听松阁


60000+精品小说
尽在听松阁
返回 听松阁 首页

《上帝之手》全集

作者:王晋康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1梦与上帝

许剑这半生做过许多梦,像所有人一样。大部分梦境第二天睁开眼睛就会忘掉,那些睁开眼时尚能记住的梦又大半被时间冲刷走了,最终保存在记忆中的只是极少数,是那些多次重复的梦,或比较有创意的梦。等许剑在中原医学院(如今改为中原医大)上学时,这类可称为经典的梦已经积累了几十个,可以做一番综合分类的研究工作了。

一类梦境明显与人类的本能有关,比如梦见坠落,从高高的树杈上、或山顶、或不知道什么地方,向深深的黑暗中坠落。坠呀,坠呀,你能清楚地感受到坠落过程中的恐惧,但也只限于过程,梦中不会出现肉体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声闷响。据心理学家们说,所有人都会做这类梦,这是人类祖先几百万年的树上生活所留下的遥远的回声;或者梦见逃跑,跑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两腿发软,心惊胆战,至于是要躲避什么,也就是那个造成恐惧的主体,倒常常不在梦境中显现。专家们说,这同样是人类祖先几百万年生存的遥远回声,那时人们总是在猛兽爪下挣扎逃命,百万年的恐惧如今固化在基因深处。还有就是青少年时的绮梦,家乡话叫花梦,梦景当然与异性有关,在梦中你干了平时不大敢想更不敢干的事,最后常结束于一次快意的喷射,然后恍然从梦中醒来。不用说,这样的梦更是来自于本能了,毕竟性欲是人类及所有有性动物最重要的本能。

另一类梦境则来自于个人的社会经历。比如他常常梦见考试,梦境总是笼罩在焦虑之中,或者钢笔没水了,或者看不清考题,或者憋着撒尿,等等,反正绝不会顺顺当当让你把考题做完。即使他大学毕业并永远告别了考试,这些梦仍顽固地出现。偶尔也有轻松适意的梦,比如许剑七八岁时总梦见自己在池边玩耍,池水如镜,垂柳依依,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拂开柳丝向他跑来,笑容像天使一样灿烂。这个梦多次重复,以致于许剑曾问过妈妈:我梦见的究竟是哪儿?是不是我上辈子去过的地方?妈妈想了想,笑了,一语道破天机。原来很平凡的,那只是他童年生活的倒影。四岁之前他生活在老家,那儿就有一个这样的水塘,也有一个同龄的玩伴,但小女孩的名字他们再也回忆不起来了。这类梦从表面上看,似乎和人的本能无关,但若仔细考究的话,仍能从中看到本能的影子,看到“恐惧”和“性欲”。

还有一些梦似乎归不到上述两类中去。在大学期间,许剑做过几次内容雷同的怪梦――竟然梦见他变成了上帝!并不是说他变成宗教画中的上帝,那个上帝是雅利安人种,高鼻深目,浅瞳彩发,许剑在梦中也变不来这种模样的。不过,他在梦中确实有了上帝(西方那个爱思考的上帝)的目光,高踞云端,俯瞰尘世众生,包括一个叫许剑的医学院学生。

这当然是教马列哲学的张上帝害的。张上帝的名讳已经忘了,课堂上他口不离上帝,故在学子中落了这个雅号。他的话被学生们戏称为“上帝语录”。一个干巴瘦小的中年男人,其貌不场,不修边幅,毛衣袖口和下摆总是散了边,散落的毛线如流苏一般,他就拖着流苏为学生们上课。他的皮鞋常常积着浮尘,而衬衣领口的颜色也十分可疑。看着他的尊容许剑总是免不了想:在这位上帝家中,后权肯定强于王权。

在大学里教马列哲学是件不讨好的事,但张上帝却因其不务正业而在学生中极受欢迎。在课堂上,他除了该讲的课本内容不讲外,什么都讲,天上地下无所不包,还常常有一些相当异端的观点,来几句十分闪光的隽语。很多老师上课都有独特的习惯,比如教外语的赵老师只在黑板的左边板书;教生理解剖的向老师在结束一堂课时,会准确地、动作潇洒地把粉笔头掷到粉笔盒里;而张上帝的习惯动作是抿围巾:身体微向后仰,脊背靠在黑板上,两手在胸前一左一右地抿着他的老式围巾(冷天),或虚拟的围巾(热天),慢声细语、从容不迫地开始他的胡侃,黑板上一直是空白。下课铃响时他才匆匆让大家翻开课本,说:

“快,咱们把课本内容串一下。”

同学们很欢迎他的胡侃,但对他的拖堂啧有怨言。张上帝从善如流,很快改了他的教学流程。以后上课时,他先用三五分钟时间把授课内容匆匆串一下,然后合上课本,笑眯眯地向讲台下俯过身子:

“现在咱们开始?”

下边哄然同意:“好!开始!”

这位口不离上帝的人其实根本不是宗教狂,而是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非常彻底非常纯粹的那种。对这几代的中国人来说,“唯物主义”这个词天然带着褒意,但聆听了张上帝的教诲后许剑有一个感觉:过于彻底的唯物主义比较可怕,很有一点无君无父的味道。明朝李贽的《藏书》、《焚书》是无君无父的典型,不过比起张上帝的言论,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比如张上帝说:

“男女之爱,父母之爱,这是被诗人讴歌了几千年的东西,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但实际上呢,它们既不神秘,也不高雅。男女之爱不过是上帝设的一个诱饵,去诱使两性生物完成交配和繁衍;父母之爱的本质是自私的,是为了通过后代把自己的基因永远延续下去。以上的解释是从进化论的远因而言,若从物理学的近因来看,那就更平凡了,‘爱’不过是由激素、神经通路所完成的一套程序,与电脑下象棋的程序没嘛区别。科学家做过实验,为雄鼠――听清了,是雄鼠,不是雌鼠――注射雌性激素,这些本来只会做父亲的雄鼠们立即充满母爱,啣草作窝,满洞乱跑,一副好母亲的作派。”

想起身受的母爱,许剑觉得张上帝很可恶,他亵渎了一个人心中最神圣的珍藏。

张上帝似笑非笑地盯着讲台下的少男少女。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了,人的本性已经从政治高压下复苏,姑娘们穿得鲜艳性感,面庞花一样娇艳,与讲台上衣着古板的张上帝形成强烈的反差。张上帝目光炯炯,隐含讥讽:

“当然,上帝是大能的,他设的这个诱饵绝对有效,没人能逃得出去。看看你们这些思春期的少男少女吧,你们看见漂亮的异性就心跳加速,肌肉战栗,你们渴望着异性之爱,认为那是天下最可贵的东西。但实际上你们都很懵懂,你们陷于过程而忘记了终极目标。爱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就是找到生命力强悍的异性基因,与之结合,从而把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可你们呢?你们在热恋时,能不能清醒地知道这个目标?你们这些买椟还珠的愚人哪。”

男生们哈哈大笑。女生们红着脸笑,有些女生悄悄地呸他。不过这类羞怯或不屑的表情只是姑娘们必需的作秀,其实她们照样听得津津有味。

他还说过:“科学远不能说已经认识了人体自身,但至少已达到这样的阶段性结论:在人体包括大脑中,根本没有诸如灵魂、精神、感情、智慧、直觉之类实体性的存在,它们都是由普通物质所派生的,是由复杂的物质缔合所表现出来的高层面的东西。精神高于物质,但又完全基于物质。你我的精神行为都在冥冥中受自身物质结构的制约。所以——不要过于自大,万物之灵的人类仍然只是一群跳跳蹦蹦的提线木偶,身后有一束细线永远牵在上帝手里。”

“这么说吧,科学之神帮助唯物主义战胜了唯心主义,但人类仍然臣伏在上帝脚下。”

他口中的上帝并不是神甫(牧师、阿匍、拉比)所说的那个“他”,其实只是一个方便的人格化代称。他也常使用一些同义词:造化之神,大自然,自然之道,进化之道,客观上帝,等等。

张上帝的一条著名语录:

“要学会以上帝的目光看世界。跳出你的皮囊,跳出人类的圈子,翱翔在尘世之上,想象着你已经经历了多少亿年的沧桑。”他认真地强调,“建议你们一定按我的话去试试,肯定会有一种全新的体验啦。你将透过事物的纷繁外表,看到大自然的深层机理。当然,你所看到的真相可能没有诗意,甚至相当冷酷,对此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许剑真的照张上帝的话去做了,于是就有了前述的那些梦境。那确实是全新的体验:我(上帝?)翱翔在尘世之上,平淡地俯看我(许剑)在尘世中的生活:吃喝拉撒睡、追逐异性、梦遗、嫉妒、做绮梦、恐惧、发怒(从医书上知道,所有哺乳动物,当然也包括人,脑中都有一个发怒中枢,只要对它来点电刺激,就会引起主体的狂怒反应。想想这事真有点他妈妈的,连人的怒火也在冥冥中受上帝的支配!)……许剑(我)活得很投入很认真,但上帝(我)却注视着他背后的提线,怜悯着这个不知道身后有提线的木偶。

由于学生们的揄扬,张上帝的大名甚至传到校外,比如宋晴所在的财经学院。宋晴和许剑是高中同学,从高二起就是恋人了,上大学后自然常常串门。一般都是宋晴来许剑这儿,因为财经学院的女生宿舍管得比较紧,看宿舍的大妈像王母娘娘似的,一双老眼犀利无比,能一眼看透来访男生的卑鄙用心,所以许剑不大愿去那儿。而医学院男生宿舍的门卫相对宽容,同宿舍的学生更是宽容而识趣,一见宋晴来了,就笑着来几句调侃,像“不要让良宵虚度呀”,等等,然后一个个离开宿舍,把封闭的空间留给这对儿恋人。两人随即关上门,急煎煎地干那些男女们不学自会的勾当,拥抱,亲吻,深吻,抚摸。经过从高二到现在几年的开发,宋晴的身体已经对男友全部开放,许剑的手指可以自由游走,上至高山,下至草原——不过她的开放仅是对抚摸而言,最后时刻她总是悬崖勒马,令行禁止,阻敌于国门之外。有时弄得许剑十分恼火,狗咬刺猬,干着急就是无法下嘴。

不过,恼火之余,他对宋晴的忍性十分佩服的,因为在两人的贴身肉搏中,其实她也被撩拨得情热如火了,她的坚守是非常艰难的,不啻是一种酷刑。但宋晴非常顽强地坚守着一个美丽的信念:把那一刻留到新婚之夜。

一个星期六晚上,照例的一次幽会,在干了整一套“可笑的忙乱动作”(柏拉图的话)之后,许剑突然扑哧一笑。宋晴怀疑地盯着他: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在笑我?许剑笑着说:怎么会单单笑你呢,是笑咱俩。他对宋晴讲了张上帝的那句名言——人只不过是上帝操纵的提线木偶。他说,你看咱们这会儿又是亲又是摸又是搂又是蹭,手忙脚乱的,如果咱俩真是上帝的提线木偶,那他老人家这会儿够忙活了,手里得有多少根提线呀,得是千手观音才行。

宋晴也笑了,说在我们学校就听说过张上帝的大名,哪天轮到他讲课时你通知我,我也来听一堂。

这天夜里许剑送宋晴回去,公交已经停了,他们在学校东门口等出租时,恰巧碰见了张上帝。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马路牙子上慢悠悠地晃着,穿拖鞋,手里拎把蒲扇,太乙散仙般闲适。许剑说:宋晴你快看,你看,前边那位就是张上帝。宋晴借着路灯仔细端详,失望地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副尊容啊,可不大像上帝。她陡发童心,拉许剑藏到树影里,大声喊:

“张上帝!”

张上帝应声转过身子,寻找喊他的人。找了一会儿没找到,转身继续前行。宋晴忍住笑,又大喊一声。张上帝再度扭过头,仍不见人,知道是学生和他逗乐,便把右手的蒲扇交到左手,扬起右手,很有气度地向这边挥手致意,然后转身走了。宋晴笑得咯咯的,说:

“他倒不谦虚,真的自认是上帝呀。你看他的气度,像不像上帝立在云端里向子民施福?许剑,等他上课时记住通知我,我真的要听一堂。”

宋晴果然来听了一堂课,也就一堂而已。说实话,那时学生们乐意听张上帝胡侃,都是带着胡闹的心态。三点一线的校园生活太枯燥,听张上帝的胡侃权当是课间休息。其实内心里对他没有多少敬重,想想他这辈子身无长技,没有足以立身处世的专业造诣,只能以清谈玄谈混日子,未免可悲。同学们也奇怪,学校怎么能长期容忍他,一个不务正业又比较另类的人在这儿混工资,足见许剑的母校还是相当包容的。

许剑没想到,他在医大学的几十门课程,除了谋生所必需的小部分外,毕业后基本都还给老师了,唯独张上帝的胡侃伴他终生。比如,他在欣赏女性(不光是宋晴)的漂亮时,会下意识地、简直迹近可恶地、联想到她们的生殖力。因为张上帝说过,对异性美的评价其实只有一个客观标准:凡能表露其生殖力旺盛的性别特征就是美,如雄鸟羽毛的光泽(这个特征表现了鸟类对寄生虫的抵抗能力,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生存能力);如女人的细腰肥臀和丰满的胸脯。当然这样的审美观是无意识的,莫说动物,就连人类也是无意识的。男人喜欢女人的细腰肥臀,不会联想到大的骨盆易于分娩;喜欢丰满胸脯,不会联想到乳汁丰富。不会的,他仅仅是从直觉上喜欢——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因为千百万年来,凡是挑选这种女人交配的男人才能更好地延续种族。进化无意识,但十分漫长的进化就形成了目的性极为明确的选择,好像世上真有个思路清晰工作高效的上帝。

大学毕业后,许剑和宋晴都没考研,也没到外地就业,相约回家乡北阴市了。北阴在历史上曾显赫过,西周时是朝廷南方重镇,周宣王派其舅申伯在这儿镇守,防止楚国北上,“于邑于谢,南土是保”。秦及两汉时这儿是全国一流都市,相信那时的北阴话肯定像今天的京腔粤语一样吃香。但唐宋之后北阴就衰退了,今天仍是一个不脱乡蛮之气的农业城市。这儿缺少机遇,对年轻人的发展来说不合适,但许剑和宋晴都不是胸有大志的人。他们只盼望赶紧建一个温馨的小家,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此生足矣——其实他们不必对自己的平庸而自卑,这些“低等愿望”恰恰暗合生物最重要的本能,即保存自己,繁衍后代。500万年前的猿人是这样,500万年后的超人类也不会改变。

回家乡后他们被分到同一个单位:北阴市矿山特种车辆厂。许剑在厂医院,宋晴在大厂任厂办会计。春去秋替,寒来暑往。结婚,怀孕,分娩,送孩子上学,这么波澜不惊、一帆风顺地过下来。他们的婚姻相当美满,夫妻两个潇洒漂亮,在全厂5000人中算得上人中龙凤。性格又都宽厚开朗,彼此相处甚洽,连婚姻专家们常常警告的“七年之痒”也没出现。经济上虽不富裕,勉强算得上小康。如今儿子戈戈已经12岁,而夫妻两人都近不惑之年了,没想到在这当口儿婚姻有了变故。

古人说四十不惑,对极。许剑的个人经历从反面证实了这句格言。39岁那年他“惑”了那么一次,被一个叫池小曼的漂亮女人所惑。这次被惑的代价颇为惨重:被妻子赶出家门,又被牵连到一场命案中。所以,四十岁以后他就“不惑”了,坚决地不惑了。

这次事变中许剑有一点体会:人的一生中,有些路径的选择并不能由你作主,比如他与小曼的私情,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男女私情难成正果,常常以悲剧或闹剧结尾……问题是理智斗不过欲望,凡人斗不过上帝,木偶强不过身后的提线。后来看了电影“手机”,影片中的费老对男女偷情有一句语重心长的教导:麻——烦。他对这句话感触良深。所以,当他开始剥下池小曼的高档文胸和内裤时,其实是在顶着麻烦上。

要命的是,这次惨败并非只留下黑色的回忆,倒是很有几抹亮色,让许剑铭骨刻心,欲忘不能。复婚后,在与宋晴行夫妻之事时,小曼仍然似嗔似怨地卧在头顶的黑暗中。他的人格(甚至他的肉体)已经残缺,一部分永远嵌入小曼的体内了,就像蜜蜂蜇人后必然把蜂刺留下。

毕业18年后,即许剑同宋晴离了婚尚未复婚的当儿,他回过一趟母校。母校已经大变样,路旁是修剪整齐的小叶黄杨,花圃里姹紫嫣红,树荫上边露出现代化的白色图书馆大楼。让他印象最深的是18年后的学生,迎面而来的少男少女比当年的学兄学姐更漂亮了,更性感了,更张扬了。记得他毕业那年,即1983年,班里曾搞了毕业纪念册,人手一份,那时的工艺水平和财力都有限,纪念册很粗糙的,但他们干得相当精心。扉页上是许剑的题诗(为这首歪诗他曾苦吟了几个通宵),其中有一段:

“或许有一天,你回来

一个白发老人,披着夕阳的橙色

梧桐林荫,石子路,年轻的男女身上

你劈面撞见二十岁的自我。”

现在可不正是这样?自己的头发倒还没白,但目光中已经满含沧桑。他就这么满目沧桑地看着学弟学妹们步态轻盈地走路,看着他们在林荫中热拥长吻,心中免不了过来人的感慨。

他这次回母校是为了查资料,以便为被疑为杀人犯的情人洗冤。上午他一直泡在图书馆查找资料,下午他去探望了专业课的老师们。大学生回校一般只看望专业课老师而不看望基础课老师,因为基础课是上大课,老师和学生没有太多的私人接触。该看的老师都看完了,他告辞老师准备去火车站。但走出学校家属区门口时,总觉得意犹未尽,似乎有一个很该拜访的人给忽略了……是张上帝!他也是基础课老师,而且教的是学生们最不看重的一门课,但那些“上帝语录”给许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迭遭变故之后,痛定思痛,更能感悟到那些隽语的睿智。他返回家属区,辗转打听“18年前教马列哲学的张老师”。这番打听相当困难,因为他叫不出张老师的名字。“张上帝”这个名讳当然响亮,但它只在那几届学生们中流传,家属区的老师们大概未受感化。

最后总算找到了,是在一幢老楼。楼房也是有年龄的,这一位已经是沧桑老者,面目灰暗,精气全无,楼道里贴满了疥癣般的小广告。一个老妪来开了门,问清来意,冷淡地指指屋内,就自顾回卧室了。客厅里的张上帝这时已经站起来,迎接难得来此拜访的往届学生,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已经退休多年,头发全白了,皮肤枯黄,锁骨凸出。家中摆设与许剑拜访过的专业老师相比,明显低了几个档次,沙发是旧式的,只是新蒙了布面,显然是手工制作,比较粗糙。地上是较低档的小瓷砖。客厅里也都是面目灰暗的旧式家具。这不奇怪,如今哪个老师不赚外快,医学院老师赚外快更容易一些,但张上帝靠他的玄谈是赚不到钞票的。

许剑心中微微发苦,心想张老师这一生太失意了。不过两人一开始谈话,他就知道自己的怜悯是弄错了对象。张上帝显然并没因生活清贫而折了锐气,照旧得意地生活在他的玄谈世界里,根本不在意尘世的荣辱。他的谈锋依然很健,像过去一样,“上帝”这个词在谈话中仍然有很高的频次。

许剑在这儿谈得很放松。他把对方看成了听取忏悔的上帝,而且这是“上帝”本人,不需经过牧师作中间人。他谈了毕业18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谈了他亲历的偷情、凶杀、性怪癖,等等。最后他抱怨说:

“张老师,你的上帝语录害了我一辈子。”

张上帝笑问:“怎么害你?”

“它让我太清醒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张上帝得意地笑了,说了一句新语录,言简意赅,足以流传千古的:

“做上帝——是要付出代价的呀。”

2上帝的诱饵

许剑同池小曼的私情是从一次诊病开始的,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也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上世纪末的一个星期一,许剑在新的医院大楼里值门诊。他是内科主任,平时在病房值班的时间多一些,但至少星期一、三、五是要看门诊的。新大楼是第一天使用,建筑相当豪华壮观,赶上三星级饭店的水准了。这正是医院门口挂的宣传横幅:欢迎你到“三星级”医院就诊。这个横幅是医院宣传科特意针对外行拟的,因为老百姓对医院的几级几等没有概念,但一般都知道饭店的星级。

特车厂是一个部属大厂,职工医院规模比较大,但远远大不到眼前这个份上。能有今天的规模,都是现任院长鼓捣出来的。十几年前曹院长打听到北京某研究所搞出一种烧伤药膏,正急于找一家医院做临床试验,他果断决定参与合作,上马烧伤专科。如今,这种“暴露式湿润疗法”已经成了烧伤的标准疗法,而特车厂烧伤专科在国内也有了名气,甚至常常被选派出国,执行国际紧急救助。当然,名气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票子。烧伤治疗很费钱也很赚钱,病人只要进了医院,花费就以“万元”为单位。而且北京那个研究所照顾老关系,至今仍是按特价向这儿提供烧伤膏。如今医院的固定资产已经积累到一个亿,所以,许剑从心底里很佩服曹院长,他绝对属于新时代的弄潮儿。

医院门口新拉了一幅巨型横幅:热烈欢迎市领导到我院检查指导。今天是市公安局牵头搞防火安全检查。那年是多事之秋,全国火灾十几万起,还有死伤上百人的特大型事故,包括死伤280人的烟台海难等。各级头头们为保住头上的乌纱,对安全防范动了真格。不过,听说公安局长的巡查原来不包括厂医院,是曹院长通过关系硬争来的。他是想借新大楼启用这个东风,和公安局长拉上关系。本来新大楼半个月前就可以启用了,他特意推迟到今天。

特车厂位于城乡结合部,病人中除了本厂职工外,郊区农民占了很大一部分。这会儿许剑对面坐的就是一家农民。小病人只有九个月大,抱孩子的是奶奶,同行的是孩子爹。这家人明显没和财神爷攀上亲家,衣着寒伧,满面皱纹里嵌着灰土。小病号面色发黄,嘴唇发乌,有气无力,连哭声也十分细弱,没有同龄小孩应有的鲜嫩。他们上星期已经来过一次了,许剑诊断是先天性心脏病,让他们再做X光、心电图和超声心动图,今天他们把化验结果都带来了。许剑看了结果,对他们说:

“没错,可以确诊是先天性心脏病,室间隔缺损,而且症状比较严重,你看病人的嘴唇青紫,这说明缺氧相当厉害了。多普勒超声也探到相当重的收缩期湍流。必须尽快做手术。特车厂医院是做不了的,建议你们到市中心医院。”

孩子爹垂下目光,木然说:“那就做吧,有啥法子哩,做吧。这种手术得多少钱?”

“三万元左右吧。”

“那俺们回去凑钱吧,三万块,对俺们可不是小数啊。”

孩子奶眼泪汪汪地说:“小宝的命比钱关紧,回去想办法吧,砸锅卖铁也要治。老天爷呀,你咋恁偏心,偏偏让这病落到俺小宝头上。”

许剑天生心软,当了十几年医生,死人也见过几十个了,至今没把心淬硬。他尽力安慰道:“这种病也算是常见病了,一百人中就有五六个,最近几年格外多,一百人中已经有七八个了,发病率的增加可能与环境污染有关。你们别担心,手术不算危险,而且术后效果很好的,不会留后遗症。”他随便问一句,“孩子妈咋没来?”

这句话无意中戳着了这个家庭的痛处。孩子爹看看许剑,没说话。孩子奶咬着牙说:“那贱货不算个当妈的,连人也算不上。小宝病成这样,你猜她咋说?她说别治啦,花那个冤枉钱干啥,这个死了再生个没病的。俺们知道她的心思,嫌咱家穷,结婚后就操心着往别家走(离婚),她怕有了孩子是累赘。”

男人低声说:“妈你别说了,丢人。”

许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而且刹那间心有所动——想起了张上帝。张上帝曾说过一种非常异端的观点,与那位狠心的孩子妈颇为类似。他说上帝主管着大千世界,但上帝的道德规范常常不符合现代人所珍视的人道主义,倒是更像古希腊时代的斯巴达人。斯巴达人生下孩子就丢在山沟里,几天后再去看,能活下来的证明生命力顽强,抱回去继续抚养,死了就喂野兽。正因为这种比自然选择更残忍的人工选择,所以斯巴达民族的体质极为优秀,其军队令人闻风丧胆。张上帝说现在不行啦,现在无论什么遗传病都要尽力救治,直到医学无能为力时才作罢。于是大量的社会财富被用于矫正上帝的工作疏忽。而且更糟糕的是,这样还会留下危险的隐患:让不良基因躲过自然选择,传给千秋万代。其实完全可以用远为简便的办法去解决——再生一个,仅仅耗费一颗精子和卵子而已。

记得张上帝这段话激起了学生们的同忾。他们都是明天的医生啊,救死扶伤是他们的天职啊。对着医生说这些话,不是指着和尚骂驴秃吗。课堂里义愤填膺,一片喧嚷,张上帝断喝一声:

“不要喧哗!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说,这些遗传病甚至可能并不是上帝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生物进化中时时存在着“自限”,比如体细胞在长到与周围的细胞接触时,就会按照“接触抑制指令”而停止生长;生物体内的细胞分裂到一定次数就会死亡;北欧旅鼠在族群增值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大批跳海自杀。人类中有不能繁衍后代的同性恋,有先天性心脏病,有婴儿猝死症,谁说这不是上帝为人类设的自限?所以,医生的救助行为其实是逆天而行。张上帝对课堂中喧嚷的学生们嬉笑怒骂:

“你们穷吆喝什么?一群黄口小儿,胎毛还没褪净呢。别说你们,就是把整个人类文明全算上,充其量也只有一万多年,而上帝他老人家已经150亿岁啦!你们谁敢吹牛,说你已经揣摸透上帝的用心?”

那堂课让同学更清楚了张上帝的狂悖。这会儿面对这对不幸的母子,许剑想,也许再生一个健康孩子真的是更好的选择。当然这种想法与医生的职业道德相悖,但如果救助这个病孩,其实也是掐断了另一个健康孩子的出生可能,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残忍么?宇宙的规则太繁杂了,人类其实永远处于两难境地……病孩的爹轻声喊:

“许医生?许医生?”

许剑回过神来,自嘲道:走神了,我走神了。病孩的爹说:“许医生,没事俺们就走了?”

“你们走吧,如果决定做手术可以来找我。知道你们家境比较难,我给市中心医院的朋友交待一声,让他们尽量压低手术费。”

母子俩抱上病孩,千恩万谢地走了。

星期一病人较多,他一直工作到10点才出去解手。在楼道上碰见大厂焦副厂长和医院曹院长正陪着一帮人巡查。中心人物是一个高个子,穿着挺刮得体的警服,肩上是一级警督的三星徽章。气势轩昂,其侧影既熟悉又陌生。他正在向随行者作指示,不时用手势来强调语气,随行人毕恭毕敬地不断点头。许剑认出这是仝宁,市公安局局长。他对仝宁非常熟悉的,20几年前有一段时间两人曾形影不离,今天听说公安局大领导来视察,他已经想到可能是仝宁了。但看着那个侧影,他却无法排除心中的陌生感,是为什么呢……对,是因为“这一个”仝宁的阳刚之气。

当年仝宁也很阳刚的,十七八岁就长到一米八,宽肩膀,肌肉发达,走起路来咚咚响。但非常奇怪,那时仝宁身上也有一股女人味,这种女人味与他的阳刚非常矛盾地共处一体。他走路时臀部的摆动像女人;小手绢叠得整整齐齐,喷上香水;穿的白背心总是白得耀眼。而且他向来是自己洗衣服,这在中学男生中并不多见。有一个细节许剑记得很清楚,仝宁每次洗完内裤,总要放在鼻尖上仔细闻,看是否真的洗干净了。那时仝宁麾下有很多男性小郎当,而且大都知道仝哥这个怪癖,每当仝宁洗衣服时,他们就躲在旁边笑。

但这会儿他身上的女人味已经彻底消失了,或者被威武的警服遮盖住了。仝局长仍在做指示,一个跟班挟着皮包,手里端着老板杯,在仝宁说话的间断中,跟班适时地拧开茶杯盖,递过来,让局长抿几口,再接过去,旋上盖,做得娴熟有致。这是目前流行的官场文化,有这么一个跟班捧着杯子就表示主人有相当的等级。

许剑摇摇头,准备偷偷溜走。他历来很不感冒这些官场上的套路,而且他和仝宁在20几年前就断了来往,这会儿没必要去和大局长套近乎。但此刻仝宁正好转过脸,与许剑对上目光。看得出仝宁稍稍一愣,随即笑着向这边招手:

“那不是许剑么,你在这家医院工作呀。”

既然这样,许剑只能过去了,同仝宁握手:“仝哥你好,多年不见了。”

这声“仝哥”让旁边的曹院长印象深刻,忙问:“小许你同仝局长很熟?”

仝宁代他回答:“是的,上中学时我俩在体训队是哥儿们,好得割头换项。不过上大学后失去联系,算来也有20年没见面了。”

仝宁拉着许剑的手,问了分别后的一些事情,结婚几年了,孩子多大,是男孩女孩,爱人是不是也在这儿上班,等等。最后说:“今天没时间好好叙谈,许剑,以后记着去找我。”

许剑笑着说:“你是大局长了,我一个平头百姓,你那儿门槛太高不好进呀。”

仝宁威胁地用指头点点他:“这就是当平头百姓的好处,可以胡说八道不用负责。你去找过我吗?哪个门卫拦着不让你进?我这个局长还没这么操蛋吧。”他拍拍许剑的肩头,“有空去找我玩。你只用说是我的老同学,谁敢拦你?来,我把手机号给你。”

他朝跟班伸过手,那人立即从皮包里摸出一张名片,仝宁掏出钢笔,在名片背后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交给许剑。两人交接名片时,曹院长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这一眼没能把手机号看全,但从开头几个数字看,显然不是仝局长对外公开的手机号。现在的领导一般都有两个手机,一个是公开的,交秘书带着;另一个自己带,号码只让最亲近的人知道。这么说,这个小许确实同局长关系不一般?许剑没有意识到一个手机号还有什么名堂,随随便便把名片插到白罩衣的口袋里,同仝局长告别。

握手告别后,许剑回到门诊室。严格说来,仝宁和他算不上同学,既不同校也不同届,许剑上初二时仝宁上高三,高了四届。不过他们都是校体育代表队的,在市里集训时认识了。仝宁很有体育天赋,篮球乒乓球都不错,尤其擅长田径,百米短跑和跳高都是一流好手,他所创造的中学生男子跳高记录保持了十几年。再加上为人友善,风度潇洒,很得女孩子的青睐。不过仝宁对漂亮女孩儿从来没有感觉,麾下倒是常集结着像许剑一样大的几位男孩子,而且全是长相俊朗、性格讨人喜欢的金童。许剑那年13岁,同仝哥的关系格外亲昵——许剑在回忆往事时,没有使用“亲密”、“亲近”这些字眼,而是说“亲昵”,这是有讲究的。仝哥对他确实有点……不说也罢。

仝宁上大学时是所谓的工农兵学员,上的中原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按说该当老师,一辈子吃粉笔灰的,但他在分配时却直接进了北阴市公安局。这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父亲当时是省公安厅副厅长,这对仝宁的升迁相当有利。仝宁在公安系统如鱼得水,充分显露了才干。他把数学的逻辑思维能力用到破案上,连破大案,职位节节提升,刑侦队长、刑侦技术科科长、副局长,39岁当了正处级的局长。前几级提拔无疑同他父亲有关,但最后一蹦就全靠本人的才干了,他父亲那时已经退休。

这些情况许剑都不陌生,分手后他其实一直关注着仝哥的情况,正如仝宁肯定也关注着许剑的情况,所以刚才寒暄时仝宁说“不知道你在这儿上班”,大概是说谎。不过这些年许剑从没和他联系,除了地位和专业的隔膜外,毕竟仝宁给他留下的那段少年期的回忆不好启齿。

从窗户里看到仝局长一行走了,车队逶迤着开出院子。许剑低下头写处方,眼角余光中,似乎瞥见一个色彩鲜艳的女人身影在门外闪过,而且——在他感觉中不是第一次闪过。这个感觉没错,等最后一个病人离开时,那个女人进来了,带着微笑和肉香坐到他面前。

这是他同池小曼的第一次正式接触。过去也认识,只是路上相逢时的点头之交。一年前搬进厂家属区新建的“高工楼”后,两人成了前后楼的邻居,仍然没什么交往。这两幢新楼是特车厂家属区住房中面积最大的,除了厂级领导,住的全是高级工程师、劳模、厂子弟学校的高级讲师和厂医院的主任医师。池小曼本人只是劳保库的仓库管理员,蓝领阶层,但她丈夫葛玉峰是厂里最年轻的高工,所以也分到一套。

池小曼在特车厂里是一个很晃眼的漂亮女人,更准确地说,她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非常性感。漂亮和性感绝不等同,哪个男人如果弄不清这一点,说明他根本不懂女人。比如许剑的妻子宋晴就很漂亮,绝不亚于池小曼吧,但……这么说吧,在许剑心里,妻子就如一张中国古典仕女图,美则美矣,可惜太平面化;小曼则是西方美女的裸体雕塑,骨头缝里都散发着女人的诱惑力。

池小曼的眼睛非常灵活,当她的目光从你眼前滚过时,你会知道“勾魂摄魄”是什么含意。其实她最要命的还不是眼睛,而是……背影!她走路像踏在弹簧上,纤细的腰肢如风摆柳丝,腰凹的曲线随臀部的摇摆一左一右地荡漾。那种妙曼,那种性感,无法用语言真切描述。她的背影总是吸引着很多男人的目光。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下班人流中,许剑可以一眼挑出这个背影来。老实说,在认识她的相貌之前,许剑首先认识的是她的背影,是先醉心于她的背影才进而找准她的相貌。第一次看到背影时就能断定她的脸蛋也漂亮,否则那就太没天理了。

池小曼一般不和女伴同行,而是独来独往。她在前边走,许剑跟在身后欣赏,而上帝在云端里俯瞰他的两个造物。许剑常想起张上帝说过的进化论远因――异性间的吸引力只是上帝为完成两性繁衍所设的诱饵;想起他说过的物理学近因――异性的心旌摇荡其实只是激素和神经通路所设定的一套程序。诱饵也好程序也罢,反正造物主的设计实在精妙,为什么仅仅一个女人的背影就能如此撩动男人的心?从她的图像进入视网膜,到许剑体内的荷尔蒙加快分泌,这条程序的实施是何等高效快捷。

特车厂的厂规比较严,一线工人上班必须穿工作衣,机关人员和二线人员(如保管员)可以不穿工衣,但不能穿裙子、短裤和拖鞋,不能穿露背装、露脐装。这些规定当然极大的削弱了女人的杀伤力,心有不甘的女人们只有打擦边球,以致于有一段时间裙裤大行其道,是那种非常宽松飘逸的裙裤,从外观上看与裙子没有任何区别的。但池小曼的杀伤力似乎不受这条厂规的影响,她穿普通的长裤和短袖上衣,同样能穿出万种风情。一条洁白的女裤兜出浑圆的臀部,胸部高耸,头微向后仰,这种十足的女人味让后边的许剑心旌摇荡。他想,一只雌猫在墙头上行走的姿态也是非常妙曼的,那么“她”身后的一只雄猫是否也会心痒难熬?肯定会的,即使一只丑陋肮脏的雌屎壳郎,在异性眼里也是同样的妙曼……打住,再想下去对池小曼未免太不敬啦。

从厂生产区大门到小曼的宿舍楼大约有300米的距离,比模特表演的T形台长多了。所以搬进新楼后,许剑近水楼台多得月,可以从容地跟在身后欣赏。请记住,许剑与池小曼是前后楼邻居,池家的后窗正对着许家的前窗,池是三楼许是四楼。许剑与她的私情缘起于这个特殊的地理环境,也算是天作之合吧。

池小曼的丈夫葛玉峰是厂设计处的主力,业务能力相当棒,几年来作为“首席设计师”,他的照片一直悬挂在厂大门口《首席职工光荣榜》的头一位。戴一付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人非常内向,走路时目光永远盯着地上,不大同别人交往。在许剑印象中,池小曼很少同夫君一同出门,偶一为之,丈夫总是错后半步跟在妻子身后。可以看出,尽管丈夫的社会地位高于妻子,但在他家绝对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会儿池小曼坐在许剑面前,粉颈上挂着细细的白金项链,穿着纯白上衣,开胸很低,露出深深的乳沟,大波浪的长发散落在乳峰上;很短的绿色短裙,小腿筋腱清晰,大腿白而丰腴。她嫣然一笑:

“许医生你值班?我今天是特意奔许神医来的。”

这是许剑第一次近距离听她说话,不免在心里暗叹:多性感的声音!没错,像她这样的尤物就该是这样的声音:柔润的女中音,饱含露水,饱含磁力,单单听着这声音就是一种享受。当然,他不会让内心的涟漪显露出来,那个“好色而慕少艾”的许剑被藏到密室,外面坐着恪尽职守的许医生。他平淡地对病人说:

“别让我脸红啦,啥神医不神医的,都是我的酒肉朋友胡明山瞎吹。”他掀开池小曼的就诊卡,随口问:“你今天没上班?”

“上班了,我10点半才请假出来看病。”

许剑扫一眼她的衣装:“噢,看你的穿戴,我以为你没上班呢。”

就诊的员工大都不会盛装而来,都是上班中途出来诊病,不会再回家换一身衣服。池小曼的脸忽然红了,眼神有一刹那的慌乱,她随即笑着说:

“上班时我忘了拿就诊卡,回家去拿,顺便把衣服换了。我想看完病也该下班了,不用再进厂了。”

许剑问那句话纯粹是寒暄,是没话找话,但池小曼一时的慌乱和过份详细的解释,反倒让他有了想法:恐怕池小曼这身性感的打扮是有意的吧,也许就是为我而穿的?对,她来看病只是借口,根本是来勾引自己的,否则她不会在门外闪过几次,一直等到病人散尽才进来。

许剑把这些不大磊落的想法藏起来,仍然公事公办地诊病。池小曼自诉了病情,无非是头疼脑热,消化不良等小毛病。许剑按池小曼的自诉开了处方,又多少聊了两句。池小曼该走了,她迟疑着站起来,分明对许剑的淡漠有点失望。

许剑知道这是个相当风骚的女人,据说与四五个年轻男人有私情,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而她惧内的丈夫从不出头干涉……看来她眼下又瞄准了自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客观地讲,许剑的男姓魅力在特车厂里属于佼佼者之列,年近四十,正是男人最成熟最潇洒的季节。医院的漂亮护士中不乏向他送秋波者。有一次值夜班,凌晨五点左右,护士小丁闯入他的值班室,许剑被惊醒,问了一句:病房有情况?小丁没说话,好像刚从熟睡中醒来,眼中带着梦游的色彩。她走近许的床前,径直脱掉护士罩衫,原来里边一丝不挂!她站在那里,等着许剑的拥抱。要说那会儿许剑没受诱惑,那是假的,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烧沸了,要爆炸了。小丁是护士中的人尖子,身段尤其好,茫茫晨色中的裸体油亮亮的,特别有质感。那时许剑真想彻底疯一次啊……但他最终只是吻吻小丁的额头,帮她套上罩衫,把她送走了。从进来到出去,小丁没说一句话,似乎一直处在梦游的状态,但她离开时,目光中分明是毒毒的怨恨。

许剑并没把自己当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是小丁的诱惑不足以击溃他对妻子的忠诚。宋晴是个好女人,开朗,勤快,忠诚,漂亮……基本没什么明显的缺点。这辈子能找到这样的妻子,上帝对他已经很宠爱了。

所以,他是不会同池小曼这个风骚女人搅在一起的。麻——烦。他会把尺度把握在尾随欣赏和窗中窥视之内……

这是理性的许剑在做决定,但他的舌头却没有听从理智的命令。事后他没办法解释那当口的一时冲动,只能叹气说,在这么一个尤物面前,雄性的本能是无法抑制的。

小曼起身后许剑脱口说:“小池,我们是前后楼邻居吧。”

她的眼睛立时亮了:“当然啦,还是近邻呢,都是二单元。”

“你家后窗对着我家前窗,你三楼我四楼。”

“没错。”

“可是这一来就有麻烦了。因为这个位置观察你家最清楚。”许剑用入木三分的目光犁过她全身,“今天我向你坦白,每顿饭前我有15分钟时间是在窥视你家,欣赏你的内衣模特表演,绝对的三点式。”

她的脸颊立时飞红,不过不是害羞,更大程度上是兴奋:“啊哈,你竟然……”

“对不起,那么漂亮的身影,你想我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吗?办不到的。”

“哼,偷窥癖……”

“我相信,我们那幢楼中偷窥的绝对不止我一个人。”

她重新坐下,脸上的晕红已经退去,似笑非笑地瞟着许剑:“我可没想到那边窗户里会有一双狼眼,”她改口道,“一双双狼眼。”

“没想到?言不由衷吧。”

她在这个话题中一直处于被动,狡猾地换了方向:“哼,你每天看,宋姐知道吗?”

她点到软肋上了,许剑有点狼狈:“宋晴当然不知道,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自己的丈夫欣赏别的女人,也没有哪个男人会告诉妻子他在欣赏别的女人。”

这段绕口令把她逗笑了:“许医生,你真风趣。”她抿嘴一笑,“既然是经常欣赏,你给打个分吧。”

许剑笑着摇头,说我可不是模特大赛的评委,再说,隔着窗玻璃的观察毕竟不够清晰。不过总的来说你在我眼中得分很高,甚至高于那些专业模特。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的身形是典型“女性化”的,丰胸,细腰,肥臀。而眼下的模特们过于“中性化”,太瘦削,胸脯不丰满,没有女人的性感。“中性化”是西方国家近年来的女性审美大趋向,把中国人也传染上了,中国社会的精英们如今对西方是亦步亦趋,但这种变味儿的女性美并不符合上帝的原意,是一种退化,是人类的审美力走上了歧路。

“唷,这可是个新颖的见解,我是第一次听说。“

“不算啥新颖观点,十几年前我的一位大学老师就常说。他说男女之美都美在异性所没有的性别特征上,而且凡是对异性有吸引力的性特征,一般也有利于生育后代,像女人的丰胸肥臀。不过,这些年来世道似乎乱了,比如T形台上中性化美女泛滥,比如西方国家越来越多的同性恋。我对这些趋势真的难以理解。”

“我就更不理解啦,尤其对同性恋,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搅在一起,你说那有多恶心。”

许剑笑着矫正她的看法:“同性恋也是天然存在的一种性取向,不必去赞美它,也不必这样偏激。他们就像先天性心脏病一样,也是一种残疾,咱们该同情的。”

“对,我刚才第一次来你这儿时,听见你正在给那个得心脏病的小病孩看病。”她没来由地红了脸,解释说,“我看那会儿你忙,只在外边听了一会儿,没进来。我还听见你主动答应帮病人去市中心医院说情,尽量压低药费。许医生,你是个好心人。”

“那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不过,你说‘好心人’,这是对我最高的赞赏。”

“说起好心人,我想起你的前任门主任,工厂的老人们都说他是‘门菩萨’,医术高,对病人极好,尤其难得的是,看病时对当官的和平头百姓一视同仁。这样好的人咋是同性恋呢,听说他退休后还养着一个小‘五少’,日子过得一团糟。真可惜。”

许剑顿感不快,心想池小曼毕竟是蓝领阶层啊,思想境界达不到某种层次啊,像这样谈论别人的隐私是很不恰当的。她说的“五少”是本地土语,据说此地历史上有一个显赫一时的黄家,其家五少爷是同性恋,非常有名,以后“黄五少”就成了对同性恋的官称,就像现在把同性恋称“同志”或gay一样。至于她所说的门菩萨是内科的老主任,许剑来职工医院就一直跟着他,对这位品德高洁、医术精湛的医生敬若神灵,用“哈姆雷特”上的一句台辞:“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整个儿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人了。”但门医生确实是一个深度同性恋,一生也就毁在这种性取向上——在院长竞聘时被人揭出“老底儿”而惨败;不得不提前退休;终生未婚自然也无儿女;曾在一次同性恋集会上被警察扣押,丢尽了人;晚年养着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gay,对他百依百顺,弄得自己生活相当困苦。许剑倒是冒着舆论的压力,时不时地去探望他,每次看望后都很难过。生活的困苦倒还是次要的,他知道老师一向不追求物质享受;让人难过的是老师的尊严和自信也被毁了,现在他看人的目光总是畏缩游移,让人不忍直视。

许剑真心为老师遗憾:如果他不是同性恋,一生该是多么美满啊。他为什么非要坚持这种性取向呢?当然,这事由不得他,这是上帝在基因中预先决定的天性,纵然门老师医术精湛,也改变不了自己。许剑抑住不快,对池小曼说:

“门主任医术十分精湛,一心扑在医学上,可以说他退休后职工医院再没真正的医生了。你刚才喊我许神医,那是一个酒肉朋友胡吹的,实打实说我连门主任的一半都赶不上。至于他的个人隐私,咱们就不要谈了。他的晚年比较困苦,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池小曼看看许剑的表情,小心地说:“许医生,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不合适?你别见怪,我知道自己没文化,有时候说话很傻的。”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许剑还能再说什么?年轻姑娘以傻自居也是很管用的武器。许剑便笑着说:“没关系,以后不要对别人谈论这件事就行。门医生已经够可怜了。”

他们丢开这个话题,聊起了别的,聊得很热络。后来是许剑想到了时间,看看表,提醒道:你该去取药了吧,已经11点45分了。小池立即起身:

“哟,看我把时间都忘了,和你谈话真的很愉快。许医生再见。”

然后一笑而去。

出于一种不大磊落的隐秘心理,许剑也跟着走出来,目送她的背影。正如他预料,池小曼根本没有去药房取药,而是径直奔大门而去。她今天果然不是来看病,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个跃动的背影透着亢奋,因许剑而起的亢奋。

中午回家后许剑照例来到阳台,点起一支烟,准备观赏那边的表演。他家阳台是全包的,蓝色玻璃是窥视者的掩护。细究起来,实际是妻子促成了许剑的偷窥。她是个母性非常强烈的女人,认为女人侍候男人是天经地义的。如果丈夫不知道盘子味精袜子内裤放在哪儿而必须经她手去找,她会非常幸福。反倒是许剑只要一做家务,她会不停地挑毛病。比如你很尽心地拖了地板,但她一定能在地板上找到几根发丝,得意洋洋地举给你看。既然如此,做饭时许剑乐得在阳台上清闲。一闲百事生,后来便无意中发现了对面屋内的风光。

池小曼回来了,在楼门前与人打招呼,上楼,开门,关门,几秒钟之后,那具只穿三点式的胴体就出现在厨房窗上。许剑早就发现,只要天气不冷,这个女人一进屋就急于剥去身上的外衣,似乎那不是女人的包装而是束缚,只有脱掉它才能使活力飞扬。如果是晚上,她一般的程序是:开灯,脱衣,拉窗帘,而不是像一般人那样先拉窗帘后脱衣服。于是这个刹那中,那具胴体就会非常清晰地在窗玻璃上滑动,被金黄色灯光映着,显出诱人的质感。

也让对面窗户里的偷窥者们(肯定不止许剑一人)心跳加快。许剑想,恐怕这正是那个女人的初衷吧。

他对每顿饭前的窥视已经上瘾了,如同吸食毒品。隔着玻璃或薄纱窗帘,她的身影一般不太清晰,忽隐忽现,但恰恰这样的朦胧更具美感,提供了可供想象的余地。看着活力过剩的她在屋内跳来窜去如同观看精灵之舞。连她炒菜端锅的动作也非常诱人。

回头再看自己的妻子,就没有这种……挑逗性。并不是说宋晴体形差,恰恰相反,由于保养得法,注意锻炼,39岁的她还保持着很好的身材,细腰盈盈一握,乳房也保持着丰满挺立。常有工厂的年轻姑娘们找她讨教保持美貌的诀窍。所以,有无挑逗性的根本原因是:这个女人是自己的,而那个是别人的老婆。

这便是上帝的险恶之处,他让偷情比合法婚姻更具刺激性。他把花心种到雄性的基因深处。

今天池小曼没有急于做饭,她站在厨房窗前,扬起目光盯着这边的阳台。两双目光在空中匍然相撞,许剑不由得后退一步。

那边得意地笑了。

对面的精灵之舞在继续,今天比往常更具挑逗性,那是因为小曼知道自己和许剑接上火了,她的表演从此有了一个特定的观众。小曼丈夫也回来了,穿着长衣长裤,与小曼的短打扮成鲜明的对比。两个身影在厨房窗前晃荡一会儿,消失不见,估计是到餐厅里吃饭去了。这时厨房里宋晴喊爷儿俩吃饭,许剑从阳台回到餐厅,饭菜已经摆好。许剑喊在书房打电脑游戏的儿子:戈戈别打了,妈妈把饭已经摆好了。戈戈不大情愿地出来,入座后先闻闻味儿,说:

“嗯,味道不错。不像我爸,向来不做饭,偶尔做一次非要把菜炒糊。爸爸你是个寄生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每顿饭都是让妈妈做。”

许剑笑道:“你呢,你不是个小寄生虫?”

儿子的反诘张嘴便来:“我才12岁,法律禁止使用童工。童工的年龄线是16岁吧,我还有四年时间好玩呢。”

她妈笑了,得意地说:“你看戈戈的嘴头子,赶明儿当律师是好样的。”

许剑说:“律师儿子,你说咱家谁的权力大?谁管着财政大权?当然是你妈嘛。所以她应该多干活,权利和义务不可分割。”

这句话戈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翻着眼想了想,说:“妈,反正你不能太惯我爸,弄不好会惯出毛病。”

许剑心里一惊:厉害,这小子常常在不经意间道出深刻,自己每天在阳台上那15分钟意淫,不就是因闲而生吗。妻子笑着听爷俩打官司,说:吃饭,吃饭。

洗碗时妻子面向水池,似不经意地说:今天太阳能(淋浴器)的水很热,晚上洗澡吧。许剑不由窃笑,知道这是她求欢的信号,夫妻13年,他已熟知这一点儿。宋晴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她并不是性冷淡,性欲望恐怕并不亚于丈夫,但她从不表现出主动。她认为主动求欢的女人简直是淫荡。如果哪天她渴望房事,只会以类似的隐蔽信号通知许剑,比如邀他一同洗澡,或者在睡下后伸手到丈夫被窝里轻轻抚摸。许剑曾多次喻解,说女人也可以主动的,这绝不丢人,丈夫反倒更喜欢的,可以把那件事做得更有激情。咱们十几年的老夫老妻啦,还有什么害羞的。但不管他怎样喻解,宋晴只是笑,不反驳,也不改旧习。

曾有一次许剑想憋一憋她,夜里不管她怎样抚摸,许剑一直忍着笑装睡。后来她怏怏地抽回手,落寞地轻叹一声,不再打搅丈夫。那晚她的欲火一定很旺,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底是当丈夫的于心不忍,长叹一声,揽过她的身体。

他想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性欲来时,男人憋不住而女人能憋得住。时间一长弄得许剑有点性冷淡,对着这么一位修女,怎么能激发出男人的野性呢。

晚上戈戈睡觉后他们一块儿洗了澡,赤着身体钻到一个被窝。许剑抚摸时她仍然一动不动,只是用手臂环绕着丈夫的后颈,眸子晶亮而纯洁。许剑想今晚恐怕又不行了,对着这位女圣徒,再做下去简直是厚颜。就在这时眼前忽然闪出池小曼的倩影:深深的乳沟,白而丰腴的大腿,在诊室里对面而坐时发出的女人肉香,富有磁力的女中音……如果这会儿身下是她,一定会像母豹一样撒欢……结果许剑变得异常凶猛,劈波斩浪,历久不辍。当晚的性生活非常圆满,宋晴欣喜地说:

“许剑你真行,今晚你相当勇猛啊!”

许剑很内疚。从这晚起,夫妻做爱时宋晴就被另外一个女人悄悄代替了,而女主角却浑然不知这场隐蔽的政变。许剑赶紧把话头扯开,说:

“咱们已经结婚13年了,定情则有22年了。你还记得咱俩的媒人不?那两只青蛙?”

宋晴装傻:“什么青蛙?我不知道,我早忘了。”

初中和高中时代许剑与宋晴一直是同学,平时颇谈得来,但那时只类似于“哥儿们交情”,尚未悟解到对方的异性身份。性心理的苏醒是从一次班级春游时开始的。那是1977年,两人上高二。政治上的冬天刚过去,自然界的春天姗姗而来。乡野的春天十分美丽,柳丝上缀着嫩绿的叶芽,田里的麦苗一片碧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软绵绵的叫人迷醉的气息。走着走着,班级的队伍拉长了,宋晴和许剑落在最后。两人像平常一样聊着,不过今天很奇怪的,他们都有点亢奋,即使一个普通的话题也能引得他们纵声大笑。春天是繁衍和交配的季节,上帝在每个生物的基因内都种上叫做“性”的种子,包括这对少男少女。经过17年的雨水滋润,它们很快就要破土而出了。

那天宋晴忽然停住脚步,指着水边一对正在交配的青蛙:“咦,许剑你看那两只青蛙,干嘛一个背一个?”

许剑给窘住了,啼笑皆非。竟然如此弱智!17岁的女孩子了,对自然界中两性之事总该有个起码的了解吧。他想佯装没听见糊弄过去,但为她着想,又不能糊弄。她已经是17岁的大姑娘,再拿这样的傻问题到处去问,那丢人就大了。他于是咳一声,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

“傻妞儿,那是一对儿,上边的是雄蛙,下边的是雌蛙。”

许剑没明白说出它们是在交配,但宋晴毕竟不是傻得不透缝,脸一下子红透了,咯咯笑着:“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然后笑着跑了,到底没说出她以为是什么。

这天,在随后的行程中,宋晴一直避免和许剑单独相处,偶尔目光相碰,她总是飞快地把目光转走。不过她的表情并不像是羞怯,而是一种莫名的亢奋。许剑心中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再也不能用过去那样“纯洁”的目光看宋晴的身体,现在,当他(偷偷地)看着宋晴已经突起的胸部,开始饱满的臀部,心中会禁不住升出“卑鄙”的欲念,无法弹压。有一根羽毛轻轻搔着身体的深处,痒酥酥的。

之后两人的关系就有了变化。在公共场合两人还是一如既往,单独相处时,宋晴的语调就带着娇憨和横蛮,常常使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比如:许剑,帮我修修自行车!许剑,放学后在大门口等我!许剑当然非常乐意地服从。这天宋晴说:

“许剑,放学后到我家换个水龙头!”

