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摄政王闷且“娇”》作者:和雨饮欢
文案
安宁的娘亲死了,爹又不爱,一朝侯府小姐变得不如平民女,所有侯府下人都觉得安宁会在某天无人知觉地死去。
可谁知,那个辅佐幼帝登基,另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竟亲至侯府,告诉所有人安宁是他的娇娇女孩。
永康侯:怂了怂了,是你的女孩。
——————
—专栏连载中《家养萧世子》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养成的小乞丐是退我两次婚的世子。
‘1’
夜菀菀重生回来,决定先救下未来首辅,要一份未来保障。
但救回来的……是个没脸没皮小乞丐。
后来,夜菀菀回京。
她发现,那个传言如皎皎明月不可欺、有无数贵女仰慕的权势非凡的萧世子,怎么那么像她的小乞丐?
而且……这个萧世子总共退过她两次婚。
‘2’
六岁得名儒盛赞,十二岁武胜武状元的萧世子一朝闹得京中天翻地覆后消失,众人可惜一代骄子的陨落。
数月之后,萧世子却以从龙之功回京,独得圣宠。
许多人都在猜他会向新帝讨什么赏赐。
萧世子却不要权不要爵,他求了一旨退婚书和一旨赐婚书。
退去英国公府大小姐的婚约,赐婚一山野女子的牌位。
众:?
直到英国公府大小姐回京,车帘被风掀起,萧世子打马而过。
不久,萧世子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大小姐,求你嫁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女主:安宁,男主:穆桓 ┃ 配角:《家养萧世子》《笑靥》求收藏! ┃ 其它:甜文
一句话简介:他那么闷,怎么娶得到媳妇?
第1章 第1章
灵堂里,安宁呆呆地跪着,小小的身形一动不动。
白绫在微风中飘着,层层叠叠,随着忽明忽灭的火光在安宁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声响,再是轻微的交谈声和渐近的脚步声。
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安宁的发顶,竟烫得安宁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安宁。”
温润的嗓音从耳边传来,带着少年特有的低沉沙哑。
安宁眨眨眼,僵硬地看向忽然出现的少年。少年长身玉立,素白长衫,唇色略淡的嘴角噙着抹温暖的笑,他的手指在安宁发顶轻轻滑动,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安宁无知无觉地在少年掌心蹭了蹭。
从膝盖传来的凉意遍布全身,安宁很冷,冷得她头脑发晕,而发顶的手很暖,这是娘亲病逝后安宁唯一感受到的温暖。
安宁贪恋地又蹭了蹭,那只手没动,渐渐地安宁抬起脑袋,把脸颊贴近那只手掌,又蹭了蹭。
掌心传来的动静让穆桓微僵,他惯常不是一个与人亲近的人。可当看到这个小姑娘一个人跪在灵堂,单薄瘦弱的背脊挺直时,向来淡漠的心中却突然闷出了些道不清的酸涩,驱使着他去摸一摸小姑娘。据他探来的消息小姑娘已经跪了很久了,果然掌下的柔软发丝凉的惊人,还带着隔夜的水汽。
然小姑娘贴上来的脸颊却很烫。
“安宁。”穆桓有些焦急地垂首去看小姑娘,手掌微用了些力想把小姑娘转向他,谁知小姑娘僵得厉害,他稍一用力便整个人跌向他,落进了他怀中。
穆桓拍她脸颊,安宁晕乎乎的,只一个劲地在他怀里到处拱,嘴中呢喃着。
“冷,暖暖冷…娘亲,好热……”
“你别走…娘亲。”
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穆桓不忍心推开了,他抱起小姑娘无奈地任她将他的衣裳拱得乱糟糟的,一边唤人,边疾步向外走去。然而待穆桓走出灵堂,也不见有人,刚刚为他领路的下人也不见了踪迹,整个永康侯府静得看不到一个人。
穆桓眸中的神情冷了下去,他终于明白为何安阳郡主临死前要给他写那样一封信托他照看爱女了,怕是整个侯府都在等着这个小姑娘哪天无知无觉地死去。
想到这穆桓不禁紧了紧手臂将小姑娘换了个让她更舒适的姿势。才八岁的小姑娘,舒服了很快不动了,乖乖地缩成一团,那重量在他怀中轻飘飘的很有些不真实感。穆桓回首望向那在光暗之间看不真切的牌位,眼底深沉像是下定了决心。
穆桓抱着安宁径直向侯府外走去,若他们不想管小姑娘他会照顾好。
侯府门房眼见穆桓径直抱着安宁出府,瞪大了眼,想阻拦可见着穆桓轻飘飘瞟过来的一个眼神打了个寒战,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一句阻拦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一个闲散王爷的眼神怎么会那么可怕,直到人走远门房才突然清醒过来,慌了神地去禀报侯爷。
门房忘不了刚刚经过的温润少年微凉的嗓音道来的凉薄话语“告诉你们侯爷,擦亮眼,好自为之。”
侯府外,九章目瞪口呆地看着进了侯府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抱了个女娃娃出来的王爷,都忘了去掀车帘。
帘帐有些厚,小姑娘娇嫩,被帘帐打到可不好,穆桓在马车前停住,轻咳了咳。
“九章。”
“嗯…王爷。”
穆桓眼神示意车帘,九章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般上前就要从穆桓手中接过安宁,他就想王爷什么时候对小姑娘这般亲近过,就算王爷从侯府接出来的小姑娘也一样。
却被穆桓躲开了,穆桓凉凉的眼神投在九章身上,眼里的嫌弃意味显而易见。
“车帘。”
“啊王爷……”很重的我来抱吧。九章吞下了后面的话,直觉说出来会有不好的后果。
车帘被掀开,穆桓护着怀中的小姑娘动作轻巧地上了马车,九章掀着车帘不着痕迹地想打量,立刻就被穆桓瞪了回去。
穆桓上了马车。马车内的空间很大,铺着柔软的锦缎,穆桓松开一只手去探边上叠好的毯子,却立刻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紧紧地不肯放开。安宁小眉毛皱起,眉眼间都是不安。
穆桓放柔声音:“安宁乖,给你盖毯子,不走的。”
小姑娘不相信般抓得更紧了。
穆桓无奈,强硬地挣开安宁的手,迅速的抓过毯子给安宁盖上。
安宁昏睡中委屈地撇撇嘴,随后把自己整张脸埋进了毯子,在穆桓膝上缩成一团。
穆桓哭笑不得,扒开毯子探了探安宁额头的温度,很烫。
“快马回府。”穆桓沉声道。
另一边侯府后院气氛冷凝。
听完下人的禀报,永康侯气得当场便摔了杯子。身侧侍奉着的苏姨娘使了个眼色叫下人退下,俯到永康侯身后轻柔地道:“侯爷消消气。”
苏姨娘虽有些疑惑安宁怎么扯上的平王,但现在这并不要紧。苏姨娘娇娇柔柔地道:“平王定不是有意让侯爷没脸的,而是宁丫头太让人心疼了。妾身也很心疼呢。”
苏姨娘这话不说还好,说完永康侯更气得额角青筋直跳。自从安阳郡主去了后,京中不知从何处起都在传他永康侯借妻上位后宠妾灭妻,甚至御史台都参了他几本。再加上前来祭拜的人见着安宁跪在灵堂瘦弱单薄的样子,传言更是愈演愈烈,说他苛待嫡女,安宁又死活要在灵前跪着不肯走。
“这个孽女!”
“侯爷,宁丫头也是太亲近郡主了,才会想要跪在灵前的,您别气。”
“郡主?你们是不是都只知道郡主,不记得本侯了!”永康侯猛地扫开案上的茶具,怒视着苏姨娘。他永远忘不了在那个女人面前自己近乎卑微的姿态,她到死都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连着她养大的女儿都一样,明明他也是侯爷了。
“还有平王,一个丫鬟生的闲散王爷……”说到这永康侯回了神,见苏姨娘垂眸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定了定甩袖走了。从始至终,全然没担心过安宁去了平王府的处境,也没把穆桓的话放在心上。
唯余苏姨娘立在原地将袖中的帕子攥的死紧,幸好那个女人心高气傲,幸好她已经死了,幸好她把女儿养得纯善。
作者有话要说:
《家养萧世子》求收藏~谢谢小可爱们!
一句话简介:养成的小乞丐是退我两次婚的世子。
1
夜菀菀重生回来,决定先救下未来首辅,要一份未来保障。
但救回来的……是个没脸没皮小乞丐。
后来,夜菀菀回京。
她发现,那个传言如皎皎明月不可欺、有无数贵女仰慕的权势非凡的萧世子,怎么那么像她的小乞丐?
而且……这个萧世子总共退过她两次婚。
2
六岁得名儒盛赞,十二岁武胜武状元的萧世子一朝闹得京中天翻地覆后消失,众人可惜一代骄子的陨落。
数月之后,萧世子却以从龙之功回京,独得圣宠。
许多人都在猜他会向新帝讨什么赏赐。
萧世子却不要权不要爵,他求了一旨退婚书和一旨赐婚书。
退去英国公府大小姐的婚约,赐婚一山野女子的牌位。
众:?
直到英国公府大小姐回京,车帘被风掀起,萧世子打马而过。
不久,萧世子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大小姐,求你嫁我。
第2章 第2章
马车晃悠悠地奔跑着,安宁做了很长的一段梦。
那时夏日日暖,院中凉亭置了冰镇的瓜果和梨花酿,桌边女子娴雅柔和,绮丽的面容略有些苍白,但唇角的笑容十分柔和,一眼便令人心生暖意。
院中安宁欢快地跑来跑去,额角很快溢出汗。
安宁看着女子眨眨眼,哼哼唧唧地跑过去,一下就栽进了女子的怀中,软绵绵地喊娘亲。
女子被撞得不稳地后仰,幸好身后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焦急地唤了声郡主。安阳郡主咳了几声,绣眉难受地蹙起,却在安宁抬头看来的时候转为柔婉的笑意。
安宁不敢笑了,她焦急不安地看着安阳郡主,与安阳郡主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纠结成一团,唤道:“娘亲,疼,是暖暖害您难受了吗?”
“不难受,不是暖暖……”
话音未落,安阳郡主便难耐地咳嗽起来,喉间涌起阵阵血腥气,脸色瞬间更白了。
“娘亲,娘亲娘亲!”安宁被吓到了,哇地站起来,灵秀地猫瞳溢出泪来,小手拍着安阳郡主的后背,“暖暖错了,娘亲不咳了…不难受不难受。”
丫鬟也都焦急地围过来却都束手无策,慌张地喊着叫大夫。安阳郡主摆手制止,平复了许久后把克制着抽噎的安宁拢到怀里,柔声安慰:“暖暖乖,不哭。”
“娘亲没事,暖暖不哭了,嗯?”
安宁被吓惨了,也不嚎啕大哭,就抽噎着流泪,猫瞳水润润地看着安阳郡主,简直要把人心都看化了。
安阳郡主无奈,她捧在掌心养大的娇娇女孩啊,“暖暖……”
“娘亲坏,吓人。”安宁发脾气一样地抹着泪往安阳郡主怀里扑,又在最后站稳,“暖暖不哭,娘亲不咳。”
“拉钩钩。”安宁说着把白嫩的手指伸到安阳郡主面前,执着地看着她。
安阳郡主一瞬很难过,她顿了顿一手去牵住安宁的手,一手轻轻抚着安宁柔顺的黑发,嘴中呢喃着,带着安宁不懂得的叹息。
“我的暖暖呀……”
不知何时走进院中的永康侯看到这幕神色复杂,恍惚有爱恋、贪婪、悔意、恨意闪过,最后糅杂成一种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他缓步步入亭中,看着丫鬟变得警惕的表情,安阳郡主渐渐冷硬地面容和本能地将安宁护到身后的动作,永康侯再也笑不出来,愤怒道:“哈,本侯是恶兽吗”
安阳郡主护着安宁,冷冷地看着永康侯,神情讥讽,一言不发。许久,厌恶地撇过眼,绕过永康侯就向外走去。安宁垂眸乖乖地跟着安阳郡主,对永康侯视而不见。
永康侯突然就红了眼,怒声道:“到今日你还以为你是什么郡主吗,看不上本侯?”
安阳郡主脚步不停。
永康侯冷笑一声:“昨日京西围场,卫亲王谋害皇上,被当场斩杀。”
安阳郡主猛地顿住脚步,安宁小脑袋撞在安阳郡主身上,晕晕的。
卫亲王,外祖父,被…杀?
“卫王府满门入狱。”
“今日,卫王妃自缢于天牢。”
永康侯的声音冰冷,饱含着满满地恶意。
“不—不可能。”安阳郡主颤抖着,还不待其他动作,忽然在安宁惊恐的眼神中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娘亲!”安阳郡主抓住安宁的手,紧紧地,她挣扎地动着唇瓣,却不断地咳出血来,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个字。
安宁惊叫,拼命去捂安阳郡主的嘴。不要流血,不要再流血了,救救娘亲,谁来救救娘亲。
安宁向永康侯求救,却怎么也发不了声,张开口便见永康侯的脸从上到下开始瓦解,最后是眼,充满癫狂血丝的眼……
安宁满头冷汗地惊醒,猛地弹坐起来,额角撞上什么钝钝的痛,同时头顶响起声吃痛地闷哼声。
然而很快双膝传来更剧烈的疼痛,安宁不受控制地抱住腿往前倒。
穆桓疼地吸气之余,眼疾手快地抓住要从他腿上栽下去的安宁,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姑娘发着烧呢,怎么突然就开始折腾了。
安宁呜咽着唤着娘亲,感受到身后的温暖不管不顾地就凑过去蹭,眼泪汪汪地往上抹,两只小手也不抱膝盖了,紧紧地去攀身后的人。
穆桓深吸了口气,压抑住想把人从身上拔下来,扔出马车的冲动。突然醒来的小姑娘一点也不让人心疼了,真脏。
穆桓想把小姑娘拉开些,然一用力小姑娘就死命地抱得更紧了,他又怕太用力弄伤了小姑娘,只好不动任她抱着哭。
穆桓双眉微皱,小姑娘怎么还没哭好,再哭他内衫都要被她哭湿了。穆桓试探着把手放在小姑娘的后背上,轻柔地、些微僵硬地轻拍着,穆桓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姑娘,只能沉默地轻抚着安宁。
许是穆桓的安抚起了作用,安宁猛地吸了把鼻涕后,慢慢地不哭了。她软软地哼唧着:“娘亲,你回来看暖暖了吗?”
穆桓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宁抬起了乱糟糟的小脑袋,她从身后人的身上闻到了很淡却真实存在的檀木香,恍然惊醒,不是娘亲,娘亲的味道不是这样的。
穆桓见安宁突然放开了手,离他远了些,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很难过的气息。穆桓不自禁地敛了眉眼,表情变得冷硬起来,小姑娘又怎么了?
安宁第一眼看清的穆桓就是这个样子的,眉眼冰冷,微有些不耐,好像还有点凶。
安宁又往后缩了缩,咬住唇,怯怯地看着穆桓,眼里又开始漾眼泪。
穆桓不解,小姑娘……
安宁看到少年皱眉,俊郎的脸更加冷冰冰的,他还抬手了……
“呜——别打我。”安宁抱住脑袋,真地哭出来了。呜,她想要娘亲。
穆桓:“……”
他就想摸摸小姑娘的头,像刚刚那样安慰她一下,没想到…小姑娘被吓哭了。生平第一次,穆桓想问问九章,他长得很吓人吗?还是他看着像是会打小姑娘的样子。
“安宁,不打你的。”穆桓头疼地放柔了声音。
安宁不信,不打她,他还那么凶。而且,他是谁,为什么她会和他待在一起?
安宁哭得更凶了。
“我要回家…呜,我要娘亲……”
第3章 第3章
穆桓唇瓣微抿,下颌绷起一个坚韧的弧度,眼中压了很深的无奈。他抓住边哭边想要跑走的安宁,沉了声:“回家?你想回哪,永康侯府吗?”
安宁拼命挣扎,然小胳膊小腿的根本跑不开。听了穆桓的话,安宁打了个抖擞,突然就想到了梦里那双癫狂的眼,慌忙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一个劲儿的淌。
“不要,要娘亲。”
“没有娘亲了。”话落,穆桓眼见小姑娘愣住了,原本灵气十足的猫瞳蓦地就暗了下去。
“安宁的娘亲走了……可是她很爱安宁,她找了个会和她一样好的人来照顾安宁。”穆桓也不知怎的,看着那双暗下去的猫瞳就忍不住想哄小姑娘了。
也不全是哄,他确实会对她很好的。
“谁会和娘亲一样?”安宁眨眨眼,懵懂地呢喃,因在发热而通红的小脸垂下去,在马车内照不到光的地方显得很脆弱,“娘亲……”
安宁想到了什么,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穆桓颔首道:“是我。”
…
到了卫王府穆桓抱着安宁下马车的时候,安宁趴在穆桓肩上哭得很伤心。
穆桓冷着脸,在九章好奇探究的眼神下径直步入王府。他说完那句话,安宁就像是见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生无可恋地趴在他肩上一直哭,八岁的小丫头真像是泪做的。
直到安宁在穆桓的书房中见着那封安阳郡主写的,有“安宁”两个字的信,安宁才半信半疑的接受了这个看着很凶的人以后会做她“娘亲”的事实。之所以半信半疑,是整封信安宁只认识那两个娘亲教她写过的“安宁”两字。
他不是小狗骗她吧。
安宁抽噎着勾住穆桓的脖子,软软地叫人:“小娘亲…呃,拉勾勾。”会像娘亲一样的。
安宁把白嫩嫩的小手伸到穆桓眼前,猫瞳一眨不眨地凝着他,些微忐忑。
穆桓:“……”
“不准叫小娘亲。”穆桓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向来平淡的黑眸难得透着清晰可见的凶狠。可看到小姑娘白嫩嫩的小手,突然又有些好笑。
“唤本王兄长。”小姑娘迟疑了会儿,点点脑袋,穆桓一瞬笑开了,他勾住小姑娘的小拇指微用力地摇了摇。
“嗯。拉勾勾。”
小姑娘的手指软软的,穆桓无知无觉地拉在手中揉了揉。
安宁眨眨眼,配合穆桓的动作给他拉小手。这个…哥哥笑起来就不凶了,很好看,和娘亲差一点的好看。安宁双眸中透着安心的欢喜,慢慢地闭上眼,疲惫地把小脑袋抵在穆桓的肩上。
“暖暖头好痛。”
夜色下,启须院书房的烛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一小方天地。
穆桓斜靠在榻上,就着身侧并不亮堂的烛光看手中书册,同时身体侧挡住烛火的光芒。每隔半柱香时间,闲出来的左手就去摸摸安宁的额头。
大夫来看过,是受凉后发热了,给安宁配了药。但服了药的安宁一直睡得不安稳,直到他把小姑娘的脑袋放在他的膝盖上,小姑娘在他身边蜷成一个团,小姑娘才睡得安稳下来。
安宁似乎很喜欢他手掌的温度,皱着的小眉头总会在他手掌覆上来后松开,再满意地咂咂嘴,然而在他移开手后眉头又不自觉得皱起。
渐渐地,穆桓放下书册,认真地打量在他膝头沉睡地小姑娘。小姑娘皱眉的样子很娇俏,泛着病态的红的脸带着婴儿肥,看着软软的。摸着一定很舒服,穆桓想到白日里软软的小手,眸中的神色很柔和。
九乐悄然翻进书房的时候恰恰对上了穆桓含着笑意的温暖双眸,她有片刻愣神。然等她再仔细瞧,那双眸冷清平淡地望着她,像一盘凉透的秋雨,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九乐垂下眸在内心叹息,刚刚的温暖一定是她看错了。可是,总感觉有什么不同的。
“何事?”穆桓冷清的嗓音传来。
九乐忙收回心思静心回禀:“王爷,奴婢是来回禀京西围场的事的。”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火烛跳跃的噼啪声。
九乐说完许久没得到回应,她摸不准王爷的心思,悄悄地抬头,便瞧见了他们向来冷情的王爷在轻柔地安抚枕在他膝上的小姑娘。
九乐终于明白有什么不同的了,王爷的眼眸虽和从前般冷清平淡,可眼底是实的。如果说以前的王爷像是随时会羽化登仙,那么现在就是被一根线给拴住了。
那根线是什么呢?
安宁恍惚听到有人在说话,很吵,她不满地在穆桓的膝上蹭了蹭,果然声音就不见了,而且还有很舒服地抚摸。
安宁很快就又睡熟了。
穆桓小心地把小姑娘放在软榻上,示意九乐与他到隔间。
“王爷。”
“京西围场的情况详细说来,还有卫亲王。”穆桓手指扣着桌案,目光冷沉。
那根线是那个小姑娘,九乐回禀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穆桓沉默地思索着九乐传来的信息。那日京西围场事发突然,他并不在场,只知最后结果是卫亲王谋反被当场斩杀,皇兄重伤。之后便是瑞王监国,曾荣宠一时的异姓王府卫王府于一朝之间坍塌,也因此安阳郡主才会把小丫头托付给他。
穆桓不相信卫王府会谋反,卫王府也没有谋反的理由。怕是瑞王动作太快,找了卫王府做替死鬼,趁事发突然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加上皇上重伤,太子年幼,他则理所当然的监国,事后又抹去了当日的痕迹。
“本王知道了,让他们继续查。”穆桓盯着九乐打量了会儿道。
他们?那她呢?九乐迟疑。
穆桓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留在王府照顾…姑娘。”
“以后,她就是你的小主子。”
九乐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王爷是要她这个他自小培养出来的暗卫去照顾一个奶娃娃?
穆桓没有理会九乐惊悚的表情,他要去看看小姑娘了。
安宁趴在软榻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几乎穆桓一离开安宁便醒了。
梦中突然消失的热源让安宁不安,醒来是昏暗的世界,安宁不想只有她自己。以前娘亲总是拥着她,柔声唤她暖暖,给她讲话本子,陪她睡觉。直到后来娘亲总是咳嗽,才不陪着她睡的。
那个…兄长刚答应她会像娘亲一样对她好的,可是现在他就不见了,安宁想着有些委屈,闷闷地把脑袋埋进毯子。是坏狗狗。
等安宁闷不住了,从毯子中探出头便瞧见了从门外走进来的温润少年,顿时眼睛亮了。
穆桓本有些沉郁的心情在瞥见小姑娘水润莹亮的眼眸时,瞬间就拨开云月般的开朗了。小姑娘这么依赖他,他不能把不好的情绪传达给她,他的小姑娘就应该纯真活泼的长大。
“不睡了?”
安宁愤愤地瞪着穆桓,眼里有很明显的控诉,认认真真地道。
“娘亲要陪我一起睡的。”
穆桓扶额,古来男女八岁不同席,小姑娘已经八岁了,之前的行为就已经有许多越矩。不过,既然已经越矩了,也没那么多可计较的,在他的平王府谁敢非议。
“好,陪你睡。”
“娘亲的话还要讲话本子的。”安宁得寸进尺。
穆桓沉默良久,方道:“好。”转身去拿那本刚刚放下的书册,话本子没有,他只有书册。
安宁偷笑了一下,以为穆桓没有瞧见,悄悄地把两只小手伸向穆桓的胳肢窝。
穆桓瞧着烛火下被放大的影子悄然接近,不禁笑了。他还以为小姑娘要做什么,原来是……瞧给她惯的。穆桓突然拽住小姑娘的手臂,在安宁的尖叫声中一把拽住她按在腿上,骨节分明的大掌就落了上去。
“不准打!”安宁愤怒了,小脸憋得通红。
“哼。”
蹲在屋外暗处的九章与九乐相对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扭曲的面容。
屋内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王爷竟然不仙了。
第4章 第4章
“主子,您醒了。”九乐端药进屋。
穆桓最后还是把安宁抱回了挽月阁,就临着穆桓的卧房,是专为安宁收拾出来的。
安宁睁眼便是一片陌生的碧蓝色,恍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昨日被“兄长”带去了他府中,可是那个哄她睡觉的兄长呢?
安宁摸摸被窝,除了她睡过的地方都凉凉的。
安宁愣住了。九乐进屋便瞧见一个小姑娘呆呆坐在床上,眼神空荡荡地盯着空处,九乐唤她也毫无反应。
“主子,奴婢伺候您穿衣可好?”九乐放下药碗,近前道。
安宁回神,看着眼前陌生的人,皱起眉头。突然想到什么,唇瓣微动:“他呢?”
九乐一想明白了是在问王爷,便道:“王爷进宫了。”王爷五更天把小姑娘抱进屋,吩咐她们要好生照顾后便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王爷?安宁听完答案后就不吭声了,自己穿好衣裳,洗漱完一溜烟地往书房门口跑去。在追来的九乐和守在书房门前的九御诧异的眼神下直接坐在了书房前的台阶上,闷头盯着门口,摆明了不搭理人的样子。
九乐暗卫出身,本身也是行走在杀伐边缘的人,对小姑娘早就没了什么耐心只是碍于王爷的命令,此时见小姑娘这样劝了两句便靠在门前不管了。
九御,他只负责不让闲杂人进书房。
午时,太阳最晃眼的时刻。
穆桓神色淡漠地迈进启须院,瞥见一个蹲在台阶上的白色团子,以为自己晃眼了。
直至瞧见那双在阳光下笑得灿烂的猫瞳,确认了是他家的小姑娘。怎么在这儿呢?
穆桓原本平静闲散的步伐一下子快速起来,走上前捞起小姑娘抱在怀里。
“在这干什么?”
“等你。”沉默了一上午的安宁声音甜甜的,自从瞧见门外走进来的熟悉的竹青色身影,安宁就笑开了。
意料之中的字眼,却让穆桓平白地心暖,因在宫中走了一圈而变硬的心又软了。穆桓神色未变,眸中的光却明显柔软了许多,他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安宁配合地蹭了蹭。
“午膳用了吗?”
安宁摇摇头,见穆桓眯了眯眼,突然有点心虚。
“没人伺候你用膳吗?”穆桓沉了声音,刚刚有些柔和的眸子又变回冷清,扫向立在那的九乐和九御。
九御早就惊呆了,从未见过王爷这么有人气的样子。
突然瞧见王爷身后的九章一个劲儿地朝他眨眼,九御不解,转眼就撞上了王爷有些阴森的眼。
九乐也有些顶不住,垂眸。
安宁搂住穆桓的脖子,让穆桓看着她,软软地说:“要兄长陪暖暖吃。”
穆桓沉默地用目光凝着安宁,安宁更心虚了,讨好地拿小脑袋蹭着穆桓的肩窝,穆桓不为所动。
但教训小姑娘的心思都落跑了。小姑娘头发乱糟糟的,蹭着他的颈窝痒痒的麻。正想开口说不计较了,却见小姑娘瞅瞅她,又垂眸,眼神闪躲,明显做了错事的样子。
安宁见穆桓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忙眨了眨清亮的猫瞳,满眼无辜讨好。
“早膳也没用?”
安宁悄眯眯地点点头。穆桓声音更沉了:“没有喝药。”
是肯定的语气。
太心虚了的安宁反而理直气壮起来,脖子一梗,道:“不想喝药。”昨日是半晕不醒的时候被灌得药,不然她才不喝呢。
穆桓沉默,她还有理了。
见穆桓神色不对,很有眼力劲儿的安宁可怜兮兮。
“太苦了…”
“这就是你不喝药的理由。那早膳呢?”午后的光晃眼,穆桓瞥见安宁脏了一角的裙摆突然觉得烦躁。
“我…”
“药呢?”
“卧房里,我……”
穆桓突然把安宁放在地上,转身疾步向院外走去。安宁一懵,本能地伸手去拽,却只来得及拂过一片衣角。
九章急忙跟上,嘴里唤道:“王爷。”
安宁像是回了神,慌了,大大的猫瞳无助地望着四周。拐过院墙,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安宁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跑到挽月阁,小脸上布满焦急,不小心在台阶上踩空嗑了下去,手撑在地上又接着爬起来跑。
直到眼里出现了竹青色的长袍,安宁扑过去抱住,小手紧紧地拽着长袍。
“不生气啦,不生气,暖暖错了…你不要气…暖暖好不好?”
没有回答。
“呜……不要生气…我不会了”安宁哽咽,被呛到又咳起来。
穆桓动了动腿,安宁抱得太紧竟没挣开。
窗扇是开着的,有阵阵微凉的风从窗外吹来,轻轻拂动穆桓额侧的碎发,绕过他的侧脸。
少年的脸完全显露出来,那是一张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少年的脸,其实穆桓也还只是一个少年。碰上不乖的安宁还是会生气,有时候也会觉得安宁麻烦,特别是弄脏衣裳的安宁。
他虽然有些生气,可那时离开也只是想把药拿来,到了挽月阁才想起药早就凉了不能喝。未曾想吓到了安宁,小姑娘会这般着急地跑过来。
“兄长…兄长,我错了。”安宁还在絮絮叨叨,穆桓盯着小姑娘的发顶,他想听得不是这句话。
“我会乖乖喝药的……”安宁要急哭了,真的乖乖喝药,他不在也乖乖喝药,不找借口。
就是这句话,听到了想听的,穆桓嗯了一声。在安宁乍然欢喜的眼神里,又补充警告:“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嗯嗯。”安宁拼命地点着小脑袋,眼里还漾着的泪花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穆桓好笑,却仍肃着脸蹲下身,稍用力抹去安宁脸上的泪,道:“小哭包。”看着安宁在指下被抹红的脸,又按了按。
安宁有点疼,不敢吭气,只皱着眉头悄悄往后躲,却突然膝盖猛地疼起来,安宁感觉到有液体从膝盖上流下来了。
“唔!”安宁看穆桓,肃着脸,凶,撇撇嘴不敢开口了。
“说话。”大眼睛里明晃晃都是委屈,以为他会看不见吗?穆桓冷着声道。
“疼。”
穆桓顺着安宁的眼神看向她的膝盖,被裙摆盖着,什么也瞧不见。穆桓忽然打横抱起小姑娘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嫌弃地瞅着脏了的裙摆,弯腰卷起安宁的裤腿。
安宁嘶嘶地抽着气,偷眼瞥见自己白嫩嫩的腿上有条深色的伤口很刺眼,立刻不敢看了,趴到穆桓的肩上。
“暖暖刚刚摔倒了,就门口。”声音里有控诉。
穆桓冷哼了一声,刚给点阳光小姑娘就要灿烂了,欠收拾。可那伤口还在流血,小姑娘这么娇,穆桓瞧着有些心疼。
想开口问疼不疼,安慰一下小姑娘又别扭地开不了口,许久后只憋出了句:“忍着,我去拿药。”
安宁眨眨眼,雾蒙蒙的灵动又无辜,泛着刚刚哭过的红。兄长…都不给暖暖吹吹不疼的吗?比娘亲又差了一点点。
“兄长…”安宁呢喃地唤了一声。
穆桓很快拿了药回来,在安宁的抽气声里狠心涂好了药酒,用纱布包好防止小姑娘乱跑撞到。
穆桓早年在宫中受的伤不少,动作很老练,安宁没有感觉到太多痛感。
安宁不哭不闹地看着穆桓包扎,穆桓一直用一只手抓着小姑娘的腿担心小姑娘疼会乱动,没想到小姑娘出奇的乖。
安宁是疼的,可想到刚刚穆桓“凶”的样子就不敢乱动了,连抽气声都慢慢地憋回去了,垂着小脑袋看穆桓。
那日笑起来的兄长是不凶的,但安宁很少看见兄长笑。想着那日的样子,安宁迟疑地、试探着把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了穆桓的眼前。
“给你揉一揉,你笑一笑。”
穆桓卷好了最后一层纱,冷不丁视线里出现了安宁的手,愣了愣,就听见了小姑娘脆生生的童言稚语,脑子里也想起了那日自己拉着小姑娘的手揉的画面。
穆桓神色复杂,眸色几经变幻才恢复平静无波。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好像他能笑一笑是很重要的事。
穆桓把纱布打好结,没有接安宁的手,只在最后揉了揉安宁的脑袋。
这么乖又麻烦但又很可爱的小姑娘让他很想倾尽一切把她留在身边,永康侯怎么配做小姑娘的父亲。
穆桓今日在宫中遇见了永康侯。
永康侯十分愤怒,潦草行了礼不待穆桓叫起便怒声质问:“王爷,臣的女儿呢?”
“即使您是王爷您也不能上臣子家中抢走臣的女儿呀!何况臣的妻子尸骨未寒,您这般让臣何颜去九泉下面见爱妻?”
永康侯声音愤懑,边上还有瞧热闹不嫌事大的瑞王。
“六弟 ,这事确实是你不对呀,还是快把永康侯的爱女还回去吧。”
穆桓强压着不耐才说出了“侯爷,您自重。”便向瑞王告辞了。安阳郡主若是瞧见了安宁留在永康侯府,怕才是真的九泉不得安息,还想去九泉下面见安阳郡主?不怕被卫王提着大刀砍吗。
穆桓走远了还能听见瑞王的声音。
“永康侯你别冲动,六弟自小。便是这性子,父皇在世时也拿他这性子没法子的……”瑞王如此说,神色间却很是不屑,“待过些时日本王自当会让他乖乖把人送回去。”
穆桓听得无趣,眸中压了很深的嘲讽,跳梁小丑罢了。
穆桓拢了拢袖中的锦盒,今日入宫虽未能见着皇上,倒也不算毫无收获。
正好经过膳房,风中传来奶味,不知怎的穆桓就想到了府中的小姑娘。小姑娘睡着后很乖,身上有淡淡的香,闻着像是刚刚的奶香,今日他起得早,没叫醒小姑娘,不知道小姑娘在府中乖不乖。
第5章 第5章
不曾想一回府就让他逮着了不乖的小姑娘。
安宁愣愣地瞧着走神的穆桓,拽了拽他的袖袍。
“我饿了。”
穆桓斜睇着安宁,不为所动。
安宁皱着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扑过去抱住穆桓的胳膊,软软地撒娇:“暖暖好饿,兄长和暖暖一起用膳好不好?”
穆桓用两指弹了弹安宁的额头,撒娇?他还以为她能认真的思索出什么来。
“出息。”穆桓轻斥,手却勾起了安宁的腿把她抱起,唤九章在屋中摆膳。
安宁笑得甜甜,两手自然地搂住穆桓的脖颈,在他脸上木么了一口。
“你最好了!”
穆桓不自然地僵住,然后黑了脸,怒道:“把你的口水擦干净。”
安宁嘻嘻笑着,却在穆桓脸上舔了舔。
小小的柔软的舌尖舔过脸颊,却一瞬像是舔过了心间,留下湿漉漉的触感。穆桓控制不住地颤了颤。
几秒的寂静后,整个房间都响起了穆桓抓狂的怒喝。
在外间摆膳的九章吓得险些打了盘子,内心悄悄为惹怒王爷的安宁默哀。
然直到九章把膳食全部摆好,九章预料的惨叫声也没出现,反倒不断传出小姑娘的嬉笑声。
九章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也不自觉地跟着小姑娘快活的笑声笑起来。
从宫中出来的永康侯怒气冲冲地走进府中,迎面就碰上了准备出府的苏姨娘,皱眉停步。
苏姨娘身姿窈窕地走上前,柔声笑道:“侯爷回来了。”
永康侯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盯着苏姨娘,直盯得苏姨娘险些挂不住笑脸,才道:“何事?”
苏姨娘暗暗咬牙,外界盛传永康侯对她宠爱之至,却无人知晓他私下对她的冷漠。可至少往常永康侯不会在下人面前让她没脸。
苏姨娘很快就恢复了柔婉的笑意,声音轻柔地道:“后日便是郡主姐姐的头七,妾身想着该去把宁丫头接回来。”
永康侯额角青筋跳了跳,听到安宁的名字便不自禁得想到了穆桓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强压的怒意一下子有了爆发的趋势。
苏姨娘又道:“宁丫头到底年纪小,就算心里有怨气不愿回来,想必妾身去劝劝也就回来了。”说着望着永康侯温婉地笑着。
苏姨娘本就长相娇巧,此时温婉地笑着更显顺服。
永康侯瞧着眼前女子全然顺服的模样,怒意稍平,顿了顿道:“本侯与你一起去。”他倒要瞧瞧穆桓有何本事能留着安宁。
另一边,安宁乐极生悲了。
安宁闹着穆桓用完了午膳,喝了药便哒哒哒地化身成了穆桓的小尾巴。
安宁跟着穆桓去了启须院。穆桓沐浴安宁便蹲在外间积极地给他递衣裳,穆桓午休安宁就窝在床榻角时不时戳他一下……穆桓被闹得受不了想把小姑娘扔出房间,安宁就眼巴巴地看着他。
安宁一双猫瞳眨也不眨地凝在穆桓身上,直到穆桓妥协地叹了口气,安宁才眨眨眼,眼里闪着得逞的愉悦光芒。
“你……”
“暖暖要和你在一起。”安宁打断穆桓的话,道眼里一派天真无邪。
穆桓眯了眯眼,没在意小姑娘的童语,揉揉眉心道:“那我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好!”安宁答得毫不犹豫,望着穆桓的眼里开心地都快要冒星星了。
穆桓揉揉小姑娘的脑袋,意味不明地笑。
半个时辰后,安宁端坐在桌案后,手里握着狼毫笔,满脸的生无可恋。
安宁悄悄地瞥了眼左侧。
穆桓侧颜沉静,手腕微转便写下了清俊的字体,已经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纸了。
安宁看了看自己笔下晕成一团的墨迹,转了转酸疼的手腕,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以前娘亲教写字的时候就不该贪玩。
安宁又叹了口气,还没写好吗?望见窗外飞过的鸟儿不知不觉就出了神。想要出去玩。
穆桓一直注意着小姑娘,啼笑皆非地听小姑娘叹了几口气。想到半个时辰前,小姑娘听见他说要写字时不满又顺从的别扭表情,穆桓不自禁地眉梢柔软,唇角勾起。
他弹了弹小姑娘的额头,故意沉声道:“看什么。”
安宁吓得打了个抖擞,呀地一声就去拍那只偷袭的手,却忘了手中握着的笔。饶是穆桓反应及时,袖袍上也被甩上了一串墨迹。
回神地安宁傻眼。
“安宁!”
