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七零自由恋爱》作者:东边月亮圆   文案   沈乔下乡第七年才结婚,第八年却考上大学,满大队的人都说:“城里的凤凰要飞回去啦。”   不过凤非梧桐不栖,沈乔的梧桐是她的丈夫郑重,这棵“树”也很努力在城里扎下根,让他的“凤凰”站得稳稳的。   注:日常向,感情多,事业少。   内容标签:甜文年代文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乔┃配角:郑重┃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人下乡,两人回城。   立意:选择自己要的人生。 第1章 开端   七六年的第一场雪下在大年三十,沈乔起床一推窗就看见,她换好衣服打开房门朝往外走,一不小心踢在随意摆着的椅子上。   家里地方小,人口多,东西可不堆得到处都是。   她倒吸口凉气,洗漱好后进厨房帮忙。   刘爱红四点起床买菜做饭,家里四个孩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下乡六年难得回家过年,当然舍不得她干活,说:“不用你的,桌上有油饼,吃吧。”   又是油又是面粉的,可不便宜。   沈乔一看就知道是单给她买的,扯一半说:“我跟牛牛分吧。”   刘爱红提起三岁的大孙子也有劲,说:“不用给他留,他有鸡蛋吃。”   沈乔听这话,径自把半个饼给她妈,说:“那您吃。”   刘爱红就没从孩子嘴里抢过吃的,躲得极快,说:“你吃你吃,我不吃。”   沈乔好笑道:“又不是给您喂□□。”   刘爱红就看她小脸小手瘦巴巴,心疼地说:“在乡下也没吃什么好东西。”   这时节,也就沪市、首都这些地方供应还好些,乡下哪有什么。   沈乔下乡这些年,月月有包裹,已经是知青里过得顶不错的,她自己挺知足的,说:“也不怎么累的。”   哪能不累,刘爱红絮絮叨叨地说:“你在家就没怎么干过活,现在摸着手都是粗的……”   总之说来说去,都觉得闺女下乡是吃大苦。   沈乔刚下乡那会,每封信回家都是诉苦,但那时才十五,年纪小不周到,这会是不能这样子,只宽慰道:“知青们都挺好相处的,大队干部也都是正派人,我们那儿又不算太贫困,一天还能吃三顿饭。”   有的地方,只有两顿,那才叫泡在黄莲里的日子。   可惜这话听着,对刘爱红没什么用,她老话重提说:“要不还是跟张顺把日子定了吧。”   沈乔面色一变,说:“绝不可能。”   她就是死在光明大队,也不会为回城嫁给张顺。   刘爱红是想到她初七就要走,急得上火说:“人家能给你安排工作。”   现在谁家能有这么大手笔,这么好的事过这村可没这店,还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没什么大毛病。   可在沈乔看来,全是毛病。   一是抽烟,一天估摸着要半包,半米外就能闻见味;二是不尊重人,张口闭口都是女人该怎么怎么样;三是爱说脏话,好像不带那些个字就张不开嘴。   她是见着人就在心里否决掉。   当然,她这些在大人眼里都是吹毛求疵。   刘爱红觉得这些都不要紧,说:“人家有单位,又能给你安排上,父母都是干部,长得也周正,不吃喝嫖赌的,算起来还是咱们高攀。”   沈乔不甚在意咬着饼,说:“谁想攀谁去。”   又说:“反正我不要。”   刘爱红本来是不想在今天这节骨眼上触霉头,抹着泪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姑娘,放乡下怎么忍心,你也是二十的人了,趁年轻还有得挑,过几年怎么办?我跟你爸的身体都不太好,我这是夜里想到你,心就突突跳,老做噩梦,说不准哪天人就没了……”   沈乔沉默半响,被她妈说得也有些心酸,不过说:“也不差这一年,我明年也就回来。”   她说的明年,是父母早先就规划好的。   家里四个孩子,她大哥沈道是六六年去内蒙插队,七零年家里给买工作调回来的。她二哥沈路是六八年去云南农场,七三年接替她爸的工作回来的。她是七零年才下乡,按顺序家里还在给攒钱,迟一些也就明年,不差这么点功夫。   刘爱红听这话,是欲言又止,说:“你爸现在工资不高,估计没那么快。”   沈乔知道,她爸原来是四级工,把工作让给二哥之后,因为技术过硬,还是在钢铁厂上班,但工资待遇就是学徒工的标准,每个月二十一块。   她妈是一直都没工作,做点手工活挣钱,攒钱速度当然和以前没法比,加上两个哥哥结婚的花销。   她也没放在心上,说:“我都去六年,也不差再两年。”   头两年是真数着日子熬,熬久好像也习惯,一切都变得熟悉,也不再叫苦。   刘爱红若有似无叹口气,说:“你弟六月份就毕业。”   成绩不好,估摸着上高中没可能,当兵更不要想,现在多少人挤破头想去,工作肯定得花钱,家里又暂时挪不开,算来算去,只有下乡一条路。   沈乔知道父母的担心,说:“要不让他也到我那儿插队,我俩有个照应。”   这也是个方法,但刘爱红也是舍不得,她其实有点私心,是想着借张家这门亲事,女儿找工作的钱能给小儿子,两个人都留在沪市,岂不是皆大欢喜。   但她没办法直接张这个嘴,只能旁敲侧击。   沈乔是半点没看出来,只觉得她妈是太希望她留在家。   把不喜欢的话题抛之脑后,撸袖子帮忙干活。   她们母女起得早,过会才有人陆陆续续起床。   沈家是三代同堂,住着十来口人,基本都要上班,工厂大年三十也是都不停的,各自吃过早饭出门,只剩下四个“无业游民”。   沈乔抱着小侄子牛牛,给他喂鸡蛋羹,看弟弟沈梁没出门,奇怪道:“你怎么不去找朋友玩了?”   沈梁今天还是十五岁,正在念初二,是爱满大街晃悠的年纪,天天不着家。   他搬着个小马扎往厨房门口一坐,说:“妈今天做好吃的。”   沈乔是太久没在家过年,都忘记这一天,一拍脑门说:“还真是。”   她小时候也这样,守着灶台都不肯走,这会想起来,也直盯着厨房看。   牛牛坐在姑姑的腿上,眼睛也跟着看。   刘爱红回过头就看到这大大小小的三个人,好笑道:“先给你们弄点蛋饺吃吧。”   沈乔馋得咽口水,凑过去看说:“我也偷偷师。”   她会做家常菜,不过也就凑合,这种的还真不大会。   母女俩靠着蜂窝煤说话,外头有人敲门。   沈梁站起来说:“我去开。”   沈梁拉开门,看清是谁后有些惊讶,打招呼道:“张哥。”   沈乔听见声探头看,表情不佳说:“妈,他怎么来了?”   刘爱红也不清楚,不过说:“你礼貌点,来者是客啊。”   有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客厅走,说:“小张来啦。”   张顺两手都是礼物,客气地说:“来给您拜个早年,我师傅在吗?”   他原先在沈文华手底下做学徒,说是师傅也没叫错,就是说着话,眼睛在沈乔身上打转,来意不言而喻。   沈乔心里反感,心想难道她爸没去说清楚吗,怎么这样的日子还来,做派端得跟正经女婿似的。   她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自跟小侄子玩。   这样已经是很没礼貌,刘爱红警告地看一眼姑娘,招呼客人坐,说:“他今天上班,你不上吗?”   张顺坐在沙发上,说:“我休息,就想着来一趟。”   又看沈乔不理人,说:“乔乔,我给你带了礼物。”   本来就是不喜欢的人,还叫什么“乔乔”,没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沈乔皮笑肉不笑,说:“不劳您破费,我可不能收。”   张顺自顾自从袋子里把东西拿出来,说:“羊绒围巾,红色的,特别衬你。”   他边说边朝沈乔的方向走,还伸手想给她戴上。   沈乔惊得直往后退,说:“你干嘛?”   张顺看她反应大,笑笑说:“害羞了,那你自己戴。”   沈乔听着不对,蹙眉道:“我不要。”   又被亲妈瞪一眼,委婉道:“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张顺家庭条件确实好,说:“也就十来块钱,你喜欢就好。”   沈乔心想,那可是她爸快一个月的工资,他们关系可没到这份上,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   张顺是铁了心要送,说:“你先戴着,回头我再给你买件呢子大衣。”   那就得五六十块钱往上。   刘爱红听着都咂舌,心里是很期待着能促成这桩婚事,别的不说,单看张顺这份用心也是值得的。   但沈乔一点也不心动,屏住呼吸都感觉他身上那股烟味钻进自己的五脏六腑,心想这要是过日子还得了,她没法这样一辈子。   她摇头说:“不用,我有衣服穿。”   张顺笑了,说:“傻,定亲可不得穿件新衣裳。”   什么定亲,谁要定亲?   沈乔脸色哗啦全白了,看向她妈。   刘爱红也是一头雾水,犹豫道:“小张啊,你师傅是怎么跟你说的?”   张顺反而一愣道:“说什么?”   刘爱红心里一咯噔,想到丈夫提起这件事时的支支吾吾,含糊道:“没什么,没什么。”   沈乔急了,脱口而出道:“谁说要定亲的,我没同意。”   张顺显然也是没预见这种情形,说:“可我都跟师傅说好了。”   沈乔不可思议道:“是跟我定,又不是跟我爸。”   再说了,她爸都说听她的。   张顺理所当然道:“但是你爸说了算啊。”   听听这是人话吗,建国都多少年了,还来这一套。   沈乔气急败坏,嚷道:“谁说都不算,我没点头!”   刘爱红是见势不对,给小儿子使眼色,沈梁连忙跑出门去叫他爸。   沈乔余光里都瞅见,气得太阳穴直跳,心想肯定是有哪里出问题,索性说:“我不跟你说,等我爸回来你就知道。”   只是掷地有声里,又隐隐不安。 第2章 为你好   沈家住的是钢铁厂的家属楼,上下三层,一层楼六户。   从楼梯往外跑,穿过篮球场就是厂区。   职工院的孩子进出基本是不用登记的,沈梁路上还跟人打招呼,跑到车间门口,把他爸沈文华给叫出来。   沈文华现在是一天班七毛钱,按点算钱,家里人没多大事都不会找他。   他看见小儿子,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沈梁上气不接下气,左右看没人,才偷偷说:“爸,张顺来家里提亲了。”   什么什么。   沈文华一脸吃惊,说:“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看样子,也不是他同意的啊。   沈梁就奇怪,说:“他怎么说你点头的。”   沈文华一咯噔,心想这事可有点不好说。   姑娘嘛,就这一个,他肯定是心疼的,心里其实特别想促成这桩婚事,谁叫他没本事给人家安排上工作。   但是强扭的瓜不甜,孩子不愿意,他只得把这件事给推了。   就是那天的事有点说不好,他还没张开嘴,张顺已经叽里呱啦一大串,什么正月里把事办了,二月里乔乔就能上班,家里三转一响都是买好的,厂里也会给分配小单间,明年就能让他做外公。   张顺到后头又提起他后勤主任的妈和三车间主任的爸,后者可是沈文华的顶头上司,他能再回厂里上班,也是走人家的关系。   他愣是没办法把“乔乔不愿意”几个字说出口,只得含糊带过去,心想拖上一阵,等回头孩子回乡下再说。   谁承想,张顺他这么憋不住。   这下可坏了,乔乔没顶撞人家什么吧。   沈文华最担心的这个,沈梁帮爸爸证实,说:“我姐都发脾气了。”   这孩子,怎么也不看看情况再说话,婉转点给他这个做爹的留点面子能咋的。   沈文华是心事重重,到家楼下撞见俩邻居,人家居然跟他说恭喜道:“老沈回来啦,你女婿上门了。”   都是一个家属院住着,能有什么秘密。   连沈梁都知道这传出去会出大事,刚要澄清,被他爸拽住。   沈文华只客气道:“回头请你们吃糖。”   沈梁一咯噔,悄声说:“爸,你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沈文华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心想既然有人知道,那这事不管内里怎么样,都得定下来才行,不然往后乔乔还能嫁到哪家去,给人做后妈都未必够。   他心中已经有决断,说:“你闭嘴。”   又说:“待会拖着你姐上外头去,别回来知道吗?”   沈梁心想说得轻巧,他姐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腹诽不断跟在他爸后面走。   父子俩前后脚进门,客厅里的气氛并不算好。   沈乔眼眶都是红的,看到人就说:“爸!”   心里还是对他比较信任的,没有多余的诉苦。   沈文华看着也不忍心,不过想想这也是为她好,以后她会感激的。   要是恨,就冲着他来吧。   他想想说:“乔乔,你带弟弟去楼下玩。”   沈乔有些不愿意,说:“我要在这。”   沈文华只好给媳妇使眼色,刘爱红劝两句,说:“你在这容易吵起来,我跟你爸会处理的。”   沈乔眼泪硬生生憋回去,说:“真的吗?”   刘爱红看着就心疼,说:“真的真的。”   沈乔打小受宠,还是听话跟着弟弟,抱着小侄子到楼下。   沈梁现在满心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已经从他爸的态度看出端倪,犹豫着要不要“出卖”父母。   沈乔是没看出弟弟的不对劲,自己抱着牛牛魂不守舍的样子,走着走着险些撞到电线杆。   她就一门心思,绝不能跟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但对父母来说,感情从来是最次要的东西。   沈文华打量着张顺,觉得这人哪哪都好,各方面都没得挑,他姑娘能摊上这门亲,那是烧高香。   孩子挑剔的那些在他看来就是过家家,压根不妨碍过日子。   他心中已经是有主意,对着张顺说:“我也不瞒你,乔乔是一心想着自由恋爱,不过你放心,既然你上门,我就不会让你就这么回去。”   张顺倒也没多大反应,说:“小姑娘家家,是这样的。师傅您放心,我一准让她过上好日子。”   又说:“后勤的工作我妈都安排好了,只要事情定下来,乔乔就能去上班。”   闺女小时候成绩是挺好的,可惜赶上停课,就是个小学毕业,现在多少高中生都没工作,错过这次可真是没下次。   刘爱红已经看出丈夫的意思,心想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还是有把握,怎么着也要把孩子说服,跟着点头说:“那可真是太好了,就是还得给乔乔点时间,你们也多接触接触。“   张顺就是冲着沈乔那张脸,还挺好说话的。   毕竟漂亮,实在是太漂亮,有一种病弱的美,眼睛里又带三分泼辣。   他点头说:“行,那我就让我爸妈初五再来。”   给几天时间,别到时候当着他爸的面闹起来,多不好看。   刘爱红心想,应该够她把孩子给说服。她应下来说:“那我们在家等着。”   又说:“我们就乔乔一个姑娘,没别的能给她,到时候嫁妆就凑个好听,给六百吧。”   别看她嘴上说不多,已经是很重的礼,一般人家能给个一两百就不错。   懂事的人听着就知道,聘礼也不能轻,这种张顺是心中有数的,说:“到时候我们带着三金过来。”   金戒指、金手镯、金项链,最便宜也得小两百。   这才只是下定,迎亲那天还有三转一响,这是相看的时候早就说好的。   刘爱红越看越觉得姑娘进福窝,心想这是怎么着都得定下来。   就是等人走,叹口气说:“乔乔那儿怎么办?”   沈文华已经抽好几根烟,说:“咱们也是为她好,你多劝劝吧。”   沈乔是浑然不知,到家后知道这个消息是晴天霹雳,本该阖家团圆的除夕夜,她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咬着牙说:“我不嫁。”   刘爱红跟女儿推心置腹好半天,年夜饭都只凑合做,这会看她油盐不进,眼泪又掉下来说:“你不嫁,不嫁怎么办。事情都已经传出去,这当口就只能叫悔婚,都是街坊邻居的,我跟你爸怎么做人。张顺他爸可是管着你爸跟你二哥,人家肯定会觉得没面子,回头给他们小鞋穿怎么办?你们年轻人经事少,妈妈不会害你的,你想想看,张顺对你好,家里又……”   就这些车轱辘话,沈乔听得都能背。   她灵魂空空地坐着,宛若一具骸骨。   沈文华吧嗒吧嗒抽着烟,在火柴盒上划出一道光,说:“乔乔,你也替爸妈考虑考虑,我们这么些年没亏待你。你相信爸爸,我们不会害你,张顺真的样样都好。”   沈乔终于有点动作,抬头说:“我就是太相信你们,事情才会变这样。”   语气里带出三分恨意,毕竟是自己的终生大事。   沈文华听得出来,他其实也不是多好脾性的人,有些不耐烦,眼看着家家欢声笑语,自家屋里能个敢大声喘气的都没有,说:“反正都这样了,你就等着结婚吧。”   说完摔门出房间。   沈乔捧着脸哭。   她是早产,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受宠,下乡这些年也没吃过大苦,工分挣不着什么,但有父母的供应,过得算不错。   她这些年也知道点事,谁家在乡下的就是拖后腿的人,很多人家头两年还好,时间一长总是要闹矛盾。   像他们家,她这回回来几天,其实大嫂就有意见,刚刚听见嫁妆,二嫂的表情就变了。   她眼泪成串往下掉,哭得快喘不上来。   刘爱红捂着心说:“还是你打算逼死我跟你爸,才点头?”   沈乔只觉得妈妈的样子很陌生,她说话都不能凭自己来控制,木木地说:“我不想嫁。”   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   刘爱红气上来,说:“行,看来是要我死你才能点头。”   说话就站到窗前,大有一言不合就往下跳的架势。   全家都被吓得不轻,沈文华大喝道:“乔乔,还不快劝劝你妈!”   还能怎么劝,沈乔的眼神没有焦距,捏着门框的手越发用力,一根木刺扎进去,好像渗出血来,她感觉那话都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但大家都能听见,缓慢道:“我嫁。”   说完这句,她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跌落在地,表情凄楚。   沈道想过去扶妹妹,被媳妇何碧玉拽住,到底没再动。   只有沈梁东看西看,给姐姐拿卫生纸。   沈乔还记得接过来的时候要说“谢谢”。   一场闹剧好像画上句号又没有,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   倒是沈文华发话,说:“老大家的,还不扶着点你妈。”   何碧玉拽着婆婆,心想大过年的怎么这么不消停,怪不得人家都不喜欢家里有姑子,还是尽早嫁的好,省得每个月都要往乡下寄那么多东西。   她想着事,跟妯娌吴梅交换眼神,两个人理论是一派。   吴梅是去年才进门,大着四个月的肚子,这会用不上她,还是眼睛一转,过去说:“乔乔你先起来,地上凉。”   沈乔摆摆手说:“没事二嫂,我坐会。”   看样子跟平常也没什么两样,人好像回过神来。   沈文华也不再刺激她,看一眼客厅的座钟,说:“都早点睡吧。”   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来往的人多。   沈乔在自己房间待着,谁也不想见,但人人都有话跟她说。   表姐说:“你爸妈打小就疼你,就看看这间房,谁能像你一样自己住?”   沈乔头转着看,家里本来是三居室,硬生生隔成四间,她没下乡前就是自己住,不过随着两个哥哥都结婚,这儿已经变成弟弟的房间。   她这回回来惦记着的几样东西,也都找不着,等将来沈梁结婚这就是婚房,会重新粉刷,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姑姑说:“你也替你爸考虑,他五十的人,天天还上大夜班,就为着攒钱让你在乡下不吃苦,早点回家。”   沈乔自己掰着手指头算,她爸本来是四级工,每个月工资六十五块,是家里的大头,加上她妈做点手工活,每个月也有七十几,一年零零碎碎能攒个两三百。   她大哥当年回城,工作花一千,后来结婚又一千,她二哥是顶替她爸的工作,结婚一碗水端平也是一千,眼看还有个弟弟,两样都要花钱,怎么说得好像是只为她辛苦为她忙。   舅妈说:“你妈回回提起你都抹泪,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家里怎么放心得下。”   沈乔回忆起来,她本来不该去光明大队的,但那会正赶上家里要把她大哥调回来,按照当年的知青政策,她就必须去艰苦的地方为祖国奋斗,连火车转牛车得五天,三面都是山,她连家的方向都找不着,头年哭得像个孟姜女。   姨婆说:“你相信长辈的眼光,我们怎么会害你,你们年轻人就是经事少,以后会感激父母的。”   沈乔记得,这位姨婆非要嫁的男人打她到五十岁,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俱全,要不是突发疾病走,能打她到六十。   ……   总之来说服沈乔的人如过江之鲫,都觉得这是桩天大的好事。   她听着都很讽刺,逐渐升起愤怒和仇恨,因为也不知道该向着谁,只能对张顺。   张顺初三来接她去看电影,就觉得她眼睛里两团小火苗,好像要把谁烧死。   但分明是瘦弱到不具备攻击力的人,碰撞出另一种吸引人的美。   他手忍不住想去触碰,说:“还生气呢?带你玩去。”   沈乔又能闻见他身上的烟味,使劲往后退。   她从小鼻子灵,咳嗽咳个不停。   张顺到底是不高兴,说:“我特意来接你去约会的。”   又自认潇洒道:“你们小姑娘,不就想自由恋爱嘛。”   沈乔心想,眼下的情景跟自由是一分钱关系。   她依旧冷着脸,到这一步还是希望着张顺知难而退。   可惜张顺不会,只觉得她这样更好看,不过说:“也就我惯你们女人这点脾气。”   顺便批评道:“当着我爸妈别这样啊。”   这桩婚事,也是他花大力气他们才答应的。   沈乔直视他的脸,明明白白说:“我绝对会。”   张顺拧眉道:“怎么这么不听话。”   又凑近说:“这样可不行。”   他其实长得不算丑,这会却叫沈乔觉得面目狰狞。   她好像看到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即将吞噬她的一生。   这辈子真的要妥协吗?   沈乔忽然抖起来,觉得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连日来盘踞着的念头又绕过心头。   她想,她一定要走,要离开这儿。   作者有话说:   一边改,一边发。   觉得改比写困难多了。 第3章 离开   沈乔是早产儿,从小比同龄的孩子瘦弱,尤其是嘴唇白白的,看着就不健康。   但很多时候,她会故意让自己看起来不健康,譬如小时候偷懒不想上学、想让妈妈给自己加个煮鸡蛋。   今天她故技重施,可以说是宝刀未老,连张顺看着都觉得她快倒下去,说:“你还是歇着吧。”   又说:“我看就是乡下太苦,把你吃得都干巴巴的。”   沈乔就是天生瘦,她其实没觉得自己在大队吃太多苦,唯一就是想家。   虽然这话听着不愿意,好歹目的是达到,好容易把人打发走,她径自进房间。   这间原来是她房间的地方,添上许多弟弟沈梁的东西。   当然,她不在家,这本身无可厚非,毕竟家家住得都不宽裕。   但她还是在此刻,分外怀念大队那间属于自己的知青宿舍。   起码那是彻底的她的地方,不会随时有人推门进来找东西。   沈乔环顾四周,她这次回来是轻装从简,几乎什么都没带,很多都是在沪市买的,有两套贴身的衣裤、一件新毛衣和棉外套、尖头的皮鞋和雪花膏。   就这些,少说得七八十块。   她一样一样往包里装,手却很迟疑。   世人常说父母的爱是无私的,但她却知道一切有代价,要是想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那么这些东西好像就不适合带走,她坐在床沿,不知道如何是好。   年轻的时候,人总容易在不适宜的地方犯倔强。   沈乔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想想自己身无长物,好像都是父母给的,一下子又沮丧起来。   她是七零年的四月份下乡,那会才十五岁,年纪不大,力气也不大,加上从小身体不是特别好,父母对她没有别的要求,就是照顾好自己就行。   她也是这么做的,每天就挣三四个工分,自己的口粮肯定是不够的,年底还得掏钱补,每个月全靠家里救济。   这种情况持续到现在快六年,满光明大队都知道沈知青好福气,毕竟多数人家都是能供一二年,撑不了这么久。   沈乔也一直很得意于此,毕竟谁都希望自己是家中受宠爱的孩子。   然而眼下看来,宠爱是做不得假的,但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她好像一夜之间读懂人心,看清父母希望她嫁给张顺,更多是为弟弟打算这件事。   家里有多少存款她不知,但现在肯定是够给她买工作的。   然而一眨眼就是沈梁要毕业,到时候难道他下乡吗?能留下来肯定是最皆大欢喜的。   就是这个能达成“欢喜”的前提条件里,沈乔都觉得自己不太识趣。   她有两种情绪在拉扯,一方面是从小到大父母对自己的点点滴滴,那些疼爱是做不得假的,另一方面是人情世故教她看清的真相,在提醒着她什么才是现实。   她反复想,难道就不能看在父母的份上妥协吗?她为什么是这么不孝顺的孩子?怎么能够这么自私?   却没有在诘问里找到答案,反而是手下意识的动作,最终只把带回家的东西都装好。   正是家里没有人的点,大概也没人料到她会走,这种勇气不是一般人有的。   沈乔心里也没底,她甚至不能预料父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此时此刻,她好像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她写了张字条放在桌上,背着包往外走。   楼下大爷大妈多得很,见状都问她这是要去哪。   沈乔心里也不愿意闹得太沸沸扬扬,说:“去外婆家住两天。”   她外婆家在郊区公社,离这儿坐车得一个多小时,难得回来一趟,去也没什么。   大家多少知道她正在跟父母闹别扭,家属院毕竟没秘密,也不再多问。   说实话,一般都想不到有人情愿回乡下吃苦都不留在城里,毕竟张家这是多好的一门亲啊,别人只惋惜不是自家有这个机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家姑娘有沈乔长得好呢。   大爷大妈们盯着她的背影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瘦。”   瘦没福气啊,又不好生养。   沈乔哪里知道人家正在议论这些,到大街上搭乘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她虽然想连钱都不拿,来表示自己的态度,但想想完全不可能,毕竟火车票都要钱,还是把手里头全部的七十八块三毛二带上。   从家到火车站还是挺近的,沈乔怕家里人发现赶过来,步伐匆匆,买最近出发的一班车,和回大队是一个方向的就行,想着先走再说。   她的思路也是没错的,因为出发半小时之后,她妈就到火车站找人。   刘爱红今天是去吃喜酒,别的人没敢带,只抱着孙子去,回家路上寻思着女儿这两天不高兴,给她买了饼干。   谁知到家进孩子房间一看,桌上只有张字条。   她识字是不多,模模糊糊也猜出意思。   赶紧把孩子往邻居家一放,赶紧追出来。   人在火车站绕半天,愣是没找着,只得回家。   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一家子正等着她回来做饭,毕竟除开沈梁都要上班。   乍听见这个消息,全家都很惊讶。   沈文华铁青脸说:“你说什么?”   这下子他怎么跟张家交代。   刘爱红哭丧着脸推他说:“都怨你,把孩子逼走了吧。”   沈文华再疼孩子,也是自己的面子最大,说:“反了她了,那以后就别回来!”   一家子怎么混乱且不提,就说沈乔。   她坐的车终点站是新杭,从沪市出发五个小时,出站的时候天黑黝黝的,不过人倒是挺多。   她顺着人流往外走,到窗口买了张从新杭到浦化的票,时间很不巧,人得在火车站外熬一宿,或者住招待所也行。   沈乔没舍得花钱,把围巾裹紧,找了个两面能挡风的地方,拿背包靠着,预备生生熬过去。   但没多久就有些犯困,眼睛迷迷瞪瞪的。   模糊间,她感觉好像有什么在接近自己,猛地睁开眼。   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和她对上眼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离开。   只有沈乔自己被惊得捂住嘴,一颗心快从喉咙跳出来,心想是小偷还是耍流氓,或者两者兼有之。   她本来感觉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干,这会又有鼻酸的迹象,只得鼓励自己说:“我可以的。”   这话没多少安慰,倒叫她睁着眼到天明。   天亮,人明显更多,魑魅魍魉们也会收敛点。   沈乔上车后找了个空座坐下,把背包抱着,靠在座椅上倒头就睡。   白天相对安全一些,夜里她就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实在困得撑不住就掐自己一下,两天一夜才到浦化。   到这儿,才是路程的一半。   浦化是个市,还得坐两趟长途车才能到光明大队所属的县城,再坐拖拉机到公社,转牛车回大队。   这几段都是土路,沿途颠簸掉人半条命。   沈乔站在知青宿舍前的时候,已经是离家的第五天,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还得跟人打招呼。   光明大队的知青点原先住着不少人,不过陆陆续续招工、入伍、结婚、病返的都走了,现在只有六个人住着。   分别是沈乔、李丽云、张翠婷、王勇、张斌、李胜,共三男三女,因为空房间多,一人一间住着。   人少的话矛盾就少,彼此相处得还算可以,见她比原定时间早回来,不由得好奇道:“怎么没在家多待几天?”   来回一趟不容易,知青探亲每年就这么一个名额,好些人都是找理由多在家待上十天半个月。   沈乔路上已经想好借口,说:“我妈让我今年好好表现。”   这里头的意思,就足够人思量。   毕竟知青很多事情都是跟表现挂钩的,别的不提,就说现在大家最渴望的工农兵大学名额。   知青们只当她家里终于有门路让她回去,纷纷提前说:“恭喜。”   殊不知沈乔是为自己接下来要好好上工做铺垫,勉强笑说“可把我累死了,我先收拾一下睡一会。”   谁坐火车都累,没人看出她的异常。   沈乔是强撑着把屋子随便打扫过,洗漱好盖被子就躺下,一口气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说实在的,要不是肚子太饿,她压根不想起。   咕噜咕噜叫好几回,她才掀开被子,起身后下意识去拉抽屉,里面是空荡荡的。   本来该是放零食的地方,不过她回家前怕放坏,已经吃得一干二净。   是这一刻,沈乔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好像要迎来巨大的挑战。   她都顾不上垫巴点,先着手清点自己的东西。   去年秋收,她是拿钱补足工分的,分到三百六十斤粮,现在还有三百斤,虽然大部分是地瓜、玉米,不过吃饭问题暂时是不用愁,但她从前不是只吃这些,基本两天能煮一个鸡蛋,五天能泡一杯奶粉。   这都是靠家里供应的,以后只怕都没有,连明年的口粮估计都是问题,毕竟她那点工分压根不够用,手里头仅剩的五十二块三不知道能撑多久。   想到这,她也没空去计划什么将来,寻思还是积极参加劳动,争取先养活自己再说。   作者有话说:   有存稿,但我还在稍微修改,这几天都会更新,但还没有固定的时间。 第4章 劳动最光荣   在乡下,想养活自己是件容易又为难的事情。   因为方法很简单,只要有力气就行,但这恰恰是沈乔最缺乏的。   她本来就长得瘦弱,没多少力气,过去几年又没得到很好的锻炼,至今仍旧是每天三四个工分的水准。   按照去年的标准,全年一共二百多个出工日,要想在秋收的时候换足三百六十斤粮,就得保证每天都上工,不能像原来那样常常请假。要是想在口粮外有买日用品的钱,那就最少一天要六个工分。   说实在的,很为难人。   乡下无闲月,光明大队地处南方,三面是山,这个季节正是开荒的好时候。   荒地底下都是石头,队员们拿着工具挖掘,撬起来一块就扔筐里。   这看起来简单的事情,沈乔愣是做得磕磕巴巴,她戴着劳保手套去上工,起先是蹲着,后来觉得使不上劲,索性单膝着地为支撑点。   不知道是以为是什么泰山石,让人五官都在用力。   沈乔原先都只干轻巧的活计,反正是按劳算工分,也没人管她。   从家里过个年回来就上赶着出重工,其实还是引起人的关注,不管她想好什么样的借口,端倪总是初现,尤其是干不动活的时候,总有人明里暗里打听说:“沈知青,这好端端怎么上这来了?”   沈乔一概笑笑说:“我也应该好好锻炼锻炼了。”   再问就不肯答,反正她在大队的人缘一向就不算很好。   这也是前几年的事了。   虽然大部分知青,都会被家里人叮嘱不要在当地找对象,但现实生活上的压力和情感因素的双重影响下,还是有不少人选择结婚。   婚姻有时候像肉站买肉,大家总得挑肥拣瘦。   沈乔这样不能干活的在乡下其实不是很受欢迎,但她有两个优点,一是好看,二是家里帮扶,不少人家还是挺愿意上门说亲的。   但她当时是坚定地要回家,不管谁来提都拒绝,而且因为年纪小,言辞上并不是很委婉。   才十六七岁的人,没有大人在身边,能知道什么,拒绝好几家之后,那些她看不上乡下人的话就传出来,还有鼻子有眼的。   加上她平常确实不像其他知青们跟队里人来往,更是坐实这一传闻。   大队是个大集体,沾亲带故其实都是一家人。   像光明大队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姓郑,队里干部也都是。   这样的地方一向挺排外,一致针对起沈乔还是挺方便的。   不过这些都是个人行为,因为大队长郑冲吧是个刚正不阿、领导有方的人。   请注意,这里的“吧”不是语气词,而是人名的一部分。   沈乔之所以不大跟队里人来往、深居简出,其实也是源于这位大队长的警告,只是她从来没跟人提过。   在她来大队的第一天,大队长就私下里说:“你长得太好,再淳朴的地方也有坏人,平时一定不要落单。”   她那个时候才十五岁,骤然离家,对一切都很茫然,给吓得好几晚不敢睡觉,走路都一步三回头的,生怕出什么事。   同时也把这句话牢记于心,基本上没有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夜里睡觉房间都是门窗紧闭,再用椅子顶住。   也不知道是谨慎有效,还是本地风气较好,她至今还是很平安,毕竟别的地方偶尔会有些不好的事情传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她心里是很感激大队长的。   杂七杂八的念头翻来滚去,干活的速度自然更慢,沈乔拿着木棍半天,都没把石头撬起来,只能顺着边缘再挖一点。   这种时候,大件的工具都没用,弄不好还会损坏,都是公家财产,她现在可赔不起,只能用自制的木片一点一点弄。   木头和石头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让她忍不住想捂着耳朵,总觉得连鸡皮疙瘩都起来。   但现在可不是娇气的时候,她已经感觉自己要长水泡,下午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在对自己娇弱程度的估计上,沈乔是很少出错的。   她上工第一天,夜里就拿着针挑水泡,那种火烧火燎的痛感,一点没有影响她的睡眠,只是眼睛彻底闭上之前想:我现在也是挣七个工分的人了。   不过第一天就光荣“负伤“,第二天的劳动只会更吃力。   沈乔明显察觉到自己连挪动的脚步都像灌铅似的,明明前一天压根没怎么用过它。   而连脚都是这样,更别提手,一早上下来,只勉强拿到三个工分。   现在是开春,上工时间是早上六点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到六点,都是五个小时的上工时长。   这个时间其实不是固定得非常死的,想早想晚都可以,只要跟记分员打过招呼登记好就行。   但家家户户都是靠工分过日子,大家恨不得就住在地里,只有以前的沈乔总是在宿舍待着。   现在她没有这样奢侈的机会,只觉得度日如年,一个小时就像一天那么久,每次看手表时间都只过去两三分钟。   时间慢,进度也慢。   沈乔干的活其实比早上少,但记分员估计是可怜她,毕竟看着就孱弱的人,手套摘下来好像都渗着血,劳动态度值得鼓励,还是给她记三分。   这样,第二天的六分又保住了。   日子就像手上的水泡,长出来被挑破,然后慢慢愈合,反复摩擦之后会长成茧。   沈乔每天下工都会盯着自己的手看半天,小姑娘原来希望它是嫩滑的,现在是破天荒希望快点有保护层。   经过十来天的劳动,她现在已经适应大量的体力消耗,唯一的烦恼就是饭量也在逐步上升。   三百六十斤粮是大队的定量,不管你一年有多少工分,每个人都只能分到这么多。   搁以前,一天一斤沈乔是够吃的,甚至能吃饱,但现在是每天都饿得饥肠辘辘,又没有多余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只得自己忍着。   在这样的处境下,她收到了一个包裹。   说实在的,沈乔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同时为坚定立场,也不会再要家里的东西。   但这个包裹多少有点不同,是两个哥哥给她寄过来的。   正是邮递员隔五天来一次光明大队的日子,本地人几乎都生于斯、老于斯,很少跟外界联系,所以他一来就是直奔知青点。   赶上中午的休息时间,沈乔听见喊自己还有些惊讶。   倒是邮递员都是老熟人,还说道:“总算有你的包裹,我这一阵都没看见,还以为是弄丢了呢。”   沈乔心里已经嘀咕开,嘴上却说:“我才从家里来没多久。“   意思是没啥要需要寄给她的。   邮递员觉得这话也有道理,毕竟邮费也是钱,丝毫没有怀疑过真实性。   毕竟他在公社邮政局这么多年,能坚持六年来都给孩子寄东西的只有沈知青的家里人。   都说病床前无孝子,其实有个常年拖后腿的人,不管是谁都一样。   父母会老,兄弟姐妹会结婚,家里人口一旦多起来,谁还能管谁一辈子。   邮递员也不跟她多说话,把剩下几个包裹也到收件人手上,踩着自行车赶着去别的地方。   沈乔两手抱着包裹,跟其他知青们点头致意,进自己的房间。   一个院子里住着,大家有个默契,就是不打听别人家里给寄什么东西。   只是她一进去,李丽云忍不住说:“总算是来了,我还以为她跟家里人闹掰了。”   天地良心,这话是一点看好戏意思都没有,纯粹是真心实意的担心,毕竟知青点是吃大锅饭,出于集体意识,沈乔要是断炊大家总得搭把手,可谁的粮食不紧张,当然是盼着人人都富裕才好。   别人的想法,沈乔是没空管的,她小心翼翼把收到的东西打开,先拆封信。   和她猜测的差不多,这封信是来自于她二哥沈路,兄妹俩差三岁,从小最要好,一直没断过联系。   沈路先是指责她这种不辞而别的行为实在太让人担心,又道父母气得肺都快炸在被张家人好一顿奚落,最后说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随时写信。   其中虽然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但字字句句是关心。   沈乔看着寄来的东西,捏着信纸,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最后还是慢腾腾地收拾起来。   有吃的、有喝的,还有二十块钱——这钱有一半是她大哥沈道给的。   结婚的人,二嫂还怀着身孕,能伸出这样的援助之手已经很客气。   沈乔心里不是不感激,把这笔账记下来,寻思着将来要还。   这是她第一次记人情账,觉得好像是独当一面的标志之一,不由得反省起来。   其实两个哥哥一直以来对她都挺照顾的,但她好像没怎么回报过什么,还是把自己和父母当做一份子。   哥哥们也许不会计较,看在嫂嫂们眼里就是不懂事,毕竟人家跟你一没有从小长大的情分,二没有密不可分的血缘,凭什么对你好。   这样想着,沈乔不由得出门一趟,寻思着大队还是有几样特产,可以买来寄回去的。   作者有话说:   每天最少一更,就是时间还没办法固定,等隔壁的《禾苗》完结之后会有固定更新。 第5章 出场   光明大队在条件上,并不是土地十分肥沃的地方,不过天气比较好,一年到头没什么自然灾害,雨水充沛。   队员们靠劳动吃饭,不说家家富足,吃上饭还是没问题的,劳力多的人家还有点库存。   沈乔出知青点后直走,到路口后右拐,停在一栋石头房前。   她敲敲院门说:“冲婶在家吗?”   大队长虽然叫郑冲吧,但总不能管他媳妇叫冲吧婶,沈乔一向是这么叫的。   冲婶平常是不上工的,专门带孩子操持家里。   听见声说:“沈知青来啦?”   沈乔应声而入,说:“婶子在忙吗?”   开头总是要寒暄几句,两个人讲几句家常话才奔正题。   沈乔说:“婶子,您家里还有红糖吗?”   本地甘蔗种得好,每年年底的日子是熬红糖的好时候,是大队唯一的集体经济,家家都是不缺的。   像沪市,前几年都只有逢年过节才发半斤糖票,一口气三斤红糖是硬通货,很够面子的东西,但在光明大队,只要三块钱就能买到。   当然,现在不能叫买,是她送给冲婶三块钱,人家回赠她三斤糖。   这个作为回礼,也不算太寒酸。   沈乔从冲婶家出来以后,又到别家换了点菜干,沪市就是什么都要票,吃东西特别不方便。   她寻思着下一次邮递员来,就把这些寄出去,加上给父母的一共三份,不管这次如何,从前是她欠这个家的,该还的还是要还。   她大包小包到知青点,别人只当她是家里寄钱来又出去花。   毕竟以前就是这样的,东家换点鸡蛋,西家换点肉,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   沈乔也是馋鸡蛋,毕竟大锅饭没什么油水。   只是想到一个蛋要五分钱,去年一个工分才值四分钱,她还有基本日用品要保障,明年的生活费还不知道要落在哪里,就压根食不下咽,只能忍着。   要忍着的事情,岂止一两桩。   沈乔看着自己的手,生活果然是最残酷的东西,一点一滴在人身上留下痕迹,她现在每天扛锄头,已经熬过起水泡的日子。   不过该累还是累,她的体力就是缺乏锻炼。   她上工全凭口气撑着,有时候撑不过去,记分员再怎么放水都不行。   好比今天,沈乔一早起来就觉得不对劲,到茅房一看果然是来月事。   她每次来的第一天是最难熬的,倒吸口凉气还是去上工,换以前,她肯定是会请假的。   但现在不行,她走路的速度比平常都慢,到地里勉强跟记分员打个招呼,本来就比别人白的脸色更是难看。   连记分员都觉得不对劲,说:“沈知青,你没事吧?”   要说现在是讲生产的时候,谁要是不积极上工,大队干部也会有各种办法非叫你去,沈乔刚来那阵子,大队长也是试图叫她多劳动,可惜没几天人就累垮了,还到医院住过几天,医药费都是队里掏的。   从那之后大家就知道,这位沈知青确实体弱,勉强不得,大家哪怕看得出她是个不勤快的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实在是怕麻烦。   但现在不比当年。   沈乔深呼吸说:“我没事。”   记分员其实心里也嘀咕,琢磨着她年后也不晓得哪里不对劲,天天积极出工。   要不是怕人出事,他也不打算多管,还是嘱咐一句道:“要是撑不住马上跟我说啊。”   沈乔点点头,蹲下来捡着地上的石头。   没过多久觉得头有点晕,站起来扶着树喘气。   缓一缓,她打开水壶喝了一口红糖水。   这个钱毕竟是不能省的,油盐糖本来就是补充体力的重要东西。   水壶是军用的东西,效果很好,这会喝进去还是温的,这种微微出汗的时候正正好。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样,沈乔觉得自己好不少,她深呼吸几下,接着干活。   看在这种坚强意志的份上,记分员给她写两分。   沈乔回头看,心知这都是多的,感激地点点头,寻思下午说不准连这些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还出在最近油水少,本来就不健康的人,高强度劳动,营养却没跟上,想想去大队长家里换鸡蛋。   正是午休的时间,郑冲吧也在家,看她小脸蜡白心里一惊说:“你没事吧?”   不管在哪个大队,知青有个好歹都是件要紧事,公社三令五申要好好照顾,他也是觉得他们背井离乡怪不容易的,来的时候年纪又都不大,不像别的大队那样为难人。   沈乔看不见自己的脸,自然不知道多吓人,她笑着说:“没事,我就是来问问,家里有鸡蛋吗?”   知青点有养鸡,不过每次都是蒸鸡蛋羹一人一勺,她分不到什么,要是想吃还得跟人换。   郑冲吧对家里事不大清楚,把位置让给自家媳妇。   冲婶是女人,一看就知道她怎么回事,问道:“还有红糖吧?”   沈乔是有的,拿着鸡蛋回去和红糖煮成一大碗。   吃饱之后果然觉得精神好很多,这种饱腹感是好多天都没有的。   不过她下午是打起精神要去上工,记分员却给她安排新的任务,说:“沈知青,大队长叫你到小河边去找郑重。”   郑重?   沈乔到大队毕竟是第七年,虽然不大跟人来往,但人还是都知道的,心想好像没听说过这名字,面上不由得带出来,但听着的人其实都知道。   知青李丽云看她没反应过来,扯一下说:“这是给你送工分。”   沈乔迟钝道:“啊,是那个啊。”   有些恍然大悟。   大家都是一个知青点住着,当然更知道彼此的身体状况,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坚持上工,李丽云还是赶紧推她说:“快去吧。”   沈乔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走着,来到小河边。   作为大队最重要的水源地,为防止即将到来的雨季淹没所有,每年这个时间都得掏泥沙。   这个活可不好干,人得站在到膝盖处的水里,弯下腰一整天,手脚都能泡得发白。   沈乔今天的状态肯定是不能进去的,当然,给她安排这活也不是让她来做,而是现在水里的郑重。   口口相传给他起的名字叫“送分童子”,导致沈乔没第一时间想起来他的大名来,甚至记忆里也是对这个人印象不深。   她此刻打量着人看,黝黑的皮肤,一看就矫健的身躯、有力的臂膀,动作有条不紊,下巴处有两滴汗,眉头好像永远是皱着,沉默寡言又有点严肃,不管看见什么好像都不太好奇,哪怕她就站在这儿,也是不闻不问。   沈乔想想叫他说:“郑重,大队长叫我来找你。”   郑重抬头看她一眼,没有什么表情又低下头。   沈乔从没跟他打过交道,只觉得跟听说过的差不多。   她不擅长交际,只得愣愣站在一旁。   郑重也没管她,掏出的泥沙丢到盆里,攒够之后泼在岸上,这些以后可以做肥料。   他动作流畅,同样的时间上工下工,可以挣十几个工分,这还是有人拖后腿的情况下。   按照规定,除开农忙时期的大包干,每个人每天的上限就是十个工分。   但队里总是有那么多活,也不能罔顾人家的劳动,为平息异议,大队长专门把一些劳力少的人家安排跟郑重干活。   说白了就是占他一点工分,不然年底人五劳五分下去,占的是整个大队的工分,为此大家默认郑重每天可以拿十几个工分,可以说是各有好处。   可沈乔心里觉得挺不落忍的,人家辛辛苦苦一整天,她就来摘桃子,怎么想怎么不合适。   就是左右看着,好像没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毕竟要是真勉强自己到水里,明天说不好又得上医院住两天。   当然,郑重其实没有看着那么惨。   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反正这点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要来的人不打扰他就行。   两个人一个在树下,一个在水里,好像在比谁先开口。   沈乔好几天没有这样的休息时间,她最后选择坐下来,靠着树发呆。   天空很蓝,太阳很灿烂,人忙碌的时候真的没有空欣赏这些。   小河缓动流动,清澈见底的水下偶尔有两尾鱼划过,风吹过的时候留下波纹,树的倒影都变得歪歪斜斜的。   真好啊。   沈乔叹口气,听见下工的锣声想起,站起来拍拍屁股。   郑重也是一分钟都不肯多干活的。   他大步往岸上站好,本来想把裤子脱下来拧一下,就看到不太熟悉的知青盯着自己瞧,只得随意地甩甩水,想着快点回家喂猪。   说真的,同龄的男生里,沈乔是很少受到无视的,尤其是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那真是激起人无限的保护欲。   她茫然摸着自己的脸,最终还是开口道说:“郑重。”   叫一声就没下文,郑重弄不懂这个女知青要做什么,蹙眉说:“有事吗?”   沈乔也不擅长和别人搭话,把手帕包着的饼干拿出来,说:“请你吃。”   纯小麦做的东西,分量很实诚,买的时候还要给粮票的,是很顶饱的东西,关键是味道还好。   不过大队人哪里有粮票,他们也用不着发。   家家的粮食都是金贵的,郑重后退半步说:“不用,谢谢。”   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乔是真心实意想感谢,一急直接塞他嘴里,这番动作后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索性鞠躬说:“谢谢。”   然后一溜烟跑没影。   郑重是下意识咬住,能感觉到味道一点一点在嘴里化开,还挺甜的。   他伸手捏住,盯着人的背影,把剩下半块一口咬碎吞下去,神色莫测。   作者有话说:   二月开始会定时双更,但这几天的更新时间还不是那么稳定,大家可以收藏了,攒攒再看。 第6章 好奇   急速跑出三百米,沈乔就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来气。   她扶着树站好,不停深呼吸,总算能看见眼前的东西,心想再这么下去可不行,还是得稍微花点钱在吃饭上。   她盘算中手里头那点紧巴巴的钱还要怎么用,慢慢走回知青点。   今天轮到女知青张翠婷做饭,她正在摆桌子,见人进来说:“回来啦,下午怎么样?”   沈乔点点头说:“挺好的。”   居然这样吗,张翠婷若有所思道:“大家都说郑重很难相处。”   她体力好,一直是能挣九个工分的人,这种蹭分的好事从来没轮到她头上过,而且大队人多少排外,哪怕有名额也是优先给队员们。   要不是沈乔的身体不好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只怕也不会给她。   但她其实也不是很想要,想到下午白蹭人家三个工分,就很过意不去,为郑重辩白道:“不是,他人很好的。”   其实他俩压根没说上话,纯粹是她的私人看法。   沈乔也算是知青里的老同志,知青点的几个人里数她来最久,除开不爱劳动外,她本人还是颇具良好品德的,比如在每个人初来乍到的时候都很照顾,因此张翠婷还是挺愿意相信她的话的,说:“那估计是以讹传讹。”   毕竟众所皆知,郑重在大队的人缘可算不上好。   沈乔也是这么想的,左右看说:“他们还没回来吗?”   下工时间是一样的,负责做饭的人也不会提早,毕竟是关系到工分的事情,照理应该大家都在的。   说起这个,张翠婷有几分高兴,说:“去挑猪崽了。”   这可是每年开春的大事,好的猪崽关系到年末究竟能吃上多少猪肉,他们头一年什么都不懂,差点把猪养死。   沈乔也是雀跃,不过说:“又得打猪草了。”   养猪的人家,可以分到两分饲料地,可惜这会口粮精贵,大家都舍不得拿种出来的东西喂猪,只能到处打猪草。   方圆几里地是寸草不生,大家只能跑到更远的地方去。   知青点六个人,光伺候这头猪都够呛,谁想想都叹口气。   张翠婷看她的表情就好笑,说:“还是跟以前一样,我替你去。”   以前沈乔是没少给她点东西,这才好意思叫人家给自己帮忙。   现在她是自顾不暇,只能说:“今年恐怕我都得自己去。”   未尽之意很明显,心想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的窘迫也瞒不住太久。   都是长着眼的人,其实都看得出来。   张翠婷小心翼翼试探道:“沈乔,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说的。”   沈乔微微摇头说:“我自己还可以解决。”   起码目前来看,工分还是有保障。   张翠婷也就不再多问,毕竟大家也日子也就过得去,搭把手可以,没有上赶着的道理,她示意道:“我看你很不舒服,还是先吃去休息吧。”   就说这几句话,表情越发苍白。   大锅饭,本来都是人到齐才吃。   今天是没办法,沈乔盛得比平时更少,吃过以后说:“那我先回房。”   进自己房间,她泡了杯牛奶,又额外吃了两块饼干,换好衣服后洗完脚钻进被窝。   本来她是应该洗澡的,不过实在是撑不住,没多久就觉得眼皮沉沉。   每个月都是月事第一天最难熬,之后就会好很多。   第二天,沈乔醒得特别早。   她估摸着是昨天睡得太早,在床上打好几个滚,掀开被子起身。   天还没怎么亮,她进厨房把火升起来,煮了一碗桂圆红枣加鸡蛋。   这些东西已经是很难得的,她藏在罐子里好一阵,就为每个月的这几天。   说真的,味道其实甜得有些腻人,吃完连灌两大杯水才能缓过来。   沈乔原来也不喜欢,但想到红枣是家里省下来给她的,才每个月都在吃。   她叹口气,想到自己寄出去的包裹还没有回音,脑袋开始放空。   人在冷静下来之后,好像是两种情绪在反复拉扯,她开始担心起自己的不告而别,会不会给家里带去什么影响。   钢铁厂就是个小社会,职工们多数是认识的,很多人在家属院都是一二十年的街坊邻居,更别提张家已经算是小有头脸。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沈乔没办法大声说出来,她生于一个子女不能对父母指责的年代,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是他们让事态变成这样的。   她洗着碗,陆陆续续知青点也有动静。   第一个是今天喂猪的王勇。   昨天才带回来的小猪崽,二十块钱是大家凑的。   他们是集体户,按规定最多可以养两只,以前没经验,一直都很怕养不胖,都是一只,今年破天荒有两只。   两只,那过年一个人少说有四五斤肉吃。   沈乔咽口水,都不嫌它们身上有点味。   大家看着猪窝的眼睛都在发光,一整个早晨都在畅想。   有美好未来总是让人兴致高昂,沈乔觉得自己身上那点不舒服都退去,往地里走的脚步轻快许多。   记分员一直在等着她来,说:“沈知青,你今天还是去河边找郑重。”   这种白蹭分的好事,连着有两天也算是少见。   主要是对知青们来说,大队也有些心照不宣的内外之分,对大家来说,郑重姓郑,便宜当然是只能给自家占。   沈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过还是说:“好,那我去那边。”   只是路上在心里嘀咕着。   她还是到昨天的地方,站在树荫下,小心翼翼伸出手。   春分时节,水还是挺冰的,起码她一碰就抖抖。   郑重好像没看到她,或者是当做没看到,弯下腰掏着泥沙。   然后放到浮在水面上的盆里,等满之后涉水倒在岸上,如此反复。   整条河是他的包干区,本来是两个成年男人干的活他一个人完成,按道理是每天记二十个工分。   可惜规定不允许的,最多只能给他记十五分,剩下的得分给别人,这样才叫“公平”,看客都觉得有点委屈。   沈乔站着看了一会,忽然有个主意,扭头朝知青点走。   来蹭分的人多半是这样的,有的还会搭把手,更多的是转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郑重也不在意,他不喜欢亏欠别人,哪怕只是一块饼干,这才主动跟大队长提出。   平常他很少对这些表现出抗议,因此难得一次,大队长也没反对,不过眼神好像是挺有些别的想法。   郑重瞧得真真的,但也没空琢磨,有那些时间,还不如多挣点工分。   只有沈乔去而复返的时候,他才抬起头看一眼。   两个人视线正对上,沈乔拿着麻绳说:“郑重,你把绳子绑在盆上,我拉过来吧。”   她也是看到盆上有个铁环,才灵机一动的,这样起码可以省一点时间,也算她帮上忙。   郑重可有可无点点头,以自己的大腿为支点,做了一个简易的滑动装置。   沈乔看他的动作,蹲在岸边拉绳子,拿到盆之后一倒,再原样系好给他。   如此反复,效率确实有所提升。   郑重原来听说过这位女知青,是个再娇弱不过的人。   路上也见过几次,毕竟大队就这么大,印象里长得也是风吹就倒。   但就现在这么看来,好像风言风语也有失偏颇。   不过跟他也没关系,还不如干活是正经的。   他一把拽过漂浮着的空盆,看到里面多出的东西,侧过头看 。   沈乔有些紧张地抿着嘴唇看他,毕竟这人看着像是不轻易接受人好意的样子。   但她还是说:“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带盖的搪瓷杯东晃西晃,估计已经洒出半杯。   残留的泥沙沾在上面,给喜庆的大红花留下痕迹。   郑重沉默不言,一口喝掉,居然还是温的,又原样放回去。   沈乔见状松口气,心想郑重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她主要是过意不去,觉得今天这样手动几下,就能有六个工分,跟白来的都差不多。   郑重其实是怕麻烦,又不爱说话,心里觉得与其跟她掰扯要不要喝,不如直接喝来得干脆。   他从小力气大,壮得跟头牛似的,脾气也有点像。   沈乔看人家那利索样子,又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她甚至用手稍微比划,惊人发现郑重的肩膀好像有自己的两倍宽,即使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都穿着单薄的衣服,露出的手臂鼓鼓,一拳估计能打死一个她。   这样说起来,那些传言好像又有可信之处。   沈乔的手机械性地动着,微微有些走神。   大家都说,郑重要不是当年年纪小,早就去劳改了。   才十一二岁的人,打架斗殴毫不手软,听说是差点把人打得半死,要不是家里人帮着协商赔偿,他估计早就完蛋。   当然,后果就是他虽然父母家人都在,但实际上已经不被承认,他在这个家族为中心的大队,好像隐隐被驱逐,过着自己的日子。   可是沈乔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起码在她看来,郑重不像是这样的人。   她心里陡然升起好奇,殊不知事态的发展都源于此。   作者有话说:   要过年,每天都有事情做。   但是2号开始会稳定双更的,大家可以再攒攒。 第7章 接触   下午,沈乔还是到河边干活。   临出门前,她多带上一壶水和两块饼干,据她观察,郑重好像就是不知道疲倦似的,连歇一会的念头都没有。   但是人和机器怎么能比,甚至机器都需要时不时停下来上上油,这种行为无疑是在消耗自己。   作为一向很心疼自己的人,沈乔觉得还是应该对人家多表达一下友善,毕竟平心而论,她就是在占人家便宜。   她背上自己的小挎包出门,到的时候郑重已经开始干活。   中午这段时间是春日的艳阳天,这个时候站在水里,能减轻那股子寒意。   沈乔不由得懊恼,心想她倒是约定俗成,按时间上下工,都忘记人家这是包干,干完就行,当然是越快越好。   她站在岸边,小心翼翼搭讪道:“郑重,你吃午饭了吗?”   郑重头也不抬,说:“吃了。”   就这么截断话头。   沈乔也不是很擅长开腔的人,只得蹲下来,做和早上一样的事,心想刚吃过午饭,饼干还是再晚点吃。   两个人都很沉默,一时无语。   说真的,沈乔并不是不爱讲话的人,她是受宠爱长大的孩子,生来颇有几分活泼,即使是在知青点里,也不是难相处的人。   但男女有别,她没多少和陌生男人交流的经验,有心想建立一个较为友好的关系,也是有心无力。   她盯着湖面看,微微有些走神,以至于错过拉绳子的时机。   郑重本来觉得和她配合得挺好的,毕竟来蹭工分的人能帮上这么大的忙可很少,见状不由得说:“沈知青,我好了。”   沈乔这才反应过来,连连道歉说:“不好意思啊。”   觉得言语不够诚恳,转回去的盆里多出水和小饼干。   郑重微微蹙眉,他这一生没接收过多少善意,最怕就是和人有牵扯,常常觉得自己是孤狼一匹,最好年头年尾都不要跟他打招呼。   他原样还回去,说:“谢谢,我不饿,也不渴。”   人是血肉之躯,沈乔以己度人,觉得他估摸着也是累的。   毕竟挣工分的人家,谁又是不累的呢,不过是为口饭强撑着。   她真诚道:“吃一点吧,我特意给你带的。”   漂亮姑娘这样真心实意,一向很少有人能拒绝,郑重抬头看她,想起来这位知青刚来大队时的名气,多少同龄少年人,一天要从她干活的地方路过百八十次。   只看她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就恨不得帮她把所有事情都做了,这样的神情,好像你拒绝,她下一秒就会有泪珠滚落。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铁石心肠的,说:“不用了,谢谢。”   好像婉言两个字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沈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不是脸皮极厚的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而毫不在意。   她把东西收回来,放在一边,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   日头西斜,下工锣响。   她没有先动,等着郑重的反应。   郑重急着回家喂猪,直起身来,正和她对上眼。   沈乔眨巴两下眼,话到嘴边又收回来,生怕拖累他想赶工的心 。   郑重是觉得这位沈知青还是挺勤奋的,可见传闻总是半真半假,不过他还有事,可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头一次率先开口说:“明天再干吧。”   沈乔当然是累的,点点头说:“好。”   心想难道明天还是他们俩搭伴吗,真是件怪事,郑重可是个香饽饽,哪有人天天啃的,一个月能有一回都算是不错。   郑重这才大步上岸,他裤腿本来是挽到大腿处,不免还是沾上水,光着脚丫站在河里,想想石头估计都很咯人。   他脚底直接在河边的杂草里碾来碾去,然后穿上草鞋,脚指头大剌剌地在外头,叫人家一眼就看到在渗血。   沈乔惊讶道:“你脚好像受伤了。”   郑重浑不在意,说:“嗯。”   就这么轻描淡写吗?   沈乔起个水泡都得对天流泪,第二天扛锄头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坚强,又是忍不住心酸,这样比起来的话,她犹豫着说:“那你回去记得涂点药。”   涂药。   郑重又想起来她是城里的娇气姑娘,在大队,头天生完第二天就得下地,这点小口子明天就能长出来,没听说过还要涂药的,不过他也没打算讲讲自己的心路历程,只随意点头说:“嗯。”   着实是沉默寡言一个人,沈乔有点受挫,她茫然地眨着眼睛,想想说:“那我先回去了。”   总算是要回去,郑重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他肩膀都送下来,在裤腿上拧一下,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好像滴在沈乔的耳朵里,她被迎面的风一吹,不自觉抖一下,春寒料中,她再次鼓起勇气,猛地回头说:“郑重,你吃饼干吗?”   嘴唇紧张抿着有些不安,一双眼里好像饱含着种种情绪。   郑重养过一只小狗,有条腿是瘸的,那年他本来自己都过得艰难,还是从碗里拨出一口饭给它吃。   收留它的时候,好像就是这样的眼神,叫人没办法把它关在门外。   有那么一瞬间,郑重的心被触动。   他甚至都没清晰认知到自己的念头,就已经张嘴说:“吃。”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但已经不好收回来,略有些僵硬说:“谢谢。”   沈乔心里松口气,笑盈盈递给他,说:“很好吃的。”   她手里头也就剩这半斤,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挥挥手就跑。   其实饼干没放好,沾上水汽多少有点软,郑重觉得进口就化,还是昨天的味道,连着两天都有饼干吃,他可从来没试过,心想这个女知青不多挣工分可不行,哪里活得下去。   他转身走人,本来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拐个弯。   郑冲吧也才刚到家没多久,看到人来有些惊讶。   毕竟两个人原本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但这可是一连两天,真叫人觉得稀奇。   他边拍灰边说:“阿重来啦?”   郑重也没寒暄,说:“九叔,明天还是跟今天一样。”   跟今天?   郑冲吧一时没反应过来,“哟”一声说:“你是说沈知青啊?”   郑重点头,觉得话到这儿也差不多,打算走人。   郑冲吧本来是知道他的脾气,向来很少拽着他多说话,今天不得不开口道:“阿重啊,沈知青迟早是要回城的。”   满大队的人都看得真真的,家里那样关心的姑娘,下乡六七年还没结婚的也就她一个,这人,早晚是要走的,要是太上心,将来要吃大苦头的。   郑重半点没揣测到别人的心思,说:“最近吗?”   最近的话,那就不用带着她干活了。   郑冲吧心想,长得好的小姑娘就是不一样,连郑重这种木头人都能吸引,年轻人真是不到最后不放弃,那他也无话可说,只道:“不是,那最近都给你们排一块吧。”   郑重达成目的,说:“谢谢。”   然后就回家喂猪去。   倒是冲婶在旁边听着,说:“什么意思,阿重对沈知青有意思?”   目前看来也只有这个可能,不然从来不对搭档提出意见的人,连着两天都主动来指定。   郑冲吧也是这么想的,说:“其实沈知青人不错,要是不想回城就好了。”   队里人多少爱说沈知青看不起乡下人,但他觉得人家是城里来的,一门心思想回家有什么不对,毕竟谁都不想一个人嫁在外地。再说,本来按照规定,大队应该保障知青们的基本生活,工分不够也得让她吃上饭,这些年不占队里便宜的也就这一个。   冲婶也是这么想,说:“上次咱家燕子生病吐在她身上,也没见发脾气。”   那衣服一看就没穿过几次,换个人脸都能拉下来,哪能像她还给孩子拿糖吃,小声哄着。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想回城这点,已经大大的不合适。   老两口对视一眼叹口气,觉得郑重这孩子也很不容易,之后还是再好好劝劝。   倒是郑重没想这么多,他到家之后也不换衣服,直接穿着去喂猪。   才到家没几天的两只小猪崽,吃得不多,反倒是鸡鸭们嗷嗷待哺,一进去养牲口的两间屋子是连着的,哪怕经常打扫也散发着淡淡的味道。   他把地上的脏东西扫起来,堆着回头可以做肥料,这才进屋换衣服,洗手以后把火升起来。   他干的都是力气活,一年三百六十斤粮压根不够吃,好在挣的工分多,还可以跟人家换。   一顿饭都要煮一大锅,怎么简单怎么来,连菜都只炒一个,热锅烧油后倒下去拌一拌,加点酱油和盐就行。   吃过饭,趁着天还不算大黑,他背上箩筐出门去打猪草,这活一般都是孩子在干,早上天擦亮那会全是小毛头,吵得很,他从不扎这个堆。   夜里头什么都好,就是偶尔容易撞见点事,他耳朵尖,黑灯瞎火里听见“沈乔”两个字,不自觉停下脚步。   他往角落里一躲,待听完是什么事,神色不变往前走,心里有什么就没人能猜得透。   作者有话说:   每天晚上八点双更~ 第8章 公社   之后的几天,沈乔都是跟郑重一起干活,理所当然引起一些非议。   要按以前,郑重这个“送分童子”是雨露均沾,大队长给他安排的搭档向来不固定,都是均衡着来。   但现在一连好几天都是,这叫什么意思啊。   很快有人去找大队长反应,最激烈的就是郑重的妈李红娟。   李红娟在光明大队也算是个名人,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郑俊峰是大队唯一一个六十年代中专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的人,娶的又是城里干部家庭的姑娘,老郑家的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好不知道多少。   唯一能算这个家不体面的地方,就是小儿子郑重。   和老大生来聪慧不一样,这个老小多少有些不大机灵,只有生来力气大,干农活是一把好手,要说在乡下也是个大优点,可惜太爱闯祸,十来岁的时候借着亲哥的名义,就骗人家小姑娘私定终身,差点把哥哥的大好前程给搅黄,连累全家掏家底给摆平。   打那以后,郑重就是自己过日子,但不妨碍李红娟对这个儿子还是挺关心的。   她上门来找大队长,也是句句为他考虑说:“咱们这儿不一样,男男女女凑一块,传出去多少不合适,我们阿重本来名声就不好,将来还要说媳妇的。”   这话说得是真好啊,不熟知情况的人都得赞一句周到。   但当年内情如何,郑冲吧多多少少是知道的,嗤笑在心里,面上说:“咱们是新社会,只讲究合理分工,少说些儿女私情的话。”   李红娟知道郑冲吧一直看不大上她,但她也不在意,心想谁过得好谁知道。   她现在是讲究人,派头也得跟上来,说话都很斯文,道:“沈知青也不困难,我的意思是,阿重还是多帮五叔这样的人家干活。”   郑冲吧心想,现在轮得到你教我做事。   他脾气也不是很好,不冷不淡说:“我会看着办。”   李红娟无功而返,到家就发脾气。   她有四个孩子,老大郑月萍嫁得远,老二是在县城的郑俊峰,老三郑月香嫁的是知青刘潘文,一直在娘家住,剩下的就是自立门户的郑重。   郑月香结婚六年,有两个孩子,她男人还算勤快,但算起来还是依仗娘家父母多。   相对的,也都是她照顾父母。   她看亲妈这样子,说:“妈,老四反正也不听我们的话,你何必管呢。”   要她说,这都不能算一家人了,明面上摆着的事情。   李红娟不高兴道:“他不听我就不管吗?我要不管他他就出事啦。”   能出什么事,郑月香捉摸不透,说:“咋的了?”   李红娟一脸大事不好,说:“就那个沈知青,我是一点都看不上,要是嫁给老四还得了。”   郑月香迷茫道:“他们要结婚了?”   真是木头脑袋,整个家也就老二还是个聪明的。   李红娟无奈道:“不然老四凭啥天天带他上工。”   谁都知道是件好事,她还特意去翻过记分本——为公平起见,年尾也都会公示的,谁都可以去看。   沈知青这几天记的可都是八个工分,以前蹭工分的人最多给五个,这还不能代表什么吗?   郑月香心想,那么漂亮的姑娘,老四开窍也不是不可能,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留在大队。   多半是不愿意的,她不想去插手这些,也劝不动亲妈,只是背过头跟男人嘀咕说:“我瞧着沈知青也就是利用老四,哪可能跟他有什么。”   刘潘文自己也是知青点出来的,算起来他和沈乔还是同年来的,两个人还算熟悉,他知道得也更多,说:“沈乔不是这种人。”   回城的好几位男知青都向她表达过好感,人家要是想利用,那些人可比这四分钱一个的工分值钱得多。   郑月香略有些醋意道:“你就知道了?”   别以为她不晓得,丈夫有阵子眼睛也是黏在人家身上。   都是没结婚时候的事情,刘潘文无奈道:“她这么漂亮,能利用的人多着呢,你听说过什么没有?”   当然是没有的。   郑月香撇撇嘴道:“反正你也别去多嘴,就这样吧。”   刘潘文现在是吃岳家的饭,也闭口不言,不过倒是注意到大队多多少少都有些流言,主要是针对郑重和沈乔之间的。   按照群众雪亮的眼睛来看,两人之间必定有些什么。   不过他们都是很少跟人来往的类型,至今都还没听说。   当然,要是谁留心看一下两个人干活时候的样子,必然会发现他们还不是太熟。   沈乔其实多少知道郑重的心理,他想要一个省事能帮上忙的搭档,又不喜欢欠人情,两样加起来她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现在也不再试图跟人家搭话,只是为巩固交情,每天请人家吃一块饼干,反正给完她就跑。   但饼干就半斤,统共那么几块,总有吃完的时候。   赶上清理河沙的工作收尾,沈乔挑一天赶集日,决定去一趟公社。   公社离大队走路就半个多小时,沈乔是自己出门的。   毕竟沿途都是农田,这个点上工的人很多,来往都是大道,一眼望过去连藏人的地方都没有。   她慢腾腾走着,身后背着个筐,心里想着要买什么,毕竟就那几十块钱,可不得精打细算。   公社逢五逢十有集,原来停过一阵,但前两年又恢复,一定程度上允许自由交易。   但米面粮油的是不要想,山货副食品还是挺多的。   沈乔走着看,非常需要的东西倒是没有,径自往供销社去。   公社的供销社,占三间店面,进去就是玻璃柜台,看得见琳琅满目的货物,售货员背后又是一整面墙的大柜子。   她一眼就看到柜面上的靛蓝色棉布,寻思自己还有三尺布票,不多不少做件五分裤还是够的。   她心疼地递出去,说:“姐,给我剪一截。”   售货员三下五除二,又说:“还要别的不?”   沈乔有几张快过期的票,说:“我去别的柜台买。”   布票、食品、日用品都不是在一起的。   沈乔还要帮几位知青也带东西,拿着本子一样一样买过去,忽然回头看一眼,觉得好像暗中有人在窥探。   但这种视线她还是很熟悉的,只蹙眉加快手脚,把箩筐背上走。   还别说,上肩有点分量,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走着。   公社还是有几条主干道,逢集日人不少。   沈乔穿梭在人群里,到大道上觉得背后有脚步声。   但这么大一条路,有人不足为奇。   她平常就有些疑神疑鬼,反而克制回头的欲望。   不过她没什么动静,别人有。   后头推推搡搡的声音,有人咳嗽一声喊道:“沈知青。”   沈乔不能装没听见,回头看都是大队里人,说:“你们好。”   有的人她叫不出来名字,只有一个郑明光还算说过两次话。   郑明光一颗心砰砰跳,挠着头说:“你也来赶集啊。”   沈乔浅浅地笑,这种事情她还是挺习以为常的,说:“对啊。”   就是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郑明光也知道她向来是这样的脾气,几个少年人是觉得她今年好像更愿意跟人说话,心中忍不住想靠近,这才特意蹲守她去公社的日子。   他代表说:“我们也是要回大队,一起走吧。”   大路朝天,沈乔也不能说什么,只道:“行啊。”   不过她还是走得靠前些,看得出没什么想跟人拉近关系的欲望。   这时候哪怕是夫妻都不会挨着走,更何况是年轻的男男女女,她的态度倒也称不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看起来,就是相安无事。   颇有段距离之后,前几天听见郑明光几个人“密谋”的郑重还是紧跟着。   本大队风气不错,那是仰赖于大队长的谨慎,但外头的世界可不一定,尤其是沈乔这样的长相,他并不算是个热心的人,只是今天恰巧也要到公社买东西,这才跟上。   不过跟是跟,不肯往前多跨一步,尽量避免对话。   沈乔不知道有个人担心自己,她走着走着累得慌,停在树下说:“我想休息一下,要不你们先回去吧。”   郑明光几个人就是冲着她来的,说:“没事没事,咱们一块走有个伴。”   沈乔心想自己不是很需要伴,忽然觉得郑重那样不爱搭理她的也挺好。   但她着实是走不太动,主要是肩膀累得慌,手捶着捶着以为自己是眼花,不由自主踮起脚尖看。   定睛一看,就是郑重,她惊喜地挥挥手叫道:“郑重!”   跟身边的人比起来,这个人好像更给她安全感。   声音太具有穿透力,女声清亮,想当做没听见都不行,郑重只得朝她走过去,说:“沈知青。”   沈乔高兴道:“你也去公社吗?”   郑重平淡道:“嗯。”   这话也就是沈乔不大清楚,其实队里人都知道他挺抠门的,别看挣得多,压根不咋花,至今都住的是四面漏风的土坯房,每天就是上工,去公社的时候屈指可数。   郑明光狐疑看他一眼,不知道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但看他静静站在一边,沈乔没再跟他说话的意思,他也没有跟任何人搭话,又好像跟以前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9章 裤子破   树是本地最常见的那种,枝叶繁茂的,这种天气里不由得有些阴凉。   沈乔站一会就觉得受不了,说:“休息好了,我们走吧。”   她动的时候先是摸一下自己的肩膀,觉得好像有破皮的迹象,毕竟手是已经稍微适应劳动,但其它部位还没有得到锻炼。   她在心里叹口气,手上一用力,用了个空。   郑明光已经看出她的吃力,趁机抢过去说:“我帮你背吧。”   这殷勤叫他献,同来的几个哥们哀叹自己的眼见力不够快,心想说好的公平竞争,这小子抢先一步,气得直想拍大腿。   但沈乔一点也不想接受,急着想夺回来,一叠声说:“不用不用。”   她下乡那会才十五,也不大懂事,接受过一两次别人的帮忙,完全不知道劳动力在大队是多重要的事,惹得好几家的大人都对她不满。   郑明光当然得拒绝,说:“我来我来。”   两个人抢着那劲,背带都快被扯断,中间还夹杂着其他人,好像这个筐是什么宝贝。   郑重本来还在思考怎么忽然就站在这,寻思应该打个招呼就走,被眼前的乱七八糟打断。   他横插一手直接拿走,随即大步往前走,看背影就透露着六个字“不要跟我推拉”。   沈乔一下子觉得这样的性格也挺好的,赶紧跟上去小声说:“谢谢!”   郑重没什么表示,对他来说这点重量压根不算什么,毕竟他挑着百来斤的担都可以走十几里地。   倒是郑明光有些嘀咕道:“好端端的,怎么多一个他。”   别说是年纪差不多的人,满大队谁都及不上郑重的能干,他自己也是满工分的好劳力,比起来还是差一筹。   边上的人迟疑道:“不会大家说的是真的吧?”   大队最近甚嚣尘上的就一件事,郑重对沈乔有意思。   不然凭什么每天给她八个工分,是个人都不愿意。   郑明光不大愿意相信,说:“怎么可能。”   又想到长辈们说过的话,道:“郑重可不是个什么好的。”   十几岁就知道骗小姑娘,要是搭上他还能有什么好,郑明光觉得自己是不如他能干,但论人品周正还是一等一的。   几个哥们还是挺认可这句话的,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正是相看的好年纪,目光不由得落在长相出挑的姑娘身上。   从前是觉得沈乔想回城,但今年队里还有另一则传言,就是她已经被家里放弃了。   别看大家很少往知青点走,但这么大点地方可没有秘密,一举一动很快就能传遍。   沈乔今年忽然开始努力上工,也没见收什么包裹,种种表现已经很能说明什么——其实这在知青们来说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一个人长年累月能得到家里无条件的帮助才是最少数的,哪怕是最亲密的家人,只付出的人也是很辛苦的。   因此,大队青年们决定趁此机会,发动“进攻”。   他们面面相觑,以郑明光觉得自己的可能性最大,毕竟他自认长得还不错,家里条件也可以。   当然,他也是有分寸的,进大队就不再跟着沈乔走,毕竟风言风语有时候能杀死一个人。   哪怕是郑重都知道这个道理,能看见村口的树就把箩筐还给她。   沈乔手心一沉,跟他道谢后抱着往知青点跑。   没什么特殊情况,大家本来都是要上工的。   她到的时候只有自己,索性到厨房把火升起来,做上饭。   大家一个院子里住着,她体力不好,很多时候都是大家帮忙。   从前她都是拿手里的东西出来贴补,现在没有就只能帮大家多出力。   做饭、喂猪、喂鸡鸭,本来都是轮流做的活。   但她今天有时间,一口气全给干完。   李丽云他们回来,看见说:“辛苦你啦,沈乔。”   大家对大队来说本来就都是外人,要是不团结起来,这日子真是没法往下过,哪怕是以前最多住过二三十人的时候,有矛盾也是一致对外。   沈乔也有不少朋友同学插队在别处,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还是挺多的。   她人际交往上的大多数都是离家之后才历练出来的,人情世故上不能算老练,起码是不讨人厌。   她这会不好意思道:“那天猪草还是你帮我打的。”   都是相互帮助嘛,几个知青坐下来吃饭。   一人就是一碗饭,不算太稠,加上两个分量极大的炒菜,毕竟就这条件,省时间又省力气。   沈乔吃完饭又喝汤,觉得满肚子都是水。   不过到底是吃饱,她站起来舒缓下身子,打算进屋睡一会。   洗碗轮不到她,值日表每个月都是写得好好的。   她到房间才有空整理买回来的东西,一切都放好后捏着那块布思考。   本来她是看郑重的衣服裤子都破破烂烂,打的补丁歪七扭八,一看就是自己弄的,这才想着要不要做件新的送过去,毕竟总不能白占人工分。   但衣服本身就不是适合送礼的东西,尤其是男女之间。   沈乔叹口气,寻思还是换一样,多少觉得有些可惜,毕竟她拿得出手的就手工这一样。   她把布也放起来,直接趴在桌子上休息。   睡一会,下午还是正常上工,她走到路口遇见郑重,冲他笑笑。   郑重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拐弯,纠正说:“错了。”   沈乔惊讶看四周,说:“没错啊。”   她不至于在大队这些年,连去田里都能走错。   郑重心想,不该提醒她,这又得说一长串的话,解释道:“今天去拉车。”   大队牛马比人金贵,不是要紧事都不动用,拉车这样的活都得人来做,在另外一边的仓库上工才对。   沈乔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说:“应该是只有你去,丽云跟我说我今天去翻地。”   活计都是记分员安排好的,不会出什么错才对。   郑重从没问过搭档的事,他这阵子很习惯都跟沈乔干活,毕竟这样话少又能帮上忙的人太少。   他还天天吃人家一块饼干,那可是实打实的粮食。   他越发沉默,点点头没说话。   沈乔心想他就是这个脾气,觉得他是知道的意思,接着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   翻地其实是件不需要多少技巧的事情,只要有力气就行,她往那一站,没多久停下来喘口气,坑坑巴巴也够三个工分。   三个。   跟和郑重干活比起来,显然是难挣得多。   沈乔不由得叹口气,想着古人说“由奢入俭难”果然没错,她现在估摸着就是这个状态。   不过人还是要靠自己嘛,她咬咬牙给自己鼓劲,毕竟一天六个的话也已经是很多了,起码她能保证自己的生活。   她下工后看着记分员写下属于自己的那笔,有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脚步都有几分欢快,跟知青们一起往回走。   知青点和出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或者说,大家多数日子都过得差不多。   时间进入四月,天气渐渐热起来,白天变得更长,下工后能做的事情也在变多。   沈乔趁着饭还没有好,到自留地去看看。   每个人有两分地,种什么都由自己决定,不过对本地来说,最合适的肯定是地瓜。   季节还没到,先种着一茬春菜,刚长出嫩嫩的小芽,时不时得浇水施肥。   她这些年一直没掌握用扁担的诀窍,肩膀总是不会用劲,不过力气也不够,一次能提一桶水就很多。   各处都有小小的蓄水池,是队员们自发挖的,前两天还下过一点小雨,里头水多得快溢出来。   沈乔从最近一处打水,晃悠悠往自己的地走,沿着她的脚步,一路上都是水。   晃掉三分一,还不如不打那么满呢,她沮丧叹口气,一瓢一瓢往田里倒。   这个点在自留地干活的人很多,郑重就是其中之一。   他下午去拉车,这活比较费力气,得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推,站在那儿的时候他也想起来,这活确实沈乔干不了,要正经的劳动力才行。   但也不至于叫郑明光啊,话多得聒噪,好像总想打听些什么,一张嘴就叫人讨厌。   他两相对比,觉得还是和沈乔搭档更好些。   但不是他想就能行的,看她那提个水都为难的样子就知道。   郑重在大队看的几乎都是利索人,哪怕小孩子们都是早当家,但像她这样娇弱的女生还是头回见,有些理解不了。   他出生就靠力气吃饭,觉得这是件顶要紧的事,不由自主为她的将来担心。   但沉默寡言不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沈知青的事情,心想人家早晚是要回城,还轮不到他还操心。   他收回要跨出去的脚,半蹲下来缓慢前进,拔掉那些吸收掉养分的杂草们。   就这么挪着挪着,他听见“撕拉”一声,不用低头看都知道是裤子又破了。   他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只有针线活着实不擅长,每次补的都不结实,只要有点大动作就会破,还是屁股那么尴尬的地方,这下又得等天黑人走光才能走。   他左右看看觉得也差不多,低头接着干活。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等一会,马上好。 第10章 铁石心肠   郑重的差不多,大概是半个小时之后。   他统共就两分地的事情要做,本来是很快就能好,今天是磨磨蹭蹭大半天,站起来后举目四望,只有沈乔还在忙活。   这速度,真是做什么都不行。   殊不知沈乔也在想他,琢磨着这人做事情不是该很快的才对嘛,怎么老半天还在,别是哪里不舒服。   抱着这种担心,她搁下手里的东西过来问道:“郑重,你没事吧?”   郑重此刻的状态也不能算是完全没事,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说:“没事。”   天色昏暗,沈乔也没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端倪,不过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说:“真的没事吗?”   她怎么觉得怪怪的。   郑重只想她快点走,这样自己好回家,肯定道:“没事。”   沈乔看他声如洪钟的样子确实很健康,正要迈出脚步。   郑重问道:“你还没好?”   这也算是个礼尚往来。   沈乔自己的活是干完,不过说:“我帮翠婷干的。”   又怕他不知道是谁,解释说:“也是知青,她前天帮我浇的地。”   郑重心想,难怪这么慢腾腾的,自己的事情都那么吃力了,还有别人那份,他急着想走,说:“我来吧。”   等他回去换件裤子再来干。   沈乔其实也就剩一点没收尾,说:“不用,我马上就好。”   她这个马上,估摸着又过去十几分钟。   郑重无事可干,隐约觉得自己动一下裤子的裂缝就更大,只能手撑头看天上,余光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向,要不是就这么一条路,有被看见的可能性,他早就走人了。   沈乔本来是觉得他有点奇怪,不过这会左右看,自作多情想是不是因为已经空无一人,怕她一个人待着才这样。   不过以她有限的理解,觉得郑重也不是这样贴心的人,反正刚刚也去问过一次,尽过人情世故的本分,她索性当做没看见,提着桶要回。   走出几步,感觉有东西爬过脚背,她忍不住尖嚎一声。   要说这几年在大队没习惯什么,那恐怕就是蛇鼠两样,甚至都没敢低头看,就跑出好几步。   郑重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也顾不上自己现在的情况,就往她这边小跑。   声音难得有几分急促说:“怎么了?”   沈乔抖着说:“好像有,老鼠。”   这种东西,灾荒三年都是粮食。   郑重面不改色,隐约觉得她更加有三分惨白,说:“跑了。”   当然是跑得远远的,不然沈乔都觉得自己能吓晕过去,她甩着自己的脚,那种感觉好像一直没办法褪去。   连鸡皮疙瘩都一点一点冒上来,像是雨后春笋。   这样看着多少有点小题大做的样子,没少被队里人说闲话,毕竟地里干活什么都有可能出现。   沈乔自己也想改过,但那种生理上的害怕是怎么都藏不住的,她意识回笼说:“对对对,跑了。”   还是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郑重没办法理解,他最亲近的女生恐怕就是二姐郑月香,但那也是个能提溜着老鼠尾巴甩的人物。   因此他只是说:“你先走吧。”   沈乔当然要离开这里,而且是忙不迭,就是走出几步又看到黑影蹿过去,猛地刹住脚步。   她下意识把求助的目光投回去,心想还是有个人陪她走几步最好。   郑重倒是看得懂,可惜他现在不想伸出援助之手,只得当做没看见。   背影又让郑重想起来自己养过的那只小狗,只差有条垂在地上的尾巴。   他想替自己解释一句,又不知道从何开口,长久以来的沉默寡言已经让他习惯自己的贫乏的语言能力,这会临时要讲都失去组织的念头。   凉飕飕的风吹过,他觉得自己的屁股格外清爽,心想还是快点回去吧。   眼看着沈乔走到看不见人,他才匆匆往家里走。   他住的是三间土坯房,那年从家里搬出来,大队给他的空置屋子。   地方挺大的,可惜破破烂烂,是这么几年仔细拾掇过才能住人,不过他一向凑合,觉得有墙和屋顶能遮风避雨就行,也没怎么管过。   他进屋后先换裤子,再去喂牲畜,最后进的厨房。   里头的东西算是应有尽有,柴米油盐一应俱全,他把米饭蒸上,青菜洗一洗就下锅炒,拿东西的时候正好看到放鸡蛋的小篮子,手略微有些迟疑。   这些他都是攒一攒拿到大队去,定时会有人送到供销社,一个蛋能值五分钱。   吃的念头他是没有,对自己向来很苛刻。   但是这会想到沈乔那个背影,不知怎么的拿起两个。   他记得原来听说过,沈知青一个月要吃十来个鸡蛋。   别看不多,鸡蛋就跟队员们的银行一样,是生财的法宝,家里再受宠的孩子一个月能吃上一个就很不错。   十来个,大家是想都不敢想,当然会引起议论。   他拿起又放下,觉得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也很奇怪,怎么会想着把它们给沈乔吃。   他甩甩头,把菜扔进烧好的锅里翻炒,放盐之后就盛起来。   每顿只炒一个菜,对他这样干重活的人理所当然要分量大,说是用盆装都不过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连蜡烛都没有点,借着些微的月光存活。   对他来说倒不是为省钱,纯粹是有的时候不大喜欢光亮,反正点上左右看也是他一个人,没什么必要。   毕竟每样东西的摆放对他来说也很是熟悉,哪怕是摸黑走路也没什么困难,他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洗碗、洗澡、洗衣服后上床睡觉。   他每天几乎都是一沾枕头就睡,连做梦的时候都很少,今天是破天荒梦见了沈乔。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那双盈盈的眼睛被无限放大,好像透露着谴责。   虽然沈乔并没有这样想,她到知青点的时候,大家已经吃完饭。   张翠婷看她回来得这样晚,担心道:“你要是干不完,我明天帮你。”   看着脸色都不大好,别是操劳过度。   沈乔是给吓的,打起精神说:“干完了,还帮你也浇了。”   她很少欠人人情,以前是用吃的喝的回报,现在是用同等的劳动。   张翠婷是个好劳力,虽然觉得搭把手的事情也没什么,不过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谁也不愿意总是无偿帮人干活。   知青点的良好关系的基础也在此。   两个人说着话,沈乔一边吃饭,吃完收拾好桌子,也是洗完澡上床。   大队没什么娱乐活动,又都是大早上的开始干活,她缩在被窝里眨巴两下眼,困意袭来,猛地坐起身来看床底。   说是床,其实就是木板做的,四根木桩子撑着,底下空着可以放东西。   她塞着两个木箱子,里面放着冬天的厚棉被和衣服,平常不管多爱干净床底都会有蟑螂等钻来钻去。   这儿的天气就是这样,潮湿得很,尤其赶上现在快到梅雨季。   她有好几次睡觉到一半都能感觉到有东西在自己手臂上爬,吓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用被子把整个人都盖住。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也挺没用的,明明已经来这么久,却总是怎么都适应不了。   心里多少觉得前头几年是白搭,只得鼓励自己以后得振作起来。   但怎么振作是个大问题,她不自觉捏着自己的下巴思考。   耳朵好像听见窸窸窣窣地动静,忍不住四处看。   有东西在爬就是这样的,你知道有却又找不着,叫人难捱得很。   她索性不去管,被子蒙头紧闭着眼,觉得这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掩耳盗铃。   但她就是害怕,一时半会没办法克服,一门心思就在身边这点事上,完全忘记更早一会发生的,更别提谴责郑重之类了,毕竟人家也没必要对她的求助给出回应,更何况对大队人来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安慰的事。   他们看到这些是习以为常,反而更觉得她是娇生惯养。   沈乔叹口气想,也许她就是娇生惯养吧,一个人活成这样确实是太差劲。   她这段日子也在反复地思考,终于意识到很多残忍的事实。   其实她不该把血缘当做太理所当然的事情,把家人换成知青点的人,就会觉得她做的其实是很过分的事情,对父母兄弟们没有帮助,一味地只是索取,最终成为家里的累赘。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使是至亲也要讲究贡献的,她没有贡献,在这样的时候只能被抛弃,或者更残酷一点,大概因为她是个女孩。   可是家人之间真的该讲这些吗?   沈乔自己也不太明白,毕竟世人都会说父母是最无私的存在,可她现在觉得不是,又不能宣之于口,甚至分辨不出过往究竟是真是假,她受过的宠爱是千真万确的,又被用某种私心差点决定未来也是真的。   她是越想越多,想得都有点头疼,在这些纷杂的念头里抓住其中一个。   【好想吃鸡蛋啊。】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有点迟,明天见。 第11章 鸡蛋   郑重养了十只母鸡。   他在这些事上是好手,照顾得很精细,常常去抓虫子来喂,所以每只都是隔天就能下蛋的好鸡。   每天早上,他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鸡窝,今天也不例外。   伸手一拿,就数出五枚蛋来。   他放进攒鸡蛋的小筐里,全部数一遍。   这并不是例行的事情,只是他现在需要给自己更充分的理由。   虽然有很多鸡蛋,但是郑重几乎是不吃的,只有逢年过节作为给自己的礼物煮上两个,大部分都是卖掉。   但他偶尔也会闪过两三次念头,毕竟即使是二十二岁的人也多多少少会有点嘴馋。   这一天他其实没什么想吃的欲望,但莫名的放了两个下锅,告诉自己说,不想吃可以给沈乔,自己毕竟吃了她很多饼干。   水咕噜咕噜煮开,蛋滚来滚去,等能用筷子夹起来,他放在水里,才开始做早饭。   早饭也很简单,一大碗干饭,一大盆菜。   他有时候觉得人活着好像就是为重复,昨天和今天几乎没有区别,人生于他而言好像就是有条命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今时今日,留着这玩意做什么。   他吃完去上工,走到路口放慢脚步。   这个时间点是大家都出门的时候,沈乔上工爱踩点,常常是和敲锣声一起到。   即使不大熟悉的人都知道,干活对她来说是折磨,却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他磨磨蹭蹭,正好和步伐匆匆的人撞上。   沈乔是和知青们一起走,看到他微微笑一下,看上去毫无芥蒂的样子。   她也没多说话,显然是怕来不及,步子迈得越发大。   这样一来,郑重也不好开口,他怀着分辨不出的心绪,手放在口袋里感受着鸡蛋的余温,面无表情往地里走。   今天他还是拉车,跟郑明光搭档。   郑明光也是个好劳力,天天都是满工分,但是跟郑重比起来肯定是有所不如的,速度都跟不上,隔没多久还得休息一下。   一个人拉车是没问题,就是后头没人扶着东西容易掉,郑重只能站在边上等。   他站的地方也很巧,就在沈乔干活的地方不远。   她蹲在地上跟石头较劲,大概是埋得太深,全身都在用力都没能把它挪出来,还自己摔一个屁股蹲。   郑明光觉得这也是自己表现的机会,连忙跑过去说:“沈知青,我来吧。”   沈乔眼前突然多出一个人,吓一跳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左右看着人这么多,心想传出去还得了。   郑明光是抢着干,说:“我来我来。”   他嘴上很能说,结果也没推动。   埋得不知道有多深,沈乔道:“没事,我再挖一点吧。”   地也很硬,她还以为这样就差不多了。   她今天没领到工具,只能用铁片一点一点划拉着土,做什么都费劲,但还是道:“郑同志,真的不用。”   大庭广众的,回头不知道又会传出什么事来,她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   大家都姓郑,这句也不知道是在称呼谁。   郑重脚都不知道要不要落下去,投下的阴影叫人察觉。   沈乔半抬头看是他,笑笑没说话又低下去,连后脑勺都像是在用力。   郑重看不下去,五指微屈,明明是血肉之躯,好像强过钢铁。   两只手都是土也不在意,动作看上去都是轻飘飘的,居然也把石头扔到边上。   沈乔嘴巴微张说:“你好厉害。”   两只眼睛明明白白写着崇拜。   郑明光现在对郑重也很警惕,心想我找来的机会,倒是叫你表现,解释道:“我是没用对力。”   沈乔心想反正都比她能干,笑得有几分客套说:“也谢谢你。”   两个笑容好像都差不多,但仔细一看又有那么些区别。   郑明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觉得沈乔对郑重更热络些,他看来看去自己都不太愿意相信,说:“我们要去做事了。”   沈乔心里松口气说:“再见。”   又计算着究竟有多少人注意到这短短的几句对话,只怕在这个没有秘密的地方,很快又会传遍。   郑明光对她有意思,她看得出来,这种爱慕在过去的那些年她没少看到。   但是年轻人有时候不能完全代表自己的意志,大队长辈总是偏爱更勤劳能干的姑娘。   她的长相,在这儿未必是最实用的东西。   她心里也没多少感觉,对郑明光没什么想法,只当做一个不太想靠太近的人。   现在是人家想靠近的意图已经这么明显,她叹口气想,还是得再把态度摆得再明确些,不然回过头又说她吊着谁。   她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动着,忽然看到两个像鸡蛋的石头,但说是像,未免给人就是鸡蛋的感觉。   她伸手戳一下,“石头”圆滚滚地到一边去。   这样一看,就更像是鸡蛋了。   沈乔倒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主要是这样的东西,在大队可是没几个人会乱扔。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郑明光,不自由朝他离开的方向看去。   哪怕要还回去也不该是现在,人实在是太多了。   她揣在兜里,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又有几分讨厌别人带来的麻烦。   她用着那点火气干活,觉得比平常的更快,眼瞅着快到下工的点,提前跟记分员打过招呼走人。   郑重远远就看到她,还以为是为鸡蛋的事情来的,他在心里想好措辞,觉得最简单的一种是“还你的饼干”,这样听上去很合理,毕竟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全然解释心情。   但沈乔只是冲他笑笑,看向他的身后。   意图很明显,是来找郑明光的啊。   郑重猛地一用力,心想真是耽误事情,他还不如什么都自己做,要什么搭档。   郑明光被带得一趔趄,有些不高兴,正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定睛一看说:“郑重,你裤子破了。”   不是小洞,是老大一个,都看得见裤衩的颜色。   郑重下意识伸手去摸,寻思刚缝好的怎么这么不结实,他可是用了好多线,真是烦人。   此时此地虽然只有他们三个人,但还是叫人尴尬,他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沈乔觉得一定很丢人,反正换作是她,说不准能找口井跳进去。   她想装作没听见都来不及,只能关切地说:“郑重,你会缝吗?”   表情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郑重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嘲笑,犹豫着说:“不会。”   要是会,他不至于连续两天都摊上这样的事情。   沈乔还以为他什么都会呢,看他只单薄地穿着一件衣服,索性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说:“那你回去换下来,我给你缝。”   这两天天气尚可,她在外套里面穿的是件短袖,风一吹其实又有点冷。   但郑重觉得自己眼下的情况,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毕竟现在是大白天,到处都有人。   他为了不受之有愧,道:“鸡蛋好吃吗?”   水煮出来的,都是那个味道。   沈乔多少有些惊讶道:“你给我的?”   郑重点点头,心想果然还是应该说一句,可他不晓得要怎么开口。   两个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旁若无人,郑明光本来是觉得自己刚刚做的事有那么些不妥,有一瞬间有别的情绪上心头,他忍不住说:“沈乔,你是女孩子,给他缝裤子不好吧。”   沈乔也反应过来,不过不喜欢他这样说话,好像有别的意思在里面。   她想想说:“很多裁缝都是女的。”   要按这样来说,岂不是都不合适,本来就是搭把手的事情,被他一讲像是怎么样。   她不高兴说:“你妈不给你缝吗?”   郑明光哽住,呐呐说:“你也,不是他妈啊。”   沈乔是脑子快过嘴,冲着郑重连连道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郑重不知怎么想笑,又很快收敛起来,把她的外套围在腰间说:“等我一下。”   沈乔来这里的目的已经偏离,说:“晚上给我就行。”   转身也要走。   两个人中间的距离起码还能站下两个人,却叫看出若有似无的亲密。   郑明光拳头渐渐缩紧,心想果然如此,又有些颓然。   说到底他不是个坏人,有些恶意是不假,却做不成什么大事。   反而破罐子破摔想,沈乔要是选郑重,迟早会后悔的。   不过沈乔仍旧对此一无所知,她到拐角处说:“我先回去啦。”   郑重还是只用鼻音来回答,心里是有几分着急的,毕竟沈乔的外套还在他腰间,他还穿着破洞的裤子光天化日地站着。   他加快脚步,不过走出几步,沈乔又叫住他,说:“张嘴。”   下意识的,郑重回过头的时候是嘴巴微张,很快被填进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他都不用咬就知道是鸡蛋,表情难得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沈乔秀气地咬一口自己的那个,说:“我吃一个就行。”   神色满足得像是吃下一箩筐,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心里还记得自己昨天的愿望。   那一瞬间,郑重想,他早上刚数过,自己还有三十二个,可以全部给她吃的。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正在努力码字中,差不多八点半,作为补偿,讲一则今日的相亲小故事。   有个阿姨说:“都是党看着长大的孩子,比较老实乖巧。”   我一下自己觉得这个形容有点可爱,不小心笑出声。 第12章 学坏的   一个鸡蛋,对空荡荡的胃来说其实没多少意义,但沈乔还是觉得挺满足的,可见的雀跃回到知青点。   她到的时候做饭的王勇正在摆桌子,看她进来说:“你不是早走了吗?”   怎么到得比大家都晚,别是出什么事。   沈乔随意找借口道:“遇见冲婶,聊了几句。”   大队长的媳妇,知青点的人遇上一向很客气,王勇本来就心思粗,半点没起疑,说:“行,那正好开饭。”   每天都是那么两样菜,能吃个八分饱就不错。   人肚子里没油水,是什么精神都打不起来。   沈乔今天吃过鸡蛋,怀念地舔着嘴唇,心想也是够没出息的。   她嘲笑自己两声进房间,关上门后拿出刚买的那块布。   她在自己腰上围一下,不管是横着竖着都大很多,但要是给郑重用,只够件裤子。   她大概回忆一下他的身量,剪出布样子来,再找出针线来缝。   要是有缝纫机,这项工作会简单很多,毕竟人工的事情总是很慢。   她小心翼翼把蜡烛挪到跟前,生怕自己的眼睛毁在这上面,到时候要是需要配眼镜,她现在可是很难掏出钱。   另一边,郑重又在试图给自己缝裤子。   他的动作也不是很笨拙,大力地拉扯着线,觉得自己都扯得这样紧,没道理还会绷开。   他完工后看着不齐整的针脚,大力拽着裤腿的两边,以他的力气,线好像又在摇摇欲断的边缘。   他长叹口气换上另一件裤子,心想统共就这么两件,只能先凑合着。   他的目光挪向旁边,是沈乔的外套。   干活的时候她总是穿着这件黑色的衣服,比较耐脏,但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起码今年以前,他见过两次她穿粉色的衣服。   这种颜色在大队不常见,甚至是罕有的,大家过日子总以实用为主,也只有不怎么需要干活的人才能这样。   不合时宜的,郑重觉得她穿粉色更好看。   他向来是个过日子很凑合的人,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挑选,这会也是念头一闪而过,决定还是把这件衣服洗洗。   说要洗,他又犯难地左右看。   据他所知,沈乔是个有洗衣肥皂的人。   这玩意卖得比普通的肥皂贵,有股淡淡的香味。   郑重哪里有,他用的是最便宜的那种,一毛钱一块还不用票。   现在只剩下一个角,估计也用不了几次,郑重比划一下,心想要不还是买一块吧,也用不了多少钱。   论存款,郑重是个富人。   他到仓库把大石磨挪开,这个重两百斤的东西估计也只有他能碰,因此没人知道这下头有个洞和铁盒子,盒子里放着钱。   每年工分扣掉粮食后能有个八十左右,他养着两头猪也是钱,还有平常卖鸡蛋这些,一年到头没什么能花钱的地方,都能攒个小两百。   这样长年累月下来,已经有一千出头。   这笔钱在大队是大数目,他抽出三十块出门去。   从家往公社,他走得快只要二十分钟,来回一趟肯定是错过下午开工的时间,不过他难得请假,也没人管。   反正郑明光不想再跟他搭档,没人一块也暂时拉不了车。   他这短暂的消失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除了沈乔。   早上郑重本来是在她干活的地方旁边,拉着车来来回回的,下午却不见人。   别是裤子补不上,没法出门。   这在大队也是有这种情况的,很多人家都是三件裤子两个人换着穿,要是哪天临时出点什么事,只能在被窝里先待着。   沈乔是满腹担心,想想他一个人可怜地窝在被子里,不知怎么又有点好笑。   想到这里她手上动作加快,不自觉地看向郑重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理所当然的,郑重都不会在这里。   他还在从公社回大队的路上,脚步多少有些迟疑。   刚刚在供销社,估计是有鬼上他的身,否则他怎么会突发奇想买那些不要票的饼干,一口气还买两斤。   要知道,这些东西虽然顶饱,但并不是大家拿来作为粮食的第一选择,毕竟粗粮和细粮可不是一个价格。   即使是每年秋收,精打细算的人家也都是分到的细粮拿去换粗粮,这样可以养活更多的孩子。   像他自己平常吃的也是粗粮多,虽然口感差点,但吃到肚子里的效果是一样的。   灾荒年月都熬过来的人,谁还会去挑剔这些。   郑重多少有点摸不清自己的想法,他并非十分聪明的人,从小甚至有些迟钝,对外人的情绪感知不明显。   包括此刻,他明显察觉到自己对沈乔好像有点不一样,但这些微的不同在他的脑海里还没有形成明确的概念。   他单纯凭着自己的本能做事,好像是手比一切更快,有点像小动物。   不过动物可以不考虑后果,人不可以。   郑重持续思考自己这样做的理由,也想不出可以把它送给沈乔的办法。   以他有限的判断来看,沈乔和自己有点像,多少都不爱占人便宜,否则不会每天都给他饼干吃,大概有一种用吃的换取工分的意味在里面。   难道要自己吃?   什么样的人家,可以一口气买两斤饼干。   郑重是没听说过,也没见过,哪怕是他那在县城里享福的哥哥,据说都没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因为不要票的饼干一斤要两块钱,哪怕是议价粮都够三斤的,毕竟城里口粮比大队紧张,每个月的供应就这么点。   他向来没什么思考的时候,或者说,在这方面着实不擅长,只能叹口气,接着走在路上。   乡间小路不宽阔,这个点都是上工的人。   来来回回的也有认识他的,偶尔会打个招呼,但大多数人都是当做没看见,毕竟谁也不想得到冷淡的回应。   他在大队的人缘也不算好,毕竟当年还有一段事,不过不妨碍他继续在这里生活,因为除开这里他无处可去,唯有三间破房子,勉强可以称之为家。   他打开院门朝里走,把刚买的东西拿出来。   两块崭新的肥皂,是沈乔平常用的那种,两斤饼干,是沈乔给他吃过的那种,还有一件黑色的半身裤,松紧带有些勒人,以及一块粉色的小花布。   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是柜台正好在清库存,不用票就能买,他掏钱掏得快,却没想好这能用在哪。   这个家里大多数东西都是旧的,或者是他自己做的,手艺不精得都很粗糙,像是哪个学徒工手里出来的,他看看墙壁,看看天花板,觉得这块布都不适合出现在这。   看来只有给合适的人了,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人敲门。   沈乔还是第一次到郑重家门口,她轻轻地敲着,说:“有人在家吗?”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柔,好像怕惊动什么人。   郑重头回觉得这屋子越看越碍眼,还是过去打开。   只有一点门缝,沈乔以为他是不欢迎自己,表情尴尬道:“我看你没去上工,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要说有事的话,也许是有那么点的。   郑重无法解释,说:“去买裤子。”   原来是去公社啊,不过这样一来,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好像显得有点多余。   沈乔不自觉说出口道:“我还想说给你做件新的。”   话一出口,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寻思着有没有收回的可能。   但郑重听得清清楚楚的,说:“没带票。”   没有票,什么都买不了,只能无功而返。   这样一来他虽然是白跑一趟,沈乔还是有些庆幸的,说:“我手脚很快的,两天就好。”   郑重自己没做过,不过也大概知道,说:“不急。”   又说:“你等一下。”   沈乔就这么站在门外,心想这个待客之道也不算好,照理应该请她进屋坐才对。   但她想想郑重的脾气,寻思也不能要求太多,毕竟他平常看着就很不通人情世故。   她百无聊赖戳着门框,眼睛规矩地只看地板。   郑重是正愁没机会把饼干给她,这会有合适的理由赶紧拿出去。   即使是油纸包着,也能闻见味。   沈乔只看包装的大小就知道分量不轻,连忙摆手说:“我不要。”   郑重是半点不由她,说:“给你。”   给得多少有些蛮横和不讲理,又有几分局促的可爱。   沈乔怀疑自己眼花,揉揉眼睛说:“是为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照顾什么了?   郑重觉得要是算起来的话,恐怕只有早上那两个鸡蛋。   他向来不把自己的劳动当成付出,毕竟一个人要是拥有好体力,这就变成最轻松的事情。   他的体力可以换钱,也有可能不值钱。   他想得其实挺多的,但要准确转换成语言有点困难,只能说:“给你吃。”   好像只会重复这一句。   沈乔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任何的客套,还是笑道:“真的不用。”   郑重从她身上学到的事情叫木已成舟,索性打开油纸,手在裤腿上擦两下,拿起一块递到她嘴边说:“吃吧。”   都已经碰到嘴了,不吃还能怎么样。   沈乔批评他道:“好的不学学坏的。”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又迟了,明天我一定要早起码字。 第13章 待客   饼干是纯小麦做的,虽然没加什么馅料,但咬着又香又甜。   沈乔都能听见自己“嘎嘣嘎嘣”的咀嚼声,心想应该是刚拿出来没多久的,毕竟这东西放久就变软,意思差很多。   一整块放进嘴里,看着两颊都鼓起来。   郑重觉得她果然还是太瘦,要是胖点这样带点肉会精神很多,也或者是饼干太好吃,连眼睛都是亮的,跟小孩似的。   毕竟谁做小孩的时候不馋嘴,闻见别人家煮肉口水都能掉下来,大人其实也馋,不过是克制得更好而已。   郑重都感觉自己在分泌口水,咽下去没说话。   两个人隔着道门框站着,沈乔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古怪,从口袋里掏出软尺说:“你给自己量一下吧。”   目测的总是没那么准。   郑重先是把油纸包给她,自己捏着尺子在腰上勒紧又松开,给她看尺寸。   这动作快得,沈乔都没来得及拦,指着自己做示范道:“这儿,这儿,这儿,都要。”   腰臀腿,三样总是要量准的。   郑重寻思当着她面很奇怪,说:“等我一下。”   又是这句。   他家就这么不能进去吗,沈乔弄不明白,鞋底在地上摩擦,才反应过来饼干最后还是到自己手上,寻思着待会还是应该还给他。   殊不知郑重不是不想请她进来,是他没在家招待过人。   他只有一把椅子是给自己坐的,有只腿的晃晃悠悠的,他一般都靠自己平衡感稳住,但沈乔看着就不像是有这样好的下盘。   总不能请人家坐在床上吧,他四处看着连能勉强用来坐人的地方都没有,心想回头还是再弄两把新的。   这样一想,需要的东西还真是不少,他快速量好尺寸,走到院门口好像呼吸都变得急促。   沈乔听他说完,在心里记下说:“那我先回去啦。”   临走想把饼干给他,郑重不会推拒,有些失礼道:“我要关门了。”   说是关,留下窄窄一道缝,露出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沈乔无奈又好笑道:“哪有人你这样的。”   强送到这地步。   郑重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太好,把门缝拉开一点说:“是给你的。”   他就是想给,又笨拙于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乔觉得怪有意思的,盯着他家的门想,是不是要关系再好一点的朋友才能进去呢?   反正她这回是无缘得见真面目,耸耸肩说:“再见。”   她走得远一些,郑重反而探出头来看,背影小小一个。   他把门关好,寻思今天反正是不去上工,干脆就把地方收拾出来。   他住的是三间土坯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兼餐厅,剩下那间用来堆放东西,里头什么都有。   他先是把粮食等搬到自己的房间,杂物间里外都打扫过,推开原本密封着的窗户,一丝风吹进屋里。   他怕东西受潮,窗户是用木板封死的,这会看着也不大好看,还留着几个窟窿,露出原本的样子多少有些破烂。   这种把一切都遮住的装修方法,终于在多年后显示出弊端。   郑重想着窗户该换新的,墙壁重刷后摆上桌椅,应该也很适合用来招待客人。   他还是去过别人家的,多少知道该是什么样。   这些说起来就几件事,要做起来还是需要点功夫的。   他第二天破天荒又请假,埋头在自己的小院里干活。   当然,像他这样工分富裕的人,本来也不差这一两天。   只有沈乔这样少一天工分明年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人,才需要夜里点着灯做衣服,白天一脸困倦到地里。   哈欠一个又一个打不停,李丽云忍不住问道:“我看你昨天好像很晚睡?”   岂止是晚,蜡烛都烧掉半根。   沈乔是心疼得很,但想想收人家两斤饼干,可不得加班加点再抓紧些,说:“我做点东西。”   都知道她手工不错,针脚一等一的细密。   李丽云也没起疑,说:“又做新衣服呢?”   队员们每年都有一丈三的布票,不过很多人家也舍不得用,都是拿出来换,沈乔原来年年少说有件新衣服,不拘是什么都行,现在哪赶得上这热闹,说:“不是,补衣服呢。”   要是说做,回头大家都不见她穿也惹人怀疑。   新三年,旧三年。   李丽云想起她今年的境况,觉得自己这句也问得不好,转移话题道:“那也别点着灯,眼睛会坏掉。”   大中午的有太阳,在院子里缝也是一样的,现在天气渐渐热,中午的太阳高得很。   沈乔哪里好意思在大庭广众做,传出去还不知道要叫什么事。   她心里有腹诽,也有自己的应对,说:“好,我知道。”   大家都是关心而已,并非是窥探。   再说哪怕是,异地的人们也是靠着这些时不时的热闹活下来的。   沈乔自己平常都爱听别人的闲话,实在是没事情可以打发时间。   还别说,大队虽然就这么点,一天天的事情不少,她自己就有好几桩让别人说的。   可不能再添是非啦。   她这么想着,手上不停地做着,一件裤子渐渐成型。   也就几片布搭在一起,她本来也有自己擅长的事,夜里再熬一熬就完成。   身体不太健康的人,白天上工,晚上还这样弄,眼下自然有淡淡的青黑。   沈乔在路上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给郑重比口型。   他第一时间看到的不是嘴,而是眼睛,多少有点愣住,毕竟那原来是看着就叫人怜惜的眉目,现在更添三分孱弱。   他心里不甚赞同想,不好好睡觉怎么能有精神。   不过两个人只是擦肩而过,到人少的地方才搭上头。   沈乔兴奋道:“我做好了!”   郑重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说:“谢谢。”   好像除开这句,也没有更适合的。   沈乔觉得他反应平平,一面安慰自己他本来就是这样,一面想着他是不是不喜欢,两种念头左右晃着,不由得神情收敛。   好像这样不显得自己输一截。   两个人神情都有些肃然,往那一站还以为是在吵架,郑重不懂她的心情怎么忽然就变,心想自己已经说完一句话了,她怎么不往下接,那接下来要说点什么呢?   他想起自己刚收拾好的地方,有些艰难道:“你,要去我家坐坐吗?”   思来想去,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长句子。   沈乔那天站在门口就好奇,欣然答应道:“行啊,那我回知青点拿个东西。”   上门拜访,也得带点礼物比较合适,她别的没有,好歹摘点菜吧。   正是吃晚饭的点,知青点已经摆饭。   她一口汤一口菜快速吃掉自己的,带上刚做好的裤子说:“我出去一趟。”   最近天黑得晚,还有几分光亮。   沈乔跑出去几步,就看到踌躇不定的郑重。   他是做好晚饭看人还没来,想着来问问,但是到门口又不知道该不该敲,心想说不准人家是反悔了。   微光里对上目光,沈乔喜悦道:“你来接我吗?”   她其实挺怕黑的,这个点路上也没几个人,多少有点心慌慌。   郑重了然想,原来她是需要人来接啊。   也是,老鼠都怕的小姑娘,应该什么都害怕。   他的人生从前没有接送的概念,在这一天新的大门打开,有点心虚说:“嗯,来接你。”   沈乔是有些惊讶的,毕竟他看着不像这样的性格,悄悄说:“谢谢啊,不然我还挺怕走夜路的。”   这个点,说是夜也未免太过分。   郑重看眼天,想想自己十来岁连夜翻两座山的劲头,说:“不用怕。”   说当然很容易,沈乔也总跟自己这么说,遗憾的是她做不到,叹气道:“我会努力克服的。”   郑重侧过头看她,比划着两人之间高度的区别。   沈乔实在太瘦,浑身没有几两肉,轻飘飘像风吹就倒,又倔强不肯弯折的样子。   他看自己的手掌,向来很有力,几道沟壑分在明显,说不准碰一下她就会受伤。   这样的人,该害怕就害怕吧。   他说:“克服不了就算。”   人家这样讲,沈乔反而要说:“那不行,总这样也不好。”   世人对人的品德已经做出具体的规定,她好像做不到就是有罪,也一直在反省。   郑重脱口而出道:“挺好的。”   可是好在哪里,他说不出来。   沈乔偏偏要问道:“哪里好呢?”   郑重本来就不是巧言令色的类型,动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舔着嘴唇说:“我不知道。”   还怪实诚的,沈乔“咯咯”笑两声,说:“不用安慰我啦~”   毕竟她也知道自己挺没出息的。   郑重也不是安慰,只是下意识不想她为此不高兴,说:“我接送你。”   不管去哪里,都可以不害怕。   承诺本身是有很多成分的语言,沈乔心咚咚跳两声,说:“一直吗?”   郑重茫然地看天,说:“你在大队的话。”   说出口自己莫名有些失落。   沈乔现在对自己回城不抱什么希望,若有似无叹口气说:“应该会一直在吧。”   郑重觉得自己的心也咚咚的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芽。   他说:“那我会。”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还在积极打字中。 第14章 裤子   郑重在等她来吃饭,这一点,沈乔是进屋后才反应过来的。   这时节谁家都吃得简单,一个人炒三个菜看着就不可思议,更何况还有一个是荤的。   沈乔不知道多久没见过肉,下意识地咽口水。   郑重没错过她的表情,伸手摸说:“我热一下。”   他放的油多,菜汤上面已经微微凝固。   沈乔多少不好意思道:“我太磨蹭了。”   要是说出自己吃过饭,估计更叫人伤心,好在她吃的也就是七分饱,还能再来几口。   她殷勤帮忙端菜。   郑重只收拾了待客的地方,厨房和卧室还是乱糟糟,于是他谢绝道:“你坐。”   他新买的桌椅,不坐浪费了。   沈乔哪能干坐着,去哪里都没有这个道理,不过看他快速关上厨房门,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这个家真是处处是秘密。   郑重的秘密,就是刚从原杂物间现客厅兼餐厅挪来的东西。   腌咸菜的、存水的大缸子,废旧木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的两块大石头,总之是些舍不得扔的家当。   他是驴粪蛋子表面光,新收拾出来的地方簇新,其它地方乱糟糟。   沈乔哪里知道,她只是坐在八仙桌其中一张椅子上看四周,觉得墙上贴的纸是新的。   现在买腻子不容易,家家都是买一整卷的粗纸,一点一点糊在墙上。   桌椅好像也是新的,有刚刷过漆不久的味道,还有一点太阳的。   虽然大家普遍认为阳光是没有味道的,但是映照在其它物体上有。   沈乔吸着鼻子,只觉得这间屋干净又明亮,和她想象的一个男生独居的样子不同。   当然,只看郑重也不会觉得他是邋遢的人。   她心里不由得有些欣慰,带着一种慈祥的心态,略有些失礼的四处摸着。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凳子,本地都是这样过日子,正经摆上沙发茶几得是极阔的人家。   看上去有些空荡荡,和居住人口相似的寥落。   郑重从厨房出来,就看到她坐在餐桌前乖巧地等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背挺得直直的,头却有些低垂。   走近看,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沈乔听见动静回头看他,起身要帮忙。   郑重有个托盘,三菜一汤和两碗饭全能放上。   他一样一样往桌上搁,说:“不太好吃。”   他做饭自己知道,味道只能算一般,不过今天有灌的香肠,美味可以提升许多。   炒香肠满满一盆,冒着油花,香味也很扑鼻,是他每年都会请一位婶婶做的,可以放置很久,馋的时候切几片来吃,今天是已经把好几个月的量都下锅。   就像他想的那样,沈乔也是好久没见带肉的东西,上一次还是过年在家。   她咽口水说:“你这还过不过日子了。”   这么多,谁家会一口气全煮了。   郑重是第一次待客,只想着再周到点,他也是还知道些,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拿碗里装的都是压得很实在的大米饭。   好一点的人家,也就是粗粮细粮掺着吃,像他平常就是。   但今天是纯细粮,沈乔倒吸口凉气说:“太破费了。”   郑重一点也不觉得,说:“吃吧。”   沈乔本来就是七分饱,头回吃好的还是硬着头皮。   郑重看她夹得很小心翼翼,还以为是不好意思,毕竟这会小孩都知道,饭点是不能从别人家门口路过的。   他拿出新筷子,拨了一半多到她碗里说:“吃吧。”   沈乔已经撑到嗓子眼,好不容易下去的半碗饭又被香肠填满,表情一瞬间有些为难。   郑重知道他们城里人比较讲究,说:“筷子是新的。”   他本来也只有一双筷子,这些都是新买的。   沈乔不是在乎这个,她心知自己再吃不下多少,简直是数着米粒夹,只能为难道:“其实我刚刚吃过饭。”   不管吃的是什么,肚子里已经没多少地方了。   郑重恍然道:“这样。”   又看着她满当当的碗,沉默片刻说:“你吃饱了吗?”   沈乔下乡以来,这么饱估计是第一次。   她甚至打个嗝说:“非常饱。”   郑重不是不遗憾的,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说:“那放着吧。”   沈乔没有剩饭的习惯,谁能做这么奢侈的事,她犹豫道:“我再努力吃一点吧。”   郑重看她是真的吃不下,说:“等下我吃。”   都是好饭好肉,不吃也是浪费。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别的念头,但沈乔还是挺不好意思的,这对她来说是件有点亲密的事,不过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   她说:“那麻烦你了。”   郑重一点也不麻烦,原来他就是每顿饭都是吃得饱饱的,毕竟每天有那么多活,但是对他来说吃什么吃到饱的区别很大。   哪怕是他,一口气吃这么多肉也很稀罕。   香肠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他不由得期待起下一次,不过心里也知道这种事的次数不会太多。   沈乔看着他吃饭,跟秋风扫落叶似的,不一会全是空盘,连菜汤都没剩下。   她看向郑重的手臂,心想也得是这种程度的食量,才能撑起这么健壮有力的臂膀。   像知青点的饭她还能吃个七分饱,挣工分多的女知青基本都不行,更别提男知青,大家心照不宣会给自己加餐。   粮食在这会就是命,谁也不会去过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知青们之间的相处还是挺友好的,是一种约定在世俗内的闭口不提。   郑重本来是请她吃饭,发现结果是自己吃得更多,有些赧然地把空盘子们都堆在一起,说:“我去洗碗。”   沈乔当然要说:“我洗吧。”   哪有客人来洗的道理,郑重摇摇头说:“等我一下。”   这几天他说得最多的话好像就是这句。   沈乔老实点头,不过说:“你要不要先试试裤子。”   郑重才想起来这件事,点头应下,又从吊在房梁下的篮子里拿出包瓜子放在桌上,倒来一杯热水。   可以说,他为这次招待客人是做足准备。   沈乔哪里知道这份用心,毕竟这些是去大多数人家做客都能得到的待遇。   她喝一口水,期待着郑重穿上裤子的样子。   也谈不上什么款式,长短到膝盖上面,夏天穿着正正好。   郑重在房间里蹲下来,觉得还挺结实的,心里十分满意,试过之后就把它仔细叠好放进柜子里。   他的衣服并不多,四季都只有两套可以换洗,颜色也很单一,不是蓝就是黑。   只有一块碎花布格外显眼,叫人忽略不得,不过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做什么都不行,又有些拿不出手。   郑重很是犹豫,但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有回礼,想想还是拿上,手背在身后。   沈乔看着他负手而出,心里奇怪,毕竟一般人都不这么走路,不过她也没问,只说:“还合身吗?”   当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不管几岁有新衣服都是令人高兴,郑重的语气多少和平常的不平静不同,说:“非常好。”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诚恳和表达态度的赞赏,连眼神都十分真挚。   沈乔听得出来,抿唇说:“就是一般而已。”   这种谦虚,每个人都是要说的。   郑重是拿她和自己比,觉得几乎是天壤之别,再度说:“是特别好。”   沈乔小脸上全是满足,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两边的酒窝,说:“谢谢你夸我。”   郑重没念过书,字也只识得几个,更别提什么古诗词。   因此他没法用更文雅的字句形容这会的心情,只能用最直接的行动。   他伸出手说:“这个给你。”   和男人有些粗糙宽阔的手掌相比,碎花布多少有些不该出现,沈乔噗嗤笑出声,很快道歉说:“不好意思啊。”   但她真的很难忍住这一幕的冲击。   又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道:“不用不用,你留着自己用吧。”   碎花布难买,总比纯色的贵几分,哪怕是供销社都很少进货。   郑重心想,碎花布要是有眼睛的话,这会应该是和自己面面相觑,有嘴的话说不定嘀咕着“谁要给臭男人用”。   他留着这块布是半点用处都没有,说:“我用不上。”   沈乔看看花布又看看他,心想确实是用不上,眼睛转转说:“那好吧,谢谢!”   心里已经想着该用什么作为回报,毕竟一桩归一桩。   郑重送出一份礼,心中很是松口气,乘胜追击道:“鸡蛋也给你。”   是他想给她吃的。   沈乔心想这要是连吃带拿的,她成什么人了,不过已经大概清楚郑重不是很容易拒绝的人,他多少有点一根筋,指不定夜里能翻墙拿到她房间门口去放。   因此她找借口道:“我们是大锅饭,在那儿煮不合适。”   郑重也挺好忽悠的,全然忘记她以前也是这么吃的。   只想着人多确实不方便,不如他自己住着自在,索性说:“明天给你带。”   熟的,什么烦恼都没有。   沈乔看着他的脸,其实不是英俊的少年郎,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却看出一点忐忑,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又很快飘忽不见,出于某种心情说:“好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15章 给你吃   第二天是个晴天,四月总是爱下点小雨,早起上工的时候天气都是雾蒙蒙的。   但这一天的太阳早早挂着,隐约带来一点夏天的燥热。   沈乔最近本来都穿两件,一件外套和一件短袖,不过今天吃过早饭后还是换上薄薄的长袖,这件深蓝色的衣服,之前一向是作为打底,和其它衣服比起来崭新得多。   她捏着衣服下摆,只可惜没有全身镜可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拥有的只是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能看清脸就不错,要是天色再昏暗些,就得凑近得只剩一双眼。   怪可惜的,还想看看今天搭配得怎么样,毕竟她可是从五套里把这套挑出来的。   当然,颜色、款式其实都没什么差。   起码沈乔觉得郑重是看不出区别的,他只在两个人遇上的时候,把两个水煮蛋给她。   一口气吃两个,老人会说要遭雷劈的。   沈乔叹口气道:“太多了。”   郑重看着就觉得她吃得不多,但还是说:“慢慢吃。”   一口一口跟小鸡啄米似的,总是能吃完的。   沈乔其实是觉得太贵重,鸡蛋在这个肉很难买的时代,已经是最奢侈的东西。   无缘无故吃下去,恐怕她自己都会寝食难安,看来她昨天是真的昏了头。   她犹豫道:“那我就吃一个。”   五分钱,回头看用什么还。   郑重就煮了两个,当然是都要给她的,想想说:“不吃水煮的吗?”   他自己偏爱吃煎蛋,不过太费油又折腾。   沈乔倒是不挑剔这个,说:“吃的。”   又说:“但是太破费了。”   郑重看懂她的顾虑,说:“裤子。”   可是哪怕是为裤子,谢礼也已经远超过分量。   沈乔想想还是把鸡蛋磕在墙上,说:“那我就只吃这最后一个。”   怎么就是最后了,郑重还有一篮子的鸡蛋,早上特意给母鸡们喂了一点米糠,想着让它们下更多的蛋。   他说:“还有很多。”   在大队,有很多鸡蛋就是富裕的象征了,沈乔知道他是勤快人,生来又力气大,有当然不叫人意外,羡慕道:“真好啊。”   谁不想有多多的鸡蛋,最好一天能吃一个。   反正她这辈子是还没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现阶段能吃上饭就不错。   郑重也觉得好,他最满足的就是看到沉甸甸的收成,起码保证来年不饿死,只要家里有吃的就高兴。   毕竟大家都经历过一段灾荒,总有种好东西要藏起来,不能先吃的想法,但现在他想把自己有的都给沈乔,看到她两颊鼓鼓的快乐。   他说:“都给你。”   沈乔觉得他这人好像真的很轴,那个影影绰绰的念头再次跑出来,说:“为什么给我?”   郑重没有考虑过,他做事向来是凭本能比较多,这会被问得一愣说:“为什么。”   好像变成是反问,沈乔乐了,说:“是我问你。”   又把剥好的鸡蛋给他说:“一人一个。”   郑重本来是都要给她吃的,手下意识想缩回来又怕掉落,说:“我不吃。”   沈乔严肃说:“那我会很生气。”   又挥手道:“上工去啦!”   郑重没能追上去。   其实他们刚刚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有好多人在看,这种关注其实多少给他一些困扰,毕竟他是常年脱离在集体以外生活。   沈乔也知道有人在看,不过她的神色更加坦然,哪怕是对上几个知青们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丽云和张翠婷更为要好,两个人干活间隙在聊天。   李丽云说:“看来她是真回不了城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到现在还留在这儿的知青们,本来要回去的希望就已经很渺茫,整个光明大队,原来估计就数沈乔最有可能,毕竟她月月都有包裹和钱收,毕竟连家里支援都得不到的人,谁又会给费心绸缪回去的机会。   但这个年过完,也不知道她在家发生什么事,一改常态开始认真上工,其中的意味本来就很明显,现在更是跟郑重走得近,风言风语大家多少都听过。   张翠婷惋惜道:“还以为她家里人很疼她。”   这种事,本身就是自己没办法做到的。   李丽云心想疼爱恐怕是真的,做不到也是真的,就好比她自己,她妈想把工作给她让她回城,三个嫂嫂都快打破头,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很多时候不是大人想就可以的。   她叹气道:“郑重也不错。”   起码是个好劳力,让沈乔吃饱饭不成问题,否则光靠她自己那点工分,也只能是活下去而已。   张翠婷倒是听说得更多,说:“他好像有耍流氓的前科。”   知青们在大队是外人,很多事情都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也很少掺和,加上已经是颇有年头的往事,郑重也不大跟人往来,只是影影绰绰的那么几句。   李丽云惊讶道:“真的假的,那可不行。”   再能干有什么用,人品不好可是很要命的。   张翠婷也不确定,说:“就是有一回听见人家在说而已。”   不过世人惯常觉得无风不起浪,会这么说多半也该是有点事才对。   李丽云尴尬道:“那要不要跟沈乔说?”   这种事,怎么好去说的,万一人家是真看对眼,怎么会听得进去,回头还成做坏人。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摇摇头说:“再看看吧。”   沈乔倒是不知道别人挺替她操心的。   她早上的任务是拔草,这个相对来说已经不需要多少力气,但是比较费腰。   