许剑爽快地答应了。那时社会服务还很不成熟,类似的修理活儿都是各家自己干的,宋晴的爸爸在外地工作,这类活儿对她家而言是个大难题。作为一个男子汉,作为宋晴的男朋友(他已经以男朋友自居了),许剑自然责无旁贷。其实他并没干过这类技术活,心里没把握,但他不能辜负宋晴的信任啊。那天他找学校水暖工用心讨教,借来活扳手和管钳。到水暖店买水龙头时,才知道有管径之分,但他俩都不知道要换的水龙头管径是多大。店家很热心,说:家用水龙头无非是四分的或六分的,你们各买一个回去试装,用不上的那个明天退给我就得,免得你们来回跑耽误时间。

等到了宋晴家,发现还有一个大问题:她家的总水闸滑扣了,关不住,这样不得不带着水压换水龙头。至于这样能不能干成,许剑更没把握。宋晴担心地问:

“好换不?要不明天雇水暖工干吧,今天先把坏水龙头用铁丝捆捆,将就还能用。”

越是这样,许剑越没有退路,他硬着头皮说:“能,没问题的。”

当然他也尽可能做了准备:把两个新水龙头都事先用麻丝缠好(麻丝用于防漏,那时还没有生胶带),又找来木头,用菜刀砍成一个圆形的楔子,这是预防措施,万一换水龙头失败,就打上木楔子暂时堵漏。又把家里其它水龙头都打开,以便减少施工处的水压。然后,在其它龙头哗哗的水声中,他下狠心把旧龙头卸下来,水柱立即哗哗地标出来,他忙把新龙头呛着水流塞进去,对准,旋转。在水压的冲击下,这个动作非常困难。其实主要是心慌,越慌越认不上丝扣,迸射的水流激得他睁不开眼睛。折腾了几分钟,总算把水龙头用手旋上了,再用扳手拧紧,渗出的水流慢慢变细,变成滴答的水珠,最后完全消失。

宋晴兴奋异常,就像他不是换了一个小小的水龙头,而是刚组装成功一架飞机。她拍着手笑:“成了,成了,许剑你真行!”

其它几个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水,他们只顾高兴,忘记关它们。宋晴继母过来,一个个关了水龙头,笑着说:“看你们都湿透了,我找一身你爸的衣服,叫小剑换换。晴儿你也赶紧换,别感冒了。”

宋晴妈去找衣服了,许剑看看宋晴,她虽然没干活,也让水流浇了个浑透,薄薄的上衣紧贴在身上,显出圆圆的乳房轮廓。许剑心中有一团火忽地爆燃了,没有任何思考,他突然紧紧抱住宋晴,无师自通地把嘴唇向另一个嘴唇贴过去。宋晴大惊之余奋力挣扎,不过她的挣扎突然间失去了动力,不仅不再挣扎,反而也用力抱紧许剑,两人深深吻着,两只舌头伸到对方嘴里,急切地探索着,各自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热度和剧烈的心跳。

多少年后,许剑还能真切地回忆到当时的感受,初吻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啊。他们但愿世界就在这一刻崩坍,而两人就这样融化在一起。后来还是宋晴更理智一点,用力推开许剑,喘息着说:

“别……我妈就要来了……”

她的退却非常及时,妈妈正好过来了,手里捧着两身衣服。两人都很紧张,不知道是否被老人瞄见了,而且两人此刻的表情也令人生疑:面庞潮红,神情亢奋,眼睛闪闪发光。好在宋晴妈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常,只是催他们去更衣。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分开到两间屋子,放下门帘(宋家是老式房子,各个房间没有门)。许剑刚脱下湿衣服,忽然感到剧烈的头疼,炸裂般的疼,疼得他抱着头,低声呻吟着,赤着身子蹲在地下。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上帝惩罚一个童男擅自迈过了一道禁区?

不知道这种疼痛持续了多长时间,它终于过去了。听到宋晴嘻笑着喊:许剑你换好了吧。然后冒失地挑开门帘,她一下傻了,短促地惊叫一声,进退失据。男友还赤着身体,她自然不好进去;但他正抱着头蹲在地上,表情痛苦,她又不忍弃之不顾。好在许剑的疼痛已经过去,他赶忙向宋晴摇手,示意她噤声,然后尽可能快地蹬上裤子,穿上衣服。宋晴妈也过来了,诚心留他在家吃晚饭。这不仅是为了感谢他的帮忙,她已经看出了女儿对这个男生的好感,想招待招待未来的毛脚女婿。

许剑在这儿吃了晚饭。吃饭时宋晴一直关心地、疑虑地看着他,不过当着妈的面没办法问。饭毕她送许剑走,才有机会询问:

“你刚才是咋啦?头疼?把我吓坏了。”

许剑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说过女人在结婚时有破瓜之痛,不知道男人在初吻之后也有这一遭。”

“疼得厉害吗?”

“相当厉害,不过时间不长就过去了。”

宋晴嗔道:“肯定是老天爷罚你哩,看你还学坏不,以后老实点吧。”

许剑笑:“那怎么可能呢?我已经尝到这样的妙处,怎么可能就此罢手?头疼算啥,只要死不了,我一定会继续不老实。”

以后两人一发而不可收,只要有机会,就躲到僻静处拥抱亲吻。不过许剑没再头疼过,看来那确实只是一次“破瓜之痛”。直到许剑上了医学院,他也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文献资料中没见过相关的例证,日常交往中也没听见其它男人有这样的经历。他想只能归结于精神高度亢奋所引起的神经性头痛吧。

不久许剑就不满足拥抱亲吻了,他的双手继续深入。宋晴虽然也曾真真假假地抵抗,但在对方的攻击下节节败退。道德和本能贴身肉搏,互有胜负。宋晴最终只是坚守了那道底线,一直守到结婚。在新婚之夜的破瓜之痛后,许剑开玩笑说:

“这下好了,17岁那年我亲你一次,老天罚我头疼了很久,到今天咱俩才算扯平了。”

那时许剑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他和宋晴作爱时会想着另一个女人。他想男人真不是东西,男人对爱情的忠诚经不起时间的消磨。张上帝说过,这是所有雄性动物的天性,凡是雄性都会四处留情,以便尽量撒播自己的基因,而雌性因为生理的限制无法四处留种,因而她(它)们对爱情比较忠贞。

宋晴没有觉察到丈夫的走神,仍然用双手圈着丈夫的脖子,笑微微地向上仰视,显得快乐而满足。两人又缠绵一会儿,把余兴节目进行完。妻子披上睡衣去儿子房中,查看他是否把毛巾被蹬开。许剑解了手,踱到阳台,盯着对面三楼黑洞洞的窗户。他想我对池小曼的意淫该打住了,得像那次对护士小丁一样果断。否则既对不起妻子,也挡不住此后的麻烦。不过许剑也知道这次不同了,如果野火真烧过来,他恐怕难以抵挡。

何况他又在干柴上扔了一个火种?

几天后,曹院长打电话让许剑去见他。进屋时曹院长正在接电话,用手势示意他先坐下。这个新的院长办公室很气派,正厅很大,放一张非常大的台湾老板桌,几只高档真皮沙发。办公桌上摆着水晶貔貅,白铜镇纸和笔筒,仿古式镀金电话,液晶屏幕电脑。屋里有小套间,有专用的卫生间。他不由想起十几年前医院的第一次改制,就是医院脱离大厂、在经济上独立核算的那次。那次改制同时进行院长选聘。曹院长当时还只是皮肤科主任,在院长候选名单上只能排在三、四位。呼声最高的是门主任,虽然他从不善于钻营,但他的资历、专业造诣和人品明摆在那儿,他不争,院长也是他的。但就在这当口,忽然有人揭出了他的同性恋,那景象就像一次突发的雪崩,雪片般的匿名信寄向大厂和部里,医院大门口贴满了小字报,都是深夜偷偷贴上去的。过去被老职工们称为“门菩萨”的门主任一下子变得臭不可闻。许剑清楚记得,那天他去门主任办公室,门老师正在痛哭流涕:

“我不想当院长啊,我从来不想当院长啊,为啥要这样整我呀。”

最后他当然没当成院长,而且心灰意冷,不久就提前退休了。他落聘后,名单上第二位人选也被悄悄淘汰。可能这种做法太卑鄙太缺德,人们在鄙夷门医生的“道德败坏”的同时,对玩这种小动作的人产生了敌意。最后反而是名列第三的曹院长得了便宜。

不过此后,那位被淘汰的第二人选大呼冤枉,赌咒发誓说他决没诽谤门主任,说谁干这事叫他不得好死,生个孙子没屁眼。言外之意,是说曹院长策划了这个一石二鸟之计。这事真相如何成了悬案,也许永远不会见诸天日了。新上任的曹院长对那人的呼冤坦然对之,说:

“老天有眼的,咱们就等着看谁的孙子没屁眼吧。”

后来他免去了那人的职务,让他另谋高就了。

现在看着这幢壮观的大楼和气派的院长办公室,许剑想,如果当初是门老师当了院长,他肯定会把医院办得精益求精,循规蹈矩。但他恐怕没有曹院长的开拓性,医院也不会有其后的跨越式大发展。所以,当时的选聘其实是选对了,是歪打正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动物的生存一样,仍然适用着丛林法则啊。

曹院长打完电话,过来亲热地拍着许剑的肩头:“小许,咱医院真是藏龙卧虎,没想到公安局局长的铁哥儿们还在我手下呢。”

许剑忙摆手:“别,别,院长你可别往我脸上贴金。我和仝宁小时候在一块儿玩过不假,那时是小屁孩,啥也不懂,算不上交情深厚。再说后来俺俩吵了一架,彻底吵翻了。要不咋会20几年没来往?我不是假撇清,真的和他不是什么铁哥儿们。”

他说的基本是实话,只有一点是撒谎:他和仝宁分手是真的,但并不是因为吵架,而是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院长佯恼地说:

“好嘛,你先把口子堵死,免得我开口求你办事了。”

许剑慌了:“院长你千万别这样说,我这人胆小,经不得吓。我敢拒绝帮你办事?搪塞谁我也不敢搪塞你,我还指望年终分红时你的笔头歪一下,多给我们科室分点钞票呢。但我说的是实话,心有余而心不足。我怕你在我这儿耽误时间,误了你的大事。”

曹院长不再说话,笑眯眯地盯着他,盯了很长时间,直盯得许剑心里发毛。最后院长平静地说:“仝局和你分手前给了你一个手机号码,对吧。”

“没错,你在旁边看着哩。那是当官的会来事,显得他重朋友情义,平易近人。”

院长忽然朗声大笑:“小许呀小许,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真傻,我是真傻。”

“告你说吧,我这次费老大劲儿把仝局请来医院,就是想拉上关系,想托他办件事。我托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了仝局的手机号,而且只是他对外公开的那个号码。但他给你的,我当时瞄到了,是一个不公开的号码。小许,你想想,如果你们之间的交情不是很深,他会随便给你吗?”

许剑愣了:“真的?那个号是不公开的?”

他真的纳闷,20几年不来往了,他同仝宁的交情确实已经如飘散的青烟。如果仝宁给了他一个不公开的手机号,那说明他还把当年的友情看得很重,也许是真心想恢复两人的来往。曹院长端详着他的表情,判定许剑不是在说谎,便拍拍他的肩头,平和地说:

“听我的没错,也许你没把你俩的交情放在心上,但仝局确实很看重你。小许,别推托了,帮我一个忙吧。”

曹院长说,他爱人的二舅是公安局的法医,姓薛,今年58岁,人老了,可能知识也有点老化了。听说仝局长想劝他提前退休。但二舅家里的负担重,小女儿还在读研,他想干到退休年龄再退。这不是什么大事,本来就可左可右的,局长松松口就过去了。小许你去求个情,一定灵的,我敢打这个赌。曹院长又说,他已经备了一份厚礼,但如今送礼也要看人的,别人送,仝局长肯定让他吃闭门羹,只有托你送了。

他在讲说时,许剑一直皱着眉头思索,等他说完,许剑也打好了主意:

“曹院长,你别让我送礼,我历来干不了这种事。再说,凭我和仝宁少年时的交往——那时人人心底都是一张白纸——他肯定不会收礼的。他收别人的礼也不会收我送的礼。他帮忙不帮忙都不会收我的礼。这样吧,我这就厚着脸皮给他打个电话,托他办这件事。他要是帮忙,你不用谢我;他要是不帮,你也甭怨我不尽力。你说行不行?”他苦笑着补充,“依我看办不成的可能性大一些,可别帮不上忙反倒坏了事。”

曹院长认真思索一会儿,果断地说:“行!他一定会卖这个交情的。你打电话吧,办成了我到金都(北阴市最高档的饭店)谢你,办不成我决不埋怨。”

许剑咬咬牙,让他干这类事真是难为他了。他从通讯簿中找到仝宁那张名片,拨了那个手机号。拨通了,手机内单调地重复着拨号音,但一直没人接。许剑难为情地按断手机,说:

“你看,我没说错吧,他连接都不接。”

曹院长摇摇头:“你又没给他手机号,他怎么知道是你的电话?别急,再拨一遍。”

许剑只好又拨了一遍,这次拨号音响几声后,有人接了。那人平静地说:“喂,哪位?”

许剑很惊喜,忙说:“仝哥是我,许剑。”

“我猜就是你了。知道我这个号码,又没在我手机里登记的,只有你了。小剑你有事吗?”手机里平和地说,“有事尽管说。我马上有个会。”

许剑只有豁上了,苦笑着说:“仝哥,不是你当着我们曹院长给我这个号码,我决不会开口求你办事,这件事硬是赶到这一步了。”他转述了曹院长的话,“仝哥,如果可能的话,适当照顾一下吧。”

手机里略微沉吟:“这位薛法医我知道,原来是卫生员出身。”

许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薛的水平一定相当差劲。他说:“仝哥你看着办,如果不好办决不要勉强,如果能通融就通融。”

“好吧,等我和班子里其它人通通气,再说吧。小剑,没事来找我玩。我要去开会了。”

“仝哥谢谢你了。”一时情急,他说了一句不算得体的话,“仝哥,我知道你处在那个位置有很多难处,以后决不会再麻烦你了。”

对方笑了,简单地说一声“再见”,挂了机。

曹院长一直注意地听着,从许剑的话音中猜测对方的态度。许剑挂机后苦笑着说:“院长我可是尽心了,这辈子除了给我儿子办转学,我还从没有这样尽心过。刚才仝宁说,那件事要和其它领导商量,不知道是不是推托话。反正我是尽力了。”

“多谢你啦小许,我想仝局长一定会卖这个交情,你等着吃我的请吧。”

许剑突然想起,他刚刚又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竟然把曹院长和自己的儿子相提并论。他忍俊不禁地笑了:“曹院长你今天把我逼得,乱方寸了,乱方寸了。刚才我说了句错话,你多担戴,我绝不是想占你便宜。”

曹院长稍稍一愣,悟出他说的“占便宜”是什么意思,笑着捶他一拳,把他送出办公室。

第二天曹院长打电话致谢,说他二舅通知他,局里已经给他重新分配工作,看样子不会再劝他提前退休了。曹院长说:

“小许我没说错吧,你和仝局长的确是铁哥儿们。你不清楚官场情形,地方上各个衙门中属公安局最有实权,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求公安局长办事,想见一面也难如登天。哪像你,一个电话就把事情办妥了。”

他再三请许剑去给仝哥补送一份厚礼,许剑坚决拒绝了。他不想用这类龌龊事去亵渎两人当年的交情,也想以此为象征,事先拒绝曹院长的“下一次”。别说没送礼,事后他甚至没有打一个电话向仝哥表示感谢。他想,实际上两人在人生之路上已经分手了,而且以后更会渐行渐远,这次只是在叉道口的一次短暂的偶遇,不必挂念它的。

回家后许剑多少有点悒悒不乐。宋晴问:你怎么啦?什么事不顺心?许剑讲了曹院长逼他向公安局长开后门的事。宋晴没当回事,笑道:

“既然办过了,就别想它了。说不定你帮曹院长办了这件大事,年终分红他会对内科照顾一点。”

职工医院里最赚钱的是烧伤科,其次是最近几年才办起的不孕不育科和美容科。这些科很受宠,而内科一直是后娘养的。内科医护的年收入只有烧伤科的三分之一。许剑本人在金钱上倒不是太执着,但他手下的医护们已经快安抚不住了。说实话,许剑这次不敢驳院长的面子,这种世俗考虑是重要原因。

宋晴问:“你说的仝局长是不是郑孟丽的丈夫?我在学校时和孟丽很熟。现在同学们对她很有意见,说她是官太太了,平素不与凡人搭话的,和同学们完全断了来往。不过我知道,其实孟丽的婚姻并不如意,心里很苦的。”

许剑平淡地说:“哪家都有难念的经。你说得对,咱对人要宽厚一点。”

吃过晚饭,宋晴领儿子去理发,许剑的心绪仍没平复,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想心事。他历来以大乙散仙自居,不对当官的趋炎附势。但今天与仝宁谈话时,那位公安局长平和中所含的威势,从他身体里榨出了深藏的自卑。原来自己并不像自认的那样豁达啊。

心绪不宁还有一个原因,比较难以启齿。他想起20几年前,仝哥同他,还有其它几位“金童”的“亲昵”。

20年前的仝宁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孩子,有才气,风度潇洒,性格开朗,为人豪爽,天生是做领袖的材料,麾下总聚有五七个金童,隔三差五聚在一块儿玩。要是出去“撮一顿”,一般都是仝宁付账。他父亲在文革后恢复官职较早,那时已经是市公安局副局长(或公安局革委会副主任,许剑记不清了),家境比其它人殷实得多。仝宁有女人般的细心,能记住每个小兄弟的生日,常在那天带一份小礼物来,给当事人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他麾下的几个小兄弟都和他很贴心,很依恋,在少年的心目中,为他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过那时许剑已经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仝哥麾下的“金童”是一茬一茬的,老的一茬逐渐散去,散去后就与仝哥基本不再来往。当双方相遇时,仝哥依然非常亲热,而那些旧日的金童们则往往有些冷淡。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那就是高大威猛的仝哥的身上有一种女人味儿。他常常催小兄弟们换内衣内裤,由他帮大家洗。同伴们以少年的狡猾感觉到:他非常乐意干这事,简直把它当成一种享受,一种特权。贾小刚有次开玩笑说:

“仝哥我们不再喊你仝哥了,喊仝姐吧。”

他一笑了之。以后真的有人喊他仝姐,他也不生气。

相对学校来说,体育集训队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在这儿,男孩女孩之间交往的欲望更强烈一些,更早熟一些。也许是因为异性之间身体接触较多,或者是因为经常汗流如雨,而据说汗里含有刺激异性的激素。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有好几对在这儿谈上恋爱了。有几个女孩紧紧瞄上了仝哥,都是些娇嗲漂亮的女孩。但仝哥对她们的进攻非常冷淡。不是作秀,而是真正的冷淡。

这种对女性魅力的藐视让小哥儿们十分钦佩,包括许剑。许剑那年13岁,身体还没长开,属于味道青涩的小青杏。所以尽管眉目俊朗,女孩们不大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他对异性的认识尚属懵懂,只觉得她们很神秘,很纯洁,很渺远,是在仙泉中洗澡的七仙女之类的人物,只能隔着雾霭看,凡尘浊男子无缘亲近的。所以,仝哥竟然如此冷淡地对待她们的追求,真是大长了男性的志气,仝哥无疑比七仙女还要令人敬畏了。

仝哥只喜欢身边这些小郎当们,喜欢和他们勾肩搭背,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睡,从不嫌弃他们的汗味和脚臭。

不久许剑就知道了原因。

1974年暑假,仝哥对许剑说,要带他到新邑县劳改农场玩。那时学校还没正经复课,暑假里更是无所事事,精力过剩的男生们早就快憋炸了,所以对仝哥的提议,许剑一叠声地叫好。他问仝哥去多少人?仝哥说:那是劳改农场,管理很严的,去的人多不好,就你、我和贾小刚仨人吧。

农场离北阴市有60公里,仝宁找了一辆便车,是农场的解放卡车。司机让仝宁坐驾驶室,但里面坐不下三个人,仝宁也不坐驾驶室了,三人都站到车厢里,手扶栏干,任疾风吹打着面颊。那时路况差,大多是石子路和坑坑洼洼的土路,两小时的车程把三人颠得散了架,灰土满脸,只有牙是白的。不过三人仍是情绪高涨,笑声不断。

劳改农场到了,高墙上架着铁丝网,角楼的哨兵端枪守卫着。但除此之外,这儿看不到什么特别之处,尤其是监狱外的农田中,黄牛照样慢吞吞地吃草,水牛卧在水里惬意地打滚,光着脊梁的犯人们在水田里插秧,因为没穿狱衣,犯人看上去和农民没两样。总的是一派农家乐的景象。场长是个胡子茂密的中年人,一见仝宁就把他搂住了:

“小宁子长成大人啦!十二三年没见了,你今年该是17岁吧。快洗洗脸,吃瓜,吃瓜。”

三人坐下吃瓜时,仝哥的“陈叔”一直在回味过去。他和仝宁爸是战友加同乡,一个营长一个教导员,关系非常近。那时他们团有个怪现象,凡是随军的家属,生下的全是丫头片子,没一个例外。大伙儿开玩笑说是军营里阳气太盛,老天爷专意送些丫头片子们来中和。直到仝营长妻子分娩时才生了这个“带把的”,全团都轰动了。小宁在军营里长到四岁,在那茬孩子中是“百花丛中一点绿”,再加上长得俊秀,军营里人见人爱,连同岁的小女孩都知道宠他。当兵的没事儿就来抱他,用手拨楞拨楞他的小茶壶嘴,说:快长快长,再过18年又是一个好兵。陈叔笑着说:

“小宁子,陈叔说的这些事,你还记得不?”

“记不大清了,我爸转业时我才四岁嘛,还不大记事。不过我记得有个黑胡子陈叔,老拿胡子扎我。”

陈叔放声大笑。

他们在农场玩了三天,彻底疯了三天。陈叔对全农场都交待过了,除了不让这三个孩子进监狱(陈叔已经领着他们进去,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外边的地方,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头天是骑马,据马倌说都是蒙古马,养得膘肥体壮,他们每人骑一匹,在林荫道上尽情驰骋。然后是骑牛,这儿的黄牛也不含糊,是全国最出色的南阳黄牛,个头长得像小象,浑身金黄色的皮毛像缎子似的光滑。在夕阳下骑着高大的黄牛,扯几嗓子山歌,也是很惬意的事。玩累了就去瓜田吃瓜,有西瓜、甜瓜和黄金瓜。看瓜的老汉儿没穿狱衣,听说是犯人刑满后留用的,不过行事仍像劳改犯那样唯诺。只要他们一去,他就笑着迎到路口,然后挑一堆好瓜抱过来,自己则低眉顺眼地躲到一边。那些天他们真正过了瓜瘾,怕是一辈子都吃不了这么多的瓜。特别是一种叫“牛角稣”的甜瓜,瓜瓤鲜红鲜红的,红色把瓜肉都浸透了,吃一口甜掉大牙。许剑以后再没有吃过这样的好瓜。

肚子吃得圆滚滚的,撑得受不住了,就去堰塘里洗澡。农场的堰塘是新开的,挖出的生土高高地堆在四周,上面种着大麻籽(蓖麻)。这种植物特别吃生土,在别处一般只有半人高,但在这儿长得像大树一样,为他们撑起巨大的伞盖。塘水异常清洌,水草还没长起来。三人脱得精赤光光,按贾小刚教的办法,各自把小鸡鸡向上弯,朝肚子上浇一泡热尿,说是防止拉肚子,然后跳到清冽的水里去,游泳,打水仗。仝宁游得很好,自由泳、蛙泳、仰泳和侧泳都会。许剑和贾小刚只会半生不熟的自由式,仝哥手把手地教他们。三天下来,两人基本上都出师了。

游一会儿,肚子里的瓜变成了尿,他们跳到土堤上,扯过机关枪横扫一通。这中间有个细节许剑记得很清,三个人并排撒尿时,贾小刚对仝宁小腹处那丛黑糊糊的茅草很感兴趣,笑嘻嘻地问:仝哥,俺俩啥时候才能像你这样长成大人?仝宁笑着说:再有两三年吧,到时候你不想长都不行。

第二天晚上仨人没在场里宿舍睡,抱着三张苇席、枕头和军绿色的薄被,来到堰塘塘堤上露宿。找一片没种蓖麻的平地,把三张席拼在一块儿。月色如银,远处的农场和村庄都泡在夜的静谧中,偶尔传来一声狗叫。塘里的蛙声被他们打断了片刻,不久就叫得如火如荼。仝宁笑着说:

“咱们都脱光睡吧,光屁股在广阔天地里睡觉,一定别有情趣。在这儿,绝不会有女人来打搅咱们的。“

两人照仝哥说的做了,三个人挤在一块儿讲故事,厮闹着玩,对着月色扯着嗓子嚎叫。那天还有一个细节刻在许剑13岁的记忆中、赤身打闹时当然免不了肌肤相接,不定什么时候,仝哥的光滑肌肤会让许剑产生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性快感,只是觉得这种接触舒坦,惬意,有飘然欲飞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朦胧,形不成清晰的意识,但足以引导他更亢奋地打闹。

那天许剑实在玩乏了,睡得很死,连蚊子也没搅了他的睡眠。深夜里他做了一个花梦,梦见有人在拨弄他的小鸡鸡,使小鸡鸡昂然欲怒。这个感觉越来越真切,他急着想醒来看看,但挣不脱深深的梦境。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醒了,悄悄睁眼一看,是光身子的仝哥,侧身坐在他身旁,正聚精会神地干这事儿。许剑一时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他虽然懵懂,也知道这不是好事。他打算制止仝哥。但那个场面一定是非常尴尬的,想着仝哥平时在他们中的人缘,许剑下不了决心和他翻脸。另外,恐怕也是更重要的原因:被仝哥拨弄的那话儿这会儿异常灼热而坚挺,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之潮正急于向外迸发,已经冲到要道口了,他不忍让它中断。就在一愣神的功夫,堤埧冲溃了,一股精液狂喷而出。仝哥敏捷地拿出一张柔软的布,为许剑揩净,然后平静地翻过身,睡了。

这是许剑人生的第一次射精,是在另一个男人的帮助下完成的。高潮时的快感十分强烈,似乎全身都酥了,溶化了。但伴随快感而来的是深深的罪恶感,他觉得自己干了天下最丑恶的事,不仅是因为射精,而且因为它牵涉到另一个人,另一个男人!它究竟怎么不对,许剑说不清,他只知道这是不正当的。

他在席上辗转反侧,心绪纷乱。射精竟然能带来那样强烈的快感,让他觉得神秘、新奇、有一点畏惧、加上更多的渴望。男人的本能在已经在13岁的身体里悄悄成熟,但他心理上还毫无准备。现在,是另一个男人帮他草率地提前迈过这道关口。

身边的仝宁像贾小刚一样,一直响着均匀的鼾声。他真的睡熟了?想来绝不可能。他在干那事时,不可能认为被狎者一直不会醒吧。而且许剑醒来时曾抬过头,虽然动作不大,但两人近在咫尺、肌肤相接,仝宁不可能感觉不到。所以,他那时肯定是装傻,而此刻肯定是装睡,目的是为了逃避与许剑的正面接触。

一定是的,正如许剑也在躲避与仝宁的正面接触。

在许剑强烈的负罪感中,还有一点看似平常的细节让他畏惧:刚才仝宁用软布擦去他射出的精液,干得非常熟练,有条不紊,而且软布是早就备好的,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也就是说,仝宁对他手下前几茬“金童们”一定干过同样的事。

许剑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仝哥麾下的弟兄为什么会频繁地更换。

他有一阵子没睡着,躺在席上想心事。后来他起来撒尿,但干急尿不出来,似乎刚才的射精把撒尿指令给暂时关闭了。很久他才把尿挤出来,刚才给了他快感的地方霍霍地扎疼。他愈加心情晦暗,心想这一定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

不过,13岁男孩的心事不会太认真的,撒过尿后他很快入睡了,朦胧中只有一个担心,担心第二天咋同仝哥相处,那一定会很尴尬吧。第二天早上,仝哥把俩人摇醒,高兴地说:

“小懒虫们,太阳晒着屁股啦,起来起来,今天农场水渠放水,咱们抓鱼去。”

太阳真的已经浮出地平线,东边天上漫天红霞,艳丽异常。小雀在树梢鸣唱跳跃,远处传来黄牛低沉悠长的哞哞声。在这样明朗的背景下,再看着仝哥的若无其事,许剑一时以为昨晚的事只是作梦。

当然不是作梦。许剑能清晰地回忆出昨夜所有的场景。贾小刚的表情有些怪,似笑非笑的,好像舌头下压着什么秘密。许剑想,莫非小刚昨晚也醒了,看到了自己的“丑事”?他不由得脸红了,不敢直视两人的眼睛。

他们毕竟是孩子,吃过早饭后,昨晚的事就撇到脑后了。他们在农场又玩了一天,在水渠的水闸那儿捉了很多鱼。在这儿捕鱼的有七八个劳改农场的职工,他们三个只是帮闲手的。鱼的习性是喜欢逆水游,水库放水时放出的鱼,被冲到下游后又逆水而上。等它们游到水闸这儿,由于落差太大,水流过急,游不上去,便在这儿聚集成群。过一段时间,大约四五十分钟吧,这片水洼里鱼儿挤得像下饺子一样。这时,把下游的水路用栅栏隔断,再把上游的水闸暂时关闭,水闸后的水位很快降下去,只剩下几十条鱼在浅水中扑腾,这时你就能轻轻松松地抓鱼了。有草鱼、鲤鱼、白条儿、鲢子,偶尔还能抓条乌头。人们抓了一茬又一茬,而下游的鱼仍然不顾死活地往这儿游,根本不管虎视眈眈的捕鱼人,让人想起“飞蛾投火”的成语。

万千生物都是某种习性的奴隶啊。

傍晚他们告别陈叔,仍坐农场的便车回城,每人提着一个颇为沉重的化肥袋,里面塞着七八条鱼,是捕鱼的伙计们分给他们的。仨人在市区的十字路口分手,各自回家。许剑正扛着袋子往家走,忽然听到贾小刚的喊声,扭头看看,他在寂静的街道飞快地追过来,肩上的袋子累得他气喘吁吁。许剑停下来,忽然意识到,实际在整整一天里,贾小刚一直像有啥话想对他说,只是没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在一离开仝宁,他就拖着重袋子来追许剑。追上后他嘻嘻笑着,迫不及待地说:

“许剑你知道不,咱们仝哥有毛病,生理上有毛病!”

许剑脸红了,嗫嚅着说:“你……什么意思?”

原来贾小刚并不是来揭穿许剑昨晚的“丑事”,仝宁在折腾许剑那会儿小刚根本没醒。不过昨晚仝哥对他俩可是不偏不倚,前半夜是许剑,后半夜是小刚。天快亮时小刚被惊醒,发现一个光身子压在他身上,他慌得正想喊,发现竟然是仝宁。当时他很惶惑,没有勇气面对尴尬,也不想和仝哥翻脸。好在他有急智,装着是在睡梦中翻身,嘴里还哼哼哝哝的:谁呀,压着我啦,气都喘不过来。然后把仝宁推下去,自己滚到席子的边缘去睡觉。仝宁被推下后,悄无声息地睡了,没再折腾他。过后小刚发觉自己档部不对劲,用手一摸,冰凉精湿一大片,是仝宁留下的精液。

“许剑你说这是为啥?仝哥为啥喜欢和男娃儿干这事儿,不喜欢女娃儿?”

许剑只有摇头:“不知道,我不懂这种事儿。”

“仝宁对你干了没?”

许剑又摇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小刚没有怀疑,笑着说:“那你可得防备着,说不定哪天他也会找你。依我看,他这次带咱俩来农场玩,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想想又说,“他保准对前几茬小郎当们也干过,我敢打赌。”

面对小刚明朗的目光,许剑觉得自卑。他无法像小刚那样豁达坦然——他和小刚不一样啊,昨晚的事件里包含着他本人的“丑事”,怎么能向别人抖露呢。

一个13岁男孩的心态是无法理清的,惶惑、负罪感、还有按捺不住的好奇。毕竟仝宁帮他发现了自身的一个秘密,让他尝到令人筋骨俱酥的快感。性欲一旦醒来,就再也不会沉睡了。

这件事他一直深埋在心里,即使在医学院毕业又结婚后,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这件事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在一种复杂的心态下,他们并没有立即同仝宁断绝来往,之间的友谊又维持了一段,然后慢慢中止,渐行渐远了。因为这种友谊总有那么一点儿不安全感,并随着年岁渐大而变浓。毕竟这种关系是单方面的,许剑并没有同仝宁干那种事情的欲望——虽然忆起两人肌肤相接时的快感,多少有点留恋。以后同仝宁在街上碰面,仝哥仍是亲密无间,但许剑及贾小刚都多了疏远和戒备。

直到从医学院毕业,许剑才知道,仝宁这种性怪癖可归结为轻度的同性恋。它既是心理性的,也是器质性的;与先天有关,也与后天环境有关。艾森克的变态人格理论中说,遗传因素造成的人脑生理特性差异是人格差异的重要基础,这首先表现在脑皮层兴奋性水平或称之为神经系统唤醒水平(Arousallevel)较低。变态人格一般是由于遗传和环境因素的不利,从而导致人格形成和发展中的迟缓,这种人格发育不全,和智能发育不全一样,是终生难以弥补的。

其实这些拗口的专业论述不如张上帝的大白话。他说上帝在造人时难免出点小差错,某根神经被连接错了,或者某处的内分泌水平稍有失调(这些细微之处的差错,现代医学还无法认识),或是人格确立前被置于一个错误的环境,于是世上就多了一个性怪癖者。

人类只是一群提线木偶,我们爱、恨、悲、怒、喜、愁、偷情、嫉妒、情杀、殉情、纵欲、自淫、兽奸、乱伦、性倒错……忙得不亦乐乎。人类自以为是大自然的主人,至少也是自己的主人吧,但实际上,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听命于上帝手中的提线。

不同的是,一般人身后的提线是“正常”的,而仝宁身后的提线断了一根,或者是两要绞在一起了。与许剑后来认识的门老师相比,仝宁还是比较幸运的。他算是双性恋者,在对男性着迷的同时,还能勉强维持异性婚姻,生儿育女,维持一个家庭。但伤害还是有的,一根提线的异常足以影响一个家庭的一生。

那次诊病之后,池小曼没再找许剑。阳台上的观赏仍在继续,那边的三点式穿戴也一如往常。不同的是她常常仰脸盯着这边看,目光对上后,许剑总是心旌摇摇不能自制。

该来的突然来了。

星期天中午,妻子送戈戈去学琴,许剑在床上补瞌睡。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没有人说话,只听到轻轻的笑声。“喂,喂,请说话。”他忽然知道那边是谁了,“是你?”

“是我。”池小曼慢条斯理地说:“许医生,你怎么能猜到是我呢?”

许剑有点发窘。小曼问得对,他能一下子猜出是小曼,说明对她是念念在心的。他笑着说:“你的嗓音很有特色,一听就能认出来。”

“可是我刚才还没说话呢。”

许剑更窘了,嘿嘿笑着:“那是我嗅到了你的味道。怎么,有事吗?”

“我没事,一个人在家听音乐呢。你呢?也是一个人在家吧。”停顿,“我从窗户里看见宋姐带戈戈学琴去了。”

“对。你……”

轻轻的笑。“许剑,我想看看你作案的地点。”

“什么作案地点?”

“那个阳台嘛,你偷窥的地方。”许剑一时窘住,无话可说。那边仍是轻声的笑,“怎么,不敢呀。”

“有什么不敢的,你来吧。|

赶紧起床把屋内稍微收拾一下,等着她来。他知道某件事恐怕要发生了,但他还没决定该如何对待。心中免不了惧意,更多的是渴望。楼宇门的门铃响了。许剑用遥控开了门,听见楼宇门哐通一声,清脆的皮鞋声向楼上响来。还好,楼道中这会儿没人。皮鞋声响到四楼,许剑打开门,池小曼轻盈地闪进来,很自然地顺手把门带死。

今天她不是看病那天的性感打扮,穿一件高领长袖绣花衬衫,百褶长裙,很淑女的样子。肯定刚洗过澡,长发还湿着,松松地挽在脑后。许剑说,你是稀客呀,欢迎,请坐。喝点什么?池小曼没有坐,笑微微地看着许剑,说:

“直接带我去作案现场吧,我一直不信你的话,不信隔着窗玻璃能看到我屋里。”

许剑带她到阳台,她专注地看着对面……她后颈的皮肤光滑润泽,白中透红,铺一层细细的毳毛。映着中午太阳的逆光,毳毛是朦胧的金黄色,耳垂是粉红色的透明……来时肯定撒过香水,是口味清淡的茉莉花香……大概有三十一二岁年纪,正是女人最具成熟美的时候……她回过头说:

“看不见呀,我家窗户里黑洞洞的,一片模糊。”

许剑说:“那是因为你不在,你的身影只要一嵌进窗户里,光明就随之而来了。”

她回头瞟一眼:“哼,真会奉承人啊。”

许剑笑着说:“真的不骗你,这会儿屋里显得黑洞洞,是因为没人,但你只要靠近窗边,这边确实能看见,尤其是从你家厨房窗户看更清楚,那扇窗上是你新换的浅色窗纱。比如,昨天你穿的是浅色胸罩,大概是白色的或浅黄色的,不是今天这件黑色的,我说得对不对?”

她横过来一眼:“哼,真是贼眼啊。男人们的眼都带X光的。”

现场查看完了,许剑不知道下边该如何进行,就说:请到客厅坐吧,我给你沏茶。她随主人退出阳台,但在卧室里停下了,不说话,富有深意、似笑非笑地看着许剑。

许剑也看着她。静默。

“许剑,你说隔着窗玻璃看不清晰。这会儿你想不想看我?”她突然说。

许剑咽口唾沫。“……想!”

她示意许剑拉上窗帘,然后慢慢脱下上衣,再脱下长裙。显然她今天特意作了打扮,外边的淑女装与里边的性感内衣形成强反差。那是一套相当高档的黑色丝质内衣,乳罩是镂空的,透出乳房的浑圆和白嫩,只在乳头处有两朵小小的玫瑰。丁字裤则更要命,基本是几根细带,仅在隐秘处停了一只蝴蝶。这样的内衣比不穿衣服更让人想入非非。不久前许剑和宋晴逛商店时正好看中了这种款式,想给宋晴买一件,但宋晴嫌贵,抵死不让买。记得她还说一句:这种内衣是给情人而不是给太太穿的。

可怜的老婆,你不幸言中了。

许剑围着这个尤物转了一圈,再一圏,尽情欣赏着,喉咙里发干,心跳加速,血液往头上冲。小曼显然知道自己对男人的震慑力,一言不发,嘴边挂着得意的浅笑,很有点以逸待劳的样子。不过许剑瞥见她颈部的血管在嘭嘭地跳,知道她的欲火其实早烧旺了。

许剑转到她的正面,停下来。她见这个胆小鬼仍迟疑着不敢动手,笑道:“下边总该男人主动了吧。”

许剑解嘲地说:“我不是不敢,是舍不得。剥下遮羞物前先得好好欣赏,不能暴殄天物啊。”

他为小曼解下乳罩,一对硕大的乳房滚出来。又脱下她的内裤,然后把她扔到床上。

不过许剑最终没有在床上做。那是他和宋晴的领地,在这儿做未免有心理障碍。他抱小曼到沙发上,拉上客厅的窗帘。在他的性史中,属这次做爱最为酣畅淋漓。半个小时后,两人都出了汗,池小曼眼神迷离,不管不顾地呻吟着,许剑在百忙中还得捂住她的嘴巴。

事后小曼紧紧搂住情人说:“许剑谢谢你,你让我飞到云彩里了,从没这样满足过。”

他们没敢多缠绵,毕竟是大白天,万一有人来呢。许剑催她穿好衣服,梳理好,打扫一下现场,拉开窗帘。又打开防盗门,虚掩上。这么着,即使宋晴此刻回来他们也安全了,可以对宋晴说小曼是来求诊的。不过这样说其实也有破绽,被爱水沐浴过的小曼眼神灵动,比才进屋时更为光彩照人,绝不像一个病人,宋晴如果细心是会看出蹊跷的。

现在两人隔着茶几坐在沙发上,许剑为她冲了一杯绿茶。小曼再次欣喜地说:“许剑你真行,你是天下最威猛的男人。”

许剑免不了有些得意:“比你的丈夫威猛吧。”

小曼不屑地说:“甭提他,他算不上是个男人。”

“性无能?阳萎?”

小曼闷声说:“倒不是那个。甭提他了,别败了咱们的兴头。”

这一下许剑知道了那位小葛在他妻子心目中的地位。小葛在厂里其实蛮风光的,设计的系列产品是工厂的当家产品。这些年头工资同贡献挂钩了,他的收入在工薪阶层里绝对属于一流。模样也不错,俊秀有书卷气。总之在外人眼里他是个相当完美的男人,没想到在妻子心里不值一提。许剑不禁对这位窝囊男人生出怜悯。

许剑没敢让小曼多停,她留下联系方式,不舍地同情人吻别,拿舌头在他嘴里猛搅一阵。许剑先打开门,听听外边没动静,小曼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许剑侧耳听着,直到她的皮鞋声出了楼宇门,楼道中一直没有旁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原来偷情非常容易的,从一个忠诚丈夫迈出这一步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难,许剑的心理障碍被打破了。

当然事后免不了后怕。一来是觉得对不起宋晴,二来是对小曼心怀畏惧。想想她刚才的呻吟吧!情热之时她根本顾不上隔墙有耳。扯上这样生猛的女人,麻烦大了,这场野火完全可能让许剑身败名裂。

他必须赶快下狠心,一刀斩断情缘……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只是扯淡,这个尤物已经把他的魂勾走了,三魂六魄全勾走了。一个下午他都在回味小曼,小曼身上的每个部位尽在眼前晃动。刚分手许剑就开始想她了,那种苦念简直难以忍受。

晚饭前宋晴带着儿子回来了,许剑免不了心虚――万一邻居有人撞见小曼?万一有人告诉宋晴说池小曼来过?看来没有。母子俩像往常一样进屋,宋晴先换拖鞋,又把戈戈的拖鞋扔到地上。但戈戈没有换,扔下琴就跑了,出去找同伴玩。这个孩子比较听话,尤其是听妈妈的话。所以,尽管非常贪玩,不愿学琴,他仍顺顺当当地学下去。宋晴脱去外衣,换上家居服。她兴致很好,说教琴老师今天特意挑戈戈单独表演,夸咱们戈戈悟性高,对音乐有天生的理解力,只要好好学下去,一定会出类拔萃。许剑说:

“那不过是老师的心理激励,说难听点,是想拉一个长期主顾。知子莫如父,戈戈确实有点小聪明,但他那个生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学出什么名堂来?”

宋晴眼神黯淡了,气哼哼地说:“就你会败兴。”

便钻到厨房里做饭。

职工医院的上下班没有大厂那么死,病人少了可以早走,病人多了就晚归,尤其是在病房值班的时候。不过,随后几天许剑有意掐着大厂的时间下班,以便能从人流中看到那个背影。看到那样的婀娜妙曼他就会心旌摇荡,小腹处涌出一股热流。他知道什么畏惧什么担心都是扯淡,不管将来有多大麻烦,他一定会蒙着眼和这个女人厮混下去。这是自然界最强大的雄性本能所决定,要怪罪就怪罪造物主吧。

这场婚外恋的来势太迅猛了,从池小曼打来电话的第一句交谈,直到上床,两人接触的净时间不超过10分钟,简直比嫖妓还快捷――找个小姐也得有10分钟的调情吧。

不过这样的过程更为刺激。

许剑有时难免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漂亮的护士小丁主动投怀送抱时,他虽然心中荡得厉害(想想那具晨色中的裸体,想想她当时梦游一样的眼神!),但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小丁觉得失了面子,此后对许剑很有些怨恨,一直对他洋洋不睬的,还曾找曹院长,坚决要求调离内科。许剑为人豁达随和,平素与同事们,尤其是内科的护士们相处甚洽,所以小丁的态度相当反常。曹院长何等精明的人,自然看出端倪,有一次私下打趣许剑,说你是不是和那个小丫头有情况?你给我坦白,我保证不向夫人告发。许剑当然不能吐露真情——说是小丁主动而遭他拒绝,那就太缺德了——只是对院长矢口否认。

在小丁的诱惑面前,他很有理智的,但他的理智在小曼这儿咋会这么轻易地失效?也许是因为小丁的性诱惑力还透着青涩,而小曼的魔力已经熬到火候了,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销魂蚀骨。

晚饭后在厂门口与小曼夫妇劈面相遇,那男人仍是比妻子错后半步,眼睛看着地面。许剑稍稍一愣,小曼倒是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

“许医生,散步啊。”

他没有停下来寒暄,点点头应一声,匆匆走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查病房时电话响了,拿出手机一看,是小曼库房的号码。许剑没有应,走到一边,拨了小曼的手机。那边笑着说:

“许哥,你难道不请我吃顿饭?”

旁边有病人和护士,他走得更远些,捂住话筒低声说:“为什么要请你啊,你得说出个理由。”

那边轻声笑:“男女之间的惯例嘛,要不显得那个……太快了一点儿。”

原来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啊,许剑心头一荡,说:“好吧,今天晚上,我定好地方再通知你。”他警告情人,“你刚才是用库房的办公电话?”

“没关系的,这会儿就我一个人。”

“那也不行!厂里的电话都要经总机的,告诉你,咱厂总机室里经常泄密的,常有人在值班时偷听电话。以后只能用手机给我打。”

“好的,我记住啦。”

晚上是在“伊人”咖啡馆,幽幽的灯光下,小曼显得更为野性。咖啡馆里是火车座式的软座,两人坐在小包厢里,刚一落座,她就两眼灼灼地责问:

“许哥,昨天在厂门口你为啥不敢同我说话?嫌我是个风骚女人,名声不好,避之惟恐不及?”

“你胡说什么呀。老实说吧,我生怕你把我介绍给你丈夫,所以赶快离开了。”

“那有什么嘛,都是一个厂的人,又是前后楼,你们不是没见过面。”

许剑摇头:“不一样的。如果同你丈夫熟识了再搞他老婆,我会觉得内疚的。现在咱俩已经有了关系,让我再若无其事地和小葛聊天,我办不到。如果他一直是个陌生男人,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当然这只是自欺欺人,但是没办法,人总得给自己设定一些禁行红线,即使它们毫无意义。”

小曼似乎受到触动,说:“那我也不和宋姐亲近了,我原来真打算和她交朋友呢,我觉得宋姐心地好,和她特别投缘。”她加了一句,“咱俩好是好,我没打算把你从宋姐身边夺过来。我不会伤害她的。”

许剑对她的表态很高兴,说:“别别,你千万别和她投缘,也别和她结识。”

于是他们商定,尽量让各人的家庭与对方绝缘。

两人隔着茶几,含笑打量着对方,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云雨非常匆忙,几乎没留下互相熟悉的时间,但尽管这样,男女之间只要干了这事,彼此的关系就有了本质的变化,就是自己人了,说话就不必羞怯遮盖了。许剑笑着说:

“小曼你老实坦白,那次你精心打扮后去看病,是不是存心想勾引我?”

小曼抿嘴一笑,坦率地说:“没错,我确实是想勾引你,但实际上还是你首先勾引我。我知道你总是跟在后边看我的背影,你的目光尖得很,刺得我背上火辣辣的。你盯我可不止一天啦,算起来至少一年前就开始了,搬到新楼后你就更方便了。”

许剑被揭出短处,只是笑:“瞎说,瞎说,你别为自己的主动勾引找理由啦。你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她说那是当然!“女人都有这样的直觉,你以为女人们打扮是干什么的?不过你真沉气,只在背后偷看,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我等了一年没有动静,知道你有贼心没贼胆,只好主动找你了。”

咖啡送上来了,质量还不错,香气浓郁,腾腾地冒着热气。许剑用小勺搅着咖啡,忽然说:“其实我认识你丈夫小葛很早,说不定比你还早。是在一次车间事故中。”

“是吗?”

许剑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许剑在本厂医院刚刚实习期满。那天外面一阵喧闹,送来两个满身是血的伤者。一个是装配车间的天车工小袁。这天她的天车出了故障,开不到墙梯那儿。在这种情形下,天车司机一般要爬到牛腿柱横梁上,顺着窄窄的横梁爬到墙梯处,再沿墙梯下来。但小袁有恐高症,哭着不敢下。同跨还有一辆天车,司机小何把它开来,与小袁的天车并在一块儿,让小袁转移到第二架天车的驾驶室后,再开到墙梯那儿。就在这时出事了。小何天车上的扶手有点脱焊,小袁跨过来时要拉着扶手用劲,这么一拉,扶手完全断了,只听惨叫一声,小袁从八九米高的天车上摔下去。

那时小葛还是才进厂的大学生,在装配车间实习。听到惨叫声他第一个赶到,小袁已经昏死过去,口鼻流血,下体鲜血淋淋。小葛一刻也没耽误,抱上她往厂医院跑,后边跟着一群慌慌张张的工人。跑到厂门口,车间的铲车追上来,铲车上一位女工把病人从小葛怀里接过来,就在这时小葛却一下子休克了。

许剑说:“那天,门主任和外科医生一起,忙着处理重伤的小袁,让我照护小葛。开始我很紧张,不知道他有多重的伤。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安然无恙,身上的血都是天车司机的,他休克只是晕血。很多人都晕血,不过他特别严重。他清醒后想去探望伤者,但走到手术室前脸色惨白,到底没敢去看。”他问小曼,“他现在还晕血吗?”

“还晕。你知道他为啥晕血?是从小种下的病根,听他大姐说,他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那是1967年,在体育场群众大会上发生一场车祸,很有名的。他爹妈都在那场车祸中死了,后来他堂姐把他养大。”

“噢,是那次车祸!我知道我知道。你看多悬,差一点,特车厂就没这个首席设计师了,你也没这个丈夫了。”许剑笑了,“当然,没了他,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也不会剩下。”

“不说他了,别在情人面前尽谈她的丈夫了。许哥你是不是有点傻?在这种场合,女人喜欢听什么话嘛。”

许剑笑着说:“那我就说你喜欢听的话。小曼,从那天见了你的身体,我的魂就被勾走了。小曼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的情人。更准确地说,是除宋晴外我唯一碰过的女人,这种说法把三陪女也包括了,我从不涉足那些场所的。”

小曼迟疑片刻:“许哥我不想骗你,我只能说,和你好上后我不会再去找任何男人。”

这么说,关于她有四五个情人的说法是真的了。许剑不免嫉妒,想想自己没有资格吃醋,毕竟小曼和他只是露水鸳鸯,又不是他的合法妻子。再说,她的诚实也让人感动,她完全可以胡乱应一声,把情人搪塞过去嘛。

但许剑还是无法排除心中的懊丧,男人的独占欲是无法克服的,哪怕是对野合的情人也是如此,这是所有雄性的本能。书上说,某些雄甲虫在性交后,会用一个塞子把雌甲虫的生殖器堵死;雄骆驼在发情期间会占领一大群妻妾,把它们带到一个山沟里逐个交配,然后十几天不吃不喝守在沟口,防止其它雄骆驼染指。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是人?许剑用玩笑掩饰自己的懊丧:

“你说‘从此不再找任何男人’?最好连小葛也算在内。以后别让他碰了,把整一个你全留给我。”

小曼哼了一声,冷着脸说:“别提他。许哥,以后咱俩幽会时你真的别再提他,败兴。”

许剑看看她,她的表情像是真的。他不免疑惑,小曼对丈夫真的如此鄙夷?但看他俩结伴散步的情形,虽然不敢依此就断定夫妻恩爱,至少还维持着正常的夫妻关系啊。这里肯定有什么蹊跷。噢对了,许剑听过一些传言,说小曼在家曾掴过丈夫的耳光。虽然丈夫怕老婆已经成为时尚,但掴耳光这种行事未免太过份了。对这种传言许剑不大相信,当然也不会向小曼求证。他只是向小曼保证,以后再不提那人了。

小曼原坐在许剑对面,后来转过来,小鸟依人般偎在怀里,手开始不老实了。其它顾客的目光都隔在高座背之后,来往的服务小姐们对他们的亲热视而不见。两人揉搓一阵后,她伏耳呻吟道:

“许哥我忍不住了,真的,一挨着你身子,我的骨头就酥了,咱们去开个房间吧。”

她的眼神迷离,呼吸加粗,身上火烫。她拉着许剑的手到下身处,那儿已经潮湿了。许剑心头跳荡得厉害,总算控制住自己,低声说:

“不行啊,今天已经太晚了。我过去可是个标准好丈夫,从没有夜不归宿的。你等着,等我安排好了去找你。天不早了,咱们走吧。”

小曼很听话,没有勉强对方。她喘着气,趴情人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站起身来。

回家后已经11点,戈戈早睡熟了,宋晴偎在床上打毛衣,等着丈夫。许剑心里虚,目光不大敢与妻子对视,生怕她看出什么破绽,比如闻到另一个女人的香味、看到女人头发之类。但宋晴只是问一句:

“喝多没?”

许剑说:“没有,今天的几个朋友都不是酒鬼。”

便钻进卫生间洗浴去了。他努力冲净小曼的香味,看看肩头的牙痕不明显,不盯紧看是看不到的,便放心一些。等他回到卧室,妻子气哼哼地说:

“今天下午我气坏了,和司机祝运生吵了一架。”

一晚上她都憋着气,盼着丈夫早点回来倒苦水。许剑问是怎么啦?她说,下午祝运生拿着一堆白条来厂办财务报账,三万多元的白条啊,都是焦副厂长和他出差期间花的,已经由焦副厂长签批。宋晴不给他报,说这样不合财务制度,你们两人一起出差,应该找其它领导签字。祝运生就说难听话:

“你一个厂办会计比厂长还牛呀,有焦厂长签字你挡个什么劲儿。要不我拿到大厂财务去报,等我报回来,咱们再说个小老鼠上灯台。“

宋晴被激怒,也不再顾说话的分寸,大声说:“有能耐到大厂报销那你去呀,反正想在我手里报吃喝嫖赌的花销,没门!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祝运生是个啥东西!”