穆桓好像磨了磨牙,被袖袍掩着的手动了动。
安宁本能地摸摸身后,又很快地反应过来抱紧脑袋一溜烟儿地跳远穆桓。
距离穆桓足有三四步,安宁才舒了口气,转而猫瞳无辜地望着穆桓:“不生气,暖暖天下第一可爱不能打的。”
穆桓:“……”
“噗嗤。”正巧走进来通传的九章憋不住笑了。
穆桓俊眉微挑看向九章,瞧着有些冷有些凶。他的小姑娘蠢蠢的也只能他自己笑。
“过来。”
安宁犹豫了会儿,在穆桓阴沉的气压下乖乖地缩回穆桓身边,爬上椅子坐好。
安宁扯扯穆桓袖袍,小手在袖袍下试探性地拉住穆桓的手。
穆桓一愣,甩开安宁的手,眼神却微不可查地松了。安宁撇撇嘴,再拉。
九章汗颜,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他是来通传永康侯到访的。
“请永康侯进来。”
穆桓沉默了会儿道,话落却突觉手中一空,安宁抽回了手。穆桓手虚握了握,只抓住了冷冷的空气。
安宁垂眸,长睫完全盖住眼睑,难得的显得沉默。
“不想见他?”穆桓询问。
安宁不语,眼睫颤了颤,沉默地抗拒。
穆桓唇瓣微动,眼角瞥见门外渐近的身影又顿住,缓缓道:“侯爷。”
永康侯迈过门槛,朝穆桓拱手道:“臣见过王爷。”
安宁猛地抬头,看向健步走进屋内的男人,以及,落后男子一步的女子。
男子英武高大,女子娇柔温婉,影子一长一短的叠在一起,两人之间沉淀着柔和的气息。
在安宁的记忆里,从未见过永康侯和安阳郡主有这般的时候,两人往往是相见两厌,横眉冷目。
安宁曾问过安阳郡主她和永康侯为什么是这样的,明明她瞧见永康侯与苏姨娘和安越在一起时总是眉目柔和,但安阳郡主总是摸摸安宁的发髻,柔声道:“暖暖长大就会明白的。”
安阳郡主还会偷偷地叹息:“我的暖暖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安宁不明白,可她感觉的到娘亲的难过,便没有再追问,今日见到永康侯却是忍不住想问。
安宁便也问了。
“为什么你不对娘亲好?”
安宁话落,屋内的人都顿了顿。
穆桓看向身侧和刚刚截然不同的小姑娘,指尖微动。
永康侯没想到安宁会问他,自小安宁便与安阳郡主亲近,幼时还会软软地换他,但自安阳郡主与他决裂后变对他日益疏离,永康侯都记不清上一次安宁与他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永康侯禁不住认真地打量安宁,安宁眉眼倔强,一双猫瞳却因难过而显得柔和,和记忆中的女子如出一辙。
永康侯有些晃神。
一旁的苏姨娘见此神色难看,却只柔声唤:“侯爷。”
这和安阳郡主全然不同的温柔嗓音令永康侯立时回了神,眼神变得冷漠、厌恶,这个女儿从来和安阳郡主是一样的,眼里何时有过他。
想到自己刚刚心中出现的柔软,永康侯莫名地愤怒,沉声道:“本侯为何要对你娘亲好?”
安宁瞪大了眼,本能地反驳:“娘亲对你那么好!”
安宁亲眼见过娘亲给永康侯缝了很多衣裳、鞋子……虽然后来都烧了。
永康侯嘲讽冰冷地瞪着安宁,冷声笑,明显不相信。不曾发现苏姨娘微不可见地紧了神色。
安宁颤了颤,像是回到了那日梦中,被那双怎么也消失不了的充满血丝的癫狂双眼盯着。
安宁渐渐感到冰冷,全身颤抖,直至脑袋上落下一只温暖的手。
安宁抬眸,是兄长,安宁颤抖的身子突然就不颤了。
穆桓揉着小姑娘的脑袋给她顺毛。
真是像只猫儿,爱炸毛又胆小,穆桓心里这般嫌弃地想着,然盯着永康侯的目光却很凶。
许久后,在满室诡异的安静中穆桓终于把小姑娘柔顺的发揉成了鸡窝。穆桓满意地唤来九章,让九章带小姑娘回去梳洗。
收到命令的九章很无奈,要不是气氛不对,他很想大喊一句:王爷您还记得九乐被您罚了吗?他是男的,他不会给小姑娘梳洗。
安宁随着九章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眼里满是不安,刚刚被撸顺的毛又有了炸的趋势。
穆桓没有看她,还把门给关上了,门内还有永康侯。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蔫巴巴的,头上乱糟糟一坨,九章挠挠头宽慰道:“小姐别担心,奴才一定会把你打扮好的。”
九章担心没有说服力,边走遍重复了许多遍。
突然觉得不对劲,九章猛地回头,哪还有安宁的身影。
安宁躲得九章远远地,戒备地望着他。
“诶,小姐……”九章招手。
安宁立刻飞快地向穆桓的书房门口跑去,蹲在廊柱后把自己藏起来。
才不要他给她打扮呢。
第6章 第6章
“小姐,别闹了,快随奴才回去。”九章瞧见蹲在廊柱后的安宁,哭笑不得地上前。
安宁躲着九章绕廊柱转了一圈,最后小脸纠成一团地回身和九章商量:“不要和你回去。”
九章问:“小姐是不想奴才给您梳洗,还是……”九章示意紧闭的大门。
安宁耸了耸肩,小脑袋四处转了转,眼睛滴溜溜转了圈道:“就是不想和你回去。”
安宁这样子一瞧便知是想干什么了。九章唬了脸想吓唬安宁:“快随奴才回去,不然让王爷知道定会罚您的。”
“他不会知道的,就一会儿。”安宁想了想摇摇头,两指做出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九章不为所动:“不可,小姐快随奴才回去。”九章很清楚穆桓就是想支开安宁,他是不会违反王爷的命令的。
然安宁就是倔强地立在那儿,猫瞳一眨不眨的,只是听到九章的回答后明亮的猫瞳像拢上了层雾。
安宁沉默了许久后先向前走去。
…
永康侯看着立在窗前背对着他的穆桓脸色铁青。
少年长身玉立,挺傲如竹,背影虽还单薄却已有了渊然大气。
想到穆桓刚刚在他耳边耳语的“马匹”两字永康侯就毛骨悚然。
当朝天子妇人之仁,当年放虎归山,随着瑞王的长成如今已显弱势,遂在瑞王找上门的时候永康侯并未有太多犹豫。那事做的隐秘,他自认未留下马脚,不曾想穆桓竟知晓。
永康侯冷笑出声:“这许多年平王之才倒是被众人忽视了。平王殿下手眼通天,不知若此事被传出去众人会有何感想?”
穆桓有些走神,这扇窗正对着从启须院到挽月阁的小径。
他看到了九章和小姑娘。小姑娘步调平缓,一步一行都十分规矩,九章落后一步跟在后面,看神情似乎有些纠结。
虽未瞧见小姑娘的正脸,穆桓也能感觉到小姑娘此时并不愉悦。穆桓手指在窗沿轻扣,不自觉地感到屋内十分闷热,一股烦躁从心底升起。
穆桓声音清冷:“此事传出?本王还以为侯爷是这天下最不希望此事传出的人。”
永康侯无言,事实如此,此事传出,谋害皇上的罪名足以他被抄家灭族了。即使瑞王也保不住他,况且,若真到了那时,瑞王也当是第一希望他死的人。
但不刺一刺穆桓,永康侯咽不下那口气。
然穆桓显然不想多言,下逐客令道:“侯爷请回,后日本王会随安宁去的。其余的,侯爷好自为之。”
“你!”永康侯憋红了脸,终是无法,甩袖而去。
一直被忽视垂首沉默站立的苏姨娘闻言不禁揪紧手帕,心中有一丝欢喜还有说不上的焦虑,温婉行礼后随永康侯离去。
然苏姨娘越靠近门口便越是僵直,那是一种被危险锁定的本能。苏姨娘挨不住地回首,瞳仁微微放大。
那是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甚至颇有些澄澈淡泊之意,却在含了似有若无的笑意后显出满满的恶意来。
苏姨娘浑身都僵住了。
穆桓忽而敛下一切神色,垂眸仔细地看安宁刚刚写的大字。哪里是字?分明是鬼画符。
安阳郡主才名动京城怎的女儿安宁却是这般,穆桓嫌弃地想着以后定要好好教导安宁写字。
穆桓脑中已经掠过小姑娘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一时间眉眼见全是不自知的温柔。
第7章 第7章
秋意缭乱,安宁懒懒地趴在院中石桌上,一头黑发乱糟糟的散了满肩,缠了满脸。安宁阖眸假寐,耳边不时传来纷杂的吵声,忽远忽近。
九章看着趴在石桌上拒不配合、装死的安宁急的跳脚。
九章试图叫过安宁,但只被安宁奶凶奶凶地翻了个白眼,安宁便不搭理九章了。现在瞧着,九章也不知安宁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不过闹脾气是真的。
隔着一道院墙,吵闹声愈来愈烦杂,不时伴着丫鬟小厮的尖叫声和少年猖狂的喊声。
安宁眼皮跳了跳,不耐地捂住耳朵。
耳边清净了些。
秋意微凉,阳光微暖,安宁打了个哈欠,渐渐有了睡意,正是将睡未睡时。
“呯——”
一声巨响,几乎贴着院墙就炸响在耳边,安宁整个人一抖,险些跌下石凳。
安宁猛地抬首坐稳,醒了一瞬就炸毛了,猫瞳喷着火似的死死盯着那堵发出巨响的墙。
被晾了许久的九章控制不住地闷笑,甚至在安宁转眸望过来时还回了安宁一个贼兮兮的笑。
安宁面无表情的移开眼,继续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墙。
院墙那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吵闹声愈演愈烈。
安宁忽地想到什么,猫瞳在九章和院墙之间来回移动,最后定在九章身上,粉嫩的唇瓣勾起,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九章:“……”
九章打了个抖擞,这风真是贼冷。
……
挽月阁位于平王府西北角,一墙之隔的正是镇远将军府后院。
宋将军治家如治军,镇远将军府素来家教严谨,端庄肃穆。可今日的镇远将军府却是一改往日的宁静庄严,一片鸡飞狗跳。
只因镇远将军府的二公子——闯下大祸远避外租家的小霸王宋晔回来了。
宋晔是半月前到的,回府后先是给祖奶奶和父亲母亲敬了茶,表现的十分乖觉。之后也都乖乖呆在府内,时常向大哥宋曜请教课业或自己在院中习武。
宋将军派人盯了十多日,以为这小子是真在外祖父的教养下磨了混性子,便也不再让人盯得那般紧了。不曾想今日宋将军刚离府办职,宋晔就没了影。
府内侍卫下人搜遍了整个将军府都未寻到人,最后还是被哭声给引到后院才瞧见了人。
一个只着中衣的羸弱少年被绑着手脚扔在屋顶,也不知多久了,此时脸色苍白的在哭嚎。一旁宋二少翘着腿躺在屋顶,手中抛着个玉骰子,好不自在,嘴里嚷着:“嚎大声点,小爷心情好了就给你放了。”
“宋晔,你,你……你欺负人。”
“欺负你咋了。”玉骰子稳稳落在宋晔掌心,宋晔反手拍了下羸弱少年的脑袋:“有种你打回来呀,小爷我就站这。”
“你!”贺元伯气红了脖子,奈何手脚都被绑着。
宋晔瞥见聚过来的人忽地收好玉骰子,将食指树到唇边,对着贺元伯道:“再说一句小爷就扒光你。”
赶来的侍卫小厮简直没脸听,将军您晓得二公子是这样的吗?
只有林管家最是冷静,笑眯眯道:“二少爷,您快下来吧,屋顶晒。”
林管家边说给小厮打眼色,小厮灵觉地跑去搬了把梯子来。
“哦?那他你们不管了。”宋晔睇着林管家指着脸色苍白的贺元伯道。
林管家仔细瞧瞧了贺元伯,见着并未在京中见过这位公子,只当是不长眼招惹了这个霸王的普通少年,遂只道:“老奴不会阻拦少爷惩处人的,少爷您快下来,仔细将军回来罚您!”
宋晔仔细思考了会儿,似是被说动,配合地抬脚往小厮扶着的梯子走。
“喂!你……”
贺元伯苍白着脸想叫住宋晔,对上宋晔似笑非笑的眼又梗着脖子缩了回去。
宋晔一只脚踩住梯子,忽地顿住,回首对林管家笑得张扬:“林管家,你可得给小爷好好照顾他。”
“沁元长公主府上当宝藏着的小少爷可不常见。”
说着不待林管家反应,宋晔抬脚踹开梯子,足间轻点灵巧地跃下屋顶。
梯子好巧不巧正嗑在院墙上,发出“呯”的一声巨响。
这声巨响似也唤醒了林管家,林管家手颤抖地指着贺元伯,道:“快,快把小公子接下来!”
京中谁不知长公主有个当宝贝的病弱小公子,也不知怎地招惹上了宋晔这个霸王,林管家低喃了声:“祖宗。”
宋晔似是听到了,回首嗤笑了声。
少年趁众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灵活地展臂攀住院墙,脚用力一蹬便越过了墙头,哪知眼底忽然冒出了一个脑袋。
宋晔一惊,身体不稳险些栽到墙头,幸好少年武功底子好,反应迅速地手撑院墙稳住身体,半蹲在院墙上。
宋晔半蹲着,侧转头凝视那个冒出的脑袋,眼底溢出戾气。
安宁眨眨眼,见宋晔些微狼狈的样子,无辜地笑了。
“小姐,您看完一眼了吗?”九章让安宁踩着肩,此时无奈地出声。
安宁一手手趴住院墙,一手对少年悄悄比了个禁声的动作,嘴里嘟嚷:“九章你小点声,别被人听见了。”
又道:“九章你再抱我上去点,现在什么也瞧不见。”九章信了个鬼,拖着安宁又往上够了够。
宋晔冷眼瞧着眼前披头散发的“疯丫头”,心里琢磨着以后是该把她扔屋顶还是扔河里,偏生安宁还无辜地凑上前去。
安宁终于能两手趴住院墙了,在九章的借力下学着宋晔的样子蹲在了院墙上。
九章突觉身上一轻,抬首便见安宁和一小少年蹲在院墙上,忙道:“小姐快下来,危险。”
安宁置若罔闻,专注于和宋晔套近乎。
安宁自小就没什么玩伴,身边除了娘亲丫鬟几乎瞧不见其他人。此时见眼前的少年勉强称得上很好玩的样子,刚刚的郁闷都减了许多。
“你蹲这儿做什么呀,很好玩吗?”
“看什么呢?再看小爷挖了你的眼。”
两人同时出声,都愣了愣。
安宁眨巴眨巴眼,瞧着颇有些委屈地道:“你说什么?你怎么这么凶?”
宋晔素来是个混不吝的,从不曾有过不能欺负小姑娘的想法,冷冷嘲讽道:“耳朵长来何用,不如割了吧。”
话落,宋晔耐心地等…等眼前瞧着软软的小姑娘吓哭。
安宁眼珠转了转落在少年的唇上:“长舌妇。”
宋晔:“……”什么?
安宁自顾自地道:“娘亲说胡乱说话、说讨厌的话的人是长舌妇,暖暖不用搭理的。”
说着安宁就要让九章拖她下去,好像宋晔突然成了空气。
有史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事的宋二少,懵了一瞬眼里冒火地拽住安宁的衣衫。
“你说什么?”
安宁挣了挣挣不开,嘴里胡乱嚷道:“放开我,九章救救我!
之前两人一直有压低声音说话,此时安宁突然嚷开,瞬时镇远将军府后院内的一群人都望了过来。
宋晔见势不好急急地去捂安宁的嘴,然已经迟了。
不知是谁喊了声“二少爷,快拦住二少爷!”,众侍卫一大半都朝宋晔所在的院墙涌过来。
宋晔低咒了声,掐住安宁挣扎的手道:“小爷今天不揍你就改和你姓。”
安宁呆呆地顿了顿,死命挣扎起来:“呜…放开我,九章…兄长!”
…
院墙下九章满脸黑线,安宁和小少年毫无征兆地“打起来”,正打算上去“解救”安宁。
突然地,院墙上的两人紧紧扯着对方一起跌了下来,还伴着少年暴躁的声音。
“疯丫头,放手!”
宋晔本是能站稳的,奈何安宁死命地挣扎,墙上地方又小,也不知谁绊了谁,两人同时跌下 。
九章:“……”
完了,安宁摔坏他会被王爷揍的吧。
“唔。”安宁吃痛地闷哼。
九章没来得及接住安宁,安宁斜斜地擦过九章的手臂,压着宋晔跌在了地上。
安宁无所觉地撑在地上爬起来,然手掌稍移动便疼,磨掉了一层皮。
安宁抱着手不知所措。
宋晔暴躁地狠狠推开安宁,怒喝:“滚。”
安宁猝不及防被推出去,手本能地撑住身体,又是疼得哼了声。
突然地一双大手抓起安宁的胳膊,安宁无处借力跌进一个温暖的怀里,立刻有熟悉的气息包围住安宁。
“兄长。”
安宁欣喜地唤来人,然穆桓只是不发一言地抓着安宁的手,脸上不辨喜怒。
安宁直视着那双墨色沉沉的双眸,渐渐地脸上的欣喜敛下去,手指不安地抓住衣袖。
随着安宁的动作,掌心的伤口皱成一团,更加狰狞。安宁只一眨不眨地看着穆桓,根本不曾注意。
明明是个娇气的小姑娘。穆桓悄声叹了口气,抬手盖住安宁的眼,另一手掰开安宁紧抓着衣袖的手。
安宁眼前一片黑暗。
九章眼见着穆桓眼底一瞬溢出的暴力瑟缩了一下,忙跪下请罪:“王爷!”
穆桓垂眸抱起小姑娘,一只手仍遮着小姑娘的眼不让她看他,冷冷地盯着宋晔。
宋晔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宋二少从小惹祸不少,但还是第一次被个小丫头弄得这般狼狈,此时恼火极了。
不过宋晔虽惹祸不断,但除了三年前的那出事还未栽过,可见十分有眼色。
宋晔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地灵敏,此时眼前静默如水的男人直觉地让他想跑。
宋晔狠狠瞪了眼安宁,撂下句“别再让小爷撞见你第二次。”转身就攀墙跑了。
然,宋晔只来得及跃上墙头,便被突然出现的九御一脚踹了下来。
“扔去柴房,看牢他。九章去领罚。”穆桓平静道,抱着安宁转身离去,安宁乖巧地抱住穆桓的脖子。
九御九章应是,之后只能听到宋晔愤怒地喊着:“你们做什么,小爷和你们没完。”
穆桓抱着安宁走远。
安宁眨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穆桓的掌心,低声唤了声:“兄长,你是帮我出气吗?”
第8章 第8章
骄阳下垂,秋风瑟瑟,不似安宁柔软,穆桓沉默了会儿,移开手掌,低低应道:“嗯。”
安宁笑,像只满足的猫。
穆桓掂了掂安宁,把她抱到眼前,正色问:“笑?手不疼了。”
安宁低头轻喃了声:“凶。”
穆桓脸色一沉,假意吓唬小姑娘。
安宁立刻露出个乖乖的笑,趴到穆桓肩头埋首蹭了蹭。
…
进了挽月阁穆桓将安宁放到软榻上。
穆桓起身走开,安宁立刻抓住他的一截长衫。
穆桓;“嗯?”
“你要走吗?”安宁欲言又止,轻声问。
穆桓摇头,见小姑娘眼神闪烁,耐心地等。
安宁张张嘴,又合上,眉头皱起,最后只最后捧着手到穆桓眼前,吸着气:“疼,疼疼,你给我吹吹好不好。”
安宁暼了小姑娘一眼,见小姑娘眉头纠结地皱成一团,妥协的拿起小姑娘的手,轻呼了呼气。
小姑娘白嫩的掌心磨坏了一大片,此时红肿中透着血丝,瞧着是真疼,穆桓眸色更软了软,又呼了许久,柔声问:“可还疼?”
“不疼了。”安宁愣愣道。
难为安宁尚不懂“受宠若惊”这个词便已深切体会到了它的用意。
穆桓顿了顿,惊觉刚刚自己的动作十分傻气,咳了声严肃道:“嗯。”
穆桓平静地站起去拿下人送来的药箱和清水,只是眼尾染着抹红意,心下懊恼自己被小姑娘传染了傻气。
拿来药箱,穆桓一回首便见小姑娘眸色晶亮地盯着自己,眼露询问之色。
“兄长你眼睛抹了什么?红红的,真漂亮。”安宁问地无辜极了。
“你看错了。”穆桓面无表情,走到榻旁放下药箱。
安宁仔细瞧了瞧,疑惑地又要开口。
穆桓忽然抬手掐住安宁的鼻子,使劲捏了两下道:“闭嘴。”
安宁憋红了脸,不满地嘟囔道:“知道了。”
穆桓仔细地给安宁清洗完伤口上好药,看着小姑娘裹得胖胖的爪子寻思稍后当寻个大夫瞧瞧。
安宁却是抱着爪子不满极了,两眼委婉控诉地暼穆桓。
穆桓轻咳:“这般好的快,磕着不会疼。”
安宁将信将疑,轻轻拍了拍爪子,确实不那么疼了。
窗外斜阳柔软的透过木窗,落在两人身上。
安宁自顾自玩爪子玩得开心,穆桓望着外面天色眸光微微放空。
穆桓揉揉安宁的脑袋,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接触到小姑娘纯粹信赖的目光时顿住。
安宁拍着爪子哼哼唧唧,晚阳中这一幕瞧着格外柔软。
“暖暖。”穆桓唤。
这还是第一次穆桓唤她的乳名,安宁很喜欢,甜甜的应声:“嗯。”
“暖暖,想不想回去看看娘亲。”穆桓又唤了一次,却让安宁呆滞住了。
回去看娘亲。
安宁很快地点点脑袋,又飞快地摇头。
她想娘亲,可是要回那里,要没有兄长。
“你想要把暖暖还回去吗?”
“你不想要暖暖了吗?”
安宁喃喃地询问,声音很轻,但穆桓听清楚了。
穆桓几乎脱口而出不是的,又被安宁打断:“他和你说了什么?”
安宁早就想问了,一直在犹豫到后来擦伤口忘记了,可现在……是不是他说了什么让兄长反悔了?
穆桓很快反应过来安宁说的“他”是谁,有些哭笑不得,深思一下,又笑不出来了。
永康侯做过什么竟会让单纯的小姑娘这般防备?
“为什么这么问?”穆桓沉了脸。
安宁拍着爪子,一言不发,眼神空洞,一时看不出难过与否。
“说话。”穆桓声音不自觉地放沉。
安宁低下脑袋,垂得很低,摇摇头。心中纠结她是把他惹生气了吗?
穆桓眉头紧锁,小姑娘有时真的很像只乌龟,平时懒洋洋地趴在沙地上,一旦遇到什么让她不安的,就会立刻缩进壳里。不发一言,他人又钻不进她的壳。
突然窗外传出几声嘶鸣,像是竹板摩擦的声音。
穆桓揉了揉眉心,收住想不顾一切撬开小姑娘的壳的想法,唤下人进来布晚膳。
菜色丰盛,还有精美的小糕点,是他今日特意唤人去京中小姐最爱的糕点铺子买的。
窗外又响起几声嘶鸣,穆桓叹息,来不及陪小姑娘用晚膳了。
穆桓揉了把安宁的脑袋,道:“暖暖乖先用膳。”
嘶鸣声更加急切了。
话落,穆桓大步向门外走去,长衫在身后荡起高低不平的弧度。
安宁抬首看着渐渐走远的人影,眼眶红红的。
穆桓已经迈出了大门却不知怎的又跨回去看了眼,见小姑娘眼眶红红的一时感到心头一片柔软,道:“我很快就回来,暖暖要乖乖用膳喝药。”
听到喝药小姑娘立刻苦了脸,眼眶更红了,急急辩解道:“一点都不咳不烫了,不用喝药了。”
穆桓轻笑离去,只道:“不行。”
再次走出大门,穆桓只觉轻快了许多,好像之前总有什么压在心头。
安宁苦着脸许久,然到最后也没掉下眼泪来。
安宁又呆呆望了望穆桓离开的方向,什么也没有。
安宁有些丧气,是不是不想要她了呀?都不说清楚。
又想到穆桓是答应了娘亲的,不会不要她的,稍放心了些。可他刚刚那样说,安宁又不确定了,纠结成一团,想不明白。
不过想到穆桓很快就回来,还有他要她乖乖用膳喝药,安宁便不想了,等他回来再问。
安宁哒哒哒爬下软塌跑到桌旁,下人早已备好了碗筷。
安宁瞧见有很好看的甜甜的但以前娘亲不让多吃的糕点,还有一大碟,猫瞳一下满足地眯起了。
……
穆桓从王府隐蔽的后门走出,不远处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车梁上有个佝偻着背的白须老翁。
穆桓走上前略躬身作揖,袖中锦盒露出一角道:“老先生,晚辈敢问路程为何?”
老翁眯眼打量,许久后笑道:“不敢当,请。”
马车走走停停了许久,只是一直未出京。
车上备有茶水,穆桓沉稳平和地倒茶,未品只是把玩着,茶水已经凉了。
“劳烦老先生久侯。”穆桓出声,不难察觉出声音中的敬重。
老翁闻言爽朗一笑:“不敢当,公子不嫌屈就就好。”
“能乘钱老先生所架之车,能得御羽营一游恒之之幸。”穆桓以字自称,可见谦卑。
老翁笑而不答。
穆桓继续把玩茶盏,倒茶、洗茶。
有雨滴一滴滴敲在马车上。
……
“呯——”
安宁脑袋磕在桌沿,立时红了一片,安宁疼地抽泣。
桌上的膳食还剩了不少,边上摆着喝完药的空碗,安宁这次真的很乖,很苦的药也自己喝完了。
用完膳安宁执着地不让人撤去,自己一直坐在桌旁等穆桓回来。
可是穆桓一直没有回来。
安宁等得困了,脑袋一点一点的,直到狠狠磕着桌子才醒来。
外头夜色深沉,瞧不着一丝亮光,星星月亮都不见了,天幕沉闷得随时能落下雨来。
有丫鬟劝了安宁几次先去歇息,安宁一直摇头拒绝。
烛火跳跃着把安宁端坐的影子放大、倾斜。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暖暖。”
安宁听到有人在柔声唤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离桌沿很近,马上就要再次磕上了。
安宁猛地抬首四处张望。
一片寂静,除了守夜的丫头并没有其他人。
安宁抿紧唇,走进内室,有些赌气地把自己扔到床榻上埋进被子。
……
马车七晕八绕,此刻穆桓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听不到雨声了,好似进了地下的通道。
穆桓放下茶盏,眸色深沉。这份底蕴比他想象的还要厚重,是现在的他不可比拟的。
马车停下,穆桓下车,见眼前昏暗并不觉惊奇,只随老翁前行。
许久后停步,眼前堪比一处地下宫殿,由沉香木塑金而成,厚重庄严,无端令人生畏。
殿中有一鹿角座,位于九层台阶之上。
其上,着白色寝衣的中年男子斜斜椅子,可见的气血亏损以及不和年纪的虚弱。
台阶下,穆桓站得笔挺,神色自若地打量着王座上的人,王座之上的人半阖这眼并无不悦。
“陛下。”一旁老翁忽然出声。
穆桓垂眸,收回冒犯的打量,半跪行礼。
“皇兄。”
王座之上的正是外传在京西围场因卫亲王谋反重伤的穆氏皇朝的帝王。
“免礼吧。”王座上传来的声音虚弱无力。
穆桓起身直视着王座上的青年。
穆顷也在打量穆桓。
眼前的人身形挺拔,俊秀如竹,是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机。眉眼清俊,端是一个温润公子的样子,只是神色平静得堪称冷漠,看着人时似没有一丝烟火气。
穆顷执着地想从穆桓的脸上找出什么来,却终是什么也没寻到,没有一丝如他所想的欲望野心。
穆顷忽然有些拿捏不准穆桓的来意,心中的胸有成竹淡了不少,他的这位弟弟似乎并不为他所料而来。
若他不为权,此事才是难办。
穆顷颇疲惫地闭上眼,倚靠在王座上。
大殿中一片静默,穆顷似是睡着了。
穆桓和老翁谁也没有出声打扰,静默地站着。
第9章 第9章
烛火噼啪作响,跳跃晃动,在寂静的大殿中一如猖狂的鬼魅。
王座之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穆顷颇疲惫地道:“六弟,一晃已经这般多年了。”
穆顷目露追忆,伸手在王座之旁比了个高度,但即使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平复了许久才说完话:“那个…那个时候,你也才这般高吧。那时宁贵人刚去,咳,你整日都像只暴躁的幼虎。”
说着,穆顷低低笑起来,神色平和,仿佛真的只是个与弟弟唠家常的兄长。
穆桓眸光沉静,只有火光在其上跳跃出诡异的光芒。
皇兄是真的要不行了。
穆桓袖中的两指微动,黑眸中漾过什么,垂首行礼道:“那时是臣弟不懂事,还要多谢当日皇兄的救命教导之恩。”
穆顷摆摆手,不以为意。他也未曾想到,当日因一时不忍随手救下教训了一句的穆桓真会在日后选择隐忍成长,还成为今日他唯一还能给予一分信任的人。
穆顷忽地想到什么,蹒跚着从王座上爬起,跌撞着想要走下台阶。
“陛下!”白发老翁慌忙想去搀扶,却不好上前。
穆桓眼见着正直壮年身体却还不如耄耋老人的穆顷狼狈的样子移开了眼,他记忆中的皇兄还是意气风发,爽朗爱笑的天之骄子。
穆顷抓住了穆桓的手,颤抖道:“朕如今时日无多,然瑞王狼子野心,元夜尚年幼……朕把他交给你了。”
穆顷紧紧抓着穆桓的手,气势迫人。
白发老翁上前一步靠近穆桓,脸上再无一丝轻松。
穆桓直视着穆顷逼人的视线,没有丝毫惊奇、动摇。
“六弟,你可敢应?”
穆桓垂眸,状似思考,许久后两指轻弹衣袖,清朗一笑。
“好。”
一字落下,老翁紧绷的脸松懈下来。穆顷紧握地手松了几分,似舒了口气,连脸色都好了许多。
“不过,臣弟有个条件。”
穆顷拍着穆桓的肩,即将脱口而出的好字被堵了回去,不上不下地噎在喉口难受极了。
…
穆顷看着穆桓离去的方向神色复杂,想到穆桓刚刚提的条件,不禁轻声道:“心思通透,染污不浊……朕若早些知晓……”
一旁留下的老翁闻言,安慰笑道:“平王殿下这般,陛下可以放心了。”
…
穆桓带着一身秋雨凉意踏进挽月阁,举目仍是烛火通明,不禁心底微涩,加快了步伐。
已是深夜。
桌上的晚膳仍摆放在原处,除了糕点几乎原封未动,穆桓不禁皱眉。
小姑娘这般哪还敢再给她备糕点。
待穆桓瞧见那空了的药碗,轻声唤来丫鬟询问过才舒展了眉头。得知小丫头等了他许久才受不住睡了,穆桓心下懊恼不该对小姑娘说他很快回来。
步入内室,罗纱帐后,隐约可见裹成一坨的睡得安稳的团子,穆桓松了口气。
穆桓见小姑娘大半张脸都埋在锦被中,脸憋得粉红,伸手把锦被掖到小姑娘的脖颈处。
安宁睡梦中似不满,小手在锦被中抓了一阵又把锦被蒙上了脸,整个人还往下缩了缩。
穆桓眉角一跳,又拽着小姑娘的被子往下压。
没一会儿安宁又给拉回去,穆桓再拽。
不知这样无意义地重复了多久,安宁眉眼间可见的烦躁起来,手本能地去拍身边作乱的东西,嘴里嘟囔着:“走开。”
穆桓猝不及防下被小姑娘拍中了手,传出一声闷闷地“啪”的声响。
穆桓愣住了,垂眸见小姑娘脸颊睡得砣红,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他在做什么?
穆桓抓起小姑娘的爪子仔细检查着,果真包扎得十分牢固,这般用力拍他都没把小姑娘疼醒。
“臭丫头。”穆桓哼了声,最后拽了拽小姑娘的被子,捏捏她的脸蛋,转而去隔壁寻了本书册。
穆桓回来后只在外间留了盏烛火,便倚在软榻旁翻著书册,时而看看小姑娘睡得可安稳。
……
安宁晕乎地从床榻上爬起来,天色将亮,帐内仍是昏暗一片。愣了许久,安宁忽然一骨碌爬下床榻,踢踏着绣鞋走向外头。
安宁脸上满是不满,她可没忘昨夜骗她很快回来的穆桓一直没有回来。
安宁径直走向门外,守夜的丫鬟被开门的动静惊醒,慌张行礼。
虽安宁才来王府几日,但王府的丫鬟小厮都知晓王爷领了个小姑娘回来,是小主子。且连九乐这王爷近前的人都因怠慢这个小主子受了罚,小丫鬟此时十分慌张。
安宁点点头没理会睡着了的丫鬟,往外走去,小丫鬟纠结了一会儿却唤住了安宁。
“小,小姐,王爷还在屋内休息。”
“嗯?”
安宁懵住,在小丫鬟的示意下见穆桓以一种安宁瞧着就很不舒服的姿势缩在软榻上,榻下坠着本书册。
安宁眨了眨眼,确定没有看错,几步走上前蹲在穆桓身侧,轻声唤:“兄长,快醒醒,别睡在这儿。”
穆桓向来眠浅,安宁刚起身时便醒了,只是实在是感到疲倦,一直盍着眼。
小姑娘还在叽叽喳喳地吵着。穆桓皱起眉,睫毛半开半阖了许久才挣扎着睁开眼,眼底有浓重的青黑色,脸色都比平日里苍白了许多。
“几时了?”穆桓撑着额头坐起,哑声问。
安宁摇摇头,她也不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睡这儿呀?”多难受。安宁问。
穆桓揉了揉肩,靠着榻的那一侧很酸,见状安宁乖巧地上前给穆桓捶肩。
小姑娘哪懂得怎么捶肩,穆桓颇嫌弃。然抬眼,见小姑娘一脸认真,穆桓内心又有些欣慰,不枉他不放心在这“屈就”了一夜。
安宁手上还缠着绷带,瞧着可怜兮兮的,穆桓握住安宁地胳膊打断道:“不用了,先去洗涑、用早膳,稍后带你回永康侯府。”
安宁忽地就泄了气,沉默许久后在穆桓的注视下点了点脑袋,状似乖巧地在丫鬟地伺候下洗涑。
见小姑娘一瞬变得很颓的样子,穆桓拧眉,他看着很不值得小姑娘信任吗?怎么小姑娘总想着他会不要她。
第10章 第10章
安宁坐上了回永康侯府的马车。
马车上,穆桓阖眸倚着车壁,浓密黑长的睫毛盖在那双素来沉静的眸上,神色是难掩的疲惫。
安宁静静地紧贴车壁坐着,眼神空落落的,放在膝上裹着纱布的手此时无知无觉地握成一团。
今日小丫鬟给安宁梳了双平髻,其上坠了两粒淡色珠花,衬着安宁无辜单纯的小脸,显得整个人格外像朵蔫吧了的娇花。
穆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墨色的眸定在小姑娘身上,神色疲惫夹杂着柔软。
外头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许久穆桓抿了抿唇,咽下喉口的干涩唤道:“暖暖。”
安宁愣愣的发着呆,直到身边传来一连串压抑的咳嗽声才转头望去。
穆桓握拳抵在唇边,半阖着眼,一开口喉口便抑不住的瘙痒,发出闷闷地咳嗽声。穆桓早起时便有些不适,不曾想在马车上休息了阵却越发感到难受。
一只温暖的手搭上穆桓的脊背,略带焦急地拍打着。穆桓抬眼,入目的是小姑娘慌张的脸。
安宁显然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浑身都在轻颤,猫瞳溢满了担忧,和害怕。
穆桓稍愣,害怕?
但很快便明白了。
安阳郡主,病逝前有十分严重的咳疾。
穆桓抬手抓住安宁的手腕,安抚性地轻拍着,待不那么难受了几乎来不及缓口气便赶忙对小姑娘的道:“暖暖,我没事。”
“真的吗?”安宁呆呆地反问,鼻尖红红的。
“嗯,真的。”
穆桓想拍拍小姑娘的脑袋,又在平整秀气的发髻前顿住,落向小姑娘的衣领。穆桓将小姑娘拎远了些。
“离我远些。”
安宁委屈地眼巴巴地看着穆桓,大眼里明晃晃的都是不解。
穆桓敛了黑眸道:“小心过了病气给你。”顿了顿补充:“暖暖很乖,昨日把药都喝完了。”
疲惫感一阵阵的涌来,穆桓不欲多言,然小姑娘仍眼巴巴地看着他,只不过这次是欣喜的。
穆桓有些气闷地用手指在安宁脑壳上弹了下,故意沉声道:“真是娇娇女孩。”
话落,穆桓彻底阖上眸斜靠在车壁上。
安宁摸摸额头,鼓起嘴道:“才不是。”又暗暗嘟囔了句:“是很乖。”
脸上积存了许久的闷闷不乐终于散了,安宁嘴角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穆桓挑挑眉,把脸撇向车窗外的一侧,摆明了不搭理她了。
安宁哼了声,也把头扭向自己这侧的窗扇,许久后掀开条缝隙,好奇的打量着雨雾中过往的人。
…
风带着凉意穿过缝隙,穆桓皱眉,侧首间犹带几分怒意。
穆桓气闷地盯着小姑娘无知无觉的兴奋的侧脸。
透过雨雾的阳光柔和,落在安宁的脸上像是会发光。
穆桓终是妥协闭眼。
……
马车停在永康侯府大门前,穆桓牵着安宁的手将她抱下马车。
穆桓大步走进永康侯府,神色间的疲惫已荡然无存,只偶尔发出几声轻咳显示了他的状态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好。
安宁自下了马车就紧紧地抓着穆桓的手不肯放开。
苏姨娘带着丫鬟迎面走来,近前后柔声行礼道:“王爷。”
穆桓仿若未见,拉着安宁径自走过。
苏姨娘的笑僵住,神色难堪,她对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丫鬟上前拦住安宁。
穆桓停住脚步,神色可见的冷了下来。
“宁丫头,怎的出去耍了几日便不识得姨娘了?姨娘给你收拾了新的院落,你快随姨娘来。”苏姨娘又恢复了柔婉的笑,上前对安宁柔声道。
安宁瞥了眼苏姨娘,大而灵动的猫瞳眨了眨,瞧着分外无辜:“你是何人?”
安宁又拽了拽穆桓的袖口,在穆桓垂首看来时问:“兄长,姨娘是什么东西?”
