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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与》作者:画十里

  文案

  修真界数百年尊崇二圣,陈相与是唯一不守礼教的魔头。

  万虫噬体他笑的疯狂。

  火烧恩师他作壁上观。

  灭门化骨他杀的决然。

  独醉月下他哭的黯然。

  一壶醉海 棠,一袭朱罗裳,一枚绝世蛊,一段无知往。

  我欲醉死忘忧愁,奈何往事不堪回首缠心头。

  目光所及云罗山顶,那是此生都回不去的净土。

  文案废的日常。

  大体就是,一个魔头前世不小心撩了娃不自觉。重生以后发现从小养的孩子成了媳妇(自以为是媳妇)。

  冰山傲娇单纯攻与轻浮心机受。

  内容标签: 强强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相与(陈长清),江西泽(江无垢) ┃ 配角:江世钦,谢惜朝,杨继真,江城 ┃ 其它:蛊宗,剑尊

  一句话简介:喜欢那人就连他肮脏过往一起喜欢

第1章 重生

  阴云遮住天边玄月,人世间陷入黑暗,不知从何处起了一股冷风,扫着满地枯叶在地下翻滚,擦出沙拉声响不绝。

  乱坟岗东南角不时传来几声“砰砰”细响,一下又一下有气无力却又极富节奏,那声音极轻,但在寂静的坟场中犹为清晰,仿佛是未眠人在捶打棺木……

  “动作快点!”坑外站着的大汉不耐,一脚将身旁新刨出来的土堆踢塌,呸了口狠狠骂道:“特娘的,刨了一晚上,狗屁没捞着!”

  如今世道,玄学道法盛行,凡是有点门面的,入土后皆放八钱银子压棺,如此便并生另一种职业——盗墓贼。只不过这帮兄弟实在点背,一晚上挖了五处,全是寻常人的空包坟,别说金玉首饰不见就连压棺银钱也无。除他之外还有三个下手,都在坑里灰头土脸起棺。其中一个长的颇为机灵的直起腰道:“大哥,你看这一片也就这个坟都还气派些,要是再没有咱们今天就别干了。”

  大汉甩手贴了他一大嘴巴子,怒骂道:“劳什子挨千刀的,今晚弄不出点东西谁都别想睡!”

  那人踩在凹凸不平的土坑里,结实的挨了这一嘴巴,下盘不稳,脑袋撞在了漆黑的油木棺盖上发出一声“咚”响。

  好吵。

  棺中人紧紧蹙眉,就男子而言,他的身板有些单薄矮小了,但面容却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相。此处坟下葬一月有余,坟头草都有半人高了,尸身却无半点腐烂。

  好吵,额头抵在棺壁上,脑中嘈杂非常,无数画面马灯在眼前一闪而过,强行汇入脑海深处。隐隐闻得四面八方叫嚣喊杀。

  那是陈相与生前最后一幕场景。

  棺盖被人粗暴推开,盗墓贼举着火把凑近想寻些锱铢。强光照进,眼前变成一片血色,昏沉间数十年的记忆在脑中翻滚,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和事一齐涌入脑海,浑身轻飘飘的,仿佛魂魄被扯出身体藕断丝连间又猛然坠回,震得天旋地转,浑身麻木。

  昏沉中陈相与伸出惨白的手,凌厉挥开面前并不清明的光源。“滚开。”

  大汉先是反应极快后退一步,手中火把剧烈晃了下躲开陈相与挥来的手。随即瞪大眼,后知后觉开嚎“鬼啊!”

  那刚死里逃生的火把被一把丢开,坑外的四下逃窜,坑内的急急往外爬,鞋掉了都顾不得捡。

  陈相与就在一阵鸡飞狗跳与鬼哭狼嚎中扶着棺壁坐起来。眩晕,昏沉伴着无数记忆片段摧拉枯朽砸进脑中,他吃力捂着头,想吐,这种状态持续了足足有一刻钟。最后一张画面在眼前放大,赤金巨蛇张血盆口俯扑而来,毒牙上暴起青紫色血管及跳动的毒囊一览无余,与先前模糊又闪烁不同,这一幕异常清晰。

  我死了。

  陈相与睁开眼睛,借着掉落在四周火把看清周遭。此处是哪里城郊,枯草萧条间黑黝黝坟包掺杂其中此起彼伏,盗墓逃跑后四周静匿的可怕,一阵风吹来,枯草搔着残破石碑沙拉沙拉,火苗在风中不安跳动,映着陈相与那张惨白脸忽明忽暗,有那么一瞬间,那挂老实皮囊出现了一丝堪称阴邪的表情。随后被一声轻笑取代。

  陈相与保持着嘴角上扬,左右揪着衣服抬起手反复看了看,又在自己脸上胡乱摸了一通,终于确定。

  借尸还魂。

  陈相与裂开嘴,眼睛弯起,他笑起来只扬一边嘴角,不自觉就带着嘲讽。这是经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坐在棺材中舒展的伸了个懒腰,虽说他不怕死,可能活着毕竟是件好事。

  静心打坐一通,检查了一下这具壳子,他确定这身体不是自己原先那具,低下头看向某处,就这小……无声叹了口气,对这身体不是很满意。

  这人大概十八九岁,骨架还未长开,可能常年卧病,身形单薄消瘦。除此以外还无半点修为,连元丹都没凝。修炼一途最基本的便是凝丹,看来这少年只一介凡人并非修士。幸好陈相与修蛊术本用不到灵力,况因他本人体质特殊,灵力附魂,只要魂不灭灵力不消。

  陈相与缕清一条条不利后唯一得到的安慰大概就是年岁,这人比他年轻许多,也算是占了便宜。

  翻身从棺木中跳出,踩到一把盗墓人丢下铁锹差点又翻进去,幸亏双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勉强站定,打坟周,除了翻出来的一堆堆黄土和乱七八糟脚印,盗墓贼逃的匆忙,挖坟家伙也都扔下,一片狼藉。

  陈相与咋舌自语:“这盗墓贼,真不地道。挖了人家的坟都不给收拾收拾。”

  毕竟占了别人身体,陈相与实在不好意思再坏人家阴宅,将这身花花绿绿不符合他品味的衣服脱下扔进棺中合上,抄起铁锹,一边填土,嘴上还不忘念叨。

  “弟弟,占了你的身体实在是不好意思,这衣冠冢你暂且栖身,回头派人来给你修个宽敞豪宅。”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占了人家身便替人家修座新坟,免得这人生前病榻缠身死后还成了孤魂野鬼。

  这一忙直到东方泛白,陈相与废了好大劲才把倒下石碑扶起,正面沾满黄土已辨不出字迹,伸出雪白袖子刷刷擦了两下,上边隐约显露出一个字,他乐了,这人竟也姓陈,又往下擦了擦,墓主姓名完整显露出来。

  陈皮

  陈相与调侃。“可真够皮。”

  竖碑填土后手上铁锹扔下,远见东方赤色的朝霞惬意舒了舒肩膀,忙碌几个钟头,脸上出了层薄汗,晨光映着脸颊轮廓透明仿佛跟远景融为一体。

  深深吸了口气,晨间空气清新,带着丝凉气窜进肺里与浑身沸腾滚烫的血液冲击,终于使他确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卯末辰初,正值万物复苏。十年前搅弄修真界风云变幻的蛊宗,就这样悄无声息复活在一个不知名的坟地。

  陈相与在山林间放浪了一上午才在一棵老槐树下抓到条小臂长的竹叶青,这小长虫被捏在手中依旧凶,三角脑袋猛地前探一口咬在戳它脑袋手指上,毒牙刺破皮肉。陈相与也不躲,趁机按住它头将手指往嘴里更深处塞去,乌黑的血顺着蛇嘴滴了一滴在脚边,那处枯草飞速萎成灰色,犹如荒火烧过,随风散为灰烬。

  陈相与修的是魂蛊,以魂淬毒,以血饲蛊。他虽不是这方面第一人,却是这方面最强之人。古往今来唯他一人饲出了只有在传说中才出现的猛兽金蛊——飞卿。

  传闻此兽凶猛全力迎战可与圣人一搏,还有传言飞卿滴血落地可化百里焦土,十几年寸草不生。前者只是传言,因为没有圣人同飞卿打过,后者已经得到证实,是真的。

  飞卿融于陈相与魂中,复生后多次尝试召唤,但一直都在沉睡,丝毫没有苏醒迹象。

  竹叶青饮完血后目中凶光散了,缠在手腕上的尾巴缓缓塌了下来,半死不活垂在空中。

  陈相与将手指从它口中拿出,血混着毒液的黑色粘体随着它缩手拉出长丝,阳光一照还有几分光泽。

  “咦~”陈相与赶紧将手指摁在地上抹了抹,把那一坨恶心东西抹掉。

  蛊虫好净,因此炼蛊之人多多少少有点洁癖,陈相与也不例外。将那濒死的蛇揣在怀里,拍拍身上土,大步昂扬往大路走去。不是所有毒物都享的了他的血,这蛇能不能挺过去就看它的造化了。

  眼下首要事务便是去弄些吃的,顺便打探下消息,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死了多久,如今玄门百是什么情况。看着城门前的三个大字,陈相与暗道:好巧,竟复活在江家地盘。

  前世他乃一魔头,处处与人为恶,声名狼藉最终落得人人喊杀之境地。但要说世间还有一个真心相待之人,那便是江临晚了。

  明月城背靠灵脉充盈的仙山云罗,自古便是灵气汇聚钟灵毓秀之地,远山苍翠碧水柔波,好山好水养的一方美人,可能是灵气盛的缘故,明月美人远近驰名,少年温如玉姑娘娇似花,随便拉出个人,脸上一掐就是一股水。此处人美,也爱美,不说世家子弟各个华服轻冠一表人才,单就个街上摆摊小贩,也是衣着得体一身干净清爽。陈相与没穿外袍只着一件雪白里衣悠哉走进熙攘繁华的明月城,就好像把一头猪丢进孔雀群里,不止伤眼也伤风俗。

  前方妇人急匆匆把自己小孙女的眼睛捂上拉走。陈相与摸了摸鼻子。

  反正现在没人知道他是谁,丢的是陈皮脸面。

  陈相与舔着脸在街上晃悠,除了雁回峰外就数此处最熟,轻车熟路来到名为天下客的酒楼,进去后不顾食客目光,极为自然上了二楼。天下客是一家食宿酒楼,一楼招待寻常之人,二楼则是玄门人士聚集之所,修炼之人多眼高于顶,自视甚高,不屑同寻常人坐在一起,普通人也不愿跟这么一群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打交道,久而久之一楼二楼便成为了各地酒楼的自然界限。

  陈相与衣衫不整上二楼引一楼不少人白眼,心道修仙的都些什么玩意,辟谷不食就算如今连衣服都要不穿了。

  二楼人虽多却也不似一楼那般拥挤,陈相与挑了个角落,招手唤小二。

  那小二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见陈相与这般穿着只是略微诧异,随即裂嘴招呼:“客官吃点什么?”

  陈相与正侧耳听旁边那桌人绘声绘色讲着,熟练道:“素菜不要辣,再拿两坛好酒。”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把散银拍在桌上。

  钱哪来的?当然是陈皮压棺的。

  那小二收了钱麻利下去张罗。旁边那桌人好像喝大了,声音越来越高。“叶家那小少爷,长的是真好看。”

  旁边人嚷嚷。“也不看看他父母是谁,叶千机跟江城大小姐的儿子,能不好看吗。”

  “别光说好看,看看人家天赋,六岁凝丹。”伸出手指比划道:“六岁啊,你他妈六岁的时候还在尿裤子吧。”

  男子二十弱冠礼之才取字,陈相与死的早,自然不知那群孩子如今都是何称呼,猜测众人口中的叶千机应是白帝城叶家大少爷叶新秋,比江城年长两岁。神医叶家主修医道,天底下受过恩惠之人不在少数,自古以来就是百家中人气最盛,最受拥护的家族,与以锻造闻世的江家,精修奇门的谢家,控魂赶尸的杨家,还有炼蛊制毒的秦家并称为玄门五大家族,只不过秦家后被陈相与一把火烧坏根基,雁回峰取而代之。

  陈相与小声嘀咕:“江临晚这痴儿,怎还是把女儿嫁他。”

  叶新秋这孩子倒不是不好,只是幼年发过恶症腿脚落了残疾,料是生在神医世家都束手无策。明月美人闻名,江城更是绝代,幼时在秦淮河看灯于船头即兴起舞,岸上人皆看痴。酸诗文人作词:

  水袖浮光,足驱惊鸿。月惭敛华光,花羞落满城。

  美人难得,更难得的是这个让花落满城美人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江城聪慧不输一般男子。陈相与以前常说,江城若是男儿身,定成修真界一大祸害。

  江临晚对这个宝贝女儿一直疼着护着,千挑万选生怕嫁的委屈,最后怎就便宜了叶新秋。

  “你也不看看叶小少爷舅舅是谁,那可是剑尊。”

  陈相与竖起耳朵,剑尊?哪位?半晌后心领神会瞪大眼睛,该不会是西子吧!

第2章 那个小少爷

  西子是陈相与为江西泽取的爱称,这世上也只有他敢如此调侃小霸王。

  江临晚膝下育有两子一女,大公子江世钦先天绝脉,无法修炼不说还承了其母叶绾绾一身病骨,自小便是个吃药比吃饭都多的主。二小姐江城如今嫁入了叶家,这小公子江西泽……提起江西泽,陈相与唇角扬起一片弧度。

  那孩子明明是个男儿身,却一身娇气,连带那好看脸也俊秀的有些刻薄。

  玄门重礼教根基。江世钦一出生便诊出绝脉,江老爷子嘴上说没事心里不痛快,后来江城出生是个姑娘,老爷子终于按捺不住,当场拍桌,撂下话要为江临晚纳妾。江临晚这人痴情,多少年房中只有正妻,连个丫头都没有,玄门望族哪个家主不是妻妾成群,都想着开枝散叶壮大门庭。江老爷子对于叶绾绾专宠早就看不惯,借此机会发作,三五成群的往江临晚院里送人。

  江临晚这人标准的礼教古板堆砌出来世家子弟。面对亲爹狂轰乱炸逼迫,本着孝道不敢忤逆拒绝,只能无奈把成群佳人安置院中,却也只当是摆设,整日同叶绾绾厮守。

  叶绾绾再次有了身孕是在八年后,趁着江老爷子未知江临晚立刻封了医师口偷偷商量要她打掉。叶绾绾体弱,生江城时便差点没回来,他后怕,不敢看她再去鬼门关走一遭。

  叶绾绾不肯,不顾江临晚苦口婆心规劝,赔了半条命把这个小儿子生了下来。

  她这一拼确实值得。上天眷顾,江西泽萦绕缈雾而生,丹府充盈,灵气乃万中无一极品白虹。

  江老爷子大喜,那段时间像着魔,不眠不休瞪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而再而三确认他江家有后了!

  叶绾绾伤了元气,虽捡回一条命,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整整一年卧床,无暇照顾这来之不易的小儿子。

  江老爷子魔怔后得知叶绾绾无法照料他宝贝孙子求之不得,亲自将婴儿带回别院安养,里三层外三层的让门生守着,仆役丫鬟成群,几年来放在心尖上护着,要星星不给摘月亮的宠着,致使这孩子满身娇气。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江西泽除了第一条其他都占。此外,衣服不复着,鞋底不沾泥,他要走的路,要不就被人抱着,要不就用水细细刷净才落脚。

  江西泽受尽娇宠,养成嚣张跋扈性格。这孩子自会说话便会打人,谁都敢打,伺候他的奴仆每日提心吊胆,整个山庄谁不怕小少爷,整个明月城谁不知江家小霸王。老爷子一昧纵容,只觉心性纯良遵循礼教便可,生活琐事中耍耍小孩子脾气无伤大雅。

  四岁那年江西泽回了本家。叶婉婉亲眼见他把碗扣在丫鬟头上,汤汤水水洒了那人一身,脸烫红了死咬着牙发抖忍,最终没忍住喉咙冒出一声低低啜泣,随着这压抑的声音发出,她的脸刷白,惊恐望向江西泽。江西泽抓起象牙筷就要戳她眼睛。江临晚劈手夺来怒斥:“胡闹!”

  为人父母眼见江西泽性格乖张,叶绾绾要修理他这浑身毛病,然屡教不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江西泽脾性乃打小养成根深蒂固,要想根除就得脱层皮,江家老太爷哪舍得,同他闹的脸红脖子粗也没能如愿。

  陈相与那时凶名昭然,谁的面子都不必给,谁也得给他面子。江家夫妇下不了手,他便好心代劳。没觉自己何处出格,但几次敲打非但无果江西泽更变本加厉。

  这孩子恨透他,每次不必见人只听名号就气得咬牙切齿。

  那张稚嫩愤怒的脸陈相与见过太多次,每每想到便能自然浮现眼前。这孩子如今成了剑尊,想必剑冢之内神兵干将莫邪认他为主。

  明月山庄的首代家主江残乃是平阳圣人侍从。修真界有两位圣人,高居庙宇受世人香火。一位是平阳府君,人称平阳圣人,乃是修真界剑修先祖。

  此人剑术了得,锻造术亦绝世,神兵谱前五灵剑有四柄出自他手。

  圣人功绩千载称颂,世人总不吝啬用最好的辞藻最传奇的故事来描绘信仰,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时至今日传闻已将圣人神化。

  传言平阳府君为云罗山灵脉所诞,天地生养,年少出山开辟大道,教化世人后不恋红尘滚滚归隐于云罗山。江残在其出山时追随左右,深受点拨。圣人离去后便在山脚下建起了明月山庄甘愿世代守护云罗。他以所学锻造术起家,明月山庄也是藏剑山庄。平阳圣人曾锻五柄灵剑,含光,承影,宵练,干将莫邪。圣人携前三避世,将干将莫邪赠与江残。翠屏湖心有一剑冢,藏的就是圣人相赠的两把神兵。

  圣人曾言:含光,承影,宵练三把灵剑不该染尘便随他归隐。但干将莫邪为鸾剑,唯至情至性之人方可驾驭,理当存世。他在翠屏湖上设剑冢将干将莫邪存放其中,天下人皆可入内取剑,但进去便是一脚踩进鬼门关,断龙石落,除非神兵认主破冢,不然困死其中。树百年来无数天赋绝伦修士前仆后继,漆黑剑冢就像一只闷声食人巨兽,从未吐出过一人。

  死的人多了,便开始怀疑传言的真实性,有人觉得里边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兵,过了最先那股头脑发热,哪还有人愿意为虚无缥缈的东西送命。百年前便没有人再进去了。

  如今看来,西子是成功了。陈相与维持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肩膀不觉松散,指尖惬意点着桌面。

  孤注一掷赌命,江老爷子也舍得他进去。不知如今的心性如何,一会儿去明月山庄可要当心,指不准那孩子还记仇,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

  菜端上来,陈相与看着盘中碧绿青菜,嫩油油的倒有几分可爱。

  吃饱喝足去拜访下故人,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江临晚那痴儿看到他该是何表情,前世死之前故意挑事跟他吵架,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若一会能拉下脸来还是先道个歉吧。没有着急动筷,先抓起一坛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口,晶莹酒水顺着脸颊划过他精瘦脖子,汇入衣领下锁骨。

  酒入喉辛辣灌到胃中滚烫,久违的感觉,陈相与放下坛子有些遗憾咋舌。“可惜不是醉海棠,入口就是糙。”抓起筷子伸向盘中菜。

  听在场人天南地北闲扯,他也大致摸清如今世道,推算下来自己已死了有二十年,如今还是五大家族,雁回峰被灭后,秦暮涯重振秦家,许是怕步陈相与和他老子后尘,竟然放弃炼蛊搞起了炼毒,走的是以毒攻毒的路子,跟叶家一样学着救人,一改往日风火行事低调,虽不如叶家口碑那样好,但也不似当初那般遭人痛恨。

  陈相与暗叹:狗竟还能改吃屎。秦暮涯心狠手辣又自视甚高,能乖乖夹着尾巴怕是私下另有谋算。

  二楼本就不大,陈相与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旁边那桌人闲谈。他们聊最近广陵出了精怪,南海谢家独子又跑了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说着说着突然压低声音。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消息,据说这位剑尊不是江家血脉。”

  陈相与咀嚼动作缓缓慢下来。心想又是哪传出来的野谈,他是亲眼看着江西泽出生。当时还为其取名无垢,奈何江老太爷不准,早就定下西泽二字。

  日归西矣,芒降,君子泽遗光。

  从取名便看出江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泽圣人遗光,成为圣人。

  另一人搭腔,这次声音没有压低。“这事谁不知道,就他小时候那臭脾气,活脱脱就是另一个陈相与。”

  陈相与放下筷子,倒了杯酒抵在唇边,却没有着急喝。

  “陈相与活着时候三天两头往明月山庄跑,若说没有牵挂谁信!”

  “更别说他死后第二天,叶婉婉突发恶疾身亡,我看八成是殉情!”

  “啧啧,江临晚这绿帽子戴的,还一直拿陈相与当兄弟,到死都不肯相信。”

  “我觉江临晚心中有数,要不平日跟陈相与如亲兄弟,雁回峰围剿怎就中立,眼睁睁看着陈相与去死。“

  “那不是为保江家嘛。“

  “得了吧。”那人咋舌,不屑道:”保住了吗?“

  “这种魔头……”

  接下来的话,陈相与听不到了,他本就坐在隐晦角落,黑暗中脸色煞白,脸颊线紧绷,那杯未入口的酒同他呆滞瞳孔一起颤动,直勾勾盯着一处,倒真像具死尸。

  江临晚死了,叶绾绾也死了。

  这消息来的毫无准备却又无话可说,光阴无情,十年荏苒,死一两人又算得了什么。可笑自己刚才还想去寻人,胸腔中某个器官像是被紧紧攥着,压出一圈又一圈鲜血淋漓肉泥,疼得呼吸都吃力。

  旁边那桌人喝高了,声音压不住越来越大。

  “陈相与就不是个东西!他活着的时候那叫一个嚣张,天道第二他第一,可曾将谁放在眼里。就连二圣,人家都是不拜的。”

  修士拜圣人是礼,代代相传深入血骨,就像吃饭一般理所应当。

  当年陈相与在大拜会上,万人朝宗唯他一人站着,何其不敬!古往今来修炼一途虽沧海横流,但剑修一直是主道,阵修、尸修、蛊道等星罗棋布的其他修道虽是自创门派,但同尊二圣。

  不遵圣道之人,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呵!任他再嚣张,如今还不是尸骨无存!”

  “要说他死的也别致,竟然被自己养的蛊反噬,尸骨无存谁敢说不是报应!”

  “叶绾绾也不是什么好人,看那一脸狐媚相。还未出嫁时就把整个修真界搞得乌烟瘴气!”叶绾绾为神农叶氏旁系出身,因舞扬名,顾倾城,迷下蔡。

  当年一见倾心者不计其数,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为搏红颜争相献媚丑态百出,私底下约架不断。直到后来她嫁给江临晚,闹剧这才结束。

  江家为五大家族之一,江临晚又是江家少主,没有人觉得她选择有何不妥。可人心作祟,求而不得后,那些被她拒绝过的人便都想泼她一身脏水,见她越不堪越解气,仿佛是在告诉别人:看吧,就这种货色,老子庆幸当时没得到!

  陈相与怀中揣着那蛇动了动,从衣襟中探出头来,悠悠吐了下信子,看向陈相与的竖瞳中已无凶光,极为温和。

  陈相与听着众人侃侃,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那人喝多了,说出的话已不堪入耳,同桌人一脸无奈,特别想捂住他的嘴却又不敢。

  那人踩着凳子,小臂搭在膝盖上越说越起劲。“明月山庄如今还指望着一个杂种庇护,我看也……”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闪来。左脚短后脚一步回手揪住大汉衣领,小臂发力漫过肩膀往上一提大汉失去重心越过他嶙削肩骨砸向前方桌子。

  “哗啦”那张四脚枫木圆桌四分五裂碎在身下。那人后脑磕在地上青石砖,双眼模糊耳中嗡嗡响。

  几个动作行云流水,把人摔倒后陈相与顺起一脚跺在他后颈。因为刚才那几个大动作,他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雪白脖颈和由于消瘦深深陷进体内的锁骨,他并指夹住领口,不动声色往上拉了拉。

  他动作太快了,此刻同桌人才反应过来,立刻蹭蹭拔剑围起。

  “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这是谁,这可是遂州敖家少爷!”

  陈相与微微仰起下巴,瘦削单薄的脸颊线由于紧绷充满张力,可能因为常年卧病,陈皮的皮肤要比一般人白些,紧绷起来好似玉器,泛着盈盈的光。他的身影单薄,肩线十分明显,这文弱少年模样就使那双阴沉充满杀意的眼睛安在脸上格外违和。

  陈相与从地狱爬出,前世血海杀孽深重,阴狠积在骨里沉淀成每一滴血,再怎么变换易容,因经历打磨的东西改变不了。微微眯起眼睛,单边唇角挑起一抹笑。

  “就凭你们?”

  一道绿光自怀中窜出,竹叶青稳稳的落在桌上“嘶——”猛一探头又迅速缩回。围他几人忙不迭退离十步远,惊恐程度仿佛陈相与唤出的不是一条小蛇而是飞卿。

  被陈相与摁在地上的醉汉吓的醉意全无,像是被掐着脖子的公鸡:“蛊……蛊蛊……蛊蛊……”

  陈相与低头侧脸他,被他这一通结巴逗笑:“呦~要下蛋吗?”

  话音还没落,整个二楼已经乱了,跑的跑,逃的逃,众人慌不择路,桌椅被撞翻碗盘掉在地上摔碎,饭菜撒了一地无人在意,慌张践踏踩过,拥挤往楼下跑,跑得慢的直接打开窗户往下跳。

  短暂鸡飞狗跳后整个二楼亮堂了,除了陈相与还有脚下大汉以及同行几人其食客尽数逃光。

  不对,还有东南角一桌人,好似什么都没察觉,依旧淡然吃饭。他们一共三人,看身影是一男一女带着孩子,穿着雪白斗篷,兜帽把脸遮的严严实实。

  陈相与眨了眨眼,太诡异了。前世就算他冲进酒楼大喊一声“我乃蛊宗”然后放出飞卿来遛遛都无此等震慑。如今玄门究竟怎么了?

第3章 带走

  陈相与不知道这些,但没人碍事正好!抬脚踩在了那人油腻脖子上,脚尖挑起下巴轻道:“说,接着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那人哪敢再说,一个劲摇头,眼泪都出来了,求饶道:“我口无遮拦,我错了,公子放过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世间不怕死之人本就不多,何况蛊道之人往往追求让人生不如死。

  陈相与挑起一抹笑,阴狠,与陈皮那张老实巴交的面容格外不融。“晚了。”

  竹叶青飞快扭动顺桌腿盘桓而下,眨眼便至眼前,那人害怕极了,双手撑着地想要起身,陈相与看似轻飘飘的踩着,可任他咬牙怎么起都起不来,那竹叶青浑身翠绿,瞪着两只猩红的小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盯得他魂都要出来了,两腿之间湿了一片。

  陈相与见他吓尿了,好心安慰。“怕什么?又不是飞卿。”

  一提飞卿,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雁回峰一役中,中蛊者无数,光听传闻就心骇,以讹传讹,越传越凶,如今谁还敢跟炼蛊者打交道。

  竹叶青三角头猛的一探,在众人还未看清时已窜进陈相与袖中,大汉的鼻尖留下了两个红点,是毒牙咬过的痕迹。

  陈相与松开脚笑道:“好了,回家等死吧。”他其实有点可惜,刚复生,飞卿不知为何一直在体内沉睡唤不醒。手头只有竹叶青这一枚小蛊,效果还不够看。若是以前,起码有二三百种蛊可以用,他会把这个大汉抓回去,一天一种,折磨他一年不带重样的。

  果然,玄门百家骂他丧心病狂是有原因的。

  陈相与收脚那人也不逃,直直趴在地上两眼浑圆,就像一只晒干了的大王八,他还未接受自己被下蛊的事实,陈相与也不陪他过度心情,拍拍手准备离开,刚踏出一步便有一柄蓝色灵剑挡在他身前,剑尖只指胸口,驻足看向躲他远远御剑的主人。

  那人被他看着心中慌得很,并指御剑的手都在抖,壮胆喊道:“怕什么!他就一个人,我们不除了他难道还要留他祸害!”这一声慷慨激昂一身正气,完全不似刚才嚼人舌根的卑鄙小人。

  听他一吼,众人也都反应过来时,他不就一个人吗?怕什么,那竹叶青又不是那飞卿,还能打的过他们这么多人!

  围着陈相与的仙剑又多了十几柄,毫不怀疑,他将被扎成刺猬,看着面前形形色色的仙剑,包着一圈蓝色灵力光华蓄势待发,陈相与有些意外,这群人又不知道他的身份,怎会如此团结的围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是现在炼蛊之人都与他万蛊之宗一个待遇?陈相与受宠若惊之余,四下寻找着有没有可以溜掉的机会,现在他的确打不过这么多人,想想自己重生后吃了个饭便又死了,多搞笑,难道他就是为了吃饭才复活这一遭。

  众人可不等他,十几柄仙剑齐齐超胸口刺去,陈相与旋身后翻险险躲开,落地后直接弹起,滚过桌子直奔窗户而去,靠桌的这一家人没有参与围剿,刚好给他留下了空隙,一路上举起桌子板凳胡乱挡了几次,看着仙剑横七竖八的被打乱,陈相与逃亡之余嬉笑喊道:“剑不是这么玩的!”

  一回头一把古朴的白色短剑正悬在他的鼻尖,陈相与及时刹住脚,微微后退了两步,没有心思看这把剑如何不凡,因为同样气息的一柄黑色古朴长剑正悬在他身后。

  陈相与同这群人斗了这么久,怎就没注意到还有这等高手,循着剑气看去,竟然是一直默不作声被他完全忽略掉的靠窗那人,呵!

  陈相与指着:“兄弟你无耻!”竟然隐藏实力!要知道还有这样的人在,他肯定不选窗边!暗骂流年不利,死太久眼光都没了。

  见他被制住,其他仙剑都悬在半空不动了,被下蛊那人终于爬起来,握着仙剑扑来:“畜生!我要你的命!”

  若是方才陈相与轻易便躲开了,可如今腹背受制,那冰凉的剑刃同他只隔一件单衣,心道完了完了,一时太飘玩脱了。

  正当他唏嘘流年不利祸不单行时,身后墨色长剑突然转了剑锋,“铮!”一声脆响将飞来仙剑干净利落斩断,那剑失了灵气,掉在了地上。

  “你什么意思!”修剑之人大多惜剑如命,眼见心爱的佩剑被斩断,那人上前一把扯了他洁白的斗篷,人群中也终于有人认出了那两柄仙剑——干将莫邪

  白色的兜帽滑下露出其下掩藏面容,那是一副冰雪之貌,五官冷冽,虽好看却少了生气。抬起眼看着揪着他斗篷的人,目光浅淡以至有些漠然。

  “对……对……对不起。”大汉慌忙松开手,话都说不好了,这是他今天受到的第二次惊吓了。只是一眼,便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结了冰。

  这幅面容在座无人不识,众颗心齐齐坠入深渊。他们方才高谈阔论大放厥词的鄙夷叶婉婉,调侃剑尊身世,不曾想本尊一直坐在这里听着,作的一手好死!

  不过最为震惊的要数陈相与,他不仅不知道本尊在这,而且对于这样貌,此刻也非常接受不了。虽说他眉宇间还有儿时的影子,可是这骨子凛冽肃杀的寒气是怎么回事,他记忆里的西子是个粉雕玉琢任性小少爷,同这冷到失了生机的人完全不同!

  江西泽缓缓扫了一圈,所过之处噤若寒蝉,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陈相与脸上,陈相与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江西泽淡淡道:“在明月城闹事,带回去。”

  谁都不曾想他一开口不是治罪众人,而是对这小蛊师问责。

  陈相与以为他开玩笑,即使在江家地盘上闹事应该追究,但也得分轻重缓急吧,自己刚才可是帮他出头,刚要上前套近乎,莫邪剑锋陡然进了一寸,幸亏他退的快,不然喉咙就断了,见他认真不似玩笑,陈相与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睛,差点脱口:西子你有没有搞错!

  可他终是没能说出口,刚才众人所言江西泽都听到了,他是怎么想的?这么多年流言纷纷,他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陈相与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在这种时候还跳出来嬉笑:西子,我是你陈哥哥,我又活了,惊不惊喜?

  呵!估计江西泽会直接一剑劈了他,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已不是那个只会怒视他的孩子,而是剑道巅峰的剑尊。

  陈相与小心翼翼将面前的莫邪推远一些道:“初登宝地不懂规矩,多有得罪。”说罢脚底抹油便往后跑,身后的干将在击退油腻大汉后便已归鞘,此时无人阻拦他速度又快,三两步逃到楼梯口顺着扶栏滑了下去,心中雀跃。

  什么剑尊,还不是想跑就跑。

  门口涌进一堆白衣门生把出路堵住,陈相与忙后退,要是以前他见这身白衣还觉得亲近,可如今……这都是来抓他的。

  江西泽有条不紊的从二楼下来,看着被堵的束手无策的陈相与,淡淡道:“绑了,带走。”

  一众门生围上将他五花大绑。陈相与大喊非礼,拉扯吵闹的像个疯子,旁人却也只当笑话看了,在江家地盘上,江家抓人谁敢管。

第4章 叶飞星

  陈相与觉得自己要冤死了,帮人出头还被误会不领情。一路上不停叽叽歪歪。

  “我手疼。”

  江西泽不理。

  “我走不动了。”

  “铮!”干将出窍。

  “走走,我走,我走还不行。”陈相与看着近在咫尺的干将,此刻真想仰天长啸:苍天啊,再救我一命吧。

  他想不通江西泽怎么变成了这样,那张脸冷的比他都像具尸体!

  明月山庄坐落在云萝山脚翠屏湖上,湖水清明澄澈绵延十几里,天气好时湖面无波映得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人身处其中分不清究竟哪处才是真的。晨起时雾气升腾将整个山庄都笼罩其中,似幻似隐宛如仙境。此处为修真界公认最美之地,无论何时都好看的像副画卷。明月山庄位于湖中央,四面环水,连接它与外界的是一曲折悠长的石桥,波折有度共有二十七处,所以名曰:二十四桥。

  陈相与跟在江西泽身后“哒哒”的踏上桥,故地重游没有丝毫喜悦之感,此处同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早就看够了,当下最要紧的是怎么逃走。他可不想被这变了脾性的孩子带回去,指不定就把小命丢了。

  快到门口时他故意磨磨蹭蹭同江西泽拉开距离,谁知后者早有预感似的,揪着领子不容反抗扔进了门。

  “哎呦~”陈相与像只□□一样趴在地上,哼唧了半天也不起来。

  许是等烦了,伴着“铮”一声响,干将再次出鞘!

  陈相与麻利一滚站了起来。

  “好了。”同江西泽一起的另一个着斗篷的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道:“何必难为他一个普通人。”

  那人缓缓把兜帽摘下,依旧是一张倾世之貌,跟江西泽有三四分相似,但气质温雅沉静,跟江西泽那副死人脸完全不同。

  江城,江家的大小姐,陈相与认得,他死时江城容貌已成,二十多年来除了更有韵味外变化不大。

  那旁边那个白斗篷的小孩子自然就是方才众人口中的叶家小少爷——叶飞星。

  陈相与暗暗想着:江临晚的三个孩子已经见到俩了,一会会不会再见到江世钦,那个爱脸红的孩子不知现在怎样了。

  刚如此想着,就有家奴火急火燎的跑来:“二少爷你可回来了,快快,城主他……”

  江西泽那张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兄长怎么了?”

  家奴手忙脚乱的比划道:“吐血了,吐了好多血。”

  江城自叶家而来,为的就是江世钦的病,听闻恶化立刻急起来:“我去看看!”提起裙子随家奴一路小跑离去,连叶飞星都顾不得牵。

  江西泽也很忧心,跟上之余顺手扯住趁乱逃跑的陈相与。

  “我——!”陈相与终于忍不住了,骂道:“你脑子没问题吧,没听你哥出事了吗!还想着抓我!”

  江西泽道:“闭嘴!”

  刹那间陈相与感到令人心悸的杀气,毫不怀疑,他再多说一句就会被江西泽用干将抹了脖子,立即乖乖闭上嘴任他拖着。

  来日方长,何必为了眼前口舌之快而丢了小命。嘴上不说了,心中却暗骂江西泽真是一条疯狗,疯狗是什么,就是不讲道理还乱咬人!

  到了江世钦的门口江西泽才将他撇开独自走了进去。陈相与摔倒在路旁草坪上,脸朝下啃了满嘴土,爬起来“呸呸!”吐了一通。

  江家守卫森严,他的手又被绑着,怎么想都逃不出去。此刻倒也不急了,横竖都出不去,为什么不让自己快活些。叶飞星迈着小步子跑来,陈相与赶紧招呼:“来来来。”

  叶飞星停下脚步,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他,终是朝他走了过来。

  陈相与最喜欢乖巧的小孩子,笑眯眯道:“你看你舅舅跟你娘都在忙,一时半会也顾不过来。我的手被绑了这么久特别疼……”说着他皱眉缩眼做了一副“特别痛苦”的表情。“你能不能帮我解开啊。”

  叶飞星二话没说便点了点头,伸出小手开始笨拙的解绳子。

  陈相与肚子里还有一大套说辞没有发挥,叶飞星就上道了,这孩子也太好骗了!

  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力气小,费了半天劲才把绳子解开。期间陈相与左顾右盼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绳子解开了,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绑了这么久两只胳膊都要废了,肩膀也疼,活动了一下筋骨,交错的揉了揉自己发青的手腕,心中又把江西泽骂了一遍,顺便问候了一下江临晚。

  叶飞星抿着嘴一脸乖巧的看着他伸胳膊甩腿,陈相与瞥见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笑道:“你怎么这么可爱呢?比你舅舅小时候可好多了。”江西泽小时候那叫一个刁蛮任性,全府上下都怕他。

  陈相与摸了摸肚子,饿了,方才在酒楼菜没吃两口就掀翻了,着实可惜,看了眼乖巧的叶飞星,福至心灵俯身道:“哥哥饿了,你带哥哥去弄些吃的好不好?”

  叶飞星点点头,拉着他的手顺着小路走去,明月山庄为初代家主江残融合五行之术建造,虽清雅幽静,却也极为复杂,就算只顺着一条路走都会迷途回不来,陈相与任叶飞星拉着兜兜转转,想等他迷路然后再跳出来帮他重归正途。越走越惊讶,叶飞星带的路竟完全正确,不由对这个默不吭声的孩子刮目相看,他才六岁便把这明月山庄的玄机摸透了,江西泽天赋已是不凡,六岁的时还常常迷路。

  行至饭房门口,有一个年俞半百的老奴从中走出来,叶飞星好像认得那人,张开双臂扑了过去,那老奴一愣,一把将他推开。若不是陈相与眼疾手快扶住,叶飞星就摔地上了。

  “小少爷!”将他推出去后瞬间老奴才反应过来,慌忙去扶却被陈相与抢了先,他两手颤颤巍巍停在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懊恼道:“你瞧我!刚在厨房弄了脏东西,本想不弄脏小少爷的衣服,这干的什么事!”

  叶飞星眼睛弯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随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老奴道:“小少爷饿了?”

  叶飞星点头。

  老奴笑了笑,满脸皱纹堆在一起:“我去给小少爷拿吃的。”

  陈相与抱着手臂看着这一切,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见面至今,叶飞星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就算同这老奴交谈也都是用动作,这么乖巧聪慧的孩子该不会是个……哑巴?

  不稍片刻,那老奴端了一盘点心出来,叶飞星上前捧过。那老奴慈祥的叮嘱道:“快用饭了,小少爷少吃些。”

  叶飞星双目含笑点了点头。

  果然!他还是没有开口。

  陈相与带着叶飞星离开,二人穿过回廊来到明月山庄中央,此间有一棵十丈高的海棠,花叶硕硕遮天蔽日,名为火蕊银光,这树从根到枝叶花瓣皆为灿灿的银色,只有几丝花蕊为艳丽赤色,如火焰在银光中跳跃,故而得名。当世仅此一棵,自明月山庄建立便在此处,来历不明。

  陈相与踏着青草来到树下,秋风微凉,千万银叶随风颤动散出光有些刺眼,陈相与伸出手缓缓抚上粗糙的树干。

  以前他来江家时,最喜欢躲到这棵树上偷酒喝,他的酒瘾很大,一拿到琼浆便什么都不顾,一心往死里喝,有时醉在上面一连几天都醒不过来,叶婉婉爬不上去就站在树下掐腰骂,江临晚总会在一旁撑伞,一边抖着折扇满面温和的劝慰她消气,一边随时准备上去把陈相与揪下来。

  手被软软的捏住了,叶飞星轻轻扯了扯,陈相与转眼间又恢复了张笑脸,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将叶飞星的小斗篷解下铺在上边,伸手捋平了上面的褶子,这才拉着叶飞星坐下。

  叶飞星用纤细的小胳膊捧了一路的点心早就累了,坐下后赶紧松手把盘子放下,没放稳点心撒了几块出来。

  陈相与随手捡起,想丢时心头一动,又撤回来把手里点心往叶飞星嘴里塞,他倒不至于真把脏了的点心给孩子吃,就想看看这个一声不吭的乖巧小孩反抗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就像是人们期待看到温顺的兔子咬人一样,这是一种内心的乐趣。说白了,就是捉弄小孩的坏心眼!

  看着点心喂过来,叶飞星乖巧的张开小嘴去咬。

  陈相与赶紧缩了手,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这孩子听话的过头了吧!这要是江西泽,跳起来给他一巴掌才是正道。

第5章 解蛊

  叶飞星也不管他受到多大震惊,见他不喂了便自己拿起一块“吧嗒吧嗒”吃了起来,他吃东西很慢,口也很小,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啃一小块点心的乖巧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喜欢。

  陈相与觉得自己太无聊了,干嘛去捉弄一个孩子。捏起一块点心看了两眼后才下嘴,他吃东西一直都很小心,算是职业病,凡入口的东西非得看明白了才行。

  叶飞星微微垂眼,睫毛浓密修长,他安静嚼着口中的食物,陈相与安静的看着他,竟从他身上感到了熟悉的安宁,就像清平君青庐坐禅时一样,好似壁立千仞,叶落秋水而不起涟漪……呸!陈相与打断这想法,叶飞星才多大,哪会懂这佛理!

  不过他的乖巧倒是真的惹人爱,想起江西泽小时那让人头疼的任性,现在又……不由叹息感慨:“西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不会半点道理也不讲的把我给抓回来。”想起自己是怎么被江西泽提着后领一路拖回来的,心中便有些义愤难平。

  “讲道理?”一道淡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相与猝不及防滚到了一旁。

  “……”江西泽何时来的?

  江西泽瞥着道:“要想讲道理,你也要有同人相当的实力。”

  陈相与心道: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江西泽看了眼地上铺着的斗篷点心,压了压身侧的莫邪。

  陈相与坐在地上惊恐看着他,该不会要杀了我吧,就一句玩笑话至于吗?

  江西泽只是压了压莫邪剑柄便再没有任何动作,淡淡道:“你跟我来。”

  陈相与一骨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对着叶飞星招了招手,拉着他跟了上去。

  到了江世钦房中,陈相与自动忽略了床边的谢惜朝,远远瞥了一眼,目光就变了,那副吊儿郎当模样终于不见,轻道:“中蛊了。”陈相与作为蛊道第一人,一眼便看出他这不是病,是蛊,中的还不是普通蛊,而是蛊中上品活尸。蛊分上中下三品,而金蛊为传说级别,古往今来唯陈相与一人炼出。

  “果然。”江城刚洗完手,正拿帕子擦着,看着江世钦苍白的脸缓道:“我为兄长诊脉时就觉异样,他五脏六腑皆有伤,按理说早该……”早该什么,她没说,许是觉得晦气。陈相与死后,蛊师一脉凋零至灭绝,究竟是谁能够潜入江家给江世钦下蛊。

  无声叹了口气,其实江家内部也不太平。

  陈相与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他中的是活尸蛊,中蛊者初时并无任何征兆,随着蛊虫跑遍五脏六腑,浑身便疼痛难忍,久而久之卧床不起,昏睡不醒,成为一具活尸。”活尸蛊居上品,主要是因为炼制不易,真正说起来,杀伤力倒也不大。

  江西泽将他往前推了一步道:“解。”

  陈相与看着他求人都顶着那张了无生趣的死人脸,从见面开始一直受制与他,现在终于能扳回一局了,抱手仰头倚着门框推脱道:“我就是一个偷艺了几年的小蛊师,解这种蛊很危险的。”蛊分品级,蛊师也有品级,若自身实力压不过施蛊者,贸然解蛊不仅会失败而且还会受到反噬。

  “是啊。”一直站在一旁的谢惜朝终于忍不住插话了,陈相与如今这壳子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蛊术能精湛到哪里去。再加上他吊儿郎当惯了,满面懒散。给人的感觉就不靠谱,又道:“若是解坏了,我担心世钦哥哥会撑不过去。”江世钦随了叶婉婉,自小身体羸弱多病,吃药比吃饭都多,稍微一折腾可能就没了。

  江西泽看着陈相与,漠然却又不容置喙道:“不会有事。”他的语气中带着强硬,不容别人反驳。

  这股无端的信任使得陈相与暗暗揣度:他该不会认出我了吧。又一想,怎可能。他复活的毫无征兆,自己都稀里糊涂的。江西泽从哪认?从酒楼他替叶婉婉出头?得了吧,他一个修蛊术的,旁人怎么想都会认为当日他是为了维护陈相与。尽管他前世声名狼藉,但在炼蛊之人眼里依旧是用来瞻仰的顶尖强者,从不乏追随膜拜的信徒。

  谢惜朝依旧一脸考究,但前有江西泽坚定无疑,便不得不侧身让路。江城疑惑的看着面无表情的江西泽,自从遇到这个小蛊师,他就同往常不太一样。

  闹归闹,陈相与也不会拿江世钦性命玩笑。错身行至床前,毕竟是见过江世钦小时活泼模样的,如今萎靡的躺在榻上,不由心疼了一阵。他闭着眼睛,长睫铺在眼睑很是宁静,平眉温目一副娇花照水之面。

  陈相与蹙眉:谁下这么重的手!换做旁人,活尸蛊不会伤其性命,可江世钦的身体本就比不得常人,这样折腾他岂不是存心要将让他折磨死他。

  陈相与在他腹部轻轻按了按,又按了按他的脚底,回头道:“拿个盆来。”

  江城依言吩咐下去,不稍片刻便有婢女端着一个铜盆过来,陈相与接过置于脚边,起身转至江西泽身侧,“铮”莫邪被拔出了鞘,陈相与端详着雪白的剑刃,赞赏道:“好剑,借我使使。”

  未等江西泽答话,手中莫邪剑锋回转,右手反持剑柄直接将左手手腕划了个口子,鲜血霎时流了出来。

  江西泽一个箭步上前握住流血的手腕,沉着脸,掌中灵力涌动为他止血。

  “别别。”陈相与赶紧抽出手,奈何他攥的太紧抽不出来,急道:“你快松手,要是不流了我还得再割一道。”

  江西泽冷冷的看着他,目中之意了然:你有病吧!

  陈相与费劲甩开他的手,解释道:“我的血呢有剧毒……是蛊虫最好的诱饵。”说着抬起被血染黑的袖子和已经凝住了的伤口给他看,耍宝道:“看吧,黑色的。”

  江西泽脸上的冰仿佛更厚了。

  陈相与连忙跳离他十步远,做自卫状道:“你别激动,一会我也要这样割你兄长的手腕。”他提前打好招呼,免得到时候江西泽不明所以一剑捅死他。

  江西泽冷着脸转向别处,眼不见为净。

  见他不管了,陈相与这才松了口气蹭回床边,手腕上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无奈的刮了江西泽一眼,真是帮倒忙,扬起剑又在那道伤口的下方割了一道,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滴滴答答的流在铜盆里,直到古金色盆底被乌黑的鲜血盖住了,他才放下手中的莫邪,用右手捏住手腕来止血,飞卿还未苏醒,他无灵力可用,只能用这种笨办法。但即使飞卿苏醒了,他也不会用灵力来止血,只因他的灵力同旁人不同,以之为耻。

  江城赶紧掏出手帕递过去。陈相与刚要接,江西泽先一步接过,在他身侧单膝跪下,微微蹙眉,动作小心轻柔的为他缠好。

  江城愣住了,连谢惜朝都微微睁大眼睛,目光涣散的看向江城。自二十年前明月山庄遭难,江西泽只身入剑冢,出来后便性情大变,以前他刁蛮任性脾气大性子浮,十足的大户人家娇贵少爷。但从剑冢出来后就变得极其淡漠,面容上终年覆着一层不化冰霜,整个人清清冷冷,连都心湖仿佛都结了冰。今日对这个小蛊师怎么如此上心。

  陈相与看着包扎好的手腕甩了甩,嬉笑道:“没事了。”为了养虫饲蛊而割腕取血的事他做多了,如此皮肉伤根本不放在心里,若不是江西泽执拗,他连包都不用。

  闻到血腥气,一直在怀中安稳的竹叶青忍不住探出头来,吐了吐信子,一双小眼睛紧紧的盯着盆中,它也是蛊,这种剧毒之物好比是醇香美酒对于酒鬼的诱惑,情不自禁。

  陈相与低呵:“回去!”它仰起头吐了吐信子,似哀求,陈相与不为所动,便只能悻悻缩回头。

  该忙正事了,陈相与用拇指擦净莫邪上沾的乌黑血迹,从被子下把江世钦病白的手腕拉出床沿,置于盆上轻轻划了一下,伤口不深,殷红的血液流出,落在其下的铜盆里,只是红光一现便被黑色吞没。

  陈相与道:“离远点。”

  众人依言离的远了一点,但目光还都落在此处,紧张的看着,生怕出了闪失,谢惜朝更是将手掌掐出了血印。

第6章 反常

  血流的速度渐渐缓了许多,盆中已见有活物翻动,看的人头皮发麻。随着鲜血滴下的越来越多,陈相与的那点毒血已被吃完,只剩半盆白色肉虫在盆中蠕动,像是一堆密密麻麻蛆不断扭动肥胖身体。

  “呕——”谢惜朝终于忍不住,掩嘴奔了出去。陈相与乐了,转头环视,江城的脸色也不好看。看到江西泽依旧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不适,心中即惊讶又惋惜。江西泽小时候可是怕这东西怕的要死,一蹭三尺高,看来长大承受能力也强了。

  谢惜朝吐完后擦着手进来,陈相与已经处理完了,江城正在为江世钦诊脉。“脉象虽还是虚,但气好歹是稳住了,接下来就应好好修养了。”

  陈相与正目不转睛的对着那盆蛊上神,心中疑惑究竟是谁?舍得下这么大本钱,要是单纯的想折磨江世钦,大有比活尸蛊效果更好,炼制更容易,发作起来更加生不如死的蛊来选,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正想着,谢惜朝勾上他肩拍了拍笑道:“可以啊兄弟,怎么称呼?”年轻人之间熟络起来飞快,见识了他一身蛊术后谢惜朝自然不再小看他,立马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称。他没有参加过雁回峰一役,对于蛊术心中也不排斥,各行修各道,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修途没沾过无辜人的血腥。

  陈相与道:“我姓陈。”

  江西泽微微侧目。

  陈相与道:“我姓陈。”

  江西泽微微侧目。

  谢惜朝道:“哎呦,跟你们蛊宗一个姓,巧了。”

  “兄弟努力,假以时日肯定也能炼出金蛊。哎……”不经意间瞥到了盆中白色肉虫又要吐,陈相与赶紧把他推开,谢惜朝抹着胸口缓了缓终于把那股恶心憋了回去,含糊道:“那玩意你不扔了留着干嘛?”

  陈相与乐道:“吃啊,这可是大补之物。”

  谢惜朝大概是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又掩嘴跑了出去,陈相与挑眉:“又不是我吃。”怀中的竹叶青闻着毒气一直躁动,此刻将它放出迫不及待跳入盆中与那堆活尸蛊斗了起来,陈相与津津有味的看着,剧毒之物互相吞噬,这本就是炼蛊的一种手段。

  一个老奴过来传饭,江西泽提着他的后领将他揪起:“再看你就吃不下饭了。”

  陈相与回头反驳道:“怎可能,对着它扒饭我都试过,完全无碍。”

  江西泽懒得听他耍嘴皮子,一路将人拖至饭堂,陈相与本就只着一件单衣,拉拉扯扯襟带开了,露出一片雪白胸膛。连忙抿紧领子,不悦道:“干嘛呢,干嘛呢。大庭广众的我还要脸呢。”他这人最受不得旁人触碰,尤其是男人。

  江西泽瞥了一眼,此时入秋,天已变凉,陈相与就这样穿着单衣一路蹦哒。抬手将颈间带子解开,将最外边那件白色披风取了下来,披在陈相与身上。

  “干净的。”

  低低的三个字,镇的陈相与一愣。

  江西泽身形挺拔修长,比陈皮这壳子足足高半个头,系带子时微微颔首,长睫垂下。

  陈相与觉得是错觉,此时的江西泽感觉很……温柔。赶紧将这种可怕的想法压下,一定是因为他救了江世钦,西子才对他这么好的,对!就是这样!抢过带子道:“我自己来!”

  江西泽没有松手,他就这样握住了江西泽的手,只是一瞬的触碰,便缩了回来,惊诧道:“你手怎么这么凉?”江西泽不仅脸像快冰,连体温都冷的像块冰,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样也太不正常了。

  江西泽没有回答,系好带子松了手,一步跨进饭堂将他抛其后。

  谢惜朝以折扇掩面,靠近江城小声道:“你不觉得……无垢今日有些奇怪吗?”种种诡异看的他都不自在。

  江城的目光还停留在远处,不由点了点头。江西泽今日的反常之处实在太多。

  “啊哈!有酒!”屁股还没挨到凳子,陈相与又站了起来,看到桌上漆黑小坛子,笑逐颜开提过一坛。迷醉嗅着缭绕在鼻尖醉人的酒香,多年味尝此佳酿腹中的酒虫可真是要憋死了。

  谢惜朝挨着陈相与坐定,提过一坛合扇在口处划了一圈,打趣道:“无垢酿的醉海棠,怎舍得拿出来待客。”

  陈相与抬眼:“无垢?”这不是他曾为江西泽取的名吗?

  谢惜朝道:“咱们的剑尊啊,性江名西泽字无垢,你不知道?”无垢剑尊在修真界可谓声明远扬,即便山野散修闻之都如雷贯耳。

  怎还有人不知?

  陈相与反应很快,连忙打着哈哈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就是没想到他会酿酒。”他确实不知道江西泽的字,谁让那时他已经死了,又哪来的消息,一时嘴快差点说漏。

  谢惜朝笑道:“他会的可多了呢,我告诉你……”欠过身子准备同陈相与说几句悄悄话,被江西泽一把揪了起来。

  “哎~”谢惜朝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位子被叶飞星坐了,又一转头,江西泽一甩衣摆坐到了陈相与的另一侧,不由道:“哎,有你们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江西泽平视前方,江城掩嘴笑了起来,谢惜朝一年里有半年是待在明月山庄,实在跟“客人”二字不沾边。

  知道众人心里想什么,谢惜朝自我辩解道:“就算我天天来,但只要不是江家人都算客人。”

  江城道:“是是是,江家没有女儿嫁你,你也成不了江家人。你这辈子啊都是客人……那客人,快入座吧。”

  谢惜朝依言坐下,美滋滋道:“其实我还是想成为江家人的。”心中的那点温柔,只有他自己知道。

  “噗——”江城掩嘴笑了出来,调笑道:“那让兄长尽快娶妻,生个女儿,你若有本事把她娶回去,以后便是江家的女婿了。”

  谢惜朝撇嘴:“我才不要。”

  陈相与已经憋不住了,闻着酒香心中奇痒难耐,但他们闲话太多,迟迟不曾动筷,不耐招道:“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赶紧动筷。”

  众人这才拿起筷子,终于等到美酒出壶,陈相与迫不及待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很醇很香,掺杂着火蕊银光独有的香气萦绕在唇间。

  “啊!好酒!”他生前常来明月山庄,为的就是这独一无二的佳酿。这酒是叶婉婉的私酿,名为醉海棠,水是寒梅枝头雪,海棠是举世无双的火蕊银光,酒香醇厚,回味绵绵,堪称酒中珍品!没想到江西泽这娇气的小少爷竟也会酿,真是难以置信。

  陈相与又喝了一杯,偷偷瞥了瞥江西泽的侧颜,这人竟连吃饭这样好的气氛,都一直顶着这张死人脸。想起今天是如何被抓回来的,暗想他都经历了什么,如今性子真是不敢恭维,要是让他知道了自己是陈相与,小时候抢他点心,带他狎妓,扔进泥坑,卖给人贩子的陈相与,他一定会生生将他剐了,以前是他打不过自己才任由欺凌,现在可正是算账的好时候。

  叶飞星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吃饭,期间还时不时地拿起江城给他准备的小手帕擦嘴,一点脏东西都没沾到衣衫上。

  陈相与看着就喜欢,这样乖巧聪明的孩子谁不爱,夹了一筷青菜放到他碗中哄道:“小孩子多吃青菜会更聪明。”说罢自己也夹了一筷。

  叶飞星看了看青菜,又看了看陈相与:“谢谢。”

  陈相与猛然转头,将还未收进嘴的菜叶嘶溜吸了进去,惊道:“你会说话啊?”

  叶飞星弯起眼睛,笑着点了点头,又恢复了自己的哑巴状态。

  江城方才也是微愣,随后笑道:“星儿会讲话,只是……除了无垢外,你是第二个让他开口的人。”叶飞星天赋之强,说是前无古人都不为过,六岁结丹,小小年纪便有便有过目不忘之能,性格乖巧从不哭闹,可谓是天底下父母都期望自家孩子所成为的模样。只可惜他从不言语,即使对着父母也不说一个字。起初他们都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为此心痛惋惜。直到他见到江西泽,学着父母软软的喊了一声:“无垢。”惊了在场所有人。

  陈相与觉得十分荣幸,笑逐颜开道:“再说一句。”

  叶飞星低下头羞涩的摇了摇,陈相与俯身凑近,不依不饶道:“你叫一声哥哥,我就把我的小蛇借给你玩。”

  似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江西泽眉毛一扬,提着他的后颈迫使他坐正,冷道:“吃饭。”

  陈相与被他寒刺般目光撇着,再不敢胡闹,讪讪开始吃饭。

第7章 醉酒

  好不容易喝到醉海棠,陈相与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坛接一坛,大有不喝死不罢休的气势。谢惜朝一坛下肚就醉了,勾着陈相与的肩膀直喊兄弟,非得让江西泽准备香案他要拜把子。

  陈相与先前都没怎么注意这小子,如今细细端详,倒也有几分可爱。他着身金黄色衣衫,胸口绣着八阵图,心中了然知道这小子是谁了,南海谢家的独子——谢苍天。

  “哈哈哈哈哈哈。”陈相与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能怪他憋不住,实在是这名字太逗乐。谢桓老来得子,激动的老泪纵横,为表对苍天由谢意,给孩子取名谢苍天。

  众人齐齐看着犹如失心疯一般笑的不能自已的陈相与。“抱歉抱歉……”陈相与捂着嘴,极力克制。不知这孩子字是怎么取的?

  强压笑意,挤出一抹正色道:“兄弟你怎么称呼?”

  谢惜朝跟他称兄道弟他也就顺着来了。

  谢惜朝不知他在笑什么,老实道:“谢惜朝。”

  陈相与心想,这次总算正常,欠道:“你爹为什么没给你叫惜命呢。”按照谢桓这迷信老头的性子,都谢了苍天了,接下来就该尽人事的提醒儿子惜命了。

  谢惜朝垂头,看起来有些丧气:“他倒是想,我没答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相与笑的前俯后仰,差点翻在桌子底下,幸亏江西泽扶了他一把,原来谢桓这老头真这么想的。

  陈相与摆手道:“没事,没事。”

  “喂喂喂!”谢惜朝拍着桌子。“有那么好笑吗?”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真的很好笑,可陈相与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真让人不爽。

  陈相与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谢惜朝没辙,问道:“你刚才只说了你姓陈,你的名跟字都还没报。”

  江城也有些好奇,微微抬眼。

  陈相与笑道:“你猜?”

  谢惜朝道:“你别说你叫陈相与。”

  陈相与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江西泽跟江城,自然不会爆漏身份,只道:“哪能啊,我叫陈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下落到谢惜朝笑了,暗叹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这人刚嘲笑完他的名字,现在就要被自己笑了。“你的字该不会是当归吧,你家开药店。”

  陈相与也跟着哈哈大笑,反正这不是他的名字,边笑边道:“无字。”

  谢惜朝道:“无字?怎可能?男子二十岁成年,行弱冠礼,家族赐字,此后便以名字相称,就算没有家族,自己也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哪有成年人会无字的。这不符合礼数。”

  “莫不是你要效仿陈相与,也不给自己取字。”陈相与当年是修真界让人牙疼的泼皮,一不尊二圣,二不取字,与人相交直唤人名,毫无敬意犹如耍流氓。

  “行了。”江西泽一把拉住准备趴在陈相与肩上的谢惜朝,阻止他刨根问底,蹙眉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谢惜朝正开心呢,怎会愿意回去,扯甩开他的手。

  江西泽瞥他,目中多了丝冷意,他向来只要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有震慑之威。

  谢惜朝:“好吧,你送我回去。”恋恋不舍的向陈相与告别:“兄弟,咱们下次去我家喝。”看了眼江西泽,意有所指。“谁都管不着。”

  陈相与笑着摆摆手,继续喝自己的。

  江西泽回来时,江城已带着叶飞星离开,唯留陈相与自己在桌前牛饮。

  “好了。”江西泽从他手中拿出酒坛。

  陈相与道:“我没醉。”说着又开了一坛,借着酒劲抱怨道:“你不要总板着脸,吓的人提心吊胆,哪有姑娘敢亲近,岂不白瞎了你娘将你生的这般好看。”

  江西泽皱了皱眉:“我不需要。”

  陈相与调侃道:“不懂情怀……来,你能喝吧,陪我喝点。”

  江西泽依言坐下,没有他拿坛子灌那么豪迈,本本分分的拿过酒杯,从酒壶里倒了一杯出来,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陈相与扫兴道:“喝酒都端着,有什么意思。”

  江西泽不言语,陈相与也懒得多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喝自己的。

  江西泽坐在那里静静陪他喝到天黑,地上滚了一地的酒坛,陈相与醉倒在桌边睡过去。

  江西泽垂下眼,看了他许久。绕过满地酒坛在他身侧蹲下,手指贴上他醉红的脸。

  “醒醒,回去睡。”

  冰凉的手指贴在脸上,睡梦中的陈相与蹙眉躲避,迷糊道:“别碰我……”

  江西泽轻轻叹了口气。

  陈相与一觉醒来就是惯例的头疼,抬手拍了拍脑袋,好晕,睁眼后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是哪?他不认为江府的客房会是这个样子。

  房间很大,四周是雅致的雕花窗扇,拢着一层白色的烟罗纱,采光极好又整洁干净。一道垂纱屏风将房间隔成两半,一半放着床榻,屏风前立了一张案几,其上置了一个天青色的观音瓶,瓶中插了几只新鲜兰花。另一半修了一节台阶,上边东西多些,看起来像个书房,案几,坐榻,密密麻麻的书籍摆在后方的书架上,旁边放了两个青花白瓷画筒,里边插着几副画卷,角落里有个柜子,不过上方落了锁,再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摆件,这边东西虽多却都井然有序的摆放着,整个室内也都打扫的非常干净,陈相与翘脚在书架顶上摸了一把,竟然一粒灰尘都没有,拍了拍手,心道:好地方。

  他喜净,对于此处甚为满意。

  “你醒了。”江西泽端了一碗粥进来,已经换了身江家统一的白色衣衫,领子微立,腰封稍宽,其上系着玉带,宽衿窄袖,领口袖口都绣有明月山庄的月纹家徽。腰杆挺拔身形修长,好一个皎皎冷月,无垢剑尊。

  陈相与觉的眼前一亮,随口应了声:“嗯。”

  江西泽垂眸将屏风前桌案上的兰花往旁边挪了挪,将粥置于其上:“吃饭吧。”

  陈相与坐下,看着江西泽在他面前晃悠的两条腿,心中暗暗比较,我以前那副壳子腿也这么长吗?心不在焉的拿起勺子搅弄了两下,皱眉道:“这是什么粥?”碗里的粥红彤彤的,还散发着一股腥气,该不会是人血煮出来的吧。

  江西泽在他对面提衣坐下:“九叶血灵芝煮的粥。”

  “……”陈相与扔下勺子:“我不吃,我吃这个干嘛。我又没生孩子。”九叶血灵芝是补气血之药,就像是桂圆红枣汤这般专为产妇调理身体用的,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吃这个作甚。

  江西泽淡淡道:“我放了糖,不苦。”

  陈相与:“我根本就没担心苦不苦,我昨日放的那点血根本不用喝这么名贵的东西,你还是拿去给你大哥多喝两碗补一补吧,他比我流的多。”

  江西泽垂了垂眼,长睫投在眼睑上留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陈相与眨了眨眼睛,这还是昨天将他一路绑回来,御着干将要捅死他的人吗?心头刚有所松动。江西泽抬起眼,带着冷意:“你喝不喝。”这不是询问——是光明正大的威胁。

  陈相与暗暗忏悔自己方才的心软,江西泽怎么会转了性!

  极不情愿的端起碗,拿开勺子,仰头一饮而尽。他不仅喝酒豪迈,喝粥也不落其后。谁知喝的太急,最后一口没灌进去呛了出来,直接喷到端坐对面的江西泽身上,雪白衣袍胸前瞬间多了许多红色的星星点点,还沾了米粒。

  “啊啊啊!对不住对不住。”他知道江西泽从小就好干净到令人发指,跟他比起来,自己那点毛病根本不算什么。忙越过桌子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捅死。然而他没料到陈皮的腿竟然那么短,右腿跨出一步后,左腿跟不上,抬时脚尖勾到了案几边缘,他本就弓着腰,这样一拌直接趴在了江西泽身上。

  江西泽被扑倒在地瞬间僵住。陈相与火烧似跳起来,不知为何,脸色有些苍白。他将五指埋在头发里狠狠的抓着头皮,低低道:“对不住。”

第8章 集会

  经过刚才一阵鸡飞狗跳,案几上的花瓶倒了,兰花横竖掉到了地上,水顺着桌沿滴答滴答的往下流,此时成为这寂静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没事。”江西泽起身,看着陈相与异常难看的脸色问道:“怎么了?”

  陈相与松开手,脸上飞快爬上一贯的嬉笑:“没事啊,就是把这弄乱了怪不好意思的。”

  江西泽指了指屏风后道:“你去把衣服换了,我自己收拾。”

  “好。”他不追究,陈相与求之不得,麻溜起身跑到了屏风后。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悄悄松了口气。

  待他磨磨蹭蹭将衣服换好,江西泽已经不在了,案几被摆放回原位,地上的水渍已经擦干,连兰花都插好了。他突然想起昨天谢惜朝那句:他会的可多了。不由想着江西泽将身上那拒人千里的寒意去掉,是否能引得各家小姐疯狂,就如同当年叶婉婉那般。

  他正满面春光的想着那画面,江西泽便进来了,脸上贯有淡淡冰雪,略微疑惑道:“你笑什么?”

  “咳咳……没什么。”

  江西泽胸前斑驳的红色已经没有了,显然是换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这也不奇怪,整个江家上下都是统一穿着,只不过穿在江西泽身上格外好看就是。

  陈相与道:“对了你哥怎么样了?”

  江西泽道:“刚醒,阿姐在陪着。”

  陈相与道:“去看看。”江世钦中蛊之事疑点重重,许多细节需要问过本人才能确定。

  江世钦初醒,身体还虚的很,但也勉强能坐起来。谢惜朝端着碗粥,同陈相与方才喝的一样猩红,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在喂,江世钦道:“好了惜朝,我又不是小孩子,哪用得着你这样喂。我自己来吧。”

  他说话项来温声细语,不急不躁,让人心生好感。

  谢惜朝避过他伸来的手:“你看你,连坐都坐不稳,就别逞强了,我也不是白白照顾你,以后我病了,你是要还回来的。”

  江世钦无奈笑了笑,他的眉毛不似平常男子那般锋利,略微有些浅淡,一颦一笑皆带着股温润的柔情,又袭了一身病骨。

  陈相与一直觉得若他是女儿身定比江城更加妩媚动人。

  江西泽同陈相与进房看到这一幕,不由的都停了脚。陈相与别过脸去:“咳咳……”

  二人抬眼,谢惜朝脸颊微红,假意转身放碗,背了过去。江世钦倒是神色如常,温和笑道:“无垢来了……这位是……?”

  “陈皮。”陈相与立即自报家门。

  江世钦起身道:“就是先生救了我。”虽是坐在床上,可他恭敬拜了一礼道:“琼华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江世钦表字琼华,意为温润华光,跟他秉性倒是极配。

  “哎哎!”陈相与忙上前将他扶住道:“不必不必。世……江城主身子本来就不好,昨天又流了那么多血,好好歇着吧,这些虚礼就不要了。”江世钦身体确实羸弱,只是动了这么几下头便觉眩晕,陈相与见他面色不好生怕栽到地上,小心扶着躺下,还贴心的为他掖好被子。心想这孩子怎么比小时候更加经不起折腾,如今就像泥捏的一样,稍微用点力就会碎掉。

  “你……先休息吧,我改天再来问。”如今他这幅样子,陈相与再打扰实在不妥。

  “不必……我有事情同你们说。”江世钦闭眼缓了缓,觉得头不那么重了,又缓缓坐起来,谢惜朝塞了个枕头在他身后靠着。

  江西泽道:“何事?”

  “三日后白帝城有个集会,我怕是来不及了,但你们一定要去。”

  “集会?”谢惜朝疑惑道:“我没听父亲说过啊。”他前几天回过一次家,没听谢桓提过。

  江世钦道:“此次集会是秘密进行,只有各家家主知道。”

  陈相与暗道有趣:“是什么事情让各大家主偷偷集会商讨而不敢拿到明面上来?”

  “是……”江世钦欲言又止,看了眼江西泽才继续道:“是关于蛊宗重生的事。”

  陈相与眉头跳了跳,他这才复活第三天,情况都还没摸清楚,怎么各大家族都开始商讨了!难道他们事先就知道自己会回来?把他召唤回来再围剿一次?是谁吃饱了撑的吗?

  江西泽看着他脸色唱戏般变化着,淡淡道:“为何?”

  江世钦道:“说来话长。”他好像不太愿意提起:“你肯定记得陈叔叔死之前发生的事。”

  江西泽蹙眉。

  谢惜朝回忆:“当年飞卿初成,陈相与灭了白城风家满门,鸡犬不留,所有人尽数化为白骨。引起了很大轰动,各大家主集会公开斥责他有违正道,数他劣迹斑斑陈相与都豪迈认了。”

  陈相与失笑:“你倒是记的挺清楚。”

  谢惜朝用折扇偷偷掩面:“实不相瞒,我最为钦佩的人就是你们蛊宗。”谢惜朝打小就是个不安分的主,由衷觉得陈相与放浪不羁是修真界死板教条中的一朵旷世奇葩,要不是谢家就他一个独子看的紧,早不知跑到哪个山头去效仿陈相与开山立派去了。

  陈相与拍了拍他肩膀夸道:“有眼光!”

  江世钦接道:“后来各家族开始接二连三的有门生失踪,找到后皆已化为苍苍白骨,这笔账自然是算到了陈叔叔头上,众人觉得是他被当众斥责心有不甘才暗地里下手,先前碍于飞卿强横,无人敢出头,可这一次激起了众怒,各大家族联合上了雁回峰。”

  谢惜朝道:“我也记得这事,在围剿之前还给过机会吧。”

  江世钦叹了口气,极轻的笑了。“是啊,给过机会。给他一天时间考虑,要么毁了飞卿,要么百家群起而攻。”

  “毁了飞卿相当于自费修为,从此于修炼一途就是废人。陈叔叔虽受世人诟病但也算风华绝代之人,怎可能从。第二日各家便召集人手,上千人浩浩荡荡的飞上雁回峰,刚好看到飞卿失控将陈叔叔吞噬的一幕……”

  江西泽道:“这些我知道。”

  他不想再听这些陈年往事陈相与却听的津津有味,原来自己是这样一步步死的,还挺有意思。“可这跟你们这次的集会有什么关系?”

  江世钦道:“有,半个月前,秦岭白家满门被灭,全家二十余口一百多个家奴尽数化为白骨。”

  “额……”陈相与勉强道:“这也不能说明是蛊宗回来了吧,天下会蛊之人何其多,将人化成白骨的蛊虫也……不难炼。”他尽力为自己辩解,一个月前他确实还在土里埋着。

  江世钦道:“的确,仅凭这件事,各家顶多会认为巧合。可不同寻常的是后来,各家陆续有门生失踪,找到后皆已化为森森白骨……各大家族这才慌了,但又怕此事张扬出去引起恐慌,只能私下集会商讨对策。”

  没有人比陈相与更清楚,这明显是有人模仿当年的事件,想让人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自己复活不是偶然,而是在他的计划内?把自己复活引百家再围剿一次?陈相与眉头跳了跳,没有同什么人结过这么深的仇吧!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张脸,缓缓转头道:“为何……你们不怀疑……秦暮涯。”

  秦暮涯,巴蜀秦家蛊术的正统传承者,陈相与的蛊术虽独步天下,可当初也是师从秦家,和秦暮涯一起学的技。只不过后来他炼出金蛊,叛了师门,临走时还放了把火将千睛城整个山谷烧了大半,秦家家主秦翦也就是陈相与的恩师也在那场大火里烧死的。自那以后,玄门百家虽表面忌惮他,背地里更加以之不耻,“欺师灭祖,狼心狗肺”的骂声一片。

  只不过,要说谁能有同陈相与比肩的蛊术,秦暮涯当仁不让啊!

  相比怀疑一个死了的人复活,各家应该更怀疑活着的人搞鬼吧。

  江世钦微微睁大眼睛,随后笑道:“先生当真聪慧,此次集会,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提防秦家,不然以明月山庄当年同雁回峰的交情,江家本应被排除在外。”江临晚当年跟陈相与亲如兄弟,若真是商讨围剿,恐怕第一个就把江家剔除。

  陈相与道:“既然把江家带上,看样子他们还是怀疑秦暮涯的方向比较大。呵!一群老狐狸。”嘴上虽骂着。心中却更加疑惑,秦暮涯这样做的目的为何,他钻研医理,好不容易洗白自己炼蛊的曾经,公然用蛊术杀这么多人,修真界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难不成他有把握对抗整个修真界。说不通,陈相与当初任飞卿在手都没这等自信。

  江世钦道:“无垢,你是剑尊,此次事关重大,由你代替我去说得通。”

  江西泽微微颔首:“好。”

  陈相与忙道:“我也去。”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害人,他怎么能放任不管。

  江世钦道:“陈先生肯同去再好不过了,无垢对蛊术一窍不通,我也怕有人会趁机害他。”江家现在内忧外患,江世钦身为有名无实的家主都能被害,江西泽无疑是站在风口浪尖。

第9章 野事

  说定以后,二人当即准备出发。陈相与没什么可收拾的,他昨天才到此处,连衣服都是江家给的,无牵无挂。江西泽也只是在衣衫外罩了一件白色斗篷,整张脸都隐藏在宽大的兜帽里。

  二人行至广陵,在附近一家酒楼歇脚,这酒楼不小,生意也很不错,二楼虽比一楼人少却也是座无虚席,小二看着江西泽衣着华贵气宇不凡,连忙上来招呼。陈相与将胳膊撑在桌上,看着江西泽一本正经的点菜,将桌上扣的茶杯取了三个,细细洗过后才倒了水,又将筷子放在其中一个杯中烫着,做完这些后擦了擦手。

  他同江西泽都爱干净,可他完全没到这种地步,而江西泽不再洗一次仿佛就吃不下饭,为了迁就他,每次吃喝之前陈相与都要把东西再次清洗一遍,暗想着这小少爷可真难养。

  那小二听他点完菜,笑道:“呦~客官您这吃的也太清淡了,全是素菜还不带辣,小店招牌脆皮乳鸽,二位要不要尝尝。”

  陈相与道:“当然要尝,来一只。再来两坛酒。”

  “好嘞!”小二一甩肩上手巾下去张罗了。

  陈相与暗暗瞥了江西泽一眼,后者正襟危坐看着窗外,面容平静无一丝波澜。

  这些日子,食宿都是江西泽打理,可不知为何,他点菜时总是全素无辣,丝毫荤腥都不带。陈相与记得这孩子小时候最喜欢吃肉的,是他这些年转了性子还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陈相与看他一脸冰霜,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是江西泽转性的可能比较大。江临晚跟叶婉婉死的早,这孩子无人管教,淡漠众生的模样看了就让人牙疼,是时候好好教育一下了,突然前倾一把扯下他的兜帽,江西泽抬手挡了一下却没拦住。陈相与道:“你说说你……长这么好看,出门却总爱带个兜帽,是怕别人见你生的俊把你抢了去?”

  江西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去拉掉在肩上的帽子。

  陈相与道:“这就对嘛,以后表情不要那么冷,要笑,你天生的好胚子别浪费,走在路上笑一笑,能勾走几条街的姑娘。”他调笑般挑了挑眉毛。得寸进尺。“你今年二十有六了吧,还没追过姑娘?我教你几招如何?”

  他跃跃欲试的一片热心却换来江西泽毫无感情的两个字。

  “闭嘴。”

  陈相与不依不饶:“追姑娘你都不感兴趣?莫不是已有喜欢的人?”他只是嘴欠的打趣,谁知江西泽淡竟没有反驳。

  陈相与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千年铁树竟也会开花,喜的是这孩子终于有一点像个正常人了。

  他趴在桌上不自觉往前欠了欠身子。“说说,说说……哪家小姐?”

  江西泽似是想起什么不甚羞耻的事,脸色更加难看。

  “闭嘴。”

  陈相与最会察言观色,见他不悦,讪讪缩回位置上,人怂话不怂嘟囔:“就知道凶我,有本事你对那姑娘也这么凶。”脑中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却怎么也想不出这样的江西泽跟姑娘站在一起是何景色。

  菜端上来了,陈相与把那碟乳鸽同江西泽面前的青笋换了换:“年轻人要多吃肉,这样才会有力气。”说这话时他忘了,自己此时也是个年轻人。

  江西泽夹起一块鸽肉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细细嚼碎咽下。

  陈相与笑道:“这才对。”他撑着脸静静看着江西泽吃饭。他吃饭跟叶飞星有些像,明明是个大人,吃东西却是一口一口小小的,咬在嘴里慢慢咀嚼,吃相非常斯文。

  “你虽然平时挺闷,吃起饭来倒十分可爱。”

  江西泽放下筷子,不解的看着他。

  “别停别停,多吃点。”陈相与又给他夹了两块肉在碗里。开了酒坛,倒了两杯。“你能喝吧,喝点暖暖身子。”此言纯属借口,陈相与只是突发奇想,想看看这孩子喝醉是什么模样。

  江西泽小小抿了一口。“大口大口。”陈相与催促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就这样。”

  江西泽轻轻皱了皱眉头,一饮而尽。

  “对对,就是这样。”陈相与忙伺候他又给满上。

  原以为江西泽是个一杯倒,没想到竟是个千杯不醉。两坛下去了,他依旧神色如常。

  陈相与不知他这海量是怎么练出来的,但他越是不醉他越来劲。“我就不信这个邪。”把空酒坛丢在脚边,看着神色如常的江西泽招手唤小二,铁了心要把他灌醉。

  还没开口,就听一人道:“果然是明月剑尊,方才在街上,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抬头看到两个修士正朝这边走来,一位穿苍青色袍子,一位着白色大衫,方才说话的就是那个青袍子。

  二人行至面前,敛袖行礼。“问剑尊安。”

  江西泽抬眼:“你们是何人?”

  这个问题,问的可真尴尬。说大了吧,显的自己不谦虚,自夸。说小了吧,自己的虚荣心又不允许。一般人一看都是道友,即使不认识也会先寒暄几句,摸摸情况后再问及身份,相互吹捧一番,此等顺序,双方都有面子。

  奈何江西泽不是一般人而是一根筋,直接就把那小家主给凉在那里了。

  那人以笑意掩饰心中的尴尬。

  白大衫明白他的难处,适时出来圆场接话道:“这位是青城汾家家主,汾冷翠。在下羊城墨家墨冷轩。都是剑修,对剑尊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特来问安。”

  汾冷翠撒着手谦逊问道:“我二人可否坐在此处?”

  江西泽道:“随意。”

  陈相与还不忘自己的目的,招呼小二要酒,那二人顺便点了菜。

  汾冷翠看着陈相与面生,想他跟能江西泽坐在一起身份也不会低,客气礼道:“先生怎么称呼?”

  陈相与受宠若惊,忙回礼:“不敢当,在下姓陈皮,无门无派,粗略懂点蛊术。”他倒是适应这新身份挺快。

  “蛊?”汾冷翠面色白了白,身子不动声色往旁边侧了侧,偷偷看了眼江西泽。

  墨冷轩道:“蛊术可不是正道啊,先生还是早早弃了回归正途才好。”

  陈相与好奇道:“同为天地修行,百家流派,怎还有正邪之分?”

  墨冷轩蹙眉:“蛊术害人,便是邪道。”

  陈相与道:“剑还可以杀人呢,不也是邪道。”

  汾冷翠激昂道:“剑道可是平阳圣人开创之正统,岂能跟邪魔外道相提并论。”

  陈相与淡然:“平阳府君是正统,但你们也非平阳府传人啊。”

  “你——”汾冷翠说不过他,可这人眼里又揉不得沙子,正直过头,此生最痛恨的便是修习蛊术之人。再次看向江西泽,奈何江西泽超然物外,只是淡淡抿了口杯中酒。没有要管的意思。心中暗想,早闻剑尊待人冷漠,不曾想对这世间道义也冷眼旁观,还同这邪道之人一起。

  墨冷轩显然比汾冷翠考虑的多,想起此行目的。把目光转向江西泽,此次涉及到秦家蛊术,难不成剑尊带这蛊师同行是有别的安排。

  蛊术消失多年,如今玄门中懂的人少之又少,他们集会商讨的确需要一个懂行的人来指点一二。

  “剑尊也是要去白帝城吧。”

  “嗯。”

  小二在此时把酒送来了,陈相与懒的同他们胡搅蛮缠,自顾自喝酒吃饭,方才光顾胡闹,还没怎么吃东西,先填饱五脏庙再说。

  墨冷轩叹了口气:“蛊术当真害人不浅,这修真界太平静了几年,又要起风云。”

  “哼!”汾冷翠道:“还不都怪陈相与。”

  陈相与差点把喝进去的酒吐出来。

  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能怪到他头上。

  汾冷翠越想越怒,拍桌斥道:“这个魔头,活着的时候何等的肆虐猖獗,不遵礼教欺师灭祖。临死了,飞卿又害了多少人。”

  墨冷轩听他一番高论,叹了口气。“杀秦翦这事,虽于礼教不耻,可也算是……”

  “得了吧。”汾冷翠打断他的话。知道他想为陈相与说话:“秦翦当年再怎么猖狂,也没到陈相与这个地步,起码还尊二圣。”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算了,秦翦也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跟陈相与之间……”说到此处,冷笑。

  陈相与把手中的酒壶缓缓放下,轻轻抿了口杯中酒,垂着眼,看不到表情。

  一直充耳不闻身旁事的江西泽终于淡淡的看向汾冷翠。

  见剑尊有意,汾冷翠想着原来高高在上的剑尊也好这些风流野事,遂开始讲述:“我听我家祖上说,秦翦有那种癖好……”

  墨冷轩不解:“哪种?”