厂里都知道焦厂长贪钱,而且贪得格外无畏,一点儿不带遮眼的。这个姓祝的司机则是他身边一条狗,两人合着伙儿捞钱。这些情形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恼人的是,这种货色却稳稳当当做官,一点不担心现世报。许剑知道这些情形,也知道妻子的秉性。一般来说,不管哪个单位或部门,当官的至少会团结两个人:会计和出纳,因为很难绕开会计出纳去捞钱。用工人的话说,会计和出纳绝对是“上黑线的”,肯定能从当官捞的钱中分一勺羹。但宋晴这个会计几乎是唯一的例外,她从不贪钱,也不买领导的帐,因而永远是线外的人,得不到好处还得罪人。许剑叹口气:

“你做的当然对,骂得也痛快。不过这样就把姓焦的得罪苦了。你说他是吃喝嫖赌的花销,焦厂长能饶了你?小心他给你穿小鞋。”

焦厂长是特车厂的三朝元老,今年已经50出头,但在男女之事上依然朝气蓬勃,20年如一日,隔三差五就有件花事出来。有人说,这20年内在特车厂找对象,不能找太漂亮的,太漂亮的都被焦厂长用过了。而且他至少在一个情人家里培育出了革命下一代,那个孩子已经十五六岁,一点不像他爸,倒是越长越像焦厂长的尊容。

据说有一次焦厂长在外地嫖娼,被当地的公安抓获,罚款6000元。那次他身边没预带现金,于是被公安连夜押回来,在厂区外的阴影里蹲着,两手抱着脑袋。一个公安守着他,另一个公安拿着他的亲笔字条敲开他家门,逼他太太付了钱,这才放了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偏偏一个小毛贼是本厂子弟,那会儿正好躲在附近,从头至尾听了个仔细,就把这事传开了。那个小毛贼在公安手下干惯了“下蹲抱头”这个动作,所以对焦厂长相当佩服,说一个威风八面的厂长,倒也能屈能伸啊。

但焦副厂长照样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厂长。你说却是为何?原来他很幸运,有一个深明大义的妻子,知道一损俱损的道理。妻子听说这些传言后,到处为他叫屈。她说那全是造谣!我从来没为他付过嫖金!俺家老焦光明磊落,不怕小人垫害!当然,两人关起门后也是有战斗的,邻居听见她咬牙切齿地骂“老淫棍”,说“早晚把你那东西割了,让你再发贱!”但只要一出门,两人便相敬如宾。

许剑有时拿他和自己的老主任相比,特别地不平。当然不是说门主任的同性恋多么高尚,不,从内心讲许剑是厌恶这种性取向的。但至少门主任没有像焦副厂长这样祸害全厂。如今,一个人已经身败名裂,一个人仍威风八面。这世道是怎么了?他再次告诫:

“宋晴你得小心他给你玻璃小鞋。”

“他敢?干这种龌龊事的人不敢见天日,只要你公开顶着,他在你面前老实着哩。听说姓焦的对池小曼——就是咱前楼那个漂亮姑娘——动过花心,在办公室里要亲她,被小池狠狠掴了一耳光。过后他也不敢怎么小池。”

突然听到小曼的名字从妻子嘴里说出来,许剑心头咯噔一下。侧身看看,宋晴表情如常,显然她是无意提及的。他问:

“真有这事?你听谁说的?”

宋晴不肯说出消息的源头。不过从她的话里猜度,是办公室打扫卫生的大嫂说的。这也是宋晴的长处,她对低阶层的人很有亲和力,老娘儿们都爱找她说心里话。许剑对这个消息十分感慨。全厂谁不知道池小曼是个风流女人,难听点说是个荡妇。他绝对想不到小曼还会有这样的烈性。他沉吟一会儿,扭头见妻子已经睡熟,枕头下露出匕首的刀把。这是她一人在家时的习惯,她说结婚后已经习惯男人睡在身边,哪天许剑不在家她就要失眠,还要备好匕首来防身。许剑曾笑她,身单力薄的,真要闯进来一条色狼,凭这把小刀能挡得住呀,你还不如牺牲清白保住性命。她笑着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个身体是你的,绝不让别的男人碰,许剑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那时许剑很感动,把她搂怀里可劲儿亲热一番。

这个妻子真没什么好挑剔的。是个好女人,又是个正派人,心里亮堂,没有鬼鬼道道的玩意儿。张上帝语录:

“谈恋爱是一生中最大的冒险,因为你在挑选终身伴侣时,恰恰是很不成熟、最易冲动的年龄。一旦选错,你得用毕生时间为你的错误还债。”

感谢上帝,许剑想,我选对了,或者是说我赌对了。

这会儿,熟睡的宋晴十分安详宁静。看着她的面容,许剑想自己真不是东西。可能所有的男人都不是东西。他想,如果哪天宋晴知道自己与小曼的鬼混,说不定会用这把匕首捅进我的小腹。而且,就是被妻子捅一刀,许剑也不会怨恨她。

许剑完全被那个尤物迷住了。两人之间算不上是爱情。那玩意儿不能说没有,但份量不大。小曼最强烈的动机就是性欲,许剑也一样,两人对此心照不宣。自从在他家沙发上那次突发的、带点冒险性质的做爱之后,很长时间两人没有实质性的接触。许剑不能再让她到自己家里幽会,因为邻居会生疑的,特别是她这样名声的女人;许剑更不愿到她家,还是那句话,若是到一个男人的家里睡人家老婆,他有心理障碍,小曼在这点上倒是放得很开。咖啡厅或夜总会的拥抱揉搓完全不能解渴,反倒是越弄火越旺。

不久他们就开始在外边开房间了。

他们约好,分别打车到某个偏僻旅馆相会,云雨一番再匆匆回来。每次做爱都十分酣畅,只可惜时间有限不能尽兴。不敢在外边过夜,至迟11点前要回家,弄得一次幽会后马上盼着下一次。慢慢地,许剑开始感受到偷情的辛苦:你要挖空心思为晚归找出有说服力的理由;要防着妻子闻到你身上的女人香味,或看到身上的牙痕及发丝;要预防在睡梦中喊出情人的芳名;要悄悄扣下私房钱,以便在两人世界里花销。还要在对妻子、儿子甚至情人之夫的负罪感中挣扎。

这些事偶尔为之可以,若每天如此,真的太辛苦了。

公平地说,小曼靠上许剑并不是为钱,她从不让情人买项链戒指之类贵重礼物,出外吃饭时也总是点最便宜的菜。但即使如此,房费饭费及必不可少的礼物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当然是要男人付的,这是自然界的惯例。

那天许剑与妻儿一块儿看“动物世界”,原来动物也与人类一样啊,有一种花庭鸟,雄鸟求婚时要先搭好一座新房,还要在新房外堆上贝壳、花瓣之类的礼物,待雌鸟审视满意后才轮得上做爱。雄蜘蛛和一种雄鱼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反过来、是雌性为雄性送礼呢?为什么动物的行为和人的行为完全雷同?这里边一定有深层次的生物学原因。

看着雄鸟競競业业地做这事,而雌鸟点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视察,许剑突然失口而笑。他想,如果上帝在天上看着我在小曼面前献殷勤,也会失口而笑吧。妻子奇怪地看看他:“咦,你跑哪儿拾了一个笑?”

儿子大大咧咧地说:“我知道,我爸是想给你准备贝壳花瓣哩。”

他是童言无忌,不知道这个行为的后续含意。当妈的脸庞红了:“不许胡说八道,禽兽的事也拿来比你的爹妈。”

戈戈伸伸舌头,不说话了,许剑忍着笑,拉上妻子回到卧室。

也许是因为许剑的医生身份,在同小曼狂乱的情热中,他头脑深处始终有一个地方是清醒的。他再三警告自己:该勒住马了,前边有悬崖,再走下去肯定粉身碎骨。但是不行,做不到。即使有这样的危险前景也挡不住。即使对妻子有强烈的负罪感也挡不住。他无论如何忍不住对那具肉体的渴望,就像是一名陷得很深的瘾君子。

“其实性欲和毒瘾的本质是一样的,”有天幽会时他同小曼说,“二者都是内啡呔作用于大脑快感中枢所建立的强力联系。现在国内已经有了手术戒毒法,在瘾君子头上钻两个小洞,用冷冻法屏蔽掉快感中枢,毒瘾可以立马戒掉,而且非常彻底,绝不复发。当然这种手术有一定副作用,会多少影响手术者的人格和智商。至于性欲同样有快感中枢,雄性动物在下丘脑的前部有一个性行为中枢,称为性两形核,只要用电流刺激这儿,就会引起雄性的爬背行为。雌性动物的性中枢则位于下丘脑的腹内侧核,用电流刺激这儿会引起雌性的露臀行为。”

他看看小曼:“人也一样啊,也许在咱俩的下丘脑上那么屏蔽一下就好了,今生再不会受欲火煎熬,不用提心吊胆地偷情。”

小曼撇撇嘴:“那样子活着还有啥意思?老天生我是个女人,就得享受做女人的乐趣。”

许剑忽然来了兴致:“说起女人,你知道自然界中雌性和雄性的本质区别是什么?”

“你以为我弱智呀,雌性雄性,那玩意儿长得不一样嘛。”

那回是在一个郊区的家庭旅馆,许剑跑了很久才找到这家比较满意的旅馆。环境非常僻静。一个独院,高高的院墙,主人一家都在一楼,整个二楼只住他们俩人。房间设备很简陋,周围是粗粗粉刷的白墙,碰一下蹭你浑身白灰。身下的简易铁床吱吜作响。但屋里和被褥还算干净整洁。窗外是一棵大梧桐,在风中飒飒响着。月光透过浓叶照在窗帘上。老板娘大约50岁,从面相看比较忠厚,让人放心——偷情不得不时刻小心,也许老板知道你的身份后会敲诈你呢。第一次携小曼来这儿时,老板娘说:

“别看这儿简陋,最大的好处是安全,保证不会有公安来检查。”

不用说,这个忠厚人也知道不忠厚的事:她知道这一对是野鸳鸯。俩人一笑了之。

这会儿他们已经彻底放纵过了,正赤身相偎看电视。是一台破电视,伴音沙沙地聒耳朵,图像老是跳荡扭曲。许剑干脆探过身关了电视,对小曼说:

“你说的只是雌性雄性表象的区别,算不上本质区别。地球上出现生物后,最开始是单性繁殖,后来发展到两性繁殖,因为两性繁殖更利于变异进化。但最原始的性交没有性别之分,双方都放出同样的性细胞受精,称为配子繁殖。不过后来因为一种既简单又深刻的自然机理,这个过程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什么机理?”

“是因为生物的自私本性。在配子繁殖中,凡是造出较小配子的父体就占便宜,因为它可以用同样的资源造出更多的配子,让自己的基因有更多的繁衍机会。所以,配子的进化趋向是个头越来越小。但在这个大趋势下,如果另一些配子越来越大,反而也容易得到受精的机会,所以这些配子在进化中越来越大。最终不可逆转地形成两极分化,这就是两性的起源。”

小曼皱着眉头:“你是在说天书吧,我怎么听不懂。”

许剑知道,以她的知识层次听懂这些道理确实比较难,便尽量浅显地说:“这么说吧,两性的本质区别是:为繁衍后代所奉献的性细胞,也就是精子和卵子,雌性大而雄性小。不管性器官的形状是什么,只要性细胞小的就是雄性,大的就是雌性。所以自然界中的雄性天生就是占便宜的家伙。”

小曼笑了:“包括男人吧,你们就爱占女人便宜。”

“当然包括啦。两性的这种本质区别决定了各自的行为准则,雌性因为做出的牺牲大,所以对家庭,尤其是对后代,更有责任感,否则她那个比较大的卵子,要是胎生动物还要加上怀胎的时间,就全白费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伟大母爱。雄性就可以四处留种,然后一走了之。因为只要留了种,他再奉献不奉献就差别不大了。”

“所以嘛,”许剑打着哈哈,“男人的花心是可以原谅的,雄性的本能嘛。”

小曼突然生气了,冷笑道:“这些谬理从哪儿来的?你的发明?”

“那可不是,这是西方生物学家说的。西方有很多这类著作,像道金斯写的《自私的基因》等。我那儿有不少这样的书,你想看我给你。”

小曼闷了一会儿说:“哼,这些什么学家都是男的吧。”

许剑到这时还没发现情人的情绪异常,说:“不一定,当然,男的肯定多些。”

小曼的身体僵硬了,扭过脸生闷气。许剑看她不说话,搬过她的脸,发现她竟然在垂泪,慌了:“哎小曼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惹你了?”

小曼怒冲冲地说:“许剑你要骂我就明着来。你说我不像女人,说我花心,淫荡,没有母爱。是不是?”

许剑只有苦笑:“这是哪跟哪呀。我说的是最玄妙的自然之道,咋能扯到你身上呢。”

他着实后悔。看来,对小曼的文化层次来说,说这些无异是对牛弹琴。大学时他受张上帝的影响,看过不少西方进化论学者写的著作,对书中揭示的这些深层次的机理很有感悟。原来“人”并不是“精神”的,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物理”的人,人的行为要受冥冥中的本能约束,也就是说,要受肉体的物理结构的约束。比如刚才的话题:每个人都承认母爱比父爱更深,但谁能想到这与卵子精子的大小、与男女怀胎不怀胎,竟然有本质的关联?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机理虽然极简单,但确实有说服力,从逻辑上讲很厚重,体会它就像嚼槟榔,越咂摸越有味道。许剑对这些机理感触太深了,老想有个交谈的对象。但与小曼说这些,显然是找错人了。

通过小曼出人意料的情绪爆发,他也看出来,在这个放荡女人的张扬外表下,实际上是很深的自卑。她肯定知道外界对她的非议,而且对此并非不敏感。她并不是一个只知卖弄风情、没心没肺的女人。许剑搂紧她,温声安慰,为她舔干眼泪,说:

“你别误会,我根本不是影射你。我疼你还来不及呢,咋能绕着圈来骂你?再说女人的四处留情也是符合进化论的――她要为后代寻找最强壮的基因源嘛。比如你找了我,因为我是一只优良的种牛,对不对?”

她哧的带泪笑了:“不要脸。”

“不过一般来说,母爱要强过父爱,这是没有疑义的。拿我家说吧,戈戈那年到爷奶家过暑假,宋晴十几天没见他,想得那个苦哇,常常躲到房间里哭。我这个当爸的不是不想,但绝对到不了哭鼻子的份儿上――对了,”许剑顿一下,小心地问,“小曼,我想问句话,可别再惹你不高兴。你已经结婚五六年了吧,小葛三十五六了吧。”

“他三十六,我们结婚六年。”

“为什么没有小孩?小葛没有生育能力?”许剑看着她的脸色:“小曼,想说你就说,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是想帮帮你,比如对你俩做一次医学检查。”

小曼这次没有生气,轻描淡写地说:“不是那个原因,是我不想要孩子,一直采取着避孕。女人就像带着露水的花,太阳一出就失去光泽了,我想趁年轻享受享受。”她气恼地说,“哼,因为我不愿生育,小葛大姐把我当成仇人,说我成心要断葛家的香火。我说你又不是小葛的亲姐,更不是他妈,葛家的香火关你屁事。”

许剑不由默然,心里拿她同宋晴作比较,宋晴绝不会为了享受青春而不要儿女。看来,目前的三人关系就是最佳结构,他绝不会拿小曼做妻子而让宋晴做情人。

所以――要格外谨慎。不能舍弃同小曼的欢情,也决不能因此而失去宋晴。

对小曼所抨击的小葛大姐,实际上他是同情的。他见过不少的家庭,出嫁的女儿反倒特别关心娘家的香火传承,这在动物界可是见不到的。于是他转了话题:

“你说的就是那个把小葛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堂姐?”

“对,她是本市人,文革后期不是搞什么城镇居民上山下乡嘛,她们全家到了西川紫关镇,把小葛也带去了,一直养活到上大学。”

“噢,是这样。这段历史我清楚。”

文革后期,北阴市出了一个全国有名的“革命领导干部”,时任北阴地区革委会主任兼军分区政委,此人按现在的标准就是十足的害民贼了。所谓居民下乡,全国范围内是他最先提出来的,搞得也最凶。他派人扒居民的住房,或派一群人住你家吃光存粮,生尽办法逼你下乡,闹得民怨沸腾。许剑说:

“这么说,小葛是在紫关镇长大?宋晴也是紫关人,不过她五岁前就离开了。”

两人扯了一会儿闲话,小曼忽然默然了。那会儿许剑不知道,小曼刚才说的不愿意生育的原因并非真心话。她沉默一会儿,突然脱口说出一句话,让许剑非常吃惊:

“许哥,实际这不是真正原因。”

许剑已经忘了刚才的话题,问:“你说什么原因?”

“我不愿生育的原因。真正原因是――我怕生个儿子像他。”

这个“他”当然是指小葛。这句话太重了!不管怎样,那是她丈夫!是一个不失英俊的男人,是名列全厂首席职工榜的优秀设计师!但这无异是她的真心话。许剑震惊地盯着她,她烦闷地垂下目光,没有再加解释。

也许她已经后悔脱口说出这句话。

那个老问题再次浮出水面:何以小曼对丈夫小葛如此鄙夷,却又维持着至少说得过去的夫妻关系?许剑能感觉到,这里肯定有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非常不正常的东西。但小曼不说,他也无法再深问。

虽然许剑的工作不在大厂,专业距离也比较远,但也听过不少对小葛的夸奖。那人是个优秀的工程师,脑瓜灵,肯钻研,肯吃苦,技术上非常有实力,无论领导还是工人都很器重他。三年前,工厂生产的一台大设备出厂,用户已经验收过了,送别的宴会都开过了,十几辆辅助车辆组成的车队整装待发,工厂领导也赶来送行。但就在这当口儿,主机设备上的美国卡特柴油机哑巴了,再也不能启动,可上午试车时还一切正常啊。十几辆车在等着,急如星火,车间赶快调来最棒的工人技师检查故障。但工人对这种进口柴油机不熟悉,查了很久查不出来,越是查不出来他们越心慌。后来把小葛请来了,小葛听工人们介绍了情况,略微思索一会儿,要了一把17的开口扳手,爬上车,拧开机上一根铜管的接头,随便要了一团棉纱塞紧,再把接头上紧。对工人说:

“试试吧。”

工人一按电门(车上是直流电),机器喷出一大团黑烟,轰隆隆地起动了。

那阵儿工人们,尤其是急得满头冒火的用户们,简直把他当成神灵。小葛对用户解释说:这种进口柴油机上都装有限烟器,根据进气压力来限制供油量,保证机器在正常工作时绝不会冒黑烟。现在限烟器有毛病了,把油路彻底关死了,所以没法启动。这会儿来不及修理,我先把它断开,你们尽可开回去,绝不会出事的,只是多耗些油、冒点儿黑烟而已。等你们到家后,直接喊美国公司的人去修就可以。用户们豪爽地说:行!多费点油没关系,我们这会儿归心似箭了!

小葛类似的闪光事迹还有很多。所以,听见小曼这样“恶毒”地骂他,许剑真的难以接受。他只顾想心思,没注意到小曼也在想心事。过一会儿,小曼忽然搂紧他:

“许哥,我给你生一个儿子吧。”

许剑大吃一惊,脱口说:“小曼,那是不行的!”他意识到自己口气太硬,立即放缓语气,“小曼我感激你的情意,但那是不行的。儿子出生后我无法养他,如果瞒着小葛让他当假父亲,未免太缺德。现在家家都是独生子女,我可不能学焦副厂长那样的畜生。小曼,别有这个念头,想也不要想。”

小曼冷冷地推开他:“男人都是这样,想寻欢作乐,又不想负责任。你放心,如果生下你的儿子,我自己养,决不麻烦你。”她恶意地警告,“你赶紧把我甩了吧,要不,说不定哪天我就偷偷怀上了。甩了我也不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怀上了呢。”

许剑也生气了:“小曼你不要逼我。我说的是正理,我是为两人着想。”

两人生了一会儿闷气,都仰着脸看天花板。许剑没想到小曼会这样不可理喻,开始对偷情懊悔。它会走到哪一步?很可能把他现在的生活搅得七零八落,家破人散也说不定。过去他一直对偷情的后果担着心,但只是缘于理性的推断,现在威胁开始变得现实了。

也许真该就此中断与她的来往。长痛不如短痛。

不过小曼很快平静了――按她刚才激烈的情绪,她的平静显得过快了。她打了一个呵欠,攀住情人的脖子,若无其事的说:

“别想那些烦心事啦,我只是开玩笑。心里不痛快,在你这儿发泄一下。许哥,时间不早了,你再要我一次,咱们该走了。

他们又要了一次,许剑比往常更细心地采取了避孕措施。这最后一次做得还算尽兴,小曼似乎忘掉了所有的不愉快,骑在情人身上前后俯仰,尖声叫着,俩人很快攀上了快意的顶峰。

不过许剑知道这只是表象。他已经摸到小曼心中有一个硬结。这个放浪形骸的风骚娘儿们心中有一个苦闷的硬结,只是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这让许剑对她暗暗生出怜悯。

屋里没有卫生间,两人在楼道里的水池中草草梳洗一番。许剑内疚地说:

“这儿太简陋了,你看连镜子都没法儿照,下次咱们换个地方。”

小曼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只要房间干净僻静就行。还有,”她压低声音,“只要你在床上尽心。”

许剑心中一荡,搂住小曼说:“我保证不光尽心,还要尽力。”

两人压低声音哧哧笑着,摸黑走下楼来。老板娘听见动静,开门出来打开院灯,热情地说:“你们二位要走?欢迎再来啊,真的,我这儿最安全,又实惠。二位以后常来啊。”

两人笑着答应了。这儿确实很实惠,每晚只要30元,又不怕公安来扫黄,设施简陋一点也算不了啥,以后他们真的会常来。虽然两人只是偷情,不是嫖宿,从法律意义上说并不在公安的管辖范围内,不过碰上警察大爷是无理可讲的,何况做贼心虚,哪一对野鸳鸯敢和警察讲道理?

老板娘对正在做作业的女儿说:“曼儿,去送叔叔阿姨,把大门关上。”

那个叫曼儿的应一声,送两人出门。听见她和小曼同名,许剑和小曼都不由多看了一眼。小姑娘很漂亮,瞳仁特别大,特别黑,表情生动,跑起来像花蝴蝶一样。关门时甜甜地说:

“叔叔再见,阿姨再见。外面黑,你们慢走。”

绝对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许剑不由想,她妈妈为了每晚30元的收入,让女儿目睹一对对野鸳鸯在家里出入,潜移默化,也许她长大后也会变成这样的女人吧。

这种想法其实是悲天悯人,但又自我感觉比较无耻(曼儿才是个十岁左右的纯真孩子呢),禁不住脱口骂一声。

小曼奇怪地问:“怎么了?”

许剑说“没怎么,骂自己呢,男人都不是好货,爱想入非非。”

这儿比较偏僻,出租车不多。他们沿着路沿,边走边等,月光拖出两个长长的人影。小曼挽着情人的胳膊,她这会儿的情绪真正好转了,心情轻松地哼着歌,不时踮起脚尖吻一下。许剑想,她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在心理上对我已经有很深的依赖。所以,她说“从此不再找情人”是真的,她说想给我生个儿子也是真的。也许只要我一句话,她会放弃放荡的生活,安心去我家做贤妻良母。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代替宋晴。所以,婚外恋真不是好东西,它会害苦一切相关的人:我,小曼,小葛,宋晴,还有戈戈。

想起戈戈,许剑突然想起:此前小曼的谈话中一直没有用“孩子”这样的泛指,而总是说“儿子”。比如她说“怕生个儿子像小葛”,又说“许哥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她对“儿子”有一种特别的情愫,所以下意识中就流露出来了。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的丈夫不能依靠,便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的异性身上。这符合佛洛依德的说法。

小曼见情人久久不说话,问他在想什么,“不是在生气吧。许哥,我刚才是一时的情绪失控,你别在意。”

许剑说我没生气,我在想心事呢。不过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个话题太敏感,贸然提出来,一定会割出一条新的伤疤。在他的印象中,小曼的脾气像水一样随和,但随和的水面下不定哪儿有个暗礁。他得时刻小心不要撞上。

总算来了一辆出租,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很热情地说:“你们等久了吧,这儿的出租不好遇,以后再要车,提前打电话喊我。给,这是我的名片。“

许剑和小曼对望一眼,上了他的车。看来,司机猜到了两人的身份,大概常在此地做野鸳鸯们的生意吧。许剑揶揄地想,偷情也是于国有利的事,能多少拉动国民经济的发展哩。

两人在车上紧紧相偎,享受着离别前的温暖。离特车厂还有500米时,许剑让停车,他下了车,让司机往前开,把小曼送到厂门口。两人不能同时回去的,怕被人撞见。独自行走在寂无人影的路上,心中感叹:偷情真是麻烦啊。

许剑第二天上班时,听到走廊里吵成一片,出来看见一个瘦小老头捂着头,鲜血从指缝里渗出,后边两个中年女人还在追打,手里挥着火钳和锅铲,骂着:“老不要脸!老扒灰!”老头则畏缩地闪避,低声辩解着,但不敢回骂。

许剑认出是在医院搞装修的民工老吕头。两个女人是他大小儿媳,都在厂门口卖菜,是附近有名的泼妇。两人都相当胖,“胸前两个妈妈像山托”(水浒里说孙二娘的话),屁股之硕大肥厚,分成俩也不算小。她俩上演这种全武行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次许剑见大儿媳和一个买菜的老头吵架,把老头一脚踹倒,还骂着:“就你个老螳螂敢和我操事?老娘儿200多斤,屁股墩一下,也墩死你老鬼孙。”周围人大笑,把挨打的老头笑得没一点斗志,只好爬起来,狼狈撤退。

这会儿她们又朝自己的公爹开火了。许剑忙喝住那两个女人:

“出去,出去,医院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等你公爹回家,你们扒了他的皮我也不管。去去!”

他喊来护士小丁小高,用力把她们推出去,俩人还在不依不饶地往里冲。

老吕头有六十七八岁,干筋瘦巴,脸上深深的皱纹里藏着一辈子的积尘。受了一辈子的穷,眼下仍很困窘。他的身体很结实,油黄的皮肤像是镀了铜,干起活来跟小伙子一样生猛。他曾给许剑的旧家干过装修,十分健谈,特别可贵的是,谈话中常常对自己的苦难来一个自嘲式的剖析,而这种自嘲一般是文人们才具有的特点。记性尤其好,说起几十年前的事,能说得纤毫毕现,听他说话就像是听评书。这么一来二去的,许剑和他混熟了,称得上朋友。

一次闲聊中,他说他十二三岁被国民党抓兵,随军南下,在湖南长沙被解放。解放军问他是参军还是回家,他说回家,于是给了一点钱,让他走了。过了武汉又碰上一个大部队,后来听说是林彪手下的一个军部。他在一个小饭店里吃饭,军长碰见他,见他长得机灵,摸摸他的头顶说:“娃子,别回家了,给我当通讯员吧。”他那时急着回家,吓得哇哇地哭。饭店老板娘可怜他,替他求情说:“长官,放他走吧,你看他还没有拔节哩,回家长足了,早晚不是你们的苗。”军长没为难他,笑着摆摆手,让他走了。

出门碰见一个穿长衫的拾粪老头,老头说一番话让他记了一辈子。老头说:“娃儿我告诉你,你这一辈子说不定只有这一个机会,让你扔掉了。回家吃你的窝头北瓜吧,等老了想想我的话。”

老吕头感慨地说:“许医生,这句话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到老才忽然想起来。那拾粪老头一定是个高人,刘伯温转世袁天罡投胎,不说他能后看500年,少说能后看50年。要是我当年留到军队,我又不傻不憨,虽说没文化,怎么也混个连长干干吧,顶不济也能混个离休(解放前参军的都是离休,那时还不到1949年10月),混个医药费全报。你看这辈子我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又讲摆他家那两个泼妇。说他家绝对是女人法西斯,没男人过的日子。他的俩儿子全让自己老婆捏在手心里,苦胆吓破了,上床后那玩艺儿都硬不起来的。有一次两妯娌卖菜时窝里斗,吵架,扯上对方的人老八代骂,骂得七葷八素血糊淋拉。一个好心人听不过去,把二媳妇拉过去,说:“你怎么敢惹她呢,那是远近有名的泼皮。”二媳妇说:“我咋不知道,俺俩是妯娌我能不知道?我可不怵她,看谁泼过谁吧。”那人直咂嘴,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

老吕头说:“许医生,你想想我在家过的啥日子?我老婆死得早,小儿子两岁时她就死了,我辛辛苦苦把俩儿拉扯大,容易嘛。娶俩儿媳,更是生生剥了两层皮。没想到娶回家两个母夜叉,一个就够我受了,是俩!可我没法儿埋怨,又不是儿子自己挑的媳妇,都是我托人介绍的。瞧我这眼力多准,比古人伯乐的眼光还毒呢。”

许剑替老吕可怜。难得的是他在如此的水深火热中还不失幽默,有闲心自嘲他的一生。许剑对这一点很佩服的。

他把老吕领到外科门诊,让护士小姜为他包扎伤口,逗他:“老吕头你咋敢去扒这俩人的灰呢,活得不耐烦了?”

老吕头急赤白脸地说:“听她们放屁,我敢碰她们?走路都绕着走,吐唾沫吐到她们影子上我都嫌晦气。”

这时两个泼妇已经转移阵地,从内科楼道门口绕到外科室窗外。大儿媳听见了这句话,大声说:“老不要脸的,他偷我的奶子罩!”二儿媳也喊:“他偷我的月经带!”老吕头脸红了,辩解道:

“放屁,全是放屁,给我天胆,也不敢偷她俩的东西。一对母夜叉,白虎精。”

不过他的辩解明显底气不足。许剑当然明白内中的曲折:老吕可能确实没偷两儿媳的亵物。但他肯定偷了某些女人亵物,让两妯娌发现,闹出这场风波。

这不奇怪。老吕已经光棍30年,依他的钱包看,这半辈子肯定找不到泄火之处。于是,长期的性压抑养成一种怪癖,那就是偷藏女人的亵物以自慰。这种病例很多的,有人竟然偷来成箱的乳罩和女人内裤,把屋子变成了女人内衣店。不过这种淫物癖者以年轻人为多,没想到60多岁的老吕也有此雅兴。

老吕头这个贵恙早就不是秘密,在许剑家装修时,他听过一些年轻民工起哄,追问老吕头:“这两天又捞住没有?捞的东西新鲜不新鲜?腥不腥?”许剑原来听不懂他们的话中机关,后来才知道那是取笑老吕爱搜检女人的亵物,尤其是女人们刚离身的衣物。老吕头非常随和,不管年轻人如何起哄,总是笑眯眯的,不急也不恼。

装修工头是个50多岁的老头,他对老吕有一个精当的评价。他说,哪个搭帮的建筑队也离不了老吕头这样的人,家乡话叫“底子”(人群中垫底的人),人没本事,但打杂跑腿的事你尽管使唤,还能让大伙儿逗乐子。又好养活,孬好扔把草料就饿不死。

不过许剑和工头都没料到这个“底子”也有爆炸的一刻。那天,许剑的房子装修已经算完工了,工头来检查,喝了点酒,说话有点罗索,有点大舌头。他先夸了自己包工队的质量,又说自己的生意如何红火。不知怎的把矛头对准了老吕,说“你那个磨牛老婆”(指母牛,是此地的土话)如何如何,又取笑说:“你个子低,听说得站个小板凳去操?”

许剑这次反应太迟钝,还以为他是取笑老吕30几年前过世的老婆哩。工头取笑时老吕头一直没反应,许剑想,他大概仍是那副不急不恼的神态吧。但这时许剑无意中看了老吕头一眼,发现他竟然脸色惨白,眼神是那样可怕!然后,没一点征兆,老吕头拎起一把铁锨,抡圆了,照工头的头上砸过去!这个爆发太突然,屋里没一个人反应过来。卡查一声,铁锨落到门框上,断了。这时人们才醒过来,喊着你疯了你疯了?上来七手八脚抱住他。工头脸上没了血色,酒早醒了,打开门,兔子似地一溜烟逃走。

老吕头愣在那里,喘着粗气,眼神还是那样可怕。屋里的年轻工人没法儿劝他,都散开去默默干活,不时偷偷看他一眼,屋里的气氛像坟墓一样。不过没几分钟工头就回来了,进门就嚷:

“老吕头我操你先人,你差点让我老婆变成寡妇。老吕头你这王八日的,算老子错了行不行?老子给你服个软行不行?”

然后工头不再理他,开始检查被砸伤的门框,和许剑商量如何修复。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老吕头照样还在这个工头手下干活,照样是那个任人取笑、不急不恼的“底子”。

关于工头所揭露的老吕头的兽奸行为,许剑想有两个可能:一,是完全的糟贱人,是看老实人好欺负,所以老吕头才会这样的狂怒。二,是真的,老吕的狂怒只是因为被戳到疼处。后来没人再敢谈论这事,所以许剑一直不知道真相。不过他比较相信第二种可能。要知道,老吕当鳏夫时才30几岁,正是精血两旺的年龄;那个时代又恰逢中国禁欲主义登峰造极,其实文革中反而稍为松弛。禁欲主义的高压造成无性的真空,但男人体内的欲望却不会冬眠。那是上帝的指令,上帝不会理会人世间的政治游戏和道德变易。所以,老吕头在极度煎熬中偶尔“铤而走险”一次,并非不可能。张上帝曾转述过一些社会学家的说法,:社会中卖淫的存在是男人欲望的溢流阀,可以减少强奸和其它暴力行为(他没提到兽奸)。所以存在即为合理。

外科室的护士小姜肯定听信了那两个女人的话,给老吕包扎时,一直拿鄙夷的眼神翻他,对他说话恶声恶气。门外的两个恶妇还在骂街,等老吕头包扎完,许剑领他到门口,笑着说:

“好了好了,你们的官司回家去打吧。”

他过去挡住两人,护送那位败军之将安全撤退。

这以后老吕把许医生当成了恩人,经常来门诊室看望,送一些新鲜豌豆、新玉米之类土产,许剑也常把不用的衣物施舍给他。尤其是宋晴,施舍衣物时比丈夫更大方,许剑常笑她:你素来爱心过剩,这下子算是有了一个可以宣泄爱心的长期对象。

就像施舍衣物那样,许剑对老吕头的友谊一直是施舍性的。他没想到,在后来那场命案中,这个小人物的友谊对破解案情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对那场命案的破解同样起到重要作用的还有另一个江湖朋友,虽然他的作用是间接的。他叫胡明山,是商界的草莽英雄,从拉板车起家,如今手下有一个实力雄厚的房产公司,很有几个臭钱。特车厂医院的新大楼就是他承建的,来来往往,和许剑成了熟人。

有一次许剑在医院路边和人闲聊,老胡开着别克君威过来,停住,摇下车窗,和许剑打招呼。他说宝贝儿子生病了,特意带儿子来特车厂医院,找名医杜医生看过,开的红霉素等一大堆药,每天打点滴退烧消炎。这会儿儿子刚输过水,他接儿子回家。老胡不说杜名医,许剑还不在心,一说他反倒引起了注意。这位杜名医是厂医院的一个宝货,经常有医学论文在国外刊物上发表,在本地甚至全省医学界都小有名气。但他日常应诊的本事太臭,不是一般地臭,臭到能出人命,所以知道内情的医院家属绝不敢让他给自家孩子看病的。许剑对此曾颇为纳闷,杜医生的论文他倒是无缘拜读,但既然能在国外频频发表,国外的学术腐败不像国内这样凶,那些论文总有可取之处吧。但看杜医生平素的腹内空空,真无法想象他怎么能屙出一个个金蛋。

他没对老胡说杜医生的坏话,只是说:“让孩子下车,我再看看。”

孩子下来了,眼泪汪汪。许剑看看孩子颊唇粘膜,上边有点状白色的柯氏斑,摸摸耳后有淋巴结,就说:

“老胡你别给儿子打吊针了,回去吧。麻疹。只要加强护理就行,再这么折腾,反倒折腾出毛病来。”

老胡还不大信服,许剑说:“你这次尽管信我,名医只能看大病,这种小病就适合我这庸医看。”

孩子很快痊愈了,胡老板杀上门去,把杜医生臭骂一通。老胡是民间语言大师,这次疼子心切,自然不会轻饶杜医生。他骂杜医生是“西洋骡子球,管看不管用”(骡子的那玩艺儿很雄壮但不能生育。说“西洋骡子”则暗指他用洋文发表论文),以后这几乎成了杜医生公认的绰号。好在胡老板小事莽撞大事精明,没把背后的许剑给卖出去,要不然许剑就难和杜医生相处了。过后老胡给许剑送来两瓶茅台,许剑笑道:礼重啦,礼重啦,常见的小病,你给我一元钱的挂号费就行。老胡说太轻太轻,你这次不说救我儿子一命,至少是免他一场大难,两瓶茅台算个球哇。

又一次在酒桌上相遇,他很急迫地把许剑拉到一边,说他这次刚到南方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胸前长出来成串的红泡,灼灼地疼,是不是性病?许剑说,不用说你又去拈花惹草了,对吧。他咧着嘴笑道:

“那是少不了的,我三天不能没女人。我知道现在鸡子们性病太多,惹上个艾滋病更是要命。可是,不让我碰女人,还不如杀了我。”

许剑先夸他“不畏生死,天下第一伟丈夫”。然后让他撩起衣服,看看他的胸前,说:

“把你的狼心放到狗肚里吧,这不是性病,是带状疱疹,俗名蛇串疮,又叫缠腰龙,是病毒性疾病,同你旅途劳顿和南方湿热有关。相当疼,但不算大病,病情如何发展与人的体质有关,按你的身体不会出大问题。不过你也要抓紧治,如果让它在身上长了一个对圈,也很要命的。”

后来果然很快痊愈。这两次都不算是疑难病症,但胡老板从此把许剑看成天下第一神医,到处卖力揄扬,以至于许剑墙内开花墙外香,在外边的名声远远大于他在职工医院的名声。不时有厂外的患者慕名来找“许神医”,而且一问,准保是直接或间接听了胡老板的揄扬。许剑不能不佩服这家伙的能量。

那天许剑回家,宋晴说你今天没开手机?胡老板把电话打到我那儿了,说找你有事。两人正说着,胡老板的电话来了,说他知道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钓鱼地儿,咱们一块儿去,就是远一点,来回得两天时间。”

许剑问是在哪儿?他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只是说:“反正坐我的车去,路途一切由我安排,你就甭管了。”又交待:“只你一个人,嫂子不要去,因为我得带着老九,她已经跟我去过一次,玩得很尽兴。”

许剑一时没听转,问什么老九?他得意地说:

“算是你九弟妹吧,我半年前挖到手的妞儿,漂亮极了,前八个跟她没法儿比。哪天我带她让你见见。”

这下许剑明白了他不让宋晴去的原因。这人虽然大大咧咧,实际在要紧处心细如发,否则也做不成这么大的生意。这次他带的是相好,而宋晴是正牌夫人,他怕宋晴不愿与这样的女人为伍。那会儿许剑突然萌出一个想法:也许我能带着小曼?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被自我否定。许剑绝不敢像胡老板这样张扬。而且老胡的那张嘴巴许剑是知道的,如果让他知道小曼的事,第二天全市都会知道。许剑只是说:“最近太忙,等我有空儿吧。”

这些天他确实忙,正是和情人如胶似漆的时刻,能够凑出来的空闲时间都花到小曼身上了。

他没想到,胡老板说的“钓鱼地儿”竟然远在400多公里之外的汉水上游,他不肯明说,是怕许剑嫌远不去。他们最后终于去了,不过已经是两年之后,是21世纪的2001年了。那时,许剑认为坚如磐石的婚姻已经破裂,他被宋晴赶出了家门;曾同他如胶似漆的小曼也咫尺天涯,陌如路人;而胡老板与老九这对露水情人倒安安稳稳地苟合着。

命运就是这样的作弄人。

命运也会成全人。正是在汉水上游那个偏僻的山坳里,许剑无意中得到解读那个命案的钥匙。几乎可以说是天意了。

3众生相

曹院长许诺的答谢宴请很久之后才落实。原因是他一直想说通许剑把仝局长请来。曹院长打算在本院开拓法医业务,这当然得在公安局有硬关系。他想借许剑来打通这个路子。但许剑这次坚决不答应。他说:

“院长你别难为我啦!上次也就是冲你的面子,我才厚着脸皮求他。以后就是我儿子犯事被抓,我也没脸求他了。”

曹院长看他确实是天性如此,不再难为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胡老板邀了仝宁的夫人出席。胡老板的公司叫“金达房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股东中有郑孟丽的父亲,股不多,五六十万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胡老板送的干股,或者叫权力股,不出钱,只分红,当然也不能把股份换成现金带走。所以胡老板出面邀她,她总要给个面子的。

这个星期六,曹院长打电话给许剑:“宴会就定在今晚了,在金都饭店的金爵厅。小许我没邀你夫人,因为今天席上有胡明山,那个狗日的,一张口就是黄段子,小宋是水晶瓶里开的花,别让他薰坏了。”他补充道,“仝局的太太很忙,说好只在席上呆一会儿,酒过三巡就要离开的。”

许剑想这是局长太太的作派吧,她能有多忙?听说仝宁当正局后把她调到博物馆,基本是挂名,上班不上班都是一份死工资,不至于忙到连一次酒席都坐不到头吧。他没有说这些,只是和院长开玩笑:

“院长,我早说过你别请了,把这个钱折成我们科的分红就行。”

“一码是一码,你别给我往一块儿搅。”

晚上他坐着院长的车到了金都。金爵厅相当豪华,面积很大,还辟有一个密室。屋里摆着一套三张真皮沙发,巨大的餐桌上摆着纯银餐具,头顶是大型水晶吊灯。四个高挑个儿的小姐一溜儿排在旁边,穿着分岔很高的旗袍,个头和模样都是精心挑选的,活像四胞胎。

除了仝夫人,其余的客人大都到齐了。今天这一桌共有十人,除仝夫人、曹院长、许剑、胡明山外,还有曹院长的娘家二舅薛法医,一个干枯的老头,看样子可不止58岁,穿着很古板,中山服怕是有20年了。这老头显然不会来事,属于家乡话叫“料姜石”(岗坡地中常有的表面粗糙的石头)的脾性。按说许剑帮他出了力,今天又是专门的答谢宴请,作为受惠者,他该主动向许剑作点表示吧。但曹院长为两人介绍时他只是挤出笑容,和许剑握了手,没有说一个谢字。大概他认为那是他院长女婿的面子,他只用感谢外甥女婿吧。

其它五人虽然都穿便衣,但大都是本市蜇龙区公检法系统的,特车厂归属这个区管辖。其中有区法院经济庭李庭长、区公安分局经警队王指导员、刘队长,区检察院反贪局的张科长,一位姓万的律师,都是曹院长经常打交道的人。曹院长说:

“局长夫人马上就到,咱们先入席吧。老胡,你安排座位。”

许剑历来讨厌类似的酒场,因为席间座次都是按官职严格排序的,比梁山泊的座次还要严。他这个内科主任,又属于没实权的技术职位,向来只能分到“白日鼠”白胜那个末座。他倒不在乎上座末座,讨厌的是排座位时的等级森严和假意谦让。他甚至偏激地对朋友说:什么时候中国酒场的座次等级被淡化,中国社会才有希望。这会儿他非常自觉地占据了最下的座位,说:

“不管你们咋排,我坐在这儿就不动了。”

这是许剑惯用的、预防尴尬的老招式,但今天老胡不依,死拉硬拽地把他推到主人旁边,说:

“今天咱们不论官位,只论贡献。你们几个庭长队长的得委屈一点儿,有啥不是,算在我老胡头上。今天曹院长是主人,仝局夫人是主宾,下边就轮上我许哥。曹院长二舅这件事,全凭许哥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就把事儿办妥啦。透个底吧,许哥是仝局的铁哥儿们,少年时过命的交情。他还是特车厂有名的神医,远近谁不知道?就拿我那次得‘缠腰龙’来说……”

许剑忙打断他:“老胡你省省吧,别叫我脸红啦。你别吹了,我坐这儿还不行吗?”

大概是“仝局铁哥们儿们”这个官职也有震慑力,其它几个都愉快地接受了老胡的安排,坐定了。曹院长喊过服务小姐,简单地交待:

“就上388元的鱼翅粥吧,其余由你们安排。作好准备,等主宾到后马上上粥,她今天有事不能多停。”

小姐出去安排了。许剑乍一听院长的安排,有点纳闷:这么高档的饭店竟然有388元的廉价包餐?多亏他没问,也就没有出丑。后来知道是每碗388元,一桌3880元,其它饭菜就属于饭店赠送了。

不一会儿,饭店导引小姐满脸笑容地推开门,左臂平举,引着一位女士进来。满桌的主人客人都站起来到门口迎接。这是许剑多年不见的郑孟丽,按年龄算她已经41岁了,但保养得很好,身段窈窕,面部皮肤光滑细腻。一身穿戴都是名牌,虽不张扬,但打眼一看便是一个词:精致。从头发、皮肤到穿戴,没有一个细节不到位。

老胡同她最熟,咋咋呼呼地迎上去:

“欢迎欢迎。今天咱不称局长夫人,那太外气,俺们都称你‘局嫂’吧,仝局的夫人自然就是局嫂啦,你比我们年轻也是嫂子。你说对不对?现在请局嫂入席。”

郑孟丽笑着坐上主宾位。老胡作介绍:

“这是特车厂职工医院曹院长,如今那儿也是股份制了。平时都说我是企业家,那是瞎蒙的。我那营生,叫几个臭苦力,拎两把瓦刀就能整。曹院长才是真正的企业家,高技术的,他的医院光设备几个亿,有些设备比市中心医院都先进。局嫂你眼光高,你说这是不是真正的企业家?”

郑孟丽和曹院长握手:“久仰。”

曹说:“我们医院已经彻底与工厂剥离,归到地方了。以后少不了麻烦局嫂。”

郑孟丽忙说:“我家老仝从不许妻子干政,忙是帮不上的。不过你以后到我家,我一定热情招待。”

曹院长笑:“这不就是最大的帮忙嘛。我这儿先谢了。”

轮到介绍许剑,他先把手伸出来:“郑姐你大概不认得我了,我可认得你。咱们是前后届的同学,你是前一届的校花,男生们尤其是低届男生们向来把你视为天人的。”他补充道,“我知道你与宋晴比较熟,她是我爱人。”

“啊哈,小宋的爱人?那是我后一届的校花,原来让你给摘走了。你是……”

“噢,忘了说名字了,我叫许剑,现在在曹院长手下当医生。”

郑孟丽思索片刻,平淡地说:“是的,许剑,我想起来了。”

事后许剑回忆,从此刻起郑姐的面容就变冷了,但当时大家都没注意到。老胡又把刚才的吹嘘重复了一遍,当他说到“仝局的铁哥儿们,一个电话就把事摆平了”,郑孟丽扭回头,淡淡地对曹院长说:

“看看,你哪儿还用麻烦我,以后有事找小许就行嘛。”

曹院长听出局长夫人的不快,一时有点语塞。席上众人都朝老胡看,认为老胡那句话说得不妥。只有许剑能猜出她不快的真实原因:恐怕与仝哥和自己的特殊关系有牵连。看来郑姐已经知道仝宁当年诸位金童的名字,这会儿是在吃醋。他机敏地接过话头:

“甭听老胡瞎吹,他的话能信?开平方还得再除2。我与仝哥20几年没见面了,上次他到医院视察时偶然碰上,说了两句话,当时曹院长在场,就非逼着我找仝哥说情。我当时就说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次就是我儿子犯事蹲芭蓠子也没脸找仝哥。不信你问问曹院长。”

老胡粗中有细,体会到这里可能有情况,忙说:“对对。事成之后曹院长想答谢仝局,小许死活不去邀请,后来才让我出面,邀你当仝局的代表。”

郑的表情释然了,没有再多说。老胡又继续介绍其余六位客人,他们全是公检法系统的,但郑孟丽不认识的居多。曹院长暗地里有些失望,在邀请仝局出席的打算落空后,他特意托老胡把仝夫人邀来,以便为以后的走动埋下伏笔。但一圈客人介绍下来,这位局嫂有多深的水,曹院长已经心中有数了,按眼前的情形看,这位局嫂的确不大干政。果真如此,今天的宴请就收不到实效。

大家入席,酒过三巡,说了一些闲话。曹院长很精明,没敢在席上提对许剑的感谢,只是反复感谢局嫂的光临。但郑孟丽一直神情落寞,对席间的交际心不在焉,弄得酒席气氛一直调动不起来。她时不时转过目光,对许剑瞟一眼,弄得许剑如坐针毡。鱼翅粥上来了,每人一小碗米饭,上面撒了一层鱼翅,吃起来味道儿倒不错,不过也就那么一两口的。郑孟丽用小口吃完粥,随即站起身:

“真对不住,我不能终席了、非常抱歉,不过我事先对主人告罪过。”

主人说:“对,局嫂事先说过的,您忙,请先走吧。来,大家再敬局嫂一杯。”

郑孟丽干了最后一杯,翩然而去。大家把她送到楼道口后止步,曹院长和老胡则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回来的路上曹院长颇为摇头,他没想到这位局长夫人竟是如此“不开面”,全没有领导太太的风度,弄得整个宴会跟着她冷场。看来今天邀她出席是一大失策。回到酒席上,曹院长鼓动道:

“仝夫人走了正好,有她在,场面气氛烘不起来。现在该老胡显本事了,我给介绍一下,老胡是民间文学大师,黄段子专家,正在编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时期酒场黄段子全集’,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已经内定是他了。老胡,这会儿没有女士了,把你的牛黄狗宝都掏出来吧。”

老胡看看墙边四位美貌小姐:“谁说没女士?这四个都是不长茶壶嘴的。不过她们久经沙场,早就有免疫力了。你们说,”他问四位小姐,“我说得对不对?”

四个小姐只是笑,为首的一个说:“先生你们只管讲,我们耳朵不好使。”

“那我就开始了。今天席上有三个医生,我就单讲医院的段子吧。”

段子一:有个公主得花痴病,闹得后宫夜夜不安。皇帝请来最有名的太医,开了药方后又写出药引:壮士三千。皇帝从虎贲御林军调来三千虎狼之士交到后宫。果然公主立即痊愈了。皇帝高兴,到后宫探望,见墙边卧着三千人,个个赤身裸体,半死不活,有出气没进气。皇帝惊问这是为何?太医禀报:我主不必惊慌,这些只是拔尽了药力的药渣。

段子二:有一个乡里老倌去大医院看病,医生开了检查单,护士小姐交待他去验血、验大小便。老倌惊问:咽谁的?护士抢白:当然是你自己的啦。老倌出去折腾很久,回来向护士求情:大妹子,我知道到医院就得听你们的话,我强忍着把血也咽啦,尿也咽啦,就剩下屎太臭,咋咽也咽不进去。

段子三:这回不是乡里老倌,是乡长。乡长去大医院看病,医生开了检查单,乡长转一圈没找到做检查的地方,回来问护士:“妹子,到处找不到13超室呀。”护士没好气,说:“啥子13超,是B超!”乡长看看,是个B字,就是中间分开了,乡长也气,拍打着申请单和护士理论:妹子你看看,你的“B”岔得多开!

段子三中的“B”字,当然是用重音念的。满桌大笑,说第三个段子最好,画龙点睛,标准的欧?亨利笔法。许剑没笑,扭头瞄瞄四位小姐,她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神情自若,笑容不泯,果然是见惯不惊了。

没怎么笑的还有薛法医,饭菜一上来,他就全神贯注于吃了。刚才他吃完鱼翅粥,还把小碗递给小姐,说:

“这碗粉丝不错,小姐再来一碗。”

小姐给窘住,红着脸看主人。曹院长对小姐摆摆手,回头说:“二舅,后面的饭菜多着哩,别一下吃撑了。”

下一道菜是大闸蟹,薛法医对其特别钟情,旁若无人,饕餮大嚼,跟前很快堆了一堆蟹壳。客人们都顾及主人的面子,不把目光往他那儿溜。那会儿许剑想,这么强壮如牛的人,若逼人家提前退休真的是可惜了。他当时绝对想不到,恰恰因为他帮薛法医保住了工作,给此后那桩牵连到自己的凶杀案添了几许波折,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席上宾客各自贡献了一两个黄段子,只有曹院长和许剑推说不会。院长自然不是不会,但这是他的御人之术,今天招待的是自己的部下,又是个多少带点书生气的家伙,主人不得不“绷着”点儿。酒足饭饱后他对许剑说:

“酒席后是余兴节目,跳舞了,OK了,按摩了。我看你也不爱此道,咱俩先告退,别扫了大伙儿的兴。”

老胡诚心劝许剑留下开开洋荤,但许剑执意离开。他仍坐院长的车回厂,路上院长说:

“今天仝夫人明显不高兴,都怪老胡那货,满嘴胡沁,嘴上没个把门的。”

关于这个话题许剑不好多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吧。我看后来她已经释然了。”

院长又开了一会车,沿路的霓虹灯在车窗里闪过。他忽然问:“听说上学时小郑追仝局追得很苦,还为他割过腕?”

许剑不由扭头瞟他一眼,院长在专心开车,脸上时明时暗,闪动着窗外的灯光。他想,也许院长已经了解了仝宁年轻时的怪癖?院长为人极精明,交游也广,他只要想打听,绝对能打听出来的。这么说,当时他那么笃定许剑能“拿下”仝宁,大概是冲着自己的“金童身份”吧。许剑无法证实这个揣测,也无法排解心中的腻歪。他冷淡地说:

“听说是吧。20几年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院长马上转了话题:“今天席上你也看见我二舅的德性了吧,向来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货。不是你嫂子每天在耳边絮叨,我真懒得管他的事。”

许剑笑了,淡淡地刺道:“那人挺实诚的,就是吃相贪一些。可以理解嘛,这个年纪的人,都经过三年饥荒。”

院长大笑,然后把话题扯到医院里的琐事上了。

回家后戈戈又是已经入睡。这些天许剑事头多,包括和小曼的幽会,好多个晚上都不能与戈戈照面。他到戈戈住室里亲亲孩子,出来对妻子说了宴会上的情况。宋晴问:

“郑姐还漂亮不?”