穆桓眸底有错愕和笑意一闪而过,随后漫不经心地接话道:“姨娘啊?本王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王爷,你……”
穆桓不顾苏姨娘铁青的脸色打断她想脱口的话,对稍远些侍弄花草的小厮道:“去唤你们侯爷过来。”
小厮在僵持的气氛里犹豫,接收到穆桓凉凉的眼神才一骨碌的跑去通禀。
穆桓转眸终于把眼神落在了苏姨娘身上,眼里是明晃晃的嘲讽,但也只一瞬便移开了。
他还真看不出来眼前的女子有何处比得上安阳郡主,能让永康侯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瞧着穆桓漫不经心打量又很快移开的眼眸,苏姨娘只觉得屈辱。
那时她被永康侯领回府第一次拜见安阳郡主时,安阳郡主锦衣华服居于首座,瞧她的眼神也是这般的,且至死都是如此。
她一直以为是安阳郡主对永康侯不在意,才会这般对她的存在也无所谓。可今日瞧见穆桓的眼神,她才明白,安阳郡主或许也确实是不在意,但更多的是她的存在对她而言与路边的花草无异。
甚至永康侯对她的“宠爱”,在她看来也只是小丑们的一出戏。
…
“兄长,安宁带你去安宁的院子。”安宁拉住穆桓的手往一个方向拽,有些许焦躁。
安宁是认得苏姨娘的,认得她是安越的母亲,认得永康侯总是对她和安越笑得从未对她有过的和善。
穆桓嗯了声,任由安宁牵着他走。
苏姨娘目光落在他们远去的方向上,神色晦暗不明。
…
深秋时节里,游廊曲折幽回,沿着湖边蜿蜒前行可见一座精巧宁静的院落。
透过半掩着的院门,可见满地金黄落满了银杏叶,空中还在飘飘洒洒的荡着。
安宁停住走得飞快的步伐,小脸上满是讶异。
穆桓眉梢微挑。
空荡荡的院落中,蒙蒙雨雾里,永康侯拿着把扫帚在扫着地上的银杏叶,边上已经堆有一堆的落叶。
银杏树高大古朴,随着细雨飘飘零零地不断落下叶来,银杏叶怎么扫都扫不尽。
永康侯不断地挥动扫帚,隔得太远,脸上的神色莫名。
在安阳郡主病逝后永康侯遣散了所有侍奉过安阳郡主的下人,此时院落中只有永康侯一人。此时雨雾中的身影被雨水打湿,无端透出萧瑟来。
穆桓若有所思。
“何人?滚出来!”永康侯眼角瞥见院落外的身影,暴怒道,神色阴沉。
不待安宁和穆桓动作,永康侯便猛地走上前,大力拉开门,目光在安宁身上顿住。
穆桓微上前一步把安宁护在身后,勾唇道:“侯爷在此作何?”
永康侯沉默,许久道:“与王爷何干?”
“侯爷莫非是愧疚了。”穆桓嗤笑,神色冷漠。
永康侯眼神飘忽了下,仿若未闻,目光又落在安宁身上。
“本侯门第低,哪比得上王府,你这孽女还回来作甚!”
穆桓皱眉正要言语,忽地安宁从穆桓身后钻出:“我是来看娘亲的。”
“这儿是娘亲的院子,不管什么时候,娘亲都不会不让安宁回来的。”安宁说着眼里蕴了泪,声音哽咽。
穆桓抬手轻柔地在安宁肩头安抚性地轻拍。
“是你害死娘亲的。”安宁哽咽,嘶哑地出声,猫瞳死死地瞪着永康侯。
永康侯后退了两步跌撞着扶住院门:“你!”看着眼前这双与安杨郡主神似的眼眸,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无数次午夜梦回,永康侯都见着这双眸或冷漠、或嘲讽、或怨毒地盯着他。
“我没有。”永康侯失神地道。
他出生普通,只在少年洒脱无意摘花赠美人时识得安阳郡主,那时少女如梦,是他不敢奢想的明珠。
最后安阳郡主不顾卫亲王的反对,顶着众人诸多的嘲讽下嫁给一无所有的他时,他暗下决心,他定会把她捧在心尖宠,来日给她无上荣光。
可他尚未功成名就,初心就在追逐中日渐泯灭。不知何时起,她望着他的眼中有了失望疏离,尤其在他出于某种羞耻的心理带回苏姨娘后,她再不愿唤他声安郎,也带着安宁离他越来越远。
至安阳郡主病逝,他都不敢再见她一面。
“本侯没有。”永康侯眼底血红,看着安宁神色渐渐变得狰狞,“她怎的没把你一起带走。”
“永康侯。”穆桓平静出声,眯眼盯着永康侯,眸底有暴戾的情绪悄然翻滚,像是随时会择人而噬。
被这样一双眸盯着,永康侯不禁瑟缩了下,随后冷哼一声。
“平王爷,安宁可是臣的女儿,轮不到您来插手。”
“永康侯是要威胁本王吗?”穆桓轻抬眉梢道,眼尾随着他上挑的姿势,溢满风流。
永康侯怔了怔,无疑这样的穆桓是陌生的,且充满压迫感。
“臣不敢。”永康侯咬牙道,最后瞪了眼安宁离去。
…
安宁还红着眼眶,也不知是因难过还是气愤。
安宁握住穆桓的手想带他进院子,穆桓却一直僵硬地站着。
“兄长?”安宁疑惑,拽着穆桓的手晃了晃。
穆桓垂眸,似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忍住在安宁的脑袋上乱揉了一通,把安宁的发髻揉成一团。
“不准揉了。”安宁扭着脑袋往后躲,不满极了。
穆桓轻嗤,又揉了揉,安宁无奈两手抱住穆桓的手把人往院里拖。
穆桓定住不动,直到见小姑娘的鼻尖耳朵都红了,一副要被气哭的样子,才舒朗笑出声抱着小姑娘跨进院子。
安宁一愣,赶紧抱住穆桓的脖子,又气愤地就近在穆桓耳朵上啃了一口。
“坏!”
穆桓笑,拍拍小姑娘的脊背,眼里却有忧虑闪过。
第11章 第11章
灵堂之上,安阳郡主的排位静静立着,四周是跳跃的烛光不断映照在白布上。
穆桓静默凝视着牌位站立了许久,点燃的香缓缓烧掉一截,落下的灰烬烫在穆桓手背上,穆桓似无知无觉,任由香灰冷却又洒落。
不知过了多久,穆桓对着牌位弯腰行祭拜之理,把香插入供放之处。
穆桓并没有立刻离去,他半跪在薄团上,从袖中抽出他抄写的佛经一页页地扔入火盘中。
穆桓长睫垂下,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一切目中神采。一如那时宁贵人逝世后,他独自在屋内烧了一夜的佛经香纸。
这些年,若没有卫亲王府和安阳郡主的照料,他活不到出宫,也更不可能在十二岁那年以被近乎流放的方式遣送去象山后,可以潜心学习、韬光养晦,暗中养下自己的势力。
无论他身处何境地,记忆中,那些个宁静的午后总能使他心安。
桃花树下,他的生母宁贵人闲适煮茶、笑容明媚,不远处置一方桌案,安阳郡主在桌案旁督促他练字、完成课业,严厉又柔和。
后来……还多了个小姑娘。
小姑娘自小就生的白白嫩嫩的,柔软的他抱着就觉得心慌,生怕一个大力便掐坏了小姑娘。
偏生小姑娘最喜他抱,一见他就笑。
他不耐烦抱着她,嫌弃会耽误了功课,可每次最后都是他抱着小姑娘,妥协地任她在自己的书册上胡乱涂抹。
穆桓简直无法想象,幼时便格外喜洁的他是怎么能容忍那个一不小心把自己也抹成了花猫,还把黑乎乎的爪子在他身上乱拍的小姑娘的。
那时偷闲的安阳郡主还笑言:“恒之这般好性子,还不知将来会便宜了哪家姑娘,暖暖这般喜欢你,不如便便宜了暖暖吧。”
不曾想,时至今日,物是人非,唯那个小姑娘还是落到了他怀里,成了他一辈子的责任。护她安康,护她成长,有朝一日非要将她宠成无法无天才可。
思及此,穆桓不禁轻言:“郡主姨母,恒之定当照顾好暖暖。只是如今朝势复杂,卫亲王冤屈未洗,恒之不得已需离开些时日,请您定要护佑暖暖安康。往后恒之定当将暖暖捧在掌心护着。”
……
那方,安宁蹲在院落中一片片的地数着落叶。
刚刚九章突然来寻穆桓,之后不一会儿,穆桓便过来揉着她的脑袋歉疚道:“暖暖,我要离开几日,你待在这儿要乖乖的。”
想了想又不放心的补充道:“这几日尽可能就待在这院中,要是出去碰上了苏姨娘便跑远些。”
虽然苏姨娘目前并查不出什么问题,但一个能夹在永康侯和安阳郡主之间好好活着的“坎”,穆桓并不相信她真会这般无害。
安宁看着穆桓,神色有些难过:“你是不是想把我扔下了。我才不要跑远呢。”
穆桓第一次神色认真地回答安宁这个问题,他捧着安宁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不会把暖暖扔下的。”
若不是他要离开京城去收网,平王府今后几日还不如永康侯府安全,他一定不会把安宁留在这儿。
安宁想了会儿,猫瞳转了一圈,一瞬染上了笑,满意地点点脑袋,轻嗯了声应道。
穆桓好笑,用手背拍拍小姑娘的脸颊:“那现在肯听话了吗?”
安宁又嗯了声,乖巧点头,还拿脸颊在穆桓手背上讨好地蹭了蹭。
“乖乖呆这儿等我回来接你。”
话落穆桓便离开了,不一会儿九章领来了早上伺候安宁洗涑的小丫鬟和九乐便又匆匆离开了。
那时安宁还未觉得几日会怎样,可直到三日后穆桓都没有回来,安宁不可避免的焦躁了。
院中的银杏叶多到数不完,安宁也不想数了。
院门外,悄悄地探进了一个脑袋,谨慎地转了一圈,然后挪进来了一只脚。
安宁余光瞥到就知是安越来了。
说来也是孽缘,安宁和安越本是最该敌对的两人,偏偏在两人都才豆丁点大时一架相识。
之后安越便像吃错药了似的缠着安宁不放。安宁从小便没有什么玩伴,只有安越会和她嬉闹,久而久之,安宁也不再抗拒安越了。
两人这般偷摸着交好,府中的大人至今似也不曾知晓。
安越悄悄地摸到安宁的身后,手里不知提着什么往安宁的衣领探去。
安宁蹲在地上,无聊地摆弄着银杏叶,将它们摆放成一个个形状。
忽而安宁撞似无意地往身侧蹦了两蹦。
正往前要扑在安宁身上的安越一个扑空,不稳地跌在地上,正好手上提着的蚱蜢落在嘴前。
安越惊悚地尖叫起来。
安宁嗤笑出声,她早就瞧见地上的影子了,蹦跳着蹲到安越的身侧,用银杏叶挑着那只蚱蜢,转首露出满口白牙:“唤姐姐。”
安越扭头去一旁,拍拍衣袍下摆爬起来,气闷地怒视着安宁。
“安宁!”
安宁也站起,安越如今才六岁,比她还稍矮了一头。安宁狡黠一笑,学着平日里穆桓揉她脑袋的样子揉了揉安越的脑袋。
“乖,要唤我姐姐。”
安越撇过脑袋,捡起蚱蜢闷闷地自己窝到一旁,只留了个后脑勺给安宁。
安宁撇撇嘴,道:“又想找我掏鸟蛋了?”
安越动了动,背对着安宁点点脑袋又摇摇。
“不是吗?那我回屋了。”
安宁转身作势离去,立刻被人拽住了衣袖。
“姐姐。”安越可怜兮兮地。
……
安宁这几日除了去给安阳郡主守灵一直记得穆桓的嘱咐乖乖待在院内。
然已经三日了,穆桓还没有回来,安宁也不知是烦躁还是赌气或者自己闷不住了。
不一会儿,安越便带着安宁绕过僻静地小径来到了假山后的树旁。
树大概在比安宁高两个脑袋的地方分叉成两截,其上孤零零地立着个窝,时不时还传来几声虚弱地鸟鸣。
安宁疑惑,安越道:“它一直在叫,你把它抓下来。”
安宁看了看鸟窝的高度,毫无犹豫地转身就走。
安越眼疾手快地扒住安宁:“你别走,我爬过的。”
安越指了指一旁的假山:“我爬过的,从这里上去可以。”
安宁迟疑,穆桓好像没有说过不让她爬山。
见状,安越生无可恋地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糕点,拿着一块递到安宁眼前:“这个给你尝尝。”
安宁斜撇了眼,没有接,安越以为安宁觉得太少,又肉疼地恋恋不舍地把另一块糕点也递了过去。
“都给你行吗?你帮我拿下来。”
安宁刚刚只是在想,这糕点很眼熟,她昨日刚刚吃了一碟,如今并不那么想吃。不过见安越这般“大方”,安宁眯眼笑:“好吧。”
安宁绕着假山转了半圈。
侯府内的假山为了具有观赏性,俱是高低有致、层叠起伏的,安宁没有多加犹豫便寻了个方位开始攀爬。
鸟窝的位置虽然没有多高,安宁还是爬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些看着便十分锋利地山石。
安宁见到鸟窝内有一只垂着翅膀的小鸟。小鸟挣扎着扑扇着翅膀又落下,一阵哀鸣。
安宁小眉毛皱起,它这样瞧着就很疼。
安宁抓住一侧树干,两脚分开踩在假山上固定住,身体往前探想用另一只去抓住鸟窝。
一切都很顺利。
然安宁刚刚抓住鸟窝,抓着树干的手往后稍移,便是一阵滑腻。安宁正处于身子前探的姿势,还未等她反应,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
“安宁!”树下传来安越的惊呼。
安宁死死闭住眼,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九乐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脚蹬着树干一个翻转稳稳地抱着安宁落在地上。
安宁目光凝在地上移不开眼,只有鸟窝空落落地在她手中,地上是一团血污。
安宁一瞬眼睛就红了。空着的手拍在九乐身上,从她怀里下来,和傻眼的安越一起围着地上起先呜咽、后来不动了的小鸟不知所措。
两个一高一矮的孩子眼睛都红了。
“安越,我害它摔死了。”安宁声音颤抖,眼泪落了下来。
安越见安宁哭,呜呜咽咽地也跟着快来。九乐瞧不过眼,默默蹲下身从一旁捧来散土撒在小鸟身上。
……
三个人影渐渐走远消失不见,不久假山另一旁的小径中突然冒出个人影,又很快消失往一个方向跑去。
“你说那丫头的身边有个会武功的丫鬟跟着。”苏姨娘秀眉蹙起,眼角眉梢不似平日里的柔和温婉,染上了一层寒意。
“是的,小的亲眼瞧见那丫鬟突然冒出来接住了从假山上掉下的…”小厮回禀到此处顿住,不知该如何在苏姨娘面前称呼安宁。
本理应称呼大小姐的,可如今侯府内哪有人敢在苏姨娘面前找这不痛快。
苏姨娘冷冷瞥了小厮一眼,眼里意味不明:“行了,你下去吧。”
……
一走进院子,九乐就顿住了步伐。
安宁皱了皱鼻子:“好香。”
安越附和地点点脑袋:“嗯嗯,好香,安宁你点了熏香吗?”
“熏香?没有。”安宁疑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的,“小枣,小枣你点了熏香吗?”
小枣是伺候安宁洗漱的小丫鬟,没有人应声。
院内的房门都紧紧掩着,九乐谨慎地上前把安宁护在身后。
上回她没有照看好安宁喝药便被王爷惩罚了,如今将功赎过来护卫安宁,她若再做砸了,王爷不会再给她留下的机会。
九乐护着安宁踹开房门,连续踹了几间,不出意外在一个屋内寻到了倒在地上无知无觉地小枣。
九乐上前探了鼻息,松了一口气。
安宁满眼担忧,焦急问:“怎么样?小枣没事吧。”
小枣只是被暂时迷晕了,九乐在屋内检查了一圈,发现许多处的墙上都被刷了层油,现在只要一点火星便可以烧毁这座院落。
更何况院落中的人。
九乐目光不禁落到了自己的袖口,这是她刚刚接住安宁时安宁错手抓住的地方。此刻,是干了的一层油渍。
九乐冷笑,果真是有不知死活的阴暗鼠辈想对她的小主子动手了。
……
距离京城很远的茫茫原野一片荒芜,瞧不见丝毫人烟,忽地有零散的马蹄声传来。
穆桓白衣黑马,一骑当先,离前面奔袭的人愈来愈近了。
四日前,手下的人本已抓住了人押在城外的一处暗牢内就待穆桓过去问询了。哪知在那紧要关头却被人跑了,正巧赶到的穆桓放心不下索性自己带人追捕。
穆桓嘴角勾起抹笑,眸光暗沉,在太阳在天际将落未落时,脸也忽明忽暗的,瞧着分外妖异。
一旁跟着穆桓的九章一瞧见穆桓这个样子便暗道要遭。
此时穆桓心中满是暴戾。
已经无意义地追逐四日了,不愧是曾经的御前大统领,武艺手段都了得。一路戏耍躲藏着,穆桓又无法明目张胆地派人追,还得防着瑞王的人,生生浪费了四日时间。
不过现在已是天罗地网了。
穆桓狠狠一挥马鞭,身下的黑马长啸一声,又加快了速度。
前方围捕的人马碰撞在一起。
殷韶车奔波数日,为从松懈过,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住了。自知逃不掉了,此时只是冷然一笑。
“凭几个虾兵蟹将也想折辱我。”
手中的断刃便想往自己的脖颈抹去,忽地一声厉啸传来,一只羽箭射来,分毫不差正好卡在殷韶车的右肩胛骨处。
断刃落地,殷韶车抬首望向举弓之人,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失声道:“平王!”
他一直以为是皇上和瑞王的人在追捕他,不曾想素来闲散的平王竟也插了一脚。
更何况,刚刚那一箭着实令人惊艳。
“殷统领好久不见。”穆桓打马上前,神色似笑非笑,“当真好手段。”
四日了,也不知他的小姑娘有没有受欺负,有没有耍小脾气,若不是眼前的人他哪还会在荒野中奔波。
想到这儿,穆桓的脸色阴沉地要滴水,一句话都不欲多言:“带下去,上宾伺候。”
九章闻言又是打了个抖擞,心底为殷韶车默哀,“上宾伺候”希望他受得住吧。
人很快被带下去。
穆桓松开手中紧握地弓递给九章,蓦地抑制不住地猛咳起来,脸色一瞬变得很难看。
那日穆桓便已不适,这几日奔波忙碌未曾休息,之前一直强压着,如今抓到人松懈下来,之前压着的不适感一下子控制不住地都冒了出来。
穆桓身体晃了晃。
“王爷!”九章惊呼,想上前搀扶。
穆桓稳住身体,摆手示意九章无碍,哑声道:“回京。”
他要回去瞧他的小姑娘了。他的小姑娘娇娇软软的,着实令他放心不下。
遥遥地,九御策马而来,很快俯身在穆桓耳边说了什么。
再抬首时,穆桓神色冷沉,狠厉。
九御是负责与京中通讯的,九章简心底一冷。
穆桓却已经策马走了。
若当真有人伤了他的小姑娘,若他的小姑娘发生些什么,穆桓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会如何,又该怎么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安阳郡主
第12章 第12章
四周都是火焰在灼烧。
起欢台四面垂着年代久远的竹帘,只是沾染上火舌便很快烧成一片。
“安越,安越,着火了!”
像每一个偷入禁地的孩子一般,安宁和安越初入起欢台,好奇、胆怯,四处打量着。
下望是水光叠影,四面是竹帘垂绕,昏昏暗暗,唯顶方晕开明亮柔和的光芒。
安宁抬首,眯眼瞧去,不禁瞳仁放大,一眼便被墙上身姿曼妙的美人身影完全吸引,脸色渐渐惨白,直到身后传来不正常的灼热感。
安宁猛地回首,火舌猖狂缭绕着席卷上竹帘,安宁跌退一步,眼中仍有迷茫。
发生了什么?还有,安越呢?
安宁转身向外跑去,嘴里呼喊着:“安越,你在哪里,着火了!快跑。”
有风吹来,火势一下子凶猛起来,安宁呛得咳嗽,眼里被烟熏出泪来。
竹帘后似有人影闪过。
安宁跌撞着跑过去,声音慌乱极了:“安越。”
安宁很快顿住脚步。透过竹帘的缝隙,安越是被人夹在胳膊间的,他涨红了脸,却被捂着嘴发不出一声。
“你放开……啊-——”眼前的人忽然朝着安宁的方向狠狠撞来,安宁整个人跌了出去。
“唔…好痛。”
还不待安宁爬起来,便传来一声清脆的落锁声,在爆裂的空气里竟格外清晰。
眼前空无一人,只有满世界烧灼的火焰。
…
九乐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将院内容易进出的隐蔽角落都留下印记召王府的人过来守着。
迈入正院,并不若九乐预想的热闹,刚刚在嬉闹的安宁和安越不见踪影。
“哐——”小枣托着托盘从膳房内走出。
“小主子呢?”九乐冷声问,垂在身侧的手已不自禁握紧。
小枣愣了愣,摇头。
“小主子说想吃糕点……”
接连几声厉啸声响起,九乐已经出了院门。
…
“咳咳……开门。”
安宁不住地拍打门,烟雾呛着喉口,一开口便是一阵咳嗽,渐渐喊不出声。
哐当哐当锁链不断发出撞击声,然此处本就位于侯府边缘,且素有闹鬼的传闻,少有人迹。
安宁本白皙的掌心红成一片,映衬着伤口尚未脱落的结痂显得格外狰狞。
安宁大大的猫瞳晕满水光,也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害怕。
突然地,火焰灼烧尽竹帘的尾端,燃着火焰的竹帘斜斜向下砸落,正落在安宁身后。
“唔……”
火焰映在放大的瞳仁里,安宁闷哼一声撞上紧锁的门,只差分毫火舌便会卷上安宁的绣鞋。
安宁紧紧贴着门缩成一团。
“呜…我错了,不该不听话乱跑的。我要娘亲……兄长。”
安宁想到自己是因为没有听穆桓的话胡乱跑才会被困在这儿,愈发难过了。
“救救我。”
竹帘渐次脱落,火焰盘上房梁,不断压缩这空间。还有风往安宁的方向吹来,火焰铺面而来。
安宁紧紧地闭上眼,把脑袋埋进膝窝。
幸运地,火焰落到安宁头顶上方的空处,爬上门上精致的雕花。
“安宁,快跑。”
耳畔似传来熟悉的嗓音,一如那些个娘亲还在的日子的柔声安抚。
安宁猛地抬首,入目的恰是墙上的美人身影,看不清面目,却能感觉到她柔婉的笑意。
安宁喃喃出声,在燃烧火爆的声音里听不真切,然一瞬那双晕满水光的猫瞳里就沉静了下来。
缠绵病榻、憔悴狼狈亦不失温婉的女子,最后的动作便是抚着安宁的发,告诉她往后的日子要勇敢。
安宁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在遍地狼藉的火焰里跑到起欢台边缘的。
小脸黑浊,绣鞋掉了一只,脚踝处很痛,安宁趴在边缘,再移动分毫就会掉下去。
安宁咬住唇瓣,咬得发白映出血迹,她全身都在发颤。往下望水光粼粼,叠影重重,水面平静无波又幽深得望不见底。
竟是像极了那人的眼。
“兄长。”
安宁闭眼,失神地往前爬任由自己跌落下去。
火舌舔过安宁的裙摆末端,接触到清新的空气一下烧灼开,然终只是一点火星,不待灼烧便在空中散开。
坠落,不停地坠落,耳边风声呼呼,还有嘈杂的惊呼声,终于有人发现在风中燃烧的楼台。
无边冷寂的湖水包裹住安宁,安宁什么也听不见了。
…
“你说什么!”
听闻管家传讯的永康侯失手砸了一旁的砚台,不可置信甚至惊恐地向外走去,渐渐奔跑起来。
急忙跟上的管家神色复杂,咽下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小姐被困火海,跳湖昏迷了。
“不,不要……”一种深彻的恐惧笼罩在永康侯的心尖,甚至比那日听闻安阳郡主的死讯还要可怕。
起欢台烧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起欢,乞欢,她连这点卑微的自欺欺人也不肯留给他了。
“侯爷。”正撞上步履匆匆走来的苏姨娘。
永康侯蓦地炖猪脚脚步,血红的眼瞪着苏姨娘:“是不是你做的!”
苏姨娘捂着心口,娇柔委屈:“侯爷这是何意?妾身做什么了?”
“最好不是你做的,否则本侯不会放过你的!”
永康侯冷冷瞪了苏姨娘一眼,撇开她往前跑,却被苏姨娘拽住了衣袖。
“侯爷,宁丫头在火里被烧伤了,要不要请府中大夫去瞧瞧?”苏姨娘满是担忧、焦急。
“府中的大夫?平王呢……”永康侯冷笑,又顿住眼神冰寒,“被火烧伤?”
苏姨娘撞似害怕地缩了缩:“宁丫头不知怎的偷入了起欢台,起欢台烧着后受了伤。”
暴怒之下永康侯反而沉静下来,瞥了眼苏姨娘。
这一眼不辨喜怒,苏姨娘僵了下,继续安慰道:“侯爷不要生气,宁丫头已经受了伤了。”
待永康侯离去,苏姨娘才松开袖下紧握的汗湿的手。
…
安宁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木色的床顶。有火光跳跃着闯进眼里,安宁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待转眼瞧去,原是屋内点满了火烛。
“咳……”安宁唇瓣微张,喉间撕扯的疼痛,话未出口便是止不住的猛咳。
“小姐,您醒了!”一旁传来小枣惊喜的呼声还有九乐稍冷清的唤大夫的声音。
安宁转了一圈脑袋,还是没有看到穆桓,没有那人柔声唤她“暖暖”。不知怎的心口就冒出了一圈的委屈,无神的猫瞳里溢出泪来。
小枣被吓到,手足无措地看着小姑娘:“小姐,您哪里不舒服吗?”
安宁眨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摇摇头又点点头,除了喉咙和脚踝有烧灼的疼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越呢?”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小枣欲言又止。
“嘭——”突然紧闭的房门被人怒气冲冲地踹开。
九乐警惕地挡上前,是永康侯。
起欢台的火顺着风势越烧越大,直至此时才完全扑灭,却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没有了。
永康侯失魂地走来,苏姨娘说的话不断在脑海里回放。即使苏姨娘的话不怀好意又怎样,他需要的是维护他那岌岌可危的“心安”。
“孽女,本侯亏欠了你什么,你要这么害本侯!”
永康侯满眼血丝,发髻凌乱,形似疯癫,九乐皱眉,横剑拦住永康侯。
安宁从床上坐起,面无表情地望着永康侯,这还是安宁第一次有这么冷漠的表情。
“娘亲的画像……咳”安宁声音嘶哑,说不完全,可眼中的厌恶毫无保留。
墙上画的是娘亲,但也不是娘亲,娘亲素来温婉端庄,从不曾有过像墙上画的那般妆容绮丽,身姿曼妙的时候。
安宁一字一句地道:“烧,的,好。”
如果娘亲还在,一定不会想要看到的。
永康侯眼里一时有难堪闪过,又缓缓冷笑开来:“本侯没你这样的女儿,你给本侯滚。”
安宁摇头,眼神很坚定。娘亲的院子,不走。
第13章 第13章
“你走。”
安宁声音嘶哑,眼底红红的一片。
永6这个顶着他的目光,凶狠与他对视的女孩是安宁。
安宁一双猫瞳无辜、纯粹,怎么瞧都是柔软娇弱的小姑娘。
永康侯冷嗤一声,癫狂的眸在屋内扫视一圈,忽地朗声唤人:“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院外响起一片嘈杂声。
安宁面上瞬间失了血色,轻咬住唇瓣,眼底满是焦急。
夜色下的小院独居一隅,月光朦胧拢上纱布,一株高大银杏木静好独立,温暖宁静。
突兀传出怒喝,府卫愣了愣才涌上前。紧接着一阵嘶鸣声,院内黑寂的角落无端钻出人,飘飘渺渺地落在安宁所处屋门前,明显的防卫姿势。
两方对峙,黑影就像是暗夜里林立的孤魂,人数悬殊,却无人敢上前。
透过雕花木窗见着屋外对峙的局面,永康侯眸色几变,气笑了:“好一个平王。”
九月不知何时来到安宁身侧,微侧身戒备地望着永康侯。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永康侯缓了口气,突兀开口。
闻言,安宁目光不自觉放空,最后怔怔落在床榻上。安宁手抚过其上精致的莲花雕纹,最终按下最中间的莲子。
“咔——”满室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众人望去。
稚嫩纤白的手指下,莲花雕纹浮出,露出其后小巧朴素的妆奁。
永康侯猛地瞪大眼,脚下踉跄几乎直扑过去,安宁抱着妆奁护在怀中,警惕瞪着永康侯。
“把它给我。”永康侯放柔声音,伸出右手,指尖带着细细的颤抖,甚至是恳切。
安宁摇头,妆奁打开,其内是折叠齐整的泛黄纸张以及露出一角的地契。
安宁拿出纸张,颇有些犹豫,最终将它递给了永康侯。
……
烛火摇曳照亮满堂光彩,屋内清一色素雅的木色,桌上置一色泽纯粹的白玉瓶,一株金桂插在其中,散发着幽幽香气,也给屋内增了抹亮色。
苏姨娘一下下轻拍着安越的脊背。
床榻上,安越缩成一团,睡梦中也紧皱着眉头,眼角还挂着泪。
灯火明灭下苏姨娘的嘴角挂着柔婉的笑意,可伺候了苏姨娘许多年的林嬷嬷知道她
并不开心。
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在自己的孩子眼里看到惧怕与恨意后还会开心的。
“嬷嬷,我做错了吗。”苏姨娘望着林嬷嬷,眼底有水光,就像是多年前她还是江南富硕人家娇宠的小姐一样向着奶嬷嬷撒娇。
林嬷嬷欲言又止,苏姨娘也并非要一个答案,也许只是夜色适宜伤感,她自顾自道:“我没有办法了。”
“平王把她护的那么好,除了安越…我没有办法把她带出来,他还那么小,我以为他不懂……”
“小姐。”林嬷嬷不忍,多年未唤过的小姐脱口而出。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看着小姐走到了这一步,“小姐为什么一定要大小姐的命呢?”
“嬷嬷,你不懂,你们都不懂……”苏姨娘摇着头,“有她在他怎么忘得了她?”
“本侯永远忘不了她。”暗夜里突然想起低沉的男音。
苏姨娘一怔,转头望向现在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男人。
永康侯神色冷漠,在深秋的夜里无端透出股冷寂的死气来。
那句话落,永康侯不发一言走到屋内的桌案后,径自取了笔和纸。烛火下,男人脸庞沉静,眉眼间坚毅,眸底压着痛苦和喜意。
苏姨娘直觉不妙,甚至顾不得去深思永康侯刚刚的话语。
“侯爷要写些什么?让妾身伺候您磨墨可好?”
永康侯笔尖微顿,抬首对苏姨娘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微笑:“好。”
苏姨娘强压下指间的颤抖和心底不断涌出的不安,柔婉起身行至桌案旁,纤纤素手磨起墨来。无意间瞥见纸上的字迹,苏姨娘手中墨靛猛地脱落。
永康侯见手中宣纸被墨迹沾染的,神色莫名。
苏姨娘愣愣盯着宣纸上的休书二字,唇瓣颤抖,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直至永康侯从旁抽来一张新的宣纸,才猛地抓住永康侯的手腕。
“侯爷,妾身哪里做错了……”苏姨娘哽咽着抓住永康侯的袖口滑跪在地上,双眸含泪乞求地望着永康侯。
永康侯突地冷笑:“苏姨娘,妾是当不得休字的。”
这话无异于一巴掌扇在苏姨娘脸上,苏姨娘面色瞬间惨白,脸上涌起一阵火烫,却也舒了口气。
“吾妻卫氏”永康侯手不停地颤抖,吾妻两字落笔格外重,终是摔笔无力掩面。
想到泛黄纸张上墨迹陈旧的簪花小楷“盼君归兮,君不再”,永康侯发出困兽般的嘶鸣。真正刺痛他眼的是纸张背面虚浮无力的字迹“愿洁归”。
“本侯凭什么放你走,你休想!”凶恶的声音在夜色下格外虚无,却尤在做最后的挣扎。
……
永康侯离开后,安宁抱着妆奁一遍遍抚摸着,发出的声音微弱嘶哑几不可闻。
“你们都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安宁时,安宁蜷到床帐后的榻上,烛光映在帐上投下一片阴影。安宁把妆奁抱在怀中头埋进膝窝,脊背弯起柔弱却倔强的弧度,细瘦的脚踝缠着一圈白纱。
娘亲病逝,安宁第一次知道了夜是凉的;待身边小院一干人离开后,安宁第一次知道白日也可以是凉的。
跪在无人的祠堂,冰冷僵硬的触觉,跳跃的火烛、沉色的牌位却是暖的。
还有一个人。他唇瓣弯起的温度是暖的,他唤她暖暖时的温度是暖的,他因她不乖乖喝药生气时是暖的……
安宁恍惚似是有人在柔声唤她,揉着她的发,从发际到尾捎,从冰冷到温暖。
安宁抬首,猫瞳含笑却有一滴晶莹坠落。
他骗她,他说几日便回来的。
娘亲也骗她,娘亲说暖暖是最暖的,永远像个小火炉……
……
山涧间,了了几匹骏马奔腾,距离那座威严耸立的城池愈来愈近。
迎面扑来冷风,穆桓却只觉浑身滚烫,眸里散发着湿漉漉的奇异光泽。
穆桓舔了舔干涩的唇,苍白的俊颜上脸颊泛着病态的绯红,城池愈近,愈是透着风雨的气息,奢靡肮脏。
“主子。”和大队人马分离加快回京后,九章九御便只唤穆桓主子了。
九御声音平静,握紧了手中长剑,九章绷直了背脊。
穆桓嗤笑一声,很快随风散开,只剩下模糊的字眼。
“开始吧……”
第14章 第14章
男人带着夜晚独有的凉意悄无声息的来临,随之而来的还有空气中飘荡的铁锈味。
九乐从昏暗的角落隐出,全身紧绷,又很快的隐进角落。
走进屋内,只留了一盏烛火,纱帐垂着,隐约可见蜷成一团的身影。
穆桓长抒口气,冰冷的眸色渐渐柔和。他将外罩的斗篷脱去,颇嫌弃地丢出屋外,等身上的凉意完全被屋内的温暖取代才无声走上前。
小姑娘只有小半个身子掩在锦被下,露出一节白净的胳膊和脚丫,以及脚踝上与肤色泾渭分明的白纱布。
小姑娘脸颊通红,眼尾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穆桓眉头锁起抚上小姑娘的眼角,轻轻戳了戳。
小姑娘无知无觉,丝毫不知自己想了许久的兄长会在这个夜晚到来。
穆桓叹息般道:“暖暖,我回来了。”说着修长的指节移到安宁的脚踝,在围着纱布的位置虚握住,轻轻磨砂着。
安宁嘤咛出声,在睡梦中翻身踢开扰人的手,挪着锦被把自己埋进去。
穆桓抿唇,垂眸给小姑娘理好被子,直到此时,才恍然察觉心头不再是空的了。
连日奔波和身体不适的疲惫也无法压倒心口的安然感。夜色里穆桓无声勾起唇,斜斜倚在不远处的窗沿,眸光就落在熟睡的小姑娘身上。
直至天边泛白。
安宁似听到了窗扇打开的轻微声响,挣扎着睁眼瞧,恍惚有道高大的身影。然终是敌不过睡意,又沉沉睡去。
再睁眼已是天边大亮。
阳光暖融融的洒在安宁的身上,温柔抚慰,梦中似有个更为温暖的温度一直在她身旁流连。
安宁跑下床,颇焦急地在屋内找了一圈,却没有那道恍惚瞧见的身影。
安宁坐回榻上,呆愣愣地望着窗沿。
小枣跑进屋内,望见的正是这一幕。她好奇地瞧了眼,木窗紧闭着并没有什么不妥。
“小姐需要奴婢把窗打开吗?”
安宁摇了摇头,歪着脑袋瞧衣衫沾染上泥的气喘吁吁的小枣。
“怎么了?”声音尚有些嘶哑,然较昨日好了许多。
小枣一拍脑门,跑得太急险些忘了正事。小枣慌忙道,语调凌乱:“宫里传旨来了,小姐快去接旨。不不,先梳洗。”
安宁愣住,宫里传旨?
……
小枣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场面,走进大厅,一众面白无须的太监,衣着肃穆,侯府整个大厅的人都跪地候旨
为首的老太监一脸严厉,唯独见了她缓缓露出笑来,小枣却只觉毛骨生寒。
老太监道:“可是安小姐的丫鬟?去唤你们小姐接旨。”
小枣也不知自己怎么傻了,本能答小姐尚还在歇息。话一出口,整个大厅气氛都是一滞,跟随老太监来的小太监全都面色不善,小枣吓坏了。
然老太监却是笑得愈发慈和:“不急,时辰尚早,让安小姐好生歇息。”
当时苏姨娘的脸都绿了,这太监来了后瞧都未瞧她一眼,却对安宁的一个小丫鬟这般好的脸色。
小枣到底是没那胆色,一路慌张跑回院内去唤安宁,甚至路上跌了一跤,好在小姐已经醒了。
安宁被小枣捣鼓了许久的头发,小枣年纪虽小,却在幼时随着母亲学了一手绾发的好手艺。
待安宁梳洗好,换上素净的衣裳,瞧着既有小姑娘的活泼又有了超出年纪的沉稳端庄。
安宁转了一圈,不解小枣的紧张来自哪里。母亲还在时,府内也曾有过太监来传旨,都是送来好些漂亮物什的。
但是传旨给安宁的还是第一次,安宁想了想,还是认认真真肃了小脸去接旨。
一旁跟着的九乐见两人如此嗤笑出声,意味不明。
老太监瞧着迈进屋内的小个身影,立时苍老的脸上堆起了慈祥的笑容。
“安小姐可醒了?”
安宁眼睛转了一圈,心底尚抱有一丝期望,然屋内并没有熟悉的身影。
好在永康侯也不在。安宁的猫瞳稍稍黯淡下来,听闻老太监的话只抿唇矜贵地点了点脑袋。
老太监哈哈笑着:“安小姐接旨吧。”
苏姨娘正要出口的不得无礼吞了回去,她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会让眼前明显位高的公公对安宁这个侯府不受宠的小姐这般和气。
老太监开始宣旨,安宁恍惚听着,“娴雅淑德……安阳郡主之女安宁即日起入宫为公主伴读……”
安宁懵懵地抬首,娴雅淑德?这惯是用来形容娘亲的。她?爬树掏鸟蛋吗。
“恭喜安小姐,烦请安小姐随杂家进宫,公主殿下想要见见您。”
不待安宁反应,安宁就被簇拥着上了马车,径直朝着那座辉煌雄伟的皇宫行去。
马车行过街市,却不似往日热闹,反而充斥着压抑,路人行色匆匆,一队队铁甲士兵巡逻严密。
安宁掀开窗帘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四周,空气中有软糯的香味,安宁寻着香味望去。
正巧有辆马车驶过,遮挡住安宁的视线。待马车驶离,软糯的香味却是寻不到了。
安宁没了兴致,遗憾缩回脑袋,撇撇嘴。
瞧见一切地小枣揶揄:“小姐可是馋了。”
九乐挑眉兴致地投来目光。
安宁皱皱鼻子,瞪了小枣一眼,颇傲娇地扭过脑袋。就差在脑袋上写:你说的是实话,但我没有。
“哎…小姐,奴婢知道那是哪处传来的香味,小姐可想知道?”
“…”
“不想。”
……
一旁驶离的马车突兀停了下来。
“侯爷?”