她长得也不算很高,只有一米六三,就这来来回回的都已经累得慌,想想要是郑重那快一米八的大个子,估计更是够呛。   不过这种他肯定是看不上的,队里人都知道,最苦最累工分最多的活都是留给他的。   人又不是铁打的,老这么累怎么能行。   沈乔抬头朝他干活的地方看,其实压根看不到人,毕竟地有这么多,给每个人的分工也不同。   她捶着腰倒吸口凉气,觉得今天还是挺累的。   反正她体力就这样,每隔半小时就得休息五分钟,别说是跟郑重比,队里十岁以上的孩子好多都强过她。   她抻抻腿,抻抻手,觉得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吃人家一个鸡蛋,想到他的频率格外高。   这是什么好现象吗?沈乔也搞不明白。   她小的时候其实不是很受男孩子欢迎,他们多半喜欢能跟着一起玩游戏的小姑娘,但到情窦有些开的年纪以后,几乎就是女孩子堆里的焦点。   人太受瞩目不是好事,她还记得自己下乡的时候父母家人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所以她来大队以后也很少跟别人打交道,尤其是同龄的男孩子。   这种情况下,她未必清楚知道自己对郑重的态度,却本能地愿意亲近他。   跟这个人靠近,她所有心防好像都可以卸下,是面对别人时所没有的。   既然这样,不如顺其自然。   沈乔又不自觉想到郑重,她甩甩脑袋,额前的两簇头发乱飞,整个发顶都有些乱蓬蓬的毛躁,却不会显得太邋遢。   也许这张脸真的能拯救一切,哪怕大家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在田间劳作也一样。   李丽云一下子挺替她可惜的,中午休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去想去提醒两句。   午休的时间并不长,大家吃过饭本来会在房间里稍微眯一会。   沈乔本来都做好睡前准备,打着哈欠听到敲门声,过去拉开,有些惊讶道:“丽云?”   李丽云几句话在心里绕,还没想好怎么说,看到她尴尬道:“沈乔,你要睡了吗?”   这种时候,沈乔当然说:“还没呢,你进来坐呀。”   李丽云也知道她是随口说的,还是跨进去,保证没人听到后说:“这些话我本来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还是要说。   沈乔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道:“是有什么事吗?”   李丽云看向她,不自在舔嘴唇,既害怕自己是多管闲事,又觉得出于交情还是该说一句,半响下定决心说:“我看你最近跟郑重很熟?”   要说很熟,好像也不到那份上。   沈乔仔细想想,自己连他几岁都不知道,不过说:“还可以。”   背后说人,尤其是这种情况,总是叫人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李丽云一咬牙说:“我听人家说,他有点不好的传闻。”   传闻,沈乔也是听说过的,毕竟是这么点大的地方。   但她觉得郑重不像是这样的人,甚至敏锐道:“我来大队已经七年,这件事甚至发生在我来之前两年的事情,那会他才十二三岁,说真的,我很怀疑真实性。”   这样一想,好像也是。   李丽云恍然大悟道:“十二三岁,说不定还在哪玩泥巴呢。”   沈乔想想郑重玩泥巴的样子忽然笑出声,但还是感激道:“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李丽云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说:“没事,你不嫌我多嘴就好。”   沈乔嗔怪道:“怎么可能,你也是关心我。”   李丽云看她没放在心上的样子,长舒口气说:“那你休息吧,我也去睡了。”   等她走,沈乔不由得沉思起来,郑重啊郑重,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作者有话说:   写完就发,是我的惯例,第二更晚一点。   PS:明天入V,会有三更。 第16章 相信   世界上没有谁比郑重更知道当年的事,不过他现在自己也很少去想,甚至刻意当做没有这回事。   当然,如果有人提起的话还是历历在目。   好比此刻,郑重下工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和郑明光“不期而遇”。   这个“遇”理所当然有一些刻意的成分在。   郑明光就是专门等着他,看到人说:“郑重,你是对沈乔有意思吗?”   郑重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凭直觉想对她好,这会听他这么说才了然,不过说:“跟你没关系。”   多少有些冷酷,毕竟没有跟别人说这些的必要。   郑明光向来知道他不跟人打交道,但少年人多少觉得伤自尊,出口伤人道:“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郑重眼睛稍微动一下,这种话与他而言甚至不算什么嘲讽,只是听着不舒服,道:“你管不着。”   这倒也是真的,不过郑明光现在觉得自己有责任“拯救”沈乔,只是很多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只能叫郑重自己知难而退。   他说:“你这样的人,不会给沈乔幸福的。”   哪样的人呢?   郑重自己还在想,不过已经决定不再跟他多说话,绕过人要走。   郑明光不肯放过,说:“难道不是吗?你毁过一个女孩子的清白。”   大概因为不是自己做过的事情,郑重有时候都不大记得,这会说:“不是我。”   这句话当年他也解释过很多遍,可惜没有人相信,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缺乏证据,后来花不少时间才明白,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他哥郑俊峰做的事,但老郑家需要牺牲他来保住中专毕业的“出息人”,因此不管他说成百上千次,大家也得把这个罪名安在他头上。   说得多了,谁还会去管真相,或者说,这逐渐成为更多人知道的“真相”。   郑明光就是相信这些的其中之一,大人们也不会费心给他们解释,甚至当年可以算整个郑氏合谋的好事,老传统使长辈们自发性地做这件事。   谁会愿意说出自己的罪恶。   诚然郑重不算太聪明,这个事实也花他不少时间才想明白,但他觉得没必要跟郑明光解释,他算老几。   当然,郑明光也不相信。   他冷笑道:“你不承认有用吗?”   是没用。   郑重小时候其实不是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他一生的话好像都在那一次说尽,后来逐渐失去开口的欲望,久而久之都不怎么会说了,在沈乔面前更是屡屡显得笨拙。   他试图张嘴又闭上,最后还是绕过眼前的人。   郑明光觉得他这是说不过自己,继续道:“总之,你离沈乔远一点。”   郑重的脾气其实向来挺好的,但听这话很没有道理,毕竟郑明光又不是沈乔什么人,凭什么替她决定。   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冷笑一声道:“你说的不算。”   郑明光还要再说,忽然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呼喊道:“郑重!”   一听就知道是谁,两个人双双侧过头看。   沈乔眼睛在他俩之间转着,才像是看到一样说:“郑同志,你也在啊。”   这话说的,真是叫人一肚子火。   郑明光觉得有些肮脏话还是不合适让她听,毕竟是个女孩子,尽力扯出笑说:“对啊,你吃饭了吗?”   说起吃饭,沈乔有些激动道:“还没呢。”   眼神却忍不住看向郑重,显然有些话是想单独说给他听的。   郑明光不明白,他在大队已经是说亲的极好人选,任谁看在两者之间做抉择都是他,独独到沈乔这儿不一样。   他忍不住道:“沈乔,他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说人不当面,不管背地里怎么议论,加上上一次说郑重裤子破已经是第二次给人难堪。   沈乔可以理解男生在她面前的积极表现,但不是以践踏另一个人来实现的。   她多少有些不悦,正要开口的时候,郑重道:“不是我。”   这句话他都记不得说过多少次,多少次都以不相信的结局告终。   他表情多少有些颓然,连话音里好像都颤两下。   沈乔却偏过头看他说:“我相信你。”   双目对视,一点安慰的成分都没有,毕竟她是发自肺腑说这句话。   郑重一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堪比日月星辰。   他没有拜过佛,却找到大家对信仰追求的理由,一瞬间连说话都不会,怔怔重复道:“真的不是我。”   沈乔看着都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和委屈,说:“嗯,不是你。”   语气笃定,表情严肃。   郑明光觉得事态发展完全不按照自己的预期来,说:“沈乔,你就这么相信他的鬼话?”   男人嘛,骗人的时候什么说不出来。   沈乔真觉得他有点过分,甚至能察觉这种伤害是因为她引起的,带着几分愧疚道:“反正不信你的。”   这种抱歉不是冲着他的,而是郑重。   郑重好几年里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微笑的能力,这会控制不住嘴角抽动,眼眶里一丝水光闪过,仔细看的话连嘴唇都在颤抖。   沈乔没有错过这一点异常,道:“郑重,我是有事找你。”   识趣的人就会主动告辞,但郑明光显然没有这么明事理。   他还待再说,却见沈乔眼里明晃晃摆着“你怎么还不走”几个字。   是个人,对爱慕之人这样的嫌弃都很难接受。   郑明光颇有些恨恨道:“你早晚会吃大亏的。”   他一走,沈乔想着调节下气氛说:“才不吃亏。”   又侧过头看说:“郑重,我们吃鸡腿!”   想起这个就叫人咽口水,沈乔兴奋道:“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郑重才在要回家的路上,说:“还没。”   肯定是还没的,沈乔小声道:“王勇弄到一只野鸡。”   现在一草一木都是公社的,山上的东西按理也是,不过大家都是闷声发大财,悄悄下锅。   知青点是大锅饭,死鸡不煮肯定是放不了多久的。   但大家也不能白占王勇的便宜,多少得给他一点补贴。   沈乔早上刚吃了郑重的鸡蛋,晚上又好吃的当然也惦记着他,这才赶快来叫人。   郑重看她眼睛都发光,有心想就刚刚的事说几句,但还是老样子,话音都到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脸上多少带出点为难。   沈乔谨慎道:“你不吃鸡肉吗?”   不应该啊,谁还能挑肉吃。   郑重迷茫道:“吃。”   那就好那就好。   沈乔兴奋地搓手说:“还在锅里,我等下给你端过去。”   这个天色,郑重道:“我去拿。”   其实这个点已经算是有点暗,再过一会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沈乔觉得也行,说:“那你带个碗过来啊,再过半个小时差不多。”   半个小时大概会是多久呢?   大队人看时间都靠猜,这会太阳下山也没有判断的方法,郑重已经在心里开始数数,寻思数到一万估计差不多。   好在沈乔比他更有洞察力,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说:“你看这个,长针到十一的时候。”   这种贵重东西,碰一下都怕坏,郑重手有些踌躇。   沈乔自己也是轻拿轻放,这还是下乡那年父母送的,心里甚至打过哪天过不下去就卖掉的主意,这会催促道:“你快拿好,我要松手了。”   郑重一惊,赶快接住,入手却不是金属的冰凉,还带着一点眼前人的温度。   沈乔才算心满意足,双手拍拍说:“那你快回去做饭吧。”   她可以留出一个鸡腿给他,留他吃饭是一点都不合适。   郑重微微摇头说:“送你回去。”   他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沈乔抿嘴笑说:“嗯,你送我。”   笑容晃人眼,郑重快速眨两下眼,想说句话又卡住,最后只能迈开脚步。   沈乔跟着他的步伐,心想那么长的腿走这么小步还是怪委屈的,有点人高马大装在小箱子里的意思,看着就挺有意思的。   她唇边一直挂着点笑容,一切都叫人心生愉悦,踢一脚路边的碎石头,看着它咕噜咕噜滚到草丛里。   有点孩子气啊。   郑重是这么想的,虽然以他的块头来说,看沈乔本来就跟个小孩子似的。   沈乔就是觉得有趣,毕竟上工太累,跟劳动无关的事情都挺有意思的,有一种放松的感觉,生存的事在这种时刻可以放在一边。   只是这样一想,从前的压力像都是父母在替她承担。   她这段时间闲下来的时候都在思考,很多情绪交杂在一起,理顺之后才发现,让她嫁人这件事像是家里会做的必然选择。   他们仍然疼爱她,不过在其中排出先后顺序,只是她从前没有看清楚。   她依赖人家太多,势必就要牺牲部分自我,毕竟甘蔗没有两头甜,但这不妨碍她仍旧很失望,因为她一直把家人的感情当做无私的。   她渴望那种全心全意的爱,为没有得到和一直以来的幻想而难过。   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种感情吗?有人把你无条件放在第一位。   沈乔现在深深地感到怀疑,甚至不抱任何期待,她莫名其妙叹口气。   郑重看向她,目露征询。   沈乔没有打算解释,于是随意糊弄道:“没事。”   语气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郑重听得出来,他试图安慰问道:“你喜欢鸡肉吗?”   什么肉沈乔都喜欢吃,毕竟谁还会挑这个呢,她点点头说:“不过这种好事不是天天有。”   谁家的母鸡都是要下蛋的,可不能随便吃。   郑重“哦”一声,已经在琢磨起家里哪只鸡大限将至。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17章 哪只鸡倒霉   郑重家的鸡命运如何还未可知, 王勇拿回来的野鸡是已经可以出锅,他今天运气是真不错,整个人都喜滋滋, 当然, 口水也是咽个不停。   沈乔闻见味也是期待, 把属于自己的两只鸡腿夹出来,各加上两勺汤, 余光里忍不住看院门口。   好端端一个人, 要把自己的东西分成两个碗, 在座的人多少有些揣测, 不过都没问出口。   她倒是自己看出来,解释道:“给郑重的, 他一直请我吃鸡蛋。”   哦哦,鸡蛋跟鸡腿啊, 算上去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就是这个人着实有点不好讲,王勇随意附和道:“那你要不要多给他勺汤。”   人家这么说是客气, 沈乔要是真顺杆子爬就是不要脸, 她摇摇头说:“没事, 这样就够了。”   这鸡本来就不大, 放的水也不多,她就出两毛钱,可不能占便宜。   王勇也知道她不会同意, 不过该说还是得说, 总的来讲知青点的友好氛围的保持,还是仰赖于大家的自觉。   几个人率先开饭, 沈乔也是嘴一边动, 一边留意, 隔了会才听见敲门声。   就一下,沉稳又有力。   她忙不迭站起来,端着碗过去。   郑重稍微等了一会,正准备敲第二下就看到门拉开,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沈乔看他愣愣的样子,说:“带碗了吗?”   不仅带了,郑重给她看,里面还有两个煎蛋。   一看就油汪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炸的蛋呢,沈乔好笑道:“吃两个荤,你日子还过不过了?”   又寻思大家都传言郑重能干又抠门的话恐怕也是不尽不实,这大队里的谣言可真是多。   殊不知郑重原来对自己是挺抠门的,出于连他都说不出来的理由,有时候常常有一种不想过得太好的念头。   但他现在舍得,起码能看到她吃东西时的笑脸。   沈乔当然是高兴,不过说:“我只吃一个。”   郑重特意给煎的,说:“两个。”   沈乔也不跟他讲道理,说:“一个,汤直接给你倒进去啦?”   又说:“快点,我的饭快凉了。”   郑重只能跟着她的动作来,像是被吊着走的木偶,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有点怔怔。   泡在汤里的煎鸡蛋好像都沾上鲜美,他咬一口环顾四周。   他这几天陆陆续续在堂屋里添置了东西,比如靠墙的那个柜子,虽然是自己用木头做的,仔细一看很是粗糙,但放东西肯定是没问题的。   柜面上摆着热水壶和搪瓷杯,拉开第一层抽屉的话全是细粮,有大米和白面;拉开第二层是饼干和糖果,便宜的是农家自制的麦芽糖,可以放好一阵;第三层还是空的,他寻思再买点什么吃的填进去。   说真的,他存的钱说是不少,要是敞开花估计也经不起多久,好在也没什么可以花钱的大地方,毕竟样样都要票,他现在就是捏着钱都没用,大队一年到头也就分两次票,还得看工分来定。   他年年都是拿得最多的,不过以前一直没什么用,有人来换就换出去,觉得还是钱更实在,以后可是不能这样了。   惦记着往年惯例,他吃过饭把碗洗干净,又到鸡窝里去看。   里头虽然通风的,但养着家畜的地方味道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郑重对手里头这些财产是了如指掌,甚至凭毛发都能看出哪只最爱下蛋。   他数来数去,觉得哪只都是好鸡,一时不知道拿谁开刀,只能去看隔壁。   隔壁是鸭棚,也是十只,这个季节一天能收八九个蛋,比鸡下得多。   这样好的鸭子,也是叫人不忍心下手啊。   郑重是朴实人,他靠天吃饭,对一切事物都有和种地差不多的概念。   水稻没成熟之前谁会去割?同理,能下蛋的鸡鸭谁舍得宰,这一点都划不来。   他想想还是把两边的门关上,揣上钱往外头去。   在整个大队,他也只有那么几个去处,其中之一就是他五叔公家。   五叔公早年爱喝酒,夜里头摔进沟里过,两条腿从此就不大能走动,更别提下地干活,他媳妇儿子都去得早,只留下个腿脚不便的儿媳妇刘巧妹带六岁的小孙子。   都是一家子亲戚,郑重平常送工分也多是给他们家,不过他自己是也是愿意的,这算是大队里他为数不多尊敬的长辈。   寡妇带孩子和个瘫着的老公公,郑重是很少到人家家里的,更别提是晚上,今天算是个例外。   刘巧妹开门看是他,惊讶道:“粽子来啦。”   她男人还在世的时候,跟郑重是极好的兄弟,一直是跟着这么叫的。   郑重嗯一声,说:“嫂子,你家有能宰的鸡吗?”   刘巧妹有一条腿是跛着,不然当年也不会嫁进这样一户人家,她平时不太能下苦力,家畜就成这个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正满院子跑来跑去,这阵子正打算把三只不不下蛋的母鸡收拾了,这会说:“有啊,你挑一只。”   她说这话不是就舍得一只的意思,而是队里没见过谁一口气宰两只的,那得是什么样的家境。   但郑重正好就想要多买些,说:“我都要了。”   那可是三只,多少人家一年都吃不上这么多。   刘巧妹自家是一年就过年吃一回,说:“你这是要送礼啊?”   要说起来,也算是一份礼物吧。   郑重没反驳,说:“有用。”   反正他本来就话少,刘巧妹也不爱打听,虽然心里嘀咕着他能有什么用,还是利索说:“行,我给你拿绳子捆起来啊。”   麻绳从翅膀下面一绕,任是什么都得老实。   郑重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问道:“多少?”   刘巧妹以前还跟他推,现在也不,毕竟她孤儿寡母就是靠这点鸡鸭过日子,说:“你给个四块就行。”   城里要是直接掏钱是大忌讳,哪怕是知青们跟队里人也都说换东西,但对他们大队人来说反而没有那么小心,尤其是乡里乡亲的,大家都姓郑,谁也不会想祸害谁,否则长辈们就不会轻易放过。   现在养什么都不胖,一只鸡估摸着也就两三斤重,但五块钱也是给抹零后的价格。   不过刘巧妹知道,自家儿子总跟着人家干活才有每天五六个工分的便宜占,不然就六岁的孩子,这一家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   郑重过日子虽然不精细,柴米油盐还是知道的,他也不擅长再跟人推来让去,人高马大的就这么提溜着这三只鸡回家。   他进家门把它们拴在树下,琢磨着什么时候动刀最合适。   虽然天天吃未免太过分,但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他比划着鸡的大小,决定还是拿胖的先下手。   胖的不好好养该掉膘,可是眼看着要下锅的东西又舍不得的浪费粮食,瘦的再怎么样也就那样了。   要是这肉能长在沈乔身上就好了。   郑重这么想着,第二天去邀请人来家里吃鸡。   沈乔下意识问道:“鸡怎么死了?”   她以为鸡是横死,不然哪有人连着两天吃的。   郑重老实道:“杀死的。”   这听着怎么怪吓人的,不过沈乔注意力也不在这上头,说:“郑重,你一直这么过日子吗?”   哪怕是她从来这样粗手脚的人,碍于经济也没敢这样啊,高干子弟估计都没能天天吃肉。   郑重“啊”一声,没太清楚她为什么这么问,不过还是道:“不是。”   他以前的日子不是这样的,不会在睁眼的瞬间对世界有期待,至于吃喝上的区别,他自己没能察觉出来。   沈乔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道:“放血了吗?”   郑重是打算中午动手,说:“还没。”   还没就好,沈乔长舒口气道:“那过两天再吃吧。”   郑重这时候又节省起来,说:“那该瘦了。”   鸡鸭本来就是不轻易挪窝的,一挪有啥都不爱吃。   他这话太有道理,沈乔听着都心疼可能会少的那一口肉,愣愣眨眨眼说:“那……今天吃?”   显然是再好不过的,郑重神情里透露出几分满意,琢磨着有汤还得有饭菜,配点什么好呢?   沈乔却已经从他这几次的行为里看出些什么,直截了当道:“不吃细粮,不吃鸡蛋,米和菜我带过去。”   郑重预备的就是这几样,说:“我有。”   他什么都有,年年是大丰收。   沈乔心想做人不是这样的,不管谁的便宜都不能总占,有没有都是一回事。   她在这上头还是很注意的,知青们大多喜欢跟她来往不是没理由的。   她强硬说:“我就要带。”   眼睛都瞪起来,大有再说一句就闹脾气的意思,嘴角已经向下拉。   郑重哪里见过她这样,一下子谨慎许多说:“好,你带。”   说完又小心翼翼看她的表情,生怕她真的不高兴。   沈乔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凶,手指不好意思在脸颊上挠两下,说:“我也想请你吃东西。”   虽然不是很多,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郑重又因为她这短短的一句话而快乐,不过想到她就挣那么几个工分,还是说:“我请你。”   一会一个口径,沈乔都觉得他在看自己的脸色,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叫人心疼,多少还叫人不安。   她娇气道:“我就要。”   她从小也是很能撒娇的人,拿出对付父母那一套,轻轻捏着他的衣角晃说:“听我的行不行?”   她本来就生得柔弱乖巧,如果有明珠的话郑重也愿意双手奉上,他一个字都没听清,盯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看,下意识地点头。   作者有话说:   写完就发~ 第18章 雨鞋   四月下旬, 天破了个窟窿似的往下倒雨,队员们几乎都不上工在家里躲着,知青点难得的闲暇, 摸出过年时候的扑克开始打牌。   大家也不赌钱, 只赌谁干活。   沈乔手臭得很, 一口气要做五天饭,赶快把牌丢开说:“不行不行。”   再这么下去, 这个月说不定都是她做饭。   知青李胜赢得最多, 开玩笑说:“等一会就能翻盘。”   一会又一会的, 沈乔对自己指望不大, 拱手说:“饶了我吧。”   李丽云是已经在旁边坐好一会,说:“那换我来。”   统共就这么一副, 大家都是轮流着。   沈乔起身让她,看向窗外。   滴答滴答下个不停的雨, 地上一片泥泞,水漫金山寺也就这架势。   干活的人对雨有一种又爱又恨, 又没法控制它下不下, 只得祈祷老天爷更怜爱一点。   人在这种时候能做的事情很少, 但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大队里组织壮劳力们掏水渠、挖水沟都是这个天气, 不然能把农作物和房子们都给淹了。   给的工分都挺高的,只是知青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觉得和生病、摔倒的风险比起来, 还是在屋里呆着更安全。   当然, 郑重虽然是一个人吃饭,不过从来是当仁不让。   他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顶两个人用的好劳力, 什么活苦干什么, 踩着泥挑担子也不在话下。   就那路, 沈乔走着路都怕跌,看他倒是稳当得很,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但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郑重其实是干习惯的,他从小力气大,十一二岁就是满工分的好劳力。   有时候都觉得老天爷对他其实还是不错,毕竟这年头给了吃饭的好家伙。   哪怕是队里人看着都得说:“郑重真是好把式啊。”   这话正好是刘潘文听见。   他是郑重的二姐夫,不过两个人不怎么来往,也只笑笑不说话。   但他不说,总也有那么几个人撺掇着说:“郑重,咋没给你姐夫搭把手。”   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咋样,明摆着想看热闹传出去又是一桩事。   反正刘潘文跟老郑家上门女婿似的,腰杆也不直,平时就是老好人一个。   郑重一般也都当做没听见,径直走过,今天也是。   就是正赶上郑月香来给她男人送水,让她看着心里其实有几分不满。   郑月香在家行三,比郑重大三岁,可以说从小领着他长大,觉得于情于理他也该记得好,怎么对着亲姐夫这态度。   怨不得她妈总在家说,是个冷心冷肺的。   她哼一声不说话,别人也乐意看兄弟姐妹的闹不和。   雨四处砸着,郑重压根没听清。   他更不会主动打招呼,两腿微张蹲下,挑起土来往村口走。   每次抬腿都有一个深深的脚印,草鞋带子已经断一根,脚趾不知道在哪磕着了,愣是有点淤青,连同露在外面的小腿上也全是泥,裤腿湿哒哒贴在皮肤上。   要不是干活的人身体热,这样子就够呛的。   郑重本来是不怎么生病的人,壮得跟头牛似的。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却有点鼻塞,只能用嘴大口呼吸。   最近他每天都是吃早饭的时候煮两个蛋,出门再揣上,绕几步到知青点送人。   不上工的日子大家都吃两顿饭,早上是十点多,下午是六点多。   沈乔早起只喝了一杯水,搬着凳子坐在屋檐下等有人敲门,听见动静她就去开,扬起预备好的笑脸。   郑重就这几步路,脚上已经都是泥,但不妨碍他高兴,说:“来晚了。”   他没手表,过日子只能靠估计,模模糊糊一个时间段。   沈乔反正闲人一个,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献宝似的说:“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她憋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猜测他的快乐,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郑重第一时间担心的是她有没有钱,说:“不用买。”   有点扫兴,沈乔嘴角耷拉下来说:“我托了好多人买的。”   那一定更贵。   郑重听出她的失望,有些无措道:“对不起。”   沈乔赌气别过脸不看他,嘟囔着“不要就算了”。   郑重声音急切道:“要的要的。”   心里已经想着她没钱花也没关系,他有。   沈乔故意说:“不送你了,我送别人。”   别人啊。   郑重心里挺着急的,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呐呐道:“那,那好吧。”   怎么也不替自己争取两句。   沈乔瞪他说:“你再说一遍!”   郑重不敢说了,只恨自己没长一张巧嘴,眼自然地向下垂,看着门槛,跟小学生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差不多,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背后。   挺傻大个的。   沈乔看他胸口鼓鼓的口袋,伸出手说:“鸡蛋呢?”   郑重忙不迭掏出来给她,看着她轻轻磕在门框上,露出裂纹后一剥就开。   虽然说鸡蛋是吃不出差别的,但他就是觉得这样的更好吃。   沈乔把鸡蛋壳丢在他手里,颇有些恶狠狠把鸡蛋塞他嘴里说:“不许动。”   看着生气,力气不大。   郑重只差原地站军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着她消失两秒,又很快出现。   沈乔虽然多少为他的反应失落,但该送的还是得送,说:“你试试这个。”   也没有什么东西装,她就这么拎着双橡胶雨鞋,黑黢黢的,有男人的小腿那么高。   大队长就有一双,是他当兵的儿子特意寄回来的军需品,神气得不行。   对队员们来说工业品是很奢侈的东西,因为与之相关的是和他们不相关的工业券。   这时候有钱没票也等于白搭,郑重就压根没想过能有这个,毕竟往前二十年光脚干活的人还不少呢。   他惊讶道:“多少钱买的?”   沈乔就怕他问这个,含糊不清道:“没多少。”   其实八块钱一双不算贵,主要还得搭三张工业券,不过沈乔是有位极好的朋友陈欣在沪市工作,厂里定期有不用票的残次品,所以她特意请人留着,当然也寄过去钱和两斤红糖——毕竟这是大队最容易得又体面的礼物了。   郑重怕惹她不高兴,又不能不问,道:“一定很贵。”   起码是他人生从没收到过的贵重。   沈乔数道:“我吃了你三只鸡,一只鸭,十九个鸡蛋还有好多香肠。”   这样算起来,也很贵。   郑重心莫名一沉说:“不用你还。”   好像在撇清关系的感觉。   沈乔换个说法道:“可是你的脚天天在水里。”   泡得皱巴巴的不说,时不时还有个磕碰。   郑重向来皮糙肉厚,说:“没事的。”   他自己确实也不觉得有什么。   沈乔很不喜欢他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态度,板着脸说:“我觉得有事。”   那,那就有事吧。   郑重讷讷说不出啥来。   沈乔手指轻轻地戳在他心口上,说:“试试吧。”   郑重脚也不是很干净,擦之后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塞进去。   尺寸其实还大一点,不过大家都这么买,冬天里放棉花还能保暖。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过年的时候,看哥哥高高兴兴穿上新衣服,自己只有他的旧衣服。   旧衣服虽然也很好,没什么补丁,到底比不上新的。   他语气里的情绪好像很多,说:“谢谢。”   又用和名字相符的态度道:“我很喜欢。”   沈乔这才算高兴,说:“下次应该先这么说!”   不然送礼物的人该多不高兴啊。   郑重心想怎么还有下次,小心翼翼地说:“我什么都有的。”   这话他说着不亏心吗?   沈乔也看出来他过日子有多凑合,说:“你有什么?”   郑重被问住,半晌说:“有点,钱。”   有的人可能觉得不多,但已经是他的全部。   沈乔猜也知道他挺有家底,说到这个的时候左右看道:“小声点。”   财不露白知不知道啊。   郑重觉得整个大队的人估计都知道,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来打听过,早两年也有人奔着这个来给他说亲,话里话外都是他都这样了彩礼得给得高些。   张嘴就是两百八,也不怕风大闪舌头。   他哪里舍得掏这个钱,对“家”这样的字眼更是没指望,心里也不想和谁共度余生,只想自己静静等着老去的那天。   不过人始终是变得很快的。   他这会已经开始琢磨着城里的彩礼不知道有多少,他那点钱不知道够不够。   但念头一闪,又有件更重要的事情是,沈乔愿意嫁给他吗?   他说不准,总觉得郑明光有的话是对的,就是他配不上沈乔,又没办法控制住想靠近她。   哪怕是沈乔,其实也捏不准两个人现在的关系,毕竟昨天李丽云还问“你们是不是处对象”。   她犹豫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这个界定也很模糊。   但毫无疑问的,他们对彼此有一种亲密和关心。   沈乔嗔怪看他一眼,心想这木头什么时候能张开这个嘴,估计比登天还难。   不过她是小姑娘,绝不能先开口,不然多跌份儿。   这么想着,她上手推道:“上工去吧。”   猝不及防的,郑重一脚踩在泥里,鞋面上登时有脏污,他倒吸口气说:“脏了。”   看模样是爱惜得不行,还想弯下腰把它擦干净。   沈乔哑然失笑道:“鞋本来就是走路的。”   怎么可能不脏。   郑重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还是可惜道:“糟蹋了。”   总觉得不该穿这样的好东西。   沈乔不爱听这话,说:“给你买的,就是给你穿的。”   谁穿都不如他。   郑重又想起几件往事,好像是在叹息,轻得让人听不清道:“嗯,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点见。 第19章 鞋哪来的   光明大队是个大家都能吃上饭, 但没有太多余钱的地方,队里论富贵亲戚就是大队长当兵的儿子和郑重在城里上班的大哥,总之只要是有手有脚的人, 生活水平都差不多。   因此, 更显得郑重穿上雨鞋这件事引人注目。   他才到上工的地方, 大家就偷偷看、直接看,怎么打量的都有。   更有甚者来搭话说:“粽子啊, 你这鞋哪买的?”   来说话的都是相熟的人, 他毕竟在大队住这些年, 关系稍微好的人还是有几个。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沈乔透露出来, 毕竟在这儿掌握一项物资等同于不堪其扰。   半响,他仅有的那点生存智慧还是让他说:“供销社。”   反正指定是哪个店买的, 总不能是大马路上捡的吧。   谁还能不知道是供销社,问题是去那儿得有工业券啊, 听说城里人手上的都不多,那人接着打听道:“那你这券哪来的啊?”   郑重简洁道:“买的。”   跟他说话真是费劲, 那人寻思要是跟别人, 指不定到这儿就全盘托出, 只有跟郑重说话跟提线木偶似的, 问一句话答两个字。   人家只能追问道:“跟谁买的啊?”   郑重直接道:“路人。”   路上哪个都可能是,反正他也不认识。   城里投机倒把抓得这样厉害,路人能大剌剌拿工业券跟人换钱, 说出去三岁小孩都不信, 明摆着是糊弄人。   那人不大高兴,但也问不出什么来, 等有人来找他打听, 他随口道:“说是他哥给的。”   当年的事, 队里多数人都是知道的,不过都自有评判。   大家普遍认为郑俊峰还是应该给亲弟弟一点好处的,毕竟人家一个月工资据说有五十块钱,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连他爹娘和妹妹都沾光。   诚如郑重所想,队员们对雨鞋的需求实在太大,不少人跑去找李红娟求证,请她帮忙也给自家弄点票。   李红娟这人向来以有个儿子在城里为傲,答应得挺爽快的,二来也是给孩子做脸,毕竟当年的事也有人觉得大的不地道,应该好好补偿弟弟,不管这事是怎么传出来的,她都先含糊应下,反正小儿子也是个不多嘴的。   她也不是光动嘴不做事的,隔没多久还真的弄来好几张券,给了几个比较近的亲戚,有这个事实摆着,大家对流言自然更加相信。   也有些人觉得这就是真相,例如刘潘文   他妻子郑月香虽然是女儿,不过因为跟知青结婚,姐姐远嫁,哥哥在县城,弟弟跟家里几乎是断绝关系的程度,所以等同于父母都是由她照顾。   李红娟对这个唯一在身边的孩子还是不错的,平常好吃好喝的也留给外孙外孙女,但是对女婿的态度就比较一般。   刘潘文自知理亏,平常也很少计较,但是在雨鞋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提出一点抗议的。   毕竟岳父母已经很少上工,媳妇照顾家里比较多,只有他一个人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劳力,赶上这种可以添装备的时候,怎么没人想着他?   他虽然替自己鸣不平,也知道在这个家没有自己发言的权利,左右看着决定挑个软柿子捏,也就是郑重,毕竟论照顾可是自己做得更多,凭什么好处全给他占了。   可要怎么捏也是个问题。   他本来就很少跟郑重打交道,尤其是结婚以后,这天想想主动去跟大队长提出,把自己跟郑重安排在一组干活。   郑冲吧也是做长辈的人,心里其实希望年轻人不要总困于往事,觉得这也是个和解的好机会,点头同意。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就只有郑重不知道,所以他到地方不仅是困惑,甚至不为人知地在心里皱着眉。   但不管是跟谁搭档,他都一个样,闷头就开始做事情。   以前他虽然也不招呼,但那都是大家知道彼此之间要老死不相往来了,但现在他都开始占便宜还这样,多少叫人看不过眼。   刘潘文不冷不热道:“你今天怎么没穿雨鞋了?”   今日晴空万里,谁还穿那个啊,郑重是一出太阳就把它擦干净收起来,简略答道:“没下雨。”   寻思这明摆着的事情,怎么还浪费口舌来问。   但刘潘文就是想开个头而已,他说:“还是一家子兄弟好啊,有什么事都不忘惦记你。”   哪像他对大舅子越客气,人家越不拿他当回事,这世道真是过分。   郑重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寻思自己哪来的什么兄弟,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心想那也能叫是兄弟,甚至有点想冷笑几声,不过还是保持不想跟人多搭话的习惯,说:“没有。”   以前可能有,但这些年里绝不可能,他早当自己是没有家的人了。   还跟这装呢,刘潘文装作全解道:“亲兄弟哪有什么隔夜仇,他现在过得好也能拉拔你一下。”   这话倒是真的,毕竟大舅子对家里人还是挺照顾的,不过仅限于有血缘的人。   这些话郑重从前听过很多,长辈们轮番上阵,觉得他是有理变没理,不过是担个虚名而已,又没真的怎么样,怎么至于闹到这步。   好像不懂事的人其实是他。   郑重就输在笨嘴笨舌,他知道那些话是不对的,却不知道要怎么反驳,这会也是一样,只能手上用力地撒气,说:“我没有兄弟。”   刘潘文心想人跟人的区别真大啊,看这意思是大舅子还好话哄着这个弟弟,人家好处照拿压根不理。   他左右权衡一下,觉得还是别接着往下说,尴尬笑两声说:“我不说,不说了啊。”   他不说,多的是人要说,队里人把这一“世纪会谈”和前段时间的传言们结合在一起,得出最新的结论是郑重终于要回家了。   本地人即使是结婚,也要到抱孙的年纪才分家。   郑重是特例中的特例,当年事发后他几乎是赤条条地出家门,被大队长临时安置在没人要的破屋里从此自立门户,可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奋斗出来的。   说实在的,论能干他是结婚对象的首选。   可惜大家都重视家族,换解放前他这样的行为说不准要被驱逐,当然了,新社会不讲究这套,但观念还是在大家心里。   这下一说要和好,几位长辈们都挺兴奋的,觉得这才是大家族的样子,是兴旺之象。   会不会兴旺郑重不知道,他只觉得很困扰。   那件大家本来不再议论的事情又被反复提及,连沈乔都窥探到更多真相,看向他的眼神多出两分心疼。   郑重本来是不敏锐的人,但这回是出乎意料察觉到。   他自己也不想就此多讲些什么,只觉得意义不大,只是对着沈乔说:“我没说是他给的。”   只用一个代词,沈乔也听出意思。   说实话,她自己一开始也是怔愣,不过后来看到李红娟他们受此困扰,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现在,她不喜欢这桩“好事”,凭什么自己花的钱作为郑俊峰爱护弟弟的证据呢,她不服。   其实本性上她并不是脾气多么好的人,否则不会毅然离家,只看这就知道是个烈性的小姑娘,跟队里几位嫂娘的矛盾也多来源于说话直,只是现在渐渐收敛而已,不过不代表她是泥捏的。   五月里正是栽秧苗的好时候,为赶时间大家都要下水,虽然是只到脚踝高一点的地方,但泡一整天还是要命。   知青们齐刷刷穿上雨鞋,弯着腰干活。   沈乔也穿了,宽大的鞋筒显得她的小腿更是赢弱,走起路来格外晃晃悠悠。   她下工后特意在路上等郑重,看到他的时候音量不高不低说:“郑重,给你买的雨鞋好穿吗?”   郑重左右看,觉得不管视线在哪里的人,估计都支着耳朵听,不过还是答道:“很好穿。”   他这辈子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鞋子了。   队员甲乙丙丁纷纷震惊,看他们结束这两句对话就各走各走的,索性议论开来。   队员甲说:“我就说吧,我就说吧,这两人绝对有点事。”   队员乙说:“红娟不是说俊峰给他弟买的吗,怎么就成沈知青啦?”   队员丙说:“打肿脸充胖子呗,我说呢,郑重可不是为一双雨鞋就吃回头草的人。”   队员丁说:“嗐,你结婚没几年是不知道……”   总之不到半天功夫,新的故事在大队流传。   李红娟在大队也不是没有“敌人”,就拿大队长一家来说吧,看她是一百个看不上。   冲婶是大队长媳妇,又有个在部队的争气儿子,可以说是谁都不怕,选的是妇女们都在树下唠嗑的时间,大剌剌说:“我说红娟,郑重怎么说他那鞋子是沈知青买的啊。”   李红娟其实都从别人那儿听说了,心里也是挺没想到的,这会脸色不变说:“年轻人的事,我们总得帮忙盖着些。”   现在都是这样,年轻人哪怕是私下处对象,家里人也会以低调为主,毕竟将来的事情谁都不好说。   说得她是多么贴心的长辈是的,冲婶嗤笑一声道:“那你可真是郑重的好娘啊。”   这话说得真是讽刺,有两个妇女已经悄悄笑出声。   能在这个时间点坐这儿闲聊的,几乎都是子孙成器又孝顺的人才有享福的时间,这样的人家未必需要看李红娟多少脸色,算得上是毫不遮掩的嘲笑,毕竟当年的事谁不知道啊。   李红娟脸一僵,觉得自己好久没丢过这种脸,不过她现在是体面人,不兴撒泼打滚那一套,嘴角抽动道:“都是我应该的。”   心里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20章 谁是长辈   李红娟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要按戏文里唱的那样,她现在就该是老封君,不过现在都解放了, 这几个字可不能提。   但不妨碍她向来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平日里端着的那样子, 颇有些人看不惯。   就是再怎么不惯,也架不住人家确实是过得不错, 光每个月儿子寄回来十块钱, 就够他们两口子衣食无忧的了。   毕竟乡下没什么大花销, 农忙时候还多多少少挣点工分, 家里家外的牲畜也没少养。   总之她现在的状态就是半养老,满大队五十出头有这命的妇女就她一个, 成天在外头摆派头,队里大小事都得掺一脚, 是不领工资的妇女主任,纯粹是享受那种颐指气使。   沈乔之前跟她还是打过两次交道的, 都是来给别人家做媒的。   本地比较排外, 结亲几乎都是同一个公社的人家, 哪家有个外地媳妇都会叫人嘀嘀咕咕, 不过大家也都看中知青们的家庭条件比较好,其中尤其以沈乔刚下乡时最闻名——因为她有手表。   那可是大队没几个人有的好东西,比雨鞋更加稀罕。   只是沈乔记得父母的话, 不管谁来说亲都不理。   她下乡的时候也才十五, 被家里娇惯得厉害,为人处世上不够圆滑, 说过几句很是得罪人的话。   打那以后李红娟跟她擦肩而过就得冷哼两声, 静等着看她将来能攀上什么好人家。   就是谁能知道, 这个她不喜欢的沈知青居然跟她儿子搭上关系,那可是万万不行的,瞅着空把沈乔堵在路上。   正是下工的时间,沈乔边走路边走神,眼前忽然多出个人来,吓得后退两步,勉强打招呼道:“婶子啊。”   语气怪敷衍的,心里想着这人是在做什么。   李红娟涵养功夫还是不错的,说:“小沈下工了?”   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吗?   说不清缘由的,沈乔也不想多理她,说:“是啊,婶子忙,我先走啦。”   看样子是多么想掉头就走,李红娟嘴角微微下沉道:“行,回见。”   哪天沈乔都不想见,走出好几步还跟李丽云嘀咕道:“她什么意思啊?”   李丽云比她还小两岁,说:“是不是因为郑重?”   沈乔哪里知道,耸耸肩说:“反正我不太喜欢她。”   李丽云担心道:“可是你跟郑重要是成了,她就是你婆婆。”   婆婆啊,听上去好像就是件麻烦事,沈乔笑道:“我们还没怎么样呢。”   哪怕是有怎么样,她也不是能任人拿捏的脾气,   她们这样没结婚的小姑娘属于听得多,十个做儿媳妇的有九个都跟婆婆合不来,李丽云还是有几分忧心忡忡道:“那她也是郑重的亲妈。”   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   沈乔一瞬间有些沉默,哪怕是她当初头也不回地走,想起父母也总是有多样的情绪在,那是生她养她的人,爱恨好像交杂在一起,甚至没办法宣之于口。   她笑容稍淡说:“是啊,亲妈。”   李丽云看她的脸色,转移话题道:“走快点吧,要开饭了。”   沈乔随意应和,不过这件事到底给她一点影响。   她今年也是二十一的人了,说没想过结婚的事是不可能,结合身边的种种经验来看,很多事情需要在决定之前商量好。   女孩子总是心更软,感情深以后可就什么都不好提。   她现在固然对郑重有那么点意思,却不足以支撑她奔赴一个既定会受苦的将来,毕竟她这辈子很少给自己委屈受,更何况是在终生大事上。   这么想着,沈乔觉得还是应该跟郑重提一句。   最近两个人是天天见面,郑重早上会给她送一个鸡蛋,中午送一个。   毕竟哪怕是他总吃鸡肉也吃不消,唯有鸡蛋是消费得起的营养品。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乔觉得这两个鸡蛋吃下去,自己力气都大几分,可见人还是要吃好,平日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都红润起来。   郑重本来是为她吃两个,自己就要吃两个心疼,但看着她长起来那点肉还是比较满意的,为此想把量加到一天三个,反正他一天鸡蛋鸭蛋的也能收十个。   不过沈乔没有答应,毕竟两个蛋就是一毛钱,一个月下来要三块,本来就不便宜。   她在见面时郑重再次提起的时候绕过这个话题道:“你妈中午来找过我。”   郑重一个蛋分两口吃,满嘴都是蛋黄,咽下去说:“说什么了?”   那倒是没说什么,沈乔摇头道:“就是叫住我。”   郑重跟亲妈都好多年没说上话,蹙眉道:“别跟她说话。”   好像是孩子气的跟她玩我就不跟你玩的意思。   沈乔被自己领会到的整笑了,说:“你跟她好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   郑重平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瞬间变得有些错杂道:“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沈乔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些,毕竟这就是他的伤口。   她两只手拧着说:“对不起。”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郑重张开嘴却叹口气,千言万语好像都在里面,道:“我不知道怎么说。”   需要太多话来解释,他这嘴是太费劲。   沈乔抿着嘴微微摇头说:“那就不用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她自己也有,毕竟把家人的背刺讲出来多少叫人有点难堪,好像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因为在世俗关系里他们是最相似的存在。   郑重其实好几次都想跟她详细解释当年的事,这会却只化为一句话道:“我没有家人了。”   沈乔看他的眼睛,平常看着强大的人闪过一丝脆弱,像雨天无家可归的狼狗,看着凶得很,不过你摸摸它的头它也会跟你走。   她意味不明道:“以后会有的。”   郑重虽然没能领略到其中深意,不过深深看她一眼说:“希望。”   当然,要是他胆子再大一点,对自己更有自信些,这个希望几乎是当场就能成真,可惜他没有这样的勇气。   沈乔既觉得失望,又觉得有趣。   她好像能看出郑重的爱意、忐忑、不安以及小心翼翼,这种情感让她多少有些沉溺,期待着自己是谁的宝贝。   其中也有一些歉意,理智上知道郑重会为此有点煎熬。   但她是女孩子嘛,男孩子不开口她有什么办法。   沈乔给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在郑重颧骨的位置戳一下说:“那你要高兴点。”   指尖冰凉,触感明显。   郑重那一小块肌肤烫得惊人,他嘴唇颤颤,勾起一个不算笑的笑。   沈乔开始觉得自己在强人所难了,还是鼓励道:“这样就很好。”   郑重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回家后左右看,从柜子最下面找到一块镜子——只有一根手指的长宽,是他用一个鸡蛋从别人家换回来的大镜子的碎片。   平常他是不照的,也没有这必要。   这会却捏着碎片的边缘,贴得离下巴很近,呼吸间的热气蒸腾出一片雾,什么都看不见,更别提自己笑的时候的样子。   反正一定不好看,他记得小时候大家都说他笑得特别憨,跟傻大个似的,没什么正面评价。   可是沈乔希望他高兴啊。   郑重登时为难起来,决定还是回头去买个镜子。   举凡是买什么,都得有工业券,这算是目前使用范围最广的票证,不过都跟队员们无关。   那得是有工作的人,每二十块钱工资才配一张。   但要是真想弄也不是没办法,就是得花钱。   郑重夜里头去了一趟大队长家。   郑冲吧每年还是有几张工业券的,还有个级别不低的儿子,手里头票证还算富余,不过平常都捂得紧紧的,不是因为抠门,而是怕给这个不给那个说不过去。   但给郑重就没有这个顾虑,他爽快得很说:“一共十一张,你都拿走吧。”   郑重只想要个两三张,伸手就给他掏钱。   郑冲吧没要,说:“给钱我就不给你了。”   他做这干部多少年,可以说是个好领导,问心有愧的事情也就当年一件,平常一直想找机会弥补。   郑重最不擅长这种事情,捏着钱愣在当场。   郑冲吧看他人高马大一个,叹口气道:“你别听人家瞎说,沈知青是个好孩子。”   说真的,他觉得这两人凑一块挺好的。   郑重疑惑道:“说什么?”   也是,他这性子,别人有话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   郑冲吧才不会转述,道:“没什么,家去吧。”   郑重就这么被“赶”出门,看着还晃悠悠的门环,手一伸跨过院墙,把钱扔进去喊道:“叔。”   郑冲吧还没走到堂屋,借着煤油灯那点光看到一道清晰的弧线落地,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赶忙捡起来要追出去,人已经不见影。   他不由得骂道:“小兔崽子。”   冲婶看得真真的,说:“我看他没怨过你。”   当年那么多长辈,自家男人就算是大队长也没用。   郑冲吧叹道:“因为我只是大队长。”   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所以没叫他失望,更谈不上什么怨不怨的了。   冲婶也惋惜道::“多好的孩子啊。”   又说:“我看他挺喜欢沈知青的。”   还真是没看出来,木头一样的人遇上中意的姑娘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郑冲吧想着郑重每天那送鸡蛋的热腾劲,心想别没结婚家底就叫人掏干净,要是有想法就赶紧把事情定下来,毕竟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   他到底偏向自家人,说:“你回头也问问小沈,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冲婶应下来,琢磨着怎么开口更合适。   作者有话说:   晚点见。 第21章 将来   冲婶往常是自家男人的后盾, 在他不方便关心的地方做补充,每年来大队的女知青都受她不少关照,彼此的关系一直都挺好的。   因此大家看她来知青点都很欢迎, 倒茶拿饼干好不殷勤。   冲婶也只当自己就是来串门的, 东问西问说会话, 才绕入正题道:“沈乔,我来是想让你帮我织件毛衣。”   这也不是单纯的借口, 别看才五月, 但儿子给给她寄来两斤新毛线, 她自己是不太擅长, 可不得抓紧做起来。   沈乔做衣服还是挺有名气的,她原来不怎么上工的时候穿得是队里一等一的花哨, 听了也没起疑说:“那我去一趟就行,还让您跑一趟。”   冲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就当饭后散步,说:“那咱们进屋量个尺寸吧。”   这种事大家都不好往上凑, 也因为她态度过于自然, 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连同沈乔自己都以为她是专为这件事来的, 拿着卷尺比划着一边记录。   冲婶状似不经意开口道:“沈乔啊, 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队里人结婚都早,十□□的比比皆是,这年纪少说是该有个孩子, 不过也不算特别大, 沈乔一听话音就知道意思,开玩笑说:“您有好介绍呀?”   搁以前, 她是存心要回城的, 人家起个话头她自己就绕开。   冲婶看她这态度就知道有门, 说:“当然有了,顶好的小伙子。”   沈乔不信还有人不知道她最近走得和郑重特别近,长辈们可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心里一猜就知道她要说的是谁,道:“那您说说看。”   冲婶说道:“郑重你也认识的,别听外头人瞎说,他是个好孩子。也只比你大一岁,人又勤快能干,独门独户地住着,也没长辈给你们添麻烦。”   这话是女人对女人才好说,毕竟哪个进门的想跟公婆同住一屋檐,得熬多少年才能出头。   沈乔笑道:“婶子,这话肯定不是他让您来问的。”   就郑重那个木头,哪能有这心思。   冲婶也不瞒人,说:“我是个爱操心的,你不会嫌我多事吧?”   沈乔对着长辈们的态度也不一样,毕竟分得出人家是不是真的好意。   她微微摇头说:“怎么会。”   又说:“人家说伸手能够得着的不宝贝。”   这话意思就很明白了,毕竟小姑娘家家总是矜持,更何况是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对她上赶着的男人不知道多少。   冲婶点点头道:“那确实,咱们女儿家是该这样。”   她就奔着这来的,看时间确实差不多,说:“那我先回啦。”   沈乔拿着她的毛线说:“行,回头做好我给您送过去。。”   都是穿短袖的季节了,离穿毛衣还有好几个月呢。   冲婶半点不带着急的,说:“慢慢来,别耽误你事情就行。”   沈乔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上工,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到地里报道。   她打着哈□□活,偏过头就看到郑重。   他边上还带着个孩子,是他五叔公家六岁的孙子黑尾,因为小孩儿总留着头顶一撮发才有这个小名,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别提多古灵精怪。   这会他说:“粽子叔,你怎么脸红啦?”   郑重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脸庞说:“有吗?”   又熟稔地摸摸他的头说:“你去帮她吧。”   他这样的劳力,干的都是重活,平常也是让黑尾坐着多,毕竟才这么点大。   但孩子懂事,常常是抢着要干活,多半是家里人给灌输的,不想总白占他便宜。   既然这样,还不如去给沈乔搭把手,她那儿都是松快活,也算是光明正大多给她攒两个工分。   黑尾“嘿嘿”笑道:“好啊好啊。”   沈姨姨每次都给东西吃,他最喜欢给她干活了。   小屁孩一蹦一跳过去,说:“沈姨姨!”   沈乔手在裤腿擦擦,说:“这么开心啊?”   黑尾接过她给的糖说:“因为喜欢姨姨。”   沈乔就纳闷了,这孩子是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因病去世,家里只有个不爱出门的寡母和沉默少言的爷爷,平常在外头都是郑重带着,照理也该是差不多的性格。   偏偏他活泼得很,那是一张嘴甜得跟不要钱似的,分外招人喜欢。   她寻思不应该啊,不过揉揉他的头说:“真乖。”   今儿干的是摘杨梅,大队沿着山种了不少水果,是副业之一,之后会一齐送到公社的罐头厂做糖水杨梅,销往全省各地。   黑尾长得虽然不是很高,踮着脚尖也能够得着低处的。   沈乔倒是够得着高的,但比起速度来也就比他略快一些,两个人一早上共计四个工分。   这要是下午也四个,一天就能有八个工分。   沈乔深知这也不能全算自己的功劳,不过也没说什么,心知郑重的工分有一部分就是记在这孩子身上的,里外一算…….   不对不对,怎么就里外一算了,沈乔自己甩甩头,对上郑重疑惑的目光别开脸。   黑尾是个有眼色的孩子,嚷着“回家吃饭”就一溜烟跑没影。   郑重有时候都羡慕他的机灵巧嘴,自己就是连句好听话都说不出来,不知怎么沮丧道:“累吗?”   摘杨梅已经是不怎么费力气的活了,沈乔就是抬得有些手酸,道:“还成。”   反正她就这样一副身体,估计得锻炼过好几年才能成样子。   郑重看她捏着手臂,说:“要不下午不去了。”   他工分多,她什么都不做也行。   沈乔严肃道:“那怎么能行,劳动最光荣。”   全然忘记自己以前逃避劳动的样子,那叫一个振振有词。   但郑重信这些,他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缩影,说:“适度就好。”   沈乔倒是想超越自己的极限,可惜没这个本事,生怕哪天把自己也折进去,毕竟她这条小命可是不怎么坚强。   她伸懒腰说:“全大队我的工分几乎都是垫底。”   哪家的人不能干啊,妇女们九个工分的到处都是。   她这也就够自己的口粮,哪像别人上有老下有小的。   这样看来,她找个格外能干的男人倒是很有必要,毕竟将来要是结婚有孩子,她这点真的是杯水车薪。   到时候生男孩还是女孩好呢?要不一男一女吧……   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在沈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在对未来的设想里加入郑重这个人。   她忽然说:“黑尾还挺可爱的。”   那确实是,郑重道:“也很乖。”   别看样子挺开朗的,心里其实很小心,平常拿他东西都很客气,叫人看着就心疼。   沈乔点头道:“嘴还甜。”   招人疼得很。   郑重眼里有几分深思,说:“嘴甜好。”   像是个问句,又像是个陈述句。   沈乔上下看他说:“嘴不甜也有不甜的好。”   她以前也觉得闷葫芦不好,毕竟她自己就不是不爱说话的人,但人这辈子是没办法用条条框框限制住的,遇上才知道想要的是哪一种。   郑重心中一喜说:“也好是吗?”   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救这张嘴。   沈乔故意拉长音,看他有些着急才说:“特别好。”   郑重这些天一颗心总是上上下下,既能从她的亲近里得出点喜悦,心中又觉得自己不该高攀她。   过去那些年的流言蜚语也给他带去影响,让他心里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好的人。   他不知怎么说:“也不是很好。”   起码他希望能多说几句好听话哄她高兴,就跟黑尾似的,好像一张嘴她就能笑起来。   沈乔独断道:“就是好。”   看不得他那股子瞧不上自己的样子,那都不能叫谦虚了,总叫她觉得不得劲。   郑重也不会逆着她的话说,两个人到路口又讲几句才分开。   沈乔进知青点的时候已经开饭,打过招呼后坐下来。   李丽云挨着她坐,调笑道:“又跟郑重说话呢?”   他们俩的事在知青点几乎事默认,沈乔也不避讳,说:“讲了几句。”   几个男知青交换偷偷交换眼神。   人家说少年慕艾,沈乔无疑是招人眼的,他们或多或少都对她殷勤过那么几天,不过很快因为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而放弃,把自己的位置守在朋友上。   平心而论,他们还是挺羡慕郑重的,觉得他除开能干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居然能获得美人芳心,也算是个奇迹,私底下嘀咕过几句。   别以为男人不爱说新闻,凑一块也都是嘴叭叭叭的。   这会李胜开玩笑说:“郑重也就跟你有话说。”   他们也试图去打过招呼,那是开头就冷场,沟通起来费劲得很。   沈乔想起郑重屡屡在自己面前绞尽脑汁想多说两句的样子,理直气壮道:“那当然了。”   她难道不值得这样的偏爱吗?   张翠婷马上跟上调侃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收敛?”   恨不得把“爱意”两个字挂脸上,只是相比起来郑重的更明显,她看过一次,那是眼睛里容不下别人似的,眼睛里全是热烈,跟往常的样子全然不符。   沈乔吐舌头说:“我说不过你们,吃饭吃饭。”   大家说说笑笑把这件事绕过去,毕竟都是有分寸的人,再多说话就该惹人反感了。   知青们平常都很注意,是在长久的集体生活中磨炼出来的生存智慧。   当然,气氛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和谐的,往前几年知青点人多的时候可闹出过不少事,打起来的次数都不少,是人少以后才好协调起来的。   为此大家心里就盼着不要再添人,可惜世上偏偏就有个词叫事与愿违。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有点迟,明天见。 第22章 准备   知青点去年就没有新人来, 毕竟上山下乡最轰轰烈烈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执行力度在下降,所以大家很想当然觉得今年也没有, 乍接到大队长的通知的时候, 多少都有些茫然。   几个人不得不坐下来开小会。   论资历, 沈乔是在这儿待得最久的,几乎来的所有新人都受过她的帮助, 因此在这件事上她是当仁不让发言, 说:“先把空房间收拾出来吧, 基本的家具到东湖叔那儿领。”   说是家具, 就是简单的木板床和柜子,都是木板拼接成的, 是队里给知青们提供的最基本的生活所需。   当然,给新人干点活是没关系, 接下来要商量的才是要紧事。   沈乔叹口气说:“我会跟大队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咱们分成两户。”   户在大队是重要的概念, 决定了他们能养多少牲畜。   说真的, 以前知青点是什么都不养的, 一直到去年只剩他们六个才开始, 毕竟人来人往的什么都不好分,一向为此闹矛盾,大家索性什么都不弄。   眼看着以为能有个稳定的集体, 结果现在又这样, 沈乔捏鼻梁说:“毕竟都我们养出来的。”   这些是重要物资,没道理有人来就分出去, 换谁谁都不愿意的。   大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张翠婷更为贴心道:“我们一起去找大队长吧。”   总不能什么事都堆在她一个人上头。   沈乔心想有些话人多的时候更不要提, 摇摇头说:“没事,我去就行。”   大家也就没反对,自发地承担了更多的打扫任务。   知青点还是有几间空房的,面积都差不多大,这会里头都是灰。   沈乔探头看一眼,起身到大队长家去。   中午的太阳大,她捡着树荫走,时不时用手扇扇,到地方敲门。   来开门的是冲婶的大儿媳妇云花嫂,热络招呼道:“小沈来啦。”   沈乔微笑道:“来找一下大队长。”   但不管是来干嘛,寒暄总是要几句。   沈乔说过几句才转入正题道:“不知道这次是有几个知青要来?”   一般都是会提前得知消息的,郑冲吧的名单已经拿到手,说:“三男四女,一共七个。”   七个啊,那可能有点难办。   现在都是一人住一间,但剩下的空房也就四间,沈乔不由得有些为难道:“那好像有点住不开。”   这事郑冲吧已经想好了,说:“到时候让他们抽签,只有一个男的能自己住一间的。”   让已经住在里头的人挪动不合适,只能先这么凑合着。   沈乔点点头,又说:“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大队多少年都有知青来,郑冲吧也知道内情,不过自己不开口,只道:“你说。”   沈乔直白道:“现在知青点里还有些东西,加了人是不好分的。”   集体户、大锅饭,总是麻烦多多,哪有人不想计较的。   郑冲吧知道她的意思,说:“你们今年养两头猪是吧?”   才开春挑的,估摸着到现在也就四个月,还不算太久。   都是聪明人,沈乔听这个话音已经知道意思,说:“不能分开立户吗?”   这并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这在大队意味着宅基地等等的权益,而且按规定他们本来就是集体户,没有分开的先例。   郑冲吧也想尽力给知青们解决困难,说:“没法给你们办。”   又说:“但拖几个月是可以的,你们鸡鸭尽快处理掉。”   猪的话,就让新来的出点钱吧,这时候也挑不到新的猪崽,鸡鸭从头养倒是更容易些。   沈乔叹口气,还是想争取,说:“好不容易能下蛋了。”   虽然不多,好歹提供了知青点的油盐酱醋。   郑冲吧也知道这样对他们是有点委屈,说:“我从大队拨二十块钱给你们。”   话都到这份上,沈乔也没办法,说:“那谢谢大队长了。”   她想着回去要怎么说,到知青点的脸色都不大好。   只看她这样,大家都知道结果,但也知道不是谁能改变的事情,张翠婷说:“没事,咱们这段时间多开荤吧。”   或者赶集的时候卖掉,多多少少能贴补一点生活,毕竟也只能尽量往好的方向想。   沈乔不知怎么有不祥预感,说:“只怕到时候会很热闹。”   这个热闹里褒贬不一,其实大家私心里都不希望人太多,因为目前已经是很稳定的集体。   但还是那句话,压根没办法的事情。   沈乔觉得这话说得不大好,转移话题道:“大队长说再给我们分口锅。”   现在任何铁制品都需要票,市面上一票难求的那种,知青点现在有两口锅,只是勉强够用而已,要是人再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还真是个好消息,反正既定事实是已经没办法改变,不如多商量一下以后的事情。   几个人叽叽喳喳说起来,要安排的事情还很多,但都是抽时间来做,毕竟上工是不能耽误的。   导致郑重接下来每天来都看到他们忙里忙外,忍不住问道:“要帮忙吗?”   他平常上工都够辛苦的了,沈乔才不会耽误他时间,说:“不用不用。”   又说:“我买了一只鸡,你提回去宰吧。”   共同的东西,哪怕她是主人之一也得用买的,当然也就不适合在知青点炖。   郑重了然道:“晚上去我那吃。”   他的饭菜更好,起码能吃上细粮。   沈乔现在都已经习惯,说:“行,那我就不带菜了。”   到处都得收拾,她都好几天没去自留地看过了。   不过郑重已经替她做好一切,说:“我刚给你浇过水。”   沈乔还以为刚下过一点雨,就偷懒没有去,这会无奈道:“你又不是铁打的。”   下工后又要东奔西走,真是不知道累字怎么写。   郑重确实很少有疲惫的时候,这身力气让他常常觉得自己还活着,一旦停下来就连方向都找不到,无所事事叫人不安。   他说:“不累的。”   沈乔越看他越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是她自己要不是情势所迫,根本一点也不想干活。   她佩服道:“你真的好厉害。”   试问有谁不想得到这样崇拜的目光呢?   郑重觉得世上很少有人能不沦陷,他莫名咳嗽两声说:“还行。”   怪谦虚的啊。   沈乔毫不吝啬道:“就是很厉害。”   两个人稍微说几句话,郑重就拎着扑腾的鸡走了。   沈乔手指头数着,觉得最近的伙食委实好,她照镜子都觉得自己面色红润,上工也没有原来那么费劲。   她是先天带出来的不足,很小的时候一位老中医说过是“富贵病”,顾名思义就是得好好养着。   但家里也没有这条件,能让她在下乡后三天吃一个鸡蛋已经是不错,肉什么的父母自己都吃不上,更何况是她。   沈乔心里是很感激的,知道家里人已经尽量给她提供更好的生活。   就是出于这种感激,叫她总是不好意思恨,连收到来信的那点心理波动都淹没。   这么想的时候,她正在读信。   是邮递员刚刚送过来的,看样子是她妈口述,她弟代笔,很多字句上尽量不太尖刻,但其中的意思很明显。   就是她被这个家扫地出门了。   沈乔看着最后一句,应该是弟弟沈梁自己加上去的。   【姐,有事联系我和哥哥们。】   就是这句,沈乔轻轻闭上眼。   人在不断回想中能看出许多端倪,譬如沈梁应该也很不想下乡,两个哥哥应该也都愿意促成这桩婚事,只是他们不是父母,没有那么铿锵有力地决定她人生。   她觉得人着实是很复杂,好像什么情绪都交杂在一起。   她回想过去的点滴,拆开包裹看。   这不是家里寄过来的,而来自于她最好的朋友陈欣。   此前她一直觉得两个人的家里差不多,都是几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比较受宠。   但陈欣没有下过乡,她是留下来的那个孩子,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生活上称得上是比较优渥。   两个人除了隔三差五的信件联系,也会有包裹往来。   沈乔寄过去的都是些吃的,乡下很多东西总是比沪市更多。   陈欣寄来的大部分是日用品,譬如洗头膏之类的。   虽然价值上未必同等,但也是朋友间尽力去平衡。   沈乔把东西都放好,看着抽屉本来空出一块的地方又填上,心里还是满足的,这种心情和丰收差不多。   她意味不明长舒口气,左右看着还算是拥挤的家当,觉得不管怎么样,她的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她端详着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淡淡的疤留下粉色的印迹。   不过干活是这样的,难免磕碰。   她摇摇头往院子走,因为瞬间的阳光而半眯着眼,好一会才适应。   李胜正在敲敲打打,看到她出来问道:“沈乔,新人是不是明天来?”   沈乔算是知青点不领工资的负责人,点点头说:“是啊。”   又趁此机会把准备好的房间里再检查一遍,说:“这样应该就行。”   能让人家来有床睡有饭吃就已经很不错了,更多的他们也没功夫做。   张斌耸耸肩说:“我那年还什么都是自己来。”   结果当晚没床睡,多亏沈乔借他一张垫子才度过。   沈乔回忆起来说:“你那年最倒霉,知青点加你们一共三十个人,挤得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谁还顾得上欢迎啊。”   恨不得永远没人来才好。   张斌也想起来,感慨道:“那会住这儿的好像就剩咱俩了。”   这个话题多少叫人百感交集,沈乔笑笑没接话,心里不由得想着这次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作者有话说:   八点见。 第23章 新人   第二天的早上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大家照常起得很早。   最近五点天就蒙蒙亮,上工下工时间提早半小时,这样也能避开中午太阳更大的时候。   但如果是吃早饭的话, 多少是摸黑进行, 在八仙桌上摆着蜡烛, 借着灶台的那点火光,一人一碗半干不稀的饭和超大份的炒黄瓜。   菜肯定是管够的, 就是里头没多少油。   队员们一年到头是没有油票的, 但是每年收花生以后队里就会组织人榨油, 能有多少全看凭工分换到多少花生。   因此大家在这上头很俭省, 每一顿都很仔细,不管谁掌勺都是这样。   对沈乔来说, 这一碗饭也就是七分饱。   今天轮到她洗碗,她把空碗碟垒起来放进盆里, 其余人陆陆续续上工去。   洗到一半忽然有人出声,她回头看, 郑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跨过大开的院门, 说:“我洗吧。”   沈乔也不方便起身, 说:“没事, 我洗就行。”   郑重站边上,左右看说:“他们没等你吗?”   知青们大多数时候是集体行动,哪怕是去茅厕都是两个小姑娘手挽手, 得有个人在门外看着才行, 今天就剩她一个,还挺奇怪的。   沈乔道:“我早上不去, 等一下就有人来。”   他们算是原住民, 总得有个人留下来才行。   要换以前, 郑重是毫不关心来什么人的,这回大概是听得多,想想说:“我也帮忙吧。”   反正他上不上工都可以,不差这一天的工分。   沈乔虽然有时候不希望他太辛苦,但觉得没必要,说:“我可以搞定的。”   郑重不放心道:“可以吗?”   老觉得她不像是能干很多活的样子。   沈乔猛地点头说:“大队长说今天给我记满工分。”   总不能老让她为知青点的事情做白工,这可比去干活划得来,毕竟光是靠她自己这辈子应该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郑重是觉得有分的话肯定不轻松,仍旧有几分,还要开口。   沈乔已经说:“这活几乎年年都是我。”   大概是她自己下乡的时候就很茫然,对后来者很愿意提供帮助,加上同批的人走得只剩她一个,大家不自觉因为她的“资历”在各项事上更加依赖。   总之她是知青点的元老,很多事上是当仁不让的,大队长也会适当地给一点补贴,但让郑重帮忙就很没道理,还不如让他去上工呢。   虽然郑重是很愿意的,还待再确认一遍,已经被推着走。   沈乔手上的水甩一甩,说:“你中午再来。”   郑重递出还没来得及给她的鸡蛋,说:“那先吃这个。”   沈乔给他剥好,觉得这人有时候也很奇怪,平常事事都对自己很关心,唯独在鸡蛋这件事上好像觉得她剥的更好吃一样,每天都很坚持。   她说:“你要不要喝口水?”   郑重以前是没有随身带水的习惯,他干活的时候常常是什么都忘记,但现在新添上的,偶尔还会停下来休息一下。   他喝一口说:“那我走了。”   这个点肯定是去迟了,不过对他来说差别不大。   沈乔等他走,背上筐到自留地去。   新人们肯定是空着肚子来的,总得让人家一来就有饭吃,才不枉费她拿的这十个工分,不过好东西肯定是没什么,能称得上荤菜的就是打两个蛋起来蒸,一人一勺就差不多。   她摘完菜回到知青点,放下东西去看鸡鸭。   原来的那些已经卖得干净,得到的钱六个人分了,现在养着的是刚买回来的小仔,钱是他们先垫上的,等新人来以后再商量该怎么办。   坏处就是暂时没什么蛋吃了,起码得年底这一棚才能下蛋,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然平常也吃不上几口,但总比没有好。   好处是队里还给他们一人四块钱补贴,大家也就把这件事情揭过。   这样算起来,大队长也是挺不容易一个人。   沈乔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能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毕竟她很多下乡的同学遇上的糟心事还挺多的。   彼此之间偶尔有信件来往,都让她由衷的喜欢这个地方。   她想离开不是因为大队不好,而是这儿不是她的家。   可惜现在,她好像也没有家了。   沈乔莫名叹口气,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择菜。   早上的阳光正好,她嘴里哼着歌,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以后,这才起身出门。   知青点离大队部并不远,准确来说,是队里的一切都离得不远。   沈乔慢慢走着,路上还跟人打招呼。   不过这个点没什么人,大多数都在上工,更显得大队部的热闹,声音二里地外都能听见,看来人是到了。   沈乔探头看向院子里,称呼道:“大队长。”   郑冲吧正在跟新来的知青们介绍情况,看她来说:“这是沈乔,咱们大队最老的知青,以后有什么事你们都问她就行。”   沈乔微笑点头,寻思来得最久跟最老还是有区别的,别的不说,王勇和陈斌就比她大,哪个二十一岁年纪正好的小姑娘,听到“老”这个字能高兴,她纠正道:“我才二十一。”   只这样就看得出,她跟大队长的关系是不错的。   郑冲吧一拍腿说:“说错了说错了。”   他是说得太顺嘴。   沈乔微微笑,说:“那我带他们过去啦?”   她这十个工分总不能白拿,得更周到一些才行。   郑冲吧一天到头的事情也很多,说:“行,反正该做什么你都知道啊。”   几个新知青们跟小鸡仔似的面面相觑,目光都挪向沈乔。   沈乔微微一笑说:“方便都问一下怎么称呼吗?”   大家纷纷自我介绍,四女三男分别是李红英、陈丹、徐桂花、钱兰、李海平、吴金宝和陈光荣。   不过就这么一个照面,很多事情都很清楚。   这批知青都是从首都来的,估计是一路同行,七个人里已经有领头的,是才高中毕业的男知青李海平。   李海平正是十八岁的年纪,穿了件皱巴巴的衬衫,可见一路上没少受苦,不过生得颇为俊朗,打扮都很考究,乍一看不像是会下乡的人。   因为这两年来的多半是家境平平的人,这样皮鞋、手套的可不像是大队里会出现的。   她疑窦丛生,不过没说出口,跟他们说着大队的情况。   都是才离家的人,又是从首都来的,听到六点要上工都是脸色一变。   李海平看着就是不能吃苦的,说:“可以不去的吧?”   看他的样子,是早就打定主意要逃避劳动了。   沈乔面色不变道:“可以的,就是年底工分不够得掏钱补。”   她这话一出口,其余六个人估摸着都在心里叹气,表情都不甚好。   她也当做没看见,说:“到了。”   知青点地方其实挺大的,不过也就胜在这,建筑全是土坯房,赶上雨下得大还会漏,密密麻麻地挨着,院子都没多少空间。   李海平本来跨过门槛就“啧”一声,听见有两个男知青要一间,态度更是不佳。   好在同来的吴金宝和陈光荣主动提出他们俩可以挤一挤,顺利把这开头的第一个纷争按下去。   沈乔心里的松口气的,毕竟他们都是一人一间,听上去对新人们多少有些不公平。   她尽量说些好的道:“房间还是挺大的,摆两张床也不拥挤。”   毕竟是最多一间房住过三个人的空间,现在才哪到哪啊。   吴金宝无所谓道:“我们在家住得才叫挤呢。”   大城市住房紧张,他们兄弟三个还一直是一张床。   这话倒是真的,哪怕是沈乔也得说:“确实,乡下就是地方大。”   剩下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指道:“有热水,你们可以先洗洗,也可以收拾东西,我去做饭。”   陈丹就背着一个包就来,说:“我没什么好收拾的,给你搭把手吧。”   沈乔哪里好意思,拒绝道:“你们坐三天车也挺累人的,休息一下吧。”   陈丹也就是客气客气,说:“那我先洗个澡吧。”   她床一铺就算完事,端着自己的搪瓷盆进洗澡间,这年头都是穷家富路,谁出门都是得把基本的东西带上。   沈乔虽然是在灶台前,也一直留意着新人们的动静。   不怪她把人想得坏,这个新来的李海平一看就不是善茬,只怕要生事端啊,她叹口气,把菜盛出锅。   李海平擦着头发进厨房,惊讶道:“就吃这个啊?”   沈乔算是看出来,这就是个公子哥,道:“咱们这就这条件。”   那也太次了,这菜里放没放油都有待考究。   李海平不禁蹙眉说:“你等会,我给你拿个罐头。”   这语气沈乔听着就不大喜欢,说:“我已经做好了,你要是想吃的话自己动手吧。”   她原来也挺喜欢做好人的,不过吃几次亏就知道,有的人就是一开始不能惯着。   李海平方才看她还有几分惊艳,心想这穷乡僻壤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会觉得这人未免也太不近人情,居然让他自己做饭。   他道:“我可以分你吃。”   沈乔就是再馋东西,也没有吃他这口的道理。   她微微笑道:“我端出去了,你自便。”   李海平左右看,怎么都便利不起来,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转过身去找同来的陈丹。   陈丹进厨房很是迟疑,道:“油盐酱醋我们能用吗?”   这年头,吃的就是比一切都珍贵的东西。   李海平是无所谓,说:“回头我出钱就行。”   他这一路上阔的,陈丹也就不再担心,午餐肉一下锅,香得她所有烦恼全忘记。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24章 谁干活   陌生的香味传来, 别说是沈乔,只怕是附近一里地的人家都能闻见。   她吸吸鼻子,要换以前估计会没出息地咽口水, 但她最近的伙食也不错, 骨气也直线上升, 面色平常道:“条件比较有限,只有这些吃的了。”   几个新人都是一路饿过来, 能有口饱饭就不错, 毕竟哪怕是首都人, 供应该不足也是不足, 纷纷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实在麻烦你。”   目前这个态度看着还行。   沈乔有些事可以做, 但觉得大家相互之间还是懂得什么叫感激比较好。   她笑笑说:“你们这是第一年,有粮食补贴每个月三十斤, 吃饭还不算太愁,咱们这儿是大锅饭, 一天一人一斤粮。”   这个标准已经是高过城市居民供应了。   女知青李红英松口气道:“那就好。”   看得出来, 她的家境一定不甚佳, 哪怕只看衣服都知道。   沈乔宽慰道:“菜在乡下不值钱的, 回头你们把自留地种起来就行。油盐酱醋咱们是均摊,每个月月初交钱或者票,做饭、打扫、挑水、喂鸡鸭猪都是轮流, 值日表每个月排一次。”   她讲得这样明白, 其他人也知道来不是享福的,只有李海平吃着午餐肉说:“怎么有这么多事情?”   看样子, 他是连基本都不想干。   沈乔眉头微蹙道:“集体是这样的, 你要是不想做, 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话说得一点都不带客气,生怕他看不出来自己不是好说话的人。   李海平撇撇嘴说:“我什么都不会。”   讲得怪理直气壮的,沈乔道:“那就学。”   难道她是什么都会才来的吗?   李海平在女孩子堆里向来受欢迎,说:“我学不会啊。”   沈乔面色不变说:“这儿不是你家。”   没有可以有理由听他这些胡说八道的人。   李海平干脆耍无赖道:“那我也没办法。”   反正他在家什么都没干过,爱咋咋的。   沈乔直视他,看样子打算发个火。   刚刚给他做饭的陈丹和稀泥道:“到时候我帮着做吧。”   李海平借着这个梯子下坡,坐下来说:“放心,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陈丹被这话说得脸一红,却也没反驳,夹一筷子午餐肉没说话。   她向来最会为自己打算,些许尊严于她而言没有什么,要紧的是活下去。   还真是各有脾气的几个人啊,沈乔看在眼里没说话,看他们吃完饭说:“碗洗好放厨房就行,我带你们去认认路。”   大队说是不大,还是要稍微走一圈的,不然以后就睁眼瞎。   沈乔给他们指出几个有用的地方,主要是通往隔壁大队代销点的路。   为方便队员们的生活,每隔一段距离就会设立一个代销点,卖的东西虽然不及供销社的那么齐,但基本的生活用品还是有的,算是知青们去得最多的地方。   李海平最期待的就是这个,听到后说:“我得去看看。”   刚来去买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总有些是带不走的。   沈乔也没说什么,只道:“你就沿着一直走,能看到光荣大队的牌子,然后右拐后看到一栋竹栅栏的房子,拴着条黄色的狗,再左拐就能看到代销点的牌子和箭头,实在找不到问问人就行。”   这种有用的话,李海平也没显得不耐烦,他性子也挺野的,初来乍到没什么胆怯,左右看说:“你们要去吗?”   其余几个知青互相看看,只有三个人点头。   有人做伴的话问题不大,毕竟光天化日有男有女的。   沈乔放心下来说:“那你们自己慢点啊。   她带着剩下的人接着走,眼看时间差不多说:“先回去吧,下工时间也到了。”   进院子,李胜已经做好饭,看人进来爽快打招呼说:“一路辛苦啊。”   大家相互介绍,可以说李海平不在,气氛还是良好的。   沈乔背过人跟几位“原住民”提了这位新来的不好打交道的男知青,李胜道:“看来是个刺头啊。”   以前这种人不是没有,可以说这些年形形色色什么样的知青都来过,他们在生活里总结出自己的经验和坚持。   沈乔道:“我看他会叫人做。”   这一招已经是用得很娴熟了。   不过大家虽然都看不大惯,对此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哪怕是沈乔,也没有可以指摘人的地方。   至此,新来的七个知青就在大队住下来。   日子有条不紊往前走,只是那些看不见的小摩擦好像隐在暗流里。   六月里,大队开始种地瓜。   本地最重要的粮食就两种,一是地瓜,二是水稻。   这种时候叫农忙,不管是谁都不能闲着的,哪怕是以前不积极劳动的沈乔,在这会也得来上工。   当然,她现在已经是积极参与劳动的人,而有一个人更为过分取代她从前的位置,那就是李海平。   李海平在家就娇生惯养得厉害,他有五个姐姐,家里的独苗苗,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次要不是被人坑一把,他也不会来下乡。   本来他就是抱着熬上几个月就走的心思,哪里肯花什么功夫。   总之大老爷们借口不舒服,连出房门都不肯,整天拎着自己的小收音机,屋里叽里呱啦响着。   郑冲吧这个大队长虽然平时对知青们都很宽容,但在抢生产的事情上从不落后。   因为种植收获这两个时间段,就是跟老天爷抢饭吃,多一个劳动力多一分速度。   他也不用刻意整治人,只找李海平说:“你想走,也得我肯放人才行。”   大队就是有这个权利,因为知青们的户口已经属于本地。   李海平是再不情愿,也只得老老实实去地里。   这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整个人的脸跟苦瓜似的。   李丽云看着偷笑说:“总算有人能治住他。”   就这位公子哥,那是看见什么都得叭叭几句,挑剔得叫人讨厌。   沈乔听得真真的,说:“大队长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就是她也是当年硬生生住过医院,人家才肯相信她真的体弱。   李海平看着是白净,不过好吃好喝养出来的体格,要在大队长眼皮子底下偷懒是绝无可能。   李丽云不屑道:“他也没干什么。”   都是陈丹给他鞍前马后,一个人值两个人的班。   沈乔说起这个叹口气,道:“她也算得偿所愿。”   具体的她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李海平一定给陈丹不少好处。   李丽云倒不是对这个有意见,说:“我那天听见的,李海平想自己开火。”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个先例,条件差得多的人确实没法吃到一块。   但李海平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做饭的人,约莫着还会拉上陈丹。   说得难听点,就李海平那态度,是个人都不会想挣他的钱,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一样。   沈乔摇头道:“那我们还省事。”   以前是一个人做六个人的饭,现在是十三个人,要是少两个,各项活都能少下来。   李丽云想想也是,说:“希望他早点回城吧。”   沈乔还待接话,余光里看到郑重,说:“我过去一下。”   李丽云笑笑说:“心反正是过去了。”   沈乔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在她手臂上拍一下。   郑重看她慢慢走过来,好像每个脚步都是踩在自己心尖上,等人到跟前说:“我明天去县城,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他是想好,给带吃的回来。   沈乔惊讶道:“去做什么?”   她不是觉得不能去,而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公社已经是最远的地方了,队员们更多是生活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郑重解释道:“运化肥。”   现在是稀罕东西,每个大队每年都能分一些,得推着车到县城去领,来回全靠两条腿走,从来都是他当仁不让。   沈乔从前对这些不太清楚,哦哦两声说:“那估计没时间去买东西。”   县城她自己也没去过几次,东南西北都不知道。   郑重点头说:“有的,对面就是百货商店。”   他从来没进去过,但这几个字还是认识的。   沈乔都听见百货两个字眼睛都发亮,不过还是说:“算了,也没票。”   郑重点头说:“有的。”   又左右看人这么多不能掏出来,说:“晚上给你看。”   沈乔询问道:“大队长给的?”   郑重认识的人也就这么一个,说:“买的。”   不老少呢,哪能白拿。   沈乔上下打量他,眼睛转来转去说:“我想一想吧。”   郑重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说:“那我先过去。”   沈乔看着他走,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分外清晰。   李海平冷哼说:“鲜花插在牛粪上。”   陈丹就在他边上,心想人家在这乡下可不是牛粪,不过没反驳什么,只摸着自己的肚子,隐约觉得有点疼。   李海平没得到附和,心里也觉得没劲,抱怨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陈丹嘴角抽抽,觉得他挣两个工分就嘟嘟囔囔真是没意思。   但她还是好言好语宽慰道:“要不你休息一下吧,等下我做。”   记分员不像大队长,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有人把活干完就行。   毕竟农忙也就七八天,自己熬一熬应该问题不大。   陈丹想想家里的情况,长叹口气撸起袖子。   沈乔是全然不知,不过她向来对刚来的知青们比较关心,看人下工的时候脸色不佳,多问一句道:“陈丹,你没事吧?”   陈丹琢磨着是太阳晒太多,摇摇头说:“应该是有点中暑。”   这种事可大可小的,沈乔不由得欲言又止道:“那你还是量力而行吧。”   陈丹心想,这种话于她没多少意义,不过还是笑道:“我会的,谢谢。”   沈乔也就不多嘴,毕竟做人的分寸也很重要。   她进了知青点把烂菜叶子切碎,和两个切块的地瓜煮熟后搅拌均匀一起倒进食槽,两只在长肉的小猪蜂拥而上,吃得脏兮兮的。   不过这种景象和将来能吃到的猪肉比起来都不算什么,沈乔看着还是挺满意,堪称和蔼道:“多吃点,多吃点啊。”   猪肯定是听不懂的。   就是李海平嘀嘀咕咕又说着“明珠蒙尘”,觉得这样柔弱漂亮的长相,举着个勺子,站在臭烘烘的猪棚里多少有些可惜。   陈丹知道他是见色起意,只是胆子还不够大,而且那个天天来找沈乔的郑重一看就不好惹,才一直过嘴瘾。   她心里翻个白眼,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更痛,忍不住蹲下来,豆大的汗从她的额角滑落,眼前一黑往后倒。   迷迷糊糊间她想着,不如就这样长眠吧。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第25章 谁被牺牲   陈丹的晕倒, 使整个知青点震惊,又在人的意料之中。   满头大汗的人蜷缩成一团,嘴唇发白到吓人, 看上去都不像是简单的中暑。   沈乔蹲下来, 试图叫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回过头说:“扶到卫生所去吧。”   徐桂花和陈丹住一间房,原来也是认识的, 第一个响应。   不过浑身无力的人只凭她是不够的, 张翠婷从另一边抬起人的手。   这种时候沈乔就只能出个嘴, 她颇为忧心地跟着, 说:“你们先吃饭吧。”   其他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么多人往卫生所的小地方一挤也装不下。   三个原住男知青互看一眼, 李胜跨出来说:“我也去。”   一行人这幅姿态,理所当然引起关注。   不过谁也顾不上解释, 步伐匆匆。   沈乔小跑在前头,率先到卫生所门口, 喊道:“空空叔, 空空叔在吗!”   郑空空在这一亩三分地也是个名人, 他解放前是正一居士, 就以擅长岐黄之术出名,当然现在不兴这些,他只是卫生所的一位大夫。   医术还是不错的, 就是人总爱往山里钻, 说是摘草药,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就在山顶的大石头打坐。   本地解放前三村四乡不知道有多少寺庙道观, 倒没有人去举报他从事什么封建迷信活动, 相反平常还挺客气的。   今天运气不错, 他人正好在,卫生所跟他的家是连在一块的,院子里全是晒的草药。   沈乔有一阵来得特别勤,彼此之间还是很熟悉,听见她的声音,郑空空从屋里出来说:“你又哪里不舒服?”   沈乔着急忙慌说:“不是我。”   话音刚落,张翠婷她们就搀着人进来,只一看两脚垂地的那个就不太好,郑空空赶快说:“让她躺床上去。”   既然要检查,李胜就不好意思待着,连忙退出去兼望风。   三个女知青往边上一站,都等着医生的诊断。   郑空空沉吟片刻说:“我估计这个得去医院。”   沈乔最知道他的水平,惊讶道:“这么严重吗?”   她只以为是太累加中暑。   郑空空也拿不准,说:“好像是阑尾炎。”   这他也见过几回,一准得动手术。   沈乔叹口气,当机立断道:“我去找大队长。”   就她这身板,够跑多快的啊。   李胜在外面都听得真真的,说:“我去吧。”   他拔腿就跑,沈乔也没争这个,道:“桂花,陈丹的东西你比较知道,帮她拿两身衣裳行吗?”   徐桂花仓促点头,也是撒腿就往外奔。   等他们俩都走,张翠婷示意她到外面,压低声音说:“要真是阑尾炎,手术费怎么办?”   她看着可不觉得陈丹有这个钱。   沈乔抿着嘴唇也是颇为惆怅。   她本来以为就是小病,卫生所拿药是不要钱的,但这要是去县医院,钱可就得自己掏。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道黑影突然出现。   郑重明显呼吸急促,看她好端端的样子松口气,还是要确认道:“没事吧?”   沈乔茫然地嘴唇微张说:“没事啊。”   郑重失魂落魄“哦哦”两声,看来是吓得够呛,也不知道是怎么听说的。   沈乔原地跳两下说:“活泼健康。”   郑重这一路上都不知道有多少念头闪过,最终化成一句道:“那就好。”   张翠婷这样眼瞅着,倒觉得郑重是真把沈乔放在心上,笑得揶揄,不过很快收敛起来说:“怎么办?”   什么事摊上做手术,听起来都不便宜。   郑重本来是很少插话的人,这会也只是神色透露出询问的意思。   沈乔正要解释,就看到大队长匆匆赶来,他显然更具有安排性,说:“郑重在正好,你和李胜赶车,沈知青你再带个人去,这二十块钱先拿着,算是她欠大队的。”   这样看起来已经是万无一失,沈乔点头应下,跟张翠婷耳语两句,就看到徐桂花跑过来,她左右看情况说:“我给丹丹拿了两身衣服,要不还是我去吧。”   又说:“李海平给了我五块钱,说给丹丹买点营养品。”   沈乔听后半句,一瞬间有些惊讶,不过很快收敛道:“行,那我们出发吧。”   几个人把陈丹扶到马车上,怕她难受下面还垫了一层。   郑重缰绳一动,看着这个天色,心中颇有些警惕。   这个点已经是日落,四处不见人,路上连盏灯都没有,不是他这样的本事,谁带着三个小姑娘都不安全。   他的身手是队里人都见识过的,但凡是走夜路运点什么都是他牵头,就像这次的运化肥。   夜里头到处都是风险,哪哪都不安全,风吹动树叶簌簌响,都叫人心里毛毛的。   沈乔最怕这些,拳头都捏得紧紧的,忍不住找话道:“要多久才能到?”   赶车的话就快很多了,郑重说:“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能到。”   沈乔接着李胜手里的手电筒那点光,看手表说:“也不知道这么晚还能不能做手术。”   她看陈丹的样子可不像太好,估计难受得很。   李胜道:“我割过阑尾,不是很严重的病。”   就是一刀下去的事情,不致命。   沈乔叹气道:“我看陈丹是平时太累了。”   累过头,自然就虚。   徐桂花本来是静静听着,这会道:“她想攒钱给弟弟结婚。”   两个人在首都是住一条胡同的,彼此之间称不上熟悉也算是有交情。   沈乔啊一声说:“她自己才多大。”   十八岁的样子,弟弟估计才十五六,离结婚少说十万八千里吧。   徐桂花解释道:“她父母都没有正式工作。”   只在街道干散活,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哪里有什么钱,懂事的孩子自然想方设法为他们排忧解难。   沈乔现在对这些事很敏感,刻薄道:“没手没脚吗?”   徐桂花讷讷道:“那,还是挺好的。”   当然,沈乔很快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好,道歉说:“我是替她着急。”   才多大点的人,把自己当两个使,看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再能干也没用啊。   徐桂花总算找到知音,说:“我也是‘哀她不幸,怒她不争’。”   说起来都一肚子气。   沈乔此前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毕竟新人和旧人之间总是没那么快打成一片。   这会也是淡淡笑,不过眼中两分赞许。   郑重听着后面动静停下来,才侧过头道:“冷吗?”   空气里还有几分夏日的余温吗,徐桂花知道这话也不是问自己,闭口不言。   只有沈乔答道:“不冷。”   李胜本来是坐在郑重边上帮他打手电筒,这会开玩笑说:“沈乔,要不我跟你换个位置?”   车架上位置就那么点大,三个女生本来就是挤着坐,要是换个男生得多尴尬。   不过沈乔一听这就是开看她热闹,顺嘴说:“行啊。”   李胜挠挠头,说:“你这人咋回事。”   两个人向来是熟稔的,毕竟好几年的交情摆在那。   郑重听着他们的对话,把注意力挪到马蹄声上,踢踏踢踏响,还怪有意思的。   沈乔也没忽略他,说:“你是不是也没吃饭?”   这个“也”字,郑重好像才反应过来说:“刚做好。”   还没开始吃,黑尾就跑来跟他说,小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听说的,叫他差点跑掉只鞋。   沈乔遗憾道:“得,大家都没吃上。”   谁还顾得上啊,徐桂花不好意思道:“我应该拿点饼干的。”   这事也不怨她,沈乔自己都给忘了,说:“到了再看看吧。”   外头吃饭要票又要钱,算起来也是开销。   沈乔摸摸口袋里大队长给的那二十块钱,忽然问道:“李海平怎么把钱给你的?”   说起这个,徐桂花也挺震惊的,道:“我进门他还问‘什么事’,我跟他说完他就给我了,说给丹丹买营养品。”   看来人始终是有多面性,沈乔也不得不承认李海平有时候做人还行。   她道:“那就给丹丹收着。”   也不是白拿的,毕竟肚子上划拉一刀可不是小事,老话讲那泄露的全是人的精气神。   沈乔也就是个小学毕业,有时候还不是那么讲科学。   徐桂花也是这么想的,说:“估计能开点营养品。”   麦乳精、大骨头,只要有医生开的单子就能额外买,也算是住院的好处之一。   不过陈丹肯定是不舍得的,说不准还惦记着弟弟。   沈乔想起来都为她不值,说:“弟弟是人,她自己也是人啊。”   凭什么一个要为另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桂花叹口气说:“谁叫人家是男孩呢。”   是儿子,好像生来就有这样的优势,全家人的力气朝他身上使,哪怕是建国至今,老观念还是在。   男孩有什么了不起的。   即使现在已经看破父母是将她摆在哥哥和弟弟之后,但从小沈乔是听着“我们最疼你”这句话长大的,这给她许多自信,从来不觉得女儿比儿子差什么。   她哼出声道:“妇女也是半边天。”   标语嘛,说得再响亮也未必大家都做得到。   徐桂花怅然道:“希望将来能真正实现吧。”   这几句话的音量也不高,郑重听着有不同的想法。   他想,儿子也有可能被家庭放弃,父母总是偏爱更有出息的那个。   那心上人是什么样的呢?   郑重不由得回头看一眼。   夜色沉沉,沈乔却清晰看见他的动作,发出一个上扬的鼻音。   郑重最近练习微笑也是颇有成效,嘴角已经能自然地动起来。   他莫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叫人有些失神。   沈乔还是第一次看他笑的样子,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此发言。   不过她笑得更加灿烂,还少见地挑下眉。   郑重心里一突,手差点松开,刚刚的想法已经全抛到脑后。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另:今天刚开的防盗,比例为80%,之后篇幅长会调低。 第26章 表白   这是座小县城, 天黑后路上的人都多少,连街上的灯都开得很吝啬,只有一点昏暗的光, 最热闹的地方恐怕就是县医院。   尤其是急诊室门口, 谁看着都很着急的样子, 还有几个打架被酒瓶子砸得全是血的,吓人得很。   李胜也顾不得什么礼仪, 挤进去嚷道:“大夫, 大夫, 我们这儿有个阑尾炎的。”   护士过来一看, 说:“今儿都仨了,你们得等着。”   夜班就这么几个人, 手术室也就两间,这又不是什么急症, 再扛扛还是可以的。   李胜心想陈丹都这样了,要是还接着等怎么吃得消。   他还待说话, 护士已经不容分说开单子道:“先给她挪病床上躺着, 最晚天亮就能做, 交钱去吧。”   这算是怎么回事, 李胜捏着缴费单回去。   沈乔接过来看,听完他的话道:“那只能等了。”   又看四周的架势,尤其是带孩子的家长们吵吵嚷嚷一大片, 叫人不得安宁。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 人总是嘴上说得硬,又容易在触动心绪的时候百感交集, 她从小就身体不大好, 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这样夜里的景象见过不知道多少。   小孩子总是怕打针吃药,她嚎得都快没声,父母就会慢慢地哄着她,从不多的花销里再挤出一点给她买糖吃。   那些甜好像现在都回忆得起来。   沈乔莫名叹口气,郑重捕捉到这点轻微的情绪变化,侧过头看她,觉得她脸上好像有淡淡的忧愁,在眉目之间仿佛散不去。   他问道:“怎么了?”   沈乔没想到他这样敏锐,说:“有点担心陈丹。”   原来是这个啊,郑重心想护士这个态度其实还好,证明这病不是很急,他安慰道:“没事的。”   又抬头看到写着食堂两个字的方向牌,说:“我去买点去的吧。”   琢磨着不知道这个点还有什么在卖。   沈乔摸摸肚子说:“那你买四份,我们去办住院。”   大家几乎都是饿着肚子,总得有口饭吃。   郑重点点头过去,说:“我待会上去。”   他走路的背挺得很直,好像什么事都可以扛下来。   沈乔转过身去交费,几个人把陈丹安置在病房。   里头住着八个病人,加上家属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徐桂花坐在病床旁的小凳子上陪着。   沈乔跟李胜往外走,两个人有默契地走得远一些说话。   李胜道:“现在怎么办?”   沈乔叹口气,想想说:“你明天一早坐车回去吧。”   县城到公社每天就两班车,早上和下午都是定点的,到公社再回去就方便很多。   李胜道:“剩你们俩能行吗?”   沈乔微微摇头道:“可以的,郑重本来明天运化肥,怎么着都是晚上才走。”   现在这年头,只有几个小姑娘在外面多多少少不安全,李胜对比自己跟郑重之间的体格差距,说:“也不知道要多久。”   都是才来的知青,能有什么交情,他们来主要是出于人道和人性,要是耽误好几天,可全是自己的工分,多少划不来。   沈乔说:“估计能给我跟桂花一天记个三四分。”   她们本来就不是壮劳力,像李胜这样的满工分肯定是补不起的。   李胜寻思也是,不过还是说:“明天早上再看看吧,反正也是十点才开车。”   两个人商量定,回过头就看到郑重,手里还拿着个开着口的油纸包,一看就是杂面馒头。   李胜自觉往旁边退,沈乔叫住他说:“吃点吧,给桂花也拿两个。”   实打实的粮食,不过这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李胜还是吃得起的,说:“回头票和钱给你啊。”   粮票对队员们来说反而是最容易得的东西,只要提着自家的粮,带上介绍信去粮站换就可以。   现在谁家都不富裕,两口吃食就可能是一家子的命。   沈乔也没推托,眼看着还剩四个,说:“你吃两个够吗?”   郑重伸出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说:“你吃这个。”   这走廊里什么味道都有,都把肉包子给盖下去,沈乔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口水在分泌,说:“我不吃独食。”   一共两个,郑重虽然已经料到会是这样,还是说:“你吃就行。”   沈乔只拿眼睛瞪他,瞪到他老老实实自己拿起一个吃。   她这才满意说:“这样才对。”   郑重解释道:“就剩两个了。”   还是县里人阔,肉包子卖得比杂面馒头快。   沈乔每天不管去干嘛,兜里都是带着钱和票的,她这会掏口袋说:“不能让你先垫着。”   按规定,知青们的事情大队多少都会给报销一点。   郑重连连后退,好大的步子退出一米,表情还有几分受伤说:“不要。”   就几毛钱的事情,何必算这么清楚。   沈乔无奈道:“那李胜跟桂花的你总得要吧。”   那肯定是要的,不过自己也可以不收。   郑重道:“给你。”   走廊的灯在一瞬间熄灭,四处都有抱怨声,护士嚷嚷着“又断电了”,偶尔有两束手电筒的光划过,影影绰绰只看得到人的轮廓。   沈乔能感觉到郑重大步离自己更近,连声音都好像是响在头顶,说:“别害怕。”   这儿虽然是黑灯瞎火的,但是人多啊。   沈乔其实一点都不怕,只觉得有什么在夜色里破土而出,说:“那你再过来一点。”   这样娇弱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离开家生活这么久的,郑重低低“嗯”一声,说:“很快就能修好。”   当然是随口安慰的,毕竟他也不大清楚。   沈乔微微抬头,说:“郑重,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   答案郑重是知道的,但有点艰难说出口,这会沉默几秒。   沈乔像是察觉到他的犹豫,鼓励说:“要诚实。”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郑重郑重其事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仅这一句,好像耗尽他所有力气,连答案都不再期待。   沈乔觉得他的下巴在抖,都能听见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恐怕他自己都没发现。   她忍不住伸出手戳一下,说:“那以后也要一直喜欢。”   她渴求一份永久的爱意,虽然听上去有几分天真。   这个回答很是模棱两可,听上去不像是拒绝,也不是回应,郑重一颗心仍然悬在半空,声音也轻飘飘地说:“好。”   不管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灯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亮起来,惨白的光叫人下意识闭上眼。   沈乔能感觉他的手第一时间帮自己遮掉大部分,这种什么都看不到的感觉给她豁出去的勇气。   她两只手在身前攥紧,说:“这样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郑重颇有些迟钝,这句话反复在心里过好几遍,像有道雷把他劈成傻子,只能愣愣地站着。   他迟迟没有开口,沈乔不由得拨开他的手,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失魂落魄四个字真的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她忍不住道:“不高兴吗?”   郑重是被狂喜冲昏头,回过神来说:“高兴。”   生怕她不相信,强调说:“有生以来最高兴。”   沈乔噗嗤笑出声,眼睛转来转去,说:“所以我们现在是处对象吗?”   别看她挺有男孩子追求,这种事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郑重哪里知道,但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可以吗?”   沈乔又有点想看他着急,踱步说:“让我想想。”   就在原地绕圈子,郑重的目光放在她的脚上。   那是双深蓝色的布鞋,打过两道补丁,别出心裁用的碎花布,就是他上次买的那块。   大家很少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尤其是生活在大队的人。   沈乔注意到,抬脚给他看说:“我厉害吗?”   郑重点头说:“很厉害。”   大概是为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每次都加上“特别”“非常”这样的词,语气十分之诚恳。   沈乔一乐,说:“可以。”   郑重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她拽着,一会往东,一会往西,常常是跟不上节奏。   但不妨碍他的喜悦,因为只有这个答案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偶尔也有那么点机灵,说:“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永远是多久呢?   沈乔也曾依赖在父母怀中,听他们说自己永远是宝贝女儿,但这个期限早已经到。   她今年才二十一,抬眼望去的将来也没有一辈子那么久。   不过她也不能在这个当口扫兴,起码她能察觉到其中的真心。   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逝去,此刻却驻足在她身边的爱意。   沈乔愿意为拥有而喜悦,拳头威胁性地挥挥两下说:“记住你说的话啊。”   连拳头都是那么小小一个,手腕处凸起来的那块骨头映入眼帘。   郑重伸手比划道:“太瘦了。”   沈乔无疑是瘦的,但这个时代瘦子才是常态。   她说:“大家都很瘦。”   郑重心想大家他管不了,只有这个人是他在乎的,想想说:“吃三个鸡蛋吧。”   还得再弄点肉,多吃点细粮,毕竟吃什么都不如这些。   沈乔叹气道:“蛋黄好噎人。”   只是挑食的人会遭雷劈,一直不敢说而已。   郑重想着,一个蛋本来就是蛋黄占大部分,说:“那打散了炒。”   不管怎么炒,鸡蛋也是顶费油的东西。   沈乔好奇道:“你到底有多少油?”   郑重想想自家快见底的油缸,说:“八月收花生。”   到时候就能榨油。   沈乔无奈道:“那这两个月日子也得过吧。”   她都想得出,炒鸡蛋的油一准是从他的量里省出来的。   她严肃地说:“不吃炒鸡蛋。”   郑重没办法,只能点头说:“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郑重其事这一句是我忽然想到上次评论区一位姐妹的建议,但我一下子找不到,谢谢你! 第27章 转变   陈丹的手术最终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开始。   手术室门口有一盏灯, 照在走廊上不太清楚。   沈乔打着哈欠,眼皮子都耷拉着,整个人头朝后仰, 靠着墙忍不住瞌睡。   医院就这条件, 大家夜里都是这么凑合的。   郑重将要闭上的眼又睁开, 手虚虚抬起来护着,生怕她一下子砸下去。   沈乔其实一直留意着外界, 猛地坐起身说:“我不困。”   也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跟别人说。   徐桂花忍不住道:“没事, 你再睡一会吧。”   她本来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是一般, 跟沈乔比起来还是好不少, 她实在长得太瘦弱,尤其是睡着的时候不自觉缩着, 更是只有小小一团。   沈乔眨两下眼醒醒神,趁这会功夫跟她商量道:“等下李胜赶车回去, 我跟郑重去买点东西,你自己可以吗?”   又不是大手术, 徐桂花道:“当然可以, 其实我自己待着就行。”   她为增强说服力, 道:“我奶去世之前在床上躺过半年, 都是我看顾的。”   不过话出口,她又觉得这个类比多少有些不吉利,道:“总之没问题, 你们放心去吧。”   沈乔看她的样子, 放心说:“我给你带午饭。”   徐桂花“嗯嗯”两声,赧然道:“钱票我回去给你。”   沈乔一样没推脱, 这时候谁也不会白吃别人的口粮, 那是顶缺德一件事。   她想到这儿看郑重, 原来她也有很多原则,不过遇见他以后早就悄悄抛在脑后。   郑重对她的信号全化为三个字,问道:“饿吗?”   沈乔看手表,现在天才蒙蒙亮,离早餐还有一会。   她摇头说:“等一下吧。”   几个人说着话,手术室的门打开。   陈丹面色仍旧不太好,却已经能说上几句话,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算什么麻烦,知青之间相互帮助是应该的,毕竟独木难支。   沈乔给她掖被子,说:“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陈丹心思转着,因为麻药说不出两个字。   她虚弱地笑笑,反而有一种脆弱的美。   病房里照例挤不下太多人,李胜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待在这,索性揣上刚跟沈乔借的十块钱和票说:“我去买个东西就赶车回去了。”   毕竟一年到头也来不了两次县城,不管原来是什么目的都得去一趟百货商店才行。   他一走,沈乔可怜巴巴说:“我现在是身无分文了。”   她随身有带钱的习惯,但那是为以防万一,不可能是全副家当。   郑重觉得她原本划在两个人中间的线在变淡,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们这代人还是相亲居多,哪怕是处对象也很谨慎,因为那意味着一生的承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约定将来。   即使是沈乔憧憬着自由恋爱,对此的认知也是一辈子只有一次。   在她看来,点头的那瞬间就预示着她想要跟这个人共度余生,是社会给她的约定俗成。   两个人怀抱着共同的想法,有形无形上都更为亲密。   这正是郑重想要的,他解开口袋扣子给她看说:“都给你。”   估计就是怕丢东西,口袋做得极深,劳动的人穿什么都不贴身,裤腿晃悠悠地也看不出什么来。   但沈乔惊讶道:“这么多?”   郑重解释道:“昨天要给你看的。”   本来要作为他买得起百货商店里头东西的证据。   沈乔最近这一二十个小时事情满满,才反应过来说:“傻子。”   艺高人胆大,也不怕有人拦路抢劫,现在这种事可多得很。   郑重默认下这个称呼,毕竟他一向觉得自己不怎么聪明,不过谨慎把扣子又扣上,说:“我保管,你花。”   不是舍不得给她,而是她看上去就是小偷最爱惦记的类型,毕竟花掉的钱和被偷的可是两个概念,后者能让一个勤劳能干攒钱的人以头抢地。   沈乔觉得挺有意思的,因为听上去就像是有人挣钱有人花。   她其实一直挺想过这种日子的,试问谁不想没有压力的活着。   只是那种因为全身心负担在别人身上而被放弃的痛苦还在眼前,她不能轻易让自己重蹈覆辙。   所以她仍旧会积极参加劳动,但还是为这样的话语而喜悦。   她再次发言道:“你自己这么说的啊,那怎么花就得听我的。”   郑重理所当然点头,等两个人到百货商店好一会,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沈乔是挑了不少东西,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给他的,看架势是从头到脚都要给他换新的。   郑重原来那些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的东西,他自己也没觉得怎么样过。   勤俭几乎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他对沈乔的舍得只是建立在希望她开心和她值得上,对自己仍旧苛待。   然而他几乎是刚想提出一些意见,沈乔就已经谴责道:“你要对我说话不算话吗?”   大有原来你是这样的男人的意思。   这话郑重没法轻易承认,他犹豫半天还是说:“是给你花的。”   这个“你”的意思,是花在她身上。   沈乔大剌剌拿着刚买的奶粉,说:“我也有花啊。”   郑重嘟嘟囔囔道:“才五块。”   仅占他带出门的钱的十分之一。   沈乔在他手臂上拍一下,说:“已经很多了。”   要不是本县自产的,卖得还要更贵些,大家只舍得给孩子泡一点。   郑重给她花五十都不嫌多,给自己五毛钱都肉疼。   他制止道:“我有衣服穿。”   烂布条子一箩筐,沈乔憋了好久,这会才说:“你那些还能撑多久?”   那简直是不成样了都。   郑重本来还想犟一犟,但想想现实还是说:“要不找人做吧。”   买的都是布,这样更省钱,只是她会累,还是等于划不来。   沈乔瞪他一眼,说:“你到底会不会过日子!”   怎么不干脆到海边去撒钱。   郑重想起她上次做裤子,眼下就黑央央,说:“那你别去上工。”   白天黑夜地熬绝对不行。   沈乔本来要拒绝,想想这次的工程量也挺大的,毕竟一口气是两套衣服,最终点头道:“行。”   郑重原以为要花很多力气说服她,反而有些不上不下的,预备好的话到喉咙,改成说:“好。”   好什么好,真是傻子。   沈乔睨他一眼说:“换一句。”   郑重从善如流道:“饿了吗?”   一天好像就操心她三顿饭。   沈乔好笑道:“怎么感觉你问过我好几次。”   从早到晚都是这一句。   郑重回想一下,说:“好像是。”   但这是他最朴素的想法,人最重要的毕竟就是这点事。   沈乔有时候跟他说话,也常常觉得话头就断在一半,这事要搁在别的男人身上,她一准没有聊下去的欲望,可这个人是他,她就想着这样能让自己随心所欲想从哪里起头就从哪里,这会说:“我想吃肉。”   不是鸡鸭那种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单用这个字的时候都是指猪。   郑重比她来县城的次数更多,说:“吃封肉吧。”   是用五花肉做成的本地的特色,家家逢年过节会做的大菜,国营饭店的厨子以做这道菜出名。   沈乔光听名字就咽口水,说:“走走走。”   样子就很迫不及待,恨不得抬脚就能到。   郑重也馋肉,毕竟他仍然是这时代的大多数人,他说:“那多吃点。”   甭管是一份两份,只要不撑坏就行。   沈乔忙不迭点头说:“肯定的。”   虽然她脸上已经是乐开花,但郑重犹嫌不够。   在他的设想里,今天是应该给她买新衣服、给她带好吃的,现在差一样多少差点意思。   他心里想着还是应该再给她买点什么,就是可惜钱已经花得差不多。   下次进城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公社的东西他又觉得不够好,真是叫人为难。   沈乔哪里知道他的心思,一门心思就是惦记着肉,她老远就闻到味道,兴冲冲道:“国营饭店。”   其实连招牌都还没看到。   郑重倒是认得路,说:“再拐过去就到。”   两个人隔着段距离走路,中间有个人过去都行,这也是这会的常态。   即使是老夫老妻,都不会在大街上太亲密。   沈乔侧过头看他,忽然往前跳一步。   郑重只顾着看她,这会才发现地上被哪个孩子用粉笔划着格子。   他说:“沪市也有这个?”   对大队的人来说,沪市首都这样的地方总是有许多神秘色彩,想象中加上写离奇古怪的成分。   沈乔笑道:“都有。”   又想起个笑话来,说:“我刚来大队的时候,军叔还问我‘沪市人是不是顿顿大米饭’。”   倒不是嘲笑的意思,但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郑重心想大家都吃供应,城里人是阔一些,但也不至于阔到这地步。   他说:“一个月能吃几次?”   沈乔摇头说:“一次也不吃。”   郑重显然震惊,眼睛都更大些。   沈乔道:“我在家的时候,月供应是二十七斤,细粮粗粮说是三比七,其实从来没买到过。市里头连菜都要凭票,米饭其实是大头,大家都是细粮拿去换地瓜,一斤能换五斤呢。”   纯细粮的东西,也就过年那一顿。   郑重还是头一次听这些细节,毕竟对他以前来说,这些都是没有用的知识。   他道:“那队里还可以。”   沈乔又摇头说:“是你可以。”   就她那点工分,也是粗粮吃饱的程度而已。   这倒也是,不过郑重说:“我每年有五十斤大米。”   其实队里也是分粗粮为主,不过大队长看在他工分的份上,总会给得更多些。   沈乔还没听过谁一年有这么多,再次感叹道:“你真的好能干。”   郑重倒不是为炫耀自己,而是说:“都给你吃。”   不够还可以跟人家换,队员们也是舍不得吃的,像他以前一样。   沈乔心想那可真是太奢侈了,决定好好跟他讲讲什么叫过日子,她说:“这样不行。”   对她来说,能每顿吃饱饭就已经好过现在很多。   郑重以为她又是要说跟自己对半分的事情,既为她这种什么都要分自己一口的挂念而喜悦,又无奈道:“我可以不吃的。”   他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沈乔道:“不,你必须吃。”   又说:“不用把最好的都给我。”   这明显有悖于他的生活方式。   郑重心里不觉得这是最好的,不过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而已,他道:“要给。”   每次都是最短的话,最坚定的意志。   沈乔不知为何,觉得老天爷始终是待她不薄的,她小声道:“我好喜欢你啊。”   郑重听得真真的,耳朵一红,说:“我更喜欢你。”   不是跟谁比较,而是事实。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准点写完了,但是晋江一直不让我发表,脑壳疼。   明天见。 第28章 买什么   县里只有一家国营饭店, 排场极大,占了三间店面和两层楼,客人还是络绎不绝。   于大家而言, 这里是能不要票吃肉的地方, 但价格相对来说也是昂贵, 一个月能吃上一次就不错。   沈乔是抱着一年能有一次的想法坐下来,说:“咱们就点肉和饭吧。”   郑重看她占好位置, 走到窗口去点, 过会端着回来说:“吃吧。”   又奇怪地目光看向四周。   沈乔好奇道:“怎么了?”   郑重道:“好多人都点菜。”   这外头炒一盆菜就得一毛钱, 哪还有人花钱吃这个的。   沈乔了然道:“因为菜也要票。”   又说:“我记得小时候, 有一阵西红柿都要票,菜站只有大白菜和白萝卜。”   几乎全是这些玩意, 吃得人脸色发白。   本地不下雪,冬日里也不缺青菜吃。   在大队人眼里, 花钱买菜可以理解,城里人没办法, 但在外头花一毛钱吃炒青菜, 那真是匪夷所思。   郑重多少听人家说过城里生活也不是很容易, 不过在大家的想象里仍旧是比乡下好成千上万倍, 他道:“原来是这样。”   起码能花这个钱,在他眼里还是很厉害的,反正他是绝对舍不得。   沈乔也舍不得, 她想到自己有半分菜地, 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这种时候当然是吃肉更划得来。   她道:“咱们吃肉。”   郑重很喜欢她说“咱们”, 好像世上只有他们俩是一派的。   他问道:“你喜欢肥的还是瘦的?”   沈乔心想, 挑食是个极不好的习惯, 但是人都有偏好,有得选的时候谁会不愿意呢。   但她还是说:“你先说。”   郑重骑虎难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他以己度人,觉得大家都有喜欢油水,想想说:“瘦的。”   可惜他在撒谎这件事上确实没什么天赋,沈乔一眼看穿道:“那咱们一样。”   不是,怎么就一样了。   郑重颇有些手足无措道:“其实,我更喜欢肥的。”   沈乔意味深长拉长音说:“那你就是骗我了?”   郑重急得脸色都变了,说:“我不是故意的。”   又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沈乔不再故意逗他,说:“所以下次不要这样了。”   她难得严肃道:“我觉得要诚实,对吗?”   郑重觉得是自己惹她不高兴,本来就沉默的人更家寡言,只闷闷点头,连品尝肉的滋味都忘记,看上去味同嚼蜡。   沈乔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他一下,小声说:“你觉得我很重要,我也觉得你很重要。”   世上一切都是相互的,她能回报真心的只有同等的爱意,郑重那句“我更喜欢你”一点错都没有。   只看他眉目立刻舒展就知道,心情好不少。   沈乔登时满意,说:“我也想吃两口肥的。”   吃太多会有点腻,没有瘦肉那么好吃。   郑重全给她都行,不过没多说什么,他好像领会到她的意思,那是一种什么都不独享的意志。   他有一种直觉,如果自己再按照原来的想法下去,沈乔总有一天会不要他,这是他没办法接受的事情。   沈乔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会,他想的事情有这么多。   她一心只有肉,嘴巴动得像某种小动物,连眼睛都添上几分灵动。   不过她再喜欢,胃口也只有那么大。   没多久就打着饱嗝说:“吃不下了。”   郑重诧异道:“就这么点?”   他这才五分饱呢。   沈乔夸张道:“嗯,再吃可能会吐。”   那等于没吃,是得不偿失。   郑重道:“那我吃了。”   沈乔看着他一口一口,样子其实有几分粗鲁。   但她就是觉得可爱,心想或许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你慢点,小心噎到。”   郑重是干什么都快,他从来吃饭都是三两口扒拉干净,今天还是为肉的滋味,速度上已经放慢。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说:“不会的。”   话音刚落就咳嗽一声,不知道是被什么呛到。   沈乔伸手想给他拍拍,觉得他咳得越发厉害,赶忙给他倒水喝。   郑重感觉背上像是有万钧重,那点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服,像是有一把火在他身上熊熊燃烧。   可是这种热,又叫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   沈乔看他这幅模样,好笑又无奈道:“又不是小孩子,饭吃成这样。”   郑重莫名伸手在后颈上挠挠,平复呼吸后说:“不小心的。”   两个人说话间,桌子上全是空盘,沈乔觉得这碗都不用再洗,已经很干净。   她侧过头看,大家的生活习惯都是一样的,这时候哪家会有剩饭,老人都会觉得会遭雷劈。   她道:“你吃饱了吗?”   总觉得人高马大的一个,再多都只是塞牙缝而已。   郑重道:“饱了。”   还是硬生生吃肉吃饱的,他都觉得这种机会,这辈子说不准有一没二。   当然,钱也没少花。   沈乔走在街上,步伐慢慢的,说:“现在你也是身无分文了。”   钱本来就是带出来花的,于郑重而言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事,但他遗憾在没能给沈乔多买点东西,道:“本来想给你买新衣服的。”   语气里多少有点怅然。   沈乔压根不缺衣服穿,说:“我有好多呢。”   她有的怎么一样。   郑重道:“不是我买的。”   谁买的也都是穿在身上的,沈乔拽着他的衣服下摆说:“那就以后再给我买,好不好?”   郑重没办法说不好,点点头“嗯”一声。   他摸着自己的口袋,寻思还剩三块多也算是一笔巨款,要买点什么好呢?他目光放在周围,样样都是要票的东西,只能叹息。   沈乔听见声回头看他,说:“怎么了?”   郑重犹豫道:“想给你买点东西。”   这都快成他的心愿了。   沈乔颇有些无奈,眉目之间笑意盈盈道:“行啊,让我们看看有什么。”   不要票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的,几乎都是稍显昂贵。   沈乔看来看去,最终目光停留在书店,说:“要不买两本连环画吧。”   乡下少娱乐,大家读来读去就只有伟人语录,这种连环画很是盛行。   就是也不便宜,一册也要几毛钱。   郑重看着“书店”两个字,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他哥郑俊峰在读书这件事上很有天赋,不仅过目不忘,而且很擅长举一反三。   那还是刚建国没多久各地都提倡扫盲,村小不收学费,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都可以去听课,家家都是兄弟姐妹挤在一个教室里,郑重就是跟他哥一起听。   那真是鲜明的对比啊,所以郑重从来就知道自己不聪明,导致他对一切和学习有关的东西,其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更别提是进书店,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沈乔看到他的犹疑,知道队里很多人家里是连个带字的东西都没有,从不买这些不当吃穿的东西。   她两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衣角,说:“还是换一个吧。”   郑重从往事中回过神,道:“为什么换?”   沈乔揣摩他的神色,觉得也不像是不愿意,说道:“好像有点浪费钱。”   这哪有什么浪不浪费的,郑重道:“我愿意。”   颇有几分蛮不讲理。   沈乔噗嗤笑出声说:“那我们进去吧。”   书店只有一层,架子上整齐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   沈乔一头扎进连环画里,挑选着哪本才是自己最想要的,她身边凑着的全是小毛头,都是七八岁大的年纪,对这些是最感兴趣的。   郑重其实有点怕小孩,想想说:“我转一圈。”   沈乔含含糊糊应着,眼睛一个劲盯着画册看。   郑重说是转,也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   但干站着也有点像傻子,他随手抽出一本书打算翻一翻,结果看来看去全是字,认得的反正是没几个,更显的自己是个文盲。   他叹口气,心知知青都是文化人,只这样他好像就永远赶不上,怎么可能自信得起来呢。   沈乔挑好自己想要的过去找他,看他拎着书页发愣,问道:“怎么了?”   郑重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大识字,道:“随便看看。”   他随便看的正是本旧的初中的语文课本,也不知道是谁摆在这的。   沈乔从他手上拿走,道:“我还没上过初中呢。”   她小学毕业赶上停课三年,复课没多久就下乡,这个学历在知青里头其实算很低的,只是这几年也没人在乎这些而已。   郑重听出她有几分遗憾,说:“我也只念过两年书。”   读小学是不要钱,但学费只是小花销而已,他小小年纪就是好劳力,早早出入于田间。   两个人好像都有些怅然,沈乔提议道:“那你想再学吗?”   郑重看着她的脸,说:“想啊。”   连自己都知道,目的是因为她多些。   沈乔弯腰找着,翻出一套完整的小学教材,说:“那我教你。”   郑重只顾着看她动作,这会才说:“书我有。”   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他觉得学问是很神圣的东西,没敢拿它们怎么样。   沈乔咦一声,心想他一定对学习很渴望。   她转而说:“那我们买初中的,我学习一下,以后教你。”   她记得自己小学的时候成绩挺好的,要不是阴差阳错,应该上初中、上高中的,不过人生就是这样,好像在某个路口就是不同的结果。   她摸着书本,眼神中也流露出几分怀念的意味来。   郑重觉得这些东西就买得很好,起码能弥补她某种程度的遗憾。   沈乔在这一摞书放在售货员门前,听着人家噼里啪啦打算盘,心疼之余说:“咱们一定得好好学。”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第29章 要努力   从书店出来, 两个人才回医院。   郑重没敢进去,就在外面站着,毕竟刚做完手术的姑娘多半也不愿意叫男人看见。   其实里头吵吵嚷嚷地一片, 也不知道县医院的病房有多紧张, 居然还有一个待产的孕妇, 边上七八个家属围着,哪还有什么隐私可言。   陈丹缩在被子里, 脸色一看就是没怎么休息好。   沈乔不由得关切道:“陈丹, 你有没有好一点?”   陈丹勉强笑笑, 说:“已经好很多了。”   只是病人不便多言, 剩下的都是徐桂花代答,她说:“医生说看伤口恢复情况, 三天基本就能出院。她其它问题不大,就是营养不良而已。”   吃得不够是大多数人的常态, 都不能算是病了。   沈乔寻思也是,不过说:“应该可以开营养票吧。”   这也算是生病的好处之一。   不提这个还好, 提起这个徐桂花表情就不甚佳, 微微摇头不说话。   只看这就是另有一番故事在, 沈乔爽快地转移话题道:“你吃饭了吗?”   徐桂花早上也没干嘛, 陈丹其实没有多少需要人照顾的地方,只是一个人肯定是不方便的而已。   她说出两个人商量好的话道:“吃了,其实丹丹问题也不大, 沈乔要不你跟郑同志回去吧, 我们过几天也回了。”   怎么说她们俩都是老朋友,互相照顾是于情于理的, 但耽误上别人在这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   沈乔也料想到她会这么说, 人情世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她只是不太放心, 道:“就你们俩能行吗?”   徐桂花索性给她使眼色,两个人走到外边去。   沈乔一看就知道她有话说,不过没有先开口,而是静静等着。   徐桂花是憋了一上午,这会忍不住道:“她还有力气替她弟筹谋,死不了。”   话出口多少觉得有些太刻薄,不知道是跟谁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气过头了。”   沈乔只当没听到,说:“她是习惯,以后慢慢劝就好。”   徐桂花无奈摇头道:“我觉得是没救了。”   又抱怨道:“她人其实挺好的,就是这点上叫人接受不了。”   劝得嘴巴都快干了,还是冥顽不灵。   沈乔心想,人的信念其实是很难改变的,必有重大的打击才行。   