“漂亮,和你一样漂亮。不过人家的打扮你就没法子比了,全身名牌包装。毕竟经济实力不同啊。”他叹息一声,“宋晴你亏了,你俩是前后两届的校花,你也该嫁个局长市长什么的。如今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各安天命吧。人家说身子弱的人不敢用人参大补,福薄的人不敢撞大运。我这人命薄,有你这堆牛粪已经满意了。喂,你看郑姐和仝宁的关系还正常吧,他俩结婚前可闹得够份儿。”

“看她的表情,应该还可以吧。别忘了,仝哥今非昔比了,就冲着局长太太的荣耀,郑姐也会安心过下去的。”

“所以实际她比我苦。我不羡慕她。”她忍不住打一个哈欠,“好了,睡吧,我已经困透了。”

许剑草草冲洗一下,上床熄灯。宋晴很快入睡,许剑喝酒后有点兴奋,睡不着,仰卧在床上,有关郑姐的回忆在眼前闪现。当年这位校花成熟得早,早在初中就开始了对高中生仝宁的进攻。那场攻坚战可以说相当残烈,因为仝宁向来对所有女孩子冷若冰霜,洋洋不睬,不少女孩子久攻不下,因爱生恨,最终离他而去。

但郑姐的进攻一直没有中断。说句刻薄话,中国的不少女孩儿有些贱气,男人越冷她越热乎,认为这才算是有男人气魄,这是中国大男子主义社会特有的病态美吧。郑姐的父亲是公安系统相当级别的干部,她在家里是多少人捧着的小公主,但在仝宁这里却能放下身价,为仝宁洗衣服,织毛衣,训练后为他跑出去买冷饮,等等。做这一切还不算难,最难的是仝宁并不买账。许剑曾亲耳听见仝宁厌烦地抢白郑孟丽:

“说过不让你洗我的衣服,你干嘛还洗?我最讨厌女生动我的东西!”

当时郑孟丽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忍着没掉泪。

那几届学生大都知道这场长达十年的痴恋,对她很同情的。要知道,郑孟丽可不是嫁不出去的丑姑娘,追在她后面的男生有一个加强排呢。到仝宁高三时,郑姐的进攻终于有了阶段性效果,相对于仝宁对其他女孩的冷淡无情来说,郑孟丽是他唯一可以接受的、交往比较多的女孩。甚至她为仝宁洗衣服、收拾卧室时,仝宁也不再拒绝。别小看这一点,这对郑孟丽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恩典了。

这个转机与两家的父母有关,郑父和仝父原是公安战线的老战友,郑母和仝母也是多年老姐妹,他们乐于看到儿女辈缔结良缘,一直热心为他俩撮合。

曾有一段时间,大家认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基本定了,郑姐也一直以仝宁的未婚妻自居。但后来在两人中间闹了很大一场风波,而风波的起因却是那样不可思议。事情发生在仝宁大学毕业前探家时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当时郑姐是大一学生。这个聚会许剑没有参加,他同仝哥早就分手了,事情经过是听一位同学沈英说的。

那次仝宁在蓝鲸饭店请客,共有四桌,男生女生分桌而坐,男生喝白酒,女生喝红酒。宴会气氛很热烈,男生们都喝晕乎了,说话高声大气的;女生们也喝得差不多,个个眸子闪亮,面若桃花。不知怎么开始的,有几个女孩撺掇小郑:敢不敢当众吻吻仝宁,如果敢吻,两人的关系就是铁板钉钉了,签字盖章了,以后谁也不许再对仝宁想入非非,否则就是人民公敌,全党共讨之,全民共诛之。

郑孟丽在酒精的帮助下显得非常勇敢,说:那有什么不敢的,你们看着吧。她来到男桌,站到仝宁背后,回头笑着看看女桌的同学,忽然抱住仝宁的脑袋,在他脸颊上实实在在地吻了一下!女桌的众人哄堂大笑,接着男客们也开始笑,但众人的笑声忽然齐斩斩地断了――仝宁跳开去,脸色刷地变了,极端厌恶地喊:

“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他推开小郑,掏出手绢(带香水的整整齐齐的手绢!)用力擦孟丽刚刚吻过的地方,那种极端的、而且是下意识中流露出来的厌恶感,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心寒。心寒,齿冷,不寒而栗,这是后来沈英讲述时所用的词汇。她说“关键是那种下意识啊,下意识中流露出的厌恶才最令人心寒啊。”受到如此侮辱的郑孟丽呆若木鸡,惊得大张着嘴,刚才的笑容还残留在脸上。在场的其它人也大都是同样的尊容。几秒钟后,郑孟丽放声大哭,穿过人群跑了。

两位女同学急忙去追她,其它人低下头,不愿与仝宁的目光相碰。宴会最终不欢而散。

小郑回家后就拿修眉刀割了腕。那会儿她家里没人,幸亏两位同学们脚跟脚地闯进来了,发现她睡在床上,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床单。两个女生吓得大哭,惊动了邻居,立即喊来医生扎住伤口,派车送到医院。由于抢救及时,小郑没有生命危险,逃过了一劫。不过这还不是悲剧的结尾。郑孟丽的父母赶去医院探望女儿,大骂仝宁的刻薄无情,说:

“闺女呀,这是好事,早点知道他是这样一个怪物,咱们离他远一点。”

病床上的郑孟丽不语不动,因失血过多的脸色和病床罩单一样惨白,两条泪河始终在脸上流淌。她不吃饭,父母和同学怎么劝说也不行,医生给输葡萄糖、白蛋白,她把针管拔掉。郑父明白了女儿的心思,虽然万般不愿,也只能屈从女儿的意愿。他通过内部电话找到省城的仝宁父亲,老泪纵横地说:

“仝厅长,我来求你了,为女儿我来求你了。按说像仝宁这样绝情的东西,跪地求我,我也不要他当女婿。但女儿就认准了他,我有什么办法?仝厅长你说该咋办吧,终不成要闹出人命?”

仝父大为震惊,连夜坐车赶回家。他是凌晨四点到的,当即把仝宁喊醒,关上门,在里边停了三个小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一大早,仝宁阴沉着脸出现在医院。守护的沈英知趣地躲出去,把两人关在病房里。过一会儿郑母来送饭,沈英挡住她,悄声说:

“仝宁在里边,让他们单独谈谈吧。”

郑母流泪说:“冤孽,前世的冤孽啊。”

然后默默坐到病房外的凳子上,心神不宁地听着里边的动静。没人知道两人谈了什么,十几分钟后,屋里郑孟丽突然放声大哭,哭得撕心扯肺。沈英吃惊地站起来,郑母反倒拉她坐下,放心地说:“好了,她总算哭出来了,哭出来就好了。”

果然,半个钟头后仝宁出来,躲着郑母的目光,低声说:

“伯母,孟丽要吃饭。”

郑母擦擦泪把饭送进去。这顿饭是仝宁喂小郑吃的,沈英后来对许剑的描绘十分真切。她说那会儿屋里的气氛极为压抑,四个人,包括郑母都不说话。四对目光全都互相躲着,形成目光的真空,那种真空实在可怕,坟墓里的死人醒来所感受到的死寂,就是这个味道了。仝宁坐在床边默默地喂,小郑机械地吃,她的脸色仍然死白死白,不时有泪水涌出来,那不像是吃饭,倒像是临终的仪式。沈英说她十分佩服小郑的刚烈,佩服她对爱情的执着,但确实怀疑,以这种代价强争来的爱情值得不值得。

沈英最后说了一句话:“我很可怜小郑的,她算是硬抢了一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一辈子逃不脱了。”

此后仝郑两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随着时间推移,割腕事件留下的创痛渐渐平复。奇怪的是,儿辈的婚事历尽波折终于成了,两个亲家公却从此断了来往。郑父是断交的主动者,他念念不忘为女儿求情的那次屈辱,对仝宁的怪戾更是耿耿于怀。虽然劝不转女儿,但他是抵死不愿再看见仝家父子了。好在两个亲家母比较随和,常来常往,维持着两家的关系。

仝宁当上刑侦队长后,两人终于要结婚了,那年仝宁29岁,郑孟丽26岁。接到喜帖后,两边的熟人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还远远不到吁口气的时候哩。

婚礼定在十月金秋,仝父因工作忙,不能从省城赶回来,也许是有意躲避婚礼上部下的送礼。但他身为公安副厅长,袍泽遍家乡,再加上仝宁又是很有希望的政治明星,谁不捧场?所以婚礼办得非常隆重,市局和各分局的正头儿全都参加了。

新娘漂亮得炫目,眸子湿润明亮,光彩照人。典礼上刑侦队的兄弟们可着劲儿闹腾,逼两人亲嘴、踮起脚尖吃苹果、喝交杯酒。还摩拳擦掌,准备在闹新房时来点更厉害的。新娘羞得满脸通红,实则心里非常亢奋,甚至感激这些起哄者。说来不会有人相信,她和仝宁恋了十年,竟然从没有肌肤相接的经历——只有那次单向的亲吻还引发了割腕事件。从那之后,虽然两人正式确定了关系,但一直小心地避免肉体接触。近十年的压抑,已经让女人的欲望憋到了临界点,只等婚礼这把火来点燃了。

仝宁则一直神色平静。宴会快结束时,仝宁对满屋宾客出人意料地宣布,新邑县有一个案子很急,他不能把婚礼进行完了。然后点了几个部下,叫他们马上准备,要连夜驱车赶到县里。新娘的身体突然僵硬了,眼睛的光焰在刹那间熄灭。来贺喜的宾客也给弄得一头雾水。那会儿市局正头儿参加完仪式已经走了,尚未离开饭店的人大都不了解情况,他们私下里嘁嘁:什么急案?没听说这个县里有什么急案子呀。但仝宁还是和妻子简单地道别,带上队员们走了。郑孟丽强自镇定,到门口送别丈夫,但眼中的惨然是没法掩饰的。

后来知道,新邑县里案子当然是有的,那时正是动乱时期,哪个县里少得了案件,但也不是非得连夜赶去。这个消息传出去,公安局里颇有人讥讽仝宁是政治上的作秀,说他秀得太过,太矫情,想在政治上求上进是件好事,也不能让妻子新婚第一夜就守活寡呀。

没人知道,他的决定只是缘于对男女之事的畏恶。这种性怪癖也许来自于基因,也许来自于童年经历。他在浑沌未开时被上帝施咒并加了封印,等他长大成人、有了自主意识后,这个“自我”已经固化,再也无力改变了。婚礼中郑孟丽含情脉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仝宁在她眼里只看见三个字:性渴望。他的恐惧感越来越浓。一个无法避开的前景在等着他:宾客们总是要走的,只留下他和这个女人。他们将脱去衣服,赤身相对,上床,干那一套令人厌恶的、把姑娘变成女人的动作。这回他无法再推托了,他们已经结婚,按照这个病态世界的游戏规则,夫妻不干这事绝对是不能原谅的。

婚礼的气氛非常火爆,而他的厌恶和惧意也逐渐积累,冲破了临界点。于是他突然宣布了那个决定。当然他知道,对于一位政治上很成熟的刑侦队长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幼稚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父母、妻子和局领导都会暗生疑窦,肯定有人认为他是在作秀。尤其是,这并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不可能在县里住一辈子吧。

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这样做了。没有什么能超过他对男女性事的恐惧,能躲一时就躲一时吧。

以后他从县里回来过几次,都是匆匆来去,过家门而不入。局长不高兴地打电话催他:小仝呀,县里的事忙完没有?你是市局的刑侦队长,要尽早回来主持全局呀。仝宁只好回来了,但直接把行李搬到了办公室。

新婚妻子独守了半个月的空房。这半个月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就不用细说了。不管内心如何痛苦,她一直努力扮演大度的妻子,打电话问丈夫的安好,托人给他送去换洗衣服和小菜,托同行的同事照顾他的起居。这一天,她又打电话到新邑公安局问候丈夫,接电话的马局长惊讶地说:

“仝队长两天前已经回去了呀。你还不知道?”

郑孟丽的心突然沉落,耻辱、痛苦和恐惧齐齐袭来。那边觉察到不正常,忙笑着说:“小郑你别生气,这家伙就这个德性,工作狂,一定是刚回去又碰上一个急案,忙起来,连新婚妻子都忘了。不像话,我这就打电话骂他个狗东西,赶紧回家负荆请罪。”

她努力镇静自己,说:“老马你别打电话,我没事的,警察的妻子都是这个命,和他结婚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放下电话,她再也止不住眼泪,一个人哭了很久。她几次拿起电话,想对丈夫问罪,但最终没有打,而是跑回娘家了。自打割腕事件以后,郑母对女儿与仝宁的关系一向心存警觉,她熟知那是个地雷阵,不定哪天会响起一声爆炸。但这次可能是“婚姻”所带来的安全感,她未免放松了。她已经听说女婿婚礼未完就到县里办案,心想那是公事,没放到心上去。现在眼睛红肿的女儿突然回娘家,郑母心中的警觉马上给唤醒,连忙问:咋了?仝宁这次又咋了?郑孟丽半掩半露地说,结婚至今,仝宁还没与她同房。郑母气急败坏地骂:

“傻闺女呀,你真是傻闺女,‘婚后不能同房’这种大事当天就该对妈说,你竟然等了半个月!仝宁一定是生理上有病!过去只想着他性格古怪,不对,一定是生理上有病!”她痛心疾首地说,“也怪我,全怪我,早知道他是个怪物,我咋这样大意呀。”

郑母当即去找仝宁的父母。至此,仝宁的性怪癖才正式浮出水面。仝宁的父母够糊涂的,儿子在他们面前长到29岁,29年来他们竟然毫无觉察!甚至在那次割腕事件中,仝父也没认识到事情的本质原因。这次他开始认真对待了。

仝父再次从省城回北阴,先是进行了一番详尽的调查。这是老公安的强项了,他找齐了当年儿子手下的金童,像许剑、贾小刚、刘风旭,何明国,齐焕生、邱力、剧洪等。许剑不知道别人如何回答,反正他对这位当父亲的是实话实说。最后他说:

“仝哥是个好人,他干那些事是因为有病,身不由己的。我不怪他。”

那位当父亲的很感激:“孩子,谢谢啦,难得你这么宽容。”

尽管没有直接来往,但许剑一直远远地关注着仝哥的情况。听说他后来被父亲带到省城,找到一个性学权威治疗,但具体情况不明。多少年后,许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一篇论述同性恋的文章,他本是随便浏览,但文章中列举的鲜活细节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唤醒了他少年的记忆。这篇文章的作者姓易,是许剑母校的教授,皮肤病权威。许剑上学时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没上过他的课。易教授在业余时间研究“少数派性取向”,包括同性恋、双性恋、单姓恋、易性癖等,是这个领域的国内先行者之一。可能是过于先行的缘故,他的观点在当时中国社会中显得很异端,在国外学术界又显得太陈旧,后来到底没弄成气候。易教授很有自知之明,在文章中自嘲:我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失败者。

比如易教授认为:

一:同性恋是客观存在,与民族文化传统无关,所有民族和种族中都有大致一致的比例,约为3%-5%。中国的同性恋大致为4000万左右,放到世界上俨然一个中等国家了。哺乳动物中也有同性恋,国际著名学者黑伯乐说,人类的同性恋不过是继承了哺乳动物的传统。

二:同性恋首先来自于先天异常,包括大脑结构和染色体异常(比如,男性染色体中发生SRY基因突变,或女性染色体中发生Wnt—4基因突变,都可能产生性倒错)。其次与个人经历密切相关,出生18-36个月这段时期最重要,但此后的青少年时期也不可忽视。

这些观点与西方学术界是一致的,但易教授的另一些观点就明显陈旧了,比如对同性恋的评价。易老师认为同性恋不具有社会必需的繁衍能力,应该属于病态,它就像先天心脏病或兔唇一样,应该努力用医学手段矫正。易老师反对社会对同性恋的歧视或迫害(中世纪欧洲教会用火刑或绞刑对待同性恋者,德国法西斯杀害了30万同性恋者,以粉红色三角作为其标志,国内在很长时间“鸡奸”即为刑事罪),但同样不赞成西方现代社会对同性恋的纵容。而在国外,早在1973年,美国医学界已经达成“同性恋非病”的共识,把它从《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剔除;欧美有大量的同性爱组织,不少地方法律已经承认同性恋为合法。西方大公司邀请职员参加晚会时的标准用词已经不是“可携带家属”,而是“可携带重要他人”。(注:在中国,2001年出版的《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也首次将同性恋剔除)

还有,西方学术界认为:治疗一般不能使同性恋者变为正常人。但易教授认为这是不对的,并列举了他对一个病人的成功疏导。易教授恪守职业道德,对病人的姓名、籍贯、职业等一概细心地隐去,但他无法隐去病状的细节。正是那些鲜活的细节,使许剑毫不怀疑那个病人是谁。

易教授说:该病人的性取向主要不取决于遗传因素(其上几代无同性恋),而无疑与其幼年经历有关。国外资料上说,在军营和牢房等性别失调环境中长大的男性容易成为同性恋,该病人幼年就生活在军营里,而且其同龄伙伴全是女性,所以他在军人中备受宠爱,经常被叔叔们拨弄“小鸡鸡”,说:再过18年又是一个好兵!该病人自诉说,从那时起他就体味到生殖器被触弄时的快感,并终生不能自拔。

许剑立时想到了新邑劳改农场那位豪爽阳刚的大胡子陈叔叔。

易教授说:这位病人相当特殊,他从未参加过同性恋团体的活动,所以其性行为没有任何人为的传授,纯属无师自通。他喜欢比他小几岁的同性,因为对这些人他可以扮演比较强势的角色,这种心理趋向可能源于童年时期对“阳刚叔叔”们的依恋。他从未采用肛交、口交这类同性恋者最惯用的行为,而一般是玩弄性伙伴的生殖器,或在对方身上摩擦自己的生殖器,直到对方或自己射精。

许剑于是回忆起那个农场的夜晚,想起深夜时分仝哥对他和贾小刚干的勾当。

易教授说:他对这个病人进行了比较成功的疏导,方法是兴趣转移加建立恐惧。他和病人进行了长期的谈话,知道他在宦途上比较得意,而且本人有强烈的入仕愿望。于是他向病人强调,如果仍坚持同性恋,他会是怎样一个人生结局。让病人信服这一点非常容易,因为社会上类似的悲剧太多了,比如某某因对未成年人鸡奸被判刑,刑期长达七年。易教授坦率地对病人说,你年轻时的行为,离判刑已只有半步之遥了,因为性伙伴多是未成年人,性行为也并非自愿。易教授说,这位病人其实对法律很通晓——只有在这儿,他隐约透出了病人的职业——所以,他的当头棒喝对病人起到了足够的震慑作用。

易教授对病人说:改变性取向当然非常痛苦,是终生的痛苦。但和上述悲剧相比,那种痛苦至少是可以忍受的。他建议病人努力说服自己,把性兴趣转移到妻子身上。心理疏导的同时又合并小剂量抗精神病药物治疗,氯丙嗪25毫克每日三次口服,头五天合并氟哌啶嗪5毫克睡前肌注。治疗效果令人满意,一个月后,病人反省说自己这些年的行为不可思议,也非常危险,承诺一定按医生的嘱咐办。此后,他与妻子有了说得过去的夫妻生活,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病人对年轻男孩的嗜好从那之后完全收敛了,他本人在仕途上一帆风顺。

比比仝宁的今天和门老师的悲剧,许剑比较信服易教授的观点,“以心理疏导加药物治疗同性恋”应该是负责任的做法,而国外对同性恋的过度纵容则未免哗众取宠不负责任。不过在多少年后,当许剑得知那个被精心守护的婚姻最终破裂,那时他才叹道:易教授的药方并不完美啊。

许剑同小曼的私情维持了一年,在这期间没有引起外界的任何注意。这多半归功于他当医生的冷静。他非常谨慎地安排着和小曼的幽会,比如从不使用厂里的电话和相熟的出租车。当小曼过于忘情时及时地敲打敲打,幽会后尽量消除可能引起妻子怀疑的物证。小曼非常听话,她真的爱上许剑了,完全断绝了同以前几个情人的关系,一心一意当许剑的第二夫人。

也要怪宋情的迟钝。虽然许剑小心地隐藏着行踪,但一年时间不可能不露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宋晴浑然未觉,继续幸福地照料着爷儿俩。她的幸福感太浓了,让她沉醉其中,失去了女人应有的警觉。

倒是戈戈看出了爸爸的变化。这小子是个天才,或者说是个福将,大大咧咧憨憨乎乎的,但经常无意间一指点中事情的死穴。一天晚上他喊着:

“爸,这些天你怎么老有事!你好长时间没给我讲故事了。”

过去他睡觉前许剑常常要给他讲一个故事的,已经成了惯例。许剑忙说:好的好的,今天我没事,给你讲吧。儿子睡到床上,他讲了一个济公和尚从井里运大木(做佛殿大梁的巨树)的故事。戈戈很不满意,说:“你今天没用心讲,你的心跑哪儿去了。”

讲故事时妻子也偎在孩子床头,他不由得心虚地看看妻子,还好,妻子没有在意儿子的话,只是说:“戈戈睡吧,你爸也该休息了。”

这晚许剑和宋晴干了那事,是他主动的。他怕宋晴也像戈戈那样说:你这些天怎么从没主动?你的心跑哪儿去了?不过干的时候不大有激情。在经历了同小曼的欢爱后――她是非常激情的,非常野性,任何动作都愿意配合――同宋晴的做爱就显得太平淡。他只有仍把她想象成小曼,劲头儿才会足一些。

事后宋晴仍然非常满足,搂着丈夫的脖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许剑不免内疚,但老实说来,这样的内疚感也是有额度的,一年下来,内疚感已经被磨平,所剩无几了。

宋晴是个母性强烈的女人。她体内的雌性荷尔蒙浓度一定远比别的女人高——许剑又想起张上帝的语录:雄鼠只要被注射了雌性荷尔蒙,就会忙不迭地衔草作窝,完全一副好母亲的作派。她不仅把母性之爱撒播于家内,还常常延伸到全人类。她最爱看《知音》杂志上的煽情故事,看到动情处就毫不吝啬地赔上眼泪。读到关于悲惨家庭的报道,宋晴就忙忙地寄钱。寄的数额不大,许剑也从不干涉,一直到她寄给某失学女孩的钱被其父做了赌资(这要感谢记者的追踪报道),她才不那么积极了。所以许剑很佩服《知音》的主编,主编大人知道天下有众多爱心过剩的女人,把刊物的市场定位做得非常准确。

她还曾把母性之爱播撒给她的一个表哥,一个家住山区县城的、只在少年时见过几面的表哥。话头得扯远了,不过这和后边的事有关联,不说不行。14年前,就在他俩结婚半年前,从宋晴老家西川县紫关镇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二十六七岁,小分头,衣着打扮比较土,说话带着西三县口音的艮劲儿。长得还算俊秀,人比较内向,举止带点娘娘腔;他这个模样在市区的繁华中满扎眼的,他也清楚这一点,局促得手脚都没处放。

客人进屋时,宋晴一脸茫然,对来客没一点印象。等客人用乡音介绍了名字,宋晴才高兴地说:

“是德昌表哥?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热情地倒茶看座,留饭留宿。可能某些因素起到麻醉作用(两人才见面时宋晴的陌生、还有来人的土气),让许剑放松了对一位年轻雄性应有的嫉妒——按说这可是雄性最重要的本能之一啊。他以表妹夫的身份殷勤招待,陪他逛了市里的名胜,还在白云酒家宴请了一次。德昌表哥在这儿安安稳稳地住了一个星期,宋晴一有空就陪他聊天,聊老家,老家的山,老家的水,老家的人,聊得兴高采烈一往情深,煽得那个局促的男人也健谈起来。

这是宋晴母性强烈的又一个表现,就是对故土的眷恋,和对亡母的眷恋。她在紫关镇只长到四岁半,之前生母已经去世,埋在家乡的一个小山包下。宋晴11岁时曾单独一人回乡扫墓,坐长途车去西川,出了汽车站,她没向任何人打听,径直向母亲的墓地奔去,就像一只小狗崽,一路嗅辩着往日的记忆,竟然顺利地找到了。很庆幸那时紫关镇还没有大兴土木,景物还保持着她童年的回忆:一坯圆圆的土丘卧在青青的山坡上,土丘上面长满了萋萋青草。墓前一块很粗糙的石碑,默然对着坡下的江流。宋晴在亡母坟前大哭一场,这才擦干眼泪,到街上找亲戚。

宋晴与许剑相识后,不止一次谈起这段经历。许剑也挺佩服的:她四岁半就离开了家乡,一个四岁半的女孩,怎么能保存如此清晰的记忆?只能说是她的天性使然,换成他肯定记不住的。现在看着宋晴同陌生表哥聊得这样热络,许剑不由想起那句俗语:亲劲儿撵着哩。

殊不知后几天两人的谈话内容已经悄然改变。原来,这位仁兄是奉父母之命来向宋晴求婚的,在老家那儿,姨表通婚仍是天经地义。想想很好笑的,他,或者他的父母,仅仅凭着一点亲缘关系,就认定大城市的漂亮姑娘会嫁给他?初来时表哥很自卑,不敢开口,但宋晴发自内心的热情鼓起了他的勇气。恼人的是,这一切都瞒着许剑悄悄地进行,直到那人走后很久他还蒙在鼓里。

宋晴当然不会答应他。但这位娘娘腔的仁兄很痴情,回家后还一封接一封的求爱信。终有一天,一封长长的情书被许剑无意中发现了,连同宋晴尚未发走的回信。回信上说:

“德昌表哥:

很感激你的情意,但我已经再三说过,这是不可能的。我和许剑从初中就认识,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心心相印,不可能拆开了。绝不是说你配不上我,也绝不是嫌你土气,嫌家乡穷,绝不是的。我虽然只在家乡生活四年,但对家乡的一切都有极深的感情,家乡的山水,家乡的亲戚,还有我妈的坟墓。在我心目中,家乡的一切都是世界是上最好的,是我心中保留的一块圣地。俗话说,这是血脉里的亲劲儿赶着哩。我希望我们永远是好亲戚,好朋友,也希望你和许剑成为好朋友。我俩已商定在半年后结婚,到时候一定给你发请帖。

表哥,忘了我吧,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我衷心祝愿你,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回信倒是光明磊落的,但基本上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感伤格调。

许剑极为恼火,妈的这人真不是玩意儿,来这儿和我称兄道弟,暗地里却打我老婆的主意!对宋晴的回信也恼火,她信中虽然是拒绝,但这种拒绝未免过于爱心洋溢。更恼火自己太懑顸,对眼皮下发生的阴谋竟然一无所知。一怒之下,许剑给那边回了一封信。他说:你来北阴向宋晴求婚我不怪你,因为那时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在知道情况后还缠着我的未婚妻,就太厚颜了。希望你自重。

他没有使用信封,而是用的明信片,有意让他单位的人看见。

他明人不做暗事,信发走后冷冷地通知了宋晴,宋晴大为震惊: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缺德事!我表哥非常内向,在学校里不大有人缘。你这封明信片会害死他的!”

“咦,是我缺德还是他缺德?那次在白云酒家宴请他,咱俩的关系已经亮明了,他还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所以,我这完全是正当防卫,我要是一声不吭才算是没血性呢。你也不用为他担心,这样厚脸皮的人怎么会被害死呢。再说,这事从根子上说完全怪你。你不该一直瞒着我,如果你当时就拉上我当面回绝他,他绝不敢这么死缠。哪怕你不告诉我,只用给他个冷冰冰的断然拒绝,他也不会这样蹬鼻子上脸。宋晴,请再读一遍你的回信吧,你他妈的爱心是不是太浓了点,太廉价了点!”

宋晴大哭一场,几星期不与许剑说话。不过这次釜底抽薪很有效,那边再没有来信了。过几周后宋晴平静下来,开始主动找许剑说话,商量结婚买家具的事儿,毕竟那事她做得有输理之处。

许剑也不再生气了。细想想,宋晴对表哥的关爱并非一见钟情,更非曾有私情。那完全是基于她的天性,基于她过剩的母爱。过后她曾苦恼地解释,说她从来没给表哥半句许诺,但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实在不忍心给一个冷冰冰的断然拒绝。说到底,是因为这是家乡来的表哥啊。许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当然这一点也让他心中忐忑:一个几乎没有交往的表哥,她竟然如此情深意厚。她的爱心太过充盈,以后会不会再播撒给其它男人呢。

那时许剑绝想不到,这位表哥不久便神经失常,而且久治不愈。最后竟然失踪了,据说是落水而亡。而且――也许他的神经失常同那张明信片真有关系!许剑为此懊悔不已,这是后话。

暑假快结束了,今年戈戈小学毕业。一件头等大事摆在父母面前:开后门让他上重点中学。

特车厂是大厂,有正规的厂子弟学校,分小学部、初中部和高中部。而且学校条件好,教室宽敞明亮,配有暖气和空调,各班人数也比较正常,一般在40人之下。比比市内,各重点学校的每个班能多达八九十人,甚至过百。学生们写字时都养成一手在前一手在后的习惯,只有这样才能挤得下。酷暑天气,90人挤在一间教室,头上几只旧电扇悠悠地转,那境况和工业化大养鸡场一样悲惨。

虽然如此,特车厂的父母们挤破脑袋把孩子往市内转学。原因当然在于升学率。特车厂职工比较有钱,有钱的子女难免娇惯,所以学生普遍吃不了苦,连老师也吃不了苦。但目前中国的考试方法不注重灵性,只讲究熟练,吃不得苦中苦的就当不成人上人。许剑打心眼里不想让儿子经历这样一个苦难的青少年时代,但为孩子着想,又不得不狠心这样做。“因为,”他对戈戈说,“只有让你从这个独木桥上玩儿命挤过去,到达起飞的平台,才可以获得自由,以后你愿意怎么飞就怎么飞,我们决不会再干涉。”

总之一句话,不管许剑的思想多么放达,他的行为证明他终究是一个庸人。他很清醒地、非常不情愿地,同其它思想僵化的父母一道,加入了去重点中学的开后门大军。

开后门拉关系是许剑夫妻最大的弱项,别人都难以理解的,认为他俩为人随和,所干工作都是同人打交道。虽说特车厂与地方上来往不多,但两人都是本地人,同学亲戚也不在少数,这事能难住他们?但两人天生腻歪这件事,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开口求人。而为儿子找学校自然就属于万不得已之首。

许剑很早就做了准备,找到世伯高校长,他是重点初中十五中的副校长,可惜已经退休两年。高世伯很热情,说:

“这件事包我身上啦,虽然我已经退休,介绍个把学生还是有把握的,现今的李校长是我老部下,关系很好的。”又说,“转学的流程我清楚,你下手过早没用处,等快开学时你来,我带你直接去见老李。来时你不必带礼物,有我介绍用不着那东西。等把事情办妥后,送礼不送礼,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

按高世伯说的时间,开学前夕,他带着许剑在一家宾馆里找到李校长。在临开学的敏感时段,重点学校的校长一般不敢露面,都是藏到什么地方遥控。关系浅的请托者连校长的面都见不着。高世伯在宾馆后的凉亭找到了李校长,此刻已经有三个人围着他,想来是为同一个原因吧。高世伯让许剑在远处等着,自己走过去,加入到人堆中。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直到晚上11点,高世伯仍没过来,这时许剑心中已经打鼓了。11点半,四个人影散开往这边走,凉亭上只留下一个人,估计是那位李校长。过来的四人走散后,高世伯没走到许剑面前又重新杀回去,在凉亭那儿耗了半个小时。他终于回来了,找到许剑,脸色阴得能拧下水:

“今年很难办,教育局严令控制班级人数。李校长确实也为难,我们四个都是教育上的老人,磨了他半天,他一个不敢答应。我真他妈想拂袖而去,想想不能误了戈戈,又一个人折回头磨他。这次我朝他发了火。我说这是老高最后一次求你,你明白说答应不答应吧。最后他总算答应了,但让咱们晚转两个月,避避这个风头。”他长吁一口气,“他是真作难,但说到底,也是我人走茶凉啊。”

高世伯非常歉疚,因为开始把话说得太满,耽误了许剑的事。许剑更歉疚,心想为自己的事,逼得高世伯舍着老脸求人,心里颇不是滋味儿。所以,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往下追问——这事到底有几分把握,李校长会不会食言。如果两个月后李校长食言,那就麻烦了。

回家后他同妻子反复商量,最后决定还是等高世伯的消息吧,不再另外托人了。实在不行,让戈戈先在厂子弟学校上一学期再转学。

几天前小曼来过一次电话:许哥我又想你了,再约个时间吧。许剑说这几天不行,正在为戈戈办转学呢,这可是天字第一号的事情。小曼很理解,几天没来电话。这天她又打来电话:

“许哥,戈戈的事情办得咋样?”

许剑说了那晚的艰辛。小曼说:“许哥,我这几天也在帮你打听。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奚秋英,在十五中教历史,今年正好是一年级的班主任。你那边托人既然不顺利,我去找秋英说。”

许剑感激她的情意,真的很感激,因为一般来说,这样的露水情人不会去关心另一个女人的孩子。他说:“谢谢你了,不过我那位高世伯是信得过的人,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只不过晚转学两个月,我们就等吧。”

他不想让小曼管这件事。因为这样一来,小曼势必渗进同妻子的关系中去,甚至他不得不同小葛打交道。事情办成后你总得答谢小曼吧,答谢宴席上宋晴和小葛肯定要参加吧。四个老将一照头,麻烦就来了。许剑想尽量避免这些横的关系,还是那句话,他不想睡了小葛老婆后还与人家称兄道弟。

但时隔不久,许剑下班回家后,小曼急煎煎地把电话打来了。一看是小曼的电话,许剑不免埋怨她的莽撞,便躲到凉台上接。向那边窗户望去,他能看见正在打手机的小曼的身影。小曼说:

“许医生(她没喊许哥,肯定也估计到许剑这会儿在家),我已经问了我的朋友秋英,她说让戈戈明天就去上学,手续随后再办。不是还要交5000元择校费吗?她说你们先别交,能赖就赖过去,过去有先例的。”

许剑非常吃惊:“什么?这么容易?”

“她是班主任,难道做不了一个学生的主?校长也不敢得罪班主任的。”

“那她也该先给学校打招呼啊。这样的私下行动怕不保险吧。”

“自古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戈戈先去占住位置,还能把他撵出来?”

这正是许剑的担心。他遇事惯走正道,连开后门也用走正道的办法去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戈戈去十五中上几天课之后再被赶出来,这边的子弟学校也上不成了,那样岂不麻烦。另外一个因素是:尽管小曼说的条件非常有诱惑力,他还是不愿让情人牵连到自己正常的家庭生活中。

他犹豫的时间太长了一些,小曼那边生气了,口气硬硬地说:

“许医生怕是有别的担心吧,我是野地里烤火一头热吧。”

许剑被逼到这份上,只有一咬牙答应:“好,就听你的。我替儿子谢谢你啦。”

从内心讲,虽说有上述种种顾虑,他确实也不愿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这是儿子的大事,比其它任何利害考虑都更重要。那边笑了,压低声音说:

“用得着跟我客气?咱俩谁跟谁呀。”又提高声音,“你吃完饭就随我去见她,咱们趁热打铁,今天就把事办成。”她又补充一句,“千万别带礼,在她那儿用不上送礼的。”

许剑还没从惊讶从走出来,就带着那副傻傻的表情从凉台上回来。宋晴随意问道:“谁的电话?打这么老半天。”

“说来你不会信的,昨天我诊病时同病人聊天,聊到如今给儿子办转学的难处。一个病号,就是咱前楼那个姓池的姑娘,主动说,她的一个朋友正好是十五中的一年级班主任,她去说说看。刚才她来电话,竟然一切办妥,连5000元择校费也省了!她让我吃完饭就去见班主任。”

他基本说的是实情,只是对有关小曼的内容撒了点谎。宋晴也把眼睛瞪得溜圆,经历了此前的艰难,这个结果实在是过于圆满,她同样不敢相信:

“真的?这么容易?”

许剑也直摇头:“是啊,我也不敢信。不过也许是真的,咱们原先找的人是校长,校长虽然有权,但要照顾的头头脑脑也多。班主任只要认准了帮谁的忙,应该说话算话的。”

他匆匆吃完饭,开上摩托,捺响了前楼二单元301的门铃。小曼风风火火地下来了,一蹁腿跨上他的后座,手里还拿着未吃完的包子。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并肩出入,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怪怪的,痒痒的,类似甜蜜吧。摩托开出特车厂的势力范围后,小曼突然圈住他腰部,头伏在他肩上,柔软的胸部紧顶着他的后背。许剑顿觉一团烈火从后背上烧起,血液都被烧沸了。他双手握紧车把,控制着车身不晃,身体没有额外的动作,就这么静静地响应着小曼的柔情。他担心这样过于亲昵的动作被熟人撞见,想劝小曼坐好,又不忍心。还好,小曼很快放开他,在后座上坐端正了。

赶到十五中已经是整一点,许剑担心那位老师已经午睡,现在天很热,睡觉时肯定只穿小衣,贸然拜访不合适的,他说要不等到上班再说吧。小曼说:没关系啦,我同她非常要好的,就是她情人在家我也敢闯进去。她去敲门,里边应了一声,但开门的时间显然超出了正常的延误。门开了,门后的女人与小曼年龄相当,可能略大两岁,长得很齐整,尤其是肤色好。一双弯眉带着自来笑,带着柔柔的暖意。长发略有些凌乱,穿一件色彩艳丽的束腰连衣裙。屋里还有一个男的,穿着长裤和背心,客人进来后,他仅简单地点点头,便自顾钻到卧室中,关上卧室门。许剑在同主人寒暄时,瞥见小曼在他身后同女主人大做鬼脸。

奚老师同小曼说得完全一样:“没关系,让儿子明天来就行,择校费暂不交。”许剑从第一眼的感觉里,知道这人热心外向,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但为慎重,还是委婉地说:

“是不是把有关手续先办一办?还有,择校费该交就交,别为这点钱让你为难。孩子能稳稳当当来这儿上学是最重要的。”

奚老师明朗地笑了:“别担心,你听我的就是。能省的钱为啥不省,实在省不过去再交不迟。凡事都要看关系厚薄,你的事若办不好,小曼能饶我?她昨天给我下了死命令,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许剑回头看看小曼,小曼半是得意半是害羞地笑了。许剑心头一热,在这位陌生人面前也多少有些脸红。奚老师看出这一点,快活地大笑起来。

他们谈妥了有关孩子上学的几点细节,有点狼狈的许剑赶紧撤退。送客人走时那男人没露面,奚老师送他们下楼。许剑发动摩托车时,瞥见两个闺中密友仍在低声嘁嘁。摩托开出学校,许剑回头说:

“回去上班还早,小曼我请你吃冷饮吧。”

他们来到附近一家冷饮店,要了两客果味冰琪淋。店里这会儿没有其它顾客,两人躲到店角落里坐定。许剑坐下就问:

“小曼你一直在同奚老师做鬼脸,搞什么鬼?”

他原想那两位闺中密友是在悄声谈论自己,但小曼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在打趣秋英呢。知道屋里那个男人是谁吗?”

“怎么,不是她丈夫?”

“是她丈夫,但两年前离婚了。孩子判给男方,是个男孩,那家三代单传,秋英不忍心把孩子夺过来。”她补充道,“而且两人不可能复婚,那男的已经又娶了。”

许剑拉长声音:“噢——”

“不过她和前夫关系仍然很好,男的经常来,到这儿蹭顿饭,换换衣服,聊聊天,帮她干点力气活儿,秋英都由他的意。而且,秋英对我说,即使男的想要点女人的温暖,她也给他。”

许剑又“噢”了一声。无疑,刚才开门时的过久延误,就是正在给他温暖了。

“秋英说,在她再婚前,她不用为谁守着自己的身体;如果哪天再婚,就会谨慎了,至少说,再要‘给他温暖’时就要谨慎了。”

小曼说到这四个字,忍不住笑。许剑虽说已经陷入婚外恋,但就其本质来说,在男女关系上比较守旧的。现在,见奚老师这么“现代”——把本来不正当的婚外情,处理得这样温馨,这样从容淡定,许剑从心里挺佩服她。可是——

“为啥要离婚?看他们离婚后的相处,婚姻应该很美满的。”

“那就不知道了,总之是缘份吧。”

许剑思忖一会儿,忍不住问:“小曼,你把咱俩的关系捅给她了?”

小曼矢口否认:“没有没有,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承认,“不过这次帮你开后门,我把她砸得很结实。她因此猜到了咱俩的关系,我也没认真否认。我和她之间不说假话的。”她担心地看看许剑,“许哥你没有生气吧。”

许剑没有责备她。“听她说话的口气,我能猜到她知道,否则不会这样尽力。小曼,真不知道该咋样谢你。”

“咱俩谁跟谁呀。”她轻声笑着,“再说,你知道——该咋谢我。”

许剑想起“尽心”“尽力”的老话,心中一荡,没说话,在桌面上找到小曼的小手,用力握了一下。他看看时间,该走了,忽然他想到一件事:

“噢对了,有件事我早就打算问你,听说你曾掴了焦副厂长一耳光,有这事吗?”

小曼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那看来是确有此事了。”

小曼点头:“是的,可我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啊。”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能是某位打扫卫生的大嫂撞见了吧。”

小曼想了想,肯定地说:“不是打扫卫生的,是送纯净水的一个女工。那天我打了姓焦的耳光后正赶上她敲门,是我开的门。不过她不应该看见呀,也许,那会儿姓焦的还在捂着脸?”

许剑笑了:“可能是吧,说不定脸上还有五指印呢。”

小曼说了那天的情形。是焦副厂长亲自打电话,让小曼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而在往常,厂长的指示都要通过办公室人员传达的。她知道那是个老色鬼,去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果然,焦厂长只是随便问了她的工作,暗示她如果想调到办公楼也是可以的,小曼只是听,没有接他的话。然后焦厂长笑着说:

“小池,我可听到你不少风言风语啊。当然,那是个人隐私,领导不会管的,你以后多注意吧。”

这时他走过去关了门,回过头,搂住小曼就亲。小曼恨恨地说:

“许哥,说句不要脸的话,这辈子我从没打算立贞节牌坊,但我自己看上的男人我才跟他睡。他一个老骚胡子(公羊)算啥东西!最让我恼火的是,他先敲打我的作风问题,然后就搂住我硬上弦,莫非他认为捏着我的短处,我就任由他作贱?瞎了他的狗眼!那会儿我啥也没想,抡圆了胳臂给他一下。他没料到我敢这样,一下子给打懵了。”

“后来给你穿过小鞋没?”

“他敢?!他要敢,我就彻底不要脸一次,站厂门口把他的事抖擞抖擞。”

许剑拍拍她的小手:“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勇气。”

在两人的交往中,小曼一直是柔媚入骨的女人,绝对属于“藤缠树”那种类型。但在这件事上显出了她刚烈的一面。不过,人的思维非常奇怪的,没有踪迹可寻,在这件“正面”的事情中,许剑忽然联想到了小曼“不正面”的那个传闻——曾掴过自己丈夫的耳光。那么,也许那件传闻同样是真的?虽说她即使掴了,也是掴许剑的情敌,他没必要打抱不平的,但他还是无法克服心中的不快。他自嘲道,也许这是雄性阶层的敌忾之心吧。

当然他不会煞风景地和小曼提起这事,他说时间不早了,咱们赶快回厂吧。

宋晴仍然圆瞪双眼,不敢相信“天外飞来的横福”已经到手。正在打电脑的戈戈从书房蹦出来,连声追问:“爸,转学办成了?不用再等两个月了?这是真的?”这两天戈戈一直在听爹妈谈自己的转学,颇知其中的艰难。妻儿的惊喜让许剑心里非常得意,更打心眼里感激小曼。

在全家人的惊喜中,戈戈安安稳稳地到十五中上学了。后来李校长曾逮住奚老师大发雷霆,他说小奚你又不是今天才当班主任,怎么干事不讲一点路数,不讲一点规矩!你有关系要照顾,给领导说一下,领导不会不通情理的,哪能自作主张!都像你这样,学校不全乱了?挨训时奚老师只是笑,说:怨我怨我,是我不懂规矩,校长别生气,下不为例。李校长也就见好便收了。之后为戈戈补办了正式的入学手续,择校费最终也给赖下来。许剑拿这笔钱为奚老师买了一条白金项链,他不敢直接送,知道奚老师肯定不收的,就先说通小曼,托小曼送去。小曼最终强使闺中密友收下了这份礼物。

戈戈的事办妥后,宋晴一直催着丈夫到饭店答谢小曼。许剑没办法推托。依情理推断,如果小曼帮了这么大的忙却不去感谢,那才让人觉得不正常。于是,许剑一直力求避免的“四个老将照面”的局面终于出现了。还好,没有他预想的那样难堪。

这次宴请戈戈没去,他已经被套上笼头,现在得上晚自习了。宋晴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在学校附近的小吃店吃晚饭。

四人包了一辆出租来到“草原小肥羊”火锅城。是小曼坚持吃火锅,她说这样最实惠,而且“最有家庭气氛”。对这次许家的答谢,小曼没有半句推辞,相反倒是非常热切的。上出租车后,她和宋晴融洽得像亲姐妹,一口一个“晴姐”。宋晴几次要表示道谢,都让她一口堵回去:

“晴姐再说这些就生分了,小事一桩,咱们都别再提它。”

她是借机来实现她对许剑说过的愿望:近距离结识“和她特别投缘”的宋晴。许剑冷眼看着她的热切,心想这个女人的心思实在是天下最难解的谜。许剑这边一直尽力逃避和情人的丈夫正面接触,而小曼却“贼心不死”地想和情人的妻子亲近。这算咋回事呢。

小肥羊的铺面很大,广场似的,里面热气腾腾,那是上百个火锅的热气汇成的。穿着蒙古服装的姑娘们轮流为各个桌子唱赞歌,献奶茶,琴师拉着马头琴伴奏。他们四个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点了一大堆下锅的菜。攀谈中宋晴说:

“小葛,咱俩还是紫关镇同乡呢。不过我离开家乡早,四岁半就走了。现在家乡也没亲戚了。”

从上出租车到现在,小葛一直腼腆地笑着,目光老是盯着脚下。这时他抬起头看宋晴一眼,又低下头:“是,我听小曼说了。”

宋晴问了家乡的情形。紫关镇自古是中原名镇,地处交通要道,所谓“鸡鸣听三省”的地方,有不少人文景观。宋晴问得很热络,而小葛一直很局促,低着头,目光不大与对话者正视,问一句答一句。他脸上汗津津的,不知道是因为窘迫还是因为火锅的热度。这个样子,连一旁旁观的许剑都替他着急。许剑少年时也有过类似的心路历程,那时刚刚对异性有了某些“不光明”的欲念,又总觉得姑娘们能一眼看透自己的龌龊,所以和异性谈话时爱脸红,眼光不敢直视对方。但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冷艳逼人的异性才会让他这样,而且随着男人的成熟,这段青涩尴尬的时期很快就过去了。小葛倒好,今年36岁,早就是已婚男人了,竟然还走不出这个幼稚期。这种男人确实很少见。

何况这会儿他的谈话对象又是宋晴,一位很有亲和力的、大姐姐式的异性,按说不该给他造成这样大的心理压力。

后来小曼告诉他,小葛一向是这样,不大敢和异性搭话的。他和小曼谈恋爱时是这样,对异性同学或同事也是这样,不过,由于他的学业或工作业绩一向非常优秀,女同学或女同事们并不认为他是害羞自卑,反倒说他是清高,不与凡人搭话。

许剑不想让小葛再受折磨了,就把话头从宋晴那里接过来:“小葛你记得不,其实咱俩认识最早呢。”

他回忆了当时在医院救治伤员的情形,话题就从小葛的晕血原因,转到北阴市那场最有名的车祸。许剑说,这事他比较清楚,因为他是亲历者,那年他六岁,已经记事了。那天在体育场开二七造反派夺权誓师大会,操场上挤了几万人,密得像麦苗一样,还不断有人进场。比较强势的各群众组织都乘卡车来,满满当当一车人,入眼尽是柳条帽和红袖章。

说起那场车祸,首先要说体育场的地理位置,它傍着老城的护城河,正对着老城西门。老城地势高,从西门过来是一路下坡。事情就出在这里。当市运输公司造反派的一辆大玛斯(前苏联车型)开过来时,刹车忽然失灵,这辆满载人员的重车就在司机死命的喊叫中,顺着那个坡道一路冲到人群里。车轮下顿时鬼哭狼嚎,血肉横飞,一直到这辆重车的动能被死人消耗完,它才不甘心地停下来。

许剑摇摇头说:“当时的情景那叫一个惨!我跑去时伤者已经抬走,送医院抢救。十几个死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地上浸透了鲜血,空气里是浓烈的血腥味儿。在场的群众们都恨哪,拉下司机就打,把他的眼珠都打流了,后来警察赶来,强行把司机救走了。后来司机被判了无期,文革后才减刑。”

其它三人都听得很专心,小葛不大窘迫了,接着说:“我就是从这群死人中扒出来的。那时我不到两岁,不怎么记事,只能记得周围一片红乎乎的血光。很长时间,只要一见红色我就抽搐。”

宋晴说:“你大姐真不易呀,没结婚就带着一个两岁的堂弟,又被赶到县里。那些年的日子一定很苦的。”

小葛眼圈红了:“是的,我现在对爹妈没一点印象,她就是我妈。”

说完这句话,他不由得看看妻子。小曼立即顶回来:“你看我干什么?我对大姐有哪点不尊重?她就是太多事,咱家之间所有的叨叨事,都是她挑起的由头。”她对许剑夫妇说,“我知道小葛大姐是个好人,对小葛有恩,但她为人太霸道,兄弟已经是快40的人啦,事事她还非要出头作主。叫我看,要是能行得通,她巴不得替兄弟上床。”她红着脸说,“该打该打,嘴一松,粗话就出来了。晴姐你别笑话,俺们常和赖皮工人打交道,整天听粗话,已经麻木了。”

听妻子敲打着自己的大姐,小葛没敢反驳,只能沉默。许剑和妻子互相看看,知道小曼和小葛大姐之间有严重的不愉快,就把话头岔开。

在吃饭中,小曼对丈夫照顾得很周到,比如时不时提醒小葛,你下的粉皮儿已经煮到火候了,快吃吧。比如喊服务小姐添一份茼蒿,说小葛最喜欢吃青菜。快结束时又要了手擀面,说小葛吃火锅,最后一定要来点面食。今天小曼是被请一方,一般说吃请者不大好意思要这要那的,但小曼一点不生分,而且她对小葛的关照做得很自然,很家常。

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许剑很难抑住内心深处的不快。并不是小曼对丈夫的亲昵激起了情人的嫉妒,不是的,许剑自认还没有这样偏狭。但这让他回忆起小曼在幽会时说过的话:“别提我丈夫,败兴。”又说:“我怕生个孩子像他。”那是相当冷厉的评价,与眼前的亲昵绝对贴合不到一块儿。那么,哪个态度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管哪个真哪个假,反正至少有一个是假的。小曼能把假感情玩得如此炉火纯青,让许剑开始心存惧意。往常的交往中,他总认为两人是藤缠树的关系,小曼对他有很重的心理依赖。但今天看来,他是不是自视过高而对小曼过于轻视了?

这次宴请后,两家开始有了往来。宋晴对小曼的印象不错,说小曼虽然名声不佳,实际是个心地豁达的热心人,对人不能求全责备。戈戈也喜欢上了漂亮的小曼阿姨,路上见了她总是亲亲热热打招呼。他知道,要不是这位小曼阿姨,自己不一定能上十五中呢。

只有许剑对事态发展越来越担心,他心中有鬼啊,害怕某一个不起眼的小裂缝会溃掉千里之堤。

4凶杀?

俗话说怕处有鬼,许剑担心的事很快就应验了。

而且来的方式完全在许剑的意料之外。

初秋的一个夜晚,秋老虎的淫威还没过去。这天是星期五,是他同小曼相识一周年。他本来安排了一次幽会,但被公事冲了,一位来医院讲学的教授要走,科里设宴送行。小曼得知幽会改期时很有些失落,她已经抱足了劲儿要好好“庆祝”一下呢。但这是公事,她没有多说,同意把幽会日期推到第二天。

许剑在酒席上喝得多了一点,回到家已经10点钟。进门后见戈戈一人呆坐在客厅等他,这是很少见的。许剑说戈戈你怎么了,这会儿还没睡?戈戈胆怯地指指大人的卧室,那儿的门关着,悄悄说:

“我妈哭了,哭得可厉害。”

许剑头中轰地一声――宋晴发现了我和小曼的秘密?他勉强说:

“这是为啥嘛,女人就爱哭。戈戈你赶紧睡,我去劝妈妈。”

招呼戈戈睡好后,他关紧儿子的房门(避免儿子听到一会儿的吵闹声),忐忑不安地推开主卧室门。宋晴靠床坐着,脸上泪痕已干,但是面容惨白。她抬头看丈夫一眼――天,这是什么眼神啊!充满了鄙夷不屑,甚至是仇视,与她平时幸福的眼神绝不能同日而语。

这绝不是妻子看丈夫的眼神。

许剑知道完了,这下肯定完了。但还硬着头皮说:“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宋晴从牙缝里说:“你干的好事!”

他继续硬着头皮:“我干的什么事?你得说明白。”

宋晴把一封信推过来:“你自己看吧!”

许剑接过来,一张信纸在手中重如千斤。这些年来,电话方便,还有e-mail和QQ,他家几乎不再收到信件。今天这封信一定不同寻常。可以肯定这封信绝不是他写给小曼的,他从没在她那儿留下任何书面证据,在这点上许剑很谨慎的。那么,有人写匿名信揭发他和小曼的事儿?

他飞快地扫视了信的内容,浑不是那么回事!原来是宋晴老家表姨夫的来信。信中说她的表哥14年前,就是从宋晴这儿回去后,就慢慢神经失常了,不过老家一直没有向宋晴说透。最近她表哥病情加重,一月前突然失踪了。不得已之下通知宋晴,如果发现表哥的踪迹,请尽快通知老家。

许剑把心放到肚里,接着是深深的内疚。宋晴的表姨夫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不用说在他内心里是把儿子神经失常的责任划到宋晴(和许剑)头上的,从字里行间能看出这个意思。但他没有挑明,14年来也从没有对这边兴师问罪,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通知他们。

想起14年前那张明信片,想起宋晴的预言:你会害死他的!内疚感如潮水般把许剑淹没。一个人,一个男人,怎么会这样脆弱?一张明信片就会让他神经失常?早知道这种后果,当时再恼火再冲动他也不会寄明信片。许剑低声说:

“咱们赶快帮助找找吧。没准儿……他会来这儿找你的。”

宋晴尖利地说:“用不着你的伪善。你为什么不提那张明信片?自己干过的缺德事,这么快就忘了?不可想象,14年来我同这么阴险的人生活在一起。”

虽然非常内疚,非常理屈,但这齐齐射来的三颗子弹——伪善、缺德、阴险——还是把许剑惹火了,他冷笑道:“宋晴,这就是你对丈夫的评价?我承认那件事做错了,但那时年轻,一时冲动。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我的过错。但后果毕竟已经铸成了,终不成我自杀去谢罪?”