许久,车夫不解询问突然喊停又不动作的永康侯。
马车内,永康侯狠狠握拳,想要压抑住不断颤抖的手。刚刚车帘被风掀起,安宁的脸一闪而过,却是宫内的马车,他拦不得。
“回府。”仅两个字,却有着明显颤音。
永康侯很想平静开口,脑海内却不受控制地浮现那双凉薄的眼眸,黑沉沉的不见天光,偏又空洞得纯粹。
昨夜当朝陛下便不行了,待得今日金銮殿上大太监拿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太子年幼,瑞王继位。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瑞王几乎顺理成章便能登上宝座。
永康侯内心稍挣扎便做了决定,自那日他对出行的马做了手脚后,早已没有选择。
永康侯一马当先跪拜行礼,瑞王派系的官员随之。剩于的满朝文武你我互望着,已见松动,金銮殿外却是突然一阵兵戈之声。
穆桓少见的一袭戎装,铁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长剑别在腰间,掩不住地意气风发,丰神俊朗,唯黑眸平静淡漠。
穆桓手上牵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一步一步迈进大殿,步履平缓却无端给人压力。
穆元夜只觉牵着自己的手温暖宽大,好像被这双手牵着就没有走不过去的路。
…
“六弟,你……”
穆桓打断瑞王的话语,似笑非笑道:“瑞王何须着急,不巧本王手上也有分圣旨,恰巧也是传位昭书。”
之前宣旨的大太监乖觉地接过圣旨,不顾瑞王严厉的视线再次宣读,却是传位于年幼太子的。
瑞王脸色铁青,想到自己做好的万全准备面色稍缓,心底深处仍泛着凉意。
“六弟,这般玩笑是开不得的。”声音僵硬含着威胁。
殿内一片死寂,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也没有想到这一日,带着年幼太子走上金銮殿的会是一介闲散王爷平王殿下。
之后御羽营众卫士的到来更是让众人吃惊,也让瑞王脸上彻底失了血色。
当日京西围场他能轻易得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御羽营众人不在,又有御前统领殷韶车里应外合,之后顺势把脏水泼给卫王府,摘的干干净净。
瑞王早年多方试探也从未引出御羽营的人,多年来御羽营几乎成为了传说,不想会在今日这般关键时刻出现。
…
御羽营战斗力非凡,却素来神秘,涉及暗杀、监管等各方面,只掌握在历代皇帝手中,是独属于已逝陛下的一柄利剑。
御羽林将领身染鲜血走进殿内,径直跪在穆桓身前:“王爷,殿外的逆贼已经处理了。”
先帝的意思已然明了。
穆桓扫视一圈,除少数拥护瑞王的大臣纷纷垂眸不敢直视他,身上铁甲沉重,脑门又钝钝的疼,穆桓锁了眉,不耐出声。
“京西围场,瑞王谋害皇上,此其罪一;今日假传圣旨,意图谋位,此其罪二;陷害忠良,致卫亲王等一众忠臣将士枉死,此其罪三。拿下!”
永康侯在一旁瞧着,全身泛冷,恨不得自己已经消失。忽地察觉到什么,永康侯猛地抬首,便撞上了一双黑沉沉地眸。
穆桓远远凝着他,眸光凉薄。
瑞王想要反抗,却已然一败涂地。
直至此时,马车内的永康侯回想起来也不敢相信今日发生的事。
青年王爷素来温润,因幼时在山中清修多年,身上甚至带了丈外之人的出尘气质,然今日杀伐果断、站在年幼太子身后的人也是他。
马车缓缓行驶,在石板上发出咕噜声,永康侯记忆里闪现过什么。
青年初临侯府,决绝带走安宁,留下的便是一句“侯爷,好自为之。”
只是当时不过嗤笑一声,未曾在意。
安宁……永康侯拢拢衣袖,或许还有机会。
第15章 第15章
入得宫门,一路有小太监领着安宁来到一处僻静古朴的宫殿。
殿内两侧美婢林立,主位上端坐着一年近三十的女子。女子衣着素雅却隐隐透着华贵,其上绣纹繁复绮丽,加上女子妆容在眉梢处晕浓,无时无刻不透着庄重威严。
即使此刻女子唇角含笑,安宁见着还是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角。满殿都是压抑的气氛,且都是安宁不识得的人。
“大胆,见着皇后娘娘还不跪拜行礼。”有宫人呵斥出声。
安宁猫瞳凝着不解,自安宁两岁起安阳郡主便再未带她入宫,自然安宁也不懂得这些规矩。
“好了,别吓着小姑娘。”主位上的女子温婉开口,又挥手遣退了一干婢女只留一个嬷嬷。
该女子正是已逝帝王的发妻,年幼太子和公主的生身母亲何氏。实际想见安宁的不是公主而是何氏。
“安宁过来,让本宫瞧瞧。”随着殿内众人的退下,何氏脸上露出疲惫,但她对待安宁的态度很温和。
安宁不觉得讨厌,她俏生生地走上前任由何氏打量。
何氏看着安宁的眼里有怀念和一丝很淡的遗憾,安阳郡主虽为女子却才名冠京华,甚至在当时压制一众贵女都生不出嫉妒之心,她也曾颇多仰慕,奈何红颜早逝,只留下这个苦命的孩子。
看着眼前这张与安阳郡主酷似的脸,何氏一时感慨颇多,不觉抬手轻轻地搭在安宁的脸侧,柔声唤道:“安宁……”
“皇后作何。”沙哑冷厉的声音传来。
猛地一阵力道从身后将安宁拉得踉跄跌进一个怀里,也让何氏的手落在空处。
一旁的嬷嬷惊呼出声:“平王爷!”
回首见到熟悉面容的安宁乖顺地待在穆桓怀里,眸中惊喜,一声兄长脱口而出。穆桓冷厉的神色不觉一软。
何氏手顿在空中,几分尴尬又若无其事改为抚上发髻。
穆桓听闻安宁被皇后召进宫中,立时丢下前殿一众将士赶过来,正要命人通传却忽地见到皇后冲着抬手,长长的护甲即使距离很远也惊到了穆桓,顾不得通传便直闯进殿。
此时见着何氏表情从尴尬转为好笑的揶揄,以及安宁欢欣的样子也清楚是自己误会了。穆桓低咳了声,却未放开安宁,只道:“皇后娘娘有何事尽管问臣弟。”
显然是不放心皇后接触安宁。
何氏心知以后自己孤儿寡母还需多仰仗穆桓,打趣道:“恒之是怕本宫抢了安宁在身边吗?”
之前听闻穆桓颇在意永康侯府的小姐时,何氏不是没有这般想法,但如今见着穆桓这般紧张的姿态反而消了心思。
眼前青年温润含笑,眸中却无笑意,疏离如那天边云,唯独在见着怀中小姑娘欢欣眼神时那眸中才有一抹神采。若只是喜爱,何氏尚可留在身旁吊青年胃口,可若是珍爱,便碰不得。
“皇后娘娘说笑了,是臣弟太过莽撞。”见皇后眉目思索间的变化,穆桓了然,松开安宁,向皇后深行一礼告罪道。
皇后制止穆桓行礼,赐了坐,不再提安宁的事,只肃了神色询问起前殿的事来。穆桓一一作答,神色稳重,皇后渐渐放下心。见着一旁听两人说话的安宁呆愣愣地望着空处无聊的样子,随即让两人告退。
穆桓带着安宁告退,自然去牵一旁小姑娘的手,却毫无预料地牵了个空。
安宁原是愣愣地,此时却抿着唇,神色里有一分陌生,垂眸假装没看见。小姑娘素来什么事都摆在脸上,穆桓又怎会瞧不出来安宁躲闪的姿态。
穆桓眸里闪过不解和无奈,悄然叹了口气,只再次抓住了安宁的手包在掌中,带着自己都不自觉地宠溺包容。
被温暖甚至有些发烫的大掌包在手中,安宁猫瞳猛地放大,挣了挣,不满自己被抓住了似的。
出了殿门,穆桓一直拉着小姑娘走到一旁花草掩映的小径里才松开手。安宁垂着脑袋让人瞧不见脸,可穆桓知道小姑娘此时定是垂着眼睑,唇瓣紧抿,乖巧却也倔强的样子。
安宁也确实是如此,但比穆桓预料的还要严肃些。因为安宁悄悄地往后挪了挪,在穆桓在安宁面前蹲下的时候。
安宁没有抬眼,只本能地躲避地往后挪了挪,虽然很快想起什么般地顿住。
这一挪,同时也止住了穆桓的动作。
这是穆桓第一次从小姑娘身上感觉到对他的抗拒,神色微凝间更多的是错愕,以及心口泛上的浅淡涩意。
“暖暖……”
穆桓唇瓣动了动,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在小径里漫延。
安宁看着地上晃荡的暗影,不觉就想到了穆桓身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铁甲,冰冷、陌生。
初见的惊喜过后,是安宁不理解的难过。几天的时间,就都不一样了。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却不愿意回去看看她。
脚踝上的烧伤抹了药膏此时泛着冰冰凉的麻意,像是一直麻到心底,又涌进眼里。安宁睫毛颤了颤,一滴泪珠滚落。
穆桓的视线一直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那滴滚落的泪在阳光折射下格外显眼,穆桓突然伸手接住了泪珠。
一抹湿润从指尖晕开,起先还带着热度但很快就变得冰凉。
哭了?
“抬头。”音色冷沉。
莫名地烦闷涌上心头,穆桓抓住安宁的下巴,稍用力抬起小姑娘一直垂着的脑袋。
穆桓黑眸暗沉,一眨不眨地凝着安宁,气压很沉。
猛地被抬起脑袋,安宁眸中的泪一下子全落了下来,眼尾红红的,穆桓不觉加紧手中的力度。
安宁疼得柠眉,却倔强地不肯出声。她知道穆桓生气了,也知道是因为她生气。可是,她也委屈呀。
安宁大着胆子瞪了穆桓一眼,见穆桓眸色一变,立刻瑟缩地闭眼。
穆桓险些气笑。
太阳穴两侧钝钝地疼着,喉口也一直发干。穆桓染了风寒后几乎没有休息便是数日奔波,一切都是因为担忧安宁没有他在身旁会不安,可见着他小姑娘却是这么气他的,还瞪他。
“你,你自己走。”穆桓很想狠狠教训一下安宁,然瞧着小姑娘红红的眼眶也只舍得落下这一句没半分含量的话。
“嗯。”安宁稍愣,应道。
安宁想说“不要,你带我走”,然她已经惹穆桓生气了,还是乖一点,听话一点。
听到一声轻描淡写的嗯,穆桓只觉胸口闷疼,冷着脸猛地起身就走。
怎么好像更生气了。安宁委屈极了,她都听话了。眼见着穆桓真走了,袖袍因猛烈的动作高高扬起,安宁一把抓住。
却落了个空,只来得及抓住一束漆黑柔软的发梢。
第16章 第16章
发梢猛然被拽住,穆桓头皮一麻,脚步顿住。
安宁惊恐地望进穆桓冷沉的眸色里,渐渐松了手。
穆桓烦躁地将头发拽回。手中猛地空了,安宁愣了愣,突然又收紧了指尖。
嘶——一小截断发落在白嫩的掌心。安宁望了望手中墨黑的发梢,又瞧了瞧穆桓发黑的脸色,唇瓣微张,不知所措。
“兄长……”终是软软的可怜兮兮地唤道。
穆桓眼眸一颤,神色无端就柔和了许多,虽仍是不高兴的样子,全身的低气压却是缓了。
安宁纠结许久,小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又伸出去。终是紧张地抿了抿唇瓣,悄悄地伸向穆桓垂在体侧的手掌,白嫩的指尖勾住……
“平王。”粗砾爽朗的嗓音吼道。
安宁浑身一颤,立刻缩回了手,心虚地瞄穆桓,穆桓仿若未觉。
宋将军寻穆桓已寻了许久,此刻透过草木瞧见熟悉的身影,心里咒骂着这小儿怠慢他至此,恨不得直接把人拎过来。然自家儿子还在穆桓府内押着,只咬牙喊人。
过了会儿不见有人应声,宋将军彻底压不住脾气,气势汹汹要进小径抓人就碰见穆桓缓步从小径内踱出。
穆桓瞥了宋将军一眼,面无表情的脸上勾出一个笑,然宋将军怎么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善意的笑。
果然穆桓启唇吐出语调不明的话:“宋将军,汝郎甚有男儿风骨。”
宋将军不解,何意?然夸自家儿子的话怎么能怂,他家男儿本就是男儿风骨卓绝,遂呵呵笑道:“小儿自是……”
穆桓嗤笑,打断道:“将沁元长公主府上的男儿扒光外裳绑着,真真甚是厉害。”
宋将军愣了愣,随即脸色铁青,握紧拳青筋直跳险险克制自己不往穆桓脸上招呼。
穆桓在心底冷哼一声,率先往前行去,还不忘有礼道:“宋将军请,本王有许多事还得烦请您。”
待得与怒气冲冲的宋将军行了段路,穆桓脸上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波,沉凝着与宋将军商讨处置瑞王余孽的详情。
穆桓也道不清自己心中的气急败坏,小径中安宁的小动作自是逃不过他的眼。眼见着小姑娘就要来哄他,却被宋将军的一声哄给吓没了。
穆穆桓胸口止不住地闷气,那个傻姑娘竟也不知跟上他。
……
小径中,穆桓步履缓慢地离开,安宁呆在原地咬住唇瓣,猫瞳里满是纠结和委屈。
他让她自己离开的。
安宁望着穆桓的身影消失,眸中雾蒙蒙一片。头顶秋老虎还在发威,安宁白生生的额际很快蒙上层汗。
安宁四处瞧了瞧,终是寻得一处树梢阴凉处窝下,倔强地不肯走。心中赌气,要是穆桓不来就不要他这个兄长了。
想想安宁又觉得难过,好像没有兄长就会,变空,安宁懵懂地揉揉涌出泪珠的眼。
不久,晃荡的树影里突然多出个不一样的黑影。安宁惊喜地抬眸,猫瞳很快又暗了下去。
九章见小姑娘明显的失望,摸摸鼻子,不清楚自家王爷做什么。起先听闻皇后传召安宁进宫,步履匆忙地过来接人,如今却把人扔下反而让他送出宫。
“小姐,奴才送您出宫。”九章道。
安宁沉默片刻,默默退了一步,捂住鼻子闷闷嗯了声。
九章一身铁甲,却不似穆桓未粘血腥,此时太阳下捂着满是汗臭夹着血气。安宁又挪后了一小步,心里突兀冒出,兄长是不是也这么臭?
安宁脑中茫然一片空白,刚刚竟是忘了闻。
……
待得穆桓第二日神色疲惫地去到永康侯府的小院,第一眼瞧见地便是安宁诡异躲闪的眼神。
趁着清晨的凉意,安宁让小枣将早膳摆在银杏树下,立时便瞧见了走进小院的穆桓。忆起昨日九章身上的气味,安宁望着石桌上精致的糕点突然失了胃口,只奄奄地将目光跟着穆桓。
穆桓缓步走到安宁面前,安宁猫瞳亮晶晶的,在晨起本就让人放松的时候瞧着格外柔软。
穆桓眼底青黑,瞧着不太有精神穿着的是一袭青色长衫,干净整洁,连一丝褶皱也无。
安宁突然探过脑袋凑近,直至几乎贴在穆桓的腹部。暖暖的温度贴在腰间,有些痒却也舒适,穆桓全身一僵后便放松下来,任由安宁贴着。
“作甚!”语气不善却无不悦,反显得有些难得的孩子气。
穆桓还记得昨日小姑娘是怎么气他的。
安宁愣愣摇摇头,又四处拱着闻了闻。不像九章,而是很淡的像是绿叶的气息,还有……安宁拱到了袖口的位子,有软糯的甜甜的味道。
安宁脑中渐渐被勾起熟悉的记忆,嘴中唾液早已诚实地分泌出许多来,软软糯糯的糕点的气息,却与面前石桌上的糕点都不同。
瞥见一旁的小枣,安宁猫瞳一亮,是昨日在马车上闻到的味道。
安宁立时抬眼亮晶晶地望着穆桓,完全忘了昨日窝在树下委屈巴巴想的再也不要兄长了的想法。
素来云淡风轻,眸色沉静若深潭的穆桓竟被安宁瞅得不自在地撇开眼。实在是安宁的眼神太过热切。
“兄长。”安宁嗓音还有些哑,听进耳里却愈发软了。
穆桓指尖一颤,又皱起眉。安宁趁机把手钻进穆桓袖中,摸索着掏。
穆桓敏捷地躲开,高高将胳膊抬起,安宁点脚,又蹦起,但任凭安宁怎样都够不着。
安宁气鼓鼓地瞪着穆桓。
穆桓神色不愉,昨日九乐向他禀告安宁的近况时顺嘴提了一句糕点。今日马车经过,不待穆桓回神嘴中就已经喊了停,买了糕点。
然看着安宁还瞪他,穆桓又是不自觉气闷极了。小姑娘真是半点良心也无,昨日躲着他气他,今日见了糕点便这般热切。
他是否还不如袖中这些糕点。穆桓不得不承认他颇想要小姑娘哄哄他。
安宁眼见穆桓不愉,垂下眼,悄悄咽了口唾沫,有点凶。
空气里满是软糯甜味,安宁思考会儿,露出甜笑扑到穆桓身上,拽住他的衣角,软软道:“兄长不生气了,抱抱暖暖。”
从前惹娘亲生气时,这招是最管用的,尽管安宁还不懂穆桓在生气什么,却无意识地撞对了。
穆桓在小姑娘扑上来时就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安宁,愣神间袖中露出花布包着的一坨。
安宁眸中一亮,立即去拿。
穆桓只觉袖中一轻,紧接着怀里也空了,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抱着糕点欢喜地跑到一旁,笑声清澈,还嚷着:“兄长笨,我拿到了!”
穆桓黑了脸,跑上去抓住安宁,安宁嬉笑着向后退。
穆桓神色一变伸手去抓安宁,安宁被惊着,猛地后退。
“嘭——”清晰的闷响,安宁直直撞上了石桌。
第17章 第17章
穆桓只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到安宁身上,眸中藏着浅淡的笑意。
安宁捂着脑门蹲下,眼里晕着泪,不可置信地望着穆桓。竟然笑!
穆桓假意肃了神色,上前蹲下身把安宁揽进怀里,揉着她的脑袋,柔声问:“是这儿嗑疼了吗?”
安宁撇嘴,眼尾上挑皱起,很是不满。她见着穆桓笑了,现在也还在笑。
穆桓的眸色素来沉静,带着冰冰冷的凉意,然而也许穆桓自己都不知晓,当他真心实意笑着时,眸中沉静的光是温的,落在人身上像是带着实质的暖意。
因此安宁虽然不满,眼里却也渐渐晕开了笑,浅浅的,不知明的开心。
“这里疼,我要呼呼。”安宁瞅着穆桓,把脑袋探过去,脑门上的几根毛揪就立在穆桓眼前,一晃一晃的。
穆桓忍住去揪那两撮毛的冲动,认认真真地捧着安宁的脑袋呼气,不时轻声询问:“还疼吗?”
暖暖的呼吸喷在发顶,很快麻麻的痒意就代替了疼痛,安宁忍不住缩脑袋,但嘴里仍唤着:“还疼。”
一旁从始至终被无视的永康侯从开始的稍显焦急到满脸漠然,脑中却是恍惚明白了那日凉薄的眸光以及府前的“困境”因何而来。
穆桓好笑:“暖暖这是什么道理?是你戏弄我才磕了脑袋,现在却还要我在这劳心劳力。”
安宁凝着穆桓含笑的眸,分外无辜。突然在穆桓错愕的目光里,攀上穆桓的脖颈,跳起来在穆桓的脸上吧唧啃了一口。
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清脆的“呯——”。
脸上传来软软的触感,穆桓一时忘了反应。他正想拦住小姑娘的脑袋,哪知小姑娘就蹦起来,神色狰狞地撞在了他脸上。
脸上糊糊的口水,还有些疼,穆桓颇嫌弃地拉开安宁。
安宁真要哭了,捂着脑袋委屈控诉地瞧着穆桓,眼泪不停地顺着眼眶流下。
穆桓无辜,又皱着眉道:“过来。”
安宁摇摇头,眼中满是是你把我推开的,我不要过来。
穆桓扶额,怎的忘了这小姑娘最是记仇,而且心思敏感,如今是好不容易才相信他不会不要她的。
“给我瞧瞧。”穆桓直接伸手拽过安宁,扒拉开乌黑的发,仔细地瞧着。
只是有些红肿,未磕破,但小姑娘娇嫩,只是指尖擦过就是忍不住瑟缩,显然疼。
“蠢。”穆桓神色严厉。安宁瞅一眼就扭过脑袋不答,又转回来抽嗒嗒道:“你别凶我。”
穆桓挑眉,都会反驳他了。转而眉眼冷漠地瞅着安宁,直到安宁受不了屈服地把脑袋拱进穆桓怀里,一个劲儿地乱撞。
“嘶——”撞疼了,安宁泪眼婆娑。
穆桓悄声叹气,抬起安宁的脸,细细抹去她眼角颊上的泪,道:“以后还要不要这么莽撞了。”
“不了。”安宁闷闷出声,又小声嘟囔道:“好硬,一点儿也没有娘亲舒服。”
穆桓好笑,动作轻柔地敲安宁脑壳:“让小枣带你去冷敷。”
安宁奄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悄悄瞥永康侯,又把目光投向穆桓。
穆桓眸光微沉,神色间有思索,终是抱起安宁坐到石凳上。安宁乖乖地缩在穆桓怀中,穆桓伸手拿过安宁手中一直不曾放开的布包,解开拿起一块糕点就塞进安宁嘴中。
嘴中突然漾开甜甜的蜜意,安宁稍愣,投桃报李地回身掂起一块喂给穆桓。
穆桓凝着眼前精致的糕点,糕点带着奶香,像极了安宁身上平日里的味道。然,他并不喜奶味。穆桓皱眉想拒绝,但见安宁眼里晃眼的不舍,鬼使神差含进嘴中。
安宁眼露可惜,抱紧了怀中糕点,一块块喂进自己嘴中,几乎顾不上细细品味,甚至险些忘了自己留下来不是为了吃糕点的。
“臣参见平王殿下。”永康侯沉重干涩的嗓音响起。永康侯恭敬地朝穆桓行了大礼。
穆桓垂眸凝着安宁鼓鼓的腮帮子,直到此时才真正把目光落到永康侯身上,指节在袖口轻搭。安宁叼着糕点看向永康侯。
这一眼,却是让安宁愣住了。仅是几日未见永康侯,永康侯却像是变了个人,眼中不再有癫狂血丝,而带着一种沉着的冷静。
穆桓勾唇笑,道:“侯爷有何事?”坦坦荡荡,疏朗风姿。
永康侯面色沉着,仿似胸有成竹:“这座院落乃安宁娘亲出嫁时所建,年代已久,许多地方都不得用了。”
安宁不自觉坐直身子,神色间有戒备,像是护食的小猫。
永康侯又道:“老臣想着,不若先让安宁搬去怀恩院暂住,待得老臣修砌好这处院落再搬回来。”
安宁稍愣,她曾听府中下人议论过怀恩院中有各地集来的花卉,形似玉楼小筑,甚是精美,却只供裳玩,不舍得作为院落居住。
穆桓嘴角笑意更深,凝着永康侯。永康侯起先还能坦荡对视,渐渐心底冒出莫名的虚意,又强制压下。安宁是他的女儿,他愿意为她抬身份让穆桓满意。有何不可。
穆桓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掌揉着怀里女孩柔软的发,见到女孩不解的神情忽地笑开。
“侯爷,在您眼中,怀恩院如何?”
永康侯不解穆桓用意,本能答道:“怀恩院是臣费尽心力所建,乃府中最妙之所在。”
“所以,侯爷认为本王怀中的女孩便只值一座死物来讨好吗?”穆桓抬眸斜瞅着永康侯,眸中再无一丝笑意,满是压迫。
永康侯额见冒出冷汗,眼底却有不愤,虽一闪而逝,但仍是被穆桓捕捉到了。
穆桓神色愈发冷凝,身体前探,难得愿意与不想干的人多说些真心话:“安宁是本王的女孩。她若想要一处精美院落,本王府上便任她改建,必给她造一座天下唯一的绝美院落。在她年幼时,本王会尽一切所能护她成长,许她欢喜;他日出嫁,也必许她十里红妆,做她一生的底气。这些,侯爷可给得起?”
帝王年幼,手持御羽营辅佐幼帝登基的穆桓如今才是穆氏皇朝真正的掌权人。这番话的分量,足以让今京中所有人色变。
安宁怔怔望着穆桓下颌坚毅的弧度,眸中漾出水汽。即使她还不能完全理解穆桓话语里许下的承诺,却也恍惚懂得了那份珍视。就像当日说的,他会像娘亲一样,爱她。
永康侯神情震动,他终是才明白穆桓望着他时冷凝的眸色为何?那个他不曾太过在意的女孩,却是穆桓的珍宝,容不得他人的恶意,更何况是伤害。
“安宁是我的女儿,你不能。”永康侯恍然回神,找回几分底气。
穆桓嗤笑:“很快就不是了。”
九御递上早已备好的文书给永康侯。其上“和离书”几字显眼刺目。
“和离书已备好,侯爷手抄一份即可。往后安阳郡主再与侯爷无半分干系,安宁也自有本王和卫家母舅看护。”穆桓的语气甚是随意,却也不容拒绝。
卫家母舅?是了。反叛一事已证明是卫家受冤,如今自是放出了卫家其余的人。卫亲王府世子卫泽,也是安阳郡主一母同胞的兄长不日就会继承卫家王位。是时,不用穆桓为难,卫泽也不会放过在卫王府蒙难时落井下石的永康侯。
永康侯如坠冰窖。
……
永康侯府正门前,一队兵马林立。白袍铁甲士兵手执长矛,威严肃立,长矛开锋的尖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拱卫着其间一架沉色的马车。
四周围聚了一众街坊,不乏来自各府的探子,却无人敢靠近只围在远处小声议论着。只因那队兵士所属御羽营,那架马车来自平王府。
只一日平王携御羽营辅佐幼帝登基,平逆犯,还忠良清白的事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后又有先帝圣旨,太子年幼,登基后由平王穆桓辅佐朝政,朝中大臣无人有异议。
然普通百姓所不知晓的是,昨日大殿之上,那几乎染红砖石的血色,这才使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再无异议。如今,道一声平王殿下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今日,御羽营出动,穆桓进了永康侯府,也不知如今永康侯府内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来自各府的探子随时准备着把消息传回府内,然一扇大门却是隔断了所有探究的视线。
“嚓——”
接近午时,那扇自穆桓进入后便紧闭的大门终是自内被缓缓打开。
众百姓皆探首,想见见那位神色疏朗,世传俊眉如仙的青年王爷。
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衣着素净扎着两个丸子的小姑娘。
安宁目光放空地迈过门槛,忽觉不对,回过神竟见一群人望着她。尤其是那群身着铁甲的人,眼眸仿佛内蕴着凛冽的寒光。
安宁抿唇,猫瞳里溢出不安。忽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从后伸来,牢牢将安宁的小手握在掌心,牵着她向前走。一步一步,沉稳卓然。
安宁落在身前挺拔背影上的目光,是无人能懂的贪恋感激。直至多年后安宁望着那道始终走在身前的背影,恍然想到今日,才明白所有的追逐都是自那时起。
第18章 第18章
安宁坐上马车,车帘隔绝了一切打探的视线。马车在众士兵的簇拥下缓缓行起。
“兄长。”安宁茫然出声。
正在沏茶地穆桓轻声应,待手中的茶盏变温才递给安宁。
安宁接过茶盏,无声地抿,抬眸注视着穆桓思索的神态,却正好对上一双温润的眼眸。
穆桓似是笑了,抽走安宁手中空了的茶盏,缓声道:“暖暖可会怪我?”
眼前的青年眸色柔和,稍显懒散地斜倚在车壁上,把玩着茶盏,翠色茶盏更加显出指节的苍白。在马车的狭小空间内,安宁能明显察觉到穆桓的疲惫。
她怎么会怪他?
祠堂里地面冰刺骨,第一抹的暖便是穆桓嘴角噙着的笑。之后的安抚陪伴,汤药糕点,书房写字,这世上,除了娘亲还从未有过。
穆桓阖上双眸,几缕墨发松散开垂在胸前,掩着怠倦的脸色。疏朗低沉的嗓闷闷响起。
“逼他写了和离书,让暖暖真的成为没有爹娘的孩子,让暖暖只能和我去到平王府……”
“暖暖,可会不愿?”
安宁听穆桓句句道来,只觉心底细细密密冒出许多不知名的难过,仿似喝了一碗熬了许久许久的药汁。即使穆桓神色、声音都与往常一般无二,瞧不见眼眸,安宁也本能觉得他不开心。
只是安宁稍愣的时间里,穆桓便明白了,不觉指节微缩,涩意在蔓延。
“不会的。”清澈的童音响起。“暖暖喜欢兄长。”所以,很开心去到平王府,很开心有穆桓。
不知何时安宁已挪到穆桓的身旁。安宁凑到穆桓耳边,小声却清晰地道。
穆桓错愣睁眼。
安宁张开两条小胳膊,想学着平日穆桓抱他的样子抱抱穆桓,奈何胳膊太短,无论如何也抱不住。
安宁小手搭穆桓身侧,抓紧了手下的袍衫,隔着袍衫,安宁可以清晰感觉到身下人身体从紧绷到柔和。安宁小手轻拍着穆桓,嘴中哼着柔软的不成调的曲子。
像是安抚。
穆桓微阖上眸,揽住安宁,在安宁看不到的地方唇角弯出浅淡的弧度,又很快抿起,消失藏起来。是他心绪多了,穆桓清楚知晓安宁对他的依恋,却也因此愈发容不得她有委屈,她会不愿。
安宁放下晃悠累了的手,团进穆桓的怀里,穆桓本能把两手交叠在安宁身后,成守护的姿势。车厢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依偎,檀香萦绕,静好安然。
马蹄踏在石板上,穿过街巷,从永康侯府到平王府几近行了一个时辰。
安宁陷在柔软沉稳的气息里,不知何时陷入沉睡。直至突兀传来喧闹,马儿被惊到,马车猛然一颠,才将安宁唤醒。
同一时间,穆桓也睁开眼,尚带着初醒时薄薄的水色。
马车外愈发喧闹,还似有兵器交接的声响,安宁瑟缩了下,眼睛往窗扇处瞄。穆桓安抚地拍拍安宁的脑袋,道:“无事,暖暖可要瞧瞧?”
安宁点头,趴到一旁的窗扇打开往外瞧去。
安宁见着相互对峙的两方人。中间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上蹿下跳地躲闪,身后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拿着长鞭毫无章法地抽打着,却都被少年狼狈避过。
少年正冲着安宁的方向抬脸,眉头紧皱,神情不耐。忽而少年目光一凝,正对上安宁专注的目光,眼神一瞬变得凶狠,像是时刻准备择人而噬。
不巧,那人正是安宁。安宁惊呼一声,是那日翻过围墙不友好的少年。
宋晔远远望见打开窗扇里探出的小脑袋,一眼便认出了是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宋晔故意凶狠地龇牙。
安宁若无其事地缩回身子,趴到穆桓怀里,把穆桓宽大的手掌抓在手中,方才耀武扬威般冲仍望着此处的少年笑。
宋晔不曾料到看着娇柔乖巧的小姑娘会是这个反应,稍愣间背上便传来火辣辣的疼,一时疼地闷声跌倒地上。
鞭尾从右肩一直划到尾脊,怒极的长公主使的又是带倒刺的长鞭,宋晔后背瞬间被血染红。
一直咬牙忍着旁观的宋将军终于看不下去,怒声道:“长公主不如打死我儿,大不了老夫现在就去宰了你儿子。一命换一命,也不亏。”
“混账,你敢!”长公主怒骂。
一鞭下去长公主本已稍减怒气,却听到这么一番混账话,顿时怒极手中长鞭不管不顾就往宋将军抽去。京中无人不知,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贺元伯前些时日被宋晔捆在屋顶几时回去便染了风寒,不然长公主今日也不会听闻宋晔被接回镇远将军府就来路上堵人。
……
安宁小心避开长公主握鞭的手,绕到长公主身侧,悄悄拽了拽长公主的袖袍。
刚刚众人注意力皆在长公主与宋将军身上,安宁又长得小巧,众人竟皆未注意到她是何时跑过来的。
“什么人!”长公主尤带怒气,正没处发火便有不识趣的人凑上来。然却见着是个生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一时哑了声。
安宁冲长公主甜甜笑道:“兄长在那里,唤你过去。”穆桓本是担忧事态过于严重,才叫九章来唤长公主过去,奈何安宁突然起了心思,缠着穆桓也要一同下去。
穆桓见小姑娘头次这般想做一件事,又无甚危险便由着安宁去了。此时却也是下了马车,立在马车旁视线凝着安宁。
穆桓见长公主问询地眼神,微颌首。
长公主颇有些不自在,穆桓算来也是他的弟弟,然如今……长公主将手中长鞭扔给下人,理齐整袖口,最后狠狠瞪了眼宋将军才朝着穆桓走去。
穆桓闲适立在马车边,移开视线打量乱糟糟的局面,眼底有兴味一闪而过,忽而冲宋将军勾了勾唇。
宋将军一怔,心中暗骂。忽然脑中电光火石想到,哪会有这么巧的事,他今日低调从平王府接回宋晔便撞上了长公主。顿时怒气上头,气势汹汹地拖着手中长刀直奔穆桓,一副算账的架势。
穆桓眸底兴味更浓。一旁的九御本能察觉到了自家王爷现在心情甚好,虽不知是何原因。
然穆桓很快就沉了眸色,神色难辨地望向永康侯身后,又转回永康侯身上,眸光阴森。
宋将军一怔,也回首望去。
安宁站在原地,似是有些纠结,终是朝着穆桓走去。走了几步,安宁蓦地顿住,咬咬牙转身朝此刻半跪在地上的狼狈少年跑去。
宋晔疼得起不了身。前些日子被关在平王府,有日忽然就闯进了一波黑衣人,手段很辣,似是要平王府内的人一个不留。
宋晔毕竟年少,即使后来有暗卫来护,也受了伤在右肩。此时伤上加伤,真有些疼地受不住。然宋小霸王的恶名传遍京城,竟没有下人敢上前来扶他。
“喂,你很疼吗?要不要叫人扶你起来。”安宁站定到少年三步远的位置,道。
宋晔抬首瞅着安宁,面色苍白,额前湿了一片。
少年眸色几变,从凶狠到困惑再到柔和,最终还是朝着安宁伸出了左手。
安宁犹豫,是要她拉吗?
安宁试探着伸出手,避开宋晔的手转而抓住他的衣袖,使劲拉。
宋晔一动不动,只黑曜石般的眼一直盯着安宁。
安宁红了脸,有些羞愧,更加用力,却还是拉不动。安宁泄气地丢开宋晔的衣袖,忽而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安宁的手腕。
安宁顺着手往上看,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少年露出个龇牙的凶狠表情,随后便是一阵大力从手腕传来。
“嘭——”
安宁似宋晔之前般扑到了地上,双膝先着地。
第19章 第19章
清楚瞧见这一幕的宋将军稍愣,自家儿子真的…自己都想揍他了。
穆桓阴森的视线仿若有实质,凉凉地望着宋晔。宋将军颇头疼地挡住穆桓的视线道:“你想做什么?”
穆桓沉思片刻,朝长公主道。
“元伯的年纪与元夜相近,可入宫。如今,宋家二公子也一同去吧。”
宋将军额角青筋一跳,无法想象让这三个孩子在一处会如何。
宋晔小霸王之称的由来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当年参加宫宴,遇到了宫中一霸小太子穆元夜。两人不知何故起了争执,等众人赶到时便瞧见小太子落在湖里,宋晔在一旁抄手瞧着。
小太子哪能吃下这般大的亏,此后两人一见面便是势如水火、鸡飞狗跳。先帝瞧着头疼,罚了小太子,打发走宋晔,方才消停。
如今小太子成了皇帝,一国之尊,若是将宋晔送去他身边……
长公主显然也想到了,神色古怪地瞅瞅穆桓和宋将军,摆手道:“不行,元伯自幼体弱,可经不起他们折腾。”
穆桓眼眸深沉,不置可否,视线打了个转回到安宁身上,蓦地笑了。
宋将军和长公主不明所以。
……
这一下,宋晔连日来的郁气终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呵……”宋晔笑地毫不客气。
猛地嗑在地上,安宁懵了许久,一直垂着脑袋,看着地面发愣。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喂!傻了吗?”眼见安宁毫无反应,宋晔有些无趣,眸子里划过失望。
安宁一直垂着脑袋,从宋晔的角度瞧不清脸,想到往日京城里娇气的小姐闺秀,宋晔深锁起眉,莫名就暴躁了。
“得,都是一样无趣。”宋晔咬牙撑在地上起身,背脊挺直带着些许蹒跚地离开。
安宁视野里的人影渐渐远离消失不见。安宁拍拍手爬起来,粉嫩的唇瓣紧紧抿着。突然摘了鞋子用力朝那个缓慢走远的人砸去。
宋晔闷哼一声,回身狠狠瞪着安宁。要不是伤口太痛,怕是会立刻暴走揍安宁。
安宁气急了,蹦跳着又摘了另一只鞋,作势还要砸。
宋晔瞪眼,从嗓子眼里挤出:“你敢!”