她不想做那个多费口舌的人,道:“也是辛苦你。”   徐桂花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不过看她不接茬的样子又憋回来道:“没事,我应该的,你们放心回去吧。”   沈乔是不想介入别人的是非,她虽然好奇,到底跟徐桂花还不是很熟。   她微微点头说:“行,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们啊。”   又说:“你记得把所有收据都放好,到时候队里要收的。”   徐桂花应下来,看着他们俩走远,背影倒是挺登对的。   她来大队没多久,流言蜚语还不是很清楚,只觉得郑重这样的能干人是最好的,毕竟沈乔弱不禁风的样子,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对象。   沈乔不知道有人这样看好他们,两个人慢慢走在大街上。   他们要去的是汽车站,得先搭车到公社,再步行回大队。   走着走着,郑重忽然停下脚步。   沈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农机厂大门口,有几个人簇拥着个领导样式的人,看样子估计是什么检查。   她问道:“怎么了?”   郑重错杂道:“中间那个,是郑俊峰。”   他连哥都不叫,沈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当年是他吗?”   郑重长舒口气说:“是。”   他这回的沉默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有太多话要讲反而不知从何开始,半响才说:“大家也都知道。”   跟戏文里唱的差不多,郑俊峰念书的时候有过要好的女朋友,可惜命运在毕业的时候给了他们不同的选项,一个是响应政策精简下放回农村,一个被领导家的女儿看上留在城里。   女方当然不愿意,第一时间闹到郑家来。   事情沸沸扬扬,哪怕最后摆平也得有个人出来背这个名头。   选来选去,自然郑重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他说得简单,只有三言两语。   沈乔却从短短的描述里听出他当年有多少无望,冷哼道:“他会有报应的。”   郑重不知道什么叫报应,只知道郑俊峰现在过得极好,据说还是什么主任,连大队分化肥这件事,也是他帮着多争取的。   他说:“我没事。”   沈乔也不知道怎么帮他找回这个场子,偷偷勾住他的手指说:“我们以后会过得更好的。”   郑重立刻把那些过去抛在脑后,心跳如雷响,怔怔道:“肯定会的。”   他都迫不及待想得到那些将来。   两个人这么驻足着,郑俊峰其实已经看到这个弟弟,如果说一开始他有过心虚的话,也在不断给自己加强的“那是最好选择”的念头中逐渐觉得,也不能说全是他的错。   但他还是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弟弟一点补偿的,跟身边人耳语两句走过去。   他居然还敢来。   沈乔定定看着,心想倒要看看他能放出什么屁来。   郑俊峰当然也注意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开口道:“粽子,这是你对象吗?”   郑重压根不搭理他,侧过头说:“走吧。”   郑俊峰现在也是颇有地位,被下面子当然不开心,觉得自己还是挺委屈的,继续搭话道:“粽子,你进城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又看他手上都是东西,道:“买书了?这不是浪费钱嘛,要什么直接跟我拿就行。”   不愧是做领导的人,还挺能自说自话的啊。   沈乔道:“人家说‘读书学做人’,怕你的书学不好。”   明显地讽刺他人品有问题,郑俊峰蹙眉道:“你是哪家的女儿?”   沈乔白眼一翻,懒得理他,骄纵的模样实打实。   郑重看着觉得惹人怜爱,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她这样。   可惜这朵花不入郑俊峰的眼,他说:“粽子,这书是你想读吗?读书是好事,要不是你小时候总是不开窍,现在日子一定好得多。”   沈乔看着天说:“不替人背黑锅的话肯定是更好的。”   真是伶牙俐齿,句句顶人肺腑。   郑俊峰之所以还能坚持不懈跟弟弟说话,其实就是因为他不会反驳,顶多就是抬腿走,这回遇上沈乔,只得意兴阑珊道:“粽子,挑人还是要仔细啊。”   这句,郑重不可能听得下去,他说:“佩姐就是不仔细。”   多少年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郑俊峰不由得有些晃神,连面前人走掉都没反应过来。   沈乔觉得也算大获全胜,毕竟多少获得心理上的安慰。   她气鼓鼓道:“看不起谁,我们偏要把书读好。”   郑重有志气,却没有多少信心,说:“我挺笨的。”   刚刚郑俊峰有句话是对的,他真的从小不开窍。   沈乔鼓励道:“我觉得你是个有恒心的人。”   古人都说铁杵磨成针了,可见万事都有可能。   郑重被她满是信赖的目光看着,只觉得叫自己去登月都行。   他道:“我会努力的。”   沈乔伸出尾指说:“说好的,我们一起努力。”   郑重就是觉得她很多时候都很孩子气,不过什么样的他都喜欢。   他道:“嗯,拉钩。”   沈乔脚步都是跳跃的,怕他为刚刚的事情不高兴,刻意缠着人讲话,讲来讲去连童年趣事都出来。   郑重听得有意思,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那虽然是他没有参与过的人生,却在只言片语里得到相同的回忆。   一直到坐在车上,沈乔才肯消停。   坐车这一段路颠簸,尤其是夏天里头空气闷,车里连过道都是人,密不透风到有些反胃。   沈乔下意识捂住嘴,深呼吸把那种感觉压下去。   郑重迟疑片刻,还是给她拍拍背说:“想吐?”   沈乔摸口袋找出果丹皮,说:“好晕。”   两个人是肩靠肩坐着,按年纪多少像新婚夫妻。   边上一位坐在箩筐上的大娘说:“这是几个月啦?”   什么几个月。   沈乔差点被果丹皮呛死,想解释吧既觉得没必要,有没有合适的机会,毕竟大娘已经在传授生子秘方,说得头头是道惹来其她乘客的附和。   郑重本来就嘴笨,看她都不说话,自己更没法说,心里想着,他们将来会有个孩子吗?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与此同时,沈乔不自觉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冷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什么蠢事,左手在右手上拍一下。   这声脆响把郑重的心神拉回,他偏过头看道:“怎么了?”   沈乔随意找借口说:“有蚊子。”   大夏天的,有蚊子并不奇怪。   郑重看着她手背有轻微的红色,心疼道:“也太用力了。”   沈乔现在也已经不是细皮嫩肉的人,虽然她正儿八经干活才四个多月,但劳动就是那么容易留下痕迹。   她摊开自己的掌心说:“这有个茧子。”   其实肉眼看不出来的,郑重给她看自己的。   两个人的手还是形成鲜明的对比,显示出从前生活的云泥之别。   沈乔头一次仔细端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重掌心有道疤,不过他自己也不大记得,回忆半天说:“镰刀划的?”   居然还是个问句,沈乔心疼又想笑,说:“以后小心点。”   又怕他不放在心上,瞪着眼睛说:“不然我会很生气的。”   这种时候她那些孱弱都变成骄纵,有叫人不得不答应的魅力。   郑重本来就无有不应,说:“不会让你生气的。”   沈乔拍他的掌心,说:“小心才是重点。”   然而对郑重来说不是,他乖觉地伸着手,明摆的想打几下打几下。   反正这路途还长得很,沈乔轻轻在他手上拍打着,觉得也挺能打发时间的。   就这当口,那位大娘又注意到这对“夫妻”,说:“怀孕的人是脾气差一些,但你也不能这么打你男人啊。”   这可不合适。   沈乔觉得这话听得有些不舒服,却又没有理由对着陌生人发脾气。   不过郑重已经难得先开口道:“我乐意。”   刚刚也是这样,说他自己的时候没什么反应,说她的时候倒是机敏起来。   沈乔一颗心烈火烹油似的,满腔全是爱意,她故意说:“脚给我踩一下。”   郑重配合得很,一点都没有不满的意思。   大娘“啧啧”两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想着家里这死鬼,寻思下辈子还是该嫁个好男人啊。   沈乔反正这辈子就遇上,她得意得很,脚上却没用力。   当然郑重也无所谓,眼睛里只有她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30章 眼睛   一个小时以后, 车在公社停下。   沈乔后半程几乎昏昏欲睡,下车后还打着哈欠,毕竟昨晚就没怎么睡好。   一样没有休息好的还有郑重, 但人家看着就是精神矍铄, 腰板挺直, 像是种个两亩地都没问题的样子。   沈乔不由得感叹道:“你好像都不会累。”   正走在回大队的路上,还是有几步路的, 郑重道:“要不要背你?”   光天化日, 传出去叫什么事。   沈乔生于保守的年代, 她本人也不过是个偶尔胆子大的小姑娘, 她道:“没事,慢慢走就行。”   这样一对年轻男女走在路上, 任谁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都没有遮掩的意思。   虽然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走着, 但这也是因为他们还未婚,其实大队在某种程度上没有县城管得严, 毕竟红袖章们不会上这儿来。   沈乔走两步就跳一下, 说:“只走路有点困。”   因为她走得慢, 晃晃悠悠地愈发昏沉。   郑重抬眼看说:“快到了。”   其实公社到大队, 本来离得就不是很远。   哪怕是沈乔自己走着都不辛苦,她就是昨晚睡得不好,慢慢能看到知青点后说:“我要回去洗洗睡了。”   郑重看着她进院子, 这才转身回自己家。   他院子里一切都好, 毕竟昨晚走之前还来得及跟大队长交代一声,不然就棚里两头猪, 少吃一顿能急得撞墙, 不过这个点也差不多是该再喂一次。   正弄着饲料, 冲婶推门进来,惊讶道:“这就回来了?”   她还以为得帮着再喂两顿呢。   郑重解释道:“也是刚到。”   大小伙子,还是这么不爱说话。   冲婶点拨他道:“别人是无所谓,你别对着小沈也这样啊。”   郑重也一直想努力,知道哪些长辈是真正为他操心,道:“我会改的。”   又说:“辛苦您了。”   总算是礼数上不大差,冲婶摆摆手道:“没事没事,那我就走了。”   只是嘟嘟囔囔着说:“二十几的人了,要是家里有个媳妇,什么事不就都好办很多。”   郑重听得分明,不过觉得这些都是粗活,他也舍不得叫沈乔做。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送长辈出门,回过头接着做自己的事。   和他相比,沈乔就轻松许多。   正是上工的时间,知青点只有她在。   她到厨房去倒水,洗个澡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再洗洗晾在院子里。   然后进屋盖上被子就睡觉,听见外面的动静才醒。   只要是下工的点,院子叮铃咣啷全是声音。   沈乔在床上滚了两圈,这才打个哈欠起身。   她穿好衣服才出去,跟众人打招呼。   大家看到她都不惊讶,多多少少对陈丹提出几句关心。   沈乔老实道:“过两天就回来。”   只是这回来也不是马上能下地吧,还得接着修养。   李海平长叹一声,表情简直是呜呼哀哉,寻思自己接下去要怎么办。   沈乔心里还是挺想看他热闹的,不过没说什么。   她帮忙摆桌子端饭,跟李丽云凑一块说话。   李丽云道:“今天本来该他挑水。”   这个“他”,指的就是李海平。   沈乔好奇道:“最后谁去的?”   心想是谁都不可能是他本人。   李丽云跟她交换一个大家都知道意思的表情,道:“金宝跟他换的。”   沈乔“嘁”一声,两个人又是你知我知的神情,很有默契坐下来吃饭。   晚饭跟午饭比起来当然是简单的,不过于沈乔而言是日常。   吃肉本来就是生活里的甜头,她还是挺满意现状的。   几个人吃着说着,又是稀疏平常一顿饭。   吃完饭,沈乔仍然是犯困,索性回屋睡觉,一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   天亮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从太阳还没出来就透出几分闷热。   这还只是六月而已,到七八月更要命。   沈乔在这儿已经好几年,已经适应大队的一切,于她而言,这里更加熟悉。   这样想起来,其实故乡早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她偶尔的小念头那么多,一般都是转瞬即逝。   今天也不例外,因为谁也没空总是琢磨于这些。   她吃着早饭,听到敲门声过去开。   大家都坐着不动,默认这活是属于她的。   就像郑重也知道会是她,说:“早上好。”   沈乔觉得这样正经的打招呼有意思,说:“早上好呀~”   最后那句的尾音是上扬的,在还没开始劳动的时候充满活力。   郑重给她鸡蛋,说:“你吃蛋白。”   两个蛋黄都给他就行。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沈乔嘴巴一动一动,一边跟他说话道:“今天是不是比较早?”   郑重说:“昨天没干活。”   所以今天得补上,对他来说事情总是不间断的。   农家无闲月,从来不只是一句古诗而已。   沈乔了然道:“那你也不要太辛苦。”   郑重微微点头,好像从她这里获取了努力的意义,大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   沈乔也回去接着吃自己的饭。   她这一阵子气色好不少,看得出鸡蛋的功效还是挺大的。   李丽云不由得在心里想,自己要不要也找个对象呢?   不过很快又把这个“捷径”抛之脑后,心知不是所有人都有沈乔的幸运的。   沈乔确实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她现在干活比较得心应手,营养和体力都跟得上,起码每天六个工分能保证,运气好的话能有七个。   虽然还是不是顶好的劳力,养活自己总是没问题的。   她很满意这样的现状,连带着那种对上工的抗拒也在消散。   当然,不妨碍她只有在下工的时候才能真正感觉到快乐。   天气渐热,白天越来越长,上下工的时间也在不断调整。   为避免中暑,现在每天的午休都有两个半小时。   但对大家来说,午休就是从为集体劳动到为个人而已。   知青点的事情也不少,今天轮到沈乔挑水。   郑重现在对她的值日表了然于心,早早做好准备。   沈乔本来是不大愿意,想想作为交换道:“那我给你做饭吧。”   好歹能省一件事的功夫。   郑重觉得也行,还挺想尝尝她的手艺,把人领到家,给她指出所有东西的摆放,说:“吃大米饭吧。”   沈乔推着他往外,说:“你等着吃就行。”   不过回过头还是按照他的意思,把白米饭蒸上,然后看着有的材料开始思考。   其实东西并不多,大夏天的什么都不好存。   她做了个西红柿炒蛋、丝瓜汤、辣椒炒豇豆和苦瓜炒蛋。   三菜一汤,郑重在门口就能闻见味。   他心里说不出的激动,好像婚后的生活已经在他的眼前,毕竟多少年来他到家都只有个冷冰冰的锁头挂在门口。   他都很怕这只是一场梦,推开门的时候就会醒。   倒是沈乔摆好碗筷,手在围裙上擦擦,寻思他怎么这么慢,想着去看一眼,拉开门就看到人,开玩笑说:“自己家都不认得了?”   这从前只是挡风避雨处,郑重并不觉得是一个家,但这会认同之中又有些许怅然道:“是家啊。”   他有时候也会有自己的感慨。   沈乔牵他的衣角说:“洗洗吃饭吧。”   郑重给她看自己的手说:“洗完才回来的。”   毕竟是去挑水,大家都尽量能在外面用水不在家里用。   沈乔问道:“挑了几趟?”   队里只有几口井,是大家共同的生活用水,来来回回费劲得很。   郑重没仔细数,回忆一下说:“十一。”   知青点现在人多,每天都要挑一缸才够用,换做是沈乔的话可有得累,因为她的桶从来都只能半满。   她道:“辛苦你了。”   郑重是不累的,坐下来夹口菜说:“好吃。”   感觉是咀嚼都没有就咽下去,早早安排着先把这句说出来。   沈乔不由得轻轻揣他一脚说:“慢点吃。”   也不怕噎着。   郑重吃饭本来就快,只是目光一点不错地看着她。   看得人不得不搁下筷子,说:“老看我做什么?”   郑重实诚道:“好看。”   夸过沈乔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   她对这些溢美之词已经习以为常,却为他眼中的情意有些害羞。   她直视着,忽然说:“你眼睛好看。”   郑重下意识伸手去摸,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   说起来,他本来该对自己的五官很熟悉,临时要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道:“你喜欢就好。”   沈乔觉得这话应得也是有几分古怪,她开玩笑说:“那要送给我吗?”   眼睛怎么送,挖下来吗?   郑重点点头,手忽然一动,把沈乔吓得大叫说:“你干嘛!”   郑重就是想着再摸一下,说:“没有啊。”   沈乔半信半疑看他,没好气地手指在他额头上用力地戳一下,说:“我说着玩的,少乱来!”   郑重“哦”一声,看上去又是一副乖巧模样。   沈乔眼睛一转,说:“你答应送我了。”   郑重“嗯”一声,手老老实实放在桌子上。   不过这样子,有时候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总觉得他会做出出其不意的事情。   沈乔凑得更近,能看到他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眼皮有些耷拉着,不敢直视。   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说:“所以以后只能看着我。”   从字面意思上理解,做到这件事是有难度的。   不过郑重现在也不完全是不开窍的木桩子,说:“我只喜欢你。”   他太知道自己,这样的动心一辈子能有一次就太难。   老天爷没怎么眷顾过他,应该也只肯给他的人生一束光。   沈乔指腹轻轻地碰在他的眼尾,慢慢划到额角,觉得他连眼睫毛都在颤颤的样子实在有趣,欣赏够才松开。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第31章 非常喜欢   吃过饭, 沈乔要回知青点休息,毕竟下午还得上工,郑重坚持送她到门口, 才转身回去。   幸好中间离得不是很远, 主要是村子本来就不大。   她推门进去, 院子里零星坐着几个人。   说实在的,这个点有人不奇怪, 但不知怎么回事气氛有几分古怪。   多年来的集体生活让沈乔明白什么叫不多言, 她也没跟谁搭话, 径自到厨房去打水。   厨房只有一口大缸, 里头本来该是满当当的水,毕竟郑重刚挑过, 但这会只剩下三分二。   大中午的,谁用水这么狠?   沈乔有些心疼, 毕竟郑重来回跑十一趟,集体生活靠的就是自觉, 不然只有这么一缸哪够这些人用。   她脸色一下子不好看, 稍微忍下去, 最后长舒口气。   李丽云一直在等她回来, 隔着窗看到人过来说:“李海平这个傻X,刚刚在洗被子。”   知青点也有些不写在纸上的规定,比如说洗被子的时候是应该拿到井边去的, 毕竟这太费水。   沈乔微微蹙眉, 说:“谁骂他了?”   李丽云使眼色道:“差点没跟李胜打起来。”   大家都看不惯,但是始终是以和平为主。   沈乔心中有数, 说:“不收拾他我不姓沈。”   她雄赳赳气昂昂, 去拍李海平的房门。   李丽云十分配合, 把李胜几个男生都叫出来,心中也觉得不能叫李海平老实,以后日子不会太好过。   李海平听见叫门声,站在门边却不敢开,实在是刚刚被李胜的样子给吓到,梗着脖子说:“谁啊。”   沈乔冷哼道:“敢做就敢当,开门!”   李海平当然不会怕她一个女孩子,但是知道她是领头人,绝对不会只有自己在。   他道:“凭什么你叫我开我就得开。”   缩头乌龟,沈乔气得骂道:“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水给我挑回来,老娘把你这门给砸了,不信你给我试试看!”   李海平当然相信,但要叫他轻易屈服却没有那么容易。   他道:“不就是几桶水!这么计较干嘛!”   几桶水!说的轻飘飘,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掉过一滴汗,沈乔忍他不是一两天,这会说:“就是要计较,能在这过过,不能过给我滚。”   那可是郑重辛辛苦苦挑的水,劳力可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李海平在家就是天老大他老二,五个姐姐捧着的人物,即使胆子不大,到这儿也该有几分气性。   他猛地拉开门说:“凭什么你说了算。”   李胜往前跨两步,直接把他按在地上,王勇跟张斌随即跟上。   就这场架打的,都不用一个小时,整个大队没人不知道。   知青点多久没热闹看啦,大家议论纷纷,大队长只能找上沈乔,道:“你们这是咋回事啊?”   沈乔刚给郑重展示完自己毫发无伤,想着车轱辘话还得再说一遍,有些疲惫道:“李海平跟大家还是合不来。”   就这倒霉玩意,真是不收拾不行。   郑冲吧猛啐一口说:“那我不管了。”   他也有他的难处,毕竟大队应该是对知青多照顾,像这种情况肯定得和稀泥。   但是实际情况执行起来有难度,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想能给他干服最好。   当然李胜他们也不能真给李海平弄出个什么闪失来,只能是小惩大诫。   就这,已经很够人受的了。   李海平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大委屈,这回已经是顶天。   然而离家千万里,实在是求助无门。   他左脸都是肿的,还得硬着头皮去挑水。   被队里人好不指指点点,实在是越发丢人。   但他动武不成,要么就房间里头小半导体叽里呱啦响,要么是进出门的时候摔摔打打。   总之是蚂蚁不咬人,但膈应人。   沈乔是看他越来越不惯,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因为这些事要是再打起来吵起来,大队长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可是就因为这么个人,知青点陡然就有些乌烟瘴气。   本来嘛,也不是不能忍。   但种完地瓜以后上下工的规定又轻松起来,沈乔请了假在知青点做衣服,不免和同样待着的李海平常打照面,实在是惹人厌。   李海平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她,进出都得哼哼两声,以示自己的不满。   沈乔权当是听猪在叫,反正棚里已经有俩,再多一个又无妨,只要他不来自己面前晃悠就行。   她借着日光,搬凳子坐在屋檐下,一针一线地缝着。   李丽云下工回来看到,说:“慈母手中线啊这是。”   又瞎开玩笑,沈乔瞪她一眼说:“明天我就让郑重管你叫‘姨’。”   李丽云想想郑重那人高马大的样子,说:“可别,我担待不起。”   李胜跟着接话道:“我担待得起。”   男人,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沈乔只差拿鞋底子抽他,说:“你想做姨啊?”   这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李胜又顶一句,几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这种热闹,让李海平更觉得被排斥在外。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在集体里有这种感觉的,他猛地拉开椅子坐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刺耳得叫人十分讨厌。   沈乔翻个白眼,到底没说什么。   有句话说得好,要是小事上斤斤计较,有理也会变无理。   大家一致当李海平不存在,只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陈丹还搭理他,毕竟平心而论她还是拿人家不少好处的,连吃饭的时候也是他们俩挨着坐。   一般男知青女知青都是分开坐的,这会怎么看,李丽云怎么觉得古怪。   她过后悄悄说:“他们俩你觉得有戏吗?”   沈乔大惊失色道:“陈丹不像是眼瞎到这地步的人。”   这话说得真是略有几分刻薄,李丽云噗嗤笑出声,说:“也是哦,我看她想得挺明白的。”   有点子能屈能伸的意思在。   沈乔心想,倒也不是全明白,至少于某些事上的执着估计这辈子都没救了。   她道:“你知道桂花这两天为啥不太愿意跟她说话吗?”   这个李丽云也发现了,还以为是住一间屋总有闹别扭的时候。   她好奇道:“啥事?”   沈乔压低声音道:“她把营养票寄回去了。”   有些票在市面上也是能当钱花的,哪个时代都有有钱人,级别高的人家总是愿意掏钱的。   李丽云嘴角抽抽,说:“她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大家都是女孩子,可人生要走到哪一步是靠抉择的,外人多说有没有意义。   沈乔是觉得交浅言深是大忌,她跟陈丹压根不大熟,哪怕是徐桂花都能跟她闹成这样,更何况是自己。   她摇摇头说:“这么一想,我都觉得自己不算太惨。”   都是要好的朋友,只言片语总是会透露出来。   李丽云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你现在过得比她好。”   沈乔心想这也算是安慰吧,但要用他人更悲惨的境遇来做衬托,多少叫人喜悦不起来。   她说:“希望她自己早点想通。”   两个人说着话,又各自去休息。   沈乔怕眼睛坏掉,衣服做一会就起来四处走动。   她这次买的布比较多,可以给郑重做两身新衣服,毕竟他旧的那些早就该拿来做抹布、鞋面了。   现在谁家都没有奢侈地扔掉的习惯,哪怕是零零碎碎的东西也绝不会放过。   沈乔有双巧手,已经在心里画好样子,寻思着哪些是可以利用的。   当然了,光想是不够的,还得比划。   等郑重来知青点,就被人四处揪着衣服看。   沈乔拿着软尺量来量去说:“这两块可以做鞋。”   她边说话,手边戳来戳去。   郑重不是怕痒的人,却是从头到脚都烧起来。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说:“沈乔。”   光叫不说话,沈乔抬头看他说:“怎么了?”   郑重很想捏住她动来动去的那只手,说:“等一下。”   沈乔以为他是站不住,有点哄道:“快好了快好了。”   压根不是这个问题,郑重越发隐忍道:“别动。”   语气还怪凶的。   沈乔瞪他说:“朝谁发脾气呢!”   郑重不是这个意思,解释说:“不是,你先别碰我。”   大老爷们的碰一下怎么了。   沈乔报复似的在他胸口戳两下,说:“居然凶我。”   郑重手足无措想哄她,那股燥热却越来越重。   他想看旁边转移注意力,才想起来这是沈乔的房间,每样东西都好像是她的□□,她的气息更加无处不在。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捏住她的手说:“乔乔。”   叫得居然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在。   沈乔怔忪道:“怎么了?”   郑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人生的前半部分像是一张白纸,好像只有最原始的欲望在支配。   手牵手也不是第一次,但主动于他而言本来就是罕见事。   沈乔好奇地睁大眼等他的下文,半天也没见又什么动静。   她还以为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好意思提,鼓励道:“说呀。”   郑重咽口水,说:“我好喜欢你。”   喜欢到产生疯狂的念头,好像身体的每一寸都不受控制。   沈乔听几遍都不会腻,对着手指说:“干嘛忽然说这个。”   郑重是守规矩的人,因为他很多事情都不懂,只知道世俗是这么规定的。   他不想在结婚前亵渎谁,闭上眼说:“因为很喜欢。”   沈乔的欢喜更加大胆,她成长于和郑重不一样的环境,她勇于反抗,也会大胆表达。   喜欢本来就是在行动里的事情啊,她踮起脚尖,嘴唇轻轻在他脸颊碰一下,说:“这样喜欢吗?”   郑重指甲都快掐进掌心,用力说:“非常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32章 不许   接下来的几天, 沈乔都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缝纫机。   当然她的速度是比不上机器的,只是自信手艺总是不差些什么,毕竟再高级的技术也是要人来操控。   然而于郑重而言, 哪怕是仙女织的都不如她, 他爱惜地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 都舍不得上身试。   沈乔看他看来看去,道:“你试试合不合身。”   郑重是刚下工到家, 说:“我洗个澡吧。”   不然一身汗臭味, 新衣服都变脏了。   沈乔看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道:“没事, 我先看看还要不要改。”   郑重都还没试过,就说:“肯定很合身。”   沈乔无奈在他后背拍一下, 说:“快点去。”   郑重老老实实起身,不过还是顺路打盆水给自己擦身体, 换好衣服之后才出房间。   跨过门槛那一刻,他深呼吸, 后悔自己一直没有时间和票, 不然早该在家里添一面大镜子才对, 现在连穿上去什么样都不知道。   不过沈乔的眼睛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心想果然是人靠衣装。   郑重穿的样式其实稀疏平常,但新的就是显得人的精气神,不像旧衣服总有那么几分落魄的感觉。   她抱着对象的手臂撒娇说:“特别好看。”   郑重对自己向来没什么自信, 说:“是衣服好看。”   沈乔有些严肃说:“我不喜欢你这样。”   郑重心头一击, 茫然无措道:“对不起。”   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反正先道歉再说。   沈乔看他的表情, 都觉得有些内疚, 扯着他的衣角说:“你明明就很好, 不许总是说自己不好。”   好在哪?   郑重觉得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一把子力气,委实是没有什么用的东西,缺点却是一个箩筐都装不下。   他心里其实不大认同这个说法,更像是喃喃自语道:“我很好?”   沈乔骄傲道:“当然了,不然我怎么会喜欢你!”   觉得全世界最有眼光的人就数她了。   郑重从小到大看过很多次这样的表情,都是父母在提及郑俊峰的时候,那是家里的门楣,祖坟上的青烟,他习以为常之余不是不羡慕。   他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摸一下说:“谢谢。”   沈乔觉得这样有点像摸小猫小狗,让她自己忽然变得可爱起来,她笑得露出一点点牙齿说:“不许跟我客气。”   又有些蛮横地竖起食指说:“反正不许的事情,就是绝对不许。”   郑重点头说:“我会记得。”   沈乔这才说:“再试试另一套。”   两套其实都差不多,样式大同小异,颜色也就那样。   但新的就是最好的,郑重可惜道:“真要穿去上工吗?”   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衣服应该在更正式的场合穿,而不是于田间劳作,那样多少有些糟蹋。   沈乔也是能理解,毕竟哪怕是她也总穿着最旧的衣服去上工,但郑重的情况是他所有衣服都太破了,再不换真的不行。   她眼睛一转,忽然有更好的主意说:“咱们去看电影吧。”   在沪市,年轻男女们看电影、逛公园,是最心照不宣的约会了,她还没体验过呢。   大队一年到头总是有那么两次露天电影,大人小孩都爱凑热闹。   郑重也看过,但正儿八经买票去的念头一次都没有,这会点头道:“好啊。”   不过沈乔话锋一转,说:“但是今天得先学拼音。”   自从两个人从县城回来以后,她一直在翻书想着要怎么教,回忆着小时候上课的样子,勉强写出一点教材来,也直到今天才有空开始上。   郑重一时没反应过来,慢半拍道:“学?哦哦,拼音。”   沈乔翻开课本,说:“你先看看哪些是你还记得的。”   郑重也上过两年学,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会看不出来着书蹙眉,像是认得又像是不认得,怕丢脸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几次提气,最后说:“都不太记得。”   那看来算是没什么基础了,沈乔也想过这种可能,说:“那我念一个,你念一个。”   大人的记忆力总是比小孩子更好的,也更有毅力,几遍下来郑重已经能都记下来读音,就是平舌翘舌有点分不清,不过本地人都是这样。   沈乔刚下乡的时候,花很多时间才能听懂这种带口音的普通话。   更有许多上年纪的长辈是只会说方言的,她刚来的时候因为这个闹过不少乌龙,现在倒是能听懂七八分,不大标准的也能说上几句。   她也不刻意纠正,因为郑重实在是太小心翼翼,明明他已经能全部掌握,却偏偏嘴巴每动一下都会看她的脸色,好像在担心随时会挨骂。   殊不知郑重确实在担心这个,怕她觉得自己太蠢。   因为从小郑俊峰只要教他超过两分钟,就会气得拍桌子。   不过沈乔是个好老师,态度温和、循循善诱,最重要的是给学生大大的“奖励”。   郑重下课后舔舔嘴唇说:“以后都这么教吗?”   沈乔咬着嘴唇,皱皱鼻子说:“那要看你好不好学了。”   郑重心想,他的学业一定很快能一日千里。   他道:“我会的。”   非常勤学非常好,沈乔夸张道:“我看你这么聪明,很快就能开始学初中的部分了。”   这些她自己都没学过,翻开书看的时候都茫茫然。   郑重有生之年还没有跟“聪明”两个字挂过钩,力气大的人天生给别人一种粗笨的感觉,加上他自己学习上也不太行。   这会觉得只是对象嘴甜,毕竟自己在她心里好像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要不是这会不兴封建迷信,他都想找个地方去拜拜,祈求上天给他更长久的好运。   沈乔都不知道他心里有这么多“违法乱纪”的念头,站起来说:“我得回去吃饭了。”   天色已晚,郑重道:“我送你。”   沈乔也没反对,知道怎么说他都不会同意的。   她道:“这样送来送去好麻烦。”   没有体验过方便,自然什么都可以忍受。   一旦有更省时省力的生活方式,好像现在的一切都叫人痛苦。   比如说,知青点实在是吵闹得太过了。   才跨进院子,就能听见骂人的声音。   沈乔回过头对还没走远的郑重尴尬笑笑,到他的背影都看不见才叹口气。   院内李丽云正在破口大骂,背后站着李胜等“护法”,给她无限的勇气。   李海平怎么可能忍着被一个女人指鼻子骂,说道:“你有完没完!”   李丽云也是气上心头,说:“你只要在这儿住就别想完!”   什么人啊,一天到晚的就想着偷懒,该他干的活都敷衍了事。   沈乔都不用打听就知道是什么事,因为李丽云虽然本来就是个性格直爽的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但还是讲究分寸的。   她默默站在后头听,就已经拼凑出事实。   两个人站着对骂半天,这在知青点已经不是新鲜事,大家也不多看,该干嘛的干嘛,只要防着不打起来就行。   不过他们也是打不起来的。   陈丹都觉得自己的刀口又在隐隐作痛起来,说:“先吃饭吧。”   也就只有她还愿意和稀泥,大家看她那点面子还是能给个梯子下的。   李丽云对她的态度还行,撇撇嘴坐下来。   大家顺理成章开饭,就是多少都有些沉默。   沈乔吃完把碗筷放进盆里,就打水准备洗漱。   知青点有两个洗澡间,毕竟曾经住过那么多人,现在分男女两边使用。   不过大家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讲究,尤其是天气热起来,很多男人们都会在下工后顺便在小河沟那儿洗。   所以洗澡间们一般只有女知青在用,也没什么人会计较这个。   偏偏李海平就是爱在这些小处膈应人,在院子里说:“本来就是男女分开,凭啥全给你们占了。”   李丽云是上一天工累得很懒得排队,想洗洗早点睡,正要推开写着“男”的那扇门,闻言手一顿。   不过李胜已经说:“我是男的,我无所谓。”   其他人纷纷附和,毕竟本来就是件小事而已。   李海平就知道是这局面,索性端着自己的脸盆说:“我是男的,我要用。”   他也能叫个男的?   打着手电,拿着凳子,揣着小半导体,生怕人家看不出来他在里面做什么。   沈乔都听得到外面的动静,手脚快起来,出去说:“丽云,我好了。”   脖子上还都是水,一看就特别仓促。   女生本来都讲究些,李丽云那口气提在心口咽不下去说:“他是不是有病啊!”   沈乔觉得肯定是有,余光里看到李胜他们的动作,心里解气之余叹口气,寻思这日子过得真是吵闹。   李胜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蹑手蹑脚从门环套进去撑住。   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从里面是没办法把门打开了,被困住的人只能破口大骂。   骂得难听,大家纷纷关进房间当没听见。   陈丹眼见教训给得差不多,这才去打开,她毕竟是吃人嘴短。   李海平跟猛虎似的,嚷嚷着要报仇。   可惜这院子里人人都不喜欢他,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陈丹是给他擦屁股都擦得累,觉得自己这几个钱也挣得不容易,说:“算我求你了,消停点吧。”   李海平还委屈呢,说:“是他们欺负我。”   被惯着长大的人,还以为天下是以他们为圆心。   陈丹摇摇头说:“那你去吧,我要睡了。”   心里也看穿他这种嘴硬,寻思别光放狠话啊。   李海平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嘟嘟囔囔地说:“反正他们都给我等着。”   到底没敢再起事端。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第33章 看电影   李海平吃一次亏, 还是能消停几天的。   沈乔觉得知青点勉强算恢复往日的宁静,到底不太爱在屋里待着,下工后的时间几乎都在郑重家教他念书。   郑重看她颇有些闷闷不乐, 索性提议道:“我们去看电影吧。”   这事沈乔也一直惦记着, 但天气越热地里的事情越多, 队里随便不许人请假的,尤其是壮劳力们。   不过郑重自己是不烦恼, 毕竟他从前都是兢兢业业, 大队长也很乐意在他的个人问题上帮忙促成, 于是欣然点头。   这一天, 嗯,艳阳高照。   沈乔穿了件带花色的衬衫, 走在街上分外显眼,这也是她最体面的衣服, 尽显少女的娇俏,整个人像春日桃花。   郑重侧过头看, 说:“这个颜色适合你。”   当然, 平常那些灰扑扑的衣服也没有叫她的容颜失色。   沈乔捏着衣角说:“下乡那年买的。”   穷家富路, 父母给她添置不少新东西, 多少年来其实真的没有人待薄过她。   郑重道:“还跟新的一样。”   看得出来一直很爱惜。   沈乔摸摸衣服上的褶皱说:“穿得很少。”   现在满大街都是黄绿蓝黑,这样的花色本来穿的人就少,更何况大队总有活干, 这衣服压根不耐脏。   郑重也明白她的顾忌, 想想说:“有什么事我来做。”   沈乔微微摇头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   她已经为此付出过一次代价,才学会长大。   郑重不喜欢她这样画界线, 强调说:“咱们是一起的。”   沈乔看他认真又严肃的表情, 勾着他的手指头说:“是啊, 一起的。”   但显然说的不是同一个意思。   郑重莫名有些沮丧,他捧着一颗真心,满腔只有这个人,用最虔诚的爱意,希望两个人关系是更亲密的,最好不分彼此。   他追根究底,觉得大概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没有办法得到她的全身心依赖。   既然是这样,就更得努力啊。   郑重只有笨办法,那就是对她再好,再再好。   两个人不紧不慢说着话,晃晃悠悠到电影院门口。   这是公社的热门场所,场场放映都是座无虚席,买票都得提前或者排队。   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后,沈乔说着闲话道:“我小时候最想做的工作就是放映员。”   看电影不要钱啊,往那一坐就行。   郑重已经听她说起过很多童年,在想象中一点一点勾勒出样子。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每个月都要跑医院,打完针出来父母会给她买糖葫芦,家里的活总是舍不得叫她做,哥哥弟弟都很让着她。   说起这些人总是眉飞色舞的样子,怀念之余又有些难以表达的悲伤。   郑重并非是打听是非的人,但流言蜚语总是会“不经意”地传到他这里。   大家都说“沈知青的父母不要她了,当然得换一张长期饭票”。   队员们也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于这些上看得最清楚,蛛丝马迹是逃不过有心人的。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期望从郑重脸上看到愤怒或者别的情绪,觉得一个男人应该不会愿意自己只是张饭票。   然而郑重是愿意的,他盘算着自己的工分和家当,甚至喜滋滋地觉得整个大队里,自己是最有资格担此重任的人。   他不管她是为什么选择,只要目光肯停留在他身上就行。   沈乔岂止是停留,都快把他的脸上盯出洞来,说:“你在想什么?”   郑重这才从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中回过神,道:“中午想吃什么?”   整个公社,也只有一家饭店可以选择,至于进去点什么更是不用问,当然是肉啦。   沈乔咽口水说:“想吃肉。”   郑重点点头,看到旁边的窗口说:“要吃的吗?”   这是他第一次到电影院来,不知道这儿向来卖爆米花和瓜子汽水。   沈乔伸长脖子看,说:“想喝汽水。”   汽水啊,郑重道:“我去买。”   分头行事,还可以省点时间。   沈乔点点头说:“要冰的。”   郑重到窗口,微微低下头看,掏钱说:“两瓶汽水。”   一瓶一毛,回头拿空瓶子来还可以退五分钱,算起来就是五分钱一瓶。   然而对很多人来说,这不过是带汽的糖水,副食品店的白糖才卖一毛七一斤。   郑重也是其中之一,这对大队人来说太奢侈,但他心知自己要是只买一瓶的话沈乔一定只肯喝一半,那岂不是连她的愿望都做不到。   又不是要摘星射日的,难得出来玩一趟,该花还是得花。   因此,郑重第一次尝到汽水的味道。   沈乔轻轻抿一口,表情十分满足。   她顺着队伍又往前挪几个位置,说:“好久没喝冰的了。”   就她这副身体,三伏天里都从来不吃冰棍,但大概是劳动锻炼人的身体,她最近觉得自己强壮许多,加上天气热和馋,还是忍不住想喝。   郑重心想等回头有人背着箱子来卖冰棍,倒是可以给她买一根。   那是夏天队里孩子们最期待的事情,总是惹得不少家长们骂骂咧咧地掏钱。   沈乔看他好像又在走神,说:“你今天怎么了?”   郑重“啊”一声说:“没出来玩过。”   对他来说,玩这个字几乎是没怎么存在过的,日复一日的劳作让他失去思考的闲暇,万千思绪都像是只在今日,多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乔回忆起来,也觉得他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的路上。   那真的很辛苦,起码以她来看是这样。   她道:“下次我们还来。”   就是出门总是要花钱,公社好像有个免费的人民公园,下次去那好了?   郑重心想她喜欢出门玩,觉得也是,毕竟是城里长大的人,据说沪市那叫一个繁华热闹,什么都有,老在乡下窝着怎么受得了,寻思着以后最少每个月带她来一次,起码她不会那么想家。   他道:“下个月再来。”   沈乔看他连时间都订好,欣然道:“好啊。”   说着话,就到他俩买票。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钱,郑重都没反应过来,表情有点垮。   在他看来理应是由自己花钱才对,那种她又在跟我画界线的排斥感又出现。   但沈乔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她自知已经占郑重很多便宜,也不差这五分钱的电影票。   在这个年代,一对年轻男女处对象其实和定下来差不多,女方花男方的钱大家都觉得天经地义。   她只是捏着这两张票说:“你第一次进电影院,我想请你。”   这是件很有纪念意义的事情。   郑重恍然,不过说:“只要是跟你就行。”   谁花钱都一样。   于沈乔来说差别大得很,她下巴微扬说:“听我的。”   她这么一说,郑重当然不会再说什么,只是在经过没灯的地方牵住她的手。   约会的人爱在电影院不是没有原因的,试问还有什么比昏暗的环境更能谈情说爱。   沈乔买到的位置在最里面,进出虽然不方便,但比被观众们团团包围来说还是好一点。   她坐下来后四处看,说:“我也好久没进电影院了。”   掐指一算,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知青们一块进城那会。   郑重还是牵着她的手不放,说:“下次再来看。”   频繁肯定是不行的,他还要上工,请假太多大队长也不同意。   沈乔在幕布的光下点点头,说:“这部我还没看过呢。”   心里充满着期待,大队放露天电影,已经连着好几次都是《红星闪闪》,再好看的片子也多少叫人没新鲜感。   她话音刚落,前座一对男女就开始聊剧情。   恨不得大家都知道,他们已经来看过三次。   这时候没多少电影上映,小地方只肯买几部,跟车轱辘似的轮流转,就是来看上十遍的都大有人在,不然这公社有没有多少娱乐活动。   只是对第一次看的人来说是扫兴的,沈乔捂着耳朵,小声嘀咕着说:“我不听我不听。”   不过这也没法阻止什么,等开场议论声更是不绝于耳。   场内热闹得很,瓜子声此起彼伏。   沈乔很快被剧情吸引,看到激动处手上不自觉用力。   郑重被她掐一下,侧过头只看到一双大大的眼睛,真是瞪得跟铜铃差不多,生怕错过一丝情节。   表情叫人又爱又怜,感人肺腑处泪珠滚滚而下,鼻子一抽一抽。   郑重听见声给她拿手帕,哄着说:“是演的。”   沈乔当然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出影院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红红的,更加楚楚可怜。   郑重站在树荫下,忍不住轻轻给她拭去,说:“别哭了,吃肉去吧。”   沈乔听见肉又是一喜,又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好笑,不好意思地捂住脸说:“不许看。”   郑重看着她的手指,骨节分明,和大多数人比起来都算是白,毕竟总是戴着劳保手套。   但该受伤的地方还是有,看得他心疼。   他说:“乔乔。”   最近他总是这么喊,沈乔每次听都觉得有股子热气,从指缝中露出自己的眼睛看他。   行为动作偶尔都跟孩子似的,郑重不由得在嘴角挂上一丝笑意,柔和得全是纵容说:“我想看你。”   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沈乔慢慢把手放下来,双手托腮说:“好看吗?”   手指在两颊一点一点的,总算是养出点肉的迹象,不再是皮包骨的感觉,郑重颇为满意,心想还是应该让她再多吃点,实诚道:“特别好看。”   沈乔听过的夸奖成百上千,却是他的话最动听,微微垂眸说:“那你再看看吧。”   再看看哪里够啊。   郑重贪心地想,一辈子都不够。   作者有话说:   临时帮我爸干点活,晚上还有一更,估计会比较晚,大概十一点左右吧,大家也可以明天来看。 第34章 特长   日头西斜, 七月的下午勉强有一点风。   沈乔走在树荫下,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是颇具本地特色的黄色油柑, 能咀嚼出甜味来。   自从她插队以来, 都是吃这种。   郑重只咬了一个, 说:“你爱吃这个?”   沈乔点点头说:“就是有时候吃到特别酸的。”   油柑就是会回甘,但偶尔也有例外。   郑重了然道:“中秋集市上会卖。”   附近还是有两个大队在种的, 挨家挨户都能分一点。   沈乔也来好几年, 说:“咱们这儿水果多。”   什么荔枝、龙眼、杨梅、柚子、桃子的啥都有, 不像沪市有一阵买根香蕉都要票, 但在公社这边由于运输和储存不便,即使是能做成罐头, 很大一部分也是进队员们的肚子里。   郑重道:“山上有无花果。”   虽然野生的,但一草一木都属集体, 每年大队都会组织人去摘,卖出去或者自己吃都不错。   沈乔历来是不参加这种活动的, 说:“我没上过山。”   准确来说是去过半次, 走出没几步就撞见蛇, 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连跑都快跑不动。   郑重着实惊讶,因为于队员们来说山是人生的重要部分,哪怕是五六岁的孩子都是熟门熟路, 不过道:“我去摘。”   沈乔期待得很, 说:“什么时候去?”   按照往年的惯例,应该就是这几天。   郑重模模糊糊说:“快了。”   沈乔点点头, 虽然期待, 也要嘱咐说:“你也要小心点, 山上有蛇的!”   郑重当然知道,还徒手抓过,那都是没有毒的种类,拿回家还是道好菜。   男人偶尔也想显摆一下自己,他说:“我用手抓过。”   这话说得很有气概,沈乔却盯着他的手说:“哪只?”   郑重看她的表情,谨慎道:“好像都有。”   具体的他也想不起来,都是怎么顺手怎么来。   沈乔想想那样子,手臂直往外跑鸡皮疙瘩说:“有点吓人。”   又懊恼道:“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总是这么大惊小怪的怎么能行。   郑重本来想握她的手以示安慰,不过张开的手指又合拢,觉得短期内她估计不太想牵自己,说:“很可爱。”   什么样他都觉得好。   沈乔觉得这个词,超过十五六岁用就不大合适。   人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总会希望自己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虽然她也知道很多方面仍有不足,还是说:“我又不是小姑娘。”   然而郑重左右看都觉得她是,尤其是那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孩子气,偶尔会有充满童真的举动。   他说:“嗯,不是。”   沈乔这才满意,朝着大队继续走,嘴里仍旧说着话。   郑重静静听着,时不时简短地回答两句。   他有时候也会想着做个健谈的人,只是对他来说太困难,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沈乔虽然听不到什么的声音,却低头就能看见两个人的影子,这已经比世上的一切都叫她心安。   她脚步越发的轻快,到大队长家门口停下说:“等一下。”   到公社去就要票,郑重虽然是真金白银跟大队长换的,人情上到底还是差一点。   不过他没想这么多,沈乔已经替他想好,买了斤不要票的贵价点心送过来。   冲婶在家,“骂骂咧咧”说他们年轻人不会持家,推得像要打起来。   沈乔的小身板在这会居然跟常年劳作的妇女旗鼓相当、有来有往,看得人是叹为观止。   郑重都怕她摔倒,随时准备着伸手去扶。   还好大队长从外头进来,阻止这一场“闹剧”说:“小沈啊,你来一下。”   沈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什么事,挪过去站定了。   郑冲吧吸一口旱烟才说:“知青点最近太闹腾了。”   他一天到晚事情也多,就希望家家户户都息事宁人、专心劳动,这天天闹算什么事啊。   沈乔也没办法,为难道:“他不吃亏不学乖。”   就那么一次打人,已经是大队干部们睁只眼闭只眼,要是三不五时来一出,谁也不能够同意,知青点的稳定还要不要了,传出去叫什么事啊。   郑冲吧继续吞云吐雾道:“你们是个集体,要相互团结、相互帮助才对。”   毕竟年底还要评先进大队,可不能让他们再闹下去了。   沈乔心想这个事是很有难度,心里不禁有些厌烦,嘴上道:“我尽量劝劝吧。”   郑重吧这才满意,说:“我也知道他这个脾气是不大行,但你是老同志了,会有办法的。”   沈乔能有什么办法,从大队长家出来后破罐子破摔说:“要不你帮我把李海平打一顿算了。”   当然,她就是瞎发脾气,不过郑重显然在思考可行性,问道:“今天吗?”   这人怎么什么话都接。   沈乔在他手背拍一下说:“不许打架。”   郑重是真觉得没什么,因为大队是个不大讲法律的地方,每年为抢水等打起来的比比皆是。   以姓氏和宗族团结起来的地方总是有宿敌,两个姓氏的人为屁大点事吵架更是不意外。   说真的,也有野蛮的部分在。   沈乔头回见几百个人打群架,就是在下乡以后,那真是拿什么工具的都有,晃晃荡荡得像是不你死我活不罢休,可是仔细打听起来又都不是什么大事。   她忽然想起来一个长久以来好奇的问题,道:“咱们大队为什么跟白沙大队不对付?”   郑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道:“他们那儿的人都不好。”   不好在哪呢,反正他一个也不认识,只知道从小到大长辈们都是这么说的,两边的人路上遇见都得哼哼两声,从来不通婚。   沈乔原来有个朋友就是白沙大队的知青,为此两个人的来往都是偷偷摸摸的,后来人家回城以后就不怎么联系了。   这会说:“白沙大队是种荔枝吧?”   郑重“嗯”一声,说:“红山也种。”   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好像就是别吃白沙的东西。   沈乔大笑两声,说:“你小时候也跟他们打过架吗?”   小孩子本来就野,更何况家家都生六七个,压根顾不上,成天东溜西蹿地,可不就是爱惹祸。   郑重一瞬间有些沉默,说:“打过。”   他在同龄人里一向粗壮,打群架更是好手,但他本来的脾气并不是会跟人起冲突的那种,更多是因为郑俊峰。   现在想想,他那时真是听话啊,指哪打哪。   以至于连后头这样的事,大家都毫不犹豫觉得他该接受。   沈乔只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鲁莽的童年,毕竟长大后再去看以前的事还挺傻的,她语气轻快道:“小孩子都是这样的,长大就好。”   说得跟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似的。   郑重心中阴霾散去,于他那毕竟只是过眼云烟,快乐始终是有的,并且在此刻有很多。   他问道:“你打过吗?”   沈乔觉得他这话问得很看不起人,说:“不止一次好吗!”   她虽然弱小,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   郑重想象不出她打架的样子,说:“有受伤吗?”   那怎么能叫伤,是英勇的勋章。   沈乔猛地拍自己胸口说:“我一个人打过七个,毫发无伤!”   真是看不出来还有这本事,郑重惊讶道:“怎么打的?”   沈乔挥着自己的爪子说:“就这么扑上去,然后装晕。”   那真是吓得人魂飞魄散,打人还得带着孩子上门赔礼道歉送营养品。   郑重想想那场面,应该还挺好笑的,没敢表面在脸上,说:“装晕?”   沈乔扮鬼脸道:“我的特长。”   想吃糖、不想上课、跟哥哥吵架吵不赢,那真是随时想晕就晕,叫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郑重还没听说过这样的特长,好奇道:“什么样的?”   沈乔看看地,觉得硬邦邦的影响发挥,索性说:“等会到我房里,表演给你看。”   郑重一半是期待一半是配合她,说:“很想看。”   沈乔改口道:“也不是想看就能看的,我个人觉得这起码得收票,我小时候都收我哥一颗糖才肯起。”   不然回来妈妈就揍他们。   这样想起来,她小时候也挺不讨喜的,不过她哥哥们也是小兔崽子就对了,大家半斤八两。   郑重兜里正好有,还是今天买的,本来打算待会拿去给黑尾,现在拿出来说:“我出十倍。”   沈乔露出沉思的表情,“勉为其难”道:“行,那就让你开开眼界吧。”   郑重一脸荣幸道:“十分感谢!”   还真当是个事,沈乔噗嗤笑出声说:“不许逗我笑!”   郑重茫然得很,心想自己也没说什么笑话啊,毕竟叫他说他也不会,心里却有前所未有的轻松快乐。   平日里总是蹙着的眉头和硬邦邦的嘴角也松弛下来。   沈乔喜欢他这个样子,不然总觉得他心里有事,沉甸甸的。   她越发活泼,直到听见知青点出来的喧闹声才收敛。   郑重也听见,想想说:“去我那吧。”   反正是吃过饭才回来的,不急着进去。   沈乔第一反应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又想起大队长的话,无奈道:“我还是进去看看吧。”   她说完伸手推门,有样东西直愣愣朝着她飞过来。   惊呼声四起,她下意识后退两步,撞进熟悉的怀抱,心思一转,调皮地眨眨眼,然后双目紧闭,已经是“晕”过去的样子。   哪怕是早就知道,郑重也觉得自己被巨大的惶恐包围,他手上更用力,能清晰感觉得到怀中人的呼吸和心跳才平静下来。   然而不知情的李海平吓得脸色惨白,心想这次是死定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35章 配合   从本质上来说, 李海平胆子并不大。   他眼见沈乔倒下去,连叫声都被卡在喉咙发不出来,脸色巨变。   李丽云和张翠婷着急忙慌跑到沈乔身边看, 表情都不甚好说:“快点送卫生所啊。”   说完瞪向木桩子一样站着的郑重, 寻思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重压根没反应过来, 因为时间仓促到也没人来及交代几句,这个场面不是他擅长的。   但按他有限的理解, 觉得估摸着是想吓李海平一次, 闹得越大肯定是最好。   他动作起来, 打横抱着沈乔, 于他而言是轻飘飘的,但怕摔倒也没敢走太快。   李丽云就看他不疾不徐, 急得心里直骂娘,一个劲催道:“快点, 再快点。”   众人纷纷跟上,只有李胜冲过去扯李海平的领口说:“你这是想杀人吗!”   李海平哪里知道会突然从外面进来个人, 于此情景几乎是个束手无策, 手微微有些颤抖, 整话都不会说。   到底一行人浩浩荡荡到卫生所, 半个大队的人都注意到这动静,也都知道沈乔被李海平打晕过去了。   可真是大热闹啊,乌泱泱全跟上等着看, 要不是里头地方不大, 各个能凑在病床边等着听大夫怎么说。   郑空空是什么人,那是一瞧就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不过上岁数的人自有判断, 打发道:“别都挤在这, 留个人就行。”   郑重虽然知道是假的,还是有点不乐意走,觉得自己该陪着,不过想想还是老实到外头,顺手还把门带上。   只剩李丽云焦急在床边打转,对上沈乔的亮堂堂的眼险些叫出来。   沈乔连忙给她摆手,说:“我没事,接下来看你的啦。”   李丽云猛拍大腿说:“你装的。”   她刚刚吓得都伸手试有没有呼吸了,看着跟真的差不多。   沈乔都快差跳起来跺脚,说:“小点声。”   又说:“不是我反应快,已经见阎王了。”   实打实的木头椅子,真砸中还能有她好的啊,这次是运气好,不代表不用给李海平一个教训。   李丽云松口气,在她肩上拍一下,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说:“下次你也跟我打个招呼。”   又说:“我刚刚还在心里骂了郑重一路。”   骂得还挺难听,想想怪不好意思的。   沈乔代替道歉说:“他反应慢,可全靠你了。”   两个人有商有量,郑空空道:“当我死了?”   这话说得真是不吉利,沈乔讨好笑道:“也是为知青点的宁静,您老多担待。”   郑空空微微摇头,说:“别想有下次啊。”   到底神色严肃到外面宣布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沈知青本来就身体弱,摔下去还正好摔到后脑勺了,要是明天还没醒就得送医院。”   摔到头是可大可小,反正也没人能去掀头发看有没有起个包。   郑重本来是知道没什么事,被这么一说又有些不确信起来,赶紧进屋看看。   沈乔眼皮子掀开一条缝,看着还是在昏迷的样子,其实对外界的一切模模糊糊。   起码能看见人的轮廓,对他的尤其了如指掌。   李丽云看他进来,咳嗽一声说:“你照顾乔乔吧,我出去一下。”   她一转头,满脸写着“雄赳赳”三个字,气势十足地走着,一看就知道今天有人要脱层皮。   郑重才不管别人怎么样,看门关上说:“真的没事吗?”   沈乔这才睁眼,好笑道:“当然了,我厉不厉害?”   郑重看她全是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叹口气说:“厉害。”   沈乔观他神色,小心翼翼说:“吓到你了?”   郑重沉默片刻,轻轻点头说:“下次别这样,好吗?”   沈乔内疚地捏着手指,说:“对不起啊。”   郑重看她这样,改口说:“没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人前后态度变化也太快了吧。   沈乔快速眨两下眼,期待道:“也不知道外面怎样。”   【外面】   李海平脸色更加难看,大队长已经恨铁不成钢地在骂人,说:“就数你小子是老鼠屎,一天天的没完了还,都是读过书的人,老师没教你不能打女人吗?”   李胜是已经跟李丽云对过话,语气里的急躁下去,只是更加咄咄逼人道:“老子今天就让你躺进去。”   这么多人,哪能真的让打起来,乱七八糟得简直是不像样。   郑冲吧最在意的就是和平,希望大家都别惹出事才好。   本来嘛知青点的内部矛盾他几乎是不大插手的,在他看来那就是个组成相对复杂的“家庭”,这好几家还有亲兄弟、亲夫妻持刀相向的,能算上什么大事。   但这次算是大事,虽然沈乔没出血,不过众所周知她身体确实是不好。   谁好端端的会晕过去,不就是叫椅子砸的嘛。   也就是乡下人不兴叫公安,换城里头现在就把李海平带走。   个鳖孙玩意,还真能惹事啊,毕竟哪个大队要是惹上公安,公社那关都过不去,年底的评选、明年的拨款就有问题。   郑冲吧就是一肚子火啊。   李丽云还要火上浇油道:“我现在就叫公安,李海平我跟你说,你等去劳改吧。”   这要真是让她做成,李海平知道自己回城肯定是不指望。   他抖着说:“不行,你不能去。”   郑冲吧也要劝说:“丽云啊,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沈乔的身体状况。”   李丽云是不管不顾,演得有几分真情实意说:“沈乔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她耽误的工分怎么办,要是有后遗症怎么办?”   她想想那把椅子是自己跟李海平吵架的时候他扔的,都觉得自己有连带责任,想想后果更是火冒三丈。   总之知青点的人站一条线,左右寻思问题还是出在李海平身上,毕竟没有他的话大家都挺好的,起码不是总这样有事情。   郑冲吧只能拿眼睛死命瞪李海平,觉得不够解气还给他一脚。   李海平这会是靠自己站着都勉强,身子一歪倒下去。   看上去也有几分可怜,陈丹不落忍,蹲下来建议说:“你还有多少钱?”   李海平抓住救命稻草,说:“我可以赔钱,多少钱我都可以的。”   他心知肚明,要是沈乔真有个好歹,自己一准完蛋,劳改的话更是一家子全毁了,毕竟成分看三代。   于队员们来说,钱有时候是比人命更值钱的东西。   大家都很好奇李海平能掏多少,支着耳朵想听。   郑冲吧哪能给这个机会,说:“都太闲了是不是!”   他的威信还是有的,队员们只得不情不愿地散开。   李海平颇有身家,谁叫他有五个疼弟弟的好姐姐,加上都是职工的父母。   大家眼瞅着就知道他是阔,但谁也没想到他能一口气掏出五十块钱。   这是什么概念呢,一个满工分的壮劳力一年恐怕也攒不下这么多。   就这他还怕不够,哆哆嗦嗦说:“我可以叫我家里再寄。”   不管多少,大家都会保住这根独苗苗的。   李丽云心想,他们的目的才不是钱,大家又不是出来搞诈骗的。   她冷笑道:“等着带你的钱去劳改吧。”   郑冲吧心想,队里要是出个劳改犯,那他这大队长也是要点名批评的。   想想把自家堂哥扯到边上,说:“有没有猫腻?”   他看破的是郑重,心知以这个晚辈的脾气,要是沈乔有个好歹,李海平现在说不准就是肉泥了,哪还能站在这儿讨价还价。   郑空空向着自家人,说:“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郑冲吧松口气,觉得这事的基调已经有,道:“李海平,你晚上就在民兵连待着吧。”   李海平看着跟自己要进监狱差不多,鬼哭狼嚎的,到底被拉走。   郑冲吧心中有数,说:“现在就等明天了。”   人多事情就容易乱,李丽云跟李胜使眼色,继续嚷着要给李海平好看,总之决不能像郑重那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想等着换个对象呢,表情看上去就不痛不痒的。   郑重也知道自己不会演戏,还被女朋友给批评了。   沈乔是故意逗他,严肃道:“你看你,也太高兴了吧。”   郑重是为她的平安高兴,又觉得眼下的场景有几分好笑。   他尽量把嘴唇绷成一条线,说:“这样行吗?”   眼睛里还带笑意,平常也不是这么爱乐呵的人啊。   沈乔戳他的脸颊,说:“再生气一点。”   郑重看着她的脸,心不自觉软成一片,哪里还记得什么叫愤怒。   但他还是试图努力,半响说:“这样呢?”   沈乔看着都没什么分别,道:“你没天赋。”   又说:“看看人家李胜跟丽云。”   嚎得她都能听到,不知道的以为她下一秒真的要驾鹤西归了。   郑重还能听到李丽云还在院子里骂,沮丧道:“他们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是好朋友之间的默契,配合得完美无缺,是他希望两个人之间有的。   沈乔直白道:“因为你脑筋不转弯。”   直来直往的人,知道该怎么做也做不出来。   郑重肩膀垮下来,说:“我太笨了。”   虽然他从小就知道,但再次认清这个事实还是叫人难堪。   沈乔噘嘴道:“才不是,每个人的性格就是不一样的。”   又叉着腰说:“说几次了,不许说自己不好,我觉得你特别聪明。”   郑重得到她的偏爱,好像种种不足都可以忽略。   他心知自己诸多缺点,承诺道:“我会努力学的。”   沈乔在他脸上轻轻啄一口,说:“那提前给你发奖学金。”   这恐怕是全世界最好的鼓励,郑重的心头在燃烧,久久都不能平息。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过节去了,晚上还有一更。   明天会有三更,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36章 计划通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 沈乔才缓缓“醒来”。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中途三顿饭都不落,浑身上下却透露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有气无力。   前后反差之大, 郑重都想把大夫叫来再给她把把脉, 但他还是按兵不动, 只是下一秒看到她落泪,手忍不住抬起来想为她拭去。   这么多人呢, 黏黏糊糊做什么。   郑冲吧咳嗽一声, 寻思装得很挺像样, 说:“小沈啊, 你这才刚醒,别太激动。”   沈乔抽抽噎噎道:“我实在是太委屈, 毕竟好端端的,我招谁惹谁了。”   郑冲吧心知肚明, 觉得这椅子要是砸中,倒也算得上飞来横祸, 不过她人毫发无伤, 也不妨碍大家的共同目的是把李海平压下去。   他道:“李海平我也批评过了, 你这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一定让他同意。”   多好的把柄啊,毕竟这个人实在是不安分,搅和得知青点乱七八糟。   沈乔一口咬定道:“没别的, 我就是要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李海平在民兵连一晚上, 虽然没受到什么虐待和审问,但寝食难安, 整个人憔悴得更像是病人, 听这话连连道:“我不去劳改, 我不去!”   那他的人生可就全毁了。   在场诸人,除开他其实都是在演戏吓唬人。   这会郑冲吧唱红脸道:“小沈啊,我看李海平是真的知道错了。”   不过是在后果面前低头而已。   沈乔看得真真的,但她也没有想过去改变谁,只要大家的生活都能过下去就行。   她颇有些大发脾气道:“他犯的错不止这一两次,已经给过很多次机会了!”   这倒是句实话,知青点平添多少乌烟瘴气都不知道。   李海平这会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沈乔松口,他急急忙忙说:“不会的,我以后都不会了。”   沈乔嘴角拉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口说无凭。”   那可以写啊。   李海平抓住救命稻草,说:“保证书,我可以写保证书。”   书面的东西,又有见证人,在这个时代就是罪证和把柄在人手上。   因为只言片语获罪的人多,李海平不敢保证自己不是其中之一。   但他还是不得不白纸黑字承认自己打晕过沈乔,用将来的良好行为作为不被扭送到公安前提。   沈乔心里还是挺满意的,毕竟这样他就能消停些。   她想要的也就是这个,一分经济上的便宜都没占,毕竟那样成了讹诈,未免太不像话。   郑重觉得整件事的唯一好处,就是沈乔为表现自己确实受到伤害,接下来又歇了四五天,一直到双抢开始才去上工。   本地种双季稻,七月下旬就得割早稻、插晚稻,是一年到头任务最紧的时候。   哪怕是五六岁大的孩子都有任务,刚“康复”的人也不例外。   不过沈乔要做的活比较轻,只要搬着凳子坐在晒场上赶鸟儿就行。   一天记不了几个工分,都是些老弱和儿童,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比较罕见,但不管是什么活,都得有人做才行。   沈乔就坐着挥舞长竹竿,一天下来还觉得手挺酸的。   当然,和在地里劳作比起来,已经容易很多。   双抢就是抢时间,夜里头点着火也得割水稻。   家家都是送饭到地里,两口吃完接着干。   这种时候就显示出大家庭生活的好处,起码能互相帮助。   郑重以前都是早上蒸一大锅馒头都带到地里,三顿就水吃。   但现在他的生活档次提升得不止一点半点,都有人一菜一汤送到嘴边了。   沈乔自己下工也晚,来不及做太多菜色,只有个拌黄瓜和蛋花豆腐汤。   她觉得越是辛苦越要吃得好和多,想想说:“回头杀只鸡吧。”   每年这个时候,家家都会大补,快赶上过年了。   毕竟重劳力消耗的是人的精气神,队员们也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天气热,家里正好有只老母鸡不爱下蛋,郑重琢磨着干脆就拿它开刀,说:“我晚上烧水。”   拔毛也怪累人的,沈乔果断拒绝道:“不行,你好好睡觉。”   不到□□点不收工,明天五点又开始,是个人都会撑不住。   郑重向来觉得自己坚强,他也确实是,割水稻都是一片一片地倒下,看着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   不过沈乔还是觉得,这是对年轻的透支。   人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还能撑住,到四十二可不好说。   他们这代人,处对象几乎就意味着终生。   沈乔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把他当作伴侣,当然得为后半辈子好好打算,她说:“听到没有?”   郑重忙着吃饭,嘴里塞得满满的,只能用力点头。   沈乔又不乐意了,说:“要细嚼慢咽。”   当心吃坏胃。   郑重喜欢她的管束,或许有人愿意做流浪小狗,但绝不是他。   他放慢速度,好不容易就着汤吞下去才说:“都能做到。”   沈乔噗嗤笑出声,说:“明天咱们做好吃的。”   她既然给郑重做饭,当然也有自己一口,毕竟这个伙食可比大锅饭好很多。   郑重犹豫道:“你不敢杀鸡。”   沈乔是不敢,她就是这么怂,常常觉得自己下乡后一事无成。   不过她现在这会挺起胸膛说:“我可以学啊。”   郑重当即摇头说:“还是我来吧。”   沈乔故意道:“你看不起我吗?”   这话可不能随便点头,郑重不吭声,折中道:“我放血,你拔毛。”   那也行,只有动刀子沈乔是下不去手的,看血渗出来都慌张。   而且她自己也逮不着鸡,别看是家养的,又凶又爱扑腾,在命运的最后时刻格外爱反抗,不被啄两口就不错了。   她道:“也行。”   时间不富余,两个人也没多说几句话。   沈乔提着篮子走,这会地里的人恐怕比集市上都多,没什么好怕的。   她走着走着被叫住,脚步一顿回头说:“冲婶。”   冲婶道:“给郑重送饭呢?”   沈乔点点头,又怕夜里头人家看不清,说:“是啊,婶子您吃了吗?”   冲婶亲热挽住她的手,说:“吃了吃了,咱俩一块走一道吧。”   听上去就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沈乔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说:“好啊。”   起先是唠家常,队里什么事冲婶是一清二楚,她嘴里新闻不少。   然后话头一拐说:“多亏有你,不然郑重老吃那冷馒头。”   从早到晚的放着,哪有热乎饭好啊。   这有没有人照顾的日子一目了然,不怨她这个做长辈的爱掺和别人的事。   沈乔散在额前的头发别在耳后,笑得温婉道:“他也对我很好。”   这话不是虚的,都看得出来郑重对沈乔是掏心掏肺。   不过这么漂亮的对象,供着也是应该的。   冲婶侧过头看,心想还是得大人再撮合撮合。   她道:“他是个可怜孩子,没过过多少松快日子。”   沈乔也知道郑重的过去,只是于她而言“可怜”两个字多少有点不愿意听。   她道:“以后就不会了。”   冲婶看她这态度,觉得挺有门的,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沪市是个什么程序,但咱们这儿的人都爱早早定下来。”   也就是自己谈的对象,要换相亲,这会指不定都揣上了。   沈乔心中是默认这件事的。   她对于处对象有向往,对婚姻有些陌生,但人不会得罪更好的生活。   起码婚后就是两个人一起,而不是十来号人挤着住。   哪怕李海平最近已经很老实,但她多多少少对还是受影响,不再觉得知青点是良好的环境。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郑重没跟我提过。”   她是女孩子,总不可能先问男人要不要结婚。   冲婶也知道,就郑重那个样子是不要指望,她道:“当然是你们小姑娘先点头才好办。”   这也是历来的规矩。   沈乔脸有些发烫,说:“我都可以。”   姑娘家总是更矜持,这句跟“我很愿意”没什么区别。   冲婶心里有数,心想双抢一过就能办,热是热一点,也算给这桩好事添点火。   她就喜欢做这种稳稳的媒人,到路口说:“回见。”   两个人各往一边。   沈乔走几步就到知青点,进去后洗洗倒头就睡。   然而于郑重是个不眠夜,毕竟任谁在下工路上听到自己可以结婚的好消息,脑子多少都会发蒙,他不确定道:“乔乔亲口说的吗?”   听着怎么有点不大可能,毕竟他心里还是多少觉得自己不配娶她。   冲婶“哎哟哟”两声,说:“我还能骗你不成?”   郑重觉得也没有这个可能,仍旧不敢置信道:“她是怎么说的?”   是不是迫于长辈情面才答应的?   冲婶心想怎么大老爷们比女人还磨叽,不耐烦道:“她就是答应了,你就说想不想娶吧!”   听上去更不像是沈乔心甘情愿答应的了,郑重心里一咯噔,说:“我想自己去问问。”   亲口知道她的想法。   冲婶还没听说过这种事,毕竟大队什么事都是靠媒人的,哪有男女双方自己说的,表情多少有些惊讶。   不过很快自己转回来,寻思说不定沪市的规矩就是这样,道:“行啊,反正你们俩自己商量着来。”   她也就是帮忙捅破个窗户纸,觉得大人有这个义务,不然看着也着急。   郑重点点头,几句话后送长辈到路口,兜一圈到知青点门口。   这会院子里已经连点光都没有,沈乔应该也睡得很好。   他没敲门回自己家,打了盆凉水要冲澡,手一顿兑上热水,心想沈乔说现在瞎逞能,老来要吃苦头的。   老来,老来。   他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字,闭上眼想,希望那个时候身边仍然有她。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37章 我们结婚,好吗?   早上四点半, 鸡都还没开始叫,知青点已经窸窸窣窣有动静。   沈乔听见院子里的声音,翻个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不想起。   她闭着眼打哈欠, 从枕头底下掏出手表来, 凑得再近也什么都看不到, 只得打开手电筒。   一瞬间的光叫她下意识躲避,只能透过一丝缝隙看。   看完她长叹口气, 猛地掀开被子, 坐在床上发呆。   实在是太早了, 早得人神志不清, 又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起身换衣服,端着自己的盆去洗漱。   今天轮到王勇做饭, 他说:“怎么这么早?”   沈乔无奈伸手一指道:“今天我喂它们。”   她指的正是猪和鸡鸭们,这些可比人更金贵, 一天三顿饭吃不上就要闹事。   王勇只关心自己的活,了然点头道:“我看最近猪长胖不少。”   大家一年到头想吃口猪肉, 可就全指望在这两头猪上了。   沈乔点头道:“回头给它们加点米壳。”   两个人交流着小猪的近况, 各自干活。   郑重在门外恍惚听见点说话的声音, 这才犹豫着敲响。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好, 甚至说不清自己睡着没有,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有点不敢追求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把整个屋子翻个遍, 觉得要结婚的话这条件在大队已经很过得去, 毕竟他有存款、有房子、有粮食,还有一副强健的身体。   只是这些条件说是必要的, 未必是沈乔想要的。   他想到这儿叹口气, 在门拉开的瞬间没能来得及收回。   沈乔疑问道:“怎么了?”   郑重颇有些磕巴, 说:“没,没事。”   分明就是有事的样子,沈乔歪着头看他,说:“真的?”   郑重没办法对着她糊弄太多,只得说:“我有事跟你说。”   在这儿,院子里还有人,肯定是不合适的。   沈乔还没见过他这样,想想说:“那你等一下,我把猪喂了。”   就剩这样,很快就能好。   郑重道:“我来。”   他是手比嘴更快的人,三两下已经全搞定。   沈乔泡了杯牛奶给他配鸡蛋,说:“怎么了?”   郑重看院子里已经在摆饭,说:“吃完再说。”   沈乔出去把自己那份拿进来,说:“你要不要再吃点?”   也就一碗饭,一碗炒黄瓜。   郑重看她的碗,道:“太稀了。”   看上去也就四两米,哪里够饱。   沈乔觉得已经挺好的,说:“平常更稀。”   这还是赶上双抢,再不多吃点人迟早倒下才给加的。   郑重微微蹙眉,心想要是能结婚,每顿起码让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毕竟大锅饭就是这点不好,不能完全随自己的心意来。   他道:“中午早点吃。”   沈乔点点头,转到正题上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郑重看她咬着黄瓜片,上面连点油光都不带,说:“乔乔。”   每次都是先叫一声,后头的话都得缓半天。   沈乔期待地看着他,嘴巴一动一动的。   郑重伸手轻轻戳一下,觉得只有薄薄的一层皮,实在是太瘦了。   他道:“想让你吃得好。”   沈乔觉得认识他以来,自己的伙食已经是直线上升的水平,咀嚼的动作不由得有些夸张,说:“已经很好了。”   起码最近吃的鸡蛋,几乎是过是下乡以来的总量。   郑重犹嫌不够,说:“我们结婚,好吗?”   他对天发誓,那一定会是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沈乔有些怔愣,毕竟心中有默契和嘴上说出来可不是一件事。   她连眨眼都忘记,定定看着眼前人,他的不安、期待、紧张和惶恐,好像全在视线之中。   郑重抿着嘴等她的答案,全身的力气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抽离。   他也不敢催促,只是渐渐看向地上。   沈乔道:“你看我一下。”   她想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郑重猛地抬起头,冥冥之中好像看到一把刀悬在自己的脖子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   他向来没什么信心,或者说觉得世上一切美好都该不属于自己。   然而今天他成为最被眷顾的那一个,因为沈乔笑盈盈说:“好啊。”   郑重没反应过来,啊一声,有些着急地两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我会对你很好。”   他讲不出多么花里胡哨的话,不过质朴也有其魅力。   反正沈乔深陷其中,说:“那什么时候结啊?”   大队的规矩还是比较多的,据她所知繁琐得很。   不过有一条是共识,那就是农忙的时候没人办喜事。   郑重哪怕是心里再着急,也知道最近不合适,想想说:“我问问。”   他自己也没办过,哪里能知道。   沈乔“嗯”一声,有些不好意思说:“忽然觉得怪怪的。”   好像彼此在那一瞬间掺入另外的东西。   郑重想了一下,觉得都一样,说:“我还是喜欢你。”   不管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沈乔听他说得多,却没有完全免疫,尤其是此情此景。   她低低应一声,把碗筷摞起来,说:“上工了。”   外头天勉强算亮,路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劳动对大家来说既辛苦又满足,毕竟只有看到收成才能对新的一年有期待。   连沈乔都会关注每年的亩产,虽然对大家来说口粮是定量三百六十斤,但其中的差别也很大。   到底是发湿稻谷、干稻谷还是米,中间地瓜的比例有多少也很关键。   为保证城市供应,大多数收成都是要交公粮的,队员们的主食其实是地瓜,而细粮是少数,要按去年按工分来算,她只分到三十斤大米。   每顿说是地瓜饭,其实压根看不到多少米粒,水都快比米还要多了。   沈乔没别的愿望,就希望有天过上顿顿大米饭的日子。   她畅想着将来,对着麻雀们流口水。   这些家伙每年都对晾晒场虎视眈眈,只要打不死就来。   队里的孩子们也是每天都惦记着这口肉,一年到头能抓不少。   像黑尾这么大的年纪,更是肯花时间跟它们斗智斗勇。   沈乔上工到一半,就看到他乐颠颠地在边上抓麻雀,用的是最传统的办法——棍子撑着的箩筐下放一点米,等引来麻雀之后把它们都罩住。   运气好的话能有个七八只,差一些连跟毛都没有,堪称赔了夫人又折兵。   黑尾今天是后者,两只眼睛里已经含着泪,看上去好不可怜。   沈乔喊他道:“过来姨姨这儿。”   黑尾抽抽噎噎,还记得说:“沈姨姨好。”   沈乔好笑地揉搓着他的脑袋,说:“怎么了?”   黑尾委屈得很,说:“一只麻雀都没抓到。”   沈乔看得真真的,从口袋里拿出糖给他说:“吃这个。”   黑尾是个家教好的孩子,平常有帮忙干活,吃一口情有可原,但是现在什么都没做,他可不能白吃白喝,往后退说:“不能吃,我妈会骂我的。”   这么大而已,能有什么规矩,都是家里大人再三叮嘱过的事情。   沈乔道:“你不吃,我也骂你。”   黑尾再意志坚定,到底嘴馋,推了两个回合还是剥开糖说:“那我帮你坐在这吧。”   沈乔正好也要去给鸡拔毛,点头说:“行。”   又小声道:“待会给你一块肉吃。”   有肉啊,黑尾咽口水,敬礼道:“保证完成任务。”   古灵精怪的样子,沈乔捏捏他没什么肉的小脸说:“非常好,黑尾同志。”   她说完就走,到郑重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   厨房里是一只已经放完血的鸡,大根的毛也在烫过水后被拔个干净,只有些细碎的需要用镊子一点一点夹。   说是镊子,就是两块竹片做成的而已。   沈乔搬椅子坐在院子里仔细地挑着,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就看看天,这活就是胜在耗时间,毕竟难得吃一次可不想敷衍。   过会,她拎着鸡翅膀翻来覆去看,进厨房抽出刀把鸡肚子划开,内脏掏出来放一边,肉剁成小块,再把带油的部分扯下来搁边上。   然后把火烧起来,肉和冷水一起下锅,接下来慢慢炖就行。   做完这一步,沈乔看时间差不多,到自留地去摘辣椒和葱,决定跟鸡杂、鸡血和鸡油炒一块做一道菜,再炒个纯青菜,这样就有两菜一汤,已经是很丰盛。   说真的,要是用心做饭的话是很花时间的。   沈乔掐着点送到地里去,都觉得饭菜的香味人人都能闻见。   郑重正在割水稻,看她来走到树荫下,说:“累不累?”   两者比起来,究竟是谁更疲惫应该是不言而喻,但他好像当对象是个瓷娃娃,动两步就喘的样子。   沈乔皱鼻子说:“我也很能干的。”   她只是体力弱,家务上还是很利落的。   郑重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话,道:“很厉害。”   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换个人来说指定是敷衍,偏偏他语气里全是真诚,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沈乔把篮子打开说:“快点吃。”   这只鸡只有两斤多,压根没多少肉,不过四肢还是健全的,有腿有鸡翅。   沈乔喜欢脖子,吸着骨髓说:“真好吃。”   郑重看她的样子就满意,说:“你多吃点。”   他在菜色上不挑剔,能吃饱就行。   沈乔瞪他不说话,让他自己改口道:“咱们都吃。”   这样才像话嘛,沈乔嗔怪道:“不要总让我提醒你。”   要吃就大家都吃,吃独食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郑重嘴角不自觉有淡淡的笑,轻飘飘得压根抓不住。   他以前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喜悦的能力,其实生活早就悄悄还给他。   将来会有更多的快乐,起码他相信自己绝不会让沈乔难过。   只要她好,他就能好。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第38章 农忙   八月, 队员们依旧是忙碌的,因为种完第二茬的水稻,马上就要收花生。   花生是对于多数人来说, 甚至是比粮食更重要的作物, 毕竟大队不发油票, 大家日常用的取决于能分几斤,再拿到油坊里去榨。   这是集体的副业, 每年只有这个季节才开, 附近大队里的人也都会来换。   因此, 大家仍旧忙得热火朝天。   沈乔负责把一粒粒花生从根部扭下来丢进筐子里, 再由专门的人运送到晾晒场。   她就坐在田边,郑重时不时抱着刚薅出来的花生过来。   两个人一组干活, 其实是沈乔占便宜。   有很多活都是没办法彻底把工分算清楚的,这种时候都是一家人在一块, 记个集体分就行。   她坐在田边的龙眼树下,叶子缝隙里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懒洋洋, 她只是手动着, 嘴上还有余力哼着歌。   这活不用多少力气, 但人得跟机器一样一刻不停。   只有真正一起做事的人, 才能体会到郑重的体力有多好。   沈乔看着他来来回回,好像都不会累的样子,说:“你喝口水吧。”   郑重停下来, 问道:“累不累?”   沈乔扑哧笑出声, 说:“我一步都没动。”   要是别人干这活,都得自己去搬过来。   郑重不在意拍拍身上的灰, 说:“太晒了。”   也不知道是多少度, 跨出树荫就能感受到灼热, 沈乔皮肤生得白,太阳底下站一会脸就会红扑扑。   她举起蒲扇说:“给你点风。”   即使是风,也带着三分燥热,郑重前襟后背的衣服都汗哒哒贴在身上,领口扯了又扯,说:“我没事。”   看上去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沈乔手挥得越发起劲,说:“要不歇一歇?”   这种程度才到哪,郑重道:“不用。”   又说:“做不完放着我来。”   沈乔侧过头看,他薅花生真的很快,堆得跟座小山似的,反观自己的速度是真的不行,她不好意思说:“我拖慢你进度了。”   郑重微微摇头说:“没有。”   他只要想到两个人是一组,工分会记在一起,就浑身都是劲。   沈乔也没办法,她真觉得自己已经很尽力,但能力着实有限,想想说:“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这个可以点头,郑重道:“多放点蛋。”   肉能吃一回就算不错,平常还是只能靠蛋,正是费力气的时候,不多吃点怎么行。   沈乔嗯一声,看他又喝一口水去地里,盯着他湿漉漉的背影,然后左右看。   种地的人没那么讲究,大家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男人热极了上衣一脱接着挥锄头的比比皆是,郑重原来应该也有这习惯,自从上工的时候自己会出现就没有。   他是个很容易害臊的人,牵手、接吻都会脸红,要不是皮肤黑的话更明显。   把衣服脱掉固然凉快许多,但对他来说应该是恨不得钻到地里去,叫自己看一眼估计锄头都能砸到脚。   沈乔想想那样子就很好笑,嘴角上扬着继续忙碌。   有路过的人看见,嘀嘀咕咕说:“也就她还笑得出来,我看轻松得很。”   毕竟找个郑重这样的对象,哪还愁吃喝和干活啊。   沈乔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她的,但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份感情里做了能做的事。   她眼瞅着时间差不多,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要去做晚饭。   这半个月她午饭、晚饭都是在郑重家里做的,掌勺这件事使她快乐。   在知青点是大锅饭,大家连用多少水都得守规矩,毕竟集体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自觉。   每餐饭的标准定得很死,连开小灶还得找柴火等补上,沈乔觉得炒菜的时候都不能叫放油,那真是一滴一滴往下倒。   但在郑重这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当然也不能为所欲为就对了,不然回头就得喝西北风。   不过她还是喜欢这种感觉,进厨房后熟门熟路翻出三个地瓜削皮切成小块,和洗干净的米一起放进锅里,然后在上头架蒸笼,放上一大碗加水的鸡蛋液后再盖锅盖。   这样饭和荤就有了,剩下的就是素和汤。   说起来,沈乔做别的都不是很快,唯独做饭上手脚麻利,她洗菜切菜,两口锅都用起来,很快做齐两菜一汤,盛好后放进提篮里。   这个点家家都有人去送饭,在路上遇见都会说两句。   也有人跟沈乔搭话,打听道:“今天给郑重做什么好吃的了?”   沈乔打马虎眼说:“就是些家常菜,没什么特别的。”   大家都长着鼻子,能闻见味。   有位大嫂夸张说:“沈知青好手艺啊,郑重真是有口福,这做的是什么啊?”   总之分外爱打听,就是想在农忙里添一桩闲聊。   沈乔仍然是那样,谦虚道:“随便做做,有口饭吃而已。”   反正她就是不答,爱咋咋的。   大嫂多少有些不高兴,转而说道:“那也不错,省得往年黑尾妈总给郑重送饭,传出去多少不好听。”   寡妇和单身汉,没话也能叫编排出多少来。   沈乔这些天也听过,心想这个总给是压根不可能的事。   黑尾妈刘巧妹自己就很避嫌,几乎是不出门的,有什么事都叫黑尾跑一趟,郑重更是不轻易往人家孤儿寡母面前凑,他本来也不大跟人走交情。   这种话,无非说出来叫她膈应。   沈乔笑道:“传什么?谁在传?嫂子说我听听。”   这怎么可能说出来,人家反倒兴致缺缺说:“嗐,两句闲话,没什么意思。”   沈乔似笑非笑道:“那嫂子下次还是别当我面说。”   她本来就是有脾气的人,不然早几年不会有话直说得罪不少人。   反正不软不硬的钉子,倒叫说话的人觉得没意思,到路口跟几个认识的人一块嘀嘀咕咕起来。   沈乔走得面不改色,她向来脸皮也不薄,不然以前不会有逃避劳动的勇气。   毕竟大家都以勤劳为荣,像她这样的已经算是恶习。   当然,走得稳也得快,毕竟郑重还在等着吃饭,干一下午活肯定是饿坏了。   她加快脚步,只是到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喊,虽然别人家都是扯嗓子嚷,她却还是有些羞于大声叫郑重的名字。   不过郑重好像能准确感应到,都不用她张嘴就已经直起腰走过来,说:“不用着急。”   沈乔把盘子一个一个往外拿,说:“我也很饿。”   尤其是刚出锅的时候,肚子都在咕噜咕噜叫。   郑重道:“下次吃了再来。”   他还是能忍一会的,毕竟已经是习惯。   沈乔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吃。”   郑重忽然很想摸摸她的眼睛,不过看着自己的手,觉得连指甲里都是泥又作罢。   他道:“吃吧。”   两个人席地而坐,反正这儿就这条件,大家都是这样。   沈乔盘着腿,手肘搭在大腿上,说:“你尝尝会不会很咸。”   郑重自己做饭的时候是少油少盐,因为大家都舍不得放。   但相对来说沈乔手脚更阔一些,调料多总是显得味道更好。   他不吝啬夸奖说:“很好吃。”   也就碰一下,估计都没尝清楚就说话,沈乔轻轻瞪他说:“我做的你就没觉得不好的。”   心里却多少有些得意,毕竟世上不是人人都会无条件以你为荣。   郑重还真是这么想的,真挚道:“是真的好。”   尤其是跟他那熟了就能吃的厨艺比起来,简直是千万倍的好。   沈乔最不能抗拒就是他这样,笑笑催促道:“那就多吃点。”   她的食量和体力成正比,这些饭菜三分之二都是进郑重的嘴。   他现在已经摸清楚沈乔的上限,不像一开始总等她吃完再大口吃。   这会筷子动得飞快,感觉都没怎么咀嚼过就下肚。   沈乔觉得他好像总是很着急,说:“慢点慢点。”   吃得太快对身体不好。   郑重是成习惯,需要提醒才能跟着她的速度慢下来。   不过那也就到他吃两碗,沈乔吃一碗而已。   两个人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吃完饭天边陆续点起火,借着这点光继续干活。   老把式们摸黑也不耽误,即使是沈乔也能做到。   但她就是怕有蛇虫鼠蚁出没,树叶簌簌响就疑神疑鬼四处看,一直到八点半才算收工。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但这还不是结束。   花生晒干以后,按照去年全年的工分每个人都能分一点。   沈乔是今年才开始干活,压根没多少,只有人头的五斤,这还是带壳的,榨出油估计只有一斤三两。   好在郑重分得多,队里占他的工分,在这些事上适当也给点照顾,一共有二十斤,能出来五斤油。   要知道,城市户口每个人的月供应都只有二两油,他以前都是多余的跟人换。   不过今年肯定是都留下来自己吃,毕竟还多一口人,说不定明年还会再多一个孩子。   抱着这样的念头,郑重已经决定把能攒的东西都攒下来,甚至破天荒跟别人换更多,要搁以前,他是绝对什么都不愁。   不过大队到季节,物产最丰,家家都有多余的东西可以拿出来换,很多人家更需要的是真金白银。   沈乔以前就是盯着这个时间,毕竟她自己的工分是分不到什么。   今年虽然也是盯着,却有了另外的目的,那就是为婚礼。   毕竟是终生大事,谁都想办得再热闹体面些,钱就不得不流水似的花出去。   这番动静谁也没有瞒过,毕竟大队没有秘密,当然他们本来也没打算把喜事办得静悄悄的。   很快,属于这对小年轻的第一个考验就正式来临。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应该是十一点之前。 第39章 “以和为贵”(小修)   婚姻这种事情, 说起来是男女双方之间的事,但真结过的都知道,忙碌的其实是大人。   一对新人就是被推着走, 叫干什么得干什么。   不过沈乔和郑重的情况都比较特殊, 前者是孤身在外、离家千里, 后者更是不提也罢,一应事都得自己来。   然而看在郑氏长辈们的眼里, 到底不成样子。   本地重宗族, 长辈们向来很有话语权, 几位老叔公方面都苦口婆心“劝”过郑重给哥哥背黑锅, 那叫一个有理有据,让他要为大局着想。   这会跟李红娟和郑讲义说起来, 也是一套一套的。   郑讲义是个典型的乡下汉子,埋头干活、回家吃饭、万事不管。   哪怕是这种时候, 都在一旁抽着烟不发言。   唯有李红娟说:“不是我们不去给他帮忙,是他压根没跟我们商量。”   八叔公偶尔也是能讲几句公道话, 说:“那也是你们以前对不起他, 这不就是个低头的好机会。”   做父母的去低头, 李红娟本来就看不上沈乔, 哪里会愿意,嘟嘟囔囔道:“老四从小脾气倔,我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就想办法呗, 一位太叔公拍板说:“总之没有爹娘在, 孩子自己办亲事的道理,除非你们当自己是死的。”   老思想就是这样, 他是最年长的长辈, 说话几乎等于一锤定音。   李红娟再不乐意, 也只能点头,毕竟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规矩就是这样。   说起来,儿子到底是亲生的,她还是愿意管,但沈乔她是千百个看不上,态度里难免带出些。   这几天算是比较清闲的时候,地里的活不多。   不过郑重一年到头都很忙,着家的时候反而很少。   李红娟找他也没别的地方,打听清楚后到山上去。   大队靠着两座山,都是没有名字的,一座埋着老郑家的祖祖辈辈,一座给大家提供些生活用品,只要说上山一准是后者。   她嫁到这儿几十年,熟门熟路找到人。   郑重正在挖土,看到她愣一会,还是没打招呼目不斜视地干活。   李红娟是真替自己不值,想想好不容易把他养大,受点委屈就恨上全家,未免也太不聪明,不过是名声上差一点,好处还多着呢。   要不说老四打小不聪明,太愣。   她清清嗓子说:“你真打算娶沈乔?”   就这一句,郑重听着觉得有哪里奇怪。   很多时候他都是能辨别语意,却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会也只是闷闷地“嗯”一声,继续挥着锄头。   李红娟觉得他小时候还没有这样难沟通,是越长大越说不到一块,想想另外一个儿子,更确定当年是对的。   她道:“你自己日子都这样,再带个拖油……”   话到一半郑重已经听出来,坚定道:“她不是。”   李红娟撇撇嘴说:“就她那点工分,身体又弱。”   这两句是事实,不过郑重不在乎,甚至觉得这话刺耳得很,说:“跟你没关系。”   到现在连声“妈”都不叫,你啊你的。   李红娟觉得又是讨没趣,说:“我是给你拿钱来的,你哥说了,结婚的钱他全出。”   郑重听不得“哥”这个字,半蹲下来把两担土挑起来,说:“不用。”   说完就走,也不知道是有多少力气,还能健步如飞。   李红娟给气的,地上随便踹一脚,反倒被杂草勾得摔倒。   她愤愤拍拍土往山下走,路上遇见人自然要寒暄。   不一会儿,郑俊峰要花大钱给弟弟结婚,却被拒绝的消息就传遍大队。   当年的事,是非大家有公论。   不过一致认为都已经这样,再不拿点好处是傻子。   反正郑重实际上没怎么吃亏,名声这种东西不过是可大可小的东西,在真金白银前一文不值。   人家郑俊峰现在可是什么主任了,手缝里漏一点都够人吃的,这么倔能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叫大家觉得更傻而已。   尤其是长辈们,觉得和睦才是家族兴旺的样子,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叫郑冲吧去好好劝劝。   这事,郑冲吧是不大愿意的,但他这个大队长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只得硬着头皮去。   郑重还以为人家是来给他送票的,眼里带着喜色,结果听完之后不免大失所望,平静道:“叔,我没有哥哥。”   这意思,就是想彻底断绝关系,跟他从家里搬出来那会一模一样。   郑冲吧也少见这样的年轻人,叹口气说:“你也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兜里多揣点钱没坏处。”   这句算是掏心掏肺,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郑重知道自己的执着在很多人眼里是愚蠢,沉默片刻说:“我有手有脚,养得起沈乔。”   他们日子过得下去,更不会希冀于从他的痛苦中得到补偿。   郑冲吧也就是走个过场,见状转移话题道:“你不是问我家的小半导体吗?老三说能弄。”   老三就是他当兵的儿子,已经是个小领导,平常对父母很孝敬,他也算是队里难得的好命人。   郑重这才又高兴起来,说:“多少钱都行。”   他也是听人家说的,城里时兴“三转一响”,沈乔已经有手表,缝纫机跟自行车又贵又费票,算起来只有“一响”是他买得起的。   郑冲吧拍拍他的肩说:“四十五块不要票,赶在你们结婚前应该能到。”   虽然是二手的东西,但在大队已经是很了不起,这会就没必要说出来,毕竟是结婚用。   郑重点点头,说:“给您添麻烦了。”   郑冲吧也觉得自己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说:“有什么事尽管家里来。”   他一心想做个好领导,可真要做不是件容易事。   郑重靠得住的长辈也就这一家,婚姻大事上多少需要帮忙。   他道:“也给婶子添麻烦了。”   郑冲吧不甚在意挥挥手,说:“她就爱凑热闹,爱做媒。”   妇女嘛,不就那样。   两个人没再多说话,各自散开。   郑冲吧慢悠悠到家,跟媳妇说:“你也去找小沈说和说和。”   冲婶撇嘴道:“我才不去惹人嫌。”   沈知青可不是什么脾气很好的人。   郑冲吧“啧”一声说:“叫你去你就去。”   冲婶没办法,只得跑这一趟。   沈乔看她来,连忙请人进屋坐,倒茶说:“婶子,是有什么我要做的吗?”   心里嘀咕着规矩也太多了,又要这样,又要那样。   冲婶不好开口,索性唠家常几句才说:“这话本来我不该说的。”   都知道不该说,还是要说。   沈乔心想这世上真是事事是这样,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道:“您说。”   冲婶犹豫着说:“郑重家里的事,你都知道吧?”   能有什么不知道的,沈乔点头道:“差不多。”   冲婶叹口气,说:“我呢也觉得这话不大好,但还是得说,你们还年轻,将来有孩子用钱的地方很多,该拿着的就拿着吧,也是郑俊峰欠郑重的。”   沈乔茫然“啊”一声,因为这事她压根没听说过,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我们有手有脚,这个钱花不下去。”   那是郑重的耻辱,是绝不能和解的事情。   冲婶也料到她会这么说,又劝两句,看她还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就走了。   倒是沈乔,请李丽云帮她打听几句,得知外头怎么传的后蹙眉道:“不要钱就是不识好歹吗?”   李丽云也是学话,摆手说:“不是我的意思啊。”   沈乔好笑看她,眼睛一转说:“行,要给钱他们就给吧。”   李丽云吃惊道:“真的假的。”   又忧心忡忡说:“你还是跟你男人商量一下吧。”   沈乔被“你男人”这个说法羞的,不过采纳这个意见。   她和郑重之间的谈话且不提,就说大队里很快流传一则大新闻,那就是沈乔有六百八十八的嫁妆。   按照本地的习俗,聘礼得是嫁妆的两倍,当然家家都不富裕,基本都是八块和十八块而已。   像三位数这种听着就像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这么多,但这事在沈乔身上倒像是真的,很多人都夸张地渲染着,亲眼目睹她收到了跟山一样的包裹。   沈乔自己其实都有些惊讶,毕竟她虽然给家里和亲近的长辈们写信,但那也只是为礼数周到,并没有期待得到什么,没想到叔伯姨舅们以及结婚的堂表兄弟姐妹们都给她寄了东西和红包。   大家的日子都是稀疏平常,只是按惯例给个几块钱,不过人数众多,凑起来也有个小一百,连同自家兄弟寄来的,已经算是很丰厚。   当然,要是她当时在父母的促成下嫁,几百块肯定是有的,哪像现在收到信连句话都不问。   不过这些她现在都不再去想,只等着李红娟的反应,毕竟到处放话说郑俊峰要给弟弟结婚全包,总得拿出来吧。   像她一样等着的人很多,不少人甚至上门催促。   本地就这样,哪有做父母的不给孩子聘礼钱,娶儿媳妇本身就是长辈的大人的责任,大家都觉得是应该的。   李红娟则是有苦难言,心想六百八十八的两倍,她一辈子都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   老二是说过给弟弟,那也是顶多两三百,毕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城里花销也大,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但她虽然不知道有个词叫覆水难收,意思还是明白的,想想还是给城里去信,隐约觉得是给孩子闯祸了。   不过郑俊峰收到信倒是还好,觉得世上没有人比他再了解弟弟的倔强,想想这么多年的纷纷扰扰也该有个结果。   他不能总是背着让弟弟做替死鬼的罪过生活,毕竟谁不希望自己是有罪的。   此刻,也许就是他重振名声的时候。   郑俊峰心里筹谋着,特意请个假决定回老家一趟。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是一趟他将终生后悔的出行。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以及:当时确实不太流行聘礼嫁妆这一套,很多都是小夫妻两个人一穷二白过来的,这一段属于情节需要的加工,因为我没想到更好的打脸方式,所以才这么写的。 第40章 郑俊峰   郑俊峰今年二十九, 中专毕业后在县城工作,现在已经是副科,每月工资有五十, 他媳妇李晴工资也不错, 两口子每个月能有个九十。   就这么多钱, 家里只有两个孩子,要是会过日子的人家, 应该能攒下不少。   可惜他们花费也大, 家里什么都有, 存折里的钱从没超过五百。   好在单位从不拖欠工资, 每个月都是准时领钱,实在不行还有岳家帮衬, 也什么好怕的。   总之,他面上看是个阔人, 穿衣打扮都看得出来。   尤其是荣归故里的时候,更得让大家看看他过得有多好, 深蓝色的中山装和的确良衬衫, 胸口插着一支金色钢笔, 手腕上戴着上海牌手表, 连皮鞋都是擦得亮亮的,怎么看怎么光鲜亮丽。   当然,这些东西大家是不敢想, 只一个劲看着他双手提着的东西。   郑俊峰不管大人小孩跟他打招呼, 伸手就是一把糖。   他在这些事上做得很好,没有别人发达后的嘴脸, 小事上也尽量给大队谋福利, 连郑冲吧这个大队长也给他几分脸面。   没办法, 老郑家统共就这么几个出息人,很多事没他们压根办不了。   就是因为这个,大家即使心知肚明真相,也从来没人想过给郑重正名。   这么一个名人回家,没一会就挺沸沸扬扬的。   沈乔在地里干活,都听见很多人在讨论,眼睛还时不时地看向她,似乎在期待着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她浑然未觉,挥着锄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心里寻思着这个不要脸还能大摇大摆,可见有时候脸皮厚的人才能活得好。   她在心里给自己的计划下决心,锄头挥得更加用力。   直到下工的时间,她才长舒口气,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在心里做最后演练,连台词都清晰,有些跃跃欲试地期待着。   郑重是照例来接她,看到她的表情,知道时候已到,有些干巴巴道:“乔乔。”   沈乔差点笑出声,不过酝酿好情绪说:“别叫我!”   声音不算高,到最后是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像是被人听见遮遮掩掩。   不过本来就是地里人多的时候,哪能没人注意到,很有默契地放慢脚步,装作在走路的样子,实则是支着耳朵。   郑重硬着头皮接着上,说:“你别生气。”   心想得亏是台词少,不然他更演不下去。   沈乔已经在偷笑,硬生生憋着说:“我不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语气,分明就是有什么的样子。   两位大嫂在边上听着,敲敲咬耳朵说:“吵架了,一准是吵架了。”   真是不听不行的大热闹啊。   郑重这会的表情很是无措,有一种不擅长于此的迷茫,又不得不尽职尽责地继续。   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这话有一种火上浇油的作用,沈乔的表情更加不好,说:“你有什么错,都是我的错。我错在不该给你买手表,不该给自己买缝纫机,不该有一份丰厚的嫁妆!”   什么什么,手表和缝纫机!老天爷诶,郑重这是娶了个金疙瘩啊。   这下谁还走得动,那是连掩藏都不再,直接站在原地听。   郑重像无力反驳,低着头看地上,实则是他的戏份也就到这里而已,再多的也发挥不出什么。   沈乔愤怒地用力呼吸,看上去是觉得四周的人太多,不好接着往下说的样子,断然道:“不跟你说了。”   她说完就走,连背影都有几分气鼓鼓。   郑重连忙追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哄呢。   大家才不关心这个,更想打听刚才那几句是什么意思,逮住几个知青一个劲问。   李丽云他们有沈乔的授意,大胆道:“沪市都是这样的,疼女儿的人家给得多,沈乔要不是家里没办法让她回城,几千块的彩礼都要得,偏偏郑重拿不出太多。”   几千块钱,可真是敢讲啊。   这下谁还管得上郑俊峰,纷纷四处宣传这个最大的新闻。   那边,沈乔走出老远。   她为表示自己的生气,步子迈得大,可是把她累坏了,又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停。   还是郑重跟在身后,说:“没人了。”   可算是没人了,沈乔长舒口气,问道:“我刚刚表现怎么样?”   看上去是刚做完一件有意思的事,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跟刚刚的样子判若两人。   郑重本来是事先知情,刚刚也多少因为她的样子慌张。   这会心里松口气说:“非常好。”   沈乔得意洋洋道:“没想到他会觉得,这一招用得正是好时候。”   她现在仔细剖析过亲情这种东西,觉得其中复杂的地方很多,但有一样是确定的,那就是涉及到真金白银的总是最难。   郑俊峰口口声声说要给补偿,可真叫他拿出来他会愿意吗?他城里的媳妇会愿意吗?   有些事情总是说出口很简单,他们这是吃准郑重什么都不会接受,才把好处说得越来越夸张,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大方和忏悔之心。   沈乔心里很是讥诮,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嘲讽,说:“大队长待会一准去找你,记好怎么说啊。”   就那么几句话,说出来倒是不难,难的是取信于人。   郑重心里给自己鼓劲,说:“我会努力的。”   沈乔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同志,我相信你。”   两个人又商量几句,这才分开。   郑重才到家门口,就看到大队长,招呼道:“叔,有事找我吗?”   郑冲吧看他脸都比平常黑,叹口气道:“屋里说吧。”   郑重把人领到堂屋,倒水后才坐下。   郑冲吧左右看,说:“你这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屋顶的瓦片都是新的,能用上一二十年,有几个地方用的玻璃砖,照进来的光明亮得很,房梁也好端端的,还有刚刷过油的味道,四面墙都很干净,白白的连个坑都没有,地板是重新铺过,大多数人家都在用的八角红砖。   郑重是从认识沈乔开始,就动心思弄这三间房,这会几乎已经是万事俱备,他点头说:“对,就差家具。”   已经上好油在散味道,只等着大喜日子前再搬进来。   别看只是些桌椅板凳床,较真起来也不是小钱,他道:“花多少?”   郑重实诚道:“快一百。”   一草一木都归集体,即使是山上的木头、石头和土也得给大队钱,木匠、泥瓦匠也只能以集体的名义干活,记的都是工分,不过这些其实是小钱,毕竟他这也就三间房,花得多的其实是队里找不到的东西。   郑冲吧心想这就不少了,说:“回头还得再盖房吧?”   这说是三间,住人的也就一间,将来有孩子肯定不够用。   郑重点头道:“等要过年。”   盖房子不是一个人就能做的事情,总得选个农闲的时候,况且他以前没做好准备,很多材料都没开始攒,反正即使有孩子也不是马上需要房间,他跟沈乔商量过还是再缓几年,不过这会没必要说。   郑冲吧心里有数说:“其它的呢?”   郑重道:“就二三十块。”   半导体已经买了,办酒几乎也不用自己掏多少,收礼就能回本,剩下的就是给沈乔买新衣服。   按说这在大队已经是很体面,娶哪家的女儿都够规格,偏偏跟沈乔的嫁妆比起来,实在是太难看。   按本地的规矩,婆家得有和娘家相媲美的重视。   人家沈乔又手表又缝纫机的,郑重怎么能没点表示。   郑冲吧恨铁不成钢说:“我是问你的聘礼。”   郑重犹豫道:“钱要盖房子的。”   郑冲吧头疼地想,是啊,一个人过日子就是得什么钱都自己来。   聘礼嫁妆按规矩本来就是给女人压箱底的,轻易不会拿出来用,要是郑重把全部家底掏出来娶媳妇,房子又要怎么办。   他拍着腿说:“行啦,你忙你的。”   郑重“啊”一声,心想沈乔让他说的话他好像没全说完,但大队长已经不给这个机会,摆摆手走人。   另一边,沈乔还在跟冲婶说话。   冲婶道:“等回头你买缝纫机,一定让我看看。”   这在队里可还是头一台,连她家都还没有,毕竟买回来也不是人人都会用。   沈乔也没想到哥哥们和弟弟会给她寄来一张缝纫机票,几经思量还是决定把它用掉,加上给郑重买手表的钱,她现在几乎是身无分文的状态,不过不妨碍她四处吹牛。   看看咱这手笔,男方不多掏钱谁面子都过不去,长辈们不就爱讲传统吗,这会最好也多讲讲。   她道:“过几天我们就去。”   多好啊,冲婶摸摸她的手说:“可能要委屈你了。”   女孩子嘛,给得多拿得少,面子上就容易过不去。   沈乔抿着嘴说:“无所谓了,总是我愿意。”   听上去可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   冲婶觉得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亲事,毕竟谁都想有个条件好的对象,她今天来是开解的,说:“郑重是个能干人,你们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沈乔当然是相信这个美好未来的,哪怕没有她也不怕,不过咬着嘴唇说:“聘礼给多少都可以,我也没别的,就是想买辆自行车。”   要换别的姑娘说这种话,冲婶能骂一句狮子大开口,偏偏是沈乔,她只能道:“这也不过分。”   心里多少作难,毕竟光是票就是大问题,要是想弄只能花大价钱,毕竟现在买什么大件都一样,更可见人家娘家多心疼姑娘。   她心思一转,有了主意说:“你等着,迟早会有的。”   沈乔也没追问,又抱怨几句才送长辈到门口。   当然她并不是一心只看钱的人,否则更好的选择有大把,这也都只是说出来的给别人听的。   冲婶反正是听到心里,到家跟丈夫说:“李红娟不总说俊峰愿意拿钱补偿弟弟嘛,今天人正好回来,你去提一句吧。”   郑冲吧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他也是老派人,觉得聘礼再怎么样都不能比嫁妆少,否则姓郑的脸都没地方搁,传出去人家说是吃软饭。   他道:“晚上正好请我吃饭,我去说。”   这时候,夫妻两个都觉得这事已经有妥善解决办法,毕竟郑俊峰看样子不像是吝啬人。   郑俊峰“确实”也不是,他几乎是一口应下,很是忏悔道:“就该我买。”   郑冲吧哪怕是当年看不上他做事,这会也是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兄弟间就该这样。”   郑俊峰心想,反正老四是不会要,他何妨说得再大方些,道:“也不能让女方觉得我们不够礼数,还是按规矩聘礼给双倍。”   那可不是小钱,李红娟急得扯大儿子的衣角。   郑冲吧看得真真的,不过寻思到底是谁挣钱谁说的算,没什么反应。   郑俊峰只轻轻对他妈摇摇头,过后解释道:“老四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   李红娟想想也是,不过说:“他对这女的老上心了。”   郑俊峰一脸尽在掌握,说:“那也绝对不可能。”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甚至能预测到郑重的每一步。他说笨,郑重就真的觉得自己不适合读书;他叫上工,郑重就真的认真挣工分;他说自己被欺负,郑重就真的抡着拳头上,连最后的决裂,其实都是他主导的。   当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这个家实在是容不下两个读书的儿子。   因此,他笃定自己拿捏住弟弟的脾气。   郑重太倔强,人生好像有道线划清楚黑白,他不能接受任何补偿性质的道歉,因为在他看来这根本什么都弥补不了,一个十二岁就能跟家里断绝关系,此后十年几乎形同陌路的人,怎么可能在更血气方刚的年纪低头。   李红娟本来是有主意的人,不过依赖这个儿子,心中不知怎么有点不安,还是点头说:“这个钱太多了,我本来是想着给他两百。”   要是按大队的水平来办,能掏出两百的人家绝不会超过一只手那么多,她自觉已经是很仁至义尽。   郑俊峰本来想的也是这样,不过现在光是弄辆自行车这个数都不够的。   他说:“唉,都是我不好。”   李红娟赶忙说:“你也是年轻不懂事,读书熬出头多不容易,本来亲兄弟帮个忙而已,是老四自己不愿意。”   这些年她就是一直这么说服自己的,甚至成了坚定地认为是正确的选择。   郑俊峰对亲妈还是感激的,否则即使是再好的读书天赋,他这辈子估计都是在田里种地。   他珍惜现在的生活,人生唯一的污点就是当年那桩事,以至于耿耿于怀到这么多年都想抹去。   他想,别的不说,起码得让大家都觉得他仁至义尽,那么许多事得做在表面才行。   第二天,他特意在人多的时候去找弟弟。   正是早上下工的时间,多少人都眼睁睁看着这对兄弟的对峙。   沈乔比上次更仔细打量郑俊峰,最终得出四个字,衣冠禽兽。   她翻了个白眼,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郑重也是满脸抗拒,只写着“离我远点”四个字。   与之相对,郑俊峰堪称风度翩翩。   他的客气里还有讨好,流露出来的全是忏悔。   说来奇怪,世人对他人的错误总是很宽容,很多人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里,觉得郑重未免太记仇。   尤其是此刻,人家可是来送钱的,怎么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郑重确实不想跟郑俊峰说话,他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失望,因为曾经对亲情抱有太多期待,才会在受重击的时候没有办法接受。   他绝不会和解,不管是什么样的好处都不会。   郑俊峰看弟弟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有很多时候,他甚至为这样的掌控的感觉升起高人一等的想法,好像世上只有自己的是最厉害的。   他感慨道:“你也到要结婚的时候了。”   郑重绕过人要走,其中的意思非常明显。   沈乔跟着他,后脑勺的辫子一甩一甩。   真是不识好歹啊,多少人恨不得以身代之。   郑俊峰脸上一抹受伤闪过,还是叫道:“粽子,我只是想来跟你说,你结婚的所有花销,都由我来出。”   大家倒吸口气,觉得这手笔着实大,毕竟都听说沈知青究竟有多少嫁妆。   所有花销可不是小数目,甚至是多数人一辈子都攒不下的钱。   大庭广众说出来,说是大话也不可能,不然谁敢张嘴。   有好事者劝道:“郑重,你哥跟你说话呢。”   郑重脚步不停,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但郑俊峰知道自己能揣摩到,他那种尽在掌握的得意再度升起,开口道:“粽子,只是钱而已,只要你愿意接受。”   郑重拳头不由得攥紧,心想又是这样,他已经试图过好自己的生活,别人却偏偏总让他觉得自己的日子一塌糊涂。   他说不出来的,觉得这话里全是恶意,像跟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沈乔注意到,扯他的衣角说:“最后一次,他以后绝对不会出现。”   郑重“嗯”一声,猛地回头说:“我接受。”   他敏锐感觉到在自己说话的瞬间,郑俊峰的脸色有些变化,好像自己以前任何一次赶他走的时候都更痛苦。   他心中有大仇得报的快感,生怕人家听不清似的说:“我接受。”   嚯,多少年了,还能有这对兄弟和好的时候。   大家都瞪着眼睛看,寻思要成家的人就是不一样。   郑俊峰心中当然是大惊失色,毕竟他想不到这一次怎么会超乎自己的预料,但还是稳得住,说:“你真的愿意原谅我吗?”   郑重向来是有话直说的个性,不过这回侧过头看后说:“给钱的话。”   为了谁不言而喻。   沈乔笑得客气说:“我已经买了缝纫机和手表,郑重买了半导体,三转一响已经差不多。”   言外之意很明显,那就是差辆自行车。   一辆自行车。   队里人总觉得城里人买什么都很方便,其实不然,像郑俊峰买自行车,那真是花不少时间凑工业券,这临时半会的肯定只有多花钱这个办法,算起来就不是小数目,最少也要三百。   三百,这才只是开头而已。   郑俊峰心里在滴血,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马上反悔,说:“行,剩下的我来办。”   话说得极阔气,谁不夸他。   可惜晚上回到家门口,他自己连推门的勇气都没有。   众所周知,他当年是靠被领导女儿李晴看上才有机会留在城里的。   这些年在家他向来是媳妇说的算,想到自己许出去的钱,他就莫名叹口气。   他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郑素梅,小的是儿子郑明元。   姐弟俩你推我让从外头玩回来,奇怪道:“爸,你怎么不进去啊。”   郑俊峰对两个孩子一片慈爱,摸摸他们的头说:“我忘带钥匙。”   郑素梅脖子上就挂着一把,从领口处掏出来说:“我有。”   又学着妈妈的样子数落道:“爸爸真粗心。”   郑俊峰捏捏女儿的脸,进屋看媳妇正在织毛衣,说:“我回来了。”   李晴抬头看他们三个一块进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郑俊峰点点头说:“有。”   又说:“妈还杀了鸡。”   每个月十块钱生活费,别说是鸡,杀猪又有什么难。   李晴眼里一丝不屑,道:“吃了就好。”   郑俊峰向来知道她对婆家的态度,更觉得难以启齿,不过夜里还是打算和盘托出。   只是他还没开口,媳妇已经道:“我跟你说件好事。”   郑俊峰心想真不错,赶上她心情好的时候,说:“什么事?”   李晴从兜里掏出张票,说:“咱们家能买电视了!”   买电视在,郑俊峰心里一咯噔,勉强道:“钱是不是有点不够?”   李晴得意道:“我妈说不够的她出。”   她从小争强好胜,算起来就是嫁人这件事上矮一筹,婆家不仅给不了什么助力还拖后腿,日子可以说是一块长大的朋友们里、自家的姐妹们里最差的,所以很多事上更想证明自己没选错。   电视,就是她这两年最想显摆给别人看的。   可惜票实在难弄,一年也见不了几张,好不容易拿到手,这回她是无论如何都要买。   郑俊峰最清楚她的心事,到嘴边的话又憋回去,勉强笑道:“那挺好。”   心里却越发着急,寻思这钱到底要从哪变出来呢,毕竟郑重的婚礼很快就要举办,要不先拖着吧,就借口弄不到票好了。   李晴哪里知道这些,一个劲畅想着到时候要请哪些人来家里看。   殊不知很快她连家都没有,滔天之罪就在顷刻间。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十点半差不多。 第41章 拍照   郑俊峰承诺的钱和自行车, 暂时是还没人看到影子。   但婚礼的日子还在照着自己的步调倒数。   虽然现在破除封建迷信,本地人还是会心照不宣的挑个吉日结婚。   看日子的就是卫生所的郑空空,谁叫他解放前是正一居士出身。   按照他的说法, 定在一九七六年的十月一日。   这一天是农历闰八月初八, 宜嫁娶, 听上去怎么样都很吉利。   不过除开喜悦,办婚礼本身就是件琐碎又麻烦的事情, 尤其是对沈乔和郑重来说。   选在同样是吉日的八月初三, 他们俩到公社去拍照买东西。   拍照在大队其实不是件很必要的事, 因为要花钱, 还要特意跑一趟,于很多人来说没什么意义。   但沈乔很重视, 这毕竟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张合照。   她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着件桃粉色的衬衫, 麻花辫垂在肩上,嘴唇好像比往日更鲜艳。   郑重觉得她今天有说不出的不同, 问道:“上火了?”   沈乔气得踩他的脚, 小声说:“是口红!”   花枝招展不是好事情, 待会看到红袖章她就得马上擦掉。   郑重讷讷道:“我没见过。”   沈乔手肘碰碰他说:“那好看吗?”   满脸写着期待两个字。   郑重从不叫她失望, 点头道:“很好看。”   又忽然好奇道:“口红什么味?”   沈乔也不是很清楚,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说:“嗯……没味道。”   反正她没尝出来。   郑重随着她的动作,莫名咽口水说:“那, 好吃吗?”   涂在嘴上的, 不至于是不能吃的东西吧。   沈乔觉得他的提问越来越神奇,眨巴眼说:“你要尝尝吗?”   怎么尝?   郑重因为想象有些不自在, 左右看说:“人有点多。”   一条大路全是人, 两边又是农田, 沈乔手放在口袋处,捏着细细一管口红说:“嗯,是有点不合适。”   大老爷们,说不定人家觉得他哪里不正常。   这话本来是情理之中,郑重却有些说不清的失望,他轻轻“嗯”一声。   沈乔也没发现,仍旧雀跃道:“中午我们还去吃肉好吗?”   想起来就流口水。   郑重打起精神应好,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九月底的天气还有几分燥热,他们故意捡着树荫走路。   沈乔捡了片大树叶做扇子,一摇一摇地走路,看上去有点风流公子的韵味。   她活泼的时候还是挺有劲,偶尔还一跳一跳的,辫子跟着甩起来,看上去不像是要去结婚的人。   郑重捏住她的发尾说:“快掉了。”   跳得太多,有些松松垮垮。   沈乔停下来,熟练地解开又绑好,说:“所以说扎马尾最方便。”   绑得高高的就行,省时又省力。   郑重回想起来,她确实很少折腾头发,问道:“你喜欢哪种?”   沈乔当然答道:“麻花辫好看。”   郑重随手从路边扯一把干草,说:“那我练练。”   他笨手笨脚,连个样子都没做出来,却没有放弃的意思,眼睛里全是专注。   沈乔提醒道:“小心走路。”   郑重利落跨过地上的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一心两用的,说:“不会摔倒的。”   沈乔手在放他的手臂上,说:“我会带好你的。”   说完又煞有其事接道:“前面有巨石,请小心。”   郑重抬眼看,所谓的巨石大概也就比拳头大一点,一般他都会忽略当没看见。   但他享受着此刻的惬意,大步地跨过去说:“嗯,小心了。”   沈乔噗嗤笑出声,接下来一路都在播报。   她的声音清脆又欢快,还带着一点点平翘舌不分的磕绊。   一开始应该不是这样的。   郑重记得队里刚有知青的时候,就为语言不通闹过不少矛盾,小孩子们会模仿外地的口音,觉得十分有趣。   沈乔是沪市人,普通话里本来也有一点软软的腔调,不过现在都变得更加本地。   是时间和环境带给她的变化,毕竟算起来人生三分之一都是在这度过。   她偶尔也会刻意纠正,发音更加字正腔圆一点,像是教认字的时候。   郑重知道她对这件事很上心,生怕教错,总是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练习怎么讲课。   不过小学的课程比较简单,这几年又改成五年制,正经上课的时间很少,学过的人独自复习一段时间就能都想起来,到初中的部分才算是比较难。   他想到这里说:“下午去趟书店吧。”   今天要做的事情有点多,沈乔怕不一定有时间,想想说:“那尽量快一点。”   她说完加快脚步,用行动贯彻这句话。   郑重长得高,用平常的步调就能跟上。   他腿迈得很轻巧,眨眼间两个人就到公社,毕竟本来离得就不远。   这儿对沈乔来说是熟门熟路,她指着照相馆说:“先去拍吧。”   郑重还是人生第一次拍照,站在相机前难得有些紧张地扯着衣角,试图抚平上面的每一个褶皱。   照相师见怪不怪,指挥说:“放轻松,跟新娘挨得再近一点。”   两个人已经是肩靠肩,哪还有缝隙可以靠近。   沈乔索性挽着身边人的手,问道:“这样可以吗?”   郑重只觉得她的味道渗入他的五脏六腑,缠得他快无法呼吸,又因为在外人前的亲密有些不自在,从而越发无法面对镜头,总是想别开脸。   按一下可是要收一下的钱,反正一天也没几个客人,照相师很有经验道:“你再缓缓,我等下拍。”   沈乔有些奇怪他的状态,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郑重摇摇头,说:“有点像在做梦。”   好像梦醒一切都会不存在,他仍旧是那个孤家寡人,所以现在这里的时候满心不确定。   沈乔在他手臂上掐一下,说:“疼吗?”   那点子力气,好像还真没感觉,郑重摸着那块皮肤,迟疑道:“真是梦?”   这人天天都在想什么,沈乔不得不用力在他背上拍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后说:“这样呢?”   郑重咳嗽一声,觉得这下真的很使劲,说不定还是不高兴了,不然哪里舍得。   想到这才是拍照,即使是真的领证也有反悔的空间,他赶紧说:“清醒过来了。”   沈乔好笑道:“我以为只有女生结婚前才会紧张。”   因为对她们来说是到别人的地盘去生活,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很多过来人都跟她说,要结婚的时候都想过不跨出门槛。   郑重犹豫片刻,还是说:“昨天做噩梦了。”   听上去不像是好预兆,毕竟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沈乔推他说:“快‘呸呸呸’。”   寻思真有点缺心眼,不说几句吉利话也就算,这是要给谁添堵啊。   郑重依言,不过还是说:“梦见你反悔了。”   他自己跟没人要的流浪狗似的,走哪都被人赶。   沈乔有些郑重道:“绝对不会。”   起码从她下决定至今,一刻都没有跑出过这个念头。   人只会在遇到挫折的时候,想着要是在某个路口选择另一个方向就好了。   从这个角度看,也意味着她没在这段感情里有任何的不开心。   郑重看着她的脸,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个人。   被看的人忍不住推他说:“能拍了吗?”   今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可不能一直在这耽误。   郑重手在嘴唇上点一下,说:“要不要再涂点?”   黑白照片,涂得再艳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沈乔听他这么说,还是赶快把口红再掏出来。   郑重脑海里同一个问题又跑出来,说:“什么味道?”   都问过了还问,怎么这么执着于这个。   沈乔虽然奇怪,又觉得从他眼神里看出不一样的意味。   她忽然想到点什么,凑得更近说:“要尝尝吗?”   照相师不知道去忙什么,贴心地给这对未婚夫妻留出时间,眼下这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口红的颜色太艳,郑重不自觉被吸引,注意力全在上面。   他鬼使神差问道:“怎么尝?”   沈乔又往前跨一小步,觉得跟他的距离不到三寸,说:“你想怎么样呢?”   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像个良家妇女,想想耳朵都有些发烫。   郑重被她勾得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两手只渐渐捏紧,艰难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乔乔。”   其中缱绻温柔。   沈乔习以为常等着他会说出点什么,却等来靠得越来越近的脸。   她不自觉捏着眼前人的衣服,微微踮起脚尖,下意识闭上眼,感觉自己在沉溺。   然而这样的快乐是片刻,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地盘。   沈乔莫名遗憾,抿着嘴唇说:“花了吗?”   郑重看着自己的“杰作”,小心翼翼道:“有一点。”   沈乔只得用手帕擦干净,对着揉搓间觉得自己不用再粉妆,眼角眉梢已经流露出别样风情。   她手在两颊拍拍,看郑重的嘴角还有一点口红,给他擦掉说:“尝出来了吗?”   郑重都没顾得上这个,想想说:“甜的。”   也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别的。   沈乔还待说话,就看到照相师走进来。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言,站在镜头前。   这前后也就几分钟,照相师却觉得新郎前后的状态判若两人,他没想太多,趁机按下快门说:“这卷胶带快用完了,下礼拜应该就能取。”   得看最近拍照的人多不多,时间上他也拿不准。   沈乔知道规矩,付过钱以后把收据放好,才抬手看表道:“得赶快去领证。”