许剑还想说:“正是你那时的多情粘糊害了他,是你给了他虚假的希望。当时你如果快刀斩乱麻,哪会有后来的事!”但他压住火气,没有说出口,毕竟这事他的理亏多一些。“算了,不说这些了,明天我就到附近、到各县去打听,或者在报上登一个寻人启事。”

宋晴冰冷地说:“我自己会去,用不着你帮忙。”

这时许剑扫到桌上还有一叠信纸,拿来看时宋晴并没有阻止。是宋晴给表姨一家的回信,它一定是在极度的情绪宣泄中写的,信纸上明显有泪痕。信上说:姨夫姨妈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表哥。我想不到,自己的处事不当害了他的一生。表哥太可怜了,我一定要走遍天涯海角寻找他,找到以后我会把他接到这儿,我一人出家当姑子也要养他一辈子。姨夫姨妈,我说到就能做到。我要用后半生来赎我的罪。

纵然平时熟知宋晴过剩的爱心,这封信也让许剑的忍耐超过了极限。一:信中把表哥神经失常的责任完全揽到了她(实际是许剑)的头上,实际上,这边最多只能算是诱因。二:她竟然要同丈夫分手,甚至扔下孩子,用后半生去侍奉一个几乎素不相干的人。

许剑冷冷地说:“很好,很好。你的决定非常高尚。我和戈戈看来在你心中没什么份量。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他重重地摔上门,走了。

一个人在外边游荡了很久。马路上的出租车老过来揽客,不胜其烦,他就蹓跶到小巷里,又从那儿踱到水塘边。虫声如织,蛙声如鼓。想起宋晴问他青蛙叠对儿的事儿就像在昨天。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知道宋晴的怒火其实缘于她的过分高尚,她的过分自责,和她过于强烈的母性。她是个好人,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上,这样的好女人非常难得的。

但许剑仍然不能忍受。伪善,缺德,阴险,没想到能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评价!她对一个陌生人的情意超过了对丈夫儿子的爱!她要用后半生去侍奉一个花痴!当然她这个决定是一时冲动,无法真正实现的,但即使这样,守着这么一个爱心外向的女人,也难免心头作疼。

心里憋得厉害,他掏出手机,犹豫着拨通了小曼的手机。已经11点15分,她丈夫肯定睡在身边,那个已经同许剑有过正常交往的丈夫,那个许剑一直对其存着内疚的人。许剑从来没有这样鲁莽过,但酒力加上郁怒,这会儿他就是忍不住。小曼在手机中喂了一声,许剑说是我。那边儿马上听出他的声音,急急地问: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他小声说:“小葛……”。

小曼坦然说:“他在另一间房里,没关系,你说吧。真的没关系。”

原来他们是分床而居,而且――她的口气十分坦然,看来她确实没把丈夫放到眼里。

许剑说我知道不该这时打电话,但我实在忍不住。我想你,我想这会儿就见到你。

小曼飞快地说:“没问题,马上就去。这会儿你在哪儿?”听见她大声喊:玉峰,我一位朋友得急病,她丈夫打来的电话,我得去帮忙。然后对话筒说:“等着,我马上到。”

许剑摁断电话,不由摇摇头:小曼的谎话真是张嘴就来呀,女人说谎算得上本能吧。十几分钟后,冷清的马路上跑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清脆的皮鞋声敲击着深夜的寂静。许剑的眼睛湿润了。这次深更半夜打电话,让她离开丈夫来会情人,是近乎无赖的要求。但她竟然应召而来,确实让许剑感动。

他们是因为肉欲走到一起的。许剑非常迷恋她,但恐怕说不上是爱情,也谈不上敬重。但这会儿,她在许剑心里已经有了妻子般暖呼呼的感觉。

他们在大街上用力搂抱亲吻,舌头在对方的嘴里搅着。小曼喘息中还仰起脸观察情人的表情,说:

“你真是想我了?没有别的事?我看你不高兴,酒也喝得不少。”

许剑不想把夫妻之间的龄龉抖到外边,含糊地说:“没别的事,就是想你了。今天是咱们相识一周年啊。”

小曼很感动,问:“咱们到哪儿,还去曼儿家?时间有点太晚了。”

许剑说:“不,这次咱们到四号楼去。”

四号楼在市委招待所,那是全市唯一的四星级宾馆。胡老板说过,对野鸳鸯们来说,其实那儿是最安全的地方,所谓灯下黑,警察扫黄从来不打搅那儿,没有尚方宝剑他们不敢去的。“小曼,明天能安排得开吧,我想同你呆上一夜再加一天。”

小曼很激动,说:“能!没问题,明天是星期六,单位不加班,我男人那儿也没问题。许哥我也想和你呆一整天,过去那几次时间太短。我早就盼着这样了。”

他们边走边聊,等到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载上他们,打拐弯时,许剑似乎瞥到路旁的法国梧桐树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不过当时没有太在意。到四号楼,他要了一套高档套间,一天1800元。小曼听到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低声对许剑说:

“太贵了,太贵了,换一个普通间吧,咱们干嘛花这个冤枉钱?”

许剑说:“小曼你不要管,过去一直让你受委屈,今天补偿一下。”

柜台小姐满面笑容地划了卡,办了手续,说:

“先生,太太,这边请。”。

这个称呼让他俩相视而笑,小曼很得意很受用的样子。还是四星级宾馆的小姐档次高啊,那个野鸡旅馆的曼儿妈虽然也很殷勤,但绝对想不到使用“先生”“太太”这样的尊称。他们来到自己的房间,导引小姐一离开,许剑就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外,回身与小曼扭到一起。

房间很漂亮,客厅非常大,迎面桌上是一个花篮,里边有9朵红玫,两朵红百合,两朵天堂鸟。这种插花寓意着“爱心永远”。一个铜鹤嘴里吐着青烟,香气幽清,茶几上放着新鲜的进口水果。卧室的双人床已经开过,卫生间里有一个宽大的双人浴盆,没有放水,浴盆里撒着几十瓣紫红色的玫瑰。小曼很新奇,与许剑扭在一起还不忘四处浏览着,嘴里啧啧称赞:

“这儿真漂亮,真雅致。这就是啥子总统套房吧。”

许剑笑道:“哪里,总统套房咱们是住不起的,这种房间在北阴只能算中上等。”

他当医生的钱包不算饱满,在小曼身上没花多少钱,小曼从没计较过。不过显然她对今天的房间更喜欢。听着她孩子气的称赞许剑觉得钱花得不冤。

他们放了热水,很快把衣服剥光,跳进浴盆中。也许环境确实有助于情绪,或者许剑是把在妻子那儿的失落和愤懑化为男性之力了。他今晚的进攻分外雄健,在浴盆里疯过,又到床上、沙发上去疯。凌晨两人乏了,还是舍不得睡,许剑熄了灯,拉开窗帘,让小曼赤身在窗前走动,而他坐在地板上观赏。衬着熹微的晨光,她的裸体诱人极了。

实在乏透之后他们搂抱着入睡,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11点。许剑从她颈下抽出胳臂,说:“小曼,我去买早点,不,应该说是午饭了,咱们就在屋里吃。”

小曼慵懒地睁开眼,问:“这儿是几点结账?”

许剑想,她还在心疼我的钱包呢,不愿让我多掏半天的宿费。他说我问过了,是下午两点结账,你不用着急。等咱们吃完饭还能乐一阵子。

在走廊中意外地碰见胡老板,短裤拖鞋,赤着上身,手里拎着一包小食品。他说:

“咦,许神医,你咋也在这儿?”

许剑急忙说:我来开一个医疗事故鉴定会,昨晚就住在这儿,承办方出血。胡老板没有多疑,因为在他心目中,许剑一直是柳下惠的角色。他喜滋滋地说:

“来,许哥,正巧碰见你,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老九。”

不由分说把许剑拉到他的房间,也是许剑住的那种高级套房。卧房门开着,一个年轻女子下身穿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内裤,上身穿着十分宽大的男式白衬衣,应该是老胡的吧,只系了下边的扣子,没有穿乳罩,酥胸半露。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吃零食,看着电视。看见情人领着另一个男人进来,她只是坦然地向客人微微点头,又把目光转到电视上。

她的打扮让许剑有点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胡老板把手中的吃食扔给情人,说:“老九,这就是我常说的许哥,许神医。来,见过许哥。”

老九没有动,再度点点头,说一声:“许哥好。”

她的声音珠圆玉润,非常撩人。许剑仓促应一声:“老九你好。”话出口才意识到“老九”这个称呼的含义,心想自己太莽撞了,如今的现代女子,没有哪个愿意被称做九姨太吧。这个名字老胡喊得,自己不能喊的。但老九并没有着恼,坦然受之。

胡老板领许剑回到客厅坐下,得意地说:“怎么样,是个害人精吧。”

许剑点点头。没错,这女子的容貌极为出色,尤其是她的皮肤,宛如羊脂美玉雕就,通体白润光亮,没一点瑕疵。小曼的身体已经够诱人了,但与她相比还是逊色不少。而且她年轻,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她的鲜艳晃得你睁不开眼睛。

也许更要命的是,她看起来十分清纯明净,清纯得像荷叶上的露珠;但显然又是个随时能接纳任何男人的荡妇。她集纯洁和放荡于一身,能让任何男人立时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胡老板硬拉许剑进屋,就是想在他身上验证那个害人精的杀伤力。他大笑道:“怎么样,你也被迷上了吧。我知道你会被迷上的,见了她不动心的男人一定是太监。”他隔着茶几俯过身,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小,“许哥喜欢,今天我让给你。”

许剑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老胡的话太无耻,纵然许剑并不自诩高尚,这个建议仍远远超过他的道德底线。不过他不想让胡老板觉察到自己的鄙视。这些年的交往中他总结到一条经验,那就是把自己装扮得比实际坏一些,则和老胡这类人相处起来比较轻松。于是他放缓语气,用玩笑口吻说:

“对这个小妖精我是垂涎欲滴啦,但再好也是你的人,朋友妻不可欺嘛。”

胡老板嘻嘻笑着说:“这个妖精算不上我的妻,甚至算不上我的妾。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个货色好,价钱也贵,连老弟我的钱包也不能养活她。给你实说吧,是我们四个哥儿们共同包的。”

他搬着指头算:一个是平顶山某银行杜行长,一个是六德公司张经理,一个是市政府何处长,再加上他,基本是一轮一个月,轮上谁谁养她。“所以嘛,你睡她一次算不上欺我的妻。加个塞儿罢了。许哥,我可是真心相让,就看你有没有胆。这会儿就让她伺候你,行不?”

虽然熟知胡老板的好色,但这么四人共用一个女人的做法还是让许剑恶心,尤其是他(还有她)此时的坦然。许剑回头看看卧室里的老九。老胡说话声音很大,她不会听不到的。但她丝毫不以为忤,这会儿与许剑目光相接,还远远抛过一个微笑。

也许她对我这个男人不讨厌,对这种游戏很感兴趣呢。

她的笑容并不淫荡,甚至可以说很灿烂很明朗。唯其如此,许剑对这个女人心怀畏惧。他站起来低声说:

“谢谢老胡你的好意啦。不过我不行,我这人讲卫生。”

回到自己的房间,小曼穿着三点式在卫生间洗潄。许剑从背后默默搂着她的腰,他的下体坚硬而灼热。小曼感受到了,回过身,把情人的头围在她双乳之间。小曼在他心目中的最初印象也是一个荡妇,但与那位老九比,简直是天使了。根本的区别是:小曼的偷情只是自然本性的渲泻。虽然为正统道德所不容,毕竟是大自然赋予的本能。

而老九则是拿美色来换取奢华和金钱。

一个只是纵欲,一个则是卖淫。

小曼感觉到了情人的欲望,小声问:“是不是还想要我?时间还来得及。”

……许剑摇摇头。他知道这会儿如果同小曼做爱,心中想的肯定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他十分鄙视的、又念念不忘的女人。那他未免太无耻了。同妻子做爱时想的是情人,同情人做爱时想的是妓女。

未免太无耻了。许剑冲个凉水澡,泼熄了欲火。

服务小姐们很知趣,只要门上那块“请勿打扰”的牌子不取下,一直没人来打扫卫生,没人打扰情人的清净。他俩在这儿一直缠绵到下午两点的退房时间。自他俩相好以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时间从容的欢爱,俩人都恋恋不舍,小曼临走时眼眶红红的,不说话,使劲掐许剑的胳膊。

俩人打了一辆出租回厂,许剑照例在离厂区500米处下了车,让司机把小曼送到厂门口,他则漫步回家。这是俩人偷情以来的惯例,以免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慢步步行的速度大概是一公里七八分钟,500米是三四分钟,所以,小曼到家的时间充其量比许剑早五分钟。

这个计算并非无意义。当那个命案发生后,这个时间差的长短对小曼的有罪与否至关重要。

当然,当时许剑根本想不到会有什么命案。太阳是那么亮,天空是那样蓝,周围的氛围是那么正常,他同小曼的欢爱是那么令人回味,怎么会有什么命案忽然插入其间?根本不可能的。

但它还是来了。

他目送出租车载着小曼向厂门口开去,开始想到宋晴。昨晚那些烦乱的心绪被搁置了15个小时,这会儿它又哗哗地冒顶了。许剑心乱如麻,对那位表哥的内疚和怜悯,对宋晴的恼怒和心疼,对今后婚姻的担心,一切的一切,在他心里横七竖八地叉成一堆儿。

开门时发现防盗门没反锁,许剑立即松了一口气。看来宋晴在家,没把她离家出走的决定付诸行动。宋晴果然在家,在床上蒙头大睡。戈戈没在家,不知野到哪儿玩去了。饭桌上摆着一碗许剑爱吃的烩面,还有一双筷子。烩面用塑料袋罩着,还稍有热度,显然是宋晴为丈夫留的。看见这副碗筷,许剑知道风暴已经过去,宋晴昨天的狂怒是一时冲动,现在她已经多少清醒了。她这副碗筷既是对丈夫的关心,也含着示好的意味。许剑已经在宾馆里吃过,没有动碗筷,来到卧室,想消弭两人之间的生涩。他想俩人很快就会复好,然后商量寻找表哥的办法。

他坐到床边,小心地把手搭到妻子背上。宋晴没有响应,但也没有拒绝。许剑思忖着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是小曼。声音十分慌乱,带着哭声:

“许哥你快来,小葛他……你快来!”

许剑的第一反应是她丈夫得了急病,比如脑溢血或心脏病。他说:“你不要慌,我马上到!”来不及再和宋晴交待,转身出门,百忙中还到药盒里取出一瓶硝酸甘油。宋晴听到了电话,在床上仰起身子询问地看他,脸上依稀有泪痕。许剑在门口简短地说:

“前楼有急诊!”

便急步下楼。

他跑到前楼中间单元,按响301的门铃。他曾说决不进小曼的家门,但今天是特殊情况,由不得他了。楼宇门咣通一声打开。他气喘吁吁跑到二楼时,金加工车间的刘师傅正好开门撞见他,忙问:

“许医生,咋了咋了?”

他指指三楼说:“有急病!池小曼打电话让我来。”

事后非常庆幸能撞见刘师傅,她是一个有力的证人,洗脱了许剑的嫌疑。小曼家的门已经打开,虚掩着,他闯进去后第一眼看见,小曼竟然只穿着那身三点式!他心头猛地一惊:小曼怎么拿这身打扮来见我?让别人看见肯定会怀疑的。

但那会儿没顾上让她先穿衣服。她面色惨白,手抖抖索索地指着卧室。屋里,那个男人赤着身子,只是歪歪扭扭地穿一条三角内裤,面色死白,姿势怪异地仰面躺在床上,一条腿半落在床下。从这个姿势看,像是被别人拖到床上的。许剑赶紧试他的鼻息,呼吸已经完全停止。这不是病人,是个死人。实际上许剑在试他鼻息之前就知道了,死人身上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死亡气息,凭直觉就能知道的。

许剑的头嗡一声涨大了,觉得口干舌燥。鉴于他和小曼的私情,他真不该贸然闯进这件命案中,或者说,小曼真不该把情人拖进丈夫的命案中。这事做得真够蠢了,他俩的私情很可能因此而暴露,以后会平添多少麻烦!

许剑摇摇头,赶走这些自私的想法。小曼是在难中啊,在这方寸大乱的时刻,她不找我找谁?既然来了,我得尽医生的职责,也得尽许哥的情份儿。许剑一边在心里为她辩解,一边继续检查死者。先翻看瞳孔,已经散光了。又摸摸尸温,尸温稍有下降,所以死的时间不长。许剑声音沙哑地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曼哭着说:“他上吊。”

“自缢?”

许剑看着她,心脏向下沉落。昨天深夜他把小曼从丈夫身边唤走,今天这个男人就自杀,这恐怕不是巧合。他忽然想到,咋晚两人坐上出租后曾瞥见梧桐树后有一个男人身影,身形与小葛相似,会不会那就是小葛?也许这位丈夫对突兀的半夜电话生疑,在后边跟踪小曼,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情夫搂抱着上车。生性懦弱的他不敢制止妻子,只能走上绝路。

许剑想,这么说是我害了他?我刚刚害了宋晴的表哥,被妻子骂做伪善、阴险和缺德。今天又害死了情人的丈夫。我简直成丧门星了。

惊恐欲绝的小曼体会不到情人的自责,她领许剑到卫生间门口,指指左边墙角,那儿有一根直立的水管,在离地面一人多高的地方安有一个钩子,钩身较粗,表面电镀,比较精致,用螺栓和U型卡固定在管上。许剑的第一印象,这是挂拖把用的,但显得过于坚固,位置也稍高一些。现在,钩子上面松松地挂着一条绿色尼龙晾衣绳,挽成圆形的绳套。小曼说:

“就在那儿。就用那个上吊的。”

手指抖抖地指着这个绳套。

就在这一刹那,许剑的警觉突然醒了,从自责和对小曼的怜悯中中迅速跳出来。警觉的苏醒是因为――这条绳子!它相当细,从外观上就能看出其质地比较硬。他努力探过身摸摸,为了保持现场,他不想走进卫生间。没错,绳子确实很硬。这就不对头,大大地不对头。许剑虽不是法医,但作为医生多少懂一些法医知识。上吊的人颈部会留有缢沟,这条绳子又细又硬,所造成的缢沟应当非常明显,会引起一定程度的表皮脱落和皮下出血,死后发生皮革化,颜色呈黄褐色或暗褐色。但刚才检查死者时没发现这些征象啊。

他从卫生间门口退回来,转过去再检查一遍尸体。没错,死者脖子上没有任何可见的缢沟。这不正常。

不过眼结膜上有散在性出血点,这倒是缢死的症像。还有,他记得法医书上介绍过,如果死者刚死就被解下来,绳痕也可能消失的。但……他不相信能消失得这么彻底,这样细而坚硬的绳子不会不留下一点缢痕。

也许……他并不是自杀?

许剑知道不少案例,凶手把受害人闷死,或让受害者服安眠药后伪装自缢。法医学上说,如果是死后才挂绳,由于不再有流通的血液在这儿遇阻,就不会有明显的缢痕。但这种假设也与尸体征象有矛盾,因为尸体到现在还有温度。许剑检查了死者的口鼻,从表观上看不到闷死或服药的迹象,这只有等尸体解剖、做胃容检查时才能最终确定。

如果不是自缢,那事情就复杂了。许剑并不是怀疑小曼,但绳子的疑点是明摆着的,无法逃避。万一小葛之死有猫腻,那么死者的妻子,一个四处红杏出墙的风流女人,就甭想干净了。不管怎样,许剑从心理上悄悄拉大了同小曼的距离。才看到死人时他很紧张,但那是为小曼着急,那时的心理角度完全是站在情人这边的。现在,他迫使自己从那个位置抽身,站在“外面”来思考问题。

他想小曼不可能同凶杀有关。最有力的证据是:小曼是被自己临时拉到宾馆,而不是她约的自己,这就排除了事先安排谋杀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早有预谋?

如果早就精心安排好一切,她也有足够的时间(许剑睡熟或出门买小吃的时段),在宾馆里打电话指挥某个杀手,来实施事先策划好的谋杀。虽然这种推理稍显迂曲,但不能完全排除。想想小曼平素无意中流露的对丈夫的极端鄙夷,甚至因为“怕生个儿子像他”而拒绝生育,尤其是想想那次在火锅店吃饭时小曼对丈夫的“款款深情”,谋杀的可能并非没有。

那就太可怕了。

这样的心机就太可怕了。

许剑默默地检查着,推理着。这会儿他一直没正面看小曼,只是时不时悄悄地瞥她一眼。小曼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紧张地盯着许剑的表情。也许她的紧张是因为怕谎言穿帮?许剑无意中触到她的身体,皮肤凉沁沁的,非常光滑。但这会儿引不起他的快感,反倒像是碰到了蛇的身体。许剑下意识地离她远些,问:

“小曼你为什么要把他拉到床上?这是破坏现场啊你知道不。”

小曼哭了,哽咽得没法儿说话:“我那时……完全……昏了,只想……抢救他。”

许剑暗暗摇头:救人也不需要拉到床上啊,放到卫生间地板上就行。许剑想,其实我也在破坏现场啊,我刚才既然已经看到死人,就不该随她到卫生间,在卫生间门口留下我的脚印。这样会给自己惹下麻烦的。好在我及时清醒,没有进到要紧处。昏了一次头,从现在不能再昏了。许剑果断地说:

“从现在起再不能乱动,我打110喊公安。”

是一个女警接电话,说:请保护现场,警察马上就去。放下电话,许剑想了想,又给厂保卫部打了电话,值班人也是那句话:保护现场,我们马上就去。

电话打完,两人一时无话。许剑这时才再度注意到她穿着三点式。一个三点式的性感女人,伴着一具面目扭曲的死尸,这种对比让他心头发冷。小曼一直在发抖,当然是由于恐惧,而不是天冷。许剑到客厅沙发上捡来她的衣裙,递给她,让她穿上。小曼机械地穿着,泪水不时涌出来。

想想世事变得真快,如果现在是在幽会的四号楼,许剑会帮她穿衣服,还会把她搂到怀里,舔干她的泪水。但这会儿完全不可能了。许剑对她已经有了很深的猜忌。

小曼家的大门紧锁着,许剑回忆着是谁锁的门?想了想,是他自己,他进来时看见小曼只穿着三点式,下意识中顺手把门带死了。这会儿他走过去把门打开,也把他同小曼的距离拉开了。他说:

“公安很快就要来了,肯定要对你进行询问,你抓紧时间回忆一下,理理思路。”

这句话里隐含着一层意思:如果小葛的猝死中真有猫腻,你就抓紧时间把谎话编圆。这是作为情人的最后一个忠告,以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她感觉到了情人的疏远,悲凉地抬头看看他,说:“许哥,许医生,谢谢你接我电话后这么快就赶来。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家前是一个人到大统百货购物来着,我今天一直在那儿。”她补充一句:“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许剑苦笑,没有接她的话。她是在向情人做出承诺,但许剑不想留下“订立攻守同盟”的口实。而且,如果这里面真有猫腻,她怎么可能不拉上我?她不就是想拉上我做她的“不在现场”的人证吗?许剑岔开话头说:

“我想警察们该来了吧。”

从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交谈。小曼孤独地缩在卧室里,盯着死者,泪水从眼眶里漫溢出来。直到警察来前的十几分钟内,她的泪水一直不断线。她的哀痛看起来十分真诚。不过……也许此时许剑的心理比较阴暗,想想平时她对丈夫的鄙夷,她与情人幽会时的欢乐,她对小葛说过的那些刻薄话,总觉得她此时的悲痛中作秀的成份太大。

许剑也盯着死者,含着怜悯和悲凉。一条生命就这么去了。他曾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顽强生命啊,曾是全厂屈指可数的优秀工程师啊。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不是生命体,只是一堆人形物质。很快他就会腐烂、分解,回归泥土,与普通的泥土和元素并无任何不同。这堆物质作为一个“人”时所具有的独特情感、爱憎、悲欢、经历也从此化为乌有。

他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许剑很想知道,昨晚在出租车上看到的那个身影到底是不是小葛。现在死无对证,只有上帝知道了。

警车呼啸而来,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上楼。

特车厂的保卫科长领着两个公安,是辖区派出所的,他们说奉命前来保护现场,市局的人马随后就到。两个公安没有进第一现场卫生间,只是在大门口拉上隔离纸带。这时楼道里的住户已经被惊动,门口围了七八个人。二楼的刘师傅也在,在人群后伸着头,急不可耐地小声喊:“小许,许医生!”许剑装着没听见。

几分钟后分局的人马到了,由一位姓孔的刑侦队长带队,来人中有位头发花白的老法医——那不是曹院长的娘家二舅嘛。薛法医今天穿着警服,一脸的责任心。许剑打了一个招呼,对方没理睬,自顾开始工作。看来他完全没有认出许剑,这个帮他保住法医工作的人。一位女技术员先对屋里拍照,又猛劲抽鼻子,闻闻现场有没有异味。薛法医和女助手开始作初步尸检,另外几个人用放大镜和铝粉检查指印。

孔队高大威猛,说话却慢声细语,与他的外貌很不相配。他是询问组的,首先把许剑喊到书房里询问。许剑认识他,他父亲是许剑的中学班主任,毕业后许剑时不时去探望老师,与老师全家都见过面。按说孔队长也该认出许剑的,但可能在这个场合应该避嫌,他没有露出认识的样子,笑着说:

“许医生,你是除死者妻子外第一个到现场的,又是报案人,说说情况吧。别急,好好回忆回忆,说详细点。“

许剑完全如实地叙述了全部过程,只是没提他对尸体征象和缢绳的怀疑。问完后,孔队长很随便地说:

“你说你上楼时见到一位邻居?”

“对,二楼202室的刘师傅,金加工车间的。”

书记员做着记录,孔队长也在自己的本子上做了一个记号。他又问:“你说你接电话时刚刚回家,是到哪儿去了?”

“从市委招待所四号楼回来。”许剑说,“昨晚我同妻子吵架了,吵得很凶,我赌气在那儿订了房间。”

“啊,是这样的。”

他的一个助手退出去,听见他在客厅打电话,大概是在向四号楼证实。随后他回来同队长耳语一阵,队长点点头,忽然问许剑:“昨晚你同一个女人在一起?”

许剑犹豫片刻,决定暂不坦白。昨晚他们很谨慎,没有碰到熟人。虽然服务员见过他的女伴,但估计不会有人联想到小曼。当然,在发生这桩命案后,他俩的私情最终很难守住,但他至少要等小曼承认后再说。过早承认与小曼的私情,只会使情况复杂化――警方对这个报案者兼情夫一定会死盯不放的。许剑摇摇头说:

“没有,就我一个人。”

孔队长不快地说:“我们不关心你的隐私,但说出实情对你有好处。你昨晚是一个人还是俩人,能瞒过四号楼的服务员?请你考虑。”他补充一句,“我们会对你的隐私保密。”

听他的口气许剑倒放心了,他肯定怀疑许剑昨晚是去偷情或嫖妓,但并没想到那个女人就是池小曼。他的追问是出于好心,想让许剑说出过硬的人证,彻底洗清他的嫌疑。许剑当然不会轻易改口,即使改口他也无法供出一位莫须有的妓女。他再次摇头:

“不,没有。”

孔队长没有再坚持。有刘师傅的证明,他们对许剑并未生疑,这些询问都是例行程序。从这之后他的询问明显转了方向。他似不在意地问:“你来时,那根晾衣绳仍挂在那个铁钩上?你详细说说你当时见到的情况。”

许剑看看他。他的目光很平静,但许剑知道,关于这条绳子两人有同样的怀疑。这不奇怪,那个疑点非常明显,连半瓶醋的许剑都能想到,警方当然会想到的。许剑说:

“是的。池小曼曾带我看了现场,那根绳子当时就挂在那里,同现在的样子一样。池小曼指着绳套说,死者就是用它上吊的。但我及时想到要保护现场,没有进去。”许剑笑着说,“你们可以检查,我的脚印只到门口为止,里边绝对不会有的。”

孔队长示好地说:“例行询问,例行询问。好吧,你可以离开了,以后需要时再给你联系。记着,你所看到的一切情况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否则会对破案不利的。”

“我懂。我保证不泄露。”

“还有,许医生,谢谢你的报案。”

“不客气,公民的义务。”

许剑离开房间时,看见小曼在另一间屋子里接受询问。从门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是否慌乱和恐惧。他向那个背影瞥了最后一眼,在心中长叹一声,走出房间。打此刻起,他同小曼的关系就被割断了。此后很长时间,无论是她被监视居住,还是被解除监禁后恢复上班,许剑都再未同她有过实际接触,直到一年之后。

楼道中挤满了围观的邻居,许剑从人群中挤过去,二楼的刘师傅急忙拉住他,低声问:真的死了?咋死的?他对第一个问题点点头,对第二个问题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楼下也挤满了人。出了楼门,抬头看看对面四楼自家的阳台,铝合金窗户拉开了,宋晴在那里探着身子,关切地往下看。许剑向她摆摆手,提前让妻子放心。等他回到家,宋晴已经打开门迎接他。她多少有点紧张,说公安已经找过她了,是来了解两点情况:一、昨晚夫妻两个是否吵过架;二、去池小曼家之前,许剑是否当着宋晴的面接了池小曼的电话。

“我都如实回答了。我说昨晚夫妻确实吵了架,起因是老家一个亲戚的事。又说池小曼打电话求救时我也听见了,你临跑出门,还回头在药柜中拿了一瓶急救药。我对他们说,我相信丈夫,他绝对不会牵连到什么谋杀案中。许剑你别担心,你只是运气不好,偶然被牵连进去。你也不用后悔,作为一个医生,听到有急病怎么能不去呢?何况还是小曼来求。”

许剑苦笑着拍拍她的脸,亲一下,搂紧她坐在沙发上。妻子的信任让他汗颜。当然他没去杀人,但却是这个女疑犯的情夫,而且这个秘密很快就会露出水面的,他真不知道,那时该如何面对妻子明澈的目光。不过,这桩突发的命案让夫妻之间的裂隙不经意间就抿平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吧。许剑说:

“我不担心的,这都是例行询问,并不是针对我。不过,以后你可不要说什么‘谋杀案’,究竟是自杀还是谋杀,还远没有定论呢。”

宋晴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听大家哄传的,有人还咬定与小曼有关。”

宋晴的担心也就到此为止,她确实不担心丈夫会犯罪,也不相信丈夫应个急诊就会被牵连进去。此后她一直为小葛惋惜:那么好的人,那么优秀的工程师,怎么说走就走呢。当年的汽车都没轧死他,今天却无声无息地死了,人的命啊。又替小曼惋惜,说她丈夫死了,又死得不明不白,小曼肯定要受一场磨难了。那天下午两人没再出门,不时到阳台上看看前楼。下边的人群一直没散,警察出出进进,警车到晚上才走。

晚饭前,戈戈高声喊着“妈!爸!”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他已经听说了几乎所有的情况,不过他的兴趣点集中在死人身上:

“爸你今天是不是第一个见到死人的?是不是上吊?舌头伸出来吗?电影中的吊死鬼都是伸着红舌头。爸你见了死人害怕不害怕?今晚能不能睡得着?”

许剑说当然能睡着,爸爸当了十几年医生,死人还见得少吗?戈戈钦佩地说:

“爸爸你真行,真勇敢!”

晚饭后,门铃响了。是一个中年女人,50岁上下,短发,很干练的样子,面色惨淡,眼角挂着泪痕。说话时而是西川口音时而是北阴口音。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葛玉峰的大姐,得到警方通知,刚从县里赶来。许剑夫妻心想:这就是那个从死人堆里扒出小葛的大姐了。宋晴忙让座,斟上茶水,说:

“大姐你歇口气。大姐,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你要想开呀。”

这位大姐非常悲伤,但眼中更多的是怒火。她直截了当地说:

“许医生,我和公安谈过话就直奔你这儿了。人家说你第一个到现场,你对我说说当时的情况。我知道俺家小三儿死得冤。我早就说过,小三儿一定会被这个狐狸精害死!”

纵然许剑自己对小曼也有怀疑,但葛大姐的武断仍使他生出反感。他淡淡地说:“大姐你这话说得过早了,是自杀还是他杀并没有定论。现场看不出他杀的迹象。”

宋晴看看丈夫,也小心地解劝:“是啊,没人说是谋杀。”

“你们不知道内情。我家小三儿太窝囊,在家被那个狐狸精呼来喝去,不当人待。我在小三儿家亲眼见过池小曼扇他的耳光,气得再不登那个家门。还有,你们厂谁不知道,池小曼在外边有成群的相好?小三儿一定是被那个狐狸精害死的!结奸夫害本夫!”

想起幽会时小曼对丈夫的鄙夷,许剑对葛大姐的话有同感,不好为小曼辩白。而且,葛大姐的话证实了那句传言:小曼确曾掴过丈夫的耳光。这未免过份了,一个妻子这样做有点太过份了。

而且他在葛大姐面前不免心虚:自己也是她说的“成群的相好”中的一个啊。当然葛大姐这会儿并没有怀疑许剑,否则她不会来这儿的。

不过总的说,这位大姐处事太偏激:“不拿丈夫当人”确实可气,但和“谋杀丈夫”绝不可以划等号的。许剑想,她是乍然听到爱弟——毋宁说是她的儿子——的死讯,正在悲愤之中,偏激一点可以原谅。许剑耐心地说:

“葛大姐请你原谅,我真的不能告诉你现场情况。我离开现场前,警方再三告诫我一定要守口如瓶,因为,如果小葛万一死于他杀,那么泄露出去的任何情况都对破案不利,凶手知道后会预作准备。我想你会谅解的。”

葛大姐不甘心,但没法子反驳许剑的理由,沉着脸一时无话。宋晴及时插进来:

“葛大姐你吃饭没?你听到噩耗就从县城里赶来,一定没来及吃晚饭吧。我这就给你做。”

葛大姐说不用麻烦了,这会儿我哪能吃得下。宋晴说:

“那可不行,事情已经出了,你要保重自己,不能把身体拖垮,办丧事要忙几天呢。大姐你和许剑接着聊,我去煮一碗鸡蛋挂面。”她又补充一句,“大姐在我家别客气,我也是紫关镇人,咱俩是近老乡呢。”

她到厨房去了。戈戈从书房出来,这孩子知道待客的礼貌,悄悄拉拉爸爸的衣角,小声说:

“我作业已经做完了,想看电视,行不?”

电视是在客厅,这会儿当然不能看。许剑背着葛大姐向他摇摇手,回头对葛大姐说:大姐你先坐,我把儿子安顿好。然后把儿子领到书房,打开电脑,在网上找到一部他爱看的电影。等许剑回到客厅时,葛大姐正在无声地痛哭,用手支着额头,泪水汹汹而下,肩膀猛烈地抽动。她听到许剑的脚步声回客厅了,不想让主人看到她情绪失控,转过脸迅速擦干泪水,哽声说:

“我到现在还不信这是真的,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前天他还给我打电话呢。”

她深重的悲痛让人心酸。许剑只能笨拙地安慰:“大姐,我知道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你们姐弟感情很深,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

她的泪水擦干又涌出来:“许医生,你说我咋向他死去的爹娘交待呀。这么好的孩子,从小就命苦,老天没眼,老天没眼!”

她说小三儿爹娘被汽车轧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那次全市性的群众大会,她也跟着街道居委会去了,和小三儿爹妈,就是她的堂叔堂婶,坐在一块儿等着大会开始。出事前她还抱了一会儿小三儿。她比小三儿大15岁,一向很疼这个小不点儿兄弟。后来有人喊她打扑克。她把小三儿还给小婶就过去了。那时谁想到会有一场大灾祸?随后那辆车就冲过来,碾过人群,离她不到两米。她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一地的死伤者。忽然她听到小三儿的哭声:“妈妈!妈妈!”她从梦魇中醒来,冲进死人堆中抱出那个血孩,扒开衣服查看伤口,没有,小三一根汗毛都没掉,身上的血全是爹妈的。小三儿抱出来时,他爹妈还在地上弹蹬,不久就断气了。那天她一路大哭着,把可怜的小三儿抱回家。

从此小三儿就由他家抚养。那一段她没工作,所以小三儿一直是她一手带大的。后来全家被下放到紫关镇,仍是她带小三儿。

她对许剑说:“论辈份我是他姐,论亲情我是他妈。许医生不怕你笑话,我当姑娘时就有一个不好听的绰号,叫葛大奶子,紫关镇上都知道的。为啥奶子大?让小三儿吸的,小三儿玩的。他噙我的奶噙到五岁!”

她说,小三儿的爹妈是老来得子,对儿子比较娇惯,两岁还没断奶,晚上总是噙着妈的奶头才能入睡。那天小三儿受惊太重,吓出毛病了,外面稍有动静就抽搐。到晚上扯着嗓子嚎,哭得几乎断气。她只能抱着小三儿,一个劲儿在屋里悠着哄着。小三儿在她怀里找奶头,找不到就哭。闹腾到半夜,她咬咬牙,掀开衣服,把乳头塞进去。小三儿噙着姐姐的空奶头,这才抽咽着睡着了。从那之后就成了习惯。后来小三儿大了,不噙奶头了,但总要两手捧着奶子才能入睡。一直到五岁才给他“摘奶”。

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供他上了大学,又张罗着为他办了婚事。“池小曼还是我托人给他介绍的,我真是瞎了眼,把这种贱女人塞给他,说来是我害了小三儿!是我害了三儿!”

许剑小心地问:“大姐,你说你见过池小曼抽丈夫的耳光,是亲眼见的吗?”

他知道问这个问题不合适,一个和葛家没什么关系的男人,你凭什么对这种事感兴趣?但他一直想证实它的真实性。葛大姐说:

“我没有亲眼见,也跟亲眼见差不多。几年前我来他家时,两人刚吵完架,小三儿脸上有显凌凌五个指头印。我气得要和池小曼理论,小三儿抵死不让。从那天起,我再没登过那个家门。”

许剑迟疑片刻:“大姐,有句话不知道我当讲不当讲。”

“你说。”

“你家小三儿是不是有什么短处捏在妻子手里?否则他干嘛在她面前这么低三下四。大姐你别生气,我是瞎猜,弄清这一点,对破案也许有帮助的。”

大姐坚决地说:“不会。小三儿的人品我知道,不偷不摸,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三不四的朋友,为人腼腆,见了姑娘就脸红。他能有什么短处?他就是太懦弱,被这个狐狸精迷上了,被她降住了,攥在手心。算来是小三儿上辈子欠她的!”

也许当姐的对弟弟的评价过于溢美,但许剑想她说的基本是实情,符合他平时对小葛的印象。特别是经过那次宴请后,他对小葛的为人又多一层了解。关于这一点许剑实在想不通:小葛应该说是一个比较优秀的丈夫吧,为什么小曼对他如此鄙夷,而小葛在妻子面前如此……低贱。剩下的只有一个原因:也许小葛不能行男女之事,所以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依他的性格(腼腆,懦弱,见了姑娘就脸红),这是很可能的。

但这件事许剑曾问过小曼,小曼否认了,她没必要在这点上说谎吧。

宋晴把饭做好了,香喷喷的鸡蛋挂面。葛大姐还是说不想吃,在宋晴再三劝说下,勉强吃了一碗。吃完饭她不顾宋晴的坚决劝阻,非要自己洗碗。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她是个很责已的人。宋晴问她住处安排了吗?她说安排了,就在厂招待所。她已经决心在这儿打持久战,非要弄清小三儿的死因后再走!

她还说,已经要求警方对尸体作解剖,要彻底查明死因,为小三申冤!

许剑和宋晴互相看看,心照不宣。这下子池小曼麻烦了。不管她在丈夫之死中有没有猫腻,但有了葛大姐这样一个锲而不舍的对头,她今后的麻烦大了。

电话响了,许剑拿起听筒,是一个慢声细语的男人语调:“许医生吗,我是孔大军,刑警队的。死者的大姐这会儿是不是在你家?”

许剑说是的,她来这儿打听当时现场的情况,不过我遵照你们的交待,什么也没有透露。

孔队长说:“你做得对,谢谢。你告诉她,请她这会儿到池小曼家,池小曼一定要见她。我这会儿也在这儿。”

“是不是……尸体解剖的事?葛大姐刚刚还在说这事。”

孔队长略略迟疑,答道:“对。”

许剑把电话递给葛大姐:“刑警队孔队长的,请你去池小曼家,小曼要见你。”

葛大姐接过电话说:“孔队长,我不想见她,有什么话让她在电话中说吧。”

孔队长劝了两句,但葛大姐执意不去,那边只好把电话交给池小曼。在池小曼通话前,葛大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先摁下免提键,于是宋晴和许剑也成了听众。小曼声音沙哑地说:

“大姐……”

乍一听到她的声音,许剑心头猛一荡。算来他们分手只有半天,但风云突变,弄得好像过了半个世纪。他怕妻子和葛大姐注意到他的情绪动荡,还好,她们都在专心听电话,无暇他顾。电话中小曼说:

“大姐,小葛有这样的不幸,我也很难过。可能大姐对我有误解,日久见人心,事情终究会清楚的。我只想说一句:在小葛的猝死中,我没有任何牵连。人死了,就不要再折腾他了,让他落个囫囵尸首。大姐,最好不要对他做尸检了,请你考虑考虑。”

许剑暗暗摇头,心想小曼这些话实在欠考虑。既然小葛的猝死中有这样明显的疑点,葛大姐怎么会因她的几句话就放弃尸检?别说是她,就是警方也不会同意的,刑法上有规定,对有疑点的猝死者,警方有权决定是否尸检,根本不必征得家属的同意。小曼坚持不做尸检,只会加重大家对她的怀疑。

连许剑这会儿也加重了怀疑:小曼为什么明知不可为也要坚持?也许她知道,只要一尸检就真相大白?

葛大姐在回话前努力平静了情绪,说话的语调比较平和,但话语比剃刀还锋利:“池小曼,谁想折腾死人?小三儿这辈子太可怜太窝囊,死了还不能落个全尸。不过做尸检是为你好,是想证明你的清白,要不人言可畏,结奸夫害本夫是嘴边上的话。你不用劝我,我的主意不会变的,究竟做不做尸检,由公安决定吧。”

那边沉默一会儿,幽幽地说:“我料到你不会听我的劝,我只是尽尽心。小葛在九泉之下不会怨我了。那就做吧,那就解剖吧。孔队长说做尸体解剖必须有家属在场,我不敢去,就麻烦大姐你去吧。”

“好,我去。”葛大姐挂了电话,从牙缝里说,“哼,做贼心虚。”

许剑和宋晴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个话题不好说什么。

已经10点了,戈戈已经睡下,葛大姐几次说我该走了,说着说着又留下来。今天的噩耗太突然,把她的方寸全弄乱了。她只想能有人听她的倾诉。宋晴很理解她的心情,柔声劝着:

“不急不急,时间还早呢。和我们说说话,你心里也会好受些。大姐你一定要节哀。”

葛大姐说她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为小三儿介绍了这么一个妻子。那时小三儿已经小三十了,因为太内向,一直没有谈对象。她急了,辗转托人介绍。后来一个老街坊介绍了池小曼,葛大姐带着小葛与女方见面,见面后姐弟俩都很满意。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一步走错,铸成终生的悲剧。为这事她和那个街坊都吵翻了,想想也不怨那人,婚前池小曼的名声还可以,谁想到她是这样一个破鞋呢。

她说,俺们姐弟感情很深,小三儿一直到十岁时,只要跟我出门,总是要牵着我的手,邻居都说我半是姐,半是妈。后来就是为了这个狐狸精,姐弟俩基本断了来往,因为我实在不愿看小三儿受凌辱,立誓不登池小曼的家门。说来是我害了小三儿,是我害了小三儿!

她的泪水又突涌出来。宋晴听得很动感情,眼圈红了又红。葛大姐肯定也感受到了听话人的共鸣,与宋晴说得十分交心。许剑想起宋晴对他表哥过于深重的内疚,心想这两个女人倒是有某种相像。

11点,葛大姐走了,她的来访弄得许剑心情烦躁,想出去散步,宋晴说:

“这会儿散步?已经11点了。你要去的话,我同你一道。”

许剑知道她的用意。不管许剑算不算嫌疑人,反正公安调查过他,在这微妙时刻,她要用妻子的信任为丈夫撑起一道屏障。许剑谢绝了,说:

“戈戈在家,你照看他吧,我想一个人转转。”

许剑倒不怕被牵连进命案中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安总不会把杀人罪硬栽给不相干的人。他怕的是这桩命案使他的私情曝光,那时候宋晴如何受得住?曝光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小曼若不供出与情人的幽会,就无法证明她不在现场。她倒是许诺过“决不会连累你”,但在警方的逼问下,这种许诺肯定靠不住。

所以,为宋晴着想,这一段时间她不宜太招摇,否则等丈夫的私情曝光时,她会很尴尬的。

今天是新月之夜,细细的C字形的月牙儿在白云中穿行,繁星如豆。小叶杨的树梢在夜风中摇摆。各幢家属楼的窗户大部分黑着。许剑目光忧郁地盯着这一扇扇黑黝黝的窗户。此时此刻,窗户后面有多少对男女正在干着男女之事?其中是否有并非夫妻的偷情者?一定会有的。虽然只是臆测,但许剑相信会是这样。这是两性人类的本能,与100年前、1000年前、甚至100万年前并无不同。

人类只是把露天野合改为卧室里的做爱,把公开的群交改为隐秘的偷情。

文明进步了,人类自以为进入自由王国了。其实不然。人类仍然只是一群提线木偶,身后永远有束细线被上帝牵着。

就如他迷恋于小曼的肉体而放弃理智。

下意识中,他踱回小曼的楼下。小葛之死所激起的骚动还未平息,虽然夜色已晚,楼下仍有一小群人在谈论此事。公安已经撤走了,只留下两名女警住在小曼家里,说是怕小曼自杀,保护她。因为下午死者的大姐曾带着五六名亲属在楼前大闹一番,跪求公安为她们作主,为屈死的小葛申冤。她没有说凶手是谁,但谁都知道那是冲着池小曼。

当然,警方的用意不光是保护,也含着软禁小曼的意思,小葛命案中的蹊跷太明显了,警方怕她逃跑或串供。

许剑鉴于自己在本案中的角色(除死者妻子外的唯一在场人),不好去人群中扎堆,仅同熟人点头问好,径直走过去。有人喊着“许医生,许医生!”追了过来。是小曼楼道二楼的刘师傅。这次多亏她,为许剑进入现场的时间做了有力的旁证,要不警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说刘师傅你有什么事?刘师傅说:

“许医生,公安找过我,调查你进池小曼家的时间,我照实说了。”她还加了一句,“我还说,过去从没见你来过。”

许剑轻描淡写地说:“不奇怪。这是公安的惯例:报案人的嫌疑得第一个排除。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至少省了我不少口舌。”

她严重地说:“许医生我跟你说,小葛肯定是被池小曼害死的!”

许剑抑住不快说:“刘师傅,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乱说啊。公安局还没定性呢。你可别学小葛的大姐,她太偏激,由着性子闹。那种闹法会把事情弄糟的。”

“不是池小曼害死的,也是被她气死的。许医生,你不知道这个娘儿们有多浪,她平时敢穿着奶罩内裤到楼道里的垃圾口倒垃圾!啧啧,那是什么衣服呀,奶罩只盖住奶头,内裤只能兜住沟沟,她愣敢出门!我男人和我都撞见过。还有,小葛不在家时,常有年轻男人来找她,关上门一呆就是半天,你想那能干啥好事?我早就盯上她啦。”她得意地说,“碰上可疑人来,我就从猫眼里侦察,从他进屋一直监视到他离开。告诉你吧,她有几个相好,都是哪几个,我知道个八八九。”

许剑立刻想起自己“决不进小曼家”的决定,不由暗自庆幸。

“许医生,就在你进池小曼家前两分钟,我男人还撞见她出来倒垃圾,还是那身打扮,真不要脸!”

许剑身上一激灵,问:“你说就在我来前两分钟?”

“对。”

“你……告诉公安了吗?”

“没有。说这干啥,她不嫌丢人,我男人还嫌晦气呢。”

许剑笑了:“你说得对。其实我进屋时她还是这身打扮哩,是我请她先把衣服穿好。不过,当时人命关天,我想她是吓傻了,一时的失态,就没有在意。”

他告辞刘师傅走了,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却在激烈翻滚。在此之前,他对池小曼有猜疑,但仅只是浅浅的猜疑。知道这个细节后,心中的怀疑陡然加重了。

因为刘师傅不知道,许剑却能断定,池小曼刚才肯定不是倒垃圾!

他和池小曼坐一辆车回来,在厂门500米外分手,他步行,小曼坐出租到厂门口。满打满算,小曼只会比他早到家五分钟。在这段时间内她要脱去外衣,再发现丈夫的死亡,然后打电话给医生……这些过程再紧凑也要五分钟时间。她哪里还有闲心去倒什么垃圾?

既然不是倒垃圾,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毁灭罪证。她把某件东西匆忙扔进垃圾筒里了。

警方太疏忽,竟然没想到检查垃圾箱。

许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如果她真是本案的策划者(不可能是直接凶手,三五分钟内她不可能杀死一个人,再说死亡时间显然在她回来之前),那就应该去揭发,这是公民的义务。再进一层说,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她打一开始就是把许剑做为一个棋子,她的脉脉温情都是为阴谋服务的,又何必留恋她呢。

但她……毕竟与许剑有过肉体之欢,许剑下不了这个狠心。

他在林荫道上踱了很久,因为心事重重,下意识中又踱回到原地。天已经黑定,闲聊的人群已散去。小曼家开着灯,大概是卧室灯,是温馨的粉红色。小曼此刻在干什么?在想什么?那两位监护的女警对她严厉不严厉?这些温情的想法像雪堆的融水一样悄悄渗出来,许剑知道,他不会去揭发小曼了,绝对不可能。

从中午到现在,许剑心里的天平一直在剧烈摇摆。小曼是有罪,还是无罪?小葛之死的疑点太明显了,但他一直有一个模糊的感觉,那就是:如果把目光的焦点对准“事”,则小曼大可怀疑;如果把目光对准“人”,则小曼不大像是阴谋中人。

他想起两人离开四号楼前,小曼还在操心着招待所几点结账,不想让情人多花一天宿费;她在洗潄时小声问:你是不是还想要我一次?如果那时她刚刚遥控指挥过一桩杀人行动,怎么会有这样的闲心?还有,在她刚才同葛大姐的通话中,也流露出一种只可意会的凄凉无奈,这不像是杀人凶手的心态。

除非她是天字第一号的冷血杀手,兼天字第一号的假面演员。

不可能的。

但刘师傅透露的这个细节又让天平剧烈地摆过去了。这个倒垃圾的行动太可疑,简直无法为它找到什么解释。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她在丈夫的死亡中肯定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如果不是主谋,至少也是被动的知情者。她在刻意掩饰什么秘密。

许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个貌似浅薄的女人其实很复杂。女人太可怕,尤其是当你对她们多少怀着轻慢之心时。

包括那位爱好从猫眼里侦察邻居的刘师傅。

许剑久久盯着小曼卧室中粉红色的灯光,下了一个决心。他不忍心揭发小曼,但至少要设法弄清真相,否则我这个男人也太憨傻,一任情妇摆布。

回到家,他仍没走出这些思绪,脱衣上床时显得神情恍惚。很久之后他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神,也觉察到宋晴在怀疑地看着他。糟糕,妻子已经生疑了。她这人虽然从不多疑,但绝不是傻瓜。只要她动了疑心,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很快会嗅到丈夫的偷情。

不过许剑不想解释,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打算。他想,反正和小曼的私情肯定会暴露,又何必处心积虑骗妻子于一时呢。

他简单地说一句:不早了,睡吧。就面向床外睡下。宋晴也悄无声息地睡了,若在平常,妻子睡前总要和丈夫叨叨一会儿枕边话的。许剑怅然想道,上一次因表哥引起的冷战刚刚结束,恐怕又要开始一场新冷战,这在两人12年的婚姻中从未有过啊。

好长时间许剑睡不着,强忍着不敢翻身,生怕惊动妻子。他一直在思索刘师傅提供的线索,决定明天就去检查小曼楼道的垃圾箱,但如何实施比较作难。绝不能让别人看见,尤其不能让刘师傅看见,那会引起怀疑的。他甚至想找清垃圾的民工买一身行头,打扮成清洁工人,但大热天的,总不能用墨镜和口罩把脸全捂上吧……老吕头!他忽然想起,老吕头因年龄太大,已经不在装修队里干了,现在承包了家属区的垃圾清运。可以找他帮忙,不显山不露水就把事情办了。

对,就这样,明天一早就去找他。

第二天早上,宋晴起床做早饭,许剑仍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前楼有哧拉哧拉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这个声音传得很远。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悟出,这是清垃圾的铁锨擦地声呀。赶紧到阳台上往下看,实在巧,老吕头已经来了,正在前楼的第一个楼道清垃圾。他想老吕头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竟有这么巧的事。细想也不稀奇,垃圾是每周清一次,所以今天他碰上老吕头的可能性不小于七分之一。他穿上运动服,做好准备,从窗户里盯着老吕。老吕头清扫完了第一个垃圾箱,来到二单元,到楼洞内拿钥匙,开垃圾门(特车厂的垃圾箱平时都锁着,钥匙挂在楼道里),他瞅准时机飞快跑下去。等他跑到前楼的二单元,老吕头刚开始装垃圾。

他说:“老吕头,来得早啊。”

老吕说:“不早,这几天天热,趁早上凉快干活。许医生,你跑步啊。”

“你来得正巧,我昨晚倒垃圾可能把一个信封也倒掉了,里边有几十块钱呢。”

老吕疑惑地说:“许医生住这儿?我记错了,还以为你是住对面那幢楼。”

许剑吃一惊,没想到老吕记得自己的地址,在他的印象中,从没有和老吕在新家附近照过面,家里送他旧衣服都是带到医院再送他。不过许剑知道,大凡不识字的人,在这方面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也许他偶尔撞见过许剑或者是宋晴,就记住了。

事到如今,许剑只有硬挺。各栋家属楼都一模一样,想来老吕头不可能记得太准。许剑说你记错了,我就住在这儿。

老吕说:“那好办,我帮你找,你也盯着。”

他一锨锨把垃圾铲出来,仔细翻检后倒垃圾车里,许剑不错眼珠地盯着,一边用余光扫着楼洞。这会儿他很怕二楼的刘师傅下来撞见,依她福尔摩斯式的敏感,她有可能把两件事(小曼的倒垃圾和许剑检查垃圾箱)联系起来的。还好,她一直没有露面。另有两位住户下来散步,许剑主动打了招呼,说我正和老吕头聊天呢,这位老吕头说话真风趣。

一箱垃圾很快清完,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许剑松口气,发觉这其实正是他盼望的结果,他心里的那具天平又荡回去不少。老吕头很遗憾,似乎没找到失物是他的责任,说:

“要不,把车上的垃圾倒出来再扒一遍?许医生没关系的,再扒一遍也用不了半个时辰。”

许剑忙说不用了,可能是我记错了,也就是几十块钱,算了算了,我还要锻炼呢。

他同老吕告别,绕一个圈跑回家,宋晴已经把牛奶和馒头摆到餐桌上了。

公安局在厂保卫科设了临时办公室,每天忙着传唤证人询问,作笔录。这桩命案像是自杀,但有明显的疑点,听说仝局长专门听过案情汇报。尸检所对死者做了解剖,验尸结果没有公开,但许剑估计没发现问题,否则公安们不会这么波澜不惊。公安对小曼申请了监视居住。小曼一直足不出户,被两个女警保护着,或者说是软禁着,买菜买油这类杂事都是女警在干。两位女警都很年轻,也许是职业习惯,也许是同这儿的人生疏,她们进进出出都面无表情,不大同凡人搭话,在特车厂这个社交群体中显得“格涩”。

自从许剑在心理上为小曼脱罪后――当然他的脱罪过于草率,免不了一厢情愿的成份――他对小曼的担忧和怀念就不可抑制。她这些天受着怎样的煎熬?面对着两个机器人一样的女警,她受到怎样的心理压力?她的精神是否濒于崩溃?