安宁冷着小脸,瞥了眼手中绣鞋,意味分明。
“暖暖,该回了。”远处穆桓嗓音带笑,朝安宁招手。
安宁猫瞳里飞快闪过耻意,立刻反手把绣鞋藏到身后,一步步挪到穆桓身前。
“兄长。”安宁眨巴着眼唤人。
穆桓的目光落在安宁只着白袜的脚丫上,笑意渐渐隐去。
安宁不安地扭着脚丫子,交叠着想藏才起来,却忽然被穆桓抱起,径直跃上了马车。
安宁受惊,脚丫子本能在眼前人身上踹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但仍是留下了半小个黑乎乎的脚丫子印。
安宁心虚地抱住穆桓的脖颈,把脑袋埋进穆桓颈窝,一只粉嫩绣鞋就垂在穆桓身后一晃一晃的。
穆桓肃着脸,视线瞥过污黑的地方,见安宁想把自己埋起来的样子,眸中有无奈之色。
眼见穆桓就这么上了马车,车帘放下似要离开了,长公主不置可否,与她无关。宋将军却是炸了,想走。
“平王留步。”宋将军上前一步,手中大刀嘭地砸在车辕上,马儿受惊地打了个响鼻。
马车内,安宁将穆桓抱得更紧,脑袋在穆桓脖颈处蹭着,闷闷道:“都是坏人。”
穆桓挑眉,正要吩咐九御将人赶走。安宁忽然放开穆桓,飞快地打开窗扇,仗着身子小大半个探出窗外。
“暖暖,回来。”穆桓的声音有明显的责备,俯身过去拽住安宁的后衣领。
安宁扑棱着身子被穆桓拽回来,在穆桓讶异的目光里挣扎着把手中的绣鞋从窗扇处砸向宋将军。
穆桓:“……”
安宁眨巴眨巴眼,把白嫩嫩的双手藏到身后,满是无辜乖巧。
正与九御对峙的宋将军,望着突然砸在身侧的小巧绣鞋,瞪大了眼。九御趁机驾着马儿离开。
远处宋晔嗤笑一声,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鬼使神差地俯身捡起他身侧的绣鞋。
……
回到平王府,安宁被穆桓抱在怀中下了马车,身上裹着条薄毯。
安宁光着的脚丫不安地动了动。刚刚穆桓脱下她白袜时的动作可谓非常不友好,安宁讨好般地去抱穆桓的脖子也被嫌弃地避开了。
即使穆桓未说,安宁也明白了他对自己扔绣鞋砸人的不满。
安宁耷拉着脑袋,头顶两个丸子平白也显得无精气神。
“知错了吗?”穆桓跨过门槛。
安宁闷闷点头,她不该用鞋砸人。
“不可不穿鞋踩在地上。”穆桓瞥眼安宁道,傻姑娘哪里知道了。
安宁懵懂,只顾点头。
穆桓抱着怀中小姑娘沉默稍许,掂了掂小姑娘,还只是小小的、软软的。穆桓忽然就不想说了,总归以后都会有他在,小姑娘任性些也无妨。
“膝盖疼吗?”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安宁抬首只能瞧见穆桓颈侧垂下的墨发。
“疼,兄长给呼呼吗?”安宁眼睛一瞬亮了,两个丸子在脑袋顶晃晃悠悠。
穆桓将薄毯拽到安宁发顶,大掌趁机揉了揉,彻底将两个丸子揉烂了。
安宁扒拉着探出脑袋,乱糟糟一团控诉地望着穆桓。
穆桓步履稳健地抱着安宁绕过长廊,眸中带着满足的破碎的光,许久,轻轻嗯了声。
……
第二日,天色尚还蒙蒙亮,安宁面无表情地望着在屋内将她拍醒后忙碌的小枣。
小枣将棉帕打湿,回身拿来衣裳,见着安宁仍是呆呆地坐在榻上,立时急了。
“我的小姐呀,快快起来,您今日可是要随王爷一同入宫的。”
安宁稍愣,才恍惚想起昨日穆桓说的今日要带她一同入宫。
正想着,就有一道掀长的身影走进内室,将床上愣着的安宁捞起。安宁条件反射般地抱住穆桓的脖颈。
穆桓修长的指节按在安宁的发间,不禁揉了揉。
安宁懒懒打了个哈欠,软软唤着:“兄长,暖暖想睡觉,不想进宫。”
半明的天光下,穆桓的眸色格外柔和,安宁似是听到了声好。
待得安宁再睁眼,却是在颠簸的马车上,周围是萦绕的茶香。
“醒了。”略显疏懒的嗓音传来。
安宁偏头才发现自己正枕在穆桓的腿上,身上盖着薄毯,零碎的光落在穆桓拿着茶盏的手上。骗人,安宁暗自嘟囔。
马车上备着洗漱用具,还有安宁今日的衣裳、发饰。
穆桓饶有兴致地看着安宁不甚熟练地穿衣裳、洗漱,忽然抢过一旁的锦帕浸湿细细给安宁擦脸。
安宁配合的抬脸,任那柔软温热的锦帕在脸上细细拂过,一时较安宁自己洗漱快了许多。直至……安宁拿起放在桌案上的木梳递给穆桓。
木梳一遍遍地滑过安宁的墨发,却一直没有下个动作。
安宁揉揉泛酸的脖子,回首不解地望着穆桓。
穆桓沉默,黑眸沉沉,气度沉凝,手中动作却是带着安宁难察的僵硬。
安宁张嘴欲问,一块糕点猛地被塞进口中。
“先用早膳。”穆桓从一旁拿出食盒,见安宁已经吞下糕点,又补充道:“食不语。”
接下来的一路,穆桓都在不停地投喂安宁,不时还道一声“慢些吃”。
待马车一路行至宫门,安宁两颊塞得满满。
穆桓似松了口气,径直跃下马车,语速飞快道:“我先去处理事,小枣会陪你进宫,稍后我会来接你下学。”
安宁披散着发,乖巧道:“好。”心道兄长真的很忙,她以后应当更乖巧些。
过了许久,小枣给安宁梳好发髻,牵着安宁换轿子进入宫门,安宁才后知后觉想起……下学?
第20章 第20章
安宁乘轿行了段路,又由宫人领着来到那日去过的古朴大殿。
先帝在世时与皇后何氏伉俪情深。后宫虽有其他妃子,但先帝却几近独宠何氏,以致而立之年膝下只有何氏孕育的一子一女。
先帝病逝后,穆元夜登基,何氏为太后,宫中也只有穆元溪一位小公主。
何氏在先帝病逝后便搬来了这处僻静宫殿,不愿触景伤情。何氏喜静,不过今日的大殿却是不似往日沉静,而是充满着鲜活的欢声。
院中,安宁见着一个舞剑的娇俏小姑娘,虽也着素衣,却满溢着盖不住的光彩活力。安宁猫瞳睁地大大的,好奇兴奋地望着舞剑的姑娘。
舞剑的正是穆元溪。一舞作罢,何氏拉过穆元惜擦去她额上汗珠,边笑点着呆愣的安宁道:“安宁喜欢吗?”
安宁用力点头,望着穆元溪的眼里满是欢喜。
“那以后安宁同元溪一同上学堂、学舞剑可好?”何氏循循善诱。穆元溪对这个望着她满是崇拜,生得玉雪玲珑的小姑娘也很有好感。
不待安宁回答,穆元溪径直过来牵住安宁的手向院外跑去,远远落下句:“母后,我带她去。”
一众宫人慌忙跟上。
安宁被风风火火的小公主拉地跌撞,却仍是欢喜地问:“你是何人?”
穆元溪稍长安宁两岁,见安宁险些摔倒,吐吐舌头道:“我叫穆元溪。”
“嗯,元溪姐姐!”安宁软软乖乖地唤人。
身后宫人大惊,小枣想叫住自家小姐,但穆元溪已经笑嘻嘻道:“没错,你以后就这般唤我。”
穆元溪的笑容爽朗真挚,平白就让安宁心生欢喜,安宁又唤了声。
很快便到了皇子公主们的学堂。
两人还未进屋便当先一本书册飞出砸在门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怒喝:“滚出去!”
“皇兄。”穆元溪站在门前将脚边的书册捡起。
安宁拽住穆元溪的衣袖,好奇探进去一个脑袋,环顾一圈,意外瞧见了一个人。
宋晔懒懒倚在桌前,望着眼前暴怒的华服少年,眉眼间有很明显的不耐。此时似是察觉到了安宁的视线,转过头来冲安宁意味不明地挑眉。
安宁飞快缩回脑袋,却被穆元溪揪住了耳朵。
“小丫头,看见那个人了吗,以后离他远远的。”穆元溪示意宋晔。
安宁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屋内的气氛却远没有那么友好,穆元夜暴躁地唤小太监进来拉宋晔去打板子。
宋晔不动如山,只冷冷瞥着那些小太监,神色阴狠,小太监们都要哭了。
穆元溪饶有兴致地瞧着,不时拉着安宁讲解几句两人之间的恩怨。
“你们都在做什么?”温润疏离的嗓音传来,声音不大,却让屋内乱糟糟的一团都静了下来。小太监们见着救星般退开。
瞅热闹的安宁吓得一抖,心虚想把脑袋缩回来。然已有微凉的布料擦过脸侧,穆桓缓步踱进屋内,身后跟着授课先生。
穆元溪飞快拉着安宁进屋。
安宁还沉浸在穆桓走过时投给她的凉凉视线里,她真的没有做坏事,兄长会信吗?
学堂内学生只有四人,此时除了安宁都找了位置坐下,只有安宁还傻愣在原地。
背脊挺直穆元夜瞥了安宁一眼,颇为不解皇叔怎么会喜欢这个瞧着呆呆的小姑娘。可是传言有误?
“咳,去坐下吧。”老先生轻咳一声提醒安宁,随手指了处位置。
安宁抬首便撞进了穆桓黑沉沉的眸里,一时也没注意,径直朝先生指的位置坐下。
穆桓眉头轻皱又很快松开。
因穆桓在此,虽只是在桌案后批阅奏折,学堂里也十分安静,一时只有先生讲课的声音。
安宁翻著书页,只觉得先生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远,脑袋不自觉往下垂,险些嗑在桌上。安宁迷蒙地抬首瞅了一圈,最后悄悄闭上眼。
无人瞧见的角度穆桓执笔的手微顿,望了眼兀自睡得双颊粉嫩的安宁,似勾唇笑了。
先生讲课语速缓慢,内容又较为晦涩,很快不仅是安宁,穆元溪也一点一点脑袋打起瞌睡。
“啊——”
一声惊叫,穆元溪猛地吓醒。就见安宁脸通红的站在桌旁,手不住往身后衣领抓去,又害怕缩回来,眼里漾出了泪。
安宁睡梦中觉得脖颈处很痒,梦里便去抓,然半睡半醒见睁眼却是瞧见白皙的指尖不和谐的很长一条青色在蠕动。
安宁惊呼扔掉手中青虫,后脖颈处痒痒的,手中、背上似都有虫子在爬动的触感。
先生沉了脸色正想教训打瞌睡还闹出大动静的安宁,却见安宁无措极了,猫瞳漾着泪转了一圈,就哒哒哒朝一旁隔着几张桌案的穆桓跑去。
最不可思议的是,一直低头批阅奏书的穆桓竟在安宁跑来的时候正好放下笔,隔著书案接住安宁,把安宁抱到怀里。
穆桓眉眼微凝,扫过坐在安宁位置后的宋晔,眼神凌厉,显然一直注意着安宁,清楚瞧见了刚刚一幕。
“兄长,痒,好痒。”安宁在穆桓怀里一个劲儿的挪动,拉着穆桓的手往衣领处塞。
安宁脖颈处的肌肤已经便得粉红,起了一个个小疙瘩。
穆桓抱起安宁,大步向外走去,冷声道:“老先生,安宁本王先带走了。”
“宋晔去屋外跪着。”路过宋晔,穆桓脚步不停,声音愈发冷。
安宁痒得不停伸手去挠脖颈,抓过青虫的手也红彤彤的,指甲去扣掌心,却被穆桓牢牢握住。
宋晔显然也未想到安宁对青虫的反应会这般大,眼里有懊恼一闪而过,听了穆桓的话神色又便得狠戾。
“不跪?好。”穆桓语气很沉,瞥过宋晔的眼神似空无一物,抱着安宁步伐愈发快。
屋内被先生留下的穆元夜默,看来传言无误。穆元溪则满是焦急,她是真喜这个新识得的小姑娘,但被先生拦着无法跟上去,只能瞪着宋晔表达怒意。
……
穆桓径直抱着安宁到了太医署,才懊恼想起是可以唤太医的。
安宁痒得不行,一个劲挣扎:“兄长让我挠挠,痒…兄长…坏。”
穆桓抿唇径自入了太医署,抱着安宁道:“快来人。”
众院士大惊,被穆桓骇人的神色吓到,顾不得打量被穆桓护着的安宁就有人上前诊治。
一把年纪的王太医仔细把过安宁的脉,又瞧了红肿处,松了口气,才觉被吓出了一头冷汗。穆桓气势骇人,王太医真以为穆桓抱着的人是要救不过来了。
王太医很快拿来药膏,在抹了药膏后,红肿处阵阵发凉,舒服极了。安宁终于不再胡乱挣扎,乖乖地缩在穆桓怀里。
穆桓下颌紧绷,神色尤带几分焦躁。安宁摸摸穆桓紧绷的脸,头在穆桓脖颈处撒娇般地蹭着。
“兄长,你不要担心,暖暖不难受了。”
柔软的发擦过脖颈痒痒的,穆桓垂眸,许久才应声,在安宁软软的蹭碰下放松紧绷着的身体。
穆桓知晓不会有什么大事,却仍是不可抑制的焦急,只因怀中的小姑娘是比他的心还要柔软的存在。
……
那日过后,安宁便再未在入宫,也不晓得穆桓最后是怎么处置的宋晔。
穆元夜、穆元溪均年长于安宁,先生所教习的内容适合他们,对安宁却是太过晦涩难懂。且穆桓若不愿安宁入宫做伴读,当今天下也无人能强求。
安宁自手上红肿消了后,每日便都由穆桓教着习字、读书。每当安宁习字时,穆桓便在旁处理公务,安宁偷不得懒,又觉无趣。
然穆桓实在是太忙了,安宁习字时他在批阅奏折,安宁用膳时也常在处理公务,安宁晚间准备歇息时,启须院仍是灯火通明。清晨安宁睡醒时,穆桓却早已去上朝。
穆桓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教导安宁课业,眼底的青黑一直未曾消过,安宁便不忍心闹穆桓陪她玩了。
初雪降临时,安宁在小枣的帮助下堆了第一个雪人,是个手中执笔的耷拉着脑袋的雪人。
穆桓下朝时见着这个雪人竟奇异懂了安宁的怨念,沉吟少许对九御吩咐道:“后日邀请些孩子来府中。”
第21章 第21章
隔日一早, 平王府门前一片熙攘,停满了各府的马车。
昨日接到平王府帖子的人家都有些微错愕,紧接着便是狂喜。
这是自穆桓掌权后平王府第一次设宴, 尽管受邀的都是些八九岁的孩童。但遥想到近日京中有关永康侯府大小姐的传闻, 各府长辈都不约而同的叫来家中受邀的小辈仔细叮嘱, 能与那位大小姐结缘是最好。
…
安宁今日难得早起, 食完早膳后便带着小枣去到启须院新开辟出来的小书房。小书房就在穆桓书房的隔间,中间连着扇小木门。
往常安宁到时下早朝回来的穆桓总是在隔间书房处理公务, 但今日安宁等了许久也未见着穆桓。
安宁在桌案后翻着近日自己写的大字,从几乎看不出字形到如今虽还稚嫩但已隐约有了字形风骨,颇为满意,嘴角不自觉翘起。直至安宁瞧见那张夹在自己一堆大字里的穆桓随意所书的“安宁”两字,字若行云, 瞧之洒然又暗藏锋芒,是安宁望之所不能及的。
安宁收敛起嘴边笑意, 唤小枣磨墨,自己抽出新的宣纸开始写大字,在穆桓身边的时日愈长,安宁愈是能感觉到穆桓的优秀。他是她的兄长, 她又怎能做的太差。
安宁至今还能记得那日烛火下穆桓面色疲惫地查阅她写的乱糟糟的大字, 眸底有压得很沉的不悦,然见她委屈不忿地表情最终也只是把她拥入怀中,道一声:“暖暖。”
安宁也不知怎的,就是忘不了那声“暖暖”, 自那日后, 尽管耐不住性子也一直都认真写大字,完成穆桓布置的课业。
小枣不知何时停下了磨墨, 不时瞅瞅安宁,神色颇为纠结。奈何安宁一直未发现。
安宁写得认真,莹白如玉的小脸从侧面瞧着格外柔和秀美,随着脑袋的微微偏转发髻上的镂空雕花水晶钗熠熠生辉。趴在窗沿探出一个脑袋的杜雅微稍觉晃眼,脚下碎石便是一动,不稳地向后跌撞几步。
隐在房檐上的九乐松了口气,悄悄收回弹出小石子的手。
王爷唤来满府的八九岁的小姐,却不让他们告诉安宁,要让她自己瞧见。偏生安宁今日一直窝在书房,好在这位不知哪家的本该在后院休息的小姐自个儿跑来了。
果然,小书房内小枣疑惑地探出头,瞧见不远处的杜雅微神色诧异,朝屋内说了几句便紧闭上窗扇。不一会儿,小书房通向院内的门被打开。
安宁步履略急地自屋内走出,踩着薄雪行至杜雅微五步远的地方,神色戒备。眼前的人瞧着与她一般大,一身衣着瞧着是仔细打扮过的,但仍是普通,此时正怯怯地瞧着安宁。
“你是何人?为什么在此?”安宁神情未变,语气却是严厉。此人她从未在府中见过,且这是穆桓的启须院,素来不容人随意进出。
“我,我……”杜雅微眼角泛红,瞧着似要哭出来了。
“我是随宁伯侯府的二小姐来的。”
安宁稍愣,疑惑望向身侧的小枣,小枣硬着头皮道:“您不妨去后园瞧瞧。”这也算是小姐自己发现的吧。
……
后园,初雪落下,将将在地面掩上一抹白,满园梅枝嶙峋,只几朵腊梅含苞待放。园中各处三三两两的聚着各家小姐,此时又有雪开始落下,所有人都往园中的小轩里跑去。
小轩中烧着炉火,暖暖的,隐有梅香传来,配上精致的糕点和茶水,各府小姐们都是贪玩的年纪,互相嬉闹着尚还坐的住。充当管家招待的九章却是满心无奈,临近午时了,他还未瞧见安宁,也不知王爷是怎么想的。
小轩内突然闹起来,是宁伯侯府小姐那处。
言姝与别家姐妹玩闹了许久,此时才发现被祖母塞来同她一起的杜雅微不见了。言姝不禁急了,她这个远方表妹用她母亲的话讲就是个不安分的,早前刚来到平王府就想往前院去,被她即时拦下,刚刚未曾注意也不知跑哪去了。
这平王府岂是她能乱跑的,言姝忙叫贴身丫鬟悄悄出去寻人。不巧,与言姝素来不和的晋源侯家小姐正好望见这一幕,大着嗓门喊:“言姐姐,你的丫鬟跑了。”
九章命人拦住小丫鬟,走过去问询,言姝一时很是尴尬。
“九章。”娇软的嗓音自小轩木梯处传来。
小轩中蓦地就静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从转角处行来的安宁。
来人一袭素绒绣花袄,外罩织锦镶毛斗篷,白色的毛绒收在下颌处,衬着玉白的脸,竟叫人一时分不清谁更白些。其上一双猫瞳,透着秀巧灵致,望着人时自带着亲切之意。
安宁缓缓走来,隐隐可见裙摆上的青莲,步步生莲,年岁虽小,满身素色,却已见来日的绰约风姿。
言姝神色复杂,昨日听爹娘细细叮嘱,她只当安宁是个娇惯稍蛮横的小姐,然今日一见显然不是。尤其是当言姝看见安宁身后低着头脸色苍白的杜雅微时,神色一变,猛然从座椅上站起。
安宁视线粗略扫过一圈,有些头疼,在座的她都不识得,只是脸上本能地学着穆桓往日的样子摆出云淡风轻的表情。
“请问哪位是宁伯侯府中的二小姐?”安宁询问,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见那位立在座椅旁神色僵硬的言姝。
“我是。”言姝回过神来。
“这位可是你家中妹妹?”安宁望着言姝,神色颇淡,见她年岁稍长如此道。
言姝瞪了杜雅微一眼,才答道:“是家中远房的妹妹。”言姝一咬牙又朝安宁行了个礼,神情恳切:“家中妹妹若不懂事冒犯了安小姐,言姝现在这儿待她赔罪。”
安宁避开言姝的礼,神情缓和不少,只道:“这位姐姐言重了,只是到他人家中做客未得主人应允便胡乱走动,确实不好。”
这些时日穆桓拘着安宁除了写大字外,待人接物的礼仪也没少给安宁念叨,往日的安宁是绝对说不出这番话的。
言姝拉过杜雅微一同朝安宁道歉,安宁没有再深究,若非杜雅微闯进的是穆桓的启须院,她也不会这么生气。
安宁瞪了九章一眼,九章摸摸鼻子,自知失职。
今日来的小姐们年岁虽小,但都有眼色,特别是与言姝交好的小姐妹此时都纷纷出言暖场,场面不一会儿就热闹起来。
安宁与言姝聊了会儿就发觉这位宁伯侯府的二小姐知识渊博、温婉懂礼,且言谈有趣,没多久压抑在内心的活泼小人就压不住了。
安宁唤小枣拿来她最喜的水晶软糖分享给小姑娘们,缠着言姝要去外面玩雪。
小轩外,风缓天清,只偶尔落下几瓣雪,添一抹寂色。
安宁眨巴着眼,摇着言姝的衣袖,终是使得言姝点头。
……
小轩外,地面覆着未化的白雪,满目白色的纯净。安宁踩下第一个脚丫印,欢脱地跑远,在雪地里打着转,偶尔蹲下捧一手雪。
言姝在安宁身后不远处,步伐端庄秀雅。
安宁很快就耐不住性子,一溜烟跑去言姝身旁,拽着言姝的袖袍就往前跑,嘴中嚷着:“言姐姐,你快些!”
安宁忘了自己正捧过雪,两手抓在言姝的衣袖上,很快就晕开了两个小掌印。
言姝微愣,一旁的杜雅微神色一暗,就要开口,被言姝警告地瞪回去。
安宁丝毫未察,嬉闹着拉着言姝在雪中飞奔,不时从树上抓一捧雪再去贴言姝的脸。
言姝假意唬脸生气,安宁又笑嘻嘻拉着言姝的手去抓雪往自己脸上抹,边抹边冷得缩脖子。
言姝无奈,怎么都气不起来,渐渐似也被安宁的欢脱感染,放开了往日的束缚彻底嬉闹开来。
两人雪球你来我往,一时好不热闹。
小枣心急了,嚷着阻止:“两位小姐莫闹了,小心着凉!”
安宁哪还听得见,脚丫子跑得飞起,闻言顺手向小枣砸了个雪球。
“小枣,快一同来!”
安宁未瞧见的是,一直浅笑的杜雅微忽地僵住的笑和眼中蔓延开的阴霾不忿。连一个小丫鬟都可以,安宁却从始至终未分给她过一个眼神。
从掩映着的梅林中缓步行来的穆桓恰是捕捉到了这份阴霾,一时神情莫名,微敛着的眉眼平白带了两分凉薄。
直至安宁灵动含笑的眼望过来,那双眸中,刹那绽开了欢喜。
穆桓蹲下身子,张开双臂,黑色斗篷敞开。
安宁一愣,本能松开一直抓着言姝的手,飞奔向穆桓,恰恰扑进穆桓敞开的怀中。
穆桓向后稍倾,稳住被安宁大力撞歪的身子,随之环在安宁身后的手拉紧斗篷,望向安宁的目光有些责备。
“闹了多久了?”
“才一会会儿。”安宁眼神闪烁,不敢看穆桓,径直把冰凉的手贴上穆桓胳肢窝。
“冷,要暖暖。”安宁皱皱鼻子。
“暖暖?暖暖是这儿。”穆桓嗓音不觉带上笑,拉着安宁的爪子贴到安宁的胳肢窝。
衣裳穿的厚,安宁对自己的爪子没有什么感觉,只觉握着她手的大掌十分暖和。安宁不禁用右手握紧了穆桓的手,把自己的左手握成一团再塞进去。
穆桓饶有兴致地任安宁自己动作,配合地又虚握住另一只手,方便安宁塞进去。
待两只手都被暖意包裹,安宁双眸中几乎溢出笑来,探首凑近穆桓的脸颊,把自己的双颊贴上去蹭着。
穆桓未料到安宁会是这个反应,回神只觉冰凉的触感从唇上擦过,又贴上他的脸,蹭了好一会儿才蹭暖。
安宁满意地在穆桓耳边呼气,悄悄道:“都暖和了,兄长也暖和了。兄长想不想听听暖暖的秘密?”
穆桓轻嗯。
安宁离得稍远了些,视线落在穆桓白玉般的耳垂上,突然很想舔一舔。
安宁也这般做了,还咬了一口,方才笑嘻嘻从穆桓怀里跑远。
言姝离得稍远,虽瞧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两人之间自然的亲密默契却是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即使是她与爹爹,也少有这般亲密。
穆桓僵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耳垂处麻麻的痒意一路似漫延全身。一同的还有小姑娘娇软的话语。
“暖暖想做兄长永远的‘暖暖’。”
第22章 第22章
时辰不早, 一众小姐们在小轩中食了午膳,便都由府中人接回家。言姝待得最后,同安宁一同送走了小姑娘们方才上马车。
安宁拽着言姝的手颇为不舍。
“言姐姐……”
言姝忍不住掐了掐安宁婴儿肥的脸颊, 道:“我会常来寻安宁的。”
一阵寒风吹来, 还未上马车的言姝不禁打了个寒颤, 安宁也冻得瑟瑟发抖。
“小姐, 快回吧,王爷还在生气呢。”小枣担忧道。梅林中不知安宁做了什么, 穆桓在地上蹲了许久后,径自沉着脸回了启须院,九御只敢远远跟着。
安宁双眸莹润,终是放开了言姝的手送她离开。
……
回到启须院,安宁缩了缩脖子, 方才踏进书房,小心翼翼瞅着往里走。
穆桓正端坐在桌案后处理公务, 翻阅奏折,不时皱眉沉思,手中的笔只偶尔划上两笔。
穆桓仿似没有察觉安宁进来。
安宁走到穆桓身侧,将穆桓处理好的奏折一本本的摆放整齐。穆桓似没有看见安宁, 只冷着脸将处理好的奏折放在一旁。
安宁又开始给穆桓磨墨。
墨水晕染开一层又一层, 安宁人小力气也小,磨了许久直至手腕泛酸才停下。
安宁转首看穆桓。
穆桓垂着眸,视线专注落在折子上,似遇上了难题, 眉心微蹙, 握笔的手将笔放下,一下下揉着眉心。
安宁突然有了胆子, 伸手抽走穆桓手中的折子。
穆桓手中一空,眉心微敛,又若无其事地重新抽了本折子。是准备彻底忽视安宁了。
安宁抿唇,动静颇大地将折子压在桌案上。那时她不乏戏弄的心思去咬穆桓的耳朵,可未想到穆桓会这般小气,只是被咬了下耳朵就这般气。
安宁不管不顾凑上前挤到穆桓怀里,用自己隔开他和折子,让穆桓只能看着他。
穆桓终于将视线落在安宁身上。他眸中墨色很浓,伴着太过白皙至有些苍白的脸瞧着十分骇人。
安宁忍不住缩了一下,再没了刚刚的气势,从穆桓身上爬下,嘟囔道:“让你咬回来就是。”
闻言穆桓眉眼一跳,一直压着的气终是一股脑冒出来。
“你知你做了什么吗?”
“你今年年岁多大,还是能胡乱咬人和让人咬的时候吗!”
穆桓语气越来越重,声音压不住地放高 ,手中握着的折子被握出明显的褶皱。
安宁吓了一跳,呆呆忘了反应,回过神又觉委屈。她只是想作弄下兄长,想看他玉白耳垂上有个牙印的逗趣模样,想让他多笑笑。
自他们从永康侯府回来,穆桓便愈来愈繁忙,以前安宁还偶尔能见着的柔缓笑意也愈来愈少。
穆桓无言静立,知是自己反应过大。安宁,只是孩子心性,也还只是个孩子,可耳上传来的痒意一直如影随形。
羞恼。十八年来,穆桓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情绪。此时,穆桓又不觉伸手去揉耳垂,用力得像是掐,本玉白的耳垂不知何时已经红肿,像是之前就被揉过许久。
因穆桓的墨发垂在耳侧,安宁一直未瞧见穆桓的耳朵,此时突然望见才觉自己无心闹了个大祸。
安宁顾不得委屈,慌忙抱住穆桓的胳膊,道:“你别揉了,兄长,我给你擦擦好不好。”
安宁说着想往袖里去掏手帕,又担心一放手穆桓就去揉,只用手指顶着袖口翻出袖口内面,轻轻擦着穆桓的耳垂。
穆桓目光凝在安宁认真略含担忧的脸上,终是没有阻止安宁的动作。
许久,穆桓推开安宁的手,嫌弃瞥安宁的袖子:“行了,越擦越脏。”
安宁:“……”好想再咬一口。
穆桓将手中的折子抚平,眼角余光见安宁满脸敢怒不敢言,心中舒缓不少。
穆桓伸出手,用袖袍裹住,嫌弃地点安宁脑门,道:“去热水里洗干净再回来。”
安宁磨了磨牙,恨恨转身跑了,头顶发钗因为主人太过用力,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
那日的小插曲过后,安宁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无趣。
穆桓将安宁看的紧,不许安宁随意出府,只能希望言姝会过府来。
初始时,安宁颇为期待,但一直未见到人,后来除了读书习字,穆桓又给安宁请了位女师傅教导琴艺,安宁便也渐渐淡忘了。
幸而穆桓偶尔会从宫中带来穆元溪的书信及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安宁倒也不觉无趣。
随着时间的流逝,焚香抚琴,读书习字,不觉间安宁的性子沉静温婉了许多,转眼到了岁末。宫中开始筹办年夜,太后娘娘亲自给京中一些贵女下发帖子。
安宁收到帖子时,欢喜拿去给穆桓瞧,只得穆桓一个冷淡的嗯字。
安宁讪讪跑远,自去欢喜,数月书信往来,她终能再见到元溪姐姐。只是不知言姝是否收到了帖子。
……
言姝自那日回到宁伯侯府就染上了风寒,高烧数日未见好。言姝是宁伯侯府这辈唯一的女孩,一时急坏了宁伯侯府众人。
宁伯侯在宫中求来太医,道是着了凉,好生调养便会无碍,宁伯侯府众人才松了口气。
只是此般一来,一直到临近岁末宫中帖子下来,言姝身子也未大好,入不得宫了。
杜雅微自入了宁伯侯府,便一直乖巧伺候在老夫人膝下,以求得日子能好过些。老夫人晚来无伴,见杜雅微乖巧,便也疼爱了几分。
这日杜雅微给老夫人敲着膝盖,听堂下众夫人议起言姝的病情颇为可惜,不由错乱了手中力气。
老夫人疑惑道:“雅微可是累了,先歇歇吧。”
“雅微不累,是言姝姐姐……”杜雅微喏喏开口,声音吞吐。
老夫人见状语气严厉:“大家之女,何来这般吞吐之姿,有话但说无妨。”
杜雅微乖巧应是,似定了决心咬牙道:“老夫人,言姝姐姐之所以染了风寒……全因那位安小姐,明知雪天冰寒,还将未化的雪往言姝姐姐的衣领塞。”
杜雅微可谓声泪俱下,说着哽咽起来:“那位小姐娇纵无比,只因了平王宠她……”
“住嘴!”老夫人突然怒声开口,气得浑身发抖。
众人慌忙上前安抚老夫人,唯杜雅微还愣在原地,不知说错了哪句话。
一位夫人一把拉开杜雅微,斥道:“愣著作甚,还不退下,姝丫头的事自有定论,轮不得你胡乱编排!”
杜雅微纵是不甘,也只能乖巧退下,只是到底年幼,藏得住脸上的不忿却藏不住眼中的情绪。在场的夫人几乎都活了大半辈子,哪会瞧不出来。
待老夫人顺过气来,第一句话便是对一旁的大夫人也是言姝的娘亲道:“这丫头是我看错了,你可莫糊涂。”
大夫人恭谨道:“儿媳醒得的。”
老夫人又道:“但若那姑娘确实性子不善,我宁伯侯府的姑娘也用不着上杆子讨好。”
……
因此,设宫中宴那日,安宁一入宫到小姐们的席位便收得了许多探究的眼神。除了宁伯侯府的夫人,还有许多来自各家的打量。
安宁面色不变,坐姿挺直,偶尔撞上他人打量的视线还会回以一个甜笑。小姑娘小小年岁这般坦荡地一笑,反倒使得打量的人感到惭愧了。
只有离得近的小枣瞧见了安宁放在膝上的绞紧的双手。安宁紧张得连满桌的精致糕点美食都忽视了。
这份紧张,大概是源于,穆桓吧。
安宁犹记得那日永康侯府前,铁甲士兵拱卫,百姓惊艳,穆桓在身前牵着不安的她步步行上大道,也一步步走进他的世界。
因男女分席,安宁不得不与穆桓分开。
在大殿里分开时,穆桓轻拍安宁的脑袋,眸色柔缓。
“乖女孩,去吧。”
于是安宁背脊挺直,唇瓣含笑,不觉间学足了穆桓的做派,随着领路太监来到席位,对所有或恶意或好奇或讨好的视线均报以一笑。
两边席位隔得稍远,安宁瞧不清穆桓具体神情,只见着一白衣青年位于皇座之下的首位,姿态闲雅把玩着酒盏。
不久,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传遍大殿。是幼帝穆元夜、太后何氏以及穆元溪这位小公主到了。
气氛很快热闹起来,酒过三巡,何氏便先行离去,命宫人领着女眷们游园。
宫中有一簇锦园,皇家几代帝王收集的稀有名贵花木都在其中,又经精心雕琢。即使现在是冬日,点上明灯,游玩起来也别有趣味。
各家小姐夫人三两散开后,唯安宁处显得颇为寂寥,安宁无家中长辈领着,闺秀们不熟识也不敢妄自上前。
安宁不愿由不熟识的宫人引路游玩,就趁此食着糕点,等穆桓领她回家。
直至一声欣喜的声音传来:“暖暖。”
安宁稍愣,是一个陌生又恍惚熟悉的女声。到如今,还有谁会这么唤她,安宁迷茫。
安宁以为听错了,专心吃着糕点,直至一张隐约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暖暖。”年约三十的女子笑颜慈祥,眼角微红。
安宁嘴中的糕点哽住,猛地咳起来,女子焦急给安宁抚背。
“舅母。”安宁许久止住咳,喃喃出声。
自安宁有记忆起,安阳郡主一直深居简出,唯这位卫家舅母还能见着,可也有许久未见了。早前殿中人多,安宁竟未见着。
“好暖暖,舅母和你舅舅都十分想你。”卫夫人不禁把安宁搂入怀中,母亲病逝,卫家出事自顾不暇,也不知这丫头那时吃了多少苦。
安宁也抱紧卫夫人,眼眶泛红。她终是想念娘亲的,想念与娘亲有关的所有,自然愿亲近与娘亲有关的所有。
“暖暖也想你们。”安宁哽咽。
“好孩子,平王待你可好?”卫夫人生怕安宁受着委屈。
“六叔自然是极好的。”一道娇俏声音抢先替安宁答了,是小公主穆元溪。
安宁回首,穆元溪娇俏立在不远处,一身红衣,神采飞扬。
见安宁看来,穆元溪眉梢扬起,逗趣道:“我说的是‘暖暖’的心里话。”显然站这儿有一会儿了。
安宁脸红,悄悄抹了抹眼角,把溢出的泪抹去,却不知她一双被水浸过似的猫瞳根本藏不住。
卫夫人放开安宁朝穆元溪行礼,穆元溪摆手阻止,靠近安宁,耳语道:“暖暖这般让人心疼,可要去六叔跟前撒撒娇。”
第23章 第23章
穆元溪转而对卫夫人道:“暖暖交给本宫, 不用挂心。”话落就带着安宁离开。
卫夫人见着两个小姑娘亲密离开的身影心中欣慰,只远远叮嘱安宁莫要太过贪玩。
随后不知怎么走的,安宁就随穆元溪绕过了小姐夫人们的所在, 来到了一处阁楼。
阁楼所处地势极高, 掩映在高大树丛间, 在簇锦园瞧不到此处, 然在此处却能清晰见着簇锦园的风景。
此时里面烛火通明,四面环侍着丫鬟, 见到穆元溪正要行礼,立刻被穆元溪制止。
“这是哪里?”安宁觉得不安,似乎她不该来这儿。
穆元溪不答,只走了几步推开门,一把将安宁拽进屋, 又合上门。
安宁打量一圈,这是一个隔间, 隐隐还能听见隔壁的谈话声。穆元溪已经贴到连通着隔间的窗扇上。
安宁皱眉不顾穆元溪的挣扎将她拉开。
“不要偷听。”
话落安宁正要推门离开,却突然听见了穆桓的声音。
安宁顿住,脸上满是挣扎。
“放心,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在这儿的。”穆元溪道。
安宁长睫颤了颤。
“我听母后说, 六叔要娶妻了, 今日就是给六叔相看的。”穆元溪状似无意道。
娶妻。
嗯。娶妻?
安宁彻底放弃了挣扎,抢在穆元溪之前趴到窗扇上,只能隐约听见隔壁的谈话声。
有许多人在。
穆元溪不知何时走到安宁身后,将窗扇打开条缝隙。声音清楚起来。
安宁凑上前, 眯眼看。
正对着窗扇的人, 一身白衣,于桌案后执盏饮酒。骨节分明的手掌映着玉色酒盏, 烛火下比美玉更显温润,安宁不觉出了神。
“秦大小姐不愧出自书香之家,这首诗甚妙。”何氏话语含笑,夸奖道。
紧接着何氏语调稍转,对穆桓道:“哀家素闻你喜诗词,不如来点评下秦小姐的诗。”
安宁瞧见那双手微顿,指节在酒盏上轻点着,似在斟酌。
安宁目光凝在那跳跃的指尖,脑中自然冒出穆桓的模样。想必定是微敛着眉眼,眸中墨色沉沉压着不耐,偏偏唇瓣微勾。
安宁不自觉弯唇笑起来。许多次,穆桓也是这般,但最后都是被她闹得或暴躁或无奈。
穆元溪拍拍安宁肩,不知这小姑娘怎的突然笑了。
安宁吓着,却不是因这一拍。而是,转眸间瞥见地,微抬起的似笑非笑的眼眸。
安宁蹭地蹲下身子,蒙住脑袋,不知穆桓是不是真的看见她了。
这么小的缝隙,应是没有。安宁又悄悄摸回去。
穆元溪对安宁奇怪的举动已经视若无睹了,大刺刺倚在一旁道:“放心,那边绝对看不见我们的。”
安宁心下稍定。再一看,果然是她的错觉。
那头,穆桓抬首饮尽杯中酒,宽袖垂下,复又露出被酒水打湿的唇,无端潋滟。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安宁不觉咽了口唾沫。
直至一清丽女声传来,似有遗憾,又带着别样娇嗔:“太后娘娘,诗作拙劣,莫为难平王殿下了。”
安宁一抖,恍惚听到了轻笑。
“秦小姐果真善解人意。”
秦大小姐面色僵住,她本是以退为进,任谁也料不到穆桓会是这个回答。
隔着窗扇,安宁也能感觉到那屋内的尴尬,可安宁眼底却是漫延开了笑意。
这话才符合穆桓。
“六叔,朕敬你一杯。”穆元夜道,无视了满室的尴尬气氛。
复有丫鬟将酒杯倒满,穆桓执盏饮尽,却是对穆元夜道:“元夜,应少饮酒。”
穆元夜皱皱鼻子,闷闷应了声。
大家打着哈哈,气氛复又热闹起来。秦小姐讨了没趣,颇为愤愤。
屋内除了一些亲贵大臣,还有不少有声望的夫人,众人都清楚今日屋内一聚,是太后娘娘想为平王择妃。
平王早已及冠,却因先帝忽视而至今没有定下正妃,京中各府窥视平王妃位子的大有人在。
闻得太后有此意,不少夫人都顺水推舟试探。然其后无论是谁,如何言语,皆被穆桓稍冷淡的态度堵得哑口无言。
无意择妃。
穆桓几乎在脸上写了这几个大字。又一杯酒饮尽,穆桓扶额现出抹醉意,眸底暗沉沉一片。
安宁打了会儿瞌睡,困乏地抬眼,恰是对上穆桓的眼。
很是不耐。
安宁愣住,视线移开,过了会儿去瞅,穆桓仍是暗沉沉望着此处,对上安宁的猫瞳,忽地现出玩味的笑。
安宁登时瞌睡吓没了。
啪——合上窗扇。
眯眼无趣状的穆元夜猛地惊着,拍打安宁,唇齿不清:“你你……轻点。”
已晚了,何氏严厉喝问:“谁在那!滚出来!”何氏因着穆桓的态度,早已憋了满肚子火。
穆桓扶额的手放下,无声道:“蠢丫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短[对手指(?? 。 ??)]