  “哎——”汾冷翠一拍大腿。“就……哪种……”他拿手比划了比划,墨冷轩恍然懂了,一脸不可置信。

  江西泽蹙眉。“何意?”

  汾冷翠想,真不愧是明月剑尊无垢,果然与他们这些俗人不同。他大胆的凑近江西泽的耳朵,压低声音道:“就是有龙阳之好,好玩弄……禁脔。”

  江西泽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汾冷翠退回身来继续道:“陈相与虽十恶不赦,姿色却是上上等,秦翦为何对他那么好,如亲子般待之养之,连秦家蛊术都倾囊相授,毫不藏私,若没有那种关系……谁信啊。”他冷笑。“这陈相与还真是能屈能伸,早先在秦翦榻上也不知是什么腌臜模样,炼出金蛊后……”

  江西泽冷声:“闭嘴。”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汾冷翠感觉到杀意,惊得从凳子上弹起来。

  “我还有事,二位在此不便,离开吧。”

  汾冷翠被吓着了,自知方才话太过,高雅之士怎能嚼这些垢事,还当着修真界最为清明的剑尊说,心中悔恨实在不该。

  刚想道歉却看见江西泽冷冰冰的脸后欲言又止,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只好行礼拜了拜懊悔的离开了。

  江西泽看向低着头默不作声的陈相与。

  “吃好了吗?”

  陈相与放下酒杯,极力扯出一抹笑意。“好了。”

  江西泽从怀中取了钱放在桌上:“好了便走吧。”

第10章 登云台

  出了酒楼,陈相与明显安静了,默不作声跟在江西泽身后。

  走到长街尽头的一个拐角处,江西泽道:“在这里等我。”

  陈相与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也不问他去哪,抱着手臂轻轻靠在墙角上。

  脑中还想着汾冷翠的话,那件玄门中茶余饭后咀嚼的野事。他知道,自己同秦暮涯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有人去恶意揣测,可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敢当着他面说。

  上次听到旁人编排他跟叶婉婉,他能跳出来打的那人尿裤子。可这次……他畏缩了,无可辩驳也没有动怒,脑中浑噩只有一个想法——逃,逃离那里,逃到听不到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尽管外表修炼的刀枪不入坚不可破,一旦触动伤口却会在瞬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而那件事,便是陈相与心中永远痛。

  江西泽不稍片刻回来,将油麻纸包塞到陈相与怀里。

  “拿着。”

  陈相与慢半拍的接住往下掉的纸包。

  “什么?”

  食指沿着缝隙拆开一角,一颗金黄蜜饯滚了出来。一包蜜饯?

  陈相与疑惑看向江西泽:“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他一包蜜饯,方才他是去买蜜饯了。

  江西泽平稳走在前方,背对着他,答非所问:“甜的。”

  陈相与不明所以,瞥了一眼前方挺拔的背影,随手塞了一颗进嘴里,漫不经心嚼着,唇齿间是蜜饯的香甜。

  恍然想起,许久之前他曾教过江西泽:你要是不开心了就去吃糖,吃到嘴里甜甜的,心里也就跟着甜。

  这个小子是在关心他?

  陈相与苦笑,自己是有多不济,要一个孩子来关心。

  随手丢了一颗蜜饯进嘴里,三两步跟上江西泽。“剑尊啊,方才我们聊到哪了?对对,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的究竟是哪家姑娘?”

  江西泽平视前方:“不知。”

  陈相与转了个身,与他照面,一边退走一边道:“你真有趣,怎会不知,说说呗,到底是哪家姑娘?”

  “小心。”江西泽将他拉到身侧,躲过身后插满糖葫芦的棍垛。

  陈相与几乎是下意识推开揽在腰间的手。

  “我没事。”

  买糖葫芦的小贩知道自己刚才转身差点打到人,连忙道歉:“对不起住啊先生,这人太多了,路太挤了,一时没留神。”

  “没事。”陈相与顺手从稻草插垛上摘了两串顶着糖晶的冰糖葫芦下来。回头对江西泽道:“你方才请我吃蜜饯,我请你吃糖葫芦,我记得你小时候……”陈相与打着哈哈转了身,一时嘴快差点说漏。

  待到付钱时一摸怀中空空如也。

  他看着小贩尴尬笑着。

  刚复生,身上分文没有。

  江西泽自怀中摸出钱袋取了两枚铜板递给小贩。

  陈相与递了一串到他面前:“吃吗?”

  江西泽接过。

  呦~陈相与暗道稀奇,小时候给他吃他可是嫌脏怎么都不肯下口的,如今却是转了性。想着这事他撸了一颗进嘴里,糖衣嚼在口中嘎嘣脆。回过神又要倒着走,江西泽伸出手在半空拦住,没有触碰他:“好好走路。”

  陈相与拍了下停在空中的手:“好。”

  江西泽拿着糖葫芦,走出了好远也没有动口,陈相与吃完了,一转头发现他还在举着。

  “怎么了,剑尊嫌脏?要不然我帮你吃了?”

  “不用。”江西泽的确有些嫌弃,看着冰糖葫芦微微蹙眉。被陈相与看着,举到嘴便小小咬了一小口。

  陈相与问道:“怎么样?”

  江西泽细细嚼了咽下后道:“还好。”他就这样一小口一小口的将一根糖葫芦吃了一路。

  陈相与见他安安静静的吃东西,心中阴霾渐渐散去。

  路上又恢复了精神,插科打诨嘴上没个消停,江西泽静静听着,偶尔会“嗯”一声或是点点头,第二日下午,二人到达白帝城。

  集会明日开始,江西泽不愿去叶家落脚,正好陈相与也不想过早去见那些老东西,毕竟当年围剿他除了江家整个修真界都有份,虽不恨,心里多多少少不痛快。二人在城内找了一家酒楼,江西泽付了钱让人再次将客房打扫了一遍。

  小二拍着胸脯指天指地的保证,他家客房绝对干净,江西泽只随意扫了他一眼,小二便立刻扛着抹布上了二楼,行动之迅速活像背后有只老虎。

  “咳咳……”陈相与忍住笑意,三两步窜上楼去,对着小二道:“我的房间不用重复打扫,你先带我去。”他现在这壳子就是不行,才走了两天浑身就疲乏的很。

  小二止住脚,回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位公子只定了一间房。”

  陈相与伸出一根手指确认道:“一间?”定是这小二弄错了,以江西泽那浑身毛病,怎会跟他共住一间,二人一路都是分开住的。

  小二点点头:“对啊,一间。”

  陈相与脚下未动扶着栏杆回身,疑惑的看向江西泽。

  江西泽步伐平稳上楼,腰身笔直,白色衣带随着行动飘荡,好一个如玉公子。

  “已至白帝城,两个人在一起安全些。”

  陈相与心中领会,他们一路安然的到达白帝城,暗处之人一直都没有出现,若有何针对江家的暗招,也该使使了。江西泽不通蛊术,很容易着了旁人的道,还是住在一起放心些。

  天色尚早,趁着小二洒扫客房,二人便在城中漫无目的闲逛,远远便见有个高耸入云的木台,自下而上逐渐变窄,其中横梁的空隙也变得紧凑起来,上边系了不少五颜六色的带子随风摆动甚为美观。

  陈相与眼睛一亮,脚下不由加快往人群里挤去:“是登云台,不知以何为筹?”他好爱凑这种热闹

  登云台是修真界的一种极受欢迎的游戏,逢酒楼开张,家族聚会,生辰祝贺等喜庆之事好爱行此来增添乐趣彩头。高耸如云的塔架称为云台,云台之上的最顶端置有八面绣球。登云台者便是互相角逐,抢这绣球,最终持绣球安全落地者便能得到一份奖品。这次是一个叫聚宝斋的玉器首饰店引的首。

  “好家伙。”陈相与挤进人群,云台的高低由主人自己决定,可眼前这个……陈相与右手搭在眉梢仰头往上看,木架间穿插的三角逐渐变得小,变得模糊,最终连上方的彩色绣球都看不到。

  不由咋舌:“这黑心店家,弄这么高怕是奖品不菲。”

  旁边一人搭腔道:“可不是嘛,这老板娶了娇妻心里高兴,拿出了一对玉龙双色玦做彩。你瞧那边,乌压压的一群,凡是会飞的都参加了。”那人搓了搓手,看着那群人有些羡慕道:“真好。”

  “哦。”陈相与应着,随意瞥了眼参赛的人,的确不少,又问道:“值钱吗?”

  “当然了。”

  陈相与还要问,一阵喧嚣的锣鼓声起,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搂着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子出现在云台前,目光便被二人吸引了,什么叫身高不是距离,长相不是问题,体重不是压力,活生生的例子!

  那男人上前,熟练而油腻的笑着,开口便露一口金牙,无非是一些感谢诸位捧场之类的客套,客套过后请出了那对玉龙双色玦,龙玦被四个大汉围着端出,老板拿起一块举起向众人展示,龙玦上系着黑色挂绳,样式是最平常的样式,可玉的光泽倒是很柔,虽是双色却是缠缠绵绵互不相沁,黄色如蜜,白色如脂。

  的确是好东西,陈相与心中惋惜,他这壳子连点灵力都没有,根本没法飞。

  那老板是个生意人,知道怎样能打动人心,就着介绍了它的成色后抛出了一个双龙化玉的美丽爱情传说。“若夫妻一人一枚持此玉玦,便会生生世世的相爱。”

  对此,陈相与白眼:若真这么灵他为何不留着自己用?

  老板将玉玦放回架上,最后问道:“还有人要参加吗?”登云台这种娱乐,当然是人越多越好,越多越热闹。

  果然,经过他方才的一番话,人群中又三三两两的出了几人。

  陈相与看着江西泽出了人群往参赛队里走去,惊的一个趔趄,江西泽近日的所作所为真是一件比一件震惊。犹记得小时候陈相与拉他围观,后者满脸鄙薄的批评奖品的档次,讽刺高雅修士都不该为这种黄白之物动心,有辱门楣……当初的他可曾想过今日,堂堂剑尊竟也成为了有辱门楣的一员,心中如何感想?

第11章 共眠

  想起之前百般询问江西泽都不肯说的那个姑娘,陈相与嘴角越咧越大,看着人群中依旧面色冷冽的江西泽……千言万语化成了一个字——呵!

  “咣!”锣鼓声起!参赛者脚下蓝色灵力闪动,借力一蹬,霎时跳上云台,足下轻踏借力又是往上跃去,登云台比赛不得御剑借助法器,全靠灵力往上蹿升。其中有人身轻如燕,足尖一点便升上几丈远。有些人身上好似有千斤重,坠着架子一节一节的往上爬,像是只吊在树上的熊。不过这等滑稽的光景看的人却不多,大多数目光都被那道修长身影引去,他一身白衣,衣袂随着飞踏飘动,宛若惊鸿,别人一跃几丈远,他一跃十几丈远,三两步便将众人甩至身后。

  围观中有人开始聒噪:“那人是谁?穿的好像是江家的衣服。”

  旁边人搭起眉梢,仰头捕捉着空中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剑尊。”最后二字说的即不确定又不敢相信。

  “剑尊怎么可能参加登云台!那可是凌驾于剑道极致的剑尊,怎可能在这种市井小打小闹!”

  方才说话的那人讪讪笑道:“也是,可能是江家的门生吧。”

  陈相与大概明白江西泽为何出门戴兜帽了,若不是他这个习惯,江家的脸今日就丢尽了!

  传言中的顶端强者竟然同一群平平的修士抢东西,啧啧啧。

  江西泽一马当先,在别人爬到一半时他已取了绣球折回……陈相与看着那些累的满头大汗却只能干瞪眼的人,暗暗替他们不平,怎就碰到江西泽个祸害。

  “啊——”人群中突起惊呼。陈相与抬头,江西泽不再借助云台缓冲,直接从半空坠落下来,按此势落地,不死也要躺几个月,除非中途御剑飞起,可按照他死要面子的个性就算粉身碎骨也不屑于这种作弊之举。那就好像再跟众人宣告他做不到一样,江西泽性情虽变了许多,可刻在骨子里的傲气是一点没变。

  正当陈相与呵责“胡闹!”准备去接他一把时,江西泽在空中旋身,衣袂和墨发一同向上扬起,白衣纷飞露出雪白的裤子靴子,稳稳落地后轻扫衣摆不染尘埃。

  原本期待的热闹争夺赛以江西泽碾压胜利告终。那胖老板不太情愿,刚要开口说什么……见江西泽那冰冷的脸,双手将玉玦奉上。

  江西泽提起两块玉玦用手帕包了揣入怀中,对还在看热闹的陈相与道:“走吧。”

  二人并肩出了人群,此时日薄西山,夕阳在天边镀了一层金色,陈相与一路眼观鼻鼻观心的观察江西泽,虽说那张脸一直都是冷若冰霜没有波澜。他现在是越来越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会让江西泽深爱至此。

  “兄台留步!留步!”声音自身后响起,由远及近,陈相与原本不予理会,可呼喊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忍不住回头。

  那人见他回头,忙对他笑,提高一声喊道:“兄台留步!”

  陈相与指了指自己:“我?”

  那人已经至面前,手中拿了把折扇,面容俊俏,眼睛明亮。先行了一礼道:“我找这位兄台。”

  他一脸笑容朝向了始终未回身的江西泽。

  “何事?”江西泽侧目。

  那人犹豫了片刻:“兄台刚才所赢的玉玦……能不能割爱让与我。”

  江西泽道:“不能。”

  那人低了低头,脸颊飞快爬上一抹红。“说来惭愧,我家夫人喜欢那玉喜欢得紧……若能让与我,价格随你开。”

  江西泽回身,依旧是一副冰雪之貌:“不巧,我家夫人也喜欢。”说罢,拉着陈相与离开。独留那男子一脸惊诧。

  “……”

  经过这么多天相处,陈相与自以为把江西泽的性子已经摸透。

  性情冷淡,从头到脚结了冰。除了他的血脉至亲其余人和事从不入眼更不入心,说是漠视一切都不为过。

  可今日他竟主动去登云台,当真是……一言难尽。

  客房收拾的很干净,大大小小的角落里没有一丝污垢,连窗棱的缝里都被细细扣过,被褥皆新没用过。

  江西泽在屋内走了一圈,确认没问题了才让小二下去。

  陈相与正携着窗台上那盆兰花的一只细长花瓣,纤长的花枝,抽出的叶很精神,像是书法中蕴含筋骨的一笔,他的目光不自觉的柔和下来,定定的入了神。

  “怎么了?”江西泽看着面前的兰花,虽养的不错但也不算名贵,世面上最常见的一种。

  “没什么。”陈相与松了手,那花瓣便又垂了下去。室内环了一周,只有一张榻,足够宽敞能躺下两人,但是……陈相与怎么想都不会觉得江西泽会跟旁人共睡一张床,若不是担心安全,恐怕他早就将自己扔出房间了。想到此处他偷偷瞥了一眼,江西泽正背对着他在检查床榻上的被褥。

  心中有些沾沾自喜:西子如今肯定认为我是个半吊子小蛊师,面对暗处的敌人无自保之力,这才屈尊降贵的同我共住一室。啧啧啧,真没想到,这个冰块小子这么有良心。从江西泽给他买蜜饯的时候便发现了,这孩子外冷心热,才相处了几日,便会为他的事情上心。

  江西泽来来回回翻腾了许久才停手:“都是干净的,没有问题。”

  陈相与点点头,干不干净倒不是特别在意,他还没整洁到丧心病狂的地步:“既然干净,今晚你就安安稳稳的睡一觉,明天同那群老东西会谈费神。”这些家大势大的家主都有个毛病,说话拐弯抹角,肠子弯弯绕绕九曲连环,肚子里陈年的迂腐酿酒都馊。同他们一起集议,当真颇费心思,搞不好就被人装到套里卖掉了。陈相与暗想着明天自己也要多费神,江西泽怎么看都缺心眼,自己带出来的小孩子可不能被旁人欺负了去。

  江西泽直起身:“你睡吧。”

  果然他受不了同人共处一室,陈相与滋滋笑道:“那你呢?”他睡了唯一的榻,江西泽那个娇贵少爷断不可能睡地板。

  “我不困。”

  陈相与笑了,也不推辞,脱了鞋往榻上一滚,里里外外滚了个遍,看着江西泽依旧站在那里,风骚招呼:“剑尊要不要一起。”他本是嘴欠,想调戏一下江西泽。

  谁知江西泽沉默了半晌后竟真的朝床边走来,坐下,拖鞋……

  “……”陈相与浑身僵硬。

  西子何时能忍受同人共睡一榻!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江西泽在他身侧躺好,双手交叠在胸前,不顾他惊的魂不附体,淡淡道:“睡吧。”

  陈相与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江西泽不介意可是他介意,从前经历的关系,他十分厌恶同旁人触碰,更别提睡一张床。他几乎是咬着牙,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压住要跳下去的冲动。他浑身紧绷,同江西泽保持最大距离躺下,后背紧紧贴着墙,几乎要把自己嵌到了墙里。

  不知过了多久,陈相与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目光所至是江西泽的侧颜,被窗外透来的月光镀了一层淡淡的光,看起来朦朦胧胧有些虚幻,不同于白日的冷若冰霜,此刻他的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静。

  他深深舒了口气,后背都麻了,略微动了动,不再那么死贴着墙,心中宽慰自己:西子只是个孩子,小时候不也经常跟他一起睡吗,现在也没什么。如此想着那股惶恐竟真的消散了许多。

  这才翻了个身,换了个平躺的姿势,四周万籁俱寂,经过一番惊吓,陈相与睡意全无,睁着眼睛悠悠的看着床帏,不知过了多久,他越来越精神,真的太安静了……

  陈相与猛然起身看向身侧之人,为何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抬手抓起江西泽的手腕,心一下沉了下去,没有脉搏,怎会没有脉搏!

  “西子!西子!”陈相与慌忙喊他,脑中飞速将二人一路经历过了一遍,并未觉有何不妥之处,可江西泽为何会出事!

第12章 杨继真

  他刚喊了一声,江西泽便睁开眼睛,那抹睡中的安宁还未自脸上褪去:“怎么了?”

  陈相与松了口气,可手下的脉搏,依旧没有任何跳动。

  怎么回事?!

  江西泽抽回手,陈相与呵道:“别动!”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没有!

  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了半天,依旧什么也没有!没有脉搏,没有鼻息,没有心跳。若不是江西泽还在盯着他看,他当真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为何……”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为何像个死人一样。

  江西泽垂下眼,抽回自己的手,缓缓道:“没什么,好久之前便这样了。”

  “怎会这样,你毫无生命体征,浑身也凉的很。”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有何种病,何种蛊,何种方式能让一个大活人像具尸体一样。

  江西泽好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低低道:“小毛病罢了,无性命之忧。”

  “小毛病?小毛病你血气会这么低,你身体这样你兄长知道吗?你阿姐知道吗?”陈相与有些着急,一股脑将话倒出来,刚说完他就沉默了。

  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身份是陈皮这个小蛊师,有什么资格去操心江西泽的身体,方才情急之下连西子都喊出来了,江西泽不清醒才没有注意到,再问下去该生疑了。

  好在江西泽待人冷淡惯了,他的话丝毫没有听进去,依旧闭着眼睛,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陈相与拉了被子盖上,略带忧色的看了一眼,最终无奈躺下。暗暗决心要将事情搞清楚,西子破塚而出后,江家实力大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了,江西泽无疑是处在风口浪尖,究竟是什么病……

  陈相与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他也奔波了一天,真的是累了。

  一觉醒来江西泽已经收拾好了,正坐在桌前擦拭着干将莫邪两把灵剑。从那张一贯了无生趣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何不适,陈相与掀开被子跳下床。还是想弄清楚江西泽身上的疑团。

  “给你。”见他过来,江西泽把手中莫邪递过去。

  陈相与接过,铮!一声将莫邪拔出剑鞘,剑锋如雪,闪着银光。干将莫邪在神兵榜上排行第四,仅次于承影,含光,宵练三把名剑,这三把剑当初皆在清平真人手中,后来也随他归隐,如此说来,干将莫邪便是外界第一神兵。“你给我这个干嘛?”

  江西泽道:“防身。”

  陈相与潇洒的收剑入鞘,往他手中一按。“我用不着,你留着吧。”他前世修的便是蛊术,飞卿尚未苏醒,这壳子又没有灵力,给他剑也用不了。

  江西泽也不多言,只是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陈相与。

  陈相与忙做自卫状:“干嘛干嘛。”江西泽每次露出这种牙疼的表情都没什么好事。

  江西泽低下头,一言不发却不容拒绝的将莫邪剑鞘扣子系在陈相与腰间,陈相与这才注意到,剑柄上竟然坠着那玉龙双色玦其中的一块,另一块也已系在了干将上。

  “额……”陈相与抬着手臂有些不知所措,注意都在两块玉诀上,心中想着,这不是要送姑娘的吗,怎么留着自己用了?

  莫邪是柄短剑,长度只有干将的一半,剑刃窄剑锋利,剑鞘上镂着松花图腾,悬在腰间更像是配饰一般。

  江西泽拿起桌上干将悬在腰际,与莫邪不同,干将是一柄长剑,剑刃宽锋长,通体如黑曜石,剑鞘上镂着云涛,一看就气势非凡。

  陈相与握了握莫邪的剑柄,肠子有些打结,他们才认识了几天?江西泽竟放心将莫邪这等神兵交到他手中,这是一股多么可怕的信任。幸亏他是正人君子,不会打莫邪的主意,换做旁人,携着莫邪逃跑才是正途。被这事打断,他便忘了探查江西泽身体。

  出了酒楼门,陈相与忽然听到一声清脆铃音。脸刷的白了,不知由来的眩晕袭来,脚底下如踩棉花一头栽了下去。

  “怎么了?”江西泽忙扶住他。

  陈相与难受的说不出话来,闭着眼眉头紧皱着,只觉天旋地转,被江西泽半搀半扶的坐在了地上。

  酒楼门前人来人往,人声喧嚣。那铃声却尤为清晰,自远及近,在脑中经久不散。

  江西泽不知陈相与为何突然这样,常年缺悲少欢的脸上罕见慌乱。

  一身黑袍的男子在他面前驻足,手中执一根乌木摄魂杖,杖首悬一枚拳头大小的镇魂铃,随着他驻足,那杖上的金铃不再摇晃停了声响。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底气,如来自九幽深处的一声叹息,虽带着笑意,却让听的人的后背发凉。

  “无垢,好久不见了。”

  江西泽没有应声,用几乎算得上冰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杨继真对于他的态度习以为常,俯身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怀中的陈相与。

  铃声止住,眩晕感随之散了,陈相与按着太阳穴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杨继真那张脸,刚回体的三魂七魄又是一个激荡。

  往后一滚,终于爆出了一句粗话“卧槽!”

  这货是谁!

  来人从上到下都被包裹在宽大的黑袍中,兜帽下的那张脸死灰死灰的。就像一张皮绷在骷髅上,眼窝深陷,印堂发黑,额窄面小,连陈相与这种外行都看得出他那一脸毫无悬念的倒霉相。

  江西泽将他扶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

  杨继真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所受的惊吓,笑道:“无垢不介绍一下吗?”

  他一开口又引了陈相与一身鸡皮疙瘩,听着他那气若游丝的声音,陈相与忍不住怀疑下一瞬他就会死过去。

  江西泽冷道:“杨家,杨继真。”

  陈相与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清楚自己方才的异感是怎么来的了。

  杨继真,湘西杨家,精修尸道,控魂赶尸之技登峰造极。他虽不知因何重生,却也算是借尸还魂,魂魄虽是自己的,但这壳子却是他人皮囊。被那摄魂铃一震,魂体不符,魂魄激荡便有昏厥之感。

  杨继真继续用他那快咽气的缥缈之音道:“这位兄台贵姓?”

  陈相与道:“免贵姓陈。”

  闻言,杨继真露出一抹笑意,在那张脸上要多诡异有多诡异。“陈相与的陈?”

  陈相与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错了。杨继真才是实打实的死人脸,跟他一比,江西泽的那张脸简直是秀色可餐。

  整了整自己不甚体面的衣衫道:“差不多吧。”

  杨继真空洞枯朽的眼中突然闪出一抹异样的光,他紧紧的盯着陈相与,就像是游荡的孤魂终于找到了替身一般

  欣喜若狂

  陈相与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眼来形容他。

  诡异,真的是太诡异了。

  江西泽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隔开他的目光。

  “你们也是去参加集议的?”

  陈相与顺口道:“是啊,顺路?”

  杨继真虽与江西泽同龄却已执掌杨家,此次家主集议自然是少不了他的,话头接道:“一起?”

  江西泽不置可否,依旧冷着一张脸。杨继真刚一挪步,镇魂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相与一个趔趄撞在了江西泽怀里。

  江西泽右手揽着陈相与,左手按在他的耳朵上为他阻隔这魔音,对杨继真冷道:“离此处远点。”

  杨继真脸上依旧挂着诡异的笑容,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道折成三角的黄符纸,递过去道:“此符有安魂之效,不妨试试。”

  江西泽皱着眉头接过,略微犹豫放在了陈相与手中。对于杨继真,他还是信任的。

  符咒入手,陈相与浑身汗毛瞬间炸开,眩晕感顷刻烟消云散。

  江西泽问道:“怎么样?”

  陈相与脱口道:“很好。”

  惊觉二人正在以何种姿势站在大街上时,陈相与连忙从他怀中跳出来,十分君子的致歉道:“唐突了,唐突了。”

  江西泽倒没有在意是否唐突的问题,见他活蹦乱跳便安了心,

  三人同行,不准确的说是四人,杨继真身后还跟了个随从,始终跟在杨继真身后三步的位置,也不说话,一身黑袍罩体也看不到脸。

  此次集会本就隐秘,叶家自然不会大张旗鼓的在白帝城设宴,地点定在郊城郊的别苑中。三人被门生引进去时各大家主正在寒暄,见到江西泽跟杨继真只是礼貌性的客套了几句。

  对比,陈相与一点也不奇怪,于理他俩是晚辈,于情江西泽那冷淡的性格以及杨继真那浑身的诡异,是个正常人都不想同他俩说话。

第13章 金蚕蛊

  江西泽轻提衣摆在一旁空位坐好,抚平膝上衣褶,双目平视前方。他自小被江家老太爷带大,受良好熏陶教化,礼仪涵养方面自然是没话说。

  陈相与仿佛完全没有看到随从皆在门外等候,大摇大摆的跟了进来,一直跟在杨继真身后的随从也是如此。

  陈相与笑了笑:有气魄。

  顶着诸位家主不善的目光,陈相与抬头望着房梁。

  这梁不错。

  此次集议本就暗里举行。众家主皆将侍从留在门外,可这剑尊的人怎就这么不懂规矩。

  陈相与不出去自是江西泽默许,众家主心生不快,他们连妻儿都不曾告诉,江西泽竟这样大刺刺带了外人来,敢怒不敢言,只能转头看向叶澜,叶澜是叶家家主,又是叶飞星的爷爷,跟江家也算姻亲。由他开口最为妥当。叶澜被推出来也很无奈,谁让是叶家主场,轻咳了两声:“无垢,此次集议事关重大,让不相干的人都下去吧。”他的声音徐徐,透着一股可亲颜色。一直平视前方的江西泽转了头:“不必,他不是外人。”

  江西泽虽性格冷漠,但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既然他说不是外人,叶澜也不便多言,没必要对此揪着不放,正事要紧。

  叶澜道:“大家都说说,对这事有什么看法?”这事,自然就指今日发生的一系列疑似陈相与复生之事。

  有人疑惑:“世间真有重生之法?”

  这个问题没有人比杨继真更有发言权了,他们杨家修的就是尸魂之术,面对众人疑问,他放下茶杯,缥缈的声音肯定道:“没有。人死后先是三盏魂火灭,而后周身灵气散,魂魄离体游荡,无逆生之法。”

  陈相与心中疑虑更深。

  自己究竟是怎么复活的?天机?地缘?五行应时风水旺了?他项来倒霉,不认为这种天成奇缘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又一家主开口道:“即使不是蛊宗重生,也不排除他的旧部复仇。”这话说的有些隐蔽,他的旧部?众人的目光不自然的落在江西泽脸上。谁不知道明月山庄跟雁回峰的关系最好,江临晚更是同陈相与亲如兄弟。

  虽重在怀疑秦暮涯,但江家捣鬼的这种想法在场之人心里多少都有,只是没人敢说罢了。如今明月山庄同神医叶家结亲,江世钦又和谢惜朝私交甚笃,杨继真周身诡异谁都不愿接近的性格,唯独能跟江西泽能说上几句。修真界的五大家族,除去明月山庄自身,同其他三家都相交甚好,再加上江西泽这是实力强横的剑尊坐镇,江家地位不同往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人揉捏的家族,这凤仙门的人还真不怕事。

  一道道隐晦的目光投来,江西泽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根本就没听,依旧端坐,平视前方,脸上的表情同刚进来时一样,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陈相与不由失笑:西子如今真是好心性,这要是小时候肯定拔剑哇哇冲上去砍了!

  面对不善的质疑,江西泽是应该说上几句,不为自身辩驳也该挫挫那小家主锐气,至少陈相与是这么觉得的,人与我一拳,我还其千刀,这是他的处事准则,不过他也知这样不好,不然当年也不会死,江西泽还是别学他了。

  正在此时,有人拨乱反正:“纯属胡说,我看是有人想利用当年之事挑唆,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种时候站出来说这话的,陈相与看了眼,是谢家家主谢桓,也就是谢惜朝那小子的爹。修真之人寿命颇长,若无变故可活上百年。陈相与死的这二十年光阴当然不算什么,他的模样同当年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下巴的胡子没刮干净……

  那凤仙门家主今日不知抽的哪股风,开口点了明月山庄,如今连风后涯的面子都不给,谢桓说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刚好被他揪住,咄咄道:“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杨涯主不妨说来听听?”

  谢桓可是个暴脾气,立刻吹眉瞪眼拍桌:“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今天不就为讨论这事来的吗!”

  凤仙门主是个遇强则弱的,惹怒谢桓后不敢再多言,讪讪噤了声。

  江西泽淡漠扫了眼众位家主,目光最终落在凤仙门主身上。

  “你方才说,蛊宗旧部。”

  凤仙门主被他突然发问弄的一愣。剑尊向来少言寡语,心思更加难以揣测,刚惹怒了谢桓难道又要对呛剑尊?

  还未等他想好如何回答。

  江西泽已经移了目光,看向在场其余人,目光扫了一遍却无人敢与他对视,都佯装转了脸低了头。

  “蛊宗有没有旧部你们不知道。”此次应召而来的家族,除了明月山庄外,其他家族都是参与过蛊宗围剿。雁回峰一战血流成河,各大家族红了眼,别说是人了,连蛊虫都没有漏下,这种情况下怎可能有旧部。

  角落一人低着头嘟囔:“当年陈相与醉酒时说漏,他在雁回峰藏了三千精锐,个个以一敌十。当年围剿确实没找到啊。”

  陈相与没想到,玄门百家如鲠在喉这么多年,又是清查又是灭蛊的,竟只是因为他当年醉酒后的一句胡言乱语……

  啧啧啧,他抱着手臂怜悯:为了一句空口白话而担惊受怕二十年,这些人还真单纯的可怜。

  其实蛊宗根本就没有什么旧部,在玄门中风云赫赫的五大家族之一雁回峰,自始至终都只有陈相与一个人。

  江西泽不客气:“庸人自扰。”旁人不明白可他是了解真相的,小时候经常跟着陈相与去雁回峰玩,那里是什么光景他清楚。

  凤仙门主冷笑,上前一步拜了拜,佯装恭敬道:“那我请问剑尊,陈相与当时养在雁回峰的手下都去哪了,雁回峰一战中,他们可没出现。”抬手悠悠转了个身,拂袖对着众位家主笑问:“是吧,各位。谁都没有见过陈相与的手下。”

  “如果当年陈相与知道自己要命绝于此,大战前夜,将自己的徒子徒孙通通送走,保存实力留待东山再起也未可知。”他朝向江西泽,阴阳怪气道:“以令尊当年同陈相与的交情,在大战时竞保持中立,真是……难得啊,莫不是受了什么托付。”

  江西泽抬起眼皮看着他,目中虽无一丝怒气,却让凤仙门主心中不由生出惧怕之感。

  “托付,在哪。”

  “围攻明月城时,你们的暗探不是都找过了吗。”

  陈相与蹙眉,什么围攻明月城?他死后发生了什么?

  凤仙门笑了笑。“剑尊言重了,哪有什么围攻明月城,只不过是我们同明月山庄商讨些事情罢了。”

  陈相与向来知道做家主需要厚脸皮,但他没想到会有人如此恬不知耻。江西泽既然说了围攻便是围攻,这孩子从不会添油加醋夸夸其谈。

  “都是别去的事情,不提了,不提了。”叶澜出来和稀泥,陈相与更觉事情不简单。刚要询问,突闻一股腥气窜入鼻息,这味道极淡,但对于熟悉蛊虫的人来说却很刺鼻,挥手一抓空中,几粒细小的粉末落在手中,好似什么花粉,仔细看在又在蠕动,目光一凝,呼道:“小心!”脱口同时一把捂住了江西泽口鼻:“屏住呼吸,空中有蛊。”

  谈蛊色变,飞卿给众人留下的恐惧何其之大,此话一出竟没有人质疑,赶紧先闭了气,生怕中蛊。

  空气中的腥气越来越重,白色的粉末越来越浓,像是雾气一般,在空中袅袅飘着。

  陈相与没有闭气,他有飞卿在身,这世间还没有蛊虫能奈何的了他。

  但……话虽如此,他身怀金蛊,寻常蛊虫应不敢近身才是。可四散的粉末却一点都没有要避开他的意思,混在其中的蛊虫入体还妄图掀起波澜。

  陈相与不由道:“奇怪。”

  江西泽被他捂着口鼻,回头嗡嗡道:“什么?”

  陈相与没有答话,江西泽亦没有再追问,因为二人同时听到门外传来的嗡鸣之音。

  “锵!”站在厅中的凤仙门主率先御剑出窍,一柄蓝光仙剑斜横在身前。

  其他人也赶紧御剑,佩剑出窍之音声此起彼伏,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聚在门口,紧张的盯着。

  大门好似被人猛踹了一脚,门扇齐齐向后咧开。一片金色暗影霎时涌了进来,离门最近的人瞬间化为白骨!

  顷刻间死无全尸,连一滴血肉都没有了留下,在场者亲眼目睹,心中一下又瘆又凉。

  呼吸间那黑影已经散开,竟是密密麻麻的蛊虫,数量之多令陈相与这个蛊宗都叹为观止。

  叶澜赶紧用灵力包住周身,形成一个护盾,任那马蜂一般的蛊虫在外蛮撞,一挥剑斩落一片!其他人有样学样赶紧撑起护盾,舞着剑。一时间五颜六色的灵力在屋内亮起,好不璀璨。

  江西泽也撑起护盾,干将出窍一片白芒,他的剑气如他本人一般冷冽,灵气是极品白虹,高洁无垢,似茫茫雪地上折出的阳光,亮的人睁不开眼。

第14章 暴露

  陈相与看着那白光竟有一瞬间恍惚,一只蛊虫趁机咬上了他的脖子。

  “嘶——”陈相与忍痛扯了下来,看着指尖擦到的乌黑血迹,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蛊虫的亏了。

  那蛊虫像是蜜蜂一般模样,身上有一卷卷金色花纹,被他捏住肥胖肚子两只翅膀还不停震动,陈相与蹙眉:“金蚕蛊。”恍然抬头看着场中的数量,心中猛的震动了下,一把跨过椅子,抢到江西泽身侧,拉住他胳膊道:“别打了,此地不宜久留。”

  江西泽回头,目光落在他颈间乌黑的血迹。“你受伤了?”

  陈相与无所谓的抹了把脖子:“别管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指着一只被劈落的蛊虫道:“此乃上品金蚕。不畏刀剑不畏水火,你们这样是杀不死的。”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那只看起来已死的蛊虫突然抖了抖翅膀,然后悠悠的飞了起来。

  江西泽凝眉,剑气一震:“现在该怎么办?”他周身包着一层白色的灵力,映的神色更加漠然,静静站在那里,剑眉星目,白衣胜雪……与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重合在一起,陈相与又是一瞬的恍惚,半晌才道:“擒贼擒王。金蚕为上品蛊,难以炼制更难以驾驭,如今数量这么多,施术者离的不会远。”

  江西泽会意,干将抛出,拉着陈相与御剑冲出了大厅,旁人看到虽不知为何但也跟了上去,弱者对强者就是有莫名的追随感,即使江西泽是去做更危险的事,他们也觉得是在谋出路。

  那蛊虫好似开了蒙,见二人离去,霎时放弃手下之人追了过去。

  陈相与轻笑:“果然。”寻常蛊虫怎会开蒙,这是受了施术者的控制,想要拦住他们。“西子,朝蛊虫密集处冲过去。”

  江西泽会意,立刻在空中变向,御剑朝那边冲过去。其他人就没他这般修为,纷纷被逼落下去。

  蛊虫疯狂撞击着江西泽撑开的屏障,泛起一道道灵力涟漪。却始终进不去,四周被密密麻麻的金蚕蛊捂住,从外边看,它们俩就像被关在一个金蚕蛊大球中。江西泽全然不顾身处何方,只是顺着一个方向飞速御剑,身躯依旧笔直,脚下的剑依旧稳当。

  就这样飞了一会儿后,围堵二人的蛊虫突然哄散,视线瞬间清明。

  陈相与道:“下去看看。”

  江西泽应声落地,收剑。

  二人已飞出别院很远,此地为一片树林,四下皆是灰白桦树,正值初秋,枯叶自枝头洋洋洒洒落着。

  陈相与闭眼,凝神听了片刻。四周很安静,不,是十分安静,竟无一只虫鸣鸟叫,即使是秋天,在树林中也应有躲冬的虫,炼蛊之人对于虫声最为敏感,即使一只蚯蚓在一丈土下翻个身的细微的声响都能寻得,可此处真的什么都没有,只闻得风动枯叶沙沙做响。

  见他睁开眼睛,江西泽道:“怎么样?”

  陈相与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江西泽明白,什么都没有便是最大的异常。“应该就是这里。”

  陈相与点头表示同意。

  二人踩着咯吱响的枯叶往前走了大概五百米便出了树林,一个半圆形的大墓包出现在面前,墓包两侧染着两排石灯,青色火苗在灯芯上摇曳。

  江西泽抬头看着面前两人高的墓门,上面刻着熟悉的神农百草集。“此处是叶家祖墓。”

  陈相与随意靠着一旁的石灯,看着跳动的青炎,缓缓摸着下巴思索:那暗处之人到底会藏在哪。从厅中出现金蚕蛊到现在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很不舒服,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心头突然一阵激荡,他下意识捂着

  同时间干将携剑气自他耳畔擦过。陈相与蓦然回头,干将把一条赤色纹蟒刺中七寸钉在树上,两只猩红眼睛恶狠狠看着陈相与,血盆大口还朝这边张着。

  缠在树叉上的尾巴垂下来轰然压断几根树枝。

  看着这凶猛的大长虫,陈相与心中的那股异样之感更加强烈,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呼之欲出。但总差一点,这种于脑中似幻似隐,抓不住摸不着的思绪真让人发疯。

  江西泽三两步将他护到身后,警惕看着蟒蛇出现的方向。

  陈相与嘴角轻扬,面上出现了跟陈皮那张老实脸不符的邪气,自江西泽身后探出头来,看着巨蟒的方向嗓音提高了几分:“阁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叙?”

  树林空旷,话音就在空旷的树林中来回回荡。

  许久后,巨蟒背后缓缓浮现了一个人,这人脸上戴着一张金色面具,看不到面容。他好似用了什么隐身秘法,刚才竟一直站在那里。

  “你怎知我在此。”这人声音低沉,加上带着面具闷闷的。实在让人不好分辨。

  陈相与作罢,反正他死了这么多年了,当年所识之人的音色早已忘的七七八八。他从江西泽身后出来,有些得意,像一只大尾巴狼显摆道:“我猜的。”

  “阁下方才丢出赤蛇是想试探我的实力。既然要试探我,又岂能不在场观察。”

  面具下似乎传来一声轻笑:“你倒是聪明。”

  话音刚落猛然执剑刺来。

  陈相与上一秒还在嘚瑟,下一秒便有剑锋至眼前,意外之余熟练侧身躲开,所幸这些年他没少遭人恨,剑下保命轻车熟路。江西泽御剑接出,两剑相碰竟未分胜负。

  陈相与有些意外,剑可是神兵干将,御剑者可是当世剑尊。如此情境面具人竟丝毫未落下风。

  这说明无论是他用的剑还是他的剑法都非常了得。能与干将媲美的剑,陈相倒是好奇,凝神想看清那蓝色灵力下的剑究竟是何种模样,奈何眼睛都疼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陈相与认命闭上酸疼的眼睛,伸出手指揉了揉。

  黑暗中猛然有一条金蛇张开血盆大口。脑中片刻清明,一直穿梭的那缕玄光终于被他抓住!

  那股异样感来源于金蚕蛊咬他。寻常蛊虫怎敢伤他?除非施术者修为与他相当,也就是说……

  陈相与猛然睁眼:“西子小心,他有金蛊!”

  好像被算好了,他刚想明白,面具人便唤了金蛊出来,陈相与脱口同时,一条井口粗的百足蜈蚣自面具人胸口飞出直扑江西泽而去。江西泽措手不及被蜈蚣直接从空中扑了下来。

  “混账!”陈相与慌忙跑上前,却也迟了。

  江西泽被扑下来时抬剑挡在身前,被蜈蚣连人带剑一起盘住。蜈蚣越盘越紧,江西泽撑着剑跟身体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那蜈蚣身上生着细针,腿上有着倒刺,江西泽浑身被缠住,毒刺没入血肉,白衣霎时间开满血花,他紧紧握着干将,脸上白一阵紫一阵。

  金蛊威力项来不能轻看,陈相与知他伤得很重,他对江西泽一贯疼爱,更别提当着他的面受伤。见那白衣上的血花,陈相与眼中蒙上一层血气,一口污血吐了出来,刺眼金光自他胸口迸射而出。

  他勾起嘴角:终于醒了。

  光芒中一条金色展翼长蛇冲出,直撞百足蜈蚣而去。飞卿承了那口毒血,身上的金鳞更加耀眼。那蜈蚣吃了痛往后倒,江西泽在中毒的情况下竟还有气力挥剑,趁机断它一足,腥臭的血液喷出,带着剧毒。江西泽断他足时也没多想,此刻污血喷来在空中避无可避。

  陈相与飞身跃过将他推开,但还是有一滴毒血溅在衣角,带着强大的腐蚀性,烧掉衣角后迅速向上爬升,江西泽利落挥剑将那毒物连同衣摆一起斩落。

  飞卿没有恋战,击退蜈蚣后携二人掠入了身后的叶家祖墓。两扇石门猛的打开又猛的关上,门口的长灯剧烈摇曳了一下恢复平静。

  方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面具人看着紧闭石门自空中缓缓落下。淡然的并指收剑,灵力退散后手中只有了一把明亮银色剑柄,执剑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连同那把剑一起。

  他在石门前站了许久,面具后才传出了一声极低级低的笑,似笑似哭:“回来了。”

  叶家墓室里燃着青炎长灯,传说这种青炎是从深海鲛人鳞片上的寒光中提炼出来的,千年不灭。

  陈相与抱着江西泽跌落在墓室的甬路上。

  “哎呦~”刚着地他就捂着腰坐起来,对着身旁飞卿踹了一脚。“你就不能慢点放,摔死了怎么办。”

  江西泽缓缓端坐起来,一瞬不瞬看着他。陈相与知已避无可避,飞卿即出,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只能尴尬的回视他。二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看了许久,始终没有人率先打破这宁静。

  陈相与对于身份暴露猝不及防,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该怎么面对江西泽。

  但……不论怎么样,身为长辈,他觉得在这气氛尴尬之时还是应该率先发声的,更何况江西泽本来就不爱说话,此时又受了惊吓,等他开口还不知要等到哪个春花秋月。

  他正这样安慰自己,就听江西泽道:“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

  陈相与不知该如何回答。想对他说的?想说什么?他没什么想说的,关于复生他自己都稀里糊涂,也没法跟江西泽解释。

  既然暴露了就暴露了呗,二人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江西泽就算是记恨小时候的事,也不至于弄死他吧。就算他要弄死他,他还不会跑吗?反正现在飞卿醒了,你能奈我何。陈相与越想心里越轻松宽敞。

  终于在江西泽逐渐冰冷的眼神中,陈相与终于意识到自己骗了他这么久,好像的确该道个歉之类的。他飞快看了眼江西泽,让他跟江西泽道歉,就像是让他扒光了裸奔一样难以启齿。

  还是说点别的吧。

  可说点什么呢?

  陈相与搜肠刮肚的组织措辞,等等,他恍然意识到……有件事情,必须说明白。

  “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爹。我跟你娘没什么,你不要听那些流言蜚语。”

  “……”

  “我知道。”

  “嗯。”陈相与欣慰。

第15章 飞卿

  飞卿窸窸窣窣的挪过来,垂着头,颈间的威风凛凛的飞翼也耷拉下去,看起来没精打采。

  吐着出信子舔了舔陈相与的脸。

  “走开。”陈相与一巴掌将它的大脑袋扇歪到一边,颇为嫌弃的抹掉了脸上的唾液。

  飞卿往后退了退,看着陈相与竖瞳中带着委屈,像是犯了错误的狗崽子,眼巴巴等着主人原谅,若它生有两条腿,此刻肯定将尾巴夹住了,奈何它只是一条浑身光溜溜的巨蛇。

  陈相与恰好不知该怎么面对江西泽,转过身去抬手又在飞卿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飞卿吐了吐信子,更加委屈了,侧着脑袋往陈相与的怀里蹭了蹭。

  “……”

  陈相与心头那股怒火终于窜了上来:“你当时吞老子的气势哪去了!”他一代蛊宗,风光无限光芒万丈,最后竟被自己的本命蛊生吞,尸骨无存。想想就窝囊,而这罪魁祸首竟在这里同他撒娇!

  飞卿是为金蛊,虽无法口吐人言但也开灵听得懂话。闻言后缓缓安静了下来,将脑袋从陈相与怀中退回后无精打采的垂了下去,信子也不吐了。

  陈相与也不是真的要同它计较,飞卿失控归根究底也是他自己的问题。越是品阶高的蛊虫越是越是凶猛,越是凶猛的蛊越难以驾驭。古往今来死于反噬的蛊师多不胜数。当初他过于自傲,自以为身怀金蛊便与其他修者有所不同,可到头来他陈相与也不过是苍茫人海中的一个罢了。

  陈相与有些无奈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心中自嘲。陈相与你真是老了,像个老头子一样遇到点小事就会感慨万千。

  “来来来……”懒散对飞卿勾了勾手指:“过来我看看。”

  飞卿扭动着身躯往前挪了挪,离他近了些,头依旧垂着,陈相与左右打量着它,扭着飞卿头上的角将它的脑袋掰来掰去,半天后惊奇道:“怎么回事,你这角哪来的?”飞卿原本是一条浑身金灿的巨蛇,现出本体后有井口粗,一发怒,头以下七寸处展出飞翼,手指粗的信子吐着让人心里发颤。

  现如今它头顶上刺出一对金角,说长不长,其上覆着金鳞,一片一片很是紧密。

  江西泽淡淡道:“它的样子像是古书上记载的一种神兽。”

  “神兽。”陈相与想了想,古往今来臭名昭著的妖兽倒是不少,能被称为神兽的屈指可数。

  “你是说临渊金龙?”

  江西泽锵一声拔出干将抵在飞卿的颈间。

  “你做什么?”陈相与惊疑的看着江西泽,抱着飞卿大脑袋把它往怀里扯。

  江西泽的目光缓缓随着剑尖往下移动。

  剑锋划过飞卿鳞片犹如划在金石之上,擦出一小簇火花,留下一道浅白色印子,陈相与用手指一抹便消失了。

  剑尖轻抵地面,江西泽道:“传言藏佛府君曾杀数百只妖兽为穹鹄塑身,身上所覆鳞片就是来自临渊金龙。刀枪不入,任何灵剑仙品都伤不得。”

  当年藏佛府君立誓要杀尽世人,放穹鹄于世间涂炭,据传言那凶兽每日便要生食百十人,当时人人自危,天地间就像一个修罗炼狱。

  直到清平君出山,一人一剑追到藏佛洞,击败藏佛府君,以承影剑斩下穹鹄头颅,世人方得救赎。清平君也因此被修真界尊为圣人,同他的师父平阳府君一起高居庙堂,受世人香火。

  陈相与松开飞卿。“你知道的真不少。”他有些埋怨道:“我告诉你哦,以后不可随意用剑划飞卿,干将那么锋利,一般蛊可不扛你那么划。”

  江西泽垂眼看着飞卿身上的白印子:“因为是清平君赠你,所以格外珍贵。”以前陈相与手中的小蛇小虫只要他喜欢,陈相与都乐得豪迈大手一挥就送他了,就连以心头血练成的情蛊,陈相与都大方与他。

  陈相与反驳:“不是来历的问题,而是飞卿……等下……”诧异看向江西泽:“你怎么知道是清平君送的?”飞卿的来历世间应没有人知道才是。“谁告诉你的?”

  江西泽看着他,目光淡漠的有些失神。“清平君自己说的。”

  “你见过他?你什么时候见他的?在哪里?”陈相与爬了起来,一连抛出三个问题,心中迫切藏都藏不住。

  清平君当年斩杀穹鹄后片刻未恋尘世,直接回了隐居之所云罗山,而云罗山下自古以来边有迷阵,外人根本无从进入。要想再见他,只能是他自己入世。

  “他何时出山的?”

  江西泽道:“你死后不久。”

  陈相与蹙着眉头,有问题想问却又不敢问,害怕听到答案,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想听到,但心里还是迫切的想知道,经历了千万次挣扎:“他……为何下山?”

  江西泽垂眸:“为了寻你。”

  陈相与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无数寒夜,他曾魂牵梦绕的想再见一面,无数次梦中回到云罗山顶,清雅幽寂的剑庐。可醒来以后还是长夜沾巾冷月侵怀。

  他后退两步倚墙滑坐到地上。声音很小,很涩:“这么说我的所作所为他都知道了。”沉默了半晌。“我对不起他,我不配做他的弟子。”

  修真界所有人都想不到,一带魔头陈相与竟然是百年前救世圣人清平君唯一的弟子。

  “当年他斩杀穹鹄以后回云罗山时路过一个山匪洗劫的村庄,人都被杀光了,成堆的尸体里,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被父母压在身下,逃过一劫。”

  陈相与自嘲的笑了笑。“那个死里逃生的婴儿就是我。”

  “他把我捡了回去,养大。我因长时间在尸堆中呆过,阴气入体,幼时身体便格外弱,每到病时,他就采药为我煎服,照顾我吃饭,睡觉。没日没夜的守在床边为我渡灵气。”世人眼中高洁无垢,风华无双的清平圣人,在那时,像每一个照料多病儿女的父母一样,躬亲抚养心力交瘁。

  江西泽垂着眼,握了握膝上的干将。

  陈相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好半天才道:“我对不起他。”

  江西泽握着干将的手动了动,松开剑将他圈在怀里。陈相与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被突然抱住有些愕然。

  “你想哭便哭吧。”

  肩上传来一声轻笑。陈相与手臂撑在两个人之间拉开距离。

  “你看不起谁呢,我再不济也不用你一个孩子来安慰。”看着江西泽身上斑驳的血迹。这才想起方才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有毒。暗骂自己混账,光顾着缅怀伤感,怎么把他的伤给忘了。忙抓江西泽的手腕探脉象。

  如上次一样宛若死人,没有丝毫脉息。

  江西泽抽回手:“不碍事。”

  陈相与皱了皱眉,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他也不再有什么顾及,追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一个好好的小伙子会无半点脉息,是不是在剑冢里受了伤?”

  江西泽不答,垂下眼,长睫也跟着垂下,脸上如一潭死水。

  陈相与见他这幅样子就牙疼,这一脸死相,想猜他心思都无从下手。“你能不能改改这臭脾气,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担心!”

  江西泽睫毛颤了颤:“为什么?”

  陈相与道:“我可是你叔叔……”

  “不用。”江西泽打断他的话,转过脸去,拿起靠在膝上的干将站起来,身躯依旧挺拔。

  陈相与见他身上有不少口子,尽管衣衫破碎有些狼狈,但出血不多,身上上只有些斑驳的血迹,神色如常毫无中毒痕迹。收了目光起身,拍掉衣摆上的土,四处看了看,这是一道甬路,两侧一燃着的青炎石灯。往看不到尽头,应该是通向墓室深处。回身看了眼方才进来的大门。转向江西泽挑眉笑道:“怎么样,往里还是往外,往外走的话说不定那个面具人还在那里守着。”他说这话,有种挑衅的意味。

  果不其然,江西泽道:“外。”

  说罢抬脚朝漆黑石门走去。江西泽要强好胜,而且心机有限,被陈相与一激便按套路走了,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

第16章 性子好

  陈相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就不信你一个剑尊我一个蛊宗加一起还打不过一个小金面。”如今飞卿醒了,他巴不得出去会会这人,刚才太过被动打的窝囊,如今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江西泽摸了机关,石门轰隆隆打开。

  四周依然静匿,不见面具人,方才钉在树上的赤蛇也不见了,只留下干将斩过的剑痕,连一滴血都没有剩下。

  陈相与阴晴不定道:“这人够节俭的。”蛊虫对于蛊虫都是补物,尸体也不例外。那蛇品阶不低,面具人带走那自然不稀奇,但也不至于连点血也要弄干净吧。

  将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说不出哪里奇怪。自重生以来,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他都是云里雾里的,好像背后有一只手在无影的操控这一切,包括自己的死而复生。

  二人在林间找了几圈,不出所料的没什么发现,只能暂时放弃。

  别院经过方才一战应该没什么人了。二人直接去了白帝城叶家的本府神农山庄。各大家主从别苑中逃出来后也都聚在此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伤,叶家家仆正在进进出出的端药送针。

  江西泽一进门所有目光不约便聚集到了他的身上,看着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心中各有揣测。还是谢济时先开口:“无垢你受伤了?”

  江西泽道:“无碍。”他虽轻描淡写的带过,却也从侧面落实受伤的信息。

  谢济时目光跳动了下:“是何人,竟能伤到你?”江西泽即有剑尊之名,自是剑道极致,修为甚高。连他都能伤的人恐怕在场没有一个会是对手,那人究竟有多可怕。

  江西泽简言意骇的将方才的经历说了一遍,只是把飞卿的出现隐瞒了。说是自己挣脱逃到墓中。

  凤仙门主率先叫道:“我就说是蛊宗重生吧,这天底下除了陈相与,还有谁能炼出金蛊。”

  听着声音,陈相与暗道:怎么又是他,这人怎么净跟自己过不去。难不成他前世得罪过这个长得像个女人的门主?完全没印象啊。

  叶澜缕着胡子:“不对……”

  “众所周知,飞卿乃是一条金鳞蛇,但无垢今日所见的金蛊是一只百足蜈蚣。若真是陈相与回来复仇,何不用飞卿,反而另炼蛊虫呢。”

  有人道:“会不会是因为飞卿死了。”

  立马有了解蛊术的人反驳道:“不可能,金蛊又名魂蛊,以毒淬魂,以魂入蛊,魂与蛊共生死。换而言之,陈相与就是飞卿,飞卿就是陈相与,绝不会有只活一个的道理。”

  凤仙门主道:“那也可能是他不想爆露身份……”

  陈相与终于听不下去了,这都是什么狗屁猜测,上前道:“你不懂就别瞎说了。你说陈相与放着一只好好的金蛊不用,然后去炼另一只。你当金蛊是大白菜一抓一大把啊。”

  刚才发言的人附和道:“就是,凡炼金蛊者皆死于蛊毒反噬,古往今来唯陈相与一人例外,这已是千万中无一的好运气,难不成如此运气还能再让他碰到一会。”

  凤仙门主背了个身不与他们搭话,瞥了江西泽一眼,甩袖冷笑道:“江二公子自袭剑尊封号以来,诸多年不曾伤过分毫,怎巧今日就伤了。”

  陈相与绕到江西泽身前:“你的意思是剑尊是故意的了。”

  凤仙门主阴阳怪气道:“我可不敢说,毕竟在座这么多人也就剑尊一人跟你见到了那什么金蛊蜈蚣。明月山庄家大业大自然说什么都对。”

  陈相与笑了:“那你想怎么样?”这种人要是放在前世,直接拉出来痛打一顿涨涨教训,奈何如今他的身份是陈皮,江家门客,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江家考虑,今日若将他打了,岂不是正中下怀说明江家恼羞成怒吗。

  凤仙门主道:“我哪有想怎么样,只不过是想为大家讨个公道,免得大家都偏听偏信被蒙骗罢了,毕竟当年蛊宗的旧部还没找到呢。”

  潜藏暗处摸不着看不到的危机最令人心慌。蛊宗的旧部无论何时都是玄门百家插在心头的一根刺,拿出来挑拨关系屡试不爽。

  陈相与暗道:此人可真是把玄门百家的心态拿捏的恰到好处。

  “那个……”陈相与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凤仙门主思考道:“你是谁来着?”

  凤仙门主蹙眉,修长的眼睛眯了眯,不知这人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不予理睬,冷哼道:“垂死挣扎,无聊。”

  陈相与道:“呐呐……我问你了,是你自己不说的,就别怪我随便乱猜了。”

  他围着凤仙门主缓缓转着,打量他道:“我看你这衣服,不是五大家族的。看你在这里唱了半天独角戏也没人帮你,估计你家势力不大,那就是某个小门小派的家主,你不报你自己名字,我见你一身白衣,就喊你小白了。”

  在场几个经不住逗的家主闻言笑出声来。

  凤仙门主刚要发作,陈相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白道友,我真的很佩服你,你一个小门派家主公然在这种场合挑衅五大家族之一的江家,勇气可嘉。”

  凤仙门主凛然道:“我是为大家寻求真相。”

  “好的。”陈相与道:“姑且认定你是为大家寻求真相。小白道友,你螳臂当车,把自己家族置于同江家对峙的风口浪尖之上,只为造福众人,是你的心境比肩圣人啊还是你确定有人会在身后帮你撑腰。即使得罪了江家,那人也能保你。”

  凤仙门主愤愤甩掉陈相与拍在他肩上的手:“你胡说什么!”

  “你别瞪我啊!”陈相与跳到江西泽身后,探出头继续道:“我可没有你那么大勇气,我一个小小散修得罪不起你这一家之主,我还得依仗江家才行。”

  “你——!”凤仙门主愤愤指着他,奈何江西泽挡在前,又无奈甩下。

  凤仙门主将矛头直指江家,而陈相与的一番话又引众人生疑,这门主今日言行确实不合常理。能成为家主的哪个不是人精,孰是孰非也有自己心中判断。

  江西泽看着凤仙门主:“他保不了你。”

  凤仙门主不知为何,只要江西泽一看他,他就觉得冷,如坠冰窖。尽量扯出一抹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西泽的可怕之处在于,他的话明明没有掺杂任何情绪,以平淡之语让人无端心寒,恐惧。比任何威胁都来的彻底。

  “他阻的了兄长阻不了我。”

  陈相与挑眉,江西泽已经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你们若是怀疑江氏,尽管遣暗探来查。”江西泽转过身,对着下方诸位家主。“只要能活着回去。”

  谢桓沉声道:“剑尊这话不觉说的太过了吗。”

  江西泽眸色清浅看着他:“有何过,难道你们当年没行过此事?”

  他终于凝了眉,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意,侃侃道:“无垢项来恃宠而骄,诸位长辈都是知道的。当年你们逼上明月城,逼死家父,这笔账兄长不计较但我一直都记得。若你们想重来一次……”

  “无垢。”叶澜忍不住打断,轻轻叹了口气。“千机一直念叨你,去见他吧。”

  又是逼上明月城,逼死江临晚,陈相与沉下目光。当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江西泽还是给叶澜面子的,敛袖行礼告辞,带着陈相与离开大厅。

  见他离开,杨继真起身,拍了拍宽大的袖子,阴阳怪气道:“若真相信蛊宗重生旧部复仇,你们有吵架的时间不如去想办法自保,毕竟当年是你们一手逼死他的。”

  谢桓道:“别摘的这么干净,说得好像你们杨家没有参与一样。”

  杨继真道:“自我接手屠苏城便说过,杨家从前施与的恩情我不管,但杨家欠下的孽债,若有人想讨,我随时恭候。蛊宗来报复,我接着便是。”

  谢桓不屑的哼了一声:“你倒是装的敞亮。”

  杨继真笑了笑,敛袖告辞,带着随从潇洒离开。

  离开大厅后陈相与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江西泽。

  江西泽道:“怎么了?”

  陈相与乐道:“我从不知你性格竟这样好,我喜欢。”他所说的好,不是江世钦那种对谁都是满面春风,毫无侵略性的好。

  他说的好是不同外世同流,杀伐果断敢作敢当的好。虽在外人看来这样性格容易惹祸,做人应当懂些事故,圆滑些。傲骨梅无仰面花说的就是这个理,然而陈相与认为,活着就该洒脱,做自己想做的,坚持自己的道理,只要心中有正义管它东西南北风。

  江西泽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我若避让他们一样不会罢休,反而更加觉得我好欺负。若不是父亲当年退让,你也不会死。”江临晚当年为了江家安危,在雁回峰围剿时没有同陈相与站在一起,选择了中立。但在陈相与死后,玄门百家一样没有放过江家。

  “也不怪你父亲。”陈相与道:“是我让他中立的,我猖狂一世,有那样的结局,我认了。就算他当时帮我了,我们侥幸活下来了,难道你们江家以后要永远陪我对抗百家吗?”

  “现在想想,我当时确实有很多事情做的太过,杀戮太多。”

  江西泽道:“就好比秦岭风家灭门那次。”那一次是陈相与有史以来最为残忍的一次,也是百家围攻雁回峰的源头。

  “那次我可没有后悔。”陈相与道:“若是重来我还杀他满门,尸骨不留。”

  江西泽微微侧目。“那晚发生了什么?”

  陈相与灭风家那晚他是在场的,可当时不为何睡着,醒来后只闻刺鼻腥臭。陈相与捂着他的眼睛连夜把他送回明月城。

  那是陈相与最后一次带他出门。

  陈相与显然不想提起,毫不用心搪塞:“没什么。”

第17章 叶千机

  叶家乃是神医世家,讲究阴阳相和,五行相克,明明在一个仙府却有四季之景,东南西北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夏蝉冬雪在这一个庭院内可同时出现。

  陈相与看着厅下牡丹,捻掉肩头的雪,心情好道:“能做到这样的,怕是只有叶家了。”

  江西泽带他穿过圆形拱门,沿着鹅卵石铺好的小路走了会,一拐弯,陈相与就被眼前之景亮了眼睛。

  风中有初秋的丝丝凉意,叶新秋穿了一件浅橘色的衣衫坐在树下,头顶的枫树红叶似火,叶子漱漱落了满地,他捻着一片枫叶,微微颔首,墨发随着冠带垂在身侧。好不美载。

  陈相与啧啧道:“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叶新秋幼时落下的残疾,让他无法走路,只能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陈相与观赏感慨着,江西泽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叶新秋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有星辰碎在其中,让人一看便觉精明。“无垢来了。”他的语气亲和,搭配淡淡笑意,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好感。玄门人都说叶新秋的性格同江世钦很像,待人都是温眉顺目的,从不曾有疾言厉色之时。看向身后陈相与时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江城前几日来信说过江世钦的情况,也提到了江西泽同一个会蛊术的先生一同出行,想来便是此人了。

  陈相与也大体能懂,老老实实敛袖回礼。

  江西泽“嗯”了一声,走上前去,淡淡道:“姐夫近来可好?”江西泽与他不同,一句关心的话,也能说的平淡无盐,没有一丝可亲颜色。

  叶新秋笑了,知他性格,无需客套开门见山:“你今日在厅中的事我都听说了。”

  江西泽轻轻点了点头。

  叶新秋道:“我不是要教训你,只不过做事把握好度,莫要太过,”

  江西泽淡淡应了声。至于往不往心里去,只有他自己知道。

  叶新秋转了转轮椅往前近了些。“今日发生的事情,你同我细说。”

  江西泽遂是一板一眼的将刚才经过叙述了一遍,讲到咄咄逼人的凤仙门主时,他也只是很客观的陈述了他的话,没有刻意添油加醋的记恨。

  叶新秋认真听着,江西泽说完后他微微颔首,有一搭没一搭捻动着手中的那片枫叶。

  这是他的习惯,思考时手中总要捻动点什么。

  对于叶新秋,陈相与只在他小时见过一回,被雍容的叶夫人抱在怀里,无数人拥簇其中。

  他本无意去看,只是想讨杯酒喝,奈何叶绾绾不愿,非要拉他去看上一眼。说若是长得周正,便要结亲。

  陈相与只是瞥见一个包裹严实的小孩子。然后敷衍的评价了句:“嗯,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再后来就听说生了场病,腿下经络受损,即使在以神医著称的叶家也束手无策,此生注定无法走路。

  叶绾绾同叶夫人交好,生下江城的时候双方玩笑要结亲。后来叶新秋出了这种事,而江城又越发的娇俏可人,结亲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可命运弄人,江城最终还是嫁给了他。

  叶新秋抬起头,思绪大概缕清,手搭在膝上拉了拉要掉的毯子:“这件事情有两种可能。”他不紧不慢罗列:“第一,有人想利用蛊宗重生来制造恐慌。各家门生一批接一批的化骨,所有人都会想到二十年前的风家,想到蛊宗,此时必定人人自危。除了……”陈相与当年可是受百家围剿死的,谁都怕他重生报复。

  陈相与接道:“明月山庄。”

  “明月山庄同他们不一样,没有参与围剿,自然不会惶惶不安惧怕报复。”

  “如此在他们眼里明月山庄就成了异数,甚至是主谋,毕竟玄门中盛传的蛊宗旧部谁都没有找到。暗处的抓不到,狗急跳墙时只会对明月山庄出手。”

  “这么说来,秦暮涯行此事的嫌疑最大。”陈相与摸着下巴。“若他是金面人,小白门主便是他的帮凶了。”今日集会隐秘,面具人来的那么巧定有人通风报信。

  江西泽道:“小白门主是林家附属。”从他那一本正经的口中说出小白门主这种词,连叶新秋都感诧异。

  “林家?什么林家?”陈相与不记得有什么大家族林氏。

  江西泽道:“林海源。”

  陈相与挑眉,不确定道:“江家长老?”江家长老中确实有个林姓,这个林海源跟江临晚陈相与等人同辈,是江家外性长老之一。

  “他为何如此,江家受敌对他有什么好处?”江家与长老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若江家势力受损,那长老的声望必定……不对,陈相与恍然。“他的目的不是江家而是江氏,他想打压江氏,争这家主的位置。”

  江西泽道:“正是如此。”

  陈相与咋舌,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连你都能看得出来,看样子林海源这狼子野心已是天下皆知。”

  “今日,那个小白家主就是受了林海源的命令,出来刻意挑唆江氏跟各大家族的关系。”

  江西泽点头。

  “那你大哥中蛊十有八九也是他干的。”

  叶新秋静静地听着二人交谈,对面前这个小蛊师更加好奇,林海源与江氏的事情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他竞不知。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也不是心思浅薄之人,难道是某位高人刚入世的弟子。

  陈相与注意到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咧嘴笑道:“叶公子怎么看?”叶新秋即有千机之名,陈相与也想看看他的脑子究竟有没有那么好使。

  叶新秋有些诧异,一般人都喊他千机先生,长辈喊他千机,江城唤他新秋哥哥,叫叶公子的还是头一个。

  他笑了笑。“先生对蛊术比我熟悉。能够练就出如此多的金蚕蛊必然需要众多品阶高的蛊师,而整个修真界能够拿的出那么多蛊师的也只有……”湘西秦家了。

  况且更有金蛊出世,除了秦暮涯,可真想不出别人有这个能力。

  毕竟他当年可是秦家的奇才。若不是陈相与的光芒太盛掩了他的风华,此人该是天下蛊术第一人。

  陈相与嘲讽:“恶鬼再装也成不了佛,玩虫的终归舍不得一身腥。”他跟秦慕涯相处过一段时间,此人心中有些傲气。

  当初百家围剿他都没答应毁了飞卿。秦暮涯怎就舍得秦家数百年来蛊道上的高屋建瓴,舍得自己辛苦修为另辟别路白手起家。

  事情已然明朗。

  林海源与秦暮涯联合,致使江世钦中蛊,错过这次集会。而凑巧赴会众人又遭金蚕蛊袭击,凤仙门主自然可以跳出来将所有矛头指向江氏,说他故意装病。蛊宗旧部一直都是横在百家心里的刺,而江家又跟蛊宗最为亲近。时过经年,江家联合蛊宗旧部出来复仇顺理成章。

  陈相与都能预想到之后发生的事情。到时千夫所指,百家猜忌,只凭江西泽一人难以抵挡,只待江世钦一死,林海源出面拨乱反正,随便找几个顶包的交出去说是蛊宗旧部,由林家彻底取代江氏成为明月城的主人,江氏已垮,与蛊宗的来往便是前世,到时候旧恨自然也不关林家的事情。

  林家接手明月山庄,对于合作伙伴秦家自然是少不了许诺好处,这大概就是二人交易的内容吧。

  只是他们没想到江西泽会来,还带了个能言善辩的陈相与。

  “此为第一种,那第二种呢?”这是陈相与心中这是唯一合理的推论。但叶新秋刚才说还有第二种,陈相与想不出来。

  叶新秋道:“第二种便是蛊宗旧部复仇。”

  乍一听,跟堂上那些智障的猜测一样,但陈相与不认为他会如此愚蠢,抱手饶有兴趣道:“说来听听。”

  叶新秋温润一笑,缓道:“若是说此次集会兄长没来是一种保护呢。”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是江城的哥哥江世钦。

  “无垢,就你今天而言,如果你同……”看向陈相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陈相与会意,立刻道:“我姓陈。”

  叶新秋面色不改温和:“陈相与的陈?”

  陈相与笑了,坦然道:“是的,不过也是陈皮的陈。在下陈皮。”

  精通药理的叶家少爷自然晓得陈皮这味药材,不知是因为名字还是因为陈相与的风趣,明亮的眼中露出些许欢色。继续道:“无垢,依你之见,那面具人身怀金蛊又操纵如此数量的金蚕蛊,若今日你同陈先生不来,他是否能杀掉在场所有人?”

  他说的平静,陈相与却小小吃惊一把,已明白他的意思。

  大胆的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我写的男女主都有个特点,矫情。

第18章 心机

  江西泽低头想了想才答:“有些难,但并非办不到。”

  “嗯,叶新秋点了点头,兄长中蛊之事可以说是江家为了抽身事外刻意而为,但也可以是凶手对江家恨之入骨的特别关照。据我所知,那蛊虫不足以致命,但极其折磨,以兄长的体质根本撑不了多久。”

  江西泽点了点头。

  叶新秋道:“江家家主受蛊虫所害生不如死,其他家主又在白帝城受金蛊袭击尽数身亡,此次就是怀疑秦暮涯才设的集会,到时候所有的矛头尽数指向秦家。各家家主虽死但除了杨家都还有根基稳固的继承人。谢惜朝为谢家独子众望所归,虽不是很成熟但谢夫人确是不逞多让的手腕狠辣之人,有她辅助旁人难翻波浪。叶家中有二弟叶颜洵还有我,旁人难以掌权。江家虽内有祸患,但有你带领应该无碍。小宗小门群龙无首难免争斗,但争斗中更多人想到的是依附大宗门为自己谋取胜算,到时候四家势力必大涨,即使内部依然有些许纷争也都是无伤大雅,振臂一呼,百家围剿,踏平千睛城也不是不可能。”他以清水般寡淡语气说出可灭一宗的谋略。

  陈相与心中已经没有江城错嫁的念头,从前他娟狂傲世自诩心智超然,如今却也承认自己不如叶新秋。此人外边谦顺温和,内藏深沉城府杀机。不由称赞:“叶公子真不愧千机之名,当真聪慧无双。”

  叶新秋谦逊道:“不敢当。”

  “能让人看出来的聪慧不算聪慧。”

  陈相与欣赏他的才谋,却也惋惜道:“第二种是不可能,蛊宗没有旧部。”

  叶新秋点了点头,蛊宗旧部他也一直觉得迷幻,寻觅无踪。若真有那么大的一股势力,再怎么隐藏都会留下痕迹。可除了当年陈相与说过一次,再无任何人见过,怎么想都是醉酒胡话。

  “这些只是我把所有线索整合起来的一个推测。剑道媲美无垢,蛊术不熟蛊宗的人当年便会大展光芒,又怎逃的掉这几年的灭蛊。”

  陈相与也觉这事蹊跷,此人是有多大天赋,剑道极致蛊道巅峰,逼死寻常人吗?

  江西泽做了一礼:“多谢姐夫,接下来的事情我去查明。”

  陈相与也跟着拱手:“多谢。”

  叶新秋回礼,温润笑道:“小事罢了。之前收到阿城的信,说兄长的病需要调养。我这里有点东西,你帮我带去吧。”他唤家仆拿东西过来,交到江西泽手中。“我有一事还想麻烦你。”

  江西泽问道:“何事?”

  叶新秋道:“星儿在外祖父的心就一直不安定,若无别事便让阿城回来吧。”末了又补充道:“若是方便,希望你能亲自送她们,确保一路平安。”

  陈相与看着叶新秋,江西泽全然不察但他清楚叶新秋的考虑。

  林海源既然跟秦暮涯联合想让明月城易主,江家三个孩子自然不能留,江世钦同江西泽解决起来都好说。但江城不仅是江家小姐也是叶家媳妇。除掉她过多手段反而容易露马脚,叶家必定追究。如此最直接的有效的方法就是暗杀。

  明月山庄内家主都能让人给下蛊,自然是不安全的。这也就是叶新秋让江城早些回来,并且一定要江西泽护送的原因。

  陈相与了然笑了笑,这种人活着就是累啊,直接说不就完了,弯弯绕绕的。虽如此抱怨心中却也明白,叶家因施恩广布,被推为百家之首已有多年,旁人家的内斗自然是不能掺和。看了一眼旁边的江西泽,不由羡慕,头脑简单就是轻松。

  出门时,在门口遇到叶家少城主叶颜询。江西泽按礼数行礼。

  叶颜询是神农家二公子,同叶新秋是为异母兄弟,虽是庶出却已定为下一代叶家家主。只因他有一身百毒不侵的神农血。

  叶颜询忙回礼:“剑尊来找大哥的?”

  江西泽点头。

  随意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叶颜询百无聊赖:“星儿何时回来啊,他不在好没意思。”

  江西泽拿开他的手,淡淡道:“快了。”

  叶颜询问:“他有没有想我?”

  江西泽答:“不知。”

  叶颜询无奈抱怨:“你真没意思。”江西泽不是一个能聊天的人,短短几句他便讨了个没趣。

  江西泽了告辞,两个人并肩走在热闹街道上。

  陈相与道:“我们直接回家?”他问的顺理成章,俨然是把江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江西泽“嗯。”了一声,面容不可察的缓和了些。

  走过一个卖蜜饯的摊子,陈相与拉住江西泽衣带。揪着他过去对老板道:“来四两。”

  理所当然的摸了江西泽钱袋付了钱。

  陈相与接了蜜饯。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以前他就觉得包蜜饯的手都很巧,包的很是巧妙,他们能把油纸包成三角形,吃的时候拆开一角便可取用,若有剩余再将那角按着痕迹折回去,很是严实。

  这蜜饯腌制的极好,金黄色呈半透明,有些琥珀的油亮色泽,泛着一层糖光。陈相与取出一个往江西泽口里塞,江西泽习惯性的侧身躲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相与大笑,将蜜饯丢到了自己嘴里。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我一往你嘴里塞东西你就躲。”

  江西泽平视前方。“你从未塞过好东西。”每次不是虫子就是辣椒,还有各种不像是吃的的吃的。

  陈相与昂扬道:“哪有啊,蜜饯不就是好东西。”

  “记不记得我第一带你吃的时候,你嫌脏,但骗你吃了一颗后你便上瘾,每次去你家都让我偷偷给你带。你阿娘怕你吃多了坏牙,你就把它藏到我平时藏酒的地方。每次我上树喝酒,你就跟我上去吃蜜饯。”陈相与嚼着嘴里的蜜饯,往日的时光便如嘴里的蜜饯香甜,带着琥珀的黄色。

  江西泽没有回答,只是嘴角略微的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特别特别小。等陈相与看他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陈相与讨了个没趣,但也渐渐习惯了他现在的脾气。

  前面吵吵嚷嚷老远就见许多人围在一处。陈相与侧耳,隐隐能听到些只言片语。

  “真是伤风败俗……”

  “打!就该往死里打!”

  嘴中咀嚼的动作渐渐停下来,陈相与好热闹,闻声将蜜饯往江西泽怀里一塞就兴冲冲上前挤进去想看个究竟。

  他轻车熟路的扒拉开围观的人挤到前方。就见地上趴了两个人,衣服上虽然混了泥土血水却也能辨别出是上等丝缎,一群奴仆正在殴打二人,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护在身下,棍棒尽数打在了他的身上,发出闷响。

  那人灰头土脸,血水从咬碎的牙缝流出硬是一声没坑。

  当街纵恶,围观之人却冷眼旁观只有嘲笑谩骂。好像二人犯了滔天大罪。

  陈相与从来不信善恶也不信正邪,在他眼里那人被伤至此却一声不吭那是傲骨,舍命护着身后之人那是情意。一个有情有义的铮铮男儿不该被人如此欺凌。

  身随心动,抬起脚干脆利落的将恶奴扫飞,那奴仆还未看清来人什么模样,身体就飞了出去撞在远处墙上。

  陈相与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嘲讽道:“我这辈子最恨以多欺少。这种人我见一回打一回。”

  角落里出来一个衣着华贵的老爷,他正在气头上,陈相与又打了他的人,怒喝:“你是何人,我公孙家的闲事也敢管!”

  “公孙家?”陈相与好笑,真想装下大尾巴狼,牛逼哄哄的喊一句: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陈相与!五大家族都未放在眼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还挺逗乐。

  但他毕竟不是傻子,只是回问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你——”老爷子刚好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撒,正巧来了个找死的,二话不讲砍死再说,并指一挥佩剑出鞘。

  “锵——”一声鸣响,那灵剑撞上横空出现的干将。两剑相碰,只是瞬间便分了胜负,灵剑上的红光消散如同一块废铁掉在地上。

  神兵干将,修真界谁人不识,来者亦不用多言。老头子顾不得自己的灵剑,瞬间变了一张笑脸迎上。

  老头子抖抖索索上前抖了袖子做礼赔笑道:“不知剑尊大驾光临,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小老儿不知这位先生是您的人,这才冒犯了。”

  江西泽淡淡扫过趴在地上二人。上边那个已经昏迷过去了,下边的蓝袍青年正将他靠在自己怀里抓着手给他度气。

  “怎么回事?”

  “唉——”小老头搓着手,面上浮现出尴尬之色。“家丑不可外扬……”

  陈相与抱着手臂悠哉道:“你都拖到外边打了,还怕外扬?”

  小老头僵硬扯出一抹笑意:“这位先生说的是……说的是……他看着昏迷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实不相瞒,这正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陈相与不明。“这孩子是你捡来的?”

  小老儿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是我同夫人亲生的,我公孙家的独子。”

  陈相与笑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管儿子往死里打?”

  江西泽皱了皱眉。

  小老头又慌了,忙摆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二位听我解释……”他无奈垂下头重重叹了口气。

  “我这儿子,从小顽劣,因是独子,我同夫人也宠得过了些……未及冠时便留恋花街柳巷,整日吃喝嫖赌,斗鸡狎妓……”他两手交叠,一脸痛心疾首:“你说说,你说说……这是正经人该干的事吗!”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江西泽淡淡撇了一眼陈相与,陈相与轻咳了一声别过脸去,假意看向别处。

  当年的他也是这样,一袭红衣风华绝代,戏马南台一掷千金。

第19章 亡命

  犹记第一次带江西泽逛青楼的时候,后者才六岁。陈相与把他往门口迎客那姑堆娘里一丢,招呼道:“伺候好我家小少爷,有赏。”

  然后自己上了二楼包房快活去了。

  江西泽还没反应过来,如琢如磨的他就被如狼似虎的花娘子包围。她们脸上都涂着厚重的脂粉,围在一起光是脂粉味就熏的他睁不开眼,呼吸不得。他左躲右闪都逃不过。满头珠翠映着烛光晃得他头晕眼花。这个过来摸他一把,那个过来捏他一下,别提多烦闷。

  后来有一个胆大的直接抱着他亲了一口。

  江西泽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下直接把他惹毛,伸出手撸了一把那花娘子头发。

  那人捂着头尖叫,怎么拍打他都不撒手,气急一把将他摔在地上。那一下摔的不轻,他握着扯下的头发昏沉了片刻。哇的哭了出来。像个小疯子一样,不顾礼仪教养,边哭边尖叫,逢人便抓,看到东西就摔,地上一片狼藉,花娘子们四处逃散,没及时离开的都被他抓了头发抓花了脸,众人惊恐的看着这个突然发疯的少爷。没有人敢上来制止。

  直到他一巴掌拍在陈相与的脸上。

  闹出了这么大动静终于惊动了在楼上快活的陈相与。

  被他一巴掌拍在脸上也没恼,陈相与笑眯眯的伸出手给他把脸上泪水擦干。

  “闹够了没有?”

  江西泽抿嘴止住哭声,脏兮兮的小脸因为愤怒而变的扭曲,他用稚嫩的声音恨道:“陈相与,你个王八蛋。”如果那时干将在手,陈相与绝对等不到雁回峰围剿就要躺尸。

  陈相与看着他气的通红的小脸,有点像熟透的桃子,忍不住捏了捏,江西泽扭头躲开。

  陈相与背对他在面前蹲下。

  “走吧,带你回去。”陈相与看不惯他的娇贵病,所以从不惯他。好不容易屈尊降贵背他一次,江西泽却不为所动,愤愤一扭头:“哼!”

  陈相与见他不理睬,假装为难:“你不走我可走了,我一走那些姐姐又过来了。”

  江西泽毕竟是个孩子,闻言愤怒的小脸突然空白了一瞬,然后麻利爬起来趴在了陈相与的背上,

  “哎?”陈相与看他抬起的袖子下露出一小片淤青,小心将他从一侧拉到面前,撸起袖子皱眉道:“你胳膊怎么了?”他的胳膊上有一大片不小的淤青。

  那个被抓了一撮头发的姑娘一慌,连忙上前,手搭在陈相与的肩膀上边抹泪边撒娇:“刚才小少爷揪了奴家一片头发可疼死了,奴家手没稳……就……”娇滴滴贴着陈相与蹭了蹭:“奴家知道错了,大人若下得去手,就罚奴家吧。”

  陈相与一贯吊儿郎当却又极为怜香惜玉,她自觉自己撒个娇这事就过去了。

  江西泽见她扭捏作态,愤愤瞪着她。

  陈相与给他把袖子放下。回头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有些冷,未达眼底。“这可是你说的。”

  “西子,闭眼。”

  江西泽不理睬。

  陈相与仿佛预料到他不会听话,直接给他把眼睛捂住了。

  黑暗中江西泽听到四周人发出比他发疯时还恐怖的尖叫,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刚要吐,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挡在眼睛上的手拿开时,两人已经在街道上了。

  陈相与把江西泽放在地上,江西泽看着自己洁白的鞋竟沾了地,不开心的嘟着嘴,停在原地不肯再走。

  陈相与低头笑问:“又怎么了,小少爷?”