不知道。

许剑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咫尺天涯”。

中午,宋晴做饭时,他仍然点上一支烟,到阳台上去,悄悄观察对面的动静。仍能在小曼的客厅或厨房的窗户里看到她的身影,不过现在衣着整齐,不再是过去的三点式了。他想这个细节也有象征意义吧:小曼飞扬佻脱的个性已经被外在力量紧紧地束缚住了。

有时,那边的她也抬头向这边望,两双目光穿透两层玻璃在空中对撞。这样的精神交流只能使许剑的心里越来越沉重,想来她也一样。

许剑生来不是做间谍的材料,无法做到喜怒内敛,从阳台上回屋后,常常不能完全走出忧思。连戈戈都注意到了,说爸你这几天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被死人吓的?戈戈说这话时许剑看看宋晴,她对儿子的话似乎没有反应,继续忙着家务。但许剑知道这是假象,她这些天已经非常敏感了,所以她的平静显得更为可怕。

早上翻昨天的晚报,看见宋晴在上面登的寻人启事:

“今有一男子失踪,40岁,身高1米70,长形脸,说话带西川县口音。神经不正常。有报实讯者酬谢1万元,有送到者酬谢2万元。联系地址:本市特车厂职工医院许剑。”

启事上注的是许剑的名字,但提供的手机号却是宋晴的。

按家里的习惯,在一般家务事上由主妇作主。但真要碰到大事,你不问,宋晴也要向丈夫讨主意的,她在心理上对丈夫有依赖。如今她一个人悄没声地办了,办后也不向许剑知会一声。这对夫妻关系而言是一个危险信号。

许剑看完报纸后没吱声,宋晴知道丈夫看见了,同样没吱声。这些无声的行为语言已经算是冷战了,两人都能感到家里的氛围越来越紧张。许剑为此痛苦,但根本不想释解它――仍基于那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也许明天他和小曼的私情就暴露啦,在此之前去修补夫妻关系有什么用呢。他倒宁愿维持这样的冷淡,可以把夫妻摊牌的时刻尽量往后推。否则,等到私情暴露的那天,他的任何掩饰都会显得过于虚伪。

小曼的情人一个个“落网”了,不知道是小曼坦白出来的,还是警方明察暗访的成果,或者,得益于刘师傅那样的革命群众的揭发。共有四人,氧气车间的朱云龙,车队的邵强,计量所的孙工,还有一个是厂外的业余篮球队员,经常到特车厂打比赛。这四人中倒有三个属于蓝领阶层,但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年轻,体格健壮,相貌很“男人”。

小曼找情人不关心地位和金钱,只看重他们的性吸引力。

四个人依次被唤进那间临时办公室,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他们和小曼的不正当关系,然后灰溜溜地出来。这些天,在这些人家中都发生了或公开或隐蔽的战争。最惨的是司机邵强,脸上被妻子抓得鲜血淋淋,出车时只得用纱布盖上。但四个人都提供了不在现场的确凿证据,而且他们与小曼的关系至迟在一年前就断了(许剑想起小曼一年前说的话:我和你好上后再不会同任何男人来往。她真的没有骗自己!)。这样他们就从嫌疑人圈子里解脱出来。

现在,小曼情人中只余下隐藏最深的一个。

许剑。

在他提心吊胆的等待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已经10天了。那么,至少在这10天里,小曼顶着巨大的压力,一直信守着对情人的承诺。这让许剑心生感激,也觉得自己特不是东西。你好歹是个男人,怎么能躲到一个弱女子的后面,让她独自荷受痛苦呢。现在应该为她站出来,提供她不在现场的证明。但想起宋晴和戈戈,想到这个坦白将使家庭破碎,许剑没敢真的去做。

警方的口风很紧,不知道他们掌握了多少对小曼不利的证据。但这些不利证据肯定很有力度,否则他们不会把小曼盯得这样死。其实,即使据许剑这个外行看来,小葛之死中也有不少疑点。一年后,也就是许剑洞悉了此案的真情并向仝宁作出披露后,仝宁让他看了当时对小曼询问的笔录,证明他的猜测不错。

在以下的询问笔录中,小曼撒了一个大胆的谎话:为了填上15个小时的时间空档,她没有承认半夜11点出门,而说是早上九点离开家。因为她何时离家只有小葛能证实,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笔录的问话者是孔队长。笔录前几行是套话,无非是询问姓名职业、被询问者保证如实陈述等内容。笔录的尾部和内容关键处都按着红色的指印,几张记录纸上红鲜鲜的,给人以触目惊心的感觉。

……

问:请说说今天你都干了什么,有什么人证明。

答:今天是星期六,早上我们睡懒觉,9点才起床。我想上大统百货去买一套高档内衣,我丈夫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问:出门时碰见熟人了吗?

答:似乎没有。

问:一个也没有?再好好想想。

答:我想不起来。

问:往下说。

答:我在百货商场转了很久,那套内衣太贵,要999元,再加上我已经有了一套,就没有再买。后来我一直在商场转,中午就在商场五楼的餐饮部吃了饭……

问:吃的是什么?

答:很简单,就吃了一碗馄饨。

问:逛商场时见没见到什么熟人?或者,有没有购物发票之类的物证?

答:没有碰见熟人,也没有买东西。

问:接着讲。

答:我两点坐出租回家,在厂门口下的车。到家大概是两点20分左右。

问:回来时碰见什么熟人了吗?

答:没有。星期六,那会儿人们都在午睡,路上人很少。

问:往下说。

答:开门时门没有反锁,我想小葛肯定在家。进了门,先脱去外衣扔到客厅沙发上,又到卧室,没见小葛。我想他也许出去了,去的地方不远,所以门没反锁。可是我又看见他的外衣长裤扔在卧室里。我喊了两声,没人应。我见厕所门虚掩着,心想他可能在里面吧,推开门,就见小葛吊在暖气管上……(哭)

问: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答:他……只穿一条内裤,身体歪斜着,低着头,脚在地上拖着,但没有离地。

问:你当时做了些什么?说详细点。

答:我记不清了,我吓呆了。只记得我把他从绳子上解下来,抱到床上,摸摸没有气,就赶紧给许医生打电话。

问:你一个人把他从卫生间抱到床上?

答:嗯,我一个人。

问:你把他从绳子上解下来时,还不知道他是否断气,对吧。那你为啥不在卫生间就地抢救,而要抱到床上?

答:我……不知道,我当时吓呆了。

问:据你讲的情况,你丈夫是自杀。你能不能谈谈自杀动机?你们近几天吵架了吗?

答:没有。

问:你家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件?

答:没有。

问:据我们了解,死者葛玉峰工作非常优秀,是厂里有影响的人物。与同事们相处也很好。他为什么自杀?一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寻死的。

答:我……真的不知道。

问:我要问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希望你能如实陈述。你做过伤害丈夫的事吗?

答:我没有伤害过丈夫……这是我个人的隐私。

问:个人隐私如果同时可能是凶杀案动因的话,那就不能向警方隐瞒。我再问一句:你与其它男人有没有婚外性关系?比如:邵强?

答:……是的。

问:还有谁?请你不要存幻想。你需要我一个一个指出来吗?

答:……还有氧气车间的朱云龙,计量室的小孙,孙则海……还有摆长有,是市业余篮球队的。我对不起小葛,他肯定是听说我有情人,气不过自杀了。

问:你的情人还有谁?

答: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问:昨晚你是否是同某个情人约会?

答:没有。我说过了,昨晚我一直在家。

问:好,再回头想想,你今天进出家属区是否碰到过什么熟人。你离开家属区时是早上九点,正是家属区人最多的时候。你家离厂门口有二百多米,走这么长的路,没碰见一个熟人?我们调查过,九点那会儿有几个住户在楼下聊天,但他们不记得见过你。还有,你在公共场合转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碰见一个熟人?回到家属区时是下午两点,虽然这会儿路上人少,也不至于碰不见一个熟人啊。

答:我就是没碰见!我就是没碰见!信不信由你们了。

……

笔录看到这里,连许剑都替小曼揑一把汗。孔队长很聪明,抓住这段可疑的时间空白,还有死者的自杀动机,步步紧逼。小曼虽然咬牙硬挺,但可以想象到,她已经被逼得汗流浃背,到最后情绪显然已失控。她当然无法提供人证,在这段时间里,她正和许剑在四号楼的房间里颠鸾倒凤呢。但小曼的叙述中至少有一段是真实的,即她是下午两点返回特车厂家属区。偏偏在这段时间里她确实没碰见一个熟人!她的运气太糟了。

在这次询问中,当问到她的婚外恋时,她先是不承认,很快改口,轻易地供出了四个情人。许剑能揣摸到她的动机:急于为丈夫之死找个说得过去的原因。当然,以一个仓库保管员的智慧,又怎能和老公安们抗衡呢。她的谎话漏洞连篇,简直不可卒读。

不过,不管怎样难熬,她确实没供出许剑。许剑读至此处,不免百感交集。

自那次在现场被询问过后,许剑再没被传唤过,这让他多少有点庆幸。有一天下午许剑回家,一打开门,戈戈嗖地一声从他屋里窜出来,小声说:“爸,妈妈又哭啦。”

许剑看着他胆怯的样子,于心不忍。这几天夫妻之间的冷战把戈戈夹在中间,苦了孩子。别看戈戈平常大大咧咧的,其实内心很敏感,这两天说话小心翼翼的,让当爸的看着心疼。他温言安慰:

“戈戈你别担心,你去做作业吧,我去安慰你妈。”

宋晴半倚在床头,眼眶红红的,神色倒还平静。许剑问她怎么了,她没说话,用下巴指指桌子。桌上有一封开口的信,他抽出信纸:

“小晴甥女: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表哥已经死了,死在家乡的丹水中,可能是失足落水,也可能是自杀。尸体是在下游几十公里处发现的,县公安局通知我们去认尸,已经确认无疑。他的丧事昨天已经办了。

我和你姨妈都很难过,不过事已至此,只有认命。说句狠心的话吧,这对你表哥也是个解脱,他这一生太窝囊了,生不如死。

小晴,死生由命,怪不得别人。你不要太难过,太自责。代我问全家好。有空带戈戈来山里玩。

四姨夫 2001.10.15”

许剑心里难过,眼前闪出那人14年前的模样:清秀,瘦弱,举止有些局促,但他看宋晴的目光异常炽热。许剑那时太迟钝,与他相处的两天中没有发现异常,事后回想起来,那人对宋晴的痴恋是非常明显的。也许他在走向丹水时还念叨着宋晴的名字……太痴情了,他与宋晴的相处,满打满算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的单恋害了他的一生。男女之情竟有这么大的魔力?想想也不能全怨他,宋晴那时确实是个害人精(胡老板说老九的话),人漂亮,正当妙龄,鲜艳晶莹,又是天生的豁达性格,不知道对外人设防。再加上她对老家事物的眷恋,所谓爱屋及乌,这些因素凑在一起,足以让一个年轻男子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其实,异性间的吸引力只是上帝为完成两性繁衍所设的一个诱饵,一个手段。他在生物基因中设了几条性程序,弄了点性激素,就诓得亿万生物为追逐异性而疯疯癲癲。在人类这儿,这个游戏被冠以“爱情”的名字,更是发展得登峰造极,从中生出诸多悲壮来。想来上帝在云端看着自己的成绩肯定会掩口失笑……许剑歉然说:

“给四姨家寄点钱吧,一万够不够?”

宋晴平静地说:“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好吧。你再休息一会儿,今天我做饭。”

许剑到厨房里拾掇了几个菜。饭菜摆好后,宋晴已在卫生间梳洗过,坐到饭桌前。戈戈今天反常地安静,看看爸,再看看妈。今天没有家庭冲突,俩大人相敬如宾,妈妈也不哭了。但在他的小脑瓜里,可能看出俩人之间有些不正常。许剑敲敲他的脑袋,让他专心吃饭。许剑想,不管怎么说,表哥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宋晴心中的伤痕会慢慢平复,夫妻之间的冷战也该翻过去了。

但有一个前提:他与小曼的私情不被曝光。否则下一次就是热战了。

手机响了,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号码。“你好许剑,我是仝宁。”

是他?许剑已经把仝局长的号码忘了。“仝局长,你好你好。局长找我有事吗?是不是我的杀人嫌疑还没有排除?”

仝宁在电话里笑:“少酸文假醋的,这儿不是办公室,没有仝局长,还用老称呼。”

“好吧,仝哥。薛法医那件事还没谢你呢。我那次真是让我们院长逼到墙角了。以后……”

“以后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

许剑笑:“好说好说,先谢谢了。仝哥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这么多年没见面,想找你聊聊。明晚来我家吧,我叫你嫂子做几样家常菜招待你,她的厨艺还可以。”

许剑默然,知道这次邀请肯定同小葛之死有关。如果只是叙旧,他肯定会同时邀请宋晴和戈戈的。仝宁这次亲自出马,一定是想利用老关系了解一些情况,把案件的调查向前推一下。

仝哥又聊了几句,问了家人好,道了再见。许剑收了机,见妻子一直注意地听着刚才的通话,便说:

“是仝宁。邀我明天去他家。”

“没邀我?”

许剑看看妻子:“按说他该邀请的,你和郑姐又是老熟人。可能是他疏忽了吧。”

当然不会是疏忽。夫妻两个都很清楚这一点。这个话题过于微妙,两人都佯装无事,直到睡觉都不去提它。

仝宁的电话在许剑心中激起了涟漪,毕竟他们曾有过那段不寻常的交往,它在少年的心灵历程上留下了终生的刻痕。婚后他没有对宋晴讲过他和仝宁的“那种”关系。其实,在那件事上他没有任何责任,但他不愿告诉妻子,宁可让它烂在肚里。

在心理上他把那件事看得太重,认为它算得上童男的失贞。

晚上他睡不着,回想往事。宋晴背朝丈夫安静地躺着,不过也没睡着。仝宁这次邀请丈夫而不邀请妻子,肯定不正常。也许明天许剑吉凶未卜?她终于忍不住,翻身过来,柔声说:

“许剑,你睡不着,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说吧。”

许剑完全洞悉她的心思,不由失笑:“宋晴,你是不是怀疑我和小葛的死有牵连?怕我明天一去不回头,让我事先留下遗言?你的关爱让我感动得涕泪交加,不过你是神经过敏了。明天绝对没人敢抓我的,放心睡你的觉吧。”

宋晴相当难为情――她觉得自己把丈夫想得太坏了。便转过身,放心地睡了。许剑在这边直摇头,心想女人的心思啊,她既为我担心,那就是怀疑我与小葛的死真有牵连,怀疑我与小曼不干净;既然如此,她就该恨我恼我,但又免不了为丈夫担心……这个弯弯绕实在是太复杂太迂曲了。

宋晴是个不存心事的人,不一会儿就响起平稳的鼻息声。

第二天晚饭前,许剑如约来到公安局家属院。新公安局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大楼,是仝宁当上局长后一手操办成的,其建筑水平在全省的公安局中名列前茅。大楼后家属区环境十分优雅,金黄色琉璃瓦凉亭,宽敞的停车场,大面积的草坪,草丛中卧着动物雕塑。这套建筑总括起来要上亿元的资金,看到这些,他不由佩服仝宁的才干。

一辆米黄色POLO从他身边开过去。等他找到仝宁的家,郑孟丽刚刚泊好那辆POLO,从车中出来,手里拎着采买的食品。她点头打了招呼:

“小许你来得早。老仝打电话说,临时有会议耽误了,一会儿就回来。”

她刚才做美容去了,现在,每天她都要在美容院时消磨半天。店老板小林说:郑姐难怪你生了小孩还这么漂亮,原来你年轻时是北阴的市花啊。郑孟丽笑问是谁嚼舌头。小林说:只要是那个年龄段的人,谁不知道!他们说,那时候男人们去歌舞团看演出,实际是为了看你。郑孟丽叹息一声:

“韶华难留呀。已经是半老徐娘了。”

小林笑了:“你半什么老啊,现在正当年。我准备拿你的靓照来打我的美容广告哩。”

郑孟丽高中没毕业就被招到歌舞团,后改为京剧团,那时她的确是剧团的台柱子,北阴第一美女,经常演小常宝、方海珍、吴青华等主角。唱京剧样板戏是那时的政治时髦,其实北阴市有很强的地方戏曲传统,像宛梆、越调、大调曲子都称得上民族瑰宝。但那时玩政治的人不重视这些老古董,而他们硬扭出来的京剧团却是长不大的瓜蛋儿。等到政府拨款干涸后,京剧团一蹶不振,团员们连生活费都没着落。好在那时她已经逮着仝宁了,丈夫仕途顺利,她也被调到博物馆干一个闲职,上班不上班都行,每月的800元工资只够她做美容。有些下岗的同学见她,羡慕她命好,她平和地说:

“哪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说这话时她是居高临下的,但仔细想想,这话确也适用于自家。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今天仝宁交代她招待许剑,让她的心绪一下子变坏了。这么多年来,仝宁已经和他手下的金童断了来往,现在怎么又接上头了?仝宁说与工作有关,那为什么不到局里,非要在家里招待?但尽管心情很坏,她还是照丈夫吩咐,准备了饭菜。

她打开防盗门,把许剑让进屋。屋里是楼中楼错层结构,面积很大,有300平米左右,装饰也相当豪华。迎面一个精致的巨型鱼缸,养着几条硕大的金龙鱼。墙角的一株南方铁杉绿意浓郁,树梢顶着天花板。许剑称赞着:

“郑姐你家里真漂亮。女儿呢,上学还没回来?”

郑姐客气地让坐,斟上热茶,说:“女儿在省一中,只有假期才能回家。”

“哪可是全省有名的重点高中啊。郑姐你好福气。”

“我那个女儿比较争气。你呢,是儿子还是丫头?几岁啦?”

“儿子。今年上初一。”

“学习挺好吧。”

“马马虎虎。那小子和我是一个秉性,得过且过,不上不下,学习不耽误玩。”

“我半年前见过宋晴,小晴还是那样靓,不亚于当校花时的漂亮。”

“她哪比得上郑姐你唷。”这句话是拍女人的马屁,也是真心话。两个女人都漂亮,但宋晴是平民化的,而当过演员、又用名牌服装包装起来的郑姐是贵妇式的美,两人不可同日而语的。“你俩是前后两届的校花,但她那朵花插到牛粪上,你这朵花被供到水晶瓶里了。”

这个自贬的比喻让郑孟丽抿嘴一笑,随即眼里掠过一丝阴云。水晶瓶——这个比喻其实暗合了她的处境。她丈夫就像躲在水晶瓶里:冷冰冰、硬邦邦、可望而不可触。婚后,就是仝宁到省城治病之后,两人有过一段相对满意的性生活,郑孟丽也很快怀孕生子,安心适意地当上家庭主妇。但自此之后,仝宁就变成了中性人,非常难以近身。他的行为方式倒是很符合上帝的节约型设计——让动物只在繁殖期有性欲。可郑孟丽不是动物,是女人,女人时刻渴望男人的爱抚。但对郑孟丽来说,“男人的爱抚”是过于奢侈的字眼。

只要一想这些,她就无法排除内心的屈辱。有一次郑孟丽随意翻看《西游记》,《西游记》当然不是煽情小说,但其中一个女性角色竟让她哭了一场。就是那个与阉过的狮妖做了三年夫妻的王后,孙悟空让太子问她房事如何时,她哭道:孩儿呀,三年之前情如火,三年之后冷冰冰。枕边切切问根由,他说是年迈体衰意不兴!

没有谁比她更理解王后的悲切。

仝宁也有热情的,但全用在当年的“金童”身上,已经耗尽了。想到这些,她不由变得冷淡,对眼前的许剑产生了敌意,两人的闲谈也变得滞涩。

许剑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晴转多云。经过上次宴会的接触,他对郑姐的乖戾已经有心理准备。他佯做不知,照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尽量搜来一些话题,以避免冷场。

已经快七点半,仝宁还没有回来,许剑有点耐不住了。搜刮来的话题少油没盐,后来干脆冷场。郑姐不说话,眼睛可没闲着,老是盯着许剑上下打量。她发现40岁的许剑一点不嫌老,神清气爽,风度倜傥,依稀可见当年的“金童”风采。她突兀地问:

“你和仝宁交往最亲密的时候,是在初中吧。”

“对,20几年前。”

“你们那时都是十三四岁?”

你们?许剑看看她,这个“们”字在这儿用得有点突兀。郑姐补充说:“像你、贾小刚、刘风旭、何明国、齐焕生、邱力、剧洪、纪扬,刘作宾。”

许剑暗暗吃惊。郑姐列举的都是当年仝宁麾下的“金童”,一个也没漏。这下子可以肯定了,她确实知道丈夫的怪癖,而且了解很深。不过许剑吃惊的并不是她知道这些,而是她今天为什么无端提起这个由头。一般来说,这是应该为亲者讳的东西,何况都是过眼烟云了。

只有一个解释:嫉妒。做了十几年深宫怨妇的郑姐是把当年这群金童当成情敌了。多年来闻名不见面,今天总算来了一个,让她有了近身肉搏的机会。

嫉妒能让一个女人丧失理智。

许剑内心中颇为感慨。郑姐当年在他们这几届男生中很有人缘的,漂亮,对爱情执着,尤其是她眉峰中老是锁着淡淡的忧郁,追仝宁而得不到的忧郁,这样的忧郁气质特别能打动小男生的心。但今天的见面再次令他失望,她远非男生心目中“那个”郑孟丽,简直已经神经质了。

时间真是法力高强的巫师啊。

不管怎样,他还得装糊涂。“是啊,我、贾小刚当年都是十三四岁。你说的其它人我不认识,他们都是谁?”

孟丽看看他,许剑一脸真诚。郑孟丽没有回答。

有开门声,郑姐立即起身迎过去,接过仝宁的外衣,帽子,从鞋柜中拎出拖鞋。这一切做得熟练而自然。如果不是刚才那场令人不快的谈话,许剑会以为这是一个琴瑟和睦的家庭。仝宁边脱衣边对许剑说:

“抱歉抱歉,会议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孟丽你快炒菜吧,小许肯定饿了。”

孟丽说:“早就备齐啦,一会儿就得。”步履轻快地走进厨房。

仝宁和许剑先聊了一会儿,无非是两人分手后的情况。他对许剑了解甚详,知道他妻子、儿子的名字,甚至知道宋晴不久前在报纸上登的寻人启事,还问:失踪者找到了没有,用不用警方帮忙,需要的话我可以给西川县分局打个招呼。谈话时许剑再次想到,时间真是法力高强的巫师,20年过去,仝宁不是当年的仝哥了。他的举手投足都带着平和的威势。当年他身上的“女人味儿”已经完全消失,就像是化入朝阳的雾霭。

郑孟丽把饭菜摆好,喊他们入席。席间郑姐像是变了一个人,与许剑洽淡甚欢,对丈夫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一个细节许剑印象颇深,吃完饭,仝宁刚放下碗筷,郑姐就把牙签盒推到他手边,仝宁漫不经心地抽了一根,显见已经习惯了妻子的侍候。

不知怎的,许剑总觉得郑姐的殷勤有作秀的成份,是让外人看的。

饭后仝宁说:“走,咱俩到书房接着聊。”进了书房,仝宁关好书房门,与许剑隔着小茶几坐下。许剑知道正题要开始了,心想不如我先把话头提起来:

“仝哥,能不能透点内幕,葛玉峰的死到底是不是自杀?公安局已经调查十天了。”

仝宁笑:“你让我当局长的泄密?”

许剑笑嘻嘻地说:“老朋友这儿,你就泄一点吧。”

有敲门声,郑姐进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杯绿茶。仝宁停止了谈话,等她把茶杯放到花几上离开,起身再次把门关好。他先问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许剑你当医生有多少年了?”

“83年毕业,有十七八年了。”

“有没有碰到疑难杂症、一点儿也摸不着头绪的那种?”

“当然有哇,不久前一个姑娘无名高烧,我治好了,也不知道病因。”

“葛玉峰的死――就是我碰到的疑难杂症。”他直率地说,“老朋友前我不怕露怯,也不妨吹吹牛。我这个公安局长当得不算差劲,坐上这把交椅之后,基本没有留下未破的积案。但这一次把我难倒了。已经听了下面两次汇报,还是心中没数。葛的死亡中肯定有猫腻,池小曼在其中必然做有手脚,这不必怀疑。但要断定池小曼有杀人嫌疑,证据也远远不够。我今天喊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是第一个到案发现场的人。”

许剑紧张地盯着公安局长。他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为小曼揑一把汗。他想这会儿必须站出来了,否则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仝哥,听说池小曼一个很大的嫌疑是:她拿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明?”

“对。至少那天上午,即受害者死亡时,她不能证明自己的去向,这是很不正常的。甚至头天晚上她是否在家,在家干什么,都没有旁证。她很顽固地坚持这个谎言,但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许剑苦笑:“仝局长你不必再追查了,这段时间我完全可以证明。”

“你?”

“我。从头天深夜11点半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他想想,还是加了一句不必要的解释:“偷情,你知道的。”

“是吗?”仝宁表情平静地问,“我记得案卷中说,那天中午你们大致是同一时间到家。”

“对,我们坐同一辆出租回厂,在离厂门口500米处才分的手。”他敏感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俺俩的私情?我是以常理猜度——既然注意到这个细节,公安不会不往下追查的。”

仝宁笑了,未置可否。许剑说得不错。孔队长一开始没查到在四号楼那晚许剑身边的女人是谁,也没想到她就是池小曼,是仝宁前天听汇报时发现了两人回家时间的巧合。以后就很容易了,四号楼服务员轻易辨认出池小曼的照片。可惜,知道这一点并没使案情有根本性突破。“往下说吧,说详细点。”

许剑详细叙述了那天的全过程,仝宁听得很认真,在一些细节上反复追问。最后许剑说:“仝哥我知道自己错了,我那会儿对公安隐瞒了一些实情。不过我想如果当时一坦白,就会把报案人、死者情敌、还有作案时间全搅在一块儿,肯定会引得警方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我身上。再者,宋晴也饶不了我。所以……”

“你的心理可以理解,但确实做错了,绝不能向警方隐瞒真情的。这会儿你可要实话实说,不能再克扣。”

“仝哥我已经全倒出来了,一点儿也没保留。我不能保证池小曼的清白,但可以保证,从头天晚上11点到第二天中午2点25分这15个半小时内,我们一直在一起。坐出租返回特车厂后,我们在厂门外500米处分手,她坐车到厂大门口,我步行回家。至多五分钟后,她就打电话喊我过去,我想这五分钟不足以杀死一个人吧。”

仝宁插问:“你说的五分钟,是你到家后五分钟,还是你们在出租车那儿分手后的五分钟?这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前者,那实际时间还要加上你走这段路的时间。”

“在出租车分手后五分钟,接她电话时我刚刚进屋,都没来得及和宋晴说一句话。”

仝宁思索片刻问:“你们在四号楼时一直在一块儿?”

“一直。只有上午11点钟我出去买早点,碰上胡明山,就是金达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郑姐认识这个人。胡老板拉我到他的房间里聊了一会儿,时间不长。总的说,我和池小曼分开不足15分钟。也许她在这15分钟里打过电话,遥控某个情人去暗杀她丈夫?我想可能性不大。噢,你可以查查那时宾馆的电话记录,还有她手机的通话记录。”

仝宁点点头。他们已经查过了,没有发现那段时间有通话记录。这正是仝宁困惑之处。许剑的证言符合局里此前的调查。由于有胡明山这个人证,完全可以排除许剑与池小曼合谋作案的可能。但是,池小曼有了不在现场的过硬证据,她的其它疑点该怎样解释?暂时还只能置疑。

仝宁考虑一会儿,又问:“你刚才说是深夜11点打电话约池小曼出来,池小曼也立即答应了?她丈夫那时正睡在身边吧。”

许剑敏锐地察觉,纵然和仝宁相熟,但他对自己的证言并未完全采信。实在说来,这段“半夜呼情人”的情节的确不合人之常情。许剑没有多解释,简短地说:

“色胆包天,男女情热时是顾不上后果的。”

不知道仝宁是否认同这个解释,但他点点头,不再追问。许剑看着他的表情:沉稳,冷静,喜怒不形于色,心想这些年中仝哥真是修炼得臻于化境了,难怪他从心理上不认可我和小曼的疯狂。但许剑在心中揶揄地想:你自己呢?你当年对我和贾小刚干那事时考虑后果了吗?

“许剑,明天你恐怕要到公安局去做个正式笔录。我想你知道这段证词的分量。”

“我知道我知道。”他苦笑着说,“如果不是怕宋晴……我早该坦白的。我保证,这段证词完全真实。”

“我很奇怪的,池小曼为什么一直不供出你这个证人?要知道,这对她的脱罪至关重要。”

“她想保护我。她在情急中把我拉到了死亡现场,很后悔。在警方到现场前,她对我做过许诺,说她决不把我牵连进去。不过那时我已经对她有了戒心,就没应声。”

仝宁微微一笑,认为这种解释过于天真。他说:“你放心,宋晴那儿我们会对你保密。”

“算啦,保不住的。”许剑苦笑道,“老实说我从不相信公安的保密。你们的口风那样紧,但好多内幕还是传出去了,像池小曼的四个情人,现在全厂谁不知道。仝哥,其实决定向你坦白时我也下决心向宋晴坦白。长痛不如短痛,要不遮遮掩掩的倒是一笔钩肠债。很可能她不会原谅我,那我也认了,谁让我犯贱呢。”

仝宁笑着用手指点他:“荒唐鬼,守着宋晴这样好的女人,你还偷情。看宋晴咋惩罚你吧。”

许剑只有苦笑:“我知道自己荒唐,但是不行,那个尤物把我的魂勾走了。”他叹息着,“你说得对,宋晴绝不会轻饶我,她是个老派人,眼里容不得砂子。”

有人敲书房门,随即门被轻轻扭开,郑姐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问:

“老仝,你们用不用换茶水?”

许剑笑着说不用,我们聊得热乎,茶还没顾得喝呢。这时他绝对想不到,仝哥竟立时拉下脸,冰冷地说:

“我们正在谈工作,不喊你,你莫要打扰。你不知道我的规矩?”

郑姐很尴尬,讪讪地退回去,关上房门。临出门时她向许剑瞥了一眼,那目光可以说十分怨毒。

这个场面弄得许剑也跟着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仝宁平静地说:

“来,咱们继续聊吧。莫理她,从来没个眼色。”

按说妻子来给客人换茶水是很正常的,是主妇的待客之道,仝哥的过度反应实在出乎许剑的意料――刚才他还在佩服仝哥的“喜怒不形于色”呢。最后许剑终于悟出原因:郑姐的本意恐怕不是换茶水吧,她是不放心仝宁和当年的“金童”呆在一块儿,哪怕就在她的家里,哪怕只隔着一道书房门。她还是嫉妒啊,极度的嫉妒,极度的心理扭曲,常人已经无法理解了。

而仝宁之所以发脾气,是因为熟知她的乖张心理。

许剑不免暗自摇头。像郑姐这样风声鹤唳地活着,实在太累。其实她并不真切了解这些“金童”们与仝宁的关系。那并不是同性恋,只算是仝宁单方面的狎行。这些金童长大后都对仝宁抱着微妙的敌意,至少说是防范心理吧。所以,认为年已40的我还会与仝宁旧情复燃,实在太可笑了。

有关案情的事仝宁没再多问,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往年旧事。许剑走时郑孟丽没有露面,出于礼貌,许剑对卧室里喊一声:郑姐我走了。里边应了一声,人没有出来,声音中似乎带着哭声。这个刹那,许剑真可怜她,也可怜仝宁。

从仝宁家出来是9点多,许剑不想立即回家。他决定一回家就向宋晴坦白,这些话实在难以出口,但长痛不如短痛,否则等宋晴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段私情后,更不会原谅他。他该来一次壮士断腕,为这段疯狂画个句号,不能再沉湎其中了。但这场谈话最好等到戈戈睡熟之后,他不想让儿子用鄙夷的眼光看爸爸。

他来到和小曼第一次约会的“伊人”咖啡厅,要了一杯咖啡,独自啜饮着打发时间。回想起一年来的风风雨雨,直如隔了一个世纪。正如许剑早就担心的,他的生活已经被这场婚外情搅得七零八落,而且这场大乱肯定还没有到终点。

直到现在他不敢保证池小曼是清白的,她身上还有几个不小的疑点,无法得到解释。但不管她到底是魔鬼还是天使,至少许剑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担起了自己该担的责任,心里放下一块石头,也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池小曼能否脱罪,自己与她之间肯定没戏了,再也不会有床笫之欢了。在他和宋晴谈话之前,这是他必须事先做出的决断,必须做出的牺牲,否则他没脸求得宋晴的宽恕。偷情一般都成不了正果,在与小曼情热之中他一直对此很清醒的,只是没想到结局来得这样快。

他扫视着咖啡厅,这儿的顾客大多是男女成对,其中定会有不少是情人吧。据一种说法,在咖啡厅的顾客群中,恋人加情人占有过半数的比例,因为真正的夫妻一般不再需要到这里来寻找浪漫。许剑用怜悯的目光冷眼旁观这些情人们,看他们秋波暗送,手足勾连,肌肤相接,看着上帝在冥冥中扯动他们身后的细线。他们都处于他和小曼的早期阶段,正在狂热地品尝着偷情的甘甜,不知道其后的苦涩。

旁观者清啊。

尤其是身为过来人的旁观者。

尤其是有了上帝目光的旁观者。

10点半钟他回到家,先到戈戈屋里侦察。戈戈果然已经睡熟,许剑把他的小屋门细心关好,来到主卧室。宋晴像往常一样,穿着睡衣倚在床边,打着毛衣等丈夫,许剑一进屋,她就用询问的目光看他,她对公安局长的约见仍然担着心呢。许剑拉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自惭形秽,不敢像往常那样挨着她,搂着她。没等她发问,便竹筒倒豆子,如实坦白了所有的情节,包括与池小曼的初识、第一次偷情、那晚和妻子吵架后的幽会、同仝哥的谈话等,一直说了近一个小时。

这段奸情对宋晴不啻是晴天霹雳,虽然前段有所觉察,但还不足以形成确凿的怀疑,不足以打破她对丈夫根深蒂固的信任。不过,虽然心里很震惊,她听丈夫陈述时竟然一直很平静,连手中的毛衣都没停打。许剑不禁对妻子生出一些惧意来。他想如果我俩调个个儿,是她突然向我坦白有一个热恋中的情夫,有这么一段疯狂的奸情,我能不能撑住表面上的平静?肯定不行。

最后许剑说:“我已经全部坦白了,没有一点隐瞒。我知道我的罪过不是几句道歉能弥补的。宋晴,无论你怎样决定,我都没怨言。我只向你保证,今后绝不会和小曼,我是说池小曼,再有任何来往。”

他等着宋晴发落。但宋晴闭口不谈丈夫和小曼的奸情,也不说对丈夫如何处置。她不停地打着毛衣,过了很久,只说了一点:

“你做得对,我是说你到仝局长那儿洗刷池小曼的嫌疑做得对。一个男人应该担起自己的责任,否则我会看不起你。”

又说:“池小曼宁可背上杀人嫌疑,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至今不交待与你的关系,我倒挺佩服她的侠肝义胆。”

许剑很尴尬,不知道她这句话是真心还是讽刺。考虑到她平时过剩的爱心,也许她对小曼的宽容评价是真心的。他说:

“我没法为自己辩解,只希望你给我一次改错的机会。我保证……”

宋晴打断他的话头,干脆地说:“说这些还太早,等池小曼的案子结了再说不迟。不过……从今天起,是你睡沙发还是我睡沙发?”

许剑红着脸说:“是我,当然是我睡沙发。”

他把被褥枕头抱到沙发上,在那儿一直睡到被宋晴赶出家门。晚上常常睡不着,一支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这段时间宋晴也睡不好,深夜还能听见她在大床上辗转,小解也比往常频繁得多。小解时她应该能看到这边的烟蒂明灭吧,但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每天早上,许剑得早早把被褥枕头抱回大床上,然后到外边跑步来打发时间。他不想让戈戈看到两人分睡。好在戈戈大大咧咧惯了,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有时半夜他起来小便,来回要经过客厅,但他睡眼惺忪的,从没发现沙发上睡着一个人。白天,当着戈戈的面,宋晴照常和许剑说话,当然只说那些不得不说的话。戈戈一出门她就冷下脸,把嘴封死。所以戈戈不在家时,家里冷寂得像一座千年老墓。

许剑心甘情愿地受着妻子的冷落。谁让我犯贱呢,活该。

5子阴之西

两天后,公安局派驻特车厂的人员,包括“保护”池小曼的两位女警,全部撤出了。对葛玉峰之死的调查走进了死胡同,那次仝宁约见许剑也没能解开这个死结。葛的死亡肯定有猫腻,池小曼身上也有无法解释的疑点,这几点共识一直没动摇。但随着调查的深入,警方发现越来越难把疑凶的身份锁在哪个人身上,比如:池小曼。

尸检没有发现问题。许剑想起,小曼曾恳请葛大姐不要解剖尸体,那时所有人都怀疑她的动机。但既然尸体没问题,也许她确实是为死者考虑,想让丈夫落个全尸?她为此甚至不怕加重警方对她的怀疑?

虽然有种种疑问,但按照“无罪推定”的原则,此案还是按自杀结案了。

葛大姐自然不能认可这样的结果,又来厂里哭闹了两次,还到公安局大门口跪地求愿。但她提不出有力的理由,最多只是把池小曼的“偷汉”公开化了,弄得特车厂人人皆知。葛大姐在哭闹中还说了一些过头话:公安局长一定吃贿赂啦,办案人员被那个狐狸精迷住啦。这些过头话弄得原来同情她的人也烦了。她第二次来哭闹时,厂保卫科强制性地把她劝走,并警告说:有什么疑点尽可向公检法反映,不能这样毫无根据地胡闹,再闹的话,就要定你扰乱治安罪。

满腔冤屈的葛大姐来许剑家,放声大哭,她说公安局是草菅人命,不明不白地就结案了。她不会就此罢休,要到省里、到北京去告状。小三儿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她不知道,她这第二次来访使许剑何等尴尬。虽然葛大姐还不知道他与小曼的奸情,但至少宋晴已经是知情人,许剑无法在妻子面前再摆出一身清白的样子。所以,对她的哭诉,许剑只有哼哼唧唧地应付着,尴尬得无地自容。宋晴倒是一直在真诚地解劝,说:

“大姐你要相信公安局,他们不会草率对待命案,既然已经按自杀结案,肯定是有理由的。”

宋晴很给丈夫面子,没把他的偷情捅出来,甚至没在话语间敲打他。尽管这样,他在两个女人面前已经汗流浃背。葛大姐感觉到了许剑这次的应付暧昧,不满地瞥他一眼,恼火地走了,从此再没来过许剑家。

许剑想,她总有一天会听说我与小曼的奸情,那时,这位性格刚烈行事偏激的大姐该会如何对待我?

因为种种耽搁,小葛的丧事在他死后二十天才举行。丧事办得相当隆重。厂领导对他的横死很惋惜,工厂从此少了一个重量级的设计师。厂里组织200多人参加了在火化场举行的追悼会,焦副厂长代表厂长去了。池小曼没去,按北阴的民俗,未亡人是不能参加葬礼的。多亏有这个民俗,工厂不用夹在其中作难了,因为葛大姐肯定参加追悼会,池小曼如果也参加,势必引起冲突。葛大姐怎么可能和一个害死爱弟的狐狸精并排站在亲属行列中呢。

许剑夫妻都参加了追悼会。水晶棺里,曾经被解剖的那具身体做过整理,经过美容,看不出什么不妥。死者肤色红润(当然是美容效果),就像在安详地睡觉。哀乐低回,重浊的鸣炮声捶着吊唁者的心房,葛大姐哭得死去活来。由于在追悼会前工会干部的工作做得很细,很到位,在追悼会上葛大姐没有说什么不逊之言。然后,水晶棺被推到火化间,吊唁者戴的小白花一朵朵扔回到吊唁大厅门口的竹篓里,小葛的身体变成高大烟囱的一缕轻烟。

许剑夫妻在和葛大姐等亲属们握手致哀时,眼泪都没能憋住。出门时宋晴低声自语道: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一条命啊,就这么走了,连个儿女都没留下。就在这个刹那,许剑突然想起小曼的那句话:我怕生个孩子像他。在吊唁大厅感伤的气氛中,他不由对小曼产生一丝……不说是敌意,至少是谴责吧。

葬事后不久,池小曼恢复上班了。

于是许剑在下班的人群中又能看见那个背影,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说它陌生,是因为池小曼失去了往日跳荡的活力,这种活力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但每个男人都能感受到它。现在,她的“精气神儿”被一下子抽干了,显得僵硬呆板。许剑心中苦涩地想:一个女人的心境竟能如此地影响她的魅力啊。

人流中的小曼是条孤独的鱼儿,人们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她,经过这件事,她在特车厂已经太出名了。经常有人指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呶,这就是池小曼,有四个情夫,害得男人上了吊,是谋杀也说不定。池小曼不同旁人打招呼,只是默默走路。

许剑跟着池小曼走回家属区,她在这段路中一直没回头,但似乎能看到背后。人流逐渐分散,消失在各个楼道中。快到她的宿舍楼时,只剩下许剑和她,她停下来,等许剑走近,低声说:“谢谢你去作证。”

回头就走了。

只有这六个字,和一瞬间的对视。这声感谢让许剑感慨万千:其实该我感谢她啊,在十几天的讯问中她顶住重重压力,没把我供出来,甚至不怕加重她的嫌疑,这对一个弱女子来说,真是不容易。

晚饭后宋晴说:“戈戈你出去玩吧,我和你爸谈点正事。”

许剑知道家庭审判要开庭了。连戈戈也看出风头,同情地看看爸爸,一声不响地出门。后来许剑才知道,宋晴已经提前和儿子郑重地谈过话,让儿子对爹妈的离婚做好心理准备。戈戈毕竟是个男孩,又一向心大,虽说心里难过,也没难过到哭天抹泪的地步。而且当妈的向他暗示了,离婚后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戈戈打心眼里认为他们肯定会和好的,爸爸和妈妈怎么可能永远分手呢。

儿子走了,宋晴对丈夫说:“池小曼的案子已经结了,咱俩的事也该处理了吧。”

许剑吃吃地说:“你的意思……”

“离婚吧。”

她很平静,唯其如此,许剑知道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深知妻子的脾性,平时开朗豁达,不计小节,但内心深处有些东西是不能损伤的,一旦过了那道线,她就会非常固执,甚至不可理喻。但许剑还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宋晴,我……”

她打断丈夫的话:“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会不给你机会,毕竟14年夫妻了,这14年间夫妻感情很深的,”她苦笑道,“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疑心过我丈夫会同别的女人搅到一起。我在《知音》上看过很多家庭变故,从没想到这事儿会摊到我头上。许剑,你在和池小曼疯时,想没想到对我的伤害?尤其对孩子的伤害?你平时很有责任心的,那会儿责任心到哪儿去了?”

许剑脸红透了,耸耸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宋晴说:

“我想这样吧,离婚时财产和儿子可以暂不分割,等我心头的创伤平复后,也许咱们还能复婚。”

许剑看看她,心里发疼,夫妻14年,没想到会有这样艰难的一场谈话。怨谁?怨自己。这会儿扯什么雄性的本能不起作用了,埋怨造物主也于事无补。不过他也多少放下心来,显然,宋晴坚持的离婚只是象征性的,是一个仪式,是对丈夫所犯过错的一次公开判决。可以肯定他们不会就此分手的。他小心地说:

“既然这样,我们不要办离婚手续,先分居一段,行不?”

他确实不愿离婚,即使是暂时的也不愿。除了对妻子的眷恋(只有在快失去时,他才知道自己对妻子是多么珍视。为什么不在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点呢),还有一个考虑:那样一来很多东西就公开化了,包括他与小曼的私情。仝宁很守信,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个秘密在厂里还不为人知。他希望能把它包在家庭的帷幕内,在家里无论怎样赎罪我也认了。

“不行!离婚手续一定要办!”宋晴突然激烈地说,泪水也突涌而出。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背过身擦去眼泪,平静一下,说:“手续一定要办的,否则我无法对自己交待,无法对戈戈交待,无法对外人交待。还有一点,”她微带嘲讽地看看许剑,“离婚后你就自由了,可以对等地在我和池小曼之间做选择。你也可以选择她的。”

许剑知道多说无益,说:“好,按你的意见办。宋晴,你要相信我,我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在厂区附近租了一小套住房,把简单的行李搬过去。新房子什么都没有置买,没有电视、电话、空调、洗衣机,甚至窗帘他都懒得安。这只是一个很短暂的狗窝罢了,终归要搬回去的。老房子的钥匙宋晴还让他保留着,换洗衣服仍放在宋晴这儿,需要换洗时回来,把脏衣服留给宋晴,她会不声不响替丈夫洗净。许剑吃饭一般到小吃店,有时也回宋晴这儿蹭一顿。从表面看,他俩之间的相处仍像没离婚一样。但是不能在家里过夜,这一点宋晴是决不通融的。

这天回家(应该是宋晴家),只有戈戈在家。戈戈严肃地说:“爸,你一个人住在外边,可要经得起考验啊,可不能再和小池阿姨来往了。”

许剑讪讪地说:“放心吧,爸已经痛改前非了。喂,你妈妈说过没有,考验期是多长?”

“说过,三年。”

“这么长!”他吃惊地说,“好儿子,求求你妈,把刑期缩短一点。”

“可以。在妈那儿我说话还是有份量的。”戈戈痛快地说,“不过也不能太短,最少得一年半吧,要不教训不深刻。”

许剑说你这混小子,落井下石呀。戈戈说:“不,我是站在绝对公正的立场上,对谁都不偏不倚。爸爸这回确实是你错了嘛。下回要是我妈错,我也这样对待她。”

许剑照他后脑勺上狠狠给了一巴掌,骂他:“妈的快闭上你那张臭嘴。我宁可多受两年刑,也不愿你妈犯同样的错。”

真的,想到宋晴同另一个男人搅在一起,就如自己同小曼那样床上床下地疯狂,许剑的心头就如刀剜一样。所以……男人真不是东西。

现在,他和池小曼都成了自由之身,从法律上说,没人干涉两人的私情了。但许剑自打和宋晴离婚后,或者说,自打他在心中许下对妻子的承诺后,压根儿没想到要重新接纳小曼。有时自己都觉得许剑这家伙太绝情寡恩,昨天还情深如火,今天就把人家抛脑后了。是那样疯狂的一场大火,如今烧过去了,只留下一片白地。夜晚独居一室,当男人的欲望之潮逐渐高涨时,有时也盼望池小曼会突然来敲房门。但不管怎么说,他一直克制住自己,没同小曼来往,连电话也没打过。

小曼只打来过一次电话,就是在他和宋晴正式离婚之后。听到情人的声音,许剑心中忽然一酸,说:

“小曼你不要再说感谢的话,那让我无地自容。我去公安局太晚了,早该去为你作证。实际上倒是该我感谢你才对。”

“不用感谢我,我做过的许诺当然要兑现。”

“但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呀,我知道你受的压力,背着杀人的嫌疑,每天面对警方的监视和询问,葛大姐又在楼下闹。你太难了。”

那边顿了一下,肯定是在流泪,下边的话带着哽咽:“反正那些难处已经过去了。许哥,我今天才听说你离婚了。真是抱歉,让你和宋姐走到这一步。”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许剑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该把话说透,“我这边没事,宋晴并没把门堵死,我们有可能复婚的,不,肯定会复婚的。问题是你那边。小曼,小葛不在了,你还年轻,没有孩子,不能一辈子独身呀……”

“许哥你别说了,我不会再嫁人,一辈子不嫁人了。”

许剑心里犯嘀咕,她是不是在暗示要等我?不,不能再给她任何虚假的希望,必须用快刀斩断。虽然这样做似乎太无情,但这是为她负责。未等许剑想好措词,小曼凄伤地说:

“许哥,我忘不了咱俩相好的日子。但咱俩的缘份也尽了。小葛死了,他在天上看着我呢。我只有用后半生来赎罪。许哥,再见。”

便挂了电话,从此再没同许剑联系过。

与宋晴离婚转眼一年,又是秋天了,拂面的西风和打旋的黄叶带着萧索的凉意。这段时间,一下班许剑就厚着脸皮往“宋晴家”跑,吃饭基本是在这儿吃的,空闲时间基本是在这儿耗的。他实在不愿再回那个冷冷清清的狗窝,甚至对同事交往也没了兴趣。失去才知道珍惜,现在他知道,即使一个很平凡的家也是一个男人的掩体,是母亲的羽翼,是受伤了可以躲起来舔伤口的地方。何况那是个原来相当不错相当温馨的家呢。

这种感受他通过戈戈透露给他妈。宋晴看来很受感动,不管前夫在家呆到多晚也不撵他走。她心上的伤口显然也在顺利平复。这中间戈戈的态度起了很大作用,这孩子很懂事,常常有意无意在妈妈面前显示对爸爸的亲热,透露对爸的思念。他还偷偷告诉爸爸,已经劝过妈妈几次了,求她缩短刑期,妈妈并没有激烈反对。所以嘛,黑暗即将过去,光明就在前头,再坚持最后几步吧老爸。

但是,不管现在两人相处已经多么融洽,复婚之前他甭想在这儿过夜,这是决不通融的,这是妻子对他惩罚的象征。所以,温馨之后,他照例懊丧地返回他的狗窝。

这天回家,门口蹲了一个人,背靠着门。“喂,你找……是老吕头呀。”

老吕头笑嘻嘻地站起来:“许医生,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的新家,在这儿等个把时辰啦。”

许剑打开门,请他进去。拉开灯后,老吕头打量着屋里:“哟,你这个窝够艰苦的,啥家具都没置买。”

许剑说我懒得买,这是暂时的窝,我还巴望着早一天和宋晴复婚呢――我和宋晴离婚了,你知道吧。

“知道。你俩都是这么好的人,咋会过不到一块儿哩。不过不要紧,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破镜重圆,这个我拿得准,你就信我的话吧许医生。”

屋里没有沙发,许剑说你坐床上吧,我去烧水给你泡茶。我这儿平时连开水都没得。老吕头拉着他说,许医生你别忙,我不喝茶,你坐下来我对你说件正事。许剑也在床上坐下,心里忖度着他来有什么事,既然在门口等了个把时辰,肯定是比较关紧的事。老吕头没扯闲话,直截了当地说:

“许医生,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说不定对你有用。”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软塑料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只乳罩,一件女人的丁字裤,还有一团软布绳。许剑给弄得啼笑皆非,他把这些东西拿来干什么?莫非认为我也有收集女人亵物的贵恙?老吕掩不住得意,说:

“你看看,仔细看看。知道这些东西从哪儿来?——是死人那天,我从池小曼家的垃圾箱里捡的。”

死人那天!池小曼家!许剑立时收起笑谑,知道这事得认真对待。他拎起乳罩和丁字裤看看,没有什么异常。再抖开那团布绳,它柔软而结实,一端是单绳,大约两米长;另一端挽成一个绳套,是死结,绳套中央部分挽有两个相当大的绳疙瘩,相距大约一掌宽。这个绳套让他一激灵,立时联想起葛玉峰的上吊,想起现场那根细而坚硬的尼龙绳。他那时曾断定,细尼龙绳和死者脖子上的缢沟很不一致,警方也是同样看法。如果是这根软布绳就对了。但为什么绳套中还有两个绳疙瘩?没人会特意找一根带疙瘩的绳子上吊的。还有,上吊者一般都是把绳子结成一个单环,像这样一端是单绳、一端是绳环的还不多见。

还有,乳罩和内裤是谁的?恐怕不会是小曼的,若是她的,她干嘛匆匆忙忙扔到垃圾箱里?或者这是小葛情人的衣服,两人正幽会时被小曼发现,于是惹小曼动了杀机――许剑自嘲地摇摇头,抛掉了这个过于纡曲的推理。这种推理把简单问题更复杂化了,因为现场戡察和邻居的证言中并无第三人的任何踪迹,而且,这个假设也不符合小曼和小葛的性格。

许剑百思不得其解,问老吕头:“你怎么发现的?记得你一打开垃圾箱我就赶到了,没发现这个包包呀。”

老吕头有点脸红,不过还是实言相告:“你赶来前,第一锨我就扒到了这包东西,它就搁在垃圾的最上面。一看是女人的东西,我就麻利揣怀里了。你知道我……嘿嘿,有这个毛病。我揣得很快,你没看见。”

原来如此。当时许剑可能仅仅晚去了一秒,一秒之差让这个秘密多埋藏了一年。老吕头难为情地说:

“许医生我早就想问你了,一直张不开嘴。你说我为啥有这个毛病?我知道做这种事是发贱,惹得大伙儿看不起。我也下决心不干,不瞒你说,为了下决心,我用刀把几个指头都割过很深的口子。可是,一看到那些玩意,特别是女人才脱下来的暖呼呼的玩意,我就迷了,血往头上冲,就像是在梦游,不知不觉就又干了。干过之后悔得不行,可下次还是管不住自己。”

许剑说:“这种毛病叫淫物癖,不少男人都有,女人中也有但少得多。可能与你当二茬子光棍有关,多年的性饥渴造成的。”

“能治不能?”