第24章 第24章
屋内气氛僵持,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聚在隔间处。很快有宫女进来,附在何氏耳边低声禀告。
何氏面色难看,望向穆桓, 众人一同望去。
青年拒了身旁宫女, 正将酒盏满上, 疏懒饮尽, 话语落在空处。
“是我家的丫头。”未言尽的话,屋内之人都明了。
权衡一会儿, 今日也在屋内的宁伯侯府老夫人缓声道:“王爷说的,可是曾经的永康侯府的大小姐?”
之所以是曾经,是因今朝已无永康侯府。永康侯联合瑞王谋害先帝,穆元夜登基后永康侯获罪抄斩,满门受牵连。
除了安宁。
穆桓未言, 神色却是冷了。
永康侯府大夫人强自镇定,不晓得婆婆此言何意。老夫人命她莫糊涂, 怎地自己又会有这般言语。
“永康侯府?”一直作壁上观地卫泽突然冷哼,“安阳早与永康侯和离,本王胞妹的女儿与永康侯府何关。”
卫泽余光瞥过穆桓,那份永康侯被迫认下的和离书, 是送到卫府的。
“是老身糊涂了。”宁伯侯府老夫人坦然道, “老身本意并非要将那丫头牵扯上永康侯府,而是府中二丫头与这丫头甚投缘,才多嘴一问。”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宁伯侯府二小姐大病一场, 到底心难平。
“糊涂?”
“永康侯也是一时糊涂。”
穆桓放下酒盏, 向穆元夜告退,起身离去。
………
隔间, 安宁些微忐忑,然心底是安的。
不久,隔间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门被推开。来人携满身酒气,迈进屋内,步步踱至安宁身前。
穆桓目光凝在安宁身上,喜怒不辨,或纯粹是有了醉意。
“六叔,是我带安宁来的,您不要怪她。”穆元溪抢在安宁之前开口,一副护犊子的样子,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去寻你母后吧。”穆桓指尖搭在窗扇上,仿似染了水意的双眸愈发沉,落在人身上,若黏稠的深潭。
安宁迎上这样一双眸,唇角微抿,又缓缓绽开个甜笑。安宁安慰般拍拍犹豫穆元溪,示意她可以先离去。
穆元溪步出隔间。
穆桓似笑非笑望着安宁。
是愈发不怕他了。
安宁也在打量穆桓。沉沉双眸因酒意朦胧,深渊白雾缭绕,美奂如仙,亦是深沉。偏双颊染着红晕,白衣墨发。安宁咬唇,道一句不敬,是甚美。
“走吧,兄长带你回家。”
心中升起麻麻痒痒的欢愉,酒意上头,穆桓听见自己这般道。又无动作,只修长指节懒懒在窗扇上敲着。
最后,是安宁去牵穆桓的手。穆桓指节落下,落在安宁掌心,安宁握住、抓紧,牵着人往外走。
夜色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携,步出高处阁楼,行至低处石子巷,从灯火人声缭绕,至人间宁静徐行。
一步一步,宫室恢宏隐秘处,行的都是心安。
“兄长,可是当娶妻了?”
稚嫩的女音响在耳畔,穆桓微怔,酒意侵扰大脑,本能明显盖过思虑。
“是。”
“若暖暖不想要嫂嫂呢?”
安宁猫瞳落在空处,只觉眼、嘴、心都被身侧缭绕的酒气染浊,浮躁又无力。
果然,是凝固的气氛。
穆桓不答,只眯眼借月光仔细瞧安宁,安宁猫瞳微敛,稚嫩的脸在月色下竟格外温婉沉着。
是认真的。
一路行至宫门,安宁腿脚酸涩,眼眶也红了,望着光影里停着的马车,步伐却是顿住。
安宁的手指绞紧衣袖,是即将步入陌生境地的不安焦虑。眼前拢下黑影,安宁惊诧不肯抬眼。
穆桓背对安宁蹲下,步伐似踉跄,笔直背脊稍弯,墨发垂直胸前,完全将宽厚背脊留给安宁。
“来,兄长背你。”
放空的猫瞳蓦地灵动。温暖嗓音蛊惑般,安宁不知不觉就扑到了穆桓脊背上,双手交叉搂住穆桓的脖颈。
背上的重量压来,不沉。
“为何不想要?”
“嗯?”安宁反问。
穆桓不再答。
安宁很快明白,满心懊恼。恼他一直不答,却突然发问;恼他,又让她欢喜,好似她所想的他都会同意。
安宁想说有了嫂嫂你会没现在那么喜欢我;有了嫂嫂你们又会有自己的孩子,你喜欢我会更少;有了嫂嫂要是嫂嫂不喜欢我你还会喜欢我吗……
可最后,出口的只是一句话。
“我只有你。”
穆桓不曾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安宁声音哽咽,如今只是想到她会有个嫂嫂便无比难过,以后若真有呢?
穆桓觉得头疼,他是醉了,连个八岁小姑娘的心思都辨不清。想是小孩子对心爱之物的都有与生俱来的防护姿势。
娶妻,穆桓未想过,既如此……
“若暖暖不想,我不娶便是。”小姑娘总会有长大明事理的一天。
穆桓听到安宁一口气顿住,随后是忐忑的哑了的童音。
“应当娶呢?”
“什么是应当?”穆桓反问。
安宁难住,什么是应当?心尖有颤颤的感觉浮起,道不明,又转瞬消失。
她不明,但总有一日,她一定会明了。
第25章 第25章
转眼时间流逝, 已是六年后。
当年懵懂的婚娶之事,到如今身处红绸喜乐的氛围里,安宁终是对婚娶有了鲜活的认知。
今日, 言姝出嫁。
那年言姝大病一场后, 与安宁并未生疏, 反是之后颇多往来, 交情愈发深,安宁也成了宁伯侯府的常客。
相处的时日久了, 宁伯侯府众人皆晓得安宁的性子,是个软和讨人喜的姑娘。且今朝不复往日,随着安宁的长成,少女传袭自母亲的容貌、才觉皆令人惊艳。
宁伯侯府对安宁与言姝的亲近乐见其成。
此刻,安宁只是安然静立, 一袭银纹绣百蝶度花裙,但喧嚣的锣鼓声中, 依然不自觉吸引着众多目光。
安宁唇瓣含笑,猫瞳灵动满满都是祝福,目光专注落在一身嫁衣,跨过火盘的言姝身上。
言姝喜帕遮脸, 瞧不见面目, 从火红嫁衣里伸出的秀手纤纤,落在新郎宽厚的掌心,被握紧。
安宁眼眶微红。
去岁秋日,金桂满月, 红枫绵延千里, 数千送嫁队列,送走的是嫁衣如火、义无反顾的穆元溪。
初初一面, 这个素来性情热烈的姑娘就将心交给了那个如鹰般的男子,不顾皇上太后反对,满身荒唐。
自此荒原大漠,相见甚难。安宁唯一能做的便是祝福,望那大漠的环寮王珍之爱之。
今日,安宁又见着了言姝,这个温婉端淑的姐姐将自己此后交给眼前的男子。
相携一生,白首恩爱。
安宁一遍遍默念,却突觉自己才学的贫乏,竟连更好的祝福也想不出。
若是兄长,安宁思绪稍转,若是穆桓定是能想到这世上最美好的祝福。安宁脑中又浮起穆桓俯首埋案专注的神情,不觉失笑。
若他在此,许是只会面色疏懒地应付着各府的人,浅淡道一声恭喜。
可惜,穆桓并不在此。
礼成,新娘被喜婆送进卧房。安宁眸色黯淡下来,并未随人群前去。
因着言姝的喜宴,安宁焦虑又欢喜了许久,数日焦躁不安。公务繁忙的穆桓见她如此,好笑道:“宁伯侯府二小姐出嫁之日,本王定要好好瞧瞧,多好看的姑娘竟把我家暖暖的魂都勾了,这般……”
穆桓顿了顿,笑意更深,语调悠悠:“舍不得拦不得。”
安宁立时红了脸。
六年时光,不仅是安宁从稚童到豆蔻,芳华初显。穆桓亦是,曾经的温润少年郎,如画眉眼愈发深邃,气势沉稳端凝,浑然似古玉难掩华光,又温润进了骨子里。
穆桓用这般逗笑又似拈酸的语气说话,墨眸又专注凝在她身上,饶是安宁日日相伴在穆桓身边,也受不住。
又羞又恼,安宁当时便夺了穆桓手中的笔,蛮横去揪穆桓的发,道:“兄长说话要负责,你这是许了我要同去喜宴的。”
穆桓笑应,从她手中检回发,重拾了根笔,又很快埋首进书案。因此,穆桓也未瞧见安宁敛去羞恼后,稍迷惘的表情。
安宁看着穆桓,许久至穆桓一坛磨好的墨写完不得不顿笔,安宁才回神。安宁行至穆桓身侧,一如幼时般给穆桓磨墨。
只是到得最后,安宁还是自己来了喜宴。
………
安宁离开时,天色昏暗,夜幕将至。风席卷着,微凉,安宁不仅仅紧了紧小枣给披上的斗篷。
府前停着众多马车,安宁绕过,缓步行至稍远的街角处的低调马车。
远远的一点灯火亮着,隐约可见一盏灯笼,安宁心中一动,步伐顿住。
“还不过来。”
男人沉缓的声音很快响起,略含不悦。
安宁抿唇,压住内心的欢喜,快步走向马车,由小枣扶着踩上木凳。
车帘自内被掀开,伸出双修长的手,抓住安宁的胳膊,贴上衣袖下一抹白皙的肌肤,带着暖人的热度,一路熨烫到心里。
安宁蓦地颤了颤,抽回手。
穆桓收回手,在昏暗的车内辨不清眉目。只手上动作如行云流水,拿起倒置的茶盏,斟满。
安宁愣住,望了望自己的衣袖,欢喜慢慢消失,眸内黯然,有些无措。
直至车内男人轻笑出声。
“暖暖是大姑娘了,兄长的错。”声音低缓似惆怅。
气氛却奇异缓和。
安宁笑,心下放松,这人三日前突然离开,又突然出现,也不怪她会吓到。安宁不管穆桓能不能瞧见,一个劲儿摇头,软声道:“才不是,黑漆漆的,是兄长吓人。”
女孩语调娇软又带着娇宠之下才有的娇蛮,穆桓失笑。
“风大,进来。”
安宁进车内,隔着段距离坐在穆桓身侧,接过穆桓递来的热茶。
安宁抿着,茶香清冽、稍苦,安宁不再喝,只捧在手中暖着手,垂眸看一瓣茶叶卷在水中沉浮。
四周亮起,是穆桓点上了烛火。
安宁抬眼,仔细去看身侧的人,黑衣墨发,眉眼严肃,墨眸沉沉,指节在杯盏一下下搭着,似在思量,无端显得威严沉稳。
这些年,穆桓瞧着是愈发凶了。安宁垂眸,避开身侧人突然落到她身上的视线。
“安宁。”
“嗯。”安宁不自觉挺直身子。穆桓会这般唤她,除了气极的时候便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穆桓身在烛火光明处,身后却是至暗。明枪暗箭,素来避着安宁,然安宁懂得,她无法做更多唯有乖巧些。
“这些时日……”穆桓斟酌,顿住。
穆桓瞧见昏黄烛火下女孩严肃的侧脸,不禁将视线移至手中茶盏缓去心中升起的浅淡笑意。
“这些时日,早归家。女孩大了,兄长担心狼来了。”穆桓不无调侃。
安宁瞪大了眼。
穆桓轻咳一声,故作严肃,“特别是兄长不在的时候。”
穆桓诧异看穆桓,直至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瞬即逝的笑意,明了是戏弄。
想是离开的这三日,穆桓收获颇丰,随着穆元溪逐渐长大,朝中许多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安宁直视前方,淡然道:“怕狼作甚,我可是日日与虎为伴。”安宁刻意咬重了日日两字。
穆桓疏朗笑出声。
笑声落下,只剩寂静,一时能听见马蹄哒哒落下踩过石板的声音。突然有浅淡的尴尬漫延开来。
安宁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刚才话语中的暧昧。虽是玩笑,与他人也许就是笑过,但在她与穆桓之间,着实尴尬。
穆桓一下下转着茶盏,将余下的茶盏一一斟满茶,不饮,只是重复动作。从壶嘴倒出的水流缓而稳。
安宁突然轻叹,转而以袖遮住半张脸,唯剩一双狡黠猫瞳滴溜溜转着,凑近穆桓道:“劳烦大人给小女子瞧瞧,这姿容作何?可够一品?”
“能否唤那如狼似虎的将军念念不忘?”安宁声调婉转,猫瞳水润似含了满腔满腹压不住的情。
不知马车行过何处,窗外隐隐有戏腔传来,一同入了穆桓的耳。
声嚣萎靡,清茶烈酒。穆桓闭目,沉声斥道:“荒唐,再闹以后便将你的话本子全烧了。”
安宁立时收了表情,离了穆桓稍远,无辜去拽穆桓的袖摆,理直气壮的。
“兄长凶什么,闹给你看有何不可?”
“长兄如父,让暖暖闹一闹又如何。”
安宁蛮横起来,穆桓也是无法。又好笑,这女孩如何胡闹还不都是他惯的。
“对兄长也不可这般。”
“为何?”
“兄长是男子,且我们并无血缘之亲……”穆桓蓦地顿住。
安宁突然红了眼眶,泪珠从眼角滚落。
“兄长可是嫌弃暖暖不是亲妹妹,兄长可是后悔了?”
安宁眼泪不停,目光控诉,又耍性子转身回去缩到马车一角,离得穆桓远远的。
瞧着委屈极了。穆桓轻叹,刚刚的对话怎的就变成这个意思了。
穆桓掏出娟帕,强硬按着安宁的肩把人转过来,细细地给安宁擦眼泪。
安宁眼睫轻眨,又是一串泪珠落下,带着滚烫的热度落在穆桓手上。
穆桓沉默许久,终是妥协道:“是兄长错了,暖暖莫哭。”
安宁立时收了泪,只红着眼眶瞅穆桓,小声道:“错哪了?”
穆桓气笑,刮安宁的鼻子,真是没脸没皮的姑娘,从来不晓得见好就收。
往日也是这般,各府塞人进平王府被她撞见,占得上风自然无碍,然若吃亏就冲他哭,哭得他大怒把人通通赶走。以为他不明白是耍性子,不过是乐意纵着。
“也就你还敢对我说这话。”
安宁轻哼一声。恰逢马车停下,安宁径自掀了车帘下马车,唤上小枣就往府内走,全然不管身后的穆桓。
九御停下马车就见着这幕,又瞧见随后下来的穆桓眼眸含笑、全然温和。九御见怪不怪,只低头装瞎。
然只有小枣察觉到,安宁刚刚下马车时抓着她的手是颤抖的,仿佛压不住地恐惧心慌。
穆桓行了两步,望着夜色下快步走远不见的娇小人影,微眯了眼,神色昏暗,耳畔闪过女孩的戏言。
“能否换那如狼似虎的将军念念不忘?”
将军?
可是他小瞧了女儿家的心思。他以为的年岁小时的玩笑,其实是念念不忘。
第26章 第26章
安宁快步进了挽月阁, 避开小枣给她解斗篷的动作,走至窗边将窗扇打开。
冷风涌进屋内掀起安宁的发、斗篷,袭遍全身, 铺天盖地地迫人冷静。
“小姐!”小枣的惊呼掩在风声里。
安宁拢在袖中的手抑制不住地轻颤, 全身血液的热度翻滚、战栗都在敲打她心中不可有的妄念。
不知从何起, 却日日都在成长, 生根发芽,迫切想要破土而出。
安宁闭了闭眼, 风将眼眶吹出涩意。她关了窗扇,眼角似有泪痕,回身打断小枣的欲言又止:“无碍,车内太过闷热,现下想吹吹风。”
出口的嗓音沙哑艰涩, 安宁和小枣俱是一怔。
安宁清清嗓子,摆手。
“傻愣着做什么, 去给小姐我倒杯茶。”
院内时刻备有热水,小枣很快泡好茶。
至安宁捧着热茶抿着,窝在榻上细细回想马车上发生的一切,才真正冷静下来。
其实, 未有什么, 纵穆桓机警,必也是从未想过她会有那般隐秘晦暗的心思。她在他眼中,一直是要宠着护着的妹妹。
安宁垂眸,见茶雾朦胧, 完全瞧不清杯底的茶叶。她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吹散雾气,见茶叶翻卷, 水色中一抹绿意盎然,压下了心底的叹息。
忽而又想起什么,安宁猛地从榻上坐起,茶水溢出洒到手背。
“几时了?”
穆桓定是刚回京或者忙碌完,不然早就去喜宴寻她了,也不晓得这会儿有没有用膳。
安宁眉眼间拢上焦急,不待小枣回答已快步出了挽月阁。
天色黑沉,漫天白玉星光浅淡,平王府沉于黑暗,唯挽月阁至启须院的一路灯火通明,树木掩映的小径几乎两步一灯笼。
安宁行在小径中,步伐匆匆。
六年里,安宁不知多少个夜晚这般行过此处。小径偏僻,唯有从挽月阁通往启须院会经过此处,却不知从何时起,夜夜灯火长明。
启须院,九御守在书房门口,见着匆忙而来的安宁躬身行礼。
安宁颔首,叩门,屋内传来穆桓的声音。
“进来。”
安宁推开门反手合上,不出意外见着在桌案后处理公务的穆桓,以及桌边放着的未打开的食盒。
“兄长。”安宁的声音很有些无奈。
穆桓轻嗯一声,头也未抬。
安宁愈发无奈,走至穆桓身侧,颇任性地将桌案上堆着的奏折挪到书架上,双手在穆桓眼前一个劲儿晃着。
“兄长,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用膳,该用膳了。”
穆桓神色不变,只眉梢微不可见的上挑,微侧过身背对着安宁。
“兄长,该用膳了。”
“兄长,你该早些歇息了。”
“兄长,你……”
这些话,几乎日日都能听安宁说一遍,唠叨得人耳朵疼,若是其他人那么聒噪就说些无意义的话,穆桓早差人扔出去了。
眼前温润的侧脸忽然变成了散开的发以及一个挺直的背影,安宁稍愣。这明摆着的嫌弃,能怎么办呢?
安宁伸手勾住缕发梢在指尖一圈圈转着,不时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拽一拽。奈何穆桓就是不搭理,许多年都被她的小把戏闹习惯了。
安宁郁闷,妥协道:“兄长,你歇一歇,用完膳再批我一定不闹你。”
安宁话落,穆桓懒懒掀眼皮瞥了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他会信?
“兄长,你听不听。”安宁冷声,猫瞳一眨不眨凝着穆桓满是恼怒,焦躁忧虑几乎要溢出。
他就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
再看穆桓,只抬笔在折子上批着什么。安宁恼得瞬间抽回手夺门而出,尚还能感觉到发丝绞过手指的痛感,端坐着的穆桓却似毫无感觉,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安宁冷哼。
穆桓写完最后一字,停笔放置好折子,方才望向大开的门。娇俏的丫头早就没了人影,只有瑟瑟冷风吹得门扇嚓嚓作响。
穆桓放松靠上椅背,闷笑出声,又很快收住笑,阖眸懒懒倚在椅背上。
屋外,一抹亮色缓缓靠近书房。安宁面上犹带气闷,手中却拎了个食盒。
安宁满心的怒意,都在见到穆桓疲惫靠在椅上时消失。
安宁合上门,将食盒搁在一旁,一样样拿出盒内的饭菜,在安静极了的书房里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做完这些,安宁才放轻脚步靠近穆桓,在穆桓耳畔柔声道:“兄长醒醒,小厨房热了新的饭菜,先吃点垫垫肚子再歇息。”
穆桓睫毛颤抖,过会儿才睁眼,眸中一片清明,刚刚分明是在假寐,这会儿看着安宁神情分外愉悦。
“你怎么这样!”安宁脸一下子憋红了,双颊鼓起闷闷转身,不想看穆桓。
穆桓揶揄:“小丫头年岁几何,这般……”操心唠叨。
安宁转首怒视,穆桓到嘴的话一转:“懂得心疼人。”
“是你太让人放心不下。”安宁哼哼,被穆桓似笑非笑地瞅着丝毫不见窘意,催促着,“快去用膳,一会儿又冷了。”
穆桓瞥安宁,以手抚额,懒懒道:“头疼,没胃口。”
穆桓怕是不知此时的他有多惑人。黄澄的光柔和了他身上常有的沉凝气息,此时白玉般的脸显得格外温润,仿若邻家偏偏少年郎,只眼底的青黑、微皱的眉格格不入,显出丝孱弱来。
安宁心尖颤动,迷茫心底冒出的疼因何而来,再回神时指尖已经搭在穆桓的太阳穴上,轻揉按着。
安宁怔住,瞥见穆桓眼眸闭着,眉头舒展开,是舒服放松的姿势。安宁悄悄松了口气,手上动作继续。
不久,穆桓睁眼,握住安宁被衣袖裹着的手腕,眸中有复杂闪过。
“好了,用膳吧。”穆桓站起,率先向摆着饭菜的桌案走去。
安宁将手拢进袖中,碰触过穆桓皮肤的手指磨砂着,却磨不掉那温热的温度。也因此,安宁未察觉穆桓转身前看她那一眼所含的思虑。
刚刚只是轻柔按着,但女孩动作中的珍重却是重得让穆桓诧异,甚至心内翻涌按捺不住打断,想问询,却在触及安宁依赖信任的眼神时什么也说不出口。
穆桓握着筷子,本能夹菜吞咽,直至一碗饭食尽也不知自己用了什么。
安宁坐在一旁,手中随意拿了本之前落这儿的话本子翻阅。注意力却总是不自觉往穆桓身上落,代替手指寸寸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唇瓣,他的……随着吞咽微微起伏的喉结。
安宁蓦地收回目光,面颊发热,指尖更是似会发烫。
许久,穆桓这次用膳实时比往日久了许多,安宁诧异,仔细瞧穆桓才发现他怕是压根忘了自己还在用膳。何事这般重要?
“兄长这份水煮鲶鱼味道如何?”
“嗯,不错。”
穆桓呐呐答完,忽觉气氛诡异,便见安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再一瞧,两荤一素,一小碟糕点,并无水煮鲶鱼。
穆桓默默吃菜,只嘴角下撇了些。
安宁忍笑,放下话本子与穆桓相对而作,专注看穆桓夹菜吃菜。
穆桓素来不喜有人太过贴身的伺候,日常生活更喜自己动手。更何况这是书房,即使安宁也不可以随意进出,伺候的人更是不能。
此时屋内两人相对而坐,一专注地看,一专注地用膳,也不觉尴尬,气氛流转见皆是经年沉淀下来的暖意。
五分饱,穆桓放下筷子,瞅目不转睛的安宁:“馋了?宁伯侯府二小姐的喜宴不和胃口?”
安宁坚决摇头。实话安宁是有些饿了,可深思了会儿时辰,便毫不犹豫拍走了心中馋意。
穆桓嗤笑,这姑娘自小就喜吃食,犹爱甜食,只要有甜食就特别好哄。那时他真担心会养出个胖丫头,如今看来,胖丫头没养成倒是养了个“病”丫头。
穆桓视线绕过安宁不堪一握的细腰,抬手拈了块糕点递到安宁唇边。
“尝尝。”
安宁纠结,张口欲拒绝,穆桓挑眉径直对上微张的唇瓣塞了进去。
安宁未料到穆桓会如此,牙齿本能咬住袭进嘴中的糕点,唇瓣合上,在穆桓手指抽离前抿住了他的指尖。
穆桓缩回手,指尖刮过女孩柔软粉嫩的唇瓣,带出湿软的触感。
安宁愣怔,转而见穆桓神色暗沉,似不悦,慌忙咽下口中糕点,掏出袖中手帕抓住穆桓的手给他细细檫了几遍。
“不脏的。”安宁对穆桓认真道,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委屈忐忑。
自安宁幼时玩闹般咬了穆桓的耳尖,险些害穆桓将耳朵搓坏后,这还是安宁第一次再“咬”穆桓。她也不是有意的,她舍不得。
安宁紧紧抓住穆桓的指尖,神情不自觉带了恳切。
“兄长……”
“糕点好吃吗?”穆桓打断。
他知道安宁接下去的话必然是抱歉之类,可是,他一直捧在掌心疼的小姑娘哪里需要如此顾念他的“坏脾气”。
安宁点头。饶是没有仔细品尝,可舌尖的甜甜蜜意还在。
“再尝尝。”穆桓将整碟糕点移到安宁面前,指尖在盘沿搭着,面色一如平常,并无不悦。
安宁执了块糕点,递到穆桓唇边。
第27章 第27章
穆桓看着烛火下, 眼眸若含星的娇俏姑娘,张嘴含住。糕点化开,一时唇齿间皆是蜜意。
安宁笑, 克制推开糕点, 摇头。
“夜间可配着清茶同用, 解甜腻。”安宁喜甜, 穆桓却喜清淡,今日小厨房见是安宁才检了这碟糕点。
安宁起身, 望了眼叠成一列的折子,神情恳切:“时辰已晚,我先走了,还望兄长顾念自己,早些休息。”
话落安宁便准备离开。
“等等。”穆桓从架子上拿来斗篷, 拢在安宁身上,“我送你回去。”
暗色的宽大斗篷拢在身上, 一直垂到接近地面,鼻间一时全是清冽的气息。安宁垂眸,跟在穆桓身后走出书房。
行至小径,满目不合时宜的亮堂, 穆桓唇瓣微勾望向身后亦步亦趋的娇小女孩。
“本王总晓得府内的灯油哪儿了。”
安宁稍怔, 青年话语里的调笑意味太浓,她嘟囔:“不是我让燃的。”
“大不了以后都不去,灯也不用燃了。”安宁赌气,去处自然是启须院。若不是担心他, 她哪会总往启须院跑。
穆桓揉揉安宁的脑袋, 道:“小姑娘气性真大,我是想往日若一直送你回去, 就不需要了。有我带着你走,怎么也不会让你摔的。”
安宁瞥见两人之间隔了两步远的距离,吞下到嘴的话。
行至挽月阁,安宁脱下身上的斗篷,递给穆桓。忽而又顿住,踮脚替穆桓披上。
“兄长,回去吧。”
“不急。”穆桓将斗篷又披回安宁身上,抚平领口,“暖暖,想要怎样过这个生辰?”
是的,又快是一年生辰了。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安宁一眨不眨地看着穆桓,就等他点头。
穆桓不自禁去揉安宁的脑袋,又顺着半莞着的发往下抚,到肩颈处顿住,收回手。
“都可。”
“我要兄长陪着我。”安宁立刻答道,生怕他反悔的样子。想来遗憾,数个生辰,竟无一次是穆桓陪在身边的,都恰逢穆桓遇上各种事。只有第二日醒时,安宁会在窗沿上找到一份小礼物。
穆桓不见意外,似是早猜到安宁的回答。安宁眼眸晶亮,让人升不起任何拒绝的念头。
“好。”穆桓答。
安宁垂眸,眼中欢喜盛开,一同沉浮的还有眼底的贪念。她还想要,只有我们。
转眼生辰日即将到来,安宁处事虽与往常无异,却可见的欢喜。
连带着安宁约见言姝时,眸间都是藏不住的期待欢喜。嫁了人的言姝眉眼愈发娇丽,满是无糟心事的新婚的幸福,见此安宁也放心了。
回府见府中下人走动频繁,不时从屋内搬出箱子,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安宁顾不上多想,就往启须院跑,却在转角撞上人,被扶着肩站稳。
“跑什么?”沉稳的男声在发顶响起,穆桓的手因怕安宁没站稳还搭在安宁肩上。
安宁抓住穆桓的手,猫瞳睁得很大:“你要去哪?”
穆桓怔住。
“你去哪?”得不到回答的安宁又问了一次,显而易见的焦躁。
穆桓知晓是误会了,想去揉炸毛的安宁的脑袋,无奈发觉两只手都被安宁抓得紧紧的。
“清月山庄。”穆桓道。
安宁愣愣重复了一遍。清月山庄,位于京郊,风景秀丽,温泉雅致,九曲玲珑,月华之下,甚美。
安宁脑中迟缓想道,穆桓…去那作甚?安宁不解问出口。
穆桓抽回被安宁抓着的手,敲安宁脑门。
“你也一起去。”
安宁睁大了眼,却不是像之前急的,而是极为意外。
一起去。一起去过生辰?
“兄长,你吓死我了。”安宁舒出口气,嗓音埋怨又欣喜。
穆桓安慰般揉安宁发,没有反驳这无辜受到的控诉。
“嗯。去收拾收拾,明日启程。”
安宁回屋命人开始准备需带的用具,此次应是会在清月山庄呆上几日。小枣在屋内收拾安宁的日常衣物,便见安宁不停在一旁踱步,嫌弃小枣动作不利索的样子。
小枣:……又不是今日走。
待一切收拾妥当,安宁等待启程的时候,突如其来一道圣旨却将安宁的满心欢喜都浇灭了。
太后会在宫中设宴,为安宁庆祝生辰,以示荣宠。
安宁面色沉静,送走前来宣旨的公公,攥着圣旨的手紧得指尖发白。
还未走远的公公忽然发出惶然的问安声。安宁看去,见穆桓面色不愉地大步走来,身后九章手中执着的配剑正斜斜打过一旁的公公。
穆桓抽走安宁手中的圣旨,停在安宁面前,眸色暗沉。
“若不想,不去就是。”
安宁摇头,眼眶有涩意,又露出笑来,“宫宴,也算是兄长陪我过生辰了。”
穆桓不言,只看着安宁,似要看透她血肉下的心。安宁坦荡迎视,眸中有倔强与关切。
穆桓闭眼,发出的声音仿若叹息:“那便去吧,我在。”
…………
生辰那日,暖阳微昏。
安宁行在宫道上,六年里她走过许多次,两旁是林立的殿宇,所有阴影都掩在华丽宫墙下。安宁既熟悉又时时都觉得陌生。
领路的小太监战战兢兢,他传太后懿旨接走安宁时,穆桓的脸色实在难看,他丝毫不怀疑那一刻素有温雅之名的穆桓是真想一剑斩了他。
是安宁一句话安抚住穆桓。
“兄长,你应该相信我。”安宁在穆桓耳边道的就是这一句,其后穆桓虽面色难看,却也只吩咐她带着九乐而未阻拦。
安宁坐上马车,车帘放下又被掀起,随之传来的是穆桓微哑的声音。
“不要委屈自己……”
风拂过宫墙上古旧的灯笼,流苏垂下的暗影晃着落在安宁含笑的嘴角,几多嘲讽皆不可见。
安宁止步于殿门,小太监进去通传。此处僻静,却不同于冷宫的死静,而是淑雅安宁的居处,檀香萦绕,静心修身。任谁都想不到,居于此处的偏偏是宫城中最是心杂的人。
檀香滋长的是望不见底的野心。
有人自殿内行出,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安宁望去欲行礼。
“无需多礼。”穆元夜阻止道。
安宁大方起身:“谢皇上。”安宁脸上是自迈入宫门起便挂上的温婉笑容,柔和无害却疏远自骄。
“母后不会为难你的。”穆元夜神色复杂,见着安宁含笑默认的表情无端觉得讥讽,出口的话说不下去。
“进去吧。”
安宁垂首告退。何氏自然不会为难她,她还没胆量撕破脸皮。只是,安宁回首,穆元夜在内侍的簇拥下行远,背脊挺拔,却再无初见时与宋晔对峙地飞扬意气。
殿内,安宁行完礼后,毫不意外瞧见了主位上何氏身旁坐着的女子。
那是何氏母族此辈唯一的嫡出女孩,何氏兄长当朝左丞相的女儿何意书。也是京中盛传与穆桓郎才女貌、两情相悦,早该定下婚约的人。
第28章 第28章
“暖暖来了。”何意书笑着开口, 一句话尽显亲昵。
不仅京中多传言,何意书自己似乎也想以假乱真,安宁眸中划过厉色, 笑意却愈发甜:“何小姐也在。”
安宁随后望向何氏道:“太后娘娘, 召见安宁是有何事?”散漫的话语却恰到好处是不谙世事的语气。
“暖暖先坐, 到哀家身边来。”立马有宫人在何氏身旁又添了座, 何意书微不可见地揪紧了手中绣帕。
安宁嘴角笑意凉薄,何氏这些年费尽心机想给穆桓塞人, 何意书不是第一个,却是最执着的一个,只是结果都一样。
安宁落座,双手搭在膝上,又被何氏拢在掌中, 是长辈与晚辈促膝长谈的姿势。
“今日生辰过后,暖暖十四, 便是大姑娘了。这些年哀家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知以后谁能有福气娶到暖暖……”何氏拍拍安宁的手,满脸慈爱唠家常般,实则一直在观察安宁的反应。
安宁仿若不觉, 娇气打断:“娘娘说的是, 我有世上最好的兄长,这是我最大的福气。”
何氏动作一僵,有被打断的不悦,话又被安宁堵住。安宁抬首看向何氏, 眸色天真无辜, “怎么了,太后娘娘, 暖暖说的不对吗?”
何氏盯了安宁一瞬,神色不明,直至安宁娇气又不满地辩解:“幼时是兄长接我回府,给了我第二个家,又一直护着我、宠着我,所有兄长有的好东西都想给我。有兄长,暖暖还不够有福吗?”
安宁满是不自觉的少女娇纵,何氏收回打量,笑开:“瞧暖暖说的,是有福,谁不晓得恒之对你是最好。”
安宁满意点头,又瞥了眼笑意干涩的何意书,以不低的声音嘟囔:“那是,别人怎么也求不来的。”
何意书险些挂不住笑,指甲扣进掌心,无论传言如何,京中稍有脸面的人家久了知道是她在拿热脸贴冷屁股,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嘲讽。可是,想到那人温润疏朗的面容,父亲的叮嘱,何意书都咬牙忍了。
她自负美貌,才情卓绝,京中绝不会有比她更配穆桓的女子了。更何况,还有何氏。
何意书对何氏娇嗔出声:“姑母。”
何氏假做未听见安宁的嘟囔,一手拉过何意书的手,和安宁的握在一处。
“这些年,你兄长年岁已不小,该寻个人陪着他。”想到安宁对穆桓的依赖,何氏又道:“夫妻相处与兄妹不同,安宁忍心你兄长一个人吗?”
安宁垂眸不答。
何氏又道:“与其以后恒之寻个不熟悉的女子娶了,还不如娶你意书姐姐,她也算是和你一同长大,会一心护着你的。”
安宁笑意消失,瞧着神色很冷,还有隐约的忧虑,长睫颤抖着,似是害怕再听到什么。何氏不再多说,体贴留出时间给安宁思考。
安宁长睫颤着,眸底浸了些微痛意。有句话何氏是对的,即使如今穆桓并无娶妻的意思,但有朝一日他总会娶妻,幼时她可以娇蛮缠闹逼穆桓拒绝婚事,年岁渐长,她又该以何种境地让早该娶妻的他不娶呢?
“兄长喜欢的人我也会喜欢的。”许久安宁道,眸色认真。
何氏面上恼意闪过,随后松开手疲惫扶额,道:“宫宴设在瑶均池畔,恒之想必已入宫,暖暖与意儿一同去吧。”
安宁与何书意告退离去。
安宁行在宫道上,步履缓慢,神色疏远毫无搭理何书意的意思,不时停下欣赏景致。安宁一派悠闲,何书意起先还能耐住性子,很快动作间蒙上层燥意。
“暖暖,我们快去瑶均池吧,不好让王爷久等。”终于在安宁又一次停下脚步时何意书忍不住开口。
“兄长等的是我,与你何关?”安宁满是莫名。
何意书脸上挂不住:“你让王爷久等也不好。”
安宁似笑非笑,看着何意书羞恼的样子,启唇吐字清晰,一字一顿:“与你何干。”
身后突兀响起声嗤笑。
“谁!”何书意面色不佳,斥道。
宫墙转角半掩着的门后,俊秀少年踱步走出,过浓的眉眼显得凌厉逼人。
安宁似有所觉,回过身来,眸中一时全是诧异。
他?怎么回来了。
少年眉眼凌厉,见着安宁时眉端斜斜上挑,勾出分外不羁的凶意。一如那夜,月色深沉,烛火昏暗,安宁与穆元溪微醺趴在小院中,少年突然嗤笑出声。后跃进院中,神色狠戾,恶狼护食般咬牙道:“你要等我。”
安宁面色迷茫,那时突兀一句话毫不遮掩少年的炙热,她却不懂,从初识到后来少有的几次见面,他们素来不是要好的。且那时,他应还在军中。
宋晔见此,神色渐冷,无视何书意径直走到安宁身前,凶恶道:“你不是忘了我吧!”
安宁本能后退一步,面对宋晔,她总是不愿过多纠缠。少年以凶狠示人,柔软的感情却苍白的直铺在她面前。
宋晔见此,欲抓住安宁的手收回,又探出狠狠砸在一旁宫墙上,冷冷逼至安宁身前质问:“一年,你安宁就把我忘了。”
安宁脚步不退,直视宋晔,克制自己不说出伤人的话语。然而,这是宋晔,自小凶残,打断骨头、两败俱伤也要达到目的的宋晔。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安宁漠然反问,她与他,至多一酒之谊。话落,安宁再无心思在宫道上流连,快步离去。
何意书望着安宁稍显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心中有隐秘的畅快升起,友好邀请身侧僵立的凶狠少年:“想必这位公子也是参加瑶均池宫宴的,不如同去?”
宋晔焦躁皱起眉,张嘴便是嘲讽:“蠢都写在脸上,你是什么东西。”他离开前便见她总出入平王府,他都回来了她还是没长进。不是蠢吗?
宋晔追上安宁,吊着两步远的距离。安宁头疼,这时是真希望何意书一同走。
不远处,丝竹雅乐,风吹来水汽,是瑶均池。安宁远远望见在池边扔着饵食的穆桓,吐出口气。
穆桓青衣修身,身侧只有九御,垂首望着聚拢而来的红鲤鱼神色难辨。
“兄长。”
少女嗓音娇软,还有见着他的松懈。穆桓眸中染上笑意,望向安宁,却在瞥见安宁身后的身影时蓦地冷下来。
第29章 第29章
宋晔咂舌。
安宁十二岁生辰时, 穆桓因在蜀地赈灾,后日夜兼程也没只来得及在第二日清晨回到王府。却得知安宁与宋晔昨夜在院墙上饮酒,醉了一宿。
穆桓怒极, 第二日便罚了安宁, 找借口将宋晔扔去西北军中。
距今, 也两年了, 不想仍是不长记性。穆桓指节在袖中微动,思索是不是要再找个借口把宋晔送走, 最好永远别再出现在他家女孩眼前。
“小女见过王爷。”娇软的声音突然插入,何意书随后到来,见着穆桓后稍理衣摆便上前问安。
安宁冷眼瞧何意书,余光却都落在穆桓身上。
穆桓敛去眸中锐色,朝何意书颔首, 将手中余下的饵食尽数扔入池中,动作间尽是疏离。
何意书笑意柔婉, 绕过安宁走到穆桓身侧,抬手撩起散在颈上的发至耳后,露出少女脖颈纤长的弧度,若无其事地搭话。
安宁撇嘴, 轻哼一声, 见穆桓的指节在袖袍处一下下搭着,不耐地频率,余光似看着她。安宁扭头装没看见,只嘴角勾出幸灾乐祸的笑, 又很快抿住耷拉下来。
安宁道不清心口漫开的涩意, 曾许多次她护食般赶走所有意图接近穆桓的人。她知那是穆桓纵容,穆桓无意她们, 可她也会嫉妒,所有他人可轻易开口的话,却是她无法言语的。
就如他护着她,纯粹有对安阳郡主、卫王府的感恩,多年相伴的亲情。再多,却恰恰止步。
嗤笑声清晰响在耳边,安宁回首就见着不知何时到了身后一步远的宋晔。宋晔黑曜石班的眸子清亮,看着她带着莫名的凉意。
安宁后退了一步,羞恼道:“你做什么?”