  江西泽朝他伸出两只胳膊,毫不客气道:“地上脏,你抱我。”

  按照以往陈相与肯定会拒绝,然后不管他自己走了。

  但这次他却没有任何迟疑将他托起,抱在怀里。

  江西泽抱着他的脖子,头趴在肩膀上,看着身后灯火通明的妓院,他用稚气的声音强装大人语气:“陈相与,以后不要来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陈相与轻轻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多少遍了,要叫陈叔叔或者陈哥哥也行。”

  江西泽扭了扭身体反抗,不做回答。

  陈相与道:“胳膊疼不疼?”

  江西泽小小哼了一声。趴在他的肩膀上含糊不清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阿娘的,如果她问,我就说自己摔的,不让她骂你。”

  陈相与摸了摸他的头。“这么好啊。”

  江西泽打了个哈欠,刚才哭了半天太累了,嘟囔道:“以后别来了。”

  陈相与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不带你来了。”

  江西泽道:“你也别来了。”

  陈相与好笑道:“为什么?”竟然被一个六岁孩子管着不让自己狎妓,说出去还真是可笑。

  江西泽已经睡过去了,说话含糊不清:“里边的人都是妖精。”

  陈相与出了会神,回神后迟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就是吃喝嫖赌嘛,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正常,正常……”

  小老儿悠悠叹了口气。“年初的时候,他居然突然就正经起来,吃喝嫖赌都不干了,反而是……反而是……”他一甩袖子愤愤道:“跟这个男人好上了!”

  “我倒宁愿他继续风花雪月。后来我软的硬的都用了,劝他俩分开,可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就非要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最后我们妥协,只要他娶妻生子,这个男人的事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不听,说什么情有独钟,这不是要我公孙家断后吗!传出去我的老脸往哪搁,这不是让我公孙家的门楣蒙羞吗!”

  这次陈相与没有说话,看着坐在地上的两个人。

  “为什么不行?”江西泽站在那里,风轻轻吹动着他的衣袂。

  小老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道:“他们可都是男人,这……成何体统。”

  江西泽仿佛不明白这个问题,继续道:“那又如何?”

  小老儿道:“都是男人如何传宗接代,繁衍宗族。古往今来,男婚女配才是正路,哪有两个男人……”小老儿心生疑惑,这剑尊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陈相与微微蹙眉看着他,不知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什么都不管,话都不愿多说几句。今天倒是开始管别人的家事了。

  “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蓝衣男子突然扑过来,对着江西泽跪下,他的脸上也有血痕,双目却亮的吓人,像是垂在悬崖边的人,即使是一根稻草,都会疯狂抓住。

  “只要你们能够救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哼!”小老儿甩手背过身去,刻薄道:“那你去死好了。”

  “韶光……别求他们……”昏迷的男子悠悠转醒。见自己爱人跪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他身上的骨头断了不止一根两根,稍微动一下撕心裂肺。

  陈相与看不下去,过去扶了他一把。

  “谢谢。”男子道谢,干涩的嘴唇扯了扯,看着陈相与虚弱道:“原来是你们……”

  陈相与也认出他来了。

  “你不就是……”那个要买江西泽玉佩的冤大头。

  他轻轻点了点头,这一点头,牵动身上数十处伤口。

  他在陈相与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小老头身边,“扑通”跪了下去。

  “爹,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可以拿去。但是……与韶光无关,请你放过他……”

  “不。”那个名叫韶光的男子抓住他的胳膊。“我们说好的生死与共,你若赴死,我绝不独活。”他的目光坚定,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小老儿叹了口气。“霖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认个错,保证以后不再跟这个男人有牵扯,我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爹。”公孙霖苦笑。“我何错之有,就因为我喜欢的人同旁人不一样,何为刚理伦常,又是谁规定的。”

  小老儿一甩袖子背过手去。“冥顽不灵!”

  公孙霖萎靡咳嗽起来,刚才那一顿打显然伤到肺腑了,他咳出一口血,滴滴答答的落在衣襟上。

  林韶光赶紧过去扶住他。“你怎么样了!”

  公孙霖摆了摆手,两手撑着地。“既然您一心想要我死,我从了你就是。”他将林韶光的手抓在掌心,目光决绝:“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放手。”

  林韶光含泪点了点头,他明白公孙霖要做什么,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生死相随。”

  奄奄一息的公孙霖将他拉进怀里,几乎同时一把青色长剑自身后出现将二人贯穿。

  江西泽反应最快却也只够上前一步,挥袖将贯穿二人的长剑震飞,喷溅一片血花。

  终究还是晚了。

  江西泽扶住倒下的公孙霖给他输送灵力,吊住他最后一口气,目光罕见的波动起来。

  “为什么?为何要这样?”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公孙霖口里涌出,他握着江西泽给他输送灵力的手,艰难道:“帮我……最后……一个忙……将我们……葬,葬在……一起。”

  灵力输送受到了阻碍,公孙霖已经死了,江西泽缓缓收了手,掌上沾了公孙霖的一大片血污。

  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失神:“为什么?”

  陈相与察觉他今日有些不对劲,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唤道:“西子?”

  江西泽转了头,他就那样迷茫的看着陈相与,目光中带着疑惑,还有……悲伤。

  这一刻,陈相与仿佛看到了那个会嘟着小嘴委屈哭泣的孩子。

  他看着公孙霖的尸体,拍了拍江西泽的肩膀安抚道:“求仁得仁,无需伤感。”世间悲苦之人多如牛毛,比公孙霖更悲惨之人他都见过,心中虽惋惜却不至于牵动心神悲伤。感叹江西泽还是经历的太少,太过年轻了。

第20章 当年

  江西泽根据公孙霖的遗言将他跟林韶光的尸体带走合葬在了郊外一处地方。虽然带走尸体时小老头有些不情愿,但江西泽的心情也不好,随意的一个眼神事情便成。

  “好了好了,西子……”从埋葬完那两人江西泽就一直沉默,已经足足一个时辰没有言语,一个字都没有说过。陈相与怎么逗都不行。

  快走两步拦住他,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一些的孩子,语重心长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他们的死又不是你的错,你别往自己身上揽,生死有命。”

  江西泽道:“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死?”

  陈相与挠了挠鬓角,叹了口气:“其实两个男人……这种事情很常见,只是很少人会拿出来放在台面上。他们两个着实让人钦佩,比起那些暗地里只会玩弄禁脔的人,他们是有真正的感情,但刚理伦常摆在那里,不过活着不能好好在一起,死了能够相守也是极好的,他们这是求仁得仁,你不必伤怀。”

  江西泽看着他,而后又垂下眼,很小声的问了句:“那你呢?”

  陈相与疑惑道:“我什么?”

  江西泽道:“你容得下他们吗?”

  陈相与笑了笑,低下头踢着脚边的一块小石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无论是两个男人还是一男一女,只要真心相爱,都是一样的。”

  江西泽的目光波动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什么,陈相与又接道:“不过我是不会去找男人快活的,这辈子都不会。”

  江西泽脸上空白了一瞬,随即恢复了一片死静。轻轻应了声:“嗯。”

  陈相与搭上他的肩膀,玩笑道:“我们的小西子今天怎么对于情爱的事情这么感兴趣,莫不是想成亲了?上次你还没告诉我,你心仪的是哪家小姐,你爷爷常年闭关也不操心,你说出来叔叔我去给你提亲。”

  江西泽目不斜视。“不必。”

  “哎~”陈相与追上去。“你别走啊,别不好意思,追姑娘脸皮这么薄哪能行,想当年你爹追你娘的时候那可是没脸没皮的,你跟我说说是哪家小姐,我给你参谋参谋,这些事我最在行了……”

  江西泽道:“闭嘴。”

  他浅淡的目光扫了一眼陈相与。

  陈相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噤了声,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再也没有吭声,他体会到了凤仙门主在大厅中的恐惧,不在乎威胁,恐吓,只是因为他那目光丝毫没有感情,就像一个死人,也像在看一个死人。

  二人一前一后静默在郊外小路上走着,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开口。路两旁生的枯草有孩童那么高,陈相与顺手扯了一根叼在嘴里,无聊的摆弄着,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风吹动草叶沙沙的声响。

  出了郊外上了大路。陈相与心疑。“这不是回明月城的方向。”

  江西泽道:“先去雁回峰,你回来这么久,也该想家了。”

  陈相与不置可否的点头,的确该回去看看了,自己一手创立起来的宗门,现在究竟沦落成何种断壁残垣。

  “妙儿还活着吗?”

  江西泽道:“当年混战中死了。”

  妙儿是陈相与的婢女,自幼长了一张阴阳脸,村里人嫌她不详,天灾人祸都能推到她的头上,村里有一顽石闹了精,都说是她召开的,连轰带打的赶出了村子,陈相与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

  虽说是婢女,可却从未把她当做婢女使唤。

  陈相与怅然。“跟着我,也是她倒霉了。”扯出叼着的枯草,一扫玩世不恭的模样,好不容易正色道:“你把我死后这几年发生的事情跟我说一下。包括围攻明月城。”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江西泽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走着,看着前方道路,缓缓开始讲述往事。

  “那时,玄门百家齐聚雁回峰准备围剿,恰好遇到飞卿失控,将你吞噬后自爆当场。所去之人死伤惨重。”

  陈相与终于明白,怪不得人人都说雁回峰一战死伤惨重,可他当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个人没杀怎么就死伤惨重了。

  原来是因为飞卿自爆,难怪了。雁回峰只有峰头一小片地方能站人,地方不大,当年百家赶集一样去了那么多人,难免挤在一起挪动不开。飞卿自爆闪躲不迭,血肉便毫无浪费的都沾在了他们身上。

  那可是飞卿,化肉腐骨的毒。沾了它的血岂有好死之理,于是全都惨死了。

  “事后他们遍寻雁回峰都找不到你说的蛊宗旧部,便认定是江家私藏了,连同伤亡的怒气一起发泄到了明月山庄上,雁回峰围剿后的第七天,玄门百家齐聚明月城。”

  “呵!”陈相与阴沉道:“他们可真是不要脸,江家能中立已是最大的帮衬。”

  江西泽垂了垂眼。“当年爷爷宣布江家中立后便闭了死关。母亲听闻了你的死讯悲恨交加,不久便病逝了。父亲悲痛,在众人围攻下重伤致死。”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江西泽平静的目中露出几分凄凉,陈相与仰头看着他,夕阳古道,黄昏的光照在他的轮廓线上,耳鬓发丝根根分明。他终于明白江西泽在大厅上说的那些话。

  “西子,你恨他们吗?”

  陈相与听见自己这么问,声音冷的让他自己都觉得那不是他说出来的话,自重生后他真的觉得自己重生了,不再是前世那个狠厉的蛊宗。可这句话,让他自嘲:狗改不了吃屎,他终究不是什么好人。

  只要江西泽一句话,他便重新搅弄风云,杀尽百家。

  江西泽看着他,面上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映着薄暮的光,他反问:“你恨他们吗?”

  陈相与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恨,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这是我该得的报应,我谁都不恨。”他垂下头。“只是江家,不该受我牵连……”

  江临晚比他年长,一直待他如亲弟弟一般,所有人恨他骂他,可他一直百般维护。活着的时候就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死后竞还给他惹祸上身。自觉亏欠江家太多。

  江西泽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以前恨过。”

  “恨过父亲,恨他不敢忤逆爷爷,坚持中立。我也恨过世人,恨他们逼死你。但是现在,我谁也不恨,我只是想,要是我能早生二十年就好了,雁回峰一战跟你站在一起,你或许就不会死。”

  陈相与愕然听着他这一段堪称惊世骇俗心里话,震惊过后笑了出来。

  “西子,你这是什么话,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我。”

  江西泽道:“一直就很喜欢。”

  陈相与笑弯了眼睛。“这些年你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你以前每次见我都想揍我的。”

  江西泽瞥了他一眼。

  陈相与收敛笑意,继续道:“后来呢?”

  江西泽平稳走着,晚风轻轻吹起他的缓袖。

  “家主离世,面对百家的围攻,原本依附的小门小派都匆匆脱离,生怕扯上关系。江家实力十不存三。但碍于府内阵法,他们不敢贸然攻进来,就在明月山庄门口没日没夜的叫嚣,兄长气的病倒了,长老们猥琐不出。阿姐说江家不能无人,她就带着我踏上二十四桥,与百家对峙……”

  陈相与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你当时才六岁,你阿姐也才十四……”那群人怎么就不能放过几个孩子。

  他看着江西泽,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祸乱的根源不正是他吗?

  “后来呢?”

  “后来……”江西泽垂下眼。“清平君来了。”

  “哦。”陈相与应了声,看不出是喜是悲。

  “清平君念在平阳君与先祖的情分,为江家解围,百家都退了。他同我们打听你的事情。”江西泽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陈相与。

  陈相与垂着眼,神色黯然。

  江西泽明白他为何心伤。当年清平君询问。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用承影剑的少年郎,剑气白虹,高洁无垢,性陈,名相与,字——长清。

  凌霜高洁,万古长清。多么宏伟的期许。

  以至于清平君难以相信,世人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会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弟子,他问过许多人,得到了许多回答,全都证明蛊宗陈相与确实就是他的弟子陈长清。

  而后清平君回了云罗山。

  陈相与苦笑。“他离开的时候,很失望吧。”

  江西泽道:“他走之前同我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还说我跟你小时候很像。”

  陈相与稍微得到了些宽慰,起码走的时候,师父还是愿意提他的,还没有彻底厌恶自己。

  “清平君。”江西泽顿了顿,而后不知其意道:“真的是一个圣人。”

  陈相与不明所以。

  “你为我取名无垢是希望我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吧。”当年清平君从天而降,江西泽方知世间真有清尘的圣人,他的高洁不在于衣不染尘,而在于静动之间包罗一切的风华。

  承影无锋绝天下,罗生剑阵斩穹鸹。翠屏迷踪隐归处,济世当首清平君

  “是啊。”陈相与道:“我希望你能一生高洁无垢,成为继平阳君清平君之后的第三位圣人。”

  江西泽摇了摇头,陈相与没有看到,脑中只是想起了以前云罗山上的事情,想起他下山之前,师父同火蕊银光海棠树一起送他到迷雾口。

第21章 归来

  那时,风吹着清平君的衣衫,在空中飘着,很轻薄,很好看。

  “长清,此次下山,切记不要无端杀戮。”

  “尘世纷杂,若在外边待的不开心,就回来吧,师父在这里等着你。”

  陈相与从不知道,原来被世人奉为圣人的清平君也会那么唠叨,他迫不及待的踏进迷阵,回头笑喊:“知道啦。”

  心中急不可耐,小跑朝山下奔去,那时他年少不知愁,满腔热血。自以为尘世为他建功立业之地。

  “长清,只要一直坚守本心,就不会迷失回家的路。”这是陈相与最后听到的一句叮嘱,后来的话因为他跑出太远,听不到了。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深深呼了口气。“不去雁回峰了,回明月城吧。”

  江西泽问:“为何?”

  陈相与倚老卖老装腔作势:“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再回去睹物思人感慨物是人非不是找罪受吗。”

  江西泽不置可否,转了道路。

  回来的一路上也没遇上什么麻烦,不紧不慢走了两日,第三日晌午回到明月城,在城门口好巧不巧的遇到了杨继真。他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他们,远远便露出诡异的笑。

  江西泽目光稍凝,道了声:“在这里等我。”就独自朝杨继真走去。

  陈相与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二人在说什么,听不真切。

  杨继真一开始还似有似无的笑着,江西泽不知说了句什么,他脸色骤变,一把扯住他领口,吼了句,看唇形,好像在说:你耍我。

  江西泽背对着他,说了什么陈相与也看不到。

  杨继真松开手,朝这边看了眼,扯出抹阴狠的笑,陈相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待到杨继真离开,陈相与才上前去,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背影,黑袍挂在枯瘦的身躯上鼓荡,哼哼道:“你不像个活人,他比你更不正常。”

  “你们两个从小就不对头,都这么大了还一见面就掐?”这话几分无心几分试探只有他自己清楚。

  杨继真幼时跟现在不同,胆小怯懦为常态。江西泽那时顽劣任性。两个人自第一次见面,杨继真无意中弄坏了江西泽什么东西,二人就结下梁子。此后一见面就打。杨继真自然是打不过这个小霸王,总受伤,江西泽虽赢却总受江临晚的罚。二人互相记恨,后来闹的两大家主不敢再让二人碰面。

  时过境迁,不至于还记恨这些些小事,那如今又是为何结仇?

  江西泽整理了下领口。“走吧。”

  江西泽身上的秘密不少,陈相与甚至暗觉他在极力隐瞒什么。

  看着他腰杆挺拔的走在前方。陈相与笑,来日方长。他就不信自己斗不过这么个缺心眼的小孩。

  “饿死了,饿死了……”陈相与一进门就匆匆喊饭。

  “西子,我今中午要喝醉海棠,两坛。”出门多日没喝到好酒他都快想死了。

  江西泽单手负在身后,右手握着干将,跟在他后方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好。”

  “二少爷,二少爷……您可回来了!”一个丫鬟提着裙摆急匆匆跑过来。

  江西泽道:“怎么了?”

  陈相与想,怎么每次一进门总有家仆来报忧。

  丫鬟意施了个礼,匆匆道:“小少爷出事了?”

  “飞星。”江西泽目光一沉:“出什么事了?带我过去。”

  陈相与一听叶飞星出事,心中也不想着酒了,急忙跟着赶了过去。神色比江西泽都忧心。

  他刚出门几天,叶飞星竞出了事。林家下手这么快。

  丫鬟连在前边引路,一边小跑一边道:“就是您跟陈先生走的那天,小少爷突然晕倒了,之后一直没有醒来,断断续续发着烧,大小姐诊断不出病症,已经传书回叶家让叶神医前来了。”

  陈相与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江城从小跟着叶绾绾习医,后又嫁进叶家本家深造,如今的医术,在修真界算是佼佼,究竟是什么样的病她连诊断都诊不出来?

  陈相与问道:“大小姐有没有给小星星用药?”

  “没有。”丫鬟摇头,大小姐吩咐了。“二少爷跟陈先生一回来就立即带去见他。”

  陈相与大概明白了。

  见了叶飞星后,证实了他的猜想是正确的,叶飞星同江世钦一样,并非生病而是中蛊。

  江城一脸愁容坐在床前,见陈相与进来了连忙起身,二人对视了一眼,江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遣退服侍下人,关上门。

  陈相与忙到床边抓起叶飞星的手腕,五指扣在腕脉上,而后瞪大眼睛,一脸震惊的看向江城。

  江城的心猛然漏了一拍,抓着袖子揪心道:“怎么了?很难解吗?”

  陈相与摇了摇头,将叶飞星的小手塞到了被子中盖好。“我只是震惊,小星星竟是千万中无一的双脉仙体。”看着叶飞星那张恬静的小脸,忍不住伸出食指蹭了蹭他的脸蛋。

  江城松了口气,她知道叶飞星的双脉仙体有多恐怖。人的周身有奇经八脉,为施展灵力时的媒介与通道,也是采纳天地灵气的转换之所。双脉仙体比常人多出了一套周身经脉,这种人不仅修炼速度为常人的两倍,斗法度灵存储灵气也都是常人两倍。

  古往今来只出过一位,那便是修真界的鼻祖,双圣之一的平阳府君。

  陈相与看着叶飞星,而后看向江城,目光犹豫。

  江西泽上前。“有什么困难?”

  陈相与摇头:“那道不是……只不过,小星星中的蛊同你大哥是一种,但却不能用你大哥的那种方法来解。”

  “你大哥本就气血亏空,周身血脉运行的慢,断腕取血诱引蛊虫出体费不了他多少血,可行。但小星星是双脉之体,一但断腕,血液流失为常人的两倍,没等蛊虫尽数引出,他自己便不行了,他年纪尚小,此法怕对根基有损。”

  江城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有。”陈相与淡然道:“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以我本命蛊入体,强行吞噬。”

  江城咬了咬唇。“强行……吞噬,万一蛊虫在体内反抗,会不会损伤经脉。”

  陈相与道:“不会,我本命蛊的品阶比这些杂碎高,完全能将它们压制的动弹不得。”

  江城微微松了口气,挣扎了会儿,心一横。

  “那就有劳先生了。”

  陈相与欲言又止,看了看江西泽,犹豫半晌叹了口气:“一会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声张。”

  他的本命蛊即为飞卿,飞卿一出,他的身份也就瞒不住了。知道自己为江家带来多少灾祸后,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江家这三个孩子。

  他站在床前,双手于空中结印,指尖金芒闪烁,金色腾文在胸口浮现。一条金鳞蛇赫然从身后现出,金色鳞片密密麻麻布满全身,巨大的三角头下飞翼竖起,隐隐看到一道道黑纹,只是一道虚影,便有十足压迫。

  江城瞪大眼睛,紧紧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胸膛剧烈起伏着,震惊的看向江西泽。当年陈相与同江家交好,飞卿的样子她当然熟悉。

  江西泽却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陈相与低声一吼。“去!”

  飞卿虚影直接掠向叶飞星,仿佛是撞进了他的身体里,隐没不见。

  陈相与闭着眼睛站在原地,手里掐着法诀,飞卿的力量太过强悍需要他在一旁谨慎控制。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相与站在那里丝毫未动。江城小心翼翼的打量他,一双美目充满谨慎。

  过了许久,陈相与睁开眼睛,飞卿自叶飞星体内掠出,撞入陈相与胸口隐没在了身体里。

  “好了。”陈相与擦了擦额头上薄汗。重新过去探了叶飞星的脉息,虽有些散乱,但平稳有力。

  “陈叔叔?”江城瞪大眼睛,不确定的叫了一声。

  陈相与后背绷直,回头扯出一抹笑意:“阿城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江城瞪大眼睛。“陈叔叔,真的是你!”

  陈相与道:“是我,我回来了。”

  江城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你……是怎么……”

  陈相与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说,我都快饿死了,你看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江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点头喜道:“好,咱们这就开饭。”

  饭桌上放了两坛醉海棠,凉凉的,应是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

  陈相与还没入座就顺了一坛手里。拔开塞子迫不及待灌了一口,这才发现饭桌上就他还有江西泽跟江城三个人。不解道:“你大哥还有谢苍天那小子呢?”

  江城道:“大哥身体还很虚弱,一般是在房中用饭的,不过今天有喜事,我已经通知他过来了。惜朝前两日被谢老爷子差人叫回去了,他这次在这里住的时间太长,老爷子怕是忍不住了。”

  陈相与疑惑道:“他为什么总待在江家。”

  江城掩嘴笑了笑,眉眼都神似叶绾绾。“他嫌谢家修炼苦闷,在家总是挨谢老家主数落,所以跑到明月山庄辟祸,大哥又是脾性极好的人,次次都收留他,久而久之这都成他第二个家了。”

  陈相与拎着酒坛悠悠转着。“跟我倒是有点像……”前世的他也总待在明月山庄,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此处,相比雁回峰,明月山庄更像是他的家。

  江世钦在仆人的搀扶下走来,一身水蓝色长衫款款,头发简简单单盘了个发髻,脸上不算好看,带着几分久缠床榻的病态。不急不躁道:“阿城,这么急着叫我来是什么喜事?”

第22章 林海源

  江城示意仆人们都退下,关上门。陈相与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江世钦一脸疑惑被她拉着坐下。“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江城看向陈相与,只是笑,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陈相与放下酒坛直戳了当。“小世钦,我是你陈叔叔。”反正江城跟江西泽都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不差江世钦这一个了。

  江世钦下意识反问:“哪个陈叔叔?”

  陈相与道:“你有几个陈叔叔?”

  “就小时候送你小蛇玩你偷偷藏在被窝里,把前来打扫的嬷嬷吓病的那个。”

  被提起幼年调皮往事,江世钦先是脸一红,而后恍然瞪大眼睛。“陈……相与叔叔!”他从不曾大声说话,可见是有多激动。

  陈相与一脸欣慰点了点头。

  江世钦看向江西泽。“这是真的吗?”

  江西泽嗯了一声。

  陈相与无奈。“真的假的你问他作甚,信他不信我啊。”

  江世钦脸上的惊愕缓缓转成了笑容,眼神炯炯道:“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真的太好了……”他拉着陈相与的胳膊,来来回回打量着。

  陈相与任他拉扯,无奈笑道:“江城主?”

  江世钦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幼稚,如今他身为一城之主怎能如此失仪,松了手羞愧红了脸,低下头道:“陈叔叔莫要打趣我……”

  他越脸红,陈相与越想打趣。“你瞧瞧你,像个大姑娘一样,都是做家主的人了,还这么爱脸红,许是脸皮薄。你看看西子……看吧,他的脸皮多厚,我就没见他羞过。”

  江西泽对此不置一词。

  陈相与继续道:“你这样容易羞,以后遇到喜欢的姑娘岂不连头都不敢抬,何时才能成家啊。”

  江世钦温和一笑。“我也没打算成家,这幅身子朝不保夕,娶了谁都是拖累。”

  陈相与道:“胡说什么呢。你只是体弱一些罢了,好好调理总会好的。”

  江世钦笑了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能活几日算几日便是。只是……”他看向江西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无垢。”

  陈相与道:“你别操心他了。”他看得出来,江世钦气血两亏,恐难长寿。所思所想难免多了些,但这样耗费心神更是折损寿命。“西子他比你懂事多了,之前还承认自己有喜欢的姑娘……”

  江世钦的面容变的有些古怪,疑惑的看向江西泽。

  江西泽看着陈相与,缓慢而又淡漠道:“陈相与,你可以闭嘴了。”

  陈相与道:“我是为了你好,你哥是羞,而你又过于端着,你们俩这样……”

  他还未说完,饭堂的门便被人粗暴的推开了。

  林海源朗声道:“我就听说家主身体不适,多次来探望都说你在休息,家仆拦着不让进来。我实在担心就硬闯了,江城主不会治我的罪吧。”

  他背着手大步跨了进来,不急不缓扫过在座众人,看到陈相与时,目光停留的久些。

  江世钦起身,温和笑道:“哪的话,林长老关心我才会如此,我们刚好在用饭,长老若不嫌弃一起坐吧。”

  若是别人说这话,林海源会觉得他在刻意压制心中不快。

  但江世钦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不介意,这人心思单纯脾气更是好到出了名。

  江世钦看向林海源身后站的女子莞尔:“小锦也来了,好些日子不见,快来坐吧。”

  林海源摆明了是在给他难看,可江世钦全然不觉,依旧礼数周到招呼着,说话温言细语,没有任何怒气与不悦。陈相与一直觉得,江世钦把江临晚的憨劲随了个十成十,叶婉婉的精明他一点没随到。不知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着,无论对待朋友还是仇人,都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温和面容,就算别人打他一巴掌,他都会反过来问问别人手疼不疼,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江世钦就是连急都不会急。泥人还有三分火呢,江世钦是淋了水的,没有丝毫火气。这幅缺心眼,旁人是装都装不出来的。

  林海源闻言不客气的坐下,林云锦则是行了礼后道了打扰才入座。

  陈相与端着酒杯暗暗打量,这就是那个林海源。

  回来的路上听江西泽说了,当年明月山庄受创,此人趁机拉拢江家长老,这么多年已经吞并明月城所有外姓家族,势力直逼江氏。

  林海源坐下后江西泽便起身走了。

  林海源拾起筷子,拨弄着面前那盘菜。“剑尊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

  江世钦赔笑:“无垢喜静。”

  陈相与明白,江西泽面对林海源不砍了他已是极大隐忍,跟他坐在一起虚与委蛇的吃饭,真是想都别想。

  林云锦许是觉得自己父亲言行有些过分,适时出口解围。“江城主的身体怎么样了?”

  江世钦道:“好多了,前些日子中了蛊,多亏这位陈先生搭救。”

  他的心思是江家最为浅薄的,事到如今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中蛊是林家所为,可江西泽那个木头都有推测了。陈相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林云锦惊疑:“中蛊,怎会这样,查了没有,这可不是小事。以后吃穿用度要多小心。”说话间身体忍不住前倾,那模样恨不得越过桌子亲自检查一番才放心。

  陈相与抿了口酒,这姑娘有点意思。

  林海源端起酒杯,对着身旁的陈相与道:“想必这位就是陈先生吧。林某敬你,救我江家家主。”

  陈相与受宠若惊,慌忙道:“不敢不敢。”论演戏,他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林海源道:“不知先生怎么称呼,师承何处?”

  陈相与道:“性陈名皮,师承乡野散人,这几年灭蛊风头盛,师父不让我透漏他老人家名讳,林长老见谅啊。”

  林海源笑道:“自然。”

  “先生来此处多久了?”

  陈相与道:“不久不久,刚从村里出来。”略微尴尬压低声音道:“这不在酒楼里闯了祸,在江家地盘闹事,被抓回来了,阴差阳错给家主解了蛊,这才捡回一条命。”

  林海源笑道:“怎么会,听说剑尊十分看中你,出行都让你跟随。”

  他在暗指江西泽带陈相与去白帝城集会。

  此为机密。

  但林家在明月山庄有不少暗探,外加上小白门主,林海源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就这么理所当然的说出来也太猖狂了。

  陈相与故作为难:“我也是迫不得已,毕竟现在炼蛊之人犹如过街老鼠,背靠大树好乘凉嘛,有剑尊护着,起码安全。”

  林海源把声音压的极低。只有二人能听到。“少管闲事就安全了。”

  陈相与心里不由冷笑,表面却附和道:“长老说的是。”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扯了个把时辰,林海源才离开。

  送他出门,江世钦十分疲倦,被江城送回去休息了,今日可算操劳不小。陈相与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看着林海源大摇大摆的出门,眯起眼睛轻招手道别:“老狐狸,等死吧。”

  回到饭房,把没喝完的酒拎上,似醉非醉时摸去厨房,刚好遇到第一天来时碰到的福伯。

  这老仆人低着头,依旧是一身洗的发白的仆人装,没留神撞上了陈相与。

  福伯赶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陈相与道:“没事,是我喝大了。”

  一看是陈相与,福伯面上露出喜色,连那双浑浊地眼睛都亮了几分。“陈先生,您可回来了……”

  陈相与道:“是啊,回来了,怎么了?”他与这人也不熟,不明他面上的喜从何来。

  福伯嘀咕道:“没什么,没什么,您回来了就好……”

  陈相与道:“有点心吗?甜甜的那种。荷花酥最好,再浇半盏蜂蜜。”

  福伯连连点头:“有有,刚做好的。是要给小少爷吃”

  陈相与道:“不是,给二少爷。”

  福伯回厨房端了一盘荷花酥出来,红白相间,酥皮一层层盛开。这点心以莲蓉为陷,也有喜豆沙的,碾成千层改刀蒸熟后便做出了层层花瓣盛开样子,中间点一粒嫩白莲子,按照陈相与要求又在上边淋了层焦黄蜂蜜。不仅好看,闻起来也是香气四溢。

  陈相与接过,又问:“有酒吗?要醉海棠。”

  福伯道:“酒是有,但没有醉海棠。夫人死后,山庄里就没有醉海棠了。”

  陈相与疑惑:“那我平常喝的醉海棠哪来的。”

  “许是西子藏起来了,我直接去问他。”

  陈相与这个酒鬼想,醉海棠这佳酿可不就得好好藏着,酒窖应该找个旁人不知道的隐秘之处。江西泽做得对!端着点心往外走。

  福伯叫住他:“先生。”

  陈相与回头。

  福伯犹豫道:“小少爷……醒了吗?”

  陈相与道:“还没呢。”

  福伯道:“那身上的蛊解了吗?”

  陈相与脸颊因醉意微红,甚至比刚才多出抹笑意。“还没呢。”

  “这……”福伯有些着急,垂头眼睛四处乱瞟。“这可怎么办……”

  陈相与无奈道:“我也没办法啊,小星星乃是双脉体质,断然不能跟江城主用同样地方法解蛊。而下蛊者地层次我又不知,别地方法实在不敢用。”

  福伯道:“那该怎么办……小少爷还这么小……”

  陈相与跟着感慨:“是啊,可惜了那么一个好孩子。”

  老仆就眼巴巴地瞅着他唏嘘感慨走远。

  陈相与穿过回廊,绕过几所庭院来到江西泽的小筑。

  院中有几颗硕硕梨花,洁白花瓣层层铺了一地。陈相与上次来时喝醉了没细看,这次一琢磨果然是个讲究的好地方。黄木墙壁上雕刻一排排苍松云烟,屋子四面通风,窗户几乎开到地面,雕花窗扇拢着白色软烟罗,回廊前的帘子雪白,下方坠着流苏,随风轻扫黄木阶板。

  陈相与不由赞叹,这可比他当年住的雁回峰好多了。

  他抬手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又敲了敲,江西泽才把门打开。

第23章 毛病

  陈相与端了点心进门,他有些醉了,走到桌边拌了一下,江西泽伸手把他扶住。

  “你又喝多了。”

  “我才没有。”陈相与反驳,把点心放在桌上,看江西泽脸色有些苍白。“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江西泽道:“你看错了,还说没喝多。”他给陈相与倒了杯清茶,陈相与刚好有点渴,接过来三两口就喝完了,江西泽又倒了一杯。

  陈相与趴在桌上把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今晚吃饭时那扫兴老狐狸来了,你没吃东西就走。我顺酒的时候给你拿了些点心,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还喜欢浇蜂蜜,也不觉腻得慌。”

  江西泽在他对面坐下,垂着眼眸,长睫落下看着盘中点心,拿起边上一块凑近嘴边,一手托在下方接着残渣,小小咬掉个花瓣。

  陈相与单手撑下巴醉眼朦胧看着他吃,江西泽从小吃东西就很斯文,吃相甚佳,陈相与就喜欢看他吃东西。

  江西泽咽下一口,抬眼见他一脸痴笑看着自己。

  “有事吗?”

  陈相与恍然想起还有正事。“我差点忘了。”

  “你把醉海棠藏哪了,仆人都不知道在哪。今夜月色正好,你给我拿几坛小酌一下呗。”

  江西泽放下点心,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几坛?”

  “五……六……七……八……九……”陈相与伸着指头数。

  江西泽抬眼看他。

  陈相与嘿嘿道:“好酒不嫌多嘛。”

  江西泽道:“好,我一会去取给你。”

  陈相与忙起身。“不用麻烦你了,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去取就好了。”

  回答他的只有两个字。“不要。”

  陈相与不服气:“哎,你是不相信我吗,我不会去偷你酒的,你相信我嘛。”上半身扒着桌子,双腿跪在凳上服软道:“你就告诉我嘛。”

  江西泽瞥了他:“你这种人,根本没有诚信可言。”

  “……”陈相与自问,自己风评有这么差吗?

  “好吧。”他从凳子上跳下来,那你取了以后去火蕊银光树上找我。

  “你今晚要睡那里?”

  陈相与理所当然道:“不然呢,明月山庄哪有我的房间,要不然我来跟你挤?”

  “我知道你肯定说不要,我还是睡树上比较踏实。”

  江西泽敛住眼底神情。“嗯。”

  陈相与三两下踩踏就飞到了树上,躺在以往习惯的那两根树叉间,摸着粗糙树皮道:“这么久了,有没有想我啊。”

  回答他的只有沙沙的银叶声响,陈相与躺在其中,嗅着火蕊银光独有的香气,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似梦似醒时听到有衣带飞动当风之响,陈相与惊睁开眼睛。

  一看是江西泽上来了,拎着几坛酒。

  陈相与立刻转了笑脸,喜滋滋接过来,酒坛冰凉,封口处巾布还有些湿漉漉。陈相与闻了闻没有酒味,还好不是漏了。打开一坛迫不及待灌了一口,枕着手臂倚在树干上惬意称赞:“好酒啊!”

  “来来来,坐下。咱俩一起喝点。”

  江西泽在他身边挑了个能坐的地方,轻提衣摆坐下。陈相与开了一坛酒递给他,二人碰了碰坛,陈相与猛灌了一大口,江西泽小小泯了口。

  陈相与靠在身后的树叉上。“真好,以前我来这的时候,都没有人陪我喝酒,我喝酒也要偷,你娘……”说到此处,他笑了笑。

  “不说了,喝酒。今晚不醉不归。”出口后又觉得这句话好像不恰当,纠正道:“额……我喝醉了睡这,你要是喝醉了,赶在不省人事之前摸回房间啊。”

  江西泽应了声。

  他拿了九坛过来,陈相与独饮了八坛,醉成一滩烂泥搭在树叉间,迷迷蒙蒙看着江西泽泯了一小口酒的斯文模样,嘀咕道:“西子……我好喜欢你啊。”

  江西泽坐在旁边,夜风吹着他耳鬓发丝搔在脸庞,有些痒。

  “我也喜欢你。”

  陈相与又道:“好喜欢你……做我儿子……”

  “……”

  江西泽垂下眼,目光暗淡了许多,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放下酒坛,解下外衣给陈相与盖在身上。

  起身时,陈相与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到脸上,混着酒气,握住枝杈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

  第二天早晨,陈相与刚一睡醒头晕乎乎的,许久没有睡的这么香了,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指尖触碰到嘴唇时,他恍然记起昨晚好像做了个春梦,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陈相与拍了拍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真可怕!

  身上搭了一件白色外衫,不用想就是江西泽的,暗道这小子还有些良心,如今真是越发会照顾人了。

  从银色枝叶间往下看去,陈相与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江西泽时,好像就是在这里,也是这样。

  那天,他如同往常一样醉在树上,睡得舒服时听叶绾绾暴怒呵声在树下响起。惊的他一哆嗦,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有惊无险,的确是叶绾绾在骂,只不过骂的对象却不是他。

  叶绾绾撸起袖子,对着立在对面的五六岁孩子怒道:“江西泽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要打人,小小年纪反了你了!”

  江西泽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衫,奶里奶气却振振有词:“他手脏,还揉我脸,我不开心。”

  叶绾绾道:“你不说这事我还不来气。”她扯了扯江西泽的衣摆,江西泽立马后退了两步跟她拉开距离,像一只小兽,警惕的看着她。

  叶绾绾道:“这臭毛病谁给你惯的,以前我全当没看见,最近你是变本加厉了。为什么衣服脏了以后让下人直接扔掉了,我问你,洗洗不能穿吗?洗过了就不能穿了吗?”

  江西泽道:“洗过了就变硬了,硌的我不舒服。”

  叶绾绾道:“你还真娇贵,为什么哥哥姐姐没觉得不舒服,都是上好的缎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件衣服够寻常百姓家吃一个月的米了。”

  江西泽道:“我又没在寻常百姓家里……爷爷说不舒服就换……”

  “行。”叶绾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左右手袖子又往上撸了撸。“那走路呢,你都四岁了,自己没长腿还是没长脚,走到哪都要人抱,你打算让仆人抱你一辈子吗。”

  江西泽撇了撇脚。“地上有泥,会把鞋子弄脏。”

  叶绾绾道:“仆人每天都会打扫,我为什么没看到泥。”

  江西泽抬起脚,洁白的鞋底下沾了两片银色叶子,他突然发现鞋尖沾了尘土,这种情况以前可从未发生,皱着眉头一脸委屈道:“脏了,我要去换鞋。”他看着四周都是落叶的泥地,刚抬起的脚又放下了,大声喊丫鬟来抱。

  叶绾绾怒:“你给我站好了!”

  江西泽依言站好,只不过两只眼睛紧紧的盯着脚尖的泥土,看起来十分委屈。

  江临晚姗姗来迟,打开手里折扇为叶绾绾扇风。“夫人消消气,消消气,莫要气坏了。”

  陈相与觉得好笑,又是这套,每次叶绾绾生气,江林晚只会亦步亦趋像个狗腿一样摇扇子,仿佛扇出来的风真能吹灭叶绾绾怒火一般,连劝慰的话都不会换一下,就会一句消消气。

  江临晚在一旁,小心翼翼为叶绾绾把挂在发上的流苏打理好。

  叶绾绾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江西泽皱着脸哼唧道:“娘,我还要站多久,我饿了。”

  叶绾绾道:“你还知道饿,刚才不是摔筷子吗!都这么厉害了还吃什么饭,不用吃饭了。”

  江西泽道:“刚才的米又糙又老怎么吃,还有那个肉,根本就不是小牛肉……爷爷从来不会让我吃这种饭。”

  叶绾绾道:“闭嘴,挑三拣四你还有道理了,在这里罚站一天,今晚也别吃饭了。”

  江西泽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从小到大他都被江老爷子捧在手心里宠着,哪受过这种委屈,发脾气道:“我花钱吃东西怎么了,爷爷说以后江家都是我的。从小到大你们都没怎么管过我,现在也不要说我,我要去找爷爷!我要回别院!”

  从江西泽出生开始,白虹灵力惹眼,江老爷子便将他带到别院亲自照看,近几个月才回家,江家夫妇的确没怎么照顾过他,可没想到如今竟有这么一身毛病……不知是气的还是站了太久,叶绾绾脸色一白,倒了下去,幸亏江林晚及时揽住她。

  叶绾绾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江林晚皱着眉头将她横抱起,临出院门回头看了眼江西泽。轻叹了口气。

  “你从小便由你爷爷照料,我跟你娘的确失了为人父母的职责,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该顶撞她。如果江家待不下去,你就回别院吧。”

  院门被人用力关上,发出“咣当”响声。

  江西泽站在原地,赌气般扭过头去。

  “你很厉害嘛。”一个男声从头顶上响起。

  江西泽惊愕抬头。待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树上有人,警惕道:“是谁!”

  陈相与拨开面前枝叶,一道银光映在眼睛上,不适的眯起眼睛,抬起艳红袖子挡着光线来的方向。

  江西泽道:“你是谁的丫鬟,在这里做什么?”小孩子对于男女分辨能力弱,他从未见男子穿风骚的红色,再加上脸也漂亮,自然而然的便认为这是个女人。

第24章 修理

  陈相与从树上一跃而下,一只手懒散插着腰,另一只手揪着他的小脸不满道:“丫鬟你大爷,叫叔叔。”

  江西泽伸手挠他,口中含糊不清:“放手!你欺负我,我让我爷爷杀了你。”

  “杀了我?”陈相与松开手。眯起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娘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无法无天。”

  江西泽道:“用你管!”也不顾脚下的地是不是有泥,他快步跑到门口拍门。急匆匆喊道:“来人呐!快来人!有人要杀我!”

  下一瞬陈相与便出现在他的身旁。江西泽后退两步惊恐跌倒在地上,面前的这个人,有一股阴森凌冽的气势,让他从心底就觉害怕。

  门被一脚踹开了,是从里边,是陈相与踹的。

  闻声赶来的家仆都站在门口,陈相与这一脚将站的最近几个连累了。

  他提着江西泽的后领将他拎在手里,江西泽就像一个小鸡崽子,挥舞手脚踢打挣扎。

  陈相与对最近的仆人道:“告诉江临晚,这小子我带出去玩两天,过几天给你们送回来。”然后脚尖点地几个起落脱离了众人视线。

  江西泽被拎在空中手脚并用挣扎,嘴上骂道:“你个混蛋!快放开我,等我回去,我要让我爷爷把你的手脚都砍下来丢到猪圈里去。”

  陈相与停下,脚尖稳稳点在树枝上,将他往旁边草堆一丢,好笑道:“为什么要丢到猪圈里?”

  草堆软软的,江西泽也没摔疼,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手舞足蹈的拍打身上尘土。一脸深恶痛绝,愤愤道:“你敢把我丢在地上!”

  陈相与轻飘飘落地。“这有什么不敢的。出了明月山庄,你就是一个小屁孩。”

  江西泽蹦起来。“你完了,要是让我爷爷知道……”

  “喂——”陈相与道:“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口一个爷爷,为什么不喊你爹娘?”

  “切。”江西泽倔强的扭过头去。“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自懂事起就是爷爷照看,衣食住行都是爷爷一手操办,虽然江临晚夫妇会去看他,但每天清晨醒来,夜晚入睡前。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爷爷,在他眼里,爹娘只是有血源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陈相与擒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随后丢了个东西进去,往上一抬。他便把那不知名的东西咽下去了。

  “你,你你……你给我吃了什么!”江西泽捏着嗓子后退,扶着旁边树干呕了半天。

  陈相与拍了拍手。“老鼠屎吧。”

  那张粉雕玉琢的包子脸刷的青了,好像真觉得嘴里有股恶心的怪味,江西泽不顾礼仪形象扣着嗓子大吐特吐起来,他本就没怎么进食,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嘴里的味道好像更重了。吐了半天,脸憋的通红不说,眼泪鼻涕也流了一脸。

  “啧啧啧……”陈相与把他拽到面前,蹲下掏出手帕为他擦那不甚体面的脸。

  嫌弃道:“骗你的,那种东西我怎么会带在身上,我也嫌脏。”

  江西泽任他揉搓着自己的脸,跟干净比起来,那股想弄死陈相与的情绪暂时被压下去了。

  他吸溜了一下鼻涕,警惕道:“那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陈相与道:“能让你听话的东西。”

  江西泽不屑的“哼”了一声,甩开面前的手,自顾自往大路上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便觉腹内一阵绞痛,难以忍受。他捂着肚子蹲下,哼唧了几声。

  陈相与不急不慢走了过来,等他站在江西泽身边时,肚子竟奇迹般的不疼了,刚才那股钻心绞痛立刻消失无踪。

  江西泽站起身来,疑惑的看着陈相与。

  陈相与弯下腰刮了刮他的鼻子。笑着说出了让江西泽咬牙的话。“我刚才给你下了蛊,只要你离开我三米以外,便会腹痛难忍。”

  “你个……”江西泽咬着牙,狠狠瞪着他,却想不出一个骂人的词,江家什么都教就是没有教过他如何骂人,所以遇到陈相与这种挨千刀招人恨的特别吃亏,连骂人都不会。

  陈相与深知他词穷,笑眯眯弯下腰的看着他。“我个什么?”

  江西泽可能真的被他气坏了,见他一身红衣飘扬直接蹦出一句。“你个牡丹花!”

  “哈?”陈相与着实反应了好久。他被人骂过卑鄙下流无耻肮脏……多么难听的都有,就是没听过这么清新脱俗的词。

  牡丹花。他默念了一遍自己都笑了,孩子毕竟是个孩子。

  江西泽骂出来后心里舒服多了。走是不敢走了,他道:“牡丹花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陈相与不轻不重的捏了捏他的脸。“什么牡丹花,叫陈叔叔,或者陈哥哥也行。”

  江西泽道:“你性陈?”

  陈相与道:“是啊。”

  江西泽道:“你姓陈还修的蛊术,难道你是蛊宗?”他生于江家这种大门派,自小便对各方势力耳濡目染,寻常孩子在他这个年纪还在和尿玩泥巴,他却已经开始修炼,对于修真界的各个门派也有初步的认知。

  陈相与好奇道:“你听说过我?”

  江西泽鄙薄道:“我娘常常提起你,说你偷酒喝。”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陈相与,然后评价道:“你的确看起来不像个好人。”

  陈相与在他屁股上轻踹了一脚,将他娇小的身躯往前推了推。“你想讨打是不是。”

  江西泽一门心思扑在身后被陈相与踹了一脚的地方,死命拍打,大喊道:“我要换衣服!”

  陈相与道:“换什么换,这荒郊野外哪有上好的绸缎衣给你换。”

  江西泽吼道:“我不管!我衣服脏了,我要换衣服!”

  陈相与捂住耳朵。“我先走了,你随意,要是不跟上的话肚子又会疼。”

  江西泽咬牙切齿看着他背影,钻心的痛楚记忆犹新。只能跟了上去,心中怒气难平只能嘴上却不停骂着发泄。

  “陈相与你个大牡丹花,你个大芍药花,你个大栀子花,你个大荷花,你个大菊花,你个……”他不听的骂着。

  走在前边的陈相与却只是笑,回头看了看他那两条不断倒腾着走路的小腿,轻轻的哼起一段小调。

  不到一个时辰,江西泽这不下地走路的习惯就给破了。

  “陈相与你个大荷花糕,你个大桂花糕,你个大云片糕,你个大海棠酥,你个大千层酥……”

  陈相与噗呲一笑,回头看着他气喘吁吁却依旧不停歇的小嘴,好笑道:“怎么从花蹦到点心了,你是不是饿了?”

  江西泽倔强的扭过脸去,狠狠道:“没有!”然而肚子却适时的叫了一声,出卖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相与大笑起来。

  江西泽恼羞成怒,张牙舞爪愤愤道:“你笑什么!你难道不会肚子饿吗!”

  陈相与道:“我会肚子饿,但是我不会死不承认。”

  伸手擒住他挥过来的小手握在掌心。“走吧,我带你去找点吃的。”

  江西泽被拉着走了半晌还在愣神,从小到大父母很少见面,纵使见面也很生疏。爷爷虽然宠他却也有一家之主的威严,从来不会孩子气的拉他手,仆人们更不用说,躲他都来不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拉着,带着他一起走。感觉很奇妙,陈相与的手很大,很热……

  陈相与道:“西子想吃什么?”

  江西泽立马道:“烤乳鸽,豌豆黄,还有淋了蜂蜜的荷花酥……”中午起就没进食,此时一股脑的数了十几样吃的。

  等他数完,陈相与道:“想的倒不少,可你看这荒郊野外的,什么都没有啊。”

  江西泽怒。“谁让你把我带这来的!”

  陈相与道:“咱们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人家。要是有人家呢,不仅有吃的,连住的地方也有了,要不然天一黑咱俩就要睡荒郊野外了。”

  江西泽愤愤的撇了他一眼,不由的加快了脚步。

  快到天黑的时候,才朦朦胧胧的看到前方一点微光,很弱很弱,但在这萧瑟的荒郊是那么的可爱。

  “陈相与我走不动了。”江西泽站在原地,两只小手握成拳头轻轻的捶着自己的小腿。

  陈相与指着前边的光道:“看见那人家了没有,再坚持一下就到了,到时候说不定有香喷喷的白米饭吃。”

  江西泽撇着他道:“白米饭有什么好吃的?”

  陈相与道:“此珍珠米还好吃哦。”

  江西泽对此很是怀疑,但还是迈着两条沉重的腿,缓缓往前走。

  他哼哼唧唧道:“陈相与你抱着我飞过去吧。我真的走不动了。”

  陈相与道:“你叫我一声陈叔叔,我就带你飞,怎么样?”

  江西泽白了他一眼,赌气的把小脸一扭,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前走去。

  “呵~”陈相与抱着胳膊看他装的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笑道:“有骨气。”

  江西泽最终还是败了,走了会儿一脸傲气的抱着陈相与的胳膊,死皮赖脸不松手,陈相与假装要揍他他也不松,让叫叔叔也不叫,就像一副狗皮膏药,吊在陈相与胳膊上到了茅草屋前。

  陈相与拽了拽胳膊,江西泽死死的抱着。

  陈相与无奈道:“已经到了你还不松手。”

  江西泽这才松开手,灵动的双眼转着,好奇打量着面前的茅草屋和篱笆院墙中的一切。

  陈相与撸了袖子扣门。

第25章 屠苏

  “谁啊?”屋内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门开了一条小缝,半张脸从门缝露出来。

  陈相与十分友好道:“大姐,我带儿子出来玩迷路了,天色已晚,能不能在你这住一晚?”

  然后他拉着江西泽往后退了退,确保大姐能看清他们真的只有两个人。

  那妇人回头朝里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得到应允,回头把门打开,侧身把二人让了进来,温言道:“进来吧。”

  陈相与连忙道谢,拉着江西泽进了屋子。

  屋子不大,里边简简单单有几件家用东西,吃饭用的桌子看起来都是自己做的,上边摆了几个粗瓷大碗和一盏油灯。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这家人刚好在吃饭。饭桌前的男人敦厚道:“吃了没,没吃的话一起。”

  陈相与道:“还没呢。”这边还没客套完,江西泽已经麻利的爬上了板凳,趴在桌沿指着碗里的墨绿色的菜道:“这是什么?”

  妇人端了两碗饭过来,温和笑道:“这是酸黄瓜。”

  江西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想要捻一片进嘴里。

  陈相与抬手拦住。“你这么爱干净,吃饭怎么不记得洗手。”

  江西泽毕竟是个孩子,一路穷山恶水早就忘了摆谱。此时想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看着屁股底下黑乎乎的凳子,刚才没擦就坐了……

  妇人拉过他的小手温言道:“我带小少爷去洗手。”

  敦厚男人一脸温和看着二人离开,自进门起,他的两只眼睛就没怎么从这孩子身上离开。

  陈相与道:“大哥喜欢孩子?”

  憨厚男人点了点头,他长的很健壮,脸上是太阳晒出来的古铜色,笑起来像一头憨厚的牛。温吞道:“你家小少爷长的真好看,你长的也好看。”

  看陈相与跟江西泽的衣着谈吐,自然看得出二人并非寻常百姓。

  妇人带江西泽回到饭桌,江西泽闻着饭香,肚子又是一阵咕噜咕噜的叫。

  妇人笑道:“累一天了吧,瞧给饿的。”伸手给江西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一大碗饭推到他面前。“快吃吧,不够再给你盛。”

  江西泽拿起筷子,看着面前有脸大的粗瓷碗,自然是端不动的,只能将小嘴靠近碗沿,用筷子小小的拨了一块在嘴里。

  陈相与问道:“好吃吗?”

  江西泽犹豫了下,点了点头。米很糙,里边混着杂谷,对于□□米长大的他来说虽不是难以下咽也实在算不上好吃,被那妇人一脸温和笑意的看着,他不知为何就点了头。

  憨厚的男人给他夹了两块酸黄瓜。“就着饭吃。”

  江西泽夹起来,看了半天这墨绿色的黄瓜,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小小的咬了一口,然后皱着小脸吐了吐舌头。“好酸,”

  憨厚男人叫张二牛,他的女人叫云娘。

  张二牛看着江西泽心情特别好,从角落里拎出一坛酒,对陈相与道:“兄弟能喝不?要不来点?”

  陈相与当然能喝,搓着手道:“来点来点。”

  两人用着粗瓷大碗就着酸黄瓜一口一口的豪迈喝着。

  江西泽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他吃不惯这饭,饥饿感一但散去便不愿再多吃一口。

  陈相与端着酒碗道:“怎么吃这么少,一会再喊饿可不给你弄吃的。”

  江西泽撇了撇嘴,拿起筷子又多吃了两口。

  张二牛道:“小少爷是吃不惯这米吧。”

  陈相与侧身摸了摸江西泽的头。“这孩子被家里惯坏了。”

  江西泽摇头把他的手甩下去,不满道:“又没吃你家小牛肉。”

  云娘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便有些伤感。“我跟二牛如果也有个孩子就好了,都怪我这肚子不争气。”

  张二牛道:“瞎说什么,咱俩这样就很好。孩子是看缘分的,没有缘分咱也不强求。”

  云娘看着他温和的笑。

  陈相与看着两人,虽然过的不算富裕,但能不离不弃,着实可贵。比起许多高门大户貌合神离的夫妻好多了。

  夜晚,江西泽被安排跟云娘睡在唯一的床上。张二牛陪陈相与在地上垫了茅草打地铺。

  看着睡觉的床,江西泽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目瞪口呆,死活不肯脱衣服,也不管什么新仇旧恨,撒开云娘的手窜到陈相与身后,拽着他的衣服道:“陈相与,我跟你睡。”

  陈相与道:“小西子,你跟云娘婶子有床睡,跟我要睡稻草的。”

  江西泽咬了咬唇,底气不足道:“睡就睡……”他抱着陈相与的手臂不肯撒手。“我要跟你睡在一起。”

  陈相与失笑的看着那对夫妇。

  云娘道:“小少爷怕生,也是应该的,我再给你们拿床被子过去。”

  “不用不用。”陈相与摆手。“荒郊野外都常睡,今晚有个暖地儿睡就不错了,没那么多讲究。”说着他拎着江西泽的腰带把他夹在臂弯。

  招呼道:“我们先过去了,大哥嫂子早点休息。”

  然后,他夹着江西泽到了二人睡觉的地方。

  江西泽看着那堆稻草一脸惊恐。死死的抱着他的腰,仿佛下边是什么洪水猛兽。

  陈相与笑了。“你刚才不还说睡就睡么,怎么现在怂了。”

  江西泽道:“我不睡,我不下去,太脏了。”

  陈相与一把捂住他的嘴。“别嚷嚷,你这么说让叔叔婶婶听到了多伤心。”

  江西泽白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这孩子虽然傲慢,心思确是极善的。

  陈相与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将他从身上扒下来。解开腰带,把外衣脱下来铺在稻草上。

  “这下可以了吧。”

  江西泽哼唧道:“你衣服干净吗?”

  陈相与佯装要把衣服收起,江西泽立刻扑在上面。“别收别收。”

  陈相与笑了,把云娘好意给他们拿来的被子叠好放在一旁,他虽不似江西泽那般浑身毛病却也有些小讲究,决不会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来。”他半卧在稻草上,张开双臂。

  江西泽道:“干什么?”

  陈相与道:“过来我抱着你睡。”

  江西泽道:“我才不要。”说着便跟陈相与隔着一段距离躺下。

  陈相与道:“郊外的夜晚冷,我抱你会暖和些,不然把你冻生病了你娘要剐了我的。”

  江西泽的身子又挪的离他更远了些。倔强道:“我不要。”

  折腾了那么久他早就乏透了,躺下后打了个哈欠,闭眼就睡了过去。朦胧间被寒气包裹着,他缓缓缩成一团,然后被拉进一个怀抱。很温暖,所有的寒意都消失了。

  他在一个稻草堆里睡了个好觉。

  一觉醒来,陈相与已经不在身边了,他被那件红色外衣裹的严严实实。

  江西泽摇晃了两下,起不来,然后连撕带扯的将那件限制行动的衣服往下扒。

  “哎哎哎……”陈相与端着一个碗小跑过来。“你干嘛呢,我就这一件衣服。”

  他把碗放在一旁,蹲下把缠在江西泽身上的衣服解开,拍掉上边沾的灰尘稻草。

  “幸亏没破。”往身后一甩,顺势穿到了身上。

  江西泽撇嘴,鄙薄他的骚气。

  陈相与把那碗米浆塞到他怀里。“喝了,我们上路。”

  江西泽看着这碗不知何物的白色浆水,迟迟不肯入口。

  陈相与道:“干净的。”

  江西泽皱着眉头,勉强的捧着脸大的碗喝了一口,不知道为何竟有股霉酸味,扭头吐了出来。

  用手背擦了擦嘴,不满道:“坏的,我不喝!”

  陈相与端起喝了一口,仔细品了品。“没坏啊。”然后端着碗喂到江西泽嘴边,催道:“来,把它喝了。”

  江西泽扭头,抗拒道:“我不喝,你离我远点,我不喝!”说着他用手往外推,差点撒到陈相与身上。

  “行。”陈相与看着他,将那碗米浆几口喝光。“一会我们上路可没有吃的,你别喊饿。”

  江西泽“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答应也没拒绝。

  陈相与带着他跟张二牛和云娘告别,临出门的时候给张二牛塞了一片金叶,这对老实的夫妇死活不收,陈相与便往他们怀里一推揪着江西泽领子几个起落离开此处。

  他这辈子不怕结仇最怕欠人恩情。

  到了路上,他把江西泽放下。这位小少爷整理着自己的衣襟,仰头不满道:“陈相与,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陈相与道:“回去做什么,明月山庄规矩那么多多,你阿爹阿娘阿爷最近也都没空管你,你不觉得无聊吗?”

  江西泽道:“可在那里我不会饿肚子还能穿干净的衣服。”

  陈相与道:“你这么大都没离开过江家吧,过两日便是中元节,此时我们去屠苏城,便能见到漫山遍野的屠苏花。鬼节这几天最为热闹,城中有大大小小的庆典,坊市中家家户户煮紫皮鸡蛋,挂彩色灯笼,街上有卖鬼面的卖糖人蜜饯的,唱大戏说书的,十分有趣。”

  江西泽被他说动了心,抿了抿唇,松口道:“那……那我们在屠苏城玩完你就立刻送我回家。”

  陈相与道:“好。”

  然后拉着江西泽的小手两个人欢欢喜喜的朝屠苏城方向走去。

  中午的时候经过白城一片沼泽,看着黑乎乎的烂泥跟蝇虫密绕的杂草,江西泽死活不肯下脚。陈相与软磨硬泡都没有用,最后只能无奈的抱着他飞了过去。

  一过去,便见路两旁绵延几十里的屠苏花,一片赤红,无边无际,江西泽只在书里见过屠苏花的绘样,此刻见到实物忍不住凑过去摘了一朵,这花毛茸茸的像一小团松软的红色棉花,中间留了一条纤细的绿梗,很是可爱。

  江西泽捏着小花道:“陈相与你过来,我给你把这花簪到头上,跟你正好相配。”

  陈相与笑着到他面前蹲下。

  江西泽将那朵屠苏花插进他的发带里,然后仔细调了位置,满意点点头。看他一身红衣戴红花,江西泽道:“陈相与你真是个牡丹花。”其实他心中的定义为骚,奈何年纪小,根本没有习过这个词,只觉得陈相与跟牡丹一样艳丽娇媚便以此形容了。

  陈相与摸了摸发间的花,看着他有些好笑道:“西子,你阿爷难道没有告诉过你,男子是不可以随意簪花的。除非是遇到了心上人,便可簪心上之人手中花,算是定了终身。”

  江西泽摇摇头,不太理解的问:“什么意思?”

  陈相与道:“就是说,你给我簪了花,以后便是要嫁给我的。”

  江西泽反应过来了,愣愣看着陈相与,惊呼道:“我不要!”伸手便去撸他发间的屠苏花。

  陈相与忙起身后退他扑了个空,怒道:“你还给我!”

  陈相与哈哈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第26章 福伯

  树下传来脚步声,陈相与回身看到江西泽正站在树下朝上看来。陈相与一跃而下,调笑道:“西子,叫叔叔。”

  江西泽不知他突然抽的哪股风,不予理会。

  “兄长让我们过去,商讨些事情。”

  陈相与正色起来,知道是要做正经事的时候了。跟在江西泽身后来到厅里。

  江城跟江世钦已经在那里坐着了。

  陈相与不用客套,直接就在江城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江西泽坐在他对面江世钦身旁。

  江城屏退左右,厅内就剩四人,袖子一挥,门吱呀关上了。

  “我要说的是关于星儿中蛊的事情。”她捏着袖子,颦时眉宇间有叶绾绾的影子。

  陈相与道:“你有什么看法?”

  江城严肃道:“江家有细作。”

  陈相与点头,这是明摆的事情。他补充:“不仅有细作,而且还能确定是林家派来的。”

  江世钦对此不置可否,食指弯曲抵着下巴思索道:“对我下蛊还说得通,为何要对星儿下蛊?”他的声音柔和的没有底气,依稀透着一股病态。

  江城摇头:“我也不清楚。若是要害星儿,下谋命之蛊便可,为何要用这种蛊虫。”陈相与曾说过,活尸蛊只是用来折磨人,若非身体羸弱,根本不足以致命。

  “大哥的蛊被解江家早就传遍了,林海源不可能不知道,为何还要选同一种蛊虫下在星儿身上。”

  江西泽不插话,只是静静听着,这种尔虞我诈之事他的确不擅长。

  陈相与大刀金马坐在那里,微微欠身:“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这只是个意外,其实这个人并不是想害小星星,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对小星星下蛊。小星星中蛊只是在那人不可控的情况下无意中沾染上的。”

  江城眼睛微亮。“此话怎讲?陈叔叔可是有线索?”陈相与不会凭空做这种空穴来风的猜测,定是有了发现,江家有此内奸可以说是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这次给江世钦下活尸蛊,下次就可以直接要他的命。

  陈相与道:“我觉得饭房的福伯可以查查。”

  江世钦不解:“为何?”

  陈相与道:“昨日在厨房碰到他时,他很紧张的问我小星星的蛊解了没。”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江城蹙眉沉默了。叶飞星中蛊之事她不曾跟任何人说起,一是怕在江家传开引起慌乱,先是家主,后是小少爷,先后中蛊,足够让那些有心之人添油加醋的乱说一通了,到时人心惶惶不好收拾。二是叶飞星中蛊后她谁也不信,更不敢贸用其他蛊师来解蛊,日夜守着只等着陈皮回来,陈皮毕竟救了江世钦,她还是信得过的。

  而这件事情,福伯竟然知晓。江城道:“的确有问题。”对于这个推测,她是有些不愿相信的。

  陈相与道:“还有一件事情。福伯是不是很喜爱小星星?”

  江世钦点头。“福伯曾有个小孙儿,同星儿一样大,后来……好像是死于流寇之手。所以他对星儿格外疼爱。”那种不同一般的疼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是出于仆人的职责而是长辈对晚辈的悉心爱护。

  陈相与推敲道:“我也觉得如此,今天他同我说话,那种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而小星星对他也格外亲近……”他还记得被江西泽抓回来那天,叶飞星一见福伯就抱了上去,这可不是一般仆人能享受的待遇。

  “对了。”陈相与恍然:“那天小星星抱他他直接给推开了,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如此看来,蛊虫应该就是那时粘上去的。”

  江城道:“福伯在江家呆了十余年了,一直尽心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他怎会给大哥下蛊。”

  陈相与道:“这人是何时来江家的?”

  江世钦回:“二十年前,如今山庄里的人,有九成半都是二十年前来的。”

  陈相与明白,二十年前正是他死后,江家遭受大难人丁凋零之时。危机后大批招人填补空缺难免有所疏忽让心思不纯之人混进。

  江世钦道:“这事我来处理吧,江家的细作肯定不止福伯一个,需要好好的计划清洗一下了。”

  陈相与微微诧异,这种话了可不像是能从江世钦口里说出来的。好笑道:“我等着看兔子咬人。”

  江世钦微愣,反应过来后脸一红。“陈叔叔莫要打趣我。”

  既然江世钦说要自己处理,陈相与也就随他,毕竟他才是明月城城主。自己只需要提防秦家人别在这里搞什么动静就好。

  叶飞星恢复后江城便要回去了,陈相与十分舍不得叶飞星,临走时浑身摸遍也没找到什么可送之物,最后硬是把那条竹叶青送给了他。那可是蛊虫。江城千辞万谢也没能推掉。

  叶飞星接到手里十分欢喜捧着,江城又是千劝万哄可他就是不撒手。只能无奈作罢。

  江城刚走,谢惜朝就来了。

  他一进门就钻到里间,对着门房吩咐。“谢家如果来人寻我就说我不在这,记住了啊,别说漏了。”

  江世钦掩面轻笑。“怎么,又来避祸。”

  谢惜朝做贼一样趴在门前朝外左顾右看了好一会,确定没人尾随才长长松了口气。“什么避祸,是逼婚,我看我爹是疯了,我才多大,他就想着让我娶妻生子。”

  “你看我们这个年纪的,除了千机大哥娶了江城姐,颜洵,无垢,杨继真都没着落呢,哪家像我家那么催啊。”谢惜朝不满嘟囔。“我又不是种马。”

  江世钦失笑,责备道:“胡说些什么呢。”

  谢惜朝趴在桌上,开始数落。“你说吧,取个姑娘回家你就得照顾,还要受管,有个娘就已经够受了,要再来个管我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江世钦道:“若妻子贤惠,也是好的。”

  谢惜朝摇头。“贤惠?怎么个贤惠法,三从四德,我是找媳妇又不是找个老妈子,整天唯唯诺诺的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我才不要。”

  江世钦无奈垂眉。“你真是越想越偏。”

  “不是啊。”谢惜朝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取妻这个事情,真的怎么想都是个祸事。娶妻回家就得花银钱。”

  “再说这妻子,要是娶一个活泼洒脱的吧,你又怕她管你太多吵起来下手没轻没重。”他补充了下。“就像我娘。”

  “娶个娴静一点的吧,又觉得太闷,我这个性子肯定跟人家聊不到一块去。”

  “这是性格。”谢惜朝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再说说长相。取个漂亮的吧,红颜祸水,日子不消停。娶个丑的吧,咦~”谢惜朝光是想就有些嫌弃。“我接受不了。”他承认自己是个俗人,没有什么高洁情操,让他娶一个人丑心善的姑娘,不干。

  “娶个相貌平凡的吧,可我还就喜欢好看的……”

  江世钦被他逗笑了。“你啊,还是太小,没有遇到心仪之人。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可都记下了,待你成亲时,要翻出来给你看的,让你羞一羞。”

  谢惜朝反驳:“我才不会成亲。”看着江世钦柔和的眉目:“世钦哥哥可有心仪之人?”

  江世钦摇了摇头。

  “那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婚事?”

  江世钦垂眸,长睫扑下。“我这身子,朝不保夕的,怎能拖累人家好好的姑娘呢。”

  谢惜朝无形松了口气。下巴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看着江世钦。“世钦哥哥,那我们说好了,以后谁也不娶妻,你要是觉得被照顾是拖累,那你拖累我好了。”

  江世钦掩面轻笑,责备道:“又在胡说。要是被你爹听到了,少不了一顿打。”

  谢惜朝吐了吐舌头。“对了,我来时看街上热闹的很,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吧。”

  江世钦道:“是啊,你爹又要派人抓你回去了。”

  谢惜朝赶紧双手合十,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嚎:“江城主,你救救小弟吧,我爹要是派人来了,你可一定要说我不在。我还想今年跟你们一起出门看灯呢,要是回家了,肯定又被关进静房修炼,生不如死啊。”

  “惜朝”江世钦轻蹙眉头,即使是嗔责,也是那么温柔。低头去拉谢惜朝:“你也不小了,应当明白,你将来是要继承风后涯的,若现在不好好修炼增强实力,以后怎能服众。”

  谢惜朝脱口:“那你无法修炼不也是家主。”此话刚出他就后悔,慌忙道歉:“对不起世钦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先天绝脉是江世钦心头的疤,平日不说,不代表他不在意。看着别人风华耀目在修炼一途登峰封顶,他却只能站在山脚仰望寸步难行。如果他生于平常百姓家,从未接触过也就罢了。可他却生在玄门封顶的江家,从小到大,周围人御剑飞空,灵力耀目,他心中又是如何?

  江世钦道:“没事,不必在意。”他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正因为我知道没有实力是何种滋味,才不想让你像我一样,坐在这个位置上,身不由己。”

  “我知道。”谢惜朝站起来,江家的内忧外患他多少有些了解。“你放心,等我接手风后涯,就跟江家结盟,就像当年明月城跟雁回峰那样,我会一辈子扶持你保护你,只要风后涯姓谢明月城就永远姓江。”

  江世钦无奈摇头。“又胡说。”

  他懂谢惜朝的意思。但举例却不恰当,当年江家在雁回峰生死存亡时选择了中立,他们的联盟,无疾而终。

第27章 说书

  十五那日刚吃过吃过午饭,谢惜朝就嚷着要拉江世钦出门,抱着他胳膊死活不肯撒手。

  “世钦哥哥,你大病初愈也该出门透透气。整日闷在明月山庄有什么意思,再美的景色看了三十年也该烦了。”

  “惜朝你先松手。”江世钦被他拽着一脸无可奈何,扯又扯不下来,求助的看向陈相与。

  陈相与附和道:“出门透透气多好,有灯会有美景还有美人……”

  江西泽瞥了他一眼。

  陈相与错开目光,轻咳了咳。“总之就是十分好玩嘛。”

  谢惜朝满意朝他眨了眨眼。这二人可谓臭味相同,这几日没少一起花天酒地浪荡游耍,谢惜朝本就是一个不愿循规蹈矩安心修炼遵从礼教的人,奈何无人与他同流。这次遇到陈相与可算是遇到知己了。

  江世钦问江西泽:“无垢想去吗?”

  江西泽迟疑了下。在陈相与和谢惜朝期盼的目光中点了头。

  江世钦松了口。“那就去吧。”

  谢惜朝一时间不知该喜该悲,他苦苦央求了那么久,不及江西泽点个头?

  四人结伴上街,江西泽又要拉上他的兜帽被陈相与一把扯下来。

  “长这么好看,还不许人看嘛。”

  谢惜朝掩嘴偷笑,手中敲着折扇附和:“可不是嘛,比大姑娘都怕羞,从不抛头露面。”

  街上人已不少,熙熙攘攘的,不少妙龄女子结伴在街上游玩,观赏搭好的高台,挂好了的灯,明月城当街有一盏几人高的孔雀大灯,据说一百多人用青竹细细编织了足有一年,只待天黑明火,共观这盛景。

  路边摊贩不少。一卦象摊上,半仙算卦之余还干起了别的营生,昏昏沉沉张罗着。

  “姻缘绳,姻缘绳,买一根牵姻缘保平安挡灾祸了。”

  陈相与看他桌上摆了几条编法各异的红绳,旁边牌子白纸大字写着,“十文一条,绝不议价。”

  暗道无奸不商,十文能买一箩筐绳子了,他系几个疙瘩价格就翻了几倍,难怪生意惨淡,这种伎俩,只能坑骗几个人傻钱多败家子。

  刚这么想着,就见江西泽负手走了过去。

  半仙精神起来,忙招呼:“公子要什么效用的?”

  江西泽没有言语,目光在摊子上看了一遍后才道:“保平安挡灾祸。”

  “哎呦,这你可找对地方了,我家绳子最灵验了……”那半仙一边吹捧着,一边飞快在桌上形色各异的绳子上扫过,拿起一条系了三个疙瘩的,笃定道:“就这条。”

  谢惜朝先一步抓在手里,来来回回翻腾看了看:“一没咒文二没卦术,真有这么灵验?”

  半仙拍着胸脯保证。“当然,您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张红线的名号,我家绳子最灵验了,都是求月下仙人开过光的。我家夫人,那是月下仙人凡世间的干女儿,那月下仙人就是我……”

  “行了行了。”谢惜朝摆手。“不想听你吹你老丈人。”把红线翻来覆去的在手里倒腾了一遍,扯了扯那几个疙瘩,不明所以道:“这红线怎么用?”

  张红线指点:“您把这个节打开一点,对对,就这样,然后取一缕青丝放进这……”

  谢惜朝就真的听那个半仙的话从肩上削下一缕头发,深信不疑问道:“然后呢?”

  江西泽也在一旁认真看着。

  陈相与简直想把把眼睛遮起来,不忍直视得看向江世钦,江世钦同他对视,温和而又不失尴尬的笑了笑。

  两位仙家名门子弟,在街上被一个骗子耍的团团转。

  那边传来谢惜朝惊疑的声音。“哎哎,真的能塞进去。”

  “是吧。”张红线得意道:“您就把这个,拴在心上人手腕上,便能为他消灾挡祸。”

  谢惜朝甚为满意,自怀中摸了一片金叶出来,大方扔给张红线道:“谢了。”

  江西泽见状也从腰封中摸出一片金叶。“我也……”

  陈相与忙扑过去按下他的手,哄道:“咱不要,咱不要。”

  他发现了,江西泽好爱迷信这些挂件,上次的玉龙双色抉,这次的红线他都深信不疑。

  那玉玦不花钱的也就罢了,这次竟被谢惜朝带的学会一掷千金了,江家即使有钱也不该这么败。

  他身为长辈,必须及时制止。

  江西泽还想买,陈相与强行把他拉走。

  “哈!”见他被陈相与拦着没买到,谢惜朝故意将红线挂在手指上打转,得意道:“你没有,哈哈。”

  江西泽又要转头。陈相与赶紧搂住他的肩膀将人往前推,谨防他好不容易的回头是岸又变成了苦海无边。

  被他揽着肩膀,江西泽倒是老实了。

  三人回到江世钦身边。

  谢惜朝得意的将红绳抻开展示给江世钦。“世钦哥哥你看,我买到了一个宝贝,能辟邪挡灾。”

  见他一脸兴奋,江世钦无奈蹙眉,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陈相与看着那边眉飞色舞的谢惜朝,侧耳小声道:“你看那人多傻,被人骗了还那么开心。”

  江西泽扫了眼,点了点头。

  仿佛刚才要买绳子的人里没有他。

  “哎……惜朝你做什么?”江世钦看着谢惜朝把那根绳子三两下系在他手腕上,诧异道:“这不是……”

  “保平安的。”谢惜朝松开江世钦的手。“世钦哥哥自小体弱,正缺这么个东西。”

  他有些做贼心虚的抖开扇子,不等江世钦说话,独自往前跑了。

  陈相与撇了眼江世钦腕上红绳,不由感慨。“一片金叶子。”他虽不是财迷,可复生这么久,一个铜板还没摸过呢。

  江世钦无奈摇了摇头。

  逛了会二有些疲乏,四人便到天下客酒楼歇脚。上了二楼,谢惜朝挑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点心和茶。

  刚巧有个说书的在此处说书,说到清平君斩穹鹄。

  谢惜朝乏味。“又讲二圣,我都能背下来了。”

  “藏佛府君立誓杀尽天下人,取丹豹之髓,白凤之膏,沧源静海虬子游珠铸身,以数百万妖兽血唤之。穹鹄临世,以生人为食,刀剑皆不能伤。那时星辰避祸,无分昼夜,无分炼狱人间。后清平圣人出,与藏佛府君大战七日,以无锋之剑斩穹鹄首级,为万世开得太平。”他犹如老和尚念经不知滋味飞速将这段话背完。

  他背完时那说书人方说到“穹鹄临世……”这一段。

  江世钦掩嘴轻笑。

  谢惜朝喝了口茶,无味道:“我就好奇,何为无锋之剑?剑即无锋如何能斩下许多上品仙剑都伤不得的穹鹄。”

  江世钦道:“清平君当年用的剑是神兵承影。锻造谱上记载那确是一把无锋之剑。不仅如此,据记载宵练和含光两把神兵也是无锋。”

  “这三把剑同干将莫邪一样都是平阳府君亲手所铸,威力定然不小。可惜随平阳君隐退。”江家是为锻造世家,谈到无缘得见的绝世神兵,自然难掩惋惜之情。

  谢惜朝道:“我好像听说承影之前出现过一次。”

  江世钦道:“是指清平君斩杀穹鹄那次?”

  “不是。”谢惜朝摇头。“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十年前吧,承影好像出现过一次,那时我太小了,记不清了……世钦哥哥有没有印象?”

  江世钦摇头。

  “咳咳……”陈相与轻咳两声。

  “对于这个无锋之剑我倒是知道一点。”

  江世钦轻笑。他倒是忘了,陈相与可是清平君的第子。

  陈相与剥开一颗花生,扔进口中缓缓道:“其实吧,承影是有锋的。但它的剑身为深海玄冰所铸,消薄不胜蝉翼十分之一,旁人根本看不到。所以才会认为承影是一把无锋之剑。但若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到一个点的。”

  江西泽疑惑:“一个点?”

  “没错,一个点。”陈相与顺手拿起一只根筷子蘸了杯中茶水,在桌上极小极小的点了一个点。

  “差不多这么大吧。”放下筷子,又拿了一个花生。一边剥着一边道:“平阳府君在锻造承影时把一线潜渊穹光封在剑身之中,只是这一线光并不外漏,只在剑尖一点能够看到。那一点光本无色,但催动灵力时,灵光便会附在剑上,映射灵力的颜色。”

  “若是青色灵力,剑身便会成为青色,若是红色,剑身便为赤,若是白虹,整个剑身便不会显现。”

  江西泽道:“清平君,也是白虹。”

  陈相与点头:“对啊。所以旁人才会以为他用了一把无锋之剑斩杀了穹鹄。”

  谢惜朝狐疑。“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连那点光多大都知道。”

  陈相与脸不红心不跳,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多看书少看图就什么都知道了。”

  江西泽不明何意,江世钦也是一脸疑惑。

  谢惜朝微微打开折扇掩面,不满嘟囔。“说的跟你不看一样。”

  江世钦问陈相与。“什么图?”

  陈相与不敢相信,“不是吧小世钦,你竟然没有看过……”

  “打住打住。”谢惜朝忙捂住他的嘴,焦急道:“你别在这里胡言乱语。”

  “好好听书,你听,都讲到大战穹鹄了,你会背了吗,还不好好听着。”

  陈相与扑腾着手作怪,快要被他憋死了。在江西泽的帮助下谢惜朝才松了手。

  陈相与喘着粗气无趣道:“我背这个干嘛。”

  清平君的这些事迹,他是听着长大的。山中无聊,每次陈相与缠着清平君讲故事,他不会,也编不出来,便只好把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重复讲了一遍又一遍,不会不会添油加醋也不会夸大其词,比说书的讲的真实详细多了。

第28章 变故

  清茶无味,陈相与偷偷跑去找小二要了酒。回来时,刚好见谢惜朝躲在台上屏风后偷偷摸摸同那说书的嘀咕什么,末了还给那人塞了几片金叶子。

  陈相与暗叹:呵!还真是个少爷!

  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回了座位,等着看谢惜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书的轻咳了两声,惊堂木一拍。开了腔。“下一段我们就眼下讲起,给诸位客官讲述这明月城主的少年风华!”

  江世钦一口茶水差点失态喷出来,不明白怎么扯到了自己,看谢惜朝拍手叫好。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无奈叹息,哀怨的看着他。

  谢惜朝把折扇举在面前,一副“不关我的事,我也是刚知道。”的模样。

  陈相与微微朝江西泽那边歪了歪头。压低声音道:“我死以后谢惜朝是不是伤到过脑袋?”

  “何意?”

  “我记得他小时候没这么蠢。”

  江西泽看了眼谢惜朝。“他一向如此。”

  说书的那边开始滔滔不绝的夸了,说什么江琼华年少成名,独掌江家,说什么凭一人力退百家。

  陈相与一边吃点心一边听的津津有味,听到精彩处还鼓掌叫好。

  谢惜朝这钱倒是花的值,说书的拍马屁的都拍在点上。

  江世钦皱着眉头,越听越难为情,他本就脸皮薄,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捧得天花乱坠,他本人还坐在这里,真的是……不堪入耳。

  拉了拉谢惜朝的衣袖,小声道:“惜朝,你去让他别说了。”

  谢惜朝乐在其中。

  “为什么,他讲的挺好的。世钦哥哥就是这么厉害!”