许剑叹口气:“很难。可以药物治疗,但那是辅助的,关键还是心理治疗,要看你的自控力。”许剑笑他,“你这把年纪,积习已深,恐怕难改了。也不算啥大毛病,以后再干时注意点,别让你两个媳妇逮着就成啦。”他把话题引到正路,“老吕你说说,为啥想到把这玩意儿给我送来?”

老吕头狡黠地眨眨眼:“那天你说丢了一个信封?你要别骗我说是信封,只说丢了一件东西,我肯定当时就把这包包给你看的。后来我才知道,你家根本不在这个楼道,这是池小曼家的楼道。这么一想我就明白啦,你当时找的不是钱,而是和案子有关的什么物证。”

他得意地看着许剑,那意思是说:别看老吕头一辈子窝囊,脑袋瓜可不糊涂哩。许剑笑着说:

“看不出来,这儿还有一个老福尔摩斯。知道福尔摩斯吗?那是英国一个有名的侦探。不过,你该把这物证送公安局的,干嘛送我这儿来?”

“送公安局干啥,死的已经死了,案子也结了,老辈说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真要是池小曼的罪证,我就积点阴德吧。不过我想你可能用得着。我前不久才听说――大伙都在传,说你和池小曼相好,宋晴就是为这事和你离婚的。许医生,我要是说得不对,你可别见怪。”

“我不见怪,你没说错。”

“所以我想,把这东西给你,不定你有啥用处哩。到底有啥用处我想不出来,但既然当时你特意去找,一定有用处吧。”又说,“我特意等了一年,现在风平浪静了,这包东西可以给你了。”

“谢谢,难为你替我操心。其实也没啥用处,那天我去他家看急诊时,瞥见她往垃圾箱扔了件东西。我只是想知道她扔了什么。”他没说是刘师傅的揭发,又有意轻描淡写地说,“早知道是这些破玩意儿我就不找了。”

他和老吕头聊了一会儿,把两瓶四特酒硬塞给他,这是胡老板来这个“狗窝”看望许剑时留下的。老吕头不要,许剑说你拿着吧,孬好算我点心意。老吕你以后常来坐坐,我一个人也寂寞。老吕头挟着酒瓶走出门,又回头交待:

“早点和宋晴复婚,那是个好女人,心善,度量大,她不会一辈子和你记仇的。”

老吕头走了,许剑又细细研究他带来的东西。乳罩和女人内裤比较低档,肯定不是小曼用的东西。和小曼交往一年来,许剑知道她对亵衣的档次特别讲究。小葛虽然收入较高,终究是工薪阶层,富不到哪儿去的。所以小曼虽然讲究穿戴,但大部分外衣并非名牌,唯独内衣全是名牌货。那么,这些低档内衣究竟是谁的?像葛玉峰这样的男人也有一个窝囊相好?

最令人不解的是那根带绳环的绳子。小曼在那么紧张的时间内还匆匆把它扔到垃圾箱里,所以不必怀疑,它一定与葛玉峰之死有关。但那两个绳疙瘩是干什么用的?

其实这还不是最大的疑问。最大的疑问是:池小曼为什么要匆匆地销毁物证。她的动机是什么。她和葛玉峰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些疑问许剑一个也回答不了,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这包东西中肯定包含着葛玉峰之死的秘密,解读了它,案件的真相也就大白天下了。对于这个案件,不管内行外行都认为它有猫腻,有深藏的秘密,这包东西更坐实了这种推测。

回想这几个月来,他怀疑过小曼,又在心中和行动中为她脱了罪,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事情风平浪静了,警方已经按自杀结案了,他的看法反而又转回到起点。如果池小曼在小葛之死中真的做有手脚——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了,至少她是个深度的知情者;如果她做有手脚却是那样坦然自若——许剑又想起那点细节,她在四号楼乍一醒来,慵懒地问,房间是几点结账;她在卫生间洗潄时小声问:你是不是还想要我一次;那……太可怕了。

这个女人让许剑不寒而栗。此后,当他在下班的人流中找到池小曼的背景时(这是他和小曼唯一的接触),从她身上看出了蛇一般的阴森。

其后的日子里,一有空他就琢磨那几样东西。反正他孤家寡人住这狗窝里,连电视都看不成,有的是时间。但他的私人研究一直没有进展。有时他真想把这包东西交给仝宁,让公安局的专家们来一个会诊。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不会付诸行动的。关键是:这包东西是否是小曼有罪的证据,或者正好相反?如果是前者……他不忍心去害一个与自己有肉体之欢的女人,虽然这可能是农夫对蛇的怜悯。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研究还是没有进展。他想这个秘密很可能要永远埋在地下了。没想到,胡老板帮他解开了这个謎。

那个礼拜六,他正在狗窝里睡懒觉,手机响了,是胡老板约他去钓鱼。他说:

“知道你近来心绪不佳,跟我出去,找个好地方散散心,就是两年前我提到的那个钓鱼地儿……少他妈推三阻四,赶紧收拾一下,10分钟后我去接你。喂,这回我还要带上老九,你是不是也带个相好?比如那个池小曼,听说也是个害人精,带上让老弟见识见识,也让她和老九交个朋友。噢对了,这会儿她在不在你床上?给我说实话,在不在你床上?”

许剑没好气地说:“少放屁,自打离婚后,我和池小曼根本没见过面,连电话也没打过。”

那边顿了一下,大笑:“真的改邪归正了?那你离婚离得太冤了。不过许哥,你的话我已经不敢相信了,过去你正经得像柳下惠,谁想到暗地里也有相好?那次在四号楼你骗得我好苦,道貌岸然的,说是开医疗鉴定会。后来警察找我作证,我才知道隔墙就藏着你的相好,我那天咋不知道到你屋里看看呢。好好,不说了,快准备吧。”

10分钟后,一辆别克在楼下按喇叭。许剑空手下了楼,胡老板开着车,右侧坐着老九,衣着暴露,裸着整个后背,穿得就像过盛夏。虽然秋老虎还有些余威,但大多数人已经穿上秋天衣服了。时髦女子就爱打这个时间差,在别人不敢暴露时她去暴露,更能吸引众人的眼球。她向许剑嫣然一笑:

“许哥好。”

“老九你好,你真漂亮。”

许剑一直不知道老九的真正身份。不久前听胡老板一位熟人说,她其实是四号楼的服务生,因为靠上几个大佬,宾馆经理从不让她上班,白发一份工资,只用她隔三差五,领着情夫们开几次高级套房就行了。那人叹息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看现在那么多女工,累死累活,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元,有些护士一月才180元!再看老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天注定的。

老九问:“许哥,小曼姐呢,你不是要带她一块儿去吗?”

“莫听老胡放屁,我根本没说。”他在后排坐定,问胡老板:“到底去哪儿?”

胡老板不答话,专心地开着车。一直把车开出城,他才说:“去一个远地方,来回得四天,你用手机向医院请假吧。”

“四天?那不行!你开什么玩笑,医院里有多少事啊,事先又不给我打个招呼。我连牙具毛巾都没带。快停下快停下。”

“谁开玩笑?帐篷都带上了,两顶,有你一顶。许哥,医院离开你四天,天会不会塌?不会。地球会不会转得慢一点?不会。人活一辈子,该玩就玩,该乐就乐,别老拿个套子把自己套住。”

然后吹嘘这次去的绝对是一个好地方,能钓鱼,能玩,还安排有特别节目,保准你能有一个“绝对独特”的经历。老九也笑着敲边鼓,说那儿真是个好地方,许哥你不会后悔的,你看我都去过一次了,这次还去。许剑只好认了,用手机向曹院长请假。曹院长很恼火,数落着:

“许剑你可是个科主任啊,这么挑子一撂就走,你也敢向我请假!你啥时变得这样浪荡?你敢去,年底我扣你全部奖金。”

“院长你冤枉我了,我哪敢浪荡,是老胡硬生生把我绑架来的。”

老胡一只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抓过许剑的手机:“老曹,不怪许哥,是我的主意,我硬把许哥从被窝里拽出来的。要扣钱你别扣他的,从我的大楼承建费里扣吧,你还欠我几百万呢,光利息就够你扣了。依我说,你这个当头头的不知道关心部下,许哥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也不让他出来散散心?按说,连我这趟汽油钱也得你出。”

曹院长对付不了老胡,气哼哼的,最终准了许剑的假。

许剑原想给宋晴也说一声的,但当着老九,他不想给已经离婚的前妻打电话,也就算了。

汽车迤逦向西北开去,后一段路基本是溯汉水而上。随着山路的曲曲弯弯,一条白水不时映在左边的窗玻璃上。江水还算清澈,据专家们讲,汉水已经是我国大河中唯一没有污染的河流。

天色苍茫时,汽车离开汉水,沿一条不知名的山涧扎进山里。胡老板介绍说:这儿出木材,扎成木排向下游放,扎排前要剥树皮,树皮中藏的虫子掉进水里,所以这儿的鱼特别多,肥,而且属于特傻的那种,见钩就咬。所以嘛,许哥你别担心钓鱼本领臭,明天一定大有收获。

他们找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借着月光扎好帐篷。老胡带的都是单人帐篷,睡两个人有点儿紧张。许剑说我到车上睡吧,这种小帐篷你们俩咋能睡?胡老板嘿嘿地笑着说:没事,我俩单独出来也只带单人帐篷,我和老九是叠着睡的,省地方。老九笑着捶他一拳,两人厮搂着挤进帐篷里。

山里的夜晚真静啊。银色的月光透过帐篷的布缝洒进来,外面是洪荒时代的松涛水响。不过许剑做不到心静无波。另一座帐篷里不时传来甜腻腻的骂俏声,凶猛的喘息声,还有动物般的折腾声,弄得许剑命根儿处也难受。他想那一对真是天下最快乐之人。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不如改为:人有道德痛苦始。当他和小曼纵情于原始欲望时,那个不识趣的家伙――道德――不时来横插一脚。他最终狠心抛弃情人,回到法定妻子这边,就是这玩意儿干涉的结果。

说到底,他不能抛却道德的禁锢。

而胡老板这对男女就能彻底抛弃。所以他们是彻底的快乐。动物般的快乐。

清晨,许剑在啾啾的鸟鸣声中醒来,见老九已经起来,仍是那身短打扮,在空地上做健美操。他问老胡呢,老九朝旁边努努嘴,原来老胡就在她身边不远,一棵树下,撅着个白屁股拉屎,可能是便秘,鼻腔中吭吭地用着劲。拉完屎他命令老九:

“做鱼饵吧,就按上回教你的。”

昨天吃饭时胡老板什么也不吃,水也不喝,尽啃干馒头。许剑问他怎么成了清教徒,他说这是准备鱼饵呢,是上次来这儿钓鱼时一个渔友教的绝技。许剑当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啃了两顿干馒头后,拉出来的屎都是一团一团金黄色的干屎,再适当地分一分,就成了鱼饵。老九倒是不嫌臭,兴致勃勃地把这活儿干完。许剑嫌恶地说:

“用这种鱼饵钓的鱼,你能吃下去?”

胡老板撇着嘴:“啧啧,就你干净?告诉你,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你吃菜吧,菜要浇大粪;你吃猪肉狗肉吧,猪狗都吃屎;连你自己肚子里,还装着半人高的大粪哩。哼,假道学。”

老九扑哧一声笑了,她是笑最后那句话:半人高的大粪,这种新鲜话只有老胡能想出来。他说得对,不管是谁,哪怕是老九这样精致的女人,在半人高的地方(大肠中)也装有大粪啊。许剑有点恼火。这种粗鄙俚俗的歪理你很难驳倒它,而且――它确实说出了一些世间的真相,虽然这真相连着污秽。见许剑着恼,胡老板嘿嘿笑了:

“开玩笑开玩笑。钓到的鱼都要放生,来这儿就是玩,谁真的吃它。”

他们赶到一个河湾钓鱼,这儿离汉水主流不远,时间早,放排工还没来干活,水面上漂着几块昨天扎好的木排。不过场面比较清淡,看来山里的林木被砍伐殆尽了。按胡老板的经验,两人把挂了特殊鱼饵的鱼钩顺木排缝隙小心地垂下去。木排下河水很深,大约有3米吧。要说胡老板的绝招儿真是灵,钓鱼大有收获,有草鱼、鲤鱼,最多的是扁身体的鲳鱼。它们对胡老板的屎撅子情有独钟,不顾死活地咬钩。中午他们的水桶都满了。

胡老板欣赏一会儿战果,让老九把桶里的鱼全部放生。

午饭后胡老板说下午不钓鱼了,另有好玩的地方。许哥,这回你跟我来,绝对会不虚此行。许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笑着说:

“我既然被你骗来,一切随你安排吧。”

他们把帐篷、钓具收拾到汽车里,汽车停在便道旁,锁好,然后步行爬山。山路很静,路上只有一次听见远处有人声,但没碰见一个人。一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一个山中湖泊,静静地卧在林木葱茏中。池水异常清澈,水平如镜,映着四周彩色的石壁。水底有几个泉眼,可以看见泉水鼓涌而出。胡老板说:

“怎么样?这是七仙女洗澡的宝地,是我上回来发现的。快脱呀。”

转眼之间,这对男女就脱得精赤条条,跳到水里。池水肯定有些凉,胡老板嘴里唏唏溜溜的,一边催许剑:

“快脱呀,快脱呀。”

胡老板体形臃肿,游泳姿势也不雅,但老九活脱脱一条美人鱼,体形修长,凸凹有致,皮肤白晰,泳姿也好,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这会儿她用的是自由式,两条修长的手臂不紧不慢地在空中划一个圆弧后入水,身后留下一道浪花。她很快游到对岸,回来时用的仰泳,清澈的水流漫过乳峰,从小腹那儿淌下去,露出黑色的隐处。与老九结识以来,她在许剑的印象中总是和某种污秽联系在一起,但这时许剑觉得,清澈的山水已经荡涤了她身上的污秽,美人与仙景相得益彰。

湖边有一条小路,石面被踩得光光的。从这个迹象看,这儿并不是人迹罕至之地,也许一会儿就会有路人经过。但他们游得从容自若。老实说,此时许剑对这对男女满心艳羡之情,很想学学他俩,在山野之地放纵一下,但他就是鼓不起这个勇气。记得哪本书上说,心理学家们做实验,让被试者(成人)暂时抛弃世俗的规则,尿到自己裤子上。在实验室的特定环境中,世俗的规则已经失效,但强大的心理束缚控制着他们,无论膀胱怎样憋胀,就是尿不出来。许剑此时也是这样的心态。后来他下了水,但没有脱下那块儿遮羞布。

老九见许剑下水,高兴地喊:“你们来追我,看你们谁能追上我!”

她甩着双臂领先游走了,许剑和老胡在后边追。老九确实游得漂亮,清澈的潭水中只看见快速摆动的两条玉腿。一直到潭的对岸,许剑才超过她,率先摸到石壁,也就差那么一臂长的距离。回头看看,老胡才游了一半距离。老九娇喘吁吁地停下,与许剑并排靠在石壁上,兴高采烈地说:

“许哥你游得真好!我没想到你这么专业。在大学里,同班的男同学没一个能追得上我。”

这是第一次听说她上过大学。许剑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什么专业?”

但老九显然后悔提到这个话题,简单地回答:“没毕业,我只上了一年就休学了。”

许剑看看她,没再追问。八成她是因生活放荡被学校除名吧,他想。老九已经转了话题:“许哥,听老胡说你妻子,是叫宋晴吧,年轻时非常漂亮,是学校的校花,对不对?”

许剑笑着说:“现在也不差呀。不过我只能称她前妻了。”

“你的那位情人,叫小曼的,听说也很漂亮,是不是?”

“没错。当然比你要逊色了。”

老九回眸一笑:“哟,许哥很会奉承人哩。”

话说到这儿,已经有点调情的味道了,且不说这场谈话的特殊背景――对方是个一丝不挂的绝色美女。两人说话时她隐在水中,只露出肩部以上,但清冽的水中她的胴体纤毫毕现。紫色的蓓蕾近在水面,水中的浮力使乳房更为浑圆。近来许剑已经发现了老九对他的态度变化:在许剑刚刚进入她和胡老板的圈子时,虽然她也言笑宴宴,但目光中其实没有许剑的存在,许剑只是一个没有性别的空壳子人。最近变了,她常常有意无意和许剑套瓷,对他秋波闪亮。许剑想,她当然不会看中我瘪瘪的钱袋,只能是看中了我的男性魅力。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

打住。许剑在心里骂自己,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伤疤还没好哩,就忘记疼了。其实他知道,同她的调情只会是游戏,不可能发展成实战。即使没有妻子离婚的教训,许剑也不会和她上床的。他能和小曼偷情,但决不会招惹老九这样的女人,虽说这有点50步笑百步的可笑,但这点他拿得准。

胡老板追过来了,狗爬式游得惊天动地,水花四溅。许剑和老九都喊叫着为他鼓劲。忽然听见老九轻声说一句:

“你看这头猪。”

仅仅五个字,让许剑听出她对老胡砭入骨髓的轻蔑,而且,在对老胡的轻蔑中,她是想把许剑引为同道的,也许这是她和许剑建立亲昵关系的第一步。许剑默然片刻:

“老九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老九是个冰雪聪明的人,飞快地扫许剑一眼,立即领会出他话中的冷意。她这句话唤醒了许剑对这个女人的鄙视。胡老板并不是情操高尚令人敬重的伟人,骂他一句没什么了不起,相信交际圈子中不知有多少人骂他。但别人都骂得,唯独老九不能骂。她是自愿受胡老板的供养,用美色换取老胡的金钱。这是她的职业,那么她的骂人就未免缺乏职业道德。许剑倒是从未把胡老板引为知己,但老九这种行径激起了男人的敌忾。

老九非常机灵,立即把那句话轻松地转成一个玩笑,大声喊:“看你这头大胖猪!胡哥,你是狗爬式还是猪爬式?”

胡老板总算坚持着游到池壁,停下来,气喘如牛,断断续续地说,不管是狗爬还是猪爬,反正掉到水里淹不死就成。你看,我一口气也游了200米吧。

许剑笑笑,把这页翻过去,以后也没对老胡提过。不过,从这以后,老九和他的关系又恢复到原来的状况。那个女人非常彻底地关了两盏目光之灯,不再对许剑秋波闪亮了。

还好,裸泳时一直没有行人打扰他们。两个钟头后,三人爬上岸,穿好衣服。胡老板兴致不减,说:

“还有节目哩,还有高潮哩。许哥,看你假惺惺假道学的样子!这辈子你就不想尝尝裸泳是什么滋味儿?一次都不尝?许哥,你们这种人哪,活得太累,我都替你累。下个节目,你可别扫我的兴头。”

许剑不知他说的“高潮节目”是什么,笑着答应。胡老板领着他们继续爬山,边走边说:

“深山里头有一个老剃头匠,没有90岁也有80多了。他通晓旧社会剃头匠的全套把式,你去试试,管保伺候得你舒舒服服。我已经试过一次了。”

许剑只是笑,不愿扫他的兴头。一个剃头匠能有什么新鲜招式?值得跑几百公里。如果这就是他说的高潮节目,那未免太乏味了。他说:

“八九十岁的人,你两年没来,他不一定在世呢,说不定咱们去扑个空。”

“他没死,活得满硬朗呢。我上次来过之后,已经介绍了两个朋友来,一个月前还有人来过。”

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小山凹,这儿窝着个比较大的村子,村口有几抱粗的柿子树和野核桃树,有几十户人家,竹篱茅舍,一只黑狗在竹篱后对他们摇尾巴。胡老板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家,自己打开院子的柴门,进去。屋里有一个老人坐在石凳上,穿着白色无袖对襟上衣,银发银须,连寿眉也是白的,确实是高寿了。身体很硬朗,颇有点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味道。院中有一个剃头挑子,式样古老,只在旧日的电影中见过。一头是个铜盆,盆里的水热气腾腾,看来他刚刚还在干活。挑子的另一头放着各种工具和细磨石,一块荡刀布浸透了黑色,那样子就像用100年了。胡老板大声说:

“老师傅,老人家,还记得我不?两年前我来过的!”

老人眼神和耳朵都不大好使,没有认出他,憨憨地笑着。东屋里一个老太太闻声出来,说:“是来剃头的吧,你们三位请坐。都是山外人吧。”

老太太也是满头白发,牙掉了,瘪着嘴巴,看模样比老头年纪还大。许剑以为她是剃头佬的老伴,后来才知道是他大儿媳。胡老板掏出100元钱,对老头大声说:

“你上次给我剃过头,用的全把式,我给了你100元,你记得不?”

老人立即想起来了,高兴地点头说:“记得,记得。你姓胡,对不对?”

不用说,剃一次头给100元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事。胡老板说:“我这个朋友今天慕名前来,你还得把全把式都使出来,把他伺候舒服,给,这是100元!”

老人说放心吧,全把式,一样也不拉。便开始做准备。许剑看他的挑子上只有剃头刀,没有理发推子,对胡老板说:“咋,要给我剃光头?”

“对,对,剃光了才爽意。我上次从这儿回去时就刮光了,你不记得?”

许剑略为犹豫。在他的人际圈子里,刮个光瓢未免另类。但他不想扫老胡的兴头,心想刮光也好,回去吓唬宋晴,就说她再不准复婚我就当和尚。老剃头匠今天兴致很高,对老太太说:“老大家的,回屋把我的德国刀拿来,今天是贵客。”老太太一扭一扭地进屋,少顷喜眯眯地捧着一个包包出来。剃头匠把包打开,露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剃刀。他夸耀道:

“这是德国货,双人牌的,世界上最好的剃刀,是60年前一个山西商人送我的,当年我给他剃过头,他说只有你才配用这样的好刀,还说这把刀值400马克呢。”

许剑看看刀子,上边确实是德文商标,老头并非吹牛。老头先磨刀,边磨边介绍说,磨刀也有讲究,正磨七下,反着磨一下,这叫紧七口,磨出来的刀最锋利。磨完又在荡刀布上使劲荡了几下,然后伸出舌头,拿刀刃在舌尖上划拉,说老剃头匠都是这么试刀锋的,舌头觉得涩了就是磨好了,发滑就是不利。他用舌尖舔刀刃时许剑真替他担心,怕他一失手把舌头割破。他想真是奇了,不知哪代剃头佬最先发明这种怪办法。肯定是中国剃头佬发明的,德国人虽说会造好刀,怕是想不到这种试刀锋的办法吧。

磨完刀开始操练。他的刀技纯熟,刀子也确实好,随着刀子轻快的移动,一绺绺头发掉下来。剃完,洗罢,刮脸,接着是他的“全把式”:掏鼻孔,剪鼻毛,掏耳朵,还把许剑的眼皮翻过来,用刀把的端部在内眼皮上摩。凉森森的感觉划过内眼睑时,许剑心想这下糟了,要是在这儿传染上红眼病或沙眼,岂不是自找倒霉。不过他不想拂胡老板的好意,强忍着心里的腻歪没有拒绝。胡老板不知道他的想法,还在旁边一个劲夸说:

“知道不,这一招能清热败火,非常灵验。旧社会剃头都有这道工序的。”

许剑想,他的全把式到此该结束了吧,原来不然,高潮还在后边呢。胡老板兴致勃勃地说,下边该给你“掐老鱼儿”,这是过去剃头匠的绝招,传子不传女,现在没人会的。许剑问什么是“掐老鱼儿”?老胡说,一弄你就知道了,就这么一掐,你就会晕过去,晕那么两三分钟,比你睡一夜还解乏。特别是身上那个“美”劲儿,比你干了女人还美!

他这么一说许剑来了点警觉性,从理发椅上欠起身问:“什么什么,要晕过去?”

老剃头匠把他摁下去,慈祥地说:“别怕别怕,只用在你额头上这么一拍,就醒了,不妨事的。”

许剑不好在他们面前太露怯,一横心等着他来掐,心想这百八十斤今天就交出去了。胡老板巴巴地交待:

“老师傅,你得让他多晕一会儿,非得晕到他下边有动静。我们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哩。”

老人笑着答应。老太太适时的离开了,老九兴致勃勃地抿着嘴笑――后来许剑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廻避,和老九为什么笑。剃头佬开始“掐老鱼儿”了,右手拇指和食指熟练地摁在许剑的颈上。作为医生,他知道那是两处颈动脉窦,也开始悟到所谓的“掐老鱼儿”是怎么回事。这时一片黑云漫过他的意识,伴随而来的是全身的慵懒和舒坦,恍惚的适意持续着,小腹处一股热流开始勃勃地跳荡着,向阳物那里冲去。在它的冲击下,阳物坚硬如铁。热流鼓胀着,急于寻找缺口狂喷而出。他紧张地等着这一刻,等着从基因深处迸发出来的快感。但他的神志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非常担心这一刻的到来――当着三个人六双眼睛,如果真的射精,未免太不雅了……

额头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黑云退去,头脑清醒了。刚才恍惚中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他立时顺下目光向自己的下身看去,没错,那儿硬邦邦的,裤子被顶得凸出来,所幸还没有到堤埧冲溃那一步。这个样子够让人难为情了,更让人难为情的是,胡老板和老九都巴巴地望着那儿。胡老板贼忒嘻嘻地笑着,老九的目光中充满了纯洁的好奇。不用说,他俩上次都见识过“掐老鱼儿”的效果,这会儿正在做再次的验证呢。

胡老板连连追问:“许哥怎么样?舒服不舒服?舒服不舒服?”

身上确实舒坦,尤其是下身处,但他羞于正式承认。忽然想起大学时老师讲过的一个实验:科学家教会了小白鼠用前爪按一个按钮,每按一次,就有电流刺激它的快感中枢,引起非常强烈的性快感。于是小白鼠不吃不喝,也不再发情,每天按压不止,直到熬得形销骨立。想想自己刚才的反应,人和小白鼠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解嘲地说:“这没什么稀奇,你所谓的‘掐老鱼儿’——应该是‘掐老晕’吧,实际是按压颈动脉窦造成暂时性的大脑缺血,它能引起性快感,在医学上叫‘自淫性窒息’。不过我过去只是在书上看过,这是第一次亲身体验。”

老胡高兴了:“啧啧,还是读书人呀,能叫出“掐老鱼儿”的官名,今天没白让你来。”又对老剃头匠说,“老师傅你也记住,‘掐老鱼儿’的大名叫‘子阴性之西’!你掐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个洋名字吧。”

老头也高兴,咧着没牙的嘴巴,说:“剃头师傅一代一代口传的东西,原来也上书呀。还是念书人聪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剃头佬的事也知道。这个什么‘子阴之西’不好记,先生你拿笔写下来,我要记下它。我也念过两年私塾的。”

许剑照他吩咐,掏出笔,让老大媳妇找张纸。老太太作难地说:纸?俺家可没有。她在屋里扒了一会儿,真的找不到一张。许剑说你甭找了,在自己的通讯录上撕下一张,写上这五个字。老头不认得其中的“淫”字和“窒”字,许剑教他念了两遍,解释了其中的含义。老人记下了,把纸片叠好,郑重地放到褂子口袋里。

胡老板又拍出100元钱,让老人把全套活儿在他身上再来一次。做后他连呼:“真舒服,真舒坦。”他撺掇老九也试试,老九倒是无所谓,作势要往理发椅上坐,老剃头匠忙不迭地摇手:

“不作兴给女人做的,不作兴给女人做的。”

老胡和老九这才作罢。

夜里他们仍在帐篷里过夜,那边一对儿照旧疯一阵,睡了,隔着帐篷能听到老胡的鼾声。许剑睡不着,心中忽忽若有所失,总觉得今天的经历让他忆到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也许是“自淫性窒息”这点知识的由来?这个名词今天他顺口说出来了,其实他对它相当陌生,那是久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也许是在医学院上学时偶尔浏览到的。自从进了职工医院后,医生已经退化成医匠,每天尽是那么些常见病和熟药方翻来倒去,说句刻薄话,开一般的药方只用走小脑不用过大脑的。长期刻板的工作让他麻木了,僵化了,像“自淫性窒息”这类比较冷僻的知识早已佐饭吃了。今天是特殊的体验偶然唤醒了它。

不,我的忽忽若有所失不光是因为它,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什么呢?许剑在苦苦思索中进入梦乡,梦乡中仍是苦思绵绵。忽然眼前闪出一个绳环,在他头上慢慢摇荡着,这分明是小葛上吊的绳环,绳子搭在暖气管上的吊钩上,绳环下方结有两个绳疙瘩……他猛然醒来,瞪大眼睛望着黑暗。

就是它了。就是它一直在我的意识边缘游荡。我终于把它抓住了。

自从老吕头送来那包东西后,许剑一直在琢磨那个绳环,百思不解。它看来是小葛上吊用的,但为什么要结两个绳疙瘩?现在他豁然醒悟:那两个绳疙瘩的距离和位置正好能顶住两处颈动脉窦,所以,小葛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而是在自淫,自淫时意外地窒息而死。

果真如此,小曼的嫌疑就完全排除了。她不仅不是杀人疑犯,相反是一个可敬的女人。没错,她确实是一个深度知情者——不是对凶杀知情,而是对丈夫的性怪癖知情;她在现场也的确做了手脚。但目的只有一个:保守丈夫那见不得人的隐私。

这一年她处境如此艰难,还不忘全力维护两个男人(丈夫和情人)。但我在这段时间为她做了什么?只为她做了不在现场的证明,即使这件事也做得太晚了。更多的,是对她无端的猜疑和妖魔化。不久前我还说这个女人可怕呢。

许剑在心里痛骂自己自私、无情、瞎眼、混蛋一个。他真想立时赶到小曼家中,跪在她脚下赔罪。

他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把胡老板喊醒,说我不在这儿玩了,你马上把我送到能坐火车的地方,我有急事要去省城母校。胡老板问他什么事,许剑含糊的说:

“是为池小曼洗冤。”

胡老板奇怪地问:“洗冤?公安不是按自杀结案了嘛。”

“案是结了,不过有诸多疑点一直没澄清,群众舆论也多认为小曼有罪,连我都有怀疑。一直到昨晚我才把这个案子理清了。这要多亏你的这次山中之行,激发了我的灵感,简直是天意了。现在我要赶到省城去查一点资料,等有结果我详细告诉你。”

胡老板笑着揶揄他,重情之人哪,一夜夫妻百日恩哪。“老九你多向许哥学学,多会儿我要是蹲了芭蓠子,你也出力往外掏我,别他妈屁股一拍六亲不认。”他考虑片刻,“送佛送上西天,我把你送去吧,也就多绕150公里路。走,现在就走。”

老九有点不乐意中断游玩,但也没反对,只是淡淡地刺了一句:“许哥,小曼给你当情人,真有福啊。”

他们匆匆吃了早饭,开始返回。许剑歉然说:“老胡,给你添麻烦了。不过这麻烦是你自找的,看你下次还拉不拉我出来。”又说,“看来我真得学开车,下次出来,跑远途时也能替替你。我主要是认为学开车没用,我这辈子甭想当有车阶级。”

老胡说:“你别给我哭穷,你当主任的,多少吃点药品回扣就够你买车了。”

许剑哼了一声:“我说句话你爱信不信,我行医十几年,吃点病人的请,收点小礼,都是有的,但从没吃过一分钱的药品回扣,那是昧良心钱,昧良心的事我不干。我和宋晴都是这个德性,改不了啦。”

前座上的老九扭头看看他,仍是那种淡淡讥刺的语气:“许哥的职业道德让人敬佩呢。”

“多谢夸奖。如今世道,坏就坏在各个行当不讲职业道德,卖羊肉的注射阿托品(注射阿托品后羊就干渴,猛劲儿喝水,羊肉能多出斤两,但对食用者身体有害),绑票的得钱还撕票,贪官们贪了钱不办事,妓女们收了嫖金还设连环套。”

老九横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波怒气。许剑猛然悟到自己的话不妥,伤着她了。他这番调侃其实完全不涉及老九,关键是老九的自我认定——是把自己划在妓女这个圈子内的,所以她认为许剑是报复昨天那点不愉快。许剑佯做不知,把话题扯开,说:

“路上没事,我给你们讲讲那个猝死的小葛吧,就是小曼的丈夫,他的一辈子够坎坷的。”

他讲了小葛的大姐如何把小葛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如何带大,让小堂弟噙着自己奶头睡觉等等。老胡对这些经历比较共鸣,听得很热乎。按老胡的说法:别看我年纪比你小,也是苦水中泡大的。老九没有听,一直冷漠地盯着窗外的风景。到中午时,许剑的困劲儿上来了,在后座上眯了一会儿。等他再度睁开眼,远远看见一道拱门跨街而立,上面书有三个大字,因为距离还远,暂时看不清楚。他带着睡意问一句:

“到了哪儿?这个拱门?”

“有名的紫关镇啊,拱门上写着呢。”

“紫关镇?这是紫关镇?”

“有啥大惊小怪的,到省城就得路过这里嘛。这是你老婆的老家,你没来过?”

“没有来过。”他原来有可能陪宋晴来的,但自从有了她表哥那档子事,许剑心里虚,以后从不提陪妻子探家。“我刚才讲的小葛的大姐就在这镇上啊。老胡你找个地方停车,正好也到吃饭的时间了。既然到了这儿,我想拜访葛大姐。”他对老胡解释,“小葛的性怪癖肯定与童年经历有关,我想做个深入的了解。”

前面就是紫关镇有名的青石古街,两侧都是清代民间商业建筑风格,翘檐雕饰,古色古香,房门都是旧式的长条木板门,白天抽掉,晚上再装上。房屋多是进出几层院落,两边厢房对称,都有一堵两米长的封火硬山,高低错落。老胡找地方把车停好,许剑下去打听葛大姐的住处。打听起来相当困难,关键是许剑只知她姓葛,不知道她的名字、职业、街道。他只能对乡人说,葛大姐有一个兄弟在北阴特车厂工作。这点情况与这儿关系不大,所以问了几个人都摇头。许剑开始觉得绝望了。老胡跟后边听了两次,说:

“许哥你甭问这些少油没盐的话,你站一边,让我问。”

许剑想,你问就能问出来了?但事实证明,老胡在这方面就是比他油,比他有办法。老胡找了一个50几岁的老头,问:

“大叔我找你打听个人。姓葛,女的,和你年纪差不多。”老头一脸茫然地摇头。老胡补充说,“她当姑娘时有个绰号,不大好听的,叫葛大奶子。”

老头马上说:“你是找葛玉芳啊,就在前边一拐弯,有个比较大的量贩,原来叫大姐量贩,后来改叫小三量贩。你拐弯就看见了。”

旁边有个人很新奇,问老头:“葛玉芳年轻时有这么响的外号?”

老头叹口气:“这个外号你可别乱喊,积点口德。这娘儿们不容易啊,从北阴市下放到这儿时才十六七岁,带着一个两岁的孤儿堂弟,又当姐又当妈,那个小三儿是噙着她的奶头长大的。为啥当姑娘时就叫大奶子?不是被野男人摸大的,是让她弟弟吃大了。后来供小三儿上了大学。是个仁义女人。”他问来人,“听说小三儿被他老婆害死了,现在破案没?葛玉芳也可怜,办了小三儿的丧事后,头发都白了。”

许剑简单地说:“不是他杀,是自杀,公安已经结案了。”

离开这个老头,胡老板自得地问许剑:“许哥怎么样,我问出来没有?”许剑夸他:“还是你行,凡事能抓住关键。这个绰号你还是听我说的,我怎么就没想到拿它来问呢。”老胡得意地大笑。

他们在拐弯的僻街上找到那家量贩,招牌上“小三”两个字确实是新改的。这两个字让许剑心里咯噔一下。明显这是为了纪念死者,但做生意的人都讲忌讳,让一个死者的名字当招牌,葛大姐不忌讳吗?那只能说,她对亡弟的情感压倒了生意人的忌讳。量贩规模不小,屋里有五六个营业员,门口设着收款机,柜台及店面布置相当正规,看来葛大姐是个很能干的人。这会儿她正向一个中年男人吩咐什么事,许剑他们三人进来,葛大姐眼尖,一眼认出许剑,忙向这边迎过来:“许医生?你咋跑紫关镇来了?

在心血来潮地决定拜访葛大姐之后,许剑实际已经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和小曼的私情是否已经传到葛大姐耳朵里。如果是,这个刚烈偏激的女人又会怎样对待他。如果被她揪住头发当街揍一顿,那才是自讨没趣,屎不臭挑起来臭。还好,从葛大姐的表情看,她还不知道这点隐情。虽说两人在最后一次见面中,因许剑的态度支吾(那也是情有可原啊)而弄得不大愉快,她仍然热情地接待了许剑。

她的头发确实白多了,许剑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他说:

“大姐,我们是到汉水上游钓鱼,顺路来拜访一下大姐。”

又向她介绍,这是我朋友老胡,胡老板,和他的年轻太太。听到“太太”这个称呼时,老九的目光得意地闪动一下。葛大姐说:已经到饭时了,走,中午我请客。许剑没有谦让,四人来到附近一家中档饭店,葛大姐要了几样菜,又要了瓶赊店大曲。许剑说,刚才和你说话的是姐夫吧,喊他一块儿来吃。葛大姐挥挥手:

“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货,一辈子的窝囊废。不用喊他。”

许剑真诚地说:“大姐你真能干,白手起家,捣鼓出这么大一摊生意,搁旧社会你就是大财主,紫关镇首富了。”

葛大姐叹口气:“一家不知一家难。”她只说这一句就住口了,但停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把话说完,“我男人太窝囊,跟着我干这么多年,做生意还是两眼一抹黑,连个打杂的都不如,越干越添乱。他天生就是抡镢头刨红薯的,你能休了他?儿子又被俺俩惯坏了,今年才17岁,花钱像流水,一身名牌,光手机已经换了四个。他只知道老娘手里有几个钱,不知道这些钱是没有根的,量贩一天不开门,钱就断了流。再说,我俩老了一没退休金,二没医保,难保不碰上个天灾人祸?这些话我再三对儿子讲,他是油盐不进。没救了,这孩子没救了。”她又说,“我也就是找你们诉说诉说,在乡邻亲戚面前我不说的,嫌丢人。”

老胡笑嘻嘻地劝她:“别担心,老天爷饿不死瞎小虫(麻雀),说不定你家公子的前程比你还大,不用为他操心。”

许剑见过不少这样的二世祖,心想你儿子还没扯上男女之事吧,如果学会嫖娼养情人,那你的钱才不够花呢。兴许她儿子已经到这一步了,只是当妈的不好意思说。他犹豫片刻,还是坦率地说:

“你说他有17岁?虽说晚了些,还能改。关键看爹妈能不能下狠心。下狠心让他受三年苦,性子就扳过来了。”

葛大姐没想到许剑说得这样直,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沉思着说:“小许你说得对。我好好想想,也许真得下狠心。唉,我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可惜我家小三儿又走了。”

酒席上聊到宋晴,葛大姐说,该让晴妹一块儿来嘛,回来看看老家。只是近年大兴土木,她妈的坟只怕是不在了。许剑不想提起与妻子离婚的事,转了话题:

“大姐,我实际是专程为小葛那事来的,想到省城查点资料,也想拜访你,了解他的童年经历。他的案子公安已经结案,结案时还有一些疑点。这些疑点我想我已经弄清了。”

大姐急急地问:“是么?你弄清了什么?”

许剑委婉地说:“大姐,我想你的意愿也是弄情小葛猝死的真相,确凿的真相,让死者能闭上眼,并不是一定要把池小曼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当然。若不是池小曼干的,我能硬安到她头上?我只是怀疑她,她不肯和小三儿生儿女,又招惹那么多野男人。结奸夫害本夫是按常理猜度。我知道,那次我去你们厂里时,心里难受,行事过头了点。”

说到小曼的野男人,老九非常迅速地瞥了许剑一眼,老胡倒是佯装没听见。许剑的脸上微微发烧,继续说:“据我新掌握的资料,恐怕小葛之死确实和池小曼无关。他是死于一种隐秘的性怪癖,这种怪癖很可能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大姐,饭后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我想和你单独谈一会儿。”

葛大姐很吃惊,点点头说:“好的。”

饭后,许剑让老胡和老九去本镇的各个景点参观,像白浪宫、法海寺、一脚踏三省的界碑等。葛大姐很热心,打手机唤来丈夫,让他带着参观。她则和许剑坐在这个雅间里谈了两个小时。许剑谈得非常直率,除了自己与小曼的私情及与宋晴的离婚,什么都说了。他说,虽然他还要到省城再查一些资料,但估计就是这个结论了。这番谈话有效地消除了葛大姐对小曼的敌意,她伤感地叹息着:

“我真没想到小三儿有这种怪毛病,最后竟死在这种病上。我把他从小带大,咋就没注意呢。也没想到池小曼那个风流女人还会护着男人。唉,都是命啊。”

告辞葛大姐,晚上赶到了省城,老胡说可以在省城等许剑一天的,明晚还坐一辆车回去。许剑见老九不乐意,便坚决推辞,说查资料这种事说不准时间,你们别等我,我自己坐火车回去就行。老胡便与他告别,连夜驱车回家了。告别时老九坐在前排座上自顾用耳机听音乐,没有同许剑说再见。

许剑当天在省城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母校图书馆。图书馆还没开馆,十几个学生在门口排队,有双肩背着背包的女生,也有戴着深度眼镜的男生,他们手里都捧着书,边看边等。有一些人还带着干粮和瓶装水,肯定是准备在馆里泡一天的。

许剑坐在台阶上默默地看着这些学生,总觉得里边有葛玉峰的身影。小葛也曾在大学生活过,也曾在图书馆里一泡一天。也曾有过这样那样的人生设计,有过这样那样的憧憬。也曾在走进社会后展现了自己的才华。但他正当生命力最活跃的时候却很草率地离开人世,只是为了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癖。

许剑从前天梦悟真相开始,直到今天,对葛玉峰滋生出强烈的怜悯。回想起两年来他接触的人,不管他们的人品和性格如何,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血肉之躯是饱满的:老胡、老九、葛大姐、小曼、老吕头、曹院长、甚至郑孟丽……唯独葛玉峰非常干瘪,没有可供回忆的素材,只是一个符号。其实他也是一个活人,也有七情六欲悲喜苦乐。只是他太内向,把所有的情绪和感情都紧紧关闭了。而那种性怪癖恰恰和这种极度内向密不可分。

他这也算是来世上走了一遭?许剑真可怜他。

图书馆开门了,排队的人鱼贯而进。医大图书馆没有对社会开放,已经毕业的学生是没法进去的。当然许剑可以找熟人借个证,不过那样太麻烦,来回折腾一次,两个小时就进去了。好在把门的老同志似曾相识,他磨叽一会儿,把身份证押上,最终获准进去。18年没来,图书馆进步多了,尤其是添置了检索系统,大大方便了查资料。许剑按照管理员的指点,到检索台的电脑中输入“自淫性窒息、性快感、颈动脉窦”这些关键词,很快找到了需要的资料。资料复印也非常方便,对外营业的复印室就在楼上,管复印的大嫂十指翻飞,非常麻利地工作着,把一项枯燥的活变成了艺术。两个小时后他满载而归。

自淫性窒息死

一、概述

指以窒息的方式进行反常的性行为时造成的意外死亡。亦称性窒息死,其中因缢颈而窒息死者也称性缢死。性窒息是性欲倒错(也称性行为变态)的一种表现。主要见于男性青少年。其中多数人性格内向、孤僻、腼腆,甚至见了女性就脸红,但为了满足性欲,他们却在无人的处所,采取某种手段使自己处于缺氧窒息状态,以产生性快感。如果进行过程中预防措施失控,自己又无法摆脱,即可造成意外的死亡,比如因绳结变紧、坐椅倒下、脚下滑脱等原因导致绳套勒紧而不能自救。在各种窒息手段中,以缢颈为最多,其它还有闭塞口鼻、用塑料袋罩住头部等。

这种性窒息活动又分为几种,如果喜穿女性衣着、做假乳房、梳女式发型等,称异性服装癖;如果喜用绳索捆绑自己,称自淫虐癖;如果摆放镜子或相机自拍进行自我欣赏,称自淫癖或自爱癖;如用橡皮、女性衣物、女性毛发等在阴茎处进行性活动,称淫物癖。

二、尸体现场特征:

为便于独自进行有准备的反常性行为,现场都选在无人干扰的隐蔽场所,时间多在夜间。有时能在现场找到过去多次进行反常性行为的一些痕迹和物证,如悬挂绳索的磨擦痕迹,隐藏的吊钩等,有的在现场还摆放着女性衣着、化妆品、妇女头发、月经带、乳罩等。

一般情况下死亡现场平静,无动乱及他人介入的迹象。尸体前方的地面或床面上常有射精的痕迹。性缢死者常用软绳索做成较松弛的绳套,其自缢的体位,用手或下肢直立就能解除压力。有的在身旁可见碰倒的坐椅或在地面上有蹬滑的痕迹。自缢死以前位缢死者较多,采用这种体位时头向前倾,面朝下,双手可比较方便地触摸生殖器。膝部常屈曲,双足多着地,但不负载体重。

因活动隐蔽,尽管可能多次进行反常性行为,但亲友多不知情。

三、尸体征象

半裸或裸体,有的穿女性衣着,带乳罩、假乳房、梳女式发型并擦粉、描眉、涂口红。阴茎常用手帕或布包裹,其上可见泄出的精液。

除具备机械性窒息死的一般征象外,性窒息死根据手段的不同而各有不同的局部征象。如缢颈者常有典型的生前缢沟,有的在绳索下垫有柔软的毛巾等物。有时死者身上有捆绑的绳索,状似他杀,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捆绑和打结的方式均可自己完成。

四、法医学鉴定

就尸体本身所见,如缢沟、窒息征象等与自缢并无不同,因而比较难以区分,认定为性窒息主要是根据现场勘查、调查,及了解死者反常性行为的表现。

……

这些资料足够解开许剑心中的疑问了。资料中唯一欠缺的,是小葛自淫时的独特手段――使用结两个绳疙瘩的绳圈。这种带绳疙瘩的绳圈肯定比光绳优越,它在保证两处颈动脉窦受压的前提下,不压迫气管,自淫时比较舒服。许剑尽可能广泛地查阅,没有发现提到这个细节的资料。这么说,这是小葛的专利,是他灵智忽来的发明。完全可能的,作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小葛一向有发明才能,只可惜这回用错了地方,最终因这种怪癖送了命。

许剑忆起来,这些书在大学时确实浏览过,只是时间太长,几乎全忘却了。对于一个职工医院的普通医生来说,这不算太丢人,因为他们的确用不上这些知识。但是薛法医呢?一个法医总该记着这些知识吧,那位老先生的水平真不敢恭维。

而许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自己情人的脚。正是他帮那位贪吃善忘的老先生保住了工作。

不过公平地说,也不能全怪他。关键是池小曼清除了现场的重要物证,如乳罩、女人内裤、软布绳及地上的精液,还不忘给死者套上他本人的内裤。书上说过,自淫性窒息死与一般的自缢很难区分,主要根据现场勘查,但小曼已经把现场伪装过了,地上的精液都用水冲过了。她做得很彻底,但时间仓促,难免在另外的方面留下一些马脚。比如说,她没考虑到细而坚硬的绳子与死者颈上的缢痕不一致。这些破绽恰恰把猎人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让警方偏离了正确的方向。

仝宁的破案能力在这儿碰卷刃并不奇怪,因为上报的案宗中没有这些至关重要的物证,巧妇难做无米之炊。警方最大的疏忽或失职,是没有检查垃圾箱――但当时谁能想得到呢。

只有许剑得益于老吕头和胡老板的作用,正巧把几个因素全拢到一块儿,才有了这个发现。

他在学校又呆了半天,拜访了一些老师,包括张上帝,然后赶夜车回家。睡在卧铺上他浮想联翩。这次在图书馆顺便复习了另外一些性变态的资料,真是千奇百怪。有男青年用沥青搓成细条往阴茎口里捅,结果沥青断了,无法取出,不得不动手术;有的女孩子用铁头发卡子自淫,不慎掉到子宫里,又羞于找医生,直到子宫磨穿,几乎送命。等等,不胜枚举。难道他(她)们不知道这些行为的危险性?但欲望高涨时,理智就退化了。刻薄地说,在那个瞬间里,他(她)们退化成了动物,只遵从动物的本能――但动物们又哪有这样乖戾怪诞的性行为?

人类中的性怪癖林林总总,比如性指向障碍有:同性恋、恋物癖、自恋癖、乱伦、恋童癖、恋尸癖、恋老人癖、恋兽癖等;性偏好障碍有:异装癖、露阴癖、窥阴(淫)癖、摩擦癖、施虐癖、受虐癖、口淫癖、肛淫癖、排粪(尿)淫癖、窒息淫癖、梦幻淫癖;性身份障碍有:性别交换癖(易性癖)、双性恋;如此等等,如此等等,心理系学生光是背单词也得耗半天。动物中也有某些癖好,如同性恋、乱伦、恋童癖(黄山猴就有这种贵恙)等,但总的说来,人性还是比动物性丰富得多了,要不咋称得上万物之灵呢。

卧铺里熙熙攘攘,广播里正在播相声“小偷公司”,几个旅伴听得傻哈哈地笑。在许剑的记忆中,这列火车上10年前就爱播这段相声,10年后的人照样为它傻笑。趁着没有熄灯,他把复印资料摊在上铺床上反复阅读。很可惜,今天他有一点疏忽,只顾复印这几本法医学的内容而忘了记下作者。他觉得很遗憾,因为他越看越对作者敬畏。作者们在书中详细列举了种种性怪癖。这每一条怪癖表现在现实生活中时,都连着一段销魂,一段癲狂,连着一个人一生的痛苦甚至横死,连着多少亲人的哀痛。但在教科书里,它们仅浓缩为干巴巴的一条叙述,冷静,简约,惜墨如金,无喜无怒。能做到这一点,已经不是凡人了。他们是上帝,至少是具备了上帝的目光。高踞在云端之上,平静地观察分析凡人的可笑癖好,还有,造成这种癖好的物理原因。

手机响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在火车车厢的嘈杂声中,他辨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小许吗?我是你郑姐。”

郑姐?许剑迅速把自己的人际圈子过了一遍,想不起这个人。正要问“你是哪位郑姐”,好在他及时想到了:是仝宁的夫人,郑孟丽。在潜意识中,他一向把这位贵夫人排除在交往圈子之外,没想到她会主动打来电话。他说:

“郑姐你好。你声音稍大一点,这边很乱。”

电话里声音大了一些:“小许,我想找你聊聊,你今晚有时间吗?”

“郑姐我正在火车上呢,你听这周围的嘈杂。不过明天下午就赶回去了。正巧,我明天本来就打算到你家去的,我这次是专程到省城母校那儿查资料,为池小曼那案子,就是特车厂那桩案子,所有疑点我都弄清了,我得向仝局汇报。”

那边顿了一下:“不,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许剑心中咯噔一下。郑姐主动打电话已属不正常,避开仝宁谈话更属不正常。许剑立即联想到自己的“历史污点”,料定郑姐的谈话必定与此有关。他心想摊开也好,省得郑姐风声鹤唳的,他都替郑姐累。他笑道:

“那好那好,我也正想找郑姐聊聊呢,郑姐你20年前就是我心中的偶像了,我一直盼着能当面表达我的仰慕。”

他想用玩笑来冲淡这件事内蕴的阴暗,郑姐没有响应这个笑话,仍淡淡地说:“那我明天到火车站接你吧,我知道车次。我开一辆米黄色的POLO,在停车场等你。”

“好,不见不散。”

电话打完车厢就熄灯了,许剑把复印资料整理好,塞到牛皮袋中。先想了一会儿明天与郑姐的谈话,然后又把思路转回到小葛身上。在火车单调的哐通声中,他两手枕着脑袋,久久地仰望天花板。实际上他的眼光穿透天花板,望穿了万年的时空。他把今天所得的资料、与葛大姐的谈话内容、过去小曼透出的有关小葛的点滴情况,再加上平时对小葛的观察,逐一合并、搅拌、澄清,然后,他觉得可以勾画出小葛完整的一生了。

葛大姐自从在死人堆里扒出小三儿后,就把这个苦命孩子放到心中最首要的位置,绝不比自己后来的儿子低,更远远超过自己的丈夫。她天生就强烈的母性经了那次刺激,突然膨胀,长出一个大树瘤。这个心结终生不会改变了。

找对象时她没敢挑剔,只提一个条件:要把小三儿带上,养大。一个男人答应了这个条件,于是成了她的丈夫。在婚礼上,五岁的小三好像看出他的生活要有大变动,目光胆怯,始终拉着大姐的手不丢。新娘手里拉着一个孩子,这事够尴尬的,好在镇上人都知道小三的来历,没人笑话新娘。晚上年轻人来闹房,已经困乏得要死的小三儿就是不睡,非要等着大姐。他怕大姐突然消失,以往的晚上,他必须挨着大姐的胸脯才能睡着啊。闹房的人走了,新郎急煎煎地等着妻子。但葛大姐歉意地让丈夫等等,先来到小屋,陪小三儿睡下。小三儿把手伸到大姐怀里,脑袋靠在胸脯上,闻着熟悉的气味,摸着两个肉团团,这才放心地睡了。

这期间新郎来小屋了两次,葛大姐都示意他再等等。终于小三儿睡熟了,葛大姐赶紧回到婚床上,新郎急不可耐地干起了男女之事。那晚新郎要得很贪,最后一次是在凌晨,丈夫正在上边驰骋,妻子忽然察觉到异常:在熹微的晨光里,床边多了小三儿的身影。小三儿先是惊呆,随后大哭,用小手拉姐夫,打他的光屁股,哭喊着:不许欺负我姐!不许你!