“你想什么?”宋晔唇角弧度凉薄。
安宁一惊,死死盯着宋晔。
宋晔似是想到什么,忽垂下眼睑不再出声,脸上有一瞬的黯淡,又转为轻挑的笑意,势在必得。
宋晔从安宁身旁走过,径直行远,渐渐望不见。
安宁愣愣出神,握紧了拳,忽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手腕,拽开,跌至一个温热的胸膛,又很快分开保持一个亲密又不逾矩的距离。
穆桓温润微沉的嗓音响在发顶:“暖暖,累吗?去席上坐坐……何小姐请让一让。”
安宁没听清穆桓还说了什么,只任他牵着走,耳边不停回荡着少年轻狂微凉的嗓音。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穆桓看着身侧明显走神的少女,眼中飞快闪过意外与不悦。六年来,明里暗里,他默许的或知晓的许多各色女子还不到他眼前便被安宁处理掉。
可今日,安宁明知他不喜何意书,却只当未见,甚至此刻仍在走神,穆桓不自觉感到气闷。
“暖暖很喜欢他吗?”
安宁回神,却不知穆桓突如其来的话语何意。
穆桓眸色沉了些:“暖暖,可是很喜欢宋家二公子?”
安宁怔住,猫瞳无神地眨了眨。她喜欢宋晔?
安宁飞快摇头,奇怪道:“兄长为何这么问?”
穆桓面色纠结了一瞬,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说,话出口便后悔了,然听到安宁的回答心中莫名的郁气却悄悄散了。
“宋二公子不是良配,至少不是安宁的良配。”穆桓摸了摸安宁的发,神情严肃。
安宁抓起衣襟前垂落的一缕发,漫不经心拿在手中把玩,似是而非道:“好。”
“兄长相信你。”穆桓干巴巴道。安宁把玩着发,微垂的侧脸冷硬,是顺从的姿势,也是落寞的姿态。穆桓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
“兄长,宴席开始了,我该去女眷处了。”安宁抿唇,打破僵局,努力放柔声音道。话落,安宁步履匆匆似是落荒而逃。
第30章 第30章
穆桓难得迷茫, 指节不耐地一下下搭着面前的桌案,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到安宁身上。
安宁端坐着,背脊挺直, 笑意温婉娇俏, 众多佳人中孤孤独坐。穆桓这才惊觉, 他的这般好的姑娘, 其实一直都是孤单的,自小除了穆元溪和言姝未见她再亲近谁。
穆桓眸中闪过怜意, 在他未知觉的时候,她就不知不觉长成了个懂事的女孩。心思清明,知进退,不奢宠,不惹麻烦。
他许是错过了许多, 穆桓轻叹。
何氏徐徐到来,身边伴着何意书, 一阵喧闹后宴席开始。虽是说给安宁办的生辰宴,除却何氏赏下一应珠宝玉饰,其余较平常宴席也无什么区别。
安宁兴致缺缺,心内烦躁, 对案上的吃食丝毫提不起兴趣, 余光不住地想往对面的桌宴上飘,又堪堪忍住。
主位上,何意书与何氏耳语,笑望安宁一眼, 继而手握杯盏朝安宁走来。
安宁头疼地转过脑袋, 随意望了个方向,今日她实在不想应付何意书, 却恰恰对上少年狼似地瞳。
安宁不动神色垂首,随意拾块糕点进口中。
瞧见这一幕的穆桓莫名升起烦闷感。何氏一连唤穆桓几声也未得回应,脸色有些挂不住。许久,穆桓方冷淡应声,眼神少见的直白的冷冽,看着何氏含着耐心告罄的警告。
何氏一僵,转瞬眼底划过狠戾,转首望向安宁。
何意书手执酒盏,停步在安宁桌案前,柔声道:“暖暖,我敬你杯酒,祝你生辰快乐。”
安宁静静与何意书对视,道声:“多谢。”便拿起桌案上她一直未动过的酒盏,一旁的宫女立时将酒盏满上。
安宁看着酒液徐徐倒出,眼底兴味,她最是爱酒,甚至犹胜甜食,只是穆桓不许。今日这酒液,竟是少见的纯粹暗红色,沉浮间似血凝集。
宫女许是被安宁瞧得不自在,手间忽地一抖,酒液洒落开来,沿着桌案滴落在安宁的裙摆,确似血莲玉上开。宫女慌忙跪下求饶。
安宁眉梢皱起,望着裙摆眼底遗憾,浪费了酒液。
何意书惊呼:“怎的笨手笨脚的,暖暖快拿绣帕擦擦。”说着便递上她的绣帕。
安宁飞快从自己袖中拿出绣帕,垂首做未见,按上裙摆上的酒液。然酒液早已散开,在裙摆绽开血色……安宁柠眉,将同样染了红的绣帕收到袖中。
何意书关切道:“暖暖不如去换件衣裳吧,若不嫌弃我在宫中有些衣裳,可虽我去换上应个急。”
安宁犹疑一会儿,摇头拒绝,唤一同进宫的小枣去拿备用的衣物,起身,又顿住露出无害的笑:“何小姐就住宫中,劳烦引下路。”
何意书稍怔,意外安宁的话语,安宁似乎一直不喜她,竟会唤她同去。但也无妨,何意书欣然应了。
两人离去,九乐一同跟上。
另一侧席位,因何意书站地巧妙,穆桓看不见具体发生了什么,就见安宁突然与何意书一同离开。
穆桓瞥了何氏一眼,示意九御跟上。
何氏注意到,打趣开口:“恒之可有何事?哀家晓得你要辅佐元夜处理政务,事务繁忙,今日借暖暖的生辰宴,你也该休息休息。”
穆桓不置可否,垂眸饮酒,酒盏晃动,暗红酒液光暗浮沉见竟显出亮色。
穆桓忽就想到了两年前那个曦光微露的清晨,少女宿醉的脸颊红润,唇瓣因酣睡嘟起,交叠按压翘起的部位就是这个色泽。
穆桓饮尽酒液,半垂的眸望向九御离开的方向。
不一会儿,离开的九御悄然回到穆桓身边,递给穆桓一张染血的绣帕。穆桓握着酒盏的手收拢,九御面色带着隐约的焦急,俯身到穆桓耳边。
穆桓的面色愈来愈沉,不待九御说完就放下酒盏,起身借口不胜酒力离开。
第31章 第31章
穆桓走出不远, 身侧落下暗卫。穆桓听完暗卫禀告,神色稍松,却仍径直走远, 渐行渐偏。
穆桓望着眼前静谧的偏殿, 推门迈入殿内。玉香帐暖, 满室生香, 穆桓环绕一圈,绕过屏风, 走向软榻。
软榻上,薄毯半掩,玉体横陈。女子微侧着身,墨发垂落,俏颜在发后隐约瞧不清。
穆桓目光轻飘飘地瞥过, 最终落在屏风后昏睡的小枣身上,穆桓上前探过鼻息, 继而在软塌旁寻了处静坐着。
室内香薰袅袅升起,许久,榻上女子仿若无意识般地嘤咛一声,雪白皓腕从薄毯内伸出, 揉皱了穆桓散开在榻上的衣襟。
穆桓被动静吸引, 缓缓靠近女子。
何意书美眸半眯,感受着体内升起的燥意,耳旁男子轻巧的呼吸愈来愈近。
何意书几乎掩不住唇角的弧度,初听姑母说起此事的羞恼不堪全然忘了。果真, 软玉温香, 再如何……也都是男子。
穆桓掀开一缕女子垂散的发,指尖从中钻出探过衣襟, 徐徐上抚,最终落在白皙……穆桓眸中浮起温柔笑意,指节却是全然不同的力度。
何意书猛地僵直,美眸不可置信地瞪大,像濒死的鱼,双手不住挣扎掰开男人不断收紧的手。
全然不可抗拒的力度,何意书眸中因痛苦落下泪,这一刻她终于瞧清男子眸中暗沉下的凉薄。呼吸间都是疼痛,何意书无力闭眼,古道间打马而来驱赶走山贼的冷情背影,终在黑暗中实化又湮灭。
确定手下经脉再无跳动,穆桓收回右手,从袖中掏出染了血色的绣帕反复擦过指节。后将绣帕塞回袖中,不知从何处摸出把匕首,估摸着在胸前比划着。
穆桓动作忽地顿住,冷淡望向软塌侧的窗扇,绢布一角有个不起眼的洞。
安宁掩住抽气出声的嘴,神情狼狈。
刚刚一路上何意书有意将她引来此处,她做不知,进屋后隐觉屋中香料奇怪,闹脾气离开,不想何意书竟没有阻拦,轻易让她离去。
安宁心中疑惑,心内坠坠闷地慌,直至九乐告诉她身后一直有人跟随。安宁漫无目逛着,待身后人离开又绕回来,不想却瞧见了穆桓。
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幕,安宁咬紧唇瓣,终于在穆桓将匕首指向他自己时控制不住抽气出声。
窗扇被大力推开,穆桓眸中还带着冷意与戾气,眼底泛红,冷冷看向半蹲着的人,又缓缓碎裂开。
穆桓握着匕首的手颤了颤。
安宁静静与穆桓对视,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她眼前轻易起了波澜。
穆桓垂眸,手搭上窗扇边沿就要合上。
安宁快速伸手覆在穆桓手上,阻住穆桓动作,张嘴,然嗓子干涩竟发不出声。
安宁眼眶因焦急变红,她不停摇头,唇瓣无声开合。是“不要”。
穆桓一时迷茫,竟然是“不要”,干干净净纯粹暖人的暖暖和他说“不要”。而不是他接受不了的畏惧……
穆桓握紧了手,掌心湿的一片,看到安宁的那一瞬抛起的心好像被无形的软软的手按到了实处。
外面有喧乱的脚步声渐近,穆桓掰开安宁的手,合上窗扇。
“走。”
安宁眼眶赤红,被九乐拉着带走,死死咬牙。
殿内,穆桓再无犹疑,握着何意书的手在心脏稍偏两厘米处将匕首捅入。血瞬间蹦出,星星点点落在榻上。
穆桓紧闭着眼倒在榻上。
殿门被撞开,女子杂乱的议论响起,愈来愈近,一刹那噪音全无,整个空间寂静得压抑。
默了片刻,女子的惊叫穿透宫墙。
殿外缓步行来的何氏眼底笑意浓厚,绕过屏风,嘴中焦急问:“意书可在此处?孽障呀……”
何氏像被掐住脖子,难以置信望着僵死在榻上的何意书以及胸前插着匕首不断淌下血的穆桓。
穆桓艰难抬起头,看着何氏似有嘲弄。何氏的心不断下沉,一个抖擞。
“何意书下药引诱欲刺杀本王,你何家的好女儿。”穆桓嗓音虚弱,却字字诛心,“元夜…定要给臣一个公道。”
何氏仓皇回首,身后是脸色铁青的穆元夜以及御羽营众人。
第32章 第32章
平王府, 安宁失神地在府门前徘徊,天边遥遥挂着淡色的弦月。
朦胧暗色里,喧嚣的车马声响起。安宁心尖提起, 立即提起裙摆跑下阶梯, 远远迎上去。
一众兵士神色冷凝地簇拥着中央的沉色马车, 马车旁的是穆元夜的贴身大太监。
车队停下, 兵士见着安宁让开条道,安宁行至车旁, 对上九御沉郁的脸,睫毛颤动,一帘之隔竟不敢伸手。
公公见着安宁,行礼欲言,车帘忽然自内被掀开, 走出的是太医院圣手李太医。
安宁望去,目光凝在李太医身后的身形高大的男子身上, 从上自下细细看过,最后顿在穆桓苍白的脸上。穆桓抿着的薄唇在看见安宁时勾出笑,全然不复在偏殿内阴郁的模样。
安宁垂眸,在眼眶转了许久的泪顺着脸颊滚落。
穆桓眉头拧起, 弯身走出马车。伤口被牵动, 似能感受到血肉绽开、血液流下,穆桓一声未吭,只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安宁若有所觉,脱口而出:“兄长!”双手伸出便想去搀扶。
穆桓稍怔, 阖眸放任自己握上玉白的双手, 也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自己养大的女孩,胸口疼痛难耐, 心中却软得发痒。
安宁搀扶着穆桓,觉得双手沉重,焦急想唤九御。穆桓干哑出声,呼吸几乎喷在安宁耳边。
“嘘,无碍。”
安宁咬牙,含怨瞪穆桓一眼,扶着穆桓往府内走,身子僵硬尽力保持平稳。
穆桓轻笑:“无碍的,暖暖…不要紧张。”
安宁不想搭理,身上的重量清晰让她知晓男人的虚弱,更不用说近距离下清晰可见地汗湿的鬓发。
待把穆桓扶进启须院的卧房,安宁觉得自己也被汗打湿了。
穆桓躺好后,安宁立刻唤李太医进来。
李太医随后进来把脉,后拎来药箱面色为难地看安宁。
安宁脸颊发烫,却执拗地装作不知。
穆桓懒懒瞥安宁一眼,心知不让安宁知晓伤势她是不会走的,朝李太医颔首。
李太医惊诧了一瞬,解开穆桓的衣裳,露出胸口缠着的纱布,在两人坦荡的态度下他几乎要以为并无不妥。
纱布左胸一块被染红,李太医神色严肃。穆桓今夜本不应移动,然穆桓格定要回府,拔出匕首时就万分凶险,伤口又被牵动,此时仍在不断渗血。
安宁指甲掐进掌心,坚持盯着李太医处理伤口,写下药方命人煎药。
穆桓无奈,冲安宁招手。
安宁两步上前按住穆桓的手,斥道:“你乱动什么!”
李太医手稳妥地处理伤口,内心惊天动地。
穆桓闷笑,看着安宁仿佛伤口都不疼了。
“兄长真是没白疼你……”
在李太医扶起穆桓重新缠绕纱布时,安宁退出室内,从抱剑守在屋外的九御那了解她走之后发生的事。在穆元夜的默许下,何氏立时被禁足,御羽营兵士包围何府,只待查证。
穆桓扶持幼帝登基,大权在握,辅政多年公正廉明,无人敢小瞧穆桓遇刺一事。半日时间,京中已是炸开了锅。
安宁望着天边渐渐明朗的弯月,胸中压着气吐不出去,针刺般地疼。陌生的狠戾的穆桓,彻夜繁忙公务的平王,揉她脑袋柔声哄着的兄长……他,也都是会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神情柔软的普通人。
屋门打开,李太医疲惫地走出,叮嘱安宁让晚间伺候的人多加注意,仔细发热。
安宁道谢,在李太医离去后又进屋,九御悄然退到了屋角阴暗处。
穆桓衣衫散乱地躺在榻上,面色冷淡,无人时一个毫无威胁的侧影也尽显凉薄。
脚步声靠近,最终停在榻前,垂在腰处的薄被被上拉至胸前。穆桓蓦地睁眼,准确擒住安宁的目光,目光中的迷恋痛意让他晃神。
安宁呼吸一窒。穆桓呼吸平稳,她以为他是睡着的,眸中缱绻的眷意不可抑制地流露。
穆桓闭眼,笑:“暖暖来了。”要起身。穆桓刚一动作,安宁立时顾不上其他,半倾身压住穆桓使力的手制止他。
“不要乱动,兄长你可不可以让我放心些。”声音蛮横、担忧,天下只此一暖暖。
穆桓叹气,吹开垂在唇上的发:“老女孩,你做什么,生辰礼不想要了?”穆桓举起手中不知何时握着的白色绢帕。
绢帕染着抹血红,莫名熟悉,鼓鼓的包着什么。
“这绢帕……”安宁模衣袖果真摸了空。
“蠢,自己的绢帕丢了也不知。”穆桓眸色温柔倦怠,指间微动示意安宁拿走。
安宁拿起绢帕,掉出一只玉雪玲珑的小猪,暖玉纯白无一丝杂色,小猪憨态可掬。安宁收掌,恰好填满掌心。
“兄长,好像总是辜负暖暖……”穆桓歉意道,“没有陪暖暖过生辰,又在暖暖生辰宴上见血……暖暖可别恼兄……”
一番话断断续续,轻不可闻,安宁静默等了一会儿,无声凑近,听着绵长的呼吸确定穆桓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竟然,就这般睡了……安宁看着掌心的小猪,她还想问怎么是猪猪呢?
安宁悄悄伸手点穆桓的双颊,一下下,轻轻地穆桓毫无所觉,神情疏懒,处处都透着暖意。
安宁放开些胆子,指间从双颊试探地绵延攀爬上眉眼,拂过眼底的青黑,避开黑长的、敏感的眼睫,虽然安宁很想碰一碰。指间落在眉上,划过眉梢,跳跃到额前耷拉的湿发上。
即使穆桓神情轻松,额上却还在细细地冒着汗,面色也不比刚刚好,烛火下孱弱苍白。
安宁把掌心贴上穆桓的额头,没有发热,反而稍凉。
安宁动作轻巧将穆桓在锦被外的手放进锦被内,骨节分明的有力大手乖巧任摆动,安宁魔怔般将手指插入穆桓指间。
五指相扣。
脑中、心中都震荡开来,安宁怔怔然盯着穆桓沉睡的面容,贪婪想把这刻留存。
穆桓睡梦中翻身,眉皱起,闷哼一声顿住,手挣脱搭在胸前。
手中落空,安宁笑,事实是浮光掠影一场空,甚至那片刻已是奢望何论留存。
穆桓酣然沉睡,安宁将下滑的锦被盖好,一直掩到下巴处。
第33章 第33章
烛火氤氲, 安宁不知何时趴在床沿睡去,墨发柔顺散在榻旁。
穆桓稍稍伸手便抓了满手的发。触感柔滑,却密密麻麻死缠着指尖。穆桓指尖挑着一缕缕的发, 发梢纠缠, 好似心尖也被缠绕着。
穆桓神情冷淡, 偏动作缱绻至极。安宁……竟是这样的心思。珍重、眷恋是真, 他隐有所觉不肯承认的男女心思也是真。
穆桓缓缓撑起身,额上疼出冷汗, 终于半倚在榻上可以清晰看见安宁垂在身侧的手。
指间还残存着少女柔夷娇软的触感,穆桓抚上安宁的眼,这双眼总是依恋、信赖地望着他,曾无比让他心暖。可是,她怎么能有那种心思。
手指相扣的亲密, 他的暖暖,想要的原是这个。穆桓眼尾上扬的弧度似笑似哭, 是他逾越了。
后半夜,安宁猛然惊醒,望着陌生的床榻一时恍然以为仍在梦中,怔然许久才想起自己是在穆桓的卧房, 在……
安宁爬起去看穆桓, 穆桓毫无所觉地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唇瓣干燥苍白。安宁探手贴上穆桓的额头,温度烫人。
安宁立时出屋去唤九御请李太医, 又回来拿起帕子在屋内备着的凉水里浸湿, 给穆桓敷在额头上。
做完这些,安宁方松口气跌坐回榻旁。安宁看着穆桓, 心口莫名升起的恐慌不断压迫着她,一呼一吸间都是沉重。
梦里的穆桓也是这般躺在榻上,满面酣然,然身侧佳人美眷,温柔乡里缠。
安宁在梦中不住落泪,却是白雾乍起,满目荒唐,只穆桓长身玉立在街头,似哭似笑地望着她,唇瓣张合听不真切,终转身离去。而后灯火繁华,山长水远,她再无归处……
安宁手按住胸口起身,面色惨白对上李太医和蔼关切的眼。
“小姐可有哪里不适?”
安宁摇头,吩咐九御照顾好穆桓和李太医后踉跄迈出屋。
天空弯月垂挂,不远处的小径灯火常亮,他说他可以牵着她走定比灯火有用……安宁停步在小径上,灯火恍惚烧眼,不然眼眶里的涩意哪里来的?
安宁回到挽月阁,熟悉的一草一木,每一个她六年来慢慢添置的物件。安宁躺在榻上,荒唐自己因一个梦难过至此,闭眼前惦念着穆桓的伤势。
想来有李太医在是无碍的,又自暴自弃地想,自己陪着也无用。
…………
第二日安宁迈进穆桓屋内,敏锐察觉了不对。
穆桓无力倚在榻上,玉冠束发,衣裳妥帖,似是往日待客的装备。
“兄长有何要事吗?”安宁不赞成地问。若穆桓答是,她定要发脾气的架势。
却不想得到了一个全然意外的回答。
穆桓神情疏懒,理所应当又略带歉意地答道:“男女有别,兄妹也该避讳,往日是我浪荡了。”又似无意咬重了兄妹二字。
“男女有别……”安宁茫然重复了遍,看着穆桓妥帖有礼的衣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眸中飞快闪过难过。
这许多年,一句男女有别便能生疏至此吗?便是兄妹间又何曾是这般的。
安宁张嘴,一会儿才说出话:“兄长说笑了,无论兄长什么样子,暖暖都不会介意的。”
穆桓几乎脱口而出,是厌弃般地冷淡:“我介意。”
安宁顿住,想勾出个笑来。
穆桓稍缓和了语气:“暖暖,往日是我的错,许多地方恣意惯,可暖暖不一样,是大姑娘了,往后若许配人家规矩最重……”
“我知道了!”安宁哽咽打断,红着眼盯着穆桓:“兄长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安宁并不是想要答案,或害怕穆桓再说出什么,她缓缓倒退两步。
“兄长你在生病,是胡说的……”安宁想有信服力些,“你好好养病,我不会和你计较的。”
穆桓想开口,却喉间干涩发不了声。
安宁退到门前,屋内突然传出穆桓撕心裂肺地咳嗽。
第34章 第34章
安宁扣住门框, 狠狠心没有回头。
“兄长大可恣意些,我不再来就是。”安宁赌气说完。
屋内穆桓捂住胸口许久才停下咳嗽,满身齐整却无端狼狈, 他眼睛赤红地盯着大开的屋门, 突然摘下束发的玉冠掷到地上。
侯在屋内的九御怔住, 一时不知是否该去捡起玉冠。
许久, 穆桓阖眸躺下,面色惨白, 冷淡道:“退下吧。”
地上的玉冠碎开裂纹,是不能再用。
之后几日,安宁没有再去启须院,只让小枣留意着,却总是在闲暇时不知不觉走上那条小径。
这几日, 府中往来络绎不绝,安宁作为除穆桓外唯一可以在平王府说得上话的人, 着实忙碌。
直至穆桓向外放出消息,身体不适闭门谢客,府中才恢复宁静。然安宁知晓,平静只是一时的, 外面必然是波涛暗涌。
安宁在院中置了躺椅, 懒懒躺着读书,大半日却什么也没瞧进去,穆桓苍白的面色、疏远的态势总是不自觉浮现在眼前。
安宁冷静后想过,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导致穆桓突然发生改变, 却总是想不到是什么事情。
安宁头疼地将书册盖在脸上, 闷声问小枣启须院可有何事。
小枣细细道来,从启须院小厨房做的膳食、热了几遍菜到李太医进了几遍院子、在院中呆了多久……安宁终于出声打断, 莫名羞恼。
“我没问这些。”况且这小丫头怎知晓得这般清楚。
安宁拿下书册,打趣道:“小枣之才不去做探子实在可惜,留在我身边是屈才了。”
小枣讪笑,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一去启须院打听,消息就像是送上门似的。
挽月阁不远处,小厮疾步行来。
安宁接过小厮递来的信件,只看了一眼,连日来阴郁的心情就瞬间雀跃起来。
是远在大漠的穆元溪的书信,怕是一路辗转许久才送达。安宁迫不及待拆开信件,读完信件,迟疑一瞬终是走向启须院。
信件并非穆元溪所写,而是穆元溪的夫君环寮王代笔。大意是穆元溪怀有身孕,害喜甚严重,且十分思念故人,望安宁可以前去看望。
信件落尾的时间是二十日前,待她去到大漠许要更长时间,安宁脚步愈发快,恨不得此刻就去陪着穆元溪。
一想到穆元溪独处异乡,初为人母,最大的依仗却是环寮王这并不熟悉的人,安宁便忍不住心焦,又有些怨穆元溪的任性决绝。然她的勇气决心却是安宁企及的……
行至门外,听见屋内传出的咳嗽声,安宁像是被泼了冷水,她竟忘了如今的形势。
穆桓重伤,平王府与何氏一族之间几乎一触即燃。一去大漠,路途遥远,通信不便,这个时候,她要怎么离开,怎么能给穆桓添麻烦?
穆桓早已察觉到门口有人,压住咳嗽后,沉声道:“进来。”
看见安宁时,穆桓有一刹讶异,手中拿书卷掉落在榻上。
穆桓以为安宁会气上许多日,若他不哄,她许是不会主动来看望他,毕竟是从小被她娇宠大的女孩。
安宁沉默站在穆桓床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有气,却在见着穆桓孱弱的病姿时压不住地心疼。
安宁也不愿先服软,原是因穆元溪一事才焦急寻来,想清楚局势后是开不了口了。
还是穆桓先动作,半开着的窗扇处吹来冷风,穆桓胃寒般将被子上拉,恰是遮住书卷,手抵在唇边轻声咳着。
安宁丢开脑内的诸多想法,将窗扇合拢,回身行至榻前。穆桓仍在咳嗽,失了血色的脸因咳嗽染上绮丽的色彩,病态、孱弱。
似乎很好欺负。
安宁犹疑着,将手搭上穆桓的脊背轻轻抚着。
穆桓几不可查地又僵,咳嗽断断续续,牵扯着胸前未愈合的伤口也疼。
安宁的手不知不觉往上挪,看着穆桓露出在外的白皙脖颈、隐约可见的脊背,安宁悄悄把手放上去。
肌肤相触,安宁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手下椎骨的轮廓。安宁指间轻轻挠了挠,恍然这是骨节相抵的感觉。
椎骨的触感一路麻痒到脊椎尾,穆桓受到刺激般眼眸大睁,随后恼怒地打开安宁的手,微向前坐起。
“你做什么。”穆桓嗓音努力保持怒气和兄长的威严,然脖颈处一片绯色。
安宁左瞧瞧右看看,仿佛她什么也没做。
“暖暖…”穆桓气得说不出话,“谁教的你,你!你出去。”
安宁目光蓦地顿住,一动不动,仿若未闻。她盯着床榻,因穆桓较大的动作,锦被下滑,露出一卷…书卷?
第35章 第35章
什么书卷, 能有绮丽的女子头像?
安宁抢先去拿书卷,只堪堪抓住穆桓伸来的手,穆桓的手恰压在书卷上。
穆桓看着安宁, 脸上有尴尬之色闪过。
安宁的心直直往下沉, 面色变冷, 心底不愿承认的想法愈来愈明晰。
穆桓慢慢抽回手, 垂眸。
书卷再无遮拦。安宁拿过,一页页翻着, 面色反倒平静下来。
这本书卷,安宁原见过,是何氏赏下,她亲手交给穆桓的京中贵女的花名册。她那时些许戏弄,想瞧瞧穆桓瞧见这本花名册时欲恼欲羞的样子, 遥记当时戏言,“最是风流人, 丛花任君撷。”
那时穆桓黑着接过书册,点着安宁脑袋将她转过身,斥道:“小姑娘羞不羞。”
安宁痴缠:“那兄长不看看吗?京中贵女乃至不少别郡美人都在上面。”
穆桓笑骂:“暖暖想必都瞧过了,不如给兄长评评哪家美人可折?”
“我说得有用?”安宁嘟囔。
穆桓不甚在意的放下册子, “自是有用, 我最是听你的话,你想要城西铺子的糕点我绝不敢去城东的铺子给你买。”
安宁拿册子一下下砸穆桓的手,嗔道;“我哪有这般不讲理。”
安宁记不清后来穆桓是何反应,只晓得自己心中欢愉得似被埋进了香软的甜糕里。
在那之后, 安宁再未在穆桓书房中看到过花名册, 却是今日,半掩半藏地被她发现。
“兄长, 我是快有个嫂嫂了吗?”安宁合上书册,脸上显出孺慕之色。
穆桓错愕,他想过安宁会闹,会流泪,会难过,却没有想过安宁会是这样,好似那日悄悄发生的手指相扣,指节的流连都是他的错觉。
下一刻穆桓就知道那不是他的错觉,安宁凑到他跟前蜷起身,是顺从也是防御的姿势。
安宁似想笑,然面部稍动,眸中就毫无预料地滚下泪,她笑言:“兄长是早该娶妻的。”
又道:“只是不知兄长想给暖暖找的嫂嫂是个什么样的妙人,他可喜兄长,对兄长可好,可能为兄长受得委屈?”
安宁忽而摇头:”不不,兄长这般好的人想要娶的女子,又怎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就如待我,你千般荣宠,从不曾亏待。
面上传来冰凉的触感,穆桓的手指抵在安宁脸颊上,沿着泪痕从下往上拂过。安宁才觉,自己原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哭?”穆桓沙哑开口,抬起安宁的脸俯身贴近,似蛊惑。
“暖暖这么哭…兄长会心疼的。”
“我……”安宁哽咽,眸色挣扎,仿若末路囚徒。
“嗯?”穆桓的气息喷在发顶,竟也透出缱绻。
“我好难过,兄长……”
安宁蓦地清醒,慌张抬眼看穆桓。穆桓正垂眼看着安宁,那双黑眸里全无温情,只有冷漠地、高高在上地试探、打量。
他知道。他都知道。
安宁心渐渐变冷,数年相处,她怎会不晓得穆桓这个眼神是何意。何意姝痴恋他,他也是这般打量,却不过心,再不甚在意地表达拒绝之意。
“兄长想听什么答案?”安宁意外发现竟还能笑。
穆桓已收回打量,叹息出声,缓缓抚过安宁柔顺的黑发,又像往日般在发顶揉一揉。
“想听我说,你辛苦当妹妹养了六年的女孩却……”
穆桓放下手落在安宁唇瓣上,眼眯着看安宁,唇形表达地是“嘘”。
“暖暖,你是聪明的姑娘,不要让兄长为难。”穆桓几乎贴在安宁耳畔道。
安宁愣怔,闭上眼,许久摇摇头,两手抓住穆桓是衣袖,飞蛾扑火般:“可是,不管我聪不聪明,我都喜欢你。”既已知晓,又哪能自欺欺人作不知。
“兄长是何时知晓的,可否告知?”话落,安宁反倒坦然了,她也终知晓前几日穆桓莫名冷淡的态度从何而来。
穆桓神色不明。
“兄长?你还知我是你的兄长,伦常礼教,你可学过。”
安宁抿唇,摇头:“心不由我。”
穆桓突然伸手掐住安宁的脖颈,缓缓用力,吐出的字冷凝、威胁,“我是你的兄长,暖暖,是太过依恋我。”
安宁笑,握住穆桓的手,发不出声。
但穆桓知道,安宁说的是“我不要”。
“安宁,不要辜负我。”穆桓突觉无力,松开手任自己倒进床榻,脊背磕在榻上,安宁跌在地上,手中抓了穆桓的衣袖。
第36章 第36章
“兄长, 辜负你,暖暖不舍得的,我只是想陪在你的身边。”安宁跪坐在地上, 将脸贴上穆桓的手背, “一直, 一直……”
“一直做本王的妹妹不好吗?”穆桓垂眸看向安宁, 似困惑,“护着你、娇着你、宠着你, 你想要的都捧给你。”
安宁摇头,眸中笑意温柔又无奈:“若是可以,无人会想做心爱之人的妹妹。”
穆桓沉默良久,终难掩心中燥意。
“六年兄妹之情,你要本王如何自处?”
安宁恍然, 认真望进穆桓眸中:“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只希望兄长可以体谅我的心意……若你真的不喜暖暖, 我也希望兄长能得一心爱之人,携手一生。”
少女嗓音渐渐干涩,语调里的迷茫之意却是渐渐消失,出口的话堵得穆桓愈发烦闷, 只想让她不要再说。
“那你呢?”
安宁明白穆桓说地是他娶妻之后, 她在平王府该如何。
安宁望向窗外,清风朗日,似能舒心,她道:“山河秀丽, 如画江山, 终有安宁的心悦之处。”
穆桓不言,不置可否。
安宁扶穆桓躺下, 将他的手塞进被中,拢好锦被后告退:“兄长你先休息,暖暖去看看你的膳食如何了。”
想到穆桓几日前突然别扭的态度,安宁明了怕是那时他就知晓她的心思,自己憋闷不过去。如今话都说开,她不和他计较。
安宁离开屋内,穆桓在锦被下按住自己的心口。不知为何在听到安宁说起以后时,心口竟满是慌乱。
“去寻来京中适婚公子的名册。”
“王爷……”
九御望向屋内,直直对上穆桓疲惫的眼。九御迟疑许久,在穆桓不耐皱眉时,才应是,忐忑咽下即将到口的劝说。
他不知为何这几日王爷辗转难眠,后有意把自己的情况透露给挽月阁的小枣,却不愿给安宁一个机会。
穆桓闭眼,吩咐落下后烦乱的思绪渐渐消平,却有另一种本能地直觉让他想收回命令。
安宁尚不知穆桓的吩咐,她在袖中摸到信件,眸中有留恋。安宁轻叹一声,去膳房拿了新做的膳食,不多久又回了穆桓卧房。
穆桓躺着榻上,头偏向床榻内侧,听见声响只转头看清来人,见是安宁,毫无意外,又阖眸假寐。
“兄长先用膳,之后再用药。”安宁晓得这两日穆桓的用药习惯,将膳食摆好后道。
见穆桓闭眼皱眉,不愿搭理人的模样,安宁上前想扶穆桓起身,嘴中道:“兄长若嫌累,暖暖喂你……”
穆桓拂开安宁的手,自己撑坐起来,嗓音疏离:“送小姐回挽月阁用膳。”
很快九御应声走进屋内,对僵立的安宁道:“小姐,不如您先回去用膳?”
安宁颔首,强笑道:“王府我识得,不用送。”
穆桓下榻的动作顿住,墨发散在脸侧将脸埋在阴影处,按在床榻上的手不住用力。他娇养的女孩几时受过这种难堪,竟还是他给的。
安宁回到挽月阁,小枣面带忧色地迎上来。
安宁不看也知自己此时面色难看,她懒懒倚上躺椅,忽地笑了。
小枣受惊,关切道:“小姐,您若有不开心的不用为难自己,王爷定会为您做主的。”
安宁示意小枣蹲下,揪住小枣的耳朵。
“若委屈是王爷给的呢?”
小枣为难,又答得毫不迟疑:“不可能是王爷。”
安宁用力揪了揪小枣的耳朵,笑骂:“这般信任王爷可胜过你家小姐。”
小枣忙摇头,嘴中委屈嘟囔:“王爷为难自己也不可能为难小姐您……”
安宁无言,许久后后点点小枣脑袋,后把自己缩进躺椅中。
“去,拿条毯子来。”
小枣离开拿毯子,转身那刻,小枣恍惚听到声哭腔,无力又倔强。
“可是我想为难他……”
安宁盖上毯子,昏然睡去,梦中是熟悉的景象。
夕阳欲落,平王府,九曲小径曲折,安宁快步走着,直至望见挽月阁里一袭锦衣飞扬的女子方才松口气。
“元溪姐姐,你没事吧?”
穆元溪闻声回首,面色难得憔悴,却在一笑之下神采飞扬:“我无碍,暖暖我很高兴。”
安宁有心疼,宫内传出的消息被禁足、绝食,在穆元溪身上,却永远之间恣意飞扬,不见颓丧。却只笑得欢畅。
“来,陪我饮杯酒,之后我怕是出不得宫。”穆元溪拍拍桌上酒盏及一排酒坛子,揽过安宁坐下,将酒盏满上。
安宁顺从接过酒盏,饮下,辣意直冲喉口,是烈酒。
安宁让小枣退下,那日不知两人共喝下多少酒,只是最后眼前之人也变得面目模糊。第二日醒来时头疼欲裂,身侧是穆桓。
“昨日当不让元溪见你的,又怕你晓得要寻我闹。”
安宁望着穆桓怔然,脑中只剩半醉半醒间恍惚问出的问题。
“元溪姐姐…那人当真风华不凡,让你一见倾心……追随吗?”
穆元溪是如何答得呢?似说了许多,有宫闱,有京中大漠,有那个男子……
安宁脑袋闷疼,喝完醒酒茶又睡去,恍然想起。
“傻姑娘,哪只能是因为一个男子?”
穆元溪迷蒙着眼指向皇宫,又倒转方向。
“心之所向。”
安宁被小枣的惊呼唤醒,许吹了风脑袋闷疼,一时竟分不清梦里梦外。
躺椅前不远处,半蹲着桀骜的少年郎,见她迷茫望来,嗤笑出声,一如那日穆元溪话落时突然出现在墙头嗤笑的狠戾少年。
“宋晔。”安宁喃喃,神情困惑。
宋晔无视小枣的阻拦走上前拍拍安宁脑袋。
“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心思太重。”
那时少年跳下墙头,随意执一酒坛饮尽,道地是:“小姑娘家家的,心思倒是重。”
似还有个月夜,同样的酒意微醺,更加稚嫩的沙哑的嗓音道地也是:“小姑娘,心思太重,喜欢妄想,你看天边的月亮照着你,可你摘的到吗?”
许是出于此,安宁往后见着宋晔,即使他脾性狠戾,她不喜,却也不讨厌。
安宁蓦地清醒,避开宋晔,坐起:“你怎么在这儿?”
第37章 第37章
宋晔眸光沉沉, 闻言意味不明地一笑,瞥了眼院墙。
安宁眼都未抬,话落就晓得是白问了, 定又是爬墙来的。
“宋二公子若有事登门不妨递上名帖从王府正门进来。”
宋晔笑:“我寻地是王府内的娇花。”
“哦, 是吗?”安宁神色冷淡, 招手唤小枣:“一朵娇花我还是能做主的, 小枣你带宋二公子去瞧瞧府内的花,宋二公子看上哪一朵都给送去府上。”
小枣闻言面上忧虑之色消失, 至宋晔身前福身一礼,“宋二公子请随我来。”
宋晔只看安宁,冷笑道:“我素来是个混不吝的,不用这些讲虚礼。”
安宁面有脑色,望了眼天色, 道:“你有何事?”
宋晔嗤笑,最是会装模作样的小姑娘。
“新得了好酒, 寻你一同尝尝。”宋晔示意墙头。
这次安宁抬眼看去,墙头是两坛小巧精致的酒坛。
安宁眸色微凝,只看酒坛便知是早寻不到的圣手陈九娘酿的酒。
“从何处寻得?”