  江世钦无奈,看了看陈相与,他正在叫好。

  闭眼揉了揉额头,有些羡慕旁边静静喝茶的江西泽,上边在讲什么根本进不了他的耳朵。

  “哎呀!停下停下。”终于有人出声打断了。

  江世钦如释重负,好奇的朝那桌人看过去。

  那人朝说书的摆手道:“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明月城主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对着同桌人道:“是吧诸位。”

  同桌人也都跟着附和。“据我所知,这明月城主先天绝脉,就是个废人,什么风华绝代,纯属胡扯。”

  谢惜朝刚要起身,被江世钦一把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那人一脚踩在凳子上,继续道:“若不是他有个剑尊当弟弟,现在还能安稳的坐在那里当城主。”

  “要说啊,他也真够不要脸的。当年剑尊闭关,江家无人家主之位才落到了他手里,后来剑尊出关了,他不赶紧还给人家,还继续占着。我跟你们说啊……”他撸起袖子,嗓门渐高,踩着凳子居高临下满嘴唾沫横飞。“我见过这城主,长的还挺娇媚,说话轻声细语,特别像个娘们。”

  陈相与眯了眯眼睛,江世钦见他神色有异忙拉住他的手臂。

  “陈叔叔,别过去。”

  那人没有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越说越起劲。“他不仅长的像娘们,处事也像娘们,玄门百家最软弱无能者,他当之无愧啊。就说十几年前柳家的事吧,柳庭风明摆着要弄死他,他运气好没死,抓到人后,见人家全族只剩老弱病残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又给人放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说,就这么一个没有血性的人,还当家主。”

  另一人接道:“我看他这家主也当不了多久了,当年他放过柳庭风,如今人家可在林海源门下混的风生水起,还是副将呢。”

  江世钦一手拦着陈相与,一手拉着谢惜朝,他不想闹事,可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手下二人的袖子都在往外滑,轻蹙眉头,一边又握了把袖子死死拉住二人。

  哀声道:“别去,求你们了。”

  那人一脚踩着凳子身子前倾对着同伴道:“这个江世钦好像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你说他什么时候才死,把位置……”

  “啊——!”突如其来的惊嚎把众人吓了一跳,方才嚼舌根的那人抱脚连凳子一起倒了下去,不是他想这样,而是他的脚被人钉在凳子上。

  旁边人见那把剑都齐齐躲开。

  江西泽垂眼抿了口茶。

  江世钦方才微愣,两边的人便都趁机跑了。

  谢惜朝踢翻了一个凳子跳到他面前,一脚将他踢出去滑行老远,撞到墙根才停。

  陈相与大摇大摆走过去,踩着那人脚,伴着凄厉哀嚎缓缓把干将拔了出来。

  鲜血霎时涌出来,顺着凳子沟槽在地上流了一滩。

  伤筋动骨的伤可想有多疼,那人抱着脚颤抖,伸着脑袋从脸红到脖子,额头上根根青筋可辨,。

  谢惜朝又要踢他,被陈相与拦住了。

  他蹲下,脸上带着笑意,那笑望而生寒:“先生可听说过蛊这种东西。”

  那人疼的死去活来,一听蛊,立马露出惊恐神情,挣扎着想要爬离。

  陈相与起身,“骂人时你倒爽快,现在就想跑了,这可不行。”

  干将悬在身躯上方,精准利落刺进脊柱,干将何其锋利,直接将他贯穿钉在了地板上。

  “啊——”从那变形的口中爆出声异常惨烈的嚎叫。那人挣扎着,干将所钉部位以下都已不再扭动,唯有上身手臂胡乱爬抓,就像一只被钉在地上挣扎的蜈蚣,撕心裂肺的叫声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谢惜朝到底是名门正派受良好熏陶教化长大,见这阵势心中发麻,不由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鲜血迅速在地上蔓延开来,随着那人挣扎擦的周围到处都是,他的脸上手上也都沾满了自己的血。

  周围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哆哆嗦嗦没有人敢抬头看一看这盛景。

  陈相与拔出腰间莫邪,在手中轻轻敲打着,露出一丝笑意。“我现在改主意了,不想用蛊了。”用剑锋指着那人。“我想把你多切几段,也让你能留下点东西,给家里人留个念想。”斟酌道:“你说,切几段好呢?”

  “陈先生。”江世钦上前来,看着面前惨状不由闭上眼睛别过头去,拉着陈相与道:“就这样吧,留他一命。”

  陈相与此刻真想撬开江世钦的脑袋看看里边是不是装的白面。人家都这么侮辱他了,他还能原谅,无药可救了。

  江世钦叹了口气,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摇头,蹙眉轻道:“都起来吧。”

  “以后管好自己,不该说的不要说。”

  那些人千恩万谢。

  陈相与回头道:“记住了,是他的妇人之仁救了你们。”

  四人出了酒楼,陈相与把干将上的血迹擦干净插回到江西泽腰间剑鞘中,回头看了一眼天下客的门匾。

  “这酒楼是不是跟你们家犯冲,每次来这里都能撞到说你家坏话的小人。”

  上次在这里听到他们诽谤叶婉婉,这次又听到他们侮辱江世钦。当真是八字不合吗?

  江西泽没有回答。

  陈相与明白,市井小人敢嚼江家舌头,说明江家在天下人心中已经衰败至此。

第29章 情蛊

  经方才这么一闹,看灯的兴致也都没了。沿着长街走马观花的掠了几眼,还未走到中央大灯处。

  江世钦脸上露出一丝疲态,谢惜朝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要送他回去。

  陈相与咋舌。这小子对江世钦无微不至,知他冷知他暖的,比对自己亲爹都上心。胡乱扫了几眼也觉没什么乐子,从路边买了盏花灯送给江西泽。

  江世钦道:“陈叔叔从小就偏袒无垢,买灯都只给他一人买。”

  谢惜朝闻言立马去旁边买了一堆回来,慷慨道:“世钦哥哥要哪个?随便挑。”对江西泽神气一哼:“我们比他们的多。”

  江世钦无奈摇头,从最一旁取了个兔子样式的拿在手里。“就这个吧。”

  “陈皮小兄弟也给你一个。”谢惜朝挑了个中规中矩的花灯塞到陈相与手中。

  陈相与真不知道该不该接,这孩子知道自己在喊谁小兄弟吗?学着江世钦的模样失笑摇了摇头。

  谢惜朝故意撞了下江西泽,扛着一把花灯走在前方,大摇大摆像个小贩。

  江西泽追上去又故意撞了他一下,二人便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开始撞过来撞过去。

  陈相与看着江西泽同谢惜朝打闹:“这才像西子。”活泼可爱。

  江世钦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看了眼离他们十步外的江西泽。

  “陈叔叔有时间去翠屏湖底看看吧。”

  “啊?”

  江世钦一直在警惕江西泽回头,小声道:“有关于你的东西。”

  陈相与好奇:“什么东西?”

  江世钦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别告诉无垢我同你说了这些。”

  江西泽注意到二人有些鬼祟,停下脚步等着他们走过来。

  四人回了明月山庄,在门口就分开了,谢惜朝同江世钦一同往西,陈相与往东,江西泽走山庄中央的主路回自己的雅苑。

  一路上都掌了灯,但通向火蕊银光院落的那条路平常并没有多少人走,灯也就点的少,陈相与在一片昏暗中感受久违的空寂,这几日过的很开心,前世的他也少有这么愉悦的光阴,没有任何烦恼,每天睁开眼就想着今天的声色犬马。

  开始不习惯夜晚一个人的孤独。躺在树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腰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抽出压在身下的莫邪。

  不知江西泽睡了没有?

  陈相与踏着月光来到江西泽的小苑,灯还是亮的。

  陈相与乐得他醒着。刚刚好,可以取两坛醉海棠来浅酌。

  抬手敲门,无人应答。

  出去了?

  陈相与有些可惜,刚要离开,屋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好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陈相与立刻推门而入。

  江西泽倒在地上,脸色惨白,虽说他脸色平常便白的不正常,但现在连唇上血色也褪去,就像一个死人。

  “你怎么了!”陈相与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江西泽被他扶在床边坐好,尽力平复气息:“无事,一点小毛病,休息一会就好了。”

  陈相与又不傻,江西泽的身体先前就有诸多不寻常处,体温低,没有脉搏,没有心跳……只是他一直没什么异样。陈相与都快要忘记了这些事。此次被他撞见了,新的旧的疑虑一起涌出来,怎会信他的敷衍之词善罢甘休。

  陈相与难得正色,他收起嬉笑后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带着几分压迫,即使是顶着陈皮那张老实脸,魂魄却依然是蛊宗。“到底是什么病,什么伤。”

  江西泽苍白的嘴唇抿了抿。

  陈相与被气笑了,从小到大,只要他不想说话就会做这个动作。

  “你不说是吧,没关系,我去问你兄长,问你阿姐。”

  江西泽拉住他。“兄长不知道,我自己有分寸。”

  不知是他连日来的心思难测还是连至亲都隐瞒的病伤。陈相与顿生怒火。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无一丝脉象。

  “江西泽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就像个死人!”

  江西泽垂下眼。“我不会死的。”

  看着他额上发丝混着冷汗贴在脸上。该是有多疼。陈相与更气,简直想给他一巴掌。

  江西泽从小到大都这么要强。宁肯粉身碎骨,也不会说软话,让他告诉别人自己病了,病的很严重,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陈相与深知他脾性,语气尽量缓和。“我可以不告诉他们,但是你必须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江西泽抿着唇。

  陈相与道:“别对我这样,没用,我今天必须要知道真相。”

  江西泽抬头看着他,可能是因为瞳孔没有任何波动,陈相与从未觉得他的双目如此清澈,清澈到看到自己那张属于陈皮面容的倒影。

  陈相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顺着他的脖子,看到敞开领口处,雪白皮肤下有着一小段红色血线。

  眼睛一下睁大了,一把按住江西泽的肩膀伸手去扯他的衣领。

  江西泽忙护住领口。“你要做什么。”

  陈相与看着他的脖子冷道:“这是什么?”他没有看错,刚才确实看到了,身为蛊宗他不可能认错。

  江西泽眼睛也不抬。“与你无关。”

  陈相与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点燃。“江西泽,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若想知道,有地是方法让你开口,别以为我真的怕你!”

  江西泽甩开他的手,死死抓着领口,冷道:“出去!”

  陈相与眉头一挑。

  猛的把江西泽推倒在床上。

  “你做什么!”江西泽刚发完病,还没有什么力气,惊恐看着压过来的陈相与。

  陈相与单膝跪在床上,一只手摁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掰开他捂在领口的手,顺着两边衣襟一把将衣服撕开。

  那朵花在他洁白皮肤映衬下触目惊心。那是一朵情花,贴在肤下,由殷红的心脉缠绕而成,蝶瓣层层,于胸口心脏处汇为一点血色花蕊,。

  江西泽用尽全力把他推下去:“你疯了!”忙把衣服拉好,把花纹掩盖

  陈相与跌坐在地上。短暂惊诧后漫起杀意,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露出这种杀意。

  “这是谁的?”那朵花,陈相与认得也熟悉,那是情蛊种下后的印记,名为情花。

  “与你无关。”

  陈相与冷笑。“我就觉得奇怪,以你的性子怎会如此深爱一个姑娘。为何我每次提起你都生气。”

  原来是情蛊作祟,心不由主。以江西泽这么要强的性格,怎么会甘心被控制,所以才会明明爱着却恨于提起。

  陈相与复问道:“是谁?”

  江西泽亦道:“与你无关。”

  陈相与道:“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感情都是情蛊作祟,呵,你知道的,那你为什么要护着她。你知道她把情蛊下在你身上就是要你死吗!你若不娶她,便会死,你若娶了她,以你的性子,被逼迫来的婚事,必然不会甘心。”

  江西泽道:“是我自愿吃下的。”

  陈相与猛然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江西泽你疯了吗?当年我就告诉过你,无论爱一个人到何种地步,都不可以吃她的情蛊。情蛊乃是蛊师用心头血饲养之物,一生只有一蛊,倾注了执念,阴毒无比,你若同她安稳还好,若是负了她,必将不得好死。这种附了一生执念的蛊,我都解不了!”

  “你脑子是被驴啃了吗!当时爱的轰轰烈烈头昏脑涨的,所以就觉得很伟大是吗?”陈相与怒极反笑。“你好歹也是蛊宗带出来的人,如今却中了我都解不了的蛊。”

  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些。“告诉我,是谁?”

  江西泽抬起眼。

  陈相与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没错,我就是去杀了她。”这种想用情蛊操控爱情的女人,陈相与十分厌恶,更何况操控的还是江西泽。“只要杀了她,情蛊就会休眠,大不了你终身不娶就是!”情蛊无解,但施术者死亡情蛊会陷入休眠,不过中蛊之人不可再与别的女子欢好,否则蛊虫便会醒来。

  江西泽不语。

  陈相与点头。“行,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去问你长姐问你大哥,我不信他们一点眉目都没有。”

  江西泽看着陈相与,目光浅淡,常年结冰的面容上有一瞬间堪称温柔的神情,他低下头,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笑,不知在嘲笑谁。“干将莫邪是鸾剑,我只将莫邪给过一人,你还不明白吗?”

  陈相与愣住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萎靡,他愣愣的看着江西泽胸口的位置,不由握住了腰间的莫邪,不确定道:“情蛊是……我的?”

  江西泽道:“你自己炼的蛊你已经不认得了吗?”

  “我……”陈相与是真的不认得了。换个说法,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当初只是觉得好玩,便随手炼了一枚,后来……江西泽觉的红彤彤的晶莹剔透好看的紧,便随手送他了。

  “西子……”陈相与觉得头有些疼,他尽力组织语言。“你听我说……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是因为情蛊的原因你明白吧,我的年纪做你爹都绰绰有余了,而且我也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待,你不要想多了……你吃了情蛊,这很正常……我会想办法给你解的。哎……你为什么要吃这个呢……”

  江西泽捂着胸口忍受心脏撕裂的疼痛,有些吃力道:“你还不懂吗,我说……是我自己,自愿吃的。”

  陈相与看着他强忍痛苦,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哀伤,心疼,无奈,但最多的是后悔。

  噬心之痛是因为中蛊者感受到施蛊之人心不在自己这里才会有的痛苦。

  换而言之江西泽明白,陈相与不爱他。

  “对不起……”此时陈相与能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前世今生第一次这么想抽自己,以前他从未后悔自己行事轻挑,此时悔到肠子都青了,为何要手欠的把情蛊送他。

  江西泽道:“不必。”

  “我知道,你不会……”不会什么他没有说出来,眉头皱的更深,紧紧抠着胸口,一滴汗从额角滑落。

  “我也没想过勉强你……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也罢,我都不介意。喜欢你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必介怀。”

  陈相与现在很难受,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他看着江西泽,抬了抬手又放下了。

  “我先出去了……”

  他留在这里没什么作用,江西泽看到他只会更加痛苦。

  陈相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一路上浑浑噩噩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火蕊银光海棠树下。

  阵阵幽香从头顶传来,陈相与仰头看着月光下满树幽幽银光,这是云萝山顶的味道,是能让他心安的味道。

  师父……我该怎么办?

  翌日清晨,陈相与常躺的那个树叉上,莫邪静静挂在那里。

第30章 真枫篇(一)

  尽管知道江西泽是因为吃了情蛊心不由主,但陈相与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份感情。那种心情就像是你一手养大的儿子突然有一天告诉你他想睡你一样让人想一头撞死在当场。

  一切只有在替江西泽解蛊后才会变回原样吧。

  打定这个主意,陈相与连夜启程赶往千睛城。他对情蛊知之甚少,想要得到更多的信息,就必须要回一趟秦家。

  说来惭愧,陈相与虽为蛊宗,但也只是因为他炼出金蛊,实力强横。单说蛊术方面秘法古籍,修炼心得,几百年传承的秦家那可甩他十八条街。

  一路南下,陈相与行了一夜,临近中午来到一坐城池。

  屠苏城

  陈相与远远收了飞卿。摸了摸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无奈叹了口气。这壳子可跟他原来自己那具差太远了,长相平平不说,还没辟过谷,一日三餐都要吃饭,不吃就饿。

  陈相与揣着袖子,漫无目的的在屠苏城游荡。

  旁边有间卖蜜饯的铺子,腌制金黄的蜜饯摆在门口的筛子上晾着。经过时陈相与闻到那股甜腻的味道,不由停下了脚。静静地看着,想起上次去白帝城的路上江西泽为他买的蜜饯。

  想必那时,他便认出我了吧。

  陈相与不由笑了笑,真巧。重生后第一次吃蜜饯竟是江西泽买的,江西泽小时候第一次吃蜜饯,是他买的。

  “陈相与!”江西泽气呼呼的跟在他身后。“我们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我饿了!”

  陈相与百无聊赖道:“饿了就嗓门小点。前边有间酒楼,一会儿带你去吃饭。”

  江西泽道:“为什么还要一会,不是现在。”

  陈相与道:“现在不行,我还要去买东西。”

  江西泽快跑两步追上他,死死的拽着他的袖子。“我不管!我要吃饭。”

  他像快狗皮膏药一样在后边坠着,陈相与没法走路,只好无奈的转身,蹲下,与他对视好脾气哄道:“我一会给你买糖吃你别闹了好不好。”

  江西泽侧过脸去脸鄙薄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谁还吃糖!”

  陈相与无奈道:“那大孩子,你能不能放开我的衣角,好好走路。”

  江西泽瞪眼道:“不能!你不带我吃饭我就一直拽着你不让你走路。”

  “行行行~”陈相与无奈的站起来,故作无奈。“你想拽着就拽着吧,反正你身上穿着明月山庄的衣服,丢也是丢你们江家的脸。”

  说罢他真的抬起脚,拖着江西泽往前走。

  江西泽只是一个七岁打的孩子,也没多少重量,陈相与丝毫不费力气的拖着他走到了巷口。

  被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江西泽脸憋的通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终于,陈相与在一家蜜饯门口停下了。江西泽也松了手,软软的揉搓着被勒的通红的掌心。

  陈相与各色各样的都买了点,包了不大不小的一包。

  他拆开一角拿了颗丢进嘴里,居高临下的撇着江西泽道:“怎么,手疼了?”

  江西泽愤愤的瞪了他一眼。

  陈相与拣出一颗蜜杏,凑到江西泽嘴边道:“张嘴。”

  江西泽左手抱着右手赶忙不迭的往后退了两步。

  “我不吃,脏兮兮的怎么能吃呢!”

  陈相与将那颗蜜杏丢到嘴里漫不经心道:“是啊。脏兮兮的你不吃,但是你肚子里的小虫喜欢吃啊,你要是不给它吃,一会它饿了就会啃你的肉,喝你的血。到时候可不止肚子疼那么简单了。”

  江西泽小脸都吓白了,肚子的痛处记忆犹新。看着陈相与目光中露出了惧意。

  缓缓伸出手极不情愿道:“给我一个。”

  陈相与大方的把整个袋子塞给了他。

  江西泽小小的捏了一颗,皱着眉头,看了陈相与一眼,然后一闭眼,心一横,壮士割腕般塞进嘴里。

  嚼了几下他睁开眼睛,吧嗒吧嗒的眨了眨。

  陈相与道:“怎么样。好吃吧。”

  江西泽口不对心道:“还行吧。”

  然后就抱着一大袋子蜜饯跟在陈相与身后逛了半天的脂粉铺。

  一只枯瘦的手在陈相与面前晃了晃。

  杨继真看着陈相与,由于干瘪枯瘦的原因,他的两只眼睛显的异常大,大而明亮。脸上一贯带着的笑容,像是一张人皮笑脸绷在骷髅上,阴森而诡异。

  杨继真最诡异的地方就在于,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就让人觉得诡异。

  就连身后那个一声不吭的随从,都让人觉得诡异。

  “陈先生,好久不见。”

  陈相与猝不及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乍一入耳实在渗人。

  陈相与心不在焉道:“杨宗主,这么巧。”杨继真为屠苏城主,陈相与在人家家里碰到主人,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敷衍,可见对待旁人是有多么不认真,如此一比,对待江西泽又是多么的有耐心。

  杨继真挂着他一贯的笑脸:“不巧,我感受到先生的气息,特意来寻先生的。”

  “我的气息?”陈相与警惕道:“什么气息?”他有自信,只要收敛飞卿,无人能够探查出他用蛊的气息。

  杨继真笑了,看着陈相与的目光中有些嘲弄。

  陈相与道:“别用那种想挨揍的目光看我。”如果杨继真皮紧了,陈相与很乐意帮他松松。

  杨继真扯了扯嘴角。

  “我炼的每一个尸都留有我的印记,我复活的人也是。”

  陈相与不动声色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复生果然是被人操控的,而且杨继真参与其中。

  杨继真继续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吗?”

  陈相与微微眯起眼睛,深沉的看着杨继真。

  杨继真明亮的双目亦回视他,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发现了吧,江无垢他没有脉息,没有心跳。他为何会气血亏空,像个死人一样。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不想受制于人,陈相与一直不动声色,可杨继真却抛出了让他无法忽视的事情。

  “什么意思?我复生之事与西子有何关系?”杨继真把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讲,难不成他的复活跟江西泽有关,江西泽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是因为他。

  杨继真道:“你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你自然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陈相与摸了摸鼻子,没有急着答应也没有急着拒绝。杨继真兜转半天各方透漏要陈相与帮忙达成的目的肯定不会简单。而他口中关于自己重生之事又有几分真几分假,陈相与猜不准。

  猜不准那就不猜。直截了当问道:“什么忙?”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杨继真显然不想透漏。

  “为什么是我?”

  杨继真看了他一眼,陈相与以为他又不想说。结果他敛了敛袖子,淡淡道:“因为他背信。”

  “谁?”嘴上问着,心里却已猜出了七八分,上次江西泽跟杨继真闹翻陈相与可是看见了的。

  杨继真没有回答,只是道:“我答应过他,保守你的秘密。但是他背信在先,所以……”

  杨继真让他帮的忙,难道是……陈相与挑眉。“你是要我昭告天下,陈相与回来了?”

  “哼~”杨继真看着他,用那飘忽的声音阴阳怪气道:“百家若知道你回来了再围剿一番,他定不会弃你不顾,与你同死倒也不错。”

  陈相与抱着袖子,不知他跟江西泽什么仇什么恨,至于如此。

  “开玩笑的。”话风一转,杨继真恢复了那张笑脸道:“陈先生毕竟是我的人,我又怎会亲手毁了自己的东西。”

  “注意言辞。”陈相与纠正道:“第一,我不是你的人。第二,我也不是东西。”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这第二点有些不对,但这话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算了,不去计较了。

  杨继真持着镇魂铃,一步一响,身后的随从条不紊的跟在他身后。

  “陈先生若想知道自己重生的所有经过,便跟过来吧。我保证你知道的都是真的,因为……”他嘴角咧的更大些。“昭告天下人不如告诉你一人,他害怕你知道的”

  陈相与承认,杨继真赢了。他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江西泽的身体是陈相与一直担心的,更何况还是因为自己。他很在意,江西泽害怕自己知道的复生过程究竟是什么。

  想到此处,他突然就对杨继真的种种疑虑释然了。他一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也不怕杨继真图谋什么,更何况他陈相与又不是泥捏的,有的是心机跟手段。

  “你需要我做什么?”

  杨继真道:“我需要灵力,庞大的灵力。”

  陈相与道:“你不觉得自己找错人了吗?”他摊开手。“世人皆知我修蛊术而非剑道,更何况如今这身体,连丹元都没有,何来的灵力。”蛊术以精血豢养,剑道以灵力见长。这本就是两条路,人的精力有限,得一不得二。所以往往蛊术修的好的人灵力低微。

  杨继真嘴角扬起一片弧度,缓缓道:“承影无锋绝天下,罗生剑阵斩穹鸹。翠屏迷踪隐归处,济世当首清平君。”

  陈相与挑眉,杨继真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江西泽说的,真搞不懂,这俩人嗯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杨继真够了勾唇继续道:“陈先生即是清平君的弟子,怎能与普通人相提并论。至于这幅身体,有没有丹元都是一样的,陈先生修的魂术,灵力自当是伴魂而生,要丹元也无用。”

  陈相与苦着脸讥讽道:“你对我了解的还真透彻,连我灵力附魂都知道。”

  杨继真侧脸莞尔道:“应该的。”

第31章 真枫篇(二)

  二人说着话便出了城,已经入秋,屠苏城外几十里的屠苏草已是枯黄,顺着大路半死不活垂在两侧,绵绵延延引着远道。

  陈相与同那随从并肩,看着前方形销骨立的杨继真。

  对于杨继真陈相与的印象不深,毕竟他死时对方只是个孩子。可他隐约记得,那是个胆小怕事,动不动就流大鼻涕哭很惨的一个孩子。明明生在以尸咒盛名的杨家,却怕尸体怕到尿裤子,江西泽白虹灵力七岁御剑。杨继真却有天生的聚灵体质,天赋不比江西泽差多少,七岁的时候却还在哭鼻子。

  他爹成日里打骂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说到杨祁天,那也是个狠角色。对手下狠,对亲儿子也狠,他明知道杨继真怕尸体怕到发疯,还经常把他被丢进乱葬岗里过夜。

  故去多年,无论是江西泽还是杨继真,这两个孩子性格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问随从道:“你们家主人何时变成这样的。”

  随从不答。

  陈相与想他或许是个不爱说话的,主动熟络道:“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还是不答,平稳的看着前方,头也不转亦没有分他半片目光。

  陈相与讨了个没趣,回想过往这随从好像也是如此缄默。不由多看了两眼,奈何此人也是一身黑袍罩体也看不清面容。

  陈相与这人行事向来随心,不怕死,也爱作死,没有不敢干的事,也没有不敢惹的人。他既然好奇这随从,人家又不理他,便直接探出手去拉人家兜帽。到时候就不得不理了吧。

  “陈先生,你在做什么?”杨继真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一只手停在空中的陈相与。他停下时,手中镇魂铃戛然而止,那随从也突然停下。

  陈相与心下微沉,伸出的手随意在空中扬了扬。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随从也不说话,好奇。”

  杨继真走过来,手中镇魂铃一步一响,他在随从面前站定,他本就消瘦非常,与随从对峙着,那随从还比他高些许。伸出手轻轻搭在他头顶上。

  “别急,丹枫很快就能说话了。”

  一阵秋风应时吹来,陈相与觉得后背有些凉。他大概明白,杨继真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也明白,这个随从兄弟一直不说话不是因为性格沉闷而是他本身就是个死的。

  然而他一回头,更惊悚的是他们正处于乱葬山脚下。此处是修真界处理某些尸体的地方,扔在这里的人活着时候要么是什么大奸大恶,要么就是叛主家仆,死了以后无坟无墓。自古都讲入土为安,尸身若入不了土,魂魄便也得不到安息。

  此地设在精修尸道的杨家地界中,别说是魂魄了,就是尸体死后也会被杨家随意取用。

  天已经快黑了,夕阳如火烧红了半边天,乱葬山便在那红色之下,残碑混着枯骨堆积而成的山岗连同其上乱七八糟的野草灌木一起被染的通红。

  几只乌鸦停在远处衣衫破碎烂出污浊肋骨的尸体上,低着头一下一下啄食着内脏。见陈相与他们走过来,也不惊,只是歪着头看了看而后又继续啄食腐臭的尸体。

  陈相与掩着鼻子,尽可能找干净之处下脚,然而杨继真却目不斜视,腐骨烂肉一视同仁,通通平稳的踩过去,脚下发出腐肉包裹下骨头碎裂的闷声。

  很快,三缄其脚的陈相与便被落下了一大段距离,越往里走腐尸堆积臭味冲天,一丁点的落脚之处都难以寻到,陈相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好干净是那么赘余。

  然而天性使然。他掩着鼻子,无奈召出飞卿,驮着他从空中飞过追上杨继真。

  他坐在飞卿宽大的脑袋上,风从身侧吹过,夹杂着恶臭。他用袖子紧紧的按住鼻子,勉强开口,发出闷闷的声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继真这个小孩应该同他一样厌恶此处,只不过他是害怕尸体,陈相与是厌恶脏。

  杨继真扫了眼飞卿,面不改色道:“找些东西。”

  陈相与仰头,憋了口气,简明扼要。“我下去等你。”

  留下这句话便乘着飞卿闪电般的窜下了山岗。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好半天才将胃里那股翻腾恶心之感压下去。原本的饥饿感也被这恶心的味道冲散了。

  幸亏杨继真刚才回答在这里找些东西,如果他说他要在此处复生那个随从,陈相与毫不怀疑自己会当场撂挑子不干。

  待到明月高悬,杨继真才从山上下来,镇魂铃富有节奏的在这夜晚乱葬山敲打,尤其的渗人。

  他对坐在树叉上的陈相与轻飘飘道:“走吧。”缥缈的声音此刻落在陈相与耳中是如此亲切。陈相与从树上跃下,三两步跟上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了。

  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兄弟”。

  丹枫

  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他想了想……奈何死的太久了,某些记忆确实难以翻腾出来。

  回到屠苏城,陈相与委婉的要求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

  去了一趟乱葬山就觉得浑身沾满了尸臭味,非常不自在。

  杨继真如他所愿。

  待他讲究完了收拾妥帖了,杨继真带他来到一地下石室。

  石室不大,地下有一个巨大的阴刻阵法,凹槽中不知被什么东西染成了黑色。

  陈相与最为熟悉,那是血液干结后的颜色。围着这个阵法悠悠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中央摆满长明灯的石台,看起来像一个小小的祭坛。

  他屈膝,食指在脚边凹槽中暗红色上抹了一下,捻了捻凑在鼻尖,目光一下变了,赫然望向地上暗红的法阵。

  “这都是……精血,西子的……精血。”难以置信的看着沟槽。

  残存精血中能感觉到了江西泽的灵力波动。江西泽的灵力是世间少有的白虹,陈相与自然熟悉。

  精血不是普通的血液,是存在于骨骼中的血髓,这么多的精血,江西泽是流干了全身……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江西泽浑身冰冷,为何没有脉息。

  浑身精血尽散,气血亏空,他已经不算是个活人了。

  杨继真道:“是的,这是上次陈先生复生时残留下来的。”

  陈相与站起来,看着面前的血阵,再也没办法安然下去。

  “把整件事情的经过都告诉我。”飞卿盘桓在身侧,不是询问,是威胁。

  杨继真帮江西泽这种事情,简直就是在要他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着陈相与此刻神情,杨继真愉悦笑起来,即使是笑,也让人觉鬼哭狼嚎。

  他扶着镇魂铃。“我就知道你会如此,怎么样,心疼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无垢一直不想让你知道,是他用全身精血召回了你的魂魄。”

  陈相与准备冲上去给他一拳。

  杨继真止住笑,幽幽开口。“当时我的血煞阵刚研制出来,我摸不清精血的用量。刚好无垢来找我,问我有没有重生之法。我将血煞阵告诉他之后,他主动要求帮我实验。”

  陈相与的身影一闪而至,揪起杨继真的衣领,目光极沉。

  “他说让你用你就用,你有没有想过控制不好,会害死他!”

  杨继真本就瘦弱,被他这么一提,双脚离开地面,摇摇欲坠在半空晃悠。

  丝毫不怯,习以为常道:“追求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他即想要又怎能没有代价。”

  陈相与松开他。“你们两个真是疯了。即知是逆天,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你们杨家传承几百年,重生之法难道无人能研制出来吗,当然不是,只是因为此法有违天道,代价不是你们能够承受的。”

  杨继真道:“那又如何,只要那个人能活过来,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能承受。”

  这番话,是当初江西泽对他说的,也是他自己的心里话。从某个方面来说,江西泽算是他的知己,杨继真半生痴迷于血煞阵,旁人都觉他是疯子,只有江西泽明白,他不是疯,他是执,若这世上没有那个人在了,那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复活他。

  “我也想过用牲畜实验,但血煞阵招魂要祭坛上的人不断呼唤亡者姓名,催动体内精血引导它被血煞阵吸噬,牲畜根本无法做到。”

  陈相与低下头。

  “他流了多少精血?”

  杨继真整理好衣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罐子,里边是暗黄色的不知名的油状物,他将那瓶东西仰头倒进嘴里。瘦削的喉结滑动下就吞了下去。

  擦了擦嘴角,轻描淡写道:“流到流不出为止。”

  陈相与刚要说什么。杨继真笑道:“应当不是全部,毕竟他还活着。”谁都知道,精血若全部离体,人就会死。

  陈相与目光动了动,沉言没有再多说。

第32章 真枫篇(三)

  杨继真轻轻摇了摇噬魂杖,镇魂铃响了两声,丹枫从他身后走上前来。

  他伸出枯槁的手,拇指轻轻擦过丹枫紧闭的双眼,脸上浮现出一抹笑。

  尽管在陈相与看来依旧诡异,但那已是他极尽温柔的笑意。

  “陈先生,其实有件事你说错了。除了我以外,杨家再无人能研制出重生法。”

  陈相与方才确实说过。杨家几百年传承出过不少惊才艳艳之辈,同修一门万变不离其宗,杨继真既能创出重生之法,其他人又怎会无迹可寻。

  杨继真拿着摄魂杖缓步站上祭台。

  “告诉你也无妨。”他站定,轻摇镇魂铃,丹枫被引至面前。

  “这法阵的雏形是杨祁天研制出来的,但他只是弄了雏形,再难精进半步。重生之法关键在于招魂,在我之前杨家没有招魂之法。”

  陈相与听他直呼自己亲爹名讳,暗道这父子的关系可真不是一般的差。

  “招魂之法乃你所创?”

  杨继真道了“不是”后没有再言。

  杨继真不说话,陈相与也没兴趣再问。他已是蛊道极致,对别家秘术丝毫无兴趣。

  “一会儿我会在祭坛上施招魂之术,届时我的精血也会流入法阵,请陈先生为我输送灵力维持法阵运行。”

  “此事风险很大,招魂途中不能停下,我虽然已在周围布下很多走尸护法,但挡不住灵力高强者,万一有人闯进来,就劳烦先生了。”

  陈相与大概明白了,杨继真原本找的人是江西泽,而江西泽不知为何反悔不干了,这才找上自己,一来完成法阵,二来把江西泽一直隐瞒的事情抖出来报复。

  陈相与冷笑:“你可真是做的一个好买卖,我就知道那么点事,要帮你这么大忙,你就不怕我到一半的时候跑了?”

  杨继真笑:“我相信先生。”而后补充:“毕竟是清平君的弟子。”

  陈相与盘膝在阵法边缘坐下,手中结印金光一闪,飞卿自胸前飞出。

  “我都不信我自己。”

  灵力输入,地上凿刻法阵徐徐转动,泛起一片污浊黑色光芒。

  正在调动精血顺着腕脉流出的杨继真诧异低喃:“黑色灵力?”

  在他的认知里,还从未见过黑色灵力。

  陈相与闭上眼睛,沉声道:“做你自己的事情。”

  精血从杨继真枯瘦手腕流出,顺着摄魂杖流进石台凹槽进入法阵符文中。

  精血刚一接触符文,便迸发出刺眼的红光,整座石室都被映成了一片红色,精血蔓延瞬间快了许多,那符文就像是活物,主动吞噬精血。

  杨继真原本死灰的脸色更加难看,坐在那里,并指引着腕间精血流淌,像一具死了十几年的干尸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他身躯摇晃了一下,陈相与以为他要倒了,结果他双手握上摄魂杖,支撑身体,精血已经不用引导就顺着摄魂杖往下流。

  他咬着牙,目光变的阴狠起来,陈相与知道,他在忍耐,抽髓碎骨之痛光是想想便能疼死。

  杨继真抓着摄魂棒,手上混了精血很滑,双手滑下一节,在棒子上留下一串鲜明的血印,他张了张嘴,口中念念有词,像是什么咒语。

  随着咒语颂出,石室内无端划起了一阵风,烛台尽数吹灭滚落在地。杨继真看着刺目的红光,开始呼唤戚丹枫的名字,声声呼唤,次数越多声音愈发颤抖,甚至从那一项缥缈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焦急跟底气。

  陈相与看着石台上望眼欲穿的杨继真,那个消瘦的身影在他眼中变成了江西泽。

  当时他也是这般,声声泣血的呼唤他,让他回来。

  陈相与垂下眼眸,不再去看。

  杨继真呼喊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陈相与疑心,这个丹枫,究竟是什么人?

  丹枫,丹枫……戚丹枫,陈相与抬眼,看着静立红光中那具尸体。

  他认得这个人,此人是杨继真幼年的随侍。

  那时杨继真同江西泽打架,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江西泽暴怒下失了分寸差点捅死杨继真,就是这个戚丹枫突然冲出来,替杨继真挨了那一剑。

  陈相与当时也在场,对于这位忠心护主的随侍多看了两眼。

  原来是他,陈相与看着他的脸,依稀还能辨别出当年模样。这人是怎么死的?又是什么时候死的?杨继真如此迷恋血煞阵,放着自己老子不去复活反而复活一个随从,两个人什么关系?正当陈相与思绪如脱缰野马般一发不可收拾时,戚丹枫身后缓缓出现了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虚影。

  “丹枫……”杨继真看着那道虚影,眼里流出的不是泪却是血,鼻子,耳朵也有精血流出,他好似不觉,只是含笑的看着虚影与尸体重合。

  再也支持不住,手一松,整个人从石台上栽了下来。

  盘坐在旁边的陈相与看清一切。

  恐怕杨继真自己都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重生法阵。这只是一个换命的阵法,再继续下去,契丹枫重生归来时就是杨继真命丧黄泉日。

  陈相与想到了江西泽。如果现在躺在那里的是江西泽,即将要复生的是自己,他肯定迫切的希望有个人能阻止这场法阵,如果此刻契丹枫能开口,想法应该也同他一样。

  陈相与准备把杨继真拉出来。

  一脚踏入法阵,脑中如受重击,一头栽了下去,他趴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魂魄在体内震荡。

  虚影跟戚丹枫的尸体缓缓重合,戚丹枫睁开眼睛,他的身体依旧僵硬,暂时无法活动,只能低垂下眉目着看着脚边陷入昏迷的杨继真。

  杨继真感觉自己的精血正不受控制流入法阵,身体越来越冷,眼睛睁不开,睁不开……

  他不怕死,可他还有事情没做完,他还想再见他一面,听他再唤一声“少城主”。

  恍惚间有一双手将他抱起来,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丹枫……不值得……少……主人如此。”尽管舌根僵硬,可确是魂牵梦绕的声音。

  心中那根弦刹那断了。

  杨继真失了意识。

  石室的墙轰然破碎,江西泽携一身白芒冲进来,干将既出,利落劈碎了法阵,满室红芒瞬间熄灭。

  一声脆如蝉翼琉璃破碎的声音从戚丹枫身上传来,极轻极轻,他干涸的嘴唇扯动了几下,最终也没在眼睛完全合上前扯出一个完整的笑。

  “陈相与!陈相与!”看不到身影,只是一晃江西泽就冲到陈相与身边,看他倒在地上,两步间涌了满目血丝,慌忙把陈相与拉进怀里为他度灵力,急切唤道:“你醒醒,你醒过来……陈相与,陈相与……”

  陈相与听到有人在唤他,可他回答不了。

  此刻他正处在一种迷蒙的状态,面前一片白雾,他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

  我又要死了吗?

  白雾中看到戚丹枫对他招手,只是一晃又消失了,脑中突然涌出了许多记忆。

  那些记忆不属于他……陌生的片段一点一点在脑海中浮现。

  陈相与就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契丹枫的走马灯。

  二十年前的春天,屠苏城外百里屠苏草开的正盛。一群新入门生在层层历练中被选拔。

  杨祁天这种人,就算选个门生,过程都十分残忍,胜者不必生,败者必须亡。一万人中进一千人,剩余的九千人自然都是死了,同理一千再进百,一百人中进十人。

  最后获胜且活下来的十人才能够获准进入言灵山庄,成为杨家门生。尽管生死难测,但不少人为了能进主家前来以命相搏。

  数以万计的人中,戚丹枫一身黑袍那股嗜血狠劲尤其的出众。杀伐间颜色不变。

  陈相与心想,杨祁天可就喜欢这种人狠话不多的性子。想当初他还评价过陈相与,说他性格可取但作风不正。陈相与敢杀,但就是杀的不够干脆利落,每次弄个虫啊蛊的折磨个几天几夜,惹人心烦。

  陈相与对此不以为然,老子乐意。

  果不其然,戚丹枫因为性格秉性深得杨祁天赏识,将他安排到了杨继真的身边做随侍,以求达到言传身教作用,教导他那个窝囊儿子。

  戚丹枫被仆人引到杨继真院里,一路上都垂着眼,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丹枫见过少宗主。”

  戚丹枫单膝跪在杨继真面前的时候,他刚哭完,鼻涕眼泪还都挂在脸上。整张脸脏兮兮的,一点都没有少主人的威严。

  陈相与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就是这个孩子!是戚丹枫的心声,语气中出咬牙切齿的恨意。

  陈相与心道:这人果然不简单,故意投杨祁天所好进入言灵山庄,初次见面就对杨继真有这么大的怨恨,莫不是杨祁天的仇人。

  这次真不好说,杨祁天那种人,在外有个百八十的仇人再正常不过了。

  纵使心中恨意难平,但他面上却伪装的极好,依旧垂着眼。

  掏出手帕尽职尽责为杨继真把脸擦干净。

第33章 真枫篇(四)

  他低垂着眼,右眼的眼尾有一颗泪痣,他在那里擦脸,杨继真就痴痴的看着他眼角的泪痣。

  戚丹枫是随侍,除了保护以外还要照顾杨继真的衣食起居。

  第二日清晨,杨继真睁开眼的时候,戚丹枫已经守在床边,见他醒来,把衣架上的衣服拿过来撑开,在他床前站好,依旧垂着眼。

  陈相与暗暗咋舌,不由想起了江西泽小时候。杨继真有一个随侍,江西泽有八个,每每清晨,八人如丧考妣站在床前,推推搡搡谁都不愿去唤他起床。唤不醒挨罚,唤醒了受小少爷起床气又是摔东西又是闹脾气的便要挨打。

  小孩子都有赖床的习惯,杨继真也不例外,磨蹭了半天才起床。戚丹枫始终没有催促过一句,只是安安静静等着。

  杨继真好像有些内疚,穿衣服的时候舔着脸对戚丹枫笑:“你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其他人在他赖床的时候总是一巴掌打过来。

  戚丹枫笑了笑,依旧垂着眼,没有说话。陈相与知他是嘲讽,是不屑。然而杨继真却误以为友好,对着他痴痴回笑。

  膳房的人送来了早饭,是惯例苦涩药粥。杨家本就一脚在人世,一脚在黄泉,最是讲究灵力精纯。杨继真又是聚灵之体,天生可吸纳天地灵力,为了保证体内灵力纯粹,杨祁天从小便不许他食任何荤腥。

  一个五六岁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几年如一日的清粥素菜让他身体羸弱不堪,体型也比一般孩童小。

  为了养活他,杨祁天每日都让人送中药去给他服用强体。

  戚丹枫看见杨继真极不情愿,却在膳房人逼迫目光下,战战兢兢的捧起碗,露出了一丝讨好苦笑,皱着脸把那碗粥喝进肚子。

  膳房人一走他就趴在一旁干呕起来。

  戚丹枫皱了皱眉头。

  此时陈相与跟戚丹枫二人内心想法惊人一致:这孩子怎么回事?

  只是陈相与又加了句:缺心眼吗?

  戚丹枫过去为他顺着背,尽职尽责的扮演一个好随侍,掏出手帕把他嘴边混着药汁的唾液擦干净折了一下后顺手往上一抹,把鼻涕眼泪也给他擦掉。

  陈相与跟着戚丹枫记忆看到杨继真幼时的种种经历。

  以前只是听说杨祁天对儿子苛刻,亲眼见过以后目瞪口呆:这哪是苛刻,虐待都不过如此!

  杨继真每日早起后呕吐咽下早饭,然后被带到学室开始修习课业。背咒,画符,震铃,练气,一旦有错,教授师父便瞪起眼睛毫不留情用戒尺鞭打手掌。

  精铁做的戒尺生生打在手上,不许喊疼。杨继真一边战战兢兢挨罚,一边咬着唇吧嗒吧嗒掉眼泪。

  可这也不行,一旦见他落泪,教授师父便会呵斥:“不许哭!”手下便打的更恨。

  越怕错越出错,杨继真每每练完手掌都要肿的老高。

  陈相与暗骂。杨祁天也太不是个东西了,教孩子也不是这样教的,你将他管授的这么严厉狠辣,便注定他会变的胆小怯懦。被疼爱大的孩子才会有不惧前路,万事皆敢当的性格。

  杨继真跟江西泽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被管训的大气不出,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戚丹枫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他肿高的手掌,垂下眼,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药膏给他擦上。

  杨继真擦药也不喊疼,只是咬唇吧嗒吧嗒掉眼泪。

  其实到了控尸练习,陈相与才算是真正大开眼界。

  杨继真先前一直乖巧的像个孙子,让做什么做什么,在仆人面前也都低眉顺眼连个大气不敢出,此时在停尸房门口终于硬气了一会,手脚并用紧紧扒着柱子哭的惊天动地,鼻涕眼泪横流,死活也不往里进。

  陈相与从不知道,他那孱弱的身躯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哭声,耳朵都要吵聋了。

  戚丹枫蹙眉,也是嫌他吵。

  然而守卫好像早已习惯,冷脸提着他的后颈一拽,拎在手里,任杨继真撕心裂肺的踢打哭闹,提着后颈就将他扔屋里去。

  另一个不慌不忙却又时机恰好的赶在杨继真跑出来前将门关上,屋内传来杨继真凄厉哭声,伴着急促拍门声混在一起。

  若是晚上听了,保准能将人吓的魂魄激荡。

  戚丹枫略微诧异,有些怀疑屋内放着的不是死尸,而是老虎猛兽。

  门外守卫见怪不怪,依旧在门口稳稳守着。还好心对戚丹枫解释。“宗主说了,既然少主人怕尸体,那就每天让他跟尸体待上三个小时,直到不怕了为止。”

  陈相与咋舌,这算是以毒攻毒吗?

  杨继真也只是嚎了一个时辰便止住了,许是累的,渐渐就没了声息。毕竟哭成那样也是十分消耗体力。

  侍卫尽职尽责掐着时间,一刻不多一刻不少。三个小时一到便从外将门打开。陈相与原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冲出来,可谁知杨继真竞一点反应都没有,瘫坐在门口,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水,他坐的地方有一滩水,被门口投进的光照的明亮。

  陈相与见他这幅窝囊相却笑不出来。

  一个五岁的孩子,是有多害怕,才会失了心智。

  戚丹枫微抬了抬眼唤了句:“少宗主。”

  杨继真没有反应。

  守卫见怪不怪。“戚先生放心,一直这样,过会儿就好了。”

  一直都这样。

  戚丹枫垂眼走近,蹲下,黑袍坠在地上,沾了杨继真身下那一摊尿污。

  “少宗主,我们该回去了。”

  杨继真呆坐不动,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眼泪混着鼻涕抹了满脸灰,脏兮兮的像个傻子。

  戚丹枫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能沉下心来等。但这次他静等到天黑杨继真都没有转好的迹象。

  侍卫疑惑道:“不应该啊,以前顶多一个时辰就缓过来了。”

  杨继真是此处的常客,每次都撕心裂肺的哭上几个钟头,呆楞一会就好了。

  戚丹枫看着呆滞的杨继真,好像叹了口气,俯下身,也不管他身上沾的污秽,两臂一抄轻松将他从地上抱起。他有些诧异,尽管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可这体重也太轻了,轻到像是抱了件衣服。

  守卫看着戚丹枫走远,一个对着另一个道:“这戚先生可真倒霉。”

  “可不是吗,你说人家原本前途光明,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荣耀,偏偏被安排服侍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少主。可委屈喽。”

  戚丹枫将抱回房间放在床上而后垂眼静立一侧。好一会杨继真才从惊吓中缓过来。

  见他双目渐渐有了神采,戚丹枫附身道:“少主人,你还好吗?”

  杨继真忙不迭的退到角落里,他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泪水无声的往下流,一边流一边咬着嘴唇,不让声音发出来。

  戚丹枫有些诧异,看着他无声的哭泣,走到床边坐下,侧身往前进了进,垂下眼,抬起的手在空中犹豫了片刻,而后放在杨继真的头顶。

  “少主人在怕什么?”

  他也不解自己此刻的行为,为何会无端关心这个孩子。

  杨继真把头埋在胸口里,哆嗦道:“尸体,好多尸体。”

  杨家尸术一脉嫡子,屠苏城的少城主。家族传承,聚灵之体,修炼资源。多少人羡慕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的修尸奇缘落到他身上。搞笑的是,他天生谈尸色变,对尸体恐惧到极点,别说控尸,连看一眼都能吓半死。

  戚丹枫轻笑。“杨家本就修的尸道,少宗主早就该习惯了。”

  杨继真继续流泪。戚丹枫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抚他柔软头顶。杨继真也不避,只是身体不停颤抖。

  “我习惯不了,真的很可怕,冰冷的,硬的,一动不动。”

  戚丹枫暗笑,嘲讽道:“少宗主还小,不懂,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活着的人。”

  杨继真的确太小,根本听不懂他的话。

  戚丹枫笑了笑,他的眼睛本就好看,一双标准的美人目,笑起来弯弯的,很是明亮,只是他甚少笑,便甚少有人看到他的这一面。

  杨继真喜欢他的眼睛,连同眼底下的那颗痣也觉好看的紧。

  他直直的看着那双明眸,心至语出哆嗦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戚丹枫一愣,而后失笑。

第34章 真枫篇(五)

  “少主人,以后看到尸体的时候不妨就想,那些人活着的时候同我一样,有好看的眼睛,会对你笑,安慰你,让你别怕,这样想的话,会不会就不那么怕了。”

  杨继真抱着膝盖摇头,眼神暗淡了几分。

  陈相与大概能明白,他在想什么,短短几日便看清了杨继真在杨家地位。

  杨祁天嫌他无能冷眼于他,那些奴仆便也狗仗人势,虽不敢明里欺负他,但也敢给他脸色看。

  别家孩子在这个时候尚有父母疼爱护与膝下。而杨继真什么都没有,杨祁天不喜他,杨夫人终年卧病在床连见都见不到,更别说为他争取些什么。前段时日,杨祁天小妾刚生了个儿子,全府上下争着巴结,表面不说,心里都一致认为,杨继真这个少宗主马上就要做到头了。

  奴仆们更加不拿他当回事,开始短他衣食,杨继真又是极怕杨祁天的,受了委屈也不敢告状,只能眼巴巴的憋着,尽量讨好着。一个少主沦落到要讨好奴仆的地步,日子是有多么的难过。在战战兢兢的杨家,戚丹枫是唯一一个对他好对他笑的异类。

  来之前戚丹枫也没想到,杨继真的处境会如此艰难,想象中的杨少宗主,应当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被人护在手心里照顾的,如今却是天差地别。

  “少宗主为什么不反抗呢?”

  杨继真连连摇头,哆嗦道:“我……我不敢。我很笨,没出息。”

  “胡说。”戚丹枫一口笃定。“少宗主才不笨,聚灵之体是多少修士都眼红的天赋。甚至有些人……为得到它,不择手段。”

  杨继真愣住,呆呆看着戚丹枫,这是第一个认可他的人。

  他就呆呆看着戚丹枫,连鼻涕流到了嘴里也不知道。

  戚丹枫掏出手帕为他擦干净。

  第二天,杨继真又来到尸房门口。经过昨天的一番谈话,他已把戚丹枫当成了最亲近的人,此刻躲在戚丹枫身后,紧紧握着他手,几乎贴在了他身上,如避蛇蝎的望着那道门。

  戚丹枫把他拉到面前,柔和道:“去吧,少主宗主。”

  “我……”杨继真畏畏缩缩揪着他的手,带着哭腔道:“我怕,我真的害怕,我害怕跟他们呆在一起。丹枫,我们今天不练了,不练了行不行。”

  戚丹枫抓着他的小手。蹲下安抚道:“我会一直在外边等你,等你出来。”说罢又安抚性摸了摸他的头。

  手掌落在杨继真头顶厚重温柔。杨继真撇了撇嘴,眼泪不受控制涌了出来。

  守门侍卫不耐道:“戚先生,您何必那么多废话,宗主说了,直接拖进去就行。”

  戚丹枫将黑袍袖子往后一甩。“放肆!”这一声威吓十足,不仅两个侍卫被镇住了,连杨继真也吓的止住泪。

  契丹枫冷脸道:“他是少宗主。”

  两个侍卫一愣,虽平日里嘴上叫着,心里却从来没把杨继真当成少主看待过,被戚丹枫这么一通呵斥,先是反应了片刻。而后立马口不对心道歉。

  他们敢对杨继真不敬,但不敢对戚丹枫使浑,毕竟杨继真不会告状,戚丹枫可说不准。真论起来杨继真在他们眼里还没有戚丹枫来的尊贵。

  戚丹枫这不肯退让的气势给了杨继真勇气。

  是啊,他是少宗主。

  磨磨蹭蹭从戚丹枫身后出来。

  第一次,自己走进了尸房。

  门被关上了,屋里一下暗了下来。恐惧也在这一瞬蔓延全身,杨继真顾不得自己是少宗主了,慌超门口跑去,带着哭腔拍门。“丹枫——”

  戚丹枫道:“我在呢,少宗主。”

  隔着一层门,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杨继真却安了心,这一安心,之前忍着的眼泪就涌了出来。胡乱拿袖子抹了抹。

  抹完以后,感觉身后一阵凉风吹过。他不敢回头又扑到门上拍着门喊。“丹枫!”

  戚丹枫道:“少宗主别怕,我在这里。”

  他这次倒是不哭了,只是不断地拍着门,一遍又一遍的喊戚丹枫的名字,门外的戚丹枫也没有一丝不耐,一遍又一遍的回答他。只要听着戚丹枫的声音,杨继真就觉得心安许多,觉着自己是安全的。

  三个小时过去,门开时他迫不及待的扑进戚丹枫怀里,忍了三个小时的眼泪也一下子崩了堤,抱着他腿嚎啕大哭。

  “好了少宗主,我带你回去。”

  戚丹枫垂眼将他从腿上拉起,一直手臂托着他,另一手轻轻抚摸着他头顶,让他那鼻涕眼泪横流的脸趴在自己肩膀上。

  回到房间,杨继真立刻连滚带爬的缩到角落里去了。

  戚丹枫去打水洗了手帕,把他糊了一脸的眼泪鼻涕擦干净后杨继真才渐渐停止了抽噎。

  戚丹枫道:“少宗主,你以后不要在人前哭了,你将来是要做家主的,在外便要有家主的威严。哭泣不是男子汉的作为。”

  杨继真憋着眼泪,憋了半天又哭了出来,他咧着嘴抽搭道:“那我不在人前哭,在房间里……就可以哭了……吗?在丹枫的面前可以哭吗?”

  戚丹枫道:“可以。少主人在我面前可以哭,以后少主人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惊吓,都要忍住,等回来以后,回到房间里关上门再哭。”

  杨继真抱着膝盖泣不成声应道:“好……”

  戚丹枫坐在床边,垂着眼,静静地听着他哽咽,过了许久好似叹了口气。他转身朝里对着杨继真张开双臂。

  杨继真扑到他怀里,紧紧抓着戚丹枫的衣服,原本的小声啜泣逐渐变成了放声大哭,戚丹枫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感觉胸口处正逐渐变的湿润。

  陈相与同情,这个孩子,太可怜了。

  第二日再到停尸房里去,杨继真果然没有哭,尽管他在里边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戚丹枫的名字,但他没有忘记二人约定,紧紧咬着嘴唇,中途有几次泪水滚下来了,他连忙擦掉。

  再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戚丹枫站在阳光下,对着他笑,好像在表扬。

  他迫不及待的扑到戚丹枫怀里。

  戚丹枫把他抱起托在臂弯中,在侍卫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离开。

  其中一个竖着大拇指道:“神了,这戚先生可真神,这才几天少宗主就不哭了,厉害!”

  要知道,杨继真可是在这里哭了一年多了,谁说谁劝都没有用,就算杨祁天厉声斥责,也都只是让他哭的声音变小了些而已。

  此后每日,杨继真在尸房里待着就不断呼喊戚丹枫的名字,好似这样真的有用,真的就不怕了。

  而戚丹枫也在门外一遍又一遍的回答他。

  整天这样吵闹呼喊终归不成体统。戚丹枫在私底下跟杨继真商量,两人换个方式,戚丹枫每日在屋外吹短笛,而杨继真只要听到笛音便知道他在,心便安。一首曲子吹完了,时辰也到了。

  杨继真便欢欢喜喜从打开的大门里跑出去,戚丹枫总能站在那里等着他,对他笑。

  杨继真的改变很快就传到了杨祁天耳朵里,他欣慰同时,杨继真的训练课也改了,从单纯的练胆变成了真正的控尸。

  “宗主,这样会不会太难了点,少宗主他……”戚丹枫站在杨祁天身后,担忧的看着场内。

  陈相与看着面前架势忍不住骂了句禽兽。

  杨祁天摆手,看着被关在铁笼里一脸惊恐的杨继真目中竞没有一丝怜惜,好像那只是一只牲畜而不是他的儿子。

  笼子有两米高,三米多长,三米多宽,稍微活动一下就到头了。杨继真跪坐在地上,两只手死死抓着铁笼的栏杆摇晃,时不时看一眼身后那具同他一起呆在笼里的死尸,若他有毛,此时一定炸了一身。

  场里被扔进了另一具尸体,但这具,是活的。他受人所控,头嘎嘣嘎嘣转了一圈,最终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吊在脖子上,双眼睛直勾勾的看向杨继真。尽管知道死人是没有眼神的,可杨继真还是惊恐的瞪大眼睛。

  那尸体拖着双腿,哒哒朝笼子走去。

  杨继真猛坐在了笼子里,惊悚的看着那逼近的走尸,不敢再去抓笼子栏杆,蹬着腿忙不迭往后退,才退了没多远,后背就撞上了笼中的尸体。前后两具尸体夹击,杨继真再也顾不得什么约定,哭喊:“丹枫,丹枫救我!救我!”

  笼子顿时四分五裂,动手的却不是戚丹枫而是杨祁天。镇魂铃哐啷扔到了地上,在杨继真面前打了个转。

  杨祁天面无表情道:“不想被咬死,自己控尸,撕掉它的脑袋。”

  杨继真看着镇魂铃,好似面对洪水猛兽,露出惊恐的眼神,又连连后退。

  那具走尸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浑身散发着腥臭,失去了笼子最后的保护,杨继真就像是一直待宰的羊羔,那腐尸猛的张开大口,杨继真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他看到腐尸嘴里参差不齐的牙还有那被人割掉一半的舌头。惊恐至极已经呼喊不出,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怪叫,那一声变了调,不像人,更像是动物发出来的。

第35章 真枫篇(六)

  眼看那腐尸已吞掉杨继真一半的头,再不阻止,他真会被咬掉脑袋,杨祁天冷眼站在一旁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危机时刻戚丹枫冲进场内,挥袖将走尸四分五裂,他知道自己犯了冲撞,撕碎走尸后垂眸跪在地上。

  杨继真已经吓痴了,眼睛浑圆看着一个方向,额上沾着腐尸嘴里蹭的污血。

  杨祁天居高临下撇着二人。

  “没用的东西!”

  他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震袖对旁边侍卫道:“今夜把少宗主送到乱葬岗去,不许任何人陪同。”最后五个字特意看着戚丹枫咬的重了些。

  戚丹枫垂眼,杨祁天走后轻轻将吓痴的杨继真护在怀里。

  熟悉的怀抱让杨继真清明了些许,缩成一团,干瘦小手死死揪着戚丹枫的衣袖。

  戚丹枫摸了摸他的头:“少主人别怕。”

  陈相与暗道。如果当初自己知道杨祁天这么虐待儿子,他一定想办法把杨继真偷出来,即使送到寻常人家粗茶淡饭碌碌一生也比现在要好。

  杨继真还未完全缓过来便被侍卫粗暴拎到肩上扛到了乱葬山,一路上他摸爬滚打,拼了命挣扎哭闹可都没用,那只手臂死死锢在他腰上,他扑腾着双手,鼻涕眼泪横流,大声对着后方的戚丹枫呼救,戚丹枫好似听不到一般始终垂着眼,轻轻冷冷不去看他。

  他被扛到了山顶扔下,一落地火烧似弹起,扑在戚丹枫脚边,抓着他袍子死死不松手。

  哭着哀求道:“丹枫,丹枫我求求你,别把我丢在这里,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他不敢去看周围残冢腐尸,只敢看着戚丹枫的脸,看着他眼角那颗垂下来的泪痣,哭着乞求,乞求……

  “少宗主。”戚丹枫蹲下,将伏在他脚边的杨继真拉起来,脱下自己外袍来披在他头顶,宽大黑袍一下便将他整个人罩住,从头遮到脚,隔绝了杨继真同外界的视线。

  戚丹枫隔着袍子轻轻抱了抱他,俯耳小声道:“少主人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

  “这袍子上我画了符咒,你躲在里边没有任何东西敢靠近。我在山下等你,吹那首你喜欢的曲子。”

  “少宗主,你将来是一家之主,不能在下属面前失了威严,所以,你现在应该怎么做?”

  杨继真明白他的意思,被黑袍罩住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努力憋着不发出声音,呜咽声渐渐消失。

  戚丹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随着同来的侍卫离开。

  夕阳西下,余晖撒在缭乱的乱葬岗上有着说不尽的荒凉。乱葬岗上尽是腐尸白骨,阴气极重,除了乌鸦和某些转食腐肉的爬虫以外,其他东西很少进去。尽管如此,前来的人也一个都没有回去,尽数留在山下保证杨继真的安全,杨祁天再怎么不喜欢他他也是杨家少主,真要出事了,在场之人难逃责罚。

  杨继真独自站在山顶,身躯随着抽搭摇晃,天色渐晚,尽管看不到外边,但也能感觉到四周温度在逐渐下降,夜风吹动旁边一丛枯草发出沙沙细响。

  杨继真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身体猛然绷的死死的,一动也不敢动,此时那件轻布袍子无疑变成了隔断他与外界的铜墙铁壁。

  笛声在此时悠悠响起,乘着带腥味的风,断断续续飘到他身边。那是杨继真最爱听的曲子,讲述的是两个相爱之人不能同生最后双双赴死化蝶的故事,旋律在乱葬岗来回飘荡,凄美之余更添了几分毛骨悚然。

  杨继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一夜的,恐惧到了极点,任何形容都显得苍白。他就在原地站着,浑身的每一寸皮每一寸肉每一寸筋都绷的紧紧的,一动不动。戚丹枫他们离开时候杨继真什么样子,第二天早晨去接他的时候他就什么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他一直死死的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半寸,当袍子被拉开阳光照进来时杨继真被眼泪糊死的眼睛恍惚看到戚丹枫的泪痣在在眼前恍过,那紧绷了一夜的身躯突然就垮了,沉沉倒在戚丹枫怀里。

  杨继真病了,高烧几天不退,丫鬟仆人每天进进出出,源源不断将汤药送来。

  杨祁天皱着眉头来看过他几次,几天不见起色,最终无奈惊动了叶澜。

  叶澜把完脉,看着杨继真惨白的小脸,犹豫再三对杨祁天道:“继真毕竟是极阴之体,乱葬山又是聚阴之地。他年纪尚幼,你不该让他进去,此次他阴气入体又受惊不小,免不了伤身毁神的一场大病。日后那种地方,还是别去了好。”

  杨祁天紧紧皱着眉头,这使他那张本就阴沉的脸更加阴沉。他看了杨继真半晌,才对叶澜道:“有劳叶城主了。”敛袖行礼,亲自将叶澜送出门去。

  戚丹枫垂眼立在床边,待二人走后他才上前,握了握杨继真那瘦小的手。

  是夜,一道黑影起起落落闪进言灵山庄东南边角的一座小院中。

  在门口就听到里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戚丹枫推开门,屋内那股苦涩的药味便弥漫出来。他蹙了蹙眉头,进去后顺手掩好了门。

  “你来了。”躺在榻上的女人掩着嘴一边轻声咳嗽着,一边扶着床帏坐起来,她看起来三十多岁模样,头发稀稀拉拉的在脑后挽成一个盘髻,眼窝乌黑深邃,唇色苍白,一看就是个久病缠身,命不久矣的模样。

  这个人陈相与认识,是杨夫人,杨祁天的正房妻子也就是杨继真的生母。自陈相与入世之时便听说,此人病入膏肓,终年闭门谢客。戚丹枫深夜来这了,难不成是——幽会。

  戚丹枫行至床榻边坐下,看着杨夫人忧虑道:“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感觉病又严重了。”

  杨夫人掩着嘴低头咳嗽了几声。“老样子了,一直这样。”

  “我上次说的那地方,你去找了吗?”

  戚丹枫垂眼摇了摇头。“以我现在的身份,还接近不了。”

  杨夫人道:“不急。”她侧了侧身子,头轻轻靠在戚丹枫的肩膀上,戚丹枫极为自然的揽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靠在怀中。

  啧啧啧,陈相与咋舌,自己竟然知道杨祁天那厮有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当真爽也。

  杨夫人那久缠病榻憔悴的面容露出一丝小女孩才有的甜蜜,她看着戚丹枫的侧脸,柔声道:“千乘哥也别太着急了,万事都要谨慎,杨祁天这个人阴险狡猾连爹当年都被他骗了,你千万小心,别被发现了。”

  戚丹枫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杨夫人点了点头,掩嘴又是一阵咳嗽,戚丹枫轻轻为她顺着背。有些心不在焉道:“继真他……最近病了,很严重。”

  “不要跟我提他!”杨夫人突然激动起来,捂着胸口极力压制着胸口翻涌的气血。

  “待你拿回聚魂引,将他和杨祁天那个狗贼一起杀了!”

  戚丹枫垂眸。“他是你的儿子。”

  杨夫人厉声道:“我没有儿子!”

  “当年杨祁天为了聚魂引将我契氏灭族!若不是我有聚灵之体他怎会留我?儿子?”杨夫人冷笑,眼眶红了一圈,泪水从空洞的眼中流了出来,她捂着脸痛苦道:“我的一生就这么被他毁了,我不愿的。”当年杨祁天为了子孙后代能得到聚灵之体的天赋,将契月溪囚禁起来,强行与她生了孩子。

  戚丹枫轻轻拍着她的背。“我说过的,阿溪,我不介意。无论你多恨杨祁天但继真是无辜的,这些年他在杨家也没有得到好的照料。”

  “待我拿回聚魂引,替叔伯报了仇就带你们离开这里,我们回千岛,我会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我们再也不出来了。”

  杨夫人愤愤抬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杨继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看到他就会想到杨祁天当年如何禽兽,如何强迫与我!”她死死的将手中被角拧在一起。“让我觉得恶心!”

  “杨继真一定要死!跟杨祁天一起死!”

  陈相与简直不敢相信,杨继真摊上的是什么父母,亲爹虐待他,亲娘又对他恨之入骨。

  “你累了,好好休息。”戚丹枫扶她躺好,为她擦干眼角的泪。临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

  “阿溪,我知道你恨。但继真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们同杨祁天的恩怨不该迁怒于他。你……好好想想吧。”他停顿了下。“继真有聚灵之体,聚魂引若传给他其实比给我更加有用,你清楚的。”

  说完,没等杨夫人回答,他便推门离开了。

  陈相与心想: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真心对待杨继真,那大概就是戚丹枫了吧,也难怪杨继真一门心思的想要复活他。

  杨继真昏迷了五天后幽幽转醒,戚丹枫一直守在床边,时不时摸摸他额头,看烧退的怎么样。杨继真醒了以后先是呆滞了许久,而后视线才逐渐清明,他微弱的唤了声:丹枫。

  戚丹枫道:“我在呢,少宗主。”

  杨继真费力扭过头看到他,这才松了口气。他一醒,身旁的丫鬟仆人便又被撤走了,只留戚丹枫一人照顾。

  陈相与咋舌:这杨祁天可真狠。

第36章 真枫篇(七)

  经过这么一场大病,杨继真更虚弱了,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都下不了床。这也难怪,毕竟他食的太素,补气力的东西哪是汤水补药能代替的。戚丹枫也明白,于是偷偷弄了一碗肉糜来给他吃。

  杨继真把着碗,虽然馋的很,但还是眼巴巴问:“我不是不能吃荤腥吗?”

  戚丹枫道:“只吃一点没关系,少宗主还小,不吃肉会长不高的。”

  杨继真犹豫:“可是……”

  戚丹枫道:“放心吧,除了我俩没人知道,宗主也不会知道的,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

  听他这么说,杨继真放宽心,一碗肉糜吃的狼吞虎咽,最后连碗都舔的干干净净,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东西。

  自那以后,戚丹枫每日给他端来例进的汤药外还会时不时的弄一些滋味肥美的鱼或是煮的十分烂糊的肉食来给他吃。

  这都是杨继真以前不被允许食用东西。戚丹枫总是藏在袍子里跟药膳一起端来,杨继真吃的干净,戚丹枫再把空碗罐一起端走。从未被任何人发现。

  这么一件小事却让杨继真紧张又兴奋,也可能是因为跟戚丹枫之间有一个相守的秘密,让他觉得更加开心,精神也足了不少。

  病好以后,正赶上屠苏城最为盛大的节日——鬼节。屠苏城以尸术闻名,死者的节日便尤为盛大。鬼节比新年都隆重,早半个月城内便开始准备祭祀,放灯等仪式。

  戚丹枫带着杨继真从连廊上有过,闻到空气里飘来熏的苦艾草的味道,杨继真停下,小心的吸了吸鼻子。

  “怎么了,少宗主?”

  杨继真腼腆的笑笑,摇了摇头。看着高高的院墙,不明所以的道了句:“真好啊。”

  戚丹枫不解:“什么?”

  杨继真看着院墙外的天空,目中毫不掩饰憧憬之色。“上次去江家酒会,听江西泽说蛊宗常带他翻墙出去,去好多地方玩。他房间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还有一个面具,他说是鬼节的时候在屠苏城买的。”

  戚丹枫同他一起看着墙外的天空,淡淡道:“那个任性的江家少爷。”

  陈相与算着时间,那时候江西泽已经跟杨继真冲突过了。二人就是在那次酒会上生的矛盾,江西泽带一帮孩童去房间里玩,展示自己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杨继真无意中打翻了他什么宝贝,江西泽气急,拔剑相向,幸亏戚丹枫及时挡下,杨继真这才活下来。江西泽为此生了好久的气,但看杨继真说话的样子,这小孩还真不记仇。

  杨继真嘿嘿笑了笑,低下头。“很羡慕他。”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磕磕绊绊道:“江西泽他……很厉害。还有很多人疼,还能去……好多地方。我不行,虽然就在屠苏城里……也没去过鬼节……”他声音越来越小,目光逐渐暗淡下来,脸上却还挂着痴痴的笑。

  “既然没去过那就去一回吧。”

  闻声杨继真先是惯例的一个哆嗦,而后惊恐看着突然出现的杨祁天。

  杨祁天看着杨继真那一脸恐慌,轻轻簇着眉头。他每次见到杨继真,脸上就没有过好颜色。

  杨继真不敢看他往戚丹枫的身后缩了缩。一副要吓哭了的表情。

  杨祁天眉头皱的更深了,那张脸更加阴沉。

  “明日不必修行课业,带少宗主出去玩一天。”

  说罢负手而去。

  戚丹枫把杨继真从身后拉出来。

  “少宗主听到了吗?明日可以出去玩一天。”

  杨继真显然还陷在恐惧中没有出来,听到戚丹枫的话木讷的点了点头,后知后觉瞪大眼睛。“出……出去……玩!”最后一个字音量都提高了,这对唯唯诺诺的杨继真来说还是头一遭。

  杨继真也此开心的一个晚上都没睡着,第二日早起依旧精神抖擞。

  戚丹枫领着他出了言灵山庄。“少宗主想去哪?”

  “去……去……”杨继真激动的说不出话,心里眨眼间便闪过十几个想去的地方,最后结巴了半天道:“先去城外看百里屠苏草……江西泽说特别漂亮。”

  于是戚丹枫就先带他去城外看了粉绒绒的百里屠苏,而后二人在街边吃了小豆腐,买了糖人,果子……晚上在街上看了灯,看了摔罐子,杨继真一直瞪着眼睛四下看,都舍不得眨一下,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间。

  两人玩到很晚,戚丹枫才拉着的杨继真的手,在他一步三回头的不舍中,将他带走。路上遇到一个挑担子的货郎,筐里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小东西,戚丹枫拿了一个鬼面要给他,杨继真惊慌摆手。他怕这东西。自己拿了一根挂在边上的短笛,对嘴吹了吹,没有吹响,但他还是攥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戚丹枫把两个东西一起付了钱就把那个鬼面戴在脸上。

  “少宗主之前不是说江公子有一个面具,你不想要吗?”

  杨继真摇了摇头。“不要,吓人。”

  “少宗主既然羡慕江公子,为何不像他一样,胆子大些,你若有脾气,那些家仆也不敢怠慢你?”

  杨继真摇头。“我不想让别人怕我。我也不想做家主。”

  戚丹枫道:“为何?”

  杨继真道:“做家主就要杀人,我不想杀人。”

  戚丹枫道:“你不杀人,别人便会杀你。你若不去争,待二公子长大成人,也容不下你。”

  杨继真似懂非懂的看着戚丹枫,好半天才道:“那到时候丹枫还会陪着我吗?如果我不是少宗主了,丹枫还会陪着我吗?”他多多少少能理解人往高处走的概念,身边的的每个侍卫奴仆都在努力巴结,努力的往上爬。戚丹枫是少宗主的随侍,若他不是少宗主了,戚丹枫还会陪着他吗?

  杨继真努力让自己看的坚定一些。“如果丹枫要我去争,我就努力去争。不把少宗主让给别人。”

  戚丹枫看着他,目光从面具的两只眼睛中投出来。

  杨继真回望他。

  戚丹枫道:“少主人不是怕这个面具,为何现在不怕了?”

  杨继真道:“因为是丹枫戴着啊。”

  戚丹枫垂下眼。“我戴着就不怕了吗?”

  杨继真仰脸看着他,肯定的点了点头。

  戚丹枫道:“少主人害怕尸体,那我的尸体,少主人会怕吗?”

  杨继真惊恐的睁大眼睛,戚丹枫感觉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抖了一下。

  他摸了摸杨继真的头,摘下脸上的鬼面,眼睛弯起露出跟平常一样的笑。

  杨继真唯唯诺诺窝囊道:“我……我也不知道。”

  送他回到房间,服侍他上了床,杨继真闭起眼睛乖乖躺着,玩了一天竞也不觉得困,只要跟戚丹枫待在一起他就格外的有精神。戚丹枫轻轻吹熄了房中的灯,黑暗中在他床边坐了许久,他以为杨继真睡着了,便很轻很轻的道了句。“少宗主,我累了。”

  杨继真突然觉得心头一揪,他道:“那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戚丹枫一愣,摸着他的头笑了。

  “少宗主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陈相与有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的几天,尽管戚丹枫表现的跟往常一样,可陈相与总觉他在密谋什么。

  夜幕降临,这一天戚丹枫同往常一样服侍杨继真宽衣睡觉,待他睡熟后熄灯离开。

  躺在床上的杨继真睁开眼,掀掉被子,黑暗中摸索下架子上的衣服,轻手轻脚穿好,蹬上鞋子,心一直紧张的砰砰跳。

  今日是戚丹枫的生辰,杨继真一早就打听好了的。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胆大,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借着月色踏上青石小路,躲过守夜门生朝戚丹枫的房间飞奔而去,一路上心跳的飞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隔着很远就看到戚丹枫房间灯还是亮的。

  杨继真暗道:太好了,丹枫还没有睡。

  他小跑过去。门虚掩着,杨继真小心翼翼的从门缝往里张望,桌上点着灯,但戚丹枫却并不在房内。去哪了?

  “少主人!你怎么在这!”戚丹枫猝不及防出现在杨继真身后,惊得他一个激灵。

  戚丹枫好像比他更惊,焦急把他往旁边一扯,呵斥道:“赶快离开!”

  杨继真从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顶着他的目光怯生生问道:“怎么了?”

  戚丹枫飞速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远处传来杂乱脚步声,正往这边靠近。

  杨继真仰着脸笑:“今天是你生辰,我记得的……”

第37章 真枫篇(八)

  戚丹枫的脸上空白了一瞬,在那一瞬间下定决心。

  一把将杨继真捞起夹在臂弯,三两步进门,打开对门柜子丢进去。

  杨继真后背撞在了柜子上,这一下撞得不轻,然戚丹枫没有丝毫安抚之举,从怀里掏出一本册页塞进他胸前衣襟中。匆忙又紧张道:“少主人,你就呆在这里,就呆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能出来,千万不要出来!听到没有!”

  戚丹枫突然垂下眼而后猛的抬起,目中前所未有的严厉。

  “少宗主,我要你去争,你要做杨家的主人。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即使以后的路只有你一个人,也要坚强!不要害怕,只要你说你是少宗主,杨家就是你的!没有人可以从你手中把他抢走,任何人都不行!”

  “我会是你手中最强的刀。”

  杨继真被吓到了,怯生生的点了点头,柜门砰的关上。狭小空间顿时漆黑,只有两扇柜门间的缝隙有那么一小道光。杨继真微微往前趴了趴,透过缝隙,看着外边的情况。

  杨祁天带着一群人呼啦涌进来,戚丹枫站在房中不退不避。左侧门生手里架着一个病恹恹女人。

  杨继真睁大眼睛,那是他的母亲。双手搭在柜门上刚要推,想起戚丹枫的话又放下了。他自出生起就被安排在独院,杨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卧榻很少见人,只有每年除夕夜,杨继真才能见到她一回。

  母亲不是病的很严重吗?怎么会在这里?

  “戚丹枫。”杨祁天眯起眼睛,眉头皱纹愈发深邃阴冷。

  “你藏的可真深,我早该想到,戚丹枫,千岛契家,红叶家徽。当年契家有个养子在外,我没有寻到,没想到这个多年了,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戚丹枫抬起眼,没有以往那般低眉顺眼,他看着杨祁天。“有何不敢!”

  “我行事光明,不像你。当年你落难,契家好心收留,没想到你却恩将仇报!”

  “光明磊落。”杨祁天抬眼,旁边侍从将架着的杨夫人往前一推,她本就病入膏肓,如今又怎能站稳。

  戚丹枫上前赶在她落地之前接住抱在怀里。

  躲在柜中的杨继真瞪大眼睛,愣愣看着这一切。

  杨祁天冷笑。“这就是你说的光明磊落。勾引有夫之妇。这个贱人也不知羞耻。嫁给我这么多年一直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原来是对你念念不忘!”

  戚丹枫看着契月溪憔悴的面容,轻柔的为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勾引有夫之妇?”他冷笑。“我与阿溪自小便有婚约,若不是你趁我外出,杀了契氏一族将她掳走。如今她已是我的妻子!”

  这曾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是无数个日夜里朝思暮想的人。

  契月溪枕着他的肩膀,扯了扯苍白的嘴角,扯出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

  这么多年,杨祁天从未见她笑过,一次都没有,更别说笑的这么甜蜜。可此刻,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她竞在别的男人怀里笑的那么温柔。

  男人的自尊心一向可怕,更何况是杨祁天这种独断强横之人,怎能受得了这当面的绿帽子。一步上前粗暴的扯着肩膀甩开了倚在戚丹枫怀里的契月溪,揪着戚丹枫的领子红着脸暴怒道:“我再问你们一遍!聚魂引在哪!”

  契月溪重重摔在地上。趴在那里半天没有动,显然是摔得不轻。

  陈相与一项怜香惜玉,此情此景不由怜惜了一番。

  戚丹枫被他揪着领子,扯动嘴角,直视杨祁天恨缓缓道:“在一个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杨祁天一把将他摔在地上,旁边的门生把他制住,对他搜身,戚丹枫挣扎着,还是没能逃过,那个门生从怀中摸出一本册页双手捧到了杨祁天面前。

  杨祁天拿在手里,蹲下在戚丹枫眼前扬了扬。

  “戚丹枫,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有问题,但我却把你放进来,你猜是为什么。”

  戚丹枫也明白了,契月溪将聚魂引藏了这么多年,杨祁天怎么逼她都不肯说,所以才将他放进来,让他带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挣扎了两下,伸长脖子愤恨道:“卑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祁天大笑起来。

  陈相与知道,真正上当的是杨祁天。戚丹枫在作戏,杨祁天得到的秘籍是假的,那本真正的聚魂引此时就在柜子中,杨继真的怀里。

  戚丹枫已无价值,杨祁天扬剑抹了他喉咙。

  戚丹枫睁着眼睛倒在血泊中,杨祁天甩了甩剑尖的血,看向昏昏沉沉的契月溪冷冷道:“是生是死,你自己选吧。”

  陈相与胸口好像有一口钟被人撞了一下,眼前刹间一白,视线缓缓清明,眼中也恢复神采。

  “陈相与,你怎么样了?”江西泽见他转醒,面上可见的一喜。

  “我……”陈相与从他怀里起身,揉着脑袋,拍首回神时看到他那抹还未消散的笑容。

  有些诧异,自他重生以来,江西泽少见会有欢喜。这是该有多开心,才会笑。

  他低下头用力揉着浆糊脑袋。“我没事。”

  江西泽嗯了声,敛了所有神采,眉目清扬,又是一片霜雪之貌。干将靠在膝上还未归鞘,他将陈相与扶坐起来,提起膝上干将握在手中,抬目看向杨继真。

  “西子……”陈相与按住他握剑的手。手臂一沉,干将的剑尖点在地上,发出一声金石相碰的脆响。

  江西泽转目看向自己的手。

  陈相与忙松开。

  江西泽再抬头,眸中冷意已经淡了几分。“我说过血煞阵失败了。”

  杨继真早就醒了,一直浑浑噩噩的坐在那里,闻言回首。陈相与一惊,他七窍流出的血痕都还没有擦,此时干了大刺刺布在枯黄脸皮上,就像一个受过刑的厉鬼。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将摄魂铃执在手中,眼白狠狠瞪着江西泽。

  “我要你偿命!”

  就在江西泽方才闯入劈碎法阵的那一刹那,戚丹枫本来已经归体的魂魄散了,比死亡更可怕的魂飞魄散。

  江西泽正好心中郁结,执剑迎上。

  陈相与错身挡在两人面前,大喊:“等等!等等!”

  杨继真精血亏损,哪有什么力气,方才只是行了一步便跪倒在地,死死抓着摄魂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江西泽冷脸向前一步将陈相与拉回身后。

  “西子西子。”陈相与又钻出来,挡在他面前,拉住他握剑的手腕,对杨继真道:“他说的没错,你的血煞阵确实失败了。”

  杨继真仰头冷道:“若是失败,那你呢!”若真是失败,陈相与复生如何解释。

  陈相与道:“你的招魂之术是是来自那本秘技聚魂引吧。”

  杨继真诧异:“你怎知聚魂引?”

  “额……”陈相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委婉道:“不好意思啊,刚才戚丹枫魂飞魄散的时候,我看到他生前的一些记忆。”

  杨继真缓缓睁大眼睛,瘦骨嶙峋的脸上眼眶本就显大,如今就那么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陈相与,还挂着血痕,真是要多惊悚有多惊悚。

  陈相与舔了舔嘴唇,继续道:“方才就算西子不闯进来,你这血煞阵也不会成功。你感觉到了吧,在你快死的时候,有个人把你从血煞阵里送了出去,是醒过来的戚丹枫。聚魂引乃契家秘技,戚丹枫自然是知道的,也知道你这重生法不过是换命法,他不想以你之命换他的命,所以他舍弃了自己生之机会。”

  杨继真愣愣看着他,方才昏沉之间,他听到了那人的声音,感觉到了那人将他抱起从阵法中送了出来。

  心中是清楚的,可是他不愿意相信。“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生之所望,半生追求血煞阵,追求的复活之术,最后失败的原因,竟是戚丹枫自己的不愿。

  杨继真垮了下去,他将头埋在手中。“他在恨我,他不愿意再见我,他不会原谅杨家,不会原谅我。”

  陈相与不分场合的笑了,他失笑道:“他要是恨你,会给你聚魂引?会在生死一线之时放弃自己重生的机会救你?”

  杨继真捂着脸,缓缓缩成一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他嶙峋的肩膀在抖。

  他哭了。

  犹如小时候无数次的哭泣,但戚丹枫死后,他再没有如此懦弱。

第38章 真枫篇(终结)

  陈相与知道他经历的一切,心中便多了份怜悯,蹲下去轻轻搂住他。

  “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句话一出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口子。

  杨继真突然厉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渗人,没有底气,却让闻者忍不住心伤。

  究竟是有多无助悲哀,一家之主却在两个外人面前嚎啕大哭。

  陈相与轻轻拍着他的背。

  江西泽垂下眼,将干将收入鞘中。

  不知过了多久,杨继真的哭声渐渐止住,他抬起头,自怀中掏出手帕,将脸上血泪擦干净,敛了敛心神,缓缓吐出一口气,一个人将事情在心中憋的太久,难免会累。

  “其实聚灵之体不是一种天赋,而是一种血脉传承。”

  “在海外千岛中有一个契家,他们不与外界往来,拥有正统血脉的契家人都是聚灵之体。”

  陈相与挑眉,隐世家族?