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磨磨蹭蹭可不行。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42章 供销社   公社革、委会是栋两层的红砖楼, 面积还是挺大的,老远就能看到大门口有人进进出出。   沈乔顺着指示牌朝一楼的最右边走,说:“这边领证。”   郑重心砰砰跳起来, 不自觉捂着口袋, 里面有大队给开的介绍信, 现在只有凭这个才能办手续。   他摸着那张薄薄的纸,心中更为安定。   沈乔其实也有些紧张, 扯着他的衣角说:“人好多啊。”   还要排队, 看上去不知道午休前能不能轮到他们。   郑重略抬着下巴看, 数一数说:“还有六对。”   听上去还是挺吉利的, 沈乔今天喜欢一切好兆头,说:“肯定事事顺利。”   郑重也是这么期待的, 他看着手表上的秒针一圈一圈转,说:“累吗?”   站在这才几分钟, 沈乔好笑道:“我还是挺坚强的。”   郑重总是觉得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做点什么都要担心半天, 他左右看说:“那有椅子。”   他一个人站在这排着也一样。   沈乔严肃道:“这是结婚, 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那就意味着任何事情都应该是一起, 怎么能从头一桩就只有他一个。   郑重觉得这话也很好道理, 想想说:“快到我们了。”   领证本来就不是很繁琐,只要有大队的介绍信来就行。   现在的结婚证比较简单,就是奖状一样的纸, 正面抬头是伟人语录, 横线处需要填男女双方的名字,后面是一句油印好的话, 表明是自愿结婚。   不过很多人不识字, 都是由办事员代填, 轮到沈乔的时候她自己提笔写下,又递给郑重。   郑重看着她端正有力的字体,多少不好意思提笔,索性说:“你写吧。”   他的字不好,一笔一划的只能算会写而已。   沈乔把笔塞给他,说:“我觉得你自己写比较有意义。”   郑重倒是觉得没什么差,只是落笔极为犹豫和小心,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   不过他眼看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上一下挤在横线,心中也有异样的感觉。   等写好,办事员接过去看,惊讶道:“怎么新娘的名字在上面?”   按照本地风俗,都是男方名字在上面。   沈乔还以为是不合规矩,说:“这样不行吗?”   倒也没有人明文规定,办事员接过去说:“可以的,没写错字就行。”   她说完在落款处的登记机关和领证日期填上,盖好章后道:“可以了。”   这样薄薄一张纸,捏在手里都没什么感觉。   不过用处大得很,最重要的是可以领几张票。   各地的规定都不一样,本地是一共有七种供应,分别是暖水瓶、脸盆、香烟、硬糖果、棉花票、布票、工业券,每一种都有对应的条形章,领取后办事员会盖在结婚证的背面。   要说领证还没有叫人那么激动,反而是数着票的时候,沈乔颇有些心潮澎湃。   郑重看她难掩兴奋,说:“现在去买吗?”   沈乔摇摇头说:“先吃饭。”   国营饭店也有营业时间,再晚一点就是铁将军把门了。   郑重觉得也是,把票在口袋里放好,说:“吃完去买。”   街上人多,贵重东西都是放他身上,不然小偷小摸可防不胜防。   反正沈乔觉得比揣在自己身上叫人安心,说:“要吃很多肉。”   今天是个好日子,怎么开心怎么来。   郑重现在拿着结婚证,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稳定,好像一切都是尘埃落定。   他们这代人,离婚是最不可思议、闻所未闻的事情,这已经就是一辈子的保证。   他说:“吃,我们有钱。”   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有一千多,修房子和结婚的花销并不是很大,到现在还有一千。   这笔钱他是打算六百给沈乔做聘礼,剩下的都用在过日子上。   于他而言,生活的另一半也还是沈乔,现在给她花更是理所当然。   夫妻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算得清楚的事情,沈乔几乎算是身无分文,不过说:“小点声。”   财不露白,总觉得会被人抢。   郑重自知失言,抿嘴说:“边上没人。”   但也有可能会被别人听见就对了。   沈乔悄悄碰他一下,说:“我觉得你好像很兴奋。”   要换平常,绝不会在大庭广众这样莽撞的。   郑重以为自己没有异常,静下心来想说:“是很高兴。”   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比现在快乐的时候。   沈乔头左摇右晃,说:“我也很高兴。”   其中还隐约有一些忐忑,毕竟人生从此步入新的篇章,还不知道以后会往哪个方向走,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做了对的选择。   郑重没察觉出来,还是沿着国营饭店的方向走。   他步子大,路过供销社的时候还探头看一眼说:“这儿人才是多。”   整个公社就这么一家,一年到头还得了。   沈乔闲话家常似的说:“所以售货员是最好的工作。”   两个人唠着些没有用的话,到饭店点单付钱后坐下来。   沈乔都能闻见香味从后厨飘过来,手指在桌上一点一点说:“好饿好饿。”   郑重看着旁边的窗口,说:“先给你拿个肉包?”   那也是肉,沈乔听着就咽口水,还是说:“不,要吃大块的。”   就在两个人的期待里,饭菜终于上齐。   沈乔一口接一口地咀嚼着,眼睛里全是满足。   吃完,他们才到供销社去。   里头全是人,售货员忙得不可开交,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常常是头也不抬就说“没货”。   不然怎么说是好工作,稀缺的东西她们都是给家里人留着,有时候钱和票不是买东西的关键。   沈乔进去直奔柜台,说:“你好,今天有缝纫机吗?”   这种大件得是碰运气,尤其是公社这样的小地方。   售货员惊讶道:“你有票吗?”   沈乔掏出来,说:“有的有的。”   还真有啊,售货员捏着票左右看说:“这位同志,我跟你商量件事行吗?”   能有什么事?沈乔心里悄悄嘀咕几句,不过还是和郑重说一声,这才跟着售货员走。   两个人到僻静处,售货员说:“我叫白秀水,你怎么称呼啊?”   沈乔道:“我叫沈乔。”   白秀水微微点头道:“是这样的沈同志,我最近也要结婚,家里有一台旧缝纫机做陪嫁,但我想要台新的,你看我跟你换这张票行吗?”   沈乔嘴巴微张“啊”一声,问道:“怎么换?”   那就是有门啊,白秀水神情有些高兴,说:“旧的我卖八十,这张票你想怎么换都行,供销社除开大件我都有办法。”   售货员就是有这个权利,而且这样光是缝纫机就能省下六十块钱,沈乔很是心动说:“那我得看看是什么样的机子。”   万一不好,她就亏了。   交易本来就是这样,白秀水点头道:“我们家就在对面,我领你去看。”   沈乔道:“那我叫我对象一起。”   不然她一个姑娘家贸贸然跟着走,多少有点危险。   白秀水是无所谓,反正家属院的保卫科一向尽责,她跟同事打过招呼,这才领着两个人往自家走。   郑重对此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票是沈乔家里弄来的,这是她的嫁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只是老实在身后,看着前面两个姑娘谈成一片。   沈乔跟白秀水是颇有话说,毕竟她们年纪相仿,正好都是结婚的时候,光是筹备就有一串话。   两个人说着说着,在一处门前停下。   白秀水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是七二年买的东风牌,还跟新的一样,你试试就知道。”   沈乔还是懂一点缝纫机的,她停课那几年在街道的小作坊踩过不少,她一看就知道,又试着在随身带着的手帕上缝出自己的名字,点头说:“很好用。”   虽然是旧的,但只卖八十块已经是她占便宜。   白秀水也不意外,毕竟家家有点什么大件都跟宝贝似的,他们家也不例外。   她说:“那你就是愿意换了,是吗?”   沈乔点点头,说:“可以。”   又道:“不过我们要买的东西有点多。”   这个倒是无所谓,白秀水道:“都可以,外面没有的我去仓库给你拿。”   这就是都不要票的意思,毕竟外头一张缝纫机票已经值不少钱。   沈乔心里琢磨着,说:“三斤棉花,一丈布,两个脸盆,一个暖水壶。”   常年打算盘的人,心里一过就知道是不是合算的交易。   白秀水笑得更加真诚,说:“你不占人便宜。”   沈乔心想,人跟人要建立良好的关系就是得从头开始。   她说:“缝纫机已经很便宜。”   这倒也是,白秀水当时是生怕她不同意,一时情急才把价格定得更低,其实说完也有几分后悔,这会说:“你要红布吗?”   历来这种东西都是很稀缺的,沈乔也想结婚的时候有红衣服穿,不过还没弄到,惊喜道:“有吗?”   要是别人来买肯定是没有,白秀水道:“是我给自己留的,可以分你点。”   这就是认识个售货员的好处。   沈乔原本的计划是根据有多少票来的,这下子是放开手脚,简直是满载而归,哪里还顾得上去什么书店。   一直到日头西斜,两个人才推着借来的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说是一起推,其实都是郑重出力,他扶着车把手,不仅脚步不见疲惫,还说:“你要不要坐上来?”   沈乔寻思自己再瘦,估计也有个八十来斤,这上头已经有缝纫机了,要是再加上个人还得了,说:“我不累。”   她真的不累,只觉得这一天没白出门,毕竟这样少花钱多买东西的机会可不是天天有。   郑重看她的喜悦,沉默片刻说:“以后给你买新的。”   他没说是什么新的,沈乔却已经明白,说:“能用就行,新的旧的都一样。”   当然,在眼下的条件对她来说是这样,称不上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郑重也明白答应交换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过日子总是要从实际出发,但他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接受,两个人的时候却觉得无法轻易点头。   他从前没有什么欲望,只有挣工分和活着而已,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想着,自己应该再厉害一点。   沈乔没想那么多,于她而言这一茬已经过去,只看得到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她心里计算着,说:“结婚前我都不去上工了,要把所有东西都做出来。”   新被单、新衣服、新鞋子,这些本来是要买的东西,因为遇上白秀水有更划算的选择。   郑重担心道:“来得及吗?”   就他所知,做这些是件辛苦又麻烦的事情,还很耗眼睛。   沈乔信心满满说:“缝纫机很快的。”   机器总是有优于人的地方,她需要做的只是剪裁而已。   郑重还没怎么见识过,想起来她刚刚在手帕上缝出自己名字的样子,觉得她一定很擅长,说:“你很厉害。”   大队人连缝纫机都没怎么见过,更别提好好使用它。   提起这个沈乔还是有几分得意的,有来有往道:“你也很厉害。”   这么大的力气,看上去就很了不起。   说来奇怪,大队人很需要力气,却又从某种程度上看不起只有力气的人,觉得十有八九不大聪明,郑重记得自己小时候再卖力干活,大人们都只会说:“这样也好,以后饿不死。”   他从小就听得出来,跟对哥哥的夸奖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所以他从不以此为傲,只觉得是再普通不过的,说:“你才是。”   沈乔戳他一下说:“你又来了。”   又开始说自己不好,她听着不是滋味。   郑重被她纠正过来,喃喃道:“我很厉害。”   到底不好意思大声说出来。   沈乔其实也不太懂自己为什么对某几件事那么执着,她说不出太多道理,却知道这样才是好的,趁着四下无人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说:“没错,以后都要这样说。”   郑重舔舔嘴唇,不由自主想起即将要结婚这件事。   他对某些事只是模模糊糊,因为年轻男孩子都是靠凑在一起相互交流,而他并没有这样的渠道。   但他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在干活之外仍旧有生出遐想的力气和对象,尤其是最近,那些念头扰得他几乎夜不能眠。   他握着车把的手不自觉更加用力,好像要把它们掐断。   沈乔注意到他手上的青筋,说:“很重吗?”   郑重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只说:“好想快点结婚。”   说话的尾音像是消散在风里,又像是潜藏着其它的意味。   沈乔伸出手,莫名不敢看他的眼睛,侧过头说:“很快的。”   再过四天,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小修过,一是把彩色照片改成黑白,二是把末尾的供销社改成领证。   晚上还有一更,争取早一点发。 第43章 结婚   四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好像一眨眼就是八月初八,知青点前一天就贴上大红喜字,张罗着有人要结婚的气氛。   沈乔这天起得很早, 打开手电就能看到喜庆的颜色。   她愣愣坐在床上, 不知怎么有些茫然, 心想原来要从这里搬出去是这样的心情,期待之中又惶恐, 不过留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也不多, 毕竟这一天有许多事情要做。   猛地掀开被子, 她把床上用品都折起来, 放进刚打的大箱子里。   大家过得都不富裕,很多人家嫁女儿的嫁妆也就是这样, 更有甚者连旧被子都没有,只有两身衣服。   当然, 沈乔拥有的不止是这些,毕竟这已经是她在知青点住的第七年, 零零碎碎的东西拾掇起来都够一箱, 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有五箱嫁妆, 里头新的旧的都有。   等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 她才拿起脸盆去洗漱。   这一套流程其实和平时差不多,做起来却有些不同的意味在。   李丽云起得也挺早,听见动静过来说:“你也要结婚了。”   这几年知青点人来人往, 大家都以为沈乔是永远不可能在大队结婚的。   沈乔自己想想这七个多月的事情, 也觉得超乎预料,说:“虽然就是换个地方住, 不过感觉好像很不一样。”   明明都是一个大队, 莫名却有离别的忧伤。   李丽云也这么觉得, 毕竟两个人向来要好。   她多少有些伤感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恭喜的话就这几句,等人人都起来后重复率更高。   沈乔已经梳妆打扮好,坐在空空的木板床上等着人来,一边跟几个女知青寒暄。   郑重昨晚上压根没睡着,鸡没叫就在院子里兜圈,转得自己都头晕,才洗个澡换上新衣服,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准备就绪,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缓解紧张的心情,连听到有人敲门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冲婶家的大儿媳妇云花看到他说:“起得够早的啊。”   郑重知道规矩,先掏红包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个钱是应该给的,云花嫂也没推,跟几个妯娌就直奔厨房忙碌开来。   进去就都是自己人,她打开红包咂舌道:“五毛呢。”   一般来帮忙都是看亲戚情分,给个五分一毛的是正常,这已经算是罕见的大手笔。   她二弟妹倒是了然说:“毕竟咱们也不是一家子。”   说起来是都姓郑,不过关系可差得远着呢,不想欠人情的话给这么多也是情有可原。   云花嫂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叹口气说:“他不给咱们也都得来,就是没想到红娟婶真没来。”   她二弟妹嗤笑道:“连个自行车轮子都还没送来,换我是她也不出门。”   说起这个,郑俊峰最近已经是大队里的笑柄,毕竟话说得那么大声,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李红娟那样好面子的人,哪里好意思来。   云花嫂摇摇头不接话,开始分配起任务。   家家都过得不富裕,喜事上是丰俭由人,郑重跟大多数亲戚们都不太往来,酒席也没准备大办,只有简简单单的五桌,饭菜上只要她们几个妇女来操办就行。   郑重这事交出去一点不亏心,瞅着手表等八点。   按照本地规矩,这个时间是迎亲的好时候。   秒针一圈一圈转,时间却不怎么见流逝。   郑重眼见得院子里的人多起来,一一打过招呼。   来的也没别人,都是大队长一家子人。   郑重心中感激,见人就给发红包,这种没什么不好意思收的,连郑冲吧都往兜里揣。   这种场合得有长辈主持,郑冲吧盯着时间发话说:“出发了。”   跟着郑重一起去迎接的也是他几个儿子,这几年不兴吹吹打打,鞭炮还是能放的。   大队就这么点地方,刚炸开来知青点那边就能听到声。   历来女知青嫁人,都是冲婶帮着主持,她很有经验道:“小沈,你快盖盖头。”   沈乔依言盖上,还下意识闭上眼,两只手紧紧拧在一块,有一种什么都看不到的慌乱,但是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她能听见郑重在说话,听见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像是踩在她的心尖。   按照规矩,新娘子的脚是不落地的。   郑重在她跟前半蹲下来说:“乔乔。”   沈乔垂着头,只能看到些衣角,她伸出手去摸索男人的背在哪,被熟悉的手拉住。   来看热闹的人们开起玩笑说:“新郎官会疼人啊。”   沈乔听着,都觉得自己的脸不知道是闷的还是羞的,但她还是静静往郑重的背上靠。   郑重一两百斤的担子都挑得动,更何况是她。   他脚步还是有力,连呼吸声都没什么变化。   两个人一路上没说话,别人可是有不少话要说。   结婚这种事情,于队里人而言是谈资。   大家都听着沈乔的嫁妆看,讨论着一台缝纫机到底要多少钱。   好事者们自然想到郑俊峰当众承诺的自行车,含蓄一点地就交换着眼神。   有些人则是跟李红娟不对付,恨不得拿着个大喇叭到她家门口喊。   李红娟平常爱东家西家的瞎溜达,今天是闭门不出。   不止是她,一家子这会都坐在堂屋里,鞭炮声跟炸在他们心间似的,实在是羞得很。   郑讲义平常是不管家里事,闷闷抽着烟说:“老二还没消息吗?”   李红娟对着自家男人还是挺横的,说:“催催催,你以为自行车是大白菜,说有就有啊。”   郑讲义也不高兴,说:“那他就别往外放屁。”   要是百八十块的还好说,家里家外榨干净还有几两油,可是这么大一笔钱,他是想凑都凑不出来。   李红娟在家气焰高,两个人当即吵起来。   声音大得院墙外都能听见,满大队的人是恨不得天天有这样的热闹看。   然而这一切与沈乔无关,她正坐在新房的床沿上。   冲婶嘴里念着吉祥话走流程,叽里呱啦好一串才说:“郑重,掀盖头吧。”   郑重手慢慢伸出去,要是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有点抖。   当然,谁也不比谁镇定,沈乔还觉得自己的脚也在抖,眼前一亮都不敢抬头看。   郑重是站着,只看得到她的眼睫毛一颤一颤,晃悠得人心里都不平静。   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连句话都不说。   冲婶看着好笑道:“别看了,晚上有的是时间。”   还能是什么时间?洞房花烛呗。   郑重光想到这四个字,就觉得热血沸腾,连白天是怎么过的都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一眨眼宾客都散去。   沈乔今天就是个合格的木头桩子,专门笑就行,人走光肩膀就垮下来,说:“有点酸。”   郑重伸出手想给她揉揉,半天也没敢往上搭。   沈乔看他的手落在半空中,也没想好要不要叫他。   这对刚办完婚礼的小夫妻之间的气氛,流动着一丝尴尬和不知所措。   沈乔一下子笑出声,眉目之间有说不出的风情道:“傻子。”   郑重被她看得发痒,在脖子上挠挠说:“饿不饿?”   中午的菜色不错,沈乔还有两个大鸡腿吃,摸着肚子摇摇头,说:“别傻站了,坐啊。”   郑重在房间里添了些家具,进门处是双开门的镜柜,挨着的是一张书桌,桌子旁边才是床,床的一面靠着墙,床尾还有人可以走动的位置。   地方还是挺宽敞的,就是摆上沈乔的嫁妆箱子们有些拥挤。   她自己也发现,拍拍边上的位置说:“坐这。”   两个人平常挨着坐的时候不是没有,但此刻好像添上些其它的意味。   郑重没敢靠太近,中间选得还可以再坐一个人。   沈乔伸长手臂比划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发觉得好笑起来说:“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郑重连连否认,屁股往她的方向挪动。   一寸又一寸,终于连最后的缝隙都没有。   沈乔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两只手撑在床上,脚一晃一晃的说:“有点奇怪。”   郑重也这么觉得,憋半响说:“饿不饿?”   这个问题明明刚刚问过了!   沈乔斜他一眼说:“老问这个干嘛!”   郑重脱口而出道:“早点吃,早点睡。”   沈乔被他说得脸红,给他一肘子说:“正经点!”   郑重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说,颇有些慌乱道:“那收一下东西吧。”   沈乔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起码做点事情能缓解一下紧张。   她站起来,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归置好。   这件事也只能她自己来,郑重帮不上忙,看时间差不多到院子里干活。   毕竟今天不上工,鸡鸭猪还是要喂的。   两个人各做各的,停下来就该到吃晚饭的时候。   中午还剩一块肉,沈乔切好后下锅炒。   她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做饭,感觉跟以前又不一样,以后这里于她而言不再是郑重的地盘,而是两个人的家。   郑重烧着火频频抬头看她,好像得通过这样子才能确认一切是真实的。   两个人平常凑在一起挺有话说的,这一顿饭却吃得很沉默。   沈乔对于晚上即将发生的事情有些迷茫,一筷子只夹一粒米,连咀嚼的速度都很慢。   郑重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是在跟她比谁更慢。   这样一来又有些好笑。   沈乔从下午到现在都是这样的心情,克制着嘴角上扬的冲动。   她一笑,郑重心就往下放两分,心情几乎称得上是雀跃。   一切好像都是不需言明的默契,沈乔吃完抱着自己的脸盆去洗澡。   郑重把碗筷洗好,洗澡间的水声还是没有断。   他脑子里飘过几个梦里的画面,甩甩头把它们抛之脑后。   沈乔是故意在拖时间,不过她提进来的水就这么多,犹豫片刻还是穿好衣服出去。   郑重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皂,说废话道:“洗好了?”   沈乔用鼻音发出一个“嗯”,也没想好再说点什么,干脆跟他擦肩而过,径自进房间。   新房,新婚之夜。   郑重一颗心全是火热,觉得干脆用冷水浇一浇的好,可惜两盆水下去,好像也没什么用,倒是叫人骂一顿。   沈乔没好气地拿毛巾打他说:“现在几月你知道吗!”   郑重低着头老老实实挨骂,能说的只有一句“以后不会了”。   看着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样子。   沈乔心一软,说:“不冷吗?”   这天气,风一吹也是叫人浑身鸡皮疙瘩。   郑重连忙展示给她看,握着她的手说:“热的。”   掌心的温度确实是热的,沈乔伸手在他额头上碰一下说:“火气真旺。”   这本来是一句不带任何暧昧的陈述,郑重却听得心头一跳。   他说:“是很热。”   沈乔正对着他的眼睛,觉得其中的热度好像连她都要燃烧。   她直愣愣地看着,瞬间连眨眼都忘记。   郑重的脸慢慢凑近,低声说:“乔乔。”   沈乔放慢呼吸,像在发脾气说:“干嘛。”   声音却有些娇娇的。   郑重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他所作所为几乎全靠本能,下一秒要做的事情明明已经想好,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始。   他轻轻说:“我好喜欢你。”   现在是该表白的时候吗?   沈乔左右看,桌子上还有一对没燃尽的红烛,窗户上是大红喜字,一切都预示着现在该是什么样的时刻。   她手忽然大胆地向上,扯着他胸口的衣服说:“然后呢?”   然后。   郑重一霎那理智全失,只想靠她再近一点,最好永远密不可分。   房间里此刻是另一种气氛,灯不知道被谁拉上,只有烛光映着他们交叠的影子。   沈乔觉得郑重好像有些疯狂,却又在快乐中不自觉随着他的节奏来,两个人在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中沉沦,筋疲力尽才肯停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PS:39章的80%部分,我小修了两句,是关于女主家里人对结婚这件事的态度,之前写漏了。 第44章 新婚   第二天, 沈乔醒得很早,毕竟是躺在别人的怀里,睡在陌生的地方, 换个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过她一直没敢睁开眼, 紧闭着假装自己仍旧在沉睡。   郑重其实也醒了, 垂着头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他的右手被压着,左手缓缓在她的脸颊碰一下, 只觉得柔软得不可思议。   沈乔眼珠子悄悄转动, 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由得有些慌张。   那时她人生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部分, 异样之中又很是害羞。   郑重也没叫她, 心想再睡久一点也好。   毕竟对于整日忙碌的人来说,能躺到日上三竿是最好的福气和休息。   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躺着, 沈乔心里直嘀咕,琢磨着怎么还没有动静, 她可是急着想去厕所,都快憋不住了。   人有三急, 她赌气一样睁开眼, 就看到郑重不知道看着她多久的样子。   看什么看。   沈乔往被子里再缩一点, 说:“你怎么还不起?”   郑重还以为是自己吵醒她, 说:“你再睡会。”   沈乔已经是躺不住,那种肌肤相触的感觉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更加清晰,她跟做贼似的把自己的手脚都缩回来, 整个人团在一起说:“你快点起床啊。”   已经是早上十点, 郑重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个时间还在被窝里的时候,不知怎么有点贪恋, 想想说:“饿了?”   随便是什么吧, 沈乔点头说:“嗯嗯嗯, 快点去做饭。”   声音闷闷从被子里出来,更像是撒娇。   郑重哪里受得了,不过动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发麻,他忍不住倒吸口气。   沈乔露出两只眼睛看他,有些恍然大悟道:“我压的?”   又抱歉道:“我睡姿很差。”   夜里滚来滚去,又爱抢被子。   其实这些倒不是要紧的,郑重道:“你踢被子。”   跟个孩子似的,盖好又踢掉,他最后没办法,干脆把整个人束缚在怀里。   沈乔没什么印象,不过说:“太热了。”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大喜日子要盖红被子、铺红被单,本来这天气是应该睡草席的时候,已经是够热的了,身边还有一个体温高得不行的人。   她道:“我想睡凉席。”   郑重往年都是到十一月才换,这会点头应好,掀开被子坐起来。   男人上半身的每一寸暴露无遗,还有被指甲划过的浅浅印记。   沈乔把头扭过去,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郑重心里松口气,下床穿好衣服出去。   他一动,沈乔就鲤鱼打挺似的蹦起来,穿戴整齐后冲进厕所。   郑重才把米淘好,探出头来看她已经在院子里洗漱,说:“不再睡会吗?”   沈乔多少有些困倦,不过打着哈欠说:“已经很晚了。”   也就是只有他们俩自己住,换哪个新媳妇恐怕都没有这样的脸皮。   郑重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今天也不上工,家里的事情他一个人就能做完。   他道:“不会的。”   又说:“吃完再睡。”   沈乔进厨房看,撸起袖子说:“我来吧。”   郑重道:“不用,你坐着吧。”   又不是客人,沈乔认真地竖着一根手指说:“这个家,每个人都要做力所能及的事。”   郑重嘴唇动动没说出话来,转身到院子里去干活。   有几样是每天都必须做的,比如棚里嗷嗷待哺的猪和地上枯黄的落叶们。   扫把发出“唰唰”的声音,预示着新婚夫妻的第一天拉开序幕。   沈乔煎了两个蛋,把黄瓜切片后炒熟后喊道:“吃饭了。”   郑重洗漱好从外面进来,拍拍身上的灰说:“你吃这么点?”   早上是大白粥,沈乔觉得粘稠程度称之为粥也多少说不过去,给自己打的虽然是满满一碗,不过碗的大小跟郑重的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她说:“不够再盛。”   锅里反正还有,郑重放心坐下来。   他觉得这气氛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倒是沈乔问道:“你这是煮了多少米?”   郑重是用手抓的,估摸着说:“一斤。”   沈乔无奈道:“哪有人这么过日子的。”   少说得加两块大地瓜才合适。   郑重一心想让她吃好点,尤其是经过昨晚。   他说:“你太瘦了。”   轻飘飘没有二两骨头,吃再多感觉都不够。   沈乔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说:“那是因为以前没吃饱过。”   七分饱是大家过日子的常态,能活着就成。   郑重顿时心疼,给她夹菜说:“多吃点。”   跟座小山似的堆起来,沈乔好笑道:“再往上放就快掉了。”   毕竟她饭都还没吃几口,碗还是满的。   郑重尴尬收回筷子,扒拉着自己的那口吃的。   沈乔看他这样子,煞有其事地撸袖子说:“不行,我等下得好好盘点一下。”   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总得知道家里有多少粮食。   郑重喜欢这种感觉,听上去他们俩更像是一家子。   他道:“在堂屋后面。”   现在的三间房,一间是夫妻俩的房间,一间是厨房兼餐厅,一间是堂屋兼粮仓。   粮食对每家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郑重平日里其实数得很仔细,隔三差五还要去翻翻,生怕有发霉长虫子的。   他心气其实很有数,不过只字不提。   当然,哪怕知道沈乔也是要自己数过才放心的。   她吃过饭进粮仓,里头地方其实不是大,箩筐们摆放整齐,大多数都是空的。   因为每年大队都是十一月分粮,这个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家是借粮过日子。   像郑重还有半袋子米和一筐地瓜,已经算是富裕人家。   毕竟这点东西两个人十月份吃饱饭肯定是没问题,更何况还有沈乔的“嫁妆”——三十斤地瓜。   知青点是大锅饭,一整年的量交到公中,谁搬出来都是连油盐酱醋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她剩下的当然也是要带走。   虽然不是很多,但有粮的人家不慌张。   沈乔很是满意,在自己本子上记下两笔,又去厨房看。   一应油盐酱醋俱全,分量不等,她根据生活经验在纸上写:盐六个月、酱油两个月……   郑重只看她拿着笔记本走来走去,忍不住凑过去看,他现在认得的字比较多,起码这样基本的是都知道,读出来说:“好详细。”   像他自己过日子就是大概,剩个底再去买回来,压根没有计算过。   沈乔颇有些得意道:“过日子就得这样。”   其实是知青点生活历练出来的,什么都是共同财产,连一粒盐都得算得仔细。   郑重对未来的生活顿时充满向往,说:“你管钱。”   他早跟沈乔说过钱藏在哪里,不过沈乔没有他那么大的力气可以挪动磨盘,可以想花的时候再去拿,另外藏了五十块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钱都是郑重的,她结婚几乎可以说是身无分文,非要说的话倒是有六百块钱彩礼,按理是归她自己用的。   不过她也是放在一起,美名其曰一家人不能分两家过。   说实话,她并不是十分看重钱的人,虽然打小过得不是特别富足,确实也没怎么吃过苦,这样的成长环境,让她比一般人更有几分天真。   她道:“我们最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毕竟是刚结婚的人,过碗盆瓢几乎都是新的,衣服被褥也不缺,家具这样的大件更是能用很久,乡下又不用花钱买粮。   这样算起来,居然有一笔这么稳定的积蓄,沈乔惊讶之中又喜悦说:“我们有九百一十三块六毛二。”   里面她的贡献几乎为零,是郑重这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郑重看她片刻之间就把一切理清楚,说:“你好厉害。”   他原来还觉得自己过日子不大差,现在想想其实也是稀里糊涂的。   沈乔得意地挥着笔杆子说:“没白娶媳妇吧。”   哪怕她什么都不会,郑重都觉得是值得的,但还是说:“结婚很好。”   好像这一天睁开眼,都比以前的每一天更有活下去的欲望。   沈乔故意摊开课本说:“以后就更有时间给你上课了。”   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不管做什么总是更方便。   郑重也不能算是苦着脸,毕竟他的变化很少在脸上,但心里是叹口气。   他总觉得自己笨,每次学一个字都得小心翼翼看脸色,生怕遭嫌弃,即使沈乔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他也认定一定是不好骂他。   其实沈乔觉得他的进度已经很快,像她小时候也教过弟弟沈梁做作业,那真是一刻钟要拍桌子七八次,心跳快得能住院。   但她教郑重的时候一刻也没有不耐烦,因为他是再乖巧不过的学生。   叫写几遍字都是端端正正,叫背诵全文从来是一字不漏。   总之非常配合,成果也是很显著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沈乔觉得自己很快要教不了他。   毕竟小学的课程其实没有多复杂,语文就是多识字,数学就是加减乘除和最简单基础的方程式。   她现在做的最多的就是教每个字的读音。   比如今天,她摊开报纸说:“跟我念啊。”   因为在大队的缘故,报纸也是五天送一回。   他们现在读的已经是上个月的内容,讲起来多少叫人有些沉痛。   毕竟就在九月初,伟人于首都离世,举国悲痛。   一九七六年于大多数人而言,都可以称得上是复杂的一年。   沈乔教完今天的十个生字,说:“复习吧,要全记下来。”   郑重点点头,对着纸嘀嘀咕咕,手指在桌上写来划去。   练习而已,能不用纸就是最好的。   沈乔则是进屋把毛线拿出来,搬着凳子坐在门槛边织毛衣。   她这也是给郑重做的,毕竟眨眼就要入秋,他旧的那些都不知道是哪个年头的东西,随手一扯估计都会散开。   郑重看她的手快得叫人眼花缭乱,说:“你可以听戏。”   新买的半导体,不管调到哪个频道都是在放样板戏。   沈乔是怕打扰他背诵,说:“没事,我也好专心。”   这才十月,离穿毛衣估计还有很久。   郑重记得往年自己都是十一月底才把冬衣翻出来,说:“不着急。”   沈乔这么坐着其实不无聊,不过看他一片好意,说:“那我看看今天有什么。”   这也不是有得选的,是广播台有什么节目听什么,不过花样还是挺多的,故事、相声、评书、戏曲应有尽有。   她说着话,把半导体的声音调到最低。   这些东西即使是再震耳欲聋,郑重也不会受到影响。   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坐在那里的沈乔本身。   虽然在结婚前,也有几次是只有两个人共处一室。   但此刻和从前的意味是不一样的,连同他坐在这里都是崭新的心情。   郑重颇有些心不在焉,想到待会还有个“随堂考试”,赶快把心收回来。   他觉得自己的学习方便挺笨的,就是一遍又一遍的记忆。   沈乔织好一只袖子过去看,说:“考试开始。”   说是考试,其实就是听写。   她念一个,郑重写一个,不仅是今天的,也会有之前学的。   郑重一笔一划,听到敲门声顿住说:“我去开。”   沈乔晃晃悠悠地坐着,看清来人才站起来说:“大队长来啦。”   郑冲吧脸色有几分焦急,左右看说:“粽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哥给过你钱吗?”   郑重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说:“没有。”   没有就好,郑冲吧叹口气说:“那你跟我去一趟大队部吧。”   沈乔心中不安,眉头微蹙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岂止是有事,简直是大事。   郑冲吧也不好讲,不过说:“是来调查俊峰的。”   调查郑俊峰,上这儿来做什么?   沈乔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想说:“我能也一起去吗?”   郑冲吧看她平常还算机灵,觉得怎么着也比只有郑重一个人去好,点头说:“行。”   到大队部的路上,沈乔多少有些忐忑,跟郑重交换眼神也得不出什么结果,觉得这新婚头一天可真是不平静。   郑重其实也觉得茫然,寻思大家都不是一个户口本的人家,有事不是该去找郑俊峰爹妈吗,反正他有事往家里嗷嗷叫又不是头一回。   唯有走在前头的郑冲吧,心是已经定下来。   他不会去怀疑郑重话里的真假,那么就意味着这趟调查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事实上也是如此。   三个人到队部的时候,几个调查员已经翻过大队这些年的账本,对郑重的经济水平有初步的了解。   不过按照流程,他们还是要问说:“郑重同志,我们现在就你哥哥郑俊峰同志挪动公款一事进行询问,请你如实回答。”   挪用什么?   沈乔眼睛都瞪大,心想这可真是自寻绝路,她一下子想到之前郑俊峰承诺的办婚礼的钱和自行车,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脸色大变。   郑重说是意外,又多少有点预料之中,毕竟郑俊峰这个人做出什么事他都不怀疑。   他道:“我没有拿过他一分钱。”   调查员心想这事可不是嘴上说的算,郑俊峰还坚称自己的钱全给弟弟结婚用了呢。   他道:“我们需要全面的调查。”   听上去还是挺讲理。   沈乔冷静道:“我们都可以配合。”   调查员打量着他们夫妻,虽然是刚结婚,但两个人都一身簇新已经挺能说明事情。   他道:“看来你们日子过得不错。”   这话又像是有几分讽刺,好像他们就是搜刮民脂民膏,满肚肥肠的贪官。   沈乔连连解释道:“都是我们自己的钱。”   她生怕不够取信于人,说:“你们可以看我的账本。”   钱从哪来,花到哪里去,她都是有记录的。   这也算是个证据,调查员点点头。   他们一行三个人,一个查郑重,一个查沈乔,一个是搜集信息,最终确定郑重跟郑俊峰的事情应该关系不大,毕竟要是真把钱给弟弟结婚,那肯定是更加大张旗鼓,也不至于李红娟今天也是还闭门不出,生怕别人奚落。   他们很快结束行程,不过说:“今天的所有内容,都需要保密。”   沈乔心想谁愿意到处宣传自己惹上官非,这真是大好的日子还不够晦气的。   她点点头说:“本来也就跟我们无关。”   言语之中撇清关系,调查员们带着满满的资料回去,倒也不意外他们会是这样的态度。   只有郑冲吧,有些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又犹豫道:“郑重,俊峰不会真是为你结婚的事吧?”   沈乔觉得这个逻辑有些不对,敏锐指出说:“他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为他自己,跟我们郑重有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郑重其实也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毕竟郑俊峰从前那些年并没有出过这样子的事情,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但听沈乔这么一说,补充道:“我什么都没有拿过。”   那笔消失不见的公款,不管在谁那都不可能是他,仔细一想他也就是个借口。   郑冲吧是昏了头,毕竟原来有个人在县城,对大队来说好处多多,这会歉然道:“我乱说的,你别放心上。”   沈乔在心里撇撇嘴,只是到家之后再次强调道:“谁知道他钱花哪吃喝嫖赌了,又或者是藏在床底当棺材本,反正我们没见着。”   平白无故被调查,她还要骂郑俊峰呢。   郑重心想也不是不可能,那点子说不出来的感觉散去,心想确实没必要纠结于这些。   他附和道:“都有可能。”   当然真相如何,可能只有郑俊峰自己知道。 第45章 共同进步   郑俊峰当然是知道真相, 毕竟没有谁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清楚。   实话实说,他工作这么些年也收过些好处,不过自己画着一道线, 每回不超过十块钱, 总之非常谨慎。   这一回忽然大着胆子对两千块钱公款下手, 一边想着赶紧把自己承诺的事情做到不能丢脸,另一边想着凭什么为郑重冒这么大险把钱藏起来, 谁知道第二天就有人写信举报他。   简直是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好像一天到晚就在等他犯错, 岳家人替他绸缪, 也架不住逮得瓷实。   这年头,哪怕是一百块都已经是大数目, 没几天结果就出来,不仅钱要双倍退回, 还得到西北去劳改。   李晴简直是天崩地裂,在家闹得跟炸开锅似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会这么做, 因为在她看来自家又没有什么需要钱的地方, 何至于这样。   可惜不管她是怎么想的, 为了孩子也只有离婚这条路走。   这婚离的,简直是家财散尽。   因为郑俊峰把钱藏丢了,是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才凑齐双倍的四千块钱。   事情传到光明大队跟炸开锅似的, 李红娟瘫在床上三天, 打起精神去找郑重算账。   因为在她看来,这完全就是因为郑重要结婚闹的。   说实在, 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 毕竟大家都觉得郑俊峰挺可怜的。   大好的前程, 居然就这么全毁了。   然而在沈乔看来多少荒谬。   正是下工路上,小夫妻俩结伴走。   郑重看到亲妈没什么反应,打算绕路走。   李红娟却是不肯轻易放过他,嚷嚷道:“你现在高兴了吧!”   扪心自问,郑重觉得自己不是圣人,郑俊峰倒霉他确实心情不错,但带给他的困扰也挺多,两相抵消变得没什么。   他嘴唇动动,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沈乔可受不了,讥诮道:“嗯,高兴,你要怎么样?”   自古哪有做儿媳妇的这么说话,李红娟眉头微蹙,也顾不上自己的体面,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的俊峰!”   这话说得离奇,沈乔不可思议道:“我怎么害他?”   李红娟自然有自己的理解,说:“肯定是你去举报他的!”   沈乔好笑道:“这种事,我上哪知道去?”   又尖刻道:“要是连我都知道,那你这个亲妈肯定更知道。”   李红娟原来是有这个嫌疑,调查员们对她可没客气,她这辈子头回遇见这种事,现在想起来还小腿肚子打颤。   她连连否认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话说的,可比沈乔说出来没有说服力,毕竟郑俊峰孝顺妈也算是挺有名气。   不少人眼睛转着,寻思郑俊峰贪两千,给亲妈个三百应该不算过分,李红娟估摸着还是挺阔气的。   就连沈乔都觉得好端端的钱怎么可能会藏丢,十有八九是藏起来等着以后花。   她对郑俊峰更加没什么好同情的,说:“反正他是罪有应得,劝你少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老郑家出了个贪污犯。”   这话是戳中长辈们的肺管子,大家族就是这样,毕竟外头谁管你是郑一、郑二、郑三,说起来反正都姓郑,那真是大家都颜面无光。   连大队长都不想听人提,咳嗽一声说:“讲义家的,你消停点。”   李红娟是那口气怎么都憋不下去,说:“你给评评理,是不是就是他们结婚闹的事。”   郑冲吧心想这话真是点下头都是是非,斥道:“闭嘴!”   沈乔是头转半圈,居然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赞同的神色。   她不可思议地想自己要是有这本事,早八百年就回城,想想说:“人在做,天在看,十年前他就不该去城里,可见缺德人享福不了太久的。”   说起十年前,大家都想起来郑俊峰很是该补偿郑重,即使不是他结婚的事也一样。   沈乔再接再厉道:“说是钱找不到,谁相信啊?你贪了钱会随便放,我看还是想栽赃给我们郑重。找不到钱,家底掏空居然还能凑出四千,口口声声说着要弥补弟弟,连一分钱都没见拿来过。我现在就告诉你,像郑俊峰这种阴险小人,今天不倒霉也是明天,他的钱我花着都嫌手脏,也就你这样的人下得去手。”   这番话讲得那真是难听啊,几位爱做媒的妇女们想起来,当年沈乔就是靠着这张嘴把大家得罪透的。   真是有两年没见她这样骂人,想想还真是怪带劲的,毕竟骂的不是自己。   李红娟脸青红交加,不知道怎么想的说:“郑重,我可是你亲妈。”   郑重不知怎么听着有点想笑,愣了愣说:“断绝关系的。”   白纸黑字写着,大家以后谁也不用管谁。   长辈们也都记起这件事,毕竟这在本地很少见,当时还是郑冲吧看不下去,牵头同意的。   这会说起来却多少有些讽刺,毕竟都还记得李红娟那会的样子。   连同李红娟也想起来,不过说:“我生你养你。”   沈乔这些天做了件事,这会说:“我那天翻过账,从五八年合作社开始,到郑重六六年离开家,一共记八千多个工分,按一个工分三分钱算最少也有二百五。想问问,一个孩子到十二岁需要花多少钱?”   郑重实在是太能干,生来力气就大,九岁就跟十来岁孩子差不多,十二岁那年就是每天九个工分的好劳力。   但大家虽然知道他会干活,从没有人仔细算过这些,现在想想,这不光够他一个人吃的,再养活半个人居然也绰绰有余。   哪怕是李红娟,都没想过有这么多。   不过她仍旧振振有词道:“我生了他!”   好像生出来就是最大的功劳,孩子就该跪地磕头。   郑重头一回率先反驳道:“我一点也不想。”   如果他有得选,绝不会想投在这个家。   他一生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在此,是他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摆脱和甩开的最大悲剧。   做孩子的讲出这样的话,那真是大大的不孝。   郑冲吧也是老思想,不赞同道:“粽子,别瞎说。”   有些念头 ,盘踞在郑重的脑海不是一天两天。   他生于这个时代,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受到的限制又太多,明白某些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但大概是沈乔给他太多勇气,以至于他说:“你们也不配做父母。”   起码对他来说,不过是担个名头而已,没有尽过多少责任。   真是年轻人什么都敢往外讲,一直站在边上的几位长辈终于说:“人不认父母,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骂谁呢。   沈乔不悦道:“畜生还知道教孩子捕猎,有的人教孩子贪赃枉法。”   这四个字一出来,郑冲吧是再也不想听。   他这个大队长做得还是有几分威严,喊道:“都给我散了,这件事以后谁再提,谁就给我滚出去。”   几位叔公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到底大家都被震住不说话。   沈乔反正讲完自己想讲的,还顺便表扬道:“郑重,发挥很好。”   别夜里自己躺在床上生闷气才是真的。   郑重声音不大不小,说:“你教得好。”   夫妻俩这几句话压根没打算遮掩,跟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的意思。   连郑冲吧都一副头疼的样子,说;:“散了散了。”   怎么就能这么散了呢。   李红娟还要再闹。   沈乔已经说:“再讲一句,我就去你家砸锅。”   她边上还站着孔武有力的郑重,大家都不太怀疑真实性。   毕竟他可是说断绝关系就断绝的人,未必做不出来这件事。   连想再开口说两句的人都马上憋回去,生怕惹怒这小两口。   这下,是没有人再拦着他们说话。   沈乔背影都走得有几分得意,觉得这也算是大获全胜。   只是郑重比往常更沉默,看着像条流浪小狗。   一进家门,她就问道:“有点难过是吗?”   郑重很想说自己已经不在乎,想让自己看着再坚强些,却还是说:“一点点。”   沈乔伸出手在他的头发上摸一下说:“那就不要想这些人,多想想我。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郑重被她的直白震慑住,如果有尾巴的话大概已经摇起来,听出来她的意思说:“刚开始很难过。”   在他刚离开家的那几年,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但时间真的会让人逐渐忘记一切,更何况自己过日子本来就已经手忙脚乱,哪里还顾得上。   沈乔忽然有些遗憾,说:“我明明很早就在大队,我们却认识得这样晚。”   命运真是很神奇的东西,肯定有那么几次两个人是擦肩而过的,缘分却安排得很迟。   郑重想起来她以前的样子,说:“你那时只想回城。”   即使是认识,也不会走到一起。   沈乔想想也是,说:“世界真奇怪。”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生活彻底是另一个方向,是她从前没有设想过的样子。   郑重在她脸上碰一下,说:“但对我很好。”   虽然有过一些不幸,起码今天他得到了善待。   沈乔听着心疼,觉得他是从前什么都没有,才会因为这点甜头就满足。   她承诺道:“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   郑重细想认识她以后的生活,几乎和过去已经是天壤之别,他道:“已经很好。”   他有一碗热饭吃,有衣服穿,有无时无刻都站在他这边的人,还能有什么不乐意。   沈乔下巴一抬,骄矜道:“不,还可以进步。”   她觉得他值得更好的一切。   郑重从她的眼里看到对自己的珍视,说:“那我们共同进步。”   这话用在这儿,怎么有点奇怪。   沈乔抿着嘴眨巴眼,还是选择点点头说:“行,共同进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PS:最近虽然还是两章,但内容尽量跟三更的时候差不多。主要是上一本书分成三章发,有的人反馈说点进来看到好几百章有点劝退,所以这本的话不会把章节数拉得太多。   更新时间的话暂定每天晚上十点之前,但有的时候可能有点事耽搁了,但保证一定会更,实在请假的话也会有四更做补偿。   以我没有断更的完结文发誓,我决计是一个不会坑的人。 第46章 中秋   第二天是中秋, 在大队也是个稍微值得庆祝的节日。   沈乔一早还没睁开眼,就下意识伸手去摸。   郑重已经醒来,感受到她的动静, 握着她的手说:“要起了?”   他一向起得很早, 本来这个点应该在干活, 不过沈乔不喜欢睁开眼身边没人,所以他最近都躺得比较晚。   但说是晚, 其实也才六点。   毕竟十月的天亮得没有那么早, 这个时间才是刚刚好。   沈乔模模糊糊应道:“想吃月饼。”   本地的月饼都是绿豆馅的, 队里有位婶婶很擅长, 每年中秋前都会开炉,只要提着材料去就能换。   沈乔下乡以后几乎年年都要吃五个才够, 今年更加奢侈地换了十个,几乎是全归她。   倒不是郑重舍不得吃, 而是他不喜欢绿豆。   这会听见也是说:“都是你的。”   沈乔撒娇地笑笑说:“中秋快乐。”   郑重回赠她一句“同乐”,这才抽出手臂掀开被子起身。   身边蓦然空了一块, 好像连温度都失去, 沈乔打哈欠坐起来, 换好衣服后到院子里。   早晚的温度在降下来, 这样的天气其实是正正好,不像七八月热到叫人烦躁。   她洗漱后到厨房里做早饭,才把火烧上, 郑重拿着今天刚捡的蛋进来说:“有七个。”   沈乔心里有一本帐, 看清鸡鸭蛋各有几个后说:“那咱们有一百个鸭蛋了。”   本地其实不太吃鸭蛋,不过供销社都是收的, 每个月会有人轮流在各个大队转悠, 定时拿到大队部去就行。   郑重从来都是筐子满才数一数, 再次觉得沈乔说他不会过日子是对的。   他道:“过两天拿去卖。”   不论什么蛋,都是收四分钱一个,很多人家一年的花销都是从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里出来的。   毕竟家家不是都有充足劳力,更多是有老有小。   但郑重没有这些顾虑,他们只有两个人,过日子简直是绰绰有余。   要不是沈乔也不喜欢吃鸭蛋,这些都可以留下来。   两个人略说几句,就各做各的事情。   郑重喂鸡鸭猪,又撸起袖子劈柴。   斧子声颇有几分沉闷,像钟鼓声破开黎明。   沈乔叫了两句“吃早饭”都没人理,探出头说:“郑重!”   郑重猛地回过头说:“怎么了?”   看上去更像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   沈乔好笑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郑重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说:“在背诗。”   为了应景,沈乔前天新教他的《水调歌头》,说好今天要抽查。   不过她自己都有点忘记,这会故意恐吓道:“先背一遍再吃早饭。”   郑重长舒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   直到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都没出错,他才收起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沈乔觉得他后面几个字是看着自己说的,碗筷摆好说:“晚上咱们在院子里赏月。”   虽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今天毕竟才是正日子。   郑重好些年没有过节,印象中连除夕都是在劳动中度过,这会点点头说:“好啊。”   两个人都坐下来,正要开饭。   沈乔道:“今天杀哪只鸭?”   郑重对家里这几窝更熟悉,说:“已经绑起来了。”   因为都要宰掉,他早上就没给它吃饭,反正也攒不上什么肉。   沈乔搓着手很是期待,说:“那中午杀。”   下午小火慢炖,晚上正好能吃上。   郑重“嗯”一声,看眼色放慢吃饭速度。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吃完饭一起去上工。   沈乔觉得结婚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不用郑重总是到知青点去接她。   虽然是没多少距离,但来回一趟也要快半个小时,不如现在方便,当然,连干活的也是从知青们的小队,移到了郑重一起。   今天是收地瓜的日子,算是队里的大事,毕竟大家的主食就是这个。   沈乔往地里一蹲,堪称进度缓慢,一点一点往前挪的时候侧过头看,郑重已经挖完三分地。   人跟人的差别之大,她想想停下来到田埂边喝水,又拿过去给郑重。   不然就他的个性,一天下来自己都不记得要歇一歇的。   郑重接过水杯,咕咚两口,一滴水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叫人有点分不清是汗还是什么,他道:“累不累?”   好像干活多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乔好笑道:“我到现在就一分地。”   郑重沉吟片刻,毕竟这在他的世界里并不算多,一时半会很难判断究竟会不会累,不过还是说:“休息一下吧。”   他虽然从没有这样的习惯,但不妨碍现在可以改。   沈乔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就像她觉得他也需要稍作喘息一样。   她道:“你中午想吃什么?”   郑重从来不挑食,他很好养活的,对吃什么也没追求,对他来说就是地里什么菜老了就吃什么。   他道:“看你。”   沈乔手指在裤腿上一点一点,说:“那煎个南瓜饼,再煮豆腐汤,炒个菜吧。”   这样的对话,恐怕只有结婚的人才有,郑重心里全是满足。   两个人站在田里说几句话,前后也不过十分钟才继续劳作。   这会正是人多的时候,大家虽然都埋头于自己的事情,还是有人注意到这对甜蜜的小夫妻。   一位婶子道:“年轻就是好啊。”   另一位婶子说:“白天夜里估计都好。”   已婚妇女们有时候就是什么话都敢说,彼此之间交换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吃吃笑起来。   大家普遍觉得沈乔这点小身板不够郑重两次折腾,毕竟体格站在那就颇有差距,更何况郑重一看,就是在哪都孔武有力的样子。   但要是有人知道真相的话,估计会大吃一惊。   其实沈乔他们这代人,于男女之间那些事都不是很清楚,更别提是刚结婚的小姑娘,因此她没觉得床上那些事,在郑重这样的男人身上,只有新婚之夜的一回是件多奇怪的事情。   她仍旧在如胶似漆的新婚生活中,连挖地瓜的小铲子都看得格外顺眼。   一个早上她总共记三个工分,只能算过得去,跟以前看起来没什么差别。   不过记分员写下的时候说:“小沈啊,你嫁了个好男人。”   郑重一早上就是八分,队里这么能干的人只有他一个,撇开其他的不谈,那真是个好女婿的人选,不过长辈们很介意他这种说断绝就断绝的个性,从前也没什么人给他介绍对象。   当然,他自己向来没觉得力气大有什么,毕竟这对他来说几乎是稀疏平常。   沈乔倒是昂首挺胸道:“是啊,我运气好。”   好像遇见他以后的每一天,都经常生出这样的感叹。   这一句,对郑重来说才是更重要的夸奖,与之相比的东西都显得不值一提起来。   他提着早上带到田里来的小篮子,翻开盖子看,走出几步才说:“你没吃完?”   沈乔出门的时候带着两个绿豆饼,早上只吃了一个,这会说:“有点腻。”   毕竟她的早饭也是这个,没有以前诱人的感觉。   郑重向来吃不惯绿豆,也不意外,说:“那下午吃。”   两个人并肩往家里走,路上遇见才下工的知青们。   李丽云过来挽她的手说:“正好要去跟你说,苏姐生孩子了,去不去看看?”   苏姐原来也是知青,不过之前经人介绍嫁到隔壁大队,这次生的是老二。   大家彼此之间还是有往来的,沈乔想想点头说:“行啊,什么时候?”   这几天肯定是抽不出时间的,李丽云道:“等收完地瓜吧。”   她们商量好时间,就分开走。   郑重好奇道:“苏姐?”   沈乔结婚的时候,人家正好大肚子没来,她解释道:“之前跟我住一间屋的知青,结婚好几年,嫁到坪山去了。”   和光明大队紧挨着,算起来近得很。   郑重了然点头,不过也仅限于知道她说的这句话。   沈乔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想想说:“我跟你说说知青点吧。”   那可真是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不叫人惊讶。   郑重听得一愣一愣的,总结道:“人多不好。”   沈乔也是这么觉得的,说:“其实嫁给你有一样好,只有我们俩住。”   只是这于郑重而言不是好事。   郑重倒没觉得这话不好,还说:“也没有婆婆。”   即使是他这样的男人也知道,大多数婆媳关系是本难念的经。   沈乔寻思也算是件好事,自己也说:“也没有岳家人刁难你。”   大多数年轻人,其实在结婚那一刻仍旧是依附着双方家庭而生活,只有他们是在开始的时候就能真正称之为独立。   郑重很少听到她提起家里人,有几次语气多少也有些怅然。   但他寻思肯给她准备嫁妆的话,应该也是疼她的,毕竟钱很多时候是代表一个人的心意。   只是他不擅长去说这些,道:“我是不好。”   要不是赶上时代,沈乔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来到这儿,他们本来就有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   不过沈乔瞪他一眼,他就改口道:“我很好。”   这一句说得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是说服谁补充道:“我很好。”   沈乔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说:“没错,以后都要这样。”   她其实也搞不懂自己对这些的执着,只是不喜欢他这样自轻,听着总是怪叫人心疼的。   语言,有时候就是很能坚定人内心的东西,郑重的信心即将在这一句又一句中建立起来,在他们俩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昨晚突然有一个新的想法,下午想把预收的文案先写出来。 第47章 看望   之后没几天, 就到沈乔和知青们约好一起去看望苏姐的日子。   她上工到一半跟记分员打过招呼先走,把早上准备好的鸡蛋揣上,这才跟李丽云和李胜在路口相会。   人和人之间的交情有差别, 会特意跑这一趟的也只有他们三个。   沈乔和李丽云手挽手, 两个人说着话。   李丽云道:“结婚感觉怎么样?”   这好像是大家都好奇的问题, 沈乔觉得还是挺难形容的,想想说:“很好。”   一句话总结。   李丽云半是羡慕道:“郑重对你那么好, 肯定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   沈乔不否认这个事实, 说:“总之就是特别好。”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 跟以往的每一天都不一样。   李丽云看她这样, 连笑意里都溢出幸福,调笑道:“要不要这样啊你。”   沈乔手肘碰她, 眼神示意说:“我可没说你。”   李丽云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说:“他跟个傻子似的。”   说完还朝后看一眼。   李胜本来是跟在后面, 见状也回头,发现空无一人后说:“我怎么了?”   李丽云辫子一甩说:“就不告诉你。”   李胜轻轻在她头发上扯一下, 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他们俩的关系比较好, 但还没有到处对象的地步。   这对知青们来说是更为谨慎的事情, 毕竟大家都来自天南地北, 于多数人而言仍旧是抱着有一天可以回家的希望,所以两个人彼此之间有一种默契,大概是在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说。   只是李丽云眼看自己年纪也差不多, 多少会有一些憧憬。   她有时候不愿意去想太多, 毕竟那也只是徒添烦恼的事情而已。   她转而说起沈乔搬出知青点之后的事情,道:“李海平那天把陈丹骂了。”   沈乔翻个白眼说:“他怎么没个消停。”   就逮着陈丹一个人欺负是怎么着。   李丽云颇有些神秘道:“这次倒是不怪他。”   那就有点值得一听了, 沈乔好奇道:“怎么回事?”   李丽云提起来都想翻白眼, 说:“李海平给了她一个罐头。”   好家伙, 那可不便宜,沈乔惊讶道:“给她补身体的?”   阑尾炎是个小手术,不过陈丹急着上工干活,养得不算是很好。   李海平对陈丹还是挺不错的,常常给大家一种可能是喜欢她的错觉。   不过据沈乔观察更像是同情,毕竟她现在觉得自己还是挺能分辨爱意的。   李丽云反正是常常揣测,不过这会说:“陈丹也给寄回家了,你说谁不生气?”   沈乔心想,那骂她真是没骂错,难得赞同道:“是该生气。”   又寻思幸好自己现在不住知青点,不然真是亲眼看着都不爽。   两个女生说说笑笑,李胜在后头时不时补充两句,三个人拐进苏姐家。   这是一户三代同堂的住宅,大门敞开的院子里有好几个小孩子正在玩闹,看样子年纪都不大。   沈乔记忆力还行,认出苏姐家的老大,模糊道:“华子,你妈妈在家吗?”   被叫做华子的是个三岁的小男孩,看到生人有些警惕地往后退,然后大叫道:“妈妈!妈妈!”   苏姐从里屋出来,看清是谁惊讶道:“沈乔、李丽云、李胜,你们怎么来了?”   沈乔笑笑说:“来看看我小侄子。”   苏姐猜也是,请他们进屋坐说:“来就来,还带那么多东西。”   一人十个鸡蛋,已经算是很够礼数。   沈乔看着这一圈孩子,从口袋掏出糖说:“叫姨姨。”   孩子们踌躇不前,多半都怕生,只有华子看妈妈点点头,颇为欢快说道:“谢谢姨姨。”   还挺讲礼貌的,沈乔摸摸孩子的头,毕竟乖巧的谁不喜欢。   倒是苏姐道:“再跟姨姨说一句新婚快乐。”   又抱歉道:“本来该去吃你的喜酒,肚子实在是太大不方便。”   这是最正当的理由,沈乔道:“我们也该早点来看你和孩子的,可惜最近太忙。”   都是农忙的时间,大家相互可以理解。   几个人又寒暄几句,这才去屋里看孩子。   才出生半个月的小毛头,脸还是红通通的,眼睛像一条缝似的,没怎么张开。   李丽云夸道:“长得真好看。”   又问说:“生出来几斤?”   苏姐道:“三斤二,跟他哥差不多。”   抱着孩子的手一拍一拍,忽然建议道:“要不要抱抱看?”   沈乔吓得直摆手,说:“我可不敢。”   看上去轻飘飘的,她都觉得一用力会伤害到他。   苏姐看她一脸惊恐,好笑道:“明年你说不定就有自己的,到时候怎么办?”   她说这话也是时下的常态,大部分人几乎都是这个月结婚下个月怀。   沈乔大概也不知道要做那种事才能有孩子,琢磨着应该是一次就有的吧?   不过具体的她也不是很清楚,下意识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新婚夫妻,最是热情,苏姐以前也见过郑重,说:“抱一抱,沾沾喜气也好。”   沈乔对生孩子这件事其实是有些迷茫,一方面觉得好像是正常的事,一方面又没有做好心里准备。   她犹豫地伸出手说:“我还是碰一下就好。”   苏姐倒没把自家孩子看得那样金贵,不过也不勉强。   几个人坐下来说着话,都是些家常事,眼看快到吃午饭的点,沈乔他们才提出告辞。   一般人都要客套几句留人,不过苏姐实诚道:“等我们明年分家,再请你们家里坐。”   现在是三代同堂,也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沈乔提前恭喜,知道结婚的女人多半都想自己当家作主,又说:“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知青点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不是个个都有缘分成为朋友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算是很好。   苏姐点点头,又跟他们推红包。   不过抱着孩子没推过,只能冲着人家的背影嚷道:“再来坐啊。”   沈乔他们三个是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跑出老远才停下来,面面相觑地笑着。   李胜道:“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是给炸弹。”   李丽云被他说得更加笑出声,半响才道:“我看苏姐憔悴很多。”   沈乔叹口气说:“这才生完多久,一个人带那么多孩子,能不累吗?”   刚刚坐这么一会,几个孩子就吵吵嚷嚷的,但这对大多数妇女已经是相对松快的活计,多少人都是生完就下地抡锄头。   李丽云也觉得怪不容易的,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毕竟在许多人眼里,苏姐已经是嫁得极好。   可这样真的就是好吗?她说不出来。   两个女生交换个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浅笑。   李胜是摸不着头脑,大概知道问也是白问,说不准还会挨两句说,索性闭口不言。   等他们到大队,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   沈乔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烟囱里炊烟袅袅,赶紧加快脚步。   她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准备吓他一大跳。   郑重正在灶台前炒菜,噼里啪啦也听不见什么动静。   他看表情很专注,好像只有眼前这点事情是最重要的。   沈乔脚步很轻,跨过门槛以后连呼吸不出声。   正琢磨着应该是拍郑重的肩还是突然叫一声,没想到他就回过头。   郑重看她半蹲在地上,奇怪道:“怎么了?”   沈乔都觉得自己白做半天准备,哼一声说:“本来打算吓你一跳的。”   郑重看她一副失望的样子,想想转回去说:“我没看到你。”   这比掩耳盗铃还掩耳盗铃,沈乔噗嗤笑出声,还是从后背捂住他的眼睛说:“猜猜我是谁。”   郑重演不出那种惊讶的感觉,只能瞪着眼睛说:“是乔乔吗?”   像个傻瓜,沈乔在他额头点一下说:“哄我吧你就。”   郑重觉得这也不像是骂人的样子,说:“吃饭了。”   来得还挺正好。   沈乔洗洗手坐下来说:“本来是想回来做饭的,不过多聊了几句。”   已经特意请假跑这一趟,当然得多坐一会。   郑重无所谓道:“我做就行。”   不过坦然道:“没你做的好吃。”   沈乔看着菜上面泛着一层油,无奈道:“下次再少放一点。”   心知这是大多数人的习惯,觉得油水越多的饭菜越好。   郑重只是总想让她吃得再好一点,点点说:“行。”   不过觉得自己下一次还是把握不好分量。   沈乔估摸着也是,说:“没事,我做饭就行。”   这个家里她做得最多的事情也就这项,其余的几乎都是郑重包办。   两个人说着说着,话题自然到小孩子身上,沈乔苦着一张脸道:“苏姐叫我抱一下,我都不敢。”   心里琢磨着以后要是有自己的孩子可怎么办,没注意到郑重的手一顿。   郑重有件事已经放在心里很久,谨慎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沈乔想来想去,自己也没有确定的答案,于是说:“喜欢别人家不哭的孩子。”   太爱哭的话她脑壳都有点疼,不过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自家的肯定是总有状况。   郑重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犹豫道:“乔乔。”   沈乔嘴巴一动一动看向他,静待下文。   郑重不知道该不该说,也没有准确的语言可以使用,不过还是说:“我之前问过空空叔,你的身体。”   他的本意是沈乔好像总有点虚弱,是不是有什么比较需要照顾的地方。   当时已经是两个人定下关系,空空叔在心思上还是比较偏向自家人,说出一件在心里藏很久的事情说:“沈乔的身体恐怕不好怀孕。”   他连对沈乔都没提过,因为这在乡下很有碍女生名声,要是叫人知道她的终身估计都毁了,这会却觉得有必要告诉郑重,毕竟他有绝后的风险。   郑重听完是挺震惊的,说:“那其它的有影响吗?”   郑空空也算是行医多年,说:“那没有,主要还是需要好好养着,吃好喝好,这是富贵病。”   富贵病,郑重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意思,问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郑空空看他的样子像是全然不在乎,说:“你要三思,很有可能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于郑重而言,这话听着是有些遗憾的,在他看来人结婚有孩子像是惯例,但他更想要的是沈乔,说:“没关系。”   郑空空也就不多嘴,林林总总说了不少,尤其是提醒少行房事,主要是沈乔的身体还是要再养养。   为此郑重一直很注意,除开结婚那天都是憋着,不过他是没开过荤的人,本来以为这种事是想忍就能忍下来的,实际上这几天是从没有体验过的煎熬。   但他这会准备讲的不是这个,而是沈乔的身体,半响却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沈乔看他这样子,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不治之症,心里一咯噔说:“我怎么了?”   郑重看她已经有几分焦急的样子,赶快和盘托出。   他每一句话说出来,沈乔的脸色就好几分。   她思量道:“所以要吃药是吗?”   郑重点头说:“需要调理。”   他没办法悄无声息地让她吃药,毕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沈乔稍显沉重道:“那要是不会好呢?”   于她的观念里,生不了孩子好像在哪都是件要紧事。   郑重还是刚刚那个问题,说:“你会很想要孩子吗?”   如果很想,那她应该会很失望。   沈乔眼睛转来转去,好像听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没关系吗?”   郑重摇头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在他看来,首先应该是她才对。   沈乔嘴角上扬,忽然觉得也不算是什么难事,最终说:“那我也要积极治疗,不能生和不想生可不是一个概念。”   又吐吐舌头说:“其实我还有点松口气,感觉我也还不会当妈。”   郑重看她的表情不像作伪,紧绷的心松弛下来说:“我们在一起就可以。”   其它的都是次要的,锦上添花而已。   沈乔用力“嗯”一声点点头,又自顾自笑出声说:“我们认识以来,你今天的话最多。”   总感觉把他接下来半个月的话都说完了。   郑重回想一下好像是这样,道:“都说话少不好。”   队里沉默寡言的人也有,但像他这样连说话的欲望都失去的好像仅有一个,不知道多少人揣测沈乔跟他过日子迟早会闷死。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确实也总是沈乔说的话更多,不过郑重最近也在努力学习找话头。   沈乔道:“我都喜欢。”   什么样子的都好。   郑重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给她夹菜说:“多吃点。”   沈乔算是知道他为什么总对自己的饭量忧心忡忡,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说:“还是再去找空空叔看看。”   毕竟她自己的情况,总得是她自己更清楚。   郑重也是这么想的,说:“那下午去。”   下午去就要特意请假,那满大队的人明天就都知道他们去看大夫,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猜测。   沈乔道:“晚上再去。”   这种事,郑重肯定是听她的,也没反驳。   两个人是夜里吃过饭跟散步似的,晃晃悠悠到卫生所。   郑空空一年到头都住这,看见他们说:“来啦,坐。”   沈乔坐下来反而有些忐忑,生怕自己有更不好的事情,她两只手拧着寒暄几句,才说:“叔,能不能请你再给我把把脉?”   郑空空知道他们肯定是要来的,说:“那你坐这儿来。”   沈乔心骤然跳得很快,抿着嘴紧张地看着郑重。   郑重握着她另一只手作为安抚,两个人眼神之间全是情意,哪怕没有多余的话也看得出恩爱。   郑空空开玩笑道:“这是明知道我孤家寡人,来这儿炫耀的?”   面对长辈,总是叫人有些不好意思,沈乔只得垂下头,笑得温婉,那点不安微微消散。   郑空空也没故意吊着谁的胃口,说:“你这是气血不足,先天带的。”   沈乔从小常跑医院,说:“早产,出生就没断过病。”   这些郑空空早就知道,起身说:“我给你抓药,你回去一天煎一副,先吃一个月,有条件的话多吃点蛋和肉,油水也要足,你还是太瘦。”   沈乔注意听着,余光里觉得郑重比她更认真的样子,问题还不老少,连“是不是不要上工”都问出来。   其实适量的劳动对人是有好处的,郑空空道:“不要超出自己能力就行。”   这点上沈乔一直就没为难过自己,说:“那我还真没有过。”   队里能把不爱干活说得坦荡荡的人没几个,毕竟这是一个以劳动为荣的年代。   郑空空是当做没听到,把药包好给他们。   卫生所本来就不收钱,是集体的地方,不过这些药都是郑空空自己上山采的,队员们多少会给两个鸡蛋。   沈乔很知道规矩,放下说:“以后还得给您多添麻烦。”   郑空空倒也没推,又拉着他们唠几句才放人。   沈乔虽然是每句话都听进去,不过到家后还是哭丧着脸说:“每天都要吃啊。”   想也知道,这药肯定不会是甜的。   郑重看她可怜样,也没办法说出不喝的话,只得说:“你不是爱吃油柑吗?过两天可以买了。”   买回来冰糖腌好,用来压药的味道最合适不过。   沈乔想想就舔嘴唇,夜里赖在他怀里说:“郑重,我真的觉得你好好。”   一般男人,估计在结婚的时候就会犹豫。   郑重正是满心火烧火燎时间点,只觉得她连呼吸声都在撩拨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两个拳头紧紧攥着。   偏偏沈乔有的事也不大懂,抱着他一只手臂,觉得更有安全感,说:“睡吧。”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郑重却是盯着黑漆漆一片发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48章 报应   煎药其实是件颇为复杂的事情, 为此郑重在厨房的角落新起了个小炉子,上头放着个砂锅,他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 就是把火点起来才去干活。   沈乔觉得他的精力好像总是很旺盛, 明明前一天已经是忙前忙后, 和她这样前一天多做点事情,第二天就想在床上翻滚起不来的人不一样。   在知青点的时候, 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事情做, 沈乔再不愿意也得起床掀被子。   然而两个人的小家里她有自由, 可以滚来滚去好不悠哉。   郑重做好早饭, 看她还在床上忍不住说:“吃完再睡。”   要养好身体的话,三顿饭总得按时才行, 放凉了吃也不好。   沈乔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打哈欠说:“马上就起。”   不过说是这么说, 整个人埋在枕头里不肯动。   郑重是拿她没办法,想想说:“我给你端进来。”   沈乔笑出声, 无奈地看着他说:“坐月子都没人在床上吃的。”   那得是像什么样。   郑重自己也没有这个习惯, 不过可以给她开这个先例, 说:“没事。”   沈乔像个孩子一样张开双臂, 说:“抱我。”   不管是第几次,郑重都觉得她实在是太瘦,吃着早饭都频频夹菜, 恨不得把所有鸡蛋都堆在她的碗里。   沈乔小口慢慢咬着, 吃完长舒口气说:“吃药时间到。”   郑重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伸手从吊在房梁的竹篮子里拿出糖说:“吃吧。”   药是必然药喝的, 对她身体有好处。   沈乔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 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往里灌。   郑重把剥开的糖往她嘴里放, 她赶紧含住,话梅糖那种酸甜兼有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叫她不自觉分泌更多的口水,鼻子皱在一起,眼睛却是笑眯眯的。   挺乖的,郑重摸摸她的脑袋,说:“去上工吗?”   沈乔微微点头,撸起袖子说:“必须去。”   不管是怎么稳定的生活,她仍然需要付出自己的劳动,即使是很微小的贡献也要做。   正是割晚稻的时候,地里人多得很。   大家热火朝天,计划着接下来一年的口粮。   这个季节干活其实是正正好,不像六七月里头那么热,现在的话出点汗还挺舒服的。   沈乔穿了件深色的短袖,脚上踩着雨鞋,走路偶尔显得费劲。   虽然每年割水稻之前会先把地里的水放干,踩上去依旧是有点泥泞不堪,像她这样不是常年劳作的人,还是需要时间来适应。   不过她做的主要就是给郑重打下手,反正两个人是一家子,工分可以算一起。   如果说结婚最大的好处的话,应该就是他的成果可以不用再分出去,毕竟他有了一个“拖油瓶”媳妇。   不过郑重自己不觉得,他低头看着脚上这双塑胶雨鞋,记得以前自己经常被划伤,脚至今仍旧有很多疤留下,但这对农民们来说是常事。   他不可避免想起沈乔的脚,小巧玲珑,白白嫩嫩,光是想象就让人血气上涌,连手上的镰刀都使得不是很得心应手起来。   他手里头的工具都是刚磨过的,锋利得很,要不是及时收住能割掉半根手指。   当然,就算反应够快也是叫人鲜血直流。   郑重下意识去看不远处的人。   沈乔正蹲在地上干活,没有察觉到异常,跟着小青蛙似的,两条腿一点一点往前挪。   这要是叫她看到,可不得了。   郑重赶紧去摸口袋,才想起来自己连块布都没有,又没办法直接擦在衣服上,毕竟这实在太明显。   他只能从边上随便抓一把草先凑合着,知道这种过一下就好。   可惜他也没有这个时间,手忙脚乱的样子叫沈乔看个正着,她还以为是出什么事,过来一看脸都变了,道:“郑重!”   又赶紧掏手帕,在伤口下面打了个结止血。   郑重一声都不敢吭,半响瞅着她的脸色说:“没事的。”   这能叫没事,沈乔自己要是开个小口子都一惊一乍,没好气在他手背上拍一下说:“你也太不小心了。”   郑重讷讷道:“下次会注意。”   好像犯错的孩子,头还垂着有几分可怜样。   沈乔看他的手,可以称得上是伤痕累累,最长的一道是从手腕处到小拇指的疤,摸上去凹凸不平,看着很是狰狞。   她叹口气说:“肯定很疼。”   郑重以为是说现在的伤口,连连说:“不会的,没感觉。”   一年到头没有个那么三五处都不正常,他早就习惯了。   不过他越是这样,沈乔越是瞪眼睛,目光很是谴责。   郑重不自在咳嗽两声,说:“乔乔。”   又很乖巧地承诺说:“以后不会了。”   这种事情,其实是难免的。   沈乔只是希望他再爱惜自己一点,起码跟脚上那双鞋似的吧,毕竟鞋都知道一天要擦五遍,被树枝划拉一下能心疼地左看右看。   她无奈道地在他手上戳一下没说话,只是把水递给他说:“命令你休息半小时。”   半小时,郑重也没敢反驳。   不过他一般在外面就是埋头干活,也就最近才会跟着沈乔的节奏停下来一会,现在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感觉有点奇怪。”   沈乔紧张道:“失血过多了?”   那倒不是,郑重摇摇头说:“心里说不上来。”   他也没有那么多语言可以用来形容,只是惬意之中又有些许不安,但事实上并没有强烈要求他要跟没有鞭子的老黄牛似的不停转。   沈乔一瞬间好像能理解,说:“你看看天。”   天?郑重抬起头,心想真是蓝啊,白云飘来飘去,阳光也不是很刺眼,真是个好天气。   这片笼罩着他的大地,他生于斯长于斯,却好像从没有抽出时间看过。   他的肩膀不自觉松弛下来,说:“好看。”   沈乔又说:“你再看看花。”   田埂边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是本地最常见的那种,据说是某种菊花,不过具体叫什么大家也不是很清楚,毕竟谁也没有时间去欣赏。   郑重半蹲下来,还能看到颤颤悠悠的露珠在叶子上,像是随时要掉的样子。   他道:“好看。”   沈乔看他的表情有几分惊讶,有一种天真的喜悦,又像是什么都没见过的样子,眼中是最纯粹的光芒,她心软成一片,蹲在他边上。   两个人一时无话,郑重道:“你喜欢花吗?”   沈乔轻轻点头,手抚摸过花瓣说:“很好看。”   那是属于她心里的一点小浪漫。   郑重以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个,说:“山里有桂花。”   这个季节,味道特别香。   沈乔以前也听人家说过,但是犹豫道:“我有点害怕。”   万一再遇上蛇还是什么,她说不定能吓得当场昏过去。   其实山里也不是有那么多小动物,因为早几年闹灾荒,能吃的东西早就被吃个干净。   这要是说有个野猪,大家都能双眼光,所以见到蛇虫鼠蚁的几率反而不是很高。   郑重这么一讲,沈乔就很是犹豫,她当然也对山里的东西有几分期待,毕竟自己下乡这么久都没去过有几分可惜。   她问道:“是不是还有一个小瀑布。”   说是瀑布,其实也有些勉强,不过是落差大一点的水流而已。   但沈乔也没见过大型的,毕竟沪市也不是什么都有,眼睛骤然亮起来。   郑重心想那可真是不妙,毕竟最近都没怎么下过什么雨,恐怕不是去的好时机。   他悄声说:“你吃栗子吗?”   沈乔“啊”一声,说:“咱们大队还有这个?”   附近好像也没有,毕竟她以前都怎么听说过。   那倒没有,郑重道:“估计就我知道。”   到那儿已经不知道是哪个大队的地盘,最少也得走大半天才行。   沈乔倒没有这么馋,说:“算了,公家的东西。”   一草一木归集体是条纪律,大家都铭记在心。   不过郑重无所谓道:“扣工分就行。”   他是工分大户,当然不差这么点。   沈乔其实有些意动,毕竟是口新鲜吃食,不过还是摇头说:“太远了。”   然后可怜巴巴道:“我不能那么久看不到你。”   郑重那点想先斩后奏的想法也消失,哄着说:“我不去。”   这样才对嘛,沈乔又有些得意,看看时间差不多站起来说:“工作时间到。”   不过话音刚落,下意识捏着郑重的手臂说:“真是不能蹲。”   蹲久了站起来就是眼前一黑,等缓好半天才有劲。   就这身体,真是叫人放不下心。   郑重边干活都得变看着她,生怕人倒下去。   但大部分时间,沈乔都觉得自己还是挺健康的,甚至结婚以后更加活泼,充满着十几岁时候的活力,连下工路上都是活蹦乱跳。   郑重看着她头发一甩一甩,忽然想伸手拽一下,不过最后也是轻轻碰了碰。   沈乔歪过头看他说:“你上次还说学绑头发。”   这件事郑重没忘,不过总拿草练习总是不那么顺手,说:“中午给你试试。”   沈乔高兴点头,已经在心里想好要怎么夸他。   两个人一路朝家里走,怎么看怎么甜蜜,就是老远看到家门口有个人,一致停下来互相看眼,就这一眼,已经知道是彼此都不认识的人。   真是奇怪,沈乔走近些问道:“你好,请问找谁?”   那是位四十岁左右年纪的大姐,眼窝深陷,两颊的肉向下耷拉着,看上去饱经风霜,眼角眉梢有一丝淡淡的愁苦。   越看,越不像是认识的人。   不过大姐倒是认得人,说:“郑重。”   郑重茫然应一声眉头微蹙,眼神渐渐变得有些不可置信,说:“佩姐!”   陈佩挂着长辈特有的笑容说:“都长这么大了。”   郑重本来就不擅长这种场面,一时失语,更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连招待客人的规矩都忘记。   还是沈乔反应过来说:“姐你屋里坐。”   郑重才恍然大悟介绍说:“姐,这是我媳妇。”   陈佩是早有准备,摸口袋掏出个红包说:“知道你们刚结婚,祝你们百年好合。”   这是?   沈乔望向郑重,看他微微点头才收下。   三个人进屋后,沈乔忙着泡茶,多半也知道这位佩姐是谁。   她上茶以后觉得自己还是别往前凑,到厨房去准备午饭,嘴里说:“姐,中午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郑重也跟着附和。   陈佩不是来蹭这顿饭的,眼看着沈乔出去才道:“我是想跟你说件事。”   郑重以为她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说:“有事您尽管说。”   陈佩不得不再次感叹,这真是个跟郑俊峰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道:“郑俊峰的事情,是我做的。”   郑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因为案子的内情他也不是很清楚,脸上带出三分疑惑。   陈佩解释道:“是我举报他。”   她花了五年时间,被人当成疯婆子也要在县城,吃尽苦头就是为找出郑俊峰的破绽,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郑俊峰那个蠢货居然挪用公款还藏在自行车棚里。   她想起来就想仰天大笑,觉得老天爷始终是待她不薄,给她一个报仇的好机会。   郑重下意识想,这果然是郑俊峰的报应。   他艰难道:“我听说,你在会南。”   会南是本县有名的偏远大队,光是到那儿走山路就得一天多。   陈佩听出他不想说“嫁”这个字眼,因为那对她来说确实不是。   她又想起那个当年因为自家人的行为对自己全是抱歉的少年,说:“我跑出来了。”   难怪,郑重道:“我去找过你。”   就是因为知道这个,陈佩才觉得有必要跟他交代自己的近况。   这一桩大仇得报,她也很希望有人能和自己分享喜悦,可惜想来想去竟然一个都没有。   憋在心里,都快把她憋坏了,表情里都带出三分癫狂。   郑重更觉得郑俊峰是作孽,说:“那现在呢?”   陈佩道:“在县城的收容所。”   不太正常的“疯婆子”,政策上有统一的安排,她在那儿起码有口饭吃,只是需要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而已。   郑重当然也听说过,知道那儿的条件肯定不会太好,刚要张嘴,陈佩已经看出他的意思道:“你别说,我不会答应的。”   先不说她的真实身份在大队恐怕会掀起腥风血雨,就说关系上也不合适。   这份倔强一如当年流露出来的一样,郑重只能在吃过午饭后送她出门。   陈佩走出几步回头看,还能看到夫妻俩倚门望她。   看上去真是对璧人,叫人容易心生羡慕啊。   她摸摸自己苍老的脸庞,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但还是想象得出是什么样子。   可能她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背影不由自主有几分佝偻。   沈乔头靠在门框上叹口气,说:“郑俊峰真不是个东西。”   她隐约听人提过,陈佩当年也是中专毕业,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郑重简直是咬牙道:“猪狗不如。”   有今天全是自找的,死了得了。   这种糟心人,真是多提几句都嫌晦气,沈乔骂几句也就不再说。   倒是郑重解释了陈佩的来意——当然,这是经过她本人同意的。   沈乔听完,对那笔下落不明的公款的行踪有了把握,不过没有说出来,只道:“下次我们进城,去看看她吧。”   郑重当然是愿意的,他私心里一直很挂念这件事,握着沈乔的手感激道:“谢谢。”   这有什么好说谢谢的,还显得见外,沈乔揪住他的衣领说:“收回去。”   两颊都鼓起来,眼睛里跟有小火苗似的。   郑重理亏道:“乔乔真好。”   现在这个全世界最好的小姑娘,是他的媳妇啊。   作者有话说:   每天的更新时间都是以我写完为准,不过基本是保证十点之前一定会有两章,有缘常驻晋江的朋友们可以早点看,也可以在十点准时来看。   晚点见。 第49章 晚稻   割晚稻差不多半个月, 终于迎来队员们每年最期待的日子,那就是分粮。   沈乔早早把箩筐们都收拾出来,堪称整装待发地等待着, 不过等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果”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是按去年的工分来, 她林林总总只记四百分, 累计出工日不到一百天,算起来还得倒贴钱才能分到足够的口粮。   当然, 今年是情况是完全不一样, 会计里外账本一算, 把小两口的合一块, 倒给沈乔一百多说:“你男人能干。”   郑重当然是能干的,不过人均三百六十斤的粮定得很死, 肯定是不够吃,还得再掏钱跟人家换。   他以前都是换地瓜, 现在首选是细粮,毕竟沈乔应该吃得再好些。   今年水稻收成好, 队里按人头发的大人二十斤、小孩十斤的大米, 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哪里舍得吃, 当场就全都换出去。   黄灿灿的两大袋, 沈乔看着心中都不安,说:“好奢侈。”   她长这么大,反正是没见过谁这么吃。   郑重何尝见过, 拎起来说:“没事。”   又说:“我先提回去。”   哪怕是他, 这几百斤的粮食也得分趟搬。   沈乔乖巧在原地看东西,毕竟人来人往的, 要是少一粒米她都心疼。   说实在的, 家家户户都比他们这个两口之家分得多, 但要是单论人均的可差得多。   别的不说,就说李红娟。   她已经有好一阵没出门,但今天这种大事是不容缺席,哪怕旁人的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她,她也得忍着。   可是忍无可忍啊,尤其是掏钱补粮的时候。   他们老两口已经有好几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上工,毕竟有儿子每个月十块钱支应着,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够用,还能攒下不少。   但一想到以后就不再有,现在花的每分钱都等于在割她的肉。   她脸色不怎么好看,跟会计斤斤计较道:“八分的零头就不用了吧。”   哪怕是一分钱,白纸黑字都得对得上。   会计寻思他又不是在卖大白菜,怎么可能还有讲价空间,说:“必须给。”   这本来是按规定的事情,不过李红娟觉得大家都是在落井下石,她有这种心态不足为奇,连带着有些咄咄逼人起来,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嘛!”   一天的时间得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哪有空在这儿鬼扯皮,会计不耐烦道:“我说讲义家的,你别耽误工夫了。”   李红娟心下更恨,钱往桌上一扔说:“给就给。”   几个硬币咕噜咕噜滚动,到了桌子底下。   哪怕是给乞丐钱都没有这样的吧,会计不乐意起来,拍桌子说:“你给我捡起来。”   他也算是队里有头有脸的人,大小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其中一个干部,说话还是颇有威严。   李红娟怒火焚身,还记得他以前到自家那狗腿样,说:“反正我已经交了。”   交个屁交,会计大笔一挥说:“欠账。”   队里年年欠账的人家也不少,因为制度要保障大家即使工分不够也有饭吃,不过补齐的时候也需要交个几毛钱的利息。   李红娟怎么可能让他写,两个人当即吵起来。   后头还有不少人在排队,更加是闹得不可开交。   沈乔隐约觉得是件会牵扯到自家的麻烦事,开始认真地装作看天空。   不过只要她人就在这儿,是非总是会找上来的。   很快就有人说:“小沈啊,要不这个钱你出吧。”   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大家眼里生恩就是最大的。   沈乔微微笑道:“生死不管,这句话是长辈们都看着写的。”   郑重当年离开家,是正经断绝过关系,以最决绝的姿态。   这人心怎么就这么狠啊,做儿媳妇的到这地步,不怕将来自己做婆婆的时候吗?   有位婶婆道:“你以后也会有儿子。”   沈乔现在对自己会不会有孩子都不清楚,不过不妨碍她伶牙俐齿道:“我一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父母。”   这话说的,真是叫人没法应,婶婆还待说话,被自家儿媳妇扯一下到底没说出来。   明白人还是有的,不管心里怎么想,总是不愿意为别人家的事情惹一身骚的是大多数。   沈乔仍旧挂着三分笑,看上去也不像是被冒犯的样子,只是偏过头,百无聊赖地头四处转。   除开李红娟,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大家都是喜庆洋洋的。   她视线对上知青点的人,走过去跟大家闲聊。   李丽云手肘碰她说:“今年可是不愁吃喝了。”   沈乔倒是不遮掩,说:“全靠郑重。”   生怕人家看不出来她有多么以郑重为荣。   这人,李丽云都没想到她有对象以后是这样,毕竟以前沈乔是个不和同龄男生凑太近的人。   她开玩笑道:“这算炫耀吗?”   话得分是谁说,她说的话就一点问题都没有。   沈乔抬起下巴说:“炫耀我们郑重是个好男人。”   李丽云都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往下掉,夸张地搓着手臂说:“你的好男人来了。”   郑重听得真真的,一下子对上好几双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   看上去和平常的不苟言笑不一样,透露出几分青春来。   其实仔细一想,他也是才二十二的人,和在场的人都差不多,大家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他更大,不自觉有要严肃起来的感觉。   怪哉,李丽云耸耸肩不说话。   沈乔侧过头看他说:“还有几趟?”   郑重估摸着说:“还有一袋,待会再跑一趟。”   要是只有一袋的话,哪里用那么多次,沈乔道:“我来提。”   又使眼色道:“这儿好吵。”   郑重刚刚都当做没看见,想想还是离开的好,说:“那你慢慢的。”   沈乔是两手一齐拽着口袋慢慢走,颇有些磕磕巴巴。   好在郑重走得快,自己先回去一趟又能来帮她。   这世上好像没有这个人做不了的事情。   沈乔看着他的眼神全是崇拜。   男人大概都没有办法抗拒这些,郑重不自觉抬头挺胸,样子好像自己扛的是一袋棉花,轻飘飘不用什么力气。   沈乔还真没看出他的伪装,毕竟在她眼里郑重确实力大无穷,只是到家后殷勤说:“手酸不酸,我给你捶捶吧。”   她也不是征询的意思,小拳头一敲一敲的,力度正刚好。   郑重靠在椅背上说:“敲两下就好。”   太多也叫人累得慌。   沈乔撒娇地头靠在他肩膀上说:“是不是嫌我做得不好?”   郑重慌得都快跳起来,说:“没有的事。”   慌慌张张,沈乔寻思自己也不是对他很苛刻,怎么总是这样。   她“吧嗒”在他脸上亲一口,说:“开玩笑的,傻瓜。”   郑重当然能分辨出其中的含义,只是对她每句话都很谨慎,那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有些过度,隐约觉得不是个惹人喜欢的好习惯,道:“我尽量改。”   沈乔戳他一下说:“顺其自然。”   又意味不明道:“毛毛躁躁也挺可爱的。”   可爱?   那是郑重从来没有触及过的词,他并不觉得会适合自己,寻思左右看估计都很难从自己的脸上看出这两个字,捏捏沈乔的脸说:“你更可爱。”   沈乔扬起一抹笑,察觉到他最近好像对自己有更多的肢体触碰,不是摸摸头,就是捏捏脸。   不过她不反感,有些无所谓地摆摆头,觉得男人应该是结婚后会变这样吧。   殊不知郑重全靠这些纾解火气,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团团包围,一寸都不放过。   但眼下的状况是只能忍着,已经到一举一动都能勾起他无限遐想的地步。   他深吸口气说:“乔乔。”   沈乔本来是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猛地踩住地看他。   郑重其实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叫她一句,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巨大的满足。   他道:“饿不饿?”   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有一会,沈乔到厨房里去看,端出锅红枣桂圆来说:“先吃这个。”   又是这个,郑重看着自己手上开始愈合的伤口说:“已经补好几天了。”   再说,红枣桂圆不是给女人补那啥的吗,他真的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但沈乔很坚持,催促道:“快点吃。”   郑重只得小口小口地舀着,吃着吃着觉得浑身血气都开始上涌。   这也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很快就有液体从他的鼻腔滑落。   沈乔吓得手忙脚乱道:“你流鼻血了!”   郑重连忙伸手去捂着鼻子,好半响才止住说:“是不是太补了?”   不至于吧,就是几碗红枣桂圆汤而已。   沈乔喝着都没什么,想想归结于他上火,又寻思过几天就是十一月,这天气一般也不应该啊。   郑重倒是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毕竟什么火都是火,趁机道:“那能不喝了吗?”   这倒是可以,沈乔也是被他吓到,琢磨着说:“那给你煮点清火茶吧。”   都是本地盛产的草药,路边随便薅一把就有,不值几个钱的。   郑重点点头没反对,把不小心沾上血的衣服换下来。   两个人结婚也快有一个月,但是每次看他不穿衣服,沈乔还是得不好意思侧过头。   男人于这些上比较无所谓,毕竟夏天里他们也都是这么干活。   不过她不看的话,郑重也会更自在,他换好拿到院子里去洗,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天气晴好,今天又不上工,沈乔干脆提议道:“把被子也洗一洗吧。”   郑重嗯一声,把大盆拿出来放在院子中间。   沈乔把箱子里的棉被也拿出来,挂在绳子上拍拍打打。   毕竟按照惯例,再过半个月就是入冬的天气,要是哪天忽然降温就来不及晒了。   夫妻俩各忙各的,眼看时间差不多,沈乔到厨房去做午饭。   郑重把水缸里的水用得只剩一个底,拿上扁担和桶出门去。   队里只有几口井是共用的,偶尔不凑巧还得排队挑水。   等倒不算是件难事,就是总有人爱说些话。   郑重分明都听见别人在小声说沈乔懒,却不好贸然插入人家的对话。   他本身性格是很难做到这些,好在瞌睡有人送枕头。   一位长辈忍不住说:“粽子,你媳妇这是什么都不用干啊。”   没嫁人以前这样也就罢,做媳妇的人还这样可不行。   郑重表情没什么变化,说的话却叫人大惊失色。   他道:“不用,我舍不得。”   苍天呐,夭寿啊,这是能光明正大讲出来的话吗?   有的男人就是再疼媳妇,那在外头也得把大老爷们的样子充起来吧。   几位大嫂撇撇嘴,心下都不大赞同,琢磨着郑重也就是刚结婚新鲜两年,以后沈乔过得还不如她们呢。   当然,这时候谁也没想到,沈乔这样的日子确实能过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50章 农闲   分粮后, 就是队员们短暂的农闲。   十一月里确实没多少活可以干,地里大半都是空的,沈乔织毛衣越发起劲, 觉得这天很快就要大冷起来。   不过郑重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 因为做事情甚至把袖子挽得高高的。   他劈柴的样子孔武有力, 是一斧子接一斧子,   沈乔都觉得咚咚响, 自己的心跳得都快起来。   她手上不停, 过会起身揉眼睛, 觉得有点想往下掉眼泪。   就是这当口, 有人来敲门。   沈乔过去拉开,看到是李丽云说:“哟, 屋里坐。”   李丽云就是来唠唠嗑,说:“不打扰吧?”   那肯定的啊, 沈乔请她堂屋坐,给倒茶拿瓜子, 两个人叽里呱啦说着话。   这座院子很少这样欢快, 好像都热闹几分。   郑重做着自己的事情, 看时间差不多进厨房。   当然, 李丽云是不会留下来吃饭的,毕竟谁家粮食也不富裕。   她到点就走,活像后头有人在追似的。   郑重遗憾道:“我还多煮饭了。”   他们这儿还没正经招待过什么客人。   沈乔掀开锅盖一看说:“晚上炒饭。”   也行, 就是有些可惜。   不过郑重道:“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红吗?沈乔自己看不到, 反而伸手揉一揉说:“是吗?”   郑重赶忙把她的手拦住,说:“越揉越红。”   跟只小兔子似的, 别是针线活做多了。   沈乔也觉得自己这两天总是迎风流泪, 想想说:“那我下午做点别的。”   可是家里能做的全给郑重包圆了, 她好像没有更合适的事情做。   郑重道:“就休息一下。”   那怎么能行,沈乔道:“你忙前忙后,我就干坐着啊。”   哪怕是人家愿意,她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听上去也挺不错,郑重道:“可以。”   可以什么啊可以,又不是个疑问句,沈乔瞪他一眼没说话,只在心里琢磨着要做什么。   不过她举目四望,愣是没找着件家务,悬着的手有些茫茫然,不太像是在夸奖地说:“你也太能干了。”   郑重是勤快习惯,这于他而言信手拈来,看来看去说:“要不出门玩?”   溜达一下也挺好。   这主意不错,可是要去哪呢?沈乔平常也就是去知青点坐坐,不过李丽云早上刚来过,好像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要说,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时没什么好主意。   郑重道:“去看桂花?”   这个不错,沈乔激动起来说:“去,马上去。”   郑重看她一脸兴奋,说:“带点吃的和水。”   就她那点体力,不定走到哪里就不动道。   沈乔赶紧去拉抽屉,把点心和水都放在小提篮里。   郑重看她的样子,蹲下来帮她把裤脚扎好,毕竟山里草多树多虫子多。   沈乔着实是没进过山,一路上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   光看样子,谁还能知道她是下乡七年的人了。   反正也没什么人,郑重牵着她的手,木棍东敲西敲,生怕钻出个蛇虫鼠蚁来把她吓一跳。   像他原来自己出门是什么都不怕,有时候两个臂膀都是敞开的。   沈乔只觉得温度都降下来,好像连太阳都不怎么看得到。   树的年纪比她大,高得连顶看不到,她捡着没有草的地方走,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回头看。   郑重道:“怎么了?”   沈乔疑神疑鬼道:“有东西爬过去。”   看这样子,还是对山里有些不放心。   郑重宽慰道:“没事。”   又说:“往前走一点就到。”   他说的地方是附近“闻名”的瀑布,这季节水比较小,不过走近一些还是能听到声音。   哗啦哗啦地溅在石头上,水汽好像能渗进人骨头缝里。   沈乔打个喷嚏,脸一抹说:“还挺不错。”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还有两尾小鱼游来游去,要是夏天来指定特别好。   她说:“等天气热咱们再来吧。”   郑重还以为她会失望,说:“那会水更大。”   在边上一坐,谁都会忘记是个艳阳天。   沈乔伸手往水里探,捡起块石头说:“这个圆圆的挺好看。”   就是表面光滑而已,没什么特别的造型,但她一眼看中,擦一擦放进兜里。   郑重第一次知道她有这爱好,撸袖子说:“还喜欢哪个?”   沈乔都快一头扎进水里,鼻尖碰着水面,嘴不敢大张大合,轻轻说:“这个这个。”   郑重就这么陪着她捞出半筐石头来,水从竹筐的缝隙里往外滴。   他道:“不捡了?”   沈乔乐得够劲,摇摇头说:“我们去看花吧。”   要看桂花,还得再往里多走几步。   郑重牵着她,跨过石头的时候尤其注意,毕竟她真没走过几趟这种路。   沈乔攥着他的手臂,自己虽然走得谨小慎微,不过有时候脚一滑还是往他怀里跌。   郑重得亏是下盘稳,老远鼻子动动说:“到了。”   丹桂飘香,是个人就能闻见。   沈乔到树下半仰着头看,咽口水说:“桂花糕、桂花米酒、桂花蜜、桂花糖。”   敢情不光是来看的,还是馋了。   郑重有几分好笑道:“摘吧,待会去大队记工分。”   沈乔心里早就跃跃欲试,不过说:“我也不是一定会做。”   她做饭都是下乡以后临时学的,这种需要一点手艺的活更是得现学。   郑重道:“没关系。”   虽然他也不会,但可以学。   两个人说着话,有风吹过,几朵花掉在人头上。   郑重垂头看,没伸手给她拿掉,觉得这样怪好看的。   沈乔是掐了一枝,直接插在耳边问道:“好看吗?”   郑重点点头,好像看得魂都没了。   他眼神幽深,那点子不适宜的念头又升起。   沈乔觉得他好像有别的意思在,耳朵有些红说:“你别看我。”   说是不许,声音低得更像是撒娇。   郑重忍不住,手搭在她的后脑勺说:“乔乔。”   沈乔踮起脚尖,凑他更近些。   接下来的一切像是无需多言,连桂花都要羞得垂下头。   郑重舍不得放开手,扣得越来越紧。   沈乔发现自己的感觉没错,郑重最近是有些缠人,像是她就是那口仙气似的,时不时得渡一口。   她纵然着他的所有,连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粉色。   郑重停下来深吸口气,说:“回去吧。”   嗯?怎么好端端的要回去,沈乔扯着他的袖子晃晃说:“再玩一会嘛。”   她难得进山一趟,总不能白走路吧。   郑重哪里受得住,点头说好。   一直到日头西斜,夫妻俩才慢慢往山下走。   正是队里炊烟袅袅的时候,有一种诗里描写的惬意。   沈乔道:“你背一下《归园田居》。”   郑重最近学的就是这首,还称得上是流利,到家门口正好是最后一个字收尾。   沈乔满意道:“非常好。”   她现在很喜欢夸奖郑重,那真是好听话不要钱一样往外跑,夸得人都不好意思。   郑重其实脸皮挺薄的,想想自己二十二的人能背几首诗,认识几个字也没什么,他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他越是这样,沈乔越是觉得有意思,还抬起手在他的头上摸摸说:“简直是太聪明了。”   其实郑重的学习进度不是很快,他现在还是要多多识字的阶段,但每天的事情太多,能背的字就那么几个。   不过最近的事情比较少,倒是可以多加几个。   沈乔做了新的计划表,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全新的上课。   她念一个字,郑重就跟一个,手在桌子上不停划着,学着写笔画笔顺。   夫妻俩氛围良好,等他开始背的时候,沈乔就拿出自己的书。   她最近在学初中数学,越看越恨不得一头扎进去,眉头皱得死死的,把不会的地方记下来,准备到时候去知青点问问。   郑重凑过来看,半响说:“我也看不懂。”   对他来说跟天书差不多,字倒是字,连在一起就像是另外一个国家的语言。   沈乔头趴在桌子上,做了个鬼脸说:“我也看不懂。”   还泄愤似的拍拍书,看样子是挺为难的。   唯有这一样,郑重是没什么办法,他说:“那下次再买几本书。”   他想得比较简单,寻思这本太难那就换本能让人看得懂的不就行。   这是初中课本,本地用的都是这一版,是市里统一出版的,再买也就是这样。   但是也有些其它的教材,据说到回收站翻一翻能找到不少。   沈乔从前也没去过,因为那得是到县城,来回一趟真是不容易。   她道:“那回头去县城。”   别回头了,郑重道:“明天去吧。”   反正没什么事情做。   沈乔啊一声,用力点点头说:“行。”   郑重觉得她就是跟小孩一样,遇上出门的事情就兴奋,前一夜还翻来覆去地睡不好,第二天天不亮眼睛睁得老大。   他道:“都没睡多久。”   沈乔打个哈欠道:“已经很久了。”   脸上就写着“迫不及待”四个字。   郑重没办法,只得起床。   夫妻俩一个喂牲畜,一个做早饭,收拾好才出门。   走在大道上,沈乔猛地往前一跳说:“好久没有这种感觉。”   今年以前她是有很多时间,不过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也不能总一个人在外溜达,她很少四处跑,都是在知青点窝着。   总之出门的次数还是算屈指可数,更别提是连着两天。   郑重看她开心成这样子,心想明天该做点什么。   附近好像也没有多少去处,他想来想去一时没有头绪。   他道:“慢点跳。”   当心摔了。   沈乔跳着走也累得很,两步之后停下来。   也就是她最近勤于劳动,体力有所好转,要换原来这样就够呛。   她一停,郑重就跟着停,说:“歇一会?”   他们这是要先去公社搭车,路其实并不长。   沈乔觉得他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虚弱,说:“没事。”   郑重其实一直在看她的状态,到公社车站买完票说:“还得等一会。”   每天就两班车跑回来,错过就得等下午,最好还是站在这儿等。   沈乔本来是想靠墙站,眼睁睁看着个老大爷鼻涕擤往墙上擦。   吓得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说:“太可怕了。”   郑重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因为家家都不怎么讲究,他见得多,左右看着连能充当椅子的东西都没有,说:“要不靠着我?”   公社时不时有红袖章,沈乔摇摇头,看到有个牌子说:“那几个字念什么?”   路上就是这样,看到什么标语都问。   郑重走到这儿就没错过,比以往回答得更快说:“请勿随地吐痰。”   他一开始张嘴就犹豫,好像得瞅着媳妇脸色才好说下一个字似的。   沈乔又是好一通夸,不过倒是站得有些脚酸,时不时抻抻腿,看到车来才松口气。   从公社到县城的车向来颠簸,路况实在是不好,沈乔早饭吃得撑,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郑重适时给她拿话梅糖,那种酸甜的感觉好像能压下一切。   就这么晃着晃着,好赖到县城。   沈乔站在地上的时候原地跳两下,说:“奇怪,脚怎么飘飘的。”   好像刚刚一直在云端似的。   要是人再少一点,郑重能蹲下来给她捏捏,但现在的人实在太多,他只能说:“走两步就好。”   这也算是一种生活经验,沈乔点点头,心里已经在期待午饭。   两个人沿着主干道走,看到每家店的招牌郑重都念出来,然后停在百货商店前。   和供销社相比,这儿卖的不要票的东西显然更多,可供挑选的点心就有三四种,不过价格都不便宜。   这也是财政上缺钱时的常用手段,毕竟纯粮食做成的东西,哪怕再贵也总是有人愿意买。   像县城这样的地方,只要家里职工多一些,或许夫妻俩都有工作,偶尔几次总是舍得花的。   郑重也是愿意掏钱的,毕竟这种机会不是天天有。   现在天气渐渐冷起来,吃的也可以存放更久,多买一些没关系。   沈乔知道他是为自己,不过想到两个人都能吃也没阻止。   在她看来,郑重才是最应该吃得更好的那个人。   这才第一个柜台,就花出去好几块钱。   沈乔不禁咂舌,好在之后就没什么要买的东西。   毕竟他们还是刚结婚没多久,家里大多数物品都是充足的。   只有食物属于容易变质,时不时得添一些。   就这么转到吃午饭的点,沈乔率先领路到国营饭店。   吃过饭到废品站,这才是两个人今天的重头戏。   说是废品站,其实好多东西都挺好用的。   沈乔一进去就看中个瓶子,说:“可以用来放花。”   是昨天从山里带回来的桂花,还能养活好几天,要是有个更漂亮的瓶子就好了。   她拿起来看半天,确定上面连个字都没有才说:“买这个好吗?”   她的问句,在郑重这儿都是肯定回答。   两个人默契地翻翻捡捡,还真找出几样有用的东西。   当然,书才是今天的重点。   这可是个大工程,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哪些才算是有用,干脆把所有带数学、代数、物理等字眼的书都垒起来。   这种不挑选的方式也没挑出几本,毕竟往前几年也没有人在看书。   很多都是缺页漏页,要么被人随意涂画过。   沈乔从沪市来,那儿的运动搞得热火朝天,比本地人在小事上注意很多,因此每一页她都会仔细检查过,这才决定要不要买。   这样一来,可购买的书就更少了,只有七本被选中。   明明旧书们堆得跟坐小山似的,郑重看着都觉得应该多买一点,不然感觉跟白跑一趟差不多,他说:“再看看别的吧。”   除开跟学习有关的,消遣的书籍也有,像是沈乔喜欢看的连环画就有不少。   不过都是有破损的,很影响阅读体验,毕竟中间缺一点故事就接不上,但胜在便宜,一本算下来都才要一分钱,打发时间的话也很不错。   接下来的日子到春耕,悠闲的日子会比以往多。   沈乔想想还是决定买下来,寻思让郑重用来认字也好。   郑重是无所谓,倒是看中一本《农业百科》,虽然里面的字他认得不是很齐全,但觉得多少会有点用。   这本书也是最厚的一本,称起来要两毛钱。   废品站的大爷还给抹零,大概觉得是这些东西放着也是发霉浪费,毕竟有用的都叫人挑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派不上大用场的。   不过沈乔已经很满意,看着满满一筐的“战利品”,又在心里把出门前列的清单过一遍,才说:“可以回家了。”   郑重背上筐,感受着其中的分量,再侧过头看她一眼。   不知怎么微微笑,说:“嗯,回家。”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晚点见。 第51章 甘蔗   说是回家, 两个人还去了一趟收容所。   陈佩正在织手套,看见小两口多少讶异,不过说几句就催着他们赶紧去搭车。   末班车的时间挺固定的, 错过的话要么得十几里地的夜路, 要么得等明天才行。   沈乔心里有事, 没说什么连忙拽着郑重走,脚步有些匆匆, 到车站才算松口气。   郑重觉得她有点奇怪, 问道:“怎么了?”   沈乔悄声说:“我放了一点吃的。”   偷偷的, 生怕被发现还要再推来让去。   郑重颇有些恍然大悟, 心知自己很多方面是欠缺的。   不过没关系,现在有人能补上这个不足, 毕竟夫妻之间就是这样的。   乘着夕阳,两个人到家门口。   郑重进屋把东西都归置好, 沈乔把火点起来做晚饭,十一月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半。   沈乔花不少功夫终于搞懂怎么判定是什么三角形和四边形。   这对她来说是个挑战, 因为买回来的几本书恰好在这上头都语焉不详, 是她跑到知青点去问过才知道的。   大家其实都有些奇怪, 她怎么好端端的开始学习, 寻思是不是今年又有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   沈乔都不知道自己的微小举动有这么大的影响,连忙又跑去解释, 不过心里已经暗自决定, 以后能自学还是尽量自学,就是多花些时间而已, 又不急着做什么。   郑重的学习也在这一段时间有不小的进步, 具体表现为他已经能流利写出一百个字以内的“文章”——还是不用拼音的那种。   沈乔把最好的一篇贴在墙上, 和两口子的结婚照放在一起。   这种举动于郑重而言多少有些夸张,他自己都不觉得有写得那么好,但沈乔振振有词道:“这是现阶段最好的,我给你打了一百分,这就是奖状。”   既然是奖状,就得挂起来,不然约等于明珠蒙尘。   郑重的人生里,恐怕最被人珍惜的时间就是在这段感情里。   他渐渐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所做的一切也被人看在眼里。   夫妻的小日子过着,又迎来新的忙碌。   月底是队里收甘蔗的日子,算是过年前最后的上工。   沈乔全副武装地出门,生怕被甘蔗叶子划拉到,像她这样的谨慎,当然是不会受伤的。   倒是郑重右脸颊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隐约渗出一点血,又被批评好几句。   甘蔗田密密麻麻不透风,每个人都有自己干活的地方。   举目四望,只有小两口是凑在一块的,哪怕做点什么都不会有人注意。   沈乔大着胆子踮起脚尖,在他的伤口处亲一下说:“止血。”   这哪能算是血,郑重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连哪些旧日的伤口都变得叫人遗憾起来。   即使是他偶尔也会想着,两个人要是能早点在一起就好了,毕竟他曾经那样孤独的在只有自己的世界生活很久。   他道:“很有效。”   明明自己都看不到是哪里,沈乔皱鼻子说:“哄我吧你就。”   郑重都未必能觉得这是哄,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说想说的话。   但这样顺其自然更显得是真心,叫人愿意回报以同等的爱意。   他道:“是实话。”   起码他心中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因为她而烟消云散。   沈乔拍他一下说:“快去干活。”   这件事上,郑重都不用人指挥,他一个简直是顶俩,手起镰刀落就是一排甘蔗倒地。   沈乔慢吞吞把它们搬到田埂边,等着其他人统一运输到红糖坊。   夫妻俩也算是分工合理,当然绝大多数都是由郑重来完成的。   不过沈乔也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时间差不多就拍拍灰回家做饭。   她到家的路上顺便到自留地里摘菜,在井边洗过后带回去——因为在这儿洗可以省下水缸里的水,这样郑重也可以少挑一点。   做好饭,她又送到地里去。   割甘蔗其实不是那么赶时间的活计,不过大家为争取工分都愿意多做一点,毕竟农闲没有“收入”的状态总是叫人焦灼,眼下的温度又不是那么高,不会有中暑的顾虑。   郑重有人送饭到嘴边,已经是很满足。   他毫不在乎找了块空地坐下来,端起碗就吃。   沈乔还找了片叶子给自己垫一垫,这才开饭。   她做饭肯花心思,像两个人吃饭基本都是两菜一汤的水准。   郑重以前都是炒个大份的菜就好,吃东西更像是为保证自己能活下去,是结婚以后才对用餐这件事有期待。   尤其是身边总是有那个他最渴望的人,每一顿吃起来都像是满汉全席。   沈乔就觉得他这两天看自己的目光很奇怪,这会停下来说:“怎么了?”   郑重大概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想想说:“你在这儿很好。”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和莫名其妙,沈乔噗嗤笑出声说:“美人相伴、秀色可餐,当然好了。”   她对自己的长相可是很有信心。   郑重眼睛不自觉扫过她的嘴巴,她的脖子,然后慢慢往下移,只觉得每一处他确实都想咬一口。   不对,一口压根不够。   沈乔耳根莫名发烫,轻轻踹他一下说:“好好吃饭。”   郑重低低应一声接着扒拉自己的碗,过会说:“碗我晚上洗。”   空空叔说的,她应该少碰冰水。   其实这季节很好,才是刚入秋。   沈乔除开每个月那几天,也不会当自己太虚弱,毕竟本来她要做的事情就不多,要是都分到郑重头上就太过分。   不过郑重也有自己的坚持,看她不回答确认道:“我洗。”   洗洗洗,沈乔没好气戳他说:“就你能。”   到底还是听他的,寻思这人偶尔也容易在小事上闹脾气。   郑重的小别扭都是闷在心里,劈柴的声音会更大而已。   他不会说出自己的不高兴,都是沈乔自己慢慢学会观察的。   两个人在生活中逐渐培养出来对彼此的熟悉,这是仅仅靠感情没有办法做到的。   沈乔现在已经很会看他的小动作,吃完饭把空碗收好说:“休息一会吧。”   郑重靠在树干上,抬头能看见叶子缝隙里的那点天空。   沈乔就靠着他,眼皮自然地合拢。   听着匀称的呼吸声,郑重也不自觉犯困,感觉像是睡着又没睡着,过会像是惊醒一样猛然睁开眼。   他的动作有点大,沈乔都吓一跳。   她警惕地左右看,说:“什么什么?”   什么也没有,郑重拍拍她的头说:“没事。”   没事就是最好的,沈乔松口气站起来,喃喃自语道:“啊!精神满满地开工了。”   两只手握成拳,举得高高的,还顺便伸个懒腰。   郑重拉住她的衣服下摆,说:“好像有点短。”   就这么动一下,能看见腰身上细腻的肌肤。   沈乔赶紧收回手,疑惑道:“难道我又长高了?”   不应该啊,她今年都二十一了。   郑重没觉得她身高有什么变化,倒是脸颊多了点肉。   他忍不住伸手捏一下说:“有可能。”   沈乔每次站在他边上都得仰望,做点什么事都得踮脚,心里也很渴望着自己能再长高些。   她把这个当做真的,堪称是神采飞扬。   郑重长得高,所有从来没有这个烦恼。   他觉得女孩子这个身高已经很不错,即使是男人里他这样的其实也算是异类。   但他就是生来膀大腰圆,在大家都很困难的时期,也是生出来就七斤的大胖小子。   所以他的名字是里有个重,意思就是指体重。   这段故事,连沈乔都是第一次知道。   她道:“按这个思路,我应该叫沈轻。”   听上去有几分好笑,郑重忍不住嘴角上扬说:“轻重是一对。”   他最近在学反义词,学得还不错。   沈乔赞同道:“所以咱们是天生一对。”   总之是绝世良缘,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   郑重心中默念“天生一对”四个字,说:“很有道理。”   他以甜言蜜语为动力,在下午迸发出新的活力,简直跟机器差不多,叫人叹为观止。   沈乔都觉得没有自己发挥的余地,下工后两个人甩甩手回家。   夜里仍旧有不少事情,郑重睡之前才有时间复习功课,沈乔也拿着书念念有词,看一行就停下来思考一会。   夫妻俩各占着八仙桌的一个角,共享着盈盈烛光。   看着看着,郑重的心思转到身侧的人上头。   她的侧脸白玉无瑕,叫人忍不住想触碰。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出去,掌心的温度烫得很。   沈乔下意识摸他的额头说:“是发烧吗?”   话音刚落,眉头微蹙,显然有几分隐忧。   郑重非要说不舒服的地方的话,也不是在额头。   在这个消耗体力后的夜晚,他那些念头仍然蠢蠢欲动,几乎是到招架不住的程度,勉强摇摇头。   偏偏沈乔不知道,凑得更近确认说:“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对。”   明明是同样的肥皂,在她身上遗留的却是更诱人的香味。   郑重伸手把她揽在怀里说:“抱一下就好。”   这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沈乔仍旧不放心,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毛病,只能亲一口说:“这样好得更快。”   那仅存的一点理智崩塌,郑重道:“还有个方法。”   什么方法?   沈乔茫然眨着眼看他,双瞳映出人的一切欲望。   郑重打横把她抱起来,吹灭蜡烛说:“屋里说。”   距离新婚之夜几乎是两个月,沈乔的记忆在此刻慢慢复苏。   她不好意思地抓着男人领口的衣服,埋头不说话。   郑重的一切被点燃,在这个夜里终于得以亮起一丝火苗。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52章 集体副业   第二天, 沈乔睡得很晚才起。   她中途其实醒过一次,不过眼皮颤颤不想睁开,只掀开条缝看一眼。   房间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从屋顶一块玻璃瓦透出来的一线光, 那点亮度只能勉强看清人的轮廓。   眼前人的双眼紧闭, 睡得有几分乖巧的样子。   她也没精力想太多,挪动了下位置就接着睡。   郑重睡眠浅, 隐约察觉到她的动静, 下意识把人更往自己怀里带, 既贪恋着她的依赖, 又觉得自己该起了。   毕竟长久以来的生活,已经让他有十分固定的作息时间。   他小心翼翼地抽着自己的手臂, 看媳妇明显是困得什么都顾不上的样子,表情不由得有些懊恼。   还是得忍啊。   他叹口气慢慢起身, 连开柜子拿衣服的动作都很轻,蹑手蹑脚到院子里才敢大口喘气。   他先是到厨房生火烧水, 然后才是去洗漱。   等把暖水壶灌满, 他才淘米做早饭。   家里的事情都做完, 他透过门缝看, 床上的人还睡得很安稳。   他想想还是没叫人起来吃早饭,戴上手套出门去。   收甘蔗以后就是熬红糖的时候,队里壮劳力们都要上工。   这算是一年到头最大的集体副业, 财政上的大部分钱也都是从这来。   作坊里热得很, 穿着的毛衣都得脱下来,要搁以前, 这几步路郑重是索性不穿。   不过心知要是穿单衣出来, 中午肯定得挨骂, 于是他只能爱惜地把自己的新毛衣叠好放在一边。   熬红糖的工序有好几道,郑重负责推着巨大的石碾来来回回地从甘蔗身上压过,直到一点点汁水都出不来。   这是最费力气的事情,加上熬糖的大锅就在不远处,里头是堪称热火朝天。   轻省一点的活计就是给甘蔗削皮,但那也都得是手脚快的妇女才能胜任,沈乔压根没进入到集体副业队里,因此得以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   天色大亮,叫人为自己的赖床而羞愧。   她表情困倦,不停地打着哈欠,穿衣服的时候不经意看到身上的红点,慌得赶紧一件套一件。   她向来比别人更怕冷,到这个季节最少都得穿三件。   一件是贴身的棉衣,一件毛衣,早晚再加个薄外套。   今天觉得这样盖着,好像能把那些叫人害羞的痕迹都挡住。   她洗过脸都觉得自己仍旧是脸颊红红,把郑重在灶上给她留的早饭吃掉后出门。   大队还有几项小副业,每年到这个月开始队员们就能去鱼塘买鱼。   等过年的时候全捞起来卖到城里去,开春后再下小鱼苗。   她跟看池塘的大叔打过招呼,见他随手捞起一尾草鱼,说:“就它了。”   大叔用草绳穿过鱼嘴巴,收钱后递给她。   沈乔怕活鱼,尾巴要是一动一动的能给她吓死,因此都是叫大叔帮忙一棍子敲晕才回去。   她到家刮鱼鳞、掏内脏,把鱼洗干净后剁成块红烧。   午饭比较丰盛,是三菜一汤。   她提到作坊门口,探头把郑重叫出来。   这是赶时间的事情,一样没有午休时间。   郑重三两口扒拉完,不忘问说:“还累不累?”   沈乔羞于听这个,在他手上用力拧一下说:“不许问。”   这个样子看起来还是挺有活力的,郑重放心道:“下午再睡会。”   沈乔摇摇头说:“不用。”   又说:“我要去打棉被。”   两个人现在盖着的是结婚新买的,不过还缺一床铺在下面的厚被子。   她早早想好要把旧棉被拿去再打一遍,不过得等季节到才有人干这活,眼下就是适合的好时候。   郑重道:“我回头拿去吧。”   这天气也不算是特别冷,不用着急。   沈乔瞪他说:“我跟丽云她们一起去。”   郑重登时不敢反驳,点头说:“那你小心点。”   其实一床棉被压根不是很重,起码沈乔是这么觉得。   她团吧团吧塞进箩筐里,背起来觉得一点都不费劲。   李丽云已经在路口等着她,见人来说:“可以出发了。”   这一趟不仅有她们俩,还有张翠婷,三人虽然都是老交情,不过分出亲疏来。   张翠婷寻思才有几天没见过沈乔,怎么觉得有点变化,说:“你好像胖了一点。”   胖是福气,谁家要是能有个胖娃娃更是大家都羡慕的事情。   沈乔不自觉掐着自己的脸,想想说:“好像有。”   李丽云跟她往来频繁,反倒没什么感觉,这会上下看着说:“还真有。”   尤其是一张小脸,堪称是容光焕发,气色好不少。   沈乔觉得跟吃药也有关系,起码她最近的胃口好不少。   不过她没说太多细节,只道:“不上工的时候都会好很多。”   这倒是真的,农闲嘛,于大家而言都有一种忐忑的轻松。   毕竟不用干活是真的好,可坐着不挣工分又叫人隐隐不安。   李丽云长舒口气说:“每年也就这几天松快日子。”   从下乡以来就是这样,大家渐渐也习惯了。   沈乔是来得最久的,知道大家每到这个时候就开始想家,毕竟眼看着就是过年,而回家探亲的名额又有限,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   像她这样劳动上没有出彩的地方的人,年初那会还是大队长看在她这么多年没回过家给破的例。   不过今年倒是方便很多,只要能开到介绍信她就能夫妻俩一起回沪市过年。   可惜她心知自己到门口说不定都会被赶走,更何况还带着一个郑重,两个人一起丢脸她可做不到。   这么想着,三个人其实很有默契避开“家”这个话题,对大多数知青们来说,这都是一个不太愿意提及的事情。   她们只说着些闲话,晃晃悠悠到隔壁大队。   每个大队的副业不一样,洪山大队每年就有人专门打棉被。   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来,送过来还得好几天才能再来拿。   为了不混乱,每床被子上都会缝上块布做标记。   到时候再凭着相同的布来领,领的时候给钱就行。   沈乔她们排着队把自己的棉被交上去,这才说说笑笑各回各家。   才是下午四点,太阳已经不见踪影,不过四周还是亮堂堂。   家里一切跟出门的时候没两样,只有两头猪在“哼哼”地抗议着。   一年到头跟宝贝似的养着,可不能在快出栏的时候掉膘。   沈乔给它们的食槽倒得满满的,有些心满意足地拍着手。   不过她好像抬手就能闻见那股子臭味,赶紧皱着鼻子往外撤。   最近干这活少,人就是由奢入俭难,沈乔觉得臭味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起来,在院子里深吸好几口气才能缓过来。   和猪相比,鸡鸭显然干净很多。   沈乔把烂菜叶子剁碎,加上一把米糠,给它们喂上后手指一点一点的,喃喃自语道:“先杀谁呢?”   内容听上去多少有些恐怖,却叫她不自觉咽口水,不过她跟这些鸡鸭不太熟,也看不出谁下蛋比较少,只能耸耸肩说:“再给你们活几天。”   听上去她像是什么坏人,一天天的就惦记着打打杀杀。   等这些杂事做完,她才开始准备晚饭。   和午饭比起来,这一餐比较简单。   沈乔敲三个蛋下去蒸,出锅后淋上一点点自己调的酱汁,又做了个豆腐汤,最后炒个青菜。   两菜一汤刚上桌,郑重就从外面进来。   他浑身带着柴火味,好像是被烤过的那颗红薯。   沈乔鼻子动动,往还没熄灭的灶膛里丢了两个地瓜,寻思晚上读完书可以吃。   