男人被打断好事,难免气恼。葛大姐只好赶紧推开丈夫,穿上内裤衬衫,抱小三儿到小屋,哄他睡下。直到小三儿再次睡熟,她才回到大屋,让丈夫把被中断的事情做完。

婚后,葛大姐同丈夫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那是因为夫妻生活中多了一个“第三者”,男人埋怨她心里只有小三儿,把男人放在僻角落里。公平地说,丈夫说得不错,这对丈夫说是不公平的。但她无法改变自己的施爱顺序。

小三儿长大了,不再馋大姐的咪咪了。他非常腼腆,不爱疯闹,不爱和男孩儿们玩打仗。倒是常和小女孩们坐在地上,文文静静地玩抓子儿。邻居总是夸:看你家小三儿多乖!多文静!葛大姐的丈夫则看不上他,说他太文弱,长大不会有什么出息。

那时没人知道,他一生的悲剧就种在他的腼腆天性中。

小三儿八岁那年,23岁的大姐带他去河里洗衣服。那时镇上的女人们都到河里洗衣,说河水是甜水,洗出来的衣服白净。女人们挎上篮子,带着棒槌,来到河边,在现成的圆石头上搓啊捶啊,洗完衣服立即晾在石岸上,等回家时衣服也干了。那天葛大姐正洗着,看见小三身上的衣服也脏了,就让他把衣服脱下来洗,顺便给他洗个澡。但八岁的他已经知道羞耻,死活不脱衣服。大姐没客气,抓住他三下两下剥光,捺到水里,开始在他头上打肥皂。他不敢反抗,气得嚎啕大哭。旁边一个大嫂说:

“看你这个当妈的,娃儿已经大了,知道羞臊了,你干嘛非要逼他。”

大姐笑着说:“谁是他妈?我是他大姐。他爹娘死了,我一直带着他过,也算是他半个妈吧。”

大嫂也笑了,说:“你看我这嘴,该打该打。我正想呢,哪有这样年轻的妈?哟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小三儿吧,镇上人常说叨,你这当姐的真不容易呀。”

那天小三儿哭得非常痛,非常顽固,直到衣服干了,穿上,他还在猛烈地抽咽。大姐奇怪地问他:

“咦,今天咋回事,洗个澡值得你屈成这样?”

她不知道,那时小三儿已经有“大人心思”了。他已经知道大姐是姐,不是妈。既然是姐,自己的鸡鸡就不该让她再看见。还有,大姐捺下他的脑袋打肥皂时,他看见了她领口中的乳房。白润,柔软,紫红色的乳头顶着薄薄的衬衫。那是他心目中的母爱,心目中的至高无尚。他真想还能摸着它们,亲着它们,枕在肉团团中睡觉。那会儿他馋得立马想伸出手……但他知道这是不对的,是罪恶的。那不是妈的奶子,是姐姐的。他已经懂事了,以后永远不能再亲近它们了。

这些心结悄悄结在心中,永远不能向任何人诉说。

大姐的爱非常强大,用她的翅膀时时刻刻护住他,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小三儿的偏爱也没减弱一分。供他上学,为他安排工作,替他介绍对象……

大姐的爱纯洁无私,可是,她的爱过于强大了。

由于这种无时不在的强大,他从小对异性充满敬畏。女性在他心目中是神秘、强大、纯洁的代名词。从小到大,他不敢接触除大姐外的异性,看见她们就脸红,尤其是进入青春期后,当他对女性有了“卑鄙的欲念”之后,他更加自卑。有时正在和某位女同学说话,突然会对她的胸脯或臀部想入非非,这时他会面红耳赤,垂下目光,无地自容。这种情况日甚一日,以致到最后,他和异性连普通交谈都非常困难。

但他的情欲却不因他的内向而关闭。那是上帝种在基因中的,是人类最强大的本能。随着年岁的增长,体内的欲望悄悄成熟了。由于他的极端孤僻,体内的欲望没有一点办法释解和转移,危险地积累着,有时甚至达到狂暴的程度。上大二时,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中,他发现用手指捺压颈动脉窦会带来性快感,这太好了,因为这个方法完全不涉及异性,绕开了他对异性的恐惧。他很快耽迷于此,用自己的聪明逐步改进自慰的方法,一直达到专业化水平。从手指捺压,发展到使用绳套自缢,制作和购买了种种器具(绳套、挂钩、乳罩、女人内裤),制订了自缢的各种保护性措施。其中一步很实用的小改进,是在绳套上,按照两个颈动脉窦的距离,挽了两个软疙瘩。

大学宿舍不是很私密的空间,所以这个爱好相当危险,稍不注意就会被同学们发现。一旦被发现,他咋有脸面继续呆在大学里?但他无法止步。十分钟的危险能带来那么强烈的快感,这种刺激像毒品一样让他迷恋。他非常小心地安排着自淫的时间,幸运的是,在大学里一直没人发现他的秘密。

后来他结婚了。从见到小曼的第一眼他就迷上了她。小曼是个好女人,是个非常“女人”的女人。他一会儿听不到她的声音就像掉了魂。他对小曼言听计从,恨不能把小曼捧在手心里,含在嘴中。不过两人中间一直嵌着一枚危险的炸弹――夫妻性生活很不和谐。他满足不了小曼,小曼也满足不了他――小曼那迷人的、颤悠悠的肉体所带来的快感,比不上那根结了两个绳疙瘩的绳子!

然后是小曼发现了他的秘密,当他从快感的晕眩中睁开眼睛时,看到小曼极度震惊鄙夷的表情!

……

小曼公然会情人去了。葛玉峰木然地回家,关上房门。在整整15个小时里,他不吃,不睡,不动,两眼呆呆地望着无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小曼的红杏出墙不能怪小曼,都怪自己。他要痛下决心,改弦易张,改掉自己的“淫贱毛病”(小曼的话)。然后,他要同小曼来一个推心置腹的谈话,夫妻俩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他还应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找到小曼的情夫,警告他赶快滚蛋,否则就要杀了他。昨晚的一瞥中,他发现小曼的情夫像是后楼的许医生。许医生有一个善良的妻子,宋晴。如果小曼的情夫真是许医生,我就要找宋晴去,让她把脱轨的丈夫紧紧拴住……

他想了很多很多。思潮起伏,胸中充满浩然的怒气。也充满对小曼的兽性欲望。这会儿他要抓住她,咬她,进攻她,占有她,把她撕巴撕巴吞到肚里。遍体鳞伤的小曼会痛苦又满足的喊:你吃了我吧,我永远是你的,再也不会找情人了。

如果小曼此刻在家,他会把这些想法付诸实施。可惜小曼没回来。夜色悄悄隐去,东边的天空慢慢变白。早起者晨练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来。太阳出来了,东方的彩霞来了又去了,太阳慢慢移到正南方了……小曼还是没回来。

他胸中的“硬”气慢慢变软,变弱,怒火慢慢熄灭,只余下凄然。他在床上躺不住了,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老鼠。他竖着耳朵听楼道里的动静,盼着小曼的开门声。不过他等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中午12点,电话响了,是小曼的电话?忙抓起听筒,原来是销售部的小何。小何说:有一台发往天津的特车,走在半路上车桥坏了一根,是轮边减速器的齿轮打了,现在那辆车窝在路上不能动,连拖都没法脱,葛工你看有没有办法?

虽然此刻情绪灰暗,他还是认真回答了小何的问题,他说,那种车型是后双桥驱动,可以把损坏车桥的半轴抽出,这样就把它变成从动桥;然后把双桥的桥间差速锁锁死,就可以用剩下的那根驱动桥开上走。当然这属于过载,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去天津都是平路,没有大的上坡,应该能坚持到的。只用注意在晚上进停车场、来回倒车时小心一点,方向不能打得太死。

小何非常高兴,简直是千恩万谢了。放下电话,小葛心中好过了一些。在专业领域中他一向如鱼得水,觉得自己是受人尊重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一天没吃饭,也不觉得饿。到了中午一点多,小曼还没有回来。刚才那片刻的明朗心情又弥散了,灰暗的情绪越来越浓,他到厕所小解,瞥见了暖气管上的挂钩,立时心中一荡。也许这是他这会儿唯一能做的事,用令人晕眩的快感来释解心里的郁闷悲伤……不,他已经下决心不干这种勾当了,他一定能兑现诺言,这样小曼就会原谅他,不再鄙视他,会张开她的身体迎合他……真的不能再干这种事了,要是没有这点毅力,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头脑里两个小葛在激烈地搏斗,而那具肉体则在厕所里出出进进。他眼神茫然。那种快感的诱惑力太大了,实在无法抵挡。他就像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至死都在按动那个连接它快感中枢的电键。

在近乎麻木的思维中,自淫所用的那一套行头被拿了出来。这会儿的小葛已经成了受程序控制的机器人,他脱光衣服,穿上乳罩和女人内裤,机械地把带有两个疙瘩的绳套挂在钩环上……

下午四点,许剑下了火车,在停车场找到那辆米黄色的POLO。郑姐为他打开门,说:

“吃饭没?我请客。”许剑说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那咱们到前边竹趣斋茶社吧。”

茶社很雅致,竹椅竹桌,竹子窗栏,墙上也都是以竹为题的国画。他们来到二楼,茶博士送来竹节形茶具,沏好。郑姐说:我们要谈话,你不用来招呼,有事我会喊的。茶博士答应着走了,关上门。

郑姐今天穿一件鼠灰色的薄羊毛衫,箍出丰胸细腰,眉眼中仍是许剑熟悉的淡淡的忧郁。她先问:“你说是去省城查找和池小曼有关的资料?”

许剑介绍了有关的详情,说小曼的疑点可以完全排除了。郑姐叹口气:“那个姓池的女人能有你这样有情义的情人,也不枉一生了。”

许剑非常吃惊,根本想不到,郑姐会对他的偷情来这么一个绝顶正面的评价。小曼和他的关系名不正言不顺,这次为情人去四处奔波,一般人该骂他荒唐的。他红着脸说:

“郑姐你千万别这么说,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和池小曼相好太荒唐,但既然好过,这会儿也不能撒手不管。良心上说不过去。”

郑姐又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好男人。”

许剑想,郑姐今天找他来无非是为那档子事,不如我自己挑开吧:“郑姐,其实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的。我想你也知道,我仝哥年轻时有一点怪癖。”他如实讲了当时的情形,一如他当年对仝宁父亲的坦白。最后说:“郑姐,在那之后我们真的断了来往,20几年来,就不久前通过一次电话,还是被我们院长逼的。”

郑姐对他的讲述似乎不感兴趣。她说:“那些事不必说了,我已经没有兴趣了。”停顿,“小许我今天约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和仝宁离婚了。说起来,就是你那次去我家之后,我下的决心。”

“什么?”许剑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他绝对想不到郑姐能走到这一步。想想她从初中开始对仝宁长达10年的苦追,她在那次割腕后仍痴心不改、她在新婚之夜就守活寡……现在他们已经做了16年夫妻,有了女儿;何况,说句刻薄的话,在前两次见面中许剑觉得,郑姐的局长夫人做得满投入满有滋味呢。“郑姐,太意外了,我真料想不到。”

郑姐黯然说:“这些年我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交往圈子,连一个说说知心话的朋友也没有。想来想去,只有找你诉说诉说……说来20几年前我就把路走错了,那时幼稚,一失足掉到泥沼里,终生不能自拔。可以说,从认识仝宁后,我的人生目标只剩下一个:盯着仝宁,得到他,保住他。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我已经忘记了。许剑你想象不到,20几年来我守着一个什么样的男人,16年来我守着一个啥样的丈夫!他是个冰人,石人,从没有主动吻过我,搂过我,开一个夫妻间的玩笑。在他面前,我不能使小性子,不能撒娇,孤寂时没有男人的怀抱给我温暖。有时女人的欲望烧起来,也只能陪着小心,像乞丐一样求得他的施舍。这不是一天,不是一年,是16年,是无期徒刑啊!”她动了感情,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漫溢在保养很好的面庞上。“许剑你说,这些心里话我能对谁说?女儿?爹妈?这会儿说给你听,我都嫌丢人,嫌我自己没有尊严。”

许剑又一次吃惊,没想到郑姐的怨愤这样激烈,更没想到她会把这些隐秘的感情倒给外人。他小心地劝道:“郑姐你尽管把苦水往外倒。我能理解,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多嘴。其实仝哥也是个好人,我看得出,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丈夫。”

郑姐激烈地说:“这才是问题的根儿啊。他有做一个好丈夫的理智,却没有当男人的本能。他身体深处是讨厌女人的,理智上又不得不接受。看着他努力克制对女人的厌憎,勉为其难地尽丈夫本份,我都替他难过,更替自己难过。”她摇摇头,痛心地说,“离婚这一步我打算多少年了,一直下不了狠心。除了考虑女儿,主要是太顾面子,你知道,我为得到仝宁吃过多少苦,如果最终离婚,那是我整个人生的失败。现在我想通了,我干嘛非守住那个目标。这一生我总得为自己活几天。我知道自己已经很神经质了,再在这个牢狱里熬下去,非彻底发疯不可。说句不要脸的话,离婚后哪怕找个露水情人,我也能尝尝男人的温暖,这一辈子也算做了女人!”

许剑很同情她,也替她担心。从她的情绪看,仍是相当神经质的。对于一个年过40的女人来说,这种情绪相当危险,因为她已经输不起了。许剑非常为难,既不想劝郑姐打消离婚念头——从内心讲他认为郑姐下此狠心是对的,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一辈子的守活寡比死都难受;另一方面,他也不敢为郑姐打气。因为她的离婚意味着生活上的巨大落差。已经当惯了官太太的女人,能真的从头开始过苦日子吗?他委婉地提醒:

“郑姐,我能理解你,非常理解。但是,也要考虑到孩子,考虑到今后的生活啊。”

“我早做好打算了。女儿跟着我但由仝宁供养,上学看病什么不用我操心。我自己大不了苦一点,800元工资足够我生活了。这辆车我马上要卖掉,靠我的死工资养不住它的。顺便说一声,这几天你帮我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想买二手车。”

话说到这份儿上,许剑知道她是真下决心了。他突然想起郑姐拥有的金达房产的几十万股份,也许郑姐对这份财产还抱有幻想?他知道自己不该提的,因为这件事认真追究绝对是行贿受贿,但他还是说出来了,想提早帮郑姐打消不切实际的幻想。

“郑姐我知道你在金达有点股份,那东西指靠不住。其实老胡这人满讲交情,但作为生意人,再讲交情也是有限的。”

生意人的钱也有数,不可能把几十万花在一个已经无效的关系身上。郑孟丽知道他的意思,但这个问题太敏感,她不愿谈,只是含糊地说:“我知道,我有心理准备。”

许剑也不再说了。他想像郑姐这样身份,离婚前也许已得到足够的补偿。他只是白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衷心地说:

“郑姐我理解你。我真心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你今天说的话,对外人我会守口如瓶。以后欢迎到我家去,有什么心结找宋晴聊聊,我那个女人心善,也非常善解人意。”他自嘲地说,“我说这话有点厚颜,这会儿宋晴只能算是我的前妻。不过,我俩很快就要复婚了。”

郑姐眼中掠过一波阴影,许剑立即想到,最后这句话恐怕不该说的,对刚离婚的郑姐又是一次刺伤。他忙说:“郑姐再见,我今天好多事要办,晚上还要去找仝哥。”

两人站起来握手,在楼梯口分别。

出门看看表,已经六点多,他要了出租,急急地去找宋晴。刚把钥匙捅到锁孔里,门自动开了。宋晴拉开门看见是他,立时垮下脸,恶声恶气地说:

“你干嘛还来这儿?这四天你大概找了一个好饭点儿吧,有人陪吃陪喝陪睡吧。”

宋晴过去从不说这样粗俗的话,这会儿恶语相加,证明她这几天确实急眼了,想许剑了。所以,受了这顿抢白,许剑心中反倒很熨贴,很想立即把她搂到怀里亲热一番。他笑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是胡老板临时抓我去的,简直是绑架,没来得及通知你。戈戈呢?”又悄声说,“你想我了,为啥不打手机?”

宋晴呸一声:“谁想你,自做多情。”她看着许剑的脑袋,又好笑又好气地说:“咋成光头啦?想去当和尚?”

许剑笑了:“没错,本来确实打算用来威胁你的,你再不答应复婚,我就真的出家。不过看形势发展,这个威胁用不着了。”

戈戈闻声从电脑屋里出来,看着爸爸的光头傻笑。许剑把儿子搂到怀里亲热一会儿,把在省城买的随身听给儿子,说:

“喂,你们已经吃过了?给我做饭吧,吃完我有正经事。”

戈戈去小屋玩随身听。在厨房和饭桌上,许剑对妻子细细讲了这几天的经历,说我手中这些资料完全可以证明池小曼的清白。“宋晴,自打和你离婚后,我和池小曼从来没见面,但我今天要去找她,把这些东西告诉她,也算是做一次了断。去前我先给你打招呼。你叫去我就去,不叫去我就不去。”他乖巧地加一句,“当然,你不会不通情理。知妻莫如夫,我知道你心善。”又说,“然后我去找仝哥,这些情况应当让公安知道。”

宋晴一言不发地听着。听许剑说完,冷冷地说:“你是在睡梦中忽然想通的?真真是朝思暮想、情深义厚了。”

许剑尴尬地说:“宋晴,希望你理解……”

她微微一笑,打断许剑的话:“去吧,你去吧。我哪敢不让你去,你已经把套子提前下了,不让你去,我不成了不通情理的泼妇?”她又平和地评价,“这件事你做得还像男人,有点责任心。做人就该这样,哪怕是对一个露水情人。”看许剑有点脸红,她抿嘴一笑,突兀地问,“今晚睡哪儿?”

许剑一愣,有点恼火:“你别信不过人,我找她是为了尽最后的责任,决不会再和她……”看到宋晴眼里是笑意而不是冷厉,许剑忽然想到另一层意思,试探地问,“我今晚回来住行不行?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宋晴骂一声“厚脸皮”,没有回答许剑的话。不过许剑知道,冰河已经解冻,这个家答应接纳他了。他心中大喜,趁宋晴不防突然亲她一下,喜笑颜开地说:

“你等着我,我把事办完,尽早赶回来。”

他先赶回自己的狗窝,拿上老吕头给他的那个包包。屋里几天没住人,更显得死气沉沉,弥漫着潮闷的气味。临走他以告别的目光看看狗窝,心想大概可以和它永别了吧,流放生涯要提前结束了。拿上包包后他返回厂家属区,来到前楼二单元。叩响小曼家的门。屋里隐约传出整齐的吟哦声,门开了,吟哦声随之中断。许剑惊讶地发现满屋全是人,有四五十个,把客厅挤得满满的,都是五十岁以上的妇女,人人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摊着一本书。来开门的小曼手里也有一本书,许剑扫视到封面上的书名:圣经。他忽然想起,听说小曼已经信“主”了,看来所言不虚。

现在厂里很有些人信教,大多是年龄大的妇女,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人总是需要精神支撑的,她们对今生的幸福已经失望,便把希望寄托在神迹和缥缈的信仰上,其中过于狂热的那些人甚至生病不吃药,而相信耶稣的显灵。医生中常常聊起这种情况,颇为感慨。不过教徒中男性和年轻人很少,今天在场的教徒中小曼就是唯一的年轻人。

小曼对许剑的造访很惊讶,惊定之后默默示意:今天不适合谈话。许剑在几十双眼睛的盯视下也很尴尬,毕竟他与小曼的关系不大光明。又是在晚上来到情人家中,在别人眼中肯定又有卑鄙目的。许剑本想告辞,又想到这会儿坚决不能走,真要一走,那他的“卑鄙目的”就要被坐实了。他低声说,但有意让别人听见:

“小池我有重要事情对你说。是我在省城查到的资料,和小葛之死有关。你看咱们是不是出去谈,还是另约个时间?”

小曼扭头看看一个中年妇女。屋里光线比较暗,许剑这会儿才认出她是医院的田护士长,那是个十二成的好人,是特车厂教徒的领头人,和许剑关系也很好。田护士长马上站起来,对大伙儿说:

“小曼今天有重要事情,咱们换个地方,到我家去吧。”

一屋人立即起身,每人拎着自己的凳子,低着头鱼贯而出。许剑不免内疚,一再向大家致歉。教徒们都很客气,友好地向他点头示意。田护士长走过来时许剑说:真对不起,为我一个人,耽误你们这么多人。她温和地笑笑:许主任你别客气。

屋里只剩下两人了,隔着茶几坐在沙发上。墙上有小葛的遗像,黑色镜框框住平静的面容。小曼垂下目光,一语不发。许剑心酸地打量着她,心想短短一年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摇曳生姿、欲望横溢、活力飞扬的尤物了,而是被一袭黑衣紧紧禁锢的修女,以诵经和赞歌安慰麻木的心灵。

想想她对许剑的大胆挑逗,想想那一段疯狂的情爱,真是恍如前生啊。

许剑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说:“小曼,我已经确认了,在小葛的意外死亡中你是完全清白的,喏,这是物证。”

他把那个塑料袋拿出来,小曼的脸色刷地变了,震惊地问:

“你从哪儿弄来的?你怎么能……”

“你不必把我看成巫师。说穿了很简单,你扔到垃圾道中的这包东西,并没有送到垃圾填埋场,清垃圾的老吕头拾到给我了。”他叙述了老吕的淫物癖,自己当时对垃圾箱的检查(没有透露刘师傅的揭发),老吕头对此事入木三分的分析,还有自己被“掐老晕”后在山中夜晚的顿悟。“小曼,那晚我终于想通了,小葛不是自杀,而是在自淫时意外缢死。这条软布绳是小葛自淫用的,这套女人内衣也是小葛在自淫时的穿戴,我说得对不对?”

小曼撑不住了,泪水猛然涌出。她哽咽着,肩膀猛烈抽动。刹那间,往日的情意涌出来,许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她搂到怀里,但半道停住了。他柔声说:

“小曼,我知道你心中很苦。你极端厌恶小葛的性怪癖,不把他当人看,怕生个儿子像他而拒绝生育,去别的男人那儿寻求刺激。但其实你还是爱他的,所以小葛猝死后,你认为是自己害了他,你要赎罪,要保护他的名声,宁可自己被怀疑成杀人疑凶。我说的对不对?”

又说:“小曼我对不起你,曾有一段时间我也把你看成恶女人,看成谋杀亲夫的疑凶。我那时的冷淡一定伤你很深。小曼,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对我说说吧,心里憋的苦水向外倒倒,就会畅快了。”

在许剑的抚慰下,小曼止住啜泣,叙述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实际述说了她的一生。许剑怜悯地听着,依稀看见她身后那束不可见的提线。与小葛、仝宁这些人相比,她的提线还是很正常的。只是,在不该抖动的时候(小曼两三岁的时候),上帝的某个手指不经意弹动了一下。这不经意的一下影响了她的一生。

小曼说,有一点她一直羞于告诉别人,她的情欲打小就比别人强。那始于一次童年经历,不,应该说是幼年经历。是两岁,还是三岁?记不清了,那个年龄应该形不成稳固的记忆吧,但她对这件事确实有朦胧的记忆,由此也能印证那件事对她的影响。

记得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大人把她放到席上玩,她穿着兜肚,光着屁股在席上翻腾。玩耍中无意挤压两腿,觉得非常舒服,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这个偶然的小动作便自此启动了她体内的某个开关。以后她常常下意识地重复它,逐渐成了固定的爱好,从幼年做到童年,一直延续到进入青春期。可能是这个长期爱好刺激了她的超常发育,上初中时她就不大敢和同学去澡堂洗澡,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胸脯比同学们丰满,阴唇也似乎大得多。到十五六岁她的性欲已经很强了,夜里常被漫地而来的欲火烧得不能入睡,连夹腿的老办法也不行了。熬不住,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以揉压输卵管来自慰。

这个心病无法向任何人说,包括妈妈。小曼只能暗地里苦恼,老天为啥生我是个淫荡女人呢。

技校毕业后她就工作了,是在特车厂的劳保库。和她同库房的顾大姐豪爽泼辣,满嘴黄话,是全厂有名的“夜壶嘴儿”。只要哪阵子库房里没男的,她就高声大嗓地说自家床上的事。比如:

“我男人要是出长差,回来的头天晚上,我非得验验他那里头满不满。要是不满,保准是泼洒到外头啦,老娘饶不了他。”

又说:“有一天我困得很,男人嘻皮笑脸地非要缠我干事,好,老娘是好惹的?那晚我抖擞精神,逼他上了一次又一次。中间想收兵卷旗?没门。只这一夜下来,就把他整治成‘食气’(北阴土话,指小孩吃得太多而结病)啦,见我挨身就躲。“

库房的女人们听得笑出眼泪。小曼和大家一道大笑,同时一团蓬蓬的阴火从下边升起,烧得她坐卧不宁。听着顾大姐的疯话,小曼真想马上去找个男人疯一疯……不过很奇怪的,虽然有这么强的性欲,甚至自我定位为“淫荡女人”,其实在婚前她一直没有放纵自己。她把情欲艰难地关闭着,盼着早点结婚,与自己的男人去疯。

后来别人介绍了小葛。头次见面,小曼就相中他了。那是个好人,为人实诚腼腆,心眼好,有礼貌,长得眉清目秀,工作也不错。从他的目光中,小曼也感受到了自己的震慑力,心中暗自得意。小葛只扫了她一眼,脸立时红透了,以后再不敢抬头看她,可是又老想偷偷看一眼。相亲那天他几乎说不成话,从头到尾都是小曼和陪同而来的葛大姐在聊。

这个腼腆的大男孩令她怦然心动。对方也很满意,包括陪同相亲的葛大姐。婚事很快定了。

小葛那时已经是工程师,分到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人忙了十几天,把房子装修好。最后那一天,他们清理完垃圾,细心打扫了屋子,准备第二天安窗帘、进家具。晚上九点,看着像鸡蛋壳一样清爽的小窝,净如镜面的瓷砖地面,两人心里都很高兴,舍不得马上走。小葛看见墙角有几处小污迹,便重新脱了上衣,用抹布仔细擦拭。小曼站在后边,看着他的光背,看着这具虽然不强壮但也筋键清晰的男人身体,心中的火腾地烧起来,这把火烧得这样猛,把她的整个身体都烧融了。她不假思索地扑过去,用力箍住小葛的后背。小葛一下呆住,很长时间没动静,分明从小曼拥抱的力度上感受到了她的情欲。他嗫嚅着说:

“外边看见……还没安窗帘……”

小曼仍不管不顾地紧抱着他。后来,两个就这样拥抱着移到灯开关旁,关了电灯。小葛掰开小曼的手,把自己的上衣铺在瓷砖地面上,小心地把小曼放倒,除去她的衣服。

小曼对许剑凄然说: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是怎样盼着后边的癲狂。但那次做爱,我一生的第一次作爱,却非常平淡。小葛知道自己做得不好,非常自卑,嗒然若丧。我想可能是他太累了,装修房子够折腾人的。我没有埋怨,把他搂怀里安慰:没关系,你累了,等结婚那天咱们再疯。

新婚之夜有了第二次,这一次同样淡而无味。他并不是阳萎,而是没兴趣,有点迫于无奈不得不干的味道,根本谈不上激情。

小曼没有埋怨他,也不好意思请教医生,就自己看了一些医书。书上说丈夫的性能力与心理因素关系很大,妻子的埋怨和鄙视只会加重病情。小曼对他好言抚慰,到顾大姐那儿讨来各种偏方为他进补,可惜一直不见效。这事弄得她郁郁不乐,心中烦躁。没想到这辈子碰上一位软塌塌的丈夫,根本无法慰解她的饥渴。

说到这儿小曼激动起来,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也认了,嫁鸡随鸡,从一而终,不管怎样,总算有个男人在身边,解不了渴也能润润口,我并没打算去找野男人。但后来我发现,原来他的性欲很旺的,只不过是指向别的地方!

不久她发现,这位对夫妻房事没啥兴趣的新婚丈夫有时躲在厕所里,闩上门鼓捣半天。作为新婚妻子,小曼不好追问,只把疑惑埋在心底。有一天她半晌偶然回家,发现厕所里有动静。这次厕所门没锁死,她悄悄推开一条缝,往里一看,大吃一惊,里面咋会有一个半裸的女人!再仔细看,她几乎气死和羞死。原来那不是什么半裸女人,正是她的丈夫。小葛赤着身子,戴着乳罩,一条女人内裤扒到膝盖上,正在玩弄生殖器。地下还摆着一面镜子,肯定是为了自我观察。

小葛做得很投入,丝毫没发现门外的窥视。接下去的举动让小曼大吃一惊:他把一根有绳环的绳子套在暖气管铁钩上,再把脖子套进绳环里。小曼初时以为他是想上吊,几乎喊出来,但随后发现这根绳子并没在铁钩上拴死,而是搭在铁钩上,绳端挽在他的右手中。小曼按住心跳,看他如何往下做。葛玉峰用右手拉住绳子,身体慢慢沿墙滑下去,这样身体的重量就挂在绳环上了。

小曼其实完全不了解“自淫性窒息”的知识,但从小葛的神情中猜到了八八九九。小葛的身体软塌塌地挂在绳环上,右手则拉紧绳子,这样就达到片刻的窒息和晕厥,由于人体内部的某种连锁反应,导致精液狂喷而出,产生极度的快感,其阈值远远超出正常的性行为。同时,晕厥之后他的右手自动放松了,颈上的压力随即消除,人也就清醒过来。

这一连串程序做得非常熟练,达到专业化水平了。

在那位自淫者处于晕厥状态时,小曼惊慌地冲进去救人。但这时小葛的全套程序已经完成,瘫坐在墙根,地下一滩精液,脖子上挂着松松的绳套,脸上那种极度过瘾的神情实在令人作呕。他闭着眼,久久沉浸在快感中。等他睁开眼,猛然看见妻子就立在面前,极度震惊极度鄙夷地瞪着他!这一瞬间的对视彻底改变了两人的生活。小曼说,从这时起,葛玉峰作为一个男人在她心目中已经彻底死了。旧日的池小曼也死了,新生了一个荡妇。既然自己的丈夫是这么一个东西,她干嘛要为他守住自己的身子?

那会儿小曼照丈夫脸上啐了一口,哭着摔门而去。当天她就找了司机邵强。邵强的工作是在各个库房里倒货,和小曼接触较多,早就垂涎她的美貌,一直在向她献殷勤,但小曼除了由着他说几句风话外,没让他得过手。这次她只用飞过去一个眼风,邵强就欣喜若狂地把她带到家里。小曼说,那也是她第一次尝到真正的性爱。

此后她也做过认真努力,想挽救与小葛的婚姻。她和小葛有过一次苦口婆心的谈话,把他用于自淫的女人内衣和绳套剪碎,铁钩也卸掉,扔到垃圾箱中。她还捺住心中的厌恶,主动让丈夫做爱。但是不行,别看他自慰时雄纠纠的样子,一挨着妻子就阳萎,比过去更不如。弄到最后总是惹得小曼失去耐性,把他臭骂一顿,赶下床去。

几个星期后,她发现丈夫在厕所里重操旧业,所有的行头悄悄配齐了。小曼气疯了,冲进去,劈劈拍拍扇他的耳光,骂他:

“你怎么这么贱,不可救药,身边放着女人你不上,非要干这种淫贱勾当。你就不怕哪次失手卡死你!?”

小葛抱着头,一声不敢吭。没多久正好小葛的大姐来了,看到兄弟脸上有手印,气疯了,非要问小曼,葛玉峰做了什么丢脸事。小曼说,我怎么能告诉她实情?葛大姐又逼着小葛还手揍小曼,他当然不敢。葛大姐哭着走了,从那以后,小葛的大姐就与他们断了来往。

小曼从此心死了,与丈夫分床而睡,再不让丈夫近身。欲火烧来时她就找别的男人,并且一发不可收。极度自卑的小葛不敢反抗,在妻子的鄙视冷淡中,他更加耽迷于自慰癖好。

小曼流着泪:“许哥,我为啥这样命苦啊,这辈子摊上这样一个男人。实际上小葛是个好人,人长得俊秀,对我又温柔又体贴,我在他心里份量很重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他挣的钱比我多得多,自己舍不得花,给我买首饰和名牌衣服从不怜惜。后来我出去找情人,他都知道,但他一直很宽容。想起他的这些好处,我真不忍心欺负他。可是,只要一想起他戴着乳罩、穿着女人内裤、射精时咨牙咧嘴的样子,我就从生理上厌恶。你说一个好好的男人,一个看起来儒雅俊秀的男人,为什么会变成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我一直不怀孕,就是怕生个儿子长大了像他。”

许剑叹息道:“小曼,实际上小葛命更苦,他才是真苦啊。”

造物主真会作弄人。他是一个伟大的设计师,为了完成两性繁衍,他在万千生物的基因中嵌入了性程序,让公母、雌雄、男女们在快乐的震颤中完成两性的交合,让实用目的和精神享受水乳交融,这真是绝顶完美的设计――但他为什么还要弄这么多旁门左道的东西?像自淫性窒息、同性恋、淫物癖等。许剑尤其不明白,为什么颈动脉窦受压后男人会产生超值的性快感,按说那地方与性程序毫不相干嘛。进化论说生物各器官都是用进废退,但颈动脉窦这儿怎么会进化出性效应?而且,让性快感如此贴近死亡,这是上帝工作中的重大疏忽,还是他居心叵测有意为之?

这么说吧,并不是小葛“主观上”要这样干,不是的,是他基因深处的某点程序异常迫使他这样干。他是上帝的一个提线木偶,身后两根线绞在一块了,于是世上就多了个性怪癖者,进而造成一对男女终身的不幸。

小曼哭着说是她害死了丈夫。因为她平时只要发现丈夫干这事,就啐他,掴他的耳光,弄得小葛非常怵她。那天中午她回来后,正在自淫的小葛一定惊惶失措,不小心把绳子卡在铁钩上了,结果自淫变成自杀。

许剑劝解她: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几分钟后他就赶到了,发现小葛的尸温已经下降,也就是说,小葛至少是一个小时前死的,这点法医也做过认定……

小曼打断许剑的话,执拗地说:“反正他是我害死的!如果我平时不是这样鄙视他,能对他温柔一点,劝他早点去看病,他肯定不会对自淫这样着迷,弄得送了命。我还咒过他,哪次失手卡死你!谁想真的失手了。归根结蒂,是我害死他的!我还不给他生儿子,弄得葛家断了香火。”

许剑唯有叹息,心想她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如果她能对丈夫多做心理疏导,也许不会造成这个悲剧。当然也不一定,这类性怪癖常常非常顽固,外人的疏导不一定有效,易教授的方法最终也没能挽救仝宁的婚姻嘛。根据资料,有性怪癖者很多是高层次的知识分子,应该有强大的理智,但理智也不足以改变本能。

这个风流女人实际心眼厚道,对丈夫的猝死和无后很自责,负罪感很重。他想起那天在事发现场,小曼望着丈夫的尸体默默垂泪,泪水漫溢而出,几乎不断线。那时他还认为小曼是在作秀,真是误解她了。她的悲痛确系发自内心。所以她痛定之后,决心为丈夫守住那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并把这个责任神圣化了,变成她后半生的唯一目的。

但她的负罪感过于深重。从某种程度上说,丈夫死后的小曼也是走火入魔了,和郑姐一样。

许剑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形,与他推想的一样。那会儿小曼发现丈夫已死,方寸大乱,赶紧把丈夫解下来,抱到床上,而后给许剑打电话。这些动作都是很盲目的,属于下意识的反应。但她随之镇静下来,知道丈夫已经不能复生,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他的名声。此后她的所作所为就有了非常明确的目的性。她迅速扒下丈夫身上的乳罩和女人内裤,连同自淫布绳一块儿塞到塑料袋里,扔到垃圾道中;把手边能找到的一根普通晾衣绳挽个绳套,挂在那个挂钩上;又把丈夫在卫生间留下的精斑冲净擦干。这一切都是在两三分钟内完成的,即许剑接电话——下楼――跑到后楼――上楼这段时间。在许剑推开虚掩的房门时,她刚刚把小葛的男式内裤套到尸体上。

许剑进来后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人,但这并不是真的,至少不完全是真的。实际上她非常果断,有机变,在刹那间定出了目标,就矢志不渝地完成它。

天色暗了,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

许剑已经看到小曼暗淡的未来。丈夫死了,没有儿女,她又陷于极度的负罪感中,肯定不会再婚。那么,她将在自责自虐中慢慢变老,变成一个外貌枯槁内心也枯槁的老妇。

许剑心疼地说:“小曼,你不要太苦自己,不要太自责。你对小葛的死没有任何责任,要追究责任只能怪上帝,那个老家伙造人时的一点疏忽害了小葛的一生。”

小曼恼火地说:“许哥你不要说这些渎神的话。”

许剑这才想起来,小曼已经信“主”了,便摇摇头,中止了对上帝的指责。他尽其所能劝道:

“小曼,你必须尽快走出小葛之死留下的阴影。你还得活下去,不能拿你的后半生来赎罪,为一桩并不存在的罪责赎罪。小葛如果在天有灵,看着你这样自苦,他也会难受的。”

小曼凄声说:“谢谢你许哥,我会记住你的话。”

但许剑看出来,她并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又聊了大约一个小时,许剑叹息一声,拿起桌上的那包东西,起身准备告辞。小曼说:

“许哥,这包东西留给我吧,我在小葛灵前烧化。”

“不行,我要让警方看看,彻底洗净对你的怀疑。”

小曼激烈地反对:“许哥你别去公安局!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小葛的丑事,至于我身上的嫌疑,我早就不在乎了。”

许剑看着她明亮湿润的眼睛,冲动之下把她一把搂在怀里。小曼吃一惊,用力抗拒,但许剑抱得更紧。这时,小曼强撑的外壳哗然破碎,驯顺地伏在旧情人肩上,肩膀猛烈地抽动,泪水很快湿了许剑的衣服。

夜色在两人的拥抱中加重,窗户里映着前楼的灯光。小曼啜泣着说:“许哥,只要有你一个人理解我,不把我当成贱女人,坏女人,我就知足了。”

许剑喃喃地说:“你怎么会是贱女人坏女人呢,不,你是心地纯洁的天使,你比任何男人都干净。可惜……”

可惜我已经对宋晴做过承诺,否则我会爱你疼你,还要把你娶回家,与你偕老一生。他们默默地拥抱了很久,许剑在小曼肩膀上默默地看着黑镜框中的小葛,小葛也默默地看着他们。后来小曼把许剑推开,说:

“有你理解我,我就知足了。你走吧,我知道宋姐会让你复婚的,祝你们幸福。”

从小曼家出来是晚上八点,对面楼上宋晴家(许剑家)的窗户亮着灯。他没回家,出厂门要了辆出租,直奔仝宁家。是仝宁开的门,乍一见许剑,愣了一下:

“是许剑?请进。”

仝哥今晚的神情有些惨淡,不用说,这是刚刚离婚引起的感情波动。不过在客人面前,仝宁很快就把表情调整成公安局长应有的平和。亢奋之中的许剑没有太在意,急急地说:

“仝哥你还记不记得特车厂那桩案子?当时虽然按自杀结案,但留有很多疑点。现在,我把它彻底查清了,池小曼的嫌疑也彻底洗清了。我有了有力的物证——其实我早有了物证,但昨天才找到有力的解释。”

仝宁立时来了精神,笑着说:“别慌别慌,咱们到书房慢慢谈。”

在书房里,许剑给他看了那些东西:乳罩,女人内裤,带绳疙瘩的绳套,还有在医大复印的关于自淫性窒息死的资料。这些过硬的资料一下子摆在面前,够他消化一阵子的。仝宁读着复印资料,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懊恼地承认:

“许剑,我想你的解释是对的。你抓住了这个案子的‘七寸’,一通百通,所有疑点都清楚了。可惜我当了这么多年公安局长,竟然没想到‘自淫性窒息死’这种可能,薛法医也一直没提起过,这老糊涂,我该打他屁股的。”

许剑干笑着:“说起这事,那是我自找的。谁让我当时为这贪吃善忘的老家伙求情呢,我搬起石头没砸着自己,结果砸到我情人的脚上了。”

仝宁笑笑,没接这个茬。许剑说: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关键是小曼把现场的物证都清除了。你们真正的疏忽是忘了检查垃圾箱,这可是法医学现场勘验必走的程序。”

仝宁点点头:“大军是疏忽了,一个丢脸的错误。”他仔细翻弄那几样东西,说,“其实我的直觉也是对的。我推测葛玉峰不是简单的自杀,其中必有蹊跷,必有一只黑手。这个推测没错。但我绝对想不到,这只黑手竟然来自……”

“上帝!”许剑抢先说出来。

他看看许剑。“对,你说的很深刻。是上帝。其实,很多罪犯和涉案者都有异常人格,是天生的,或者如你所说是上帝造成的。对他们的心理不能以常情猜度。以后破案时我会时刻记住这一点。”

许剑摇摇头:“你说得还不完全,其实正常人格者的背后也有上帝之手呀。我们大部分行为不是自主决定的,而是由基因决定,像性冲动、对性伴侣的独占欲、嫉妒心、私心、母爱等都来自于冥冥中的指令。”

仝宁笑着说:“正常的上帝之手就不归我管了,那是伦理学家们的事。当公安局长的,只用管异常人格的犯罪心理。”

许剑笑了:“当然,你说得对。那些事你是管不及的,老天爷都管不及。他算不上是个好的管理者,你看他在人世上留下多少残缺。仝哥,池小曼不愿公开这个物证,想保住丈夫的隐私,是我再三劝解她才同意的。所以,希望警方一定为她保密。”

仝宁说我们会尽量保密,这个案子已经按自杀结案,虽然当时下这个结论比较勉强。现在我要把这些物证补充到档案中,并且作为一个典型案例让刑侦人员学习,开拓他们的视野,尤其是法医们。“薛法医这个老家伙,我会让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还有,以后在现场勘察中,检查垃圾箱决不能疏漏。”

他说:“谢谢你啦许剑,你今天的指点让我茅塞顿开。今天是外行教育了内行。”

“我该做的事已经完了,我该走了,该回家了。”许剑得意地说,“告诉你,我已经刑满释放了。就在刚才,在我来这儿之前,宋晴已经答应接纳我了。”

“是吗?”

“没错。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我们俩感情很深,可以说14年来已经融合在一起了,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如果硬要分开,只会留下两个残缺不全的人。”

“祝贺你,以后可别再犯错了。”

仝宁说这话时表情惨淡。许剑看看他,叹息一声:

“仝哥,我今天下车后见到郑姐了。你们怎么走到这一步呢?仝哥,如果你不反对,我去当和事佬吧,或者我叫宋晴去劝她,她可能比较听得进。”

仝宁摇摇头:“走了好,一了百了。结婚16年了,我对女人从来没感觉。许剑,我很羡慕你的,羡慕你和宋晴的感情,甚至羡慕你和池小曼的私情。我不行,我一直捺着生理上的厌恶和孟丽过日子。”

这是两人交往史中,仝宁唯一稍稍涉及到自己性怪癖的一段话,也可说是他真实的内心独白。许剑不由对郑姐再度生出同情。16年来她一直守着这样的丈夫,难怪她会变得病态。他没有认真劝仝宁,因为从内心讲,他认为两人的分手未尝不是好事。聊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准备告辞,仝宁声音低沉地说:

“别急着走,难得来一趟,陪我多聊一会儿吧。”

虽然归心似箭,许剑没好意思走。他有点可怜仝哥,刚刚经历了婚变的仝宁不再是八面威风的公安局长,而是一条孤独的狼,独自藏在角落里舔自己的伤口——还不能让别人看见。实际上,他的一生都是非常孤独的。许剑想起与他重逢的第一面中,仝宁给他一个秘密手机号。也许,那时他就打算找青少年时的朋友说说心里话?许剑重新坐下来,说:

“好啊,只要仝哥有时间,咱们就多聊一会儿。仝哥,前些天我在公园里碰见了劳改农场的陈场长,他已经退了,满头白发,在公园里遛鸟、打太极,精神得很。不过他没认出我。”

“对,他是前年退的。我还记得咱们在劳改农场吃瓜的情景,一晃25年了。”

“我也没忘,这辈子就那次吃瓜吃得最爽!以后再没吃过那样甜的甜瓜。那天咱们每人吃的不下20斤吧,记得吃完瓜,走路都晃荡,就像大肚子婆娘。”

“还有在林荫道上骑蒙古马,在水渠捉鱼,在堰塘洗澡。”

“还有,晚上在堰塘堤上露宿,脱得光溜溜地对着月亮嚎叫。”

说到这儿许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这句话勾起了他的一点新回忆:当年,三个男孩赤身在席上疯闹,他的小鸡鸡接触到仝哥光滑的皮肤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那时,从他内心讲,是希望这种快意的接触持续下去的。不久前他读过社会学家李银河对同性恋群体的一份调查报告,说好多同性恋都有这样的经历,青少年时碰到一位年纪较大的“同志”,尝到了同性接触的快感,从此便走上这条路,终生不改。

他不免为自己庆幸。虽然也有类似的经历,但他最终没走上这条路。为什么能逃过这一劫?是自己体内的雄性基因足够强大,还是仝宁当年的引导过于笨拙?不可能知道了。不过,不管怎样,他庆幸自己有一个正常人生,没有遭遇仝宁等人的痛苦。

两人又聊了近一个小时,回忆了往年的交往和熟人。但他们慢慢感觉到这场谈话不大顺畅,因为回忆中嵌着太多忌讳:当年仝宁的狎行、酒席上郑孟丽亲吻之后仝宁的失态、郑的割腕,等等。要想谈透,除非把某个疮疤捅破,但至少在仝宁这边似乎没有这个愿望。许剑不想继续这场谈话了,壁钟敲响10点时,他起身告辞。

离开仝宁家他就急急回家,简直有点急不可耐。当了一年的孤魂野鬼,今天总算是有家可回了。到家已经10点半,宋晴开了门,淡淡地说:

“你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他涎着脸说:“你答应过的嘛,你答应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

宋晴扬起眉毛:“是吗?我说过这话?我怎么不记得。好吧,不管说没说过,天这么晚,不赶你走了,你还睡沙发吧。”

许剑只是笑:“这怎么可能呢,你既然答应我回来,我是决不会再睡沙发了。”

宋晴骂一句:“厚脸皮。”便去为他准备洗浴的衣服了。许剑到戈戈屋,儿子已经睡熟了,还是像往常那样,怀里抱一只长毛狗。许剑在他脸上亲一口,出来说:

“以后不能让他再抱着长毛狗睡觉,已经是初中生,再这样下去会发展成恋物癖。”他忽然失笑,“宋晴你知道不,这浑小子简直是臭嘴巴,臭极了。”

宋晴说怎么啦?许剑就把那天儿子的话说了一遍,“宋晴,我说真的,我犯错还不打紧,万一你犯同样的错,比杀我都厉害。我知道说这话很不要脸,但这是真心话。”

许剑确实是真心话。在他的潜意识中,男人本来就不算干净,再添一两道污秽也不打紧。但宋晴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无瑕白璧、白雪公主、水晶女人。如果在她身上添一道污秽,他在心理上真的难以承受。这句“不要脸的真心话”看来很讨宋晴的喜欢,她撑不住,绽开一丝笑纹,又马上把笑纹抹平,继续摆出一张冷脸。

不过她透了一句:“戈戈等你等到10点,刚刚入睡。”

“这么说,对我的大赦已经通知儿子了?”宋晴在镜子前卸妆,许剑从背后搂住她,“谢谢你老婆,谢谢你的宽容。”

宋晴没回应,也没撑拒,两人在镜子中看着对方,体味着夫妻拥抱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一串电火花在两人之间跳荡着。两人的肌肉都张紧了。宋晴从许剑怀中挣出来,说:

“快点去洗澡吧。”

浴罢回卧室,宋晴已经为他铺好被子,还按老习惯为他沏了一杯热茶。他甩掉浴衣仰卧到床上,惬意地长叹一声,心想有家的感觉真他妈好啊。身下硌到一个硬物,他抽出来,还是那把匕首,他说:

“宋晴,这玩意儿可以从此收起来,有我在家,你就有靠山了。”

“哼,大言不惭。”宋晴说,半倚着身子看他,忽然撂一句,“戈戈睡前还说过一句话呢。”

“什么话?”

“他叫我对你说,只有再一,没有再二。”她补充道,“别以为是我教的,这是戈戈的原话。”

许剑脸上发烧,说行啦行啦,别让我难为情啦!我再不会犯错了。不过宋晴你记住,你连“再一”也不许有。你只要有“再一”我立马杀了你,再去自杀。听见没有?

宋晴也不为已甚,微笑着把这页翻过去,命令道:“说说吧,你到池小曼和仝宁家的情况。”

许剑如实讲述了全过程,连他最后同小曼的那次拥抱都说了。他说这并不是旧情复燃,但她太可怜了,我实在忍不住抱了她。宋晴对小曼没有什么敌意,说:

“小曼摊上这样一个男人怪可怜的。还有,郑姐也挺可怜,守着一个冷冰冰硬邦邦、一辈子暖不热的男人。”又说:“你过去说对郑姐印象不佳,我倒是佩服她离婚的决断。她总算扔掉了局长太太的宝位,把自己解放出来。”

“是啊,其实仝哥不可怜?他天生厌恶男女之事,一辈子尝不到女人的妙处,自己活得像只孤狼,还把郑姐逼成了神经质。还有,小葛不可怜?他干那些事并非他‘自己’的意思,而是某种比理智更强大的力量,最终还害他送了命。所以嘛,我们该知足的,这辈子不求富不求贵,只要生而是一对正常的男女,就是造物主的莫大恩典。所以,”许剑掀开她的毛巾被,“咱们干嘛还浪费时间呢。”

宋晴又骂一句:“厚脸皮。”但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迎合了。许剑惊喜地发现,她其实早就做了准备。她身上穿一套精致的黑色性感内衣,正是小曼穿的、宋晴曾抵死不让买的高档货。无疑她是特意买的,今晚是特意穿的,为了庆祝与丈夫的重温旧情。许剑十分欣喜,立即剥掉她的内衣,开始进攻。宋晴也抛弃了假装的冷漠,与丈夫一同唱和风浪。

俗话说久别胜新婚,这次做爱按说应该是十分酣暢的。经过一年多的熬炼,两人都已经是干柴烈火了。宋晴非常配合,她紧搂住丈夫,指甲陷进他背部的皮肤。但许剑没料到,最后的结局浑不如他所愿。近年来经历的几档事把他心里塞得太满,失去了往日单纯的心境,云雨中竟然也心神不属。宋晴脱下的黑色高档内衣(与小曼一样的内衣)扔在枕边,他抑制不住地老去瞄它。看着它,他不由想起小曼迷人的肉体,而小葛竟然把这样性感的女人撂到一边,偏要躲在厕所里干那种“淫贱勾当”;他想起,漂亮的郑孟丽在酒席上突然吻了仝宁,那会让别的男孩幸福得发晕,但仝宁却像被蝎蜇一样变颜失色……

种种不可思议的行为,只为他们身后的提线断了几根,或者扭结在一起了。

真得庆幸我和宋晴是一对正常男女。

但――这就值得庆幸么?不管怎样,两人的身后还是有提线的,虽然是正常的提线。他和宋晴此刻的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不过是按上帝的提动而抽搐。一大堆可笑忙乱的动作。一套已经运行千万年的成熟程序。

参透这一点,男女之爱也就索然无味。

想起张上帝的又一条语录。他说:科学其实非常可怕。为啥可怕?科学帮人类认识了自身,但一旦彻底认识自身,人类就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感,人就不是人了,是蛋白质机器了。

在做爱中瞎想这些实在扫兴,但这些玄思非常顽固,一时无法驱走。经历了婚变的宋晴已经非常敏感了,看出男人的片刻怔忡,立即冷冷地把他推下去,翻身给他一个脊梁。许剑知道她误会了,肯定认为他在做爱中想到了小曼。宋晴过去从不多疑小性,但这场婚变不知不觉也改变了她。

许剑很尴尬,夫妻之事只能凭感觉,是无法解释清楚的,越描则越黑。屋里是冰冷的静默,只有时钟嚓嚓作响。过了一会儿,宋晴披上睡衣去卫生间,许剑摸摸她的枕头,上边是冰凉的泪水,更是心痛如绞。

厕所里好像有压抑的哽咽声,许剑在心中长叹:我他妈今年真是命犯太岁啊,一步走错,步步不顺,眼看已经到手的夫妻恩爱又要飞走了。他下了决心,等宋晴回来后,要对她来个剖心沥胆的剖白,俩人好容易才破镜重圆,不能为了莫须有的原因,再陷入不明不白的冷战。

干等她不回来,起来看看,她已经去沙发上睡了。

许剑来到沙发旁,站了很久,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说。女人都是偏于感性的,不大可能真正理解他刚才的理性感悟,也就不会相信他的辩白;如果宋晴能理解——那会更糟。要是她从此看穿“天机”,对夫妻之事索然无味,岂不是害了她又害自己。

那就让她误解我好了,男人有义务保护女人的脆弱,不能让妻子变得心理灰暗。

不再解释,永远也不。

最终许剑一句话没说,怏怏地回到床上。他枕着双臂,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晃动着17岁的宋晴,眸子亮晶晶地问他:“青蛙为啥一个背一个”。还有那次为宋晴家换水龙头,他突然搂住宋晴亲吻时,宋晴的震惊抗拒和惊定后火热的回吻。真想回到当年那种透明的心境,但……华亭鹤唳复可得乎?他和宋晴都不是当年的“我”了。

他在床上折腾到凌晨才眯了一会儿,醒来见宋晴已经回到床上了。这之后宋晴好像完全忘掉了夜间那点不愉快。她心平气和地喊丈夫吃饭,同他一块儿出门上班,一块儿带戈戈出去玩。几天后她同许剑办了复婚手续。此后仍然像离婚前那样,幸福地伺候着爷儿俩。他们和小曼不再有交往,但若是在路上邂逅,宋晴也能心平气和地同她聊几句。

家庭的小河经历了溃堤和两年的满地乱流后,又回归旧日的河床,平静舒缓地流着。不过许剑知道,妻子心中的裂痕并未完全平复。老吕头说他们一定会破镜重圆,他没说错,镜子是圆了,但镜中留下一条细细的裂痕,怕是要保留终生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