  “杨祁天年轻的时候,不知从哪得到知这个消息,带了随从出海去寻,结果在迷阵中失了方向。被当时契家的家主,也就是我的外祖所救,带回了岛上。杨祁天在岛上养好伤后,便打起了聚灵之体的主意,为了不让这个秘密外泄,他下药杀光了岛上所有人,唯独留下了我母亲,带回了言灵山庄,囚禁起来,生了我。因为母亲是聚灵之体,所以我也是。”杨继真毫无波澜的讲述这狼心狗肺的故事。

  陈相与蹙眉,这跟在记忆中看到的完全对上了。

  “但是契家有一个养子叫契千乘。”仰头看向不远处伫立的行尸。“就是丹枫。那时他年少贪玩跑出岛躲过一劫。回来后发现族人都死了,唯独不见母亲尸首,就出来寻。听说屠苏城少城主有聚灵之体,他便混了进来,寻到母亲……”

  杨继真迷茫抬起头,看着陈相与。“这些都是我事后调查出来的,你看过丹枫的记忆,是否真是这样的?”

  陈相与道:“我只看到他进言灵山庄以后到他死的记忆。前边的部分我并没有看到。”

  杨继真道:“那你都看到什么了?”

  陈相与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我看到你小时候怕尸体怕的要命。还看到你吓尿裤子,还有偷吃肉……”

  杨继真摇头,他撑着摄魂杖缓缓站起来。“丹枫死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聚灵之体本就不能食荤腥,他死后我便开始潜心修炼。”

  陈相与道:“修炼……尸道?”

  杨继真沉沉点头,缓慢道:“丹枫是我第一具尸傀。”

  陈相与睁大眼睛。想起戚丹枫那句:我会成为你手中最强的刀。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一夜,杨祁天走后,我从柜子里爬出来,去了乱葬山,把丹枫的尸体偷了回来,藏在床底下。”

  那一夜,他独自一人爬上了乱葬山。在一堆荒草枯骨中,颤抖着刨出戚丹枫的尸体。

  他抱着他的头,掏出手帕,就像戚丹枫平常做的那样,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泥污。

  那个胆小懦弱的孩子,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恐惧。他抱着尸体,在乱葬岗上坐了一夜。

  那一夜,风抚白骨,犹如鬼泣不绝,鸦惊于梦,乍起八方齐鸣。许是知道从今以后没人能再为他抵挡八面来风,那一夜他什么都不怕。

  天亮的时候,他咬开带腐污的手指,就着血,颤抖在戚丹枫失了血色的脸上画了符箓。

  用他此生最痛恨的控尸术,亲手将他此生最爱的人变成了他惧怕的行尸。

  那个胆小怯懦的孩子一夜长大,再也没了眼泪。

  训奴,杀弟,弑父,那个在尸房吓尿的孩子,一步步踩着枯骨成为了杨家家主。

  “后来,我用那个老头子心心念念的聚魂引,杀了他。可笑的是,那人是个疯子,死在亲儿子手里竞还笑得出来。”杨继真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诡异的笑。

  他摇了摇手中的镇魂铃,戚丹枫缓缓往前行了两步,向往常一般跟在他的身后。

  陈相与悠悠的看了眼静立在那里的走尸。

  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是当初戚丹枫计划好的?他早就知道自己被杨祁天发现了,也是故意要杨继真知道一切,给他聚魂引,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陈相与失笑摇了摇头,无论真相如何,别人家的事与他何干。

  杨继真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你们方才说,我的血煞阵是换命之法,我想不通,既然如此,为何无垢还活着?”虽然这次失败了,但他很快从打击中回过神来,继续钻研血煞阵的不足之处,准备改进。

  见他还不死心,陈相与无奈笑了笑,看了眼江西泽,情蛊之时是定不能说的,但看杨继真这么痴迷,也是个可怜人。

  “若你能找到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的物事,事先服下,那在启动法阵后便可凭那物吊住最后一口气息。你就不会死。”

  杨继真仔细想了想。

  “这倒是个办法,若是法阵行不通便可以从入阵人身上下手。确实可行。”

  “到时候还要再次劳烦陈先生。”他微微作揖。

  江西泽抬眼。“你敢。”

  杨继真嘲讽一笑,似乎一点都不把江西泽放在眼里。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赤色小丹递给陈相与。

  陈相与没有去接。“这是什么?”

  杨继真道:“此为逆魂丹,食之可改变躯体容貌,让他与你的魂灵相符。”也就是说,吃了这颗丹药,就能将陈皮这具壳子改变成符合陈相与魂灵的躯体。

  陈相与犹豫。“为何要给我?”有此奇效的丹药应当珍贵,杨继真就这么轻而易举给了他?

  杨继真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

  “今日我心情不好,不想多言。吃完走吧。”

  陈相与赶在江西泽生气前把他拉走了。

第39章 情蛊发作

  屠苏城外蜿蜿蜒蜒驿道上,秋风萧瑟百草枯。陈相与有一搭没一搭踢着脚边石子,双手抱着胸,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西泽跟在他身后,步伐平稳八风不动。

  “那个……西子。”陈相与揶揄道:“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你先回去吧。”

  江西泽道:“无妨,我陪你。”

  陈相与无奈,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前边走着。

  走了一会儿,两人鞋面上都蒙了一层薄薄尘土。江西泽的斗篷随着风沙鼓荡,在一片枯黄土色中像一只摇摇欲飞的蝴蝶。

  路旁有一个驿站,在此人烟稀少之地倒是罕见。

  陈相与回头看了眼江西泽,他已经把兜帽拉了上去,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他失笑,小少爷还是小少爷,经不起这风吹尘土扬。

  走上前去敲开了前方木封门。

  “来了来了。”老店家姗姗来迟,从里侧把板子一片片拆开,看到门口是两个器宇不凡的年轻人,脸上先是一愣,然后让了进来。

  店里有些昏暗,还未掌灯,陈相与粗略环顾了下店内,物什什么并不算干净,看样子许久不曾有过客人了。

  陈相与在他擦好条凳上坐下,吹了吹桌面的灰尘,挥手笑道:“老板开驿站这么早打烊?”

  老板笑了笑。“像公子这样住店了就算关了门也会来,不住店的我开门他也不会进。”

  陈相与道:“您倒是想得开。”

  老板点了油灯端过来,倒也实在。“话这么说纯属好听,这段不太平。早点关门省事。二位公子吃点什么我去准备?”

  陈相与道:“随便来几个小菜就行。这有酒吗?”

  老板道:“有我自己酿的粗酒,公子喝得?”

  陈相与拎起老板放下的抹布,撸起袖子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道:“这有什么喝不不得,来两坛。”

  老板爽利应了声“好。”就转到后院去了。

  陈相与擦完桌子把抹布叠好放在一旁。洗了手,烫了茶杯碗筷,这才坐下。

  江西泽垂着眼,默默看他操持。

  陈相与并非想干而是他静不下来,一旦静下来,面对江西泽要跟他说些什么。他现在不想面对他,只想逃。

  江西泽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头,缓慢扣紧胸口。

  陈相与从茶杯上方水雾里收回视线,扶着他肩膀道:“怎么了?情蛊又发作了?”

  江西泽压了声音。“无妨。”

  陈相与蹙眉,目光停在江西泽的胸口处。“你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得想个办法起码让它休眠才行。”

  江西泽警惕看着他。“你要做什么?”据他所知,让情蛊休眠的方式只有一个,蛊师亡。

  “你别那么看着我。”陈相与有些无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猜到江西泽在想什么,尴尬解释:“我……不会去死的。”

  虽然说自尽是最省事的方法,可他怎么放心这个孩子。江西泽费尽心血将他救回来,他再去自杀,兜半天圈子图什么?

  江西泽收回目光:“你不用担心,不疼的。”

  陈相与被他掩耳盗铃的方式逗笑了。“江西泽,我是一个蛊师,下什么蛊,受什么折磨比你清楚多了。你还想骗我?”

  被拆穿后的羞耻,江西泽道:“你可以闭嘴了。”

  陈相与依言闭嘴。

  老板很快张罗了几个小菜,托着一个大托盘出来。

  菜色还算丰盛,一一端下后,陈相与问老板。“你吃了吗?”

  老板将托盘夹在腋下道:“还没呢。中午来了两个行脚的,点了几个好菜剩了不少,扔了可惜,我一会热热。”

  陈相与摆手道:“吃什么剩饭,来来来,跟我们一起。”

  老板自然不肯,摆手道:“这哪行,你们是客人。”

  陈相与拉着他的胳膊,脸不红心不跳道:“这有什么不行,我一见你就觉得面善,特别像我死去的爹,忍不住就想跟您亲近亲近。”

  一直恍若无物的江西泽不由抬了抬眼皮,这么多年他依旧没有习惯陈相与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自小被清平君养大,哪有什么爹。

  耐不住陈相与热情,老板只好端着自己的海碗跟他们坐到一起。

  陈相与倒好酒熟络道:“老板怎么称呼?”

  老板受了他的恩惠,自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姓刘。”

  陈相与顺口道:“刘老爹啊。”他给老板夹了两筷子菜,老板受宠若惊连忙端起碗接着。

  陈相与端起酒小小抿了一口。“刘老爹刚才说这边不太平是怎么个不太平法,这荒郊野外难不成也有宵小之辈。”

  刘老板趴了口饭,鼓着腮帮子道:“宵小之辈倒是没有,只是从半年前开始,一到夜晚总有些奇怪的声音,从南边传来,像是什么野兽,数量不少叫的还挺吓人。”

  “野兽?”陈相与轻笑,放下酒杯。“翻过南边那座山不就进了苗疆吗?”

  “哎呀,可不是。”刘老板反握筷子指点道:“那边住的可都是天上飞的大人物,身上带着五颜六色的光,什么蛊宗蛊虫的,可不敢招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相与微微一笑,赞同道:“嗯,炼蛊的没一个好东西。”

  老板赶紧挥手,瞅了瞅窗外,嘴里还含着一口来不及咽下去的饭,压低声音紧张道:“这话可不敢说。这些放蛊的,凶着。就我年轻那会儿,大概二十年前,这一道有个挺厉害的魔头,那家伙,一夜之间把几万人化成白骨,可了不得。”

  陈相与刚入口的酒喷了出来,他抬袖擦嘴边的酒惊诧道:“几万人!”

  “这传言也太过分了吧,白城风家上上下下也就几千人而已。”

  老板笃定反驳道:“就是几万人,几十万!”

  陈相与眉头抽动了两下,这传言可真够失真的,杀了多少人他这个凶手会没数吗?但也无法反驳,只能撇嘴。“你见过?”

  “没有。”老板夹了筷菜进嘴。“外界都是这么传的,你们年轻不晓得,那几年传的可凶了,这里本来除了我还有几家开店的,都搬走了,不敢再和这些养蛊的沾着。”

  “哎,话说你们两个年轻人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个老板也是个热性子,才半顿饭就跟两个人,准确来说是跟陈相与熟络起来。

  陈相与道:“去里边看看。”

  老板看他的目光立刻变的有些古怪。“你们两个也是……”他夹菜的筷子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这样的?”

  陈相与反问。“不像吗?”

  老板看了眼江西泽。

  “他像。你不像。”

  陈相与惊疑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没他白还是因为我没他好看?”

  老板嘿嘿笑了笑,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咆哮。像是什么野兽,却又凄厉。

  陈相与望向窗外,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也不知道是狼还是豹子,天天这样。”老板习以为常的抱怨了句。

  “赶紧吃吧,吃完去休息。这怪声除了有些吵也没啥,山里边的,离这还挺远,不打紧。”

  陈相与低头夹起一块鸡肉,远处又传来一声嚎叫,比刚才那声更加凄厉。

  江西泽抬眼看向他目中带有深意。

  陈相与轻笑,听到第一声他便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人,是人在极度痛苦时发出的哀嚎。他前世也曾丧心病狂的折磨过很多人,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把夹起的鸡肉稳稳放在江西泽碗里。“小孩子要多吃肉才能长高。”

  江西泽蹙眉,放下碗筷。“饱了。”起身,上楼,留给陈相与一个挺拔的背影。

  “哎……”陈相与垂头扶额,本想硬着头皮跟他像以前那样相处,然而好像并非所愿,这情蛊当真害人不浅,一切都变了。

  陈相与吃好后上楼,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江西泽的门口抬手踌躇,欲敲又止。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敲门。

  “进来。”

  陈相与推开门,江西泽端坐在床边,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有事吗?”

  陈相与揶揄。“也没什么事。”对啊,他来这里见江西泽的目的为何?

  “你……好好休息。”说罢,刚要转身离开。

  江西泽的面色一下就变得惨白,要说之前他因为血亏面色是雪白的,而如今又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

  “你怎么了!”陈相与三步并两步至床前,抓住他的手腕,然无一丝脉象,愤愤道:“该死!”江西泽这身体,真的是没得救。

  江西泽腰背弓着,五指紧紧扣着胸口。陈相与便知是情蛊发作。可以往发作从未如此强烈。

第40章 梦魇

  他站在那里,有些无措。“怎会如此厉害。”他虽深谙此道然对情爱不明,对情蛊所知更少,只是当初觉得好玩便随手炼制,真是大祸。

  “我怎觉得它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

  陈相与扶着他,脑中极力搜寻有关情蛊的记载。忽然闪过“交合”二字,愣在原地犹如五雷轰顶。

  江西泽死死揪着床帏,缂丝将手掌勒出血痕。“出去。”

  陈相与看着他强忍痛苦,一时间不知是进是退,他犹豫了许久,最终木讷的转过身去背对江西泽。

  手控止不住颤抖,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手却抖得更厉害了。他用颤抖的手解开腰带,扒去外衣,可能是因为天已凉,身体也禁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他将胸口那股即将井喷的憎恶连同那股逃离的冲动强行压下。颤抖着开始脱自己里衣。

  江西泽自身后撞上,惊的陈相与一个战栗。

  他跌在地上,双目弥了一层血色,几乎是从牙缝里强行挤出来。“滚……滚出去!”

  陈相与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模糊状态,江西泽血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逃似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后背重重倚在门上滑了下去。

  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事情,紧紧揪着自己衣领,将两侧衣襟死死揉在一起。

  飞卿在体内躁动,陈相与顺应将它放出。

  飞卿安静靠近,用自己巨大脑袋蹭了蹭陈相与胸口。他们魂魄相融自是心意相通,陈相与所思所想所苦所恼飞卿皆明白。

  “我没事。”陈相与抚了抚他坚硬的金鳞。“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要救江西泽,可他打破不了心中那层隔阂,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飞卿往后退了退,抬起脑袋吐了吐猩红的信子。

  陈相与道:“你让我救他?”头倚着门,沉默半晌摇了摇。

  “就算我做得出来。可他乃明月剑尊,半生无垢,若能善终必为当世圣人。我……是不洁之人。”

  一人一蛇就那样对坐了半夜,陈相与不放心江西泽,方才他情蛊发作的确实厉害,也不知道现在怎样。

  门还开着,陈相与方才走的匆匆没来得及关上,他的外套还扔在地上。江西泽已经恢复,正在打坐调理气息,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

  陈相与捡起外套搭在肩膀上,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你……怎么样了?”

  江西泽睫毛缓缓上扬,他的侧脸非常的冷硬,淡淡道:“无事。”

  “那就好。”陈相与安了心。他别扭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故作随意道:“我方才……情急之下,唐突了。刚才回房反思过了,方式不当!我是你叔叔,怎么能带坏你呢……你身上的蛊我会想别的方法解的。”

  江西泽看着他,目光没有以往那么冷硬。

  陈相与的心脏猛然停了一拍,强装镇静的回望笑道:“怎么了?”

  江西泽显然是有什么话要说,然而他对视许久又垂下眼。“没什么。”目光移到桌上银白的莫邪之上,并指一挥,莫邪飞起撞到陈相与胸前。

  陈相与下意识抱住。

  “拿着,防身。”说完,他闭上眼睛,不再理会陈相与继续调息。

  陈相与见他脸色并不好看,犹豫再三都没能来口回拒,只能无奈的抱着莫邪回了房间。把剑留在桌上轻手轻脚的支开窗户。

  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让他回头,看着烛光下泛着白光的莫邪,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回去把它拿起来配在腰间,

  乘着飞卿自窗户窜出,一骑绝尘!

  江西泽猛然睁眼,扑至窗前见天边金光划过,融进远方黑影连绵的群山之中。

  目光随即阴沉的可怕。

  陈相与可不是盲目的逃跑,他还记得此行目的,要去千睛城秦家。蛊术最正统的家族,也只有那里会有关情蛊的秘录。陈相与曾在此处堕入无尽深渊又爬上来将它化为九幽地狱。这里于他,意义非常。

  千睛城坐落于群山间,由十八个散落的寨子组成,秦家正处在这十八寨的正中央。远远便见一坐腥绿色的大盘楼,像一条巨大蟒蛇盘在此处。

  陈相与在山坳落下,飞卿入体目中金光闪过,拂袖挥散面前瘴气,踩着黄叶酥草徒步向里走去。

  千睛城二十年前曾被陈相与烧过一回,很多地方是新建。藏书阁也不知建在何处了,陈相与兜兜转转了许久也没找到,只觉面前瘴气越来越浓。蓦然止步,抬手在鼻下抹了一把,抹了一手的乌血。

  仰头环视,哪还有什么山峦松峰,他正处在一片白雾之中。心中不安躁动,捂着胸口暗道糟糕。怎会如此大意,进了迷阵。

  面前的白雾中缓缓走出一人,身形高大头发松散束在脑后,他紧紧盯着陈相与。

  陈相与瞳孔骤然缩紧,惶惶后退,惊呼:“滚!滚开!”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噩梦的开端,他的恩师秦翦。

  “不,不可能,你已经死了!”陈相与哆嗦后退十分惊恐,闭着眼睛嘴里不断重复。“这是幻境,这是幻境。这是幻境……”

  秦翦离他越来越近,对着陈相与缓缓伸出手道:“长清……”

  陈相与洋装的镇静顷刻崩溃,挥舞双手驱赶。“滚开!别碰我,别碰我!”然而他的动作毫无作用,那双手穿过他的手臂落在了脸上。

  “滚开!”陈相与惊恐后退,更让他慌乱的是体内竞感觉不到任何飞卿的气息,召唤也召唤不出来。

  秦翦的手缓缓落到了他的领口,那无数次令他从噩梦中惊醒的冰凉触感。

  “啊——!”陈相与嘶喊着,紧闭双眼,疯子般挥舞双手,反抗着,然而毫无用处。

  亦如那年。

  “啊……”陈相与被剧痛拉回现实,看着自己掌心上有一道口子,正往外流血。

  面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是谁?”陈相与食指压着掌心站伤口起来。警惕道:“为什么要救我?”方才他被幻境迷惑,沉浸其中,是面具人却割破他掌心,助他破了魔障。

  面具人负手沙哑道:“你是陈相与?”

  陈相与蹙眉又瞬间了然。上次飞卿现出二人交过手。他知道自己身份也不例外。

  “你是谁?”

  面具人不答。陈相与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上下打量了下面具人,上次仓忙打了一架没有仔细看,此人比秦暮涯高一些,消瘦挺拔,记忆力中没有与这身量吻合的人。

  “你是秦暮涯的人?”

  面具人沙哑的嗓音淡漠道:“他不配。”

  啧啧啧,陈相与心道,看来此人跟秦暮涯不对付。

  他环顾了下四周。不由蹙眉。“蛊窟?”千睛城内有大大小小几十处蛊窟,是秦家用来饲养蛊虫用的。

  “我怎么会在这?”

  面具人道:“你自己疯疯癫癫跑进来的。”

  陈相与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疯疯癫癫。懒散叉腰道:“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面具人看了他一眼,陈相与感觉到他身上细微灵力波动。

  召出飞卿同面具人召出的金色蜈蚣撞在一起。劲气震的他后退了两步,不由抬手挡着。几乎同时一道凌厉剑气迎面袭来。

  陈相与躲闪不迭,脸颊被擦了一道血痕。

第41章 面具人再现

  他怔怔的看着面具人,心中万分震惊。这人若想杀他,刚才那一剑就算割在脖子上他也避不开,此人剑道之造诣不比江西泽差。

  拇指抹去脸颊乌血。吹捧道:“先生好剑法。”

  面具人反问:“为何不用?”

  陈相与微愣,目光随他落在腰间莫邪上。眯眼笑道:“我不会啊。”

  面具人道:“你师承清平君。”

  陈相与无奈:“这传言都谁传的,也太能胡扯了。你觉得像清平君那样的圣人会有我这种邪魔外道的祸害徒弟吗?”

  面具人垂眼,像是在考虑。

  剑道乃修真界正统之道,平阳府一脉伏生剑阵是传说中剑道的秘技。陈相与明白外界人对此的渴望,然而他虽另修它途却也不会背叛师门泄露秘法。

  不想再跟面具人有过多纠缠,此人虽无害他之意,但着实危险,唤了飞卿,准备离开。

  “你就这么出去,还是会被困在迷阵里。”

  陈相与把将踏出洞口的脚又收回来。赞同道:“有道理。”

  “那你说怎么办?”

  面具人看着他:“御剑守心。”

  陈相与扶额。“我都说了我不是清平君的弟子我也不会用剑你怎么就不信呢。”

  面具人道:“当年清平君于玄门百家前公然承认陈相与便是他的弟子长清。怎会有错。”

  陈相与震住了。当年的真相只是江西泽略微提了一下,具体怎样他也不知。杨继真知他是清平君弟子时就颇为好奇,还以为是江西泽说漏的,原来真的全天下都知道了。

  他失笑。“好吧,我是清平君弟子,但我学艺不精把师父教的都忘光了。”

  面具人低呵句。“不肖!”

  “对对……”陈相与叉腰,死猪不怕开水烫道:“我就是不肖了,要你管啊。”

  地面猛然颤动了两下。

  二人同时看向洞外。

  江西泽携凌厉白虹斩开面前白雾,陈相与看着他摧拉枯朽的将整个迷阵破掉,洞口白雾扭曲收拢顷刻无踪。

  江西泽落在陈相与身边,目光阴沉,剑尖直指面具人面门。

  面具人负手而立,丝毫不为所动,看着墨色中敛着柔和光芒的干将,缓缓道:“至情至性便所向披靡。你与它倒是相配。”

  江西泽剑尖陡然进了一分。

  面具人不慌不忙后退,袖中一枚短剑接出与他对上,激起一片劲气。江西泽目光微沉,紧蹙眉头脚尖一点。不退反进,他那股不服输的执拗劲又来了。

  “小家伙,你与干将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你可知道?”面具人若有所指说完这话,身躯如鬼魅般从江西泽剑下闪过。

  下一瞬已经擒住了陈相与脖子。陈相与被他旋身挡在身前。

  干将刺至,收剑已来不及。陈相与闭上眼睛。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脆响。

  干将段成两半掉在地上,其上的白虹瞬间溃散。

  江西泽目光阴沉的可怕,撇了一眼断裂的干将,向前一步冷道:“放开他!”

  面具人自面具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陈相与被擒住了喉咙说不出话,只剩下双眼震惊看着断裂的干将。

  怎么会?那可是平阳府君亲手打造的仙剑,用料是当世仅有的九天黑金,断不可能会断。

  面具人目光落在干将之上未曾惊讶。

  “干将是至情之剑,攻无不克,唯一的弱点就是莫邪。面对携莫邪之人,无论是谁它皆不会伤。”

  宁肯自断也绝不伤她。若说干将是无坚不摧的矛,那莫邪就是这时间唯一能挡住它的盾。

  陈相与不知,原来干将莫邪还有这等联系。

  身后被人猛的一推,脖子上手松开了。他不受控的撞向江西泽。

  江西泽伸出双臂扶住他。

  金色蜈蚣趁机卷起面具人向洞口掠去,错身而过之际,面具人低低道:“不想受制于人,便将莫邪护在身后,永远都护在身后。”

  面具人走了,江西泽没有去追,松开陈相与,走过去将断成两半的干将捡起。

  “那个……”陈相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佩剑当面折毁便已让人心痛了,更何况还是干将这等神兵,还是因他而起……

  他摸了摸鼻子,局促了半天,最终无奈道:“对不起。要不我赔你……”

  江西泽垂眼看着手里的干将。“与你无关,不必道歉。”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方巾,将断成两半的干将仔细包好揣在袖中。

  远处已有人声攒动,江西泽破阵那么大的动静,自然是把秦家人都惊动了。

  江西泽抽出陈相与腰间的莫邪。“借用。”

  陈相与失笑:“这本就是你的。”

  江西泽拉着陈相与御剑升空。

  陈相与俯视下空,十八寨的人都乘着飞蛊往这边赶来,千奇百怪的虫子在林中穿梭煞是壮观。

  陈相与惊骂:“秦暮涯那个龟孙,不是不练蛊了吗!”

  江西泽稳稳当当御剑,风吹的他衣摆瑟瑟作响。

  空中飘着深绿色瘴气。陈相与伸手为江西泽捂住口鼻。“闭气,有毒。”

  手心下的唇角扯动了一下,痒痒的。陈相与忙收手,煞无其事道:“忘了,你身上有情蛊,这些小瘴小毒伤不了你,也算因祸得福,哈哈。”

  江西泽不言。

  秦家门生已经追过来了。

  陈相与指着下方忙道:“去迷雾沼泽。”

  迷雾沼泽位于一片山谷之间,地势低洼,终年被雾气笼罩,山中不少毒虫猛兽误入后便迷失在此,死于沼泽内,尸身腐烂形成瘴气,久而久之滋生了不少剧毒的之物,连这白雾也有了毒性。

  江西泽御剑划开两旁迷雾,直冲沼泽而去,离地一尺的距离突然刹住,稳稳停下。

  “哎哎哎……”陈相与看着下方正咕噜噜冒泡的沼泽,几乎手脚并用紧紧的抱着江西泽笔直的身躯。“你停稳了,千万别掉下去,恶心死了。”

  他不怕毒,但是怕脏。

  忽觉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他偷撇了眼江西泽,前者神色如常。

  陈相与松开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记仇。

  二十年前,他也曾如此对过江西泽。而且这事的起源,刚好跟前几日见过的杨继真有关。

  那时江家办赏花品酒会。如此轻松的集会,各大家族也都带了自家孩子前来,有谢惜朝、叶彦洵、还有杨继真……大概有十多个吧,其他人陈相与记不清了。

  小孩子熟络起来总是快的,平常难得出来,这次出来看到这么多同龄人都很欢喜。江西泽也像小大人一样尽地主之谊,把自己平常的小玩意都拿出来跟大家分享。

  除了谢惜朝……对啊,陈相与恍然注意到,这小子那时候就开始跟着江世钦了。除了他跟叶彦洵,其他孩子都跟着江西泽进房间瞎胡闹去了。

  但江西泽有个毛病,他虽舍得跟同龄人分享玩具,但自己的衣饰旁人是碰不得的。杨继真刚好犯了这个禁忌,打翻了他床头一个盒子,把里边的东西弄坏了。

  江西泽顿时变脸,气的拔剑。杨继真生性怯懦,打翻盒子的时候就吓的惶惶不安。江西泽一剑刺过去他呆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戚丹枫应时出现,用手臂替杨继真挡下了那一剑,鲜血溅在了江西泽白衣之上,星星点点。他看着衣上血污更怒了,一把丢下剑,怒言要杀了他。

  这么一场闹剧把那边推杯换盏的大人们都惊动了。

  弄清始末以后,江临晚先是对杨祁天致了歉,而后沉下脸呵斥道:“泽儿,跟杨少宗主道歉。”

  江西泽正在气头上,反驳道:“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

  江临晚道:“不分善恶正邪,气则刀剑相向,枉顾人命,你同市井恶霸有何区别。”

  江西泽道:“是他弄坏我东西在先,他的仆人弄脏我衣服。”他狠狠的瞪了一眼杨继真,杨继真吓的缩到戚丹枫怀里。戚丹枫半蹲在地上,按着自己被刺伤的手臂,手上一片血色。

  江西泽指尖白光一闪,映着他狠戾的目光。方才被扔下的剑破空而起朝着戚丹枫刺过去。

  江临晚上前一步劈手震飞,扬手给了江西泽一巴掌。

  “放肆!”

  气急之下那一巴掌没有留手,江西泽的小脸很快便肿了起来。可他并屈服,仰起头冷冷看着江临晚。

  “父亲。”江世钦上前把江西泽护在身后,柔声道:“弟弟还小,今日行为确实不当。他日再管教便可,今日不妥。”拢起袖子对着杨继真拱手拜道:“杨少宗主,我代弟弟向你赔罪,望你海涵。”

  “走开!”江西泽推开江世钦,推得他一个趔趄,还好谢惜朝及时扶住。

  江西泽吼道:“谁要你道歉!我没错!”

第42章 秦暮涯

  陈相与喝的半酣,红衣飘飘提着一壶酒挤上前来。看着江西泽红肿的左脸,蹲下问道:“怎么回事?”

  江西泽冷冷的看着他,不发一言。

  他懒懒的看了下四周。“怎么了?谁欺负我家小西子了?”

  江临晚扶额。“相与你走开。”

  陈相与方才在外围已经将一切看的一清二楚。故意上前来和稀泥。

  他笑了笑,捏了捏江西泽的脸。“他把你什么弄坏了。”

  江西泽愤愤别过脸去,红着眼眶没有说话。

  陈相与笑嘻嘻的看向杨继真。他总是一副笑意,不明真相的人或者孩子下意识便会觉得他好亲近。

  杨继真怯生生的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

  江西泽上前一步怒道:“你敢说!”

  杨继真被吓到了,死死的躲在戚丹枫怀里。

  “呦~”陈相与笑了。“还是个秘密呢。”

  他伸手提起江西泽的腰带,“大家都随意尽兴,别被孩子扫了兴致。大哥,这孩子我替你教育去。”

  说罢,便唤了飞卿在众人面前飞驰而去。

  江西泽摔在飞卿的脑袋上,极速行进眼前景色来不及看清便闪过。

  陈相与盘膝坐在一旁,托着脸正色道:“西子,今天的事情虽不是你全错,但你也有错的地方,你可明白。”

  江西泽扭过脸去。“我没错!”

  “呵。”陈相与看他气呼呼的样子轻笑。飞卿猛然自空中一头扎了下去。江西泽被闪了出去,两手慌忙去抓,奈何飞卿鳞片光滑,他只是白白的撸了几把。

  陈相与抓住他的手臂,飞卿也刚好停下来。

  江西泽回头往下一看,是一片烂泥的沼泽,他的脚尖离着不到一尺,叫嚷道:“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

  陈相与道:“错了没有?”

  江西泽坚定道:“没有!”

  陈相与将他往下放了放。江西泽挣扎,惊恐的看着下方。

  陈相与又问。“错了没有?”

  江西泽红着眼眶。“没有!”

  陈相与叹了口气松开手。

  江西泽闭上眼睛,一脸视死如归。

  没有跌进臭烘烘的沼泽,飞卿将他卷起重新扔在了脑袋上。

  “你这孩子……”陈相与无奈。“今日之事虽开始错不在你,但你也有错明白吗?”

  江西泽狠狠看着他,咬牙道:“我没错。”

  陈相与摸了摸他的头。

  “你有错。他虽弄坏你东西,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你动辄便要杀人实在不好。”

  江西泽不情愿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陈相与好奇笑道:“是什么?”

  江西泽道:“与你无关。”

  “哎呀。”陈相与死皮赖脸道:“我好奇嘛,到底是什么?是哪个小姑娘送你的定情信物?”

  江西泽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稚嫩的嗓音骂了句:“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相与捂着肚子笑起来“小西子你真的太可爱了。开玩笑呢。”

  待他笑够了,正色道:“西子,你以后不可以再如此任性,手中的剑是为了保护别人,而非为泄一己私愤。圣贤是用悲天悯人的情怀去慎思,以手中之剑,庇护苍生。”

  江西泽认真听着,而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仰着小脸道:“你懂这么多大道理,那为什么不修剑道?”

  为什么?

  “陈相与?”江西泽冷冷清清的唤他。

  “啊?”陈相与回神。“你说什么?我刚才走神了。”

  江西泽淡淡道:“接下来怎么走。”

  陈相与环顾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雾气,隐隐看到前方有黑影攒动。

  “现在秦家门生都这么大胆了吗?这里边也敢进?”他抬手,刚准备结印召唤飞卿。

  江西泽按住他的手。“等等。”

  一声低吼传来。

  二人同时辨认出是在驿站听到的吼声。

  一群面目狰狞的人,不,他们的样子已经不像是人了。脖子以下布满了脓包,其中有破裂的流出黄色稠厚的脓,隔着老远便闻到那股腥臭。

  陈相与看着那脓包蹙眉。

  “这……好像是活人盅。”

  江西泽以灵力撑起一片结界,阻止那些怪物靠近。

  “那是什么?”

  陈相与道:“一种非常残忍的饲蛊之术。一般人用器皿养蛊,少数用活牲,用人体为盅来养蛊我也只在书上见到过。”

  将蛊母下在体内,不断的催生繁殖,啃食血肉,成熟以后破体而出。

  那群人已经被折磨的失去了意志,只是嗷嗷的冲着二人乱叫。江西泽挥出一道白色飞刃削掉了离着最近那人的脑袋。

  尸体轰然倒下,顷刻间化为脓血,密密麻麻金色蠕虫从尸骨中窜出四散开来爬进其他人体内。

  陈相与目光微变,阻道:“别杀了,这是金蚕蛊。”

  他突然想起上次在白帝城金面人召出的那一大批金蚕蛊,该不会出自此处吧!

  他看着乌压压的一片人心惊胆寒,若是这样……一旦蛊虫成熟,如此大的数量,威力可不亚于当年穹鹄,这是一股足以毁了修真界的力量。

  陈相与当机立断。“走!出去!”

  江西泽御剑而起。他自小生于明月山庄,对于阵法也颇有心得,面前这迷雾根本不在话下,转了两圈便饶了出来。

  秦家门生还没有散,排列成行守在迷雾周围。

  陈相与不敢召唤飞卿,师出同门秦暮涯对他的气息太过熟悉了。将方才顺手抓的小蛇掏出来,借着地面青草掩盖,爬到远处草丛弄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人!”一群门生立刻围了过去。

  陈相与和江西泽趁着这个空隙,身影一闪,离开了此处。

  江西泽御剑飞出千睛城,到达山谷口落剑。

  陈相与道:“我得回去一趟。”方才闹了一通,正事却没办,若再离去,秦家经此守卫必定更加森严,再想进就难了。

  江西泽道:“为何?”

  陈相与道:“拿点东西。”

  江西泽道:“很重要吗?”

  陈相与点头。

  江西泽垂眸。“我同你一起。”

  “不用。”陈相与道:“两个人目标太大了,况且……”他看了眼莫邪。“你还不习惯莫邪,无法发挥出真正实力。”拍了拍江西泽的肩膀。“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江西泽顿了顿,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陈相与独自跑回千睛城,绕过守卫,在碧虺楼里转了两圈才寻到藏书楼,闪进去,还要书籍陈列还跟当年差不多,陈相与跳到书架上翻了会儿终于在角落的架子上看到了落灰的《情蛊录》漆黑的封面上三个血红大字。

  陈相与抽出来掸掉灰尘翻开。

  “情蛊又名凤凰蛊,以蛊师心头血饲,一生独此一蛊。下与人心,有活人情迷之能……”极速浏览完功效与炼法已至末页,只有短短几行字。

  “蛊师与宿主交合,蛊虫平稳无波。若不得,蛊虫不安,噬咬心脉,且日益趋烈最终至心脉俱裂人亡。

  情蛊无解,蛊师死则陷入休眠。

  陈相与瞪大眼睛看着那几个字。

  无解。

  要不然就是他死,要不然就是江西泽死,若两个人都想活,除非……陈相与不愿再想下去。

  “你回来了。”

  一声清冷的声音传来,陈相与恍然抬头。

  秦暮涯站在书架尽头与他对视。一身紫袍用黑线绣了五毒,他看起来同二十年前变化不大。逆着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陈相与忙把手里的书放回原处。从书架上跳下来,两只手举到胸前,无辜道:“那个……秦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闯进来的,只是仰慕秦家蛊术已久,迫不得已才前来偷艺,您大人不记小人……”

  秦暮涯冷笑。“陈相与,你跟我装什么?”

  “啊?”陈相与故作惊讶,脸不红心不跳道:“秦爷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秦暮涯道:“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呵。”他深深吸了口气。“你这次回来是准备复仇吗?”

  陈相与挑着眉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为什么一直说我是陈相与?”

  他不知自己何处露出破绽,让秦暮涯如此笃定。

  秦暮涯道:“除了你,哪会有人跳上书架顶翻书看,你以前不愿与人触碰,嫌地下拥挤,便喜欢跳到书架顶上看书。”他伸手摸了把面前书架的顶上。“这藏书阁的每一拍架子顶上我都种了上品竹简蛊,二十年了都没有动静,若非今日你跳上去,怎会惊动它们。”

  “对了,书页里我还拍了金花放蛊。”

  话都说的这么清楚了,陈相与再装傻就是把秦暮涯当傻子了。以秦暮涯如今蛊术第一人身份下的上品蛊,陈相与看了半天书都无碍,只能说明他的等级比秦暮涯还要高,比秦暮涯还要厉害的蛊师,除了他陈相与也想不到第二人。

  陈相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扫了眼书架。“就这么几本破书,你还真是用心良苦。”看着秦暮涯轻蔑一笑。“没错,我回来了。”他唤出飞卿盘桓在身侧。

第43章 承影

  秦暮涯看着飞卿,袖中的手都在颤抖,目光久久不能平息。

  “怎么着。”陈相与倚着书架,伸出手,飞卿将头轻轻垂下。“你要喊人把我抓起来?别怪我看不起你,就你跟外边那些乌合之众加起来,都不是我对手。我能烧这里一回也能烧第二回 。”他勾起唇角,一时间邪气十足。

  “想跟我斗,还是像当年一样联合百家上雁回峰。刚好把这些年你们欠我的,欠明月山庄的账一起算了!”

  秦暮涯道:“你一回来就屠戮百家弟子,是要向天下人复仇。”

  陈相与别有深意道:“当年的事情不是我做的,如今同样不是。当年是谁做的,如今也该是谁。”

  秦暮涯道:“若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认。”

  陈相与冷笑。“我认与不认有何区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当年百家门生丢失化骨,真相究竟为何你心里清楚。”

  秦暮涯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这只能怪你自己。”他背着手不再去看陈相与,目光落到一旁落了一层灰尘的架子上。

  陈相与冷笑一声朝门外走去,秦暮涯没有拦他也没有避让,过道狭窄,错身过时陈相与撞侧他的肩膀出了门。

  回到谷口太阳快落山了。两侧白日里的青山变的暗沉厚重,江西泽一身白衣,在山谷间尤为显眼。

  好一个绝世独立的无垢剑尊。

  陈相与平复了下心情,遇上秦暮涯真的是太倒霉了!但秦暮涯现在自身难保,百家怀疑,就算捅出他的身份大概也没人会信,只会想着是祸水东引罢了。

  他背着手吊儿郎当朝江西泽走过去。“久等了。”

  江西泽看着他,垂下眼,没有说话。

  陈相与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不知来时的客栈打烊了没有,我们怕是又要去敲那老板的门了。”

  江西泽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陈相与。”

  陈相与脚步微顿,回头笑问:“怎么了?”

  江西泽垂眸,轻轻抿了抿唇。

  “能不能别再逃了。”

  陈相与尴尬笑了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江西泽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很轻。“我求你。”

  陈相与怔在原地。

  江西泽虽从小娇生惯养,但骨子里却很有血性,他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他示弱,当年他可是打断腿都不低头的人。

  “西子。”陈相与无奈笑了笑,轻道:“你让我如何是好。”

  自从看了《情蛊录》心中便似有千千结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江西泽是肯定不会让他出事的。自己的这条命,是那个孩子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就这样撒手人寰陈相与也不放心。至于交合……只要一想到这里,心头千种思绪便会涌出来,无法再继续思考。

  昨天夜里他也想了许多,以前他一直疑惑,江西泽为何会吃他情蛊,若是为了活命,威胁他性命之事却是源于复生法阵。为何要让他复生?陈相与再想下去便觉得没什么可想的了,他从来就是一个聪明的人,心机城府都是上上乘,旁人想些什么图谋什么他都一清二楚,更何况是江西泽这么一个堪称单纯的人做的事情,他用一根脚指头都能想明白。

  江西泽道:“像以前一样,随性而为即可。”

  陈相与苦笑。“我虽浪荡却也终非草木。你投我以木瓜,我却无琼琚可报。”

  江西泽垂眸。“我不需要你回报。”

  “我想保护你,仅此而已。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做想做的事情,杀想杀的人,就算百家围剿,这次,我陪着你。”

  陈相与苦笑。“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无法回应。我是不洁之人,而你,是要成为平清二君那样无垢的圣人。还是离我远一点比较好。”

  江西泽看着他,他的眼神清冷而坚定。

  “陈相与,你想让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去做,但离开你,不行。”

  陈相与低头,自嘲笑了笑。“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入迷。西子,坚守本心正道,好好做你的明月剑尊,这是你爷爷,你爹娘还有我的心愿。”

  “我不想。”

  江西泽抬眸,目光浅淡,甚至失了生气。“明月剑尊是你们想要的,不是我。我只想做我自己,顺从七情六欲,爱所爱之人,你让我坚守本心,我从未迷失,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陈相与有些诧异,蹙眉道:“你不想成为圣人?”

  江西泽一字一顿坚定道:“不想。”

  “我就是我,不是下一个谁。”

  “你……”陈相与无言以对,成为圣人,高居庙堂,受世人敬仰,这是每个修士梦寐以求的事情,江西泽竟说不想?

  “你这孩子……”

  江西泽上前,突然抓住陈相与的手,惊的他一个激灵。

  江西泽把他手拉到头顶逼他直视自己。

  江西泽比陈相与高一些,陈相微微仰头对上他清浅的双目,那双眼睛没有对焦,目光无神到几乎涣散。

  他疑惑道:“你眼睛怎么了?”以前虽无神却不似这般毫无生机。

  江西泽道:“你好好看着我。”

  陈相与疑惑:“看什么?”

  江西泽道:“如今的我同你一样是个男儿,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陈相与抽回手,奈何江西泽抓的紧抽不出来,侧头失笑。“不一样,我长你二十岁。”

  “一样。”江西泽固执却又十分清晰悉数道:“我今年二十六岁有余,而你在世二十四年,细算下来我还长你两岁。”这笔账,他在心中算了千万次,此时搬出来朗朗上口。

  “……”陈相与眉头抽动。“能这么算吗?”

  “能。”

  “好吧。”陈相与扶额,口不对心道:“那江哥哥,你能松开我吗?”

  他这一声江哥哥着实出乎江西泽预料,向来结了一层冰霜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松了手。

  陈相与笑道:“怎么?受之有愧?那叫声陈叔叔来听听。”

  江西泽看着他得意忘形,面若陈霜,转身欲走,衣带被人扯住。

  陈相与扯着他的衣带蹲在原地。:“我走不动了。”

  江西泽看着他,微微蹙眉有些捉摸不透,随即将莫邪佩在腰间。背对着他缓缓蹲下。

  陈相与趴在他的背上,手指不由屈了屈,既然有些事情逃不过那就面对吧,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眼下还是先把情蛊解决掉再说。

  江西泽背着陈相与在宽阔的驿道上走着,那家来时的驿站不出所料已经关门了,江西泽没有去敲门,直接背着他沿这条古老荒凉的驿道往前走,驿道一直延绵到远方,看不到尽头。

  “西子。”陈相与渐渐习惯了被他背着,心中也没有那么恐慌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花会,杨继真打翻你东西,你气的要死。当时他弄坏什么了?”这几天他总想起这件事,越想越好奇。

  江西泽平视前方。“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相与道:“我好奇。你小时候虽然脾气臭架子大性格倔,但还算善良。那次你可实打实的动了杀机。”

  江西泽道:“可能被某个嗜杀成性的魔头带偏了。”

  陈相与撇了撇嘴,发现江西泽这两日不仅话变多了,还会堵人了,自己讨了个没趣。

  江西泽本打算回明月山庄,陈相与却要先去雁回峰看看。二人便饶了路,经过南海风后涯时,得知谢惜朝被拎回来罚了闭关,陈相与暗道可惜。这个洒脱公子还是挺对陈相与脾气的。

  雁回峰,历来以天险著称,山峰千丈,拔地而起,四面八方皆陡峭险峻,连意志坚韧的大雁到此处也会调头回去。

  陈相与站在峰脚,手搭在眉梢向上望去,目光只达半腰便被缭绕的云雾遮了视线。

  二十年了,他又回到了此处。上一世,这是他的家,也是他的葬身之地。

  峰顶平坦开阔,陈相与自飞卿头顶跃下,双脚踩在这片焦土上,飞卿自爆荼毒了整片大地,此处二十年来寸草不生。陈相与蹲下,抓了一把地上腥臭的焦土握在手中。

  飞卿将身体缩小,滑动到陈相与身边垂下脑袋。

  陈相与摸了摸它头顶坚硬的金鳞。

  “不怪你,是我的问题。”二十年前他桀骜不驯,明知会招来祸端,却愈演愈烈。如今想想,却是太过偏激。

  那时的他早已心死,活着不过浑浑终日,雁回峰围剿前他还庆幸过,终于可以解脱了,不曾想会有人因他痛苦至今。他看着身旁的江西泽。

  二十年前,雁回峰围剿前夜,他曾去过江家。

  江临晚苦口婆心劝他毁掉飞卿,那个温吞的木头疙瘩第一次那么迫切的跟他说话。

  “相与,你听我的,毁了飞卿平息众怒,日后你待在江家,什么雁回峰都不要回去了,我护着你,保你此生无忧好不好。”

  陈相与甩开搭在肩膀两侧的手,冷笑道:“你为何不直接让我去死!”

  “你怎么不明白呢,这次不同以往,你闯下这么大的祸,玄门百家不会放过你的。”

  “不是他们不放过我,是我不放过他们!”陈相与拂袖眯起眼睛。“我说了不是我做的,他们非要给我找不痛快我能如何。”

  江临晚道:“你说不是你做的可有证据,风家之事你承认了,为何……”说着,他愤愤甩了甩袖子。

  “你还不明白吗?”陈相与看着他。“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围剿我的借口,至于事情的真相根本没人在乎,我敢冒天下大不韪就要伏诛,这是世间的规矩。自古圣人出尘受世人敬仰。邪魔外道便要被毁灭斩杀。”

  江临晚目光闪烁,心痛道:“你本可以不必选这条路的……长清。”

  陈相与愤愤咬牙,看着江临晚轻蔑的笑了笑,转身,推门而出,临行时驻足。

  “明日雁回峰别让我看到你们江家,不然我连你们一起杀!”他明白,江临晚无论如何不会站在百家那边,所以故意跟他吵架,逼他中立。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终将付出代价,他也累了,懒得再在这世间周旋盘桓。

  陈相与出了门,唤出飞卿准备离去。

  “陈相与。”江西泽自身后叫住他。

  陈相与回头,眉目间的戾气还没有退干净。

  江西泽也不怕,清澈的目光对上他的眼睛。“你上次说再带我去雁回峰玩,我们今晚就去吧。”

  陈相与笑了,依旧那么懒懒散散。“你不是说那里连棵好草都不长你不喜欢吗?”

  江西泽反驳:“那是以前,我现在就想去!”他心中不知为何有股强烈的执念,要跟着他,一定要跟着他。

  “下次吧。”这是陈相与第一次拒绝带他出去。“对了”低头从怀中摸出一枚晶莹剔透的赤红色卵,晶莹剔透像一块红宝石,隐约间还能看到中心有一团黑色阴影。“你上次说的情蛊我带来了,日后若遇到性命之危,命悬一线时将它吃下,能保你一命。”

  “我……”江西泽攥在手心,欲言又止。陈相与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打算让他开口。

  “西子,你以后要做一个无垢圣人,不要学我,记住了吗?”

  往事历历在目,睹物思人物是人非,当初他一心求死何曾想过那个孩子会为他心伤二十载。

第44章 白衣镇

  陈相与拍了拍手上沾的土。看着一片荒芜,荒芜到寸草不生的峰顶,他当年建的茅草屋早已忘了在哪个地方,回头对着江西泽笑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趁着这个翻新的机会,建座几十层的大高楼。”抬手向上探去,缓吟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江西泽道:“可以。”

  看着他无神的双目,从昨日到现在情蛊都没有发作过,看样子同自己触碰还是有用的。

  陈相与笑道:“我开玩笑呢,就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还这么冷。哪里比得上风景宜人山灵水秀的明月山庄。”

  “何况那里还有西子无垢。”

  江西泽抬眼,不解看他。这几日陈相与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从以前的避之唯恐不及到现在言语之间有些暧昧,他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奇怪,甚至微微有些生气。

  陈相与假意没有看到。拍了拍身侧飞卿的脑袋,嘀咕了几句。

  飞卿收起飞翼趴在地上行进。陈相与一边跟上一边招呼江西泽。“跟我来。”

  飞卿在东侧一隅停下,身体盘在一起。陈相与蹲下,挽起袖子开始刨飞卿身下的土。

  江西泽蹲在他身旁,衣摆垂到地上。“你要做什么?”

  陈相与手下动作不停。

  “送你样东西。”

  焦土中露出木盒一角,陈相与用手掰住把整个盒子翘出来,抚净表面的土。

  江西泽看着面前的长盒。

  陈相与把两只脏手晾在身前,免得蹭到身上,抬头弯起眼睛道:“打开看看。”

  江西泽顺从打开。

  里边是空的,不解的看向陈相与。

  陈相与蓦然站起。“怎么不见了!”

  江西泽道:“什么不见了。”

  陈相与道:“我的剑,承影剑。”这个木盒中应当放的是神兵榜排名第二的承影剑。

  江西泽看着空无一物的盒子,轻轻蹙起眉头。放下盒子,掏出手帕递给陈相与。

  “回明月城后,兄长会想办法修补干将的。”

  陈相与蹙眉,看着空空的盒子有些烦闷。他把承影埋在此处无人知晓,又怎会丢失,神兵都是认主的,偷走也是无用,根本驾驭不了它,究竟是谁?

  “我真是愧对平阳府,愧对师父。”剑心失了,剑术弃了,如今更是连剑都丢了。

  江西泽从腰间解下莫邪,为陈相与佩在身侧。

  陈相与挑了挑剑柄上那块玉龙双色玦的穗子。当初还一个劲的猜测是送给哪家姑娘的,不曾想这个东西是给他的。“谢了。”

  “不必。”

  从后侧下了峰,不出二里有一个热闹镇子,名为白衣镇。陈相与踏上石桥,看着河道两旁开着扇窗的人家,竹竿上撑着青布小衫倍感亲切。

  两个姑娘坐在屋檐下酿酒,口中哼着绵软的小调。陈相与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姑娘们察觉到有人看抬起头。陈相与也不臊,扬起唇角对着伊人轻笑。

  江西泽不动声色的阻住了二人相遇的视线。

  陈相与趴在石桥栏杆上,看着河面碧水映出陈皮那张陌生的脸。摸着下巴上上下下的照了一遍,惋惜道:“啧,这兄弟一看就是个老实人,顶着这么一张便宜脸,泡姑娘都得多费劲。”

  江西泽淡如秋水的瞥了眼那跟陈相与眉目传情的姑娘,径自下了桥。

  陈相与知道他定是想起了自己劣迹斑斑的前科,不由心虚吐了吐舌头。

  前边有个祠庙,人来人往香火不绝。原本是个寻常事,可陈相与看清牌匾之后不免有些意外,这个祠庙竞跟他还有些渊源,这竟是间清平祠。

  前来拜谒的人挺多,陈相与心中道奇。平阳清平虽被百家奉为双圣,各地皆有祠庙,但都是玄门中人所建,修道之人拜谒。还从未见过普通百姓崇拜。

  江西泽错身让着路人。轻提衣摆,踏进大殿。

  陈相与跟着进去。望着殿中塑像,白衣若雪,风骨凌然,眉目间也是流云拂地的儒雅。不由觉得心虚。

  一个拜谒完起身的老婆婆腿脚好像不方便,起身时陈相与帮忙扶了一把。“大姐你们知道拜的这是谁吗?”

  那个老婆婆见陈相与一脸憨厚,挎起篮子和善道:“当然知道,这可是清平圣人。”

  陈相与心想,竟然知道。“你们拜他做什么,一不保财二不送子的。”

  老婆婆责备道:“怎么能这么说,你不知道……”她跛着脚在旁边庙祝解签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捶着腿。

  陈相与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要讲故事。果不其然,她坐好后开始娓娓道:“我们这个镇子的人,都是从秦岭那边逃过来的。二十年前,有个叫……叫什么与的魔头,放蛊十分了得。”

  陈相与心想,怎么又跟自己有关?

  “那个魔头放蛊了得,把白城风家给灭了门。我们这些人都是在风家做活的,家里那些用剑有五颜六色光的人都死了。那个时候我可吓死了!”妇人讲到此处仍是心有余悸,瞪着眼睛比划道:“你可不知道有多可怕,那天晚上魔头可杀红了眼,衣服都被血染红了!”

  “额……”陈相与挠了挠眉头。觉得还是要纠正一下。“那个……他,那个魔头好像本身就穿了一身红色衣服。”

  妇人笃定道:“不是,白的!”

  陈相与无奈挑眉,穿什么衣服没人比他这个魔头更有发言权了。“你见过?”

  老婆婆压低声音。“我当时躲在牛棚里,偷偷撇了一眼,那个魔头胸前还是白色的,可不就胸前没溅到血吗!”

  陈相与尴尬蹙眉。“这个……”

  无意跟妇人挣这种不伤大雅的细节,问道:“后来呢?”

  老婆婆道:“后来我们就逃出来了,一路往北,也不知道去哪,反正就是逃。逃到这里被前边的山峰挡住了路,就索性在这里安了家。”

  陈相与心道,你们可真会逃,从百里之外逃到魔头家门口。

  “你们逃命跟清平君有什么关系?”

  老婆婆轻轻捶着腿,可能是许久没找到人说话了,她娓娓道:“你们年轻人就是性子急。”

  陈相与嘀咕:“你们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爱唠叨。”

  老婆婆接着道:“我们逃到这里没多久,也就三四个月的光景吧。来了一群人,拿着剑,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说我们是什么与,就是那个魔头的余孽。”

  老婆婆呼道:“老天爷啊,你说这可是冤枉,我们刚从魔头手里逃出来怎么又成了他的余孽了。”

  陈相与小声道:“因为你们在人家门口下安家啊。”

  推测时间那时候他已经死了,飞卿自爆引起百家激愤,那群人正如疯狗一样四处进行灭蛊。但凡一点跟他沾边的东西都要毁去,更别提雁回峰脚下这么大一个镇子,这么多人了。

  老婆婆耳背,没听到她嘀咕。自顾自道:“那些人都是魔鬼,把我们绑在一起,想要一把火烧了。”

  一直沉默的江西泽道:“清平君救了你们。”

  陈相与在前老婆婆便一直没有看到身后的江西泽,听到江西泽开口明显一愣,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久才道:“那些人对他很尊敬,我听到他们叫他清平圣人。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干净的人。就跟庙堂里供奉的菩萨一样。”

  她看着江西泽,浑浊的眼中映出一道白影。

  “小伙子,你倒是有点像他。”

  老婆婆口中的“他”自然是清平君。

  江西泽垂眸。“走吧。”

  陈相与跟婆婆道了谢,追上径自走在前方的江西泽。

  “西子。”陈相与与他并肩走着,看着他冷硬的面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

  江西泽摇了摇头。轻轻抿了抿唇。“清平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相与笑道:“你不是见过吗?”

  他悠闲的把手臂搭在后脑勺上枕着,回忆道:“师父啊……是一个圣人,无垢的圣人。喜着白衣,剑法高超,心系天下苍生。”不仅是陈相与,这也是世人对清平君的印象。

  “性情温和,我从未见过他发怒或是面有愠色。他总是笑着。”

  江西泽认真听着,突然轻道:“我不行。”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清平君。只一眼便让自诩风华的他自惭形愧。那个人就像一轮圆月散发着皎洁清晖,璀璨而又毫不刺目。

  心中有丘壑,眼中有星河。明明那么单薄的一个人,可他的静动之外,颦笑之间都含有让人敬畏的力量。人生在世孰能无欲无求,独荣无过,可清平君做到了,传言非虚,他是一个圣人。

  “哈?”陈相与放下手。“你在想什么?”

  江西泽道:“没什么。”看着陈相与的眉目,淡淡道:“我会努力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人。”

  在不离开陈相与的前提下,成为他喜欢的样子。

第45章

  “噗——”陈相与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子?”

  江西泽道:“清平君。”

  陈相与道:“你不是不想成为圣人吗?”

  “你那天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你说得对,那些都是我们想要的而不是你自己想要的。人生在世数百年光阴,如果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那还有什么意义。所谓圣人,他们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成了圣人而已。”

  江西泽静静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哎。”陈相与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我跟你说一个好玩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的。”

  陈相与翻箱倒柜把那段许久未翻的记忆拼凑出来。“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吧。那时候刚开始修炼,消耗很大,又没有辟过谷,每天都饿到不行。师父就把平阳府里能吃的野菜都挖给我吃。春夏还好,一到冬天野菜没有了,我就饿得头晕眼花。”陈相与在桥头的台阶上坐下,江西泽轻提衣摆随他一起坐在了泛青苔的石阶上。

  陈相与轻笑,继续道:“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加上经常挨饿,我就生病了,师父很自责,不分昼夜的守着我,给我渡灵力。就是那时候,师父去山里猎了一只兔子,烤熟了给我吃。而后在平阳府的山门前跪了一天。”平阳府有训,不可轻易杀生,不可妄害性命。

  承影无光动天下,伏生剑阵斩穹鹄。清平君这一生除了斩过那祸害苍生的穹鹄,便只为了他的徒弟,害过一只兔子。

  江西泽垂眸。“我比不过他。”

  陈相与笑着揽过他的肩膀。

  “我只是想告诉你,纵然是清平君,也非无欲无求,也有被情感左右犯错的时候。你不必跟任何人比较,你就是你,明月西子无垢。”

  江西泽垂眸。“我明白了。”

  两个人出了镇子向北上了大路。

  江西泽道:“那些人蛊盅是秦暮涯做的吗?”

  陈相与微微摇头:“不清楚。这件事可以肯定的是跟金面人有关,但是秦暮涯有没有参与又或者参与了多少我们还不清楚。不过……”陈相与食指轻轻摩挲着下巴。“我觉得有些奇怪,之前见秦暮涯,总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有点散乱,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是受了蛊虫反噬?”炼蛊之人受蛊虫反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连陈相与这个蛊道极致的蛊宗都不例外,更何况是秦暮涯。但陈相与总觉得那种感觉有些怪。

  江西泽道:“因果报应。”

  日落时分,二人到了湘川最北一个镇子。这个镇子东边部分在南海境内,西边在湘川境内,中间有一条宽阔的大街,只是隔了一条街,两边的风土人情迥然不同。

  陈相与双脚踩在大街正中间,看着两边摆摊叫卖拉皮条的。抬起手来指左指右诚心逗那些拉客的小斯玩。

  左边的湘川的小斯拍着胸脯道:“像客官这样英武不凡的侠士,应该住着镇子上最大的酒楼。我们店是这镇子上最大的酒楼,包你满意。”

  右边南海的小斯长得贼眉鼠眼,“客官可别听他瞎忽悠,住他们店里保不齐菜里多什么料。”

  “哎你什么意思!”湘川小斯立刻撸起袖子,掐腰道:“你给我说清楚,加什么料!加什么料!”

  南海小斯阴阳怪气道:“前两天莫名死在你们店里的人。房间打扫出来了吗?”

  陈相与好奇问湘川小斯。“你们店里死过人?”

  小斯一脸菜色,支吾道:“前两天有那么……一个。”

  “好。”陈相与拍手。“就住你家。”

  “啊?”湘川小斯受宠若惊,原以为这生意要黄了,没曾想这位竟是个重口的,连忙点头哈腰的把人往店里带。

  江西泽一身白衣,兜帽将他遮的严严实实,低头跟着陈相与进了店。

  店里客人不多,有些冷清。宽阔的一楼大厅里三三两两有几桌吃饭的人,一个油腻的老板一脸愁容的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小斯带着二人来到柜台前,殷勤道:“二位客官要几间房?”

  陈相与先是伸了个二,然后晃晃悠悠的又缩了一根手指回去。

  “一间。仔细打扫,被褥茶具都要新的。”

  江西泽将一枚金叶扔在柜台桌上。老板立刻收起来,满面堆笑,小斯脚底抹油的拎着抹布水桶去干活了。

  胖乎乎的老板从柜台后绕出来,搓着手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陈相与坐下,倒了一杯热茶冲洗碗筷。“随便上几个你们店的拿手菜。”

  江西泽平稳的在他对面坐下,补充。“素菜,不要辣。”

  陈相与道:“再来个梅菜扣肉。”

  老板道了声:“好嘞。”立马吩咐下去了。

  可能是生意的确冷清,菜很快就上齐了,满满的一大桌子。

  闻起来确实不错,陈相与要了两坛酒,倒在杯中先干了一杯,而后夹了一大筷梅菜扣肉放在江西泽碗里。

  “小孩子要多吃肉才会长高。”

  江西泽将一块青菜放入口中,细细嚼碎,咽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陈相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无论你多大,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

  江西泽道:“你年岁几何?”

  陈相与知道他又要按照方才那样胡算一通,先发制人。“我比你早生二十年这是事实。”

  江西泽抬眸。“已经补回来了。”他们之间那二十岁的差距就在陈相与死去的二十年间已经全补回来了。冥冥中好像有天意,让他了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遗憾,现在的他们是同样年华。

  江西泽虽平常一声不响,真狡辩起来还不落下风。

  陈相与执拗道:“我说不算就不算。”

  江西泽轻笑,很轻很轻。却结结实实的让陈相与愣住了。杯中酒差点撒出来。连忙仰头,一饮而尽。

  这小子,还真是个美人。

  天渐渐黑下来,大堂里掌了灯。陈相与脚边已经滚了不少酒坛,他还是在豪饮着。天越黑,越紧张。

  早已下定决心,做好觉悟,可真正到了此时,那股抗拒之意压都压不下去。

  江西泽静静坐在他对面,与陈相与不同,他如同品茶一样,垂着眼眸轻抿杯中清酒。

  陈相与将又一个空了的酒坛丢在脚边。趴在桌上口齿不清道:“再来……十坛。”

  这老板开了十多年的店,也第一次看见这么能喝的,目瞪口呆望向江西泽。他担心再喝下去店里又要出人命。

  江西泽道:“算了。”

  老板如蒙大赦。

  江西泽绕过去拉起陈相与胳膊搭在肩膀上将他架起来。

  陈相与出乎意料的没有反抗,整个身体都倚在江西泽身上。江西泽便直接把他抱了起来。惊的老板差点把眼珠瞪出来。

  江西泽把他放在床上,替他脱了鞋。陈相与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床前架上有小斯准备好的清水和手巾。

  江西泽挽起袖子把手巾浸湿,弯下腰替他细细擦了脸。

  原本睡死的陈相与突然睁开眼睛,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向自己,同时一个翻身压在了江西泽身上,双腿跪在江西泽两侧。

  江西泽猝不及防的被他摁在床上。还未反应过来,陈相与的唇便印在了他的唇上。就像三伏天的流火降到枯柴上,江西泽一直死死压制的欲望一瞬间就被点燃,而后催拉腐朽一发不可收拾,一个天旋地转,陈相与被他压在了身下。

  江西泽吻着他的唇,疯狂的咬着,几乎尝到了血腥气。

  他的手离开床榻缓缓落在陈相与腰间。

  那一刻,明显感觉到身下的躯体那一瞬间清晰战栗。他停下手。

  抬起头看着陈相与。陈相与也正看着他,目中盈着一层雾气。衬的他眼睛更加晶莹。

  仿佛下了很大的绝心,陈相与闭上眼睛。

  江西泽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睛。他不知陈相与今夜为何会如此主动,但他知陈相与心中有伤还未磨灭。

  “已经够了。”

  陈相与睁开眼睛,眼中泪水在开合间流了出来。

  “你不……想……”

  江西泽道:“没有,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他抱着陈相与,陈相与的身体一僵,江西泽反而抱的更紧了,尽管用力却十分温柔。他的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用他那冷漠的嗓音极尽温柔道:“我跟他不一样。”

  陈相与微愣。“你知道?”

  江西泽道:“大概明白,你不必细说,我不想听,也不介意。”

  他虽心机浅薄但对陈相与的事情一直上心。那日酒楼里,墨冷轩他们的一番话中,陈相与流露出心伤之情江西泽便明白一切。

  江西泽的身体是凉的,比一般人的体温要低,那股凉意将陈相与心中那股烦躁抗拒缓缓压了下去。

  他突然想哭,世间怎会有这么一个人?清平君对他好,是父子之情,圣人天性使然,泽被苍生,陈相与也是苍生中的一员。江临晚对他好,是兄长之情,爱时护怒时责,从不违背本性。只有这个人,压制住身上所有的棱角,只将最温柔的地方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陈相与回抱住江西泽。他身上有一股凌冬风雪的寒气,冷冽又干净。那股味道让他不知由来的心安。

  “你真是……”

  “相与。”江西泽的脸埋在他的肩膀。“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陈相与轻笑,心中郁结平了许多。抬腿低了低他腰以下的地方。

  “都这样了,你说呢?”

  江西泽轻笑。这是他今日第二笑了。

  犹如囊萤映雪,美的醉人。

  陈相与别过眼去不忍直视。

  “你以后笑的时候提前给我个心理准备行不行。”

  江西泽难得会说句玩笑话。“不好看吗?”

  陈相与愤愤道:“就是因为太好看了,我都要受不住了。”

  江西泽抱着他,陈相与在那个冷却坚实的怀抱里,睡了重生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第二日陈相与起床时江西泽已经站在床边,背对陈相与,窗户投进的晨阳在他周身镀金了一层淡淡白光。

  陈相与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打着哈欠道:“怎么这么早。”

  江西泽道:“没事。”

  陈相与隐隐觉得有什么异样,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臂一拽,江西泽险些被他拽倒。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脸色不好,额头上有一层细薄的汗。

  陈相与直视他已经没有神采双目,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西泽侧过脸去。“我没事,看得见。”

  陈相与凝重的看着他,情蛊最近虽发作的迟缓许多,但却一次比一次生猛。

  见他一脸凝重,江西泽垂眸,抿了抿唇,沉默许久道:“无妨。”

  陈相与似是而非,点了点头。只是心又坠了下去,还是要尽快。

  路上陈相与装作毫不在意,又开始插科打诨没个消停,江西泽涣散的目光跟着他,脸上虽无笑意,却不似以往那般冷冽。

  陈相与凝眉笑着,一直揣着心事。

  晌午十分二人抵达明月城,陈相与跟江西泽并肩走在街上,江西泽又把兜帽拉了上去,陈相与手臂拐到身后偷偷给他拽了下来,江西泽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再拉上。陈相与倘若无视,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

  经过上次那家酒楼,陈相与拽着江西泽停下。回想起二人相遇情景,江西泽如何凶残的将他拎回明月山庄现在又是怎么对他悉心温柔。不禁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江西泽拉着他道:“走了。”

  再次踏上二十四桥,陈相与想起江世钦当日所言。

  翠屏湖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他趴在白玉栏杆上,探下身子往湖底看,碧蓝如镜的湖面上倒映他清晰的面容,至于更深处不可见。

  单手在莲花桥墩一撑便跳入了湖中。

  他的动作极快,江西泽只来得及呼一句,“相与。”伸手抓了个空。

  陈相与自水中露出头来抹了把脸,扑着水面笑道:“没事。我找点东西。”说完头往水里一扎又潜了下去。

  翠屏湖水清冽远近闻名,明月山庄锻造术一绝也有这至纯至清之水的功劳,阳光透过湖水直接能照到底。

  陈相与往下潜了两三米便见湖底密密麻麻的黑色影子。

  这是什么?他诧异后好奇潜下去,不待靠近便已识出,因为此物最是熟悉,密密麻麻的黑影竟都是酒坛。他上前拎了一坛,冒起一串水泡,瓶口烧泥封完好,竞是酒。

  恍然明白,为何江西泽以往给他喝的醉海棠坛子都有些湿漉漉的。

  江西泽在桥上静静等着,突然从水中飞出一个酒坛砸向他,下意识抬手接住。

  陈相与抓着桥栏爬上来,拧了拧湿透的衣服,湖水顺着他的眼睫滴答滴答往下滴。

  “你猜我在湖底发现了什么?”

  江西泽道:“醉海棠。”

  “是啊。”陈相与看着他手里的酒坛。“很多很多。”

  江西泽“嗯”了声。

  二十年来,每想他一次,他就酿一坛他最爱的酒,沉入湖底。

  “以往喝的酒都是从这里取的?”

  “嗯。”

  “为何酿这么多?”密密麻麻的湖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江西泽道:“你喜欢喝。”

  一股酸楚从心底蔓直冲眼眶。

  陈相与不动声色转过身去,真的是年纪大了,幸亏脸上的水未干,他背身笑:“小西子,你可真随了你爹像个痴儿。”

  江西泽面无表情。“回去吧。”

  陈相与甩了甩袖子上的水。“走吧走吧。”

  然后他不着边际道:“我跟你讲,我水性可好了,当年你娘掉水里了,还是我把你娘捞上来的,但你娘晕过去了,我就顺水推舟说是你爹救的,结果他俩……”

第46章 琼朝篇(一)

  叶飞星远远朝这边跑来,扑到了陈相与怀里抱着他的腰,仰起小脸甜甜笑,陈相与眼睛一亮,喜道:“小星星怎么来了?”

  江城从迟些厅里出来。

  “你们可算终于回来了,我差点要派人出去寻。”

  陈相与拉着叶飞星的小手。“可是发生了什么?”

  江城面色犹豫,回头看了看厅内,蹙眉轻道:“进来再说。”

  江城吞吐不明,陈相与猜测厅内多半有外人在,收敛嬉笑,中规中矩的跟在江西泽身后。

  江西泽刚踏入厅内,林海源便从一旁座位上站了起来,迎上来爽朗笑道:“我就说了剑尊听到消息后肯定能赶回来,来得及,城主还不信。”

  江西泽无波无澜道:“何事?”

  林海源道:“剑尊可还不知?”

  江世钦从对门的主位上站起来,拢了拢袖。“我同林长老方才在看日子,林长老说这个月十五正是黄道吉日,我还觉得太急,怕你赶不回来。”

  陈相与好奇问道:“选日子要做什么?”

  江世钦微愣。“你们回来的路上不曾听说?”

  陈相与反问道:“听说什么?”

  “我……”江世钦微微别过脸去,未语人先羞。“我……要成婚了。”他的脸颊绯红,说这话时不像成婚更想是要嫁人。

  江西泽道:“何人?”

  他问出口之时陈相与从方才的几句谈话中已然猜到。

  果不其然,林海源笑道:“是我家阿锦。”

  江西泽看向江世钦,江世钦红着脸柔和笑了笑,看他那副姿态便知是真的。

  江西泽缄默,陈相与一言不发。江城坐在一边频频抬头,但陈相与跟江西泽始终没有开口,她也就忍住了。林海源好似全然不觉气氛沉闷,兴致勃勃同江世钦定了日子,又商量了许多婚礼事宜。而后步伐轻快满面春风的背着手离开了。

  他走后,陈相与从江西泽身后绕出来,路过门时伸脚不轻不重踢一下,门就掩上了。

  大刀金马的往旁边一坐,江西泽刚起身,陈相与便伸出手挨个指点。“西子坐下,世钦过来,江城把这件事来龙去脉说一下。”他之所以点名要江城来说,是因为江城比江世钦更聪明,能看到许多旁人忽略的东西,而江世钦太温和敦厚,总觉得人都是好的。

  江世钦从主位上走过来坐到他身旁的位置。与江西泽一左一右分坐他两侧,江城坐在三人对面看了眼江世钦,目中带着责备。

  “我也是前日知道消息的,昨日匆匆赶来,这么大的事情,兄长事先也不跟我们商量。”

  江世钦坐在那里,听着江城的埋怨,只是温和的赔笑,一副逆来顺受模样。

  江城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对于江世钦这性子,也是被弄的没了脾气。

  “四天前兄长召开家族集会,突然有一年轻子弟带着一个怀胎女子闯到了堂上来……”

  “等一下。”陈相与摆手,疑惑道:“你们明月城家族集会,随便的人就能闯进来?”

  江城又幽怨的看了江世钦一眼。“就是说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对,摆明了是被安排的,可兄长偏偏就上了套。”

  “那年轻人在堂上喧闹,说是兄长欺负了他家妹妹,有了孩子又不负责,前来讨个公道。”

  江世钦急忙反驳。“我没有。”

  “我知道。”陈相与摆手,眉头缴在一起,牙疼道:“这谁设的计,连脑子都没用吗?”就江世钦这病恹恹的模样,行动起来都似弱柳扶风,哪来的精力去招惹姑娘。说是江西泽都比他可信。

  “遇到这种人拖出去便是,可兄长却顾忌那女子有了身子,怕侍卫下手没轻没重伤了人家,便温言规劝让他们自行离开。”

  陈相与看着江世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于要害他的人都能如此慈悲,修什么道法,去出家得了。

  江世钦讷讷道:“我一个男人,被人说几句也不打紧,可那姑娘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了,若动了胎气,弄不好要一尸两命。

  江城无奈道:“真不知兄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陈相与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就这种悲天悯人的心怀,不伤不杀的性格,是如何作为家主带领江家于玄门中立足的。

  “兄长百般规劝无果,那姑娘一口咬定是兄长负心,越说越激动,便一头撞死在当场了。”

  江世钦叹息。“都是我害了她。”

  陈相与摆手。“跟你没关系,他们是被人安排来的,即使你网开一面让二人平安离去,可幕后人可没有你这么好心,不会让他们活着留下口实的,那二人无论如何都死定了,就是早点晚点的区别。”从旁边的果盘里揪下一粒葡萄,顺手在江西泽洁白的衣服上擦了擦塞到嘴里。

  “就是如此。”江城继续道:“然后厅里的长老都开始议论兄长行止不端,有悖人伦。”

  陈相与吐出皮伸手接着。“密谋好的。”这葡萄味道还不错,于是他端起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起来。

  “林小姐那日也在堂上,出面替兄长辩驳。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样的品行令明月城蒙羞,世间哪还有姑娘愿意嫁过来。’林小姐便答她嫁,就……”

  陈相与笑了笑,没有江城那般忧心,也没有江西泽那般抗拒。

  “林小姐那日怎会在堂上?”

  江世钦道:“小锦那日随他父亲一同来看我。”

  陈相与放下吃了一半的葡萄,擦干净手和嘴,正色道:“你是怎么想的?”

  江世钦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也一同垂下,他的眉目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锋芒。

  “我知这件事是被安排好的。但……小锦她对我的感情不似做伪,她是真心为我好,那种情况下,姑娘家即说出了口,我若逃避。传出去了,小锦以后还怎么嫁人,她一个姑娘家……”

  “那便娶吧。”

  江世钦恍然看向他,有些不敢相信。陈相与竞然不反对,因为林家野心,江城这两日可是一直都在劝他废掉这门婚事。

  陈相与道:“我也觉得那个姑娘不错,上次我便看出来了,她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若也喜欢她便娶了吧。”陈相与拍了拍手。“现在还有一件事急需解决。西子。”

  江西泽回意,起身把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

  “这是——”江世钦连忙上前,双手碰过段成两截的干将,诧异的看着江西泽。“怎么这样。”

  陈相与摸了摸鼻子。“此时说来话长。怪我,怪我。”他不动声色把江西泽挡在身后,怕他惹江世钦责骂,后又觉自己多余,江世钦是从来不会呵斥责骂人的。

  “你看,能修吗?”

  江世钦蹙眉摇头。“干将是以九天黑金所铸,修补自然也应用此,可据说那九天黑金是天外来的一块陨铁,当世仅此一块。”要说神兵谱排名前四的剑,那都是平阳府君以非常世之材所铸,而其中最为难得的便是九天黑晶。

  陈相与忧心道:“那没法子了吗?”若是因他毁了干将,不仅对不起江西泽,也对不起师祖。拍了拍脑袋,九天黑金数百年来就那么一块,难道修补干将要一直等到上天眷顾再扔块铁下来吗。泄气道:“完了完了,我真是十恶不赦了。”承影被他丢失,干将因他而毁,普通修士一生奢望见一眼的神兵,陈相与害了两把,痛心疾首。

  江世钦松开眉头,笑着宽慰道:“也不尽然。若能取更好之材代之,也未尝不可。”

  江西泽疑惑道:“比九天黑金更好的锻材。”他想了想。“只有沉渊秘银。”出身锻造世家江西泽自然对锻造之术甚为了解,承影剑便是以此锻造。

  “沉渊秘银难得,但也并非绝世,我去北海深渊寻来。”

  江世钦摇头。“有比沉渊秘银更好的东西,既然要修,不如破而后立重铸岂不更好。”

  陈相与问道:“何物?”

  江城诧异道:“兄长莫不是说那个?”

  “正是。”江世钦温润笑了笑。“潜渊金龙。”

  古之异兽自然是天地造化,本身便是天材地宝,用来铸剑也是上等材料。

  陈相与惊诧看着他,连忙抱紧胸口后退两步。像一个受轻薄的良家妇女。“你你你……你别打飞卿的主意。”江世钦不显山不漏水的竟然相处这么个毛骨悚然的主意。

  江西泽上前道:“我去寻沉渊秘银。”

  见他们如此反应,江世钦掩袖轻笑,有些无奈道:“你们想什么呢。”看向陈相与。“飞卿可怕火?”

  陈相与摇头。

  “若是玄冥冷火呢?”

  陈相与略微诧异后再次摇头。“明月城有玄冥冷火?”

  那是一种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的冷火,是的,火生而冷却可炼化万物,极难得。

  江世钦笑道:“有的。”

  “太好了!”陈相与喜不自胜,江西泽白虹带着寒气,陈相与一直想着,怎么将这点更好的利用起来,若是以冷火重塑干将用剑时加以激发引导再合适不过了。

  陈相与道:“需要飞卿做什么?”

  江世钦道:“我要它身上的磷光,若他辅助干将铸成,说不好以后干将便会有龙息。”

  陈相与喜道:“可行。”飞卿辅以铸剑,在冷火中淬炼对于飞卿也是极有好处的。

  江世钦把干将包起来温言道:“那我去安排。”

第47章 琼朝篇(二)

  把江世钦送走,陈相与没有再提婚事,而是问了些江世钦近日的身体状况。

  江城道:“还好,只是上次中蛊内息伤的不轻,底子更差了。”

  提到了江世钦上次中蛊,陈相与顺口道:“上次福伯查的怎么样了?”

  江城道:“听说兄长刚开始问他,他便自尽了,不过后来从一切蛛丝马迹中寻到他跟林家确实有往来。”

  “嗯。”陈相与点了点头。

  “陈叔叔。”江城蹙眉。“你知道的,林海源把女儿嫁进来,就是为了加害兄长,架空江氏。暗处安插的人我们都防不过来,更何况……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江家主母,怎么防?”

  陈相与神秘一笑。“林家安插在江家的眼线都找出来了吗?”

  江城摇头。“不完全。”

  陈相与道:“那如何能防的过来。”

  江城忧心的叹了口气,她虽外嫁,却还是时时刻刻为江家操心,江家现在缺一个心思缜密又能够处理决断的人。

  陈相与道:“让林云锦嫁进来,帮我们的忙。她比我们更加清楚林家的眼线是哪些人。”

  江城道:“她怎会帮我们。”

  陈相与回身道:“阿城,我现在有个主意能够让江家吞并叶家。只要你想办法把叶千机杀掉,你办得到吗?”

  江城一愣,责备道:“陈叔叔胡说些什么。”

  陈相与道:“你看吧,你都不干,林云锦肯定也不干,她即爱着你兄长,又怎会加害他,更不会放任旁人害他。”

  “总之,让她嫁进来对世钦的安全只有好处。”

  “可是……”江城依旧忧虑。“若真如此,兄长这边我倒是放心了,但江氏的势力……”林云锦毕竟是林家人,可能因为深爱保护江世钦性命,但她不可能背叛家族,放弃帮助林氏吞并江氏的机会。

  “这个就由我来筹谋吧。”他刮了刮江城的鼻子,微微弯下腰看着那张神似叶婉婉的脸。

  “这么多年,你们都辛苦了。我既已回来,便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二十年来这三个孩子步步为营,费心的周旋操持保护江家。若非他当年带来祸患,若江临晚不死。江世钦依旧是那个不知世事,深居简出的温润少年郎,何苦站在那高位让人品评。而江城如今定是百家年轻子弟蜂蛹争捧的梦中佳人,而江西泽……

  陈相与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可言说。

  江城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但愿林云锦是真心爱兄长的。”她本就比江世钦心细,又是女子,情爱之事很容易便看破,早在以前便发现,林云锦对江世钦有意,但江世钦从不提及情爱,江城平常也只关心他的身体,也就没把这等事放在心上。微微叹了口气。“若以后有个人能为兄长知冷知热,在他身旁时时照顾也是好的。”

  陈相与轻轻挑眉,突然道:“谢惜朝呢?他知道你兄长要成亲的消息吗?”

  江城道:“上次被抓回去还未逃出来。现在应当不知,待明日我派发喜帖他就知道了。”

  江城去忙了。屋里就剩下陈相与跟江西泽两个人,陈相与见他一言不发,过去用手指蹭了蹭他的脸。这些天,他对于这些亲昵事情真的越来越熟练了。

  毕竟以后还要有更亲密的接触,这也算提前一步一步适应吧。

  “想什么呢?”

  无论陈相与做什么,江西泽从不与他嬉闹。陈相与也喜欢他心性稳重,毕竟他一直希望江西泽能成为一个无垢的圣人。

  江西泽若有所思。“即使林云锦深爱兄长,但兄长是否喜欢。”

  陈相与明白他的意思,他与江城权谋的都是林云锦能带来的利益。但江西泽在意的是,江世钦是否真正喜欢。

  若不喜欢再大的利益也不要。

  陈相与笑了笑。“放心,等谢惜朝那小子来了后你大哥会做出选择的。”

  “无论他怎么选,以后的江家,我都不会让你独立支撑。”

  谢惜朝深受逼婚迫害多年,此次被拎回当日,好巧不巧就碰到几位玄门家主前来拜会,还都带了女儿。谢惜朝前脚刚踏进门便被谢桓不动声色拦了后路,看这架势是逃不掉了。只能老老实实的进入叔伯之类叫了一通后敛袖行礼陪坐。

  谢桓看着右手边的第一位女子女子对谢惜朝道:“惜朝,这位是你姬家妹妹。”

  谢惜朝持折扇抵下巴,歪头瞟了眼,百无聊赖。

  “这妹妹平常吃不饱饭吧,怎长这么矮。”

  那女子委屈的抿起了小嘴,一双大眼睛泫然欲泣,这是她的绝技,男子见了都会觉的怜惜可人,过来哄上一阵。

  “别别别,千万别哭!”谢惜朝摆手推脱。“我最听不得人哭,我一听人哭我就晕,你要哭就出去哭,千万别让我听见。”

  谢桓终于忍不住呵斥。“闭嘴!”