她道:“洗手吃饭。”   郑重还顺手洗把脸,水珠从他的额头滑落。   沈乔就着未干的水渍,在他脸颊上用力揉搓说:“没洗干净。”   郑重任由她拇指在自己脸上动作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后脖颈处挠一下。   他道:“不小心的。”   论起来,他已经是很爱卫生的人。   队里很多人至今仍然没有刷牙的习惯,洗头洗澡也只是用水冲。   人家讲“仓廪实而知礼节”,工业品在凭票的年代,对多数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   沈乔手指微屈,在他鼻梁上划一下说:“我上育红班的时候,会被老师这样罚。”   每天在教室门口都要检查卫生后才能进去。   郑重听她提过几次“育红班”的事情,毕竟那是她童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会道:“那会挨打吗?”   他也是上过一点小学,学生们挨打挨骂是常事。   细细的竹竿抽来抽去,抽得人手臂都肿起来的时候也有。   但想想沈乔要挨过打,他一颗心就拧在一块。   沈乔调皮吐舌头说:“老师不敢。”   不是她家财大势大,是小脸蜡白得人家都不敢碰,生怕她出个好歹。   即使是时隔多年,郑重也放下心来。   他道:“那就好。”   沈乔笑意盈盈,给他展示自己两颊的肉说:“丽云跟翠婷都说我胖了。”   郑重天天看看,没什么大感觉。   这会惊喜道:“真的?”   沈乔知道他很在意这个,用力点点头,夸张说:“我觉得我脸上的肉都在颤。”   郑重很难附和这句,脸上不由得透露出两分为难来。   他半响还是说:“过一个多月就杀猪。”   杀猪就有猪肉吃,真是光想象就叫人咽口水。   沈乔想想说:“先杀只鸡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郑重吃过饭就撸起袖子要逮一只。   他打着手电筒进鸡窝,选出最近下蛋最不努力的,母鸡可能也觉得自己大祸临头,跳来跳去做最后的抗争,整个院子一时喧嚣。   真热闹啊这日子过的。   沈乔在心里感叹着,嘴角微微上扬。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53章 腊月   眨眼是腊月, 大队里年味渐浓,家家都忙着杀猪、置办东西。   这天轮到知青点杀猪,沈乔特意早早去帮忙, 毕竟里头还有属于她的一块肉。   当时她搬出来的时候, 虽然交割得很清楚, 但仔细算就知道还是她吃亏。   所以大家早就说好,她仍旧有一斤肉可以拿。   天还不大亮, 隔老远就听得到热热闹闹的声音。   沈乔夫妻俩脚跟脚走着, 到地方停下来。   正是放血的时候, 沈乔别过头不敢看。   郑重帮她捂着眼睛说:“等下就有肉吃。”   有得吃, 的确能让人鼓起所有勇气。   沈乔深吸口气说:“养猪千日,吃猪一时。”   知青点虽然养着两头猪, 但都是要卖给公家的,只有每只超过一百斤的部分才能自己留下来。   可人都吃不上什么好的, 猪更是别提,很多人家能超过十斤就很不错。   沈乔早好几天就惦记着自家棚里那两只, 跟郑重嘀咕过好几次到底会有多重。   毕竟郑重喂猪下大工夫, 偶尔还给扔两个红薯, 因此养得健壮。   要按照去年来算, 少说能有个二十斤的肉吃,不过放肯定是放不了多久的,只能腌起来或者灌香肠。   沈乔想起来就流口水, 但比起来她还是更爱吃新鲜的。   李丽云给她切的是一块半肥瘦的, 知道她更爱吃这种。   沈乔提着肉往家里走,琢磨着是分两天吃还是一天。   这几天家家都在宰猪, 肉比以往好买。   或者说, 一年到头队里人能吃上肉的也就这个时候。   郑重觉得沈乔这阵子好不容易长点肉, 做主说:“明天再买。”   主意是很馋人,但沈乔一时半会没法下定决心,她把家里所有钱在心里又过一遍,最终还是点头说:“行。”   毕竟郑重平常出的都是力气活,再吃好一点也不过分。   两个人都是抱着希望对方能多吃几口的念头,到家各自干活。   说是农闲,其实自家的事情就一箩筐。   郑重先把水缸挑满,又去队部排队等磨面粉。   沈乔等着他的功夫,把肉剁碎,案板上划痕一道又一道,砰砰砰得像是有人在拆房子。   郑重去而又返,看她还在跟肉较劲,忍不住说:“我来吧。”   沈乔剁得手酸,让出位置说:“怎么这么快。”   队里就一个石磨,有时候光排队就不知道要多少时间。   郑重道:“今天没人。”   那他运气真是不错,沈乔手在围裙上擦擦,搬过小凳子摘白菜叶子。   她道:“今天吃饺子,等我们杀猪再吃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美得很。   本地人其实不吃饺子,年头年尾都没有这个习惯。   郑重仔细想想,自己都好像是头一回吃,说:“可以。”   沈乔包饺子的手艺还是在知青点练出来的,她把馅拌好,擀出细细的皮来说:“看我的。”   也没见怎么动,一个皮薄馅多的大饺子就搁在竹筛上。   郑重好奇地想试试,半天勉强捏出来一个,看样子就知道下水就会散架。   不过沈乔还是很珍惜他的劳动成果,说:“待会你的上锅蒸。”   她小时候学包饺子,她妈就是这么说的。   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沈乔最近想起父母的次数也变多。   可惜她结婚这件事给了家里很大的冲击,按她弟沈梁的说法就是“本来有所松动的情绪再次紧绷起来”。   当然,沈乔觉得这是美化过的说法。   她妈其实讲话向来不大好听,尤其是对着自家人。   这世上的恨和爱,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沈乔在心里叹口气,不过手上不停。   郑重好像只对她的情绪敏锐,说:“怎么了?”   沈乔微微摆头说:“没事。”   又转移话题道:“在想什么时候去公社买东西。”   过年不是光杀猪就行的,尤其是腊月里天天有大集。   对于私下交易的管制在这一段时间也会松弛,连红袖章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去年十月数字帮粉碎以后,很多事情都在悄然无声的发生着改变。   当然,于大队人来说暂时不明显,毕竟一切政策到这儿都需要时间。   郑重这几天是间歇性干活,大队总有几件事是用得上壮劳力们的。   他想想建议道:“后天?”   沈乔不太爱出门,除开跟知青点的人来往,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看书,其实已经憋好一阵。   她觉得当然是越早越好,爽快点头。   夫妻俩说着话,把饺子下锅。   第一锅出来,沈乔道:“一碗送到五叔公家,一碗送到大队长家。”   郑重提着篮子出去,过会回来的时候说:“要给回礼,我没收。”   第二锅沈乔是掐着时间下,看他进来赶紧捞起来说:“过两天也会送。”   准备年货就是这样,东家送一点,西家送一点,不过大多数东西都还是得自己买。   腊月十三的早上,夫妻俩一大早到公社去。   往日里安静的街道两侧全是小摊小贩,吃的喝的不少。   沈乔难得吃到牛肉羹,一碗下肚后暖洋洋,脸上全是满足道:“过年真好。”   虽然离正日子还有很多天,却无处不在地洋溢着喜悦。   她手上是个空碗,拿着都快比她的脸还大。   郑重道:“再吃点?”   再吃其它的就吃不下了,沈乔看着旁边摊子的炸酥肉说:“换一家。”   郑重无条件满足她,两个人吃得快走不动道才去供销社。   每年这个时候,供销社的货总是会充足不少,不要票的东西也很多。   因此这恐怕是整个公社最拥挤的地方,人头攒动到忧心进不去。   好在沈乔有熟人,她仗着瘦一头扎进去,到柜台前跟白秀水打招呼。   白秀水是忙得团团转,不过还是抽空给她使眼色,两个人齐齐到后面仓库。   维系关系上,很多时候也是需要技巧的。   沈乔先是说:“你上回说要面粉,我给你带来了。”   职工们样样都好,就是口粮上实在紧张。   白秀水的笑容更添三分真诚,说:“你要罐头吗?”   水果罐头本地多,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但是肉罐头就不一样了,家家是抢着买。   沈乔都不知道多久没尝过味,点头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完成交换,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郑重只看着她人消失又出现,两手就满满都是东西,说:“放筐里吧。”   沈乔提着当然累得慌,给他说:“还有一趟。”   话音刚落,人又不知道钻哪里去。   郑重伸长脖子看,还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寻思连这一处都比人家的好看。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现在是对这句话深有体会。   诚然,沈乔也是个漂亮姑娘。   两口子往那一站,十个人九个看着不登对。   郑重长得是时下标准的审美,五官有棱有角,四肢孔武有力,连臂膀都是那样挺括,看着就是个硬汉。   但边上的沈乔,让他平添三分土匪气息,活像是硬抢个压寨夫人的样子。   不过铁汉也有柔情,他的表壳在看到沈乔的时候全部消融,道:“小心点。”   沈乔觉得这人多得她都快喘不上气,站定说:“大家平常都说没钱,过年的时候都有钱。”   哪怕是再不舍得的人家,也得从家底子里硬掏出一点。   郑重想起小时候,看她买了红纸,沉默几秒说:“要贴新的对联?”   他们结婚的时候就贴着一对,不过上头是贺词,想想现在要撕下来都叫人舍不得。   沈乔本来要点头,看他的表情说:“不能贴吗?”   心里琢磨着难道本地有新婚第一年不能贴的规矩吗?她没听说啊。   郑重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莫名,说:“可以。”   即使是有这样的规矩,也比不上她的想法来得重要。   沈乔觑着他的神色,说:“要听实话。”   实话啊。   郑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喜欢结婚那对。”   上头既有“永结同心”,也有“百年好合”,寓意不知道有多好。   沈乔心想,喜欢的话更应该好好收起来,不然风吹日晒迟早会破。   她道:“那小心一点撕下来放好吧。”   这是个好主意,保存着等老来在一起看也不错。   郑重点头应下,说:“回去吗?”   沈乔翻着筐检查,单子在心里过一遍说:“再买串糖葫芦就走。”   跟个孩子似的,郑重看她吃得嘴都鼓起来,心里觉得有几分好笑。   不过这才是即将过年的开始,接下来的每一天,夫妻俩的嘴巴都没停下来过。   沈乔下乡以来头回这么认真筹备过年,恨不得样样都摆在家里。   为保证年夜饭的完美,还提前练习做红烧狮子头。   这菜她也是第一次做,等郑重剁好肉,她把肉沫分成六小份,决定试试哪种调料的比例是最合适的。   郑重是觉得只要是肉就没有不好吃的,更何况是她亲手做的,说:“都可以的。”   怎么能都可以呢,沈乔严肃道:“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   她希望事事都完美。   郑重其实对吃什么不太在意,说:“有你就好。”   哪怕是糠咽菜,哦,是哪怕他自己吃糠咽菜,沈乔吃大鱼大肉都行。   沈乔是腾不出手来,不然很想捏捏他的脸。   不过她其它地方还是挺有空的,亲昵在他脸上啄一口说:“两个人更要好好过。”   这倒也是,郑重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其实都在回避这个时间点,他努力把过节当成最普通的日子,却抵不过别人家的热闹,尤其是举目四望只有自己的时候。   他道:“嗯,要好好过。”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54章 过年   大年三十是个阴天, 空气里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沈乔推开门看不免有些失落,想着叹口气又憋回去,寻思本来该是个好日子, 怎么偏偏天公不作美呢。   郑重看她的样子说:“待会说不定会出太阳。”   沈乔也只能这么想着, 重新绽放起笑容说:“没事, 不影响我们的好心情。”   她今天的兴奋可不止是一点点,除非是天崩地裂才会消散。   早上第一顿, 就是熬了一夜的鸡汤煮的米线。   鸡肉和骨头一碰就散, 整锅看上去其实卖相不佳, 不过味道是极好的。   郑重一连吃三碗, 这才搁下筷子说:“我去挑水。”   老话有云,年三十, 样样足。   有的人家为制造丰衣足食的假象,甚至会借东西来家里摆着, 在这一天,不能说的词就是“没有”, 因此水缸满满、柴火高高是基本, 即便是在只空了十分之一的情况下, 也得及时添上。   沈乔道:“一起, 我去摘菜。”   夫妻俩一块出门,其实同行不了几步路就得分开。   沈乔提着个小篮子,到自留地把最嫩的青菜连根拔起, 还带了几根葱和辣椒, 这才原路返回。   两个人脚跟脚地进门,沈乔道:“你中午有什么想吃的吗?”   郑重不挑食, 说:“你看着来。”   不过心里觉得她应该早就计划好。   沈乔确实已经想好, 说:“那你等着吃吧。”   她撸起袖子, 进厨房就是丁零当啷响。   郑重探头看一眼,说:“要帮忙吗?”   沈乔胸有成竹道:“你洗个菜就好。”   郑重抱着竹簸箕出去,边洗边把菜叶子摘下来。   他把不好看的部分放在另一边,准备待会喂鸡鸭。   赶在年前,家里两头猪卖了以后,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少很多。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六十块钱和二十几斤肉,其中肉一半灌香肠一半风干,在天气大热前能保证有肉吃。   沈乔在厨房里忙着做蛋饺,隐约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在家的样子。   当时她还在灶台前等着出一个吃一个,一眨眼就到自己当家作主的时候。   时间挺快的,她不由自主又想起沪市的一切,然后甩甩头惨叫一声。   郑重还以为她是怎么了,火急火燎跑进来。   沈乔因为走神,蛋皮都烧糊了,脸上就写着懊恼两个字。   她道:“又失败一个。”   郑重一颗心放下来,有几分无奈道:“吓死我了。”   沈乔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太大惊小怪,吐吐舌头说:“不好意思啊。”   郑重不需要她把抱歉,只要人好好的就行,他甩甩手说:“我吃掉就没了。”   没有成品,就不能算失败。   沈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扑哧笑出声说:“行,那你消灭证据吧。”   郑重吃着是有股味,不过还是点头说:“很好吃。”   沈乔故意说:“这个就很好吃,我倒要看看你待会怎么往下夸。”   郑重一时词穷,缩缩脖子索性往外走。   沈乔看着他的背影笑,透过窗户看说:“出太阳了。”   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征兆,此时此刻非常好。   郑重也觉得今天的阳光很善解人意,晒得人正正好。   夫妻俩吃过午饭各搬着一把椅子在院里头嗑瓜子,半导体咿咿呀呀唱着样板戏。   黑尾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门,嘴里喊着说:“沈姨姨,沈姨姨。”   光听声就知道是谁,正中拉开门说:“吃饭了吗?”   黑尾眼看又要长大一岁,个头却没怎么长,不过眼睛滴溜溜转,透着几分机灵劲,道:“吃了。”   又展示自己手上的碗,说:“我妈做了糕。”   要换以前的规矩,家家都要做甜糕拜祖宗的,不过现在连宗祠都拆干净,谁还顾得上这些,也只有上年纪的妇女会这一手,起码沈乔是还不会的。   她惊喜道:“你妈可真客气。”   黑尾也听不懂大人话,执行倒是挺透彻的,说:“我妈说给你们吃。”   沈乔也不跟个孩子推,给他口袋里放把糖说:“玩去吧。”   黑尾乐颠颠回家,给妈妈看自己“收获”。   刘巧妹前后半生,几乎都寄托在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疼惜地摸摸他的头说:“那你有说谢谢吗?”   黑尾点点头,又急着去跟小伙伴们扔鞭炮,一溜烟跑没影。   对孩子们来说,过年是最快乐的时候。   沈乔都听见他们绕着自家院墙转来转去跑,好像都不知道累这个字要怎么写。   她不由自主嘴角上扬,手搁在自己的肚子上。   按照前几天去复诊时空空叔的说法,生孩子这件事是不急于一时的,长辈虽然说得像不是件大事,但对多数人来讲恐怕是个打击。   沈乔看得出来,郑重心里是渴望有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家更热闹一些,只是嘴上不提而已。   她自己也期待过,尤其是最近有不少风言风语。   对大多数人来说,结婚要是三个月以内没动静,妇女们的眼睛就会一个劲盯着肚子瞧。   大家本来就觉得沈乔看着不好生养的样子,现在几乎是笃定。   毕竟鼻子灵的人从门口路过都能闻见药味,寻思世上果然是没有样样好。   沈乔其实是不介意这些的,她前几年没学会别的,脸皮倒是厚不少。   但从世情上出发,她多少有点担心,毕竟于男人而言传宗接代是大事。   想起来,好像在这个日子里平添三分愁绪。   郑重注意到她眉头微蹙,说:“怎么了?”   沈乔自己也不大想提起来,觉得这样就能当没有这回事。   她秀气地摇摇头,表示没有。   郑重想起来她最常说的那句话,道:“要诚实。”   他也想知道她最真实的想法。   沈乔一时尴尬,肩膀往下耷拉说:“你会很想要个孩子吗?”   她心里其实知道郑重的回答,可越是这样越要问,好像能减轻自己的不安。   果然,郑重握住她的手说:“不急的。”   又道:“养好身体要紧。”   哪怕不是因为孩子,她也需要让自己健健康康的才行。   沈乔嗯一声,表情却不见喜悦,只有一种勉强想让人放松的笑容。   郑重其实在结婚之前就设想过一切,当时空空叔也劝他要慎重,儿女上不是小事。   当时他在长辈面前掷地有声的那句,现在也可以再说出来,道:“我只想和你一起。”   生儿育女都是最次要的事情,要紧的是和她共度人生。   沈乔一时失神,怔愣看着他说:“如果永远没有孩子呢?”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郑重毫不犹豫道:“你不嫌我闷就行。”   他到这个年纪几乎是已经定型,想变得活泼开朗的话希望不大,两个人的性子又有些不相似,他就未免显得几分沉默。   沈乔轻轻地在他脸上戳一下说:“我很喜欢。”   哪怕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幻想过的人跟他其实全然不相似,今时今日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个人。   郑重揪住她乱动的小手,忍不住在圆润的指尖上亲一口说:“我也是。”   两个人就着鞭炮互诉衷情,外头的吵闹好像都跟他们无关。   沈乔晃着椅子,看时间差不多说:“做晚饭吧。”   郑重跟在她身后搭把手,忽然觉得这份热闹已经很好。   他心灵上得到那种玄之又玄的满足,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   一种温馨的气氛在厨房里蔓延开来,奠定这一天的基调,或者说是整个正月的。   郑重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年,好像回到小时候一样,领着沈乔到处玩,一直到正月初九。   初九在本地是个大日子,换以前的话庆祝活动会很多,但现在也就是放两场露天电影,地点就在隔壁大队的戏台上。   家家都是吃过午饭带着长条凳出门,很多孩子甚至是早上就开始占位置,看样子别提多积极。   沈乔他们去得晚,只能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不过伸长脖子还是能看到的。   放映员正在调试装备,好多孩子围着他一个劲绕圈子。   同样被孩子们团团包围的还有爆米花的摊子,几乎是每一次开炉都能引起他们的大呼小叫。   沈乔闻见味,撒娇地勾勾郑重的小拇指,他就很知情知趣站起来,还顺便带回来一串糖葫芦。   嘴馋的大人不是没有,不过大家多半会忍着,觉得都这个年纪还买东西吃有些说不过去。   但他们俩都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沈乔其实能注意到有人正在悄悄打量他们两口子,不过人家越是这样她吃得更做作,生怕人家看不出她的幸福似的。   郑重倒是只盯着幕布看,说:“不知道今天放什么。”   他们昨天才去公社看过电影,希望不要重复才好。   沈乔也拿不准,举起自己两只手说:“我最少看过十次《王老虎抢亲》。”   连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剧情都一清二楚。   郑重以前其实也很少来看露天电影,他不太喜欢往人堆里扎,总觉得连扫过的目光都像是在讨论着发生过在他身上的事。   他不喜欢那种瞩目,叫他觉得坏事好像从没有离他而去过。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因为有更好的人生在环绕着。   他道:“希望不是第十一次。”   这点微小的愿望得到成全,今天放映第一部 居然是新片子,叫《长空雄鹰》。   沈乔第一次看,看得越发入迷,连爆米花都忘记吃,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因为剧情的变化而生动。   郑重也不遑多让。   他们这代人的娱乐太少,露天电影几乎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放映员下乡一趟不容易,不管到哪都是从白天放到黑夜。   一直到深夜,电影才散场。   夜里胡咕隆咚的没有灯,郑重一手凳子一手牵着人,夫妻俩借着沈乔手里的灯光慢慢走。   这回路上也不光他们,还有不少人,左右都是认识的乡亲们。   其中一位正好是郑重的亲姑姑,过来搭话说:“你们也去看电影啊。”   沈乔结婚前都已经尽量努力把这些亲戚关系弄清楚,这会客气道:“是啊,您也去看?”   伸手不打笑脸人,非要说的话大家也没什么大过节,只是不来往而已。   郑姑姑手里头牵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说:“是啊,牛牛快叫叔叔和婶婶。”   夜色不分明,沈乔眼瞅着是个光头孩子,从口袋里掏出颗糖说:“给孩子甜甜嘴。”   她本来是带着不少的,可惜都给吃完了。   郑姑姑心里撇撇嘴,寻思这都好意思给,道:“他这还是第一次见你们呢。”   沈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觉得这位长辈在“第一次”三个字上咬重音,下意识道:“我之前见过的。”   毕竟一个大队住着,见面都是三分熟人。   郑姑姑越发觉得他们不懂礼数,表情未免不好看,但她把话都说到这步,颇有些意兴阑珊说:“下次家里坐啊。”   以前也不见来往,沈乔看他们祖孙走远,有些奇怪耸耸肩道:“怎么好端端来搭话。”   倒是郑重是土生土长的大队人,说:“她想要红包。”   什么红包呢?按照规矩来说,新人进门的头一年总要给小辈们过年的。   沈乔哪里知道这些,呸一声说:“不要脸。”   郑重其实一开始就反应过来,说:“她爱占小便宜。”   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只是不好意思说得直接而已。   沈乔撇撇嘴说:“嘴巴还大。”   她绝对相信,明天就有很多人传她连小辈的红包都舍不得给。   因为是自家亲戚,郑重或多或少还是觉得给她添麻烦了,说:“我道歉。”   可结婚本来就是把两家人牵扯在一起,沈乔给他一肘子说:“不许替她,我们才是一家的。”   郑重本意也不是替人道歉,是为由自己而来的困扰愧疚。   他前十年偶尔闪过的念头再次出现,觉得要是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但这并不是件容易事,现在户口管得很严,即使要搬到隔壁大队都是个难题。   不同姓氏的人之间像是有条线,搬走未必会让生活更好,因此他仍旧选择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或者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叹息,说:“以后这种事还会有。”   沈乔早有预料说:“没关系的,在哪都是一样。”   如果是在沪市,她恐怕也没多少清静,只会比现在更烦闷,因为那些是她血脉相连的人,一点点举动就能挑起她更大的痛苦。   她小声说:“只要你跟我一条心就行。”   那样即使是再多的讨人厌的事情,都有可以不放在心上的勇气。   郑重忙不迭点头说:“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上见。   附赠一则不知道算不算笑话的日常:   跟朋友讨论要去洛阳玩的事情,本来要打字【可以坐飞机到郑州】结果下意识打成【可以坐飞机到郑重】。 第55章 时间大法好   今年的过年比较晚, 还没到正月十五就已经是新历的三月份。   按照往年的习惯,队里组织人开始翻地备肥。   沈乔早晚扛着锄头去上工,觉得人果然是适应很快的生物, 起码她比起去年这个时间对着水泡哭哭啼啼的样子, 已经大有进展。   当然, 这一切跟她心态上的转变也有关系。   她刚开始干活的时候,把自己放在被全世界抛弃的位置, 做任何事都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有一种向命运低头的愤愤。   然而今时今日的境况都是她自己选的, 叫人没有什么不服气的地方。   春耕夏耘, 时间就是这么缓缓流逝,一眨眼来到七七年的八月底。   那是个没有什么特殊的日子, 沈乔提前下工回家做饭,在门口正撞见邮递员。   邮递员看见是她, 说:“正好,有你的信。”   他敲几下门没人应, 正好要拿到大队部去。   沈乔擦擦手接下, 看到发信人的名字一点也不意外。   她跟陈欣是从育红班就认识的朋友, 哪怕这些年分处两地也很常来往。   她也没急着拆, 先生火把米饭蒸上,这才坐下来打算看。   借着灶膛的光,她反复看好几遍, 都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 手却忍不住抖起来。   大概是写得匆忙,陈欣没来得及赘述太多,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可一石击起千重浪, 六个字就已经有叫人天翻地覆的力量。   沈乔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反应, 把纸搁在一旁开始发呆,直到闻到糊味才回过神。   糊掉的饭,也是饭,她心不在焉地炒菜出锅,像是有条线吊着她在动。   郑重进门的时候已经是能摆好饭的样子,他也没对部分焦黑的米饭提出什么疑问,但是菜刚入口,他忍不住道:“甜的?”   沈乔仍旧有些失神的样子,啊一声夹一筷子青菜说:“我不小心放的糖。”   郑重看出她的不对劲,说:“不舒服吗?”   又掰着手指算,觉得她月事来的日子也对不上。   沈乔咬着嘴唇,半响还是给他看,说:“陈欣写给我的信。”   郑重还以为是什么坏消息,看完也是一愣,薄薄的纸顺着他的手滑落,其上的字显眼。   【马上复习高考】   夫妻俩面面相觑,显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沈乔默默地咀嚼着,也忘记自己炒的是一盆甜青菜。   郑重莫名叹口气说:“我下午去给你请假。”   沈乔没料到他说的会是这个,下意识道:“为什么请假?”   郑重的精气神慢慢回笼,理所当然道:“复习。”   什么就复习了。   沈乔不知为何地撒气说:“都不知道真的假的,复习什么!”   郑重寻思这也有道理,说:“那再打听打听?”   沈乔心里知道多半是真的,毕竟陈欣家里关系大,也不会拿捕风捉影的事情来愚弄她。   只是她第一时间对复习这件事顾虑重重,虽说也有考不上的几率,但凡事不能到那时再来思考。   她道:“应该是真的。”   郑重像是被人抽掉灵魂,木木说:“真的就好。”   说真的,这明明该是个好消息,却好像叫人没法第一时间喜悦起来。   沈乔猛地闭上眼又睁开,说:“如果我考上了呢?”   考上她就能回城,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人和人的距离只会越拉越大,以后会怎么样还不知道。   郑重把自己那点自私的念头藏起来,说:“那很好啊。”   沈乔在他手臂上拍一下道:“说实话。”   郑重犹豫片刻说:“我舍不得你。”   沈乔张开双臂说:“抱我。”   撒起娇跟个孩子似的,郑重伸手让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两个人这会是面对面,彼此最微小的表情变化都能让人看清楚。   沈乔直视他的眼睛说:“这不是小事。”   他们人生的走向搞不好因为这个决定天翻地覆。   郑重与其说想得少,倒不如说首选是对她最有利的方向。   他道:“你只管去考。”   沈乔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说:“要是考上以后呢?”   郑重手在她的腰上锁紧,道:“也不分开好吗?”   沈乔忽然在他脖子上咬一口,说:“绝对不分开。”   心里有块大石头轰然落地,名为理智的东西又被找回。   她井井有条道:“我先复习,一切都要以考上为前提。”   说得再多,都像是杞人忧天。   郑重寻思也是,手愈发不肯放开说:“乔乔。”   其中的依恋之意可见。   沈乔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迫使两个人的视线平齐道:“我们讲好的,即使中间有一点困难,也要永远在一起。”   郑重心想,哪怕是天大的困难,他也要想方设法跨过去,只要有沈乔愿意向他伸出的手就可以。   他点头说:“吃饭吧。”   沈乔豁然松口气,不过眉头皱成一团说:“甜兮兮的,好奇怪。”   郑重也是头一回吃甜青菜,觉得味道确实不佳,说:“再炒一个,这个我来吃。”   反正她的那几口也就是小鸡啄米,吃下去也无妨。   沈乔平常给他准备的已经是能吃饱的分量,寻思吃撑也不是件好事,毕竟待会就要上工。   她道:“有油有糖,挺好的。”   刚刚那种忧心忡忡的状态,已经在几句话里烟消云散。   郑重看她的表情可不像是好,有几分无奈道:“要不涮水吃?”   那加下去的调料可不就全浪费了,他们这代人是恨不得连锅灰都刮下来吃。   沈乔摇摇头说:“不用。”   郑重没办法,把话题转到复习上说:“幸好家里就有书。”   全套的高中教材,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沈乔想起这个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不过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考。”   只有这么一句话,估计下一封已经在路上。   郑重对这些毫无头绪,说:“应该很快。”   毕竟信上写的是“马上”,看上去就是刻不容缓。   沈乔陡然升起一种急迫感,吃过午饭就去把书翻出来。   她最近本来就在学习高中数学的部分,进展还算不错,这会看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郑重看她坐在桌前,把家务都干好去上工,到地里跟记分员说:“沈乔最近都不来。”   队里其实不允许人请长假的,毕竟生产才是第一要紧事,像郑重这样的壮劳力是得天天不落出工,尤其是现在正是农忙的时间,所以两个人都没考虑过他复习的可能性,毕竟根本抽不出时间。   也只有沈乔这样出了名的身体弱,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就是记分员听完了然道:“行,不来。”   表情看着有点奇怪。   不过郑重也没多说什么,是隔几天冲婶来打听沈乔是不是这一胎不好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但他觉得这说出去像是个诅咒,还是得澄清一下,索性道:“空空叔说她得养好身体才能怀。”   子嗣在大队是大事,结婚快一年没怀孕的人家恐怕也就这么一户,长辈们可是都盯着看的。   冲婶虽然心里替他们遗憾,也只是点头说:“那是该养养。”   又说:“我看小沈现在健壮很多。”   脸上有肉是瞒不了人的,面色都红润不少。   郑重日日掂量着,心里更加有数道:“还不够。”   底子差嘛,可不得再加把劲。   冲婶也替小两口着急,毕竟多少恩爱夫妻都是断在孩子上,她这个年纪可以说是见得多,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希望他们赶快有个一儿半女。   郑重是觉得这个理由比他连解释都没有的那个好,回过头跟沈乔对口径,索性在外面散播养身体的事情。   大家心里虽然都有揣测沈乔在生育上艰难,不过人家没承认的情况下也不能到处说,这回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多少人等着看这对小夫妻会怎么样,但是看来看去也只有沈乔的闭门不出,和郑重的包办一切。   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日子,沈乔正在家看书,也收到了陈欣的第二封信和复习材料。   此时已经是九月,在首都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会议的新闻已经刊登在报纸上,大城市已经是各种小道消息流传,只是还没有到光明大队而已。   沈乔看了信的内容,学习的心越发坚定。   郑重也看过,看完只说:“你有个好朋友。”   第一时间就写信来,样样都给准备好,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沈乔开玩笑说:“她要是男的,就没你的事了。”   她跟陈欣可是育红班同学,活了多久就几乎是认识多久,不夸张地说,即使是彼此的父母都没有他们这样熟悉。   郑重也不知道该为这话喜还是紧张,想想说:“幸好不是。”   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在。   沈乔看他的样子实在好笑,忍不住伸手推一下。   郑重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但这也是他最近偶尔会有的心情,毕竟人总是会对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不安,他只要想到沈乔以后会遇见很多优秀许多的男生,就忍不住审视自己。   本来两个人就是在时代浪潮下才有机会走到一起,现在人生更像是拨乱反正后回到正轨。   他时不时会陷入焦虑,还没有办法表现出来。   沈乔只当他是太累,毕竟家里家外都要他来操心。   她只能在别的地方多补偿,亲一口说:“辛苦你了。”   只是这样,郑重都觉得一切是值得的。   他道:“你只管复习就好。”   沈乔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握成拳状,觉得自己不单是为自己的将来在努力,也是为两个人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她考上大学对这个家庭都是利大于弊,甚至考虑到以后会有的孩子也是。   她道:“我一定会考上的。”   郑重无条件相信她,说:“肯定可以。”   在他心里,她就是能做到一切。   作者有话说:   拉一下进度,准备换地图了。   明天见。 第56章 幸运   为了复习, 沈乔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在桌子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但这种辛苦已经是幸运的唯一,因为按照大队规定, 农忙的时候是不忙请假的, 其他收到风声的知青们仍旧得照常上工, 只得抽出少有的时间来学习。   沈乔是因为有能在完成自己的满工分外,还替她出工的人, 所以可以没有顾虑地在家里。   每每思及此, 她都狠狠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从困倦里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郑重下工回来进屋就见她在掐自己的脸, 说:“要不早点睡。”   天天这么熬,铁打的都熬不住。   沈乔更像是在逼自己, 打哈欠说:“没事。”   虽然什么时候考试的通知还没出来,但是多一天的用功就多一分可能性。   郑重也知道现在是关键的时候, 没有再多说什么,到厨房煮宵夜, 端出来说:“那吃两口。”   睡不好总得吃得好才行, 别到时候还没开始考人先垮了。   沈乔应是应, 手在汤勺上不太动, 灵魂像是钻到书里出不来。   郑重煮的是鸡蛋汤,他舀起一勺慢慢吹凉的,递到她嘴边。   沈乔下意识张开嘴, 回过神来说:“我自己来。”   又看时间说:“你吃完赶快去睡吧。”   既要上工, 又要做家务,有在这儿的时间不如用来休息。   郑重早就习惯这种程度的忙碌, 他的体力向来好, 即使是这会也仍旧有几分精神奕奕, 说:“我陪你。”   沈乔推他说:“快去睡。”   郑重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坚持,想想说:“我也看点书。”   他坚信沈乔能考上,为了不落后太多还是自己努力的好。   招生标准还没出来,其实各方政策众说纷纭,沈乔其实读着读着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报名的资格,毕竟她严格来说就是小学毕业而已。   不严格的来说,她算是初中毕业,当年的学制其实在时代面前有各种各样的变通,像她这样初中上一个学期就下乡的学生,学校也会给发个学历证明,不过跟毕业证书又是不一样的东西。   总之仔细算起来,她倒是勉勉强强可以犟嘴说自己是初中毕业,就是不知道招生的时候认不认。   毕竟考不上不要紧,最怕是万事俱备,连踏入的资格都没有。   沈乔想想又叹口气,说:“要是大家都能考就好了。”   郑重对自己的认知挺充分的,说:“能考今年我也不能考。”   原来夫妻俩虽然把学习当回事,但是进度上不能称得上是很快,尤其是他的。   为节省时间,之前都是沈乔努力学明白之后才来教他,所以他至今仍只是刚入门的阶段,毕竟原来能用来学习的时间就很少。   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忙碌两个字几乎充斥着他的所有。   沈乔过意不去道:“要是没有我你就可以。”   想起来,好像是她在耽误他的人生。   郑重眉头不赞成地蹙着,说:“没有你我都不会读书。”   那是一件从来没有存在过他脑海里的事情,是命运使他们快人一步。   沈乔想想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毕竟能从去年就开始读书。   即使是现在在学校里上课的学生,学的都未必有她多,因为路子是不一样的。   现在主要是的教材是《工基》和《农基》这两本,学生们多数时间都用在劳动上,时不时还要再停课搞运动。   算起来,大家基础都是不怎么样。   这样真的能恢复高考吗?这都已经是十月。   沈乔对一切都有些捉摸不透,甩甩脑袋说:“复习复习。”   反正好好学习就对了,不要花时间去想东想西。   好在消息来得还算快,一九七七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各大报纸头条都在刊登同一条新闻,那就是恢复高考,考试时间暂定为十二月。   沈乔逐字逐句,反复地看,最终确定自己是符合报名资格的,也很快为科目制定新的复习方向。   除开必考的语文、数学和政治,她决定选考历史和地理,因为化学和物理这两科之前她就没怎么学过,甚至连能称得上复习材料的东西都没有。   但有教材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毕竟连考试范围都没有,只能学一个字算一个。   她对自己的语文还是比较有把握的,这一代的孩子们对政治也更熟悉,唯一最大的问题就是数学,那真是跟摸着石头过河差不多,逮着什么算什么。   她把大部分时间也放在写写算算上,一天到晚的眉头紧皱,全然不知道恢复高考四个字有多大的影响力。   正是割晚稻的时候,郑重一个人在地里干活。   他手起镰刀落,一茬一茬的水稻就倒下。   抢收是队员们气氛最紧张的时候,生怕哪天一场雨下来。   但这也不耽误他们嘴上说几句闲话,毕竟要是连话都不能说才真是要闷死。   一个说:“还说沈乔是坐小月子呢,原来是在复习高考。”   一个说:“真是发了疯了,结婚的人还瞎折腾。”   一个说:“我看郑重才是疯,到手的媳妇迟早得跑。”   按照大多数群众的看法,让沈乔去高考实在是下下策,换哪家有个这样的儿媳妇都不会轻易点头的,没看现在那些嫁娶知青的人家都闹得不可开交。   那真是天天都有不一样的热闹,叫大家看得心满意足。   不过沈乔没有这样的烦恼,反而是精气十足准备去公社报名。   几个知青们结伴出发,各自揣上介绍信走着,路上他们也没空讲话,一人一本书拿在手上,可是说是见缝插针的复习。   即使同为知青,大家的基础是不一样的。   不过除沈乔外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复习材料,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不认为还有再次走入考场的机会。   现在大家手里的那几本,基本都是跟沈乔借去抄的。   虽然彼此之间是有一些竞争关系的,但说到底最后还是各凭本事,仍旧是维持着和气。   沈乔尽量不去问别人的进度,反正自己埋头学,问来问去也只是徒增焦虑。   不过大家还是挺关心她的,毕竟目前来看她是最有希望的,不然不是白瞎这么长的复习时间。   一行人到报名点,按照自己的想法分列两队站好。   考生们可以自由选择报名大学大专,或者是中专,两种在同一天考试。   按照这会的二十四级工资制度,大学、大专、中专毕业的学生们级别都不一样,大学生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考虑到录取率和就读时间,还是有很多人选中专。   沈乔一开始也对中专动过心,觉得两年毕业的话负担不会很大。   但人都有一种登高处的欲望,她和郑重商量过后还是决定报另一种,只是随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叹口气说:“又开始纠结了。”   李丽云正站在她前头,鼓励道:“你要是考不上,今年估计没人能考上。”   沈乔受不起这种高帽,连连摆手说:“我自己还没什么信心呢。”   就是有也不能说出去,万一没做到可有得丢人的。   李丽云想想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好,改口道:“我们都可以的。”   更像是自我鞭策的意思。   沈乔面上松口气,其实心里越发紧张起来,知道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大家都觉得她复习早、资料齐、时间多,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万一没考上人家说不准觉得她脑子不太灵光。   综上所述,沈乔给自己压力还是很大的,因此破天荒头一回来公社没进供销社,扭头回家接着苦读。   日复一日,就到预考的日子。   因为今年报名考试的人太多,在正式考试前还有一次预考,通过的人才能拿到准考证。   正是十一月下旬,队里渐渐闲下来。   沈乔考试这天,郑重一大早跟她一起出门。   夫妻俩跟大部队不是一块,走在路上有独属于小两口之间的悠闲,好像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找不到的东西。   沈乔也不在这个时候抱佛脚,晃晃悠悠说:“为什么今天不是正式考试。”   最好是考完当场出成绩,省得还要继续提心吊胆好一阵。   郑重知道她是着急,安慰说:“很快的。”   一眨眼就过去,想摸尾巴都摸不到。   沈乔就是随口一说,侧过头看他。   男人的下巴消瘦不少,五官更加尖锐,大概今年晒的太阳更多,整个人连块颜色稍淡的肌肤都没有。   种地是这样的,一年忙到头,和得到的比起来显然微不足道。   说实在的,如果有希望逃离这样的生活,大家都会想争取的。   沈乔想得更远,他们将来如果有孩子,难道也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吗?   想想要把人家带到这样的世界上,都多少觉得过意不去。   这样想起来,暂时没孩子也是一种好事。   沈乔忽然道:“两个人过日子松快很多。”   少一份责任,多一分自在。   郑重听出她的意思,他原来确实对孩子有许多想法,这一回几乎也都是偃旗息鼓。   他道:“我们先过好自己。”   沈乔猛地往前跳一步说:“那我倒是觉得已经很好。”   说完回头看他。   眼睛亮晶晶,郑重偶尔的惶恐也全被压下去,伸手牵她说:“小心点。”   沈乔觉得他总把自己当小孩,但她也很享受这种,照顾,不由得琢磨着将来两个有自己的孩子会怎么样。   她道:“你会永远把我放第一位吗?”   郑重承诺道:“当然会。”   这世界上,不会有谁再比她更重要。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忙,只有一更,明天会加更。   明天见。 第57章 礼物   预考只考语文和数学, 题目都不多,每科只考一个半小时,中间只休息十分钟。   沈乔拿到考卷的时候, 说是胜券在握也称不上, 到底心里松口气, 她把笔和准考证放在一侧,先是从头到尾看一遍, 尤其重视分值。   看完觉得心中有数, 这才动笔。   语文的满分一百, 有一半是给作文的, 只要识字的就能写,判卷也掌握不好标准且不提, 另一半有古诗填空、词语解释和改错这三项。   不过每个字都显得很谨慎,却不敢斟酌得太过, 毕竟时间上也有限制,但语文这种东西, 或多或少都能写出点什么的, 数学则是截然相反。   沈乔这阵子最认真复习的就是数学, 看来看去觉得今天的题量不算太多, 只有五道题。   不过每道考的知识点不一样,她算是比较擅长的证明三角形和函数都有,但分值让人不敢轻易写下答案。   毕竟是一题二十分, 再怎么小心翼翼都不为过。   她在草稿上连续算好几遍, 得出的答案都一样,瞅着时间才工整地往考卷上抄。   等老师叫交卷, 离开考已经过去三个小时。   在此期间, 郑重去了一趟供销社。   他是先在考场外站半个小时, 觉得没有什么用得到自己的地方才离开。   供销社和平常一样热闹,再赶上今天算是大家都关注的重要日子,路人们话里不由自主带出几句相关的。   郑重听着,好像所有人都复习得不怎么样,毕竟是中断很久的考试,材料又不齐全,人连头绪都还没摸出来,就到上考场的时间。   他说不好是松口气还是担心,眼睛四处转着,看到一件衣服。   在供销社卖成衣是比较少见的,那样贵不少,大家更愿意自己做。   但这件衣服几乎能吸引所有愿意花钱的人的目光,因为实在是太时髦。   一种近乎灰和棕之间的颜色的大衣,长度估摸着能到人的膝盖,扣子是尖尖的形状,衣领熨帖,从上到下都写着昂贵两个字。   郑重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他只抬头看着说:“这件要什么票吗?”   有的衣服不是收布票的,而是收工业券,前者在队里刚分完钱的时候他还有,后者是不属于队员们的东西。   售货员们向来高傲,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说:“不用,要钱。”   贵啊,一共进了五十件货,到现在还有二十件,都快成滞销品了。   只要钱的话,郑重反而觉得是最简单的。   两口子今年分的钱不少,毕竟沈乔去年也好好劳动了。   他出门的时候特意在兜里揣的五十块钱,怎么算都应该够。   他道:“那我要了。”   要了,都不问多少钱。   售货员们本来都有双利眼,眉头一挑说:“四十。”   四十块钱,要是买布回去自己做的话,都够好几身衣服的了。   但郑重觉得这钱很值得,掏钱说:“可以。”   哎呀呀,真是太好啦。   售货员态度一下子好不少,生怕他反悔似的利落开单子。   郑重决定好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衣服提在手里有一种满足感。   大概是比较昂贵的东西,居然额外有块布用来包这件衣服,他提溜着打结的地方,又去买需要的东西。   一切做好,又到饭店去买馒头。   时间正正好,沈乔出来就能吃。   她在里头连口水都没敢喝,这会有点狼吞虎咽的意思,抽空说:“我感觉还行。”   不能算是特别好,但通过应该问题不大。   郑重是没敢问,听她这么说肉眼可见喜悦起来。   他罕见带几分神秘的样子道:“我给你买了东西。”   沈乔现在心情也很好,短暂的得到喘息的机会,总是叫人有难得的安宁感。   她道:“是什么?”   郑重手在裤腿上擦擦,这才给她看说:“一件外套。”   又学着售货员的样子说:“羊绒的,沪市的紧俏货。”   人来人往的不好试,沈乔咂舌道:“很贵吧?”   郑重没有家财万贯,但确实愿意把所有都给她,这会说:“不贵。”   沈乔才不会相信这种话,没伸手去碰,斜斜看他一眼说:“下次别花这个钱啊。”   郑重本来也想着会挨骂,多少对她的态度惊讶,不过这算是好事一桩。   他低低应一声,说:“你穿会好看。”   沈乔对自己也是挺有信心的,说:“那肯定的。”   别人是靠衣装,她是撑衣服,打小就是破布往身上一套就比别人标致。   又扯他衣袖说:“回去给你谢礼。”   大庭广众,人来人往,郑重浑身血气上涌,说:“那回去吧。”   一副什么都顾不上的样子。   结婚也有一年的人,沈乔渐渐能从他身上读出那种情急和隐忍。   她好笑地在他脚上踩一下说:“先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   郑重也醒悟过来自己的不妥之处,点头跟上。   两个人饱餐一顿,这才晃悠悠往大队走。   十一月的天气,温度下降得厉害,但正午时分的太阳仍算灼热。   这真是在外面走路的好时间,晒得人有几分暖洋洋。   沈乔和夏天相反,只捡着有阳光的地方走,恨不得全身沐浴在其中。   她的脚步细碎,给人一种悠哉的感觉。   郑重配合着她的速度,只觉得每次迈步子都没两寸,走得多少有些别扭。   不过他还是享受此刻,毕竟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正儿八经有这种独处,和每天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他不想提任何和考试有关的话,破坏这个瞬间。   但沈乔没有这个意识,掰着手指头说:“还有十五天。”   高考时间定在12月的11、12两天,算起来几乎是迫在眉睫。   郑重最近也是天天在心里数,说:“很快。”   大概是有事情做的日子都很快,让人觉得好像什么事都来不及。   沈乔也觉得日子是悄然而逝,仿佛自己已经学习很久,又还有很多知识点压根还没掌握。她道:“希望再快点。”   等待总是煎熬,还不如像流水一样淌去的好。   郑重给她打气说:“等考完,我们去市里玩。”   市区对队员们来说几乎是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因为实在太遥远。   连沈乔都只是在坐车的时候路过,从没有停下过脚步。   她本来就是爱玩的性子,激动道:“好啊好啊。”   又不怀好意道:“你已经答应我很多事了。”   跟生怕她没有动力似的,好处许了一箩筐。   郑重每件事都记在心里,但从没有数过有多少,这会掐指一算说:“十一件。”   沈乔自己也数一遍,说:“好像多了。”   有多吗?   郑重一样一样念出来。   沈乔跟着掰手指,说:“吃烤鸭是我随口说的。”   就是学习学到没精神,拿好吃的给自己鼓鼓劲。   但就是这样连她自己都忘记的小事,却被郑重每一件都放在心里。   她一瞬间有好几种情绪,最终歪着脑袋说:“那你的愿望呢?”   愿望吗?郑重本来想说没有,不过犹豫片刻说:“能等等我吗?”   他会很努力,追赶上她的人生。   可怜巴巴的样子,沈乔停下来,伸出手在两个人肩膀中间比划一下说:“永远这么走。”   她很多话想说,一直没有开口的机会,这会化为一句话道:“郑重,谢谢你。”   郑重手覆在她的脑袋上说:“我喜欢你。”   手臂都不用伸长就能触碰到,彼此之间的距离甚至没有手掌那么宽,肩膀像是在一条直线上。   颇有些驴头马嘴,仔细听起来却叫人动容。   沈乔渐渐相信世上有全心全意只属于她的爱,是她从前不奢望能拥有过的。   她莫名其妙扯自己两边的脸说:“走快点,回家了。”   回家还有事情做。   郑重吃过一顿饭,显然把那些旖旎的念头抛在脑后。   他这会也还没有反应过来,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沈乔说这话是有几分脸红的,毕竟白日宣那啥可不是好事。   她不好意思垂下头,看得到郑重的衣角。   都不用伸手把人揽在怀里,好像也有动人的芬芳。   郑重被她的气息环绕,所有感觉重新复苏说:“回家。”   接下来这段路,两个人都走得有些心不在焉。   沈乔既不想走太快,又不能走太快,步子勉强在一个适中的程度。   郑重恨不得一脚跨到家门口,不过还是保持着并肩同行的状态。   好在这条路并不算长,没多久就能到。   大队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因为农闲,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聊天的人更多。   看到两口子走过来,想起来最近大家议论最多的一件事。   一位大婶道:“小沈去考试啦?”   别看跟他们没多大关系,该关注还是要关注的。   沈乔礼貌“嗯”一声,不过没有多少寒暄的意思,心里到底是着急着回家。   不过大婶可不会轻易放过她,追问道:“考得怎么样?”   一双眼睛里全是打量,估摸着下一秒就会把答案传遍整个大队。   沈乔保守道:“要等成绩出来才知道。”   这还要等的吗,一看就是没什么信心的样子。   大婶撇撇嘴说:“那不是白瞎郑重让你去考了。”   这话听着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好像她得到什么恩赐。   沈乔眉头微蹙,索性不想答要走。   郑重听着也不舒服,不过也说不出缘由来,想想说:“沈乔想去就去。”   不用得到谁的允许,全凭她的意志来决定。   沈乔那点子膈应一扫而空,挽住郑重的手甜甜笑说:“毕竟咱们家我说了算。”   真是乾坤倒转,世风日下啦,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   大婶还要说话,人家两口子已经恩恩爱爱绕过她。   真是没礼貌啊,徒留一群人议论纷纷。   但沈乔心里是畅快的,进家门就说:“我去洗澡。”   要不是青天白日,郑重都觉得自己回到新婚之夜。   他不自在地找着事情干,能听见洗澡间的水声。   沈乔用肥皂打两遍,觉得每一寸肌肤都被自己搓得红红的,这才往外走。   郑重感觉她真是脸红到脖子根,没说话端着自己的盆也进去。   很多事更像是不能言明的默契,在白昼的见证下多了一丝隐秘的快感。   沈乔两只手紧紧攥着被单,呼吸慢慢变得急促。   郑重于这件事上仍然不算熟练,小心翼翼照顾着她的感受。   他的动作轻柔,又有克制中疯狂,即将飘走的理智在她的声音里回笼。   那是堪比天籁的呼喊,好像她现在唯一会的只是叫他的名字。   郑重不信神佛,却找到属于自己的信仰,并且愿意永远臣服。   作者有话说:   这是第一更,晚点还有,请稍等。 第58章 志愿   十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仔细安排的话还是能做很多事。   沈乔索性把起床的时间定得更早,几乎都是靠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睁开眼。   她一动,郑重就动, 也不管现在对他来说是能休息的时间。   反正怎么说, 他都是要在旁边陪着复习。   当然, 他也不是干坐着,毕竟学习现在于他而言也是更加紧迫的事情。   而且夫妻俩还有个共同的期待, 那就是下一年的招生要求赶紧出来。   毕竟按照今年来看, 郑重是没有报名资格的。   他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学历证明, 第一关就过不去。   不过这些问题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 难的是他现在的水平。   他叹口气翻开一页书,只觉得全靠自学的话实在是件难事, 但现状就是只能靠他自己努力。   他侧过头看,沈乔正在跟数学题较劲。   眉头慢慢聚成一团, 偶尔还咬着指甲思考,一颦一笑都动人。   沈乔无意识地头越来越低, 恨不得一头扎进书里, 让这些字告诉她什么才是正确的解题思路。   但这恐怕是件不可能的事, 因此她稍微回过神来就坐正, 头也不抬地去摸水杯,一口下去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两只手举得高高的, 伸了个懒腰, 同时又打着哈欠。   郑重道:“饿不饿?”   他能做的就是让她除学习以外的事情都不用管。   沈乔微微摇头说:“休息五分钟。”   劳逸结合嘛,想得太多觉得脑子都是钝钝的。   要说她平时可不是什么速战速决的人, 在某些事情上还有几分拖延。   但这会没有人举着小皮鞭, 她也不自觉紧迫起来, 说五分钟就是五分钟,一丝都不肯多。   郑重看在眼里,知道她还是想考好,转移话题道:“下午就要填志愿了。”   昨天预考的成绩刚出来,就通知到各个大队,通过的人今天下午要去公社填志愿。   省报前几天就已经刊登了各个学校开设的专业等信息,供考生们选择研究。   但说是研究,其实也没有多少空间,毕竟各项准备还没有做好,很多学校甚至只有个大致的方向写着,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沈乔他们看来看去,最终还是决定报本省省会浦化市的几所大学,只要是能填的专业都填上。   这件事上,郑重一直觉得她是顾及自己,这会也是说:“你真的不想回家吗?”   沈乔以前做梦都想回家,于她而言沪市就像是一切。   但她现在已经不一样,说:“我的成绩不是很突出,沪市的竞争一定会比其它地方大。而且回去的话事情也会变多,我更珍惜现在的生活。”   于情于理,这都是最合适的决定,沈乔没有半点不甘愿,笑笑说:“我们俩才是个家。”   说起来或许有些无情,但是以两个人为中心的家庭其实才是最正确的,他们既然决定厮守终身,那么就永远是彼此最牢固的伴侣。   如果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郑重的不安比山高比海深,那么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已经渐渐找不到那些忧虑的踪迹。   他总是能从枕边人身上寻找到最坚定的力量,让他有勇气接着往下走。   他道:“那我就这么填了。”   沈乔没有时间自己去,等同于是把最大的信任给他,这会点点头说:“嗯,还想吃肉包。”   想起来就馋得流口水。   郑重在她右脸上轻轻掐一下,说:“我会多买几个。”   现在天气冷,东西经放,明天热热还能接着吃。   沈乔嗯一声,不过叮嘱说:“不要再给我买东西啦。”   就那件新大衣,她听到价钱后都差点昏过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郑重道:“只买吃的。”   她睡不好,总得吃得好吧,不然脸色真是没法子看。   沈乔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这点上没有反对的立场。   她点点头说:“路上小心点啊。”   郑重这样人高马大一个,到哪儿都是安全的。   他自己走路也快,好像没出门多久就回来。   沈乔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回头看说:“你这是跑回来的?”   郑重表情有些严肃,把门关好说:“我有事跟你说。”   沈乔心里一咯噔,还以为是自己的志愿出什么意外。   她急起来说:“怎么了?”   郑重看她的神情,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道:“不是你,是刘芸。”   刘芸原来也是知青,不过早就跟队里人结婚了,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   她这次考试几乎是擦着岁数限制,明年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要是有意外的话恐怕是个打击。   沈乔不敢放松道:“她怎么了?”   郑重本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只是不忍心看人家的努力付之东流,说:“她那天来,是不是说想报浦化的学校?”   这算是个公开的秘密,有家有口的人肯定都会倾向于本省省会浦化市,不过大家对学校基本都没什么了解,相互之前会讨论。   沈乔点头说:“她是高中毕业才下乡的,基础比我好。”   郑重当时也是听了一耳朵,这会说:“郑泰给她填的是新东。”   光明大队就是属于新东市,那儿能报的只有一所医高专。   刘芸甚至说过自己很怕血,怎么可能填的这个。   沈乔一下子就想通其中的猫腻,愤愤说:“肯定是郑泰自己改的。”   她猛地要往外走,说:“我要去跟刘芸说。”   郑重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没有谁比他更能看懂努力的价值。   这么用功复习到头来败在这上头,恐怕是个人都很难接受。   他道:“我跟你去。”   这种戳穿人家的事,弄不好会打起来。   沈乔本来是想着自己去就行,不过还是应下来。   两口子并肩往外走,她尽量调节着自己心情。   刘芸正在家复习,听见有人喊出来说:“沈乔来啦。”   下意识以为她是来拿借给自己的书。   沈乔看着这一院子的人,心想三代同堂确实连说句话的空间都没有。   她道:“我有个题目想问问你。”   这个借口其实不算太高明,毕竟都是快考试的时候,谁也不会去耽误谁的事件。   刘芸心里已经犯嘀咕,还是说:“行啊,什么题?”   两个人说着话往里走,总算有稍微清静的地方。   沈乔也不再顾忌,压低声音说:“郑泰给你报的新东医高专。”   刘芸表情不是惊讶,而是坦然道:“是啊。”   看样子就是她自己决定的。   这个反应是超乎沈乔预料的,她一下子为自己的多嘴多舌而尴尬。   好在刘芸很快说:“谢谢你啊沈乔。”   一般人恐怕会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情愿当做自己没看到。   沈乔是抿着嘴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表情都有些讪讪。   刘芸侧过头看她,温婉笑笑说:“没事的,可以上学就行。”   她比起很多不被夫家允许考试的人已经幸运很多,这个结果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   沈乔好像从短短一句话里看见人生的所有悲凉,她一下明白刘芸不愤怒的理由,说:“那我先走了。”   和她相比,郑重好像没办法理解,说:“为什么呢?”   沈乔解释道:“大多数人都喜欢平静。”   因抗争而起的波折就变得不讨喜,刘芸仍然想维持这样的生活。   郑重了然之余又茫然,只能讷讷哦一声。   沈乔也一下子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是到家之后也没有再可以伤春悲秋的力气。   毕竟比起别人的人生,她自己的将来才是最要紧的。   郑重不由得后悔起自己的多管闲事,寻思早知道的话不如不提。   但他作为见证过沈乔努力的人,没有办法漠视别人即将遭受的痛苦。   他只能沉默地进厨房,过会端出热过的包子说:“吃一个吧。”   沈乔本来没什么食欲,但不想辜负他的用心,忽然叹口气,好像千言万语都在其中。   郑重在她旁边坐下来,深恨自己的笨拙。   沈乔其实也不需要任何类似安慰的东西,毕竟她又不是受害者,这样好像更是得便宜又卖乖。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幸运陡然变得有罪,连发自肺腑的喜悦都有些不合适。   她道:“你也吃。”   肉包子咬一口全是汁水,还有蒸腾着的热气。   沈乔被烫得五官皱在一起,吃完说:“接着复习。”   有事情做确实能让人忘记一切,沈乔自己也尽量避免去回想刘芸当时的表情。   更何况考试也只剩下五天,留给人分神的时间已经不多。   沈乔把作息安排得更加紧凑,恨不得自己是铁打的可以不吃不喝。   一直到考试的前一天,她才结束复习以来都是十二点后睡觉的习惯,早早上床休息。   才是八点,沈乔对着虚空眨巴眼睡不着,思绪纷纷。   郑重本来以为她已经睡着,听见翻身的动静说:“怎么了?”   沈乔觉得自己是紧张,两只手在被子下揉搓着说:“明天会不会天塌了啊?”   天塌了,她就没办法考试了。   郑重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古灵精怪的想法,笑出声说:“不会的,我保证。”   怎么还笑话人。   沈乔瞪他一眼,反应过来他看不到上手拧一下说:“不许笑。”   郑重勉强憋住说:“嗯,其实也有这个可能。”   还不如不说这句呢,沈乔听着都觉得自己有点傻,她扭动着身体更靠近他说:“傻瓜。”   大冬天里,人一动风就从被子缝隙钻进来,郑重不由得揽住她,传递更多的温度道:“嗯,我是。”   现在像大傻瓜。   沈乔低低笑出声,烦恼全被抛之脑后说:“睡吧。”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是补昨天的,十二点之前肯定会更,明天来看也可以。 第59章 高考   考场设在公社中学, 从大队出发只有走路这个选择。   沈乔不再做最后的挣扎,吃过早饭只带着笔和准考证就出发。   郑重为以防万一,还是跟着她一起, 路上两个人都在避免和考试有关的事情, 只说着闲话。   沈乔是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 觉得万里长征最后一步,究竟是滚着前进还是倒着前进区别不大。   她连语气都轻快, 说:“考完要吃放很多辣椒的炒香肠。”   因为害怕吃错什么东西突发意外, 她最近的饮食都很清淡, 辣椒已经好一阵没碰过。   郑重本来口味就比较重, 听着也馋起来说:“再做个辣椒炖鱼。”   配饭他能一口气吃三碗。   两个人说着说着都饿起来,对视一眼双双咽口水, 然后噗嗤笑出声。   沈乔发现他现在越来越爱笑,觉得这是一种好现象, 起码证明和她在一起是快乐的。   她道:“我来做。”   论厨艺肯定是她的更好,原来也都是她做饭, 只是有差不多三个多月没下过厨了。   郑重想起来都怀念, 说:“想吃狮子头。”   这是道大菜, 没有肉是做不了的, 不过眼看又到杀猪的季节,新的腊月很快要来临。   沈乔道:“行,想吃什么给你做什么。”   这段时间, 郑重的辛苦和她不相上下, 甚至是更甚。   做一件事情固然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但支持的人需要付出的也不少。   郑重其实并不是敏锐的人, 却能从她的言行举止里察觉到感情。   那是一种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给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他道:“我做菜不行。”   缺乏天赋, 油盐酱醋的比例总是把握不好。   沈乔两只手划拉一个最大的圈, 说:“可是优点有这么多。”   她向来不吝啬对他的夸张,好像他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郑重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但想想在她心中有这样的分量已经满足。   他学着她的样子说:“你更多。”   他的手更大,自然能制造一个更大的圈。   沈乔越看越乐得慌,欢快得像只小鸭子,雀跃地进考场。   和她相比,多数人都显得步伐沉重。   郑重游离于人群外,眼睛盯着考场大门,耳朵却留意着身边的动静。   这是一场稍微有点奇怪的考试,来参加的人年龄差别大,和他一样来送考的有父母、丈夫、妻子、兄弟姐妹,总之身份多样。   相熟的人们舍不得离去,就站在原地讨论着。   郑重也没办法分辨别人说的是真是假,反正听着都像是准备得不好就去考一样。   他一面希望这是真的,一面又为自己邪恶的念头羞愧,伴随着考试开始的摇铃,心也不由自主放下来。   起码看上去,目前一切顺利。   沈乔确实感觉不错,因为第一科是政治。   他们这一代的孩子,对这些注定是擅长的。   她把题目看一遍,模模糊糊的已经有答案,只有关于“剩余价值是怎样生产出来的”这一问有些拿不准,下笔的时候很是犹豫。   当然,下午的情况更糟糕。   数学的题目虽然不多,但是每一题的分值都很大,像是写错一个数字就要人命的意思。   沈乔即使能弄懂定理,有很多还是不会做,毕竟运用也是个大问题。   她只能尽量地去解答,考完心中大石已经卸掉三分二。   对她来说,数学本来就是没有抱多少希望的科目,因此什么成绩都像是在人的预料之中。   郑重照旧在外面等着她出来,左等右等看不到人,倒看见好几个因为不会做崩溃大哭的人,心中难免不安。   他甚至想好要怎么安慰,正琢磨的时候瞅见她的笑脸。   看上去不像是强颜欢笑啊,郑重狐疑地多看两眼。   沈乔觉得他眼神奇怪,开玩笑说:“怎么,这么一会连媳妇都不认得了?”   郑重本来是不想问她考得怎么样,但想想还是说:“还好吗?”   这儿都是人,沈乔示意他朝外走才说:“应该还行。”   这个还行不是指成绩,而是在她预料中可以被接受的程度。   郑重松口气,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说:“就剩明天了。”   明天是早上语文,下午是史地,都是好歹也能把卷子填满的那种。   沈乔最大的问题就是在数学上,对这些倒是还好,只是怅然道:“终于。”   这些日子的苦读历历在目,翻篇也不是件轻松事。   郑重想起来都觉得恍如昨日,说:“会有好结果的。”   那种“努力过就好”的言论是糊弄小孩子的,如果没有好成绩只怕谁都很难接受。   沈乔自觉没有这样宽广的胸怀,当然希望是好的。   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她遥望远方,已经看不清曾经最想回去的那个地方在哪。   她面目中多出许多难以言喻的东西,说:“会有的。”   这个话题,真是叫人不得不沉默。   郑重再次感慨自己不会说话,连四周都配合着安静下来。   冬日里的风难得安静,夏日里的呱噪通通消失,日头渐渐朝下,有一种无处宣泄的寂寥。   大概是此刻透支过喜怒哀乐,第二天的沈乔反而平静。   她考最后一科的史地感觉良好,能准确写出答案的部分已经占三十分。   她道:“我想回去睡觉。”   看样子更像是累坏了。   郑重看着心疼,说:“要不我背你?”   他说着话真的蹲下来,表情看上去是动真格的。   沈乔到底豁不出去,她们这代小姑娘哪有这样的勇气。   不过她心里还是高兴的,扯起笑说:“状态良好,就是有点困。”   那些短缺的睡眠里涌动起来的困意,好像在此刻全缠绕着她。   郑重看她眼皮耷拉,越加不放心说:“我有力气的。”   哪是力气的问题,沈乔左右看着,折中道:“等出公社吧。”   现在天黑得早,这个点已经有几分昏暗,出公社以后可以走小道,几乎也没什么人。   郑重勉强接受这个建议,也知道她的顾虑,到人少的地方就赶紧蹲下来。   沈乔一直知道他的背宽厚有力,像是能扛起一座山。   她头搭在他左边肩上,隔着厚厚的衣服都像是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和热气一样藏不住的,还有身体的许多部分,郑重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知着她的身材。   他手上不自觉用力,又害怕弄疼而小心翼翼。   就是这么心思一转间,沈乔的呼吸已经匀称起来。   她陷入睡眠中,到家的时候才惊醒。   郑重本来是想慢慢把她放床上,但这事实在是太有难度,毕竟人是背着不是抱着的。   他像哄孩子一样说:“继续睡吧。”   沈乔向来讲卫生,说:“还没洗澡呢。”   说着话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生怕他把自己松开。   郑重想想她的个性,说:“那我去做饭。”   吃完再睡最好。   沈乔考之前还惦记着做好吃的,现在也是什么都顾不上,含糊点头后打开柜子拿衣服。   她还没完全清醒,眼睛只掀开浅浅的缝隙。   郑重看她这样走路都怕她摔着,只能牵着人。   沈乔越发大胆,干脆闭上眼,觉得有趣说:“你给我领路。”   郑重索性打横把她抱起来,说:“不用走。”   沈乔都没看见他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惊呼出声。   她娇嗔道:“你吓死我了。”   郑重是自知理亏道:“眯一会吧。”   哪怕多休息几秒也是好的。   统共几步路而已,沈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他连下巴都写着“男子气概”四个字。   郑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喉头一动一动。   沈乔伸手去摸,觉得他的喉结分外突出。   她手指划来划去,郑重带着些无可奈何道:“乔乔。”   沈乔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越发乐不可支起来。   她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郑重是舍不得的拦一句半句,只得让她为所欲为,脸上全是纵容。   这样人怎么可能不越来越任性呢。   沈乔反思自己,到洗澡间从他的臂膀上跳下来说:“辛苦了。”   统共几步路,郑重走得不知道多艰难,这会总算轻松许多。   他转身进厨房,热锅烧油后煎两个蛋,然后倒入水烧开,再把面条和菜放进去搅拌,出锅之前放调料就行。   沈乔洗热水澡犹嫌不够,还得再放一勺辣椒酱,吃得眼泪都快掉出来,这才满意说:“要睡觉了。”   她当真沾枕头就闭上眼,连酝酿都不需要。   郑重过会进屋看,她就已经是躺得四仰八叉的。   因为她的睡相一直都不好,身边只要没人就占据整张床,他只能慢慢掀开被子,一点一点挤进去。   沈乔察觉到有人,往里面滚两圈。   她这种反应是无意识的,并不是被吵醒的状态。   亲密的关系体现在方方面面,郑重刚躺好,沈乔就自发滚进她怀里。   这时候她仍旧是熟睡,只是因为天气冷在寻找热源。   郑重娇妻在怀,心思却不在。   他不自觉地去想之后没有沈乔的夜晚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却没有答案。   他垂下头,其实黑咕隆咚的也看不见什么,但她的五官和一切却又那么清晰的在脑海。   他忍不住轻轻的,轻轻的在她额头亲一下,只是最单纯的怜爱和触碰。   沈乔迷迷糊糊地呢喃道:“郑重。”   尾音里全是撒娇的意味在。   郑重还以为是自己吵醒她,低低的应一声,半晌没等到下文,这才意识到她约莫是在说梦话。   梦里也有他吗?郑重在这一刻有个愿望,那就是大家短暂分开的日子里,她能夜夜入梦来。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点晚,但是明天见。 第60章 等成绩   等成绩的日子里, 沈乔和郑重的生活的对调。   虽然还不知道新的一年会不会有高考,也不知道下一年的安排是什么样,但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   郑重开始每天学习, 进度比之前快许多, 毕竟他有一个老师。   和沈乔复习时只能靠自己埋头研究不一样, 她现在已经是颇总结出经验的人,连可以传授的诀窍都有几样。   因此夫妻俩的安排是这样的——一个教, 一个听完做题目。   郑重做题目的时候, 沈乔就会去做家务, 即使是农闲的日子里, 固定的事情也总是有那么几件。   挑水、浇自留地、喂鸡鸭、做饭等,琐碎得用掉人大部分时间。   郑重一开始是不愿意的, 觉得自己在学习之余也能负担这些。   但沈乔为此发过脾气说:“怎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呢?”   一样都是该功课的时候,郑重能给她提供全心全意的环境, 难道她不能吗?   郑重知道这些活计她也是做得来的,但是费劲程度跟他做的时候肯定不能同日而语, 只是他自己也知道现在的状态应该是拼前程, 最后想出来个折中的办法, 那就是多找个人搭把手。   说是找人帮忙, 其实也不大算,即使很多人已经渐渐得到平反,但一顶“雇人”的帽子要是扣下来, 估摸着就叫人没有好果子吃。   沈乔倒也没有那么傻, 因此她找的是黑尾,一个只想吃糖的小孩。   别看是才七岁, 黑尾已经是个小劳力。   他家里只有寡母和躺在床上的爷爷, 可以说是独苗一根, 虽然不怎么富裕,吃的喝的却比一般孩子都好,长得还算是健壮。   乡下的孩子,到他这个岁数已经是很能顶用,起码一天做两个工分的活是不在话下。   沈乔对他倒也没客气,该叫做的事情就叫,当然给的“报酬”也不少。   黑尾也喜欢这位沈姨姨,成天黏在她身后,称呼得好不亲热。   这样一看,两个人关系倒不错。   其实早好几年队里也有个谣言,那就是黑尾是郑重的种,不然他凭什么对人家孤儿寡母的这么照顾。   不过眼瞅着他结婚一年多都没个后,即使多数人知道是沈乔有问题,少数几位还是不免揣测郑重的不中用,寻思他真是白瞎这么大块头。   沈乔隐隐约约也听过这件事,只感叹刘巧妹的不容易,毕竟她已经是深居简出,一个人拉拔老的小的从不跟人,仅仅因为丧夫就要接受无端的猜疑。   郑重以前也是不想给她带去太多麻烦,两个人几乎是说不上话。   但家里多个女主人就不一样,沈乔结婚以后有时间都会去跟刘巧妹坐坐,能帮上忙的地方尽量都帮。   不为别的,就为她男人去之前是郑重唯一的朋友。   因此,哪怕是黑尾她也是愿意上心的,更别提这孩子实在可爱。   正是两个人在自留地给大白菜浇水的时候,沈乔直起身子想捶捶腰。   她干活没别的,就是不利落,这点事要是换郑重来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她最少能用掉半个钟。   黑尾是勤快,可惜力气还不如她,只能拿个水瓢一垄一垄浇过去,他大人样的说:“沈姨姨,你休息吧,我来。”   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清,因为嘴里还含着颗糖。   本来就是换牙的年纪,沈乔费力分辨他的意思,笑说:“不用,我还没那么虚弱。”   黑尾心里嘀咕着确实是虚弱,不过抬头看眼大人的气色把话憋在心里。   沈乔是面色红润,不见被生活压迫的苦,任谁看都知道她日子过得极好。   但总有那么些人是不愿意别人家是是十全十美的,有人站出来挑刺说:“小沈啊,郑重咋舍得让你出来了?”   这人也不是别人,就是郑重的亲叔郑讲明,也不知道是想挑拨什么。   郑重想参加明年高考的事还没传出去,毕竟八字还没一撇,不过队里人对他这些天闭门不出,也有自己的看法。   离谱一些的觉得估摸着病了,还得是那种下不来炕的病,这个节骨眼倒下,别是沈乔给他下药了。   这种事古来有之啊,那是一点都不新鲜。   稍微比较合理的就是两口子闹架了,这男人甩手撂挑子,可不得女人自己来。   总之是众说纷纭,群众们把目光都集中起来,毕竟农闲时候总得有几句话打发时间。   沈乔也知道,大家未必希望他们夫妻事事顺利,人家也没有这个义务。   她客气道:“跟您家差不多,轮到女人养了。”   虽然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轰轰烈烈,但大多数地方仍旧是老一套。   男人被说靠女人养是件很丢脸的事情,一般人都很难接受。   但偏偏被说的是郑讲明,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从年轻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家里家外全靠他媳妇撑着。   那真是长着耳朵听的都得噗嗤笑出声,郑讲明道:“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没家教。”   还扯这种闲篇呢。   沈乔向来看不上他,微笑说:“咱们老郑家的规矩,给了红包的才是长辈吧?”   乡下有几件事情是很看重的,比如新人进门的改口费。   沈乔连空气都没见过,当然她也没期待过,但这会说出来是振振有词,只差盯着人家口袋看。   这是打算明抢还是怎么着,郑讲明虽然口袋空空,表情也警惕起来说:“郑重可跟我哥断绝关系了。”   那就不是一家子,给个屁呢。   沈乔翻白眼道:“那你搁这指挥谁呢。”   就这几句话,热闹叫人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上场助阵。   郑讲明虽然人没什么出息,但毛病是不少,那是最忌讳别人挑衅他的男人地位。   当场虽然没说什么,回过头就跟他哥告一状,挑拨得那叫一个难听。   郑讲义平常是个不吭声的人,家里的一切他也很少插手,大儿子郑俊峰去劳改,他就老老实实扛着锄头去上工,好像发生什么都无所谓。   不过他也是要面子的人,被亲弟弟说谁也管不了,心里就不高兴。   说来也奇怪,李红娟别看在外面耀武扬威的,在很多事情上还是以男人的意思为主。   好像甭管对家有没有什么贡献,只要是个男的就能说了算。   李红娟得到授意,第二天就把沈乔拦在路上,准备跟她说两句话。   她的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为了膈应人,一张嘴简直是叫人皱眉。   她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考上吧?”   在她看来,那能上大学的可都是人中龙凤,万中无一,要是随便谁都能上,也就显得不稀奇了。   说真的,沈乔对自己的成绩还是挺有信心的,她知道自己不会特别突出,但有把握的题目也不少,觉得上个大学应该是没问题。   但她不会在外头四处宣扬,毕竟人都有万一,即使是在看不清自己的人面前,也还能沉得住气,她道:“反正我考上有个好工作的话,不会被抓去关。”   这是讽刺现在还在劳改的郑俊峰,这简直是李红娟的心头大恨,她道:“都是你害的。”   要不是沈乔好端端的说什么自行车,俊峰怎么会挪用公款。   沈乔可不是随便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的人,她道:“坏人就是坏,有罪就是有罪,这只能证明他人就是有问题,跟我可没关系。”   更何况有关系,也是郑俊峰欠郑重的,这就是他的报应,天理昭昭啊。   李红娟听不进去这些,她只坚定自己愿意相信的,说:“我等着看你能有什么出息。”   沈乔从没觉得自己将来能成为多了不起的人,不过该逞强的时候还是要说:“那等着吧。”   李红娟看着她明艳的脸,一股名为嫉妒的火焰冲上心头。   她把人生走到这一步都归结于沈乔,心想自己过不好也要让她不好,说:“你绝对上不了大学。”   什么意思啊这人,居然语带威胁。   但沈乔最不怕的就是这个,她说:“你还记得当年为什么所有姓郑的人都要帮忙把事情往郑重身上推吗?”   因为郑俊峰是出息人,老郑家绝不容许他身上有任何污点,李红娟再怎么样都听出意思来,知道她是说自己决没有机会动什么手脚的。   确实没有,家族对他们上一辈人来说更有束缚力,除非是抱着永远离开这里的决心,否则谁也不要轻易跟大家对着干。   李红娟没有这个勇气,她连大队都很难跨出去。   于是她面色铁青,恶狠狠瞪一眼站着的黑尾说:“看什么看,没爹养的。”   连对孩子都这么刻薄,沈乔反讽道:“你在城里的孙子孙女都改姓了,估计也是当爹死了。”   成分看三代,虽然时不时有平反的消息传来,但郑俊峰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李红娟只有两个儿子,他们这样重子孙后代的人家,对这件事别提多上心。   当然了,再怎么在意,她是一次都没打过沈乔肚子的主意,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不可能。   她手哆哆嗦嗦着没能说出话来,大概不知道从哪骂起,索性说:“你也生不出来。”   沈乔最近压根不急在这件事情上,觉得孩子大概也在找更好的机会来这个家。   她不无尖刻道:“嗯嗯嗯,你会生,生百八十个也不顶用。”   李红娟气得差点倒仰,沈乔已经拽着黑尾走,后知后觉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不大好。   但黑尾是在大队土生土长的,耳濡目染之下真是会说话开始就会骂娘,完全不觉得沈姨姨说话难听,反而叹息道:“姨姨不会吵架。”   在小孩子眼里,骂得越难听的人越会赢。   沈乔自觉是大获全胜,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薅一把说:“傻孩子。”   黑尾觉得自己才不傻,显摆说:“我知道1+2=3。”   往前几年的教育一直没跟上,像黑尾这么大的孩子都是满地疯跑,队里压根没小学,连扫盲班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据说明年会办起来。   沈乔这几天干活的时候教过他一点,毫不吝啬道:“那你真聪明。”   黑尾黑黝黝的小脸上笑出大白牙,乐颠颠往家里跑,还没进屋就大喊道:“妈妈妈,爷爷爷爷爷爷。”   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知道能给人多少活下去的勇气。   刘巧妹腿脚不便利,扶着墙出来说:“回来啦?”   黑尾“嗯嗯”两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来说:“姨姨给我的。”   这钱拿着其实是受之有愧,刘巧妹知道人家是特意照顾他们这一家子。   但她的日子要是没有这样的搭把手早就过不下去,叹口气说:“他们都是好人。”   黑尾当然是知道的,别看他年纪不大,人情世故已经通晓大半,像是抱怨一样说:“讲义婆婆还骂姨姨了。”   这是本地的叫法,长辈们在孩子眼里都是随男人称呼,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姓名。   刘巧妹平常都不太爱掺和这些事,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家的日子,不过这会说:“吵得厉害吗?”   黑尾反正觉得沈姨姨挺委屈的,说:“都没吵赢。”   人家是能考大学的人,对上李红娟这种泼妇能有什么好说的。   刘巧妹手在儿子的脑袋上轻轻摸着,说:“那下次你帮帮她。”   黑尾眼睛蹭地亮起来,说:“我能骂大人吗?”   按理本来是该不能的,但刘巧妹还是知道感激两个字要怎么写,点点头说:“只能骂她。”   黑尾撸起袖子,有几分雄赳赳气昂昂。   当然,他这会也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那样快。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十点之前,尽量会早一点。 第61章 发挥   七八年在等待中悄然而至。   腊月初一这天, 沈乔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套拆开洗,因为按照本地的习俗,这是新年的脚步声在靠近的象征。   冬天里水太凉, 很多事郑重也是不肯叫她做的, 觉得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可不能坏在这些小事上。   他抱着盆和肥皂去井边, 沈乔就在家里拾掇开来。   艳阳天里,做什么暖洋洋的。   沈乔踮起脚尖把棉被晒在绳子上, 拿着根竹棍敲敲打打, 这才进厨房做早饭。   早饭也简单, 一锅稀饭配水蒸蛋, 再加个炒青菜就齐活了。   要说素,在大队已经算丰盛, 比大多数人家都吃得好。   郑重一口气吃三碗,觉得自己肚子都鼓起来, 说:“真的不用我跟你去?”   沈乔今天是准备进城去公社打听点消息,毕竟考试结束到现在快二十几天了, 那流言蜚语是满天飞。   传得人心里都不安起来, 不得不跑一趟。   不过她是跟知青点的人一块去, 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 没必要耽误郑重的学习时间。   她摇头说:“很快就回来的。”   郑重只是想陪着她,闻言只好作罢说:“没事,你慢慢来。”   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 他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不过沈乔心里记挂着他, 加上也没问到出成绩的具体时间,整个人霜打茄子似的回来。   郑重都感觉她这一来一回是半天功夫没耽误, 估摸着是直奔革委会问完就走。   他道:“怎么样?”   沈乔坐下来趴在桌上说:“让我们等着。”   等等等, 心总是悬在半空中, 本来说是半个多月就能有结果,这眼看还有几天就是考完一个月。   报纸上都说77级的学生们春季入学,现在离春已经没几天,怎么叫人坐得住啊。   沈乔是叹口气,到底不想把太多坏情绪带出来,说:“好事多磨嘛。”   郑重在她脑袋上顺一把,说了个好消息道:“大队长刚刚来过。”   如果说最近值得郑冲吧跑一趟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郑重的学历问题。   他连小学都没毕业,按照去年的标准铁定是没机会报名的。   时代在某个时候也给人机遇,因为过去十年的种种事情,很多人即使没有在校完成学业,也可以拿到证明。   但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多少需要有人搭桥牵线。   郑冲吧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他也很乐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为年轻人的前程操劳。   他这次来就是说这个,已经联系好公社中学那边,只要郑重能在两个礼拜后参加初三学生们的期末考,并取得中等水平的成绩,学校就愿意在学历证明上盖章。   沈乔一听果然乐开花,不过又着急起来说:“两个礼拜啊,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郑重自己也不知道,说:“大队长还给我拿了一套期中考的卷子。”   可以说是尽心尽力帮他。   沈乔凑过去看一眼,觉得难度也不是很大,又看他已经答的几道题,说:“学校也没教什么。”   之前都是一天上课,两天学农搞运动,正经的课本反而丢在一边。   郑重看她的意思是自己做得还行,松口气说:“那我接着写。”   他写他的,沈乔挎上一篮子鸡蛋往外走。   她心里已经把长辈的反应预测好,所以没给冲婶多少推来让去的时间,说着“鸡蛋要掉了,鸡蛋要掉了”,等人家接稳了就跑。   冲婶也不敢追到外头,生怕被别人瞅见。   她一拍大腿,还是去找自家男人。   郑冲吧最是刚正不阿,哪能收这种礼,摆摆手说:“快给她退回去。”   冲婶就知道是这样,出门就直接找沈乔去。   家里就一个埋头做题的郑重,平常跟长辈搭话都不擅长,愣头青似的拎着篮硬是塞到他手里的蛋,站在门口发着呆。   沈乔是顺路又去找过刘巧妹,还没到家门口,老远就看到站着个门神。   她猛地往前走几步说:“怎么了?”   话一出口,她就看到熟悉的篮子,无奈道:“你怎么又给收了?”   是啊,怎么又给收了呢?   郑重茫然道:“不知道啊。”   沈乔噗嗤笑出声,手扶着墙乐得直不起腰,半晌才说:“呆子。”   郑重手不自在在头上挠挠,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数学我做完了。”   沈乔也不再“责备”他,毕竟人各有长短。   她进屋去,拿起桌子上的考卷。   郑重倒是深谙精髓,甭管会不会先填满再说。   沈乔手里既没有答案,也没有一眼看出答案的本事,只得自己一题一题算过去。   这需要点时间,郑重难得有些焦躁,盯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   好在题量不大,沈乔虽然不能保证自己做的全对,但十之八九也有把握。   她写完最后一笔,夸奖道:“你数学真的好。”   一点就透,毫不费力。   郑重松口气说:“也就这一项了。”   像写作文,他从小到大就没看过几本书,字是都认得,想写出流利的文章还很有困难。   沈乔心知语文是靠积累的,没有捷径可以走,甚至按照去年的高考来看,作文占了百分之七十的分数。   郑重这一项确实很减分,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道:“要不你试试理科?”   可是她理科不好,教不了多少东西。   郑重犹豫起来,说:“那样语文就只考作文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按照去年的标准来,也不知道今年会怎么样。   虽然坊间众说纷纭,什么样的小道消息都有,但没有官方的通知就是让人定不下来。   夫妻俩每每提及此都有些惆怅,又都知道只有等这件事能做。   两个人屋里说着话,忽然有人敲门。   郑重过去拉开门,看到是李丽云说:“乔乔在里面。”   叫得怪亲热的,不过李丽云也顾不上揶揄,着急说:“我找你。”   沈乔听见声本来要过来,脚步一顿寻思还是挺新鲜的,面上带出三分讶然来。   好在李丽云很快解释道:“打起来了,你妈跟黑尾她妈。”   这事还真是得找郑重不可,他回过头看媳妇一眼就往外跑。   沈乔急忙锁好门跟上,一边听着李丽云说细节。   具体的李丽云也说不出来,只道:“反正是刘强把黑尾给打了。”   宝贝的独苗苗,刘巧妹的逆鳞,可不得大发雷霆。   沈乔一时不知道刘强是哪个,不过想到跟李红娟有关反应过来说:“刘潘文他儿子吧?”   李丽云点头说:“可不就是。”   沈乔对刘强这孩子不太熟,不过觉得黑尾平常还是很乖巧的。   她简直是跑起来,到的时候李红娟和刘巧妹已经被拉开,看上去都不像太好的样子,头发衣服乱糟糟。   沈乔连忙过去看,问道:“嫂子你没事吧?”   怎么看着还有血,这得是打成什么样了啊。   就这刘巧妹都还不服呢,踢着腿说:“你过来,我打不死你。”   有为护犊子而豁出去的不顾一切。   这话是冲着李红娟去的,两个人要不是被拽着恐怕能从彼此身上撕下来一块肉。   沈乔都没见过她这样,左右看没看到黑尾,说:“孩子怎么样?”   那倒是没大碍,只是看着有几分吓人而已。   刘巧妹是看着孩子一脸血回家,就怒发冲冠来找人拼命的。   她越想越气,在地上嚎啕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守寡的女人,就这么一点活头。   长辈们怎么都得支持她,纷纷对李红娟展开批评,说到底,孤儿寡母的总是弱势群体。   李红娟还冤枉呢,说:“是黑尾先骂我们强强的!”   刘强正站在外婆边上,说:“骂我外婆不要脸。”   沈乔明知不该笑,却偏偏笑出声。   她很快收敛起来说:“那你就能把人打成那样?”   刘强也才七岁大,很有他外婆精髓的翻个白眼说:“我不跟你说话。”   哟呵,刘巧妹来气了,说:“我呸,是你想抢我们黑尾的糖吃!”   糖?沈乔心里一咯噔。   她刚刚才给的黑尾一大把,不会是为这个吧。   要不说她聪明,确实也是因为这起的冲突。   刘强向来得宠,多少有些霸道,以前家里条件好,吃的喝的没有短过他。   但这一年来糖都没见过几次,不免有些嘴馋。   小孩子不太懂大人的矛盾,觉得郑重也还是自家舅舅,凭什么糖不给他吃给黑尾吃,还是那么多。   他气不过,伸手推了一把。   黑尾也不是泥捏的,叽里咕噜就骂起来,两个人打得天昏地暗。   说起来就是孩子几句别扭,不是什么大事,大队长和稀泥似的各打五十大板就要散。   刘强还要被按着给黑尾道歉,不服气冲着沈乔骂了一句。   队里很多人的口头禅都是这个,没什么人会去特别纠正孩子。   沈乔本来听着也没什么反应,实在是见怪不怪,但要是骂她她可不能忍,只是对着个孩子又有顾忌,脸憋得红红。   郑重是个行动派,抽起根棍子说:“道歉!”   只是还没有结果,头上捆着纱布的黑尾已经扯开嗓子骂道:“你XX的XX……”   就这样子,沈乔一言难尽道:“难怪刘强要打他。”   骂得真是有几分难听,可她原来觉得黑尾这孩子挺老实的啊。   郑重倒是习以为常,说:“这样也好。”   不然叫他打个孩子,他也下不去手。   沈乔手抚着额头,无奈道:“这个习惯还是改改的好。”   孩子什么都不懂,哪能这么教啊。   但除开她的人应该都不这么觉得,大人们跟看热闹似的,丝毫阻止的意思也没有。   倒让黑尾发挥了个够。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晚了一点,明天见! 第62章 体检   黑尾和刘强打架, 本来是小孩子闹事没什么,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里,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 没几天又能凑一块玩。   但对大人来说不是这样。   按说里面本来没有沈乔的事情, 毕竟哪个也不是她家的。   可有个人不这么想, 那就是郑月香。   要说郑月香一直觉得自己命不错,毕竟她是父母唯一在身边的孩子, 虽然为他们操劳许多, 好处也不少。   尤其是以前她大哥郑俊峰还在岗的时候, 她没少沾光, 哪怕是家里现在大不如前,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总之日子好过队里多数人家。   可人就是不容易知足的,更何况由奢入俭难, 因此郑月香和她妈一样,向来觉得沈乔是把事情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本来嘛, 她也就是在心里生闷气, 并没有打算把谁怎么样。   可惜没几天, 队里就出了个大新闻, 那就是高考成绩出来了。   说出来也不是很准确,因为本届具体分数不对外公布,给考上的人的只有一张薄薄的体检通知书。   送过来的时候大张旗鼓, 像是中状元似的, 看热闹的一个接一个,谁考上谁没考上一目了然。   沈乔考上了。   她正是在家里给郑重出题目的时候, 翻来覆去地验证有没有漏洞, 算到最后自己都觉得问题很大, 烦躁地把纸捏成一团,听到有人敲门“啧”一声。   郑重知道她是为自己下个礼拜的考试着急,站起来的时候顺便在她头上摸一下以示安抚。   沈乔知道这脾气还没有必要,收敛起来冲他笑笑,好像跟这个人在一起,自然而然有平静下来的力量。   郑重也笑笑,走得不快不慢,把门外的人等得着急。   郑冲吧不由得扯着嗓子喊道:“沈乔,沈乔!”   叫得撕心裂肺的。   郑重还以为是出什么大事,加快脚步把门拉开,脸上也带出三分紧张来。   郑冲吧没好气抱怨道:“咋这么慢,白瞎那么长的腿了。”   又喜笑颜开道:“你媳妇呢,她考上啦!”   这句跟喊出来的差不多,街坊四邻都探头。   沈乔在屋里当然也听得真真的,她一时间失去追问的勇气,生怕这是黄粱一梦而已。   从院门看,都看得到她愣愣坐在堂屋里,人跟失了魂一样。   郑冲吧可沉不住气,边往里走边嚷道:“小沈,小沈你听见没。”   还是郑重更知道枕边人,跟在边上说:“她知道了。”   又说:“是要办什么手续吗?”   这结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怪周到的。   郑冲吧道:“明天去县医院体检,介绍信我都给开好了!”   不怪他这么兴奋,他都打听得真真的,整个公社就数本大队考上的人最多,这是什么,这是他治理有方,年底交报告大大的一笔啊!   而屋里,沈乔的意识也在慢慢回笼。   她的表情和平常差不多,只是眼角眉梢都带着神采飞扬,站起来仍旧是落落大方的样子道:“还麻烦您跑这一趟。”   又说:“郑重,快倒茶。”   这也是报喜的最后一家,郑冲吧倒也不推让,坐下来说:“咱们大队一共考上六个!”   沈乔也记挂着其他人,连忙问道:“都有谁啊?”   郑冲吧一连串往外报名字。   说真的,人有亲疏,沈乔听见李丽云和李胜的名字,那真叫一个激动万分。   她道:“太好了。”   可过会又觉得不合适,毕竟知青点的人还不老少。   这种情况下,像是快乐也有罪,为喜悦罩上一层不完美。   郑冲吧也知道她是知青点的老人了,除开跟李海平不对付倒也没跟别人不合,几乎都是处得来的。   他宽慰道:“兴许明年能考上。”   又悄悄透露说:“好多地方都在闹返城了。”   哪里来哪里去,说起来也是应该的。   但多少人已经是成家立业,总不可能锅碗瓢盆全带走吧,想起来就叫人愁啊。   郑冲吧叹口气,在郑重肩上拍拍说:“好好学习啊。”   不然沈乔去上大学,他可怎么办才好哦。   郑重方才还没想到这个,现在是反应过来,眼神里多少带点舍不得。   毕竟体检这种都是走个过场,接下来的就是等录取通知书而已。   会被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录取,夫妻俩都没有头绪,那丝喜悦也淡下去。   郑冲吧心里“哦哟”一声,连忙走人。   他一走,外头的人都涌上来,有说“恭喜”的、有说“沾喜气”的。   沈乔倒也不吝啬,大人孩子都给发糖,还拿出准备好的年货出来。   好不容易这一通热闹散去,沈乔眼见的没人,关上门后可怜巴巴展开双臂说:“抱我。”   郑重手下意识伸出来,把她往自己身上一带。   两个人贴得紧紧的,好像能从彼此身上汲取到更多的力量。   沈乔头靠在他肩膀上,轻轻说:“我真的考上了。”   恍惚得像是个梦一样。   郑重觉得好像听见点哭腔,连忙看她,发现眼尾真的红红的,哄道:“大喜日子,不哭了啊。”   沈乔这么大人,被戳破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地往他衣服上一擦,说:“谁哭了!”   郑重识趣道:“是我。”   真是叫人要发脾气都不行,沈乔噗嗤笑出声,手背用力一抹说:“我这是喜极而泣。”   郑重看她又能说说笑笑,放下心来,看着桌上摊开的课本说:“我一定会考上的。”   他们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人,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也只有这一根浮木等抓住。   沈乔给他鼓劲说:“肯定的。”   又撒娇道:“我知道你肯定不舍得让我等太久的。”   想想她一个人在城里,郑重都要叹口气,也不知道是该先发愁哪样。   他深吸口气坐下来,排除所有杂念。   沈乔则揣上钱,想着去问问今天谁家宰猪,寻思今天必须吃顿大饺子才行。   她兴高采烈出门,外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郑月香就是愁的那个,在厨房里摔摔打打,好像没考上的那个是她,不是她男人刘潘文。   刘潘文听见声音,只沉默地坐在屋檐下编竹筐。   他在这个家多半也是不吭声的,形象上更是逆来顺受,毕竟半个上门女婿,哪有那么多可以挑挑拣拣的地方。   要说李红娟本来对他能考上没什么期待,觉得那得是她家俊峰这样的人才这刘潘文哪有什么本事,因此当时点头让他去考的时候可爽快了。   但她这阵子心气不顺,在家更是逮什么都骂骂咧咧,这样好的机会可不得来两句。   她道:“我看也别折腾了,你就是种田的命。”   什么叫命,刘潘文手紧紧攥着。   他心中有熊熊大火在燃烧,千言万语咬牙忍下来。   这种情绪已经是流连于表面了,但李红娟毫不在乎。   她继续道:“还说你成绩有多好多好,真是白瞎五毛钱报名费。”   刘潘文彻底忍不住,猛地站起来。   哦哟,这是吓唬谁呢。   李红娟道:“还说不得你了。”   说得,当然说得,结婚这么些年,什么话说不得。   过往种种,爆发好像就在顷刻间,刘潘文踹一脚凳子往房里走。   这一下是把李红娟激怒,她不依不饶道:“你给我站住!”   郑月香向来跟她妈站一派,连忙帮腔说:“刘潘文!”   刘潘文也不理,径自往房间走。   反了天了,郑月香冲过去,夫妻俩登时吵起来。   两口子拌嘴本来就是那几句,可他们家还有长辈火上浇油,看着越发不像样起来。   郑月香也是口不择言道:“考不上你还有理了!”   她寄托了多少希望,现在就有多失望。   刘潘文有一种过于愤怒后平静,声音却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我没理,你也没有。”   郑月香委屈得不行,说:“全家都去上工挣工分,就为让你腾出时间好好复习,我们还没理了!”   刘潘文一字一顿道:“我早说了,我只能考中专。”   他对自己太有数,本来觉得能上个中专也不错,偏偏郑月香硬逼着他报大专大学,这下落榜,也不能全说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郑月香不怒反笑,说:“你自己也想着攀高枝,现在倒往我身上推。”   刘潘文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是被戳破,没什么底气反驳道:“我对过答案的。”   跟谁对?   郑月香大声道:“报纸上又没写,你怎么就能知道人家的一定是对的?”   连分数都不知道多少,是他说自己本来能上中专就能上的吗?   现在再来说这些,明摆着谁担下来谁就是千古罪人。   刘潘文也是气急攻心,提了个不该提的名字,说:“沈乔的答案肯定是对的。”   满大队看得真真的,就数沈乔复习得最好,人家有把握的题目不少,事后几个知青们也一起讨论过。   当然,两个人没有面对面说过话,只是到底都是知青,彼此的圈子差不多,能知道不意外而已。   然而在这个家已经算是捅破天,李红娟母女俩都听不得这个人,声音越发大起来。   一个说:“你吃的谁家的饭!”   一个说:“我就知道你还在惦记那个她。”   到最后还推推搡搡动上手,惹来街坊邻居们劝架。   郑月香结婚以来,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她是娘家住着的姑娘,底气自然足,觉得自己是说一不二,今天这么丢面子,迟早要找回来。   跟谁找呢,自然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沈乔,她凭什么能逍逍遥遥去上大学!   郑月香是捂着红红的半边脸,心中恨意在燃烧。   沈乔哪里知道自己即将有飞来横祸,第二天乐颠颠地跟考上的几个知青们一起去县城医院体检。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居然还挂着“欢迎考生们来体检”的横幅,沈乔都看傻了,说:“在医院用‘欢迎’,真的好奇怪。”   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咒人家多生病多来,怎么听怎么不吉利。   谁说不是呢,李丽云感叹道:“可见能考上的人都值钱。”   身份完全不一样,有板上钉钉的将来。   报纸上写着,今年全国报名的人一共五百多万,就这竞争力,能考上说句祖坟冒青烟也不过分。   沈乔想想说:“考上就是干部,当然值钱了。”   就跟往前几百年,乡绅们很乐意给中举的人送田、送银子一样,是付出极小的结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哪个年轻人不希望自己将来有出息,谁没做过发财的美梦。   沈乔也是个俗人而已,不免畅想起将来。   孰不知此刻正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盼着她能从枝头跌落。   作者有话说:   写完就发,还是跟以前一样基本会在晚上十点前,大家也可以整点来看,三月会多更,不过不一定分三章。   晚上见~ 第63章 有冤报冤   时间往前提一点, 正是昨天下午。   郑月香吵完架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真是越想越气,对着她妈好一阵抱怨。   李红娟原来就不太喜欢刘潘文这个女婿, 因为女儿说亲的时候正是家里最好的几年, 比他条件好的大把。   但架不住孩子喜欢, 加上两口子觉得身边还是得人有照顾,就半推半就接受了这个“上门女婿”。   可惜他们用着人又看不上人, 平日里对刘潘文就挺一般的。   尤其是李红娟, 觉得刘潘文简直是占了家里好大的便宜, 居然敢不毕恭毕敬, 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恨恨道:“还不是看你大哥进去了,开始看不上咱们家了。”   这话说的, 简直是到郑月香的心坎上,她现在就是这么觉得的, 咬着牙说:“有本事他就滚。”   夫妻嘛,吵架放两句话是常有的事, 长辈多半爱和稀泥。   但李红娟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她其实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说:“我听说现在好几家都在闹回城?”   自打恢复高考以来, 政策就有所松动,但对于已婚的知青们来说,想回去的前提就是离婚。   多少人家妻离子散, 全是败在这上头。   郑月香这代人, 是谈离婚色变,她下意识说:“他回不去。”   婆家的情况她虽然不是很清楚, 也知道丈夫是在没有回城的希望后才跟自己的结婚的。   这种话哪有说死的, 李红娟推她一把说:“以后的事情谁好说。”   知青们终究是外来人, 是人就想落叶归根,他们总是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去的。   郑月香面色游移不定,但她说气话归说,半晌还是道:“他不会丢下我和孩子的。”   她不想继续聊下去,转移话题道:“妈,你说沈乔跟郑重会离婚吗?”   李红娟以己度人,刻薄道:“全大队的知青里,本来就数沈乔最想回城。”   早几年那真是恨不得把这几个字刻在脸上,现在有机会,抛弃糟糠之夫有什么奇怪的。   郑月香也是这么想的,本来当时大家就觉得沈乔愿意嫁给郑重,是熬不下去想找个能吃饱饭的男人,现在人家靠自己就能过上好日子,可不得抓紧跑。   她不无讽刺道:“郑重也是个傻的,被个姑娘耍得团团转。”   当然心里对郑重也是有几分迁怒的,觉得他不娶这个灾星,家里也不至于出这样的事情。   母女两个在这件事上的看法是很一致的,还有共同的隐忧,那就是谁也不希望跟自己有过节的人过得太好。   郑月香犹豫道:“就这么看着她去上大学吗?”   李红娟本来也在这上头动过心思,但她不是什么擅长阴谋诡计的人,顶多就是骂骂街扯扯头发,几分撒气道:“那不然有什么办法!”   说到办法,郑月香是没有,但思路有一个,她神秘道:“我嫂子。”   她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郑俊峰的媳妇李晴。   要说这个儿媳妇,李红娟跟是不太熟,毕竟人家也不爱往乡下来,连离婚和给孩子改姓都没想着给公婆捎信说一句,可见一斑。   以至于她听到“嫂子”两个字,愣是没反应过来,说:“谁啊?”   还能有谁,郑月香提示道:“她上回不是还打听过沈乔。”   十有八九也是为她哥的事情生气,只是不好出手而已。   李红娟寻思这也像是个路子,不过她本来觉得这位干部家庭出身的前儿媳妇像是无所不能,但经儿子一事反而有些犹豫。   她道:“她能做什么。”   管她能做什么,郑月香怀着恶意说:“沈乔明天不是去体检。”   那可是县医院,县里不就是她前大嫂的地盘吗?   李红娟抿着嘴,想想说:“要不你跟她说一声,报不报仇看她自己。”   这其实也是同意的意思,郑月香想着赶早不赶晚,急哄哄地进城去。   一切也如母女俩所料,李晴确实恨沈乔恨得牙根痒痒,在她看来要不是沈乔结婚的时候提出的无理要求,她男人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的人生也不会瞬间跌破谷底,样样都受影响。   李家在县城是有不少一亩三分地的关系,即使是她也有不少同学在岗位上。   因此她收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在沈乔的体检上动手脚。   当然,她也不是没根据的要这么做,而是在听说沈乔下乡以后身体一直不好后更加坚定。   身体不好的人,体检过不去是多么正常的事啊。   这件事,原来也是成功的。   李晴找了一位关系极好的阿姨,人家在县医院是个小领导,也很乐意帮这个忙,觉得不过是在报告上盖个不合格的章的小事,转过头吩咐下去。   可惜这于沈乔而言跟天塌了差不多。   她颇有些不敢置信道:“不合格?”   按说体检这种事情,多半就是个过场,只要腿脚便利、耳清目明就行。   沈乔自认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毕竟她能走能跳的,叫她怎么能接受呢?   她脸色都变了,说:“为什么不合格?”   医生虽然是接受领导的任务,但面上可不会表露出来,说:“你心脏有问题。”   反正有没有问题她说的算,按照体检规定这就是不合格。   沈乔摸着自己的心,觉得这会是肯定有问题的,跳得真是快昏过去,脸白得跟死人差不多。   李丽云扶着她惊呼道:“乔乔!”   沈乔这会就是再怎么样,都不能坐实自己身体不好这件事,咬着牙说:“我不服。”   她绝不会就这样接受的。   就一个得罪人的小知青,不服就不服呗。   医生撇撇嘴,正要说话的表情凝固住,站起来说:“于院长。”   被称为于院长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过来说:“出什么事了?”   沈乔也不知道这位院长是什么科室的大夫,跟攥着救命稻草似的说:“于院长,我申请复查,我绝对不可能有问题的。”   于院长人还挺好的,听完事发经过说:“行,你这好不容易考上,也不能因为我们把你耽误了。”   她约莫是位大领导,振臂一呼好些个医生都过来,轮流着左查右查,能做的检查都做一遍,最终集体意见就是没问题。   那就是医院误诊嘛,于院长怪不好意思地说:“这位小同志,你看,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给重新出了体检证明。   沈乔这一天是大起大落,已经顾不上追究谁,她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裤腿,有些讽刺道:“行医治病,一句话能定人生死的。”   于院长点点头说:“确实,我们会内部检讨批评给处分的。”   这句话一出,一开始给她盖不合格章的那位医生脸都是白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沈乔总算痛快些,到底拿着医院给的二十块钱赔偿走了。   走出没几步,沈乔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猛地回过头看。   叫住她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陈佩。   沈乔跟回过神来似的说:“佩姐。”   她今天本来还要去收容所看看陈佩呢,可惜时间全给耽误了。   陈佩看着她边上的人,想想说:“沈乔,我有两句话跟你说。”   沈乔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给李丽云一个眼神,这才跟着走到边上。   陈佩要说的也没别的,直接道:“今天是李晴找你麻烦。”   她活到现在,有半辈子都在想着报仇,既盯着郑俊峰,也盯着李晴,两个人的音容相貌就刻在她心底。   说起来,要不是李晴一直躲在边上看沈乔的惨样又偷笑,陈佩也不会觉得事情有异,及时搬来救兵。   沈乔那些想不通的地方都想通了,目光森森道:“她会有报应的。”   这辈子,她即使是死也不会放过李晴。   陈佩摆摆手说:“你不用操心。”   然后像是预料到沈乔会拒绝似的说:“我也想找她麻烦很久了。”   人呐,时过境迁也不怕在自己伤口上撒盐。   陈佩道:“当年她说‘就你这样的,也配得上郑俊峰’,我一直记恨到现在。”   沈乔叹口气,才想起来说:“还没恭喜你通过考试。”   不是通过,今天也不会在医院。   陈佩是老中专生,学习底子好,微微笑说:“我应该会去首都,以后不再回来了。”   这片伤心之地,她总算可以离开了。   沈乔打心眼里为她高兴,说:“那以后还是常联系,我跟郑重有机会去首都找你玩。”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发自肺腑的为别人的成就高兴呢?   陈佩觉得自己还是有幸运的地方,说:“随时欢迎。”   又说几句,两个人才散开。   沈乔已经镇定下来,她和李丽云他们朝汽车站走,还记得道谢说:“今天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算什么麻烦,人有惊无险就好。   李丽云这会才敢说:“吓死我了,我多怕你真的因为这个没法上学。”   沈乔刚才也是吓得不轻,长舒口气说:“算我遇贵人。”   李丽云以为她说的是于院长,道:“要不咱们给她送面锦旗。”   沈乔既承陈佩的情,也承这位于院长的情,点头说:“行,回头我送过来。”   毕竟人情能还一点算一点。   说到这儿,她嘱咐道:“能不能帮我瞒着点,这事我不想让郑重知道。”   李丽云为难道:“今天那么多人看着呢。”   整个公社通过考试的人都是今天来检查,出了这种事都站着看得舍不得走,估摸着消息都已经传回去。   沈乔想想都头疼,到家都还是一脸愁容。   郑重已经在家等很久,都已经快坐不住要去县城找人,看她这副样子进来更是不得了,急起来说:“出什么事了?”   沈乔在医院是强忍着没哭出来,毕竟是个人意见这种事都会吓坏。   她被这么问一句,干脆地扯着嗓子“哇哇”哭,那真叫一个肝肠寸断啊。   郑重更加手忙脚乱,心中胡乱猜测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嘴上却不敢再戳中她的伤心事,只能小声地哄着,心里头一团火烧得他不知道东南西北。   沈乔哭个够,这才抽抽噎噎地说出原委。   郑重越听越面色铁青,拳头往桌子上一捶。   声音大得沈乔吓一跳,两只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   郑重连忙拍着她的背说:“不怕不怕。”   沈乔吸鼻子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眼睛红、鼻子红,一般孩子哭成这样估计都不好意思。   不过郑重道:“是我不好。”   早知道,再怎么样今天也不能让她自己去。   虽然他在未必能做什么事,起码不是丢着她一个人。   沈乔已经缓过劲来说:“多亏佩姐。”   要是今天没有陈佩,凭他们的力量真的可以扭转局面吗?   郑重想的也是这个,莫名看向自己的手。   拳头很有力,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将来迟早有保护不了她的时候。   郑重咬牙道:“我一定会考上的。”   哪怕是豁出命去念书,他也要做到。   沈乔当然希望他有动力,但不会愿意给他太多压力,因为这显然就是两件事。   她道:“我相信你。”   又撒娇道:“我好饿。”   郑重已经做好饭,说:“我再热热。”   他进厨房把饭菜热好,盛出锅后摆好。   夫妻俩很有默契转移话题,转而说些闲话,只是彼此都知道,这件事会成为他们心中一个小小的阴影。   尤其是对沈乔来说,她在等待录取通知书这件事上显然变得更急躁,生怕临门一脚跨不过去,每天早晚五六遍地盯着邮递员会来的方向看。   当然,就在这种时候,她有了个可以抒发自己愤怒的机会,那就是对着郑月香。   本来嘛,县医院的事沈乔一点也没往郑月香身上想,毕竟那儿不是她可以插手的地方。   但大队就是个没什么秘密的地方,她很快知道郑月香在体检前一天去过县城。   要知道,很多队员一辈子都不会去县城。   本来郑俊峰要是好端端的,郑月香去这一趟也不稀奇,偏偏她大哥现在在劳改,就显得这一趟有些莫名其妙。   沈乔平常也算是个机灵人,略一琢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不想大动干戈,只是想等郑重顺利从公社中学考完试回来。   这也是郑重第一次参加正式考试,比在家里自己琢磨更能看出水平,为此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准备,难得在面上带出紧张来。   沈乔送他到考场,故作轻松道:“没事的。”   其实自己心里也怪不安的。   郑重是怕她太担心,挤出个笑容来说:“别在外头吹风,找个地方等我吧。”   天寒地冻的,没得吹感冒了。   沈乔也不想他考试还放心不下自己,说:“我去找秀水,正好买点东西。”   她在公社,也就认识这么一个人而已。   郑重这才往学校里走。   他是额外来考试的,跟教室里的学生们完全格格不入,十几岁大的少男少女们都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大高个,眼睁睁看这个他坐下来更是奇怪。   郑重本来就不习惯受人瞩目,只得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考卷上。   这次对他来说很是重要,是能不能报名78年高考的关键,所以每个字都斟酌着写。   和其他学生不一样,他是考一科出一科成绩,毕竟急着拿到学历证明。   这种形式虽然不会让人总觉得心头有快石头压着,但又显得现实太残酷。   平心而论,郑重的成绩不能算是特别差,但有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偏科严重。   尤其是数学和化学比较优秀,但历史和语文就不怎样。   这样的学生,教一教也不是不行。   三天考试结束,公社中学的校长就给盖了章。   沈乔拿到这薄薄一张纸是满心欢喜,恨不得敲锣打鼓拿回家里去。   不过还是按捺住,说:“这下可以报名了。”   郑重看她欢喜的表情,犹豫道:“老师给了我个建议。”   沈乔好奇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郑重半晌才说:“建议我报理科。”   78年的高考报名文件已经出来,从可以报的专业名单里不难看出,理科的选项更多,分数线也会低一些。   沈乔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说:“可是自学的话……”   文科的东西,背一背总能有个结果,但理科要是想全靠自己理解,难度可大得很。   她言外之意很明显,那就是自学不容易,   郑重自己也知道,说:“公社想办个高考班。”   公社没有高中,但老师还是有的,凑齐开开班授课不是难题。   沈乔寻思那可真是件好事,猛地一拍大腿说:“太好了!”   好是好,郑重心疼道:“要五十块钱学费。”   而且还耽误上工。   沈乔知道他是为自己,说:“咱们家有存款的。”   她上大学不用交学费,学校又会给补助,日子其实没有什么太需要愁的。   郑重心里也有数,知道他考上大学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他说:“这个钱不会白花的。”   说到钱,沈乔一下子有个主意,说:“让郑月香出点血吧。”   郑重跟这个姐姐平常也不怎么说话,毕竟她早几年就在哥俩之间做出选择。   他莫名其妙道:“她怎么了?”   沈乔憋了好几天要找郑月香麻烦,这会和盘托出,然后总结道:“我非让她知道什么叫教训。”   郑重面色也不好看,憋出句话道:“她有病吧!”   沈乔现在倒还笑得出来,说:“没事,她会消停的。”   她回到大队,就带着郑重去找郑月香。   老郑家这房子,沈乔还是第一次进去。   她落落大方道:“房子盖得不错啊。”   李红娟其实已经听说县医院的事情,心里还琢磨着前儿媳妇家怎么这么不牢靠,这会看沈乔来心里一咯噔,说:“你来干嘛!”   沈乔微微笑,心知这件事多半也有她的份,说:“我也可以不来,请几位太叔公和大队长来。”   光明大队的地盘,就这几位是说了算,要是全找来可是套乱套。   李红娟强装镇定说:“你别乱来啊。”   沈乔不乱来,手在桌上一点一点,说:“郑重要去公社上补习班。”   苍天啊,小学没毕业的人要去上课。   李红娟的讽刺话没出口,瞥见沈乔的表情憋回去。   看样子还是知道什么叫害怕的啊。   沈乔道:“破财消灾,不然你们知道后果的。”   五十块钱,那简直是李红娟的命,她满脸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屈服。   毕竟还是真把几位管事的长辈们惹来,她的苦头还在后面。   沈乔数着钞票得意道:“只要大家知道你们给钱,就会知道为什么给钱。”   意思很清楚,李红娟要是敢四处宣传,到最后还是吃亏的那个。   这样子,才真的叫大获全胜,有冤报冤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另外问一下,大家有时间投个票吗?就在文案最上面的链接点进去,不过需要月石。   我将郑重道谢! 第64章 录取通知书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李红娟母女俩都在躲着沈乔走。   沈乔对此还是挺高兴的,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收到录取通知书。   那是正月初四,夫妻俩都不在家, 去公社看电影兼买东西, 一直到日落时分才在返家路上。   风呼呼地吹着, 沈乔忍不住打喷嚏,裹紧自己的大衣, 又用围巾多绕一圈。   郑重看她的样子, 想脱自己的外套给她穿。   动作到一半沈乔就发现, 说:“给我我也穿不进去。”   她穿的那叫一个厚, 往哪个袖子塞都进不去。   郑重想想也是,不过说:“可以披着。”   多少也让人暖和点。   沈乔没好气踩他一下, 说:“穿好吧你。”   又不是铁打的,能不能知道爱惜自己几个字怎么写。   郑重知道再下去又得挨骂, 索性不提,眼看着日头昏昏, 路上没什么人, 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说:“这样暖和一点。”   沈乔是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 怎么样都没用, 睡觉的时候都总是死死扒拉着他,为的就是汲取温度。   郑重不知道为她多发愁,说:“到时候你多带床棉被去学校。”   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提, 因为录取通知书到现在还没来。   赶在正月前, 已经好些人陆陆续续收到通知书,包括知青点的李胜和李丽云, 人家两个还都是外省的学校。   而沈乔报的全是省内, 按她自己觉得应该更快才对, 却迟迟没有音讯,整个人白天夜里就要长吁短叹两声。   这会也差不离,勉强说:“实在没有就再考一回,咱俩还可以读一届。”   说得再好,也掩盖不了那些失落。   郑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一个劲重复说:“会来的。”   安慰的话,沈乔已经听得太多,还是扯起笑说:“说不定今天就来。”   她这话虽然说得没几分底气,但老天爷终于肯眷顾小两口一回。   人还没到家门口呢,就有好些人说:“小沈,还不快去找大队长,你的通知书到啦!”   队员们的眼神跟看状元似的差不多,争相恐后道:“还是什么大学呢,不是大专。”   今年大队考上的有六个,其中有三个是中专,两个是大专,本科只有沈乔这么一个。   当然了,大家也不大懂得其中的区别,是大队长嚷出来他们才知道的。   沈乔闻言松口气,心里又高兴得不行,因为按工资制度,毕业的时候本科生和大专生就差一级。   她喜气洋洋道:“谢谢啊,那我先找大队长去。”   两个人朝大队长家走,到半道又有人说:“小沈啊,大队长在办公室呢。”   叫得都很亲热,看来大家也是觉得通知书到手才算板上钉钉。   沈乔偷偷说:“有点太热情了。”   他们俩以前在大队可不算受欢迎,像今天这样逮谁谁跟打招呼的还是破天荒。   郑重当年就已经明白世事有多现实,这会一点也不惊讶,反而在心里更坚定自己一定要考上这件事。   他牵着沈乔的手不知不觉用力,换来她的回眸一笑。   那是一双只看得到他的眼睛,任谁看都知道全是爱意。   郑重笑道:“今天来不及杀鸡了。”   这种喜事,不庆祝一下怎么行。   沈乔知道他说的是哪只,毕竟她已经是惦记很久,这会说:“明天一大早就宰。”   中午之前,她必须吃到大鸡腿。   郑重点头应下来,两个人说着说着到大队部。   郑冲吧看到他们夫妻就抱怨说:“不待在家,还四处乱跑。”   他这都去好几趟,就想着看沈乔的录取通知书是什么样,到底是什么专业,咋找也找不着人。   沈乔不好意思道:“等得心烦,出去散散心。”   这倒也是真话,夜里头有时候都猛地坐起来发呆。   郑冲吧还替他们着急呢,说:“那你赶快看看这个。”   那是一个印有学校名字的信封,浦化师范大学四个字跃然其上   沈乔其实首选就是这个学校,这会也算是得偿所愿,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录取专业更加松口气,说:“是教语文。”   往前几年,做教书匠其实并不是件好事,但眼瞅着恢复高考,大家都知道以后会不一样。   而且文科能报的专业本来就比较少,这已经算是其中最好的选择。   郑重替她高兴道:“你本来就想学这个。”   沈乔那真是点头如捣蒜,兴奋道:“太好了。”   她都有点语无伦次,半天才记得说:“大队长,实在不好意思啊,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郑冲吧哪里在乎这些,只是摸着她的通知书说:“好,好啊。”   他表情感慨万千道:“以后就是你的康庄大道。”   人到这个时候,都喜欢忆当年。   郑冲吧想起来说:“你来大队那年,是多大来着?”   沈乔对这些向来记得清楚,答道:“十五,今年二十三了。”   当然,前几天还是二十二,可这不是过年了嘛。   二十三的别看不大,但搁队里好些人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郑冲吧眼神在他们夫妻之间移动,觉得他们现在还没有孩子也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不想做坏人,道:“时间真快啊。”   可不就是快,沈乔走在路上回望大队,说:“正月二十就得走。”   浦化是本省省会,只要到公社就能坐火车,前前后后算起来要一天,已经不算太远。   可是距离是一回事,心里又是一回事,沈乔道:“等你也考上,这里就会变成故乡。”   变成一年一次,或者几年才能回来一次的地方。   郑重知道一切都前提都是自己,说:“送你到学校后,补习班也开学了。”   他到时候得住到公社中学去。   沈乔肩膀不由得垮下来,撒娇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说:“我舍不得你。”   别看结婚没多久,这个人却几乎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想想两个人要分开,都显得可怜巴巴的。   郑重有千百句话想叮嘱她,想想说:“三餐按时吃,要花的钱就花……”   絮絮叨叨一长串,跟他平时的样子完全不相符。   沈乔好笑道:“咱俩认识以来,还是头回听你说这么多字。”   郑重自己一愣,说:“好像是。”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放心不下,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松开手。   但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那是于当下痛苦,对两个人的将来大有裨益。   他道:“我一定会考上的。”   沈乔害怕他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说:“你才是,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从来是不委屈自己的人,郑重几乎是截然相反,真是想来想去多添几分愁绪。   她拿出纸笔说:“不行,我得给你列一张单子。”   什么单子呢,连每顿饭必须点两个菜都写上。   郑重看着一长串,说:“都要做?”   沈乔威胁地看着他说:“你敢不听话?”   郑重无奈道:“不敢。”   即使没有人盯着,他也会按照她的规定去执行,毕竟是答应的事情。   沈乔这才满意说:“书要读,你的身体也更重要。”   郑重嗯一声点点头,拿着纸心中说不上来的感动。   他到厨房把大磨盘搬开,说:“这些钱你都带走吧。”   这是结婚的时候惦记着想用来盖房子的钱,不过一直没花出去,到现在家里还攒着八百多块钱,这可是笔巨款。   沈乔无奈道:“我带过去藏哪?”   她不会把人想得太好,毕竟世上总有那么些妖魔鬼怪,想想说:“还是放家里吧。”   郑重只是在公社,隔三差五总是要回家的,别的不提,插秧的时候总得上工,放家里有需要的话他寄过去就行。   但他是觉得钱是人的胆,毕竟穷家富路的,说:“那也多带点。”   要沈乔说,多带钱还不如多带点东西。   只是家里很多东西都是共用的,这一时半会要“分家”还真有点捉襟见肘,她这些日子生怕自己准备好没被录取,这下忽然着急起来说:“好些东西都得凑。”   她翻箱倒柜,把家里的东西都清点一遍。   其实这些她本来是心里有数的,但看着数更好查缺补漏。   郑重就看她数一样写一样,凑过去说:“我盖薄被子就行。”   家里厚棉被只有三床,两个人还是各有一铺一盖的话就不够,他觉得自己盖薄的也能凑合,毕竟眼看着就是开春。   沈乔摇摇头说:“早晚要做新的。”   这倒也是真的,先不说能不能考上一个学校,哪怕能也没有哪个学校让夫妻俩一块住的吧。   郑重觉得自己很多事情上考虑不周全,或者说他在对自己上常常还是原来那样,那就是能随便就随便,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自己的。   现在算是有所改进,也都是在被媳妇瞪一眼之后。   果不其然,沈乔眼睛微微眯着看他,他立刻改口说:“明天就去做。”   沈乔没好气地戳着他的胸口说:“再次强调,我不在你也要吃好喝好,记得吗!”   在公社,想吃点还是比较方便的,只要揣上钱去国营饭店就行。   但钱恰恰是郑重最舍不得用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他几经犹豫还是点头,不过说:“你也是。”   沈乔大大方方说:“我肯定的。”   她有条件从来不委屈自己,反正现在也不盖房子,等她毕业有工作,攒钱就是件容易事。   这样比较起来,郑重也觉得自己有太多让他不放心的地方,他承诺道:“我也会。”   