“嗯……这是最后的两坛。”宋晔道,神色戏谑, 转身跃上墙头拿起玲珑酒坛在掌中转了一圈:“来吗?”
安宁挣扎许久摇头拒绝。
宋晔神色变沉, 扯开酒坛封口就往地上倒酒,仿若手中的并不是稀世难寻的酒酿。
酒香一瞬弥漫开来。
“你作甚!”安宁焦急两步上前欲阻止,却见宋晔微转手腕酒坛仍是牢牢立在掌中,酒液分毫未撒。
安宁松口气, 紧紧盯着酒坛边怒道:“不要糟蹋酒液。”
宋晔:“你不喝它就是我的, 我想如何都是随我心意。”
暮色下,少年懒散蹲坐在墙头, 神色戏谑又志在必得,真真是混不吝。
安宁气极,也只是几步走到墙下。见宋晔伸手过来,安宁泄愤般打开,唤小枣搬来软凳,自己踩着在小枣的帮助下爬上墙头。
宋晔笑,小姑娘小猫似的力气,骄横得很,在安宁爬上墙头后递过酒坛。
安宁接住酒坛,立刻挪得离宋晔远些,端正笔直地坐着。
宋晔嘴角下垂,瞥安宁,低声道:“没良心。”
安宁没有听清,打开酒坛抿了口,小小口地啜着。
“出息。”
安宁心内白眼,自顾捧着酒坛,宋晔抬手扬起脖颈饮了一大口。
两人沉默饮着酒,安宁双目放空在远方渐渐现出的月牙上,突然开口。
“我这儿有一坛醉光阴,虽比不得此酒,但也别有风味,稍会儿你拿回去。”
宋晔仿若没有听见,许久后道:“不怕我糟蹋。”
安宁冷眼,“当我没说。”
宋晔懒懒眯起眼打量着身旁娇蛮的小姑娘,忽而道:“我娶你吧。”
安宁一愣,险些被入口的酒液呛到,宋晔又仿若什么也不曾说过般地慵懒饮酒。正当安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时,少年微沉的气息带着酒气忽地贴近。
“不用你的酒,我娶你,把天下美酒都寻给你……你也不用怕我糟蹋了。”
安宁稍避开些,沉默与宋晔对视,反复确认。少年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桀骜不减,一如既往地志在必得,却是难得起了波澜。
安宁错开眼:“醒醒,不要说醉话了。”
宋晔一瞬竟然想颤抖,从胸口涌上的热血缓缓奔腾至灼烧,又蓦地被浇灭,尽管早已预料。
“……我会让父亲上府提亲,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正妻之位,余生唯你,迎你过门。”
“宋晔,我只嫁心爱之人……你不是。”安宁沉声道。
宋晔久不做声,又道:“我们真是一样的。”
想到那日宫闱之中少年的轻语,与今日如出一辙,安宁到底心软:“宋晔,人生尽欢,明朝酒醒又是天涯俱芳草,安宁无缘。”
宋晔冷嗤:“酸言酸语。”偏过头后,下垂的嘴角却是微微抿平。
安宁一口口抿酒,酒液在口中漾开,却总觉不得劲,也不由仰起脖子如宋晔般大口饮酒。
酒酿的后劲渐起,安宁喜酒,偏是酒量一般,此刻头脑恍惚晕疼。
月黑风清,只能看到模糊的灯火与远方,拿条素来灯火常明的小径今日竟是未暗沉一片。
安宁眼眶涩疼,身侧墙头只有身形高大、懒散坐着也十分有存在感的宋晔。
宋晔正出神,忽察觉到身侧直勾勾的视线,宋晔茫然回头,便见少女委屈地撇嘴。她闷闷推宋晔,打他,嘴中哼唧着什么。
宋晔不备挨了一下,眸色变凉,大力抓住安宁的手。
“打我?”
安宁睁大眼,仔细看眼前的人,专注得仿若全世界只有眼前的人,偏偏眼底是空的,雾蒙蒙的一片。
安宁嘟囔,猫瞳泛红,愈发委屈。
宋晔没有听清,他靠近,侧耳……
“宋二公子。”温润微哑地嗓音蓦地打断。
声音传来的方向,阁楼阴影处,不知几时到来的穆桓缓步走出,掩拳轻咳,停步在院墙不远处。
借着月光,宋晔看清了长身玉立、面色苍白的穆桓,面上显出讽色,伸手懒懒扶住身形不稳向另一侧倒去的安宁。
穆桓面色微沉,九乐跃上墙头抢过安宁落地。安宁没骨头似地全靠九乐搀扶。
宋晔手中空荡,没有阻拦,只视线牢牢锁住安宁。
穆桓不经意地挪动脚步,恰是挡住宋晔的视线。
宋晔勾唇,无声做嘴型,不再看安宁翻身跃下墙头,消失在墙后头。
穆桓抑制不住咳嗽起来,手抚上胸口伤处,眉头皱起。
九乐担忧:“王爷,您身体……”
“无碍。”穆桓哑声打断,又断断续续咳起来,许久才停下,风吹得面颊泛冷。
穆桓对九乐伸出手,九乐见穆桓面色冷淡,一时不清楚穆桓的意味。
“我来。”
话落,穆桓横抱起瘫软的安宁,九乐无意识地配合。
穆桓抱着安宁一步步走得稳妥,不觉将怀中人压向自己的胸口,安宁无意识地轻蹭,嘤咛出声,穆桓才觉胸口伤处疼痛。
少女娇小的身形完全被高大的男子拢住,直至穆桓脚步踉跄了一下,九乐方回神,就听见安宁娇软慵懒的嗓音。
“……穆桓,我好难过 ……这里好疼。”
九乐猛地怔住,眼中涌上惊疑,转而对上穆桓望来的冷淡的眼神。
九乐低头,无声告退,不觉手心已冒出冷汗。
安宁垂在身侧的手胡乱抓着,终抓住穆桓的袖袍握在手中,她拉扯着盖住自己的心口,秀眉蹙起,微张的唇吐出细碎的话语。
穆桓心中悸动,酒气扑面似将他也扯进了醉意中,看着怀中少女水润张合的唇瓣竟不自控地低头,想要靠近、触碰……
第38章 第38章
只是微微贴上少女娇嫩的唇瓣, 穆桓就在一瞬红了眼,仿佛血液燃起,在全身爆裂炸开。唇瓣一触即分。
然许久, 穆桓才喘息着恢复平静, 将怀中酣睡的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少女放上床榻。
接触到柔软的床榻, 安宁本能翻身滚进床内, 埋进锦被,只能瞧见小半边皎洁美好的侧颜。
穆桓久久站在床榻旁一动不动, 黑眸内翻滚着激烈的情绪波动,喉结不自觉地上下震颤,苍白的病容上不知何时染上了抹绮丽的嫣红,似待人采撷。
穆桓丧气般地呼出口气,抬手掩面, 无力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听闻安宁与宋晔在一同饮酒时,穆桓正在喝药, 刹那苦涩几乎浸到心底,穆桓突兀就发了脾气,冷着脸将药碗重重放在桌上。
那一刻,穆桓更不想承认的是心底泛起的酸意、羞恼, 她说喜他、恋他, 却让别的男子陪着她一同饮酒。更何况,穆桓忘不了那年安宁醉酒,尚稚嫩容颜染上醉意的朦胧魅惑,眼眸半合, 一眼眼地能勾人心肝。
穆桓愈想愈是焦躁, 在九御意外的神情下径直出了屋,直奔挽月阁, 却在见着院墙上安宁恣意饮酒也掩不住的忧愁时,顿住脚步,不敢再上前。
穆桓听宋晔说求娶她,听安宁说只嫁心爱之人,心中舒缓又立时像被只手攥紧,那只手全权由眼前娇嫩柔婉的少女掌握。
若有一日,她不爱他呢?若她……并不爱他呢?他竟还妄想替她寻夫家,亲手将她交到他人手中。穆桓现在只想再戳自己一刀,他究竟在作甚?
终于在安宁显出醉意后,穆桓走上前,他把她的小姑娘抱走、藏起来可好。
穆桓放下掩面的手,盯着安宁沉睡的侧颜,几乎压不住自己心底冒出的恶意。
再不管什么兄妹伦常,总归他们并无血缘之亲。
再不管世人史实评说,总归若无她相伴满身荒芜。
再不管她是爱是依恋,总归是她说的爱他……
想拥有眼前的女孩,想让她永远与他相伴,只属于他,穆桓这般想着。他早已无意识地坐上床榻,手掌细细磨砂着安宁柔软散开的发,然过往一幕幕的涌进脑海。
安宁娃娃时的缠人,八岁初识时的防备、脆弱,六年相伴的信任依赖,她早已与他不分,他二十余年来的欢愉、忧虑几乎都与安宁相关。
穆桓挫败,他可以预想所有,却独独没有要让安宁受委屈的。
…………
第二日,安宁醒来时,床帐垂着,辨不清时辰。
安宁揉着脑袋,心内不乏懊恼,她竟又醉过去了,还是和宋晔饮酒,此刻丝毫想不起昨晚后来可发生什么,也不知是怎么回屋的。
安宁掀开床帐,天光大亮。她走下床,这才意外发现自己穿的还是昨日那身衣裳。
小枣听到屋内动静,走进屋内。安宁颇为慵懒地伸个懒腰,醉一场,浮生也不过荒唐梦里。
“小枣备水,我要沐浴。”安宁有些受不了身上的酒气,想到未换的衣裳,安宁又疑惑问道:“小枣,昨夜我可是醉了你扶我回屋的?”
安宁抱怨:“衣裳都未脱。”
小枣脸上笑意僵住,不知如何作答。她不能说是王爷送您回来的,一直在您屋内待到卯时才出去,没机会给您换衣裳。
想到王爷离开时惨白憔悴的脸色和警告的眼神,小枣面上不觉染上忧色,看着安宁。
安宁没听到小枣回答,已向隔间走去,墨发披散在身后,即使一个背影也能瞧出美人的窈窕身姿,更何况还有一张绮丽芙蓉面。
小姐是真的长大了,小枣暗叹。幸而王爷离开时小姐的衣裳是完整的,且只窗下安宁常躺着的那张软塌有凌乱的痕迹。不过这些主子的事,小枣自知说不上话,她只希望无论如何,她的小主子可以幸福。
安宁沐浴后,用完早膳,径直去往启须院,意外见着侯在门外的九御,引安宁往书房走去。
“兄长今日可感觉好些了?”安宁柔声问。
闻言,笔直立在窗扇前的穆桓回过神来,面目表情地颔首。
安宁一眼就瞧见穆桓眼下很重的青黑色,仿若一夜未眠,安宁眸中闪过心疼。
“兄长不要逞能,若有不适一定要唤太医瞧瞧。”
听出安宁话语中的关切担忧,穆桓神色柔和许多,微抿下干燥的唇瓣,缓声道:“暖暖,过来。”
穆桓神情是安宁许久未见过的柔和,泼墨般的黑眸柔软下来独独凝望一人时,似蕴含缠绵情愫,缱绻至心底。
安宁受蛊惑,乖顺地走上前。
穆桓自然地抬手抚摸着安宁的长发,安宁睫毛微颤,掩去眸中悸动,启唇欲言又不忍打破此刻的温暖氛围。
“呵——”穆桓干哑的低沉笑声忽然从发顶响起,安宁抬眸看去,穆桓含笑退开些。
“我的暖暖长大了。”似叹息满足。
“在兄长面前,暖暖想要一辈子都长不大。”
“想要我宠你一辈子…嗯?”
安宁咬唇,显出蛮横来,却被穆桓堵住唇。
穆桓伸出食指搭在安宁唇上,堵住安宁的话,“暖暖,想去看元溪吗?”
安宁蓦地睁大眼。
“昨晚……”穆桓面上几不可见的闪过阴翳,“我看过那封信。”
安宁不赞同地摇头,穆桓掐住安宁下巴,专注凝着她道:“是兄长的错,不该不经暖暖同意就看信件。”
但昨日的情形,穆桓后来在床榻上见着一封信,落笔刚劲有力,明显是男子的笔触,穆桓纠结许久还是冷着脸拆了。
“暖暖能原谅我吗?”
安宁本能点头,那封信她本就不打算瞒着穆桓,只是会等以后时局安定。
穆桓随之响起的闷笑,安宁羞恼斥道:“你不准笑。”
穆桓配合收住笑,只眼眸闪亮,苍白的面色因笑意染上红晕。
“既然暖暖原谅我,那么就该我来问了。”穆桓变得严肃起来:“为何不告诉我?”
安宁看穆桓一眼,眸中是纯粹的珍爱。穆桓轻叹一声,他明白的,小姑娘总是顾虑他:“那暖暖现在告诉我,想去看望元溪吗?我想听实话。”
安宁迟疑,然穆桓态度坚决,是一定要她的回答。
“我想去。”
安宁答完,认命地闭眼,等待穆桓拒绝,也许还会有呵斥。
“好。”
安宁不可置信睁大眼,怀疑是自己错听。
穆桓又道:“什么都不用想,我命人送你去。”
见面前的人猫瞳放大,一眨不眨望着他的呆愣模样,穆桓不禁闷笑,揉揉安宁的脸蛋,安抚地轻拍两下。
“傻姑娘。”
…………
三日后,来自平王府的一辆内敛奢华的马车悄然驶向城外。
穆桓一直目送马车离开,直至再也瞧不见。
想到安宁临上马车前,突然奔回来给他的拥抱,穆桓眸中露出疏朗的笑意。
安宁抱着穆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的一句话,是穆桓在说。
“等我。”
穆桓安抚地摸安宁的发,拉下安宁的手拢在掌心,捏了捏才送安宁上马车。
直至马车驶出很远,安宁才松开紧握的手,一枚憨态可掬的猪猪静静躺在安宁的掌心。
猪猪似在笑,爪子向前伸递出护在掌中的小猪猪,是哄人的姿势。
安宁漾开笑意,将猪猪小心收进贴身的荷包,她不曾想到穆桓也会这般哄女孩。
他说:等他。是她想的意思吗?
安宁掀开马车帘,望见那座城渐行渐远,彻底消失……
远方扬起尘土,逐渐淡出的城池里,却有一匹黑马及马上的少年愈发明晰。
宋晔。
安宁眸色一瞬复杂,她叫停马车,宋晔勒紧马绳拦在马车前。
“你要去哪?”
“一起。”
宋晔喘息着道,安宁摇头,态度坚决。
“宋晔,就到这里。”安宁不顾宋晔怔忪又似暴怒的神色,她一字字道:“如你所说,我们是一样的。”
“认准的东西就不会回头,到这里,够了。”
话落,安宁顿住,她在眼前的少年眼中看到了泪光。
一时静默,直至随行的侍卫长过来询问。
宋晔手无力地向前抓,像是被抛弃地狼崽子,嘶哑出声:“我要看着你走。”
**
虽然一路并不算太平,三月后,安宁终是在一众护卫的护送下平安抵达了大漠寰寮王的营帐。
彼时穆元溪已是身怀六甲,也无害喜的症状,人愈发娇艳。
在晚宴上,安宁得见那位年少成名的寰寮王,眉眼冷厉,却在看向穆元溪时只剩柔情,见穆元溪在婢女的簇拥下前来,径自行下王座揽住穆元溪,手虚撑在穆元溪身后。
“累死我了。”
“溪儿辛苦。”寰寮王一直把穆元溪小心送到安宁面前。
穆元溪想扑上来给安宁拥抱,被寰寮王轻揽住,穆元溪转眉怒视,寰寮王眉眼柔和地垂首,低声哄道:“你身子重,不可。”
那一瞬,安宁明白穆元溪当年的选择并没有错。
“宁丫头想死我了。”即将为人母,穆元溪却似愈发小孩心性。
宴散后,穆元溪将紧跟回营帐的寰寮王一把推出,反而拉着同行路过的安宁进营帐。
寰寮王只无奈地摸摸鼻子,往另一营帐去。
“元溪姐姐,我……”天色不早,安宁想告辞明日再来。
“别啰嗦,今晚你就留在这儿,陪你未来的干儿子一起睡。”穆元溪一把打断,“咦,你摸摸。”
穆元溪拉着安宁的手放上她高隆起的腹部。隔着衣裳,安宁能感觉到掌下有力的踢动,安宁睁大眼神色惊奇。
“是你的干儿子哦!”
“也许是干女儿。”
安宁暂住在寰寮王驻漠北的营地,她不时写信给穆桓,却因路途遥远,或是别的原因,一直没有回信。
四个月后,破晓前,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响彻营帐。
听医女恭贺:“王妃诞下麟儿,母子均安。”安宁紧悬的心放下,她的干儿子。
**
同一时刻,京中闹翻了天。四月前,重伤后一直在府内闭门养病的的平王穆桓忽然再回朝堂,强硬插手调查何府,却查出不少何府贿赂买官的证据,最让人震惊的是,位居深宫的太后何氏竟也与此事有牵扯,与朝中多位官员私交甚密。
穆元夜震怒,最终何府抄家满门流放,太后何氏被谴往甘泉寺清修。
一月后,平王穆桓伤势反复,缠绵病榻,自请交还辅政的权利,去江南之地调养身体。
穆元夜准。
**
北燕南飞,漠北营帐不远处,安宁抱着奶娃娃奔跑在荒漠里嬉闹,不远处是同乘一骑神态亲昵的穆元溪与寰寮王。
“元溪姐姐,姐夫……”安宁跑完一圈,抱着咯咯笑的奶娃娃回到穆元溪旁,“你们这做父母的也太不厚道了,再这般两个人亲热元哥儿以后就只和我亲了。”
“想要?臭儿子就送你了!”穆元溪无视寰寮王怨念的眼神,挥手毫不在意到。
奶娃娃似听懂了亲娘的话,扁扁嘴,放声大哭起来,伸长小短胳膊,挣扎着要穆元溪抱。
“哎——元哥儿!”惊呼声响起。
安宁未料到元哥儿会这般大反应,手中气力不够,被一时元哥儿挣开。奈何穆元溪与寰寮王竟不着急去接,而是将目光落在安宁身后,神色惊诧。
蓦地,两只手从安宁身后环抱过去,径直接过挣扎地元哥儿。
安宁僵住,身后是宽厚的胸膛,呼吸间全是熟悉的青竹般的气息。
那双手,将安宁和元哥儿都牢牢拢在怀里。
“我来了。”穆桓在安宁耳边亲昵出声。
第39章 第39章
漠北寰寮王的营帐, 近日有些不寻常。
韩亚身为寰寮王坐下的第一大将,前些时日去镇压叛族,即使刚归来, 也清楚感觉到了营账中诡异的气氛。
兵士凑在一起神情诡谲, 嘀嘀咕咕, 见他望来又纷纷缩回去。
韩亚走到营帐后, 驻足。
“唉!别说那京中来的姑娘娇娇软软的,是真美。”
“是呀是呀, 老子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般白的姑娘。”
“可惜这姑娘似京中大官之女,又与王妃情同姐妹,我等肖想不得。不过王妃似有意想在军中为这姑娘寻位夫婿……”
韩亚冷嗤,都是些什么东西,大步离开。
韩亚往主帐行去, 未到主帐,却先见一陌生的白衣女子闷头行来, 步子又急又快。
“站住!何人在营地随意行走?”韩亚呵斥。
安宁正在发呆,近半年未见的想念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亲昵至极地拥抱耳语,安宁一时不知所措, 从穆桓臂弯间钻出就飞快跑了。
此时被和住, 愣愣看韩亚一眼,才后知后觉地惊喜。
韩亚不知这些,就见白衣女子极美的双眼在看到他时变得柔情似水。
韩亚突然感到不自在。
“……咳,你是何人?”
安宁余光望了眼空荡荡的身后, 眼中不乏遗憾。她回神打量韩亚, 见他一身甲衣,便行了个福礼, 歉然道:“我是王妃娘娘身边的人,可是打扰将军行公务了。”
韩亚本不觉什么,在瞧见眼前仙女似的美人的打量时,却觉得不自在,在外许多日未沐浴,定是狼狈的。
眼前的白衣少女十分陌生,想起刚刚兵士的议论和此女说的王妃身边的人,韩亚想那个京中来的贵女怕就是此女。
这位京中贵女,确实姿容非凡,且和人说话时温温和和,十分专注。
韩亚摸摸鼻子,大步离开,莫名脸有点红。
“营地里不要胡乱行走。”
安宁颔首,又看了眼身后,没有人,皱皱鼻子,凭白就觉得郁闷。
和她说等他,说他来了,意味不明,又不来说清楚。
安宁不想走了,闷闷地踢着绣鞋,一下下泄气似的踢着光秃秃的地面。
“地上有我?”
突兀地声音在安宁身后响起,安宁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却撞上硬邦邦的胸膛。
穆桓笑,安宁能清晰感觉到胸腔震动的痕迹和听到耳边清朗的笑声。
安宁感到双颊在冒热气,忍不住抬首嗔怪地瞪穆桓。
“暖暖。”穆桓含笑伸手按住安宁的脑袋,揉了揉,“跑什么?”
安宁默,丧气垂头,她也不知道跑什么。
“兄长怎么来了?”安宁觉得自己不能这个样子,得换个不那么尴尬的问题。
穆桓歪下脑袋,无辜瞥安宁,似乎这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你在这儿我就来了。”
安宁:“哦。”安宁感觉耳朵也要冒烟了。
“那京中呢?”
穆桓见安宁脸红彤彤羞窘,又努力正经皱起眉的样子,只想把人按在怀里揉脑袋。
穆桓伸手将安宁转过身,把懵着的姑娘半拥在怀里,下巴抵在安宁肩上,闷声道:“小孩子家家别想这些,先带我去休息。”
安宁不安地动动肩膀,只能瞧见穆桓线条柔和的侧脸,闭着眼,似很累。
可是,他要休息不应该去找寰寮王吗?寰寮王怎么会亏待他这个摄政王。
“兄长,你应该去找……”
“嗯?”穆桓鼻音里发出一声,半拥着安宁的手收紧。
安宁觉得穆桓不高兴了,从这次见面起他就怪怪的。
“去你的营帐。”
安宁眼睛睁大,在府内穆桓还总想与她拉开距离,现在?
安宁带着穆桓到自己的营帐,把趴在自己身上的人拔下来。
安宁的营帐床占了很大的面积,穆桓顺势就往床榻上倒,另一手拉住安宁,两人一同倒在榻上。
“兄长!”安宁惊呼,郁气堵在胸口,这人做什么。
穆桓翻个身将安宁抱在怀里,脑袋搭上安宁的肩,合眼到:“乖,让我抱一抱。”
话落穆桓就再无声音,气息平稳,像是睡着了。
安宁鼓着气,瞪大眼望着床帐,这人怎么这样,来到大漠,就变……流氓。
***
晚间,寰寮王在营地设宴,一为远归的将领接风洗尘,二为迎接贵客。
安宁与穆桓一前一后到,安宁步子走得急,闷头想离穆桓远些。
她喜他他早已知晓,他对她如何心意却什么都不说。安宁生着闷气,径直走到抱着元哥儿的穆元溪身畔,穆元溪示意,立刻有侍女搬来坐垫,安宁坐下。
“怎的?”穆元溪瞥脸色变沉,自安宁坐下就站着不动的穆桓,好奇道。穆元溪素来是有些害怕这位皇叔的,瞧见此情此景又觉好笑。
何况安宁将穆桓当宝的样子也会和穆桓生气?
安宁闷声不语,许久才小声和穆元溪咬耳朵:“他太坏了,还闷闷的。”
元哥儿嘻嘻哈哈凑过来要安宁抱,安宁抱过元哥儿专心逗弄,就不看穆桓。
穆桓沉着神色,不发一言转身离开。几时不见,小姑娘脾性还变大了,从他睡醒就不停甩脸色给他。
穆桓脚步颇重,一看也是恼了。
穆元溪眸中满是趣味,望安宁,见安宁愣愣望着穆桓离开的背影,眼神缱绻怨念,忽然好像明白些什么。
“暖暖,你……”穆元溪说不出口,不可能,定是她想错了。
安宁没有听见。不久后,寰寮王随着众将士一同到来,环顾一圈没有见着穆桓。
穆元溪使眼色,多年默契,寰寮王坐下没有多问,晚宴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照例开始嘉奖兵士。
寰寮王笑言:“韩亚此次平叛有功,有何想要的?”
寰寮王和穆元溪交换下眼神,穆元溪道:“韩将军的母亲总往我这儿来要我帮忙相看姑娘,不如,王爷给韩将军做个媒如何?”
“也好。韩将军可有心仪的?”
闻言,韩亚不知为何脑中就想到了白日见着的白衣少女,再一瞧,正是王妃身旁的女子。
女子笑意温婉,韩亚看一眼就觉得鼻子发痒。
安宁含笑望着韩亚,实则脑中放空,手无意识地轻拍元哥儿的背。
直至穆元溪变了脸色,用胳膊肘顶安宁,安宁发觉所有人都望着她。
安宁笑意顿住,问询看穆元溪,穆元溪神情少见的严厉。
一旁,寰寮王神色不辨,沉声道:“韩亚,你可知你想求娶的是谁?”
“末将知晓。”
忽然韩亚朝着安宁单膝跪地,握拳放胸口道:“这位姑娘,我漠北汉子行事直率,喜欢便是喜欢,今日第一眼见到姑娘你我就喜欢,是真心想求娶姑娘。”
“且我韩亚是王爷坐下的第一大将,也是朝廷钦封的三品将军,姑娘跟了我定不会受苦,我也可保证一身只娶姑娘一人。姑娘可能同意?”
闻得此言穆元溪神色稍缓和,想悄声问安宁。寰寮王悄悄握住穆元溪的手,尾指在穆元溪掌中轻勾,对她摇首。
摄政王归权离京的消息还未大肆传到漠北,穆元溪不清楚,但寰寮王通过暗线已经晓得,再看看活蹦乱跳来到漠北的穆桓……
寰寮王看着安宁眸色颇深。
安宁呆愣,又慌忙朝四周望了望,最后才落在韩亚身上。
此人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然他神色诚挚,安宁不好敷衍,她诚恳道:“我……”
“呵——”一声冷笑同时响起。
穆桓大步走来,衣袖扬起很大的弧度,他停步在韩亚面前,面上是几乎压不住的怒气。
“你是何人?”韩亚手握住剑柄,本能从眼前的男子身上感到了威胁。
穆桓却敛起怒气,平淡扫过警惕的韩亚,最终视线落在安宁身上。
穆桓眉眼弯起,唇瓣勾出疏朗的笑意,仿若清风朗月般的贵公子,声音含情。
“暖暖,过来,我们该回去了。”
安宁无端从穆桓柔和的话语里听出了冷意,她抿抿唇,对上穆桓的眼。
安宁把元哥儿交还给穆元溪,缓步走近穆桓,最后停步转向韩亚。
穆桓神色毫不掩饰地变沉。
“姑娘,你……”
安宁福身:“谢过将军的心意,可我不能接受,我已有心仪之人。”
安宁垂首,韩亚恍然,他见穆桓的神情神情柔和下来眸中似有了笑意,不无遗憾地拱手道:“姑娘,是莽撞了,不过我确实心喜姑娘,若哪日姑娘发现喜欢的男子不是良人……我会等姑娘。”
韩亚意有所指瞥过穆桓,寰寮王失笑。
穆桓上前一步挡住安宁,气度温然:“我瞧将军年岁不小,还是早日成婚,不用肖想了!”
安宁被穆桓牵着手带回营帐,一路篝火烁烁,牵着她的手宽厚温暖。
安宁走着走着就笑了,笑声清脆愈来愈响。
穆桓身子微僵,无奈停下步伐,回身点安宁鼻子:“坏丫头!”
那时见安宁转向韩亚,他差点以为这姑娘与自己赌气得要瞎同意婚事。
“我是大姑娘了,有权利自己做主婚事的。”安宁止住笑道。
“哦?”穆桓微眯眼,“大姑娘,想嫁给谁。”
“你娶我呗。”
安宁歪头道,娇俏活泼,竟让穆桓一时辨不清是否是玩笑。
但是……
“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娶你。”
穆桓想把这娇俏姑娘娶回家就是了。
安宁稍怔,夜色掩不住少女姣白面容上的忐忑。
“兄长,认真的?”
“傻姑娘。”穆桓抓住安宁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抵在心口,“傻姑娘,兄长的手可不会给你这么牵。”
安宁蓦地瞪大眼,又羞又恼:“你,你装睡的!”
“是呀。”穆桓轻笑,不然他怎知小姑娘的心思,他怎能悄悄地放任自己。
***
穆桓送安宁回营帐后不就久便离开,营帐不远处是静立在阴影里的穆元溪。
穆桓与穆元溪都默契地走远。
“王叔,是何意。”穆元溪站定,全身都透着冷厉。
“暖暖赤子之心,是世间少有的好姑娘,我不希望有人会伤害到她,特别是王叔你。”今晚的样子,安宁显然是对穆桓有意,想到此,穆元溪便觉头疼。
“元溪,你逾越了。”穆桓嘴角含笑,语调柔和,却是不可质疑的威严。
望着穆桓沉凝的墨眸,穆元溪只觉呼吸一窒,顿了顿,仍是坚持道:“摄政王,本王妃也算是暖暖的半个娘家人……”
“不是摄政王。”
穆元溪愣神,“什么?”
“曾经本王是摄政王,他是我宠之若宝的妹妹,如今,我只是穆桓。”穆桓眉眼柔和,似想到什么,墨眸一瞬漾开,浸满柔情。
“而她,是我的暖暖。”
穆桓离开后,寰寮王缓步走来,他半拥住穆元溪,扯开披风挡住吹来夜风。
“溪儿,不要担心了。他为摄政王时能不负天下人,又怎会辜负一个女子。”
“你要相信他,相信安宁。”
第40章 第40章
安宁与穆桓在一月前来到晓起村。
两年前, 他们告别穆元溪与寰寮王,自漠北一路南行,走访山川河山, 经行数个城镇, 终在一月前决定停下步伐, 留在江南山涧中的一个小乡村——晓起。
原因是, 安宁与穆桓准备成婚。
像是水到渠成,那是十分平常的一个午后, 安宁懒懒趴在阴凉处的石桌上,穆桓从屋内出来,拿起桌上的木扇有下没一下地给安宁打扇。
安宁昏昏欲睡时,听到穆桓说,“成婚吧。”
安宁半眯着眼瞧穆桓, 穆桓的袖子挡在她的眼前遮住透过树叶的阳光,安宁转个方向。
“好。”
许是午后太过宁静平淡, 穆桓的语气又太过自然,安宁半睡半醒中应下,婚事就此提上日程。
他们本是无意间来到晓起,却在那个午后不打算再离开。晓起, 将会是他们以后的家。
成婚那日, 因两人决定的突然,收到消息的众人都来不及赶来,却仍是热闹非凡。
四里八乡的乡亲早就闻得新来了户人家,郎俊女美, 都是神仙似的人, 如今得知两人成婚,纷纷都来捧场。
拜完天地, 送入洞房,礼成。
卧房内,香烟帐暖,红绸喜烛,凭白缭绕出缱绻。
安宁后知后觉感到了娇羞,红布盖头下的脸颊开始发烫,眼四处转着。
透过红布盖头,只能瞧见袖袍处精致绝美的绣纹。他没有给她盛世的婚礼,却给了她世间再难寻的凤冠霞帔。
安宁第一眼瞧见,便只剩惊艳。
房门被推开,喧闹声一瞬传来,又很快被关门声挡开,再是愈近的沉稳脚步声。
安宁捏住袖袍,眼眯起,喜帕被挑开。
穆桓似吞咽了下。眼前的女子霞妆初成,温婉的小脸难得见艳色的渲染,穆桓第一次发现,安宁一直灵动狡黠的猫瞳原最能勾人。
“暖暖……”穆桓哑声唤,手不住抚上眼前娇人儿的脸。
同时安宁也在打量穆桓,她亦是头一次见着红色衣裳的穆桓,温润美玉化妖,恐是眼前人。
安宁眼见穆桓眼底染上暗光,娇羞倒是褪去不少。
安宁偏头,似有若无地吻过穆桓的手心。
穆桓呼吸立时重了。
“暖暖……还有交杯酒。”
温凉酒液入口,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气息,柔软的触感,几乎压面。
热度不断上升,安宁迷糊想最烈的酒醉一场怕也不过如此……
安宁朝眼前人张开手,近十年相伴,数年依恋,两年随行,都是为今朝这场醉。
第二日,安宁在榻上睡得很沉,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安宁摸摸身旁,捞了个空后抱紧被子又翻身睡去。
不知何时,屋门被推开,穆桓轻声走进屋内。
安宁闻到了香糯的味道,惺忪睁开眼。
“醒了,先吃点东西。”穆桓将米粥放在桌上。
榻上,安宁见着穆桓就觉委屈,尤其是见他玉冠白袍、眉眼精神的时候。
“坏人。”安宁嘟囔,翻身朝穆桓张开手,是要他抱的姿势。
安宁怕是不知她此时眉眼笼着水雾,双颊因睡意晕红的娇嗔模样有多勾人。穆桓喉头滚动,沉沉看安宁一眼,见着她眼中的不满到底回过神,轻咳出声,难得感到尴尬。
穆桓俯身把人抱起,又拿过帕子细细给安宁擦脸,洗漱后才把散着满头儿青丝的人放到桌案旁坐下,低声问:“还难受吗?”
安宁拿勺的手顿住,羞恼把勺子塞进穆桓嘴中,狠狠瞪他:“你别说话。”
穆桓乖乖闭嘴,拿下勺子喂粥给安宁。
用完膳时,穆桓在屋内收拾,安宁随意在小院中走走。
他们在晓起的家中,安宁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小院,地锦爬满半面墙,全年生动活泼。院中有棵老桂花树,夏天可以纳凉乘阴,秋日则芬香馥郁。安宁还留出块空地,交给穆桓种葡萄。
犹记得当时穆桓看着空地沉吟许久,最终神色复杂地应好,第二日便寻了葡萄藤回来,有模有样地种下,如今葡萄藤攀上架子,竟也结出了几串青绿的小葡萄。
安宁戳戳小葡萄,心内数着等它结果给隔壁大娘一串,酿酒两串,自己吃一串……再分穆桓一半。
“在想什么?”身后拥上两天胳膊,穆桓视线落在小葡萄上,语气瞬间就低沉了,“暖暖,它结得不好。”
安宁安抚拍穆桓环在她身前的手:“很好。”
穆桓郁闷垂下头,瞥见自己白净的手,埋在安宁肩窝闷闷出声:“它会很酸,等葡萄熟时,我给暖暖买上很多甜葡萄可好?”
“可我只想要你栽地葡萄。”
“……”
“好。”
安宁转身回抱住穆桓,唇角勾出地笑温婉美好。
岁月回转,万中无一的是他。
第41章 番外一
初春的景, 盛京临景阁的二楼有专门为宋晔留的位置。临江,又可从斜对面直望到盛京的长街。
宋晔独自一人饮酒,耳畔是鼎沸的人声。
“听闻镇国将军府的二少大胜夷狄, 今日将领兵回京。”
“传闻宋将军仪表非凡, 在战场上勇猛过人, 其风采犹胜其父。”
“此言差矣, 尔等不知在十年前,宋将军是京中闻名的纨绔, 听说还曾与当今陛下打过架。不过如今,宋将军确实是个大英雄……”
百姓却不知,他们口中议论的大英雄,在盛赞加身时,却独坐阁楼, 满目疏色。
宋晔仿若未闻,将酒一饮而尽, 唤小二拿酒,余光里兵士列成长队进城,领队的是他的副将。
“娘亲娘亲,快看!好威武哦。”稚嫩的童声在二楼响起, 女童小手指着窗外长街欢愉喊着。
“嗯, 战士守护百姓,都是值得敬佩的英雄……”
女声温婉,宋晔却在听见女声的那一刻恍若雷劈,只因这声音魂牵梦绕, 更是铁血常伴。
女子脸上蒙了层白纱, 只能隐约瞧见侧颜,然如此, 宋晔仍是一眼肯定。
是她回来了。
安宁手里去报抱着个三岁左右大的女娃娃,玉雪可爱,一双猫瞳与安宁的极为相似,脸部轮廓却满是那个人的影子。
宋晔收回目光,狠狠饮了口酒,只有辛辣的酒味才能压住他心头濒临爆发的狂躁。
他从不是好人,甚至很多时候偏执暴戾,手段狠厉,不管是敌人还是手下将士,畏惧他的都大有人在。可宋晔不能接受他把这面暴露给安宁之后的样子。
她抱着孩子,温婉笑着,静好岁月是他连梦中都不敢奢望的美好,却轻易给了穆桓。
“牙牙,我们该回去了,去寻你爹爹给你买糖人。”
安宁无所觉,抱着牙牙往楼下走去,恰是要走过宋晔的桌旁。
宋晔立时直勾勾看去。
安宁径直行过,直至楼梯口,蓦地顿住脚步。
“暖暖。”
安宁察觉有道直勾勾的目光一直望着她,本欲回头,闻声立刻顿住,含笑把牙牙递给迎面来的穆桓,牙牙欢喜地唤爹爹。
隔得太远,宋晔听不太清安宁说的是什么,只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甚是刺眼,却是一眼也舍不得从安宁身上移开。
直至穆桓回首望来深沉的一眼,安宁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宋晔的视线里。
手中的酒坛不知何时被大力捏碎,刺入掌心,鲜血混着酒液留下。
宋晔狼狈闭眼,手掌却收的愈紧,像是要抓住所有他无力留下的。
他自出生起就昼夜啼哭,少得安歇,那时宋将军便怒言怕是生了个讨债鬼。
再长大些,动辄砸骂东西,对常人而言普通至极的一些声响都会使他烦躁异常。
家中长辈爱他又避他,母亲看他也多是叹息。
十岁那年,他与太子掉下河道,有长公主之子为证太子因他落水,实则是河岸边早已被人动过手脚,可无人会去在意贺元伯是否属实,甚至将军府众人也觉是他所为。将他送去外租家避祸,更多是松口气。
直至十岁那年归来,墙头偶遇的女孩,才有了鲜活。她看他没有容忍畏惧,他可以是个普通人。
他却控制不住凶她,惹恼她,推开她,一边又将她落下的绣鞋珍之若宝的藏起来。他去墙头寻她,诱她喝酒,喜之若狂,却因她一句话跌入谷底。
她许忘了,他早已晓得她所有不可说的心思。
他被穆桓逼去军队,对她说等他,心实则已漠然,却仍不甘想试试,试试让她不要喜那人,试试喜欢会努力对她好的他。
然那日城外一别,他知再无可能,此后听闻摄政王离京养病,他想他更多是嫉妒。却又在夜深人静难眠把玩绣鞋时,不知觉想到,现在的她,当是笑容常伴。
临景阁下,列队行远,然嘈闹声不曾远去。多是称颂赞扬,即使偶有提到宋晔年少荒唐事,也是吾辈英雄当不羁。
宋晔起身,握拳在身后往楼下行去。
热血难消,儿女情难全,当以满身血难报家国,沙场亦是魂安处。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