  谢惜朝依言闭嘴,把玩手里的折扇。

  “谢少涯主安,我叫孟思娇。”

  谢惜朝一抬头,便见一个身材匀称高挑的女子站在眼前,对着他甜甜笑。

  “呦~可以啊,长这么高。”谢惜朝仰着脸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是不是以后我风筝挂树上都可以找你帮我取。哎,你会爬树吗?我放风筝可厉害了,能放老高了,你别到时候……”

  “够了!”谢桓蹙眉。张了张嘴刚想让他滚,又看着满座的家主小姐忍住了。

  孟思娇讨了个没趣,赌气转身回去了。

  谢惜朝看着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被丫鬟搀扶着走过来,微微行礼。“小女兰苕翠见过谢少涯主。”

  “姑娘身子不好还是别走动了。”谢惜朝好不容易怜香惜玉了一回。

  兰苕翠温温道:“多谢少涯主关心,我身体没什么大碍。”

  谢惜朝道:“你要是没病就别让人丫鬟姐姐总扶着你,怪累的,你说呢?”

  兰苕翠呆愣了好一会,而后掩面啜泣,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去了。

  谢惜朝假意没有看到谢桓难看的脸色,扫着在场姑娘随意道:“你们呢,也别一个个在我这里演了,我不喜欢扭捏作态的,也不喜欢撒泼耍浑的,高的我嫌高,矮的我嫌矮。你要是会哭我嫌头晕,不会哭的我嫌没意思,哭的让我觉得合适的,从小到大也就遇到那么一个,是个男的,你们都学不来。”

  “谢少涯主。”一个姑娘站起来,横眉怒道:“你这是诚心作践我们?”

  “亏我先前还那么倾慕你,还以为你会是一个正人君子。”

  “呦~”谢惜朝靠在椅子上,右手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左手掌心。“姑娘,你这话说的。可真是把我给吓着了,你倾慕我?竟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从小到大我就跟正人君子没沾过边。实不相瞒,我最崇敬的人便是蛊宗陈相与,我还想效仿他……”

  “够了!”谢桓终于忍不了了,拍桌怒起。“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抓起手边茶杯摔过去。“滚!”

  谢惜朝侧身一躲,茶杯摔在地上粉碎,抱拳喜道:“谢谢爹。”

  他听话的滚了。

  谢惜朝知道自己这次可把谢桓惹毛了,暂时又逃不出去了,便发了发狠心,将自己关在练功房里,围魏救赵,日子虽然苦点,但起码谢桓不会来问责,足足关了半年,谢桓才差仆人来叫,说有要事。

  “爹,你找我来什么事。”谢惜朝走进大厅,自顾自的踢了个椅子坐下,伸展了下筋骨,两只腿就保持着直直的往前伸的状态。

  “别谈成亲的事,你谈我就回去练功去了。”

  谢桓撇着他坐没坐相,抖了抖胡子,那张烫金的请柬被他压在袖子。

  谢夫人嗔怪道:“坐没坐相。”

  谢惜朝不情愿的收了腿。

  谢夫人忍不住笑了笑,自是一番风韵。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保养的很好,鬓发如云,眉毛纤细眼角上挑,从面相上就能看得出那份藏不住的精明。

  她上前去,看着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谢惜朝,责怪道:“你看你,不出门就不收拾自己,你这样,以后哪家姑娘愿意嫁你。”

  谢惜朝“切”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他们想嫁我还不想娶呢。一个个都跟妖精似的。”

  谢夫人推了他一把,却也笑道:“上次你爹给你找的那些确实一般,你看不上也是应该的,下次娘给你物色好的。”

  谢惜朝道:“您可省省心吧,我就不想成家,不想娶妻生子。”

  谢夫人道:“胡说什么,谢家直系就你一个孩子,不娶妻生子,怎么繁衍宗嗣。”

  谢惜朝心里暗苦,又来了,自从他赐字以后,谢夫人跟谢桓就变着法的给他安排婚事。

  谢惜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为所动。

  多次规劝无果后在某个月色正好的夜里,谢惜朝回房后竞发现自己的床上侧卧了一个□□的女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安排。

  他受到了惊吓,在意识到自己爹娘已经疯了后,谢惜朝当晚便逃出了风后涯去了明月山庄避祸。此后便开始了他的逃亡。

  谢惜朝抬脚便往外走。“我回功室修炼去了。”

  “别装用功。”谢桓靠在椅子上,从桌子上拿下胳膊,将一直压在袖子下的请柬露了出来。悠悠道:“刚收到请柬,江城主三日后大婚。你同他一项交好,收拾收拾,随我一起去吧。”

  谢惜朝转过身,看着那张红色请柬,脑子竞不转动了,木讷道:“什么意思?”

第48章 琼朝篇(三)

  谢桓道:“江城主,江琼华要成婚了,娶的是林家小姐林云锦。”

  谢惜朝三步并两步冲过去,一把抓起请柬,看着上方江琼华三个字,手止不住的颤抖。

  “世钦哥哥是疯了吗。”一项天真的脑中难得有了条理,他恍若自语道:“林家想取代江氏已不是一天两天,私底下便行了不少下做事。若不是忌惮无垢,世钦哥哥活不到现在。如今他娶这林家小姐便是引狼入室。”

  “不行,我要去阻止他!”

  谢夫人一把拉住要奔出去的谢惜朝。呵斥道:“旁人家的事哪轮得着你管。”

  谢惜朝反口道:“他不是旁人!”

  谢桓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心急火燎冷哼道:“事到如今,你以为江琼华可以选择吗?”他宛如一个旁观看客般品茶点评。

  “二十年前江家重创,林家趁危收拢明月城长老族时,江琼华就该有壮士断腕的气魄,及时把林家铲除。”

  “长老族与本家就好像风后涯间共生的苍松和藤蔓。长老虽是生存助力,但若越俎代庖妄图撼动本家,无论是多么粗壮的藤蔓都要将其斩断,绝不能留!”

  “惜朝,你要记住,日后你掌管风后涯便要如此行事。江琼华的事情对你来说就是个教训。他一项妇人之仁,又太年轻。江家受创后舍不得林家势力,一再姑息养虎为患,如今林家整合了所有长老,一家独大,权利直逼家主。”

  “林海源要把女儿嫁给他,江琼华敢说一个不吗?明月山庄不久怕是要易主喽。”

  谢惜朝道:“不会的,世钦哥哥不会这么糊涂,他肯定有苦衷。”甩开谢夫人的手冲了出去。谢夫人刚要去追。

  谢桓阻道:“让他去。”

  “他以后是要做家主的,这些年我们把他养的□□逸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借江琼华的事让他看清这玄门险恶也好。”

  谢惜朝衣服都顾不得换,一路御剑风尘仆仆的赶到明月山庄。心中一直想着,江世钦一定是被逼的,是有苦衷的,他那个人就是这样,说是怯懦也好,说是无能也罢。总之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白鹿,温言细语无棱无锋,有人来划他一刀他也不恼,就只会自己躲起来心伤,现在一定很无助。

  当年江家受难后,谢惜朝前来探望。那时江西泽已进了剑冢,江城也嫁去了叶家,江世钦身边竞连个人也没有,他受了累,昏昏沉沉烧着,长老们不闻不问。还是谢惜朝找了医师取了药,没日没夜的照顾了两天。那两天,江世钦偶尔会清醒过来,但也不说话,只是仰面躺着,幽幽看着上方。

  谢惜朝想宽慰一二却也不知如何开口。父母双亡,弟弟生死不明,妹妹成了家族联姻的牺牲品。明月城内局势动荡,家主之位空玄,长老们各怀鬼胎。

  穷途末路之时什么安慰都是苍白的。

  江世钦就那样幽幽的看着上方,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然后他哭了。

  没有哽咽,只是睁着眼睛,悄无声息的流泪。

  谢惜朝短暂诧异后慌忙去给他擦。江世钦轻轻推开他的手。

  “惜朝。”江世钦抬起手,有条不紊的擦掉脸颊泪水。他垂下眼,长睫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柔柔道:“我要做江家家主。”感受不到任何野心,也没有丝毫气势,他就这样淡淡说了一句,就好似平常说今日的饭菜很可口一般。

  江世钦虽柔弱但却从未流过泪,那大概是他懂事以来的唯一一次哭,也是谢惜朝看到的唯一一次。他虽做了家主可是并不快乐,林海源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其余人也都觉得他是笑话,天性温良,不喜杀戮便被嘲笑妇人之仁。

  一个家主做到这个地步何其悲哀。

  谢惜朝稳了稳脚下的剑。如今连婚事都要被逼迫。做家主有什么好的,拥有一城的势力又有何用。只要江世钦不开心,谢惜朝便带他走,他不做他的少涯主了,江世钦也不要这家主之位了,如果他挂念江家不肯走,那就把他打晕带走,去一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天高海阔,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一路上谢惜朝想了很多,甚至想好了几个把江世钦带走后俩人可以暂住的地方,红光在明月城上空极速划过,等到了明月山庄门前,谢惜朝也已经把整个过程策划至滴水不露。匆匆收剑奔至江世钦门前,大刀阔斧闯了进去。

  “世钦哥哥!”

  他一路都在想江世钦此刻情景。他或许会在房中心伤,或许会愁思,会满面忧郁。谢惜朝甚至想自己先想个办法逗一逗他,把他逗开心了再带他走。

  可眼前的一幕,让他那还没来得及出腔的热血瞬间坠回心肺又缓缓凉了下去。

  江世钦坐在桌案前,怀中抱着林云锦,谢惜朝闯进来时他正握着林云锦的手教她在纸上画着什么。

  这么大的声响,两个人都惊抬起了头,林云锦更是惊的一把扔下笔,从江世钦怀中站了起来。

  看到是谢惜朝,慌忙低下头,脸就红了。

  江世钦脸上的错愕缓缓转成了温和的笑。他将林云锦慌乱丢下带满墨汁的毛笔拾起来搁好,这才扶袖起身。

  “怎么了惜朝?这么风风火火。”端详着谢惜朝一身风尘,掩袖轻笑道:“看你,衣服都不换,胡子也没收拾,很不舒服吧。我让丫鬟带你下去洗把脸换换衣服。”他的声音如同往日缱绻温和。“你呀,这么大了,以后也该注意一下,这幅模样出来被旁人见了多不好。”

  谢惜朝不顾他的谆谆教导,看着娇羞的林云锦,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噎的生疼,上不来又下不去,最后冲到眼睛里,眼圈就红了。

  原本害羞的林云锦在察觉那一抹不算友善的目光后,诧异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的与谢惜朝对视。

  “惜朝?你怎么了?”江世钦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适时往中间错了一步将二人相遇的视线隔断。

  谢惜朝那一瞬间脑子完全空白,明知故问道:“她是谁?”

  江世钦微愣,脸比林云锦红的都透彻,不动声色看向别处掩饰。“你应当听说了吧,我要成亲了。”回头温柔的看向林云锦,伸出手,林云锦被他牵着来至身旁。

  “你认识的,是林长老的独女,小锦。”

  谢惜朝看着江世钦,看着他脸上那极尽温柔的笑意,胸口的那口气膨胀的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他噎死,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冷静的人。

  “你离世钦哥哥远一点!”谢惜朝上前一把将林云锦推开,后者始料未及没有任何防备重重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惜朝你做什么。”江世钦诧异他这突然的举动,刚要上前扶一把林云锦,但谢惜朝紧紧挡在他身前,不让他靠近。

  “谢惜朝。”林云锦撞在柱子上,吃痛的皱着眉头,她也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名门闺秀,怎受过这等委屈,扶柱怒视着谢惜朝。

  两人也算从小相识,关系虽谈不上交好但也算能过去,不知道他今日是发的什么疯。

  谢惜朝死死的把江世钦护在身后,不让他往前一步,对着林云锦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嫁给世钦哥哥?”

  他这话把林云锦问愣住了。

  谢惜朝冷道:“为了架空江氏,为了助你爹名正言顺的接手明月山庄。”

  林云锦心中一虚,面上却更加严厉。“你胡说八道!”

  谢惜朝愤愤的瞪着她,他虽涉世未深但心智够用,愤慨道:“你们林家一直以来就想要明月山庄易主,你嫁进来行事多方便。世钦哥哥自小体弱,朝不保夕,就算突然死了外界也不会怀疑什么。到时候你作为江家遗孀,半个江家人,自然有资格跟无垢争一争这家主之位,林氏已整和了所有长老,到时候谁是新任家主不就是走走形式你们一句话的事情。”

  “不是,不是这样的!”林云锦看江世钦,后者正疑惑的看着谢惜朝,面容轮廓依旧那么柔和。

  林云锦心慌,江世钦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这么看她。

  对于林云锦嫁入江家的目的,很多人都是如此推测,林海源的计划也正是如此。

  “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林云锦看着江世钦,只是一味的重复这句话。这些年来,林海源的所作所为她都知道,可是她没办法。身为林家的女儿,有很多身不由己,但凡是涉及到江世钦性命的事情,林云锦决不退让。明里暗里替江世钦解决过不少事。

  江世钦能安逸活过这么多年,多半也是她的功劳。

  “世钦你相信我,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

  听到她直接喊江世钦的名而非字,谢惜朝心头的火更加烈,指着她怒斥道:“你说这话谁信!”

  林云锦生怕江世钦误解,仓皇解释。“因为我从小就喜欢世钦,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他了。”

  这次轮到江世钦诧异了,看向林云锦,这情真意切的大胆告白让脸颊不争气的红了几分。

  林云锦看着他的双目,那是一双缄默如秋水的瞳,没有一丝的危险与黑暗存在,那么的清澈。

  “那时我十二岁,爹爹第一次带我参加江家谈会,世钦从帘幕后方走出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衫,只是一眼,我就爱上他了。”

  谢惜朝瞪大眼睛,即惊又怒。“你胡说八道。”

第49章 琼朝篇(四)

  林云锦道:“我没有胡说,这是真的,或许你不会明白,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只要一眼,一眼就够了。”

  那一刻,一眼,便烙印在了心头,滚烫,以至于再以后无数的岁月里都在心口灼烧不息。

  她看向江世钦,气势一下弱了下来。“世钦,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骗你,我真的……”

  江世钦从谢惜朝身后走出来,责备的看了他一眼。上前拉住林云锦的手柔柔道:“好了,我信你。”面对林云锦炽热的目光,他的脸又红了几分,目光却没有躲开,回望她道:“我……也是第一眼就爱上小锦的。”

  林云锦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江世钦尽然说他对自己——一见倾心。

  江世钦有些腼腆开口道:“那时候你还小,林长老带你来同我说话,你看着我笑,笑的很甜,就像……嗯……像熟透的枇杷一样让人觉得香甜。只不过我长你十岁,身体又一直不好,你是你爹的掌上明珠,我……怎能拖累你呢。我本想一辈子不告诉你的,但是那日在堂上,你替我说话,还表示愿意嫁我……我……没忍住就……”说到这里,江世钦的脸已经红的要滴血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林云锦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动,幸福,甚至欣喜若狂,众多情绪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要炸开了。

  想做的唯有用力扑进江世钦的怀里。

  江世钦体弱,这一扑的推力使他踉跄后退了两步才止住,无奈的唤了声。“小锦。”而后温柔的回抱住了她。

  “世钦……”谢惜朝愣愣的看着二人郎情妾意,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从头凉到脚。

  江世钦抱着林云锦,转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谢惜朝温和道:“好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的。”

  谢惜朝不依不饶道:“你不要被她骗了。她是李海源的女儿,你真的要将自己,将明月城置于险境吗。”既然说不动他那就拿他最在乎的明月山庄来规劝。

  江世钦温和劝慰。“你误会了。小锦不会害我的,惜朝你不要再多想了,去洗个澡好好冷静一下。”林云锦暗暗对谢惜朝吐了吐舌头,露出得意的神色。

  谢惜朝咬牙,赫然将佩剑拔出剑尖直指林云锦。

  “你这个卑鄙的女人!”

  “惜朝你做什么。”江世钦忙将林云锦挡在身后,看着面前赤色剑芒。蹙眉,他极少露出这种不快的神情。“把剑收了,出去。”

  谢惜朝纹丝未动,剑锋侧了侧指他身后的林云锦。“她明明就是想害你想害江家,你那么在乎江家,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废了那么多心血才把它经营到现在这个地步,如今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毁了它吗!你这样做对得起江老城主……”

  “谢惜朝!”

  谢惜朝愣住,连林云锦都抬起头来。

  从小到大,江世钦说话就一直温言细语,从未大声说过话更别说疾言厉色的动怒。

  这是第一次,他发怒了。

  谢惜朝心中五味杂陈。

  “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对我发怒。”谢惜朝的剑锋陡然进了一寸。“锵!”江世钦回手拔出林云锦腰间短剑,指向谢惜朝胸口。他的手虽颤抖着,声音却很稳。“惜朝,出去。”

  “呵。”谢惜朝看着胸口的剑,只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剑锋很凉,他方才匆匆赶来,外衣都没有换,往前行了一步,江世钦手一抖,仓皇后退一步。“你别逼我。”

  谢惜朝手中的剑依旧指着林云锦,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他眼眶更红了,看着江世钦苦涩的笑了,带着冷意。“你可以试试。是你先杀了我。”抬眼沉沉的看着林云锦。“还是我先杀了她。”剑锋一动,江世钦也动了,丢下剑,转身回抱住林云锦。将她护的死死的。

  谢惜朝也没想到他的动作会那么快,刺出的一招剑来不及收,只能旁侧而上挑卸去劲气。

  江世钦的长袖被划开了一个口子,一根红绳被剑锋带了出来,飞到空中掉在二人之间地上。

  谢惜朝的目光动了动,看着已经段成两段的红绳,断口处整齐,中心露出他塞进的那缕鬓发。

  蹲下拾起握在手中。

  江世钦蹙眉看着他很是神伤,最后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小锦是我所爱之人,我会用性命去护她,你若想伤她便先杀了我吧。”他蹙了蹙眉头,看向低头蹲在那里的谢惜朝。“你说小锦会害我,会谋取江家。我现在告诉你,如果她想要,我这条性命给她又如何,明月山庄送她又何妨。”

  “再怎样,终归是我江家家事,不用一个外人来操心。”他这话说出来,不复往日温和,带着严厉,声音都在颤抖。

  “外人?”谢惜朝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出那抹苦笑。“你们伉俪情深,而我只是一个外人。”

  江世钦面色缓和了下来,意识方才话语太过冷硬。

  “惜朝,你若还当我是你哥哥,日后小锦便是你嫂嫂。你若不愿祝福这段婚事,我也不强求……回你的南海去吧。”

  谢惜朝握着那段红线。“江世钦,这么多年,你当真不懂我,不懂我……”

  “够了!”江世钦呵斥:“我马上就要大婚了,你休要在这里胡闹。”

  他今天两次动怒,两次都是为了林云锦,两次都是对谢惜朝。

  辞色太过江世钦捂着嘴咳嗽起来,林云锦忙上前查看。

  “小锦,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惜朝说。”

  林云锦握着他的手,不愿离开。

  江世钦宽慰:“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林云锦这才出去,擦肩而过狠狠瞪了眼蹲在那里的谢惜朝。

  门被关上,屋内一时十分安静。

  谢惜朝低着头,蹲在原地。“你说过的,我们两个一辈子不娶妻,我照顾你一辈子。”

  “你答应过我的。”

  江世钦站在原地,肩膀十分单薄,单薄的就好像下一瞬要倒下一样。他叹了口气,从架子上取了一个册页。

  轻轻的叹了口气,温言道:“你说你不喜女子太过温雅,也不喜太过喧闹,不喜姿色出众也不喜其貌无盐。我为你寻了许久。”他在谢惜朝对面单膝蹲下,打开册页递给他看。

  “这叶绮罗姑娘是叶家本家,叶老城主的外甥女。算起来,星儿应当唤他一声姑姑。一直养在外边,旁人不知。但叶老城主对她最为疼爱。家世不错,性格不张扬不沉闷。人,我替你看过了。改日让你们见见,相处以后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谢惜朝推开面前的册页,似笑非笑:“多谢你替我操心这些事。”他站起来。江世钦也随他一同起身,瞥见他握在手里的红线婉叹:“断了,丢了吧。”

  谢惜朝道:“它替你挡了一劫。”

  “抱歉,我……”

  “没必要说抱歉。”谢惜朝拉过他的手,将那两截红绳塞到他的手中。“丢掉吧。”

  “我……”

  “当初我将它送给你,便是你的东西,就算丢掉也该你丢。”

  江世钦看着掌中红线,蹙眉将脸侧到一旁。“你这又是何苦。”

  谢惜朝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门,看着整个府中红绸高挂喜气洋洋,想要离开,却终究没有舍得。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陈相与从暗处走出来。看着失魂落魄的谢惜朝,对身后缄默的人道:“你兄长选好了,你也都听到了吧。”

  “嗯。”江西泽应了声,林云锦跟江世钦之间的相互心意,他方才在门外都听的真切,既然是彼此喜欢,那便是好的。

  谢惜朝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坐了一下午,大婚将近,奴仆行色匆匆在院中穿梭。直到掌灯时才安静下来,许是快要十五了,今晚月色格外好,如清水流满庭院,谢惜朝看着天上的星月,不知所起将手掌放在了胸口。

  刚才,他差一点就要说出口了。

  林云锦说她第一眼见江世钦时就爱上他了。

  这么巧,他也是。

  那时海棠树下,火蕊银光,江世钦也是穿了一身水蓝色衣衫,他抬起手,一只蝴蝶就落在了他的指尖,该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连惧生的蝴蝶都被他吸引。谢惜朝就同那只蝴蝶一样,被他吸引了,此后,十年如一日的往这里跑,照顾他,逗他开心逗他笑

第50章 琼朝篇(五)

  “惜朝。”

  闻身后有人喊他,谢惜朝回头,见叶新秋的轮椅卡在亭子旁边的台阶上。

  谢惜朝过去帮他抬了上来。

  叶新秋双手转了两下轮子笑道:“多亏你了。”

  谢惜朝摇头。

  叶新秋在某些地方同江世钦很像,一样的温雅,一样的静默。但叶新秋的温雅下有着百变千机,与其说他脾气好心性好,倒不如说他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怒不表于色。犹如一把雕金坠玉的宝剑,外表美轮美奂,实则暗藏利刃。

  而江世钦就像一潭绵绵秋水,缄默静雅,从里到外,都是柔软而又温柔的,从无一丝锋芒。

  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叶新秋道:“你有心事?”

  谢惜朝没有说话。

  叶新秋笑了笑。“让我猜猜。”他曲起右手食指轻轻抵着下巴。“是因为兄长。”

  谢惜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叶新秋道:“因为兄长要成亲了?”

  谢惜朝没有说话。

  叶新秋并没有因为他的无趣而就此沉默。

  “林家小姐……”

  谢惜朝倚靠在栏杆上:“你们都看得出来,为什么不劝他?”林家的计谋他都看得出,更别说叶新秋和江城这等心思的人。

  叶新秋摇头。“阿城劝过的,无用。这是林家选择的,也是兄长自己的选择。”

  “你说……”谢惜朝垂下眼。“林云锦是真的爱他吗?若是真的,那就不会害他,我也就放心了。”

  不得不说他跟陈相与不愧平常臭味相投,对于这件事的想法都一致。林云锦若是真心喜欢江世钦,江世钦也喜欢她,那成了这段姻缘有什么不好,起码他是开心的。

  “千机大哥,我真的很羡慕你。”

  叶新秋颔首轻笑。“羡慕我什么?”他听过很多人说同情他,却极少听到别人说羡慕。

  谢惜朝道:“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看得出他心伤,叶新秋温言宽慰:“你也可以的。寻一门亲事,生一个孩子,安稳度日。”

  谢惜朝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只想娶我喜欢的那唯一一人。”

  叶新秋不言,聪慧如他又怎猜不到谢惜朝那唯一之人是谁。同人相处,叶新秋总会将分寸把握的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过生分,又不会太过亲昵。谢惜朝心伤他看得出来,但也只能宽慰几句。仅此而已。拉了拉膝上的毯子。

  “天凉了,早些回去吧。”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明月山庄弥漫一派繁忙喜气,入眼尽是喜庆红色,红绸自大门口向外绵延数千里,连门口翠屏湖如镜的湖水也沾染了这喜气,变的红彤彤了。

  谢惜朝再也没有去找过江世钦,而江世钦竞也没有找过他。这让谢惜朝又是一阵心伤,江世钦从不记仇,连对待刺客都能放人一马,可见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为了林云锦。

  新婚前夕,江世钦独自站在庭院中,今夜的月很圆,是一轮满月,月光照亮庭院却透不过树枝,在四周投下了参差交错的暗影。

  林云锦轻手轻脚的爬上院墙,江世钦看着她从墙头翻进来微惊,忙作势上前伸出手臂接她。

  林云锦张望四下没人,调皮一笑,直接从墙头跃下扑到了他怀里。

  墙很高,江世钦身子又十分单薄,这一下让他退了好几步才勉强止住,掩嘴轻轻咳了几声。

  林云锦从他胸前抬起头,关切道:“没事吧?”

  江世钦温和笑道:“没事。”

  “只是你,太胡闹了。新婚前夕新人是不能见面的。”他虽责备着,语气温润却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

  “我太想你了。”林云锦搂着他腰的手臂又紧了紧,两只手臂圈着还有不少多余,江世钦真的太瘦了,心中不由一阵酸楚。

  就在刚才,林云锦跟林海源大吵了一架,以死威胁下林海源终于松口,可以放过江世钦的性命,但林云锦必须助他掌权明月山庄,不可有误。

  父亲的野心太大,自己又太微不足道,拼尽全力,却只是保住他的性命而已,他的家,他在乎的人,还是没有办法帮他守住。

  “对不起……”她好难过,如果有一天,江家易主,那江世钦该怎么办,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态度对她。

  江世钦温柔的给她顺着背,轻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我这身子,常年缠连病榻,指不定哪天就……”

  林云锦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江世钦柔柔一笑,拿开她的手握在掌心。

  轻柔安抚道:“别怕,我本就长你十岁,就算享常人寿数也终会先你而去。”

  “小锦,我本不想拖累你。可我……”江世钦微微颔首,脸颊绯红,月华与他柔和的面容朦朦胧胧的混在一起,是说不出的人间绝色。

  林云锦的视线模糊了,她情不自禁的吻上了那含笑的唇。

  江世钦抱住她,温柔的回应着,一吻缠绵。

  直到夜深,林云锦才恋恋不舍与他分开。江世钦本想让她从正门走,林云锦提醒他不合礼数,他这才想起二人算是私会,只能再三叮嘱她小心才无奈目送着她再次翻墙而出。

  从墙上跃下的那一瞬间,林云锦心口的那块大石头也一同落了下去。心中突然坚定,要保护江世钦,保护江家,只要有她在中间帮持周旋,林海源便没有那么容易夺取江家,能拖一时算一时。

  听着墙外落地的声音,江世钦收回目光,睫毛在眼睑上留下一片阴影。转身准备回房,叶新秋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顺手自路旁撵起一片枯黄叶子。

  江世钦略微诧异后柔和笑道:“千机你怎么来了?”

  叶新秋回笑。看向墙头,不知是看那轮圆月还是别的什么,缓缓道:“兄长真的想好了?”

  他们俩都是一类人,知道彼此心中思虑度量,说话就可以少些弯弯绕绕。

  江世钦“嗯”了一声。

  叶新秋看向他。“当年的我,如同现在的你一般。”当年他也是想利用自己的婚事,吞并江家。

  江世钦有些累了,扶着回廊上柱子在围栏边坐下,面上露出一丝倦态。“她不是我的阿城,也动不了我的心。”

  叶新秋垂下眼,看着手中枯叶,少见犹豫。

  “惜朝他……”

  “千机。”江世钦轻言打断。“你我都是聪明人,我知有些事瞒不过你,但你当知我心中所想所愿。我的寿数有限,只想在这有限的日子里护好无垢阿城,护好江家。这些已耗尽我全部心力。”

  他垂下眼眸,很轻很轻的笑了,语气缓慢荒凉。“情爱之事对我终究太过奢侈,我不能想,也不可以想。”

  叶新秋道:“你大可不必这么着急,来日方长,我当初也不曾料到会跟阿城有以后。”他想了想,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而又继续。

  “兄长,我经历过这些。你我虽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可机关算尽后,往往陷进去的是自己。”

  江世钦道:“你说的我都明白,若我同你一样,我也不至于这般。可自上次解蛊后我的身体大不如前,已是时日无多。我筹备了这么多年,现在虽不是最佳时机,但等不了了,在我死之前,必须要清洗明月山庄,我要给无垢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家。”

  叶新秋没有再说什么,他今日说的已经够多了,完全不似往日的自己。叶新秋聪明,所以他很少管别人的闲事,与人相交也是点到为止,今日他愿意逾矩,不仅是因为江世钦是江城的兄长,也是源于那种同类间的惺惺相惜。

  他转了轮椅,背对着江世钦往外行去。“兄长保重。”

  第二日,唢呐声吹彻蓝天翠湖,锣鼓喧天,红妆十里,鞭炮炸过碎纸将洁白的二十四桥染了一层喜庆的红色。

  桥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江家家主大婚,玄门百家争相献礼祝贺。

  江世钦应酬着,不过多久便露出疲态,江西泽适时出面分忧,他往那里一站,送礼之人话便少了,套近乎的人也少了。

  陈相与在一旁憋笑辛苦。

  江世钦被江城送回房里,在桌旁坐下,摆了摆手温和道:“这么忙的时候,我还给你们添麻烦。你去忙吧,我歇一会就好了。”

  江城实在是忙不开,江西泽是个不管事的,陈相与又是个不懂事的,这么一大家子全靠她一个人操持,忙里忙外脚都快不着地了。

  但越是忙乱的时候越容易混进不轨之人,实在不放心让江世钦一个人在房里,找奴仆来陪着又不放心。

  “星儿。”她福至心灵,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叶飞星拉过来。“你在这里照看一下舅舅,有什么事就去喊娘亲好不好。”

  叶飞星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然后跑了出去。

  “星儿……”江城见他跑了出去,头隐隐作痛,按着太阳穴。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连乖巧的叶飞星都不听话了。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叶飞星已经把谢惜朝拉了进来。

  “慢点慢点。”谢惜朝被他强行拉着胳膊拖过来,一直矮着腰,怕他摔倒。都没注意到自己被拉到哪了。

  一抬头刚好跟江世钦错愕的目光对上。

第51章 琼朝篇(六)

  江城恍然大悟,她真是忙糊涂了,怎么把谢惜朝给忘了!能放心把江世钦交过去照顾的,谢惜朝绝对排前几位。拉过叶飞星亲了一口,夸道:“星儿真棒!”

  “惜朝,你帮忙看一下兄长,我得赶紧出去了,外边好多事都在等我安排。”没等谢惜朝回答便一溜小跑的拉着叶飞星跑了。

  叶飞星回头,朝着谢惜朝甜甜一笑。

  屋内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江世钦坐在桌边,谢惜朝在远处站着一直未动。过了许久,江世钦温言道:“坐吧。”他的语气没有多大的变化,犹如以前那般。

  谢惜朝在他旁边坐下。

  方才劳累,江世钦旧疾犯了,掩嘴咳了起来。谢惜朝起身绕到他身后,掌心涌动着灵力,轻轻为他顺着气。

  江世钦渐渐停下了咳嗽,面上还有些苍白,他掩着嘴轻笑道:“以前便发现,惜朝特别会照顾人。”

  “你啊。”江世钦语气轻了不少。“不要总是照顾别人,也该找个人照顾你了。我上次跟你说的叶家小姐你放在心上,待我忙完这些日子便让阿城安排你们见见。”

  谢惜朝停了手,面无表情的回到原位坐下。“用不着。”

  江世钦轻叹。“你就是小孩子脾气,以前你总怪你爹娘着急,你却也已经到了该着急的年纪了。”

  或许是前几天差点脱口而出,也或许是明知求而不可得的释然,谢惜朝平淡道:“我此生想要的人只有你一个。”

  江世钦被他这句话噎的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他扶着胸口,不可置信的看着谢惜朝,然后笑了出来。“惜朝你真是个小孩子,哪能和兄长过一辈子。终是要成家的。”

  谢惜朝猛然向前探去,在江世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按着他的肩膀吻了上去,如蜻蜓点水,只是碰了碰就就分开了。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谢惜朝看着他,目光很沉很沉,近在咫尺,江世钦忍不住感觉危险。

  正在此时,外边一阵喧哗,一声尖锐的女声喊道:“新娘子来了。”

  江世钦恍然推开谢惜朝,理了理衣冠强装镇定站起来。长长的舒了口气。“惜朝你别闹了。”

  然后他大步超外走去。

  “世钦哥哥。”谢惜朝在身后喊了一句。

  江世钦停下,两侧赤色绣带扬在身侧。

  谢惜朝道:“愿你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共白头。”

  江世钦顿足,僵硬的扯出一抹笑意。“谢谢。”

  来到门前迎亲时他已恢复了往日温润姿态。将林云锦纤纤玉手握在掌心,小心扶下轿子。在旁人看来,他温柔体贴,将来会是一个好丈夫。

  行过礼仪,拜了天地,林云锦被送入洞房。江世钦在席间忙着敬酒,应酬。到了谢家这边,谢桓照样是千篇一律的助词,江世钦道谢。目光一直躲闪,避免与谢惜朝对上。谢惜朝一言不发,自顾自的喝着闷酒,谢桓责他,劝他少饮,奈何谢惜朝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去。

  陈相与提着酒坛过来揽着他的肩膀,醉醺醺道:“去那边咱俩喝,别听你爹在这里叽叽歪歪。”

  谢惜朝正有此意,不等谢桓发作便利落跟着陈相与走了。二人寻了个角落,无需推杯换盏的客套,一套坛接一坛的灌下,大有不喝死不罢休的气势,江西泽几次想拦都被江城给阻止了。

  “今天高兴,让他们喝吧。”

  宴席一直到日薄西山,晚霞似火摧拉枯朽烧透了半边天,宾客们三三两两的告辞散去。有些离得远的又或是跟江家亲近的还留在这里。

  陈相与提着酒坛,目光朦胧的看着翠屏湖与群山交接的天边,湖水映着晚霞,自下而上的热烈赤色。“你看那边,像不像杀了不少人染红的。”

  谢惜朝趴在桌子上费力转脸看了眼,口齿不清说了句什么,陈相与也没听清。

  江城差役着仆人收拾洒扫,叶新秋看她一脸疲惫,嗓子也哑了,忧心道:“昨日便没合眼,去休息吧。”

  江城下了个台阶,就着这个高度趴在他的肩膀上,将重力都压在他的身上。“一会还要给宾客安排住所。”

  叶新秋轻柔的摸了摸她的侧脸。“你把名册给我,我来安排,你去休息。”

  江城不放心道:“可是……”

  “好了,大嫂。”叶彦洵牵着叶飞星的小手走过来。“大哥做事你还不放心吗?好啦好啦,快去休息。”

  叶新秋行动不便,叶颜洵便帮着自家大哥,半劝半推的把江城送回房间。床边放着叶新秋准备好的泡脚水,蒸腾着热气弥漫出淡淡药香。“走了一天路了,泡泡脚,活络一下经脉。”

  江城立刻露出一副笑意,乖巧的在床边坐下。

  叶新秋为她把鞋脱下来去了袜子,一直手握着她白皙的脚踝,另一只手食指微屈轻轻为她按着腿脚底的穴位。“这几日辛苦了,今夜睡个好觉。”

  按摩完后他把那只脚放在药水里泡着,又按着另一只,等都按好了,拿起一旁的手帕擦干净指上沾的水,点了一片安神香放进香炉。

  “今夜的事,我替你看着。你现在好好休息。”

  江城看着无微不至的丈夫,露出一丝甜蜜的笑。“好。”抬起脚调皮的在空中甩了甩水。

  叶新秋笑着握住,拿过一旁的手巾给她擦干净。江城上床躺好。叶新秋为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静陪着,江城的确是太累了,不稍片刻呼吸均匀睡熟。叶新秋看着看她长长的睫毛小小的嘴唇,看她那倾世的貌。

  他承认江城很美,可他不是沉醉于美色之中的人。当年明月城危,百家围困。江城趁夜逃出到叶家寻叶澜,提起当年的联姻之事,要求即日完婚。

  叶新秋笑,他笑这个姑娘天真,联姻,借叶家之力庇护江家,又或者,叶家名正言顺的吞并江家。

  叶家当然选择后者。尤其是叶新秋的满腹谋略,怎会情愿为他人做嫁衣。

  按照江城的要求,二人仓促成了婚。

  婚后……叶新秋笑,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输了的呢,江城或许比普通的姑娘聪明,但远没有他或是江世钦那样心生七窍,深不见底的城府。抬手轻轻抚了抚江城的头发,附身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世人赞他百变千机,可面对这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姑娘,他却一败涂地。

  “啊——!”突如其来的惨叫传来。

  趴在桌上半死不活的谢惜朝猛然惊醒,那是江世钦的声音!他的视线很不清明,却还是跌跌撞撞的跟着众人赶了过去。

  江西泽一脚踢开门便看到江世钦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按着胸口的位置,鲜血不断的从指缝中流出。

  “兄长!”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江世钦的肩膀,飞速封住了胸口心脉为他止血。

  “无垢。”江世钦无力的靠在了江西泽的怀里,看向林云锦,目光似懊悔似深情,而后陷入昏迷。

  林云锦右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血滴滴答答顺着刃往下滴,沾满了整只手,脸上的胭脂也都花了,满脸泪痕,居高临下看着已经昏迷的江世钦。

  谢惜朝的酒在这一刻全醒了。他一把上前,身体不稳直接跪在了江西泽旁边,见江世钦身上不少血,一双手抖在空中不知该如何安放,慌乱道:“世钦他怎么样了。”

  江西泽咬着牙,冷眼看向林云锦:“心脉受损。”

  叶澜珊珊太迟,见状赶紧上前为江世钦断了脉:“失血不少,先扶到床上,我来救治。”他的话江西泽还是新的,谢惜朝连忙轻手轻脚把江世钦横抱起来放在床上。

  江西泽缓缓站起来,阴冷的看着林云锦,莫邪出窍执于手中,挥剑,白虹划过直切她的脖颈。

  林云锦傻了一般愣看着地上的血迹,也不躲避。

  林海元御剑险险为她挡了下来,震退几步,正好退在林云锦身边,他也很诧异,看着失魂落魄的林云锦呵责道:“怎么回事!”他是想杀江世钦,但那只能是暗地里做的事情,更何况,现在他身处江家,罪名一旦坐实,今天来的所有人都别想走了,为了撑这婚礼的场面,林家可谓核心尽出。

  林云锦呆滞的目光突然有了神采,是恨,她咬了咬牙,举起匕首继续朝床上的江世钦冲去。谢惜朝怎可能让他近身,抢先一步迎上打掉利刃一掌将她震飞出去,他喝了酒,心神又乱,这一掌可是实打实的,林海源反应不及,林云锦后飞撞到了墙上,掉下来打翻了烛台福果,花生桂圆洒落一地。

  林云锦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头上的珠翠零零散散的掉了下来,说不出的狼狈,有谁想到这是清晨八抬大轿送进门的江家准主母。

  林海源上前拉她。“阿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脸上的慌张已经掩饰不住了。

  林云锦仰头看着林海源,眼睛从红肿的眼眶里流出来,混着脂粉和血,顺着下巴滴在喜袍上。“爹,我们输了,我们从一开始就输了。”

  她红着牙,看着江世钦的方向,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眼泪却还是断线般往下流。

  “他从未爱过我,从未!”

第52章 琼朝篇(七)

  她挣扎着站起来,甩开林海源的手,身躯摇摇欲坠,又吐出了一口血,身体摇晃的更严重了,看向江世钦,红肿的双目中就只剩下怨毒。“江世钦,我一直是真心待你,为了你不惜违背父命,背弃林家。”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你算尽人心,终不会有好结果。我诅咒你,诅咒你,同我一样被所爱之人背弃,不得好死。”说罢她狂笑着扬起手中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场面瞬息万变,林海元还没来得及阻止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林云锦倒下后,眼睛虽失了神,还是直直的看向江世钦。

  林海源愕然后退了两步,对于至刚才开始发生的这一切还接受不了,看着林云锦的尸体木然道:“完了,全完了。”

  陈相与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看着江西泽,又看了看这一众复杂的愁容。在诸多沉默中率先发声。“林家刺杀家主意图不轨,罪不容诛!”

  叶新秋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蜂拥而至的江家门生将林氏众人尽数控制了起来,此处是江家,又有剑尊坐镇,别说是林海源,就算是叶澜,谢桓若是想抓都逃不了。虽然有些不恰当,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许就是这个道理。

  陈相与看着林氏一族都被制住,跻身到江西泽身边耳语了一番,江西泽听完后目光微沉,冷道:“林海源压下去,其余都杀了。”

  短短几个字听的诸位家一惊,那些反应快的已经明白了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能成为家主的,哪个不是人精。

  叶澜不理会这些事情,对着江西泽道:“琼华本就血亏,此次失血太多,滋补已经无用,需要以血养血。”

  江西泽似懂非懂道:“需要我的血?”

  叶澜道:“精力充盈的精血,越多越好。”

  江西泽蹙眉,他的精血,早在陈相与重生法阵时就已经流干了,再已调动不出来了。

  陈相与心知他的为难,上前撸起袖子道:“用我的吧,我虽修蛊术,但品阶较高,浑身灵力充沛。不会比这剑尊的血差。”

  叶澜看着他的经络略微诧异道:“先生修的魂蛊?”

  陈相与道:“正是。”

  叶澜道:“那可不行,剧毒之血旁人岂能随便使用。”

  谢惜朝把陈相与挤到一旁。“婆婆妈妈些什么,用我的!我的精力充沛还没毒!”

  “惜朝!”谢桓知道当下出面阻止有损两家交情,但外放精血不是小事,稍有不慎便有损根基有损修行。“你别跟着胡闹。”

  叶澜也犹豫道:“惜朝,你该知道……”

  谢惜朝催促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不在乎,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不在乎,就算要我这条命都可以!”

  叶澜看了眼谢桓,谢桓的脸阴沉的可怕。

  其他家主此时眼观鼻鼻观心都识相的告辞了,这时候还留在这里,就是自找麻烦。

  叶澜叹了口气,拉着谢惜朝在桌旁坐下,以银针入骨,引出谢惜朝的精血,掌心大的小碗,殷红的精血泛着能量波动,赤色灵力肉眼可见的在其中穿梭。

  谢惜朝咬着牙,一碗精血抽离体外,他疼的几乎晕了过去,脸色煞白,咬牙道:“叶澜爷爷,这些够吗?”

  叶澜没有回答,给他封了经脉又喂了他一颗丹药道:“惜朝,这一碗精血便是你三年修为,足够你在床上躺一个月了。再抽你就是不要命了。”

  他虽没有明说,但是众人都听出来了,还不够。

  谢惜朝忙道:“没关系,我底子好。你再抽一碗,我扛得住,就六年的修为而已,我勤学苦练就回来了。”

  叶澜叹息。“不是这么算的,再抽下去,对你日后修为大有影响。”

  谢惜朝道:“没关系,我自己有数,我撑得住的。”

  谢桓终于忍不住了,他极力压着自己的怒气,压的声音低沉。“你是当我死了吗!”

  谢惜朝一愣。之前真的没注意到谢桓在这,看着谢桓猪肝色的脸,他心虚的底下头,服软道:“对不起爹。”

  看着这边僵持不下,其他人又无血可用。“哎呀,一碗精血而已。”叶彦洵不知从哪跳出来。“抽我的就是了。”他把谢惜朝推到一旁甩开衣摆坐到桌前,撸起袖子伸到叶澜面前笑道:“我可是百毒不侵的神农血,兄长用了我的精血后身体会强上些许也说不定。”他是叶新秋的弟弟,也就跟着叶新秋一起对江世钦熟昵的称呼兄长了。

  “彦洵……”叶澜一愣。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正因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农血,所以才珍贵无比,更别说抽一碗精血出来。“你这孩子……”

  事到如今,他也总不能说不抽吧,谢惜朝都要不顾生命的抽第二碗的,他家孩子第一碗都舍不得抽也说不过去,心疼的举针,对着他的手腕刺了下去。

  “嘶~”叶彦洵倒吸一口冷气,转脸问谢惜朝。“这么疼,你怎么忍住不叫的。”

  谢惜朝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关心则乱,他方才心中迫切,哪还记得叫喊,不好意思笑了笑。

  两碗精血入体,叶澜断脉后叹了口气。“气息差不多是稳住了。”

  众人忙碌了半夜也都累了,江西泽送叶澜出门。谢惜朝执意要留下来守着。陈相与本想陪他,被拒绝了。

  送至门口,江西泽行了礼。“方才叶城主似乎话未言尽。”

  叶澜点了点了,叹了口气。“琼华的身体不比旁人,经过这事后,恐怕……”

  江西泽垂下眼。“我明白。”再次敛袖行礼后告退。行出叶澜所住的院子,江西泽抬头就见陈相与在拱门那里等他。

  见他走过来,陈相与直起身。“方才有侍卫来报,柳庭风带死侍把林府本家之人全部杀光,灭族,鸡犬不留。”

  江西泽垂着眸。“兄长安排好的。”

  “是啊。”陈相与笑了。“以前我一直以为你们三兄妹中,世钦是最平常的那个。”没有修炼,没有天赋,没有心智,没有才能,平凡到可悲。

  “是我错了。”江世钦这瞒天过海的心机,不输给任何人。

  “兄长……很辛苦。”江西泽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寒气,他的眼神现在已涣散到无法凝聚,却还是难掩那份忧伤。“叶城主说,兄长这次恐怕……”

  陈相与上前一步抱住他,他比江西泽矮一些,江西泽被他抱着,低头把脸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些年,兄长一直为江家操劳。我知林家野心,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其实……我才应该是江家家主,这些事本是我的。”

  “我知道。”陈相与顺着他的背,感觉他身体比前些日子更加冷硬。

  众人都走后,谢惜朝松了口气,喝了那么多酒又抽了一碗精血,双脚都是软的,踩在地上轻飘飘的,他若此刻照镜子,定会被自己的脸色吓到。

  他头一歪,任由自己摔下去,头依靠在床沿,疲惫坐着,懒懒看着室内还没来得及撤去的红色帐缦,到处张贴的囍字,打翻的东西和血迹已被仆人洒扫干净,门禁闭着,月光照进来很是安静,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他的世钦哥哥,终归还是他的世钦哥哥。

  门被推开,谢桓去而复返。

  谢惜朝有气无力的爬起来。“爹,你怎么回来了?”

  谢桓看着他,目光深沉,深沉而又复杂。

  “哎呦~”谢惜朝后退了两步,挡住自己的眼睛,将掩耳盗铃发挥极致。“你别那么看着我,我错了还不行?回去以后你把我关功室里关个一年半载,消消气。”

  谢桓震了震袖子,扫了一眼床上的江世钦。冷道:“好一个先天绝脉,好一个病榻缠身。此等手腕,此等心智,怕是叶家千机都要被比下去。”

  谢惜朝疲惫道:“爹你嘟囔什么呢,夜深了,快回去睡吧。我今天太累了,你让我休息会,明天你再来问责好不好。”

  谢桓道:“惜朝,你跟他相处了这么久,当真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学到。蠢货!”

  “哎——好好的你骂我做什么。”谢惜朝不满道:“你是不是喝醉了,喝醉了赶紧回去,明天还要赶路,我可不管你,你自己回去,我要在这里待两天。”

  谢桓变脸怒道:“谢惜朝!”

  谢惜朝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头看了眼江世钦。半推半搡的把谢桓推出门外,关好门。

  “你那么大声做什么,世钦哥哥还病着呢。”

  谢桓揪着他的领口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道:“世钦哥哥?你当真只是把他当哥哥!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

  谢惜朝突然安静下来,垂着头,从谢桓手里扯出自己的领子,淡然道:“你既然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谢桓气急抬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下极重,谢惜朝身体也正虚弱,被这一巴掌带的撞到门上。

第53章 琼朝篇(终)

  他撑着门,沉默的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你就算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他看着谢桓,自小闹腾不止的他此时却极为安静。

  “我心里既然有他,这辈子便非他不可。”

  谢桓扬起手臂,怒呵道:“你就不怕我打死你!”

  谢惜朝道:“那你就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会正经的娶妻生子,打死了,你们也省心。”说罢垂头跪在谢桓面前。

  谢桓气急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就是一条毒舌,一条心狠手辣的恶鬼!”

  谢惜朝恍然抬起头。“你梦游了,回去继续睡觉吧。”

  谢桓没心思跟他胡闹,指着门内怒道:“自明月城遭难至此二十年,二十年,他有此等心机却一直不动声色的隐忍了二十年,所有人都觉他身体羸弱,为人行事又怯懦仁慈,难成大器,就是个窝囊废!可就这样一个人,以一己之力,灭了江家所有的长老。”

  谢惜朝道:“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是林家灭了其他家族,贪心不足想要取代江家,林云锦刺杀,所有人都看到了……”

  谢桓道:“当然所有人都看到了,要不是所有人都看到,怎么坐实林家罪名,若他娶的不是林家小姐,林家怎么核心尽出的前来,被他一网打尽。他算到林海源猖狂好脸面,所以林家精锐尽出。我刚才接到线报,柳庭风今日称病未出现,可方才突然带领一众死侍冲入林家,林氏以及依附他的所有长老,全都被灭了族,鸡犬不留。你知道什么叫鸡犬不留吗?连林海元刚出生的小孙子都没有放过。”

  “柳庭风为何会突然背弃林家?柳庭风当初获得林海源的信任不就是因为刺杀江世钦,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呵!”谢桓冷笑:“刺杀之人全身而退,如此大的一个破绽。玄门百家竞没有一人觉得事出不常,若他不是江世钦,若他不是自小便假伪仁慈假怯懦,谁会不怀疑。”

  谢惜朝猛然站起来,反驳道:“不,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你不了解他。”他眼中的江世钦一直以来都是那么温和柔弱,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那是本性绝非伪装,更不会有这么深沉的城府心计。

  谢桓道:“二十年前他怕就已经将今日算好了,暗中挑起各家矛盾,引的长老相互争斗,最后坐使林家独大,然后一网打尽。至于林大小姐会倾心他,怕也是他刻意引诱的。”

  “惜朝,你明白了吗,你明白里边这个人有多可怕吗,你现在这样,或许就是下一个林小姐!”

  “我不信。”谢惜朝躲避的往房中逃去,他一把推开房门。

  江世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半靠在床边,柔柔长发垂在身侧。

  谢惜朝看着他,突然觉得喉咙噎住了,他想问,可又问不出来。最后到口的却是。“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江世钦半闭着眼睛。他的身体还未恢复,头昏沉的厉害。“还好。”

  他转头看着谢惜朝,缓缓道:“你爹说的都是真的。”他的身体很虚弱,声音也轻飘飘的没有底气,可落在谢惜朝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让他如负千斤。

  谢惜朝目光闪动,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屋内昏暗,江世钦的床也在暗处,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投在窗前才能借这光模糊辨别出他的面容,相处了二十余载,那处在暗处的面容,谢惜朝却一次都未见过,看起来觉得如此陌生。他不解道:“为什么?”

  “为什么?”江世钦轻笑,一如既往的温和,这或许是他的天性,也或许是刻进骨子里的伪装。

  谢惜朝看着那曾让他醉心的笑容此刻却心生恶寒。

  “江家受敌时,那些长老人人自危,没有一个肯出头。躲在江家身后的长老,还要来做什么。”

  谢惜朝握紧拳头。“那你有必要做的这么绝吗。”他虽不懂权衡之道不懂为主之才。可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他们一起去看过,江世钦还将他抱在怀里,逗过他。

  江世钦轻道:“斩草除根,这是应该的。”

  “当初若他们闯进来了,可会怜我体弱,怜无垢阿城年幼而放过我们?”

  “不会的,他们会毫不犹豫的举剑,割断我们的脖子,甚至斩下的头颅来确保我们真的死了。”

  谢惜朝痛苦的捂着脸,当年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在江世钦失去双亲家族蒙难,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没有跟他在站一起。

  无力道:“那林云锦呢?她是真心爱你的……”

  江世钦缓缓闭上眼睛。“生在林家,本身就是错。”

  谢惜朝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笑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看透他,还是笑他变成这样而自己却没有察觉到,他相信,当年海棠树下的江世钦,是真实温柔的小少年。

  他踉跄后退了两步,谢桓赶紧过来将他扶住,谢惜朝拍着胸膛道:“那么我呢?你一直拿我当什么?”

  江世钦道:“你不该问这种问题。”

  谢惜朝紧紧抓着胸口,扯出胳膊,上前一步。“江世钦,你做过什么我都可以不在意。我就想听你一句实话,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丝一毫。”

  江世钦垂下眼,那一刻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谢惜朝抬手指向门外。“只要你说有,天高海阔,我带你走。”

  “谢惜朝!”谢桓怒了。“你是不是有病!我说的还不清楚还不明白吗,你还真以为在他心里有所不同!过往里他刻意温和待你,纵你,只不过因为你是杨家少主,为了江家和杨家相交罢了!”

  谢惜朝无视谢桓,此刻眼里心里只有江世钦,他等待着,期待着。

  “从未。”

  说完这两个词,江世钦抬起脸,病态的脸上露出温和笑意,平静道:“惜朝,你也不小了,也该学学驭人之道,各方势力本来就要互相拉拢,你往后在与他人交往时也要注意,权衡利弊,再这样单纯怕是将来要吃亏。”他像平常一样温和劝慰,

  谢惜朝却如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他红着眼眶看向江世钦。

  谢桓怒极后又心疼起他来。“傻小子,他一直都在利用你。”

  江世钦道:“谢涯主言重了,这也算不得利用吧,每个人都想与谢少涯主相交。我自然也不例外。你放任他往来明月山庄不也是一样的。”

  谢惜朝夺门而去。谢桓刚欲追。江世钦将他叫住。

  “谢涯主。此次惜朝受挫不小,回去以后就让他闭关吧,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不要让外界任何事务扰他。”

  谢桓皱眉看着他,冷哼离去。江家今夜算是得罪透了,但能让谢惜朝迷途知返也是值得。

  门开着,夜晚的凉风吹进来,吹进衣襟,吹开他面庞的青丝,江世钦垂着眼,长睫在眼睑上留下一小片阴影。手缓缓伸进枕头底下,摸出那条断了的红线。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将断掉的两头缠在一起。

  江世钦修养的这几日,玄门中他的对他的评价可谓风云变迁,褒贬不一,有些人认为他心太狠,林家灭门尚且情有可原,但那些依附长老没有威胁,不该对他们赶尽杀绝增添杀孽。有些人又认为斩草除根,就该如此。

  古来心机者有,心狠者有,心机心狠皆有者少见。

  江世钦对此一概不知,也不去关心,每日就靠在床边,捧着古籍细细研读。

  陈相与端了药进来。把书从他手里抽出来,合上,瞥了眼封皮上边写着“天工神锻”四个字,随手扔在旁边桌上。

  “你真是,让我怎么说你,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好好将养,操这份心做什么,非要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才肯罢休吗。”江世钦此时还在研读这《天工神锻》,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

  江世钦任他责备,只是温和笑着,接过碗,慢条斯理的吹凉,一勺一勺的喝掉,擦了擦唇角。

  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唇色也很淡,陈相与看着他低眉顺目,委实心疼。

  江世钦喝完药把空碗放在桌子上时纤瘦的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那条红绳就系在手腕上,病白的皮肤衬的那线格外的显眼,江世钦也注意到了,收回手,不动声色拉了拉袖子。

  陈相与眼尖,看着他手腕道:“这红线不是断了吗?”

  江世钦道:“是啊,断了。”

  陈相与道:“你心里还是有他的。”

  江世钦轻轻笑了笑,又拉了拉袖子。“习惯了,摘了反而不适应。”

  陈相与道:“你何必这么难为自己。”

  江世钦摇头,他的眉目依旧温和,语气也同以往一样,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林家的事情与他无关,他依旧是那个容易脸红不谙世事的温润少年郎。

  “我不是难为自己,这样就很好了。”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是谢家独子,风后涯一脉的传承,而我……是一个将死之人。”

  “如今他能回家潜心修炼,往后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要能断了对我的这份情就好。待我死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他的怨恨也就放下了。”

  书尽天下千万字,唯有情字最伤人。江世钦的私心便是宁肯让他怨恨自己,也要断了他的那份情。他聪明,心中也明白,怨和恨都比情更容易放下。

  陈相与自知无言可劝,江世钦能隐忍锋芒二十年,他的那份心思心智都是自己不及的,他决定的事情,自己想不出理由反驳。

第54章 重铸干将

  “别说我了。”江世钦扬起笑脸。“我这几日又把神兵锻造的书目拿出来翻了翻,对于干将重铸已有九成把握,铸剑谷那边也早就安排妥当了,你同无垢说说,明日我们便去铸剑。”

  “我们?”陈相与道:“你好好修养吧,此事我跟无垢去就可以了。”

  “不行。无垢资历尚浅,况且我也想亲眼看看神兵的锻造。”江世钦的眼中闪着点点光芒。锻造师这辈子最大的爱好莫过于能观看神兵铸造。

  陈相与见他兴致盎然,张了张嘴,还是没忍心开口拒绝。

  “随你吧。”

  铸剑谷在明月山庄之后翠屏山脚下,江世钦身体比陈相与想象的还要羸弱,他已经没有办法下地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由江西泽推着。

  江西泽将他从床上抱起来的时候,手臂间的重量让他微微蹙眉。

  江世钦温和笑道:“自从陈叔叔回来,无垢的脾性越发的温柔,现在都能照顾别人了。”

  江西泽将他在轮椅上安置好。“兄长莫要说笑。”

  三人去了后山,前世今生这还是陈相与第一次来铸剑谷,一进谷口便觉冷了几分,陈相与手搭着眉梢,仰头看着两侧山崖高耸,苍松遒劲盘桓崖壁,使得两侧墨绿色的苍翠,再往上是一线蓝天。

  江世钦掩嘴咳嗽了几声。

  江西泽提醒。“我们走吧。”

  铸剑炉在山谷深处,倚着崖壁瀑布而建,那瀑布就是翠屏湖水的开源之所。四下有许多小的阁室,最中间巨大的铸剑炉顶部正在源源不断蒸腾出热气。岩梯机扩,徐徐运行。四周遍布守卫,锻造师的进出也是要经过严格的排查。

  此处是江家的开宗之所,几百年的锻造传承皆在此处。

  陈相与拍马道:“也就是江家才有这么大的手笔。”

  江世钦轻笑。

  一个侍卫远远过来,他眉目如刀锋,十分的冷硬,对江世钦恭敬一礼。“城主。”

  江世钦点了点头,温和道:“把主事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那人离开,临走时安排一个侍卫将三人引进了内室,江世钦一直咳嗽不止,那侍卫出去煮了杯热茶回来,江世钦饮了才舒缓许多。

  陈相与用灵力为他顺着气。责备道:“你今日就不该来。”

  江西泽看着他掌心中的黑色灵力。陈相与察觉到目光,收了手。

  “总是要来的。”江世钦捧着茶杯暖手,对着江西泽温言道:“无垢,你要记住,那些附庸家族和长老等外门势力都不重要江家有势力,修士修为高固然好,但都比不得这里,此处才是江家核心,是明月城立宗之本。”而这里,恰巧是林海源一直忽略不屑的地方。

  江西泽垂眸。“我记下了。”

  江世钦点头。“这里的人我选的都是精英,并且对江家绝对忠诚。方才的那个……”刚说到这里,方才那个面容冷硬的侍卫便进来报。“回城主,人已带到。”

  江世钦把茶杯放在一旁桌上。“让他们进来吧。”

  五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走进来,皆是恭敬行礼。

  “城主!”

  “无需多礼。”江世钦抬袖,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温言道:“我许久不曾来了,你们可还好。”

  一个胖子哈哈笑回道:“都挺好的,有劳城主挂心了。”这人一看就是个爽朗之人。

  另一人看着江世钦坐在轮椅上,蹙眉道:“城主你的身体……”

  “无妨。”江世钦笑道:“都上前来,我给你们介绍个人。”

  六人依言上前了几部。

  “这个。”江世钦看向江西泽。“这是我弟弟,你们应当听过的,无垢剑尊。”

  众人行礼。“见过二少爷!”

  “不。”江世钦温言纠正。“叫江城主,从今以后,无垢便是明月山庄的家主,明月城的新主人。”

  “兄长。”江西泽略微犹豫。“我不要。”

  江世钦从怀中拿出一柄极小的银色小刀,刀刃弧度大而流畅,像一弯残月,那是明月城主信物,明月刀。“当时我从爹爹手里接过明月刀时就是想替你守着,在合适的时候再还给你,现在就是那个合适的时候。”不容推辞的塞到江西泽手中。“拿好。”

  众人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也只是诧异了一阵,而后在江世钦的眼色下会意,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道:“属下见过城主!”

  江西泽抿了抿唇,紧紧握着明月刀,淡淡道:“起来吧。”

  “还有这一位。”托付了大事,江世钦心情很好。

  陈相与向前走了一步,主动行礼道:“见过诸位了。”

  在场的也都明白,年纪轻轻就能跟在家主左右定然不是等闲之辈,这种人竟然主动与他们行礼,寻常修士都看不起锻造师这些粗人,此人倒是不同一般。

  众人忙一一回礼。那个胖子拍了拍陈相与肩膀爽朗道:“好小子,就是跟外边那些庸货不一样。”

  江世钦含笑道:“他是蛊宗。”

  此话虽轻,但在场人的面色都僵住了,胖子讪讪收回搭在陈相与肩膀上的手。

  “哎~”陈相与意识到众人态度转化,主动揽着那胖子的肩膀,熟络道:“蛊宗怎么了,蛊宗也是人嘛,不要怕,我对自己都挺好的。”慷慨道:“你们要不要小蛇,我送你们。几条都好说,夫人一条孩子一条防身嘛。”

  他几句俏皮话就让众人神色不那么僵硬了,平日里性格开朗的都与他开始谈笑,这些年蛊宗凶名赫赫,可把人给吓坏了,但今日一见,可真是与传言中不一样。若不是相信江世钦的为人,定要觉得他是在戏耍他们了。至于重生之事,没人提。

  江西泽淡淡看着陈相与勾肩搭背的手。陈相与注意到目光,讪讪收回手,而后使坏的朝他眨了下眼睛。

  江世钦看着陈相与同那些人相处其乐融融,对江西泽笑道:“有时候你该多学陈叔叔,随性豁达。”

  江西泽道:“我不学他。”

  一一介绍完各位主事,江世钦便带着他们去了铸剑炉,同主事们商讨了下自己的想法对策,众人皆觉可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毕竟是锻造神兵啊。

  陈相与明白江世钦为何要在厅中说破他的身份了,不仅是因为对这六人的信任,更重要的是重铸干将需要五位主事执掌,飞卿自然要暴露,到时候吓他们一跳出了疏漏可就不好了。

  中心熔炉中跳跃着那缕幽蓝色的极地冷火。

  那个胖子叫伯汝方,对陈相与道:“这冷火可是此处最大的宝贝,为了弄盛它的这炉子,我跟老麒麟可是在南海那边整整呆了五个月。

  陈相与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这极地冷火果然不同凡响,远远便觉得寒气袭来,越走近越觉得透心刺骨,江世钦又咳嗽起来,他已换了棉衣狐裘,还是抵御不住这股寒气。

  陈相与道:“你别靠近了,远远看着就行。”

  江世钦点了点头。“也好。”

  主资材的主事留下陪他,其余人围在熔炉旁。江世钦的想法便是以冷火重粹干将,融入潜渊金龙磷光开锋,寒气与江西泽白虹契合,能让他更好驾驭干将,磷光会使锋芒更利。

  伯汝方同几位主事去一旁,合力拉动铁链,将厚重的炉鼎拉开,江西泽把断掉的两截干将放进熔炉,陈相与召出飞卿亦掠进炉中,飞卿一进去,他便感觉魂魄仿佛结了冰,动弹不得,江西泽注意到他的面色不好,连忙将他拉下来。

  “无妨。”陈相与摆了摆手。“我与飞卿共魂,有点冷而已。”

  静静等候,过了许久干将也不曾有丝毫要熔的迹象。

  伯汝方摸着头不解道:“这九天黑金这么难烧吗?即使不熔,起码也有点反应吧,看上面的花纹都还清晰着呢。”

  江世钦蹙眉,轻轻拍了拍脑袋,失笑道:“我竟忘了。”对江西泽道:“莫邪也要一同进炉。”

  干将莫邪,生死相随。莫邪不在,干将有所牵挂,再怎样都不会熔化。

  江西泽应言把莫邪放进炉中。

  果不其然,这次只等了一小会,干将上的花纹便不再那样锋棱清晰了。

  江世钦欣慰。“不会有错的。”

  按照这个速度,起码要三天才能完全熔掉,熔掉以后还要淬炼,最后烧铸。

  前前后后众人忙了七天,这七天江世钦的心情一直都很好,精神也不错,陈相与每每见他如此,心中都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好似看他在寻死一般。

  第七日黄昏,一道白虹自剑庐冲天而起,干将莫邪两把神兵静静悬立在炉鼎之中,样式与先前一样,花纹也依旧是松涛,只是剑身之上若有若无覆盖一层金色磷光。

  江世钦少见的激动,催促江西泽道:“快去试试。”

  江西泽握住干将剑柄,感觉不一样了,调动灵力,白虹附于其上,轻轻挥动带起一片残影。旁边炉石便被利落的削成两半,轰然裂开,切口整齐平滑,还覆着薄薄一层霜花。

  陈相与惊叹道:“这锋利程度绝对在宵练之上,快赶上承影了。”

  伯汝方惊疑道:“陈先生见过承影宵练?”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你可是平阳府传人,自然是见过的。”

  另一人问道:“话说承影剑真的无锋?”

  陈相与道:“有的,只是材质特殊,若以白虹御剑剑锋便如同消失了。”

  “原来如此。”

  “那承影是何效果,削金断玉后切口如何?”

  “额……”陈相与想了想道:“怎么说呢……金玉没切过,若是杀人的话,不见伤口。”

  杀人无伤,这是何等锋利!

  众人感慨惋惜,也都想见上一见这神兵。

第55章 那些真相

  江西泽一直注意着江世钦的面色,喜悦过后,他便难掩疲惫之色。

  江西泽收剑入鞘。“我们回去吧。”

  说罢便告别众人,推着江世钦往后走去。

  陈相与看着依旧悬立的莫邪和越走越远的江西泽,摸了摸鼻子,只能过去将他收了起来。

  把江世钦送回房中,二人准备离开,江世钦突然拉住陈相与的手道:“陈叔叔,我有话想同你说。”

  江西泽垂了垂眼,出去将门关好。看着江世钦憔悴的脸,不由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你要说什么?”

  江世钦道:“我想了许久,有些事还是想告诉你,我若不说,无垢定然不会主动同你讲,你此生都不会知道。”

  陈相与为他掩了掩被子。“上次你说的翠屏湖底,我看了。”

  江世钦点头,看得出他已经十分累了。

  “别操心了,好好休息。”陈相与要起身却被江世钦拉住。

  “不差这一时,你听我把话说完。”

  陈相与蹙眉。“你能不能关心下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都是什么样子了,你再不好好静养,恐怕,恐怕……”

  江世钦闻言道:“我知道,我的身子,自己有数。”

  陈相与道:“你知道什么。”他甩开衣摆大刀金马的在床边坐下。“你既然要同我说,那我先问你。”

  “对抗林家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已经忍了二十年了,难道还急在这一时吗!你不是非要将自己置于险境才行。”

  “陈叔叔。”江世钦打断他的话。“我也知道那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是我不能再等了。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不知道哪天我会突然死去。到那时候,无垢登位,他心思纯良面对内忧外患该何去何从?”

  “我要无垢接手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家。在死之前,必须要把江家彻彻底底的清洗干净。”

  陈相与道:“那还有我,我可以为他筹谋,我也不会任由别人欺负他。”

  江世钦摇头。“陈叔叔,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可那时的无垢还会无垢吗?”

  “接手脏污纳垢的江家,纵然有你辅佐,他还是免不了与阴诡之人缠斗。无垢本心纯良,我不愿他接触这阴诡之事,与人相交时多那份谋划之心。我是一个阴谋诡谲之人,我清楚,肮脏之人与他人相交时下意识便会思虑利弊,这是天性,你们不知道,我自生下来便是如此,我曾经厌恶这样的自己。”

  “但是后来,我又庆幸我是这样的人。我能用我自己的手段,达到想要达到的目的,保护我想保护的人,除了无垢阿城,其他人皆是棋子。包括你,陈叔叔,我都会不由自主的去利用你,包括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情之人,你对无垢的感情我看不出来,但我需要你死心塌地的为他着想,尽管你现在便是如此,但我要将这份保证升至最大。”他虚弱的笑了,看着自己瘦长的双手。“我就是一个这么可怕的人,我这双手虽从未杀过人可多少人却因我而死,林云锦说我算尽人心没有错,她也诅咒的对,我应当不得好死。”

  “你……”自婚礼过后,陈相与面对他经常说不出话来。

  江世钦倚着床帏笑了。“那你还要听我说吗?”

  不等陈相与回答他接道:“你会听的,你对无垢心中有歉,关于他的事情无法置之不理。”

  陈相与再次说不出话。

  江世钦垂下眼,修长的手指轻轻捻动着手腕上的绳结。

  “二十年前,百家围攻明月城的风波刚过,无垢便自请进入剑冢闭关。我们都以为他是因为爹娘的死受了激。我和阿城阻他,他不言也不闹。晚上门生打盹,他就自己偷偷开了石门,进了剑冢,一进去,就是十一年。”

  陈相与抬起眼。

  “他出来以后变强了,得到了剑尊的封号。他也变得不爱说话,也从不笑。大家都赞他心性稳了,不似孩童那般任性。可我却觉得他的心不是稳了而是死了。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雅苑里,要不然就是出城……他总是做一些让我不解的事情,他去过屠苏城,拔了一把屠苏草。夜晚敲开城郊一家农户的门,买了一碗糙米,坐在稻草堆里一点都不剩的吃完,然后窝在那里睡了一夜。去了白城大泽,他从小那么爱整洁,可是那一天我看到他站在腐臭的沼泽里,双腿一点一点的陷下去,他好像在说什么,我离得他很远,听不清楚。可我看到他很伤心。”

  陈相与愕然看着他,江世钦的确算的很对,他每讲一件事,陈相与的心便像是被人狠抽了一鞭子,鲜血淋漓。

  那都是他曾经带江西泽做过的事情。

  “后来有一天,他浑身是血的回来,气血亏空。我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后来在我的一再逼问下,他哭着对我说:‘他真的死了,回不来了。我招了他的魂魄,我想让他重生,可是失败了,哥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他才能回来。’”说到此处,江世钦笑了。“自父母死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也是他时隔十年,再一次喊我哥哥而不是那礼教冷硬的兄长。”

  “陈叔叔,你可知你对他有多重要。毫不避讳的说,我是个自私的兄长,纵使现在你是形势所迫,但我希望日后你能真心待他,跟他好好的在一起。有你在他身边,我才会安心。”

  陈相与的心好像被人用两只紧紧捏着往两边扯,想要硬生生撕开一般。他缓缓道:“我知道。”

  江世钦露出笑意,很明显的松了口气,他欣慰道:“阿城身边有千机,无垢身边有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陈相与垂眸看着手腕上的的红线。“你替无垢和阿城都安排妥当了,那么你自己呢?”

  江世钦轻柔道:“我说过了,我这样就很好。”

  一切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形容江世钦最好的两个词:昙花一现,刹那风华。

第56章 解蛊

  从江世钦房中出来,陈相与漫无目的走在路上,江世钦的满腹谋略让他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昔日青涩光景逝去,如今是风谲云诡的二十年后。

  四周空寂,他一个人走在偏僻的小路上,人在安静的时候通常会忆起旧事。不知为何又想起当年他刚下山时场景。

  那时,剑庐旁边的青笋刚开始抽芽,火蕊银光开的正好,艳丽的赤色从山顶摧拉枯朽的烧到山谷口,同清平君一起停在了迷阵前。

  “长清,此番下山要注意安全。”

  “不要勉强自己,若觉得自己选择的路走不通了,便回来吧。”

  “尘世纷杂,切记要有一颗仁爱之心。”

  “只要初心不改,你便不会失了回家的路。”

  那时山风徐徐,白衣摇曳,清平君一句又一句殷切叮嘱,随着他踏进迷阵。

  江湖路远,斗转星移。

  那年清平君黯然归去,不知他现在如何。

  “师父。”陈相与低喃。一双白鞋在身前停住,抬头见是江西泽,此刻他的眼中毫无神采已经同瞎了无异。陈相与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西泽准备无误的抓住。“看得见,无妨。”他知自己如今的模样,情蛊最近虽然消停了许多,但还是有影响的。

  “西子……我……”

  江西泽看着他。“何事。”

  陈相与见四周无人,自己不知何时行至火蕊银光院外,拉起他的手道:“跟我来。”

  踹开院门拉着江西泽进去又回身把院门锁上。

  江西泽看着他一系列诡异的举动,疑惑道:“何事?”

  陈相与转过身来突然就勾住他的脖子,吻了过来。

  江西泽明显有些诧异,半晌才有动作,轻轻吻着而后逐渐热烈回应,陈相与勾着他的脖子,顺着他柔软的头发缓缓摸往上摸至头顶,玉簪拔出,发簪散开,江西泽无视自己的头发,呼吸逐渐粗重。

  陈相与的手滑至腰间,勾开他的腰带。

  “你做什么?”江西泽微微分开二人距离,低沉的看着他。他的头发遮在脸庞,看起来有些危险。

  他邪邪一笑,自从吃了逆魂丹,陈皮的壳子便与他的魂魄相融,面貌已接近当初的模样,这么一笑自然是邪气魅惑。

  “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

  这一举动十分具有挑逗意味,江西泽移开目光,深深吸了口气。

  陈相与眨了眨眼,以为他要像上衣一样压制自己的兽性,结果下一瞬便被扑倒在草地上,倒下之前,江西泽伸出手垫在他的头下,防止碰到,陈相与感觉到他冰冷的体温。

  “额……”陈相与小声的□□一声,连忙捂上自己的嘴。

  江西泽低沉道:“没关系,叫出来。”

  “不行。”陈相与感觉他的手正在身上游走,所过之处变的热起来。“被人听到不好。”

  “没关系,整个江家都是我的。”江西泽缓缓分开他的双腿,陈相与突然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紧紧咬着自己的手腕,想要控制住心中油然而生的恐惧,但无论怎么压制,还是发抖。

  江西泽很快便注意到了,长长叹了口气。将他手腕从嘴里拿出来,看着上方的牙印,在陈相与的头顶上亲了亲。“好了,别怕。”将他在怀中抱了会儿,等到陈相与不那么抖了,才起身去穿衣服。

  “不要。”陈相与从身后抱住他,“别走。”

  江西泽的身体状况不能再拖了,再不解蛊,就来不及了。

  “你怎么了?”江西泽转过身来看着他,有些奇怪他今日的异常。

  “我……”陈相与避开他的目光。“你就当我欲求不满行不行。”

  江西泽淡淡道:“理由。”

  “是因为你觉得我快要死了吗?还是……”还是什么,他没有说,垂下眼,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陈相与身上。“回去吧。”

  陈相与咬了咬牙,他知道江西泽是想的,但他再想也不会强迫自己,伤害自己,只要他露出一丝恐惧他都会停下。

  他烦躁的额前头发推到脑后。“婆婆妈妈烦死了!”上前两步,直接拉着江西泽,两个人一起摔在草坪上。

  “你做什么!”江西泽轻蹙眉头,有些恼了。陈相与将他穿了一半的衣服又扒下来。

  “叔叔今天就想要了你,如何。”

  “别这样。”江西泽忙将他拉起来。“你今日究竟怎么了。我没事,也死不了。我……”

  陈相与坐在他的腰间,胳膊上还挂着褪了一半的上衣,邪邪笑道:“我知道,但我今日就想欺负你。”

  江西泽道:“你疯了。”

  “我不是他。”

  陈相与疑惑道:“谁?”

  江西泽抿了抿唇。“清平君。”

  陈相与不解道:“这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我们两个行……那啥之事,为何突然扯上我师父。”

  “你喜欢他吧。”

  陈相与道:“喜欢。”

  江西泽道:“我不是他。”

  “……”

  陈相与有些头疼,他扶额。“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喜欢我师父,就跟你喜欢你兄长一样,你竟然想成了那种,简直大逆不道。”

  “我……”江西泽抬起头,发丝贴在脸上。

  陈相与看着他笑道:“你别说,你有时候跟我师父还真的挺像的。”

  江西泽淡淡道:“我知道。”因为陈相与无数次不经意间显露出对清平君的崇敬,致使江西泽都不知道,自己竞下意识的会效仿清平君,等他发现过来,那些经年累月的习惯已无法改变。

  但这些他又怎会告诉他。

  江西泽叹了口气,陈相与一直不安分的玩弄实在让他难受。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陈相与猝不及防的躺在地上。江西泽紧紧抱着他。“既然你都清楚明白,那我便不再想那么多了。”

  (此处省略,不敢写,请自行脑补……)

  “相与”

  陈相与一怔,在世人眼中他是魔头,崇拜他的那些人敬他蛊宗,客气点的唤他一句陈先生,从未有人如此温柔的唤他之名……。

  “西泽”陈相与紧紧回抱住他,前世今生,第一次这么郑重的喊他之名。

  传言百岁之西有云梦大泽,千万湖泊星罗棋布,让人迷醉其中,一旦入内便再也出不来了。

  陈相与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雅苑,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胀痛。

  “腰腰腰。”陈相与扶着自己的老腰下床挪至桌旁倒了杯水。忍痛坐下,苦笑道:“到底还是个年轻人。”

  环顾了下四周,这大清早的,江西泽去哪了?

  刚这么想着,便见江西泽抚开白色垂帘走了进来。

  陈相与道:“这么一大早去哪了?”

  江西泽轻提衣摆与他对坐,他的眼中已有了神采,不过淡漠与冷意好似天生并没有褪去。

  “昨日有人在千睛城外发现了活人盅。”

  陈相与不解道:“我们看到的那些?”

  江西泽点头。“有一个从沼泽里跑出来的。”

  “这……”陈相与撑着下巴思索道:“可能吗?秦暮涯再怎样也会明白这活人盅的重要性,即使有沼泽迷雾也会让人看管才是,一旦被发现,那可就是丧心病狂了。”

  “而且,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陈相与道:“上次我们在客栈时,老板说从一年前就开始有那种叫声。夜夜如此,千睛城玄门百家可能进不去,可千睛城外大大小小的家族为何不觉奇怪,不向本家上报?你不觉这事说不通吗?”

  “的确。”江西泽道:“这是个疑点。”

  陈相与见他一板一眼想事情,不禁觉得好笑。“你有什么想法。”

  江西泽道:“有人故意所为。”

  “呦!”陈相与欣喜。“何时变的这么聪明了?”

  江西泽道:“兄长所言便是如此。”

  “好吧。”陈相与道:“你兄长还说什么了?”

  江西泽道:“如今活人盅之事闹的人心惶惶,加上之前化骨,各家商议明日一同去千睛城询问一二。叶家刚传来消息,希望江家由我带领一同去。兄长让我自己决定。”

  陈相与道:“那你去吗?”

  江西泽道:“即使我说不去,他们也会想别的办法让我非去不可。”

  “又是你兄长说的?”

  江西泽摇头。“他们如今消除了对江家猜疑,自然信我上次说的金蛊之时。”如果真有金蛊,唯一能同它抗衡的只有江西泽,百家又怎会放过他。

  陈相与若有所思。“可我觉得,面具人跟秦暮涯不是一边的。”上次和面具人的交谈中听得出,他对秦暮涯很是不屑。怎会与他为伍。

  江西泽道:“世人狡诈,不可轻信。”

  千头万绪,陈相与也懒得想了,伸了个懒腰:“何时动身。”

  “现在。”

  “好。”明月城距千睛城最远,的确应该早些走。“我们都走了,你兄长怎么办?”江世钦现在的状况让人很不放心,需要好好看护才是。

  “阿姐已经到了。”

  “这么快。”按照这个速度,怕是昨日江城听到消息便知会有这些事,提前动身来了。“小星星来了吗?”

  江西泽点头。

  陈相与乐了:“我去看看他。”

  叶飞星跟着江城正在江世钦房中。

  门没关,陈相与直接跳了进去。“哈!小星星。”

  叶飞星跑过来抱住他的腰,笑着仰头看他。陈相与将他抱起来。“好久不见,你好像长高了。”

第57章 暮涯篇(一)

  叶飞星搂着他的脖子,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那条竹叶青托在手里给他看。

  “呀,这小蛇也长长了,肯定是小星星喂的好。”陈相与刮了刮叶飞星的小鼻子,真喜欢这孩子。

  “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叔叔都给你找来。”

  叶飞星羞涩摇头。

  江西泽慢了他几步进门,见他欣喜抱着叶飞星逗弄,默默站在一旁。

  江城道:“陈叔叔你别太宠他了。”

  陈相与理所当然道:“小星星这么听话,宠一些也是应当。”

  “这要是西子啊,我就……”转头看到旁边默默站着的江西泽。

  “额……他在这里,我就不说了。”

  江世钦掩嘴笑,抬头看向江西泽。“何时动身?”

  江西泽答:“稍后便走。”

  江世钦谨慎叮嘱:“路上小心,遇事切莫冲动。多听陈叔叔的。”

  江西泽应下,看了江世钦许久,沉吟道:“兄长保重。”

  “等我回来。”

  江世钦病白的脸上露出笑意。“好。”

  二人稍作收拾便出发了,一路上遇到不少人。陈相与面貌已差不多变了过来,为防节外生枝,只好买了个面具戴着。

  “哎,西子,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的活着。”陈相与扶了扶面上的面具,有些不习惯,说话也闷闷的。“真不知道那些喜欢戴面具的人心里怎想的,也不难受。”

  江西泽也不答,只是看着他现在这个略滑稽的造型极轻轻扬了嘴角。

  “……”陈相与转过脸去嘟囔。“笑什么笑,长得好看了不起。我摘了面具吓死你。”

  夜晚住店时遇到了杨继真。他依旧穿着一身宽大黑袍,身后跟着戚丹枫,如往常一样诡异,陈相与戴着面具,他也一眼认出,笑问:“陈先生也一同去千睛城?”

  陈相与刚擦完桌子甩了甩帕巾,漫不经心道:“是啊,杨宗主不去?”