心中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太好,只是习惯很难改掉而已。   沈乔夸奖地亲一口,恋恋不舍道:“等放假见面,你可不能瘦了啊。”   等放假,郑重长舒口气说:“好。”   即使还有半个月两个人才要分开,但他已经满心全是到时候的场面。   但奔前程这种事,谁也不能拦。   沈乔四处凑着两个人的行李,毕竟事情是真不少。   家里的鸡鸭是不能再养,卖掉多少划不来。   沈乔干脆做主全宰了,一天一只的炖着,家里的烟囱都快沾上肉味。   这是带不走的东西,也有很多是能带走的,比如几大袋粮食。   意思当然不是直接扛走,而是去粮站换粮票,毕竟以后夫妻俩吃饭都靠这些。   当然,还有一些是额外的福利,比如凭录取通知书可以到公社去领布票和工业券等,算是解决夫妻俩现在最大的难题。   正是从粮站出来以后,夫妻俩去领票。   领完出来以后,沈乔想起件事说:“下乡那会,我也去知青办领过票。”   当时她从没想过,沪市对她来说居然有一天会成为不想回去的地方,世事真是难以捉摸。   一件在脑海深处的事情忽然出现,郑重道:“我见过你。”   什么叫见过,不是天天见吗?   沈乔好笑道:“我是你哪位妹妹?”   郑重茫然啊一声,显然没有理解这句话从哪来。   沈乔给他解释,又问道:“那不然你说的是什么?”   郑重道:“你刚下乡的时候,是不是天天在燕子石那里哭。”   什么天天!   沈乔狡辩道:“才一两次。”   郑重连忙改口说:“嗯,我就看过一次。”   欲盖弥彰,不过沈乔“谴责”他说:“这么弱小的女孩子躲着哭,你也不问问怎么回事!”   郑重解释道:“我知道你是新来的知青。”   一看就知道是娇气,他哪里会想过去搭话,毕竟要是有这本事,也不至于多少年孑然一身。   沈乔想起来那年小小的自己,好笑道:“我来的时候正赶上春耕,简直是哭死了。”   那会一间屋住两个人,她没有自己的地方,只好找个角落躲着哭,还有一半是因为想家。   郑重突然内疚道:“应该安慰你的。”   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一定会去。   沈乔想想那样子,说:“那我可能会觉得你不怀好意。”   她这样好的相貌,要下乡之前亲戚朋友们都轮流叮嘱,生怕她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情。   才来大队那阵,只要有个男的跟她说话,她都觉得人家是流氓,连跟男知青们都不怎么往来。   这样想来,她这些年性格上确实是有许多变化。   郑重想想好像怎么做都不对,在她头上顺一下说:“以后不会了。”   起码不能让她将来再一个人躲着哭。   沈乔骄傲地抬起下巴说:“我这么大人了,也不会因为小事而哭泣。”   那年是前路茫茫,自顾不暇,现在是坦荡前程好像尽在掌握,怎么能一样呢。   郑重想起她上回体检遇到的事,到底不放心说:“有事也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沈乔是觉得他最近越来越婆妈,不过答应得都挺好,两个人满载而归,收拾好所有行李,在期待和不舍中等待着去学校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另:开了预收《七零知青宿舍日记》,虽然没有文案,但如果是感兴趣的题材的话,大家可以收藏一下。   以及我刚从财神殿出来,帮大家都祈祷了。 第65章 报道   一九七八年的正月十八, 用长辈的话来说是个好日子,因为取谐音是“正要发”。   沈乔夫妻俩就在这天天不亮出门,赶在中午之前到县城。   县里是有火车站的, 不大, 一天也没几班车, 所以买票也得看时机。   要是像上次沈乔从沪市回来的时候不赶趟,那就得转两次大巴才能到。   当然了, 他们这回是算准的时间出门, 票也是提早订好的, 下午三点准出发, 还有时间去饭店吃午饭。   这一趟去上学可以说是大包小包,带上两床被子, 就已经是鼓鼓囊囊。   郑重前胸后背各有一个包,两只手也是满满的, 说夸张点真是三里地外能看见他的人,跟座移动的小山似的。   反观沈乔那真是轻装上阵, 只有一个随身的小挎包, 和手上拎着的布袋子。   她不安道:“累不累啊?”   说真的, 这些东西也就是看着多, 提起来倒不是很重。   郑重摇摇头说:“不会。”   又惆怅道:“接下来都得你自己扛。”   沈乔觉得自己的体格是大有进步,说:“你不在的话,我自己都能做得很好的。”   只是因为有可以依赖的和照顾着她的人, 这才显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郑重其实也知道她挺能干的, 不然在乡下怎么可能挨那么久。   但他就是想帮他包办一切,说:“我是心疼。”   他语气和表情都太真诚, 沈乔不由自主脸红, 睨他一眼说:“不许油嘴滑舌。”   这种也算油嘴滑舌?郑重虽然语文学得不是很好, 但他有自己的理解,说:“做不到的才是。”   他都做得到,才不是随口哄人玩的。   沈乔侧过头看他,一滴汗缓缓从男人的额角落下来,给他更添三分男子气概。   她道:“你长得真好。”   情人眼里出西施啊,郑重从来听过除她以外的人夸过自己的长相,说:“只有你觉得。”   沈乔骄傲道:“当然了,不是谁都像我一样慧眼识珠,不然你就被别人抢了。”   哪有什么别人,郑重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会是个老光棍。   他道:“嗯,乔乔眼光好。”   这话听着,也像是在夸自己。   沈乔对他的态度提出表扬说:“没错,你就是最棒的。”   郑重确实能从她身上得到很多信心,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毫无意义的人,他那些自己都看不到的优点在她眼里好像闪闪发光。   他笑笑没接话,两个人吃过饭去火车站。   说是火车站,其实也简陋得很,站台几乎就是大马路进去拐个弯而已,连个围墙都没有,只拉着两条线。   所以逃票扒火车的人络绎不绝,屡禁不止。   郑重还是第一次坐火车,有一种什么都没见过的左右打量。   检票以后上车,车厢从前门到后门满满当当都是人,过道都快叫人迈不动腿。   郑重有几步都觉得自己是从别人身上跨过去的,已经丧失所有对乘车的好奇。   他们买的是硬座票,不是因为舍不得花钱,而是没买到卧铺。   两个人往那一杵连点缝隙都没有,腿紧紧地挨着。   郑重从没在外面跟沈乔贴那么近,有些不自在道:“你挤不挤?”   天气还冷着,沈乔摇头说:“还行。”   她坐的是里面的位置,一面是靠窗,一面是郑重,脚下踩着的是行李,也得亏是她瘦,换个人来都憋闷得慌。   郑重都觉得是自己占着她的位置,说:“坐不下就跟我说。”   实在不行他就站着,也没多久的事情。   沈乔倒是光明正大往他肩上一靠,说:“我睡会。”   她昨晚上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屋里屋外地研究着自己有没有什么东西忘记带,这会反倒困意上来,直打哈欠。   郑重都被她的落落大方吓一跳,不过左右看,这车上已经挤得大家都不顾忌这些。   他嗯一声,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行李上——狡兔三窟,钱也是散着放,连鞋底都有。   说实话,要不是他很少在表情上显露出情绪来,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在紧张,兜里有东西。   不过像沈乔这样的亲密关系,哪能看不出来。   她醒过来抻抻腿,说:“你也睡会?”   郑重本来想说不用,不过想想自己熬一晚上估计也够呛,不如趁着这会天还亮着眯一会,等夜里他再看行李。   他道:“那你看一会。”   沈乔点点头,余光盯着窗外的风景。   这段路其实她也就走过一趟,还是上次回沪市的时候,两次的心情都差不多,紧张、期待、喜悦皆有之,多出来的恐怕就是不舍。   她心绪纷纷,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尤其是郑重头一歪靠在她脑袋上,更叫人不由自主心软成一片。   她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对她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大概是看着心上人,连眼神都很柔和,对面一位大姐说:“这位同志,你们是新婚吧?”   火车上有人搭话是很常见的事,沈乔不好意思地嗯一声。   就这么点动静,郑重猛地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向她,也不知道睡得有多警惕。   对面大姐接着开玩笑说:“小年轻就是感情好啊。”   不过大家都是头回见面,瞎唠叨几句也就算。   这趟列车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抵达浦化市,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浦化是省会,车站大得很,光出口就有三个,别看是天才亮的时候,一个赛一个人多。   郑重左右看着说:“都有点晕人了。”   晕人是个什么毛病,沈乔本来也有点紧张,这会笑出声说:“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指示牌。”   人太多了,她又不够高,伸长脖子也没瞅见什么。   郑重倒没辜负身高,他还有双亮眼睛,说:“公交车站在那边。”   他手上东西太多,只能抬抬下巴做指示。   两个人硬生生从人堆里挤出去,好不容易到师范大学门口。   这是一所建于世纪初的学校,建筑基本都是小红楼,校门口的招牌估计是刚刷的漆,红彤彤的。   沈乔抬头的样子像是有无限期待,不过说:“先找找招待所吧。”   通知书上写的报道时间是明天,今晚总得有个地方住才行。   这是一座对他们全然陌生的城市,好在人是长着嘴的。   沈乔跟保卫处的人一打听,就知道学校是有招待所的,正建在食堂旁边,这几天好多提前来学校的人都住着。   沈乔一听好多人心里就慌,生怕没有房间住,加快脚步说:“我先跑去问问,不然你扛着这些太累了。”   她说完也不等人答,撒腿就跑。   郑重没能拦住,眼看着她跟阵风似的去而复返,说:“大通铺没了,不过单间还有。”   单间就是更贵些,不过他们夫妻俩住着本来就该是单间更方便,毕竟下回同床共枕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郑重到房间先放下东西,说:“吃饭去吧。”   他们下车的点不好,餐车还没开始供应早餐,又想着大包小包的去哪里不方便,索性一直都饿到现在。   沈乔更在意的是别的,说:“我想洗漱一下。”   她一抬手就能闻见自己身上的烟味,毕竟车厢是密闭空间,那真是什么都混在一块。   郑重点头应,想想也拿上自己的衣服。   这个点澡堂是不开的,不过可以跟招待所买一壶热水在洗澡间里将就冲冲。   条件有限,动作就快。   沈乔主要是想换衣服,闻见熟悉的肥皂味安定下来说:“现在可以吃饭了。”   郑重比她快,正半靠在床头休息着,听见声睁开眼站起来。   沈乔道:“要不你睡会?”   郑重摇头道:“难得来一次,总不能用来睡觉。”   这倒也是,沈乔道:“那咱们就转转。”   浦化不愧是省会,店是鳞次栉比,尤其是街上居然还有人在摆小摊,明显就是私人的小买卖。   这种事能行吗?沈乔惊讶道:“没人管吗?”   话音刚落,小摊贩们一溜烟跑个没影,几个红袖章追着他们跑,看样子真叫个鸡飞狗跳。   她嘴角抽抽说:“我就说。”   郑重也是头回见,感叹道:“胆子真大啊。”   他们这代人是循规蹈矩长大,见证过太多悲剧,自然缺乏勇气。   沈乔赞同地点点头,两个人找了家路边的小店吃早饭。   她一碗豆浆,两个肉包下肚才打起精神来,兴致勃勃说:“咱们去江边转转吧。”   浦化是一条浦江分成两半,中间连着坐大桥,是首都领导亲自提名的,颇有几分名气。   江边有座码头,汽笛声此起彼伏,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郑重没见过世面,他生于大队长于大队,充其量就是去过几次县城,那地儿跟这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他陡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明白沈乔对回城的渴望,说:“沪市一定更好吧。”   那是当然的,沈乔道:“一样是码头,比这儿热闹好几倍呢。”   毕竟是十里洋场,繁华至今已经有上百年。   郑重连想象都很难,说:“以后你带我看看。”   沈乔虽然知道离家远一点可能会更好,但那儿毕竟有她很多的回忆,只要想到带着郑重去那些她熟悉的地方转,就让人不由得有憧憬。   她道:“行啊,等以后我们都有寒暑假。”   说来说去,都建立在郑重今年能考上的基础。   他给自己下决心,两个人肩挨肩在路上瞎转悠。   当然,也不光是走路,还有买东西,毕竟省会供应足,不要票的东西更多,尤其是书店很大,上下有两层楼。   郑重找着一摞物理、化学的复习材料,看上去很是心满意足。   沈乔看着好笑道:“给你买新衣服你都不见这么高兴。”   郑重道:“也高兴的。”   不过他不缺衣服穿,那只是锦上添花而已,跟雪中送炭肯定是不能比的。   沈乔知道他是真的挺喜欢读书的,不由得想起郑俊峰,心想当年要是郑重有机会上中专,好多人的人生轨迹都会不一样。   她现在用最坏的恶意揣测郑俊峰,觉得他指不定在上头使过坏。   好在一切都有弥补的机会,她说:“我在浦化等你。”   就为这句话,郑重觉得自己豁出命都得考好,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帮她安顿下来。   他心里有千百个放心不下,到第二天更是忧心忡忡。   沈乔一睁眼,就看到他眉头是拧着的,往他怀里钻说:“没睡好?”   郑重是压根没睡着,但不提那些他是晚上的火车的丧气话,只说:“要不再睡一会。”   天也才刚亮,办手续起码也得等上班时间吧。   年轻小夫妻相互依偎,又不是结婚第一天。   沈乔都能感觉他的语气里很许多杂念,趴在他耳边说:“郑重。”   小姑娘总是含蓄,这么娇娇地叫一声,简直勾得人魂都没了。   郑重犹豫道:“这儿不隔音。”   隔壁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听见,更何况是床上那点事。   沈乔也算是豁出去,说:“我不叫,反正他们也不敢来敲门。”   谁敢来啊,只怕都当作没听见,脸皮厚点就行。   郑重还待说什么,到底是没忍住。   这种克制和小心反而让人更加疯狂,沈乔当真连声音都没有,发泄似的在他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   天光从蒙蒙亮到大亮,这对即将分离的夫妻才从欢愉中停下来。   沈乔懒洋洋地眯着眼,撒娇说:“我要再躺一会。”   手续反正是今天一整天都能办,也不急于一时,郑重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说:“睡吧。”   沈乔昏昏沉沉,精神稍微恢复些就说:“吃饭时间到。”   看上去又是充满活力。   郑重最担心的就是她的身体,点点头起身。   两个人招待所到边上食堂吃过饭,又去排队报道。   不用学费,手续就是拿录取通知书换学生证。   沈乔眼看着她的通知书被收上去,说:“这个我不能留下吗?”   工作人员估计听见好些人这么问,说:“不行,回头要放在你的档案里。”   这也不是能讨价还价的事,沈乔只能把失望藏在心里,拿着自己的学生证说:“再办个住校就行。”   学校的宿舍楼就几栋,听说录取都是以本地学生为主,要求他们都要走读才行。   只有外地生源才有地方住,不过也很挤,一间有八个人,全是架子床。   沈乔也不是没吃过苦的,选好床位后就开始打扫。   也就是开学的日子,不然女生宿舍是不让男的进的,但就这样,郑重也不好意思多打量,有些垂着头从她手上拿过抹布说:“我来。”   他能干的活也就这么一茬,接下去就只能全靠她自己了。   沈乔也没拒绝,只是对上舍友和善地笑笑,不过谁也没先搭话。   她也没时间,眼看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肩膀自然地耷拉下来。   郑重洗过手过来哄她说:“我去车站了,到家给你拍电报,你自己……”   叮嘱的话一句又一句。   沈乔听着都想掉眼泪,拽着他的衣角说:“我想送你。”   那她就得一个人从火车站回学校,郑重怎么能放心,他只道:“乔乔。”   沈乔也不能让他回去的路上提心吊胆的,说:“知道啦。”   答得乖巧,可是看着他上公交车的时候忍不住想抬脚跟上。   郑重赶在车门关闭前在她头上摸一下,车开出老远还从窗户探出头看。   两个人像一对牛郎织女,不过他们没有鹊桥可以相会,只能不情愿地接受这短暂的分别。   沈乔即使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该难过还是得难过,她长舒口气把泪意压下去,眼眶红红回到宿舍。   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看上去情绪都不是很好,尤其是一位十七八岁样子的女生,那叫一个号啕大哭。   沈乔不由得想起自己刚下乡的样子,过去安慰她几句。   说着说着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寻思她也这么劝过不少新来的知青。   这种熟悉感让人安心,她转念一想,其实这儿也是另一种集体生活,只是在大队是上工,在学校是上学。   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新环境手足无措的人了,毕竟下乡这么些年不是白过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的驾轻就熟。   她心中有豪情万丈,全是大学生活也可以过得很好的雄心壮志,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场景上,毕竟他们是为更好的未来才暂时分开,总不能因噎废食。   她率先冲着舍友们说:“大家好,我叫沈乔,今年二十三岁,之前是一名知青。”   由她开头,大家纷纷打开话茬,新生活就这么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66章 大学   沈乔的大学生活就此开始。   她们宿舍八个人, 都是一个专业的,不过年龄差得大——既有三十岁的三个孩子的妈刘玲玲,也有十七岁的应届生胡安静。   这样一届大学生, 即使不是绝后, 也是空前。   沈乔的年纪算是居中, 起了个承上启下的作用。   已婚有孩子的舍友喜欢跟她说话,小的几个又当她是个大姐姐, 因此她过得还算如鱼得水。   开学第一周压根没上课, 主要是开展各种各样的活动和熟悉环境, 甚至还有一场摸底考试。   沈乔也是开学以后才知道, 她录取通知书上写的中文是个系,下学期开始才会细分小专业, 其中包括汉语言文学、对外汉语、新闻学等。   但不管是哪个就读的是哪个专业,共同点是对学生的文学功底要求比较高, 拿到考卷的时候她就傻了,上头百分之八十的东西她压根没看过。   当然也不止她, 可以说大部分学生都是这样, 毕竟前头十年哪有什么闲书看。   只是现在风水轮流转, 反而成了件要紧事。   系里在知道学生们的水平后, 刚恢复工作的老师们商量后连夜做了满满当当的课程表,拉出老长一串书单,要求学生们在这个学期都得读完。   沈乔看见单子就头大, 细数后居然有三十几本, 一本更比一本厚,垒起来都有人高。   先不说得花多少时间看, 就说能不能借到书都是个问题。   毕竟校图书馆拢共就那么两套, 整个中文系的学生却有两百多个, 那真是供不应求,大家只得满世界找旧书。   正是开学后的第三周,沈乔跟班里一位本地同学询问后,在周日和舍友胡安静准备出门去淘书。   胡安静是个幸运的小姑娘,她严格来说不算应届生,只是刚上高一,不过这届考试也对他们敞开大门,因此她就决定去试试水。   没想到实力正好够,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就高高兴兴打包行李来上学了,只是年纪到底不大,开学至今仍然十分想家,整个人蔫了吧唧的,哪怕出门玩都是长吁短叹的。   沈乔看她的样子就像是看到刚下乡时候的自己,说:“你家里人一定很疼你。”   只有在家样样都顺心的孩子,离家以后才是这样子。   胡安静嗯一声说:“对啊,我是家里最小的嘛。”   上头哥哥姐姐好几个,原来陆陆续续都下过乡,只有她是一直养在家里的,感情也最深。   沈乔了然点头,顺着这个话茬交换起双方家庭的基本信息,这也是人际往来的基础。   当然,开学已经有一点时间,同住一间屋的人不能说十分熟悉,也算是有大概的了解,不过这都只是扯闲篇而已,毕竟一起在路上走着,总得有个话说,不然多尴尬。   胡安静的话很多,她是活泼的性子,城府也不深,什么都往外头抛,说着说着就抱怨起舍友来,道:“我们宿舍的除了你,都不喜欢我。”   这话,沈乔觉得还是挺难接的,和稀泥道:“怎么会,只是刚认识,还不太知道怎么相处而已。”   才不是这么回事,胡安静觉得自己又不傻,撇撇嘴说:“张燕那天就冲我甩脸子。”   沈乔也想起来,心里觉得这事也不能全怪张燕。   学生们行动都是以宿舍为单位,那天下课后八个人一起去食堂,里头连桌椅都稀缺,大部分人都是打饭菜回宿舍吃,她们也不例外。   不过宿舍也没有足够的桌椅板凳,大家都是把箱子拼在一起凑合用。   围成一圈,各自吃什么饭菜是一目了然。   大学生不用学费,每个月还有补助,不过是开学后按照家境评定,要过几天才能发下来。   现在只有给学生们发的饭票,一张票是二两米饭不要钱,但菜和肉都得自己掏钱买。   沈乔打的是一荤一素,素菜五分,荤菜一毛,加上米饭刚好够她吃的。   其实很多事在衣食住行上都能看出端倪,大家都知道粮食是多么稀缺的东西,也不会去眼馋或者多嘴问别人碗里的饭菜,反正都有得吃。   但胡安静觉得自己是个热心人,眼看大家好歹都打个菜,只有张燕是就着不要钱的汤,忍不住说:“燕燕,你吃这些怎么能行,反正我吃不完,分你一点吧。”   说实在的,心思是好的,可话说得有点不妥当,张燕估计也是个自尊心比较强的人,颇有些硬邦邦说:“不用,谢谢。”   然后脸色就不太好,冲着胡安静多少有那么点不冷不热。   平心而论,沈乔觉得这事是都办得不太妥,她道:“你下次要是想帮她,还是别当着大家的面。”   胡安静理直气壮道:“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   还有一种怎么没人夸她的疑惑。   沈乔嘴角抽抽,到底略过这个话题不提,转移到市里好玩的地方上。   胡安静正是爱玩的年纪,暂时也忘记家说:“那咱们下午去动物园看看吧。”   她虽然也是在城市长大,不过那是小地方,怎么可能有这些地方。   沈乔心念一动,想想点头说:“行啊。”   又说:“不如现在去,不然提着书不方便。”   两个人想一出算一出,改道去动物园。   隔着铁栅栏,看到两只懒洋洋的老虎。   沈乔凑近看,看不出什么,反而闻见股臭味,她道:“天呐,都不打扫的吗?”   原来家里养着鸡鸭,郑重三不五时的打扫,就不会有这么重的味道。   可这么想着,她不由得甩甩脑袋,觉得思念真是可怕的东西,不管做什么事她好像都会想起他。   吃饭、走路、睡觉,仅靠一纸书信好像没多大作用。   沈乔叹口气,忽然说:“怎么还不放暑假。”   这才开学就等放假,胡安静道:“你也想家了?”   沈乔觉得也算是,毕竟现在她和郑重就是一家。   她多少有些娇羞地嗯一声,不过没有多解释。   好在胡安静也不是缺心眼,很快反应过来说:“我忘了,你有爱人。”   因为沈乔看着压根不像已婚,即使是在女生数量比较多的中文系,她的相貌也是出众的。   沈乔在大队说习惯,都称呼郑重为自家男人,乍一听“爱人”两个字忽然有点奇怪。   她歪歪脑袋说:“是啊,有点想他。”   倒是供认不讳。   胡安静看着她,说:“那他一定对你很好。”   不然不至于这样朝思暮想。   沈乔点点头,再次换话题。   两个人从动物园出来,到国营饭店去吃饭。   浦化有好几家饭店,据说厨师的拿手菜都不一样。   她们今天吃的这家是挨着古旧市场的,门脸上下有两层,菜单上荤的就有十几道,到吃饭的点人来人往。   沈乔也看得出来胡安静家境优越,建议道:“咱们点两个肉行吗?”   胡安静欣然同意,毕竟现在没有人在下馆子还点素菜吃,炒盆黄瓜都得三毛钱,实在是划不来。   她多少翘首以待,说:“就咱们食堂,简直是喂兔子。”   一天就两个荤菜,七八百号学生,晚去的压根买不着,想打牙祭都找不到门,毕竟他们才来没多久,一天天的光上课,对学校周边不熟悉。   沈乔倒是觉得还好,说:“起码还有茶叶蛋。”   比水煮蛋好吃多了,她在大队也就是这个生活水平。   在胡安静眼里,鸡蛋可不能算是荤,她叹口气说:“在家还三四天能吃一回呢。”   沈乔震惊地看着她,寻思这家一定有位级别不错的领导,说不准还是部队的,因为高干有特供。   又寻思小姑娘心眼真是浅,这哪怕是光明正大来的东西,很多人家也是藏着掖着不敢往外讲,哪有她这样大大咧咧的。   她心中对胡安静又有新的评价,隐约觉得两个人未必会合得来。   不过同学也不是都能做朋友,这点她早就有数,就像以前知青点人来人往那么多号,她最后能称之为好朋友的也只有一同去广市上学的李丽云和李胜。   沈乔想着他们俩,就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包裹。   广市是沿海地区,紧邻港澳,据说私底下流通的非法进口货不知道有多少,繁华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李丽云给她寄了一块红格子布,丈量着尺寸最起码能做两件裙子。   沈乔觉得投桃报李,自己也应该寄点本地特产,因此吃过饭说:“安静,我想去一下百货大楼。”   胡安静不差钱,自然就爱买东西,兴致勃勃道:“正好,我也得买夏天衣服了。”   浦化的春天短暂,清明一过就是艳阳天,薄长袖只能穿几天,像这几天也就早晚凉快些,中午也热得人发慌。   沈乔当时是什么都从家里带走,自然不会花冤枉钱,但不妨碍她看得尽兴,寻思省会的东西就是多,光卖成衣的柜台就有好几个。   不过一样都是只给看不给试,能拿下来给人摸摸就算了不得。   胡安静看上件掐腰的小蓝花裙子,问道:“这个要票吗?”   售货员算盘一打说:“不要,十八块。”   好家伙,贵得没边了。   沈乔在心里咂舌,没说什么话。   胡安静也不需要意见,利索掏出钱。   两个人又一块去买了些吃的,这才到旧货市场去。   这地方沈乔是第一次来,觉得看着有点像沪市的淮国旧,面积都很大,货品琳琅满目摆一地,什么样的产品都有。   她蹲在旧书前挑挑拣拣,把有需要的放在一边,建议道:“安静,要不你买一半我买一半,咱们可以换着看。”   这样还省钱,哪怕是旧书也要几毛呢。   胡安静是个直接人,说:“我喜欢自己有书。”   只想要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沈乔倒也不觉得被冒犯,仍旧笑笑说:“行,那我就自己买。”   她挑来挑去,也只找到书单上的十几本,还有一些是给郑重的复习资料,就是不知道他用不用得上。   胡安静凑过来就看到她手上那些物理、化学有关的书,说:“咦,你买这些做什么?”   沈乔也没想瞒着谁,说:“我爱人正在复习高考呢。”   两口子一起上学的情况不少,一届考不上也是正常。   胡安静也没多追问,只是说:“那你不如去问问数理化系的老师,听说他们有的就是出卷人。”   这倒是个新消息,沈乔都还没听说过呢,仔细一想她这话也很有道理,连忙道谢说:“我都没想到这个。”   她也不耽误,回过头就抱着书去老师办公室。   本校目前只有三个系招生,一个是外语,一个是中文,还有一个就是数理化。   三个系各占一栋教学楼,平常往来比较少。   沈乔颇有些忐忑,在门外探头探脑好一会才鼓起勇气敲门。   正是上课时间,只有几位暂时没课的老师坐着,看学生抱着书还以为是问问题,虽然认不出是哪个班的,都说:“是有哪里不懂?”   沈乔羞赧地说出来意,多少有些害怕被拒绝。   不过老师人都很好,甚至是热情道:“夫妻分居两地可不是好事,能都考上才好呢。”   说着话拿出一份厚厚的提纲来,说:“这是给新生看的,他要是程度差不多看这个也行。”   沈乔简直是十分惊喜。   她其实打听过,数理化系的学生其实基础也都不怎么好,这是这一届学生的通病,不管哪个系都一样。   因此老师给准备的估计就是十来年前给高中生看的东西,这会给郑重看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她惊喜之余不忘说:“实在是太谢谢了,这个您要是有用,我手抄一份也行。”   抄书嘛,哪个学生没做过,也就是耽误时间而已。   老师不甚在意挥挥手道:“只要你们能好好学习,就是有用的。”   沈乔是再三道谢,这才从办公室满载而归。   她把这些材料和上次淘到的旧书以及在百货大楼买的吃的打包好,扛着到校东门的邮局。   这儿估计是学校附近最热闹的地方了,学生不知道有多少,不管干嘛都得排队。   沈乔两只手都沉甸甸的,忍不住又惦记起郑重。   她想着他要是在,什么重活累活肯定都是轮不到自己的,那种无微不至和付出,是那些觉得郑重高攀她的人看不到的细节。   她上大学这件事让大队里的流言纷纷,沈乔知道队员们都琢磨着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婚。   恐怕全世界只有小两口坚定着他们能相伴到老。   或者说,郑重其实也有些不安。   沈乔隐约能察觉出来,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想,所以要给他更多的信心啊。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第67章 补习班   沈乔的“信心”在四天以后到达, 因为是省内的包裹,所以还挺快的。   东西寄到公社中学的收发室,老大爷会把收件人的名字写在门口的小黑板上, 每天往校门口一挂, 进进出出的人一看就知。   郑重是黑板上的“常客”, 虽然他是住校,但班里总有几位走读的同学, 隔两天就得嚷嚷着道:“郑重, 你媳妇。”   这句话原来是“你媳妇给你寄东西啦”, 越讲越多就越短, 有时候喊一声名字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天也不例外。   他听到应一声,抬手看表, 寻思离上课还有一阵,不如先去看看信里写什么。   他思妻心切, 看见是个大包裹有些怔愣。   倒是收发室的老大爷估摸着是什么吃的喝的,说:“你媳妇可真是怕你饿着。”   郑重不太好意思, 嗯一声扛起来往宿舍走。   公社中学的条件不好, 一间屋能住十五六个人, 都是铁架子的上下铺, 人躺上去就摇摇晃晃。   他块头大,睡的是下铺,所以床底下的位置都给他, 正放着个大大的木箱子, 还带着锁,是他从家里搬来的。   他先把箱子拉出来, 这才把草绳捆着的包裹拆开。   其实他拎着就知道应该是书, 毕竟分量能感觉得出来。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看两页, 把压在下面的信给拆开。   两个人的书信来往频繁,有时候是两天就一封。   沈乔的话多,上头事无巨细,也得亏是她语文好,一件事都能说出花来。   郑重的词藻就相对匮乏很多,看着更像是什么报告,几点做什么写得清清楚楚的。   他几乎没有读书以外的事情,有时候自己都觉得生活枯燥。   两个人就这样一字一句地交流着生活,像是彼此还在身边。   郑重读着信,都觉得她像是在自己眼前,嘴角忍不住上扬。   逐字逐句看两遍,他才小心地把信收好放进箱子里。   别看才分开没几天,他已经攒着十几封。   郑重有时候夜里复习得太晚,会随机拿一封出来看,那是让他孤身一人能坚持下去的力量。   当然,这会他浑身是劲,把新收到的复习材料抱起来,拿到教室去。   补习班分成两个班,一个是文科,一个是理科,每个班的人都不少,熙熙攘攘一教室,座位都是紧挨着。   郑重念的是理科,主要就是复习数理化。   来上课的学生年纪都差不多,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因为再大一些的已经成家立业,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不会到处折腾,不过大家的进度不一样,老师只能跟着平均的水平走,并不能顾及到所有学生。   但他在理科上确实有几分天赋,学得比较快,有时候觉得老师讲得太慢,都是前后桌的同学之间相互帮助。   要说以前他是没朋友,也并不是十分合群的人,但这次来上课,他才发现集体生活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起码他觉得自己并非是真正排斥别人的人。   所以他有材料,第一时间也是拿去跟大家分享,只是叮嘱道:“抄的时候小心点。”   这些都是沈乔特意给他寄的,他想好好保存起来。   几个同学也都知道他的性子,说:“又是你媳妇寄的吧。”   语气中有调侃也有开玩笑。   都是同龄人,说这些话没什么恶意的。   郑重也渐渐习惯同龄人的说话方式,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   他也不遮掩道:“嗯,所以得放好。”   言语之中也有几分得意和炫耀,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已婚。   不过同班同学之间也就是开几句玩笑,没多久就散开各干各的。   郑重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拿出抽屉里的卷子接着写。   他除开睡觉时间几乎都在教室,因为宿舍没有灯。   当然,大部分人也都是这样,毕竟补习班的收费可不便宜,而且夜里有老师轮流坐阵讲题,可以一对一上去问。   郑重最不擅长的就是语文,他识字太晚,完整的句子能写,八百字的作文可真是要他的命,更何况今年的高考跟去年不一样,理科生也会考几题文学常识,他只能自己熬着练习,每天都写一点给老师看。   不过在老师看来,进步真的不大,看着都叫人发愁。   但教书育人的老师可不兴泼冷水,每天那是拐着弯地夸。   偏偏郑重是个实心眼的,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老师说好他真的心思定下来,越写越来劲,恨不得所有功夫都在这上头琢磨着。   可这样,投入和回报就不成正比。   语文老师看着也不落忍,偷偷跟其他科任老师商量,最终由数学老师出面建议道:“我觉得你还是把数理化学得更精一点。”   今年物理和化学分成两张卷子,一共考五科,总分五百。   按照去年总分四百的比例算,估摸着两百出头就能上本科。   郑重现在数理化最少都有一百多,再努努力说不准有个两百,语文政治按现在的水平写满的话,加起来怎么着都有个五十分。   说实话,与其争取在这两科上多考三十分,那力气还不如用在擅长的领域上。   这几句话,让郑重茅塞顿开。   他以前没想过这个,是因为觉得学生不偏科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从没往这上头想过,但这会有新的方向,他的进度陡然快起来,当然没忘记跟沈乔说一声。   沈乔收到信以后,也是猛地一拍大腿说:“我以前怎么没想过。”   又转过头问舍友们道:“你们还是遇见偏科的学生会怎么办?”   大家来读师范都是奔着做老师去的,下意识的回答都是道:“那就让他什么薄弱多学什么。”   沈乔就知道是这个答案,点点头想看来不仅是自己走入误区。   她在回信里深刻批评自己的思想很狭隘,大力肯定郑重这个选择,鼓励他坚持在崭新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这几句几乎是原话,郑重看着不知怎么有些好笑。   他在宿舍里看信,坐在床上嘴角上扬。   这会已经是五月,中午的太阳总是叫人昏昏欲睡。   大家为保证下午的精神,午休有时候会在宿舍小憩。   郑重没有这习惯,他是拿沈乔给自己寄的东西回来,这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宿舍。   舍友们当然不会放弃这个调侃他的好机会,说:“你这可真是乐开花啊。”   平常整天板着张脸,一根媳妇有关的事情就这样,可不叫人大开眼界。   郑重从不掩饰自己对沈乔的特别,信收好说:“等你们结婚就知道。”   整间宿舍也就他已婚,其他人纷纷道:“我们是先立业后成家。”   等考上大学,再好的对象都找得到,现在嘛,还是打着光棍的好,别耽误人家小姑娘的将来。   不过有对象的人更得努力,就拿郑重来说,夫妻俩要是一直差距太大,迟早得分开。   他给自己的压力也很大,连三年五年考得上就行的念头都没有,一心只有件事,那就是今年一定要考上。   抱着这个想法,他每天几乎都是第一个到教室。   尤其是夏天的天亮得早,他都是四点多就自然醒。   这个点,也是他往常在大队的时候起来干活的点。   不过跟以前比起来,最大的区别就是睡得晚。   他也是每晚负责关教室灯的人,常常是十一二点才肯去睡。   这样的情况下,是个铁打的人都会有几分憔悴。   不过这些沈乔不知情,毕竟她当初定规矩的时候,可没有在睡眠时间上写清楚,这才给郑重“钻空子”的空间。   当然,该遵守的部分他还是很听话的,每天都是吃得饱饱的,偶尔还得去国营饭店吃点肉。   还真别说,人吃得多吃得少的区别很大。   郑重隐约觉得自己能撑下来跟一日三餐的关系也很大,因此他每回寄信给沈乔,都叮嘱她要按时吃饭。   沈乔只当他是关心自己,在下一封信里夸张地渲染自己去吃大酒店的故事,然后在末尾写着说:“等你来我们再一起去。”   这句话,其实频繁出现在沈乔给他的信里,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有很多约定。   这些日常琐碎的东西,郑重也怕自己会忘记,所以他另外又抄在一张纸上。   每每看着这些,他都能想象到沈乔有多期待他到浦化上学。   他甚至能察觉到她刻意不多出门玩,是想把机会都留到跟他一起的时候,这种无声的默契让他更有动力。   郑重并不是个十分有理想的人,他从前也没有对自己的未来做过什么规划,因为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个没有将来的人,他的人生只是在乡下种地,然后到老死的那天。   而读书这件事不仅让他看到更多的可能性,甚至开始主动思考要何去何从。   就在他的意识稍稍觉醒的时候,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志愿书发下来了。   和去年相比,今年的能填报的专业和学校都更多。   郑重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心中有一个念头,但是又没有办法自己下决定,只能把一切写在心理,等着沈乔的建议。   没错,就是建议。   虽然他心里是不介意沈乔直接帮他决定的,但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会给的也只有建议。   他的预料也没出错,沈乔估计是看完马上就回信,不到十天他就收到回音。   上面没有什么长篇大论,只有两句话——“一切按你的想法来”和“我永远支持你”。   态度很明显,郑重手抚过信上的字,最终下定决心,把浦化农林大学作为第一志愿。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68章 时间大法+1   填完志愿没多久, 就是暑假。   当然,这个假是给大多数学生的,其中不包括高考倒数计时只有十几天的郑重。   他正在最后的复习阶段, 时间紧任务重, 因此沈乔在自己回家的日子撒了个小谎, 几乎是从天而降似的出现。   郑重是听讲到一半,同桌忽然碰他说:“外头有个漂亮姑娘。”   漂亮不漂亮的, 郑重也不在乎, 而是眉头紧蹙地看着考卷。   这么没意思一个人, 居然能有对象, 同桌很快又惊讶道:“漂亮姑娘好像在看你。”   眼神直勾勾的,冲着他来的意思还挺明显的。   不应该啊, 结婚的人还能有这女人缘。   同桌兴奋得跟在看自己差不多,说:“真的在看你。”   郑重心想会看着自己的漂亮姑娘恐怕全世界只有一个, 那就是沈乔。   想到这儿,他猛地抬起头看窗外, 正对上一张笑脸。   沈乔笑得眉眼弯弯, 又有几分心虚。   果然, 郑重下课一出来, 难得脸上带着点脾气说:“怎么没叫我去接你?”   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沈乔连忙撒娇道:“我们系十几个学生一起坐的火车,还有一个女生是咱们公社的,我们俩一块从县城回来。”   郑重仍觉得不满意, 说:“乔乔。”   虽然是叠字, 语气是十分严肃。   沈乔扯着他的衣角说:“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两只眼睛这么盯着人看,是个人都受不了。   郑重无奈道:“我不差这一会。”   怎么能不差呢, 沈乔严肃说:“这可关系到我们以后能不能一起上下学。”   夫妻俩一块上下学, 听着还怪有意思的。   郑重道:“我会努力的。”   其实他早复习得差不多, 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可以再努力的地方。   但他没办法板上钉钉地保证,毕竟世界上总有意外。   沈乔也不会把话说死,不想给他一种没考上天会塌下来的感觉。   她道:“没事,咱们放平常心。”   郑重怎么可能放松得下来,说:“我送你回家。”   回家又是好几里地,沈乔知道他肯定不放心自己住,说:“不用,咱们最近就住招待所。”   公社只有一家招待所,开在国营饭店对面,离中学不是很远,走路也就五分钟。   沈乔刚刚已经去订过房间,带回来的东西都放好,说:“你也赶快收拾。”   住外面肯定比学校清净,起码不会人来人往的吵吵嚷嚷。   郑重肯定是要跟她一块的,说:“等我一下。”   他说一下,真的就一下,衣服和洗漱用品卷起来就行。   沈乔看他这行李简单的,也没表达出什么看法,只是可惜道:“还想看看男生宿舍什么样呢?”   听说特别不讲究。   郑重想想他们宿舍十五个老大爷们挤着,一言难尽道:“你不敢进去。”   说是特别脏也不算,就是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沈乔一脸恐惧道:“有这么夸张吗?”   夸张是有点夸张,不过郑重就是想打消她这个念头,说:“有。”   又补充道:“我爱干净。”   沈乔好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啊。”   郑重说起来也不是特别讲究,就是眼里容不下活,就是夜里十二点吃完饭的碗、寒冬腊月里的脏衣服都得马上洗。   总之家里但凡有件事,别说拖上一刻钟,就是一秒都叫他浑身难受。   他有两回还因为这个挨过骂,这会不好意思挠挠头说:“走吧。”   两个人到招待所,郑重才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怀里就钻进个人。   沈乔手脚紧紧地束缚着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我好想你。”   就这一句,已经叫郑重癫狂。   他克制地说:“乔乔。”   都是叫名字,感觉却大不相同。   沈乔咬着嘴唇,脸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蹭着,嫌弃道:“一点扎。”   郑重一手托着她,一手下意识在自己的下巴处摸摸,说:“我再刮刮。”   是该做这事的时候吗?   沈乔没好气在他脖子上咬一口。   虽然是一触即分,但那种柔软是分外明显。   郑重手上渐渐用力,说:“我轻点,你别叫。”   沈乔倒是想忍着,却又在渴求中失去理智。   她的欲望浮浮沉沉,手指在郑重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迹。   郑重一声不吭,温柔地堵着他的嘴,又因为太过激烈,两个人多少都有些喘不过气。   沈乔实在是呼吸不上来,别开脸说:“等一下,我需要新鲜空气。”   可是满屋子好像都是两个人暧昧的气息,往人的五脏六腑钻。   郑重手慢慢地划过她的发间,一下又一下。   这种时候任何事情都能挑起人更大的情绪,沈乔咬着手指说:“再轻一点。”   这个力度要怎么拿捏,郑重不知道。   但他可以保证她的愉悦,一直到入夜才停下来。   两口子久违地睡在一张床上,沈乔道:“还没吃晚饭呢。”   郑重看她懒洋洋地窝在自己怀里,也舍不得挪腾,不过还是说:“想吃什么?”   对面就是国营饭店,吃口饭方便得很。   沈乔眼皮耷拉着,模模糊糊地说:“吃肉。”   她的愿望,郑重都是要满足的。   他掀开被子穿好衣服往外走,经过一楼的时候觉得前台多看他好几眼。   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穿过马路去点菜。   这会已经过吃饭的时间,没有排队的人。   他很快回到招待所,进屋后看沈乔还在被窝里,说:“想在哪吃?”   难道还有在床上吃饭的人吗?   沈乔睨他一眼说:“就搁桌上吧。”   房间有桌椅,吃过饭郑重就坐在前着复习。   沈乔本来是想等他,可是她昨晚在火车上就没怎么睡好,等着等着眼睛一闭,再睁开已经是第二天。   郑重正小心翼翼地抽开手,看她醒过来说:“吵醒你了?”   沈乔头埋在枕头里,说:“你要去上课了。”   虽然还有一个多礼拜就考试,老师也不讲什么新的内容,只让自习。   但坐在学校里总是更让人读得下书,更何况要是跟沈乔待一间屋,他哪里顾得上别的。   不过沈乔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学生去上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说:“那你慢点。”   看样子她是没有起床的意思。   郑重本来也没打算五点叫她起来吃早饭,说:“嗯,你再睡会。”   不用他叮嘱,沈乔也会做到的。   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八点多,天色大亮,能听到外头大马路人来人往的声音。   她起身到楼下吃早饭,吃过以后也开始做作业。   别看暑假有小两个月,老师布置的任务可不轻。   她写一会停一会,眼瞅着时间差不多到去买午饭。   郑重会来跟她一起吃,吃过后再陪她躺了一会才去学校。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两个人终于等到高考的时候。   一九七八年的七月二十日,天气酷热,是太阳才升起来人就能感受到温度。   沈乔打开窗就知道不好,说:“教室本来就闷,怎么这样啊。”   可大自然本来就是不由人掌握的,郑重道:“没事。”   他没有那样娇气,往年这时候也都在地里干活,现在还有个屋顶遮着,在他看来已经很已经很不错。   沈乔却还是不放心,给他带上风油精说:“以防万一。”   要真中暑的话可不是件小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乌鸦嘴,第一场考试出来,郑重的状态明显就不太好。   她也没敢问,只用蒲扇不停地摇着说:“有没有好一点?”   郑重其实挺好的,只是可惜道:“语文不会超过四十分。”   他提前背好的几篇作文,一道压对题的都没有,写的是他自己临时编的勉强通顺的那种。   沈乔其实对他的语文也不抱多大希望,松口气说:“还以为什么事呢,吓死我了。”   郑重也是想尽量做得更好,连忙转变态度说:“下午我会好好考的。”   下午是数学,也是他最拿手的一科。   沈乔站在考场外等他出来,听到率先出来的几个人说着有多难,考生们肆无忌惮讨论着题目,对着答案,给看客平添三分紧张。   她两只手攥在一起,踮起脚尖张望。   郑重跟着补习班的同学张三往外走,远远就看到她,赶紧大步往前走。   张三目瞪口呆道:“你这人也太重色轻友了吧。”   不等回答又说:“你第七题算出来是等于根号二吗?”   郑重回忆一下才说“是”,脚步却不见犹豫。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张三从背后锁住郑重的喉咙说:“你小子,好好说话。”   郑重给他一肘子,两个人只差打成一团。   沈乔看得真真的,觉得郑重确实有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来源于她,而是环境。   她含笑挥挥手,像是把不懂事孩子送进学校的妈妈终于看见孩子长大一样有些感慨。   郑重很快跟同学分开,出现在她跟前道:“等很久了?”   沈乔也是刚从招待所出来,说:“没有。”   又说:“我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了。”   只看表情就知道,应该是考得不算太差。   郑重点点头,不过没打算在外面太张扬。   连第二天的物理和化学对他来说也是尽在掌握,只有第三天的政治是个难题。   和知青们对于政策的熟悉不一样,大部分队员们其实对这些说不出个五四三来。   郑重写作文都费劲,更别提这种需要理解和语言组织的科目,他是硬着头皮写,把卷子填满就算数。   好在他对这科的成绩本来就不强求,只在停笔的时候松口气想,总算考完了。   作者有话说:   水管有问题在修,为了洗澡我一边等一边写。   这回是真的明天见~ 第69章 考完   高考结束, 两口子本来是要回大队的,毕竟招待所一晚上就要三毛钱,这眼瞅着已经住小半个月, 钱掏得人心疼。   沈乔都已经在收拾东西, 不过听郑重提起补习班的人要吃散伙饭的事情, 手停下来说:“去啊,干嘛不去?”   郑重难得别扭道:“还是算了。”   就他这性子, 往那一杵也是跟木头似的, 没什么意义。   沈乔心知他要是真不想去不会提, 道:“以后说不准都没机会见面, 我觉得还是去一下的好。”   郑重心想大家都在一个公社住着,怎么会没机会。   但他仔细一琢磨也有道理, 犹豫道:“要不我就去一会?”   沈乔知道他们班是男生居多,说不准还会喝两杯, 好笑道:“去都去了,只去一会算什么。”   想到这儿, 她忽然说:“我还没见过你喝酒呢。”   酒是粮食做的, 向来金贵, 不过很多人还是会舍得在这上头花销。   但郑重不是其中之一, 他甚至从来没喝过,包括结婚那天。   这会他说:“我也没见过。”   这样的话就有点叫人担心了,沈乔道:“那你尝一口试试, 不行的话就别往下喝了知道吗?”   好像断定他出门就一定会喝两口似的。   事实也是如此。   郑重到约好的地方, 把五毛钱交给班长,才坐下还没点菜呢, 已经有人张罗着说:“咱们先来一斤?”   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看样子就像是今晚要大闹一场。   一个赛一个能扯嗓子喊, 有人要提成绩就被骂。   这种轻松自在的环境里,郑重没什么经验,只是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答。   同班也有小半年,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有位同学张良开玩笑说:“你家属给你定的几点门禁啊?”   有家有口的人总是阻碍多多,别回去晚再吵起来。   郑重想起沈乔送他出门那迫不及待的样子,摇摇头说:“没定。”   看不出来啊,他在家这么硬气能做主。   张良道:“我还以为你媳妇说了算呢。”   郑重倒不遮掩说:“是她说了算。”   又解释道:“我没出过门。”   难得一次,沈乔的目的也是希望他多交朋友,没叫他整晚别回去就不错了。   张良十□□的年纪,心里嘀咕着自己要是有个那么漂亮的媳妇估计也不爱出门。   他开玩笑说:“你老婆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啊?”   郑重哪怕知道人家是说着玩的,也认真答道:“她是沪市来的知青。”   哪怕有姐妹也是在沪市,本地人排外得很,几乎不会找外地人,更何况现在眼瞅着知青们陆陆续续都在回城。   这些张良早就知道。   别以为男人不好打听,其实班里谁的事情大家都一知半解,更别提郑重这种还算有点话题性的人物。   他说:“知青也没关系,你们以后在一处上学就行。”   一个班的同学,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彼此之间是个什么成绩都是有数的,就郑重的分数,考到浦化去肯定不成问题。   郑重长久以来的努力也就是冲这个,语气里也很感慨说:“是啊,总算。”   张良本来上课的时候就是他的前桌,自然知道他有多努力,自嘲道:“我要是跟你似的,就没啥好愁的了。”   人人都知道要努力,可做到实在是太难,他就属于做不太到的那种,此刻也升起对未来忧愁。   郑重也不太会安慰人,想想说:“成绩还没出来呢。”   现在说什么都是不一定的事情。   张良猛地一拍腿,也不提这些晦气话,他一推酒杯说:“来,咱哥俩干一个。”   郑重是个实诚人,架不住别人劝酒,头三杯下去感觉还是挺精神,之后也就没顾忌。   殊不知酒这种东西是越喝越上头,不知不觉人就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   张良路都走不稳的年纪就被他爸拿筷子喂米酒,是长年锻炼出来的好酒量。   他看着人不太对的样子说:“郑重,你是不是醉了?”   什么叫醉呢?郑重也不大知道,他反应有些迟钝道:“没有吧。”   最后一个字,是个人都听得出不自信来。   张良也不是那种猛灌别人的性格,赶快说:“那你还是醒醒吧,别回去你媳妇跟你闹架。”   男人嘛,哪个醉着回家不挨骂的。   郑重对“媳妇”两个字还是挺敏锐的,虽然意识不是很清楚,但还是肯定道:“不会。”   还搁这充面子呢,张良寻思这是喝多都忘记家里谁说了算吗?也不怕回去睡地板。   他竖起大拇指说:“你是个好样的。”   没给咱们爷们跌分子。   郑重看他夸自己,举起酒杯说:“干。”   说完就一口闷。   真是越看越不对劲,张良觉得这事自己有责任,所以散场后主动送他回去。   喝醉的人不在少数,都是一个送一个,同学们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沈乔已经等老半天没见人,坐在书桌前都有些焦急不安,听见楼下有吵架的声音,拉开门缝听一会,赶快往外走。   一楼前台正不依不饶地骂人,看她下来说:“你看你爱人给我们吐的。”   就这一地,沈乔看得直皱眉,道歉说:“实在不好意思啊,我待会来收拾。”   郑重这么一吐反而精神过来,说:“我扫吧。”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喝醉的人。   张良上下打量他,说:“嫂子,那我先走啦。”   沈乔其实也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觉得有几分奇怪的感觉,但还是保持着客套说:“你看,还麻烦你送他回来,谢谢啊。你们家在哪,远不远?”   张良是公社长大,不甚在意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两步路就到。”   说完一溜烟炮没影,沈乔只能在后面喊道:“下回家里吃饭啊。”   就在两个人这几句话的功夫,郑重已经去厨房扒拉煤灰把地扫干净,扫完跟小学生犯错似的,背着手往旁边一站,头还是垂着的。   人高马大的,看着却挺乖巧。   沈乔好笑摇摇头,又跟前台道歉。   反正都收拾干净,人家倒也没说什么,只道:“要是吐被子上押金不退的啊。”   郑重小声反驳道:“不会吐。”   肚子里都是空的了,还吐什么啊。   沈乔没听见是什么话,凑近鼻子动动说:“你这是喝了多少?”   郑重起先还数着,喝到后面自己也不太记得,伸出双手说:“十杯。”   那听着也不像太多,怎么脚都走不成直线了?   沈乔本来给他留了水洗澡,这会也不放心叫他去,无奈道:“刷个牙睡吧。”   不过郑重自己惦记着,知道她受不了这些味道,坚持地要去洗漱。   大概是喝醉的人有一种执拗,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嗓门。   沈乔怕他嚷起来,只能在洗澡间外面等着,生怕他摔了。   水一冲,郑重其实又清醒几分,就是没平常仔细是肯定的,出来的时候脖子上还一圈泡沫。   沈乔无奈给他拧毛巾擦擦,催促道:“快点睡。”   睡一觉明天就好。   可郑重睡不着,他两只眼睛瞪着,黑夜里看天花板,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花来,忽然喊道:“乔乔。”   沈乔两只眼睛耷拉着,有气无力道:“怎么了?”   郑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想想说:“我很开心。”   自从来公社上学,身边的人和事好像都有很大的变化,他虽然没经历什么重大变故,却也觉得自己悄无声息地在改变着,那是一种他自己都形容不出来的润物细无声。   沈乔往他怀里靠,说:“那就好。”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高兴就是最好的事情。   郑重手摸索着揽住她,说:“睡吧。”   声音都困得轻飘飘的了,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是什么。   沈乔是迷迷瞪瞪地嘴巴动动,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话。   但郑重听得真真的,她说的是“我也很开心”。   这恐怕是对这段婚姻最大的肯定。   郑重常常觉得自己身无长物,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外人眼里沈乔的最佳选择,尤其是在她去上大学以后。   但他也知道,只要沈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仍旧是快乐的,那么他们就能永远幸福。   可是谁能保证自己是永远快乐的呢?生活总是有那么多烦恼。   郑重虽然日子过得不精细,也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道理。   如果他结婚的时候不是手里还有笔小钱,不是至今家里还有存款,那么夫妻俩也不会这样自在,他也不会有勇气选择参加高考。   他对着空气眨眨眼,对未来的规划还不是很清晰,但让沈乔过好日子的念头是坚定。   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实现呢?他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反而困意来袭渐渐睡去。   第二天,夫妻俩才慢腾腾回大队。   郑重自从去公社上学以后,就没回过大队,本来插秧的时候他是该上工的,但大队长力排众议没叫他。   也不仅是他,只要是在准备高考的人都不用去。   一开始,大家是不知道郑重去公社上学了,只以为他是去省城陪读。   等听说的时候都是大吃一惊,这会见人回来都止不住问道:“郑重,你真要考大学啊?”   郑重考完心里已经有数,毕竟题目会不会做一目了然。   而且今年报名还跟去年不一样,中专、大专和本科是按分数线录取,不是分两批考,因此他觉得自己有保底,增添许多信心。   但这些他没打算跟谁解释,只说:“嗯”   嗯什么嗯?这还没成大学生呢,就傲成这样了?   有的人总是爱以不堪的想法揣测别人,已经忘记郑重原来就是这样的寡言少语的性格。   总之谁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更有脾气暴烈的长辈直接说:“哟,这还没成大学生呢。”   这话沈乔不爱听,她觉得意头不好,说:“早晚会是的。”   即使一次没考上,她相信下一次也会的。   还早晚呢,长辈撇撇嘴说:“哪有那么容易啊。”   就郑重这样书都没念过几天的人,说出去谁都不信,而且很多人都还记得他以前的形象,那着实不像是机灵样。   沈乔就是不喜欢这样话,她在这种时候也愿意稍微迷信一些,脸拉下来说:“要你管。”   这是什么态度。   长辈不乐意说:“你怎么说话的啊。”   沈乔还没进家门,这会已经想扭头就走。   她翻个白眼正要表明自己的态度,郑冲吧已经赶过来。   说起来,他是最笃定郑重能考上的人。   他觉得不为别的,哪怕是为这段婚姻郑重也会豁出命去努力。   因此他没好气道:“都闭嘴,干活去!”   他辈分大,还是队里最大的干部,也没人敢跟他对着干。   沈乔对着他还是十分恭敬的,说:“又给您添麻烦了。”   这算是什么麻烦,郑冲吧挥挥手,又期待道:“粽子啊,感觉怎么样?”   郑重略一犹豫,还是点头说:“应该能考上。”   能考上就好,能考上就好啊。   郑冲吧心里直乐,说:“我也不耽误你们,回家去吧。”   夫妻俩这才回到阔别已久的家。   家里家外都是灰,人进去直咳嗽。   郑重手上是两个人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放下来说:“我来吧。”   沈乔瞪他一眼说:“挑水去。”   要打扫,最重要的就是水。   郑重从门后把水桶和扁担拿上,挑着水回来就看到冲婶带着几个儿媳妇都来了。   他一一打过招呼,就显得有些沉闷地在一边。   倒是沈乔跟每个人都能聊得上来,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就是最后按惯例肯定是你推我让。   沈乔从省城带回来几块布,死乞白赖非要塞冲婶手里,两个人只差没打起来。   郑重都不知道该不该上手拉,寻思这种场景怎么回回都要来一遍。   等好不容易结束,他叹口气说:“比干活累。”   沈乔好笑道:“那明天好好干。”   郑重的户口还在大队,现在又是收早稻的时候,他肯定是要上工的。   出力气对郑重来说向来轻松,他洗过澡把被子铺好,躺上去说:“有点陌生。”   陌生得这儿不像是他住了十来年的地方。   沈乔能明白这种感觉,开玩笑说:“认得媳妇就行。”   这个肯定是不能忘记的,郑重在她背上轻拍着说:“我会考上的。”   心里还是惦记着旁人的闲言碎语。   沈乔用力点点头,说:“我知道。”   眼睛又滴溜溜转着说:“到时候我要在全大队做宣传。”   郑重想想那场面,只能盼着自己考得再好些,越能让她耀武扬威越好。   当然,他的努力也值得有好成绩作为回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事情耽误了,还有一更,可以明天来看~ 第70章 第二更   割早稻种晚稻, 队员们一年到头就指着这些过日子。   郑重在忙碌中淡忘自己还有一件事要期待,只是偶尔看着日历发呆。   沈乔本来也不想太焦虑,只是队里的流言实在太多, 个个好像都睁着眼等郑重落榜, 好对他们嘲笑一番。   她倒不怕人家笑话她, 就是怕郑重撑不住,毕竟他今年已经为考试付出许多, 要是没收获的话只怕会难受。   古话都说一而再再而衰,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越挫越勇的。   沈乔别提多担心, 在外头都有强颜欢笑的意思。   就这种时候, 李红娟还来挑衅她。   要说满大队最不希望郑重考上的,恐怕非李红娟莫属。   她光想就受不了, 已经愁得瘦好几斤,也就是最近又开始睡得下。   因此, 她越发要趁此机会让沈乔难受,逮着人一次就要说两句。   沈乔是去买鸡蛋, 看见她就翻个白眼, 恨不得鸡蛋砸她头上, 到底只是撇撇嘴绕开。   但李红娟就是冲着让她不痛快来的, 殷勤问道:“郑重的成绩还没出来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个亲妈有多关心儿子呢,里头的幸灾乐祸是个人都忽视不了。   沈乔最近已经是对她很不耐烦,终于到忍无可忍的境地。   她道:“放心, 回头会把录取通知书贴你家门上。”   做什么美梦呢还贴门口, 李红娟呵一声,阴阳怪气道:“行啊, 我等着。”   也就是她话音刚落, 有个人跑着过来说:“小沈小沈!邮递员在你家门口!”   沈乔最近天天都朝路口看, 就是为了等邮递员,不过她生怕自己是空欢喜一场,平淡冲着来人道:“谢谢林子嫂,那我先回去了。”   还扯这些闲篇说什么,林子嫂道:“是通知书!你跑快点!”   这一嗓子喊的,附近一里地的人都能听见。   沈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越发不着急起来,反而慢吞吞回过头说:“你不是总问吗?去看看呗。”   李红娟脸都是绿的,没想到前脚刚说完,后脚这通知书就来。   不过她还是嘴硬道:“也不一定就是郑重的。”   这话林子嫂可不爱听,她说:“人家跟我说得真真的,就是郑重的录取通知书!”   要不是她不识字,都想凑过去看看。   沈乔都胜券在握得有点得意洋洋了,眉毛一挑说:“看来你很不希望郑重考上,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讲得文邹邹的,不妨碍大家能听懂,有的都笑出声,只有林子嫂跳脚道:“我说小沈,你赶快回去看看是什么学校啊!”   她都等着把这个消息传遍整个大队,就差这些关键信息了。   沈乔其实也是着急的,不过不耽误她想让李红娟难堪。   她甚至是咄咄逼人道:“走吧,一起看去啊。”   有什么好一起的,李红娟彻底待不住,她背影像是落荒而逃,看着的人笑道:“她也知道丢脸呢。”   可说着这话的人未必就是正义,明里暗里也等着看郑重的热闹。   沈乔并不会因为这个就觉得谁好,跟林子嫂道谢后才往家里走。   郑重已经到家,他手里拿着个大信封,捏着像是彻底愣住。   边上好些人催着他赶快拆,他也不动。   沈乔知道他是在等自己,走过去说:“拆吧。”   郑重想把这件事留给她做,总觉得这样更有意义。   沈乔却不这么认为,一个劲催促说:“你快点。”   围着的人老些,都对这两口子的磨磨蹭蹭的行为没话说,寻思着不就是一下子的事吗?   但没有考过的人,是不会知道这薄薄一个信封的意义。   郑重都觉得手上有千钧重,撕开看说:“是农学院。”   农林大学就在师范的对面,是今年被开始招生的,沈乔也去打听过,知道那也是分两个学院招生,具体的专业估计也要等大二才能确定,她喜悦道:“真好。”   看上去比自己考上更高兴。   可是边上的人都不满意,说:“什么什么,农学院?”   要是换个字眼,大家都未必知道这是学什么的,可偏偏是队员们最熟悉的“农”。   一位叔公干脆利落道:“做农民还要上大学啊?”   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不瞎耽误功夫吗。   沈乔其实对这个方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学校已经停课很久。   但她就是支持郑重的所有决定,说:“就要学,不行吗?”   嘿,叔公脸拉得老长,呸一声说:“就是种地的命。”   常年劳作的人,并不觉得做农民是好事。   但郑重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思前想后,自己非要说擅长的事确实只有农活,他私心里想把这个发扬光大,还有一个说起来比较大原因,就是他希望能学有所成,起码让种地不再是那么辛苦的事。   这一点,恐怕只有沈乔能理解。   她握着郑重的手表明自己的态度,想想拿着通知书说:“走,给你妈看看。”   郑重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你妈”这两个字,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点头。   沈乔就是这样气量狭小的人,一门心思就惦记着让李红娟吃瘪。   李红娟本来是挺生气的,还有丝她拼命想忽略的后悔,可是一听是农学院也笑了,说:“学种地能有什么出息?”   沈乔也是半懂不懂,不过铿锵道:“反正比你有出息。”   又道:“说你也不懂,这个专业可好了。”   她这态度一出来,大家不由得半信半疑,觉得自己也就是生活在这一亩三分地,城里兴许就是时兴这个。   又琢磨着再怎么不好,人家也是包分配的大学生,一份工作是肯定有的。   有工作,就能吃上供应粮,从此大家天壤之别啦。   队员们收起对农学院的轻蔑,改成拉关系的道贺。   沈乔对这样的态度也不意外,都不冷不热接受,因为大家本来就不是很要好。   她只有对着大队长一家才是真的感激,说:“晚上我做几个好菜,您全家一定都要来。”   郑冲吧也是高兴的,他还算见过点市面,知道学这个出来有哪些单位可以分配。   别的不说,粮站就是个好去处。   哪个大队交公粮的时候没被粮站刁难过?要是队里能有个在系统里说得上话的人就好了。   因此,郑冲吧倒不觉得这个选择不好,难得不推脱说:“行,待会让你婶子去搭把手。”   冲婶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几个儿媳妇。   沈乔也不含糊,弄来两只鸡。   就看着这两只鸡,冲婶没好气地在沈乔肩上拍一下说:“以后日子不过了?”   又絮絮叨叨说:“你们俩都要上学,钱还是省着点花,有什么事尽管说……”   这种长辈之间的关心,沈乔全盘接受,说:“上学不用花什么钱的。”   她现在每个月有八块钱补助,是学校给发的,别的不说,肯定是够吃够喝的。   当然,要是想做点什么只能是从牙缝里省下来。   好在家里还存着钱,沈乔计划过,到她毕业之前肯定是不用太愁,因此她不像长辈一样忧心忡忡。   冲婶其实早有几句话要说她,这会道:“我说几句,你别怨我多嘴啊。”   沈乔还能分辨得出什么是真正的善意,道:“您说,我听着。”   冲婶道:“你们现在是两个人过日子,当然是不愁,以后有了孩子呢?”   读大学还有好几年,中间要是怀孕怎么办。   关于孩子这件事,沈乔和郑重已经商量过,那就是暂时不要。   本来嘛,她身体已经调理得差不多,空空叔前两天给她把脉还说是时候了。   不过只有身体合适是不够的,沈乔他们目前的状况不合适,为此她特意让郑重去医院领计生用品,暂时可以说没什么后顾之忧。   当然,这种事跟人讲也不大好,她只道:“我还得再养养。”   苍天哦,这得是多大的病,怎么养来养去还不好,冲婶替她发愁道:“我看你还是得去大医院看看。”   对他们这代人来说,没有孩子就是件天塌下来的事,不抓紧可不行。   沈乔含含糊糊说:“我们也没条件要。”   生孩子还要什么条件?冲婶都觉得自己不懂她,说:“我生老大的时候,家里连块尿布都没有。”   那会还没建国,外头打仗乱糟糟,她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生,个个都养大了。   没道理那会能养,现在不能养。   她道:“孩子嘛,生出来就能大。”   这话说得挺轻松的,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过日子。   但沈乔模模糊糊觉得不该是这样,道:“我们会再商量的。”   这也就是个托词,冲婶听得出来意思。   但她不是那等子爱强插手的,说白了,她也不是人家爹妈,也就是说两句而已,要听听不听算。   她马上转移话题,问起跟城里有关的事。   生活在大队的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往那跑,沈乔倒是挺愿意说的,还道:“等我们以后安顿下来,请大家去家里玩。”   不过前提是他们都可以分配在省会,毕竟这会讲究的是服从安排,谁也说不好的事。   冲婶反正是觉得他们是鱼跃龙门,不无羡慕道:“有机会还是得让孩子念书。”   她寻思家里孙子孙女那么多,总能念一个出来吧。   这件事沈乔是一百个支持的。   她说:“肯定的,只要考上就不一样。”   谁不知道不一样呢,即使是队里人那么激烈地批判农学院这个选择,也不能掩盖他们眼里流露出来的羡慕,要是他们能上,别说是学种地,学啥都行。   冲婶道:“你也别管别人怎么说,能考上就是最大的实惠。”   沈乔才不在乎这些,她了然道:“就是不愿意承认郑重能过得好。”   好想把他贬进十八层地狱,大家就能都好过些。   可她偏偏不让这些人如意,非得满世界嚷嚷,把现实瘫在阳光下晒,让大家都知道郑重现在已经是鱼跃龙门。   他们就是看走眼,少瞧不起人!   不知怎么的,冲婶从她的表情里出来跃跃欲试来,想劝一句大家都是亲戚又无从下嘴,只能说:“你悠着点。”   沈乔嘿嘿笑,一个计划渐渐成型。   她接下来的几天什么事也不做,就专门在妇女堆里转悠,把城里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再述说一下郑重的美好前景。   说得人人都羡慕,毕竟有一样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人家以后会是有工作的城里人。   就城里人三个字,就胜过千言万语。   不过谁也不想得罪沈乔,琢磨着李红娟肯定是最不高兴的人,一群人索性天天到她跟前转述,没几天就把她气得又闭门不出,嗷嗷叫唤着心口疼。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1章 离开   说真的, 沈乔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管别人在想什么,因为她实在太忙。   和只有她一个人在外头念书的时候不一样,现在住的这个家以后注定不会有太多时间停留, 那么很多东西就需要处理。   零零碎碎的那些还好, 叫人愁的是缝纫机。   因为买的时候是用来做嫁妆, 要按老规矩的话只有落魄人家才打嫁妆的主意,可是放着又怕生锈, 毕竟机子一年到头总得踩几次才转得动, 而且想着有个大件这么放着, 又觉得买回来不用亏得慌, 跟这钱被撒海里差不多。   沈乔是思前想后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还是郑重帮忙下的决定。   其实买的时候, 他就一直惦记着将来给家里添的全新的,而不是这个人家用过的。   结婚嘛, 大家总愿意什么都是新的,郑重觉得这婚她已经是结得亏, 说:“以后买新的。”   还得是最贵的蝴蝶牌, 虽然要两百多呢。   沈乔想想也有道理, 毕竟他们以后不管在哪里定居, 这样的东西都是不好带来带去的。   她点头说:“行。”   又说:“那我问问冲婶吧。”   队里买得起的人家也就这么一户,不然就得弄到公社去,路上还要再折腾。   郑重把这些事都交给她处理, 只对着地上的箩筐说:“拿到五叔公家吗?”   沈乔装了一筐的东西, 多数是锅碗瓢盆,这些放着其实也是不会坏的, 不过他们心里都知道, 以后即使是回来也不会住太久, 还不如送给更需要它们的人。   她道:“对,你小心点别弄碎啊。”   郑重背着筐,手上还有一摞旧书是给黑尾的课本,这孩子九月份就要去上小学。   他走在大队里,目光只盯着眼前的几寸地,冷不丁出现的人影才停住。   郑月香看着这个弟弟,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两个人的排行是上下连着的,曾经比一母同胞的其他人都更加亲密。   正因为这样,所衍生出来的怨好像也更强烈。   郑重没有片刻犹豫,打算逃过她往前走。   不过郑月香就是奔着他来的,开口说:“粽子。”   其实这个小名,还是她叫起来的。   郑重一时恍惚,半晌还是假装没听见,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局面,心里甚至觉得永远不相往来是最好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打扰他呢?   郑月香已经有点上火,但还是忍住说:“恭喜你考上大学。”   这句话,郑重最近听得太多,平淡道:“谢谢。”   说完仍旧想走。   郑月香终于没忍住道:“我在跟你说话!”   郑重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从家里搬走的那天,姐弟俩之间其实有过短暂的对话。   他那么绝望地看着力证自己才是陈佩要找的“心上人”的二姐,说:“为什么?”   郑月香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粽子,大哥是中专生啊。”   就因为郑俊峰在读中专,就因为他有光明前途,世上种种的不幸都得降临在郑重身上。   即使那在很多人眼里只是件小事,是个可有可无的罪名,于他而言却是来自最亲的人的背叛。   郑重脸色不变说:“我不理你。”   不是小孩子闹别扭的那种气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不想理会。   郑月香片刻怔忪,大概是从小这个弟弟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即使是这么多年没说上过话,她也下意识地觉得他还是那那样。   她是真的觉得委屈,说:“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既然日子过得不错,何必再去追究从前的事,人都发达了,宽容一些也是名声。   郑月香想得轻飘飘,完全忘记当年才十二岁的人离家在外遭受到多少。   郑重只觉得荒唐,愤怒再一次袭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这样的情绪,但这会说:“是很好。”   他其实也知道让人难受的方法,说:“我要去上大学,我有光明未来。”   郑月香脸色有些僵硬,想到家里男人就叹口气,寻思明明是念过书的人,怎么比文盲还不如,连着两年都没考上。   她尴尬道:“是啊,所以你看,你的复习材料能不能给你姐夫。”   姐夫?   郑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不能。”   他手上的那些,几乎都是沈乔费心搜罗来的,他可是打算好好放起来,有人出钱买他都没舍得卖,更别提是给刘潘文。   郑月香当然想过他会拒绝,甚至觉得被拒绝是正常的,来之前已经给自己做过好些心理建设。   但人常常把自己想得太大方,她本质上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她也不知道是羞还是怒,说:“不要就不要。”   郑重居然有一种快感,但这种斤斤计较有悖于他受到的教育。   他想想还是说:“嗯,你以后也不要再跟我说话。”   大家一辈子不要再纠缠,各过各的日子就很好。   郑月香狠狠瞪他一眼,到底转身就走。   郑重这才松口气,私心里觉得自己还是少遇见这种事的好。   当然,没过几分钟就有叫他更为难的事情。   刘巧妹别看腿脚不便,身手还是灵活的,眼看他送来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乡下哪有什么用不上的,一针一线可都是钱,她哪能收这些。   不过郑重也有可以应对的方法,把筐卸下来撒腿就跑。   刘巧妹哪能敌上他的速度,站在原地跺脚说:“黑尾,你快给你粽子叔送回去。”   黑尾虽然才八岁,不过人情世故上已经很通达,说:“沈姨姨肯定会再送过来的。”   那也不能就这样收下啊,刘巧妹道:“还是我跟你去。”   这种事,叫个孩子也不合适。   黑尾正爱惜地摸着书本,站起来拍拍灰说:“妈,你做点包子吧。”   好端端吃什么包子,又要白面又要肉的,刘巧妹说:“不年不节的。”   黑尾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说:“我是说,给我粽子叔他们送过去。”   对对对,是该送点什么做回礼。   刘巧妹回过神来,心想收下也不是不行,她欣慰地摸摸孩子的头。   黑尾别看有时候孩子气得很,这会目光中全是坚毅道:“我也会努力读书的。”   真是有这么个儿子,刘巧妹觉得自己死了都值,手抬起来掩饰地在眼角擦一下没说话。   她是老派人,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贴心话,对着别人还是有几句可以炫耀的,尤其是过几天在沈乔面前。   沈乔本来是跟她推让香喷喷的肉包子,听见这段说:“黑尾是个好孩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又说:“等他识字了,有什么事只管给我们寄信。”   大忙肯定是帮不上,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是要照顾的。   刘巧妹倒是应下来,知道以后肯定有需要他们夫妻的地方,毕竟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没有意外。   因此她觉得更要好好维护这段关系,不管是出于感激还是其它的,说道:“我们也没什么值钱的可以给你们,就这几个包子带着路上吃吧。”   粮食就已经是最珍贵的东西,沈乔见推不掉,只得收下来,心里却惦记着回学校以后给她寄点什么。   刘巧妹也在想着她要走的事情,感慨道:“下回回来就得过年了吧?”   这可有点说不好。   虽然住在学校有种种不方便,但可见的回大队麻烦也不少。   沈乔没有正面回应,只道:“到时候再看看吧。”   刘巧妹听这话音,也觉得自己说错话,寻思自己要是郑重的话,估计恨不得离大队十万八千里远。   她道:“其实跑来跑去的也折腾。”   话题转得怪生硬的,沈乔心想这也是个不擅长交际的,怎么能生出黑尾这样的儿子呢,真是怪哉。   她顺着讲些别的,等人走跟郑重说:“黑尾不像她妈。”   确实不像,郑重带出三分忧伤说:“像他爸。”   说起黑尾爸,那就是郑重以前唯一的朋友。   沈乔懊恼地想着自己不该提的,抿着嘴有些不安。   其实已经是好多年的事了,时间却是很大程度能让人忘记一切,   郑重只是感慨于自己终于要离开大队,说:“我答应过他,帮他好好照顾家里。”   那是少年人之间的承诺,他这么些年一直没敢忘。   沈乔当然愿意在能做到的程度上成全他的义气,赶紧说:“我会请大队长帮忙的,以后我们也多寄点东西回来。”   郑重在队里也就这件事最放不下心,觉得这样的安排就很好,说:“谢谢。”   说谢谢也太见外了吧,沈乔抱臂说:“我生气啦。”   郑重自觉食言,赶紧哄她说:“是我说错话了。”   这种时候,看着又挺能言善辩的。   沈乔好笑道:“知道就好。”   又拍拍自己坐的位置旁边,说:“再看一看这个家吧。”   等下就要去火车站,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郑重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两个人一起看着房梁。   于他而言,这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的避风港,他此时看着只觉得往事历历在目,指着说:“我搬进来的时候,这、这、这、这都会漏水。”   按他这个指法,不就是四处都在漏水吗?   沈乔心疼道:“那怎么住人?”   住是能住的,运气好没赶上雨季。   白天上工晚上修修补补,到底能遮风避雨。   郑重无意赘述自己的太多不幸,语气也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既不怕吃苦,也很能吃苦,或者说他们这代人几乎都是这样。   他道:“可以的。”   又感慨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住进来。”   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个人。   这栋房子终于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沈乔好笑道:“讲得跟你不欢迎我来的一样。”   说话也是需要技巧,郑重也是得亏娶的是她,换一个媳妇只怕都能一天被骂被八次。   郑重就是整天觉得自己说错话,索性闭口不言。   这会气氛正好,沈乔也不对提,夫妻俩各有思量的发呆,眼看时间差不多站起来说:“走吧。”   该打过招呼的人都提前说过了,也不用再额外跟谁告别。   郑重扛上行李,把门锁好这才往大路上走。   到公社还得再搭车到县城,车上挤得东西只能捆在车厢上。   沈乔最担心的是钱,这回他们可真的是带上全副身家,和往常一样都是狡兔好几窟,分成好几份的随身藏着。   可是数目太大,实在叫人惴惴不安。   郑重何尝不是,夫妻俩简直是看谁都像贼,上火车之后还是很警惕。   他们这回是提前想办法买到了硬卧,比硬座舒服不是一点半点。   而且坐硬卧的人少,需要有一定的级别才能开出介绍信,因此位置也很富余,一个包间本来有六个床位,除他们俩外只有个小青年,也不知道是从哪上车的,抱着本书看,有人上车他也只是稍微抬下头而已。   沈乔也没有对着陌生人太热情的习惯,只把行李都放进床底下后,这才坐下来喘口气。   上一回坐火车还是送她上学,这回变成来两个人一起,感觉上多少有些新鲜。   郑重把挎包放在大腿上说:“要不要吃东西?”   沈乔刚刚下大巴,才从晕车里缓过来,蹙着眉说:“我想睡一会。”   想睡就睡吧,郑重坐在床沿,余光里能看见她的睡颜,想想也从包里拿出报纸看。   正是刚刚上车之前买的,日期还很新。   对坐的小青年看完自己手里的正无聊,索性就着他半举着的手看报纸的背面。   还别说,两个人各看各的正合适。   郑重其实早就注意到,不过这都是小事,他也没在意,甚至会瞅着他的神色翻页。   小青年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主动打招呼说:“大哥你们去哪啊?”   郑重道:“浦化。”   又反问他一句。   小青年一脸高兴说:“巧了,我也是。”   然后介绍说:“我是去上学的,你们呢?”   郑重看他随身就一个背包,惊讶于他居然是去上学的,说:“我们也是。”   小青年才是真的惊讶,说:“你们夫妻一起上学吗?”   这种事虽然有听说过,但却是挺少见的,一般人不会往这上头想。   郑重点点头,主动问道:“你是哪个学校?”   小青年的态度明显更加热络,说:“农林,才要上大一。”   郑重都没想到他跟自己一样,毕竟浦化今年招生的学校有十几所,各个方向的都有。   因此录取率上也比去年高出些,这种偶然不是经常会遇到的。   他道:“我也是。”   小青年惊喜道:“那咱们以后还是同学了,我叫陈培华,陵山人,今年十八岁,你呢?”   郑重也做完自己介绍,下意识回头看沈乔,就对上她含笑的眼。   其实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沈乔就醒了,不过是想让他自己跟人打交道。   这下被发现只是调皮地吐吐舌头,然后赶紧闭上眼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郑重只当她是犯困,声音不由自主低下来。   陈培华当然也不会当着人家丈夫的面问任何跟人家媳妇有关的事情,因此他只一个劲跟郑重搭话,看上去有几分兴奋劲。   郑重也从他的话里知道他是在浦化有亲戚,很多东西都不用自己准备,这才行李少。   难怪轻装从简,原来是不需要啊。   两个人算是相谈甚欢。   沈乔乐见于这种场面,她心知郑重并非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性格,这点已经有很多事可以佐证。   因此她坚信他只是需要一些人际交往的契机就能有所改变,这种变化是她没有办法提供,甚至应该离事件中心更远一点,才能更帮助他成长。   就像是孩子要学走路的妈妈,虽然担心也得松开手让他自己来。   郑重只是奇怪于她今天怎么这么困,眼看到饭点她还是闭着眼,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一下。   沈乔压根没睡多久,好笑推开他的手说:“我这是假寐。”   郑重这才松口气,关切道:“该吃饭了,吃完再寐吧。”   沈乔这才坐起身说:“那打点热水吃包子吧。”   黑尾妈给的,现在天气热,放到明天肯定就坏了。   当然,两口子说着话,也没忘邀请陈培华一起,毕竟实在是太有缘。   陈培华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家境阔朗到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他接得很爽快,说:“明天我请你们。”   这趟火车走得比较慢,准时的话要明天早上十点才能到浦化。   沈乔倒是还客气了几句,不过也没真的拒绝,毕竟礼尚往来本来就是人际交往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郑重就是不擅长这些,他觉得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所以在有她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依赖着她。   隐隐约约的,他觉得这并非是件好事,而且男人本来就该承担更多,只是想改变都无从下手。   人的性格形成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何况郑重这个年纪几乎是定型,他只是试图跨出步伐,不过还没走出去而已。   沈乔不知道他现在考虑得有那么多,但她其实也很矛盾。   一方面她希望郑重能按照自己想法去做事情,不必太过勉强;另一方面,她又希望他能在世事上更加游刃有余一点,就像做父母既担心孩子太用功读书搞坏身体,又盼着他们成绩再好一点。   这样说起来,夫妻俩的想法都很多,只是没有跟对方言明,所以郑重同样也不知道她的心思,   他吃过饭说:“你接着睡吧。”   就是猪,也没有这样过日子的。   沈乔都看见陈培华在偷笑,一言难尽地撇撇嘴,想想还是站起来说:“我动一动。”   哪怕是卧铺,老不动腾也叫人怪难受的。   她在走廊舒展着筋骨,郑重就坐在靠门边的位置看,毕竟他还得看着行李。   就这几个动作,陈培华已经看出他有多在意媳妇,道:“你们夫妻感情真好。”   这时候的人都很含蓄,即使是恩爱也不会在外面表现,因此他难得有几分好奇,说:“你们结婚多久了?”   心里觉得应该是新婚。   郑重道:“快两年了。”   再一个月多点就是国庆,到时候就满两年。   陈培华觉得这个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但还是超出他对新婚的理解范围。他道:“那也挺久的了。”   下一句本来要问人家孩子多大,但仅有的那点生存智慧又让他闭上嘴,因为他怎么看,怎么都不觉得沈乔像是生过孩子的样子。   也是得亏他没问,不然沈乔会对他有点反感。   她现在其实都有点烦人家提这个,好像他们结婚还不生孩子像是有罪,结婚的人就是该马上做父母一样,虽然她从前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但现在渐渐觉得这并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结婚和生孩子本来就不能划上等号,甚至她隐隐觉得很多人都是不配为人父母的。   更何况他们现在的条件也压根达不到生儿育女的地步,个个都劝着说“能生就能养大”,不知道的以为跟抱小猪仔回来养一样简单。   沈乔是怎么想,都觉得应该慎重。   而且她现在很享受只有两个人的日子,会觉得持续下去也不错。   孩子应该也更愿意在父母都欢迎的时间来。   沈乔虽然没办法预测婴儿的想法,自己却愿意这么坚定地想。   她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在走廊上转悠着,其实本意是因为吃得太撑。   但乘务员生生误会了,说:“这位同志,怀孕了就不要到处跑。”   这话一出,郑重眼睛都瞪大,联想到她今天格外嗜睡连忙道:“你怎么没跟我说?”   说什么说?   沈乔都觉得冤枉道:“因为没有!”   郑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叹口气,也反应过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道:“哦哦,那你接着走吧。”   说完挠挠头,察觉到陈培华在憋笑更不好意思了。   闹这出乌龙,要不是有人在,沈乔早把郑重收拾一顿。   但就是有人在,她只能没好气瞪他一眼,在床沿坐下来看报纸。   同样的,有人在郑重也不方便哄她,只能悄悄地拉她的手。   陈培华还算有眼力见,想想背上自己要紧的小挎包,躲到外头去了。   他一出去,郑重就赶紧道:“我错了,你别生气。”   沈乔倒也不是生气,只是有些莫名其妙,但趁此机会问道:“你刚刚是什么心情?”   郑重犹豫地瞅着她的的脸色,还是实诚道:“错愕。”   说到底,他也觉得这时候的话不合适,但又怕沈乔和将来的孩子听着会不高兴,老人说孩子是有灵气的。   沈乔才不会这么觉得,说:“所以以后再说吧。”   最快也得她毕业后才行,不然孩子住哪,跟着他们住宿舍吗?   郑重点点头,不过说:“我们也不睡一屋。”   啥也不做能怀啥?他那一袋子计生用品都快浪费了。   沈乔没好气拧他一下,知道陈培华是给他们让出说话的地方来,道:“还不去叫人家进来。”   都是花钱买的票,总不能让人家一直在外面站着吧。   郑重是经她提醒才知道人家的贴心,连忙往外走。   陈培华在外头抽一根烟,带着点味道进来。   三个人索性凑在一块打扑克,都觉得这趟车坐得不错。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可以明天来看~ 第72章 新地图   第二天中午, 火车到达浦化站。   本来应该是早点到的,结果也不知道哪里出故障,半道里在两座山中间停好一阵, 大家是怨声载道。   沈乔早就坐不住, 一心就盼着快点到, 吃完早饭就眼巴巴等着,结果到午饭的点才到。   不上不下的时间, 他们只能拿着行李先去报道。   和上次提前不一样, 这次两口子是掐着录取通知书上的时间到, 因此出站口有学校的车接。   他们运气不错, 才上车车就满了,司机门一关就发动。   陈培华要去亲戚家拿东西, 帮着他们放好行李才走,三个人分道扬镳, 路过路上建立起不错的关系。   沈乔道:“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是一个班。”   有个还算处得来的人做同学,是良好大学生活的开端。   郑重心里也期待着, 毕竟他这样看着觉得陈培华人确实不错。   他道:“看运气。”   知道她心里是放心不下自己, 说:“认识新同学也好。”   他看着可不像是爱认识新同学的人。   沈乔眼睛上下打量着, 看得他都有些心虚别开脸。   郑重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说:“是不是快到了?”   沈乔已经在浦化待了一个学期,虽然很少出门,但对靠近学校的地方还是挺熟悉的。   她道:“拐过去就到。”   郑重伸长脖子看, 说:“看到你们学校了。”   农林和师范离得近, 隔着一条马路相对,再拐过去一点就是医科大学, 往里头绕是纺织学校。   可以说浦化的大部分高校都在这一片, 热闹得很。   沈乔对自己的学校当然熟悉, 说:“亏你眼尖。”   郑重是去过一次有印象,有点显摆的意思说:“那是办公楼吧?”   还能记得这个。   沈乔惊讶道:“你可真行。”   郑重有时候享受她的崇拜,男人始终有那么点小心思。   夫妻俩说说笑笑,到学校一个看行李,一个去排队办手续。   沈乔站在树荫下,手扇着风想给自己带点凉气,透过叶子的缝隙都觉得阳光大得很,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左右打量着,觉得农林的男生是比师范多,送新生来的多半也都是家长,少数几个是拖家带口来的,还有孩子在哭闹。   有家有口的人来上学,一准比别人背负着更大的压力。   扪心自问,沈乔觉得自己要是当妈的话,也不会那么果断就决定要考试。   毕竟自己生出来的要负责任,而且做妈的好像天生心肠更软,大家都知道她们会更舍不得孩子。   说真的,沈乔越发觉得现在不要孩子是最好的选择。   郑重拿着学生证过来就看到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问道:“怎么了?”   沈乔评价道:“我觉得你们学校更新。”   可不就是新。   农林是从恢复高考开始收拾,门窗都是重新粉刷过的,看着简直跟隔壁师范天壤之别。   她多少有些期待道:“也不知道你们宿舍会是什么样。”   郑重对环境一向凑合,他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只是好奇于她对男生宿舍的好奇,说:“就这么想看?”   沈乔到底是结婚快两年的了,说真的,已婚的妇女就是会比小姑娘胆子大些,她压低声音悄悄说:“我还好奇男厕所。”   因为没去过,总想着趁机看两眼。   哪怕是郑重也得说一句道:“男厕所很脏。”   沈乔因为他的话生出许多想象,连忙甩着头把它们抛之脑后,恐惧地说:“再也不好奇了。”   脸都皱巴巴的,看样子是吓得不轻。   郑重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一下,说:“傻瓜。”   一天天的,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沈乔推他说:“快点放行李,我饿了。”   郑重拿着东西走,到宿舍楼下办好手续才上去。   他住的是二楼,看样子是有人打扫过,相对还是挺干净的。   沈乔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看,觉得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不过也知道是没人住才这样。   她道:“我给你铺床?”   郑重哪里舍得劳驾她,说:“你拿着凳子,走廊上坐着吧。”   就这一间宿舍八个人,家长学生们都在,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还不如外面敞亮。   可走廊也是人来人往的,往那一坐指不定吸引多少人的注意力。   沈乔才不管他愿不愿意,拿起抹布就开始干活,嘴里念叨着说:“快点,我都饿死了。”   郑重心知这就是她的借口而已,但还是加快速度。   他也不精细,干脆地把包往属于自己的柜子里一放就行。   沈乔知道他凑合,没想到能这么糊弄,无奈道:“就这样?”   不影响嘛,要什么衣服再拿就行。   郑重无所谓道:“没事,走吧。”   沈乔笑得肩膀都在抖,把他推开说:“一边去。”   她收拾的时候,有位大嫂也在帮孩子收,看她的样子说:“你们是兄妹吗?”   沈乔摇摇头说:“不是,他是我爱人。”   爱人啊。   这丈夫在外头读书,女人在家里可有苦吃了。   都是做人媳妇的,大嫂说:“你怎么放心让他自己来上学啊。”   男人有钱就变坏,书生高中就抛弃糟糠娶公主,多少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   沈乔觉得这人不大会说话,但还是道:“我就在对面上学,挺近的。”   两口子都是大学生啊,那可厉害了。   大嫂道:“那你们都出来,孩子谁给带啊?”   沈乔现在最不爱听这个,情绪上虽然没有直接表达出不满,到底不冷不热道:“我们还没孩子呢。”   说完一股脑把郑重的衣服塞进柜子里,寻思他还是晚上自己收拾,不然再待下去她就该不高兴了,赶快说:“我们吃饭去了,您忙啊。”   大嫂也没说什么,心里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啊,换他们那时候,这样做家务的能被男人婆婆大耳刮子抽。   不过转念一想,媳妇是个大学生合该金贵些。   沈乔哪里知道人家的心里话,回过头说:“郑重!走了。”   郑重嗯一声跟上,说:“去吃鱼?”   他说的是沈乔在信里提过两回的那家。   沈乔称之为学校附近最好吃的店,点头说:“行啊。”   最近这几天都是学生开学的日子,店里人自然多。   沈乔眼疾手快捞到一个空座,一屁股坐下来招手说:“服务员。”   郑重没见过这种的,说:“不用自己去点?”   他虽然知道这家店的私营的,但习惯去国营饭店的人也习惯服务员们的爱搭不理,乍见这种阵仗给有点不适应。   沈乔道:“不用。”   又悄悄说:“这家店的厨师可牛了。”   不然谁敢出来自己开店,没点背景怎么行,现在满大街的小摊小贩看见红袖章还抱头鼠窜呢。   郑重心想省城确实是不一样,要换公社再厉害的关系也没人敢,毕竟小地方保守,说难听点就是吃那啥都赶不上热乎的。   不过这跟他们安分守己的人都无关,他道:“好吃就行。”   反正有事也不会来找他们吃饭的人。   这倒是,也没人吃鸡蛋还去找母鸡。   沈乔夸张道:“真的特别好吃。”   郑重其实都闻见味,说:“有点呛。”   后厨热锅放辣椒,食客们就都得打喷嚏,本省人压根不擅长吃辣,也不知道大家怎么会想着来吃这个,居然还客似云来。   沈乔捂着嘴也咳两声,说:“习惯就好。”   这也能习惯,郑重拿着报纸给她扇扇,寻思这是以后还要来的意思。   他不由得祈祷自己最好是能吃多多的辣,等水煮鱼端上来下意识分泌口水。   沈乔像是分享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孩,一心想得到她的认可,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说:“你快尝尝。”   郑重谨慎地伸出筷子夹,入口以后说:“特别好吃。”   夸得都有点像在糊弄人,沈乔半信半疑看向他,又想着他从来不挑食,说:“会不会很辣?”   郑重摇摇头说“不会”,只是越吃到后头越觉得额角全是汗,甚至一口咬到好几粒花椒,五官都挤在一起。   沈乔赶紧给他来一瓶冰汽水说:“赶快压压。”   郑重一口灌下去半瓶,又扒拉着米饭才把那种发麻的口感压下去。   沈乔看他鱼没吃多少,饭倒吃三碗,说:“是不是吃不惯?”   郑重微微摇头说:“这个下饭。”   一口鱼他想吃三口饭。   沈乔了然哦哦两声,吃过饭两个人又去买东西。   每个学校都有供销社,大小规模都差不多。   农林正是报道的日子,人多得不行。   他自己挤进去又出来,需要的物品都买齐。   沈乔翻着检查一遍,说:“成了,那我回学校啦。”   她也得回去收拾收拾,不然晚上就得露宿街头。   郑重送她到宿舍楼下才走,走出几步路回头看。   沈乔像是心有所感,停在二楼走廊看他。   不知道的以为是天各一方多可怜呢,她自己都笑出声,伸手臂用力挥挥。   郑重表情反正是挺可怜的,肩膀耷拉得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   沈乔于心不忍,猛地又往楼下跑,想着再跟他说句话。   各校的风气都很保守,不鼓励学生们处对象是写在规章制度里的,对男女同学之间的界限分明。   哪怕是正经的夫妻也有顾忌,毕竟得考虑到影响问题,因此沈乔只拽着他衣角晃晃说:“明天见。”   有这一句,虽然仍旧是要分两路走,郑重的心情却好很多,他努力平复下来说:“嗯,上去吧。”   沈乔这才连蹦带跳往宿舍跑,等她上到楼门口郑重才动。   她也是站在走廊看着他背影远去才进屋。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3章 异校恋   正是八月的最后一周, 还不到沈乔开学的日子,因此她每天都往农林溜达。   两个学校隔着条大马路,打说走过去几步路就到, 但那只是大门口的距离。   沈乔住的那栋宿舍楼本来就在里面, 出一趟校门最少也要二十分钟, 再加上到农林教学楼,起码也要半个小时。   这月份, 天气还是有几分热腾腾。   她手里就拿着一把蒲扇, 晃悠晃悠地走着。   才开学没多久, 郑重他们还没开始上课, 主要是熟悉环境。   大家坐在大教室里听几位老教授说未来的学业规划,心里多少有点谱, 毕竟很多人都是抱着有书念就行的想法填报志愿,更有甚者是在没有填的情况下被录取的。   去年和今年的高考录取差不多, 给各校招生办很大的权利,他们可以调动考生的档案到本校, 原则上是以分数为标准。   也是入学以后, 郑重才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 总分五百, 他考的二百三十多,各科成绩和他自己估计相差不大,主要是会做的确实都做了。   这成绩据说比农林的分数线高一些, 不过也不是很夸张。   他心里对此还是挺满意的, 毕竟能考上已经很了不起。   说真的,一个不识几个字的人到大学生, 本身就已经很不可思议。   这件事上, 他最感激的是沈乔, 觉得没有她的话不会有今天的自己,感情上觉得跟再生父母也差不多。   沈乔最近对他的也跟送孩子上育红班差不多,既想放手让他自己闯,又恨不得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这会还是站在树荫下等人。   学校里种的是芒果树,这个季节还有点没摘完的烂果子,风一吹哐当往下掉。   沈乔够警惕,连忙跳出三步远,心想这要是砸自己头上还了得。   可她光这么站着也不放心,蒲扇稍微当着,伸长脖子等着郑重出来,听着放学铃声都打完人还没出来,有些无聊地抻抻手脚。   郑重一出来就看见她,连忙加快脚步。   虽然跟几个舍友还不熟,大家也多少看出他是什么性子,有两个在后面闲话说:“这媳妇在对面上学就是不一样。”   天天能见着面,有个人惦记就是不一样。   沈乔其实也觉得自己总来不合适,但到底有些黏人,觉得就这么几步路不要紧。   她道:“拖课了?”   两个人没挨得太近,各校都有自己的规章制度,尤其是对男女同学之间界限分明。   郑重嗯一声说:“老师在讲大二分专业的事。”   他们大一的课表已经排出来,基本都是跟生物化学有关的科目,目的就是为打基础,毕竟他们这届学生还是有太多不足,   沈乔其实对这些也不太了解,好奇道:“有什么选项?”   那还是挺多的,郑重特别说:“还有水产养殖。”   沈乔心里嘀咕道,水产也算是农学吗?看来真是隔行如隔山。   她道:“那你听完有什么想法吗?”   那还是有的,郑重道:“想学育种。”   他这话要是搁大队里说,多少长辈又得说他脑子有病,在大队不就能学这些,居然还千里迢迢跑来上大学,真是白瞎了分数,但他知道沈乔能理解。   沈乔确实能,她还开玩笑说:“上课的时候是不是要下地?很适合你啊。”   郑重是有一把子力气,五六岁开始就能干活,下地对他来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觉得这专业是很衬自己,说:“老师说叫‘观察样本’。”   对他这样的干农活的人来说,用词多少显得有点文绉绉不习惯,说完还回想有没有说错。   沈乔也不太懂这些,只半侧过头听他说。   郑重也是现学现卖,把刚刚老师讲过的又复述一遍,难得的说一长串话。   看得出来,他还是挺喜欢学农的。   沈乔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不夸张地说,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郑重讲半天没词了,才发觉自己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说:“想吃什么?”   走这么半天都是沈乔领路,到这儿才问吃什么,真是哪天给他带沟里都不知道。   沈乔好笑道:“吃大饼。”   馅有好几种,最好吃的是带肉馅的,咬下去汁都滴出来,就是店开得有点鬼鬼祟祟,拐过三道门才到,连招牌都没挂一个。   郑重道:“就是你说的那家?”   沈乔小声说:“我说得没错吧,吃得跟做贼似的。”   因为是对夫妻开的店,摊子就支在自家院子里,要是有人查准得一锅端。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来吃的人都坚称自己是来亲戚家搭个伙的。   一家子凑一块吃饭,怎么能说是“资本主义”呢。   当然,即使是有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大家也都低调,进出恨不得都猫着腰,也不四处宣传,只有附近的学生们才知道。   可味道是没得挑,十里八乡的人都能闻见味,郑重一口气吃下去五个,再喝一大碗豆浆都感觉撑到嗓子眼。   他道:“你们明天开始上课?”   沈乔经他提醒,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留下两个油汪汪的手指印说:“我的课表。”   她早上刚去教务看过,一共抄了两份。   郑重接过来看,惊讶道:“这么多课。”   可不就是多,几乎天天都是从早上八点一口气到晚上八点,因为他们这一届学生少上半年,按照课程安排必须得全补回来才行。   沈乔脸跟苦瓜似的说:“跟上学期差不多。”   连做作业都只能晚上抽出时间来打着手电写,楼道里多少人夜里不睡搬着小凳子在走廊学习。   郑重也给她看自己的,两个人的时间一对说:“好像没什么时间见面。”   说好像就是客气的,几乎都等于没有,毕竟两所学校还是有点距离,来回一趟需要不少时间。   沈乔这几天把农林的建筑背得一清二楚的,说:“我的课都在新华楼,你几乎都是在教三,是各自学校离大门最远的教学楼。”   他们要是想亲密一点,又只能是在校外才合适,算起来见面都快成奢侈的事。   郑重叹口气说 :“只有周日了。”   各校周日不上课,是学生们的自由时间。   沈乔上学期的大多数放假都在图书馆度过,因为作业是多得压死人,这会在他肩上拍一下说:“我们就在一起约会做作业吧。”   郑重还是知道约会的,寻思人家好歹是看电影逛公园,到他们这儿就剩做作业了。   这也许就是学生之间联系感情的最好方式,他点头说:“行啊。”   两个人三言两语把事情定下来,很快事实也验证他们的猜想没错。   因为上课的日子真是什么都顾不上,没白天黑夜的只有学习两个字,他们像是干巴巴的布,浸透在知识的海洋里。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   这天下午,沈乔本来要上四节课,不过老师有事提前走了。   学生们一哄而散各做各的去,她想想把自己的书给舍友,说:“安静,你帮我带回去行吗?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胡安静挺爽快的,不过开玩笑说:“什么有事,是找你爱人吧?”   沈乔坦然道:“对啊,难得有空嘛。”   胡安静还是挺羡慕她的,毕竟夫妻俩在同个城市螚有个伴,哪像多数人都是孤零零地来求学。   她道:“你去吧,晚上我给你带书。”   六点还有课,算起来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   但沈乔也甘之如饴,路上买好晚饭,踩着下课的点到农林。   郑重还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不确信地盯着她瞧。   他边上的舍友看他这傻样,开玩笑说:“咋的,你媳妇都认不出来了?”   郑重手在脖子上挠挠说:“我晚上不跟你们吃了。”   平常都是舍友凑一块吃饭,大家挺有眼力见的,他话音刚落就都跑没影。   他这才过去说:“你下午不是有课吗?”   沈乔说清楚原委,又示意道:“你们学校有没有什么清净一点的地方能吃饭?”   郑重还真想起一个,说:“那到实验楼后面吧。”   那儿有石桌石椅。   沈乔跟着他走,到地方掀开饭盒盖说:“看,饺子。”   她随身是带着饭盒的,因为在食堂吃饭都得用自己的,不过这点分量肯定是不够两个人吃的,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容器,只能说:“你晚上下课再吃点。”   郑重看着她就已经饱,说:“你多吃点。”   沈乔才不给他机会,说:“我数得很清楚,你吃五个我就吃三个。”   郑重试图讨价还价道:“一人一半吧。”   沈乔比划着两个人的体型差距说:“让你吃你就吃。”   这样说一句,郑重只得老老实实的。   两个人一个用筷子,一个用勺,仗着四周没什么人简直是头挨着头。   但他们不知道,有个人正在悄悄靠近,站在夫妻俩身后了大喝一声道:“你们是哪个班的!”   沈乔吓得手一抖,回过头表情有些茫茫然,看到是一位穿着保卫科制服的大叔,解释道:“我们是夫妻。”   这种场面她虽然是头回见,但不算陌生,因为各校保卫科就专抓小情侣们。   大叔狡辩的话没少听过,半信半疑道:“证据呢?”   最好的证据就是结婚证,但一般人是不会把它放身上的,沈乔当然也不会,但她有别的,拿出张薄薄的纸说:“您看看这成吗?”   沈乔随身带着的是已婚证明,是从大队开出来的,因为好些手续都需要提供,大队长一连给她开了好几张,生怕她临时要用没有。   她反正是天天背着包的,就在包里放了一张。   大叔对照着上面的名字,又检查两个人的学生证后说:“那也要注意影响,这儿是学校。”   说的跟他们是一对野鸳鸯,在这儿做什么非法勾当似的。   沈乔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可又知道规定就是这样,只能点头说“好”。   大叔又教育他们几句,这才往别的地方去。   郑重心想也没做什么亲密的事就这样,“啧”一声说:“怎么这样。”   他心里是馋得不行,连手都没敢牵一下。   也算是结婚有一阵了,沈乔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好笑道:“憋着吧你就。”   不憋着能怎么样,郑重长长舒口气说:“这日子过的。”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沈乔其实也想念他的怀抱,那是一种别的都没办法代替的安全感。   她无可奈何耸耸肩说:“吃吧,吃完我上课去了。”   郑重甚至没办法送她到教室,因为一来一回的话他自己晚上的课就得迟到。   他只能送她到师范门口,然后又叹口气。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会在十二点之前,可以明天看~ 第74章 学习   七八年的十月底, 浦化下了一场大雨,雨停之后整座城市就进入秋季。   往年还在家的时候,郑重这会都还穿着短袖, 今年是不得不早早换上长袖, 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不干活的人没那么多火气, 二是浦化属于本省的最北边,还靠着江, 风呼呼吹过去, 叫人直打哆嗦。   他都这样了, 更何况向来不强壮的沈乔, 早晚都已经穿上两件衣服才够。   正是周日早上,两口子在图书馆做作业, 为了防火和通风,阅读区开着两扇大窗。   沈乔往那坐没多久, 就觉得凉气顺着自己的裤腿往上钻,连书上写着什么都顾不上, 道:“图书馆怎么这么阴。”   外头有太阳, 估摸着还能比室内高出好几度, 再怎么样也比里头更暖和。   郑重倒是扛得住, 不过知道她不能和自己比,想想说:“那换个地方?”   沈乔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两个人各自借好需要的书, 往包里一放显得更加沉甸甸。   郑重是背着自己的, 提着她的,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走, 不知情的人压根看不出来他们是认识的, 更别提像是一对。   沈乔也是吸取上次在农林的教训, 毕竟风气就是这样没办法。   不过她眼神微微向下,就能看到他拉长的影子。   她提高音量说:“我们去公园晒太阳吧!”   但凡是处对象的人,就没有不去公园的。   郑重几乎不会反对她的想法,说:“行。”   两个人没有后话,只静静地走着。   沈乔踢一脚路边的小石头,看着它咕噜噜滚到花丛里。   有时候就是跟孩子差不多,郑重含笑看她,猛地停下脚步来,正要叫住人,沈乔已经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郑重心中窃喜,寻思他们现在居然都有这默契。   殊不知沈乔是一直看着影子,反应快着呢,两只眼睛里全是好奇。   郑重道:“要吃米花吗?”   沈乔左右看都没看见有人在卖,说:“哪儿呢?”   郑重看她的意思就知道她想吃,指着路边的小巷子说:“那儿。”   沈乔骄矜地抬下巴说:“我不想走路。”   娇气得理直气壮。   郑重愿意惯着,说:“等我。”   他也没说叫她拿东西,腿一迈就跑过去。   可是人一去好几分钟都不见来,沈乔不免蹙眉,着急忙慌往他消失的地方走。   她一过去,就看到郑重踩在别人家墙头,捂着嘴没敢叫他,生怕他吓一跳摔下来。   郑重也没注意到,一手撑着一手慢慢往前,总算把勾在瓦片上的风筝捡下来。   拿到手,他才踩着梯子往下走,俩眼睛红得跟兔子的孩子跟他道谢,看样子东西应该是他们的。   做好人好事是值得鼓励的,沈乔倒也没觉得这么高的墙而已能有什么危险,哪怕是她自己小时候都爬过比这高的树,是越长大才对这些越恐惧。   她眼看着人站定,给他拍拍灰说:“我还以为你怎么了,这么老半天。”   郑重本来是以为上去下来没多久的事,谁知道风筝线勾得特别死,他也不方便用力扯,半晌才弄下来。   他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傻子。   沈乔在他额头上戳一下,留下个浅浅的印子。   她惊喜道:“你是不是白了?”   今年郑重都没怎么干过活,在教室里风吹不到日晒不到,肉眼可见是没那么黑,但要说白也差些十万八千里。   他道:“有吗?”   说着话手在脸上摸摸,忽然觉得想不起自己长什么样,因为他没有镜子,男人也不需要那玩意。   沈乔用力拍他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没洗手!”   灰全蹭脸上去了,得有多脏啊。   郑重原来是挣工分的人,在这些上头不是很讲究,不由得讪讪笑。   沈乔跟路边的大娘要了点水,两个人凑合洗洗后这才拿着米花走。   这儿离公园并不远,拐个弯就能到。   他们进去后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中间照旧保持着距离。   郑重寻思这日子过的,他们可是堂堂正正的人,愣是跟小偷小摸差不多。   可浦化就是这样,到处都有保卫科和红袖章。   他叹口气翻开书,太阳照在背上的温度越来越高,慢慢出了层薄汗。   沈乔是晒得暖洋洋的,止不住打哈欠。   郑重看她没睡好的样子说:“昨晚几点睡的?”   沈乔睡得挺早的,说:“十一点,不过夜里有人吵架,起来听了一会。”   好像是对面楼的男生,嚷得挺大声的,大家都趴在走廊上听,也没听出什么来。   宿舍楼其实都有门禁,夜里是准时十点熄灯,因为供电不足,有时候甚至是九点。   大家也不能总点蜡烛、打手电,一天天的谁能吃得消。   郑重道:“为什么吵?”   沈乔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还好奇着呢,说:“我回去打听打听。”   学校就那么大,彼此间没什么秘密,一点风吹草动能传个遍。   郑重是被她勾起兴趣,说:“下次说给我听。”   那就得是下个周日了,沈乔在心里把这件事记下来,没往下接话,继续翻看着书。   看着看着忽然听见有人说英文,猛地抬起头。   郑重其实也听见动静,两个人对视一眼,交换眼神后顺着声音的方向过去。   正在说英文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生,手上拿着一本书,看样子朗读的应该是上面的内容。   自从上个月出国留学生公开选拔外语考试结束后,学英文成了每个大学生必做的事情。   沈乔最近也在费劲背单词,听人家已经能念句子不知道多羡慕。   郑重更落后,他语文都学得不怎么样,英文上更是磕磕巴巴,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崇拜。   那是人对强者的本能。   沈乔手肘在他腰侧捅一下,有些蛮横说:“不许看别的女生。”   郑重都想直呼冤枉,不过还是乖巧地低下头。   多了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那女生也停下来,没有先开口,眼神在他们俩之间逡巡。   沈乔觉得是他们打扰到她,说:“不好意思啊。”   又夸奖道:“你发音好好。”   跟学校广播台放的那些差不多。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那女生说:“谢谢。”   态度实属正常,沈乔也没再搭话,只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再遇见人,主动说:“我们这还有个位置。”   说是有位置,就是在双人桌边上再加把椅子。   这家小面馆客人多,毕竟是中午吃饭的点。   那女生犹豫片刻还是坐下来,主动介绍说:“那打扰了,我叫何胜男。”   沈乔也说了自己和郑重的名字,好奇问道:“我能请教一下你的英语是怎么学的吗?”   她现在连怎么入门都不知道,只能死记硬背单词。   何胜男也不藏私,说:“多背、多说、多看。”   学习语言就是这样,没有捷径可走。   沈乔连学习资料都没找到几本,毕竟往前几年外语是禁忌。   她寻思何胜男的家庭一定不简单,因为这样的口语水平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只有傻子才会当面打听,因此她只客气道:“谢谢。”   何胜男大概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实际,说:“外研社今年出了一本《语法全解》,你可以看看。”   沈乔把书名记下来,吃过午饭去看,一看价格吓一跳,咂舌道:“八块!”   疯了吧这是,她一个月补助也就这么多。   郑重也没见过这么贵的书,无奈道:“那也得买。”   市面上压根没什么正儿八经的教材,学校里也就是一个礼拜一次课,要想自己学也不能靠闭门造车。   沈乔也知道,咬咬牙说:“买。”   表情不知道多心疼,发狠道:“学不好英语我是狗。”   那也不兴这么骂自己的啊。   郑重屈指在她脸上弹一下道:“别瞎说。”   沈乔吐吐舌头,爱惜地摸着书的封面说:“咱们俩轮流看。”   郑重轻轻嗯一声,不过说:“你学完再教我。”   他在这些上就是不开窍,好像总慢半拍,没人领路连门都找不到。   沈乔想想这样也更快,毕竟让郑重自己学就是瞎耽误功夫。   她道:“我也学学怎么做老师。”   她这学期细分的专业就是汉语言文学,以后出来虽然是做语文老师,科目上不一样,但教学方法是差不多。   她胸有成竹道:“保证你一日千里。”   郑重心想她教别人人家未必好好学,教他他肯定是一百个用功。   他道:“谢谢沈老师。”   沈乔乐得飘飘然,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不客气。”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最近事情比较多。   明天见~ 第75章 决定   几乎是一周一次的见面, 以逛公园结束。   这天气夜里冷,稍微挡风一点的地方人都不少,小夫妻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说两句贴心话, 都只能站在风口里。   沈乔被吹得直哆嗦, 两只手紧紧抱着。   借着月色那点光, 郑重虚虚把她揽在怀里,可就是这样也不暖和啊, 可以说正经夫妻过得跟“偷情”差不多。   不是他们舍不得去招待所, 可是想住就得有介绍信, 他们现在是学生, 只能是去找教务处开。   可盖章的事情又不是一句话的事而已,无奈只能在寒风里抱团取暖。   这才是入秋的天气, 等到冬天还了得。   沈乔心里对郑重也全是依赖,到宿舍楼下叹口气说:“你回去吧, 我上楼了。”   郑重定定站着看,等她到宿舍从走廊探出头才走。   沈乔跟进出的同学打招呼, 推开门往屋里走。   这个点也快到门禁, 几乎人人都在。   宿舍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光, 隐隐约约能看得清轮廓而已。   沈乔脚一踩脱鞋, 踢到床底。   胡安静睡她对床,从帘子里探出头说:“刚刚陈玉来找过你。”   陈玉是班长,估计是有什么事。   沈乔连忙又穿上鞋, 去敲隔壁宿舍的门。   开门的是另一位同学, 侧过身子就让她进。   沈乔站在陈玉的床边仰着头说:“班长,你刚刚找我呢?”   陈玉睡上铺, 正在被窝里看书, 说:“对, 我是问你想不想做元旦晚会的主持人?”   离元旦虽然还有两个月左右,但什么事都得筹备起来。   参加活动也有额外的学分,沈乔点头说:“行啊。”   又犹豫道:“我能行吗?”   陈玉觉得应该能行,别的不说,漂亮姑娘难得啊。   她鼓励道:“反正你先去试试,不行再说。”   也不是说定谁就定谁,也得竞争上岗,毕竟这可是露脸的大好事。   沈乔了然道:“那我要做什么准备吗?”   陈玉指着桌子说:“那儿有份主持稿,你背背,星期三中午到红华楼面试。”   沈乔嗯一声拿走,回宿舍后先抱着盆去洗澡,然后爬上自己的床铺。   这些事做完,就到熄灯的点,不过宿舍里谁都没有睡觉的意思,因为再两个礼拜就是期中考,不抓紧时间复习可不行。   说实话,做主持人沈乔还是有点经验的,不过仅在她念小学的时候,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   因此这事上她也算是白纸一张,只得认真地背稿子。   说是稿子也就几句话,比的就是谁更流利大方。   沈乔本来以为这面试也就小打小闹,结果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二三十号人坐着,眼睛不由得大几分。   她反复地深呼吸,当作自己是在课堂上发言。   可是一个人对着那么多双直勾勾的眼睛,难免怯场。   她一下子没想起来稿子,虽然说得不会磕磕巴巴,到底中间有些词是自己改的,心里琢磨着一准坏菜,还是老老实实收尾后下台出去。   想来参加的人不少,男男女女好几十号。   看得出来标准很统一,就是男俊女靓。   沈乔打眼一看,真是各有各的好看,但最突出的也就那个几个,其中一个还是她认识的人。   她过去招呼道:“何同学,还记得我吗?”   何胜男正在等着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说:“记得。”   又说:“好巧啊。”   可不就是巧,那天吃饭的的时候互通过姓名,可具体的信息大家都没打听,要是早知道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当时就会亲热几分。   沈乔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来,说:“你也来面试啊?”   两个人就着这个聊下去,沈乔也知道她是外院大一的学生。   根据今年的政策,想考外院的话都得额外考英语,基础已经是都不错,哪像别人还得从ABCD开始学。   沈乔就是从字母开始的,至今仍在背单词。   她想得很简单,觉得词汇量先攒够就好,跟学语文差不多,那也是先学识字,语言类的东西嘛,不外乎就是听说读写。   说真的,死记硬背对沈乔不算难,她就是靠这个上的大学,但想要练好发音确实不容易。   她最想知道的也是这个,厚着脸皮跟何胜男打听。   何胜男是无所谓,反正人家知道方法也未必能学。   她道:“多听录音带,跟着学就行。”   沈乔“哦哦”两声,又道谢之后才在心里嘀咕着何胜男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张口就是录音带。   她现在都是靠每天学校广播台的“英语之声”栏目,和每周的上课时间才能听见标准的英语。   何胜男倒不是故意显摆,而是对她来说方法确实是这个。   但她也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又支招说:“说英语主要是脸皮厚,大声读出来会有进步。”   甭管说得怎么样,能张开嘴就是本事。   沈乔寻思这方法是不错,毕竟熟能生巧嘛,还能锻炼人的胆量。   但要叫她真的找个地方朗读英语,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寻思就自己那发音,别惹人笑才好。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能豁得出去的并不多。   她只是在心里琢磨着,等叫到何胜男的时候才走。   说真的,主持人这件事她虽然没报多大希望,当天晚上结果出来知道自己没选上又有点失望,毕竟是被淘汰,听上去多少叫人意兴阑珊。   因此她接下来几天都在心里憋着不高兴,但没有表现出来,只有在郑重面前才表露无遗。   这件事在郑重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又结束,让他不由得有些自责,觉得不管是什么情况自己都应该陪在她身边才对。   他道:“对不起。”   沈乔还以为他会安慰自己两句,对这个下文茫茫然。   她嘴巴微张“啊”一声,眼神里透着两分奇怪。   郑重握着她的手叹口气说:“明明两个学校那么近。”   他当时还以为即使不是朝夕相对,起码也能参与彼此的每一件事,哪知道现实是这样。   他不由得后悔起来,觉得早知今日还不如填师范。   沈乔有点明白他的意思,在他头上轻轻敲一下说:“所以能哄我的时候多哄哄我。”   别去惦记那些不能见面的时候,没有意义。   郑重最不会的就是哄人,一张嘴比平常更像是针线缝上的。   他手足无措道:“你别不高兴了。”   就这话,换个人来听都有火上浇油的功效。   沈乔替他庆幸地觉得幸好是娶的自己,毕竟像她这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可少。   她嘴角上扬说:“那你亲我一下。”   正是在公园里的小角落,虽然四周没有人,到底是光天化日。   郑重下意识地咽口水,更多的念头在蠢蠢欲动。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高考后的那段日子没少放纵,开学至今却是憋着的,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   他头凑近,贪婪地呷着她的嘴唇。   沈乔本来是撒娇,手慢慢地环着他的脖子。   说实在的,结婚以来因为她的身体,加上她复习高考和上学这两件事,夜里头的事上她并没有多少体验。   也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她才品尝到其中的美好。   因此两个人此刻都是干柴烈火,憋着发不出去。   沈乔有点生气地咬他一口,眼睛里都写着愤怒。   郑重摸着她的脑袋做安抚,自己不断的深呼吸。   心想就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沈乔仍旧气不过,拽下他的手又拍一下。   郑重任由着她来,甚至还有鼓励的意思。   他道:“痛不痛?”   沈乔没法再发脾气,在他掌心划着圈说:“我好想你。”   尤其是天气渐冷,被窝里少个人就没那么暖和,像她本来就手脚冰,以前都是紧紧挤在他怀里,让他给自己暖着。   郑重何尝不是,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说:“要不我们搬出去住吧?”   各校的宿舍都不够用,很鼓励学生们走读,因此本市生源的录取分数会更低一点。   沈乔他们一开始没想过这件事是因为住宿不用钱,租房子要。   他们现在本来主要就是靠存款过日子,想着人总有万一,也没敢太大手大脚。   因此她犹豫道:“那每个月要多花不少钱。”   而且城里住房紧张,多少人都是一家好几口挤着一间房住,也不是想出去住就能出去的。   郑重其实对浦化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说:“大概多少?”   他之前也没打听过,可以说是一问三不知。   沈乔模糊道:“一两块?”   她也不是清楚。   郑重心想要是这样还能接受,不过也知道出去住的花销不仅是这些,他道:“乔乔,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   即使没多少时间说话,睁开眼睡之前身边有这个人就行。   沈乔看他的样子是真可怜,不过她自己也是,想想拍着大腿说:“就这么定了!”   大不了在别的上头抠一点,反正他们是两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郑重的喜悦洋溢在脸上,说:“以后别给我买衣服。”   其他的都不好省,只有这个是最没必要的。   因为他要上大学,沈乔给他添置了不少新的,毕竟人靠衣装,想着能体面尽量体面一点,别看大家都不富裕,可该讲究的还是要。   她道:“都听我的。”   她对家庭财政还是一清二楚的,回去以后也不耽误,仔细打听后把所有钱又重新分配一遍,觉得夫妻俩搬出去住也不是不行。   而且想想两个人能在一起,她又升起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心里也知道即使困难也是短暂的,他们毕竟还有大好前途,只要完成学业就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午饭我好像吃错东西了,虽然不是百分百,但我觉得那道排骨就是有问题的。   已经在床上瘫了好久,正在积极码字中,还有一更,大家可以明天来看。 第76章 看房   因为决定要搬出去住, 沈乔开始在学校附近的几条小巷子转悠,但收获都不大。   因为家家都是分配住房,自己尚且腾挪不开, 怎么可能有地方用来出租。   可要是住得远一点又不方便, 毕竟他们的课排得满, 因此首选是越近越好,不然搭公交不方便, 自行车他们也买不起。   好在这事并不急, 也急不来。   这天从房管所出来后, 郑重才知道市里的住房有多紧张, 他忍不住感叹说:“排队等房的人也太多了。”   沈乔还知道一点规矩,说:“是这样的, 很多人孩子好几个都还得跟父母挤着住。”   郑重咂舌道:“也不容易。”   像大队穷是穷,家家还是盖得起房的, 再不济也是茅草屋,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沈乔道:“那大家也是想进城。”   城里户口有供应啊, 城乡居民之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郑重寻思也是, 不过说:“跟我想的不一样。”   以他有限的想象力, 一直以为城里人都过得不错。   沈乔知道队员们都这样, 她刚下乡的时候还有人问过沪市人是不是顿顿大米饭。   她当时是瞠目结舌,想着这都谁造的谣,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即使她否认也没人信。   她道:“城里也有穷人。”   也不是家家都有双职工, 再赶上孩子多日子过得更是凑合,上有老下有小的话, 月底就捉襟见肘。   郑重坦然道:“我以前以为没有。”   沈乔好笑道:“怎么可能。”   建国至今, 日子都才算勉强太平, 大家能活下去就不错,富裕人家早几年都去改造了。   顶多是稍微阔一点,家里有几位级别高的长辈而已。   但这时候什么都便宜,每个月工资差出七八块钱就能多养活一个孩子。   郑重道:“等我们毕业的话,能过得不错。”   可以分配工作,各单位对大学生都有优待,工资级别就比工作好些年的人高。   沈乔恩一声,文绉绉道:“所以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去看看贵的那个房子吧。”   她说的是刚刚从房管所问出来的房子,位置就在师范边上,离两个学校都是走路就到,唯一的问题就是比较大,而且不便宜。   现在很多出来租房的都是刚结婚的小夫妻,因为年轻人多半工龄不够分房。   但对他们来说这套一室一厅又太大,不如租小单间划算。   郑重道:“好啊。”   说是贵,每个月就多花个一块多,他要是再这么憋下去说不准得去看医生,别到时候得不偿失。   沈乔是总跑房管所,合适的房子压根没有。   因为课业太忙,平常也没有太多时间去看,现在是能逮着一套算一套,反正看看又不要钱。   两个人按照地址走,到地方后停下来。   