  杨继道:“自然是去的。”不用人招呼招呼便就在陈相与刚擦好的桌前坐下,拿起茶具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放下茶壶,扶袖端起杯子凑到嘴边。“此次受邀家族众多,陈先生可要当心了。”

  陈相与拉着江西泽坐下。

  当年跟他有仇的不少,对他熟悉的也不少,如今相貌变回来了,确实应当注意。

  “自然。”

  他取了三个杯子,洗过后添了三杯热茶,一杯给江西泽,一杯给自己,另外一杯泡了筷子。

  看着二人如此讲究,杨继真不觉自己活的糙了。

  三人用了饭后杨继真也同他们一起上路。江西泽是不愿的,但大路朝天,岂能你走这里就不让别人走了。

  杨继真跟在陈相与身边,絮絮叨叨询问血煞阵法之事,他的态度虽谈不上温和,但也不似以往那般诡异。

  陈相与没下山之前也在平阳府内看过不少阵法古籍,还都是不出世的真品,此时也都一一为杨继真讲解。

  有人能将这古籍传下来造福世人,自然是好的。

  这边二人探讨了半天,江西泽一直默默跟在身后。

  陈相与故意放慢脚步等他上前来。

  江西泽察觉到了。“你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

  陈相与道:“我活了四十余载,自然有很多经历。”

  江西泽不咸不淡纠正:“二十五。”

  陈相与无奈。“你非要跟我这么算吗?”死的那二十年不算。他贱兮兮的唤了句:“江哥哥~”

  与上次惊吓不同,这次江西泽十分受用。“自然。”

  陈相与吐了吐舌头,跟上已经走在前方的江西泽。“我还不愿意呢。”

  三人脚程不慢,傍晚到达千睛城。是最早来的人。

  “哎~”陈相与本想去上次那家店投宿,顺便打听下消息。然而一望无际,四处都是风沙野旷,别说是店家,就连草都没有一根,有种万径人踪灭的荒凉,惊疑道:“这里上次不是有个客栈吗?怎么没了。”

  “陈先生记错了。”杨继真道:“这里是千睛城隘口,雁回峰一役后,此处人嗯嗯唯恐跟蛊师扯上关系,连夜逃了,风沙喧嚣二十余年,什么都不剩,哪还有什么店。”

  江西泽笃定:“上个月的确有。”

  他们两个都认定此处有个客栈,杨继真疑惑。“不该才是。”

  陈相与道:“不仅有,还是他告诉我们从一年前开始,千睛城内就有活人盅。”

  如果说此处从来就没有什么客栈,那那个老板在这里是做什么,又恰好被他二人碰上,告诉他们活人盅的事情。

  陈相与从不信巧合,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什么人,故意安排他在这里,等他跟江西泽,又或者不是等他俩,随便一个修士便可。让那老板散布消息。

  可是散布消息有什么用?一般修士都知道此处早已荒芜,看到客栈便会起疑。退一万步,就算不起疑,闯进充满毒雾的千睛城,一般人可没这个胆量。

  果然。陈相与缓缓凝眉,那人就是在等他跟江西泽。只有他这个刚复生的人和江西泽这个不食烟火的人才会毫无疑虑的住此处客店。

  那人等他俩来到此处,再有意无意的透漏此事。引得二人进山谷查看,发现活人盅。

  上次集会后,江西泽就在查那金蛊之事,再发现千睛城内如此多的活人盅,告知百家,正好顺理成章把所有事情推给秦暮涯。

  但他没有想到,陈相与觉此时诡异,便同江西泽守了这个秘密。

  是什么人,如此费尽心机的要置秦暮涯于死地。

  陈相与挠了挠头,要不是知道此事非自己谋划,他都要怀疑是蛊宗报复了。

  秦暮涯除年轻时血气方刚嚣张些,后来便很老实了,与人相处也是以礼相待,百家对他虽谈不上喜欢,却也说不上恨,唯一仇人,大概就是他陈相与了。

  他现在大概能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一出事都要怀疑他了,无论什么坏事,他的动机都挺大。

  三三两两又来了几个小门小派,带了不少随从前来。陈相与心道:有意思,送死还前赴后继。

  江西泽已继家主之位,自然少不了你来我往的同他们礼过来礼过去。

  来的人越来越多,还都带了不少随从。众人不敢明目张胆盘桓在千睛城谷口,怕打草惊蛇,便决定后退在一山岭背风面休息。

  陈相与冷笑。秦暮涯肯定早就知晓了,藏不藏都一样。

  虽如此想但也不敢冒众人之大不韪强出头,非要留在原地争这风光。便跟着众人一起到了前方山岭中。

  陈相与和江西泽坐的离众人稍远一些,但这也不一道道目光投来。

  杨继真这次没和二人一起,独自找了个背风地方打坐休息。

  江西泽坐在火旁,干将靠在膝上,剑鞘上的松涛同他面容一起被火光映成红色。

  陈相与拿着树枝挑弄面前的火,那张脸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

  二人静静坐着没有任何交谈。

  沉默了许久,陈相与若有所思。“从你之前用剑来看,江家剑法你已深得精髓。”

  “但还不够。”

  江西泽不知他怎就谈到这个话题,轻点了点头。

  陈相与有一搭没一搭的的挑弄火堆里烧成赤色的树枝。“你不是面具人对手。”

  江西泽垂下眼。放在双膝上的手指不由屈了屈。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事实……

  “确是如此。”

  陈相与道:“无关天赋修为。是你的剑法不如他。说来奇怪,我竟看不出他的路数。”

  天下剑道皆出平阳,陈相与在平阳府时便看过不少剑道流派记载。下山后又接触到许多,深谙此道,他敢说天下剑修路数都识得,可面具人的却真真看不出。

  江西泽道:“隐约跟江家剑法有些相似。”

  这是他交手中的感觉,相似却又不是。

  陈相与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缓缓搓动手里树枝。

  赫然撒手丢进火里,拍手起身。“你跟我来。”

  二人就在众人目光下离开了。

  “哎。”一人戳了戳身旁同僚。“剑尊身边那戴面具的人是谁?”

  “那个啊,好像是性陈的一个小蛊师,最近总看剑尊跟他一起。”

  “蛊——师”那人提高声调,有些焦急道:“会不会是秦暮涯的派来的奸细。”

  “禁声。”远处的杨继真眼睛都没睁开,幽幽道:“你们吵到我休息了。”

  杨继真向来鬼气森森,让人乐得敬而远之,他这么说了,俩人立刻禁了声。

  江西泽随陈相与来到不远处的树林,今夜月亮不算明朗,四周黑暗,勉强能辨出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张牙舞爪。

  陈相与带他来到无人处,转身并指抵在江西泽眉心,一道蓝光顺着他的手指没入江西泽眉心。

  江西泽极不舒服的蹙眉,大量信息涌入脑中。

  “这……”他看向陈相与:“不妥。”

  陈相与传给他的,是平阳剑法。

  “没什么不妥的。”陈相与不安分的捏了捏他的下巴。

  “平阳府虽有不得外传剑法的训诫。但你又不是外人。”

  “况且伏生剑阵我也没给你,也算不上背叛师门。”

  他这么说了,江西泽也不再计较,他项来是如此不喜不悲的性情。“好。”

  陈相与四周张望了下,挑了棵不错的树三两下踩踏跃上树杈,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下,摘下面具挂在一边树枝上。“终于透气了。”

  枕着手臂突然正色:“无论面具人跟秦暮涯是什么关系,明日是否出现。我们都要有自保的能力。”看着仰面漆黑不见星月的天空。“这次的事情不简单,恐怕秦暮涯也是遭人算计。这个面具人我真摸不准。”

  “明日你要当心,遇事别管我,护好自己。”

  江西泽道:“不会。”

  陈相与翻身看着站在树下的江西泽。“你别拗,我跟你说真的。万一明日有什么变故,你离我远点。”秦暮涯知晓他身份,万一明天自己暴露,那百家围剿的对象就变会成他,到时新仇旧恨……他不想连累江西泽,就像当年不想连累江临晚。

  “不会。”江西泽抬头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无论明天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身侧。”

  陈相与头疼:“你要陪我一起死吗?”

  江西泽道:“自然。”

  “行吧。”陈相与无力躺下。“我就知道跟你说这些没用。”江西泽这个又痴又倔的脾气,真是随了他那老爹。不,比他爹更倔。

  他伸了个懒腰。明日走一步算一步吧,无论怎样,那都是场硬仗。“我就先睡了,你好好熟悉下剑法,江家剑法自平阳剑法中所创,你深谙其道,有此基础习平阳剑法应当不难。好好练习。”

  “嗯。”江西泽淡淡应下,也不再揪着不放。

  看着他闭上眼睛,那张躺在树上的睡脸是那么诱人。提着剑走远了些。

  待到天亮,二人才回到谷口与众家集合。

  叶澜看江西泽身后空无一人,诧异道:“无垢没有带人?”

  江西泽道:“我一人足矣。”

  陈相与环顾四周,浩浩荡荡几千人,可真拿出了围剿的阵势,整个修真界都来的差不多了。

  谢桓自然也来了,带了二百多个随从,可惜谢惜朝不在其中,有些遗憾。

  人群中有人窸窸窣窣抱怨。

  “江家不带人莫不是想保存实力坐收渔翁之利?”

  “杨家不也没带吗?”

  “五大家族两个不带人,这还怎么打,让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前去送死吗?”

  陈相与道:“放心死不了,真打起来你们肯定跑的比兔子还快。”

  “你……!”

  陈相与懒得费这些口舌之争,双手抱胸无赖道:“那还进不进了,不进我们可回去了。我们家剑尊还有事呢,没空跟你们瞎耗。”

  一般这种时候,叶澜是会发声的,可这次,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叶颜洵。此次特意将他带来,就是想趁此机会磨练,他年纪太大,早就没了雄心傲气,看着机关算尽的江世钦,意识到如今该是年轻人的天下。

  叶颜洵无所谓道:“进吧,不是说问问吗,又不一定会打起来,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怪挤的……”他的不着边际跟陈相与如出一辙。

  叶澜没有说他什么,便也是表明了态度。叶家项来是百家和事老,公正者,论断人。

  于是乎,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千睛城。进谷之前都的把灵剑法器拿在手里,小心踱着步子,踏进谷内几人背靠背四处提防。

第58章 暮涯篇(二)

  原以为会遇到蛇虫毒蚁扑面而来,毒雾沼泽遍地都是的情况,已经做好应对各种惊心动魄战斗场面的众人。

  一路上畅通无阻,没见一个门生,没有任何关隘,连谷中毒瘴都收了,蟠龙寨的大门敞开着。

  秦暮涯坐在厅中摆好茶水点心已等候多时。

  陈相与见他四平八稳坐在那里呷茶,显然是早有准备。不动声色把江西泽挡在身后。

  一群人对峙厅中,不知秦暮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十分安静。

  秦暮涯扫了眼众人,目光在陈相与脸上留的久了些。

  陈相与扶了扶面具,心道秦暮涯的准备不会就是揭穿他身份吧。当即决定,死也要拉他一起陪葬。

  秦暮涯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将茶杯搁在一旁,平静道了句:“来了。”

  叶颜洵道:“秦城主直到我们要来?”

  秦暮涯嘲讽笑了下。“丢失门生化骨,我怎会一点消息不知,你们瞒着我冠冕堂皇开了个集会,而后浩浩荡荡来了。我秦家虽没落,消息还是有的。”他靠在椅子上。

  “这么多年,我也累了。”看向叶颜洵。“神农血。”又看了看江西泽。“无垢剑尊。”

  扬了扬下巴:“都坐吧。”

  陈相与毫不客气在离他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他有自己的算计。如果秦暮涯发难,他就抢个先手弄死他。

  一众目光向他投来。

  此处可是蟠龙寨,一草一木皆暗藏毒物杀机,贸然动作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人竞听之任之的坐下了。

  陈相与不仅坐了,还掀起面具一角喝了口茶,拿起点心看了看便塞到面具里咬了口。看的一群人心惊肉跳。

  他点评:“茶不错,点心也不错。”

  察觉到众人目光仰头:“都看我干嘛,不是让坐吗?你们走那么久都不累的?早饭不吃也不饿?”

  江西泽轻提衣摆,挨着他坐下,抚平膝上衣褶,端坐那里平视前方。

  杨继真紧接挨着江西泽坐下,戚丹枫立在身旁。

  这两位年轻家主向来乖张,他们虽坐,旁人还是没那胆量,一众人杵在厅中央。

  叶颜洵从叶澜身后挤出来。“的确挺累。”他看着众人拱手,客客气气道:“诸位不坐的话那我就坐啦。”

  侍从虽都在门外候着,但光家主来了不少,座位肯定不够,他是小辈本来不该坐的,但如今这情况,刚好可以趁机得个座位,于是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有神农血,百毒不侵。众人自然也不敢跟他比,依旧站着。一群人却坐不满十几个位子,倒让秦暮涯觉得好笑。

  “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们几个倒是有魄力。”

  叶颜洵谦逊拱手:“秦谷主过奖。”说罢,也开始端详桌上点心挑了一块吃起来。

  秦暮涯对叶颜洵洒脱机敏有些喜欢,态度缓和了许多。“你们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叶颜洵道:“您不是都知道吗?各家丢失门生化骨,我们就来问问,另外看看您养在迷雾沼泽中的活人盅。”

  “什么活人盅?”秦暮涯蹙眉:“我没有养过这些东西。”

  “别抵赖了。”墨冷轩从人群中走出。“从谷中跑出一人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秦暮涯好歹是一家之主,对待旁人就没有那么好的颜色。沉着脸道:“我说没养就是没养,你休得聒噪!”

  人群中有人道:“由不得你不认,我们都是看到了的。”

  “难不成这么多人都是诬陷你不成。”

  “等一会从沼泽里寻出剩余那些活人盅,看你怎么抵赖!”

  “陈相与当年还敢做敢认,你连他都不如。”

  蓦然听到有人喊自己,陈相与从点心中抬起头,见在场之人你一眼我一语,斥责的大义凛然,不由觉得这画面如此熟悉,似曾相识,当年他可不就这样群言围攻过一次。

  墨冷轩慷慨道:“剑尊也见过。”

  叶澜看向江西泽。“无垢你也见过?”

  江西泽道:“见过,但不确定是何人所为。”

  一位年纪稍大的家主道:“除了秦谷主还有谁有这么大本事,令尊当年也是风云呐。”

  “就是,秦翦当年嚣张的很,玄门百业大会上公然行凶,还布局……”刮到此处突然噎住,心虚低了低头才继续道:“蛊术就不该存在这世上,古往今来没一个好东西,先前有藏佛府君,后来有陈相与,哪个蛊术高绝者不是魔头。”

  秦暮涯看着堂下你一眼我一语的指责,各各慷慨激昂一身正气,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到最后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当年我同你们就是这样逼死陈相与的。今日,你们用同样方式来逼我,也是应该。”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年计划那么成功,陈相与没有丝毫辩驳,毅然决然接受围剿。

  “若是我做的,你们要如何,这么多人来,也是要围剿我吗?”

  不知谁说:“秦谷主,我们只是来寻一个真相罢了。”

  “寻真相?”秦暮涯觉得好笑。“你们不是已经认定是我做的了,这不就是真相吗?”

  “修真界数百年来,只要是众口一致,哪一次不是真相?”他看向下旁的陈相与。“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陈相与老实道:“我觉得不是。”

  秦暮涯道:“是你做的吗?”

  陈相与带着面具皮笑肉不笑的弯起眼睛:“你觉着呢?”

  秦暮涯道:“我信你。”

  众人一头雾水看着二人你来我往说这不找边际的话。

  突然一条黑色巨蛇从秦暮涯胸口直冲而出,展开飞翼朝众人扑去。

  那是秦暮涯本命蛊残蝽。同为蛊师,陈相与最先察觉,忙召出飞卿抵挡。飞卿出体那刻心就沉下。

  中计了。

  那黑蛇只是个幻影,飞卿一撞它就散了。撞散后张开大口借势冲下,眼看就把坐在那里的秦暮涯吞了。

  “回来!”陈相与呵斥。

  飞卿闻声行事,立刻缩小身躯,闪电窜回,陈相与肩上,一双竖瞳紧紧盯着秦暮涯。

  叶澜看着陈相与肩头似龙似蛇的蛊虫瞪着眼睛失声:“那是……飞卿!”

  此言一出,众人下意识后退,目光都聚在他脸上。不知是谁呵斥。

  “把面具拿下来!”

  有人惊呼:“陈相与不是死了吗。”

  说话间灵剑出鞘声混成一片,五颜六色的灵剑齐冲,将他团团围住。

  陈相与并指移开离他最近的那柄灵剑站起来。“这么大的排场我还真是怀念啊。”

  事已至此,再畏头畏尾的隐瞒下去也不是他性格,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露出那张脸,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脸,嘴角那份似邪非正的笑都没变。

  陈相与丝毫没有深陷危机的紧张感,抛了抛手中的面具,游刃有余的同众人招呼:“诸位,好久不见,你们可好啊?”

  江西泽召出干将,挥剑斩落一片围困灵剑。陈相与从囹圄中走出,压低声音小声道:“你这人还真是执拗,都说出事让你走你还不走。”瞥了眼江西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咬牙:“快走。”

  江西泽置若罔闻,手执干将站在他身侧。

  有人恍然,站出来愤愤不平:“好啊,好一个江家!这次的事其实是你们的阴谋是不是!”

  陈相与一看,竟是上次在酒楼见过的段冷翠,之前这人不是还仰慕剑尊,如今真相未明便恶意揣测,变的可真快。背手随意道:“不是,我跟他不熟。”

  段冷翠冷笑:“呵!堂堂蛊宗,何时敢做不敢当了。”

  陈相与道:“我向来敢作敢当,不是我做的我都敢当。只不过后来想了想,虽然你们不会听,但我做了好事替人顶了罪别人也不会回报我,如此舍己为人不像我这个魔头的作风。我还是不乱认罪比较好。免得有违百家公正。”

  段冷翠指他愤怒道:“一派胡言!我们何曾冤枉过你。”

  “有的。”陈相与心平气和:“比如说二十年前,你们的门生丢失化骨就与我无关。”

  翡冷翠道:“你惯会花言巧语,十句话有九句谎,谁会信。”

  “哎哎哎,这就奇怪了。”陈相与摸着下巴。“之前我喝醉胡扯雁回峰藏有门生,你们提心吊胆了二十年。怎着,你们不信真话便好信假话啊。”

  他不动声色用藏在身后的手推了把江西泽,想把他推远一点,结果江西泽依旧挺拔站在那里,纹丝未动。

  “无垢。”叶澜看向手执干将八风不动的江西泽。“这次不求你跟我们站在一起,江家继续中立如何。”

  江西泽没有说话亦没有抬眼,依旧站在陈相与身边,剑锋上萦绕的白虹夹着璀璨霜花。

  段冷翠痛心疾首:“叶宗主你还不明白吗,这明月山庄是跟蛊宗一起的,什么面具人,什么金蛊,都是假的,就是想嫁祸秦家,引我们来围剿,他这次为什么不带门生,肯定是潜伏在暗处想等我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将我们一网打尽!”

  “真是好算计啊。”

  “亏我以前还觉得剑尊无垢高绝堪比圣人,想来也不过如此。呸!”

  “莫不是这剑尊真是陈相与的儿子?”

  “我就说这脾气像陈相与……”

  他们说话越来越难听,人心作祟,如同当初得不到叶婉婉的人在其出事后各种诽谤肮脏落井下石。

  从前江西泽高高在上,他们只能仰望,将自己的嫉妒之心强行压制,今日他冒百家之大不韪,光华破碎,他们很乐意让明珠蒙尘。丑陋嘴脸露出,心中阴暗面毫无顾忌展露,昔日的嫉妒,畏惧此刻都可以尽情的发泄出来,狠狠的把他踩在脚下。

  面对千夫所指,有些污秽之言已难以入耳。陈相与蹙眉看向一旁的人,他早已习惯如此,可江西泽,本是高雅无垢的剑尊。

  “怕不怕?”

  原以为江西泽会淡漠答声“不怕。”谁知他竞极轻极轻的笑了,那些污言秽语不值得入耳,自然也不会动气。“求之不得。”他开心的,是有这个机会让他挽回当年的遗憾。

  二十年前,自己弱小无力,临危之时别说保护,就连跟他站在一起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他有了。

  干将握在手中,紧紧握着,剑锋上霜花映在眼中,就像一层剔透的冰。

  陈相与不明白他在开心个什么劲,都死到临头了。

  “你看到了吗?”秦暮涯端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手又拿起桌上的杯子捧在手里。“看清了吧,陈长清。这就是你背叛秦家,想要守护的世人。这就是你一心想要守护的天下。”

  陈相与眨了眨眼。“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秦暮涯抖了抖袖子,他看起来十分轻松,甚至有种卸下重担的释然感,对着厅中人道:“都别打了,看看门外。”

  众人闻言回头,门外不知何时遍布雾气,白茫一片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有人质问。“你要做什么!”

  秦暮涯颇为随意理了理袖子胳膊肘搭在座椅一边扶手上:“我已布下迷阵,你们出不去了。我们来说说二十年前的事吧。从二十年前陈相与为何会火烧千睛城开始。”

第59章 暮涯篇(三)

  “二十年前陈相与火烧千睛城,重创秦家,烧死了我的父亲也就是前任蛊宗秦翦。秦家因此一落千丈被挤出五大家族。”他说这话时语气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有人道:“陈相与欺师灭祖,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

  秦暮涯嘲讽的笑了。“是啊,一代魔头人人得而诛之。”看向陈相与叹惋。“看到此等场景,你难道就不心寒吗?”

  “你救了他们两次,可他们却连条生路都不留给你。”

  陈相与抱着手臂悠悠道:“我做事只凭喜好,与他人无关。”

  秦暮涯道:“你就是这样,成不了圣人也做不了邪魔,一辈子都这么不上不下。”

  江西泽道:“照你所言,他为何要烧千睛城?”事关陈相与,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关心。

  秦暮涯看着他,又看了看陈相与,不知是褒是贬。“你倒是重情,不枉他待你如子。”

  江西泽不喜欢这话,但也无意跟他辩驳。

  “其实陈相与并不是炼出金蛊的第一人,我父亲才是。他以魂魄融合了本命蛊,功成之时封锁了消息,外界并不知,因为他在布局,打算效仿藏佛府君,除掉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当时他年少,不知道父亲这么做是对是错,看着他精密布局,心里隐隐觉着不安。

  “就在成事那晚,陈相与融合了飞卿,杀了我父亲,烧死了所有死侍。”

  那个能令修真界风云变色的计划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失败了,甚至外界人都不知道自己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你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想为陈相与开罪,真没想到啊秦谷主。为了帮陈相与你竟能编出这等故事。杀父之仇灭族只恨这么就忘了。”段冷翠冷眼:“陈相与是个魔头,你比他更不是东西。”

  “就是就是,你把我们困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跟陈相与联合了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不管下方众人反应如何激昂,秦暮涯始终噙着笑,他继续道:“二十年前各家门生丢失化骨,你们因此围剿陈相与,雁回峰一役,魔头身死玄门百家伤亡惨重。”说到此处语气更轻:“可谓是两败俱伤啊。”

  不知谁说。“你提这事做什么,莫非当年你们就串通好的?”

  秦暮涯笑了。“你们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杀他,根本不知。门生化骨之事不是他做的。”他弯着手掌指了指自己胸口。“是我做的。”

  “你说是你做的有什么证据!”

  陈相与笑了,他虽觉自己在此情此情下笑出来不好,但这人的话实在让他忍不住,向来知道行善需要证实,没想到作恶也要。

  “你笑什么!”段冷翠呵斥:“别以为秦暮涯揽下所有事我们就会放过你,就算他说的是实话,门生化骨并非你所为,但白城风家灭门你无论如何也赖不掉!”

  墨冷轩蹙着眉头,语气并没有段冷轩那般咄咄逼人,问秦暮涯:“秦谷主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秦暮涯移了视线。“当然是为了你们。”

  “当年的陈相与太强了,又不受礼教束缚。你们害怕,平日里便怕他,活在他震慑的阴影之中,战战兢兢像个兔子,谄媚他,讨好他。后来他灭了风家,你们觉得他疯了,害怕,害怕的夙夜难寐,辗转反侧的想要除掉他!但你们又怕死,谁都不敢先得罪他,谁都不敢开这个头。我灭门生化骨,给了你一个团结围剿的机会。你们开心,高兴,乐得如此。”

  人群中有人怒呵:“一派胡言,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们心里清楚。若你们真是匡扶正义,那围剿陈相与之后齐上明月山庄是为什么?四大家族默许,玄门百家群起而攻,你们是为了什么?”

  “好不容易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能杀头巨兽,人人分一杯羹。这等好事谁会放过!”他指着在场诸位,不屑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正道中人。表面谦恭融洽,背地里卑鄙龌龊。我秦家虽修的蛊术,被你们视为邪魔外道,但我们邪的堂堂正正,比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知道强多少倍!”

  “可笑的是,陈相与当年便是因你们落去我秦家,后来又是为了救你们背叛秦家,即使你们杀了他,他重生回来还是要护你们。”

  刚才他召出残蝽扑向众人,陈相与下意识唤飞卿挡住。如此明显的维护让他心中更加悲凉,不知是恨还是怜。

  他深深吸了口气。“陈相与。”

  陈相与蹙眉:“有话就说,你今日到底想做什么?”秦暮涯逼他暴露身份后又不拿他挡百家,还说了那么多大实话还给他澄清当年真相,料是陈相与也不知他心中盘算为何。

  他抬起一只眼看向秦暮涯。秦暮涯一只手紧紧扣着桌子,眼眶已经红了。

  “我真的恨你!”

  陈相与有些错愕,舔了舔嘴唇:“我知道。”

  杀父灭族,恨他理所应当。

  “我父亲对你不好吗?我们秦家对你不好吗?”一直端坐在那里的秦暮涯突然扶着桌子站起来,他的步伐摇晃却还是一步步走到陈相与面前,揪住他的领子。

  江西泽提了提干将,陈相与抬手阻上。

  现在的秦暮涯已是强弩之末,他连走路都很费劲,依靠坠着陈相与衣领才勉强站在他面前。

  陈相与看他的眼眶通红,眼神也不似修士那般灵动,浑浊的好似暮年老人。

  秦暮涯看着面前的这张脸,还是同当年一样。

  “父亲待你视如己出,修炼心法,蛊术秘籍什么不传给你,你的蛊术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教过我,从来都没有,他只要看到你就会笑,可他从来都没有对我笑过,一次都没有……”

  秦暮涯突然松开手,失去支撑无力跪了下去。

  双手捂住脸低低哭起来。

  一家之主,在这么多人面前哭泣,是何等失态。

  “你当初过的是我梦中都想要的生活。他夜里偷偷教你金蛊之术我是知道的。我羡慕你,但我从未嫉妒过。你天赋好,修为高,父亲喜欢你也是应当,就算他把家主之位传给你我也毫无怨言!”

  当年的秦暮涯天赋甚高,心中自有傲气。他尊二圣是因为那是真正的圣人值得尊敬,可外面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他是不齿的,平日里称兄道弟说得好听,真到大难临头时都想把同伴先推上去挡灾。

  在玄门百业大会上他公然违背规则将一小家主打的半死,根本没有人管。秦家势大,其门派都要夹着尾巴做人,谁敢得罪。

  只有陈相与不同,他敢在旁人噤若寒蝉之时上台发声,公开与秦家抗衡,许多人笑他螳臂当车,可秦暮涯佩服他的胆量豪气,喜欢他满目星罡和手中无锋之剑。

  陈相与被带回来那夜他听到此生最为凄厉的尖叫,那时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自古以来,生而为魔者并不可怕,因为此种人本就一无所有,杀伐只是纯粹的欲。可怕的是圣人堕魔,剥夺高洁,踏入泥沼,一个人经历过绝望,心死尽只剩恨,那才是最猛的毒。

  后来,秦翦收陈相与为义子,他改修了蛊术。

  秦暮涯看到他眼中的星落了。

  他知父亲所为太过独断,但自己又无可奈何。

  他喜欢陈相与,喜欢他眼中再也不会亮起的星。他总拉他一起修行,一起喝酒,一起去他的秘密基地——蟠龙寨顶,那里很美,翠竹整齐排列成的屋檐在月光下撒了层淡淡霜华。

  他在月光下打滚,从顶滚到底跑上去再滚下来。那时他已经十五岁了,再做这些幼稚的举动显的傻而可笑。可陈相与没有笑,哀莫大于心死。

  在秦家那一年里,无论秦暮涯怎么努力,他一次都没有笑过,眼中的星也没有亮起。

  那一夜,千睛城被火海包围,四处都是着火的死侍,他们翻滚,扑腾,趴在地上痛苦哀嚎。

  秦暮涯不明情况,从房里冲出来时只见尸横满地,浓烟滚滚混着呛鼻的气味,那是人肉烧焦的味道。他大声呼喊陈相与。

  一抬头就看到见担心的人坐在蟠龙寨顶,冷眼俯视这接天衔的火海,他提着一壶酒,悠闲的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火光将他的白衣映的通红。那一刻,秦暮涯看在他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

  往事历历在目,秦暮涯捂着脸哽咽:“我们一起喝酒一起修炼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秦家!为什么你要杀父亲!”

第60章 暮涯篇(终)

  陈相与叹了口气,弯腰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我没有选择。”

  江西泽曾问他恨不恨世人,这么多年他也曾问过自己,恨不恨?恨不恨这群将自己推进深渊又不自知的人?

  无论多少次,他的回答都是不恨。

  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的江西泽。重生后被养的太好,护的也太好,安逸的生活已磨平心中戾气。累了,前尘旧恨不想再去执着,对秦暮涯自然也没什么怨恨。

  “呵呵!”秦暮涯甩开他的手。“只是因为父亲要效仿藏佛府君,所以你便杀了他。难道这些人不该死吗?难道这些人不该死!”

  陈相与道:“不该。”

  秦暮涯恨恨看他,脸色青紫变化了一阵,一口血吐了出来,召出灵剑插在地上,众人一下后退了几步。

  秦暮涯撑起身体缓缓站起来。

  陈相与看着他这幅破败身躯疑惑,按理说蛊虫反噬只是气息紊乱,何至于萎靡至此,他道:“残蝽呢?”

  秦暮涯低着头笑了,拇指擦掉嘴角的血迹,身躯摇晃了两下。“残蝽,早就不在我身上了。”

  “准确来说,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

  陈相与蹙眉,炼蛊之人阶品越高,本命蛊与蛊师连接越紧密。到了秦暮涯这阶品,除非他受过致命伤,否则残蝽不会死去。

  秦暮涯抬起一只眼斜撇他。“你知道蛊甘吗?”

  陈相与茫然。

  “你不知道的。”秦暮涯仰起头,勉强站定。“这是一本秘录上记载的东西,我一直没给你看过。蛊甘,就是将高阶蛊虫研碎喂养而成的一种虫,那虫与蛊类通,只不过那是专门下给蛊下的蛊。”

  陈相与一下便明白。

  “飞卿失控不是偶然?”

  秦暮涯坦然道:“是我做的。”

  雁回峰围剿后心高气傲的他弃了蛊术,根本就不是为了迎合世道,而是他失去了本命蛊,这辈子不可能在此道上有所成就,不放弃又能怎么办。

  “我把残蝽研碎喂给了疯头蛊,下在飞卿身上,在合适的时候控制它。”

  “让你跟你守护的世人——同归于尽。”他咬牙恶狠狠说出最后四字。

  飞卿受到波动,自肩头跃下顷刻涨大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至。

  秦暮涯平静抬头,眼中倒映着飞卿的獠牙。

  “罢了。”陈相与闭上眼睛,摸着飞卿冰凉的鳞片,轻轻吐了口气,阻止它把秦暮涯生吞。

  他蹙眉看着秦暮涯,看他苟延残喘的站在那里竟觉悲哀。强行剥离本命蛊,绞杀,落下终身伤。这些年拖着一幅残破的身躯生不如死。

  “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毁了自己,背弃蛊道,杀了从小陪你长大的残蝽,只是为了杀一个我。”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与秦暮涯对面而立。

  “我当时就说,你父亲给你赐的这个字不好,日薄西山是为暮,穷途末路是为涯,如今你还真是应了这字,落得如此下场。”

  秦暮涯看他阻止飞卿,手紧紧握着灵剑剑柄。“你不恨我?”

  陈相与道:“我恨你什么?”他看着秦暮涯,毫不掩饰的怜悯。“你虽比我多活了二十年,但这二十光阴,你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了。”

  拍了拍飞卿,它立刻化成一条金芒虚影盘在身边。看着退后十步依旧一脸惊恐的众人,明明是那么多人,御剑的手却都在抖,长长呼了口气。

  “我谁都不恨,也不想复仇。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的报复夜不能寐。”

  “当然,如果有想找我报仇的,尽管来,我接着。”

  他看着外边的迷雾,丝毫不放在眼里,无所谓道:“西子,我们走。”

  他大摇大摆朝门口去,飞卿盘桓,江西泽提干将紧随其后。众人不自觉往两边散,似乎忘记新仇旧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陈相与四平八稳行至门口。

  秦暮涯突然低低笑起来。“事到如今,你还走得了吗?”

  陈相与道:“走得了走不了也不是你说的算。”看着面前白茫茫雾气伸出手捻了捻。

  细小粉末散在指尖,若仔细看还在轻轻蠕动。

  又是蛊。

  陈相与收回脚,大概明白了秦暮涯的意思。

  秦暮涯道:“这里边都是上品肉粉蛊,因飞卿在它们才不敢进来,你若离开,失了震慑,在场之人恐十不存一。”

  闻言,在场人立刻乱了起来,有人惊恐:“这如何是好。”

  不知谁喊了一句。“陈相与,不许走!”

  陈相与翻了个白眼,懒散掐腰转过去道:“兄弟,你搞清楚状况,是你们现在需要我,并不是我需要你们。”

  那人低下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众人看向陈相与,脸色千变万化。他们人喊打喊杀数十年,如今要拉下脸求他庇护吗。

  汾冷翠扬剑质问:“是不是你跟秦暮涯故意在搞鬼!”

  陈相与道:“对啊。”抬起一只脚踏进迷阵。“那我不管你们了。”

  “别别别。”不等旁人着急,叶颜洵上前一把抱住他胳膊。“陈叔叔,求求你了,别走。”他死死坠着陈相与胳膊,生怕将人放跑了。

  叶颜洵言行令在场众人不齿,心中却又巴不得他如此。

  叶澜提醒道:“颜洵,你现在是叶家家主。”

  叶颜洵挺直腰板,双手依旧死死拽着。“我知道爷爷。”

  叶澜让他放手不对,不放手也不对,索性把头扭到一边。

  陈相与看着江西泽一顺不顺盯着叶颜洵的手,用力抽自己胳膊。“你先放开。”

  叶颜洵坚决道:“不行,陈叔叔现在可是我们的命。”他叫叔叔二字要多顺有多顺。

  陈相与跟他拉扯了半天都摆脱不了。忽的后退一步,将叶颜洵扯在半空。

  “西子,把他手剁了。最好从肩膀那里开始,别把血溅我身上。”他说的认真,江西泽闻声挑剑。

  叶颜洵眼看剑锋至肩胛骨,忙不跌松手后退,看向江西泽惊恐道:“真剁啊!”

  “噗——”陈相与笑出来,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叶颜洵,没想到江西泽真剁。

  江西泽风轻云淡收剑。“别碰他。”

  叶颜洵想着留下江西泽也行,陈相与不会不管他。刚过去拉他袖子,被毫不留情甩袖挥开,往旁边错开一步。“离我远些。”

  叶颜洵委屈的看着二人,不知该怎么办了。

  陈相与觉着,他这傻劲跟谢惜朝有一比了。

  “你放心,我不走。”他无奈的看着厅外迷雾。“想办法先破了阵,我带你们一起走。”

  说到破阵,南海可是行家。

  谢桓从怀里拿出一个八卦盘,上边的指针就像疯了一样不停打转。

  他疑惑:“这迷阵怎没有方位?”

  陈相与闭上眼睛凝神听了听,缓缓后退两步,睁开眼睛,蹙眉看了下四周又闭上,再次往前走了几步,这次他的脚刚好落在厅外白雾之前,分毫未差。其他人见他神神秘秘也都好奇看着。

  陈相与睁开眼睛,目露疑惑,而后对江西泽招手道:“西子你过来。”

  江西泽闻言走了过去,在他身侧站定。同他一起看着茫茫白雾。“怎么了?”

  陈相与道:“这不止是阵法,还有幻境。”

  谢桓问:“你如何知道?”幻境说白就是一种障眼法,靠毒为媒介,令人致幻。但众人丝毫没有中毒迹象。

  叶澜闻言问叶颜洵。“颜洵你看到厅外是何景色?”叶颜洵百毒不侵,毒气根本奈何不了他,也不可能使他陷入幻境。

  叶颜洵道:“白雾迷茫。”

  他都看不清周围景致,可见并非幻境。

  陈相与笑。“谁告诉你们幻境只能以毒为媒介。”

第61章 面具人又来了

  叶颜洵问出众人心中疑惑:“除了毒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做媒介?”在他们的认知中,幻境媒介只有毒。

  陈相与道:“有的,比如剑气也可。”

  “剑气?”段冷翠背袖道:“荒唐之言,我还从未听说剑气可以致幻。”

  “那是你孤陋寡闻。”陈相与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再搭理。对江西泽道:“我去破了这幻境,届时阵法露出谢桓应能破。”

  对于他指名道姓的信任,谢桓不屑冷哼。

  “哎哎哎……”段冷翠嚷嚷。“你进去了,我们怎么办?”

  陈相与被他逗笑了,得亏现在他脾气好了,这要是当年,此种厚颜无耻之人早就一巴掌拍死了。

  身侧飞卿化成一条巴掌小蛇,扔在江西泽怀中。“这给你拿着。”

  江西泽单手托住飞卿,另一手拉住他。“我去吧。”

  迷雾中深不可测,面具人至今还未出现,陈相与只身入内太过危险。

  陈相与拍了拍他肩膀。“这幻境你破不了。”

  江西泽还要说什么,陈相与用手背轻蹭他的脸颊。“乖,相信我,等我回来。”

  江西泽叮嘱。“小心。”

  众人今日所受震惊此为最,二人举止看的一清二楚,心中有个共同猜测,但谁也都不敢说出,大只能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肯定这猜测。

  陈相与刚踏进白雾,就像被一匹白练被蒙住一般看不见了。

  江西泽握干将的手不由加重,看着迷雾蹙眉。

  不知谁问了一句:“他不会跑了吧。”

  墨冷轩摇头。“飞卿跟剑尊都在此处,他怎么跑?”

  闻言,众人又沉默了。

  陈相与踏进迷雾后就闭了眼睛,心里百味杂陈,此种幻境他最熟悉,以前在云罗山上无趣时,清平君便会布下幻境将他困在其中,那时他便练出一身闻声破境的本事。

  尘封画面不断在脑海闪现,陈相与稳了心神,凝神听着四周虫鸣草动。多年未练,丝毫不觉生疏,循着记忆中的方位辨别,摸索过去,在两棵树间扭曲的位置找到了幻境与现实交界。

  刚拔出莫邪,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声音。“你确定要这么做?”

  陈相与下意识旋身,同时莫邪出鞘,架在手臂划出一道弧度。

  面具人后退一步,游刃有余避开这漂亮攻击,轻盈落地继续道:“这些人曾逼死你,不恨吗?”

  “呀。”陈相与眼中戾气散去,收了招反持莫邪笑。“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现身了呢。”归根究底,一切的计谋都与面具人有关,从上次的白帝城集会一步步引导百家围攻秦暮涯,面具人的蛊术是所有计划的引线,此次这么重要,他肯定要来。并且这缥缈幻境需庞大灵力,秦暮涯是布不出来的。

  从踏进这幻境陈相与就时刻提防四周,终于等到他现身。

  面具人道:“你很聪明。”

  陈相与毫不谦逊:“我也这么觉得。”

  面具人道:“不如我们合作?”

  陈相与道:“合作之前我先问你个问题。你怎会缥缈幻境?”

  面具人道:“天下人习天下术,修炼一途同出一脉,你能脱离灵脉将灵力附魂,我为何不能用剑气致幻。”

  陈相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这话却也没毛病。

  他又道:“那你说说,你想同我合作什么?”

  面具人笑了,看破陈相与这小计俩。“你在套我话。”

  陈相与坦然。“是啊。”

  面具人道:“你倒是有趣。”他背着手缓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要这百家的命。”

  陈相与挑眉,莫邪轻轻敲打手掌。“古往今来想灭世的都没有好下场。”

  面具人道:“那又如何?”

  陈相与道:“我没兴趣。”

  面具人问:“你不想报仇吗?”

  陈相与摇头,方才我在厅中的话你也该听到了。“我谁都不恨,哪来的仇。”

  “你连秦翦都不恨?”

  陈相与沉下脸,秦翦是他的逆鳞,触之必怒。“你都知道什么?”

  面具人道:“所有。包括你跟那用干将的娃娃。”

  “闭嘴。”陈相与低着头:“别扯上他。”这种肮脏之事……

  面具人问:“你很在乎他?”

  陈相与缓缓抬头:“你想做什么?”

  “你若敢动他,无论你是谁,我有的是方式令你生不如死。”

  面具人道:“他心性不错,将来必成大器。”

  陈相与冷笑:“自然。”江西泽必成大器,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面具人道:“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同我合作?”

  陈相与道:“师父要我怀仁爱之心济世。如今我爱是爱不起来了,但灭世这种想法还是没有。”

  面具人道:“那你要阻止我?”

  陈相与敲打手掌的动作突然一滞,“自然。”莫邪猛然往前刺去,面具人后退躲闪。陈相与露出一抹危险的笑,虚恍一招后莫邪后抛,正好插在幻境交界,干净利落斩开。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面具人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莫邪剑锋划破幻境,白雾盘桓消散。

  “冥顽不灵。”眼看环境破开,面具人执剑扑向陈相与,陈相与滚了一圈躲开。

  面具人的剑依旧包着黑气,让人看不出具体模样,陈相与方才那一滚正好在莫邪旁边,慌忙拔起胡乱挡了两下。他没有用灵力,只是这么两下便觉手都要震断了。

  面具人再刺来,他暗暗叫苦,莫邪挡在身前被震飞出去,喉咙一阵腥甜。

  面具人没有追刺过来,反而收剑落地。“为何不用灵力?”

  陈相与坐在地上吐了口乌血,胸口舒服许多,拇指抹掉嘴角血迹道:“要你管。”

  面具人又执剑刺来,陈相与故技重施将莫邪横在身前,心里念叨:再挡一下,就这一下。

  剑锋至身前时陈相与被推开,干将碰上,炸开一片白虹。

  面具人后退两剑分开。面具人道:“多日不见,你倒是长进不少。”

  江西泽看陈相与嘴角残留血迹,执剑迎了上去。

  如今白色剑气中带着霜花盘桓,碰撞炸开时煞为美观。

  江西泽过来时就把飞卿扔还陈相与。望前方打的不分伯仲二人,陈相与拍着飞卿头道:“去吧。”

  飞卿在空中现了原身自面具人身后扑去。

  面具人确是高手,跟江西泽打着还分神自身后召出金色蜈蚣迎上。

  白雾已经散了,众人围过来便见江西泽同面具人缠斗,一旁飞卿同金色蜈蚣打的不可开交。

  一时都呆住了。

  原来真的有与江西泽不相上下的修士存在,同时身怀金蛊。

  这两处的打斗皆不是他们这等普通修士可以参与,只能默默聚在一旁观望。

  陈相与揉搓着要震断的手腕,仰头看着二人打的不可开交。

  当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看了眼旁边的飞卿,那面具人的蜈蚣没它凶猛,不稍片刻便被压制住咬了一口。飞卿毒牙刺破他的外壳,蜈蚣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本命蛊受损,面具人也受到影响,只是片刻停顿便被江西的划破手腕。

  叶颜询蹭上前来,看着空中二人问道:“无垢他没问题吧。”

  陈相与玩笑:“我觉差点。”抱着手臂随意道:“要不你去帮帮他?”

  叶颜询迟疑了下,召出仙剑。“好吧。”

  陈相与挑眉,他是去送死吗?这种程度的打斗,一般修士冲上去就是送死的,神农血医百病不管脑子吗?

  面具人腕脉受伤,打的便没有刚才那么勇猛,处处躲避。

  叶颜询刚飞上去就被他一脚踹开,撞向江西泽,江西泽顺势扶了他一把,金色蜈蚣突然甩开飞卿,奔向厅中圈了秦暮涯呼啸而去,面具人同时消失在众人眼前。

  “胡闹!”叶澜上前,对着叶颜洵一巴掌扇了过去。

  叶颜洵知道自己闯祸,也不避。

  “好了。”谢桓拦住他的手。“颜洵也不是故意的,这种时候他还敢冲上去,也是有勇气。”

  叶澜气道:“他哪是有勇气,就是鲁莽,鲁莽至极!”

  江西泽看着陈相与一直在揉手腕,问道:“没事吧。”

  陈相与招手唤了飞卿。“没事,断不了。”

  他对众人围观众人提醒道:“诸位,还要不要找我报仇了?不报我可走了。”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方才见识了面具人强横的实力,心中都受到镇静,蛊宗重生的惊吓被此轻而易举的压下去了,此时竞没人再对他动手了。

  陈相与拉着江西泽离开。出了千睛城一扫洒脱,脸上有些难看,紧紧皱着眉头。

  江西泽问:“受伤了?”

  陈相与摇头。“西子,我现在感觉很不好。”

  江西泽问:“哪里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想,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会不会有猜到面具人身份的。

第62章 江世钦

  “方才的幻境不同寻常,乃是引剑气而成。我初见是在云罗山上,师父给我看的。这么多年在外世从不曾遇到过,面具人说他自创,我不信。”

  “还有他的剑,你应该感觉到了,那剑与你的干将不相上下,也是一把神兵,可外界神兵除了干将莫邪就只有我的承影,可承影认主,旁人根本不能用。那这把神兵又是什么。”

  “我已传了你平阳剑法,可方才他依旧与你不相伯仲,而且我觉得他还有所留手,跟你交战都留手,这人是有多可怕。还有金蛊,最奇怪的是他的金蛊,我总觉得他与本命蛊之间联系不深。这是最不寻常,金蛊必定融魂,与蛊师共生,这是必然的,可他的蜈蚣给我的感觉却并非如此,看他使用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让我想到秦翦,当年秦翦强行融合本命蛊练成的金蛊也是这般。”

  江西泽捕捉到了一个词。“你的本命蛊并非强行融合?”

  “嗯。”陈相与没有丝毫得意。“当年万虫窟内,飞卿为了护我,主动为我魂魄所融。”飞卿是潜渊金龙雏子,长大后自然晋神比肩圣人。可这个小家伙在危难之时,舍弃了肉身,舍弃一切,就为了保他一命。

  “金蛊难练之处就在于融合过程中的本命蛊反扑。万物生于天地,蛊师夺了虫的造化又用非常手段控制其身,是为大恶。高阶蛊开蒙,对蛊师非常痛恨。不可能自愿被吞噬,但修为高强者可以压制强行吞噬。如此也能练成金蛊,但只是一个架子,不敢随意使用。”如同用蜡丸封了一包毒药在口中,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江西泽看着陈相与肩头歪着小脑袋的飞卿。伸出手指轻挑了挑它的三角蛇头。“谢谢你。”

  飞卿能够听懂,竖瞳看向江西泽吐了吐信子。江西泽明白,它在说:应该的。

  二人回去路上又住在湘川那个酒楼,生意依旧惨淡,老板还认得二人,上前哈哈道:“客官又来了,这次吃点什么?”

  江西泽点了菜,陈相与熟练洗杯子,在最后点完菜时道了句。“要两坛酒。”

  “哎呦~”老板在一边牙疼道:“客官你可是海量,上次真吓死我了,你说要是喝出什么好歹,我这店就要关门了。”

  陈相与笑。“好好做生意关什么门?听说你们店里死人了?”上次两个小斯拉客时提过,这家店好像死过人。

  “您可别提了。”老板忙看了看周围仅有的几桌客人,幸好都没听到。压低声音道:“你说我这造的什么孽。”

  闲着也是闲着,陈相与开了坛酒,拿着小坛子抿了口。饶有兴趣道:“说来听听。”

  老板左顾右盼,苦着脸道:“我看二位也不是寻常人,那我就跟你们说道说道,但你们可千万不要往外传啊,我这还要做生意呢,这种事一传出去,都没人敢来我这吃饭了。”

  陈相与道:“你放心说吧,我也就听个新鲜。”

  江西泽连听都不会听。

  老板在一旁凳子上坐下,趴在桌上小声道:“这事也怪我贪财。”哭着脸道:“那日有个泼皮来我店里要住店,按理说我不该收的,奈何他给银钱不少,我一时眯眼就收了他。这人从进房间就一直都没出来过,饭食也都是送上去的。第三天清晨,伙计上去送饭的时候,就见他死在房里了,而且死的……”老板说到此处脸都吓白了。陈相与想,这人一定是非常死法,搞不好被人用蛊折磨死的。

  问道:“他死的很难看?”

  老板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难看也不难看……说不难看也……唉~”

  “他死在房里虽不是什么小事,但幸而这人是个远近闻名的泼皮,六亲具无。就算突发恶疾死了吧。我就买了张草席,找了几个胆子大的人,想趁黑给抬出去埋了。谁知……谁知。”老板惊恐瞪大眼睛。“那人看起来完整的一个人倒在地上,轻轻一碰就碎了……”

  “碎了?”陈相与好奇。“怎么个碎法。”

  老板道:“当时一碰,他身上就像有一张网,沿着纹路碎成一块一块大小整齐肉块。”想起那场景他就觉后背都是凉的,忙闭眼睛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念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陈相与点评。“的确死的别致。”

  “哎呦。”老板苦道:“您了别说了,可吓死我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鸡啊鹅的,这么被人剁成了无数块,可真是造孽。”

  陈相与道:“不是说个泼皮吗,生前肯定作恶多端,如此死法倒也配了。”

  老板叹了口气。“虽这么说,可那场景,哎呦,我想都不敢想。”

  他低头叹了口气。“不过那泼皮倒也真是无恶不作,南边街头有个寡妇,那天这泼皮喝醉,夜里闯门进去把人给糟蹋了。那妇人本就命苦,被侮辱的第二天就上吊死了,她也真是命苦,本来丈夫儿子过的好好的……”

  陈相与打断。“她不是个寡妇吗?”

  老板道:“没寡之前。”

  “哦哦。”陈相与心道糊涂。寡妇又不是天生的。

  老板继续道:“她那儿子可聪明,小小年纪,见什么都能记住,有个词怎么说来着……”老板翻着眼皮想了想。“过目不忘,对!过目不忘!那可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又听话又乖巧,在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可惜啊,那么好的孩子,跟着她丈夫出去行商,半路遇到匪徒,死了。”

  陈相与同老板一起惋惜。“确实可惜。”

  老板道:“可不是嘛,这妇人就这么成了寡妇,本来还有个公公,后来他公公去了南边一个什么大家族里做活去了,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一个老人,我看八成也回不来了。”

  江西泽一直自顾自的吃饭,突然放下手中筷子。

  “那个大家族可是明月城。”

  他一直没说话陈相与以为他没在听,突然这么一开口有些疑惑。

  “对对对。”老板拍着大腿道:“对对,就是明月,明月山庄,我记得名字怪好听的。”

  陈相与蹙眉。“福伯?”

  老板道:“不知道你们说谁,但她公公我们平常都叫老福。还都说他这辈子会有福。”叹惋道:“有什么福……”

  老板再说什么陈相与没去听,这也太巧了吧。

  夜晚,他趴在江西泽怀里,勾着他一缕青丝,有一搭没一搭玩弄着。

  “在想什么?”江西泽摸着他光洁的后背,扯过被子为他盖好。

  “西子。”陈相与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你说面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我真的越来越不明白了,昨日他告诉我他想屠尽百家,我觉不似玩笑。”但什么仇怨能让一个人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江西泽拢着他,说到屠尽百家他只能想到一个人。“当年藏佛府君为何要灭世。”

  陈相与道:“这个我听师父提过。这人年少成名本修的善途,有一次下山歼邪时,被人偷了后方,他的发妻因此丧命。此人便疯了。”

  江西泽不言,就算发妻身死,他疯癫后为何要杀世人。

  “回去问问兄长吧。”

  陈相与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但愿他们离开这段时间江家一切安好。最近修真界可谓暗潮涌动。

  二人赶回明月城时,江城正在门口眼欲穿。

  “无垢,快!兄长要见你!”

  江西泽知不好,忙奔至江世钦房中,江世钦闭着眼睛,身上几处大穴都落了银针。江城别过脸去擦干泪水。“兄长一直强撑着,等你回来,说有话要留给你。”她收了针,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跑了出去。

  江西泽喉咙滚动了两下,干涩发了两个音节。“兄长……”

  昏迷中的江世钦蹙眉,缓缓睁开眼睛。“无垢……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江西泽答。

  “无垢,我想同你说……”江世钦想要起身却无半点气力。

  江西泽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江世钦泛白的唇轻笑。“陈叔叔回来以后你真的变了好多。”以前的江西泽根本不会如此温柔待人。

  江西泽垂眸,沉默了许久。

  “兄长……恨我吗?”

  恨他吗?这是江西泽一直想问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的问题。他自生下来便风华绝代,江家万千宠爱于一身。江世钦身为江家长子,无法修炼已是难熬,还经常会被人拿来跟弟弟做比较。甚至后来,他不负责任,不管不顾的扔下江家担子,江世钦迫不得已以羸弱的身躯扛起来,走到今天。而如今……江世钦用生命去保的江家,又送到自己手里。

  江世钦眼睛弯起,虚弱笑道:“你是我弟弟,亲弟弟。你我同胞之恩血脉相连,我怎会恨你。”

  江西泽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聪慧如江世钦,怎会不知道江西泽这话由何而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从未恨过你。相反,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江世钦轻轻笑着,平常温柔的笑在垂死之人脸上总有无限荒凉。

  “阿娘怀你的时候,我就盼着你出生。你一出生就被检测出白虹剑气,我当时就想,这是我弟弟,真好啊。”他眯着眼睛虚弱的笑。

  江世钦说出口的只是心中一角。

  那时襁褓中的小家伙还不懂事,伸出白胖小手抓住他停在空中的手指,心上那层平静坚固的城墙被摧拉枯朽推平,顿时惊涛骇浪。

  这是他弟弟,他的亲弟弟。

  弟弟好小,好软,好像只要微微用力抽出手他就会散掉。他暗暗决心:要保护好弟弟,保护好这个白白软软的小家伙。

  一个信念,在此后数年中默默践行。他愿意在他闯祸时偷偷为他收拾,愿意在他被罚时谆谆为他求情,愿意站在身后衬托他的光芒,愿意永远潜伏暗处,为他铲平将前进道路。

  谁要动他,他便杀谁。

  哪怕万劫不复是归宿,也终究执迷不悟。

  “无垢,让你接手江家确实勉强了。”江世钦道:“我想同你说……”头开始昏沉,他缓了片刻继续道:“若有一天你找到合适的人可以托付江家……天高海阔,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

  江西泽生来无垢,不喜尘俗权势他知道的,若非逼不得已,也不愿把江家丢给他。

  “兄长……”江西泽眼眶微红,听着江世钦犹如交代遗言一般,一滴泪滑了下来。

  “小泽。”江世钦眯着眼睛,声音轻到没有底气。“还记得小时候,你从别院回来的第一天见我喊了什么吗?”

  江西泽红着眼眶道:“记得,姐姐。”

  江世钦道:“后来,阿娘纠正你了,你喊了什么。”

  江西泽已经哽咽,虽强装镇静,声音却还是低了下去:“哥哥。”

  江世钦闭上眼睛,沉默许久。

  “好了,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陈相与一直默不发声,此时突然开口。“你有什么话要留给谢惜朝吗?”

  江世钦摇头。“没有。”

  江西泽扶他躺下,从未如此深切体会到他身躯的单薄,为他掖好被子,带好了门。

  江世钦睁开眼睛,将手腕上的红绳,贴身靠在胸前,隔着薄衣仿佛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那个阳光少年郎,双目炯炯,灿若繁星,从小便跟在他身后一句又一句的喊世钦哥哥。

  为他留话,怎能留。好不容易狠下心做到这个地步,让他放下自己,已然熬到尽头。

  留下只言片语都是拖累,功亏一篑。

  惜朝,终究是我骗了自己,骗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世钦哥哥从此下线,他想保护江家,我给他开了挂,现在被封号了。

第63章 送葬

  江家婚礼后第七日,翠屏湖上赤色鞭炮炸过纸屑还未沉尽,白色素缟便挂上庄门。

  谢桓坐在厅中上首,听到这个消息时愣住了。摆摆手让门生下去。

  那日江世钦所言他虽存疑,但回来后还是让颓废的谢惜朝去闭了关,原以为是助他修养身性,今日才知真实用意。

  谢夫人扬了扬挑高的眉毛,对着门口家仆吩咐:“去把少主喊来。”

  谢桓吃惊道:“你喊他作甚!”

  谢夫人反问:“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难道不知道他对江家那个存的什么心思,你现在告诉他……”

  “现在告诉他怎么了,他如今跑过去还能在下葬前见最后一面。你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这事你满的住吗。臭小子的脾气你知道,你现在不说,等他闭关出来不得闹的死去活来的,后悔自己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你给他留下遗憾,以后他还放的下忘得了吗,还不如就让他去,去亲眼看看,也好死了这条心。”她叹了口气。“世钦那个孩子有如此心机我倒是欣赏,可惜了。”

  “欣赏。”谢桓冷哼。“等你儿子出事了我看你还欣赏。”

  “我看你就是个猪脑子。”谢夫人之威百家公认,一句话不中听立刻指着谢桓刻薄道:“他若真想算计你儿子,臭小子能活到今天。”

  “不说别的,就说那日惜朝要杀林云锦,他不拦着任他杀便是。到时谢林相斗他渔翁得利多好。还不是维护了你家臭小子,从小到大,臭小子那随了你的猪脑子让他吃了多少亏,可哪件跟江琼华有关。”

  她抱着胸,撇着谢桓不屑道:“还有你说的引诱臭小子。呵!那么好的人给我做儿媳我求之不得。”

  谢桓拍桌。“你这是什么话!”

  谢夫人不甘示弱。“怎么了,不行吗。”

  谢桓道:“你是吃了什么迷魂汤了,这么帮着江琼华。”

  “可惜了这么好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谢夫人突然止声,看着谢惜朝失魂落魄站在厅外,不知方才话听了多少去。

  谢惜朝拖沓转过身,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我怎么这么傻!”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疯狂的往明月城跑,门口素缟在阳光下白的刺眼,比那日的喜绸更让他觉心颤。

  “世钦哥哥。”他奔到江世钦门口,江西泽正站在那里,一身白衣,额上系了白抹额。看着谢惜朝道:“你来了。”

  “无垢……世钦哥哥……”谢惜朝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眼眶先红了。

  “进去吧。”江西泽侧身给他让开路。“按照礼节,应当是我为兄长收棺入殓,不过,你更适合。”

  陈相与告诉了他江世钦与谢惜朝彼此的心意,江西泽便不顾众人反对做了这个决定,谁都不知道谢惜朝会不会来,可江西泽执意要等。

  此生即已无缘比翼,能为他收敛尸骨也是好的。

  谢惜朝推开门,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帏,熟悉的苍白面容,这一切熟悉的画面却让他觉得窒息,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嘴唇颤巍巍的开合了好久,泪水先夺眶而出。

  “世钦……哥……”

  他如同行尸一步步走至床前,江世钦就那样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眉目依旧温和。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如玉脸庞已经失温度,泪水断了线,谢惜朝跪倒在床前。

  “你睁开眼睛,你醒过来,你不是说你在利用我吗,你起来啊!”他拉扯叫嚷着,江世钦的手自胸口滑落,腕上那根红线就这样暴露在眼中。

  那根掺了鬓发又被他线段的红线,切口被人小心的一圈圈缠在一起。

  谢惜朝瞪大眼睛,那刺目的颜色仿佛要把他的眼睛灼瞎,心脏被人狠狠握住,呼吸都不能。

  过往一切历历在目。

  江世钦的温言细语。

  江世钦的嗔责。

  江世钦的掩面轻笑。

  江世钦轻声唤“惜朝”。

  为何他最后把话说的那样决绝。

  为何要将自己赶走。

  “啊——”他抱着头,“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这么傻。你是爱我的,你对我也是有情!”他扑过去抱着江世钦,却已经不复昔日那般单薄柔软而是冷硬的没有一丝温度。

  “世钦,世钦你醒过来,你醒过来好不好,我错了,一直以来蠢得那个人都是我。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有人来催,时辰到了。

  谢惜朝趴在床前不许任何人靠近,死死抱着不松手。

  “小子。”陈相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已经死了。”

  谢惜朝道:“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陈相与蹲下,面无表情:“他临去之前我问过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你。”

  谢惜朝抬起头。

  陈相与道:“他说‘没有’。”

  “你知道他为何要说没有吗?他对你有情却终不肯为你留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好好活着,连他的那份一起,这才是他期望的。”

  “为什么?”谢惜朝看着榻上的江世钦。“你为什么总这么自以为是,为什么不问我就擅自决定,你总是这样,拿我当个傻瓜,什么都替我安排好,可你问过我想不想要吗!我都说了我只想要你!”哪怕只有一天,一刻,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两个人心意相通,便觉此生无憾。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谢惜朝换了丧服,浑浑噩噩的收殓,守灵,送殡。

  直到黄土掩埋。

  他立在坟前,多日不曾合眼,眼睛又红又肿。“你说你是为了我好,到死都不愿承认自己喜欢我。”他突然嗤笑。“自以为是。”单手抚上石碑,指腹摩挲着江世钦三个字。“你就那么希望我忘了你吗?”

  “好!我答应你,忘了你,把你忘的一干二净!”

  他脱下丧服摔在地上,撒袖离去。

  酒楼中,茶余饭后又有人闲聊。“听说了吗?叶家跟风后涯结亲了,这婚事先前可无半点风声。”

  “这么大事谁不知道啊,今早我家那位还在说这叶小姐,可有福喽,风后涯就这么一个后人,嫁进入就是谢家主母。”

  “婚礼排场也大啊,从白帝城到风后涯一路上洒满金纸,真是大手笔。”

  “这大家族就是不一样。”

  “我原先还以为谢家少主能在明月城私混一辈子。”

  “这不是江世钦死了吗。自古以来,娶妻生子才是正道。”

  有人压低声音问:“他俩该不会真是……”

  坐在角落中的江城听人议论,垂着眼,又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她哭了好些天了,眼睛一直是肿的。

  叶新秋看了那桌一眼,安抚道:“别难过了,这也是兄长所愿。”

  江城没有言语,咬着唇,两滴滚烫的泪滴在茶杯里。

  “大嫂……”叶颜洵掏出手帕正准备递过去,叶新秋已用拇指为她擦掉了眼角泪痕。

  “想哭就哭出来吧。”

  江城摇头,长睫被泪水沾成小簇,犹惹人怜。这些天她哭的够多了。

  叶颜洵端起茶杯故意清了清嗓子。那桌人的目光不由看了过来,一看是叶颜询,立马讪讪禁了声。

  叶颜询放下杯子。“我去结账。”他先下了楼,叶新秋安抚好江城,被侍从推着同江城一起离开。

  下到在一楼却不见叶颜洵。

  刚要差人去寻,叶颜洵从门口蹦进来,手中提了篮鲜花。

  “我刚在门口遇到一个买花女,说是母亲重病卖花换药,怪可怜的,我就给了她点银子,谁知他非要给我这么一篮子花,我一个大男人提花太不像话,人家姑娘一番心意,扔了又怪可惜的。”捧到江城面前道:“要不大嫂拿着吧。”

  江城还未反应,叶颜询已经把竹篮塞到她怀里了,低头看着怀中五颜六色的鲜花,很美,很香。

  捧着花转头看向叶新秋。

  叶新秋温和一笑。“人比花娇。”

  叶飞星从身后转出来,仰望篮子,扯了扯江城衣袖,江城会意蹲下。

  叶飞星拣着小手从篮中捏了一朵虞美人出来,吹飞上边沾的水珠,小心为江城簪在发间。

  叶颜洵蹲下搂过叶飞星道:“星儿可真会挑,这虞美人在花市上都少见,这姑娘也是废了好大力气采的,就这么一朵。”篮中牡丹芍药许多,这虞美人确实就这么一朵。

  看着三人这么努力讨自己欢心,江城不得已弯了弯嘴角。

  牵着叶飞星上了马车,四人坐在车里。江城摸了摸头上的花若有思索:“我小时候好像簪过这花。”

  她好不容易转了注意力,叶新秋就此开始闲聊:“何时?”

  江城道:“很小了,记不清了。不过也是旁人送的。”他掩袖轻笑,尽管眼睛还是红的,但笑起来依旧动人。“一个小少年送的,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他送我我就簪了,后来被阿娘好一顿骂。”

  女子簪男子送的花便是定了终身。江城年幼不知,稀里糊涂把自己定了人。

  叶颜洵道:“幸亏那少年没有跑去寻你,不然大哥可就理亏了。”

  叶新秋笑。“她自出生便被我定下,总有先来后到。”他比江城年长两岁,江城与他的婚约在叶婉婉怀胎时就定下了。

  叶颜洵道:“此言差矣,大嫂可是簪了那人花的。大哥,你还从未送过簪花给大嫂吧。”

  江城知叶新秋说不过叶颜询,替他辩驳。“有的。”

  叶颜洵好奇道:“何种花?”

  江城看着叶新秋笑了。“白芷。”

  “啊?”叶颜洵不敢相信。“大哥你这么不懂风情吗?”

  相比虞美人这艳美又稀有的花,白芷即不名贵,又不美观。白花绿梗,像朵葱花。

  叶新秋道:“白芷花如繁星,纯洁无瑕。入药可医人。”

  医人心欲望。

  叶颜洵撇了撇嘴。“大哥就是会说话。”

  江城道:“你还说,比起油嘴滑舌谁能有你厉害,院里那些丫鬟一个个都被你撩拨的芳心暗许,每日就盼你过去,再这样我去禀了爷爷,都送到你房里去。”

  “可以啊。”叶颜洵看着江城托脸笑道:“我身体好的很,招架的住。”

  江城责备。“没个正行,胡说八道些什么。”

  叶颜洵吐了吐舌头。

  马车剧烈摇晃了下,江城摔在叶新秋怀里。叶新秋抱着他,跟叶颜洵对视一眼。“有人来了。”

第64章 遇刺

  江城起身把叶飞星拉到怀里。

  叶颜洵召出灵剑握在手中。“你们待在车里,我出去看看。”

  叶颜洵刚钻出去,车内三人便听到一片喊杀声,听起来人数不少。

  江城担忧:“颜洵不会有事吧。”

  叶新秋摇头,不动声色撑着身体往一边挪动,坐到江城对面,离二人远了些。

  “啊——!”马车突然四分五裂。江城惊恐的抱着叶飞星蹲下。叶新秋看了一眼,见二人没事松了口气。

  四周都是叶家侍从和黑衣人在打斗,地上已有很多尸体,双方都有死伤。

  叶颜洵正跟为首者交战。

  见马车裂开,一个黑衣人突然冲至三人刺来。

  叶新秋他双腿有疾,根本无法移动,呵道:“阿城别动!”

  仿佛早就知道什么,那黑衣人看都没看江城一眼,剑锋直冲他胸口而来。

  江城扑过去。灵剑从江城背后刺进又从腹部穿出,眼看就要伤到叶新秋,她用最后力气,按着叶新秋肩膀将其推开。

  叶新秋摔在一旁,江城倒下去。叶飞星瞪大眼睛,镇惊看着这幕。

  “阿城!”叶新秋爬回去伸出双臂在江城落地前接住。

  江城摔在他怀中,刚才一剑伤在腹部出血严重,叶新秋拔下头上玉簪,一手按着江城伤口,另一只手稳稳刺进江城心脉为她止血。急急翻腾身上药丸给她吃下,黑衣人欲再刺。

  “我劝你停手。”叶新秋散着头发,手忙脚乱救治江城,连眼睛都不抬,匆匆道:“墨冷轩,羊城墨家,三十年前玄门百业大会之上你父亲被秦暮涯折磨幸得陈相与相救……你幕后之人的身份我知道,包括他的目的,他想做的事情我通通知道。”他的声音逐渐扩大到了最后甚至称得上吼出来,他朗声道:“陈相与同江无垢已在一处,今日能救阿城的只有我,你若杀了我,阿城必死,他不会原谅你!”

  黑衣人执剑的手突然一抖。“胡说八道!”

  面具人现身于前方。摆了摆手,黑衣人收剑,恭敬立在一旁。

  面具人一出现,黑衣人都停下了手,他看向叶新秋道:“以前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同江家娃娃一样聪明。”他走到叶新秋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若你答应为我所用,我给你生。”

  叶新秋双手沾满鲜血,抬头看着那张金色面具沉沉道:“你已疯了。同你合作无异与虎谋皮,不会有好下场。”

  面具人道:“那我有何理由让你活?”

  叶新秋道:“我不阻你。回去后我便闭门谢客,从此聋了,哑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

  面具人道:“我还是相信一个死人。”

  叶新秋道:“星儿还在。”

  面具人笑了,叶新秋当真不负千机之名,不仅能猜到自己身份,自己心里的想法算计他也一清二楚。“叶千机,像你这样的人,不该困在山庄一隅,纵横乾坤同我共谋天下岂不快哉。”

  叶新秋低头看着怀中痛苦的人儿。“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想保护我的妻子儿子,仅此而已。”

  “好。”面具人道:“我信你一回。”

  他爱惜叶新秋的心智,更加爱惜叶飞星的天赋。说罢招了招手,身影消失在原地,黑衣人也跟着他离去。

  叶新秋松了口气。看着怀紧皱眉头的江城,轻轻为她理开额头鬓发。

  叶颜洵飞过来:“阿城怎么样?”

  叶新秋披头散发坐在那里。叶颜洵莫名觉得危险。

  他平平淡淡答:“稳住了,回去吧。”

  简单收拾,一行人回了明月山庄。叶澜得知消息吃了好几粒养心丸,匆匆赶紧去救治江城,叶家到底还是他的医术最好。

  叶新秋换了衣服束冠,被仆人推进来,他小声对守在床边的叶颜洵道:“跟我出来。”

  到了院中,叶颜洵刚要开口,叶新秋抬手止住,遣散仆从。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树叶哗啦哗啦声响。叶新秋背对着他,缓道:“我想该认真同你谈谈了。”侧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红枫,在指尖轻轻捻动,那片红叶就像一只赤蝶在他指尖扑闪。

  叶颜询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心下警觉却又不动声色绕到叶新秋身前,扯着笑意道:“谈什么?”

  叶新秋轻轻捻动着那片枫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叶颜询扶着院中石桌坐下,随手捡起上面的一片落叶,学着叶新秋的模样在手中捻动。“知道啊。”

  叶新秋道:“我换个问法,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

  叶颜询看着他失笑:“这我真不知道。”翻手将那片落叶扔在地上,抬脚碾碎。“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来,算一算,我将来会有什么下场?”

  叶新秋看着他脚下那片粉身碎骨的叶子,眉目丝毫不曾波动。“你真以为你们会成功。”

  叶颜询抖了抖袖子,歪头看着他道:“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现在这个样子。”自以为是,自以什么都知道,一副天下皆在掌间的模样。

  “你以为你是谁?”侧头对着他笑,仿佛还是那个幼稚的少年。

  “嗯?我最亲的大哥。”

  叶新秋侧目。“你能装这么多年,也算辛苦。”

  叶颜询轻笑,起身。”“不辛苦。心思单纯,玩世不恭的小儿郎,大家都很受用不是吗?若非如此我怎能赢你。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脚踢翻旁边的石凳。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活在你的阴影下,处处不如你。你谋略超群,百变千机,即使腿脚不好,爷爷父亲丝毫没有看轻反而更加疼爱,吃的穿的用的,奴仆丫鬟,什么都给你最好的。”

  “为什么?就因为你母亲是大门大户的小姐,是叶家主母,所以你身份高,不用争抢便有人把一切都送到你面前。而我呢,我的母亲是个歌姬,所以我生下来就该低你一等,如果不是因为我有神农血,叶家根本不会认我,根本不会把我从秦淮河畔接回来。”

  叶新秋道:“所以你恨我,不惜跟堕落之人为伍,只为杀我。”

  叶颜询道:“我其实很好奇,你是真知他身份?”他实在不敢相信,叶新秋能聪明到这个地步。

  叶新秋道:“不该存在于世之人。”

  叶颜洵嗤之以鼻:“你的自以为是真让人恶心。”

  叶新秋道:“从小我就知道,你恨我。爷爷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里就有藏不住的厌恶。这些年,尽管你一口一个大哥的喊我,但是我知道,你心中愤恨不平。”

  叶颜洵道:“是啊,怪我不会做人,让你看透了。”他颇为随意的撑着石桌。“有件事你不知道。”

  “之前你院中失火烧死了一个小妾,死时怀了身孕,你还记得吗?”

  叶新秋道:“记得。”

  叶颜询笑的更愉快了。“你还为此伤心了许久。可你不知道,他腹中的孩子是我的。”弯眼看向叶新秋,等待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崩裂。

  “我知道。”叶新秋淡然:“是我烧死了她。”

  叶颜询冷笑:“真没想到,你对待自己的女人也这么狠心。”

  叶新秋捻动手中红叶。“我从未碰过她,怎能算我的人。要说害死她的人,也是你。”那个小妾是他未与江城成婚前叶夫人强行塞给他的,叶新秋本打算就这样放在院里,让她混个颐养天年,若不是叶颜洵染指,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捻着红叶轻描淡写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我院中凡是你看得上眼的女子,都沾染过。你可真不嫌脏。”

  叶颜询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淡然的叶新秋前所未有的觉得恐惧,就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在凝视他。

  那样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的废人,竟让他恐惧。

  “你赢了。”叶颜询长长舒了口气,他又捡了一片叶子,低着头有意无意捻动。

  “我从小就喜欢抢你东西,明里暗里跟你较劲,可最后,还是争不过你。”

  叶新秋道:“是你赢了,你现在是叶家家主。”

  叶颜询靠在石桌上。“以前我是想要这家主之位,可现在。”苦笑摇头,撒袖道:“你要你拿去。阿城还给我行不行?”

  他相信,自己的心意,叶新秋也早就看穿了,故事里那个送虞美人的小男孩,早就找到了当年簪花的姑娘。

  叶新秋道:“她本就不是你的。”

  “是啊。”叶颜询低头捻动着树叶。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星儿是我儿子。”

  叶新秋道:“从未。”

  尽管他与江城成亲后的前十年都貌合神离,心中各有算计,可他了解江城。

  叶颜询抬头。“忘了告诉你,其实你房中很多人是不愿的,但我都会强迫她们,完事后她们也不敢声张。”

  叶新秋道:“你不敢。阿城虽看起来柔弱,性子却很刚烈,若被你欺负,必定不会活着。”

  叶颜洵长长呼了口气。这种输到一败涂地的无力感,真是不甘。

  叶新秋说的对,他不敢。正因为喜欢,所以不愿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不愿自己在她心中留下一点污垢,一直规规矩矩,就连关心也都小心翼翼,生怕被她发觉那份野兽的感情。

  “你真的太可怕了。”他看向叶新秋,仿佛怎么挣扎都是徒劳。这么多年,自己在暗处筹划,自以为伤了他而沾沾自喜。

  殊不知这人一直在远处静静看着,看着自己像个丑角一样折腾,一言不发。

  “我们再赌一把。”叶颜询扔下叶子正视他道:“你若赢了,我的命和家主之位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纠结,要不要给琼华小可爱复活甲,这后妈当的我心虚。

第65章 面具人身份

  “颜洵,你还不明白。”叶新秋蹙眉,指尖一松,那片红叶飘落到地上:“我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否则以他的谋略手段,区区家主之位怎会得不到。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的所作所为我能发现,旁人也能发现,世上有的是聪明之人。到那时你们便是千夫所指,万死难辞,你要拉着叶家几百年的声誉给你陪葬吗。”

  叶颜询眉头动了动。“你觉我在乎吗?我本就是一个野孩子,能让玄门最盛名的叶家陪葬,这可真好。”

  叶新秋摇头。“收手吧,他不会放过任何人。”

  叶颜洵瞥着他道:“你既然答应不管此事就不要在这里训我。安安稳稳过你的日子。”

  江城遇袭的消息传回江家,陈相与正在树上喝酒,听到消息跳下树心急火燎的要去叶家看看。

  江西泽陪他一起去了。

  江城已醒,没有什么大碍。叶飞星守在床边,端着小碗一勺一勺的喂江城吃药。

  陈相与摸了摸他的头。“你阿爹呢?”

  叶飞星摇头,继续喂江城吃药。

  江城小小喝掉一口。“应当在院中。”方才听人通报剑尊来了,他便出去了。

  陈相与去院里寻他。

  “陈叔叔来了。”叶新秋独自坐在院中,背对他依然能辨别出来人。

  陈相与还未开口。

  叶新秋道:“你不必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相与跳上他面前石桌,搭着腿摇晃。“你觉我信吗?”

  叶新秋道:“我不能说。”

  陈相与蹙眉。“你是要保护他,保护面具人亦或是他的同谋?”

  “我想保护我自己。”叶新秋看着满树红枫纷纷扬扬,伸手接了一片托在掌心,他面无表情,没有温和没有波动。“这件事我什么都做不了。”

  陈相与道:“面具人是谁?”看叶新秋这幅独善其身的模样,怕是已经知道了幕后之人真实身份所以不想招惹。

  叶新秋将红叶递给陈相与,陈相与疑惑接着。叶新秋道:“陈叔叔不比我傻,只是不去想罢了。”

  见他步步后退,陈相与也不想逼他,生在这玄门乱世,有能力自保就很不错了。更何况他还是江城的爱人,陈相与不愿他出事。

  “那告辞了。”他的确不傻,面具人身份已有方向。

  他刚走,江西泽便进来了。

  叶新秋背对他轻笑:“无垢也是来问我的?”转动轮椅,面对江西泽。

  江西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他垂着眼眸。“我想知道三十年前的玄门百业大会发生了什么。”他不止一次发现,一旦提到三十年前玄门百业大会,那些人就会缄默,好像修真界行成了的默契,闭口不提三十年前之事。

  叶新秋问:“是因为陈叔叔吗?”

  江西泽点头。

  叶新秋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不方便说,你可以直接去问他,不过……”看着沉默的江西泽。

  他不会去的。

  果不其然,江西泽摇头,做了一礼离开了。

  他想知道陈相与的事情,他过往的经历,想知道他的所有。但这都是为了保护他。倘若自己想知道的要由他揭开伤疤给自己看,那宁肯不知。

  夜色降临,一道黑影在神农山庄起落,趁着侍卫巡逻空隙,飞出墙外,黑衣人来到白帝城外一片树林,正是陈相与他们第一次遇到金面人的地方。

  他站在林中沉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面具人从树后隐出。“怎么?等不及了?”

  叶颜洵道:“上次帮你太过明显,怕是很多人都开始怀疑我了。”

  面具人足尖轻点瞬间至他眼前。“很快了。”仰头看着天空,阴云在黑夜下流动。“时间过得真快,玄门百业大会又要到了。”

  玄门百业大会是修真界每十年一次的聚会,但凡有些门面的家族都会参加,连山野散修也都好来凑热闹,这是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谁都不想错过。修真界获得封号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在玄门百业大会上取得魁首,像江西泽的剑尊。另一种便是杀了前封号者,比如陈相与杀了前蛊宗秦翦。

  玄门百业大会将至,各家都纷纷筹备,此时却有一封信散布到玄门各家手中。

  信上说,那人手中有神兵承影,愿意赠给此次玄门百业大会上魁首。

  江西泽坐在厅中把信看完递给陈相与。

  陈相与粗略扫了两眼当场蹦起来,敲信纸骂道:“这谁这么不要脸,偷了老子的剑还公开送人情。”

  江西泽道:“是真的?”

  陈相与点头,蹙眉看着纸上承影绘样。“应该没错。信上对承影的描绘比神兵谱还要详细并且真实,若非亲眼所见,画不出来的。”他抖了抖纸扔在桌子上。

  “你觉得写这封信的是谁?”

  江西泽道:“面具人。”

  陈相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人还真是个迷。”缓慢摸着下巴。“在我复生之前,玄门中有这么一号人吗?”

  江西泽摇头。“没有。”

  “那他就是跟我同时出现的?”他谨慎的看向江西泽。“西子,你们复生我的时候有没有牵连着复生别的什么东西?”

  江西泽想了想。“应当没有。”

  “嗯。”陈相与应着,这种可能性确实不大,杨继真那换命之阵,只能一命换一命,除了他应当没有别的什么一同复生。

  其实陈相与最在意的,是叶新秋那日的话。自己不愿去想。按照常理,确实有一个方向他会去考虑,但他一直不愿,甚至是害怕。可叶新秋的话无异于肯定,那是真相。

  陈相与蹙眉盯着一旁纸上的承影绘样,微微眯起眼睛。

  江西泽看出他很忧心。“你在想什么?”

  陈相与睁开眼睛恢复笑脸:“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面具人的身份,我有些乱,你帮我屡屡。”

  江西泽道:“好。”

  陈相与胳膊肘按着扶手,微微欠身凑近他道:“我们从最初遇到他那次开始想。”

  “白帝城集会,面具人放了许多金蚕蛊来。因此我们推断他同秦暮涯有关,随后我们二人去了秦家,客栈老板故意透漏给我们活人盅的消息引我们入城。”

  “而后活人盅之事捅出,百家前去围剿。面具人布下幻境被我识破,我们打了一场,他逃走了。现在以神兵为饵,诱世人去玄门百业大会。”

  江西泽道:“正是如此。”

  “好。”陈相与正色:“那么就有三个疑点。第一,他为何要引百家围攻千睛城?”

  江西泽道:“同秦暮涯有仇。”

  陈相与点头眉头不由蹙起。“说得通。”

  “第二,他为何会缥缈幻境?为何要用幻境困住众人,若只是杀秦暮涯,大可动手杀便是,谁也拦不住,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把人带走。”

  江西泽摇头。“不知。”

  陈相与心中却有一个答案,眉头皱的更深。

  “还有就是这封信,他引那么多人去玄门百业大会为了什么?他曾说自己想灭世,可单凭一人之力即使他修为再高也抵不住全修真界群起而攻,况且上次就我们两个人便将他……”陈相与说到此处声音逐渐变小。

  江西泽道:“他有同谋。”

  陈相与笑了,眉头依旧皱着,看起来更加难受。“你觉得是谁?”

  江西泽摇头,他虽不傻,但心思有限,没有陈相与那般七窍玲珑。

  陈相与道:“上次你为何没有拿住他?”

  江西泽道:“叶颜洵撞过来。”抬起眼睛。“叶颜洵。”

  陈相与道:“十之八九可以确定。”当时他就觉奇怪,那种情况下谁上前都是找死,叶颜洵又不傻,为何要冲上去。

  江西泽问:“接下来该如何?”

  陈相与定定道:“此次玄门百业大会是在白帝城?”

  江西泽点头。

  “走,去叶家。”

  江家家主到来,叶家家主相迎。

  几日前谢惜朝大婚,谢桓当场传了家主之位。加上之前叶澜传位叶颜洵。如今的四大家族可都是年轻一辈做主了。

  叶颜询有些尴尬的看着江西泽身旁人。“陈……叔叔,你怎么来了?”上次他叫的亲热是因为命悬一线,今时不同往日,如此叫来可真别扭。

  陈相与笑:“叶城主这声叔叔我可不敢当,你不痛快我也不舒服,你还是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叶颜询摸了摸鼻子,嘿嘿道:“还是陈先生懂我。”他陪二人走了一段。“最近有个消息,神兵承影会在此次玄门百业上现身,不知此事……”

  陈相与明白他话中之意,承影是他的剑,又被拿出来当噱头,旁人自然会怀疑他。“跟我没关系。”他实话实说,至于旁人信不信就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叶颜询道:“蛊宗见谅,我无意冒犯,只是玄门各家都有疑惑,又不敢问,所以就让我来问问,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如此去回他们了。”行礼道:“失陪了先。”遣了仆人引江家来人去客院,自己就往厅里去了。

  江西泽问:“你有什么打算?”

  陈相与随手采了朵枝头梅花捻在手中。“还没想好,先静观其变。”

第66章 被擒

  江西泽看得出他有心事,不再多言。陈相与捻着手中梅花,一转头见江西泽墨发轻冠在身侧,好一个如玉剑尊。

  “西子你凑过来。”

  江西泽依言低头,离他更近了些。陈相与不服,现在这壳子已经是自己的了,为何还是比他矮一节。

  把手中梅花簪到他发间,江西泽察觉到躲开。“做什么?”