这是一栋三层的小红楼,还带一个大院子,停的都是自行车。   沈乔穿过堆放的杂物往里走,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上二楼,停在202前敲敲门。   屋里头窸窸窣窣有动静,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过会才有个女人拉开门,警惕地说:“你们找谁?”   沈乔客气道:“你好,我们是刚从房管所出来的,你们这房子是不是要往外租啊?”   看房的啊,女人稍显放松,打量着他们俩说:“我男人不在,你自己进来看行吗?”   郑重就在外面等着,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沈乔点点头跟进去,左右看着说:“你们这是一间房对吧?”   女人道:“对,一间,但是还带个厅,也能住人。”   现在多数房子都是没有客厅的,或者说原来有,但在紧张的住房环境下不得不改成房间。   沈乔从厨房走到客厅,惊讶道:“你们这儿有厕所?”   女人对此也是得意的,说:“这儿是大户人家的房子改的,我们这间正好把厕所也带进来。”   沈乔知道这种,就跟沪市那些老洋房似的,别看是世纪初建的,里头东西应有尽有。   只是建国后都收归国有,然后隔成好些小间分给职工们住。   说实话,她对这个厕所是太心动。   原来在大队的时候,她起夜都得让郑重陪着到院子里。   在学校她也是能憋着尽量憋着,因为宿舍楼就一个厕所,在二楼的走廊尽头,那真是跑一趟,被窝里的热气就散得差不多。   她道:“你们这是租多少钱啊?”   女人道:“每个月三块,水电费自己交,这个床和桌椅可以给你们用。”   别看钱不多,很多人也舍不得,情愿住单位的集体宿舍。   沈乔他们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但想想要掏钱还是咬着嘴唇说:“我得跟我爱人商量一下。”   这是应该的,女人说:“反正你们想租随时来,咱们就去房管所办手续。”   现在不管是租还是卖都不允许私下进行,不登记的话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沈乔点头说:“行,那你们一般什么时候在家?”   估计也就是赶上今天是周日才有人,平常可不好说。   女人道:“都有人,白天的话就我婆婆在。”   沈乔看着摇篮里的小孩子,心想应该是带孩子。   她道:“好,我们尽快联系你。”   这句话为结尾,夫妻俩往楼下走,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   沈乔惊喜道:“何同学?”   何胜男也惊讶道:“学姐。”   论起来她是大一,沈乔是大二,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客气点这么叫一声也没什么。   沈乔道:“你住这儿吗?”   这个问题多少有些不礼貌,她赶紧找补说:“我们来看房,说不准也会租这儿。”   那以后说不定还会是邻居,何胜男道:“这儿挺好的,离学校近,独门独院的又清净。”   说实话,沈乔觉得她就是家里好吃好喝的养着的姑娘,对生活环境的要求一定更高。   现在听她这么说,心里更加意动道:“你说好肯定是好的,那我们再商量商量。”   何胜男笑笑,又说两句别的。   沈乔也才想起,恭喜她说:“还没恭喜你选上主持人。”   何胜男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波澜不惊,好像这就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道:“谢谢,侥幸而已。”   表情不像是这个意思,不过大家都得谦虚才行。   沈乔也不意外她会这么讲,再寒暄几句才道别。   走出不远,郑重忽然道:“你好像很喜欢她?”   沈乔觉得“喜欢”也不大准,说:“应该是羡慕。”   羡慕何胜男身上流露出来的底气,好像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郑重还以为她是在想主持人的事,说:“下次我们也可以的。”   机会这种东西本来就转瞬即逝,失去就是得不到。   沈乔笑笑说:“等我上台腿不抖的时候。”   还是班长跟她说的,说学生会的人觉得她形象和普通话都不错,就是怯场得太厉害。   可她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还得多锻炼才能控制得住自己。   郑重是觉得她已经很厉害,说:“是我的话,嘴都张不开。”   他有点怕人多,到现在也就是能在全班同学面前发言而已,不过那也是在熟悉的人面前,陌生人的话恐怕就跟个哑巴似的。   沈乔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觉得我们都得勇敢一点。”   别的不说,她以后要给学生们上课的,不大胆一点怎么行。   郑重也想过要改变自己,他是一直觉得自己是男人,应该更外向些,不能把所有事都推给沈乔。   他道:“怎么勇敢?”   这倒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沈乔耸耸肩说:“我还没想好。”   又晃着他的手臂说:“这个房子你听着怎么样?”   刚刚房门是开着的,郑重站在外头其实也看了几眼,对基本的格局了然于心说:“很好。”   铺着地砖,窗明几净,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沈乔也挺喜欢的,差不多是对这房子一见钟情,就是相对来说确实贵。   她道:“还得添置东西。”   只有床和桌椅,但过日子又不是只有这两样就行。   沈乔计算道:“起码得花一百。”   当然这是做饭的情况下,毕竟买个蜂窝炉和锅碗瓢盆就不便宜。   郑重隐约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但大概能花多久没有数,他道:“够花吗?”   沈乔点头说:“当然。”   又说:“下个月大队长就该给我们寄钱和粮票来了。”   今年分的是去年的工分,郑重去年可是一点没耽误上工,哪怕是她在高考复习前也很积极干活。   这算是毕业前的最后一笔收入,如果跟以前差不多的话他们兜里的钱就又有小一千。   两个人现在都有学校的补贴,要是想过得宽裕点的话还得再额外掏一点,算起来也得一年快两百。   沈乔还有不到三年就毕业,这个数目最多就是让她在开始工作的时候身无分文,但日子不会到过不下去的地方。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他们都是大学生,将来是有保障的,吃苦也就那么几天,熬一熬就会过去。   她思前想后,最终拍板说:“租,我们就租它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7章 无标题   既然决定要租, 那沈乔就一点都不耽误,转身去把事情定下来。   房东挺好说话的,道:“我们搬也要几天, 下周给你们腾房子行不行?”   沈乔对这个是无所谓, 因为他们下决定快, 但做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毕竟学校的手续要办, 新家的东西也都得添置。   她周一就去宿管科申请走读, 又回宿舍收拾打包东西。   当然, 这些都是抽出课余时间能做的, 对新家的布置却必须要等放假。   正是期中考结束的下午,沈乔四点就能放学, 她揣上钱去旧货市场,由头绕到尾买了套八仙桌椅、对开门的大衣柜, 带抽屉的五斗橱。   这三样挑的都是品相最次的,不是歪脚就是缺皮, 架不住便宜啊。   沈乔精打细算, 觉得郑重弄点工具回来慢慢修, 一样能跟新的差不多, 可价格却差出好几十。   她手里虽然有存款,但钱不是这么花的,毕竟现在开源的法子没有, 就只能节流。   当然, 不仅是这些大件的家具上,还有些小的生活用品, 像锅碗瓢盆这种的, 沈乔也是尽量挑最实惠的。   她其实买着买着很是感慨, 因为这些东西要是搁县城必须得有票才行,想买二手的都不好使,不过浦化是省会,大地方的人口流动和经济发展能支撑起这样的地方。   等所有东西都买好,她加两块钱就能有人赶着车给送到家门口。   郑重是踩着放学的点一路狂奔,他这样的体格都跑得有些喘起来,两个人在楼下正好遇上。   沈乔跳下车说:“你跟师傅搬,我去买晚饭。”   吃完两个人晚上都还有课,时间可真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她到巷子口的小饭馆打菜,正赶上饭点还得排队,人多得跟在吵架似的,声音堪称沸反盈天。   服务员上下眼皮一翻,态度特别不耐烦,嚷道:“要吃就排好,不然别吃了。”   可人家就是这么厉害啊,得罪她她能给你的饭菜少打一勺。   沈乔就是觉得这话听着再不舒服也只能翻个白眼撇撇嘴,等轮到自己拿上饭盒走人。   统共没几样家具,房间又只在二楼,很快买回来的所有东西就都在客厅。   郑重跟师傅道过谢,拧了抹布擦拭起来。   他手脚麻利,八仙桌擦好沈乔正进屋。   她说:“正好,吃饭了。”   郑重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说:“你没跟我说放哪。”   东西摆放,总得听女主人的。   沈乔佯怒道:“所以怨我?”   郑重即使看出她是开玩笑,还是费劲解释道:“因为都要听你的。”   样子乖巧得不像话,难为他这个大个的人做出这样的姿态来。   沈乔两只手扯着他的脸说:“乖哈。”   郑重被她这么扯着,说话嘴都漏风,口齿不清道:“肯定的。”   沈乔揭开饭盒盖,说:“那奖励你多吃肉。”   两个人也不再多说话,捧着碗使劲扒拉。   沈乔一口接一口,余光一直盯着手表看,眼看差不多碗一推说:“你收拾啊。”   郑重上课比她晚半个小时,点点头在后面喊道:“跑慢点。”   沈乔就是想快也没办法,没几步就捂着肚子停下来,她慢腾腾到教室,已经是迟到,只能弯着腰从后门进。   这是门大课,学生快小一百号,都是一个专业的,哪怕不同班也有三分脸熟。   沈乔坐下来喘口气,压低声音问道:“同学你好,老师讲到哪?”   边上的女同学应道:“六十三页。”   沈乔翻开课本,精神一时半会没法集中。   她大口呼吸着空气,眼神随着老师手上的粉笔动。   坐在教室后面有个弊端,那就是老师的声音传到后面多少模糊不清。   赶上几位老教授上课,不坐前面更是不行。   沈乔支着耳朵听,听得眉头都有些微蹙,努力辨认着老师方言腔里意思。   等课间人家都四处走着、说话,她还得补刚刚缺的那十分钟的课的笔记。   这堂课是八点放学,铃声一打,大家就把老师团团围住问问题。   沈乔在人群外惦着脚尖往里望,觉得这轮到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能在心里记下来,背上包回宿舍,路上跟几个舍友讨论着。   说着话到宿舍楼下,围着一大帮人,叽叽喳喳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沈乔耳朵尖,只听着什么钱不钱的,仔细着一打听,原来是有好几间宿舍被偷了。   她是心里一咯噔,着急忙慌往楼上跑,掏钥匙的手都是抖的,进去后也顾不上大家都看着,翻箱倒柜地把所有钱都摸出来。   现金其实不多,大头她已经都拿到信用社存起来的,但哪怕是一块钱也是她的命,想想都让人怕得慌。   其她人也都翻捡着自己的东西,最终确定宿舍没有被贼光顾过。   沈乔这才松口气说:“我再下楼问问吧。”   大家一半是关心,一般是好奇,纷纷跟上。   楼下好些人正跟宿管阿姨吵架,因为学生出入本来是有严格管理的,怎么会一口气这么多间宿舍被偷,还不是在大半夜。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必须得有人为此事负责。   不过宿管阿姨也有自己的道理,说:“是你们自己把钥匙放门上的!我有什么办法。”   把钥匙放门上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事,因为一间屋八个人,宿管阿姨那儿的是备用,要是想要的话得自己花钱配。   很多宿舍为省钱只配一把,然后就放在大家都能拿到的地方。   说起来,这贼是大开方便之门进去,宿管阿姨还觉得冤枉呢。   总之双方是僵持不下,一直闹到公安和校领导都来打圆场叫散开。   沈乔听说统共被偷了一千多,咂舌回宿舍。   这一晚大家都睡得很小心,夜里要起来好几趟。   她第二天起来觉得钱放哪里都不安,索性把钱和存折都放在包里,带着去上课。   一大早上的是门小课,整个班三十几个人。   沈乔才进去就听见吵吵嚷嚷的,跟舍友们面面相觑坐下来,总算听出始末。   那就是昨晚被偷的有班长陈玉的宿舍,她统共丢了小一百,但这钱不是她的,而是全班的。   因为本专业需要多阅读,老师开的书单常常是图书馆也借不到,但要是大家都去买显然负担也很大,所以就想着一人出三块钱,做一个属于全班的图书馆。   谁承想现在书还没买,钱就丢了。   陈玉应该是哭了一晚上,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差不多,边上的人有安慰有责怪的,多数还是心疼钱。   毕竟是三块钱,白饭就咸菜的话能吃半个月。   沈乔也是心如刀割,但觉得这事也不能全怪陈玉,充其量就是个飞来横祸,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钱该怎么办,大家再补上?还是陈玉自己出?   这可不是小钱。   沈乔是知道,陈玉的家境也不富裕,十块钱对她来说估计都够呛。   她叹口气,没凑到人堆里,自顾自坐下来说:“这下怎么办?”   能怎么办,胡安静大大咧咧说:“钱没了就再交呗。”   她是阔气,所以不计较,但是多数人可做不到。   另一个舍友刘玲玲就道:“凭什么,钱又不是我们弄丢的。”   她原来是知青,已经结婚有三个孩子,男人还在大队种地,每个月她都从自己牙缝里省出钱寄回去,这三块钱已经是她辛辛苦苦抠出来的,再交说得容易,她现在是连多的五毛钱都没有,寻思钱交给谁就该由谁负责不对吗?   沈乔正坐在两个人的中间,此刻很想从此地消失。   她尴尬地翻着书不说话,觉得两个方案其实都不是很好。   不过胡安静和刘玲玲本来就合不来,平常没事都掐几句,更何况是现在意见极度不合,也不需要别人说些什么。   两个人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起来,声音渐渐盖过一切。   沈乔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她左右劝着,也没人听她说话,幸好是老师已经来,不然能打起来。   但压下去也只是一时的,下课后火反而烧得更旺。   等三节课全上完,铃声一响老师走,刘玲玲和胡安静直接指着对方鼻子骂。   沈乔越听越觉得这是积怨已久,毕竟已经连上学期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翻出来。   她叹口气也不再做和事佬,往旁边一退,无奈地看着。   全班同学都没走,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不过手都虚空放着,就等着她们打起来好上来拉。   要说满场最尴尬的人非陈玉莫属,她昨夜一晚翻来覆去没睡着,都没想出个合适的解决办法来。   从私心里说,她肯定是更希望有人主动提出来大家一起把钱补上,但她哭来哭去都没人提这个话茬,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委屈,毕竟这事她也不想发生的。   因此她在这会是看胡安静格外顺眼,抽抽噎噎道:“安静,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这话说得跟别人都不好似的,有听出意思的翻个白眼,表情一下子都有些不好,到底没人先开腔,觉得在这件事上陈玉也算是最大的受害者。   刘玲玲已经在气头上,也不管谁是谁,调转枪头道:“我也想做好人,谁叫我穷呢。”   她要是有钱,保准比胡安静更大方。   这话真是说到大家的心坎上,副班长道:“实话实说,三块钱不是小钱。”   大家普遍不富裕,平常打个带肉的菜都得犹豫半天,这笔钱已经够买三十来个肉包子。   陈玉听出意思,但要叫她豪迈说出“我的错我自己承担”,她也张不开嘴,毕竟实在是囊中羞涩。   她嘴唇动动,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看着越发可怜起来。   胡安静看不下去说:“那班长就有钱吗?”   刘玲玲抱臂道:“可钱是她收的。”   既然这样,就有义务看管好。   胡安静反驳说:“那她也不是故意的啊。”   毕竟谁也不想弄丢钱。   刘玲玲当然也知道,说:“可她是班长啊。”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名号,而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评优评先都能轮上,更别提还有入党名额,甚至等分配工作时也优先选择,这些都是大家入学一段时间后才知道的。   胡安静一时没话,还是道:“那也不是该你们的。”   这句说得没什么底气,音量都低很多。   沈乔余光里瞅着陈玉,觉得本来应该是她出来说话的时候,倒变成她们宿舍之间的内部矛盾,没几个人在说话。   大家是既不愿意提出交钱,也不忍心让陈玉自己掏,这才都装哑巴。   做“坏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乔捏捏鼻梁道:“班长,学校怎么说,这钱真的找不回来吗?”   这年头,抓小偷比抓奸还难。   陈玉昨晚跟宿管阿姨吵半天,就是希望学校能承担一部分,可惜没能成功,因此她咬着嘴唇说:“希望渺茫。”   大家心里虽然也知道,但听这板上钉钉的话多少失落,一时之间都不说话,教室里只剩下陈玉哭的声音。   沈乔都被她哭得有点烦了,觉得她平常也不是这样的性格啊,更像是用这种姿态逼大家松口。   看出来的人不在少数,刘玲玲是寻思自己已经闹开了,不妨更直白些。   她在班里的年纪几乎是最大年纪,生活经验不是虚长的,脸皮于她不如实惠,开口道:“那现在怎么办,班长,总得有个说法吧?”   这简直是把问题抛到跟前,陈玉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她哽咽道:“可是我没有钱啊。”   她像是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只能把求助地目光望向胡安静。   胡安静也不辜负,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说:“那就大家有多少出多少呗。”   她大概觉得这钱不能白拿,说:“你那份我出,总可以吧?”   这个“你”指的是刘玲玲,但她不觉得自己要莫名其妙欠这么个人情,一拍桌子说:“不可以!”   眼看又要吵起来,副班长打圆场说:“要不这样,大家都想想该怎么办,我待会去问问班主任,明天第一节 提早半个小时来开会行不行?”   这样吵下去也没结果,还不如大家都冷静一下,听听老师的意见。   沈乔觉得这主意不错,扯胡安静一下说:“你先把钱收起来。”   又跟刘玲玲道:“ 咱们再想想有没有更稳妥的方法。”   谁叫大家都是一个宿舍的,她总不能袖手旁观当没看见。   其她舍友们也纷纷上来劝,心里却嘀咕着明天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沈乔也是意兴阑珊,不得不在宿舍度过一个气氛尴尬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点见。 第78章 搬家   大概是睡前有点不愉快, 第二天胡安静一早就起来摔摔打打。   她的性格本来就多少有些娇气,在家里没人让她吃过亏。   沈乔听得皱眉,换好衣服率先往外走。   走廊的尽头有水龙头, 一长排的水泥池子摆着, 在这个点大家都挤着站, 轮流取水。   她洗漱后回宿舍拿东西,背着包下楼去食堂吃早饭。   食堂向来缺坐的地方, 大家更愿意买点包子馒头凑合着。   沈乔到窗口打一碗豆浆配馒头, 喝完把饭盒用水冲一冲, 擦干净后放包里。   今天她出门得比较早, 毕竟要开会,到教室的时候却不是第一个, 已经好些人稀稀落落地坐着。   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前桌的同学回过头说:“你们宿舍怎么商量的?”   沈乔露出个苦笑说:“压根没讨论, 生怕打起来。”   同学想起昨天胡安静和刘玲玲的样子,很是同情的安慰她说:“辛苦你了。”   沈乔无奈笑笑, 不过心中自有思量, 那就是这钱她不想拿, 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事上陈玉再怎么倒霉也是有责任的。   但她不会做那个第一个出头的人,静静等着全班都到齐。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班主任刘老师也来了, 他清清嗓子说:“那咱们, 正式开始啊。”   他先是总结几句现在的状况,这才道:“现在呢有几个解决方法, 咱们匿名投票决定啊。”   他所谓的解决方法就仨。   一是这钱由系里垫付, 之后从陈玉的补贴里扣;二是同学们出一半, 陈玉出一半;三是大家帮着把钱再凑上。   沈乔半点不带犹豫,撕下科作业纸的一角,写下大大的一,然后捏成团交上去。   大家动作都很快,就是写得有点遮遮掩掩,不太愿意让别人看见写的什么。   很快刘老师收齐,一个一个拆开后念出来,最后说:“咱们班三十一个同学,二十一个同学投的‘一’。那就这么决定了,陈玉你下午去我办公室批条子。”   陈玉的脸色不太好看,坐在位置上可以用灰败来形容,她甚至顾不上什么礼貌,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   半晌她才说:“那我以后怎么办?”   这个刘老师已经考虑过,说:“你的补助金本来是十块钱,以后每个月就给你发七块。”   七块钱,日子就不免过得紧巴巴起来,最多保证能吃上饭。   陈玉虽然设想过这个结果,但要她接受还是很难。   站在她自己的角度来看,觉得大家起码应该投“二”,帮她承担一部分才对,因此她咬着嘴唇说:“我是为班级做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刘老师道:“当初是你自己出来说可以做好的。”   选班干部的时候以自愿为主,陈玉是唯一一个出来竞选的人,当时说得信誓旦旦的,这才过去一个学期,就出这么大的篓子,他都还不知道怎么跟系领导交代呢。   陈玉一时语塞,到底不敢反抗老师,委屈巴巴的点头。   刘老师也挺同情她的,毕竟这笔钱都够买块手表的。   但他这个身份,注定得按照公平公正的原则来做事,因此他道:“下周一早上大家也提早半小时到教室,咱们重新选一下班长,有意愿的同学到时候上台发言就行。”   这话说得大家都不意外,毕竟陈玉已经算是闯下大祸。   事情到这里也有勉强妥善的解决,初开陈玉应该都算是皆大欢喜。   偏偏胡安静不肯就此了结,第一节 下课后当着全班的面说:“陈玉,我帮你出十块钱。”   陈玉这课上得魂不守舍,耳听得她的话才回过神来,感激道:“谢谢你,安静。”   心里想着自己平常在班级事务上尽心尽力,可是患难见真情,此刻居然只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真是可悲。   这显得其他人算怎么回事?   尤其是陈玉的舍友们最尴尬,她们本来也想着伸出援助之手的,可惜宿舍刚刚被贼光顾过,大家自己都不知道下个月怎么办,谁还顾得上她啊。   整间教室,就在这个本该最热闹的时候鸦雀无声。   沈乔心里叹口气,对胡安静的所作所为很不赞同。   不过她眉头微蹙而已,没说出什么话来。   倒是刘玲玲知道她还是跟自己别苗头,冷呵一声说:“我看你这么有本事,不如全出了。”   要真是全出,胡安静也没这本事,她觉得自己是个颇具侠义精神的人,因为家境阔和没吃过苦下意识地愿意偏向弱的一方。   她道:“反正比你有本事。”   这话更加不好听,都要引起众怒了。   沈乔余光看着,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她并不是个爱事事出头的人,但在班级里还算有好人缘,和从前在知青点一样,她本质上是个很愿意帮助别人的人,但助人为乐也是要讲究方法的。   像现在这样,大庭广众叫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而且也损害集体利益。   刘玲玲已经过了三言两语可以被激怒的年纪,她只是讨厌胡安静总是在言语中透露出的高高在上,跟她压根不是一类人。   她道:“那也不是你的本事,是你父母的。”   这话是实话,但胡安静不爱听,好像她是个没有父母就一事无成的人一样。   她道:“谁叫你没投好胎呢。”   真是要命了,这话要是往前几年讲,最少也是一顶搞阶级对立的帽子。   沈乔听着就知道不好,猛地站起来打断说:“安静,快上课了。”   可以说胡家父母这名字起得真是大有寓意,可惜当女儿的没能体会到其中深意。   刘玲玲抓着这个小尾巴冷笑道:“希望你的孩子也有你的命。”   明摆着讽刺胡安静将来未必能有什么大出息。   胡安静还待说什么,上课铃已经敲响。   大家目睹这一场纷争,心里悄悄地嘀咕着。   沈乔这代人,都是比较在乎集体荣誉的。   她只要想到人家会议论她们宿舍,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不过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搬出去,一口气又松下来。   这眼看着又是周六,她晚上没有课,吃过晚饭后回宿舍收拾东西。   郑重是下过课来接她,不过没能进女生宿舍,只能在楼下等。   沈乔在舍友们的帮助下,一口气把所有行李提到楼下。   三个女生合力才能拿动的东西,郑重一个人就能搞定。   刘玲玲不由得感叹道:“你爱人力气真大。”   沈乔跟她们道过谢,这才说:“等安顿好,请你们到家里吃饭。”   然后又寒暄几句,夫妻俩才往外走。   郑重别看大包小包,脚步还是很轻盈,甚至透露出几分雀跃。   沈乔好笑道:“就这么高兴?”   郑重也是结婚的人胆子大,不知道哪根弦插错说:“乔乔,你困吗?”   沈乔先开始没反应过来,心想要不是看在他是个劳力的份上能踹他一脚,瞪他一眼说:“很困,倒头我就睡。”   郑重浅浅叹口气,强作镇定道:“那到家你就睡,我来收拾。”   沈乔其实好一阵没听见“家”这个字眼,他们之间沟通最多的是“宿舍”。   她忽然道:“我跟你说件事啊。”   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一讲,郑重好奇道:“胡安静家里很有钱?”   十块钱能买多少东西了,不是谁都舍得的。   沈乔大概说:“反正她父母级别都挺高的。”   又说:“她这样做不好,太得罪人了。”   不仅是其他同学,也将会是个无形的牢笼束缚着陈玉,她看上去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以后也许反而成仇。   郑重也觉得不好,说:“那你们班要换班长了?”   学生嘛,事情也就那么几桩,这已经算是比较重大。   沈乔道:“对啊,不过出这事,大家估计也没什么竞选的热情。”   但平心而论,做班干部的好处还是挺多的,她道:“听说以后分配有优势。”   悬在大家头顶的最大问题就是分配。   郑重听出她的意思说:“你想去选?”   沈乔不知怎么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从小连小组长都没做过。”   三天两头请病假,老师也不会对她委以重任。   郑重觉得是个好机会,鼓励她说:“你不是说咱们得勇敢起来吗?”   沈乔自己才说过没多久的话,总不能马上出尔反尔。   她道:“你觉得我能行吗?”   有什么不能行的,郑重佐证道:“你以前也是知青点的负责人。”   应该都是差不多的。   沈乔心想也有道理,道:“那我试试。”   两个人说着话到新家。   郑重的行李已经趁着午休的时间都搬过来,不过还没有收拾,这会有点一地狼藉的意思。   沈乔打发他到巷子口的老虎灶买热水,自己忙着铺床放衣服。   郑重拎着暖水壶出门,花一分钱打了满满一壶水回来,心里计算着以后就究竟是买水还是自己烧更划算。   不过他对城里的物价还不是很清楚,进屋后把这个问题抛给沈乔。   沈乔道:“买水。”   又说:“咱俩的供应在学校,学生不给发煤票的。”   以后用煤还得想办法换,当然是只花钱是最划得来的。   郑重现在觉得城里过日子确实也没有那么方便,卷起袖子开始干活。   夫妻俩这一忙就到半夜,凑在灯下研究着还需要添置点什么,这才去洗漱。   新家的条件比住宿好不知道多少,沈乔洗完澡就钻进被窝里,有些俏皮地眨眨眼说:“你快点,我等你。”   一句话,搅和得郑重是心潮澎湃,可惜等他出来,床上那个已经呼呼大睡,看样子是困得不行。   他只能叹口气关灯上床,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9章 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的“日”, 有可能是今天,有可能是明天,于郑重而言当然是越早越好。   他第二天醒来之后, 下意识把身边的人更往自己怀里带。   沈乔是困得很, 朦朦胧胧地踹被子, 眼睛都不睁开。   她一动,郑重就给盖好, 生怕她感冒。   十一月的天气里, 因为怕冷, 她早就把薄棉被翻出来盖, 昨晚也一样。   可是被窝里多个人的温度是不同的,所以这一晚上, 郑重就是在跟她做斗争,压根没怎么睡着。   他也没有赖床的习惯, 望着天花板发呆,阳光透过窗帘缝, 能看清新家的每一处, 尤其是灯泡格外醒目。   在大队, 是看不到这玩意的, 大家都靠点蜡烛过日子,奢侈一点的就是煤油灯,幻想着城里“楼上楼下, 电灯电话”的生活。   每个人, 几乎都有一个进城梦。   郑重小时候对城市的全部想象就是公社,对他而言那已经是很极繁华的地方。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住到省会, 甚至是在读大学的前提下。   即使是已经开学两个月, 他仍旧觉得现在的一切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间租来的房子给他安定感, 是在热闹的宿舍也得不到的,有时候充实的生活并不是靠人对多来获得。   他此刻只是静静躺在这里,就因为枕边人的存在和喜悦。   沈乔迷迷糊糊地在他胸膛蹭来蹭去,说:“要起床了吗?”   郑重看她的样子就想笑,摸着她的脑袋说:“想睡就睡。”   反正一个礼拜也就周日不上课。   沈乔还没彻底醒来,含糊道:“今天还得去买东西。”   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需要,厨房里只有个蜂窝煤。   郑重想想说:“那我自己去。”   沈乔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仰头看他说:“我们俩一起。”   郑重看她额角的头发贴着皮肤,说:“是不是很热?”   沈乔都觉得自己的后颈上有薄薄的汗,说:“非常热。”   浑身黏腻得想起床洗个澡,却又不舍得从他温暖的怀抱里挣脱。   郑重掀开被子的一角给她透点气,说:“待会我再换一床。”   沈乔用鼻音应一声,在他嘴边吧唧一口说:“真勤快。”   郑重手抚过她的发间说:“乔乔。”   眷恋和爱意好像都在其中。   沈乔盯着他的胡茬,在他的下巴上咬一口。   这像是开始的信号,剩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郑重的动作很轻,连她微蹙的眉头都很在意,尽量让给她更多的愉悦。   但即使是这样,沈乔也在不知不觉中揪着被单。   她的指尖染上淡淡的粉色,在沉浮中又被困意袭击。   郑重停下来的时候看她眼皮耷拉,叹口气说:“瞎逞能。”   他不是不肯心疼她,可是谁被小姑娘攀着脖子说“想要”,只怕都忍不住。   沈乔打哈欠道:“我要洗澡。”   郑重老老实实去买水,路上给她买早饭,当然这个点说是午饭也差不多。   沈乔囫囵吃掉三个包子,咕噜咕噜喝掉牛奶,把玻璃瓶小心放好,等着待会就退钱。   浦化的供应足,郊区有个农场养着一大批牛,所以本市的牛奶不用票就能买。   哪像在大队,想买包奶粉都得托关系。   不过郑重喝不惯,老觉得有个味道。   但沈乔觉得对身体好,总是哄着他喝两口。   这样分着喝的时候显得两个人是患难夫妻,好像日子过得很艰难似的,实际上他们过得已经算是不错。   等能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口子直奔副食品站。   沈乔手里没多少票,因为他们的户口在各自的学校,粮食供应上是按照城市居民的标准,但其它的票证都没多少。   她现在能拿出来的都是陆陆续续找同学想办法换的,不够的话就只能多花钱。   像散装的酱油就需要票,买罐装的就不用,只是一斤要贵出两毛钱。   对精打细算的人来说,哪怕是两分钱都要命。   郑重是觉得吃住在学校不觉得,自己当家才知道城里的油盐贵。   什么东西都要票,还得看有没有货,哪像大队只要有地总能吃上饭。   沈乔却一下子回忆起小时候在沪市,说:“以前就这样,一到月初我哥他们就得早上四点去粮站门口排队。”   那几年正赶上困难时期,运气差些天不亮出门还是什么都买不到,也就是现在是一九七八年,供应显然宽松很多。   郑重其实很少听到她提起家里人,这会说道:“是不是要给他们寄封信?”   搬家的事情,总得说一句。   沈乔跟兄弟们还是保持着正常的来往,尤其是弟弟沈梁,大概因为他还没结婚,整个人随性得多。   她当时写信往沪市宣布自己考上大学,沈梁还给她回了十块钱红包,跟两个哥哥给的加起来一样多。   她点头说:“我托同学从老家弄点茶叶,等东西到一起寄回去。”   话赶话,郑重有件事一直想提,这会顺势道:“过年我陪你回去吧。”   沈乔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啊”一声说:“回去啊。”   她回忆起自己离开家的时候的样子,多少有些忐忑,父母的决绝仍然在眼前,但不可否认的那是她的家,是她这辈子无法割舍的部分。   郑重知道他和家里的矛盾在哪,不过说:“我们不是私奔。”   他某种程度上也是个老派人,以前是实在太远腾不出时间,到现在还不上门拜访显然不合适。   沈乔原来也有想过这件事,不过顾虑重重,主要是怕郑重的自尊受到伤害。   不过现在肯定是不会,毕竟他也考上了大学,人情世故的东西上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她想想说:“我探探口风吧。”   郑重握着她的手说:“我没事。”   即使有,这一关也是早晚要过的,这是男人的责任。   沈乔给他一个微笑,两个人拐到菜站。   这个点已经买不到什么新鲜菜,叶子全都耷拉在一起,郑重不得不再说:“还是大队好。”   毕竟队里有自留地,什么时候去摘都是最嫩的。   沈乔好笑地在他腰间捅一下说:“现在不是城里好了?”   那相较起来肯定是好的,郑重只是怅然道:“以前以为不在大队我会很开心。”   实际上还是有怀念的,情感上有许多不能被替代的地方。   沈乔想,这也许是每个背井离乡的中国人的缩影,大家对故土的情绪都很复杂。   她道:“等放暑假我们就回去。”   心里其实已经默认寒假要回沪市过年。   郑重听出她的意思,对自己不由得担忧起来。   他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不讨长辈欢心,嘴太笨,本来就是不被认可的女婿,要再不能表现好怎么办?   他不为自己,只盼着沈乔能高兴一点。   她肯定也希望自己的婚姻是被全家接受的,更何况从某种程度上她家里人是她并不差。   别的不提,结婚的时候人家礼数上并没有随意的地方,该送的礼是送齐的,于情于理他也得上门一一拜访。   沈乔其实也因为他今天的提议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当晚就做了一个梦。   无数的场景匆匆闪过,大多数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幼小的她总是在夜里上吐下泻,父母带着她奔走于医院。   醒来她手背在眼角擦拭一下,表情多少有些茫然。   还不到起床的时间,房间里黑漆漆一片。   不知道谁家的公鸡打着鸣,偶尔有自行车轮滚动的声音,扫把“唰唰”地划过石板路。   所有动静在此刻被放大,连同郑重的呼吸声都分明。   沈乔身体动动,寻找更舒适的姿势。   郑重下意识在她背上轻拍两下,不知道的以为是哄孩子睡觉呢。   沈乔一下子觉得,将来要是有孩子,他一定是个很好的爸爸。   不知不觉的,她又睡过去。   这一回是浅眠,没多久眼睛又睁开,夫妻俩几乎是同时起。   他们虽然尽量找离学校近的地方住,不过路上还是需要时间,加上课排得满,三餐几乎还是要在学校吃。   两个人洗漱好出门,在巷口的小窗口买了馒头包子,到路口分开走。   沈乔还惦记着早上要选班长,嘴里嘀嘀咕咕地练习着待会上台要怎么说。   她对这件事属于有点想法,又不是特别强求,还有些顾忌在里面,因此准备上没有特别花时间,抱着一种平常心。   可人有时候是得失心越轻,表现得就越好。   她都不觉得自己有讲什么打动人的话,就以比较大的优势当选。   还是那句话,她在班级的人缘向来不错。   这种事情又很大程度就是看交情,从这来看,她能做班长可以说是毫无悬念。   不过新官上任,也没有什么大事做,小矛盾反而凸显。   主要来说,就是陈玉看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乔当时犹豫要不要选也是因为陈玉,对此并不意外,知道这是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   但她还是抽出时间,找陈玉聊聊。   正是中午放学的点,人人都急着去食堂吃午饭。   沈乔抱着书往外跑,自然地跟陈玉搭话说:“咱们一块吃好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玉从理智上知道不是她也会有别人,但情感上是比较难接受的,尤其是在自己这么大一个滑铁卢后。   但她还是道:“好啊。”   两个人走着,沈乔问道:“公安还没有消息吗?”   陈玉知道她问的是那笔被偷的钱,摇摇头说:“没有,只能是认栽了。”   沈乔心里叹口气,也知道可能性不大,说:“我家里还有几本书单上的书,可以拿出来给大家看 。”   她贡献出来,陈玉就可以少买几本,也能省点钱。   陈玉不得不领这个情,拿人家的总是手短。   她道:“谢谢。”   沈乔知道这事就算是揭过去,毕竟严格来说她也不欠陈玉什么,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和善,这样以后的班级工作也好展开。   她对自己的处理还是挺满意的,吃过饭又充满活力去上下午的课。   十一月的天气,下午教室晒不到太阳,四面的窗都关着,也架不住风从缝隙里往里钻。   人坐着寒气直从脚底往上涌,露出的脚踝光洁白皙。   沈乔盯着黑板看,时不时点头做笔记,一直到放学铃响才停下来。   她收拾着书包,听老师说:“为宣传文昌阁重新开放,教育局打算以此为主题办个征文比赛,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踊跃参加啊。”   不管什么比赛都是荣誉,档案里记一笔对将来有好处。   沈乔心里已经决定要参加,就听到老师接着说:“获奖的同学还有奖金具体的到楼下公告栏看啊。”   这栋楼几乎是中文系专属,沈乔下楼后定睛看,一等奖足足有五块钱,二等三等分别有两块和一块。   对穷学生们来说,这已经是很丰厚的奖励。   沈乔回家的路上就一个劲地琢磨着,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去实地看一次。   她想得入神,到路口的时候都忘记拐弯,直接朝着错误的方向走。   何胜男就跟在她后面,本来没打算打招呼,不得不喊道:“学姐。”   沈乔回过神往后看,哎呦一声说:“我怎么在这。”   又道:“谢谢你提醒我。”   何胜男好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要去别的地方。”   沈乔最近还是挺经常看见她的,毕竟就楼上楼下的住着,这会说:“没有,回家做饭去。”   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寒暄,并肩走着。   何胜男道:“你爱人也回家吃饭吗?”   沈乔摇头说:“他晚上还有课。”   中间就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要是回来吃饭压根来不及。   何胜男也就是随口一问,毕竟大家总得有话说才行,听完了然道:“是不方便。”   然后话音一转道:“你们想买自行车吗?”   沈乔当然是想的,不过犹豫道:“我们没有票。”   钱是一回事,票更叫人犯难。   何胜男道:“我有辆旧的凤凰,不过太大了想换。”   她个子不高,骑上去特别费劲。   但沈乔不挑剔,说:“大概多少钱啊?”   何胜男道:“不是特别新的车,你要的话就算一百吧。”   她也是看着觉得两口子不像是拮据的人,这才有此一问。   说着话到楼下自行车棚,她推出来给沈乔看。   沈乔骑到外面溜几步,回来说:“挺好的,不过我得跟我爱人商量一下。”   何胜男就是图方便,觉得不用把车推来推去,因此说:“行啊,想要的话随时找我。”   沈乔也是为了方便,主要是现在住的地方离师范比较近。   她走路的话一般二十分钟就能到教室,但是郑重去上课就得半个多小时,中间也没有什么公交车之类的,只能靠两条腿。   也得亏得是郑重体格好腿长,换个人天天这么走估计够呛。   她到家把存折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觉得挤挤还是有一百。   等晚上郑重下课回家,她就把这事提出来。   郑重第一反应是道:“不用,我走得动。”   他还没有拿钱省时间的意识,寻思又不累,毕竟以前翻山越岭一整天的时候也不少,哪有进城就娇贵起来的道理。   但沈乔也很能对付他,撒娇道:“你就不想早点回家看见我?”   郑重最拿她没办法,妥协道:“那就买。”   但很快又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说:“以后我可以接送你。”   沈乔没好气地看着他说:“是给你省时间用的。”   郑重道:“想跟你一起。”   路上的一分一秒也好。   这话说的真是叫人没法反驳,沈乔在他额角弹一下,佯装嫌弃道:“黏人精。”   郑重声音低低地嗯一声,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想着自己是要黏一辈子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上见。 第80章 日常   第二天是个周日, 不用上课。   夫妻俩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上楼敲何胜男家的门。   门一开,沈乔就闻见股淡淡的香味, 有点像栀子, 又像是玉兰。   何胜男看见人就知道他们的来意, 道:“来啦?”   沈乔也不耽误时间,直接道:“是啊, 我们商量了一下, 决定买你的自行车。”   何胜男倒不意外, 伸手拿上钥匙说:“行啊, 那咱们下楼去。”   三个人前后脚往楼下走,主要都是女人们在说话。   郑重的沉默一览无遗, 更多时候是沈乔回头看他,他就点点头。   恩爱夫妻都是在这些细节里, 默契无须言明。   何胜男就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自然看得清楚, 心里对他们还是挺有好感的。   她下楼开锁, 把车拽出来说:“你们再试试, 没问题我们就交接。”   郑重也不会骑车, 只得由沈乔上。   她的个子也只比何胜男高一点点,车扶正了脚都踩不着地,赞同道:“难怪你要卖这车。”   何胜男无奈道:“车架太高了。”   这车是她来上学以后一位长辈送的, 当时寻思没什么, 谁承想越踩越难受,可她又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 跟父母商量后还是决定换一辆, 反正人情都是大人来还。   沈乔点点头, 又确认这车骑起来没问题后说:“我给你拿钱。”   钱货两讫,就轮到郑重学骑车。   他腿倒是长,一迈就能坐得稳稳当当的,东倒西歪快摔倒的时候还能撑住。   但是放不开,觉得这车实在是宝贝,踩踏板都不敢太用力,自然骑不远。   沈乔本来是寻思从后面给他扶着,不过人没派上什么用场,只出一张嘴说:“不要怕,大胆踩。”   郑重不是怕自己有个好歹,他反正皮糙肉厚的,摔一下也没大碍,可是这刚到手的车可不能有个磕磕碰碰,因此他越发小心起来。   沈乔看得真真的,无奈道:“就这,你还想送我上学?”   自己能骑到学校就算很厉害了。   郑重不好意思挠挠头,不过熟能生巧,经过一天的练习,他也勉强掌握这项技能,周一大着胆子载沈乔去上课。   从家到师范近,哪怕带这个人也只要十分钟,再穿过马路到农林,总的加起来都不用二十分钟。   对两个人来说,有这辆自行车后生活是大大便捷,平常要出个门也省事不少。   正赶上沈乔想参加征文,找天不上课两个人一起去文昌阁。   这是一座建于明朝的,保存得较为完好,年初的时候市政开始对其维修,直到最近才重新对外开放。   建筑有二十几米高,可以顺着木质楼梯到三楼远眺江水。   一楼供奉着孔夫子和文昌帝君,可以说是所有学生都很虔诚信奉的神明。   最近四处都在摘帽子,很多人都陆续平反,四旧好像成为遥远的字眼,不过敢上香的人还是没有,大家顶多鞠躬行礼。   沈乔在心里为两个人的期末成绩祈祷一番,就认真地看起墙上的碑文。   石头的东西历经风霜,本来该残缺不齐,可惜不知道谁又给重新上过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做出来的东西。   郑重的文学水平有限,看半天没看出什么来,只静静跟着。   倒是沈乔饶有兴致,嘴里念念叨叨的,还从随身的包里掏出纸笔写字。   她写的郑重还是看得懂的,凑过去说:“素材?”   沈乔道:“是啊,拾古人牙慧。”   写作文嘛,好词好句谁会嫌多。   郑重就是陪她来找素材的,见状心里满意。   两个人一层一层往上走,沈乔已经搜集好一大堆,对作文要怎么写也心里有数。   她满心期待道:“希望可以获奖。”   郑重对她向来无条件信任,说:“一定行的。”   但想想又怕她到时候拿不到太失望,改口道:“我给你颁奖。”   沈乔好笑道:“那你这第一名肯定是内定的,没什么竞争力啊。”   她的说法叫郑重一乐,说:“是不用竞争。”   起码在他这儿永远是这样。   沈乔侧过头看他,觉得要真拿不到奖也不是什么大事。   虽然会有一点失望,但她有世上最好的做弥补。   好在两个人设想的最坏情况都没有发生,评选结果出来以后,沈乔获得了二等奖。   这并不是系里参加的同学里最好的名次,但对她来说已经很满足,整个人乐颠颠,攥着两块钱奖金一直琢磨给郑重买点什么。   但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买她心仪的礼物都有些吃力,正赶上冬至,她索性弄张肉票回来打算包饺子。   买肉都得一大早去排队,更何况是赶上节假日。   郑重天不亮就顶着寒风出出门,拎着块半肥不瘦的肉回来。   沈乔已经在和面,指挥他剁馅。   两个人是“老搭档”,手脚都很麻利,不一会白白胖胖的饺子们就整齐地摆放着。   因为对何胜男都有几分感激,毕竟他们买的自行车要是在外头这个价钱可不好买。   因此沈乔包完饺子就想着给她送过去,不过中午去敲门没人应,她端着又下来。   晚上盯着时间又上去,还是没人来开门,她正打算扭头走,险些和人撞上。   何胜男有几分疲态,看见人打起精神来说:“学姐你找我啊?”   沈乔点头说:“是啊,这不是今天冬至吗,给你送点饺子。”   何胜男跟才知道似的说:“今天是冬至?”   又道:“谢谢你啊,我都不知道。”   离家在外的人哪里还惦记这些,尤其是没结婚的小姑娘。   沈乔笑着说道:“期末嘛,忙着复习是正常的。”   学校都停课了,元旦后陆陆续续都要考试,最近图书馆是人满为患,不过沈乔嫌弃外头冷,尽量都在家复习。   她跟郑重各自坐在桌子的一侧都还有富余地方,不像原来住宿舍的时候那样拥挤,只能到外头寻摸地方。   不过何胜男不是忙这个,解释说:“过两天就是元旦晚会,最近都在排练。”   沈乔一下子又想起来自己没被选上主持人的事情,不过没提这个,而是说:“真快,这一眨眼就快七九年了。”   可不就是快,何胜男今天忙得连口热饭都没吃上,也不像平常一样推脱,径自接过饺子说:“正好我晚上还没吃饭。”   送东西就得送在人家的心坎上,沈乔也不耽误她休息,说:“那我下去了。”   楼梯昏暗,何胜男开着门等她走。   郑重在家门口等着她,看到人就牵着她的手。   两个人进屋后他才说:“手有点冰。”   可是去给独居女生送东西,他一个男人也不合适。   沈乔两只手搓着,揉着他的脸颊说:“那让你也冰一下。”   郑重有点水火不侵的意思,对此波澜不惊,恨不得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肚皮上暖暖,这会直接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说:“我不怕。”   又叹气说:“这才十二月。”   接下来还要更冷,她可怎么办哟。   沈乔是已经习惯,扭着身体说:“反正有你在。”   夜里头还有个人暖被窝,一趟进去就是暖洋洋的,别提多舒服了。   郑重喜欢她的依赖,想起件事问道:“是不是该买火车票了?”   沈乔知道他是说去沪市过年的事情,犹豫道:“要不还是不去了?”   她让她弟打听过,她妈可是说的进门也要把人赶出来。   郑重倒不怕丢面子,难得坚持道:“不管怎样,我都得去一趟。”   结婚的时候没去已经很不合适,越拖下去越显得不讲礼数。   沈乔知道他是为自己,想想说:“如果不高兴,我们就走。”   郑重揉着她的头发说:“没事的。”   嘴上这么说,表情更像是英勇就义。   沈乔知道他是不擅长应付长辈,毕竟本来就是个内向人,更何况是这样的场面。   可是世界上有人愿意在自己最为难的地方上争取,总是叫人感动。   她一颗心全偏向郑重不是没有原因的,只能夜里缠着他,叫他满心欢喜。   复习阶段不用去学校,夫妻俩就关上门在家看书。   沈乔渴了伸手就有水喝,饿了拉开抽屉就有东西吃,过得别提多惬意。   郑重看她在家还要裹着毯子,说:“要不你在床上背?”   沈乔摇摇头说:“那我会想睡觉。”   一沾床就犯困。   那就没办法了,郑重已经把门缝和窗户缝都堵得死死的,可是还是有不知道从哪跑来的风。   尤其是浦化靠江,冬天里更是冻人。   他干脆张开手臂说:“到这儿来。”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沈乔的嘴胆子大,眼神顺着他脖子往下,开玩笑道:“那你就别想学习了。”   心猿意马还得了。   郑重给她这么看一眼,拿着书的手收紧说:“已经学不下去了。”   沈乔假装不知道,一本正经问道:“为什么?”   郑重诚然是直白又大胆的,他有一颗真心,可对着她“懵懂无知”的脸,有些话反而说不出来。   他语气里有些无奈道:“乔乔。”   沈乔神色自若道:“叫我做什么?”   表情当真是困惑。   郑重是拿她没办法,只得在她的脸上捏捏说:“没事。”   他越是这样,沈乔越是要说:“骗人,明明有事。”   甚至抱着双臂道:“你现在都不诚实了。”   郑重看她眼睛里都闪烁着恶作剧三个字,看一眼手表,忽然伸出手把她抱起来。   沈乔下意识环着他的脖子,谴责道:“现在是读书时间。”   还好意思说呢,也不看看谁闹起来的。   郑重向来是纵容她,只得把错揽在身上说:“嗯,我不好,我满脑子歪心思。”   说得顺溜,一看就是习以为常。   沈乔笑得浑身都在抖,扯着他的领口说:“是满脑子都是我。”   郑重觉得意思都差不多,用背关上房门,掩住满屋春色。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81章 鸳鸯杀手   作为师范恢复高考以来的第一届元旦晚会, 场面还是办得比较大的。   考虑到夜里风大,操场冷得叫人受不了,因此这场晚会其实是元旦那天的下午两点开始。   大家都是有热闹就凑, 自带板凳去看。   沈乔夫妻俩吃过午饭也是往外走, 去得已经算是很晚, 只能坐在后头的位置。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操场栏杆外挨着的大马路很快有小摊小贩来兜售零食, 彼此之间就从栏杆的间隙交易, 看着有些像探监。   沈乔嘎嘣嘎嘣咬着米花, 好笑道:“咱们这是坐牢吗?”   郑重倒是看着保卫科的人一直在边上犹豫着要不要驱赶, 震惊道:“今天怎么没人管?”   各单位的保卫科权力大,直属于公安局, 部分人员还配木仓,几乎都是退伍转业的军人。   平常也都按照政策来, 偶尔有老太太提着篮子来卖油饼他们都得挡着。   沈乔也挺惊讶的,不过很快从其他同学口中知道是朱校长同意的。   这位在去年才平反的老校长走基层路线, 每天都在各教学楼下催着学生们快点跑不要迟到, 一天三顿都在食堂吃, 并非不常见的人物。   她吃完米花吃糖葫芦, 猛灌一壶水才把那种甜腻压下去。   台上的节目也已经演十几个,唱歌跳舞、小品相声的好不热闹。   其中的主持人也很出彩,尤其是何胜男, 不知道多少人在讨论她。   沈乔支着耳朵听, 小声说:“世上真是没秘密。”   又道:“人人都想成为何胜男啊。”   长得好,家世好, 成绩好, 待人接物落落大方。   世上一切于她更像是唾手可得, 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淡然。   郑重道:“我觉得你更好。”   那是他的偏爱,可以大声的说出来。   沈乔睨他一眼,才要说下句,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头看,后面的女生指着人群外说:“政教处的人找你们。”   一般人要是被叫老师心里肯定慌张,但沈乔心里有数,发现自己已经是不知不觉地跟郑重挨着坐,两个人看上去别提多亲密无间。   这可是光天化日在学校里啊,那女生看她的表情都很敬佩。   沈乔只能尴尬笑笑,夫妻俩猫着腰挤出去。   政教处的张老师号称“鸳鸯杀手”,一到晚上就拿着手电在小树林钻来钻去,看见人出来后说:“你们跟我到办公室去。”   郑重现在对这种场面也习以为常,从包里拿出两个人的学生证和结婚证明说:“老师,我们下次会注意的。”   张老师翻来翻去,还是说:“下次注意有什么用,这次呢?”   他向来有点古板,最看不得年轻人亲亲我我,哪怕是已婚也一样。   沈乔他们平常也很小心的,在学校里几乎都不搭着走,今天是人太多一时忘记。   她正要解释,后头另一个声音响起说:“怎么了?”   出现的是一个对本校学生而言绝不陌生的人,那就是朱校长,他问清原委后说:“人家是合法的嘛,小张啊,你不要太死板啦。”   话说得虽然不严厉,沈乔还是能感觉到张老师的脸一僵,到底是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无奈放他们走。   沈乔微微鞠躬表示感谢,夫妻俩赶快跑得人影都看不见,到操场边才停下。   不知怎么的,这场景委实好笑,沈乔没忍住,惹来别人的侧目,又赶紧捂住嘴。   郑重要揉揉她的脑袋,想想手收回来,说:“还看吗?”   好不容易挤出来,又要进去多少有些不方便。   沈乔坐得也是腰酸背痛,抻抻手脚说:“我想站一会。”   又转转眼睛说:“请跟我保持距离。”   说完两臂侧平举。   郑重往边上动,两个人看上去素不相识的样子。   他大概觉得无奈又好笑,说:“这样可以吗?”   沈乔抱臂站着,满意地点点头。   一直到散场两个人才去拿凳子,慢悠悠地回家去。   现在大街上管得反而没有学校里严,顶多是街道的大爷大妈们嘀嘀咕咕两句。   郑重已经能当作没看见,趁着拐进巷子里没人,甚至在沈乔的掌心划拉两下。   这人,胆子还挺大的。   沈乔娇娇看他一眼说:“学坏了啊。”   到底是结婚两年多的人了,郑重该知道的都知道,他于男女之间开窍不少,抿着嘴笑。   这副表情,看着又像是什么淳朴的好青年。   沈乔“啧啧”两声,猛地撒开腿跑起来。   郑重猝不及防,只得迈着腿跟上,他看着她的侧脸,那真是艳若桃李,缓缓绽放。   两个人脚跟脚到家门口,沈乔看着门口贴的小纸条说:“咱们有包裹。”   邮递员只要敲门没人应,就会贴个通知单让人去街道邮局拿。   离得也不远,郑重道:“我去拿。”   他转身下楼,沈乔进屋开始做饭,两个人也就这阵子开始在家复习才做饭,赶上天气冷菜比较放得住,家里该有的都有。   油锅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郑重进来说:“今天有肉了。”   沈乔啊一声回头看,看他拎着一串香肠,说:“哪来的啊?”   郑重道:“大队长寄的。”   好家伙,这得有五六斤吧。   沈乔手在围裙上擦擦说:“也太多了。”   郑重道:“应该是上次的回礼。”   上次是在夫妻俩收到大队的钱和粮票之后。   要知道,虽然是分去年的工分,但实际上他们现在户口不在大队,按理今年是分不到口粮的,但寄给他们的还有一部分是粮票,总共有小两百斤,就这还得是粮食拉到粮站去换来的,不知道得费多少劲。   两口子都是感激的,正赶上百货大楼清一批残次品,沈乔抢了好些布,别看是零零碎碎的,做衣服还是很好使的,她一口气全寄回去,这不回礼就来了。   她拎着香肠咽口水说:“等快过年,百货大楼的东西会更多。”   大队其实吃的喝的都不缺,手脚勤快的人都能吃上饭,唯独需要票的一切都不好弄。   郑重嗯一声,把香肠挂起来。   沈乔切了一段下锅炒,厨房里顿时全是香气。   她馋得吸鼻子,忽然听见敲门声,夫妻俩面面相觑过去拉开。   何胜男道:“我买了只盐水鸭,正好给你们添个菜。”   礼尚往来嘛。   沈乔热情请她留下来吃饭。   何胜男其实是有事想说,略微推脱几句就坐下来。   她很快奔主题说:“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语文成绩一直不大好,想找人补补课。”   沈乔心想那这是送钱来的,不过她还是负责任道:“几岁啊?大概什么水平?不过我自己也才是个学生,未必能教好。”   何胜男道:“是个小姑娘,初中生,平常都考三四十分,你肯定教得了。”   沈乔心里嘀咕着那这基础可算是很差,说道:“什么时候啊?”   何胜男道:“放寒假。”   又说:“时间看你方便的,一个小时一毛钱。”   沈乔听见钱就觉得没什么让人为难的,说:“行,那到时候怎么联系?”   两个人商量定,吃过饭何胜男又坐一会才回家。   沈乔在楼梯口听见她开门的声音,这才放心地关好自家门。   郑重这时候才道:“你想去?”   心里觉得养家糊口该是自己的责任,让她出去挣钱多少有些舍不得。   沈乔点点头说:“也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又说:“我也正好锻炼锻炼。”   实践出真知,她的教学水平也很该需要一个学生了。   郑重难得开玩笑说:“我不是个好学生吗?”   沈乔对他向来不吝赞赏,说:“非常好。”   就是因为太好,才需要换个人,毕竟想也知道以后上班绝不会有这样言听计从的学生。   郑重也不是为了反对,道:“那你自己小心点,到时候我接送你。”   眨眼就是放寒假。   沈乔头天是跟着何胜男去上班的,她是第一回 正儿八经的工作,表情多少有些紧张,又生怕自己无法胜任。   何胜男尽量宽慰道:“他们家里人都很好相处,琴琴就是不爱学习,其他的都挺好的。”   可对做老师的人来说,不爱学习就是大事。   沈乔咽口水,长舒口气说:“我就怕教不好。”   何胜男笑笑说:“那也是孩子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老师只是引路人,愿不愿意学只能看自己。   沈乔心想一般家长可不会这么觉得,更何况人家还是花了钱的。   她一路跟进部队家属院,进门后也没四处看,就老老实实听何胜男介绍自己。   琴琴一看就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不过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叫道:“沈老师好。”   沈乔微微点头,跟着她进房间。   看得出来琴琴是个很受宠的孩子,屋里一应俱全,她从书包里掏出自己之前的考卷说:“这是期末考成绩。”   比沈乔想象的更配合,不过她翻完之后在心里叹口气,心想连作文字数都写不满,可见学习态度。   不过她道:“还可以,进步空间很大。”   小姑娘大概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噗嗤笑出声。   她坐下来道:“确实。”   沈乔拿出书本说:“行,那我们开始上课吧。”   这课其实上得不费劲,她就是每天早上九点到,十一点走,中间还有休息时间。   琴琴确实是不爱学习,还老走神,但有人一对一盯着还行。   沈乔自问是尽心尽力,这天下课收拾好东西说:“明天就正式放假了,咱们初七再见吧。”   琴琴苦着脸趴在桌上睡:“咱能永远不见吗?”   沈乔耸耸肩说:“不能。”   又说:“如果你想要买喇叭裤的话。”   琴琴要不是为喇叭裤的话,也不至于这么忍辱负重。   小丫头垂头丧气说:“我没力气送您了。”   沈乔好笑道:“也就送我到门口。”   又说:“我有人接,不用你。”   她出家属院大门,郑重就搁几米外站着等,看见她出来说:“直接去火车站吗?”   两个人定的下午的火车票去沪市,现在去时间上只能算正正好。   沈乔看着他脚边的行李说:“行,上车再吃饭。”   火车上不用票,饭菜向来丰富。   郑重嗯一声把东西拎起来,说:“门窗我都关好了,电闸也拉了。”   沈乔对他办事还是放心的,说:“行。”   两个人一路往火车站去,路上没怎么说话。   沈乔是不知道能说什么,她想到回家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郑重偏过头看她,握着她的手作为安慰。   沈乔几乎就在这种忐忑中,盯着车外的风景一路向后。   作者有话说:   先更一点,晚点见~ 第82章 粉饰太平   从浦化到沪市还是挺快的, 第二天午饭时分就准时抵达。   沈乔出站的时候左右看,忍不住说:“好像又变了。”   反正跟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差距还是挺大的。   郑重看着人来人往,则是说:“人好多。”   他去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浦化, 现在看起来也是略有不足。   沈乔道:“毕竟是沪市。”   是除了首都以外大家最耳熟能详的城市。   郑重只觉得样样都不一样, 上过一学期大学的他在此处, 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手上一用力说:“往哪走?”   沈乔左右看, 说:“沈梁说会来接我们。”   可她看来看去也没有弟弟的声音, 不由得眯着眼四处寻找。   郑重也不认识是哪个, 只能顺着她的视线移动。   夫妻俩正不知所措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多少有些迟疑道:“姐?”   沈乔猛地回头看, 感叹道:“长高了啊。”   沈梁挠着头说:“我都十九了。”   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沈乔没好气在他肩上拍一下,也没问他怎么来迟了。   倒是沈梁自己解释说:“西边新建了一个出站口, 我还以为你们是从那出来呢。”   然后颇有些尴尬道:“这是我姐夫吧。”   到底是年纪不大,城府不够深, 眼睛一个劲打量着。   沈乔大大方方道:“对啊。”   又侧过头说:“郑重, 这就是沈梁。”   郑重两只手全是东西, 腾不出来只能说:“你好。”   沈梁嘴上应着好, 余光里却还是审视。   说真的,他看着不觉得两个人有多相衬,毕竟靓女总要配俊男, 但米已成粥, 还多说什么闲话。   郑重其实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小舅子,他并没有什么长辈缘, 出了名不擅长与人来往, 也就是开始上学后同龄人见得多了好一点。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要热络一点, 想想主动搭话道:“你们单位忙吗?”   沈梁高中毕业后经由父母安排在罐头厂做工人,平常是三班倒,这会说:“我昨天跟人调的夜班。”   那多吃不消啊,沈乔道:“其实你不用来接也行,我们自己去招待所就行。”   他们这回回来不住家里,也没有富余的地方,加上父母的态度未明,因此家门口的招待所就成最好选择。   房间是她提前让沈梁定的,他至今仍旧不大赞同,说:“要不还是住家里,我睡客厅就行。”   反正他是光棍一个,睡哪都一样。   沈乔还能开玩笑,说:“我们进门还不知道会不会被轰出来呢。”   这话是能当着丈夫面前说的吗?   沈梁瞅着姐夫的脸色,打圆场说:“哪能啊,到底是亲生的。”   就是亲生的,才这样多思多愁。   正因为曾经拥有过父母拥有的宠爱和呵护,才越发为现在的局面叹息。   沈乔道:“行啦,咱妈什么脾气,我比你更知道。”   沈梁一下子不吭声,半晌还是道:“那你们晚上家里吃饭吗?”   又说:“大嫂二嫂上班前还跟我念叨呢。”   沈乔对两位嫂嫂也不是很熟,只这两年有过人情往来。   哥哥们给她寄东西,她也给回礼,就像是普通亲戚之间。   她心想还是痛快把这件事办了,点点头说:“行啊。”   沈梁明显是松口气,送他们到招待所后回家。   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妈带着两个侄子侄女,小孩子吵得不行,正在屋里扯头发打架。   刘爱红分明知道小儿子今天去干嘛,不阴不阳道:“还知道回来啊。”   也不知道是说哪个。   但到底是唯一的女儿,当时不管有多少对孩子离家出走的愤怒,今时今日都在消散,可是作为父母那种不被挑战的权威还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有个忤逆女。   当时满家属院多少人看他们笑话,张顺一家多少刻薄言语,都留给这一家子来承担。   她至今想起来都要拍桌子,猛地一下说:“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把衣服收进来。”   要换以前,沈梁会抖两下,但开始挣钱的人不会像过去那样畏惧父母。   说起来虽然残酷,不过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因此他道:“我姐说晚上来家里吃饭。”   来什么来,谁允许的啊!   刘爱红站直说:“想也不要想。”   沈梁并不在意她的态度,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他姐的。   他甚至隐隐觉得这正是他姐想看到,因为被原谅的人总是更容易拥有负罪感,但更强烈的愤怒能让人理直气壮。   他道:“那你得跟我哥说去。”   成年人逐渐看清世界,能察觉到父母和两个成家立业的哥哥之间的气场在变化。   果不其然,刘爱红一下子气短说:“我跟谁也不说。”   这也是她的顺梯子下。   这边母子俩之间的博弈有结果,那边沈乔也在和郑重说话道:“不管晚上怎么样,明天早上去一趟我奶奶家,下午去我外婆家。”   郑重点点头,从胸前口袋掏出红包壳说:“要给多少?”   新人上门,总该给意思意思。   沈乔道:“就四个老人家各给五块,我爸妈给个十块,小孩子给个一毛就行。”   倒不是故意充大方,而是确实想让长辈们觉得她嫁得不错,毕竟结婚的时候大家也都给他们上了礼。   郑重惊讶道:“舅舅不用给吗?”   按光明大队的规矩,舅舅是至亲,新女婿总是要周到一点的。   沈乔摇头说:“沪市没有这规矩。”   又数着带来的土特产说:“有烟有酒,挨家挨户送,已经是厚礼了。”   郑重一切都听她的,颇有些紧张道:“那就好。”   看这样子,确实是第一次上门的架势。   沈乔本来想打趣两句,想想还是严肃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郑重人高马大往那一杵,没有联想过“欺负”两个字会跟自己有关联。   他理理自己的衣襟说:“都是我应该的。”   哪有什么应该呢,沈乔觉得还是给他一点甜头吃。   郑重被她撩拨得不行,忍耐道:“乔乔。”   待会就要出门,再下去就要耽误时间了。   沈乔撒娇地赖在他怀里说:“怎么,现在就开始迁怒我了?”   真是祖宗,郑重摸着她的脸颊说:“晚上你就知道。”   沈乔吃吃笑,猛地坐起来要穿鞋。   但沪市天比浦化冷,她呢大衣的扣得紧紧的,弯腰变得有些费力起来,她不由得抬起脚看人。   只一眼,郑重就知道她的意思,老老实实蹲下来。   起身的时候还顺便给她戴好围巾,绕着脖子两圈。   沈乔站起来原地跳两下,只可惜没有大镜子可以欣赏她这衣锦还乡的打扮。   要知道,为这次回沪市她也是下血本,几乎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她手抚着大衣上的褶皱说:“挑战正式开始。”   她这话也不是虚的,毕竟老沈家是住在家属院,家家在这儿都是住一二十年,街坊四邻不知道多熟悉,哪怕好些年不见打个照面都能认出来。   更何况沈乔是名人啊,就这漂亮脸蛋就让大家印象深刻。   有眼尖的大爷大妈认出人来,眼中光芒闪烁说:“哟,乔乔这是回来过年啊。”   沈乔早已设想好所有场面,游刃有余道:“是啊,带我爱人来认个门。”   其实她就是不说,大家眼神也是奔着郑重去的。   他很少被那么多人团团围住,只能尽量地笑笑,也分不清谁是谁。   但这么多人看一个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群众们很快把他看个遍,间或插两句说:“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呢,是不是?”   大学这件事是沈家兄弟们在外宣传的,毕竟人都得好个面。   沈乔看郑重都已经开始手足无措了,心里憋笑道:“我妈还搁家里等我们呢,下回聊啊。”   几句话匆匆结束一切,郑重已经是额头上出一层薄汗。   他两只手越发用力,攥着东西的感觉让他鼓起无限勇气。   沈乔侧过头看他,笑得温婉。   那也是一种叫人坚定的力量,郑重道:“往哪走?”   沈乔在前头领路,到楼梯口的时候自己却开始犹豫。   她脚步踌躇,一点也没有往前迈的意思。   郑重也不催促她,两个人的影子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拉长。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沈乔好像能听见家里的动静。   那曾是她幼时走到这个位置的安定感,今时今日却叫她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说:“走吧。”   郑重跟在她身后,两个人齐齐在一处门前停下。   沈乔“咚咚”敲两声,很快有人来开门。   沈梁显然有几分兴奋,给姐姐使眼色后说:“姐,姐夫,你们来啦。”   嚷嚷得特别大声,生怕谁听不见。   沈乔嗯一声往里走,对着沙发上的人叫道:“爸,妈。”   郑重也紧随其后,跟着称呼。   刘爱红沈文华夫妇恍若未闻,反而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   好在还有人打圆场,沈道沈路哥俩从厨房出来说:“来啦。”   双方各自打过招呼,整体气氛还算友好。   沈乔不清楚这是不是最好的局面,她其实希望父母有一些反应,恨也好爱也罢,而不是叫人更加不上不下的漠视。   但这已经是哥几个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沈路给妹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沈乔明白还是得靠自己,想想带着郑重过去坐下来。   这种现实迫在眼前的感觉让两口子没法再忽略,刘爱红本来是想骂两句,一开口就红了眼。   很多情绪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沈乔不禁鼻头发酸道:“妈。”   刘爱红硬着心肠道:“我不是你妈,你别叫我。”   就这一句,沈乔好像失控,眼泪滚滚而下。   郑重本来是谨记她的叮嘱少说话,忽然道:“对不起妈,本来应该早点来打招呼,请你们同意让乔乔嫁给我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礼数不周。”   周不周的都这样了!   刘爱红愤愤道:“我也不是你妈。”   郑重心眼实,从善如流道:“对不起阿姨。”   即使此情此景,沈梁也没能控制住笑出声,他憋着自己扭过头,心想这位姐夫还真是个妙人。   沈道没好气给弟弟一肘子,静观其变。   刘爱红大概也没想过他会改口得这么快,越发气愤道:“这就是你的诚意?”   郑重倒是爽快说:“您有什么尽管提,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刘爱红只是个普通丈母娘,丈母娘对女婿和婆婆对儿媳是不一样的。   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最大的原因就是郑重是个大学生。   天晓得信来的时候她有多扬眉吐气,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孩子不是嫁给个穷酸的乡下汉。   出于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想得罪人家太多,人心隔肚皮啊,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总有份母女情在,可外人就不好说。   因此郑重越是谦卑,她越不知道怎么办。   难道真的刁难一番吗?再怎么样结婚的事已成定局,老沈家要真有个离婚的孩子那才叫出名。   她是七上八下一颗心,不阴不阳道:“我没意见,你们本事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话是说得不大好听,却也在人的承受范围内。   沈乔拭去眼角的泪,紧紧咬着嘴唇。   郑重本该安慰她,又怕惹长辈侧眼,想想说:“我会对乔乔好的。”   刘爱红不大相信感情这一套,他们这代人多半没有这些东西也能结婚过日子。   她嗤之以鼻觉得这玩意压根不当饭吃,表情叫人看不出情绪。   倒是一直静静坐着的沈文华忽然抬头说:“什么时候开饭?”   大多数时候他在这个家也是不怎么发话的,但按照大家庭的习惯,男人就是一家之主。   这几乎等于一种默认的态度。   沈乔设想中那些更激烈的场景都没有出现,她甚至以为自己会被扫地出门,然而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因为那意味着被左邻右舍看更大的笑话。   在这片地方就是这样,大家会不自觉在别人的目光下生活。   他们期待更少的流言蜚语,为了世俗不得不妥协。   就好像他们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起,不细究的话仍旧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   沈乔跟两个嫂嫂说话,逗着侄子侄女玩,吃过饭稍坐一会才告辞。   沈道看他们要走,留客说:“要不还是在家里住吧,让梁子睡客厅。”   沈乔摇摇头,给出准备好的红包,又寒暄推让几句才走。   走出家属院的大门,她才说:“我忽然感觉,那儿不是我的家。”   她的空间已经需要别人让出,客人的意味表露无遗。   郑重握着她的手承诺道:“我们以后会有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但可能要十点多。 第83章 约会   回沪市的日子总结起来就四个字, 走亲访友。   毕竟沈乔是小时候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她受长辈照顾颇多,有至交好友。   这回来一趟要见的人自然不少。   郑重跟着她四处露脸, 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给她丢人, 每天都是一根弦紧绷着。   一直到年初四才松口气。   这天没有别的事, 沈乔带着郑重上街溜达。   城市风光尽在眼前,叫人不得不流连忘返。   郑重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水马龙, 心想沈乔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 是怎么能在大队住这么久的。   毕竟两处是天壤之别, 人总是由奢入俭难。   他忽然问道:“你下乡的时候什么感觉?”   很多事即使是夫妻之间也不会提及, 倒不是刻意避讳,而是确实没有想过要去聊这些。   沈乔一时半会回忆不起来, 想想说:“想回家。”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的每一天,没想到后来也崩塌。   郑重不敢想她那次探亲后是以什么心情回大队, 觉得自己很不该提这件事。   他道:“累吗?”   沈乔点点头说:“可累了。”   她打小身子弱,又赶上大队长较真, 险些没把命搭上, 要不是为这个, 大队长也不会在知青里独独给她优待。   郑重当时虽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也隐隐听说新来的女知青特别娇弱。   他道:“真想那时候帮帮你。”   他身无长物,唯有一把子力气。   沈乔记得他说过类似的话,回道:“我会赶你走。”   说起来他们是在最好的时机里熟悉起来, 哪怕往前再几个月都未必有现在的发展。   郑重难得道:“我会缠着你。”   就他这性子, 能缠着谁啊。   沈乔说:“你确定?”   郑重不确定,他叹口气说:“是你给我勇气。”   他的每一步靠近, 几乎都是在沈乔的鼓励之下, 从没有得到一丝冷淡。   沈乔也觉得自己居功至伟, 说:“不然你这木头什么时候能开窍?”   郑重倒也不反驳,目光扫到街边的小摊贩说:“给你买个东西。”   沈乔茫然啊一声,跟着他走。   其实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就停下来,指着摊子上的项链说:“这个好看。”   金银一直属于管控物资,严格禁止私下买卖。   结婚的时候郑重一直惦记着给她买点首饰,可惜没有门路,连个手镯都没买到,这会是心念一动。   沈乔看向他说的那条,其实就是普通的银色项链,吊坠是个粉色的圆珠子,材质看不出是什么,但想也知道路边的东西不会贵。   早几年提倡朴素,大家连嫩一点的衣服颜色都嫌花里胡哨,更何况这些装饰品。   她道:“是挺好看的。”   小贩一看有生意来了劲,说:“你们眼光真好,这可是刚从南边来的新款式。”   郑重打断他即将的长篇大论,说:“这个多少钱?”   小贩谨慎地伸出手指说:“两块。”   两块钱就买这?要是一般人肯定觉得不当吃不当穿的。   但沈乔有心想成全郑重的付出,加上爱俏,不忘讲价道:“一块八,一块发,咱们讨个好意头呗。”   小贩忙不迭摇头说:“统共我就挣你这两毛钱。”   样子好像卖两块他就连家底都亏掉了似的。   不过沈乔可不吃这套,施施然说:“那就算了。”   她走得毫不犹豫,还在想回头的郑重手臂上拧一下。   郑重忐忑道:“万一不叫我们呢?”   常年在国营店买东西的人就是这样,都没想过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也不太适应这种行为。   沈乔其实也就是试试,道:“那我们就自己停下来。”   反正大家萍水相逢的,她也不会觉得丢人。   郑重是光想那样子就好笑,说:“那我自己去。”   两个人窃窃私语的功夫,小贩已经喊人,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真是不挣钱,下回记得带朋友来转转啊。”   郑重一边给钱一边应,手里握着那条项链显然有些兴奋,即使这不是什么昂贵的珠宝,却是他现在能给她最好的礼物。   倒是沈乔走出几步有点不得劲,忽然说:“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块六?”   总觉得自己买亏了。   郑重只要是花在她身上的钱就不心疼,无所谓道:“没事的。”   又比划着说:“回去给你戴上。”   语气里显然很是迫不及待。   沈乔今天的安排还是挺多的,说:“那你放好啊。”   东西交给他,那真是没什么好操心的。   郑重跟宝贝似的往兜里一揣,走几步路就得摸摸。   沈乔好笑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口袋有东西啊?”   小偷小摸最喜欢光顾这种人。   郑重悻悻收回手,尴尬地挠挠脸,转移话题道:“中午吃什么?”   说起这顿午饭,那真是沈乔策划已久的,她两只眼睛都在放光,说:“我们去吃国际饭店。”   国际饭店曾是远东第一大酒店,解放前就是名流汇集之地,作为全国屈指可数几家提供西餐的店,价格也是不菲。   沈乔从小就做梦有天能去吃一口,她说不清那会是什么味道,却笃定是世上最美妙的食物。   郑重一切听她的,说:“行啊。”   他是对沪市不大了解,也不知道国际饭店是个什么排场,因此人到门口的时候就傻眼了,说:“这是吃饭的地方?”   就这装修,不吃点金子都不行。   沈乔也是第一次进,装得落落大方的样子说:“没错。”   其实连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没盘算好。   幸好服务员们不愧是长期接待外宾的,果然训练有素,仍旧拿出最专业的态度,领着他们坐电梯。   电梯这玩意,在哪儿都不多见。   郑重轻手轻脚的生怕碰坏什么,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沈乔也差不多,两只眼睛看什么都不够,一个劲地转悠着。   夫妻俩活像刚进城的乡巴佬,头一回见世面,到坐下来都有些飘飘然。   他们来得早,还有靠窗的位置坐。   沈乔一抬眼就是江水滔滔,船来船往的景象叫人震撼。   郑重也是嘴巴微张,显然是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一直到服务员提醒该点菜,夫妻俩才回过神来。   沈乔翻着菜单问道:“大家一般都点什么啊?”   服务员像是经常见这样的客人,翻到第一页说:“那你们可以看看这几个套餐。”   套餐看着有十几道菜那么多,标价也不便宜,一份要八块八。   沈乔忍不住又问道:“这是一个人吃的对吗?”   得到服务员的肯定回答后她心里咂舌,跟郑重眼神交流后点了两份套餐。   说真的,分量确实不算多。   沈乔但是能吃饱,不过觉得郑重够呛,舔着嘴唇上的奶油说:“你还想吃什么?”   郑重心想在这儿吃的是他的肉,龙蛇他也没吃过什么特别来,想想说:“吃馄饨吧。”   那个最适合他。   沈乔噗嗤笑出声说:“那你要分我吃几个。”   要换平常,她怎么都该肚子里满满当当没空隙的人,今天居然还要加菜。   郑重点点头说:“全给你都行。”   沈乔冲他甜甜笑,两个人买单下楼去。   国际饭店对面就有家常馆子,馄饨在沪市又不是稀罕东西。   两个人在这环境里都觉得更自在,刚刚紧绷着的肩膀垮下来。   沈乔的坐姿变得更加随意,拍拍满是油污的桌子说:“这儿感觉更好。”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她蹙眉,觉得自己的手也变得黏腻。   郑重拧手帕给她擦,借的还是店家的热水,叫人连骨节都暖和起来。   他道:“怎么还是这么冰。”   沈乔显摆道:“我脚是暖和的。”   光脚有什么用,郑重是为她操碎心,等馄饨端上来推给她说:“先喝点汤。”   热汤烫得人脸都皱一块,沈乔吐舌头道:“现在舌头也是暖和的了。”   郑重轻轻给她吹着,不知怎么有几分无奈,其中却是不加隐藏的纵容。   沈乔在他面前就是有娇气的权利,脸上有毫不掩饰的得意。   她道:“赶快吃吧。”   郑重吃光一大碗馄饨,这才有饱腹的感觉。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消食,拐进公园里瞎晃悠。   沪市的政策显然更为开放,干个体的人不少,其中秩序已经在显现。   而正月里头满大街最多的就是孩子,卖小零食的简直是挣得盆满钵满。   沈乔以二十来岁的高龄混在孩子堆里,咬着酥脆的小饼干,一手还有汽水。   孩子们看着大人的自由不由得流露出羡慕,有些越发闹着要父母给买。   她咀嚼得越发嘎嘣响,眼神中有若有似无的炫耀。   这样一看,她好像就是个孩子。   郑重忽然畅想起以后两个人生儿育女的场景,提前头疼起来。   而沈乔浑然不知。   她这一天带着郑重走过她人生从前大半足迹,给他讲自己人生的多数难忘经历,只觉得彼此之间更加紧紧相依。   那些郑重没参与过的时间在她的讲述下栩栩如生,好像近在眼前。   一直到深夜,他们才回到招待所。   郑重惦记着早上买的项链,进屋就想给她戴。   沈乔解下碍事的围巾,脱掉立领的外套,只剩一件贴身的毛衣。   衣服勾勒出她的身型,在房间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仍旧清晰。   不论多少次,她的一举一动对郑重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像是不知人事的毛头小子,急不可耐中又有克制,因为躺在身上的人才是他最大的珍宝。   沈乔有时候胆子大得很,尤其是在勾引他这件事上。   她轻轻说:“郑重,我也送你一份礼物好吗?”   这份“礼物”直到天色将明,郑重都爱不释手。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84章 自己家   年初五是沈乔回浦化的日子。   和来的时候差不多, 夫妻俩都是大包小包,带走的既有姑姑家亲手做的糕,也有外婆家包的粽子, 看样子是准备让他们一口气吃到出正月。   亲朋好友们的关心沉甸甸, 郑重上车以后道:“大家都很疼你。”   沈乔当然也知道。   她打小病弱, 同龄的兄弟姐妹们只要一吵架,长辈们一准只哄她, 而且不管外婆家还是奶奶家都是孙男多孙女少, 更显得她的受宠。   很多事情是做不得假的, 但现实往往也隐藏在这些之下。   沈乔一直以为自己拥有的无条件的爱, 所以在以爱为名的裹挟中失望。   在当年的那场逼婚里,人人都有份, 面孔她至今不敢忘。   说来好像是小心眼,但沈乔确实还有一股淡淡的怨, 只是随着她的美好生活在变淡。   她嫁给郑重一切都好,甚至是每件事都倾向于顺风顺水, 所以她今时今日可以微笑地面对家里人, 也因为郑重现在已经具备外人眼里良好的条件, 所以她成为这场反抗的胜利者。   拨开这场欢乐的团圆的真面目, 无非是基于他们俩都是大学生的基础。   如果郑重仍旧是那个在大队劳作的人,大家对他不会这样客气。   人生一定是这样吗?   沈乔忽然觉得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东西,她没打算戳破这个真相, 想想说:“是啊。”   又昂着下巴说:“所以你要是欺负我, 我娘家人可不会放过你。”   郑重坦然道:“我不会。”   没有这个必要。   沈乔斜眼看他,在床铺上拍拍说:“坐吧。”   回程买的也是卧铺, 大概是过年过节的, 到处都是人。   对床是一对小夫妻还带着个小男孩, 看样子也是探亲刚回,彼此微微笑后就算打招呼。   郑重坐下来,掏出口袋里的瓜子说:“吃吗?”   坐着反正也没事,沈乔就着风景磕起来,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主要是还有别人在。   倒是对面的一家三口挺热闹,夫妻俩就围着孩子转悠。   小朋友也就牙牙学语的年纪,吐字不清地说着话。   沈乔也就能分辨得清叫“爸爸妈妈”,其余的都不大像普通话,觉得兴许是什么方言。   她看着孩子可爱,忍不住跟他扮个鬼脸。   小男孩怕生,连忙躲到父母身后,半斜着身子露出两只眼睛打量着。   他妈妈好笑道:“阿姨跟你玩呢。”   沈乔顺势跟人唠起来,觉得彼此之间还是有许多相似之处。   大家聊得来,很快张罗着打牌。   沈乔手臭,一局接一局的输,偏偏上了瘾。   有外人在,郑重也不好给她放水,只是无奈道: “幸亏不赌钱。”   不然家底都能赔个精光。   沈乔不以为意笑笑,入夜之后睡一觉就能下车。   浦化对两个人来说是更加熟悉的地方,沈乔上公交以后长舒口气说:“还是自家好。”   住招待所总是有很多不便之处。   郑重其实是最为自在的人,毕竟沪市于他而言没有归属感。   他没接话,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都觉得似曾相识。   公交停在师范门口,还得走几步才能到。   这个年过得,巷子里摆摊的人好像都多起来,小年轻们布往地上一铺,什么生意都敢做。   这个年纪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哪像有家有口的人总有顾忌。   沈乔回头看一眼还说:“人家一天估计就能挣好几十。”   郑重听说现在都有万元户了,但那对他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他道:“说不定不止。”   两个人慢慢悠悠走着,到家门口沈乔掏出钥匙。   她进屋就看到自行车在客厅里,说:“等一下你还得搬下去。”   家里就这么一样重大财产,不看得紧一点怎么行。   郑重无所谓道:“没事。”   说完他老老实实地收拾起东西,不用人吩咐也很乖觉,沈乔趁着还有点太阳把被子抱去晒,在楼下拍拍打打的时候跟邻居打招呼。   他们在这住了已经有几个月,彼此之间还是能认个人的。   一楼的刘奶奶说:“你们这是从老家回来了?”   沈乔道:“没有,今年回我娘家过年了。”   好家伙,回娘家过年,那真是从没听说过。   刘奶奶惊讶道:“你娘家也同意?”   这有什么说头吗?沈乔手停下来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啦,刘奶奶道:“那你娘家兄弟要折福的。”   没过十五还是年,说这种话总是叫人膈应。   沈乔就知道自己不该问,撇撇嘴说:“我们沪市不讲究这个。”   刘奶奶道:“那对你男人也不好啊。”   能有什么不好,沈乔都已经在心里翻白眼,琢磨着自己真不该接着老太太的话。   她道:“不会啊,我爱人很喜欢,说明年还去呢。”   刘奶奶一副“你们年轻人不懂,我得好好跟你说道说道”的表情,但沈乔已经听不下去,随意找借口说:“家里东西多,我回家收拾去了。”   说完就走,就是关门的时候不高兴地摔下门。   郑重在擦窗户,听见动静问道:“怎么了?”   沈乔原原本本跟他学一遍,不忘翻白眼说:“等着瞧,下回肯定逮着你说。”   她料得也没错,没隔几天刘奶奶就把郑重在楼下截个正着。   他是送沈乔去给琴琴上课后,去买过菜回来,到巷子口怕菜从筐里颠出来,慢慢推着车走。   多好的男人啊,刘奶奶看着心里感叹,说:“小郑啊,我可得跟你说件事。”   郑重想起果然如此四个字,还是道:“您请说?”   刘奶奶还是那几句,讲得严重一些就是回岳家过年的男人死得早。   本省人尤其迷信,解放前烧香拜佛就很有一套,自打数字帮被捕以后,各地的道观庙宇都紧锣密鼓想开起来。   但郑重不信这些,他道:“那就死吧。”   一句话噎得老太太说不出话来,大概也没想好怎么应对,连接下来的那些破解之法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郑重还记得礼貌道别,回家把菜洗洗切好放在一边,看还有时间想着去市图书馆借两本书。   从图书馆出来他正好去接沈乔下班,路上跟她说这件事。   沈乔是又气又好笑,在他背上重重拍一下说:“你这是自损八百,伤敌八十。”   亏都亏死了,大傻子。   郑重知道她并非迷信,而是不希望任何不好的字眼出现在他身上。   他认错道:“下次不会了。”   沈乔仍觉得有些不满意,教他说:“你应该说你有多喜欢我,多想跟我一起回去。”   郑重了然道:“下次一定。”   不过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大概刘奶奶也已经觉得他是烂泥扶不上墙,压根不再跟他说话。   这让他颇有些松口气,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离开学还有好些天,他每天的事情都比较固定,那就是早上接送沈乔去工作,中间的时间干家务,下午学习。   大一的课程是打基础,尤其是在生物学的部分。   这是一门高考都不考的科目,多数人的进度都差不多,那就是跟白纸一样。   郑重一头扎进去,只觉得四处叫人茫茫然,哪哪都是看不懂的知识点。   他有两个地方老是琢磨不出来,索性把书合上说:“我去趟校图书馆。”   沈乔正包着自己的小毯子坐在他对面背单词,说:“我跟你去吧。”   就外头这天气,郑重摇头说:“不用,我查完就回来。”   图书馆好几本书都是绝版,不允许带出来的,想看都只能在里面。   沈乔想想他是去做正事的,道:“行,那你慢点啊。”   郑重点头应,戴好围巾穿上外套,骑上自行车跟阵风似的没影。   沈乔在窗口都看见,琢磨着载自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真是一个人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牵挂。   她无奈进厨房,把炉子上炖着的鱼汤又搅和几下,觉得肉已经很碎,她盛起来尝了一口,心想郑重回来就能喝,正好暖暖身子。   外头的郑重其实不冷,虽然风四面八方从缝隙里钻进来。   但他早就已经习惯,呼啦骑到图书馆门口,把车停好进去。   正值寒假,只有寥寥几个学生,书比平常好借。   郑重查阅着目录,翻阅着自己想要的部分,眉头不自觉蹙起来,猛听见一声咳嗽他抬起头,招呼道:“陈教授。”   陈教授给新生们上好几门课,对这位学生不能算是印象深刻,好歹也是能叫出名字,道:“哪里看不懂?”   有老师指导肯定是最好的,郑重马上指出来。   只是图书馆到底不是能说话的地方,人再少也是一样,陈教授索性说:“到我家去。”   师生两个往外走,郑重看看自己的自行车,再看看这位有点年纪的老教授,说:“我载您吧。”   陈教授摆摆手说:“我大老爷们坐你后座?”   那画面看上去确实也几分奇怪,郑重趁着路上的功夫请教。   他知道自己的基础不好,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有几分聪明,在学习上也是笨办法,那就是刻苦,一个寒假已经攒下来不少问题,本来打算开学后找个机会去问的,这会一股脑全拿出来。   说实在的,陈教授印象里这位学生并不算太出挑,但所有老师总是欣赏这样的学习态度,因此他温和道:“这样就对了,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有更大的进步。”   郑重坦然承认道:“我是笨鸟先飞。”   谦逊总是更讨人喜欢,陈教授道:“我记得你期末考得还行。”   说是还行,农学院大一还不分小专业,大家挤在一起上课,统共三百来号人他排在三十几,说是优秀也有点不上不下。   他道:“我数理化比较好。”   学过的总是比没学过的容易上手。   他们这代学生能接受过什么正经教育,陈教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只道:“每一科都是相辅相成的。”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到农林大学家属院。   陈农耕陈教授作为国内知名的红薯育种专家,理所当然的分配到独栋的宿舍,上下一共两层,还带着小院子。   和别人家种花种菜不一样,他家的院子这会空空荡荡,就是明显看着有翻到一半的样子。   有事弟子服其劳,郑重道:“您是要种东西吗?”   陈教授道:“折腾点红薯。”   虽说红薯是出名的好养活,但一般来说还是要选择酸性或轻沙土壤,这地一看就不是很合适,到时候收成肯定是有的,就是差强人意。   郑重不免好奇道:“那您不堆肥吗?”   说起这些,陈教授是最来劲,看他像是懂一点的样子,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郑重听得也入神,即使育种对他来说是一个没接触过的领域,但种地他是好手。   师生俩那叫一个相谈甚欢,直到晚饭时间才停下。   陈教授的爱人徐教授也是本校老师,不过是教林学院,老两口向来最欢迎学生上门问问题,见状留他下来吃饭。   郑重聊到兴起,才反应过来,有些赧然道:“我爱人还在家等我。”   再不回沈乔该着急了。   陈教授也不好强留,意犹未尽道:“我看你明天也没事,干脆来帮我育种。”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郑重忙不迭应,出门会看一眼手表直呼不好,撒开腿就跑,气都没喘匀又把自行车踩出风来。   沈乔已经是在家左顾右盼,寻思着这个点怎么也该回来了,有些焦急地站在窗前,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找。   等看到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没好气地拉上窗。   郑重忐忑地进门,瞅着她的脸色解释。   沈乔越听越觉得是件好事,表情渐渐松弛下来,先是说:“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吓死我了。”   这话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实在是他每天都很准时,才不叫他多等。   郑重连忙道歉,两只手背在身后等挨骂。   不过沈乔觉得今天还算合理,甚至能称得上是件好事。   她道:“我记得陈教授是很出名的育种专家?”   隔行如隔山,她能知道这已经不错了。   郑重点点头,说:“是啊,他新研发的‘红心三号’亩产量已经能达到九百公斤。”   虽然不是每片田都能种出这么多,但已经是改良的第一步。   沈乔惊讶道:“这么多?”   像光明大队已经算是丰收之地,最多的时候也就到七百多公斤,差一些的地方都在五百这个数上徘徊。   不管什么时候,粮食总是大家的根。   沈乔感叹道:“那你可得跟着好好学。”   郑重也是动力十足,看她已经把自己晚归这件事带过去,心里松口气,接着说:“教授让我明天还去。”   有老师教总是最好的,沈乔在人情世故上更精细一点,想想说:“大队长不是寄了红薯干和红薯粉过来,明天你带过去,就说请老师们尝尝咱们大队自己种的红薯。”   礼物不能不送,轻重却不好拿捏,有的老教师会觉得送礼也算是钻营,会有反作用,但从学生的角度出发是尊重,她一时半会能想到的这个已经算是最合适的了,勉强还算是出师有名,相信这位大半生和红薯为伴的老教授会喜欢。   郑重就没想过这些,他只为有人教导而高兴,这会道:“有你真好。”   沈乔叫他哄得开心,睨一眼说:“油嘴滑舌。”   然后转身进厨房做晚饭,案板上一应配菜都是准备好的。   本来这个点都该是洗碗的时候了,白耽误这么久,郑重看着就知道她等自己好一会,总有点过意不去,说:“下次别等我了。”   就她身上那点肉,饿一顿感觉就能瘦两分。   沈乔反问道:“是你你会不等我吗?”   人和人之间总是相互的,没理由郑重为她做得到,她却做不到。   郑重哑然,过会才道:“我以后都早点回来。”   沈乔把他不知道何时歪斜的衣领正正,然后说:“只要是正经事,多晚我都等。”   又颇有些恶狠狠道:“不是正经事的话,你自己知道的。”   偏偏她长得跟凶这个字没关系,反而是小奶猫似的,挥舞着爪子,却怎么都挠不到目标。   郑重捏捏她脸颊上那一点肉说:“永远不会。”   不论将来如何,沈乔都相信他此刻是真心真意待自己。   很多人总是烦恼真心易散,但她现在是觉得连生身父母的爱都未必能永恒,对旁人的标准应该再低些。   她不会去自寻烦恼,只盼着这一刻再长一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有和郑重一样对感情患得患失的时候,只是两个人的性格不一样,表现出来的也不一样罢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上见~ 第85章 新学期   接下来的几天, 郑重就跟上班似的到陈教授家里干活。   说是干活也不准确,按照陈农耕本人的想法,是打算在院子里做一小块试验田。   他认为收成的要素不仅仅是种子, 栽种、施肥、浇水等都很关键, 每一点细节都要亲自经手才行。   因此郑重说是种地, 其实是跟着他老人家学习,哪怕开学以后也没停下来。   正月二十一过, 各校陆续开学, 学生们纷纷返校。   浦化的高校都建得很集中, 这一片便成了个体户们最先聚焦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 在师范大学侧门渐渐形成一条小吃街。   毕竟知青们大举回城,又不是大家都有工作, 连首都的政策都开始倡议自力更生,市容管理处也变得宽松起来。   此举给学生们更多吃喝玩乐的去处, 沈乔只要晚上有课,下午放学一准去找吃的。   有时候跟郑重是约着的, 比如今天。   夫妻俩在砂锅粉的小摊子前碰头, 点完单坐下来碰头。   沈乔眼睛尖, 拍着他的裤腿说:“又挖地去了?”   郑重点点头说:“再不好就得下春雨了。”   农林大学的学生, 也不能是纸上谈兵,去年是恢复高考第一届学生,兵荒马乱什么都没顾上, 今年学校就开始要对学校的空地们下手了, 这么些个壮劳力不用白不用。   这也算是上课,就是人天天都灰头土脸的。   沈乔好笑道:“跟在大队差不多。”   郑重觉着也是, 小声说:“我喜欢上这种课。”   土地让他有归属感, 仿佛那才是他命中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沈乔弹他的额头说:“你啊, 就是太勤快。”   上课给学校翻地,下课再去陈教授家育苗,好像不知道累这个字怎么写。   然而于郑重而言来说确实是九牛一毛,他在大队是从早到晚,在学校还有坐在教室的时间,对他来说坐着就是休息,不过精神是比以往紧绷很多,唯恐落下一句就跟不上,挥舞着锄头反而成为最大的放松。   他日程这样满不心疼自己,反而心疼沈乔道:“你还去上课会不会很累?”   沈乔都笑了,说:“一个礼拜就两次。”   新学期的排课没有上学期紧张,她每个礼拜都有两天晚上的空闲,会准时去给琴琴上课,一次课两毛钱,挣得她心花怒放。   郑重是觉得不能送她去有些愧疚,道:“但你要自己去。”   现在才刚开春,五六点的天已经挺黑的。   沈乔确实怕黑没有错,不过说:“在大队乌漆麻黑的,连灯都看不到我才怕,浦化亮得很。”   即使是□□点,道路两端仍然有路灯,多少店的招牌都亮着,琴琴家又是部队家属院,连只苍蝇都进不去。   郑重就是为自己做不到的承诺而不安,抿着嘴不说话。   看上去他更像是委屈的那个人,沈乔叉腰道:“是你该安慰我才对吧。”   可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郑重原本就不机灵的脑袋越发转不开。   他讷讷道:“我一定接你,尽量送你。”   接肯定是要接的,下班都多晚了。   沈乔点头说:”那当然。”   又戳着他的手背说:“不然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媳妇,你安心吗?”   郑重确实不安心,眼神里带出三分担忧。   但他的课实在太多,尤其是最近天天扎根于田地,压根抽不出时间来。   两个人都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各自的学业。   他们将来能不能分配在一个地方都靠这些,可不得好好努力。   因此他不再讲这个,只道:“我会努力的。”   沈乔微微,等砂锅端上来夹走他一片肉说:“这个给我做补偿就行。”   倒也不是馋,只是这样能让他好过些。   这样一份粉,其实也就那么两片肉,郑重想把剩下的也给她,被瞪一眼没敢说话。   沈乔心满意足地喝完汤,就看他已经在吃第二份,忍不住说:“怪不得你有力气呢。”   就这食量,顶人家三个。   即使是在大队的时候,郑重也是让自己吃饱饭的。   他隐约记得小时候常被父母嫌弃这个,因为那会他还不是个好劳力,吃得就比一般孩子多,天天的总喊饿,喊得多就挨揍。   当然,那几年都不富裕,家家饥一顿饱一顿的,他这样的肯定是叫人不耐烦。   但沈乔会说:“再吃一碗吧。”   这舍不舍得和有没有条件其实不是一回事。   沈乔是变着法关心他的身体,在吃喝上尤其在意,断定他从小这样挣工分肯定伤着根本,罔顾他看上去壮得跟头牛似的这个事实。   他道:“吃不下了。”   沈乔狐疑看他两眼说:“真的吗?”   郑重无奈道:“你不是想吃饼?”   沈乔了然道:“我只咬两口。”   那么大一个,她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可是又什么吃食都惦记着,天天站在街口吸着鼻子犹豫,好在有个什么都吃得下的丈夫,只要冲他甜甜笑,好像世上的一切都不需要再烦恼。   郑重是拿着她咬过的饼,目送她进校门口才往农林走。   他慢悠悠的,忽然有人从后头锁住他的喉咙道:“哟,吃什么好的。”   男孩子随意,凑过来就想在郑重的饼上咬一口,吓得他连忙躲开说:“我爱人吃过的。”   来人顿住说:“你早点说啊。”   郑重寻思也没给自己机会啊,无奈道:“陈培华,你少恶人先告状。”   没错,此人正是郑重他们去年来时火车上坐一个车厢的陈培华,两个人都就读于农林农学院,是隔壁班同学,交情一直不错。   陈培华性格开朗,耸耸肩当没听见,说:“老夫老妻,还天天黏黏糊糊的。”   郑重沉默片刻说:“所以不用给你介绍笔友?”   笔友,其实就是隐晦的处对象。   各校虽然明令禁止学生们恋爱,但仍旧防不住年轻人们的心,可惜农林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眼看着对面师范女生居多,陈培华就热血沸腾,求饶道:“哥,咱能不能别这么记仇。”   在自由和同龄人多的环境里里,人或多或少就是会有变化的。   郑重较从前已经是开朗许多,他道:“就要。”   这人咋回事啊。   陈培华给他一肘子说:“就在你媳妇面前唯唯诺诺。”   郑重不觉得这是缺点,也不像一般男人非要讲求面子,他从来不会否认自己在沈乔面前的无条件顺从,即使只是朋友间的玩笑话也道:“没错。”   陈培华哀嚎一声说:“重色轻友。”   两个人还算是有说有笑往学校里走,等上课铃响才分开。   因为个头高,郑重一般自觉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生怕挡着别人的位置。   好在他听力和视力都好,即使是后排也不影响上课。   不过在老师眼里是有区别的。   平心而论,一个班级里的学生那么多,哪个老师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关注度高的学生要么是成绩最好或最差,要么是平常积极表现,可惜这两样哪个郑重都不占,以前自然也没有哪位老师对他格外留意。   但这学期的情况有了很大改善。   自从他频繁出入陈教授家以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教师家属院是连在一片的,陈教授又是知名专家,多少资历尚浅的老师都得去跟他请教,常来常往的人自然就发现他家里多出一个学生。   人的出头机会有时候就是这么悄悄来的,郑重自己都察觉到那些若有似无在落在身上的视线。   他有个特点,那就是什么情绪都不会表现出来,或者说不知道怎么表现。   这个特点让他在此刻看上去更像是宠辱不惊,不因被名师看重而骄傲。   当然,后来他自己知道这个评价的时候,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是嘴角抽抽的。   但他确实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仍旧按时到陈教授家干活,关心着育苗进度。   倒是同学间渐渐有几句流言,探寻着他出头的秘密。   然后郑重觉得自己是被老天爷眷顾,甚至想着要不哪天去拜拜的好。   这个想法得到沈乔的认可,因为她早看上本市凤鸣山重新开放的凤鸣寺,预备来一场爬山之旅。   凤鸣山海拔不低,偶有几年冬日里还有雪,一路上全是阶梯。   沈乔是兴致勃勃出门,半小时后彻底歇菜,扶着一棵树直喘气。   郑重给她拧开水说:“喝一口吧。”   沈乔为自己刚刚在山脚的豪言壮语羞愧不已,说:“我连上山念什么诗都想好了。”   结果这山还在天边,实在是太丢人。   郑重只觉得她可爱,想想说:“那还爬吗?”   沈乔休息一会缓过来,说:“爬,必须爬。”   就这么且停且走,好不容易山顶。   沈乔坐在长椅上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话本该对着群山念的,可惜她现在压根没力气站着,气势上多少差一些。   郑重半蹲着掏手帕给她擦汗,又给递水又给拿面包好不殷勤,甚至还给她捏捏小腿,也顾不上欣赏风景,只有匀称的呼吸显示他的平静。   沈乔看他手忙脚乱,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她满是怜爱道:“你也坐一会。”   郑重一点也不累,说:“你先别说话。”   把气喘匀了再说。   沈乔捶着自己的大腿,脸皱巴巴说:“明天一准走不动。”   可以说是自找苦吃。   郑重向来不低估她的娇弱,说:“没事,我送你到教室。”   那真是生怕“鸳鸯杀手”不来找,沈乔想起那位张老师就害怕,说:“回头再被叫到教务处。”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郑重只得无奈叹口气,回家后多给她捏肩捶腿。   作者有话说:   有个电话打进来,不好意思晚了一点,明天见~ 第86章 错估   当然, 不管怎么放松,该找上门的酸痛第二天还是来。   沈乔周一早上的课在三楼,她望着楼梯长叹口气。   方才从家里到楼下还是郑重背她的, 但在学校要是敢这样就等着进教务处吧, 因此他只能道:“我扶你?”   沈乔忙不迭道:“不用不用, 你上课去吧。”   她说完扶着栏杆自己往上走,看背影很是身残志坚。   郑重虽然还是不放心, 不过看很快就有她的同学给她搭把手, 这才转身急匆匆自己去学校。   沈乔是巧遇同班女同学, 人家看她这样还以为是怎么了, 道:“不就爬个山吗,你这也太夸张了。”   她也记得自己这样子太好笑了, 说:“怪我太倔。”   女同学开着她的玩笑,倒是一路扶着她进教室, 两个人索性搭着坐。   上课大家一般都不说悄悄话的,毕竟听课都来不及。   沈乔坐着都觉得难受, 不由得一直调换姿势, 下课又是这么挪着去厕所。   大家啊都以为她是出什么事了, 纷纷打听, 知道原委后笑出声。   只有副班长担忧道:“那后天的活动你还能参加吗?”   她指的是本学期的学雷锋活动,全班要去收容所献爱心,照例由班委组织, 是刚开学就定好的事情。   沈乔心想自己就是爬都得爬去, 咬咬牙说:“可以的。”   不然她这班长不就当得不称职了。   副班长也就不再说什么,只道:“你也别太勉强自己。”   沈乔微微笑点点头, 好容易在坐立不安的情况下熬到第四节 , 有个人打破课堂的宁静说:“陈老师打断一下, 教务处的张老师叫你们班的沈乔去一下。”   说起这位张老师,那真是本校鬼见愁,以让全校学生出单入单为己任,大名如雷贯耳。   名字一出来大家眼睛立刻盯着沈乔看,心想她不是结婚的人吗,怎么会惹上这位鸳鸯杀手。   沈乔自己都把最近的事情回忆好几遍,最终确定应该是没什么事才对。   但她也不能在心里断言,只能拖着下一秒将要瘫软在地的双腿去教务处。   要搁平常这点路压根不算什么,可偏偏今天就是她的不测风云,她是边走心里边发火,好容易到教务处。   她敲门道:“张老师,您找我。”   张鸳鸯(外号)看她来没什么表情,点着自己桌上一叠纸说:“你看这个。”   沈乔就是从门口这几步都艰难,表情不由得有些尴尬。   张鸳鸯奇怪道:“你这腿是咋了?”   沈乔不好意思道:“昨天去爬山了。”   年轻人就这么点体力,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张鸳鸯絮絮叨叨着自己十来岁在西北修铁路的故事。   沈乔手在鼻子上挠挠,等着他停下来,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敷衍与否张鸳鸯还是看得出来的,索性道:“你自己看看这个。”   沈乔这才想起来是来干嘛的,伸手拿起桌上的纸,只看抬头就知道是举报信。   她眉头微蹙往下看,每封字迹都差不多,看样子应该是同一人,内容也是大同小异,主要是举报她私自在外面上课。   她下意识否认道:“我没有。”   只要没证据,只凭这几个字她是不会承认的。   张鸳鸯多大年纪,小年轻的心思能瞒过他,他道:“这也不违反校规。”   校规原本是禁止投机倒把,可是从去年年底改革开放的政策一出来,连这四个字都不再作为罪名,她这种一毛钱一小时的课自然更谈不上犯错。   可惜就这位老师的话,沈乔也不敢全信,只当他是在诈自己,说:“总之我没有违反校规。”   张鸳鸯是无所谓道:“我给你看也不是想说这个。”   他是个古板人没错,但也知道学生们多数过得不容易,本校在外头挣钱的岂止沈乔一个,因此他压根不会在这上头计较,只道:“这几封信分别是你们系办公室,我办公室和校长办公室收到的。”   沈乔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道:“这是怕不能置我于死地。”   说完自己觉得不对,赶紧垂下头。   张鸳鸯寻思学生有时候就是这样可爱,这么点事就扯上死不死的。   也对,毕竟就是学生而已,哪里见过什么大阵仗。   他道:“办公室的信箱是开放给学生提出问题的。”   比如食堂饭菜不好,老师讲课拖沓,但绝不是用来彼此之间相互倾轧的。   这点全校职工都有共同默契,那就是以往那种罗列罪名枉害人一生的事情都不能再有。   因此像这样同时收到三封信的情况,校方还是觉得应该有个比较妥善的处置。   他继续道:“你有人选吗?”   沈乔表情茫茫然,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就是不知不觉得罪人了,张鸳鸯挥挥手说:“行啦,以后自己小心点,去吧。”   这个结果比沈乔刚刚在路上设想的几个好很多,毕竟她以为自己是哪里闯什么大祸。   可对她来说又未必是好,因为这意味着有个人在背后悄悄盯着她。   她怎么想都没有头绪,脸色凝重回教学楼,眼看还有一分钟放学索性在外面等。   铃响,老师出来她才进去收拾书。   人好端端上着课被叫走,还是教务处张鸳鸯,也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前后左右都立刻围上来问。   沈乔没想好怎么说,下意识苦笑道:“没什么。”   就是表情不像是没什么,甚至还有点欲语还休的感觉。   大家还待再问,她就已经拿着自己的东西走了。   走得也不远,而是到下午要上课的教室。   夫妻俩早就说好,她这腿还是少折腾的为妙,中午郑重给她送饭。   郑重风尘仆仆赶来,上楼都是跑着的,一进门看她的样子心里一咯噔说:“怎么了?”   沈乔有几分委屈道:“我也没得罪谁啊。”   她向来觉得自己人缘不错,一下子受这种打击整个人都蔫了吧唧的。   郑重试图替她分析道:“咱们想想最近做了什么?”   能做什么,不就上课下课的,沈乔试图从利益方面考量,说:“奖学金只给前十,我是第十三名,跟我没关系。优秀班干部也不是我,因为我任期还未满一个学期。”   一般来说也就是这种有竞争的时候比较容易出事,但怎么论都不该到她身上才对。   她手放在桌上,撑着自己的下巴说:“要说吵架的话,我那天跟食堂阿姨吵了一架,因为她对着我的饭菜打喷嚏了。还有学生会的干事,非让我上学期的班级事务记录表统一笔迹,把陈玉写的那些再抄一份。”   不过这也都是小事啊,照理不应该,更何况她也没有四处去宣传自己在给人补课的事。   她拗着自己的手指数道:“我跟文静说过,那天玲玲也问过我,还有何道明、刘庆生,应该就没了。”   可她跟这几个人都没什么矛盾啊。   郑重看她越想眉头越皱,道:“先吃饭吧。”   沈乔戳着饺子皮,有些意兴阑珊道:“突然觉得特别没劲。”   好像自己群狼环伺,世间都是不能信任的人,她不喜欢这样子。   郑重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索性换思路说:“笔迹能看出什么吗?”   这么明显的证据,人家肯定不会留下来。   沈乔摇摇头说:“估计很难。”   两个人吃着饭左一句右一句的讨论着,都没什么答案。   这让郑重愈发担心,临走的时候频频回头看,好像把她留在什么魔窟里。   沈乔看他的眼神反而能笑出来,说:“憋瞎担心,我可不是泥捏的。”   郑重一瞬间对自己有憎恨,觉得好像什么都帮不上她。   他走的步伐都有几分沉重,琢磨着还是得让她高兴一点。   沈乔倒没觉得什么,因为连她都还没想好怎么帮自己度过难关,眼瞅着还有点时间,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觉。   有两个女同学来得早,受上午的事情影响,看她这样还以为是在哭,就想着来安慰安慰。   沈乔迷迷糊糊被叫醒,打个哈欠眼角沁出两滴泪,抹掉说:“上课了吗?”   在女同学们看来更像是掩饰,心里越发嘀咕着到底是什么事,流言很快由班级向外传。   沈乔在本系乃至整个学院都是有点名气的,主要是这张脸。   在一入学大家尚且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记住有个漂亮姑娘总是容易。   因此大家纷纷揣测着她是因为什么被叫到教务处,衍生出的版本好几个,总结起来几乎都是她摊上大事了,说不好会被开除。   出于某种原因,沈乔一概不否认,不管谁来打听她都是说:“别问了,我不想说。”   多数人就是再好奇都得憋下来,只有胡安静不依不饶道:“有什么事你得说啊,这样我们才好帮你。”   正是全班在收容所学雷锋的时候,沈乔给大家安排好任务,自己打了水给洗被子。   她在家也很久没干过这活,用力搓着说:“真没事。”   胡安静觉得是敷衍,多少有点不高兴说:“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沈乔心想哪怕是朋友也得互相尊重吧,表情也冷淡下来。   胡安静撇撇嘴往别处去,跟陈玉抱怨说:“问也不说,搞得神神秘秘的,我是为她担心好不好。”   陈玉自从不担任班长以后低调许多,性格上也有不小的变化。   她微微笑道:“可能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吧。”   朋友之间怎么能说是麻烦,胡安静道:“我才不是怕这些的人,你看,像之前我还帮过你。”   她说得大大咧咧,完全没有顾虑别人情绪的意思,自然也没注意到边上人的不对劲。   陈玉两只手紧紧捏着说:“对啊,谢谢你。”   语气却不太像是感谢。   可惜胡安静也没能听出来,自顾自发泄着不满,过后还是说:“不行,我还是得去问问。”   不过任她怎么问,沈乔都是不松口。   她领着全班把收容所整理得焕然一新,这才拿着学雷锋的表格到办公室盖章。   工作人员还得写评语,毫不吝啬夸他们后说:“要是能常来就好了。”   这一天天,压根忙不过来。   沈乔对收容所的全部印象就是如今在首都上学的陈佩,道:“我们也会尽量提供帮助的。”   双方在友好交谈后她才出去,想着嘱咐大家几句路上小心。   一般这种活动都得有个结束语,她清清嗓子正好发言,胡安静道:“沈乔,你先说一下,你真的要被学校开除了吗?”   这话其实就是大家私下在传,沈乔本来不想理,但对着这么多双眼睛还是摇头说:“没有的事。”   又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打听这些。”   别人都知道什么叫人际交往的准则,只有胡安静咄咄逼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让人有些厌烦了。   胡安静觉得她这话是说自己不怀好意,反驳道:“我是为了帮助你。”   沈乔从前虽然觉得她不能深交,倒也没觉得她是个坏人。   这会道:“你只是为了显示自己。”   胡安静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尖锐,有些愣住道:“你不识好人心。”   沈乔心想好心总该是分类的,胡安静这类最不可取。   她环顾四周道:“那我就直说了,那天张老师叫我是因为有人举报我的事实不成立,跟我说一下。”   说实在的,任何心智健全的学生都不会喜欢打小报告这种行为,大家面面相觑起来,都说:“谁啊这么缺德。”   沈乔故意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但这次我没想追究,所以才一直不说的。”   同学们心中有数,觉得她这么说一定是班里的人,眼神都有些狐疑。   沈乔就是不想让大家都成为嫌疑人才一直不说的,正要补充几句,已经有人道:“不是匿名举报吗?你怎么会知道是谁?”   这话其实问得就有些奇怪,一出口陈玉也觉得,索性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沈乔深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收回来说:“张老师是什么人,能不知道吗?”   要说张鸳鸯在学生们里传得都有些神奇了,这话居然也有人信。   陈玉的脸色几乎可以用惨白来形容,好像没想好接下去要说什么的样子。   任谁看都觉得她有古怪,刘玲玲本来就跟她有矛盾,这会站出来说:“是不是你?”   陈玉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是我,绝对不是。”   这话说得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刘玲玲颇有些咄咄逼人道:“那你结巴什么?”   陈玉总算反应过来,直视她说:“因为你冤枉我。”   很快两个人又吵起来。   这算什么事啊,沈乔正打算去劝几句,就听陈玉道:“要是我举报别人在外面上课,肯定是先举报你。”   沈乔听得真真的,嘴角不由的拉下来。   胡安静这会倒是机灵,说:“什么举报上课?”   陈玉自觉失言,想解释两句,胡安静已经确定,说:“果然是你。”   说完还得拉上沈乔道:“乔乔,你说是不是她。”   沈乔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觉得这一天是费力又费心。   她快速掐断这一切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别在外头丢人了。”   又说:“今天的活动很好,我希望咱们班以后都能这样下去,大家回去都小心点啊,最好搭伴走,散了吧。”   她这话其实很有深意,其实该听明白的都明白了。   只有胡安静非要从她嘴里听到肯定的话,缠着说:“是不是啊?”   沈乔没理她,径自向陈玉说:“我记得你买书还跟我借了三块,记得还我。”   她说的是自己无偿给陈玉的那几本,也要不少钱呢。   陈玉记恨她正是出在钱上,觉得她日子已经过得这么好,怎么有挣钱的机会不能惦记一下困难的同学,这还是个班干部所为吗?   但她这会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硬梆梆道:“等下个月。”   沈乔也不在意,往外走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等着的郑重。   他应该是全听清,表情不大好看。   此时全班人大部分还在,几乎也都知道他是谁,寻思他会不会给自家媳妇出头,这么人高马大一个,要是发起火来估计吓人。   郑重确实是生气,不过也不能拿个女生怎么样,看着旁边堆着的柴火,随意捡起一根碗口粗的,膝盖一抬,两手一用力把它折断。   真是人亲眼所见都不能相信的力气,陈玉的脸已经跟死人差不多,甚至往后退半步。   郑重却只道:“我脾气向来不好。”   说完牵着沈乔就走,留下众人嘀嘀咕咕。   沈乔只是担心他的腿,走出几步才悄悄说:“疼不疼啊?”   □□凡胎,拿自己当兵刃使吗?   郑重说不疼是假的,但还是当作没这回事说:“不疼。”   沈乔觑着他的脸色,忽然笑出声。   郑重摸不着头脑,见她没骂自己也不敢追问。   倒是沈乔自己笑够说:“回去给你也揉揉,咱俩现在是共患难了。”   一个爬山后还没好利索,又添新伤员。   郑重皮糙肉厚,只是想想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语气意味不明道:“好啊。”   沈乔没听出别的意思来,只是惆怅道:“我就想这班长做得太太平平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系里很快有大新闻了,主角之一还会是她,想想就叫人不高兴。   郑重道:“不是你的错。”   沈乔可不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的人,耸耸肩道:“当然不是。”   又道:“也挺好的,知道是谁我就不用总猜来猜去。”   也算了却最近的烦心事,只是接下来的事情未必会轻松而已。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上见。 第87章 搭讪   如沈乔所料, 陈玉做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系,之所以能够在一夜之间闹得人尽皆知,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住宿生占多数。   大家趁着还没熄灯前各宿舍串门, 一天的新鲜事全在几句话里。   陈玉从昨晚开始受到煎熬, 那些始终找不到罪魁祸首的事情好像全堆在她身上。   跟老师打小报告本来就是学生们最鄙夷的行为, 她其实设想过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只是人始终有侥幸心理, 好比她。   她做的时候没觉得自己会被发现, 甚至是众目睽睽当场拆穿。   她潜意识里知道自己罪有应得, 却仍旧想找一个目标去恨。   只是这一回, 她找的是胡安静。   两个人自此分道扬镳,不见前一阵亲亲热热的样子。   沈乔对此有一种隐隐的直觉, 莫名感觉陈玉已经找这个机会好久,她好像一直在积蓄着对胡安静的厌恶。   不过只要大家不再起事端, 她对这些爱恨情仇就不关注,因为她眼下最关心的只有五月份的运动会。   作为本校恢复高考以来第一届, 学校在动员活动上也是很上心, 专门给各班班长开了会。   沈乔拿着报名表回教室, 顺便宣布说:“每个学院要选仪仗队和举旗手, 有兴趣的星期四下午直接到德安楼202面试。”   大家平常也没什么事情做,对参加这些还是挺上心的,毕竟有活动总是最热闹的。   运动会的每个项目都报得满满, 连去德安楼面试都是人头攒动。   沈乔也去了, 觉得是个锻炼胆子的好机会,毕竟到时候要从那么多人面前走过去。   她签到以后站在外面等叫到自己, 倚靠着栏杆看楼下。   楼前的两株樱花正开得鲜艳, 风一吹花瓣簌簌掉, 看上去很是诗情画意。   她看得入迷,忽然听见说话声,猛地侧过头看。   圆溜溜的眼睛因为受到点惊吓瞪大,有一种天真的可爱。   说话的男生道:“你也来面试啊?”   沈乔对陌生的同龄男生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持距离,因此只点点头“嗯”一声,然后就挪到边上去。   漂亮姑娘嘛,总是这样的,那人也不气馁,继续道:“我也是来面试的,你有准备什么吗?”   沈乔摇摇头,索性走得更远。   态度实在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个年代的男女关系始终是更加保守,那人也不好非要跟。   她这才落得个清净,等听到自己名字更是松口气走进去。   这次仪仗队挑人的标准非常简单,那就是好看。   沈乔虽然没当场得到录取通知,不过从众人的表情里也看出是十拿九稳。   说真的,心里不有几分雀跃是不可能的。   她想着时间还早,脚步欢快到农林去等人。   郑重下午正好是实践课,几十号大学生挤在一块干活,他心里琢磨着要是在大队这都算人力浪费,不过也知道学校里能挪出来的地本来就不多,各班分一分更是稀少,于是就守着自己那方寸之地。   说是方寸一点也不夸张,是老师准确分给每个学生的,大家都用线把自己的部分围起来。   就这么点大,高个子往里一站更是局促。   沈乔远远看着,总算知道他每次都说上课很憋屈是什么意思。   她含笑看着,靠在树干上休息。   这一片本来就都是学生们的实验地,有个男生期期艾艾过来说:“不好意思同学,我们需要这棵树。”   沈乔抬头一看,才发现这是棵龙眼树,她连忙道歉退开,颇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想对这树做什么。   她的目光其实有些失礼,对上别人的打量赶快避开,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学生,刚刚那个男生大着胆子过来跟他搭话说:“同学,你是哪个专业的啊?”   沈乔指着不远处说:“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是在这等我爱人呢。”   这话一出,那人有几分尴尬,跟被踩尾巴似的就跑开,过去以后估摸着还被几个哥们开玩笑。   沈乔也不是故意的,但有时候就是这样最直接。   眼看着下课时间过很久,郑重那边才结束。   他刚刚早就看到人,这会说:“等很久了吧?”   沈乔则是后退一步道:“什么味道?”   郑重也想起来自己刚刚在干嘛,说:“今天施肥。”   好家伙,这大学上的。   沈乔捏着鼻子道:“那赶快回家吧。”   回家也是郑重骑自行车带她,一股也不算是臭的味道直往她身上扑。   她好奇道:“这是什么肥?”   郑重正要解释,想想等下还要吃晚饭,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沈乔琢磨着也是,到家后催着他快点去洗澡,她自己进厨房做晚饭。   晚饭也简单,就是炒菜和米饭。   虽然最近肉的供应比较足,可惜他们能在家吃饭的时间也不一定,因此每回都是储存时间较长的蔬菜。   她端上桌,郑重正好晾完衣服过来说:“我有事跟你说。”   沈乔看他表情有些踌躇,心不由得提起来说:“什么事?”   郑重道:“我们下礼拜有实践活动,在义山。”   义山是郊区,搭公交过去最少也要一个多小时。   沈乔抱着最微弱的希望说:“去几天?”   郑重道:“十天,春耕后再回来。”   沈乔哦一声,不可能说出反对的话,到底兴致不高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郑重已经开始舍不得了,摸着她的脸不说话。   沈乔鼓着腮帮子,皱鼻子道:“要自己带口粮吗?”   郑重点头说:“带粮票,吃住在老乡家。”   那这听着有点像是知青下乡,沈乔道:“你多带几个罐头,不许亏着自己。”   又说:“先吃饭吧。”   这会哪怕她是说要摘月亮,郑重也会毫不犹豫答应,更何况这全盘是为他考虑的事情,他拿起筷子,有些看她的脸色。   沈乔无奈道:“不兴我缓缓啊?”   这也算是个大消息,她总得吸收一下吧。   郑重自己还得缓呢,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他吃过饭洗碗,沈乔就站在旁边看他,然后忽然闷不吭声地走开。   郑重还以为她是去厕所,听见水流的声音有些心知肚明。   沈乔洗完澡出来就撞进他的胸膛里,吓一跳说:“你站这儿也不出声!”   郑重索性抱着她说:“乔乔。”   这是某件事的预兆,可惜沈乔好笑道:“我那个来了。”   郑重茫然地眨眨眼,说:“日子不对啊。”   又自己算着说:“提前了三天。”   按医生的说法,三天也属于是正常。   他现在对这些事了如指掌,把她放床上说:“疼不疼?”   沈乔把被子拉高,只露出两只眼睛说:“不疼。”   说实在的,她现在身体比在大队好很多,主要是不用干活养的。   郑重仍旧不放心,躺在她边上说:“那睡吧。”   这个点又不是睡觉的时间,沈乔一点也不困。   她耍无赖道:“那你给我唱个歌。”   郑重倒是有求必应,还贴心问道:“想听什么?”   沈乔真跟点歌似的,念出好一串歌名。   有几首郑重只会哼那么两句,不过她也不挑,迷迷糊糊就着这不算催眠的音乐,真的就睡过去。   睡着的人有一种恬静,上扬的嘴唇会让人开始想她睡梦里是不是有自己。   郑重给她掖好被子,轻轻抽出手把台灯关了,却忽然有些睡不着。   其实他的睡眠一向很好的,尤其是在大队的时候,干一天活的人怎么可能会失眠,那真是走在路上都恨不得眼睛能闭过去。   也就是开始上学以后,偶尔是精神疲惫到极点,却仍旧需要点时间来酝酿睡意。   他略微动动,惊醒还不算熟睡的沈乔。   她道:“还不睡吗?”   即使是看不清她的表情,郑重好像也能想象出来,他轻声道:“睡。”   之后没多久当真坠入梦乡,第二天醒来自己都回忆不起是什么时候。   沈乔只看他一早起来就拍着自己的脑袋,道:“再拍就更傻了。”   郑重难得嘿嘿笑,平添三分憨直。   沈乔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两个人吃过早饭去上学。   周五的课算是她一周最轻松的部分,因为上的全是她擅长的。   她听得津津有味,和老师互动频繁,眼睛里都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另一处的郑重也在课堂上发光发热,不过是在田里。   这学期实践课比较多,三分之一都需要在户外上。   和课本上的知识比起来,这些显然是他的强项,心里觉得当初大家得知他要考大学时那句“我看着他就是种地的命”很有道理。   老师们不自觉也对这个从前不引人注目的学生多了两分偏爱,其中以陈农耕陈教授最为不掩饰。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能带来灾难,嫉妒更是其中的一环。   很快同班同学王五来给郑重添堵,说的还不是别的,正是昨天有人跟沈乔搭话的事。   王五夸张地叙事着,还特别指出说:“那人程逸,他可是高干子弟,人长得又好,还是咱们学校有名的大才子,不知道多少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这个名字,本校几乎人人都听过。   郑重倒不觉得沈乔会理会别人,只是仍旧为自己不够优秀而酸涩。   他痛苦的表情一闪而过,已经足够王五达到目的,同情拍拍他说:“反正是比咱们好出千百倍的人,但你也别吃味啊。”   太低级的挑拨,郑重还是有分辨的能力,他道:“我爱人只喜欢我。”   在这点上他还是充满信心。   可惜世俗人未必会相信,王五更坚定男人的嫉妒心,只等着看他们夫妻的好戏。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88章 发光发热   郑重倒也不是个傻子, 能听得出王五的话里全是恶意,毕竟一般男人要是听见有个各方面极好的人跟自己媳妇搭讪,岂止是醋几天, 说不准还要吵起来。   但他确实和多数人不一样, 心里始终觉得自己是配不上沈乔的。   即使现在乍一看很多条件都被拉到同水平, 还是不能改变他那种自卑感。   不过有一样他是很确定的,那就是沈乔的喜欢。   