  陈相与道:“见你穿的太素,给你加点颜色。”抬胳膊又要给他簪,江西泽往后躲。

  陈相与追过去。“你别跑啊,你簪上肯定好看。”

  江西泽反抗:“不要。”

  江家门生就这样看着剑尊同蛊宗追逐打闹。

  目瞪口呆之余不明所以又情难自控的红了脸,觉得在这里好像不太合适,匆匆告退离开。

  见随从都走了,江西泽停下脚步。陈相与始料未及撞在他怀里。

  江西泽看着他手中的花,极轻的笑了,低下头。

  陈相与终于得逞,心满意足的把花簪到他发间,调好位置。“红花配美人,就该如此。”

  江西泽把他圈在怀里低语:“我簪了你的花,便会娶你。”

  陈相与不解:“什么?”

  “要娶也是我娶你好吗?”

  江西泽道:“我不同意。”

  “喂喂喂……”陈相与感觉到腰间那双不老实的手,惊诧道:“这里可是叶家。”

  江西泽亲了亲他的头发。“我知道,我们回房间。”

  等江西泽睡熟,陈相与拿开揽在腰上的手,越过他蹑手蹑脚下床,捡起地上衣服穿好,推开窗户,期间一直警惕江西泽醒来,动作极尽轻柔未发出一点声音,翻身离去。

  出来后他召出飞卿,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城外那片树林。

  一人一蛇在林间漫无目的穿梭。飞卿扭动,鳞片搔得地下枯叶沙沙作响。

  他一边走一边喊。“我来了,你在哪。”声音传向四方在山林中回荡。

  过了许久,面具人缓缓从前方隐出,沙哑道:“只你一人?”

  陈相与叉着腰好笑道:“你不是说让我一人来吗?怎么,没带西子来揍你还不开心?”说话间他一直打量面具人,看着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那双他本该认得的眼睛。

  匿名信中承影绘样有几处与原纹样不符,那是几个经过变化的字,这世上能发现这一点的怕只有陈相与,那时他便明白,这是面具人刻意给自己传达的消息。让他独自来这片树林。

  “承影呢?”陈相与看着面具人,面前人却突然模糊不见。

  是幻境!

  下一瞬颈间一痛,失了意识。

  陈相与醒来的时候,浑身无力,胸口很疼,他闷闷的揉胸口,环顾四周的青石墙,长明灯。

  此处识得,叶家祖墓。

  揉着胸口摇晃起身,还未站稳腿就软了,跪在地上咳出一口污血。

  漆黑血迹喷在青砖上星星点点。远处盘坐的面具人看了一眼,提醒道:“运转灵力,打通灵脉。”

  陈相与将信将疑坐下,探查一番,他的灵脉的确没有大碍,只是被瘀血堵住而已,灵力运转几周便冲开了。

  面具人见他浑身缭绕的漆黑灵力,目光波动了下又恢复平静,继续闭眼打坐。

  陈相与冲开灵脉后问他:“你把我抓到这里做什么?”说话时他环顾了下石室,发现角落里有一堆漆黑的人骨,根据陈相与多年经验可以确定那是人骨,因为墙上还绷着一张人皮……

  陈相与谨慎看了眼面具人,暗暗勾了勾手指,感受不到飞卿的气息。

  怎么回事?

  面具人道:“我把那畜生暂时给你剥离体外了。”

  “暂时?”陈相与瞪大眼睛。飞卿与他魂魄相融如同一人,面具人竟能剥离开,虽然只是暂时,但他还是特别想吼一句:你怎么这么能耐!

  然而看着角落的枯骨,他忍住了。

  晃荡,一柄灵剑扔在地上。乍看只见银色剑柄,细致端详方得剑身,正是神兵承影。

  陈相与握在手中,确认无误后松了口气。“你要做什么?”

  面具人起身。“打赢我,承影你可以带走。”

  陈相与坚定拒绝:“不要。”紧紧抱着承影。“这本就是我的。”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他为什么还要夺,况且他自知打不过。

  面具人没有逼他,只是道:“你好好考虑。”

  他竟离开了,石门轰隆开启又轰隆落下,门口长明灯摇曳了两下。

  陈相与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摩挲怀中承影,一不小心割开一道口子,他塞进嘴里吮了吮。

  面具人再次回来的时候陈相与正靠着石壁小睡,怀中抱着承影,听到石门轰隆,睁眼爬起来。面具人见他受制于人还有心情睡觉,面具下不知是何表情。

  “吃饭了。”

  “啊?”陈相与听得不是很真切。“吃饭?”这人囚禁他竟然还给他饭吃?这么好?

  面具人带他在墓道中穿梭,陈相与看向一旁石壁想着自己得赶紧逃脱才是。刚出现这个想法,前方面具人头也不回道:“墓中我比你熟悉,你逃不掉。若不想完完整整,我不介意砍了你双脚。”

  陈相与撇了撇嘴:“我介意。”

  转了个弯,拐进一间石室,上去两个台阶上有锅有灶有柴火,下方中央有张不大不小的四方石桌,应当是给守墓人准备的居所。

  陈相与看着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吃食,有鸡有鱼有菜有肉十分丰盛。

  “感觉你日子不错。”陈相与毫不客气走到桌前,用袖子擦了擦凳子一屁股坐下,为自己盛了碗饭。

  埋头扒饭余光偷偷撇着面具人,这都吃饭了,戴着面具肯定没法吃,一会要摘下来。

  面具人的手捏在面具下巴位置,轻轻一掰,鼻子以下部分就露出来了。

  陈相与:“……”

  这面具本就是上下两部分,可以随意拆卸,面具人把手中那块放在一旁,夹起盘里一块兔肉犹豫了下,放到陈相与碗里。

  陈相与看着兔肉,抿了抿嘴用筷子把它拨到桌上。

  面具人道:“你怕我下毒?”

  陈相与冷笑:“我可是蛊宗,还会怕毒?”漫不经心扒了口饭。“我不吃肉。”

  面具人问:“为何?”

  陈相与含着饭轻笑,夹了盘里的一块笋尖合着饭扒进嘴里:“曾经有个人因为我吃肉受罚,所以我发誓,这辈子都不食荤腥。”

  面具人没说什么,低头默默吃饭。

  陈相与又夹了块笋尖。“你别说,这做这笋真好吃,好久没吃这么鲜嫩的东西了。”把笋放在面具人碗里,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然而面具人只是夹起来吃了,并无多余动作。

  陈相与又道:“我小时候在云罗山,常吃的便是这东西,我师父做的笋可好吃了。”

  面具人安静吃饭。“我做的就不好吃吗?”

  陈相与道:“好吃呀,跟我师父做的一个味道。”

  面具人端起盘子把整盘笋拨给他。“好吃便多吃些,说不定是你这辈子最后一餐。”

  陈相与漫不经心拨弄碗里的笋。“我说你别去灭什么百家了,找个地方开酒楼生意肯定好,我第一个捧场,怎么样?”

  面具人擦了擦嘴。“他们不配。”

  陈相与欲言又止,低下头把饭和菜拌匀,大口大口吃完。

  吃完后主动把碗筷收拾了,挽起袖子端到那边,洗净擦干后摆好。甩了甩手上的水。回头见面具人正一瞬不瞬看着他,好像已经看了许久。陈相与低头撸下袖子。

  面具人道:“受制于人你倒是轻松。”

  “这有什么。”陈相与笑,从石阶上跳过来。“我这人心大,比这更寄人篱下的日子都经历过,还不是厚颜无耻的活着。”

  他端起桌上杯子喝了口水。

  “秦暮涯?”面具人问。

  “呵!”陈相与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面具人端坐在一旁,点评道:“我觉你当年仁慈了,不仅秦翦要杀,他的儿子族人都该杀。”

  陈相与咋舌,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他们都说我是魔头,我觉得这个称呼应该让给你。”

  面具人道:“有何错。”

  “没错没错。”陈相与放下杯子。“我觉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面具人看他口不对心,无奈摇了摇头。

  陈相与嘻嘻笑。“我觉你这人挺好的。”

  面具人道:“世人狡诈,你不该轻信别人。”

  陈相与道:“你不是狡诈之人。”

  面具人看着他,目光平静。“别以为奉承我两句就能放过你。”

  “切。”陈相与撇嘴,不屑道:“我有那么天真?”

  膝上的手不由握紧,面具人起身揪住他的后领,把人拖回了刚才的石室。

  陈相与被摔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赶紧拍身上的土。

  面具人忽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剑执在手中。“拔剑。”

  陈相与看着那柄短剑,他认得——神兵鱼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现多了瓶营养液,实名感谢小可爱!

第67章 身份揭晓

  陈相与抱着承影摇了摇头。“咱们有话好好说,不动手行不行?”刚才还在愉快吃饭,怎么转眼间又要打。

  面具人再不与他多言,执剑刺来。

  陈相与反应很快,见势不妙往后一滚承影横于身前,面具人的剑尖刺在承影剑身之上,发出金石之声,陈相与勉强挡着,被逼的节节后退。

  那一点寒光映在陈相与眼中,说不出的阴冷。

  陈相与一边抵挡着,一边抽空扯皮。“我们俩没仇没怨何至于此,好好聊聊行不行?”他越说话面具人出招越快招式越狠。

  “你该不会是跟我有仇吧。”陈相与虽执剑,却未调动一丝灵力附着剑上,只是同一个莽夫一样拿着乱挥罢了。“我杀过你父亲调戏过你妻子?“

  “我跟你讲,我不是故意的,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面具人终于开口:“为何不用灵力。”

  陈相与道:“你管我。”

  面具人跟他这门外汉招式玩够了,剑锋一震,陈相与那毫无灵力附着的承影便受不住这冲击从手里飞了出去,震裂了他右手虎口,漆黑的鲜血涌了出来。

  剑锋直接刺向喉咙,陈相与咬牙扬起下巴。

  剑锋在离他脖子毫米时停下。

  “你在怕什么?”

  陈相与仰起头,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恐惧。“真奇怪,你哪里看到我怕了?我刚才赴死的表情不够慷慨吗?”他敢肯定,面具人不会杀他。

  “锵——”面具人收剑,抬起头看着陈相与,陈相与也看着他。

  面具人道:“你为何执剑?”

  “为何……执剑……”短暂愕然,陈相与洒脱道:“平阳府训,手中执剑是为了济世救人。”

  “虚妄之言!”面具人看着陈相与这幅阶下囚模样冷笑。“你师父教你的都是虚妄!自身难保时难道还要想着别人。”

  陈相与道:“我现在受制于你不代表我会永远受制于你。”

  面具人看向震飞在一旁的承影道:“捡起来,我们再来打过”

  陈相与道:“不打了。平阳府有训,门下弟子不得逞凶斗殴。”

  面具人怎肯依,“锵”的一声御剑出鞘直冲陈相与面门。

  陈相与旋身躲开,短剑回旋,照腰袭来,陈相与只能跃起脚尖点了青石烛灯,几个回身起落。一人一剑就在石室内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面具人的目光跟随着陈相与,不紧不慢道:“你就这么害怕用剑?”

  陈相与正被短剑追的狼狈,空中一个翻身,短剑擦着脸颊过去,擦出一道血痕。

  他感觉到面具人是真的想要他命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面具人冷笑,向前探手,短剑骤然转了方向回到他手中。

  陈相与身上破了许多处,落地时脚下一疼半跪在地上,用手背抹了把脸颊乌黑的血。

  面具人执剑走上前,厉呵道:“站起来!不许跪!”

  陈相与方才被打的狼狈正憋了火气。听他呵斥直戳了当的站起来。还未有所动作,面具人飞起一脚将他踹了出去,贴地滑出好远方才止住。

  陈相与爬起来,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垂着眼,什么都没说。

  面具人道:“用你的剑,跟我一决高下。”

  陈相与道:“我不会。”

  面具人道:“你是清平君的弟子。”

  陈相与突然直视他的眼睛。“我早已背叛师门,弃了剑道。我回不去了!”

  云罗山下千丈迷雾,非坚守本心者不得归路。不管他重生多少次,肮脏的身躯被换掉多少次,可经历过便是经历过,云罗山是他永生都回不去的地方。剑也是他永生都不配再握的东西。

  面具人握剑的手在抖。

  陈相与看着他,喉咙滑动了下。

  “回去吧。”陈相与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面具人声音沙哑:“你要阻止我?”

  陈相与低下头。“如果你真要杀尽百家,我会的。”

  “你为何不恨?”面具人低头看着颓坐的陈相与。“他们不该死吗?”

  陈相与咬牙:“不该。”

  石室的门“轰”的一声炸开,江西泽携一身白虹跃进。

  “没事吧。”江西泽把坐在地上的陈相与拉起护到身后,警惕面前面具人。

  陈相与道:“无妨。”

  面具人看着江西泽手中干将,又看着陈相与腰间的莫邪。

  干将莫邪,生死相随。莫邪所困,干将即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开山断海,所向披靡。

  干将只有在为莫邪征战时才有无限威力。因此神兵谱才会有载,干将非至情至性之人无法驾驭。

  陈相与自江西泽身后拉住他手臂,侧了侧身。“别冲动,你打不过的。”

  但江西泽的性子,嘱托纯属多余,他根本不会听,更不会避战。

  陈相与这边刚说完,他已经扬了干将刺去,白虹耀目,一招一式雷动九天。

  两人打的不相上下,陈相与在一旁悬着心,不知该放任还是该阻止。剑锋所过,一盏石灯轰然粉碎。

  陈相与站远了点。

  勾了勾手指,隐约能感觉到飞卿的一丝气息,但还是召唤不得。

  一道雪亮的剑光晃了下眼睛。

  陈相与抬头,瞠目看着面具人手中短剑残影徐徐,凌冽肃杀之气蔓延而出,侵肌销骨的剑气。

  江西泽与他对峙,隐隐觉得这徐如浮金的招式中有一股让他害怕的东西。本能震开后退。

  面具人冷笑,一道梵文蔓延的剑阵自剑中绽开,连石壁上鲛人鳞光的长明灯都在这光芒中显得灰暗,那剑阵泛着白华遮天蔽日落下。

  “西子退开!”

  陈相与瞬至江西泽身前将他回护身后,两步之间莫邪出窍。与面具人同样的招式,同样的阵印,同样的梵文,漆黑的灵力不断涌入洁白的莫邪中,呼吸间一个同面具人一模一样的剑阵自莫邪上绽放出来。一黑一白两个剑阵在空中相碰,整个石室剧烈摇晃,眼看就要塌了。劲气直接将陈相与震飞出去,撞到身后江西泽怀里,一口瘀血吐在了前襟。

  莫邪“咣当”掉在地上,其上的黑色灵力瞬间溃散,陈相与看向面具人的目光中变化了几瞬,眼前模糊倒在江西泽怀里

  江西泽扶他坐下,干将搁置一旁,不管虎视眈眈的面具人,握着手给他输送灵力。索性陈相与没有大碍,只是灵力虚脱而已。

  面具人方才被震退了几步,此时缓缓走上来,面具都掩盖不住脸上情绪,挂在脸上轻轻颤动着,目光不再隐忍,悲戚的落在陈相与脸上。

  江西泽握着陈相与的手,白色灵力不断顺着掌心涌入陈相与体内,他垂着眼,头也不抬。只是声音不可察的有些涩:“他一直那么尊敬你。”

  从未见过的强横剑阵,面具人会,陈相与也会,除了伏生剑阵以外江西泽想不到别的。陈相与为平阳府嫡传,在剑术上的造诣江西泽是知道的,同样的伏生剑阵,在对战中远胜陈相与,面具人身份昭然若揭。

  面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并没有因为身份暴露而有所变化。“正因如此。”

  一句话说的有头没尾,他便止了,短剑在空中划了个月弧归鞘。

  他平平道:“你的剑术不错,干将至情与你也相契合。”并指一挥,他的动作极快,而江西泽又一心扑在陈相与身上,根本来不及防备,一道白光猝不及防没入眉间。江西泽蹙眉,脑中猛然多了大量的信息,很难受,他不适的摇了摇头,换过神后知道那是什么,不但不喜反而冷道:“什么意思?”

  面具人给他的,是所有剑修梦寐以求的伏生剑阵。

  面具人不答,定定看着他眼睛:“还记得我告诉你的,干将的弱点。”

  江西泽蹙眉,第一次跟面具人交手时他就说过,干将所向披靡,唯一不能斩的便是莫邪,干将的弱点便是莫邪。

  看着陈相与紧闭的双眸,面具人竟少见的犹豫,缓道:“护好他。”

  江西泽道:“自然。”

  面具人蹲下,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朝陈相与头顶摸去,面具后那张常年不见天日的脸上,无人有幸看到那抹温柔。看着熟悉的眉眼,手止不住颤抖,声音终于不再平稳,跟着颤抖起来。

  “他是我唯一的弟子。”他的手哆哆嗦嗦探过来,却在触碰到陈相与时又收了回去。一系列动作显得那么珍视又小心翼翼。仿佛怕把他惊醒,扰了好梦。

  江西泽垂眸。“你知他不愿的。”他指的不是不愿做他的弟子,而是不愿他与百家为敌。

  “我知道。”面具人停在空中的手紧握成拳。“可真相总要有人说,他受的苦遭的罪总要有人来偿。凭什么那些人把他推进深渊后还能装聋作哑的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过。飞卿尚能拼死护主,这些人还不如一头畜生。我不服,如果天道不惩恶,我来!”

  “三十年前的玄门百业大会究竟发生了什么?”江西泽平静开口,双目停在陈相与脸上静静凝望。所有人都在隐瞒,玄门百家缄口不言,但从秦暮涯的只言片语中隐约知道,陈相与的一切转变都是从那场玄门百业开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曾解救天下的圣人也会有如此无法泯灭的恨。

  “你不知道便罢了。”面具人站起身,沉沉看着江西泽怀中那张温顺的脸,三十年,足够改变很多。曾经天真的少年郎也会在睡梦中都消不了脸上的邪气。“天下欠他的,世人害他的,我绝不会放下。娃娃,你有能力,也有一颗干净的心,在这肮脏尘世难得,将他托付给你,我放心。”

  几个呼吸间情绪便平复了,最后看了眼陈相与,极轻极轻道了声:“你记住,他爱吃鲜嫩的笋尖。”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叶子小可爱,解锁极品SSR称号:“现世柯南”(鼓掌!!!)

第68章 前尘终结(一)

  陈相与醒来时见江西泽保持着方才扶他的姿势跪坐在地上。喉咙一阵腥气,捂着胸口坐起来。强压血气环视四周。

  面具人已经走了,目光不觉暗淡,转头问江西泽:“你没事吧。”

  江西泽很轻的摇了摇头。

  陈相与爬起来,身躯还不是很稳,江西泽扶住他:“再歇一会。”陈相与刚硬扛了伏生剑阵,脸色惨白,唇上血色也不多。

  他摆手。“没事。”抬手猛朝胸口拍了一掌,喷出一口污血,呼吸顺畅了许多。无所谓用袖子擦了擦嘴。“方才剑阵他有留手,威力不足十分之一。”若非如此,此刻他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那可是是绞杀穹鹄的剑阵。

  “现在何时了?”

  江西泽扶着他肩膀,强行将他按下去坐下:“巳时。”

  陈相与坐在地上。巳时,玄门百业大会已经开始了,空空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要怎么做?”

  把天下修士引至玄门百业大会,然后呢?杀尽,如何实行?纵有叶颜询合作但也只是他个人意愿,叶澜还没入土,依旧掌着部分事务,叶颜询没法拖整个叶家与他合作,五大家族皆应清白,只要这五头巨兽不死,即使纠结再多小门小派也无用。

  江西泽陪他坐下,想了想:“金蚕蛊。”

  “不对。”陈相与摇头。“人太多,他控制不了那么多蛊虫。”这次玄门百业大会不比上次集会零零落落十几人,面具人虽有金蛊却是强行融合,外强中干做不到的。

  江西泽垂下眼,剑术,蛊术,这是面具人能够依仗的东西。他要如何达到屠戮百家的目的。

  突然,二人同时抬头。“缥缈幻境。”

  “缥缈幻境。”

  陈相与瞪大眼睛,麻利从地上爬起来。“不行,我们要赶紧过去。”缥缈幻境不存于世,无人知破解法。况以剑气为引,悄无声息布下,没有人能发觉。

  玄门百业大会在白帝城,五色光鸿自澄澈天空划过,天下修士齐聚在此。众人坐在一起,位置自前而后向四周发散,中间拥簇一方高台,做这擂台的石头洁白无瑕,乃是最为坚固的白玉金,再激烈的战斗也不会留下丝毫痕迹,灵剑斩痕,风一吹就没了。场地四方架了四架夔牛皮鼓,鼓声隆隆,敲如雷动,

  五大家族坐在最前方,叶家一直都是玄门中的领导标杆。叶颜询已接任家主,这次大会自然由他主持。冠冕堂皇讲了几句客套话后便毫不客气坐下了,面上敷衍之色丝毫不加掩饰,身后叶澜看了直摇头,叶颜询颇为随意的吐了吐舌头。

  承影现世的消息早已传遍,此时众人都在喋喋讨论此事,连谢桓都在压低声音,小声跟谢惜朝说着什么,谢惜朝侧耳听着,偶尔点头,全无往日浮躁之色。

  杨继真看着旁边空位。“江城主怎么还未到。”

  谢惜朝不由看向那空空位置,目中无喜无悲亦无朝气。“许是有事耽搁了。”

  自江世钦离世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里他的变化很大,那股子跳脱劲没了,眉间浮躁之气也不见,全然一副家主该有的样子。那个少年长大了,性格沉稳,懂得度事御人,家中娇妻待归,活成了千篇一律的好家主。

  叶澜往身后位置看了看,竟不见叶新秋,问叶颜询。“你大哥呢?”

  叶颜询道:“我今早去寻,他说不放心大嫂身体,要陪着,就不过来了。”

  叶澜点头,看着场内遗憾。“可惜了,他先前还说想看今年大会。”

  时辰到,鼓声响,不愧是夔牛皮制成的鼓,响声震四方。

  一锦袍男子率先跃入场内,先是作揖,而后并指一挥,身后所负灵剑“锵”一声出鞘,引指身侧。

  “隋氏隋靖初不才,恭迎各位来战。”

  一人跃上场挑战,报了家门行了礼,两人便在场中互不相让的切磋起来。

  叶颜询津津有味的看着,侧身对杨继真道:“继真,这次你要不要下场夺个尸王的封号。”

  杨继真目不斜视:“我没兴趣。”

  “哎。”叶颜询又转头问谢惜朝,有些幸灾乐祸。“惜朝你还记不记得上次玄门百业大会,你自以为胜券在握,结果无垢上台两招,就两招便把你打下台了,你当时放话让他等着,今年一定雪耻。”

  按照以前,谢惜朝早撸起袖子喊:一会我就揪他上去打个满面桃花开!他礼貌性笑了笑,看不出丝毫颜色。“年少轻狂,不提也罢。”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叶颜询出乎意料,拦过他的肩膀把他往下压:“你现在怎么也变的这么无趣,怎么,娶了妻家里管得严?”拍了拍他胸口。“别这么老气横秋的。”

  谢惜朝拿开勾肩搭背的胳膊,整了整衣领,捋顺被他压住拉松的冠带,目视前方,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叶颜询全然不在意他冷淡,挤过去道:“哎,你跟我说说,你那妻子,也就是我那便宜妹妹成婚后……”

  “颜洵。”叶澜把歪着一半身子的叶颜询拉正。“你都是做家主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些。同惜朝学学,我是不是也该给你安排门亲事找个人来管管你。”

  “好呀。”叶颜询坐正笑:“只要能比大嫂漂亮,来几个我娶几个。”

  叶澜呵责:“没个正行。”

  “你去看看江城主怎么还没到。”

  “爷爷。”叶颜询不满:“我都是家主了你怎么还使唤我。”

  叶澜催促:“还不快去。”赶紧将他支走,眼不见心不烦免得在这添乱。

  “是。”叶颜询无奈行了礼。袖子掩下的嘴角,绽放一抹笑。

  台上的人还在打斗,蓝色灵力不断闪过。谢惜朝恍然觉得眼前模糊,闭眼捏了眉心,再睁开还是模糊。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面前景致逐渐模糊,白色的高台,蓝色灵光扭曲融合在了一起,灵剑碰撞声还在耳边回荡,又骤然消散一片白雾蒙徐徐蒙来又缓缓散去。

  银色光华刺在眼中,谢惜朝抬袖挡了挡。花香袭来,自己站在了火蕊银光树下,梦中无数次的场景。一道水蓝色身影背对他站在那里,轻抬右手,指尖停了一只白色蝴蝶。那人回头浅笑,眉目温润。

  谢惜朝怔怔看着那背影。一口气从胸口窜出,结结实实堵在喉中。

  这是幻境。

  江世钦已经死了,死了!

  “惜朝。”一句轻柔的声音却宛如雷霆,硬生生劈进了谢惜朝耳中。他放下手看向远处身影。

  江世钦对他伸出手,腕上晃着那根红绳,温和道:“过来。”

  明知是幻境,明知是假的,可双脚还是控制不住,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世钦……”谢惜朝哭了。“别离开我,我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使是幻境,他也愿意沉沦与此,就算是一场梦,他愿意自己永远不要醒过来。

  他终究还是那个抱着膝盖撒娇只为博他一笑的少年。

  “别过来!”杨继真蹙着眉头,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戚丹枫狠狠咬破舌尖,疼痛使他清明许多,警惕前方的人,心中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幻境。

  契丹枫没有停下步伐,依旧朝他走来,走到他身边,不顾他手中摄魂铃伸手搭上他头顶。

  “少主人长大了,已经成为家主了,我很开心。”

  杨继真紧紧闭着眼睛,扬手抬起噬魂杖,被熟悉的手温暖抚摸着,法诀已在喉中却不愿念出,举在空中的手最终颤抖落下。

  因为是那个人,即使是幻象,他也不愿意打破。

  所有人都沉寂在幻境之中,人生一世,哪有人的心中无伤,没有执念没有恐惧没有朝思暮想求而不得之物。

  面具人站在台上,看着玄门百家伏在脚下,每个人都沉浸在梦中无法自拔,明明知道是幻境,都不忍心打破,都不想出来亦或是出不来,天地间没有无欲无求之人,没有圣人。

  叶颜询缓步踏上高台,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俯视下方死狗一样的人们,啧啧道:“人呐,就是这么脆弱。”

  墨冷轩带领门生站在台下,仰头问道:“都杀了吗?”

  面具人摆手。“不急,等他们醒来。即使是死,我也让他们死个明白。”

  叶颜询看着七窍逐渐流血的叶澜,抱着手臂邪邪一笑,刻意温柔道:“我的爷爷,一路走好,你放心,一会儿我会亲手送你上路。”

  他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结局了,有点卡文。。。

第69章 机会

  被接回叶家之前,他一直都生活在秦淮河的花船上。看着一个又一个男人上母亲的船,每到这时,母亲就给两个钱把他赶到岸上去玩耍。小时候不懂事竟觉特别开心,听不到身后人的指指点点。后来长大些,他明白母亲在做什么,也听得懂那些人话中意思意思。因为气不过,跟人打架,那人瞠目结舌看着他撞破的额头飞速愈合,他被人骂妖怪,被人满街追着打。他曾一度害怕的不敢下船,母亲只能抱着他哭。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叶家,原来那是神农血,派了人去接他。母亲抱着他垂泪,尽管舍不得可她知道去了叶家是从鸡窝到了凤凰巢。拉着手嘱咐他一定要听话,要乖,不要惹任何人生气。他天真的问母亲,为什么不能一起走。母亲摇头,给他整好衣服,看着他的目光就是舍不得移开。他被带走了。

  来到叶家哭闹要找母亲。于是第二天,他就看到了母亲的尸体。

  从那时起,他就发疯的想毁了这个地方,无时无刻都在想,什么父亲,什么爷爷,在他眼中满目都是仇人。

  叶新秋坐在院中双目紧闭,此处一年四季都是秋色,他喜欢秋风凉意沁入心肺,能够提神醒脑,心也不由安静下来。

  江城踩着满地落叶走来,手中拿个毯子为他盖在膝上。“你都坐在这里一天了,发生什么事了?”

  叶新秋拉住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江城重伤初愈,唇色还是有些淡。

  “外边风大,进去吧。”

  叶新秋摇头。“阿城,你觉得陈相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江城看着远处秋风有气无力卷起落叶,想了想才道:“重情赤诚,行事随心。”

  “重情。”叶新秋喃喃念叨,看着远处高墙外的天空。

  “我们去玄门百业大会。”

  面具人站在高台上,就那样静静站了许久,也不着急动手,墨冷轩带着门生静静侯在一旁。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了抬头,看着头顶清明澄澈的天空,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微风吹动他的衣摆轻轻晃动。他轻道:“你说,那日他跪在这,心里在想什么。”

  墨冷轩猜测。“大概……在后悔吧。”

  面具人没再说什么,目光依旧停在远处。

  “呐!”叶颜询坐在前方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手中把玩了一把匕首。“我们之前合作是要叶家所有人的性命,叶澜他们都在这里了,那叶新秋呢。”他捏着匕首薄刃,状似不经意撇了他眼。“上次放过他是为了江城,我能理解,可过去这么久了,你一直不动手,真打算放过他吗。”

  面具人道:“你想杀他自己动手,我不会阻拦。”

  叶颜询站起来,露出一丝嗜血的笑容。“这才对嘛。”

  “那那个孩子……”他指的是叶飞星。

  面具人道:“他也算天资过人。”

  叶颜询笑:“正因如此,你灭他全家,留这么一个天资傲人之辈,是想他长大后找你复仇吗。”

  面具人终于松了口。“随便你吧。”

  他知道,面具人除了陈相与谁都不在乎,屡次放过江家人也只是沾了他光而已。

  叶新秋,叶新秋算什么。

  他正想着,余光瞥见叶飞星迈着小步子走过来,身旁还有叶新秋和……江城。

  叶颜询瞪大眼睛,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她怎么来了,怎么会在这里!下意识把匕首藏在身后。就像是一个偷跑出去玩被爹娘抓包的孩子,方才那个屠刀嗜血的少年恍然消失。

  江城推着叶新秋从他身侧经过,叶颜询浑身僵硬,一步都挪动不了,怎么办,怎么办。江城看了他一眼,露着疑惑,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推着叶新秋与他擦肩而过。

  “星儿。”叶新秋一直到高台之下才停止,当着面具人的面从怀中拿出一把小刀,放在叶飞星掌心里让他握住。“去把祖爷爷叫醒。”

  那把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叶飞星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刀,乖巧点了点头。

  墨冷轩刚要上前阻止,面具人抬手拦住他,微微眯眼看向一溜小跑蹲在叶澜身边的叶飞星。他右手握着刀柄,左手轻轻一碰刀刃,一滴豆大的血珠从指尖滚落,忙把手指塞进叶澜嘴里。

  叶澜仿佛正忍受极大痛苦,牙关紧咬,但那滴血还是顺着牙缝流了进去。

  过了会,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渐渐清明,首先便看到叶飞星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握着那把小刀。

  “星儿。”他的声音沙哑,口中还残留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你怎么会在这?”看着一旁满面阴沉的叶颜询和前方辞色平静的叶新秋问道:“怎么回事?”

  四周尽是七窍流血的人,每个人脸上情态各异,或悲或喜,他伸手在探了离着最近的杨继真鼻息,还有气。

  叶飞星上前拉他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叶澜按着他的手摇头,看着高台上面具人嘶哑问:“你到底是何人,究竟想做什么!”

  面具人置若罔闻,只是看着蹲在那里的叶飞星,身影一晃刹那至他眼前,所有人都没发现他何时到了叶飞星面前。

  “星儿!”江城要扑过去,被叶新秋拉住,平静道:“没事。”

  叶澜跪坐起来,张开手臂把叶飞星回护至身后。“你要做什么!他只是个孩子!”

  叶飞星丝毫感觉不到任何剑拔弩张,扬起小脸静静的看着面具人,眼睛一眨一眨好似有些疑惑。怀中那只竹叶青从衣襟里探出头,目露凶光朝面具人吐信子。叶飞星把它摸出来,捧在手心看了看,见它无事又塞了回去。

  面具人握住他的手腕,动作算不上轻柔但也不说粗暴。

  “你做什么!”叶澜刚要推他被赶上来的墨冷轩一把按在地上。“老实点!”

  面具人目不斜视,眼里只有叶飞星,原先他知这孩子同平阳府君一样有双脉仙体,道是缘分才想放他生路。

  “双脉仙体,神农血。”他犹豫了,不知在想什么。手中赫然闪出一把银色剑柄,反持递给叶飞星。“拿着。”

  叶飞星看着那把漂亮的剑,看了看远处心急如焚的江城,顺从握住。

  面具人道:“运转灵力。”

  叶飞星低下头,听话的运转灵力灌注其中,那本就透明到几乎不可视的剑身刹那间消失。

  面具人微微睁大眼睛,连叶颜询都满脸惊愕,不确定道:“白虹?”他知道叶飞星有双脉仙体,但神农血和白虹连他都不知,叶澜亦是一脸震惊的看着叶飞星,干裂的嘴唇止不住颤抖。

  双脉仙体,神农血,白虹剑气,世人中千万中无一的天赋,竟同时出现在了叶飞星身上。平阳圣人只凭双脉仙体便开山立派,高居庙宇。

  叶飞星日后成就无可限量。

  他握着剑,扬起小脸看向面具人,目中干净无瑕,是孩童应有的点点星光。

  亦如当年,那个孩子。

  叶新秋道:“星儿,跪下。”他的语气依旧平和。

  叶飞星顺从跪下,他向来都这么乖巧,不言不语,别人说什么都听,到了几近傻的地步。

  叶新秋双手推动轮椅轮子,转过身对面具人道:“星儿的天赋,前辈可曾看上眼。”

  面具人不答。

  叶新秋浅笑。“日后星儿便是您的弟子,就算把他带走我也绝不阻拦。”带回云罗山,或者任何地方,他都不会干预。也就是说,他已经把这个孩子送给面具人了。

  江城好像要说什么,叶新秋抬手止住。

  面具人道:“你想让我放过叶家。”

  “不。”叶新秋看了眼叶颜询,补充道:“所有人。”

  面具人哂笑一声。“玄门百家所有人?”

  叶新秋道:“是。”

  放过百家,放下仇恨,带着叶飞星离开,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面具人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

  叶新秋道:“这只是一个机会,世人曾毁了你一个弟子,现在赔你一个。这些曾是你拼死拯救的人,没必要如此不死不休,今日你若屠了,便永远回不去了。”

  清平君曾乱世出山,杀穹鹄救世人平天下,何等风华绝代,济世之功。倘若今日犯下这等杀孽,就什么都没有了。

  无形中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我此生只有一个弟子。”

  叶新秋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轻轻叹了口气。

  “别挣扎了。”叶颜询调整好思绪,明显避开江城的目光。“今日你们必将死在这里。”

  叶新秋半片目光都没有分给他,只是看着面具人道:“陈相与自己都不恨,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为他,为我自己。”面具人看向东南那方夔牛鼓。

  “我知道你在那里,出来吧。”

  陈相与从鼓后绕出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面上表情。

第70章 真正的毒

  墨冷轩按着叶澜瞪大眼睛,转头看向面具人。

  面具人没什么变化,起码面具露出来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

  杨继真轻轻发出一声鼻音,紧紧蹙着眉头看样子要醒,四周人接二连三发出窸窣声响,都有苏醒的迹象。

  叶颜询聚在面具人身后。“怎么回事?”

  面具人没有任何慌张。“幻境被破了。”

  方才叶新秋来时,众人都被叶飞星天赋吸引过去,陈相与便偷偷潜进来把幻境破了,他知晓的。

  叶颜询恼怒。“你不是说他不会碍事吗。”他还以为面具人已经把陈相与控制住了,一切胜券在握。

  “来了便来了吧。”面具人似乎毫不放在心上,淡淡瞥了陈相与一眼,陈相与的目光跟他对上,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面具人背手一步步踏上高台,墨冷轩松开叶澜,恭敬的跟在他身后上了高台。

  下方众人悠悠转醒。

  “怎么回事?”

  “你怎么七窍流血了。”

  “哎,你也是……”抬袖子掏手帕纷纷开始擦自己脸上可怖的血痕。谢惜朝浑浑噩噩坐在那里,一脸若有所失。谢桓推他才回过神来,推开谢桓的手帕,摇头站起身。

  “你是何人!”马上就有人注意到高台上的身影,厉声质问。“好你个魔头,还敢来这里!”

  有人附和。“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竟然敢出现在玄门百业大会!今日便让你葬身此地!”

  他们叫嚣斥责,一致对外,慷慨激昂一身正气。纷纷召剑,但指尖灵光只是一闪瞬间溃散。

  “怎么回事?”

  “我没有灵力了!”

  不是一个人,所有人都失了灵力,一个个左顾右盼发现皆是如此,无策慌起来。“你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你是想跟玄门百家为敌吗!”

  面具人依旧沉默。叶颜询叶颜询抱着手臂看着庸庸众人笑道:“放心,只是一点堵塞灵脉的毒,无性命之忧,不用担心。毕竟这么毒死你们也太便宜了。”

  悠悠走上高台,与面具人并肩俯视下方芸芸。站在高处的感觉就是好:“还是我的毒有用。”

  方才幻境虽是剑气为引,可叶颜询不放心,又下了毒,幸亏有所准备有备无患,即使陈相与能破了幻境,这些人所中之毒一时半会也解不了。

  有人闻言立刻道:“叶颜询!竟然是你。”心中怒火难平,指着骂道:“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东西,花船娼女之子,果然不入大道主流!”

  “什么东西!下贱之人就是会用下贱手段!”

  叶颜询眼中闪过一丝阴厉,却依旧抱着手臂勾唇笑。“宋家主别那么大火气,身体要紧,趁着还有命在好好珍惜,再看看这蓝天白云,闭眼后可就什么都见不着了。”

  段冷翠仰头对面具人怒喝:“你到底要做什么?”墨冷轩一直恭顺站在面具人身后没有人注意道,段冷翠跟他相熟瞥见后立刻变了脸。“墨冷轩你这是什么意思?”

  墨冷轩抬了抬眼,没有理他。

  “好啊!”段冷翠怒骂:“原来是你,一直以来给面具人通风报信的都是你对不对。”心中无限悔恨,又痛心道:“亏我还拿你当知己,你怎么会是这种人,帮着邪魔外道来与我们作对。他究竟是给你了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善恶不分。”

  墨冷轩像是想起什么,冷笑一声,他的目光很沉,瞳孔漆黑与眼白分明。“没有好处,生死无悔。”

  段冷翠瞪着他,握剑的手都在抖。“好好好。”他抖着袖子拔出腰间灵剑。“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你我情谊到此为止!”毫无光华的灵剑卷起一片衣摆削下,自空中飞扬落在地上。

  墨冷轩看着那片衣摆撒撒落在二人之间,无声的沉下肩膀。二人以往相交也算愉快,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段冷翠与玄门大多数人一样的,一样的生而为己。

  面具人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动作,却让人觉的是一座挺拔巍峨的高山耸立,压在心口,望而生畏。众人望着他,话语越来越难出口,叫嚣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消失。

  江西泽站在陈相与身边,与他一同站在东南角的角落里,没有上前,看着众人围在高台之下又义愤难平变的缄默,陈相与仿佛陷入了梦魇,当年也是这般,一模一样,数以万计的人仰头看着,脸上有惊恐,有不忍,却没有一人敢言……

  肩膀微微颤动,江西泽察觉,左手搭在陈相与肩上,无形中给他支撑。

  “如果你不想看,我们离开。”

  离开这里,不管谁要杀谁,谁要灭谁,这个天下都与他们无关。

  他的声线一直那样平静冷淡,就像干将坚硬还盘桓着霜花。但陈相与总能从中听出那股掩于冰雪之下温柔,犹如冷冽的清泉,虽有些冷,饮到心中却甘甜,抚平躁动。

  他尽力扯出一抹笑。“没事。”

  面具人看向他,四目相对,谁都没有避开,只听他道:“过来。”

  所有目光都顺着面具人聚到陈相与身上。

  陈相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那两个字一直堵在喉咙里,呼之欲出却总有层无形的东西挡住,出不来却又回不去。垂下眼,顺从的从人群中穿过去,人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路,谢桓上前一步:“陈相与……”伸出手好像要阻止他,被身旁人拉住。给了个别管闲事的眼神,谢桓目光复杂的看着陈相与越走越远,踏上石阶,一步步走上高台。

  陈相与走到面具人身边,所有人都以为面具人是要对他不利,毕竟上次陈相与联和江西泽把人打伤,谁知陈相与却做了件出乎意料之事,众目睽睽之下一甩衣摆,重重跪了下去。

  这一幕跟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三十年前。心中却有震惊非常,面面相觑,瞪大眼睛都怀疑自己看错了。陈相与已不是当年的陈相与了,如今可是杀伐肆意视礼教于无物的蛊宗,连二圣都不拜怎就如此轻易跪下了。

  “站起来。”面具人背对他,听不出情绪变化,但负在身后的手已经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陈相与垂着头,喉咙堵的难受,心头沉重连声音都沙哑:“弟子有罪。”

  “站起来。”面具人重复了一遍。

  陈相与垂着头,腰曲的更重。“弟子愧对师尊教导。”

  这个世上,能称为陈相与师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前任蛊宗秦翦,另一个就是——清平君。

  场上的气压一瞬间变得很低,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止了。

  谢桓直勾勾看着那张面具,仿佛要穿透面具确认那人的脸。

  场上静默了许久。段冷翠才壮着胆子,声音颤抖,也没有刚才那般盛气凌人,甚至轻飘飘的没有底气,颤颤巍巍指着面具人:“你究竟是谁?是……秦翦,还是……”那三个字异常沉重,嘴唇张张合合了好几次却始终无法说出。

  “我是谁?”面具人冷笑,他遥遥看着下方一张张惊愕的脸,其实众人心中已有答案,只是心存侥幸,不愿相信,不敢相信,自欺欺人。

  “我只是他的师父。”

  他问陈相与:“你要阻止我?”

  陈相与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此刻就像站在须弥山巅,四周尽是悬崖,选哪边都是粉身碎骨。清平君灭世为错,可纠结理由却让他心中悲凉,有把刀一片片剜心都不如此刻这般难受。正道邪道,对与错此刻在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斩不断更无法选,他向来行事随心,可如今连自己的心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面具人看出他为难,对着下方人清冷道:“你们已中了锁灵脉的毒。”说话间招手,一片黑影从空中压进,卷过一人瞬间化为白骨。

  陈相与瞪大眼睛,所有人仓皇挤到一起,远离黑影聚齐之处,如避蛇蝎。此物众人并不陌生,那是密密麻麻的金蚕蛊。金蚕蛊食了那人后并没有再碰其他人,只是静静停在那里,震动翅膀发出嗡鸣。

  面具人看向人群中的叶飞星,指着道:“那娃娃有神农血,可解百毒。”他的语调有些低沉,落在众人耳中本应幽暗。但神农血三字却压抑住那股情感让他们精神一振。那代表什么众人都懂,更无人怀疑真实性,因为此时叶澜手中弥漫灵力的灵剑就是最好证明。

  四面八方的目光聚在此处,神农血代表什么,代表能恢复灵力不再为人鱼肉,代表所有人都可以得救,代表生的希望,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炽热。

  叶澜一向明理识体,不然不会所有集会都是叶家主持。可在场之人足有千万,叶飞星只是个孩子,即便一人一滴……

  那是让他死啊!

第71章 两个选择

  叶澜死死护着叶飞星,在众人惊喜,期盼,灼热的目光中,握紧长剑后退。

  “他还是个孩子。”

  叶飞星抱着他的胳膊,随着叶澜缓缓后退,一双眼睛警惕看着周围四面八方的人,他看得懂那些人眼中贪婪,怯生生的看了眼高台上的陈相与。

  陈相与刚要起身被面具人一把按下。

  “师父!”他忧心看着众人围住叶飞星,然而面具人的手就像石刻的一般,死死箍住他琵琶骨,无法动弹!

  叶澜不肯退步,他的手中有灵力,无人敢轻举妄动。

  不知谁喊了一声。“叶城主,您要以大局为重。”

  “是啊叶城主,今日叶小少爷若不做出牺牲,玄门百家就要葬身此地了。你们叶家的恩情我蒙阴张家永世铭记!”

  “是啊叶城主,此后我洛邑曹家誓死追随!”

  “叶城主别犹豫了,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用一个人的性命换这么多人性命也值。我们一直敬您德高望重,您也要为大家想想啊!”

  一声声殷切劝慰,一句句以大局为重。牺牲一个人救整个修真界,无论从什么角度想,叶飞星的牺牲都是必要的,是迫于形势舍己为人众望所归,是大义。

  “星儿!”江城冲过去,把叶飞星抱在怀里死死抱住,愤恨的看着周围人。她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想想,只知道这些人想要杀自己的孩子。

  众人言辞恳切,句句仁义诛心,叶澜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气急吼道:“它只是个孩子!”

  立刻有人道:“我们也有孩子,今日若死在这里了,我们的妻子孩儿怎么办,您的孩子就是孩子,我们的就不是了吗!”

  “就是啊,我们今日遭此劫难,而他恰好有神农血,这是天意!”

  此情此景还有什么比活下去更加重要。

  江城护着叶飞星被逼的步步后退。叶新秋在远处看着如狼似虎的众人眯起眼睛,他们把叶澜和江城包围其中,乌压压的一群人,步步紧逼,为了自己的性命寸步不让。

  谢惜朝从人群里挤出来冲到江城身前,与叶澜一起,一前一后护住二人。他一把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人愤恨道:“无耻。”

  “惜朝……”谢桓站在外围,既不上前也不退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回来。”

  谢惜朝看向谢桓,拔出自己毫无灵力的剑,那一刻,身上所有伪装,深沉,稳重尽数卸下。

  “我绝不饮一个弱小孩子的血苟活。”

  “你这话什么意思。”人群中立刻有人不让。“叶小少爷是为了众人牺牲,待我们恢复灵力一定会为他报仇,神农血不就是为了救人,今日能救百家这也算是死得其所。”

  “就是就是。”

  一人开言一群人附和。

  叶颜询冷笑看着众人,突然想起那日秦暮涯说过的:只要百家众口一致,哪一次不是正义,哪一次不是真相。

  看着众人僵持不下,他淳淳道:“叶澜灵力有限,挡不住你们这么多人。那可是解百毒的神农血哦。”仿佛还觉得不够,抬起左手割破掌心,握拳,鲜血顺着手纹流下去,他站在高台上,离台边最近的人反应最快,忙张开口承接,犹如一个个嗷嗷待哺的□□,为此竟还挥动毫无灵力的剑争抢了一番。

  叶颜询也是神农血,一人抢到后不待他人扑来喉咙迫不及待滑动吞下,霎时间手中灵剑有了光芒,这一幕就像是在干柴烈火中浇了捧油,将原本就灼热的局势煮的更沸。

  亲眼见证了神农血的功效,那群人仿佛受了蛊惑,死死盯着叶飞星,此刻他不是个孩子,是一味灵丹妙药。有一瞬间,场面静匿的没有丝毫声息,江城心中更悸,把叶飞星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那些人的目光太可怕了,他们已经不像是人了。

  就像在地底积压了万年的熔岩,到了极致后井喷而出,短暂静匿后无数只手伸向叶飞星,他们眼睛通红,目光灼热的仿佛要将人烧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念头,只要喝了他的血,只要喝了他的血就能得救,就能活!

  千万人蜂拥而上,谢惜朝被人一把推开,强行挤出一旁。叶澜挥剑砍落一大片,然而毫无震慑,死亡面前,鲜血只是饵料刺激,那些人不顾自己脸上鲜血,不顾身旁人是死是活,只是去抓叶飞星。此刻的他们已不是人,都是泯灭人性的魔鬼。

  江城死死抱着叶飞星,仿佛要把他嵌进自己身体里。惊吓,恐惧,愤恨在心中杂绕生根,可她还是尽力止住颤抖安慰怀中的孩子。“星儿别怕,别怕……娘在这里,娘在这里……”她不断呢喃着两句话,不只是安抚叶飞星也还是安抚自己。

  一道曜目光华直接将最前一圈人斩杀。血雾在空中炸开,尸体四分五裂飞出去,破碎的血肉内脏落到人的身上,脸上,脚边,干将滴血未沾的横在江城身前。

  叶颜询无声松了口气,如果江无垢再不出手他都要忍不住了。

  江西泽还在东南角,眼中弥漫的不再是霜花而是毫无收敛的杀意,他极少露出这种神情,这种掩藏不住的嗜血杀机。那是他的姐姐,他的小外甥。

  从后方把江城和叶飞星一同揽在怀里,手执干将冷冷看着周围人。

  方才那堪称惨无人道的杀戮让众人稍微拉回一丝理智,震慑住了那颗为了谋生而燥热的心。

  叶澜虽有灵力毕竟老迈,刚才挥挥砍砍也只不过是伤了人,不足为惧,可江西泽不一样,剑道极致,若想杀,在场人翻一倍都不够。刚只急红了眼只看到叶飞星,谁都没想到江西泽还在。

  江城缩在江西泽怀中,毕竟是见过百家围攻明月城的场面,她深深呼吸了几口。心中恐惧便平复下来。

  “无垢,小心应对。”

  江西泽不由想到二十年前。那时百家围攻明月城,也是这样的目光,江城拉着他的手,踏上二十四桥,面对一双双黑暗的眼睛,像是一道道吞没人心的深渊。

  从那时他就发誓,自己绝不做这样的人。

  场面平静下来,陈相与的心落回腹腔,欠起的上身重重坐了回去。

  “看到了。”面具人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这就是世人,为了生可以把手伸向一个弱小的孩子。为了生可以冷眼漠视无辜人丧命。他们口中正义,只不过是贪生怕死的托词借口罢了。你说他们不该死吗?”

  “你还要阻止我?”

  陈相与把脸埋在掌心里,天气正义岂是他能决断,他一代魔头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叶新秋叹了口气,看着被众人围困其中的江城等人,轻道:“星儿,来爹这边。”

  叶飞星蹬了蹬脚,江城不解看向叶新秋,叶新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只能把叶飞星放下。

  经历了方才暴躁的动乱,经历了如此凶险的情景,叶飞星仿佛瞬间忘却,扬起小脸,懵懂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

  他们不让。

  江西泽拉着他的手,干将上霜花盘桓,有他开路,无人敢拦。亲自把叶飞星同江城送过去。

  死亡的威胁或许真能逼疯,一个小家主眼看叶飞星离开,手握灵剑惊叫扑去。

  “滚!”江西泽真的怒了,挥剑自腰斩成两断,就像削一根萝卜般干净利落。那人临死前脸上还弥漫着扭曲的疯狂之色,血肉肠子流在地上,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谢惜朝方才被踩到地上,换乱中受了不少伤。谢桓搀扶他摇晃站起来。

  “你这是何苦呢。”

  谢惜朝捂着胸腔,那里的肋骨好像断了,他垂着眼,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其中的理由怕是只有自己明白。

  叶新秋拉过叶飞星小手,将他拉在膝边,看向众人。“诸位想要星儿是吗?”

  众人面面相觑,叶新秋心思难料,谁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没有人愿意同这种一个子中藏千百把刀的人周旋,无人开口。

  “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们。”叶新秋说的平淡,在场人心立刻火热起来。不知谁问了急切问了句:“此话当真!”

  叶新秋道:“自然。”

  众人心中半信半疑,难不成叶新秋更识大体。可再识大体那也毕竟是他亲儿子。

  连江城都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叶新秋道:“诸位落入面具人手中必当生不如死,我可以牺牲星儿给你们生机。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再给你们一个选择。”他仰头看着江西泽冷硬的侧脸。“若有人心中难安,不愿靠星儿活下去,无垢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免遭折磨。”

  饮叶飞星血搏生机,或者自愿痛快的死去。

  叶新秋问:“有人吗?”

  人群开始躁动,众人面面相觑,陈相与抬起头,目光凄楚的看着下方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这世上哪有人会不愿意活着,是不是?”

  “千机先生还是别耽误时间,把小少爷交出来吧。”

  谢惜朝缓缓举起伤痕累累的手,他刚才受了伤,喉中呛血,说话还有些沙哑:“我不愿,我选择死。”

  “惜朝!”谢桓怒道:“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谢惜朝推开谢桓,摇晃走到江西泽面前,笑了,他的嘴角挂着血迹。“无垢,给我个痛快。”

  江西泽面容冷淡,没有答话。

  叶新秋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问:“还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

  传说中的唐僧肉。

第72章 那些曾经

  杨继真拄着摄魂杖缓缓上前,带着诡异的笑。“我不食荤腥,饮血之事还是算了。”

  “你们……”

  “就算你们放弃也救不了这孩子。”

  杨继真道:“起码我无愧于心。”

  即使自己死没有意义,但已尽力,没有成为千万刽子手中的一个。改变不了时事,不代表就要随着不义浪涛逐流。

  人群中三三两两又走出几人,迈着步子踌躇来到江西泽身边,他们没有谢惜朝那般慷慨,没有杨继真那般淡然,脸上还带着不愿,可他们还是走了过来。

  一共七个人,放弃生的希望,自愿赴死。

  陈相与跪在地上,看着下方那七人,竟有片刻失神。

  谢桓目光闪动,看着谢惜朝,看着众人,谁有对谁有错呢,谁不贪生怕死,想要牺牲一个人拯救所有人有错吗?谢惜朝执拗坚持心中底线,有错吗?郁结难耐,仰头望着上方面具人。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们选择,如今山河太平,河清海晏不是您的期望吗。平阳君开创大道,造就如今的玄门百家。您也是为平静付出心血的,我们这些人可是你拼死斩杀穹鹄救出来的。”他重重跪在地上。“你可是圣人清平君啊!如今却……为什么……为什么……”

  清平君摘下面具,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在众人眼中,庙宇中供奉的石像上,他总是噙着淡淡笑意,用慈爱目光看着下方信徒,衣袂蹁跹,风华无尘。光阴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痕迹,容貌与石像重合,但脸上的那抹冷厉的笑,却让人无法同庙宇中的圣人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他轻咬着牙,这个动作让他眉间有了层阴鹜。“那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我曾救过世人,救过天下。为什么天下人不能救我的孩子。”

  场下一片缄默,叶澜垂下头,散乱的头发贴在前额,贴在布满沟壑苍老的脸上,同谢桓一样跪了下去。“当年之事,是我们的错,无可辩驳。”知情者脸上青一块白一块,面色难看,许多年轻一辈不了解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开口问。

  清平君看向江西泽。“你不是问三十年前玄门百业大会发生过什么吗?”

  “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陈相与,再也不去掩饰自己的内心,失了禁锢,积压的温柔与悲哀顷刻间决堤。

  “长清,站起来,你没有错。”伸出双手把陈相与从地上扶起来,看着他熟悉的眉目红了眼眶。“好孩子,你没有错,别怕,师父在这里。”

  他抖了抖袖子,回身看着下方众人。

  “他救了你们两次,两次,你们知道吗?”

  场下无人言语,江西泽轻轻蹙眉看向他。

  清平君的目光与他对上,露出一丝冷笑。“三十年前长清刚下山,那时他有剑术,有承影,有一颗干净的心。你们邀他参加玄门百业大会。”

  “那正是秦家蛊术冠绝天下,秦家势力最盛的时候。秦翦先前在周围布下埋伏,遣秦暮涯在台上打头阵,以一破十,待他拿到蛊宗封号结束时,便是暗处死侍杀出,让你们命丧黄泉时。你们没想到秦翦会这么大胆,个个单刀赴会,待到发觉时已晚,调遣救援需要时间,所以,你们需要有一个人上台阻止秦暮涯。”

  “可当时的秦暮涯蛊术已成,在台上折磨青城墨家家主,撕心裂肺的哀嚎让你们心憷,没有人敢上去为众人拖延时间。”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头要井喷的情绪。“长清上去了……”

  “他为了救人,为了给你们拖延时间,上台击败秦暮涯,惹怒了秦翦……”秦翦一开始没有动手,就是想让秦暮涯赢到最后,成就一门双蛊宗的风光,可陈长清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

  “别说了。”陈相与拦在他身前。“别再说了师父。”

  清平君将他推到一旁。“为何不说?他们只记得蛊宗,只记得你滥杀,可没有一个人记得,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但凡当初有一个人愿意救你,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一道冷硬的声音传来。“后来呢?”江西泽自下方仰视陈相与,喉咙很紧,仿佛有人紧紧掐着喉咙,目光凄楚。

  “后来发生了什么?”手中紧紧握着干将,根根关节泛白,干将上的剑纹把他的掌心咯出了血。他知道这是陈相与心中的痛楚,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追究了解。

  陈相与低头错开目光。“别问了。”他真的不愿提起当年,犹如噩梦一般。

  清平君道:“后来,秦翦上台重创了长清。”

  玄门百业大会有规定,已取得封号者不能再次登台较技,可秦翦就是明目张胆的上去,众目睽睽下把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打成重伤。

  “我的长情,是平阳府传人,此生不必拜任何人,可秦翦非要逼他跪下。”

  “因他不从,便被打断了双腿强行摁在血泊中。”

  撕心裂肺的痛楚,鲜血在身下蜿蜒,染红了白衣。他的尊严,他的高洁,他眼中的星光与无锋的承影,从此消失。陈相与闭上眼睛,感觉浑身轻飘飘的,手脚都像是脱力了一样,那是他最不愿回想的场景,那是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着所有人的面,没有一个人开口,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他被秦翦拖走。”清平君失声笑了出来,似笑似哭。“你们明明可以救他的,明明可以救他!”

  当时各家门生都赶到了,秦翦见大业无法实现,便将所有怒气迁就到陈长清身上,把人带了回去。被练蛊的人带回去,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可场内沉默着,默许着,眼睁睁看着刚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被拖走。

  “这些年,他生不如死,可你们呢,仿佛都把这件事忘了,风生水起的过自己的日子,丝毫不记得曾有一个少年救过你们深陷绝境。”

  “因他修蛊术,你们忌惮,围剿,可曾经他也是为了你们救你们才融合飞卿!”

  所有人惊诧抬头,谁都不知道此话怎讲,谢桓隐隐想起,秦暮涯曾说,陈相与阻止秦翦怎样……可那时秦暮涯已是恶贯满盈,他的话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万虫蚀体,数以万计的毒虫噬咬身躯淬体,是有多疼,是有多疼才会去融合金蛊。”

  陈相与摇头,再次跪下。“长清不肖,辜负师父教导。”弃了剑道另学他途,此后抛弃信仰,肆意杀伐,游戏红尘,平阳府的种种教导早就被他抛之脑后,济世,仁爱,都在脑海中无法形容的遥远。

  “不。”清平君蹲在他身前,颤巍巍抚上他的脸。“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教的太好,教你剑道心法,教你济世救人,却独独没教你人心险恶。”

  这么多年,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陈相与跪在这高台之上,跪在血泊中。在被秦翦欺辱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有多少次呼喊自己,呼喊自己救他。如果当初多教他一些人心权谋,或者少教一些礼教道德,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每想到此,他的心就像被一把烧红的刀,一刀又一刀的捅进去,滚烫的生铁粘连着血肉□□,再捅进去。

  “他们不该死吗?”

  “师父。”陈相与抓住他颤抖的手。“我所做的一切不为任何人,皆是随性而为,融合飞卿也是猖狂自大,是为了我自己。我谁也不恨,我们回去,回云罗山去。”

  清平君深深吸了口气,刺啦的风声急速划过气管,仿佛憋着一口气。“我们回不去了。”

  就像陈相与说的:云罗山下千丈迷雾,非坚守本心者不得归路。在他有灭世的念头,或者更早,在他不相信自己的弟子长清会心性大变成为魔头执意去暗查真相时,就已经回不去了。

  “第一次,你救了他们,被秦翦抓回去折磨,从此失了剑心。第二次你救他们,融合金蛊,成为蛊宗,最终落得百家围剿尸骨无存。今日,你还要救他们吗?”

  他又问。“他们不该死吗?”

  “我不知道。”陈相与痛苦捂着头,仿佛有两股力量在其中竭力拉扯,想要硬生生把他撕成两半。

  场面一片寂静,他们看着陈相与,无人有勇气又或是恬不知耻的求他放过自己。

  活着,在这里是多么可悲的一个笑话。

第73章 终结(上)

  干将咣当掉在地上,其上灵力霜花同时溃散,江西泽仿佛不觉,嘴角竟扬起了一片弧度。

  “我知道了……”

  为什么陈相与那么惊恐甚至厌恶旁人触碰,为什么他总是醉生梦死不愿清醒,为什么明明笑得那么好看,眼底却有化不开的伤,雁回峰围剿,甚至连反抗都不想……

  真正的陈相与早就死了,死在在三十年前的玄门百业大会之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永远都救不回来。

  “无垢……”谢惜朝瞪大眼睛,江西泽脸颊上那滴泪,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江西泽笑了,像是在嘲讽谁。“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只要早出生十年便可。”

  “我一直以为我已弥补了所有不幸,不甘。我一直以为,我已能保护你……”

  可终究是他一厢情愿的空想。他所见所触,不过是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了。即使跟他在一起,几分是情几分是为了救他?

  “西子。”陈相与愕然看见他脸上那滴晶莹的泪,即使隔着很远,可那滴眼泪是如此明亮。

  时隔十年,那个倔强的小少爷又哭了,依旧是自己惹哭的。

  两股撕扯的力量恍然松手,脑中一瞬空白。过往的悲痛,过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所有经历在这一刻都蓦然后退,他的眼中只有那道挺拔的身影,那个脸颊挂着泪看他的人。

  脑中不堪画面逐渐被别的取代。

  初见时他不由分说把他抓回去。

  遇到危险时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低垂着眼眸将莫邪系在他腰间。

  他一直跟在他身边,低垂着眼,看着他,无论他走在哪里,目光总是停留在自己身上。

  这人酿一湖底的酒等了他十年。重生后执拗跟着他,护着他,陪着他天南地北,陪着他对峙百家,默默不言,浑身冷意却会在夜深人静时抱着他,一遍又一遍温柔唤他:相与。

  相与是共同,一起的意思。

  仿佛被沉进湖底即将要溺死前被人猛的提上来,陈相与被胸口溢出的不知名情感呛出了眼泪。

  他在高台之上,江西泽在高台之下,他低头,他仰望。四周静匿,眼中别无二景,只有彼此。

  江西泽看他笑了,虽然眼睛还是红的,可他笑的很好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好看。

  “不该。”陈相与答了清平君方才的提问。

  他深吸了口气。“您说的对,世人自私,狡诈。但我也一样,我杀过人,害过他们心尖之人,让无辜□□离子散,因果循环,一切都是报应。我从前受过的伤,犯过的罪孽,过往种种已在我死时便一笔勾销。”他顿了顿。“我现在比较俗,就想跟我爱的人一起,每天喝酒睡觉,仅此而已。”

  说完忽觉无比轻松,仿佛身上千斤重担卸下,一直将幽暗不堪不过往掩藏在内心深处,可每每不经意碰到都会痛不欲生,今日血淋淋挖出来又干净利落斩下。

  痛快。

  清平君看着他,预想中的不甘责备甚至疯狂都没有出现,他就静静看着陈相与,许久后扯了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意,那一笑,仿佛又是庙宇之上那个风华不掩的圣人。

  陈相与心头猛然震动,好似一记重拳砸在心口,眼前一黑。只觉自己被人推开,身体不由控制往下落。

  江西泽飞身上来接住他,几个踩踏落回到高台上。

  “相与。”

  只是迷蒙片刻,陈相与便回了神,只见飞卿缠着金色蜈蚣从清平君胸口掠出。

  两只金蛊争斗,飞出途中互相撕咬,挣扎,场上原本安静的金蚕蛊突然暴动,瞬间将离最近的人化成白骨,而后开始疯狂攻击。

  江西泽目光一凝。

  陈相与道:“快去救人!”

  江西泽点头,执干将跃下高台,以灵力撑起一片不小结界,不用招呼,那群人忙聚到结界后,手忙脚乱连滚带爬。

  清平君单膝跪在地上,胸口有一大片血,他用手捂着,手却塌陷进去。刚才金蛊强行破体,那里有个窟窿。

  “噗——”一口血喷了出来,他将承影插在地上支撑。

  “师父。”陈相与两步跑过去,看着清平君胸口的血迅速蔓延将整个衣衫染成血色。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茫然询问只因受了冲击,然而他是明白的,这是蛊虫反噬。

  场下人都没有灵力,江西泽修为再高也顾不了那么多人,很快在金蚕蛊攻击下受伤的受伤,化骨的化骨,凄惨,哀嚎,高台之下犹如炼狱。

  数年前,藏佛府君炼出穹鹄之时也是如此。

  “长清。”在各种凄厉尖叫背景下,清平君语气依旧沉稳。他握住陈相与无处安放的手。“听我说,别怕。”

  在如此爆乱境地,他还记挂安抚自己。“我不怕。”

  随着金蛊破体,清平君身上那些格格不入的东西仿佛被带走,此刻眉眼温和,目中含柔。与庙中石像完美重合在了一起,是圣人应有模样。

  眼前的陈相与和三十年前青涩的陈长清重叠,清平君握着他的手喃喃:“师父在这里,别怕……”他仿佛进入了梦魇,反反复复重复这一句话。

  陈相与强忍酸楚,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声音极尽温柔。“我不怕师父,我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一代圣人,本应无欲无求,却被自己的梦魇所困落得如此狼狈,是多么悲哀。过了半晌,清平君才从那种状态中回过神来,目中有了神采。后知后觉点了点头。

  “我已控制不住金蛊,但你还可以控制飞卿。”他看着场下,尸横遍野,到处都沾染了血色。江西泽一人之力有限,那蜈蚣先前被飞卿伤过又被压制许久,此刻破体新仇旧恨,发了狂的撕咬,飞卿被压制,蜈蚣劈刀一样牙在日光下闪着寒光,一口咬在飞卿尾部。

  “吼——”飞卿吃痛,竟发出一声龙吟,震尾将蜈蚣掀起甩出去,那蜈蚣飞出时毒牙撸下了一嘴金鳞。

  陈相与吐出一口黑血,不在意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清平君见他受伤,目光动了动,仿佛叹了口气。

  “让飞卿把金蛊吞了吧。”

  飞卿受了伤,疼痛和血腥激起它的凶性,双目赤红,扭头追咬过去,猩红的信子探出就像一根柔韧的鞭子直接抽在蜈蚣脑袋上。

  夔牛鼓被扫成碎片,又在毒液毒血的腐蚀下化成焦粉,金蛊之毒早在二十年前飞卿自爆时众家便有了解。道听途说的恐惧中也有几分真实。凡被溅到者顷刻化为腥臭脓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江西泽勉强撑着结界,为了护住尽可能多的人他不得不将结界撑到了半个场地,大范围免不了被两条杀红了眼的金蛊一而再再而三的碰撞,如此消耗极大,勉强保护也只是坐以待毙,待到灵力耗尽,所有人都要死。

  陈相与看着场下又看向清平君,坚定拒绝。“不要。”

  金蛊跟清平君魂魄相融,虽是强行融合但已是不可分离,吞掉金蛊就意味着吞掉魂魄,那清平君就……

  “总有别的办法的。你之前不是把飞卿跟我短暂分离了吗,你现在也可以将你自己跟你的金蛊分离。”

  清平君摇头。“没用的,我根本没有把你同飞卿分离,它认得我,是我让它主动脱离你的身体,在我这里帮我压制金蛊罢了。”陈相与同飞卿的融合互不排斥,两人共用一魂,谁都可以是主人,飞卿暂时离开本体是可以的。

  若不是飞卿帮忙压制金蛊,早在他消耗大量灵力布置缥缈幻境时,金蛊已经反抗破体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看着下方惊恐奔走的人群,看着腥臭的脓液。“长清,我不后悔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世间。他们平静太久了,久到人心都脏了,藏污纳垢丑陋不堪。师父当年想开创的太平盛世不是这样。我灭不了这世间,只是在这天道规则上冲撞了一番罢了。”他叹息一声,眸中印着远处天边湛蓝,那颜色极纯极净,十分漂亮。

  陈相与不懂他话中意也不想懂,拔出莫邪执在手中,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如此慷慨执剑,漆黑的灵力缭绕在洁白的莫邪之上,衬得莫邪更加亮眼。

  “我会阻止金蛊,你也不会有事。”

  清平君回过头,看他再不避讳自己的灵力,仰起脸噙着一抹欣慰的笑。“我的长清长大了,师父很高兴。”

  “听师父的话,最后一次,让飞卿吞了金蛊。”

  远处金蛊被飞卿咬断一节尾骨,清平君垂头吐出一口血。

  他的侧脸依旧那么温和,常年不见天日的脸白的病态,这就衬的长睫更加黑而浓密,不知什么时候睫毛上沾了点血色,微微抿着唇,有些对外界漠不关心。温和中融了着淡淡凉薄,更让人着迷。

  陈相与从侧面看他,他的肩膀竟然那么薄弱。记忆里的清平君总是一身白衣风华,他从未仔细打量过他,好像他比自己还要矮一点,不知是不是重伤的原因,身形不似记忆中那么强壮,甚至称得上单薄,他的心好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酸跟疼同时涌出来。

  圣人一直被高高奉在天边,世人习惯将他描述的美好而强大。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单薄的普通人。

  “师父。”陈相与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泪水模糊了视线。

  清平君抬起手,指腹抹过他眼角,泪就滚出来了。“别怕长清,我在这里。”他为陈相与擦了眼泪。

  “你不用觉得吞噬金蛊害我。这一切,早在我收你为徒那刻就已经注定了。不仅是你,我也是,这是平阳府传人的宿命。我躲不过,你也躲不过。”

  他脸上带着淡淡笑,就像是一个经年累月的面具,已经摘不下来了。“其实,藏佛府君就是平阳府君。”

  “什么?”陈相与愕然。“藏佛府君是师尊?那岂不是……”岂不是开创修炼一途,被世人尊称创世之功的平阳府君,也是穷凶极恶差点灭了整个世间的魔头。斩杀穹鹄救世的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

  “为什么?”这是陈相与脑中猛烈冲击唯一能说出来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因为师父后悔了。”清平君轻笑,有些悲凉。“就跟我一样。我们曾救过世人,救过苍生,可当心爱之人被自己一心拯救的世间毁灭时,心中留下的只有悔和恨。”清平君看着陈相与失神的脸。

  “那种心情,我希望你永远不会体会。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他们,可若有一天,你珍视之人死在这群人手里,你不恨吗?”

第74章 终结(下)

  “我……”陈相与语塞。

  如果江西泽死在众人手里,那他真的会疯。大开杀戒屠戮也不一定。

  清平君扶着他的脸颊,逼他看向自己,目光突然沉下来。

  “别去想。既然认定自己是对的,那就一直走下去,别回头,别动摇。不要有灭世之心。”

  “师父……”

  “听我说。”清平君仰起头,目中不再温和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穹鹄没有死,我当初毁灭的只是一个肉身罢了,穹鹄的魂魄是不死的。它在等待自己的主人,一旦那个人出现,穹鹄会再度复苏,天下陷入大乱。”

  陈相与睁大眼睛,要说方才平阳府君之事已让他震惊,如今更像一道天雷劈在头顶。

  “所以,飞卿要晋神,你们才能有自保之力。吞掉金蛊。”

  “我……”陈相与怔怔看着清平君,只觉两人越来越远,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倒去。他看到清平君举起承影,血光在眼前炸开。

  “不——!”陈相与倒在地上瞬间爬起,阻止却也来不及了。鲜血从清平君脖颈流出,蜿蜒在地上流了大片。

  陈相与抱起躺在血泊中的清平君,涌动灵力,捂着他脖子上的伤痕。

  承影之利,杀人无伤,岂能如此便容易愈合,更何况清平君那一剑极深,未给自己留半分活路。

  “师父,师父,师父你看看我!”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几乎不可见的血线中流出,虽然灵力涌动,效果却微乎其微,他的手像从血池中捞出来一样。

  “长清……”清平君目光涣散,却还是能聚在他脸上,颤颤巍巍抬起手。陈相与连忙抓住。“我在,我在这里。”

  清平君费力扯动嘴角,此等出血量,其实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剑庐……旁边的……笋……抽芽……了”

  “师父不……能……做给你吃……”他仿佛还有话没说完,然而眼皮像是再也撑不住,重重垂了下去。陈相与觉得握在手中的手往下一沉。

  “啊——!”陈相与再也忍不住吼了出来,他的脸颊沾了血迹,只吼了一声便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依旧死死握着清平君举在半空的手。

  江西泽心中猛然一疼,勉强撑着结界回头,看到陈相与垂头坐在高台上,漆黑灵力从体内蔓延而出,弥漫在四周。

  灵力外泄不是好兆头,他是要失控了。二十年前,飞卿失控,陈相与死在其中。

  江西泽不会让过去的遗憾重来一遍,回身刚要去阻止,面前结界随着动作一颤,身后众人齐齐尖叫。

  怎么办!

  江西泽两难,那双沉闷冷漠了二十多年的脸,第一次出现了名为焦急的神色。

  “相与!相与!”江西泽撑着结界扭头大喊,这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疾言厉色。“陈相与!回答我!”

  陈相与置若罔闻,依旧一动不动。江西泽咬牙扭头看了眼飞卿。飞卿愈战愈凶猛,身上凶煞气也越来越重。种种迹象都表示,陈相与要失控了。

  “陈相与你醒醒!”

  江西泽嘶吼。“你答应我的,你要一直跟我在一起!你说你不会再逃,你答应我的!”

  他的喊声犹如泥牛入海,传到陈相与那里掀不起任何波澜。漆黑的灵气逐渐把他吞噬,只隐隐能看到一道影子。

  “陈相与!”江西泽咬牙,不知是急是气,眼睛都红了。

  飞卿与金蛊蜈蚣越战越凶猛,甩尾把它抽飞出去,但这一下直接让他朝江西泽撞了过来。

  “嘭!”结界剧烈震动,泛起一圈圈灵力波动。

  江西泽脸色刷的白了。

  “无垢!”江城惊呼着就要上前查看。

  “别过来。”江西泽单手回推阻她。

  金色蜈蚣顺着结界滑下,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飞卿扑过来,张开大口,口中鲜红,毒牙与上方厚实的毒囊一览无余,从这个角度看,他就像是朝众人扑过来一般,隔着结界,都让人觉得胆颤。

  它一口咬住金色蜈蚣的头,毒牙刺进甲壳之中,奋力一甩,蜈蚣的头直接被扯了下来,喷出大量绿色腥臭毒血。

  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

  江西泽御着干将修补,奈何腐蚀速度远远大于修补速度,没过多久整个结界便是千疮百孔。

  “怎么办!”有人惊呼。“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身后人群开始慌乱。

  众人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没有人不怕死也没有人愿意死。

  “剑尊,求求你想想办法吧!”

  “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我们!”

  就像跌入山崖的人慌乱中抓到一根藤蔓,便死死抓着不愿松手,将自己的生之所愿都寄托在上边。

  江西泽垂下眼,他嘴角挂着血迹,微微抿唇,这个动作让他跟清平君有两三分相似。他突然收了手。

  结界消散。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猛将干将刺进胸口半寸,引出一捧心头血在胸口染开。

  那血颜色发暗,不似正常血那般鲜红。印在白衣上就像是垂垂濒死的牡丹,失了风华颜色。

  那是受陈相与情蛊浸染的血,有剧毒。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自残,就见围在周围四散的金蚕蛊突然集中朝他飞去。

  剧毒之物是任何蛊虫都无法拒绝的诱惑。这是陈相与教他的。

  飞卿在撕咬蜈蚣尸体,一片片将它吞噬。对它来说,同宗的血不如面前金蛊更有诱惑。

  眼见无数蛊虫朝自己飞来。江西泽举起干将,目中闪过一丝杀意。江城第一次在江西泽眼中看到那种神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一瞬间就让人心跳停止。不是以往淡漠冷厉的杀气。她也说不上来,刚才那一刻仿佛他要杀的不是蛊虫,是在场所有活物,包括自己本身。

  忘生忘死的杀气。

  一道梵文在干将之上蔓延开,白的刺眼,转眼间已遮敝了天光,但四周却比阳光下更加明亮。

  那让众人恐惧又无可奈何的蛊虫,前赴后继奔向江西泽却在触碰到梵文顷刻被碾碎,连渣滓都没有,洁白的灵气向四周扩散,犹如涟漪,呼吸间所有的蛊虫都已消失。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谁颤颤巍巍说了句。

  “伏生剑阵”

  当年清平君斩杀穹鹄救世用的伏生剑阵,再一次重现世间,又一次救了他们。

  江西泽落地后身躯不可察摇晃了一下,还未站稳,飞卿从身后扑来。金色蜈蚣被它吞噬带尽,江西泽便成了下一个目标。陈相与昏沉,无人控制的飞卿只凭本能行事。

  江西泽灵力消极殆尽,感官也比平时慢了许多,绕是反应再快也只来得及旋身退了半步,眼看肩膀要被咬住,右手伸过去把干将横在肩头。

  只听一声金石相碰的脆响,獠牙撞上干将。

  在所有人庆幸时,紧接着“嘎嘣”一声。尽管有干将在前相隔,江西泽的肩胛骨还是碎了。

  听着声音,旁人都觉疼,然而江西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接起一脚揣在飞卿腹部,顺势将肩膀抽了回来,后退两步。

  他的左肩一直到手都不自然的垂着。

  江城凝眸,她知道江西泽伤的很重。否则按他心性,是不会轻易让人看出异常。

  那一脚只为借力后退,没什么杀伤力。飞卿被踢了后眼中凶光更甚,猛然甩头扑过来,江西泽单手执干将,漆黑的剑锋上只有一层淡淡光晕,他是真的没有灵力了。

  飞卿张开飞翼步步紧逼。

  江西泽几次擦着他的毒牙窜离,余光看了眼台上依旧沉寂的陈相与,轻轻蹙起眉头,几个起落往外飞去,想将飞卿引的远一些,这样即使失控,陈相与也安全,谁知他刚这么想,飞卿探出去的头猛的在空中变向,仿佛发现了更大的诱惑,放弃江西泽直扑陈相与而去。

  江西泽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是本能驱使,在脑中还未做出反应时双脚已经蹬在腐蚀一半的白石上借力一窜踏在飞卿鳞片上,这时候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比飞卿还要快,几步踩在飞卿身上顺着脊柱跳到它头顶,飞卿已至陈相与身后,张开血盆大口。

  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

  只是这一次。江西泽自飞卿头顶扑下去抱住陈相与,挡在他身后。

  “无垢!”江城惊呼。

  干将“咣当”掉在地上,失了光芒。

  身后是近在咫尺的飞卿,腥风吹起他的鬓发。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熟悉的感觉让他心安。

  嘴角扬起一片小小的弧度,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说我笑起来好看,那我最后再笑一次给你看。”他把头埋在陈相与耳后,缓缓闭上眼睛。

  “你说过,相与是共同一起的意思,我救不了你,那就让我们死在一起。”

  陈相与置身与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到。

  我是谁?我在哪里?

  心里好难受,好累,疲惫倒下,却怎么也触不到地面,仿佛一脚踩空的人从悬崖上跌下来,却永远跌不到尽头。

  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你

  这一生太苦了,苦到了心底,睡过去吧,就这样睡过去,忘记一切……

  “锵!”一声清脆自身后传来,这声音江西泽熟悉,是干将出鞘的声音,睁开眼睛回头。目光少见波动。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干将这种形态,漆黑剑身上沁了银光,泛着一圈圈涟漪,那是莫邪的光华。

  干将悬立在他身后,自剑身映出的白光澄洁清澈却异常坚定,那柔和的光硬生生将飞卿逼退。

  飞卿仿佛被白光灼了眼睛,猛然后退甩头。

  江西泽想起,他第一次见清平君的时候。二人站在二十四桥上远远看着水中冒出的剑冢。

  清平君问他:你知道干将和莫邪的故事吗?

  莫邪为了追寻干将一同殉剑,虽死却留下永恒。

  莫邪跟干将本就是一把剑,一把永恒的剑。

  看着气势空前凌冽的干将,江西泽终于明白那日莫名的谈话。

  此刻这把剑才是神兵谱上真正的干将莫邪。

  一把捞过干将,顺势抱着陈相与在地上一滚,离飞卿远了些。

  抽着空档看了眼陈相与。他闭着眼睛,眉头紧蹙,仿佛沉浸在梦魇之中,眼角流出的不是泪是血。

  乌黑的血大刺刺的划过脸庞。

  “相与,相与……”江西泽唤他,没有任何反应。

  飞卿视线恢复后目中凶光更狠,仰天嘶吼一声甩着尾巴冲上来。

  江西泽让昏迷的陈相与靠在身后围栏,自己挡在他前方,手中紧紧握着干将,他已耗尽灵力,左边肩膀也无法动弹,虽没把握再用一次伏生剑阵,但若是拼命,胜负也未可知。

  正当他扬剑准备冲上去时,原本一身凶煞扑来的飞卿猛然在空中止住。

  巨大的瞳孔中映着江西泽的身影。血气缓缓消散,那层蒙在眼睛上的赤色消失,恢复了原本的金色竖瞳。

  它与江西泽对峙,悠悠吐了吐信子。

  江西泽似明白什么,回头,见陈相与靠在栏杆上,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似笑不笑看着他。

  “你又救了我一回。”

  在无尽的坠落与黑暗中,他本已经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听到了江西泽的声音,有了生的意念,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还有爱人。

  咳出一口黑血起身,摇晃朝江西泽走去,每次陷入痛苦中挣扎,总有一个人会把他拉回来,一而再再而三,他已经不怕了,什么都不怕,因为无论发生什么,那个人总会出现,年年如一日,他只为自己而生。

  走到江西泽面前脚下一绊,江西泽还未伸手,陈相与顺势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在江西泽领口。

  江西泽感觉领口正被什么东西打湿。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说过……”陈相与趴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笑意。

  江西泽回抱住他。“什么?”

  “我喜欢你,西子,我真的很喜欢你。”

  江西泽为他顺背的手停下,耳边的声音那么不真实。手指轻轻勾了勾。

  “你……再说一遍……”

  尽管二人已经在一起那么久了,可江西泽一直都不确定他的心意,这人心思深,又会伪装,对自己好几分是愧疚几分是真心他不明白。这是第一次,陈相与把自己层层包裹的心剖出来大刺刺放在他面前。直戳了当的告诉他,喜欢他。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才能把这份无比贵重的感情握住,藏起来,藏的深深的,让他以后都别想拿走。

  陈相与呲笑,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看着江西泽脸色不断变化,甚至都有些因为兴奋而扭曲。

  “我说,我喜欢你。”

  “剑尊以后愿意从了我这个魔头吗?”

  江西泽猛的抱住他,虽是单手却死死箍着他腰,仿佛想把他揉进身体里,让他再也无法离开。

  “我愿意,二十年前我就愿意了。”

  那夜,月色如华,年幼的孩子仰头看着那张充满戾气的脸。

  “陈相与,你带我回雁回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相与》至此完结,怎么说呢,感觉自己没写好,人物性格塑造的也不饱满。但是,每次看到有人评论,看到收藏增加真的超级开心。谢谢你们让我知道,原来我写的故事也有人喜欢,谢谢你们陪着我一路走下来,一路鼓励我,如果不是有你们,我或许在中间就夭折了,不会坚持到最后。再一次感谢一路陪我走来的小天使,谢谢你们。

  虽然写的不好,但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套用一句网路上的话“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生活中也有很多人,他们或许性格讨厌,或许斤斤计较,可如果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或许心里就会有不同感觉。我始终相信,人都是善良的,再坏的人心中也有一抹白月光,只不过有些不为人知罢了。

  哈哈哈,有些圣母了。

  再次感谢陪我一路走来的你们。

  后期会有番外,包括以后作品,关于哑巴小可爱叶飞星的故事。

  ps:趁机打一波广告,新书《神祈》,请大家多多关照。

  十分感谢~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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