他在这段感情里得到太多, 多到他不去考虑名为信任的东西, 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当然, 他晚上回家还是提了这件事。   沈乔自己没提不是为掩饰, 主要怕那人和郑重是认识的,那以后同学之间处起来不知道得多尴尬。   这会她道:“你以前认识这个程逸吗?”   郑重想想说:“我认识他, 他不认识我。”   本届学生中,程逸两个字估计无人不晓。   沈乔了然道:“那你这个同学王五又是怎么回事?”   正常人可不会特意提这个。   郑重也搞不太清楚, 蹙眉道:“不喜欢我吧。”   人本来就是容易因为这些那些的小事而讨人厌,他从没觉得自己能讨多少人关心, 于他而言这本来就是件有困难的事。   沈乔不高兴说:“他凭什么。”   又灵机一动, 表情说不出是个什么意思的看向郑重道:“你们是大后天下午出发对吗?”   郑重点点头, 没能从她带着三分不怀好意的脸上看出什么, 而是道:“我不在家你自己小心点,晚上门要锁好,下课下班就回来……”   絮絮叨叨一大堆, 倒不看不出平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沈乔越听他说越觉得不对, 道:“原来你平常在做这么多事啊。”   细数一下,生活上完全就是他在照顾她。   郑重是个从不把干活当回事的人, 无所谓道:“不累。”   沈乔扯着他两边脸, 一个小小的计划在心中成型, 倒有些期待郑重出门那天快点来。   时间飞快。   出发那天是上课的日子,两口子都老老实实在教室。   沈乔是下课后撒腿往农林跑,头发颇有些凌乱,额头沁出一点汗。   这次算是大活动,浩浩荡荡百来个学生,为学习先烈精神,打算用拉练的方式去。   学生们正三三俩俩在操场站着,跟相熟的朋友说说笑笑。   郑重背着自己的大包,心不在焉地看着路口,因此他第一时间就看到沈乔,连忙从人堆里挤出去。   沈乔一口气没喘匀,就问他道:“是哪个?”   郑重知道她问的是王五,眼神示意她看。   沈乔带着他状似无意地挪过去,保证了不算太远的距离,清清嗓子说:“你要早点回来啊,我会很想你的。”   语气里全是撒娇和依赖。   大庭广众,郑重觉得有不下五个人都听到了,尤其是王五绝对没错过。   他一下子好像明白她为何突然来这出,还是多少有点羞意。   沈乔犹嫌不足,扯着他的衣角晃晃说:“不然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重即使看出她的用意,还是忍不住想说“要不不去了”,但也没把话讲出来,因为心知是不可能的。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人在,手放在她的头上,一触即分。   到底是在学校,还是得注意影响。   沈乔冲他甜甜笑,又看他的行李说:“确定都带齐了吧。”   说真的,农林是男多女少,大多数人连对象的影子都不知道在哪,眼看郑重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又满心全是他的样子,心里总是有点羡慕。   沈乔要的就是效果,也没耽误多少时间,确定郑重该带的东西都带齐,艰难踩着对自己来说多少有点高的自行车走了。   光看她的背影,郑重就已经开始舍不得,忍不住目光追逐着,直到连她的衣角都看不见才回来。   有同学开玩笑说:“望妻石了啊有点。”   郑重倒也不反驳,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调侃。   很多时候他并非不想跟别人亲近,只是败在嘴上,因此全班都知道他的沉默寡言。   他只笑笑,似乎也没打算过多讨论夫妻之间的事。   倒是另一位同学解围说:“你要是有这么漂亮的媳妇,你也望。”   这倒是真的,不过大家都是懂礼貌的人,就是再漂亮也没有当着别人丈夫的面议论的,很快把话题转到这次实践上,连路上也在期待。   一百多名学生排成长龙走着,过往的人都会停下来多看两眼,寻思着他们这是做什么。   但在其中的多数学生们除了累是顾不上其他,尤其是带的行李多的人。   为便于管理,这次是按学号排。   学号又是按姓氏,所以郑重的前面是他的同班同学张良。   两个人之前不是很熟,毕竟一个班那么多人,总不能个个要好。   但再怎么样也是同学,郑重看他明显迈不动腿的样子说:“我帮你拿吧。”   张良本来该推两句的,可惜实力不济,只能说:“麻烦你了。”   郑重接过他的包拎着,从表情来看像是提着袋棉花。   张良已经准备好在他对重量感叹两句的时候再说几句抱歉的话,看他这样不由得卡在喉咙里,感叹说:“你力气真大。”   两个人顺着聊起来,看上去还是挺合契的。   就在这种氛围中,日落西山以后,一行人才到义山大队下属的慈桥大队。   此时已经是七点,队里连灯火都稀少,只有大队长和晚饭在等着众人。   这么多人一下子涌入,养狗的人家就格外热闹,叫个不停。   大概连带队的老师都已经饿得不行,没讲几句就直接开饭。   郑重拿着自己的饭盒打菜打饭,往旁边一站就能吃,眼睛却不忘看着眼前的粮仓。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仓里连粒米都没有,一年也只有收成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的地方,现在正好用来安置人。   反正天气也不冷,自带的席子往地上一铺就能睡,这条件也没什么好挑的,能遮风避雨就行。   郑重吃过饭把住宿时用过的草席铺好,把包放在头的位置上面,拿出衣服找地方洗澡。   这么多人肯定是没热水的,凉水将就冲冲就行。   他向来是不怕冷的,就是想着沈乔知道一准骂人抖了抖。   他洗完赶紧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被子一盖就睡。   其他人显然都很有热情,年轻的活力在这共同生活的环境里想尽情释放。   不过这也不打扰他的睡眠。   郑重是睡得早起得早,睁眼的时候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那是连男人都头疼的吵闹,他掀开被子坐起身,捂住手电筒只露出一点光,悄悄地开门往外走。   眼下才五点,月亮还有一点痕迹,天光不算太明,却已经是要劳作的人起床的时间了。   郑重找回在老家时的感觉,洗漱后有些无所适从。   队里给学生们安排了人做饭,临时的灶台搭在不远处,三位大婶正在紧锣密鼓地忙碌着。   他不由得走过去说:“有要我做的吗?”   对于一帮子大学生要来实践这件事,大多数队员是看不懂的。   于他们而言学习本就是和大队这样的地方不搭嘎的事情,自然而来的觉得学生们肯定五谷不分,就跟以前的知青们差不多。   一位大婶说:“不用不用,我们快好了。”   但郑重本来就是闲不下来的性子,索性开始劈柴。   人的架势是骗不了人的,另一位大婶道:“你不是生手啊?”   郑重道:“干了十来年。”   相似的出身会拉近人的距离感,大婶们不由得打听起他的事情。   郑重一五一十答,把柴火堆垒起来后还帮着端菜。   这种大锅饭能给炒三个已经不错,每一个的分量都大到惊人。   主食也不会是纯米饭,而是几乎只有地瓜的地瓜饭。   他起得早就吃得早,大婶给他舀的是满满一勺。   本来他也没有觉得很多,毕竟这口粮跟在家比起来不算什么,是看了别人的才知道自己占便宜。   大家交的粮票都一样,多少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他也没空想这些,很快大家就到地里去。   这次的实践主要是为了种陈教授新研发的红心九号红薯,大家已经都提前在学校的试验地种过。   现在是要把经验推广给队员们,因此是分散着一人带几个。   郑重扛着锄头挖几个坑,指给自己带的人说:“间距八十公分,像这么远。”   又把苗放进去,盖上土说:“这么多土。”   ……   他这样的讲解已经算是很清晰,对常年干活的人来说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大家很快热火朝天在田地里挥洒着汗水,就是几个队员们一抬头,惊讶道:“乖乖,大学生这么能干。”   郑重相比于教学任务更看重进度,心知耕种是和天抢时间,像四月这样爱下雨的天气要是哪天浇下来,所有努力都会烟消云散。   他是除开吃饭睡觉都恨不得住在地里,勤奋得叫人侧目。   这几乎是他前半生就印在骨子里的事情,是农民们不管在哪里都会在意的事情。   但落在别人眼里也还是这个意思,尤其是陈教授特别表扬他这个干劲以后。   本来嘛,大家都是跟着队员们一个时间干活,已经是勉强能负荷。   现在看这个情况只能加班加点,偏偏多数人确实没有这个体力,一边硬着头皮上一边在心里骂他。   郑重倒是察觉大家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他原来就不是很受人欢迎的类型。   他一心只有地,在自己熟悉和擅长的事情发光发热。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可能会晚一点,大家可以明天来看。 第89章 可以看了   不过有人发光发热, 有人却是在发火。   王五本来就不喜欢郑重,现在更是使劲的散播于他不利的话,什么只顾自己挣表现不管别人之类的。   说实在的, 大家对这话不是很信, 但对他这种一己之力让大家的任务加重的做法也不满, 毕竟在集体里最忌讳的就是出头和与众不同。   不由得对郑重有些议论纷纷。   这种事毕竟是难免的,从人情世故上来说, 郑重确实也有不合适的地方。   不过他在这上头不敏锐, 还是张良悄悄提醒后他才知道。   郑重其实也觉得同学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不过他一般不会去深究, 只归结于别人不喜欢自己,毕竟他从来也没什么好人缘。   这会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张良看他确实不懂的样子, 索性提示道:“明天你也正常下工吧。”   说是正常,其实也已经是晚上七点, 从早上六点开始只歇两顿饭的功夫,大多数人压根撑不住, 中间总得停下来, 因此大家的抱怨是有道理的。   不过郑重道:“快下雨了。”   经验老道的农民都能从空气里察觉到变化, 他在这上头也有点天赋, 已经为此担心好几天。   他补充道:“我多做一亩地也好。”   不然雨一下,势必会有影响。   张良并非农村出身,说实话他不太能理解这种着急和分秒必争, 想想说:“一亩地也没多少, 不然你以后同学关系不好处。”   接下来还有三年,处不好可怎么办。   但郑重从来不是很担心人际关系的性格, 于他而言拥有朋友是锦上添花, 但没有也不妨碍他过日子。   他严肃道:“一分地也很重要。”   三年困难时期, 一亩地就够一家子活着的了。   他即使知道大家的想法,也没有要改变自己行为的想法。   张良见劝不动他也只好放弃。   郑重心领他的好意,第二天照例起大早。   他的大早比别人早,做饭的大婶们还在切菜他就要出门。   对于这位为大队忙碌的学生,几位大婶们都流露出好感,从柴火里扒拉出给他准备的地瓜说:“小郑啊,吃完再去。”   郑重吃得不亏心,毕竟他也是交粮票的人,揣上就走,边走边吃。   人到地里猛灌水,抡起锄头就能干活。   随着日头上升,队员们逐渐聚集。   说来奇怪,郑重觉得自己在老家的时候不讨人喜欢,在别人的大队却意外受欢迎。   大家知道他没什么时间吃早饭,都会给他带点东西。   慈桥大队算是比较富裕的地方,别的不说给个菜团子还是有的。   郑重哪里推得过这些人的热情,只好收下,边吃边琢磨着给别人什么回礼。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很想念沈乔,觉得她在的话自己好像和这方面有关的事情都不需要操心。   他想着想着叹口气,下一秒又只有干活的念头,直到有人叫他才停下来。   郑重抬头看是陈教授,连忙小跑过去。   陈农耕这几天也住在大队,不过他当然不是跟学生们挤着住。   他道:“你停一下。”   郑重不明所以地等着下文,还以为是有什么活要给自己。   陈农耕也确实是有事情交代他,一语带过说:“等一下有《农业科学》的人来采访红心九号的细节,你接待一下。”   记者?郑重第一反应是道:“我不行吧。”   就他这张嘴,能说出多少话。   陈农耕也算是摸清楚他的性格,无奈摇头说:“别人是不行也硬着头皮上。”   《农业科学》也算是本省知名报刊之一了,对很多人来说也许一辈子名字都不会出现在上面,这眼看着是露脸的好机会,居然还有往外推的。   郑重颇有些尴尬,还是说:“那我试试。”   又担心道:“会不会给您丢人?”   陈农耕无所谓道:“我的人谁也丢不了。”   到他这个地位身份,往上加的只有溢美之词。   郑重却还是紧张,保证道:“我会好好表现的。”   陈农耕现在也把他当半个嫡传弟子看,说道:“育苗你也参加了,这些人里没有比你更合适的。”   郑重是从年后到现在就一直帮着陈教授干活,心里也觉得这话有道理。   不过他看看自己说:“那要不要换身衣服?”   到底是接待任务,不好太随意。   陈农耕摆摆手说:“又不是上电视。”   有时间还不如种地去。   郑重的想法和他老人家不谋而合,一直到记者出现的前一秒手里还拿着锄头。   吴记者对是个学生接待自己显然有所预料,反正他这次来的主题也只是最新研发的红心九号而已。   在育种方面虽然还有些属于机密,其中的杂交技术连郑重都不是很清楚。   但关于种的细节他是头头是道,有一种胸有成竹的侃侃而谈。   这时候见到他的人,绝不会把他和平常的样子联系起来,那是一种少见的光芒。   就是搞得吴记者有些奇怪,寻思这位学生到底是健谈还是不健谈,怎么时而沉默时而善言。   总之两个人在一种和谐的气氛中结束彼此的任务。   吴记者在本子上写下一笔,忽然说:“你不像学生,像个农民。”   这句话并没有褒贬的意思在里面,更像是直观的阐述。   郑重道:“我本来就是。”   表情像是奇怪这有什么好说的。   吴记者忽然笑出声,他年纪是三十出头的样子,道:“我保证,你以后能在这一行出头。”   郑重半信半疑,毕竟人的前途不是谁说得准的,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一定能出人头地,只道:“谢谢。”   也没把这话放心上,送人到村口后快速回去干活。   王五看着颇有些讽刺道:“出头的机会都来了,还装什么装。”   那可是记者采访,多少人都盼不来的好事,前几天不爱附和的人也有几句酸溜溜的话。   张良听着心里叹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是尽人事,他劝过郑重的,只是没劝动。   郑重倒没想到又有新的风波,在他看来陈教授交给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就行。   而且吴记者来就是冲着红薯来的,讲解的人压根也不会在其中占什么分量,哪怕是有也是发明它的人。   因此郑重不觉得有什么,照例在大家都下工后才回去。   他回得晚,锅里有打饭阿姨给他留的饭菜,端起来还是温热的。   不过油水肯定是没多少,毕竟是大锅饭,好在他是能吃饱就行,大口扒拉着。   这个点没睡的人居多,大家虽然都累得不行,谈天说地的力气还是有的。   就这么些人挤在一处,发出的声音堪称震耳欲聋。   然而嘈杂里有几句话是掩盖不住的,那就是王五阴阳怪气道:“好像就他能干一样,这么爱表现,怎么不干脆住在地里啊。”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知道他不喜欢自己,郑重未必会觉得是在说自己。   他是难得反应快,想想没接话,不然多少有点不打自招的意思。   不过王五是得寸进尺,越说越只差说出郑重的名字来。   郑重眉头微蹙,多少觉得被冒犯,想想解释说:“我只是想快点种完。”   说得好像只有他想而已,在座的人人都想,只是在他的衬托下好像努力都不是努力,谁能受得了。   王五道:“你能快几亩地,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郑重心里想得很多,最终道:“一亩地收成两千零二十九斤。”   这数字是陈教授那边的数据,当然是从最理想的状态来,如果真的能达到的话,起码可以多养活好几口人,他觉得意义还是很大的。   王五还待说什么,两个人的对话被打断。   几位老师是来关心一下学生们的情况,没想到撞上这一幕,很有默契不希望他们闹起来,只说:“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不过陈农耕可不是这么想的,他到这个年纪走过的路是太多,更能看得出别人的想法,心里已经知道多半还是为自己下午让郑重接待记者的事,因此他严肃道:“我不管大家是为什么才来农林的,但我希望你们能以让更多人吃上饭为己任。”   这也是他欣赏郑重的原因。   毕竟聪明又努力的学生到处都有,师生之间能心意相通却不容易。   陈教授的话没人敢不听,大家都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至于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倒是郑重一直琢磨着刚刚本来有更好的话来回答王五,怎么偏偏没能说出来,到夜里更是惦记得猛地坐起来,心里发誓下一次一定要好好发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90章 最近的事   阳光有时候足以很大程度的改变一个人。   郑重在大队没白天没黑夜的干活, 回家的时候活脱脱是块木炭,那真是晒得只剩下一排牙是白的,连下巴也清瘦不少。   沈乔看着就心疼, 拎着他的胳膊说:“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郑重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小豁口, 尴尬道:“不小心的划拉到的。”   虽然已经在结痂, 看上去还是有几分触目惊心。   沈乔无奈道:“你一准留疤。”   大老爷们,几道疤算什么, 郑重从头到脚加起来起码有几十道。   他并不在乎这个, 但早知会挨骂, 轻描淡写道:“没事的。”   成天的就是没事, 天塌下来怎么不这么说。   沈乔瞪他一眼,进厨房说:“先你给下碗面吧。”   郑重翻出衣服去洗澡, 因为天气热洗完索性上衣也不穿。   只有小两口,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但沈乔目光流连于他的腰间, 那是男人孔武有力的象征,每一块肌肉都分明。   她咬着嘴唇说:“远点, 小心油溅到你。”   郑重却伸手环住她的腰, 下巴在她的头顶上, 感受着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说:“我好想你。”   沈乔原来挺拔的背不自觉松弛下来, 身心全是对他的依赖说:“我也是。”   两个人含情脉脉,讲着这些天的事情,郑重咬着面说自己和同学之间的矛盾, 表情倒不像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   他道:“我是不是处理得不好?”   沈乔手撑着下巴看他, 先道:“挺好的。”   又说:“但说真的,你这样做可真是容易叫人不高兴。”   郑重本来是不知道, 但经过张良的点拨也清楚些。   他道:“那我下次要怎么做?”   沈乔捏捏他有几分无措的脸, 想想说:“照你的想法做。”   说真的, 不过是跟同学有点小矛盾而已,郑重并不是十分需要朋友的人,人合得来即处,合不来即分。   她刚下乡那会也想跟所有人做朋友,但待一段时间就能知道,世上是没有这样的事情的。   有的人即使这几天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过几天也会莫名其妙就分开。   她道:“主要是你突然之间脱颖而出了。”   上学期郑重并不是班级里的佼佼者,不过是个成绩不错又有些沉默的学生,这学期却突然夺得老师们的关注,尤其是陈教授这位业界大拿的青睐。   说真的,人不会对在顶峰的人有异样情绪,但是对原来站在一起,却突然超越自己的人会投去目光,试图追赶或把人拉下马。   郑重大概理解其中的逻辑,得出结论道:“我不够优秀。”   讲残酷点是这个意思,可世上不会只有第一名,人始终有强弱。   沈乔抱着他说:“我心里是最优秀的。”   只这一句,郑重那种微微的酸涩感已经被压下去。   他道:“你呢,这几天做什么?”   沈乔最近做的能称得上有趣的事情就是训练,道:“我是排头。”   中文系选出的运动会仪仗队,要在主席台前表演,总共四十个人分排而站,她是四个排头之一。   郑重道:“到时候我去看。”   开幕式会是周日,他有的是时间。   沈乔兴冲冲点头,又絮絮叨叨讲着别的事。   什么何胜男送了一包点心来,琴琴考试有进步,两个人明明分开没几天,好像错过了彼此大半辈子,话多得说不完。   郑重洗完碗收拾着带回来的行李,侧过头看她说:“你洗澡吧。”   沈乔还有很多话没说,不过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些意犹未尽道:“行。”   她抱着衣服进去,灯泡像是出什么故障,明明灭灭的,最终留下一片漆黑。   此情此景,她不由得叫出声。   音量虽然不大,也叫郑重吓一跳,连忙过去隔着门说:“怎么了?”   沈乔颤颤说:“灯坏了,你把手电给我。”   她说着话打开门,客厅里漏进来的光让人心下稍安。   郑重赶紧拿过来,正打算递过去,忽然看见她白嫩的手臂,上面还有点没洗干净的泡沫。   即使是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仍旧不能直视、心动不已。   他大胆说:“我陪你吧。”   怎么陪呢?沈乔第二天都不好意思进洗澡间的地步。   昏暗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像是让人印象深刻,她不由得恶狠狠地瞪着他。   郑重假装若无其事的在客厅里找东西,人却不自在的咳嗽着。   沈乔好笑道:“昨天不是胆子很大?”   小别胜新婚,缠人得很。   郑重半垂着头,好像那个胆大包天的人不是自己。   他生硬转移话题,喃喃自语道:“我书包呢?”   沈乔更加没好气道:“你没觉得自己背着东西吗?”   郑重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找不着。”   像个傻子。   沈乔有时候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两个人一起出门去,路上在小摊子上买早餐。   最近街上的小摊小贩越来越多,南边更加繁华热闹,干个体的据说都发大财,可惜仍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市容管理和工商的人也管得紧。   但对居民来说,生活是大大方便,尤其是巷子口总有人挑着担子来卖菜,都是城郊大队的队员们一早从自留地里摘下来的,新鲜得很,还能搭把葱姜蒜。   不像菜站去得晚只有些烂菜叶子,售货员还不肯让人上手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只在乎那些油盐酱醋茶的事情。   沈乔到校门口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吃着早餐往教室走。   这个时间点的学生是最多的,来来往往都脚步匆匆,大家时不时相互问候,一种难以言喻的活力洋溢着。   还没上课之前的教室也是吵闹,大家说说笑笑。   沈乔这个专业坐下来翻着书,把昨天预习的时候看不懂的地方圈起来,看到老师进来叹口气。   这门古代汉语翻译对大家来说都是最难的,因为认得的字也看不出什么意思,她听得格外认真,两节课后又换间教室接着上。   当然,学习是学生们的基础,活动也是锦上添花。   大中午沈乔还得去开会,主题是关于劳动节的义务劳动的。   她想着上次跟收容所的工作人员说好,琢磨着再跟上次一样去就行,下午放学后特意拐弯去问。   有人能帮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那边二话不说就同意,还提要求说:“我们想把墙壁重新粉刷一遍,正好需要人手。”   沈乔了然点点头,出来以后自己找地方吃饭,然后去琴琴家上课。   生活有时候并没有太多波澜,今天和昨天本质上并不存在区别。   在这种有条不紊里,师范大学的运动会正式开幕。   这天沈乔起得很早,因为还需要简单的化妆。   她穿上新买的的确良白衬衫和黑裤子,踩着黑色的小皮鞋,两个麻花辫静静垂在肩膀上。   郑重看她跟花蝴蝶似的满屋子跑,说:“看来很盛大。”   他本来也想去看她彩排的,不过她说要保密,所以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沈乔难得仔细打扮,拿着新买的眉笔有些无所适从道:“好像又画歪了。”   她往年也就是用个口红,而且还不频繁,只敢涂淡淡一层,但画眉她不太懂,也只是这几天在家试过几次而已,这会脸都快钻进镜子里,怎么看怎么觉得两遍的眉毛不对称。   郑重凑近看她,两只手比划着说:“没有啊。”   沈乔怀疑他压根不能从自己身上看出不好的地方,嘶一声说:“就是有。”   有些撒气地用湿毛巾擦擦说:“真讨厌。”   郑重自告奋勇道:“要不我试试?”   沈乔半信半疑,不过想起张生画眉的典故,大方说:“行啊,你随便试。”   郑重一手抬着她的下巴,每一笔都小心翼翼,稍微画两笔说:“这样行吗?”   沈乔对着镜子看,觉得和原来好像没区别,又像是有的样子。   她道:“可以吧?”   反正这要是她自己画的一准就跟自己较劲,是他画的却觉得无所谓,甚至能安慰自己天生丽质难自弃。   郑重这才松口气,两个人收拾好一起出门。   这个点还很早,换平常的话压根不到上课的时间。   但开幕式定在早上九点,还得做最后的彩排才行。   郑重送她到师范操场没有多留,而是到别处去闲逛,等着待会来看正式的演出。   操场上正乱纷纷,大家找着自己的位置。   不管是做什么的都扯着嗓子喊,生怕说出的话被淹没。   在这种氛围里,连最后的准备也完成,很快就是正式开始。   说来也奇怪,满校师生虽然都在操场上,外校来看热闹的人也那么多,但沈乔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郑重。   就像他觉得她好像有某一瞬的微笑是专门给自己看的。   那是独属于两个人的默契。   沈乔下场后仍然得静静排着,到结束大家才能各自散开。   她作为班长对全班的参赛时间都了如指掌,对每个人都送去慰问。   作为第一届运动会,大家的热情极高,不管擅不擅长都有报名的项目。   哪怕是她都不知好歹地报了立定跳远,初赛开始就被淘汰下来,   郑重看着她跳心都揪起来,生怕她一个不好滑倒。   沈乔倒是站得稳稳的,不过回头看自己跳的距离多少有些尴尬,连忙躲到边上去,跟郑重说:“我跳完了,你快去上课。”   又吐舌头说:“比我想象的更差劲嘛。”   郑重心想没受伤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她向来体力不支。   他道:“中午见。”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有几分匆匆。   沈乔看他走远,正打算去给其他参加比赛的人加油,就看见刘玲玲匆匆过来说:“主席台吵起来了。”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到地方看岂止是吵架,推推搡搡只差打起来。   真要打起来还得了,沈乔连忙过去站中间说:“有话都好好说。”   她一来,班里同学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纷纷抱怨说:“是他们先欺人太甚的。”   起因很简单,那就是广播台的人负责念加油稿,他们会从投来的稿子里做筛选,哪个班的被念得最多会有加分。   可惜写得多写得好也敌不过暗箱操作,班里人瞧得真真的,他们用心写的稿子几乎连被看的机会都没有。   要知道,即使是在才子辈出的中文系,他们班的写作水平也是公认的好,这简直是一听就有猫腻。   沈乔自然知道这种事没有绝对的公平,严肃道:“看来我们班的稿子太差,一整天连一篇能被选上的都没有。”   这话说得广播台的人都有几分尴尬,不过还是得倔强说:“那么多稿子,还没看到你们班的呢。”   说出来都没人信,沈乔不怕挑事,道:“那你们确实是太忙了,我们早上交的你们还没看?要是人手不够可以说一声,大家都是同学,相互帮助是应该的。”   论阴阳怪气,未必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广播台的人一时语塞,不过显然也没打算就这么退让,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   沈乔还有不少事要做,也没时间在这儿耗。   她道:“如果现在的都看不完,那后面的人更没有交的意义了吧,要我帮你们跟各班通知一声吗?”   这要真去通知还得了,等于广播台办事不力没把活动弄好。   台长索性道:“等下先看你们的总行了吧?”   说得像是什么恩赐。   沈乔道:“那倒不用,我们班靠质量取胜,只有对自己没信心的人才需要做这种事。”   这话说得何止是阴阳怪气,眼看着又要打起来。   得知此事的学生会副会长何胜男来打圆场说:“广播台也是忙不过来,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们马上处理。”   沈乔到底不看僧面看佛面,点点头示意班里同学散开。   大家也算是扬眉吐气,很快各做各的去了,不过要帮着宣传几句这件事。   世上没有什么秘密,学生们很快紧紧盯着广播台的人看,生怕他们再出什么猫腻。   毕竟中文系是本校学生最多的,那真是个个文采斐然,每个班都想在加油稿上头花功夫。   不过沈乔心知以何胜男的脾气不会再让这件事办得不好,后续没有再关注,只一心数着自己班的奖牌,计算着有没有可能拿个奖状回来。   最后也算是有个圆满结局,他们班拿到二等奖,不能算是特别好,但已经不错。   沈乔兴奋之余趁势组织了一场聚会,觉得班级凝聚力果然需要一致对外。   而与此同时,郑重所在的班级也发生着一次和外部交锋的事件。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可以明天看~ 第91章 冷战   师范的运动会办得轰轰烈烈, 附近几个学校也是有样学样举办起各项体育竞赛。   像农林就是篮球比赛,一时之间也很是热闹。   郑重连篮球都没摸过,这种事自然与他无关, 不过不妨碍他去看。   他压根也不懂球, 只听别人喊得尽兴, 分析得头头是道。   他只能在自己班进球的时候鼓鼓掌。   众所周知,打篮球是一项很容易有肢体冲突的运动。   双方也不知道为什么, 转瞬之间就打起来。   郑重茫茫然跟着同学们往前挤, 虽然什么都没搞清楚, 拉架倒还是利落。   他在大队的时候也常打群架, 毕竟乡下并不是讲秩序的地方,只比谁的拳头大, 尤其是每年抢水的时候,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因此他在这上头是好手, 仗着人高马大拉偏架。   两个班都是男生居多,场上一时之间乱七八糟, 大家也分不清谁是谁, 纷纷挥着拳头上, 裁判怎么吹口哨都不管用。   说实在的, 郑重已经隐约觉得不妙。   毕竟按校规打架可不是小事,这儿和大队又不一样。   可他这个时候已经没办法退出去,只能硬着头皮上, 心想这要是再有个伤, 回去一准得挨骂。   人嘛,有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也不知道谁打急眼, 抡着块砖头见人就砸, 眼看要砸到张良。   他这点小身子骨, 要是挨一下可不是开玩笑的。   郑重手快过脑袋,下意识挡出去。   这下他本来是该把别人的手挡住的,可惜不知道谁从后面撞了他一下,那块砖头就那么稳稳地砸在他脑门上。   血很快流下来,惊起无数叫喊。   郑重的受伤为这场闹剧画上句号。   他很快被同学们簇拥着送到校医室,大家表情看上去像是他下一秒要驾鹤西归。   不过他自己觉得还好,只惴惴不安道:“不会挨处分吧。”   法不责众,初犯就是写个检讨而已,受害人估计连这个流程都省下。   他们班班长是高干子弟,对这些从来不放在心上,是有什么事都能解决的人,挥挥手说:“不会,你好好养伤吧。”   郑重这才松口气,问校医说:“这个不包扎行吗?”   校医还能不知道这帮学生在想什么,没好气道:“打架的时候怎么不好好想想,现在怕家里人知道了?”   又说:“要缝针。”   缝完针,郑重头上赫然一大块纱布,说夸张点就是十里外的人都能看见。   他一下子有些头疼起来,嘀咕着说:“今晚说不定得挨揍。”   张良是正要来跟他道谢,只听见声没听见内容,道:“你说啥?”   郑重摇摇头说:“没什么。”   脸上的惆怅清晰可见。   张良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伤,不好意思道:“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你。”   什么连累不了累的,谁也不想有这种意外。   郑重摆摆手说:“没事。”   张良越发愧疚,拍着胸脯说:“以后咱就是铁哥们,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郑重没啥需要人帮忙的,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家尽快交代,像考不及格的小学生怕见父母,到家门口都没敢掏钥匙。   好端端的人在楼道口踌躇不定,何胜男路过说:“郑重,你没带钥匙吗?”   郑重心惊肉跳,觉得沈乔一准能听见,正要解释,又听她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这句的音量越发高,郑重都听见自家门拉开的声音,不安地攥着手。   果不其然,沈乔一开门就吓一跳说:“你头怎么了?”   表情不佳,嘴唇都有些发白。   何胜男也有眼色,打过招呼赶快上楼,只留下两口子对视。   沈乔一股火蹿上来,忍着道:“怎么回事!”   郑重小心翼翼地解释,拍胸脯说:“过几天就好。”   铁头破个洞都不是小事,更何况是人头。   沈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举起手大概想收拾他,到底收回来。   郑重是生怕她不解气,说:“没事,你尽管打。”   这话跟火上浇油差不多,沈乔的表情反而有些平静下来。   她微微笑说:“你还真是好样的。”   笑得人毛骨悚然,郑重汗毛倒立,认错的话一句又一句。   然而沈乔已经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教训,加上她被气得有些不清醒,索性连理都不理,进厨房摔摔打打地做饭,好像锅碗瓢盆全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郑重越发胆战心惊,既不敢招惹她,又迫切想让她消气。   因此他殷勤道:“我来吧。”   人都这样了还来没什么来,沈乔冷冷瞥他一眼说:“出去。”   两个人结婚以来,说吵架的时候还真没有。   郑重被她看得全身热气都散去,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世上他最担忧的,恐怕就是沈乔不喜欢他,那是藏在他心底,对这段感情最隐秘的不自信。   他一瞬间脸煞白,抓着她的手腕道:“乔乔。”   沈乔本来想甩开,看着他的额头气不打一处来,硬邦邦道:“放开。”   她平常都是那样甜甜的撒娇,世上最坚硬的石头都会化在她的柔情里。   郑重虽然是听话松开,表情却更加可怜。   沈乔一瞬间觉得犯错的人是自己,到底不吭声地别过脸。   她煮了红糖鸡蛋,盛起来后为表愤怒,碗砸在桌上。   汤汁溅在她的手臂上,她下意识轻轻地啊一声。   郑重赶忙捧着她的手吹吹说:“小心点。”   沈乔不领情,抽回手说:“只会说别人。”   自己挂彩回来的人还有脸说。   郑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笨拙说:“你打我骂我吧。”   只要别不理他,怎么都行。   沈乔翻个白眼不搭话,说:“吃你的。”   又计算着哪天还有时间,应该买点肉回来炖才行。   郑重老老实实在坐下来,每吃一口都看她的脸色。   沈乔本来都快憋不住,想想还是硬下心肠。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是这样,急得郑重团团转,又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到他拆纱布,沈乔才肯给个好脸色,只是摸着伤疤说:“长教训了吗?”   和留下来的疤比起来,郑重心理上的阴影更大。   他这辈子估计都忘不了这种惩罚,只差对天发誓以后连根头发都不会掉。   沈乔颇有些无奈道:“小磕小碰的就算了,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郑重猛地摇头,自我批评道:“不像话。”   沈乔被他逗笑,无可奈何道:“再有下次你就死定了。”   郑重心想别提什么下次,这次就够呛。   他忙不迭点头,注意到她的眼神在自己的伤口上,顿时不敢再动。   沈乔这才满意,把所有时间投入在期末复习上。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92章 暑假开始   期末复习对学生们来说就是件天大的事。   沈乔这学期感觉自己的学习渐入佳境, 心想说不准能考个高分出来,每一场考试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去参加。   只看她的表情,像是要考全校第一的气势。   郑重羡慕她这种自信, 是他即使把所有答案都背下来都不能达到的水平。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优点, 那就是情绪不会表现在脸上。   正是考完最后一科, 他觉得自己考得还行,等交卷以后拿上自己的东西往外走。   大家都在对答案, 也会问到他。   他这阵子人缘不错, 毕竟打群架只有他一个人负伤。   男人讲的就是这种血性, 已经忘记在慈桥大队的时候他独得陈教授的表扬这件事。   郑重有时候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挺奇怪的, 或者说他多数时候不能明白在想什么。   不过他享受这种良好的氛围,毕竟总比彼此之间针锋相对的好, 因此他也愿意拿出更好的态度来。   他跟同学说着话往外走,大家不免问起暑假安排。   郑重道:“回老家。”   他这话说得不能算完全, 准确来说他们只打算回大队几天就回来。   一是琴琴给沈乔介绍了个新学生,暑假她早上下午都要上课;二是老家的东西已经卖得差不多, 回去找个地方暂住几天还容易, 还是常住恐怕不方便;三是郑重要给陈农耕教授打下手。   这三样加起来, 他们这个暑假注定是要在浦化过的了, 但郑重没有说得太详细,别人自然也不会追问,毕竟一般人也就是回老家。   到路口, 大家各走各的。   郑重在路边买了刚出锅的油饼, 烫手地拿着油纸包往家走。   他到楼下左右看,上楼开门以后说:“自行车好了?”   沈乔今天没有考试, 正在家做最后复习, 她合上书说:“我刚去买菜, 顺便牵回来的。”   早上要出门才发现轮胎破个洞,在巷子口的师傅那里修的。   郑重给她饼吃,问道:“后天你考完我们就走?”   大学生也没有什么返校日,大家都是考完就放假。   沈乔道:“后天下午的火车,你直接提着行李去接我就行。”   虽然两个人分开去车站是能省不少力气,但想想也知道他不会同意。   郑重理所当然点头说:“好。”   对于要回光明大队这件事,他心里有很多说不上来的感觉。   但那儿仍然有他惦记的人,是他的故土,叫人时时挂念着。   对沈乔来说也差不多,仔细算来她人生至今为止的三分之一都是在那儿度过,大队已经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管怎么说有时间还是得回去一趟。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夫妻俩踏上火车。   这一回算是衣锦还乡,大包小包当然必不可少。   沈乔在大队还是有不少朋友的,毕竟这么些年里留在那儿的知青就有好些,并不是人人都选择回城,毕竟成家立业的人总是有更多牵挂。   她出发之前把所有东西都分好,辗转到大队第一件事就是送礼。   大队长郑冲吧早早收到他们的信,打扫出一间房待客,只觉得家里多两个大学生真叫一个蓬荜生辉,叫孙子孙女们挨个快去蹭蹭福气。   沈乔看一个孩子给一把糖,手脚大方得不行。   郑冲吧连忙道:“你快别给了。”   城里生活不容易,大学生说是有补贴,只怕也是勒紧裤腰带。   但荣归故里的人多少也有些炫耀的成分在,沈乔道:“我现在给人家补课,一个月也能挣两块。”   别小看这两块钱,搁以前她在大队种地的时候不知道要多费劲才能攒下。   郑冲吧惊讶道:“这么多?”   他这个大队长是没有工资的,只记全年满工分,这已经是极好的工资,毕竟一般人年出工日最多两百多天。   不过有儿有女的人家,挣的也都是填在子孙后代上,要真说攒钱的话还真剩不下什么。   沈乔道:“干个体的才挣得多呢。”   公社是小地方,政策还没跟上,别看首都已经取消投机倒把罪了,但在这儿还是很被忌讳的事情。   郑冲吧好歹是读书看报的人,打听道:“省城是不是做生意的人很多?”   岂止是多,不止小摊小贩,开店的人都慢慢有不少。   沈乔像说书一样给来看热闹的人们讲着浦化的事,对很多人而言那几乎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她口才伶俐,不管对着谁都挺大方的,即使有的人从前有过龌蹉。   郑重就没有这样好的忍耐,看到他妈就开始蹙眉。   李红娟这个年纪,已经知道脸面是不当饭吃的东西,想着还是得把日子过好才行。   可惜长辈们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尤其是郑冲吧这个大队长。   还是那句话,光明大队的宗族观念太重,一家之言是没有用的,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以李红娟的想法在继续。   她人才进门,冲婶已经带着两个儿媳妇把她架出去。   让本来以为自己要花费一番功夫的郑重松口气,心里又感激大队长一家多年来对自己的照顾。   即使是在省城,夫妻俩也没少收到包裹。   当然,沈乔也给了相应的回礼,尤其是这次回来。   但这么多东西谁也不会说收下就收下,郑重跟木头似的坐在边上看她跟冲婶推让。   这儿到底是冲婶的地盘,她别说儿媳妇好几个,就是连派得上用场的孙女也有仨。   但沈乔愣是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提着包说:“你们要不收,我们可不好意思住了啊。”   冲婶无奈道:“你这丫头,心眼忒实。”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彼此都知道这是该走的流程。   人际有时候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并不能以是否真心来衡量。   夜里两口子躺在别人家的床上,郑重打哈欠说:“感觉有点奇怪?”   沈乔窝在他怀里道:“怎么了?”   郑重难以形容,想想说:“大家的态度。”   他在大队从来没有这么受瞩目的时候,即使是考上大学那阵子也一样。   沈乔还以为是什么呢,理所当然道:“因为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种不同源于生活环境的转变,更好的人生让郑重变得沉稳。   她手比划着说:“你以前眼睛里在冒着火。”   那种火介于愤怒和恨之间,虽然不是熊熊燃烧,脸上却写着苦大仇深四个字,但现在他显然已经把那些恩恩怨怨抛之脑后。   郑重下意识把手放在眼皮上说:“有吗?”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什么别的情绪。   沈乔在黑暗里点点头说:“这证明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更何况郑重连形象气质上都有很大的变化,用队员们的话来说是“跟城里人似的”。   郑重心想确实是很好,好到他那种对人的抗拒也在消失。   他道:“我原来不想跟谁说话。”   沈乔听着有些心疼,不过悄悄勾着他的手说:“我看你跟我的话一直挺多的。”   这种多并非是基准的判断,而是和相较于他对别人的态度而言。   郑重知道她这是仗着在别人家就肆无忌惮,有些无奈道:“回家你就知道。”   沈乔有恃无恐,快快乐乐地睡着。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都在走亲访友,这也算是例行公事。   她给大家准备的礼物都差不多,除开给大队长一家的比较丰厚,剩下的就是黑尾的了。   上过学的孩子,看上去多出几分成熟稳重,不过在面对给自己的礼物面前还是难掩兴奋。   黑尾还记得人情世故,委婉道:“谢谢姨姨,但是我有衣服穿的。”   沈乔才不管,自顾自比划着说:“去试试,不能穿我给你改改。”   哪有什么不能穿的,家家都给孩子穿大衣服,恨不得让他们一口气从出生穿到成年。   黑尾穿着新衣服虽然有几分空落落,但正是大部分人的选择。   沈乔拉着孩子的手左右看说:“好看,看来没买错。”   只有黑尾妈妈刘巧妹惴惴不安道:“你看这又费布票又费钱的。”   沈乔尽量降低她的不安,说:“不用票,现在南边好些个小工厂自己做的,街边随便就能买,要不了多少钱,能穿好几年呢。”   刘巧妹看着儿子兴奋的脸和不安的眼神,只能道:“那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心里却惦记着到时候给他们多带点回礼。   和她一样想法的还有大队长一家,那真是什么都给带上,恨不得把他们的柴米油盐全包了。   和沈乔送礼一样,回礼本来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她推脱之后收下来,两口子匆匆结束这短暂的光明大队之旅回浦化。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我大概看了三个小时的房车视频,越看越停不下来,晚点还有一更,明天看吧~ 第93章 接待   回浦化对夫妻俩来说才是家, 他们的生活和上学的时候的忙碌差不多。   每天早上,郑重送沈乔去琴琴家上课,自己去农研所找陈教授学习。   沈乔上完课就回家做午饭, 两个人吃完休息一会, 下午又是相似的流程。   她现在每天都有两个学生, 早上下午各两个小时,一天就是四毛钱, 这样加起来一个月能有个十块钱左右。   这要是说巨款也太过, 然而郑重心里是十分在意的。   他是个传统人, 觉得男人养家糊口是正经事, 现在家里只有她有收入,难免过意不去。   但他有没有挣钱的时间, 毕竟每天都在农研所忙得不可开交。   这对他来说是学习的好机会,毕竟多数人是没有可能在大一暑假就进实验室的。   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提升自己上, 另一方面又希望能撑起这个家。   两种情绪拉扯着,最终还是陈教授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陈农耕心里还是挺欣赏这个学生的, 即使他的成绩不是所有人里最好的, 但师生之间的脾性相合对他来说最要紧, 更何况郑重并不蠢笨。   因此, 他觉得自己即使是有心提拔,也没有叫人做白工的道理,这天特意给郑重包了个红包。   正是农历的闰六月初六, 陈农耕找借口说“按他们老家规矩要给红包”。   郑重没起疑, 毕竟凡是扯上规矩的事情便是十分有道理。   他也没想着看看有多少钱,只是到家跟沈乔提起这件事。   沈乔比他到家早, 做着晚饭的人手在围裙上擦擦, 接过来说:“陈教授是西北人吧?他们那儿居然有这规矩。”   她话音刚落打开红包看, 忍不住道:“有个屁规矩。”   像她这样的玲珑人,一眼就看得出五块钱这个数字绝不会是什么红包。   郑重吃一惊,试图道:“是不是给错了?”   长辈怎么会在这上头犯错,沈乔无奈道:“我想想再回点什么好了。”   退回去不吉利,拂了长辈的心意,但收下来又不合适,只得想点别的办法。   郑重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办了件蠢事,挠着头说:“对不起。”   他以为就是几毛几分,加之不擅长推脱,觉得收下来是最方便的。   沈乔倒不会因为这个怪罪他,只是道:“我上次见的那位,是陈教授爱人对吗?”   那还是在街上偶遇,不提郑重都想不起来,他点头道:“对,徐教授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沈乔倒不是想知道这个,问道:“我记得你说他们很恩爱?”   这在农林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郑重道:“当年陈教授去干校,她本来有机会保全自己的。”   本来有机会,那就是压根没这么做。   那些年究竟有多少苦头,沈乔不用想都知道,她几分感慨道:“真好啊。”   她想着送礼得到人的心坎,买了块布回来做衣服。   亲手做的是心意,穿在身上的东西是按着人做的,又不是改改就能给谁。   徐教授收到之后心知推不掉,收到以后跟丈夫说:“小郑有个好贤内助。”   送礼上就这么花心思,其它的更别提。   她对这位频繁往来于自家的学生印象深刻,深知他的性格离周到十万八千里,忍不住道:“你给也不大方些,五块钱也好意思?”   少年夫妻老来伴,陈农耕在妻子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双手一摊说:“这个月就剩这么多了。”   那可是他的全部财产了。   徐教授只当没听见,只从这回后和沈乔多打交道。   说实在的,沈乔要是想讨谁欢心都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她性格本来就好,嘴巴也甜,加之面容美得不具有攻击性,更加讨人喜欢。   郑重只觉得她是为自己操碎心,内疚道:“你都这么忙了,还得去应酬。”   这算是什么应酬,沈乔好笑道:“徐教授幼时上过女私塾,正儿八经的圣约翰教堂学校毕业,随便几句话都够我受用的了。”   跟这样的人交流,每句话都是她的学习,怎么说得她有多委屈似的。   郑重这才松口气,只是在陈教授手底下干活更加用心。   他每天是实打实的花力气,在试验田里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浦化市农研所是依托于农林大学成立的,研究员们也多半是学校老师。   因此郑重说是给陈教授干活,其实业务范围大得很。   沈乔就看他天天风尘仆仆回家,鞋底从来没有干净的时候,样子别提多狼狈。   她帮忙拍着灰好笑道:“你在大队的时候都没这样。”   郑重猛灌着水说:“今天帮吴老师翻了地,给赵老师除了虫。”   每个老师擅长的不一样,但能逮找的学生就这一个,可不得全堆在他身上。   沈乔也知道这算是好事,毕竟是教出真知,不过还是心疼道:“晒得都快脱皮了。”   七月的天,热得人连门都不想出,更何况是在田里。   郑重向来觉得自己皮糙肉厚,不以为意道:“没事的。”   又说:“我最近好像是金贵了。”   换以前晒一整天都不在话下,现在居然有些刺痛。   沈乔心想这不过是□□凡胎的正常反应,戳着他的手臂说:“在我这儿,可不是金贵。”   郑重生出一种自己是她掌心的珍宝的感觉,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城墙厚的脸皮也是一红。   他道:“你也是。”   接这句的话跟“剽窃”有什么区别,沈乔蛮横道:“你自己想两句好听的,睡之前我要听到。”   郑重满脸为难,到底没拒绝。   他吃着饭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要说什么才能叫她满意。   沈乔打量着他的样子,心里憋着笑转移话题说:“过两天能不能请个假?”   郑重这又不是真正的上班,寻思跟几位老师打个招呼应该行。   不过他道:“要做什么?”   沈乔兴奋道:“丽云和李胜要来玩,我今天刚收到的信。”   这两人原来也是知青,双双到南边去念大专,以前没有捅破的窗户纸在前途已知的情况下定下来,已经是领过证的夫妻。   说来也奇怪,各校不鼓励学生们处对象,甚至是不允许,却不反对他们结婚。   沈乔对这事一直有些不理解,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要紧的是接待朋友。   郑重知道自己于情于理也得接待一下,点头说:“行啊。”   其实已经连这俩人长什么样都不太清楚,但把沈乔的事看得比自己的都重要。   沈乔当知青那些年,好朋友恐怕就这两个,尤其是和李丽云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通信频繁,见面却像是很久没联系似的,话一句接一句,只剩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李胜倒是个外向人,主动打开话茬,以他为主导的对话顺利进行着,两个人看上去还算相谈甚欢。   李丽云看着好笑道:“你爱人脸上写着勉强。”   都是老朋友,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沈乔无奈道:“他就是不想说话。”   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李丽云才新婚的人,胆子却大很多,暧昧道:“跟你有话说就行。”   沈乔伸手去掐她腰间的软肉,两个人笑成一团。   郑重心里不由得想,沈乔在浦化没有交到好朋友,很多时候同学就是同学,有的人一毕业就不会再见面。   他缓缓升起一个念头,觉得当年她要是报沪市的学校是不是更好,那儿毕竟是她更熟悉的地方。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走神,李胜叫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说:“你们功课多吗?”   这话跟前头的本没什么关联,不过李胜还是接下来。   他也算知道郑重的脾气,觉得能这样搭上话已经很不错,毕竟以前是那样闷一个人,回过头还跟媳妇表扬道:“看来上大学对他的改变良多。”   李丽云看他一眼说:“不然呢?老跟以前的一样,他跟沈乔说不准会离婚。”   好家伙,这张嘴就是离婚的,李胜不赞同道:“好好说话。”   李丽云也自觉失言,不过叹口气说:“人的差距一点点的时候可以忽略,差得太多只会制造矛盾。”   就像他们俩,不也是都考上大专才有未来的。   李胜知道她的话是不好听但有道理,识趣地不往下接。   另一端,沈乔夫妇也在讨论着他们。   郑重别的没注意,说道:“回头你也买个裙子穿。”   就像李丽云身上穿的那个,花红柳绿的别提多好看。   沈乔平常穿衣服都以方便为主,加上学校号召朴素大方,因此她还真没在改革开放后买过裙子穿,这会说:“行啊。”   反正放暑假,学校也管不着。   她做事向来快,第二天跟李丽云上街就买了一件。   郑重到家就看她穿着,只看得到腰身瘦瘦一截,好像一掐就断。   他伸手环着,上头的红色小花们好像在他眼前转来转去,直叫人失魂落魄。   沈乔捏着裙摆转圈说:“好看吗?”   郑重已经神智不清,含糊道:“好看。”   这话说得未免太不清楚,沈乔不悦地戳着他胸口说:“你在勉强什么?”   郑重只差跪下来直呼冤枉,赌咒发誓自己喜欢得不行。   沈乔其实也很喜欢,不过印象里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这样花俏的衣服,更别提露出光洁的小腿。   这种皮肤和空气相触的感觉是那么陌生,好像风拂过就能让她起鸡皮疙瘩。   郑重的手顺着她的腿慢慢往上,惹出更大的火花来。   黑夜能将一切都笼罩,却遮不住声音,那些低低在房间里回响的嘤咛,将所有带至巅峰。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我现在好亢奋,恨不得马上搞一辆车去西藏。 第94章 时间如流水   开学、放假, 对学生来说日子就是一个学期接一个的过去。   大学三年半好像是转瞬即逝,沈乔觉得都没好好体验,就已经毕业。   八一年的六月, 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分配表出来。   作为恢复高考来第一届学生, 多数人都是留在浦化。   但本市行政区好几个, 要是分配到郊区多少不方便,尤其是多拖家带口的人来说。   沈乔的成绩不错, 加上平时表现有一个好的综合分, 所以最终被分配到师大附中。   天晓得她对此有多高兴, 主要是郑重几乎是被陈教授内定进农研所的人, 也就是说他以后上班的地方也会是农林大学里面。   而附中就在一条街之外,算起来并不是很远。   因此公示贴出来之后, 夫妻俩特意去庆祝,选的是刚建成不久的国际饭店, 就坐落于江滨,从十六楼的西餐厅可以俯瞰整个大半个城市。   沈乔兴致勃勃点过餐, 就对着滔滔江水发呆, 手轻轻地敲着杯子。   郑重给她添上茶, 好像知道她复杂的心情。   毕竟两个人花那么多功夫, 总算迈出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的第一步。   沈乔也只是愣了愣,回过神来说:“你暑假能不能请几天假?”   郑重年年都去农研所给陈教授打下手,多少会有点工资, 也算是补贴家用。   他道:“几天?”   也不问做什么。   沈乔道:“想出去玩一趟。”   穷学生的花销总是抠抠索索, 他们租房子吃喝拉撒等都要钱,用的都是当年郑重在大队攒下来的钱和两个人零零碎碎挣的, 现在居然还有小三百。   去趟首都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那是大部分中国人的梦想之地。   自从故宫重新开放后沈乔就按捺不住, 已经为此思考很久。   郑重点点头说:“行啊。”   他也不是正式职工,偶尔有点事出去一趟还是可以的,陈教授多数时候是挺好说话的。   沈乔越发兴奋,只觉得这一天很完美。   就是两个人吃完饭回家,就为完美笼罩上阴影。   他们现在住的仍然是从前租的房子,掐指一算已经好几年,房租也没涨过,可以说他们已经把这当成真正的家。   可惜房东一说要他们搬还是得搬。   虽然人家的表情特别不好意思,但传达出来的东西也很坚定,那就是这房子他们明年有用,最多只能给住到年底。   沈乔心里叹口气,面上还是得说:“行,到时候我们就搬。”   觉得往好处想毕竟人家是提前好几个月说了,要是等事到临头才通知,才真的叫人手忙脚乱。   房东说完事又检查了一下屋里的状况,有些惊讶道:“你们收拾得真好。”   往常只有交房租的往来,水电都是自己到街道去交,这还是她头一次进来看。   沈乔笑笑说:“随便弄弄而已。”   表情到底提不上什么劲。   郑重看着这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两个人精心挑选的,美观又实惠。   但接下来要怎么样还不知道,毕竟是个人就害怕颠沛流离。   于是等房东走,夫妻俩就面面相觑地叹气。   沈乔勉强打起精神说:“说不定我工作以后能分配到宿舍。”   当然这话也就是随便乱说的,刚工作的人最多有集体宿舍,两口子想住一起的话还是得靠自己,毕竟浦化的住房仍然十分紧张。   郑重也是无奈,心想要是明年这个时候就好了。   家里有两个职工的话,房管所倒是能优先考虑,局面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   可他不能太表现出自己的沮丧,道:“房子我来找吧。”   好像把事情都揽下来,就没有让人发愁的地方。   沈乔道:“也不着急。”   毕竟离十二月还有好几个月,可以慢慢来。   到底因为这件事情,愉快的日子都变得没有那么快乐。,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陆陆续续完成。   沈乔已经不用上课,也完成毕业所需的手续,只得着最后的仪式。   郑重则比她更忙,除开上课还要给陈教授干活。   在这种情况,几乎天天都是沈乔一个人在外面跑。   这座城市她已经是很熟悉,尤其是学校附近有多少小巷子更是一清二楚。   现在除开房管所可以租房子,很多人家也会在门口贴着“出租”的纸条。   就是安全性没那么高,她也不敢一个人敲门,只能记下来等着和郑重去看。   这一两年实在是不太平,小偷小摸的事情格外多,走夜路总是叫人提心吊胆。   当然,丢钱丢东西还是小事,对女生来说遇见小流氓才是真要命。   但与之相对的就是路上的热闹。   固定的摆摊点越来越多,私营店们占据主要位置,连百货大楼据说都要引进外资,对所有店铺重新装修。   肉眼可见的,社会发生许多变化,只是在其中的人还没能看到时代洪流的影响。   沈乔只觉得生活便利,具体的说不出来,毕竟对他们这些大学毕业的人来说,已经是站在八十年代的顶峰。   她掰着手指头算,自己一毕业就是二十二级,每个月能有五十六块工资。   按两个人现在的花销,一年起码能攒下来三百块,而他们现在的存款还有两百多,别看不是大数目,现在一间小平房也才五百。   她是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买房好像更加好,回去后和郑重商量。   郑重第一反应就是说:“这钱我去借。”   他是男人,理所当然应该由他来开口。   沈乔瞅着他的脸色犹豫道:“跟我哥他们应该能借到。”   都是老职工,一人有个一百块钱并不难,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不算差,更何况最多一年多就能还上,唯一的问题就是男人的自尊。   郑重难得好笑捏她的脸说:“还有看我脸色的时候?”   那确实是没有,沈乔在这个家向来说一不二,骄傲昂着头说:“那就听我的。”   她说的有道理,郑重不会提出反驳,只是心里多少有些酸涩,那是他不能在这个家最需要钱的时候伸出手的难过。   不过他道:“我们给利息。”   人家这钱还是存银行,一年利息还有七八块呢。   沈乔觉得也是,说:“多给点,不过还是过两个月再说吧。”   虽然知道没什么希望,但她还是抱着附中能给分房的想法。   不过世事不可能永远眷顾他们,八月底去报到,沈乔就知道没可能。   附中今年统共有四十几个新老师,初中部高中部都有,最多给提供两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再多也没有。   沈乔当然不会住,正准备写信往娘家去借钱,郑重拦住了她,宣布一个特大好消息,就是陈教授的研究有成果了。   说起这项研究那真是耗时冗长,前前后后已经七八年。   郑重一直以来主要就是在样本中不断筛选,最终得到了可以提高亩产量的杂交父体。   这是一项重要专利,陈教授作为主要人物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   他本人“论功行赏”,决定拿出一部分给郑重,毕竟他在之中也发挥着重大作用。   说实话,他功课上的事情沈乔向来听不大懂,这会也只是茫茫然道:“所以亩产量可以提高多少?”   郑重对这个尤其兴奋,比划着说:“五百斤。”   不过又解释道:“现在只有几株,真正上市还有几年。”   他说起这些东西可以说是长篇大论,什么基因、施肥的一句接一句。   沈乔假装恍然大悟,实则是一个字也不知道,关心道:“那有多少钱?”   郑重也是头回一次性看到这么多钱,小心翼翼掏出来说:“六百。”   那加上存款就能有八百多,沈乔计划着这笔钱要怎么用,说:“能买间大一点的房子了。”   整个人容光焕发,只觉得这也算是峰回路转。   郑重回家路上已经是尤其兴奋,这会冷静下来说:“肯定可以的。”   毕竟这阵子他们俩四处研究,已经对附近的房价了如指掌,甚至第一时间就有备选。   沈乔前几天看的就有合适的,她道:“五花巷那个怎么样?价格正好合适。”   虽然是一间房,不过面积大,总的有三十平,两口子住一点也不拥挤,里外一隔就是有房有厅。   郑重道:“行啊,那再去看一遍?”   他们那天想着超出预算太多,也只是走马观花看一眼。   沈乔点头同意,恨不得现在就出门,但考虑到天色已晚,说:“明天去。”   趁着两个人都还没开学,赶快把事情搞定,总比交房租还好一点。   夫妻俩说着话,尽力回忆着那套房子,里头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他们甚至在想象里连家具怎么摆放都想好,可以说是充满憧憬。   两个人是兴奋得睡不着,夜里还在絮絮叨叨。   沈乔只盼着那房子还没卖出去,不由得希望明天赶快来。   这个夜晚就在两个人的期待和忐忑中过去,新的一天准时来临。   第二天一早,他吃过早饭就去五花巷。   原主人还住在里头,看到他们这样的“回头客”也高兴道:“我这房子可好了,你们买它决定没错。”   沈乔也看到很多上次没发现的细节,那真是越看越喜欢。   她不放过任何一处,蹲下来连墙角都不放过,   这本来是个二楼的通间,原主人因为人口多,改成了三个小间,现在的格局并没有正经的客厅,好在为节省空间用的是薄薄的木板,打掉就行。   几乎是对视之间,夫妻俩就有主意。   沈乔代表发言道:“你看价格咱们能再商量一下吗?”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最终把价格定在七百八十八。   大概双方都很着急,约定好下午去房管所办手续就分开。   拿到薄薄的一纸证明,沈乔不得不说:“这下才真的有家的感觉。”   和租房子的感觉不一样。   郑重也是很感慨,道:“以后咱们买更大的。”   两个人住而已嘛,只要有个窝就行,更何况多少人三代同堂也就这么大点地方。   想到这儿,沈乔不禁摸着自己的肚子,心想是不是该要个孩子,把计生用品停下来。   这件事郑重也在惦记着,不过他还是说:“你工作第一年,还是再缓缓吧。”   连环境都没适应,就急着这些显然不合适。   沈乔也是想大展拳脚,惆怅道:“可是我二十六了。”   这个年纪没有孩子的人也有,可那都是未婚,像他们这样结婚快五年还无所出的,即使是还在上学也多少说不过去,像她娘家是催得最急的,她妈三天两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是不合适,只怕要住在他们床底了。   郑重仔细看着她的脸说:“像十八。”   沈乔难得听他说甜言蜜语,不好意思说:“亏你讲得出口。”   但还是说:“那就过两年。”   郑重当然不会反对,甚至还有些隐忧说:“你怎么就长不胖。”   沈乔的身体非当年可比,堪称是面色红润,捏着自己的手腕说:“没事,该有肉的地方有就行。”   郑重下意识垂头看着她的胸前,老夫老妻之间交换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到底不是刚结婚的小媳妇,沈乔的胆子也大很多,甚至小声追问道:“是不是?”   郑重夜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还算豁得出去,大庭广众之下即使没人听见也有些面红耳赤。   他嘴唇微微动说:“是。”   沈乔“调戏”他个过瘾,摸着几乎空空的口袋说:“省着点花,吃碗馄饨庆祝就好。”   她语气感叹道:“我们办成了件大事。”   毕竟是有家的人了,怎么着也是个大日子。   作者有话说:   文盲文科生的悲哀,下午一直在看红薯杂交论文,写出来还担心有没有问题。   还有一更,晚点见。 第95章 新家   有家的人, 一切都不一样。   沈乔原来觉得租房子也能过一辈子,毕竟即使是分的房子也是要交房租的,大家都是这样。   不过等真正有自己的房子才知道, 压根不是一件事。   具体表现为她可以想怎么拆就怎么拆, 很快就把新家变为一间空房, 或者说是一片废墟。   她看着觉得干净许多,忍不住比划着要怎么装修。   厨房、客厅、餐厅、房间、洗手间, 几处在这三十平的空间里划分待定。   郑重对此是不发言的, 只按照她的安排做事。   因为已经没什么存款, 能自己动手的他们都尽量自己来。   当然, 准确来说是郑重来,他干活向来是把好手, 砌墙抹水泥都不在话下。   沈乔则是出钱比较多,毕竟她现在是有工资的人。   上班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甚至是游刃有余。   就是当班主任也不在话下,只是琐碎的事情会变多。   她带的是初一的学生, 年纪都不算大, 所以纪律上差一些。   加上老师稀缺, 搭班的都是新老师, 年轻人总是会想着跟孩子们打成一片。   威严不够,整个班级总是闹哄哄。   沈乔只能唱黑脸,在教室里板着脸。   学生对老师总是有恐惧的,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能随意体罚的时代。   沈乔倒是不打学生, 只是每天从早到晚的抓纪律和不管是不是她的课,都跟看犯人似的坐在教室后门, 边看边改作业。   这种窒息感让学生们不敢轻易动弹, 连背都挺得直直的, 一段时间下来算颇有成效。   但累也是真的累。   本来做班主任的人就事情多,更何况还主动往自己身上揽活。   好在付出是有回报的,开学后的第一次考试,初一三班的成绩在九个班里排第二。   虽然不是第一,沈乔也已经很满意,下班路上买了两个海蛎饼,一口下去鲜香美味。   郑重回得比她早,正在家里敲敲打打地收拾个旧柜子,那是他们从废品站买回来的。   沈乔进门说:“吃点心了。”   又到厨房里去倒水泡奶粉。   郑重还是喝不惯这个味道,勉强地用嘴唇碰一口说:“我喝水就行。”   虽然摆摊的人多起来,肉仍旧不好买,鸡蛋牛奶是这个家的主要补品。   沈乔有时候就是逼着他,没好气拍一下说:“多喝两口。”   郑重捏着鼻子灌,好像是在喝什么毒药。   沈乔只好哄着他说:“很乖,再喝一口。”   郑重被呛得直咳嗽,寻思自己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他黑脸发红,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沈乔好笑在他背上顺顺,自己乐不可支起来。   她最近的心情都很好,好像小事都能让她捧腹大笑。   郑重才知道她对拥有自己的房子的快乐,心想将来一定要给她买更大更好的。   不过眼下他们能把这小房子收拾好就算不错了。   别看地方不大,需要的东西是不少。   现在的家具大部分都是他们自己的,只有床和柜子是搬进来的时候房东提供。   因此他们这次需要添置的只有这些,最近正在认真地四处搜罗着。   顺便也把东西都收拾出来,慢慢地搬到新家去。   这种一点一点建筑新巢的美好,让沈乔忘记工作的不愉快。   这世上只要挣钱的事情就没有轻松的,即使每天跟学生拍桌子她也不觉得是件难事。   她的生活渐入佳境,白天拿着小皮鞭在学生们后面追着赶。   夜里收拾着新家,很快就到能入住的时候。   十一月的天气不冷不热,黄历上说宜乔迁。   两口子跟租了三年的房子告别,只提着个小小的包就出门。   大多数东西他们已经跟蚂蚁搬家似的带走,只有昨天晚上睡的被褥是最后的行李。   郑重拎在手里觉得轻飘飘,牵着她往新家走。   这一年的民风开放许多,和满大街“着装怪异”的年轻人们比起来,夫妻之间的亲昵显然更在人的允许里。   沈乔左右看着,觉得眼前的一切虽然都很熟悉,但又平添三分陌生。   她期待道:“以后我上班就很近,走路十分钟能到。”   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常年是郑重带她,多少有些不方便。   郑重倒是更愿意载她,执着道:“我想接送你。”   时间上允许的话,他确实从不失约,一如当年认识的时候。   其实大白天的,沈乔一个人也行,但她还是愿意依赖,这会道:“你不累就行。”   郑重当然不会累,到新家拉开门说:“你先进。”   其实按照旧仪式,应该是当家男人先进的。   但沈乔挎着他,两个人从不宽敞的门一起挤进去。   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伟大的日子,象征着新生活的开始。   郑重摸着门道:“真好啊。”   其实这门是旧的,重新刷过漆而已。   沈乔也是看着样样,她铺好床往摇椅上一座,眼神静静地打量着一切。   明明还有空余的地方,郑重也是跟她挤在,两个人手脚紧贴着,却没有任何旖旎的念头。   那是一种心灵上的安定感。   郑重把玩着她的手指,好像是什么有趣的玩具。   两个人就这样到日落,才回过神来。   沈乔道:“该做晚饭了。”   新家第一顿,自然得丰盛一点。   她一口气炒两个肉,自己啧啧摇头说:“不知道的以为日子不过了。”   郑重也知道最近花销紧,毕竟他们很认真地收拾了房子。   但这个钱是不得不花的,而将来有钱的话说得太多,也会变得没意思,因此他只握着她的手说:“明天再省。”   沈乔也是这么想的,坐下来扒拉着饭。   最近粮站的供应好,细粮比例在增加,不过大家的主食仍旧是红薯饭。   但今天这样的日子肯定是大米,换一般人家不会下这样的狠心。   要不她怎么说是不过了,看上去简直像是最后一顿。   这么想着,沈乔猛地摇摇头,迷信地觉得怪不吉利。   当然了,他们今天做的事本来就不合规矩。   乔迁在传统里是大事,本来该仪式繁多。   不过他们出于某种想法,更愿意按自己的想法来度过。   吃过晚饭,他们给左邻右舍送糖,这个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这栋房子住的人家不算多,每层楼都有三户人家,加上他们一共九户。   不过住的人可不少,家家门拉开都是熙熙攘攘。   这也是自然的,浦化的住房太紧张。   沈乔他们自我介绍后,相互之间唠几句就算完成任务。   这也只是有个过场而已,毕竟他们装修的时候大家就打过招呼。   郑重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熟络地跟人交谈,到家后忍不住说:“没有你我可不怎么办。”   光想象都觉得不可能。   沈乔看他踮脚把沉甸甸的箱子放到衣柜上面,一样说:“彼此彼此。”   家务上除了做饭,大部分都由他承包,这么想着,两个人简直是天生一对。   结婚的时候,沈乔觉得这份感情会在柴米油盐里消散,毕竟世上哪有什么情比金坚,但日复一日反而坚定相信他们可以恩爱度过余生。   挺幸运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96章 教书育人   十二月里, 沈乔的精神彻底绷紧。   作为她上班以来的第一个期末,是检验工作成果的重要时候,因此她从早到晚都不放松。   学生们一转头就能看到班主任在后门, 忍不住抱怨她“阴魂不散”。   但这位漂亮的沈老师其实很受同学们欢迎, 因为她只在乎成绩和纪律, 其它的小事倒是放松,甚至也不会让女学生们剪短头发。   要知道,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 但其他班的老师都是这么要求。   这本来就是一个老师拥有很大权威的年代, 家长们的口头禅是“不听话尽管打”, 体罚并不稀罕。   但沈乔凶归凶,对所有人都很体贴, 她甚至会装作没有看见学生们传阅小说,只敲桌子提醒不要耽误学习。   这已经是很温和的做法。   当然激烈的时候也有, 比如早自习动不动就搞默写。   大家是叫苦连天,沈乔小棍子在桌上敲敲说:“书都收起来, 拿出一张纸, 不要磨磨蹭蹭, 都给我快一点。”   有时候她觉得师生之间的关系其实很简单, 一个催着一群人不断往前。   因此她偶尔会觉得底下坐着的人都不懂珍惜,像他们以前一样学习才真的叫苦。   学生们也知道班主任是小事轻轻放过,学习上不肯罢休, 脸皱巴巴地写着。   当然, 也有几位向来成绩优异,一点都不愁。   沈乔目光逡巡, 收上来趁着早读下课的几分钟批改,第一节 上课就能发下去。   即使是这样小小的测验, 只要有分数的对学生们都是如临大敌。   有的写得是一团乱,叫人看着就生气。   沈乔念几个名字后说:“下午提前来教室默写,写不出来晚上就别回家了。”   被叫到名的也不敢反抗,跟小鹌鹑似的点点头。   沈乔这才满意,翻开书说:“来,三十七页,今天我们复习……”   到这个阶段,新课是没什么好上的了,各科陆陆续续已经在安排复习。   沈乔给自己班上完又去隔壁班,两节课下来嗓子都在冒火。   她到办公室先喝两杯胖大海,这才坐下来写教案。   期末什么材料都得交,样样手写,论起来不比上课轻松,更何况她是班主任。   边上的郑老师投诉道:“你们班的陈阳,昨天上课又扯许惠头发了啊。”   不是一回两回的了,严重干扰课堂秩序。   沈乔无奈道:“小男生以为这样人家就会喜欢他呢。”   都是过来人,那点心思谁看着都很真切。   郑老师好笑道:“我看许惠都快恨他了。”   又说:“你也管管,别闹出什么事来。”   早恋是所有老师谈之色变的话题,沈乔点头应下来,挑了个办公室没人的点把陈阳叫出来。   陈阳学习成绩中等,向来是最容易被老师忽略的那类学生,颇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地板。   沈乔道:“有没有什么事要跟老师说的?”   能有什么事?   陈阳第一反应是自己刚刚历史课偷看课外书,连忙道:“老师,我下次不敢了。”   认罪还挺快,沈乔道:“错哪了?”   陈阳讷讷道:“我也是头一回看。”   沈乔多机灵,一听就知道他还有其他罪状,不过先不提这个,只道:“我现在要是揍你,你恨我吗?”   陈阳心里想的嘴上说的不是一回事,很虚伪地摇头。   沈乔也不戳破,调侃道:“原来你自己这么想,才觉得许惠不会恨你啊。”   关许惠什么事。   小男生最隐秘的想法被人戳破,颇有些不自在起来,但还是沉默不言,好像不说话就是抗争。   沈乔也不需要他回答,道:“想让别人给你好脸色,你先得对别人好才行。”   又说:“小心思都给我收起来,期末考不好我扒了你的皮。”   陈阳被这前后两句搞得一团乱,十三岁的人也没多少判断力,迷迷茫茫地往外走。   沈乔也不管他,下班后跟郑重说。   郑重道:“他不开窍不是更好?”   这样一点拨,说不定人家回头就处上对象了。   沈乔怅然道:“那小姑娘多难过啊。”   她从小到大受过类似的对待不知道有多少,一度让她觉得自己是太讨人厌。   郑重其实对她小时候的事情一知半解,毕竟人不会总靠着以前过日子,这会听她的语气忍不住打听,听完说:“这都什么人啊。”   喜欢小姑娘就欺负她,算是什么人品。   时过境迁,沈乔耸肩道:“我也觉得很奇怪。”   但事实是不乏其例。   郑重觉得这工作也不容易,小树不修不直溜,他这样性格的人,自己都有不少缺陷,怎么可能对别人有所帮助。   他道:“你们什么时候放寒假?”   夫妻俩现在是年年都回沪市,逢年过节的不提前买票肯定不行,尤其是这一两年流动人口多起来,连卧铺都变得抢手。   沈乔道:“估计得二十号才能走。”   今年过年早,各校期末考也早,但老师的琐事多,且还有得忙。   郑重道:“那差不多要买票了。”   这种出力的时候向来是他,沈乔点点头,两个人继续闲话家常。   郑重也说着自己的学业和工作。   他现在是大四上学期,因为学校是学分制,每星期只剩几门必修课,和之前几个学年比起来轻松很多,更多的时间就待在实验田里。   不过眼下哪怕是再肥沃的土地也得修养,事情显然少很多。   沈乔听着都得说:“还是上学轻松。”   郑重倒是盼着早点正儿八经的工作,对他来说养家糊口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只要一想到现在家里的吃喝全靠她的收入,就让人坐立难安。   他道:“我觉得上班好。”   沈乔知道他的着急,说:“再过几个月你就毕业了。”   这样算起来时间好像快得很,来报道的那天还在眼前。   郑重掐指一算,觉得连剩下这几个月都变得有些难熬起来。   他道:“越快越好。”   沈乔摸摸他的头说:“我都想好你第一个月工资要怎么花了。”   虽然陈教授也给他发点补贴,他也有过其它的收入,但意义上是不一样的。   郑重喜欢和她规划未来,听她说得明明白白。   他道:“回头给你买辆自行车。”   沈乔上班走路就十来分钟,摇头说:“冤枉钱。”   又满是希冀道:“还不如攒个电视。”   这条巷子里就一户人家有,还是刚买没多久的,好些人原来天天去看。   大概是惹得不耐烦,索性改成收钱,不愧是干个体发家的人。   不过收钱的沈乔他们才去看,毕竟他们才搬来没多久,看的话一个月也就几毛钱。   而且那上头演的别提多热闹,连续剧就是让人今天看完想明天。   就是总去别人家不方便,两口子挨着坐街坊邻居都多打量。   别看他们才搬到这儿没几天,都已经算是街知巷闻。   老巷子就是这样,彼此之间没秘密,很快大家连他们结婚多少年没孩子都知道。   大嫂大娘们最爱说这个,私底下总给沈乔传授生子秘方。   外人的话,打哈哈就能过去,娘家妈却不能不理。   又是一天,沈乔收到她妈的包裹,有些厌烦地打开看,里头除开些吃的喝的,还有块“神石”,据说放在床底保证生儿子。   她叹口气连信都不想拆开看,甚至能背出上面写什么。   这种令人窒息的“关心”,让她想起来自己当年为什么报浦化的学校,而不是抓住这个机会回沪市。   父母家人对她固然有好的方面,但很多事情未必能如她的意,住得近只会是麻烦。   沈乔是思来想去,都觉得她妈实在太过界,恨不得问清楚他们一个月到底有几次房事。   这信恐怕她弟都写得很折磨,毕竟年轻人总是要点脸皮。   但她妈坚定这是为她好,就像当时想逼她嫁人一样。   父母子女之间恐怕真的是烂帐一笔,永远有不能叫彼此满意的地方。   沈乔去年回沪市就听她姑姑旁敲侧击说“女儿还是得待在父母身边,否则他们老了没人照应”,抱怨她不应该选择浦化。   细想起来实在讽刺,怎么一到这种事上就惦记着女儿。   可说要恨,好像又没有那么强烈的理由。   越想越烦,沈乔索性不想这些,把“神石”丢在一旁。   倒是郑重回来看见多问一句,听完说:“要不你跟她说是我的问题。”   是女婿的话,总能消停些。   沈乔竖起手指摇晃说:“你在做梦。”   她妈就是这样子,恐怕是女婿也有诸多叫人难堪的事情。   郑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长辈,只得小心翼翼哄着她,让她把这件事先忘记。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我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打人真的很狠,是那种一棍子下去就淤青的程度,换现在估计学校都能被家长掀了。 第97章 想做什么   元旦后没多久, 就是考试的日子。   沈乔可以说是正襟危坐,考卷收上来就连夜改,恨不得第二天就发成绩。   好在她可以, 其他老师未必行, 大排名还是在回校日当天才出来。   附中每年的回校日都是学生们领考卷、做大扫除。   沈乔早两天已经知道这次自己带的班是第一名, 不仅为奖金高兴,也为全班的努力骄傲。   她再怎么样都是新教师, 对第一届学生的感情总是不一样, 或许很多年后她会连这些孩子的姓名都忘记, 但此刻是记忆犹新, 闭着眼连每个人的成绩都能说出来。   因此在这个颇有点解放意思的日子里,全班都得到了沈老师的轮流谈话。   放假本来就是学生容易松懈的时候, 更何况是寒假,时值过年, 不提前给上上弦肯定不行。   但能听得进去多少,她也没把握, 只能说是自己呕心沥血, 总有那么几个满不在乎的人。   即使是才初一的学生, 很多人都已经看到自己的前程, 心知别说考大学,上个中专都是个难题,来学校不过是混一天算一天。   每个班总有那么两个刺头, 年轻女老师的威慑力未必够。   沈乔再是扯着嗓子喊, 人家也充耳不闻。   柔情政策又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简直是叫人头疼。   好在学校还是有一定的震慑力, 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胡来, 只是表情一看就是左耳进右耳出。   吊儿郎当的样子。   沈乔语重心长道:“王东, 那不如你好好想想,不读书的话要做什么?”   能做什么?年纪不大的男孩子豪气冲天道:“摆摊去啊。”   干个体虽然名声没有那么好,可是挣钱,算是很多落榜青年的选择之一。   沈乔听他说得简单,好像自己想做就能做成一样就在心里发笑。   她一本正经道:“行,那不如你这个寒假去试试,只要你真的能挣到钱,下个学期我对你的要求会放宽。”   这种态度让王东心里发毛,虽然他才十四岁的年纪,但也没有天真到愚蠢,说道:“我又没有本钱。”   沈乔上下打量他说:“那以后就会有吗?”   王东本来想点头,不过仔细一想说:“那我就先去打工攒。”   沈乔回道:“你能打哪种工?”   个体个体,顾名思义就是不招人的,现在工商对私人经营有雇工限制,因此对多数人来说进国营厂是最佳选择。   然而有一份铁饭碗可不容易,也不看看自打知青大规模回城到现在,有多少人仍旧是无业游民。   王东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自然知道其中难度,忍不住说:“我还小,不着急。”   十四岁在大队已经是能养活自己的好劳力,沈乔摇头道:“还有两年半就是中考。”   以他现在的水平肯定考不出好歹来,到时候一准得找事情做。   王东叫她这么一说,都觉得狗头铡离自己的脖子只有三寸。   他道:“那也还有时间。”   沈乔已经算是尽心尽力,道:“没事,你可以趁放假好好想。”   又叮嘱道:“作业要做,不然我就找你爸妈去。”   王东想起他爸的裤腰带都得抖抖,苦着脸说:“都要做作业了,我哪还有时间想。”   当然不管他怎么说,沈乔都不会松口的。   她都觉得自己一天天光跟学生们斗智斗勇,精神上是格外疲惫,满脸写着提不起劲。   何胜男远远就看到她,打招呼说:“学姐。”   沈乔听见声停下来,两个人边走边聊。   她顺其自然问道:“你的工作是打算回老家还是在浦化?”   两样都不是,何胜男道:“我会去首都读研究生。”   研究生和博士是去年元旦出来的新政策,但报名的人并不多,大家都是急着出来工作挣钱,毕竟77级的学生年龄差距大,很多已经是三十上下、拖家带口的人,哪里还会接着念。   但对没有负累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好选择,比如何胜男这样的。   沈乔道:“挺好的,很适合你。”   何胜男嗯一声,也不妨告诉她自己将来的打算,说:“毕业以后,我想进外交部。”   她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做这个是最对口的。   沈乔相信她一定能做到,提前恭喜道:“祝你步步高升。”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何胜男从她身上只看到真心。   她难得逾越道:“你呢,有想做的事吗?”   沈乔被问得一愣,说:“我已经在上班了。”   师范毕业就做老师,难道不是最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何胜男知道多数人都是这样想,他们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顺着时代的潮流走。   她道:“可能我这人比较理想化,你不要介意啊。”   沈乔当然不介意,只是越发迷茫起来。   她从来没有去思考过理想这样的东西,好像一切都是被命运推着走。   她考上什么专业,将来就从事什么工作,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就知道未来已定。   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有如醍醐灌顶。   郑重只看她神色恍惚到家,还以为是出什么事,紧张问道:“怎么了?”   沈乔自己也不知道,她道:“你觉得我适合做老师吗?”   郑重点头道:“适合啊。”   沈乔话出口就知道是白问,忍不住拍他一下说:“真是从你这听不到一句坏话。”   郑重严肃道:“是真的。”   只负责任这一样,就很多人比不上。   沈乔叹口气说:“我觉得大部分事情我都能胜任。”   知青生活带给她最多的恐怕就是面对任何事情的能力,她几乎是信心满满地生活着,有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活力。   其实仔细想想,哪怕是教她最不擅长的数学,她硬着头皮也能做好。   但这是她想要的吗?她一时之间陷入沉思。   郑重听完始末颇有些自责道:“是不是做得不开心?”   他竟然都没发现,需要另一个人来点破。   沈乔回忆半天说:“是有点累,但还是挺高兴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有趣,偶尔惹人烦却不惹人厌。   郑重又道:“那是不喜欢这份工作?”   但也不是,沈乔道:“有寒暑假我还是挺喜欢的。”   说来说去,她对自己的迷茫更加迷茫了。   郑重只看她眨巴眼,睫毛颤颤,头一回说:“乔乔。”   后面的话因为太尖刻,不好意思说出来。   沈乔却等着他的下文,有点着急推一下道:“接着说啊。”   这件事,郑重其事一早就有所察觉,但没觉得是件大事,眼下不得不道:“何胜男对你的影响太大。”   沈乔眼睛也不眨了,偏过头看着窗。   玻璃窗外阳光明媚,伸长脖子能看到小朋友们在空地上要玩耍,尖叫声响彻天际。   她好像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又像是没听懂,半晌苦笑道:“你应该说,我太想成为她。”   那是她最羡慕的一种人,好像拥有着世上的一切,有目标、有理想,说出来都是那么叫人钦佩。   反观她自己,“想拥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这句话压根说不出来,变得那么相形见绌起来。   她叹气说:“是我魔怔了。”   郑重把她搂在怀里,想想说:“如果做得不开心、不喜欢,咱们就不干。”   沈乔仔细想想说:“其实也不错。”   她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满足。   郑重就怕她钻牛角尖,心里松口气说:“你有什么想做一直没做的吗?”   沈乔还真有一件,不好意思说:“想学弹钢琴。”   她小时候有位同学家境阔,每年表演节目拥有一席之地,当时她别提多羡慕,那是属于小女生的虚荣心,这会提起来都不能大方。   郑重道:“那就学。”   哪有人这么大才去学的,少年宫都不收。   沈乔自己先否定,说:“还是算了。”   郑重知道她是顾忌什么,索性道:“我们一起学。”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口子哪里都不正常,沈乔不由得笑出声。   可她喜欢这种不正常,颇有些期待道:“等以后有孩子,咱们还可以教。”   大概是她有工作,郑重的将来也快定下来,两个人最近越发把孩子的事提上日程。   因此他道:“那得好好学了。”   要说找老师这种事,沈乔还是比较有门路的,很快敲定一位退休音乐教师,年后就开始上课。   现在学乐器的都是小孩子,这个年纪的寥寥无几,更别提是夫妻俩一起。   但老教师就怕教小孩,震不住他们那个活泼劲,觉得这样反而更好。   师生之间保持着默契,对彼此都很是珍惜。   沈乔圆了童年一个梦,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想想也去问郑重道:“你小时候有梦想吗?”   郑重道:“有啊,读书。”   是他埋藏于心底,看着郑俊峰背上书包时的艳羡。   沈乔心想这可不算,晃着他的手臂说:“其次呢?”   郑重挠着头说:“大家都吃饱饭。”   这样说起来,他好像样样都在实现的道路上。   沈乔颇有些惭愧,觉得自己这思想境界着实不行,她沮丧道:“我就是想帮你实现一个。”   郑重想来想去,好像都只有这两个,但是说:“这也是你帮我实现的。”   如果没有遇见她,恐怕他这辈子未必有机会到今天,命运给了他不同的选择。   沈乔不敢居功,只说:“是你自己的努力。”   郑重心想,人有时候靠努力未必能找对方向,他从前种田也很努力。   他道:“是因为你。”   沈乔反驳道:“才不是,是你。”   两个人像小孩子拌嘴,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98章 催生   寒假对学生和老师来说都是好事。   夫妻俩有几天空闲, 忙着收拾家里,即使不准备在浦化过年,也得把气氛准备好。   沈乔上街买了对联, 要去火车站前郑重才给贴上, 用的是黏稠的浆糊, 稍不注意两只手都搭在一起。   他洗过手后检查门窗,这才提起行李说:“走吧。”   这一趟回沪市的路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熟悉, 连窗外的风景都像是一成不变。   变化最大的反而是城市, 各处都在大修。   刘爱红来接女儿女婿, 三个人一起上公交。   眼看还有几天就过年, 街上到处都是人,哪辆车都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沈乔拉着她妈的手臂, 人半靠在郑重身上找平衡。   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讨论着沈梁要结婚这件事。   这也算是刘爱红这两年的最大的心事之一, 毕竟二十二的男人不算小。   她是紧催慢催着,恨不得第二天抱孙子。   可结婚也不是愿意点头就行的。   沈乔道:“那我大哥他们搬出去是吗?”   就这么一间房, 总不能三代同堂老这么挤着住, 大哥沈道家得两个孩子也大了, 再跟父母一间屋也不合适。   刘爱红这阵子最愁的还有这件事, 忍不住道:“要我说,家里也还住得下。”   老一辈总是舍不得儿孙,恨不得个个都在屋檐下。   沈乔无奈道:“怎么住?就这么四间房。”   那还是硬隔出来的地方。   刘爱红嘟嘟囔囔着说:“以前不也都这么过来的。”   沈乔心想以前跟现在怎么能一样, 她道:“他们是双职工, 能分房也是好事。”   多少人盼都盼不来,拿着绳子去房管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比比皆是。   刘爱红就是不想孩子搬出去, 忍不住抱怨道:“你也是不省心的, 怎么说买房就买房了。”   买房就是定居, 以后还真不回沪市了是怎么的,她可就这么一个闺女,将来要靠谁过日子啊。   沈乔知道父母的不满,多少觉得扫兴,然而下一句又听到她妈说:“我和你爸商量了,给你出点,算是你的嫁妆。”   说起嫁妆这件事,是老两口一直想补给女儿的,已经提过很多次,然而沈乔都没要,她心知拿人手短的道理,这会也是说:“你们留着养老吧。”   刘爱红心里有数,别看他们对儿子掏心掏肺,也知道将来还是得指望姑娘多,因此道:“我们不要钱,就要人。”   又说:“你还是想办法调到沪市吧,怎么着也比浦化好。”   对他们土生土长的沪市人来说,过了江都算穷乡僻壤,更别提外省,那在他们眼里就是不毛之地。   沈乔其实挺喜欢浦化的,蹙眉说:“您以为我有多大本事,想调就调?”   这又得说回当年填报志愿的事情了,刘爱红提起这个总是不满。   她絮絮叨叨抱怨着,也就得亏这车上没有浦化人。   母女俩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但沈乔知道和小时候那种全然依赖是不一样的。   她有隔阂,自然听什么都不高兴,心里燥得很。   郑重一言不发地跟着,腾出手在她头上碰碰。   那是一种安抚,沈乔接收到回头看他,到家门口的招待所说:“我们上去收拾一下。”   年年都是住招待所,前台都已经认得人,这一片街坊四邻就没有互相不认识的。   沈乔他们上楼放下东西,换好衣服,洗漱后下楼。   刘爱红已经是跟前台唠得热火朝天,见人来才停下来说:“回头家里坐啊。”   三个人往家属院走,一路跟人打招呼。   哪怕是去年见过,郑重也还是不认得人,只能跟着叫,看上去多少有些笨拙。   平心而论,刘爱红是不太满意这个女婿的,尤其觉得这个性格太死。   只是他们这代人的脑子里绝不会有“离婚”两个字,因此她是捏着鼻子接受。   但勉强就意味着更多的抱怨。   母女俩在厨房的时候,刘爱红就道:“你看你姐夫,那叫一个热情大方。”   沈乔知道她说的是堂姐夫,不屑道:“打我姐的时候也有劲。”   就这种男人,一百个也比不上郑重。   不过刘爱红不觉得是大事,哪家女人没挨过打呢。   她道:“你姐脾气也冲。”   感情被打的还有错,沈乔突然问道:“要是我被打,你会叫我离婚吗?”   倒霉孩子,大过年的说什么离不离的,也不嫌不吉利。   刘爱红道:“日子好好过,能有啥大事。”   是啊,什么都不是大事。   沈乔脸色冷下来,越发觉得没办法沟通。   她有时候觉得父母对自己仍旧疼爱,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那是一种她全然没办法理解的矛盾,只能撇嘴往外走。   郑重正在客厅带孩子玩,脸上难得总是挂着笑。   小朋友们的认生也在姑父的糖果和举高高中沦陷,扒拉着大腿不肯放。   沈乔的郁结稍散,道:“只能吃一颗啊,当心牙坏了。”   这位一年见一次面的姑姑没什么威慑力,只有父母在的时候才有。   很快就是下班的时间,一大家子在客厅吃饭。   八仙桌位置不够,沈梁自觉站着吃,时不时跟姐姐姐夫搭话。   沈乔调侃他道:“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沈梁嘿嘿笑,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孩子气。   他挠着头说:“明天我让梅子到家里吃饭。”   沈乔倒是挺好奇这位弟妹的,又有些说不出的感慨,毕竟两个哥哥结婚的时候她都在大队,少了一份参与感。   她点点头,又问着各项事宜的准备。   新郎要做的事情本来就没多少,向来由长辈们支配,跟提线木偶似的,结完估计都说不出个五四三来。   沈梁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耸耸肩说:“应该都好了吧。”   沈乔知道多数情况是这样的,心里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不禁想到,弟弟这样真的可以成家吗?真的适合为人丈夫甚至父亲吗?这是她从前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郑重看她有些失神,目光忍不住询问。   夫妻俩一言一行自有默契,沈乔含笑摇摇头笑,两个人离开的时候才跟他解释。   郑重压根没想过这些,心里甚至是羡慕别人有父母来操心。   这会想想说:“梁子不太成熟。”   家里最小的孩子,没有像哥哥姐姐们吃过插队的苦,算是赶上好时候,别看已经是二十二的人,真正需要自己面对的事情压根没多少。   沈乔道:“算了,也不关我事。”   骨肉至亲是一回事,可不是什么都该她说的,在心理上她觉得父母和哥哥们才是一大家子,自己被排除在外。   或许这就是人家说的泼出去的水,她耸耸肩说:“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两个人说着话进房间,郑重憋了一路的话才敢说,掏出个信封说:“大哥给我的。”   沈乔拆开看,是像灰烬的东西。   她仔细辨别后说:“这是符纸?”   郑重点头说:“让我冲水喝。”   沈乔想也知道是她妈搞出来的花样,忍不住说:“有完没完。”   又恶狠狠道:“催我生,我偏不生!”   郑重倒觉得还好,看她是真来气的样子,赶紧哄着说:“嗯嗯,不生。”   生不生,沈乔其实一直在计划中,她觉得最好的时机是郑重也有工作之后,两个人才能算稳定。   可以说在这件事上他们是瞻前顾后,不像别人是生了再说。   她这会道:“我妈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人!”   那真是恨不得到床底看看他们夜里怎么过日子的,只让人觉得被冒犯。   郑重对这些挺无所谓的,他是个没从长辈和家人那里得到多少关怀的人,心里对“家”这个字眼还是挺期待的。   岳家人即使是偶尔流露出的感情,已经让他觉得挺满意的了,毕竟那不是他的血缘至亲,因此忍耐程度也大上许多。   他甚至宽慰道:“应该没毒。”   沈乔好笑道:“又不是□□。”   又说:“我小时候喝过很多。”   谁叫她打小病弱,那会又还没破四、旧,她妈是什么办法都用上,佛前跪过两天为她祈求。   就是总有这些不用费力就能想起来的好,才让她对家里人的感情复杂。   她本质上不是很迷信的人,但是人就会对“举头三尺有神明”有顾忌。   这堆灰烬她也不敢直接扔掉,最后还是让郑重喝掉。   郑重一口闷,居然还回味说:“还可以。”   毕竟三年困难时期,比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尝过。   沈乔本来是因为她妈气恼,心想明天准得吵一架才行。   但这会还是笑出声说:“以后顿顿给你吃灰。”   还真别说,在大队草木灰是偏方,能治一切病,郑重就吃过不少,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挺庆幸的。   他道:“你舍得就行。”   居然还反将一军,沈乔扯着他的衣领说:“当然舍不得了。”   眼睛亮晶晶,连开玩笑都不肯叫他伤心。   郑重一颗心被她填得满满的,把她垂落的碎发捋在耳后。   沈乔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不过老夫老妻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撩拨。   她侧过身,拉过椅子坐下来说:“你给我编个头发吧。”   这也是结婚以后郑重才学会的,他用编竹筐的灵活在她头发上动着,这样明天早上起来解开就有一点卷翘的弧度。   虽然浦化的理发店已经不需要介绍信就能烫头发,但各单位对女职工的仪容仪表还是有规定,尤其是老师们最为严苛。   沈乔是几次路过门口都很艳羡,这才想起来的法子,唯一的缺点就是睡觉的时候有点不舒服。   郑重扎得紧,惹得她倒吸口凉气说:“疼。”   声音娇得就是撒娇,不哄着哪里能行。   沈乔在他跟前向来有许多特权,脚一踢一踢说:“我们要是生个女儿,你肯定是最好的爸爸。”   生个漂漂亮亮像妈妈的小姑娘,听上去就很好。   郑重道:“嗯,我会带好她的。”   那要是生个儿子呢?沈乔听说男孩子都比较吵闹,也不知道郑重这种闷性子能不能应付得来。   她道:“现在都鼓励生一个,我们就生一个好吗?”   她的爱意只想给一个孩子。   郑重点点头同意,只是下意识捏着她的手腕。   沈乔知道他还是觉得自己太瘦,显摆着胳膊说:“我可是有肌肉的人。”   那能算什么肌肉,郑重都不想戳破她,只道:“嗯,很强壮。”   沈乔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不过在他背上拍一下说:“也很有力。”   郑重佯装道:“是很疼。”   就他这块头,骗人!   沈乔扮着鬼脸,到底沉浸于此刻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本章没有宣传封建迷信的意思,但我本人小时候真的喝过不少符水。   还有一更,晚点见。 第99章 吃醋   接下来的几天, 行程照例是走亲访友。   沈乔不出意外被所有长辈们催促,连她在沪市最好的朋友陈欣也是。   陈欣结婚早生孩子都早,两个人见面的时候问道:“你不会打算拖到三十吧?”   过完这个年, 沈乔就是二十七, 她寻思能有孩子也差不多是三十, 点头说:“应该是。”   陈欣推心置腹说:“我没跟你开玩笑,年纪越大恢复越慢。”   她生老大的时候轻轻松松, 老二跟要半条命差不多。   沈乔听很多人都说过。   她对自己的身体向来在乎, 开玩笑说:“那干脆不生。”   陈欣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道:“别瞎说啊。”   又难以启齿道:“我知道有个老中医, 要不你们去看看?”   沈乔伸出手比划说:“我姨, 我奶,我姑婆家的姑姑, 再加上你,一共介绍了四个中医。”   长辈们说话还没有这么含蓄, 那几乎是断定他们俩必然有一个有问题。   大概心知她从小到大身体不好,揣测是她的可能性居多, 那心里是越发着急。   沈乔其实能理解, 但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会试图去改变别人的想法, 因为很多事情都是根深蒂固的, 即使是同龄人的想法也是千差万别。   因此她道:“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想等郑重的工作稳定下来。”   大学生有什么不稳定的,那一毕业哪个不是直上青云, 陈欣越发不能理解, 不过说:“你们自己商量好就行。”   心里更加担忧她男人不愿意,毕竟谁不在乎香火。   沈乔也不再提这个, 两个人说着老朋友们的事情。   很多人在她下乡以后都失去联系, 但对没有离开沪市的陈欣来说每个人都是了如指掌。   她讲得是眉飞色舞, 忽然说:“汪游你记得吧?”   沈乔眼睛不停转着,半晌说:“有点印象。”   陈欣提醒道:“以前咱们班的,他爸原来不是去农场了吗,刚复职没多久。”   多年前的轮廓渐渐清晰,沈乔道:“想起来了,他爸是大学教授对吗?”   陈欣点点头接着说:“他跟着他爸在农场,在当地也是结婚生孩子的,高考一恢复他就考上了,全家都搬回来。他媳妇一个字不认得,现在在供电所上班。”   那可是多少挤破头都去不了的好单位啊。   沈乔感慨道:“没有抛弃糟糠,挺好的。”   陈欣要说的哪里是这个,神秘道:“你下乡第一年,他爸还没遭殃,来跟我打听过你。”   这事她一直瞒着,要不是这么多年过去都不敢提。   沈乔波澜不惊道:“哦,他好像是喜欢我。”   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总是不遮掩,可这样的不知道有多少,她未必个个都记得。   陈欣啧啧两声说:“漂亮就是好。”   很多事情上,不可避免有优势。   沈乔推她一下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她这张脸也没少惹麻烦。   陈欣心想也是,觉得平凡是一种幸运。   她就想着这么把日子过下去,尤其是有两个孩子之后。   两个人说着话,到晚饭时分才分开。   陈欣抱歉道:“本来该招待你的,不过孩子没我不肯吃饭。”   沈乔没放在心上,不过说:“你爱人哄不住吗?”   陈欣摆手说:“他哪行啊。”   男人都这样,带孩子能指望上什么。   沈乔也就不再说什么。   她沿着大路走,就看到郑重站在招待所门口。   她大步过去说:“你不是跟梁子出门了?”   郑重道:“刚回来。”   想去接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沈乔道:“没事的,这儿我倍熟。”   冬日里天黑得早,沪市舍得开灯,四处照得亮堂堂。   但郑重还是很操心,握着她的手说:“不冷。”   沈乔穿着四件衣服,围巾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道:“我刚刚看见一家羊肉汤店,咱们去吃吧。”   两个人说着话就走,到店里点完菜坐下来。   左顾右盼等着上菜呢,有人迟疑喊道:“沈乔?”   土生土长的地方,会遇见熟人也不意外,沈乔回过头看,眼神里全是陌生,好在是刚刚才提过的人,她很快反应过来说:“汪游?”   汪游心想她居然还认得自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心情一下有些复杂,不过说:“好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乔寒暄道:“上个礼拜。”   又看向他旁边说:“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汪游侧过头看,媳妇那种在大队养成的胆怯又出现,她对外界总是这样害怕,当年却能勇敢地保护他。   他熟练地介绍后又聊几句才说:“那我们先走了,有机会再聚。”   郑重罕见地先应下来说:“一定。”   在社交上向来是沈乔包办一切,她不由得狐疑地看过去。   郑重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源于雄性之间的竞争却让他一眼就从汪游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   他道:“你放多少辣椒?”   羊肉汤里头当然是多多益善,沈乔放一大勺,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上下打量着人。   郑重简直是坐立难安,屁股下有针扎似的,吃得更加沉默。   看上去怪怪的,沈乔向来能敏锐感知他的情绪,还是追问道:“怎么了?”   郑重小心翼翼打听道:“你们以前很熟吗?”   沈乔道:“他好像是我后桌。”   重遇故人,回忆更加清晰起来,她说:“成绩很好,为人也很和善,是班里的小头头,性格很活泼的,要不是后来他爸出事,现在估计还是那样。”   经历过苦难的人不一样,生活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她多少可惜道:“看得出来,他这些年也不容易。”   郑重闷闷哦一声,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只道:“但他还是能考上震旦。”   那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学校。   沈乔点点头说:“可不是,挺厉害的。”   不过话锋一转说:“但我觉得你能考上大学更厉害。”   一瞬间,郑重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在他面前都是无所遁形。   他咳嗽一声,背不自觉挺起来说:“也没有。”   沈乔戳着他的脸说:“那我接着夸别人了?”   小样,跟她打什么马虎眼。   郑重只能讨饶道:“还是夸我吧。”   沈乔咯吱笑,被辣椒呛了一大口。   她猛灌茶水,只觉得温热让全身都烧起来。   郑重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小心点。”   沈乔眼泪都咳出来,摆摆手表示没事,两个人吃过饭迎着风到江滨散步。   夜里还是有汽船鸣笛,码头人流如织,小摊贩们兜售着商品,烤红薯的味道香飘千里。   郑重看到红薯都会停下来买,剥开皮咬一口说:“是北边的品种。”   沈乔吃不出什么区别,试图评价说:“这个更甜。”   说起这个郑重的话就多起来,什么父体杂交的话又是一大堆。   沈乔茫茫然把大半个红薯吃下来,把黏腻的手擦干净说:“你这样教,我也不会变成高徒的。”   就像郑重的语文水平也没有很大进展,夫妻俩在专业上都没能给彼此太多影响,毕竟他们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   郑重连忙止住自己的长篇大论,改口道:“要不要再吃一个?”   沈乔的胃口向来不大,摇头说:“有点冷,咱们还是回去吧。”   江风猎猎作响,几件衣服都快挡不住。   郑重想脱下自己的大外套给她,被瞪了一眼没敢动,只得加快步伐。   沈乔被他带着走,明显超出自己平常的速度,觉得连脚底都在发热。   她不知怎么想起“亡命鸳鸯”四个字,有一种独属于自己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100章 怀孕   快乐总是很短暂, 很快就到开学的日子。   郑重是大四下学期,每周只有两节课,大家都忙和毕业论文做斗争, 他在此之余还认真育苗。   每年都是四月里种红薯, 现在就得开始。   人早出晚归不说, 天天一身灰。   他要是孤家寡人的话未必会在乎这些,可他天天都接送沈乔, 自然不想给她丢份, 因此随身是带着干净衣服, 反正不管一天换几身都是他自己洗。   沈乔其实觉得无所谓, 毕竟这时代劳动最光荣。   谁穿身工装都得抖落起来,恨不得把厂名字缝脑门上, 尤其是效益好的国营大厂。   当然了,种地说出去就不那么是件好事, 因为千百年来都是苦农民,城乡户口更是天壤之别。   那真是人人都盼着能进城, 五花八门的事都有。   郑重这天回来就说了一桩。   他讲话向来欠缺故事性, 干巴巴道:“我们班的王五你还记得吗?”   沈乔还真没什么印象, 不过回忆得起来, 说道:“记得,就是原来有点给你下绊子那个。”   郑重点点头说:“他要被开除了。”   沈乔大惊失色道:“什么什么?”   那真是个大新闻,这辈子可完全不一样了。   郑重道:“他在乡下有婚约, 现在要反悔, 人家不愿意,来学校告他始乱终弃。”   各校狠抓作风, 这就是撞在枪口上。   沈乔道:“包办婚姻吗?”   郑重道:“不是, 是青梅竹马。”   就是一个考上大学, 一个还在农村。   看来又是一个陈世美的故事,那真是从古至今不稀奇。   沈乔“呸”一声说:“男人。”   那也不能一棍子打死,郑重道:“我不是。”   想想觉得不对劲,又说:“我不是这种人。”   沈乔歪着头看他说:“咱俩之间,大家都觉得我更会始乱终弃。”   从他们结婚的时候流言蜚语就没断过,要不是后来郑重考上大学,只怕两个人已经被这些闲言碎语给击垮。   郑重想想也是,不过说:“你不会。”   沈乔理所当然点头说:“当然不会。”   整个人张开双臂要他抱说:“我今天也有事跟你说。”   郑重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嗯一声等着下文。   沈乔道:“你明天中午接我的时候给我带五斤草莓好吗?”   农研所种什么的老师都有,草莓算是比较稀罕的东西,产量少也比较贵,并不对外出售。   郑重能买到,不过道:“吃不完吧。”   草莓太娇贵,磕磕碰碰就坏,到隔天焉了吧唧的。   沈乔心想这人真是不转弯,她道:“我们年级主任想要。”   郑重了然点头,说:“那你收她钱吗?”   沈乔道:“当然收,好几块钱呢。”   说是小领导,但也没必要太谄媚,帮忙就已经是人情了。   郑重在这些事上把握不好,心想又学到一点。   他第二天去找专门研究草莓的刘教授,自己带着篮子到地里摘。   农林地方大,试验田更大,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怕被破坏还有人专门看着。   别看这会是上课时间,地里的人不知道多少。   自从恢复高考以来,本校已经有三届学生,招生一年比一年多,学校各处都在建,宿舍楼一栋接一栋,连食堂饭菜的花样都多起来,设备也多不少。   最起码现在吃饭不用站着吃,多数人都有座位。   郑重提着草莓到食堂,打包了一份糖醋肉,这才往附中去。   沈乔今天早上有四节课,只觉得张嘴都费劲,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疲倦。   她看到人也不说话,从他手里接过东西,递给年级主任。   这要是没点门路,还真不好弄点新鲜玩意。   年级主任倒也没大庭广众地掏钱,只说:“下午给你啊。”   沈乔也不怕她赖账,毕竟人品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有数。   她大方道:“没事,什么时候给都行。”   这也就是社交的时候,没人在跟前她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郑重只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到家后给她泡了杯罗汉果。   沈乔不喜欢这个味,捏着鼻子灌下去,皱着脸说:“啥玩意啊这是。”   但喝不惯也得喝,做老师的那几乎是一杯接一杯,不然再过两年全得成大毛病。   她咳着嗓子说:“今天感觉不大对。”   四节课上下来,铁嗓子都不对,郑重索性让她别说话。   沈乔嘴唇动动,连吃饭都是敲敲碗。   她敲一下赶紧把筷子藏起来,寻思这要是她妈看到,一准能骂人。   但郑重不会,摸着她的头还觉得有几分可爱。   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吃完饭,休息后各自出门。   沈乔下午没有课,到百货大楼去买东西。   不管什么时节里头都是人头攒动,连空气都不流通起来。   她走着走着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赶紧到外头扶着柱子缓缓劲。   可越缓,人就越不舒服。   她直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打起精神后想着回家睡一觉。   郑重从学校回来,家里的灯是黑的,他心里一咯噔,看她的包在往房间走。   沈乔迷迷糊糊睡着,感觉到灯打开说:“你回来了?”   郑重一个箭步到床边,摸着她的头说:“哪里不舒服?”   要说不舒服也没有,沈乔道:“就是累。”   连眼皮都懒得掀开。   郑重担心道:“去医院看看吧。”   沈乔不喜欢医院,怕打针也怕吃药,有些闹脾气道:“睡一觉好很多了。”   然后睁开眼说:“晚上吃什么?”   郑重端详她的脸,看着还挺红润,摸着也不烧。   但他放不下心,难得严肃道:“乔乔。”   他一这样,沈乔就得听话,无奈道:“那也得吃饭吧。”   郑重到巷子口打饭菜,专挑清淡的。   沈乔觉得他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好笑道:“我真没事。”   她也不是强撑,而是那股子疲倦确实一扫而空。   郑重对她的情绪还是一清二楚的,说:“还是听医生的。”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要去医院。   沈乔只当是消食,两个人溜溜哒哒到医科大附属医院。   离五花巷也不远,几步路的事。   夜里急诊室开着,只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医生值班。   她例行公事给测体温,看过后说:“没发烧,有恶心呕吐拉肚子吗?”   沈乔摇头说:“就是提不起劲。”   这能算什么毛病啊。   医生刚想让他们走,忽然目光在这对夫妻之间逡巡。   她道:“结婚多久,有孩子没?”   沈乔心里嘀咕问这个做什么,还是老实道:“快六年了,还没有。”   没孩子啊,说不准是哪个有问题,这才没往别的想。   医生道:“你最后一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沈乔掰手指说:“上个月17号。”   她一直挺准的,估摸着过几天就该是这个月的了。   其实话到这儿,她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偏过头看郑重。   值班医生也不是管妇产科的,开单子说:“你明天查个血。”   沈乔颇有些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得亏是女医生,她道:“兴许是有了。”   一句话,惹得夫妻俩一夜都没睡。   沈乔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都怕伤到这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孩子。   她尚且这样,郑重的忐忑更别提,他连动一下都不敢,整个人僵得跟死尸差不多。   沈乔依偎着他说:“你觉得是真的吗?”   虽然是一直用着计生用品,但郑重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说:“应该是。”   又道:“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早。”   但意外也不都是不讨人喜欢的,起码沈乔有一种淡淡的喜悦。   她嘟嘟囔囔着说:“天怎么还不亮。”   夫妻俩盼着日出,不到八点就到医院。   昨天晚上已经开好的单子,也不用另外挂号排队,针头还没扎进去,沈乔脸就别开,压根不敢看。   可惜难熬的是等结果,最快也要第二天才出来。   不过沈乔已经是严阵以待,上课的时候能坐着尽量坐着。   学生们倒没对比奇怪,只有办公室有位问道:“沈乔,你家自行车坏了吗?”   哪里是坏了,是怕后座太颠簸。   但她也没解释,顺着说:“是啊,坏了。”   那老师调侃道:“那你爱人也来接。”   两条腿走着多费劲,人家是掐着点眼巴巴在校门口等着。   沈乔不好意思笑笑,知道郑重有多紧张哈其实两个人的心情都差不多,那就是期待居多。   说真的,虽然是比计划早一些,但这个孩子来的也算是时候。   因此第二天拿到报告单,夫妻俩面面相觑,眼睛里就四个字——果然如此。   按老规矩,怀孕不满三个月不能说。   沈乔一个字也没往外透露,只是行动间更加小心翼翼。   郑重本来就看她看得紧,这会更是有时间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尤其是到处搜罗好吃好喝的,恨不得自己马上就毕业领工资,多给家里添东西。   他的工作是早已经定下来,那就是进农研所,专门给陈教授打下手。   这对他来说算是熟门熟路,一点也不需要适应。   上手快,即使是刚进职场的人也轻松许多。   七月里,大学刚毕业的郑重就开始上班,每天按点出门回家。   沈乔快四个月的肚子已经显怀,庆幸自己是赶上暑假才开始孕吐。   那真是吃什么吐什么,下巴尖尖的,看得人心疼,郑重不管买什么她都是勉强吃两口,压根没食欲。   他身边也没什么长辈,只得去问陈教授的爱人徐教授。   徐教授也没什么秘方,只说:“都有这一遭。”   熬过去就行。   郑重寻思这还得了,沈乔本来就没几两肉。   他只得四处打听偏方,动静闹得还挺大。   沈乔被好些人调侃,心里得意又好笑,揪着他说:“别折腾了,人家说过一阵就好。”   郑重摇头说:“那也得试试吧。”   哪怕微乎其微的效果都行,不然人怎么撑得住。   沈乔怀孕以来心情总是起伏不定,尤其是人家跟她讲“为了孩子啥啥啥的”,她总有股火气冒起来,好像自己一点都不重要似的。   但她在郑重跟前也是这么讲的,笑笑说:“别给孩子试坏了。”   郑重不知怎么蹙眉道:“你好,孩子才能好。”   要是她身体也不好,那肚子里那个更别提,说来说去还是她最要紧。   沈乔点头说:“那当然了。”   又吐舌头道:“我这样当妈是不是不好?”   郑重看她的样子,仍旧是天真活泼,不过大家好像都默认当妈的人有个当妈的样。   可那该是什么样呢?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他永远把她摆在第一位。   他道:“很好。”   总之沈乔样样都好。   作者有话说:   作为未婚人士,认真检索了“怀孕初期症状”。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明天加更。   以及:从开文到现在都没决定他们会有个儿子还是女儿。 第101章 准备中   怀孕对夫妻俩既是顺其自然, 也是突如其来,沈乔很多事上都没来得及做准备,像小孩子的衣服这种的更是没有。   因此趁着放暑假, 她买了布在家缝缝补补。   按长辈的说法, 孕妇是不该动剪刀的, 因此郑重本来想着去百货大楼买一些,可惜被一口否决。   沈乔还是挺喜欢做这种手工活计的, 加上觉得动动手又不累, 心想是在不行过两个月再买也来得及, 每天都抽出点时间来。   不用上班的日子, 她一是伏案给下学期备课,二就是做这些, 其余的家务一概不沾手,连吃饭几乎都是郑重带回来。   他们这代人能下一次馆子就是件好事, 更遑论是天天,而且到处仍旧是收票的, 国营店还是占街头巷尾的大部分, 只要在饭店才能买到更多的肉。   加上沈乔孕吐最厉害的时候, 连点油烟都闻不得, 家里的锅碗瓢盆变成了摆设。   但郑重巴不得她什么都不干,偶尔看她做家务就喊着说:“我来我来。”   沈乔吃过饭正在擦桌子,无奈道:“医生都说我很好。”   现在也没什么孕检, 别人都是知道怀孕以后没什么大事就等着破水了再去医院, 或者直接在家里生,只有她是每个月去一趟, 生怕出点什么事。   郑重看着她微微鼓起的小腹, 还是不放心道:“我来就行。”   好像成了他的口头禅。   沈乔只得放下抹布, 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宝宝,你将来会跟你爸一样勤快吗?”   郑重心想爱干活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是已经习惯没办法,但也知道什么都不做的人是最轻松的,因此道:“懒一点也行。”   这个家都有他了,也不再需要壮劳力。   沈乔赶紧捂着他的嘴巴说:“孩子听得懂,你也教点好的。”   老人们反正都这么说,所以他们天天有事没事就跟孩子瞎说话。   做父母的甭管怎么想,总希望自己的儿女身上具有全世界最美好的品德,样样优秀。   郑重自知失言,赶紧找补说:“也不能太懒啊。”   正话反话都叫他说了,沈乔笑笑摇头说:“你再多说几句,兴许生出来就认得你。”   明知是不可能的,郑重还是对着她的肚子絮絮叨叨。   哪怕是这种时候他都憋不出几句话,没多久就变成重复,索性到屋里拿书出来念。   沈乔枕在他肩上听,过会居然听睡着了。   她的呼吸起伏,嘴巴不自觉微张,应该是这个姿势不舒服,口水慢慢滴下来。   郑重想在不惊扰她的情况下把她抱进房间,结果一动人就醒了。   沈乔掀开眼皮缝,熟稔地环着他的脖子。   郑重轻轻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后坐在床沿看。   七月里挺热的,沈乔原来是畏寒的人,这种天气里反而还好,但自打怀孕,天天都是被汗憋醒。   因此家里新添了台风扇,对着人脚丫子吹。   郑重伸手去摸,觉得也不算太凉,这才起身去客厅。   为了迎接新生命,他需要努力的也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编摇篮。   其实这些东西外头也有地方卖,但就像沈乔坚持自己做衣服一样,这也是他即将为人父的用心。   或许刚出生的孩子察觉不到区别,但将来长大应该会为这份付出喜悦。   郑重这么想着,搬过小凳子坐下来。   他背影有几分临行密密缝的慈母之意,在灯光映照下格外温馨。   沈乔本来是出来叫他,索性靠在门边看,手不自觉地放在肚子上。   说来也奇怪,其实她还不到需要扶腰的月份,但手总是下意识地动着。   郑重是恍然未觉,连起身松松筋骨的念头都没有,好像沉浸在其中。   沈乔不得不打断说:“很晚了,睡吧。”   郑重是还要上班的人,一个礼拜就休息一天,现在还要花更多的时间照顾她,睡不够怎么行。   不过他本人是从不知道累这个字怎么写,说:“没事,你先睡吧。”   沈乔明知他会这样答,拿出杀手锏说:“被窝空落落的,我睡不着。”   其实一个人的时候就敞开手脚睡,看上去不知道多香甜。   但郑重再心知肚明也不会戳破她,拍拍身上的碎屑说:“那我再洗个澡。”   要是扎到她就不好了。   沈乔嗯一声,也不回房间,就站在卫生间外面等。   为省电,郑重洗澡的时候从不开灯,只借着客厅里一点光。   沈乔能听得见水流的声音,不肯放弃地跟他搭话,多数是她在说。   郑重只有一桶水,自己用热水和凉水兑的。   往常他洗澡都很快,今天是磨磨蹭蹭地不出来。   沈乔奇怪道:“你干嘛呢?”   都是老夫老妻了,她甚至探头从门缝看,可惜那点光全被她遮住,连人影都看不太清,只觉得郑重的声音闷闷的。   他道:“乔乔。”   只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语气不知道多复杂。   沈乔茫然应一声,模糊中看清他手上的动作,赶紧捂住自己的肚子说:“臭流氓!”   说完跟做贼似的跑没影了。   郑重已经忍了很久,温香软玉在怀的每个夜晚都是折磨。   他也没办法抓紧结束,过会才进屋。   沈乔冷静下来也觉得他怪可怜的,毕竟这已经好几个月。   虽然她上次去检查的时候医生说过没关系,但她想想肚子里有一个孩子,总觉得像是做那事的时候有人看着,因此前后算起来已经三个多月什么也没有。   夫妻之间的恩爱,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他们感情向来甜蜜。   沈乔自己偶尔都觉得蠢蠢欲动,心想他肯定是更难受,因此等人进来,手慢慢往下滑。   郑重被她的动作一惊,好像呼吸都快停下来。   这一夜注定是难忘的,于两个人而言都是。   沈乔第二天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吃早饭。   郑重看她拿着勺子的手出神,被人从桌子底下踢一脚才反应过来。   这个家就两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郑重颇有些心虚地咳嗽两声,洗完碗才出门。   他在农研所是跟着陈教授,主要以红薯增产为项目。   别看只是小小一株苗,背后很多时候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研究,很多事不是一时半会能有成果的,甚至可能一年到头连能称之为进展的东西都没有。   这是一项注定疲惫又辛苦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太阳底下。   陈农耕年事已高,没有合适的徒弟还真没法独自完成。   因为前些年的一些原因,各行各业都很缺专业人才。   浦化农研所的职工并不多,能参与到科研的更是屈指可数。   郑重只能算是半个入门,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因此他始终在最累的第一线,每株苗的情况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陈农耕躲着太阳指挥他,偶尔师生两个凑着头蹲在田里扒拉着土。   沈乔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喊道:“郑重!郑重!”   清亮的声音在田间响起,郑重猛地站起来,即使是她背着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有些焦急走过去说:“你怎么来了?”   沈乔道:“我给你煮了绿豆汤。”   郑重只看得到她额角的薄汗,心疼道:“这么热的天。”   今年据说是建国以来最热的夏天,太阳好像在跟谁发脾气似的挂着。   就是因为热才要来,沈乔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数的,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活泼道:“没事的,你快点喝。”   又道:“跟陈教授一起喝,我回去啦。”   到底是工作的地方,她杵在这儿也不合适。   郑重目送她走出老远,这才转身。   陈农耕不是那种古板人,说:“多讲几句没关系。”   两个人之间不单是师生,还是同事,不能单纯用上下级的关系来衡量。   郑重还是能分清公私的,抬手示意保温壶说:“吃点绿豆汤休息一下吧。”   陈农耕想起来年轻那会,笑道:“以前你师母也给我送过。”   那还是结婚没多久的事,后来孩子一个接一个落地,哪还顾得上枕边人。   他过来人的样子道:“等有孩子,你连豆子都见不着。”   郑重倒不这么想,说:“她会推着孩子来送。”   莫名的,他就是有这样的信心。   陈农耕心想这就是年轻人啊,也不多说,摆摆手坐在树荫边的小椅子上,一碗绿豆汤下肚说:“手艺真好。”   他的夸奖是社交的成分居多,但郑重是觉得胜过世上一切甘霖,明明没放多少糖都甜滋滋的,那一点点冰块沁出来的寒意像是阵春风吹过。   作者有话说:   晚点见。 第102章 感知   八月里, 浦化来了场台风。   农研所人人严阵以待,生怕仅有的那些试验苗出什么意外。   郑重夜里都打着手电筒去抢救,人在狂风暴雨里狼狈不堪, 到家的时候浑身是泥。   因为他不在, 沈乔也没怎么睡好, 早早醒来坐在客厅里听风吹雨打。   年年刮台风,她其实已经习惯, 窗户噼里啪啦的动静不觉得有什么, 完全不当回事, 只是有几分焦灼地盯着门。   郑重顶着风推开, 看到她也不意外,只说:“再睡会吧。”   只是有些脏乱, 看着倒是好端端的。   沈乔悬着的心放下来说:“你别动,就在那把衣服脱了。”   郑重穿着雨衣也没起什么作用, 毕竟风大雨大的,低头看自己这身, 心想要是再往里走, 待会拖地都不知道要多少功夫。   他把拖泥带水的衣服们丢在地上, 痛快冲澡后出来说:“我不在家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 沈乔摇头说:“浦化的风没有老家大。”   而且这还是楼房,不像以前的屋顶风一吹就跑,多少人家的家当淹个精光。   郑重恍惚也想起来, 只觉得在老家的事像是上辈子。   他问道:“大队长回信了吗?”   沈乔道:“还没呢, 估计得过两天。”   又说:“分田到户这么大一件事,够他忙的了。”   才出来没多久的政策, 各地为此闹哄哄, 大队长觉得郑重是学农的, 特意写信来问。   回信的时候沈乔又寄过去不少东西,两口子正等着消息。   郑重估摸着也是,坐下来说:“这是件好事。”   他们大队有个好领导,郑冲吧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上下劳动风气好,但别的地方偷奸耍滑的人不止一两个人,那简直可以说是泛滥成灾。   他道:“自负盈亏,大家更好有动力。”   他是最知道农民在想什么的人。   像沈乔是知道那些劳力不足的人家的想法,说:“原来还有人口粮,以后就全得靠自己了。”   按原来的政策,即使是工分不足也得让人人都吃上饭,以后可就没这种好事了。   她不由得担心道:“那五叔公他们家怎么办?”   老的卧病在床,唯一能算劳动力的是腿脚不便的刘巧妹和上小学的黑尾,这个家日子恐怕要更不好过了。   郑重道:“我问了李教授,你觉得让他们多养点鸡鸭怎么样?”   李教授是养殖业专家,致力于提高产蛋量和缩短出栏期,已经算是颇有成果。   沈乔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拍拍他的肩说:“挺好的,黑尾妈原来就挺擅长养家畜的。”   守寡的人不爱出门,加之身体不便,能做的也就是守着“鸡鸭屁股银行”。   郑重也不居功,道:“是大队长让我问的。”   这位长辈到底得对所有人负责任,颇有前瞻性地认为应该发展些别人没有的类别。   沈乔心想这也是件好事,平心而论,她希望大队的人都富起来,或者更宏大一点是全天下的农民都富裕,因为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她道:“那你多打听点,回头肯定用得上。”   郑重这些天就是忙着这个,点点头去洗衣服。   泥浆水流进下水道,成功堵得水泄不通,修理又耗掉大半天,还得楼上楼下的赔小心。   雨天路滑,沈乔谨慎地不走动,只看他跑来跑去,自己悠闲地嗑瓜子听收音机。   可惜天气不好,信号也不好,声音断断续续,能听得出是本地台警告市民少出门。   但常年生活在台风区的人很有经验,心知过两天就会放晴,就是被破坏的地方需要重建。   沈乔因此得知了个噩耗,那就是附中的教学楼塌了。   经费捉襟见肘,学校连夜通知各班召集学生来清理废墟。   那是建于世纪初的小平房,只有一层楼,本来就是闲置用来停放自行车的。   学生们在假期被叫来做劳力还都挺高兴,年轻的力气有处使。   老师们也得上手,只有老弱病残孕可以免除,沈乔已经是五个月的身孕,只能搬着凳子在树荫下给大家煮降火茶。   柴火噼里啪啦响着,让人满头大汗、面红耳赤。   但更为艰难的是被她随机抽查的学生们,结结巴巴得想拿砖头把自己敲晕。   沈乔一个也不放过,恶狠狠道:“还有半个月就开学,作业我每科都会检查。”   明明是快乐假期,同学相聚,偏偏要提作业。   班里男学生陈阳说:“老师,你下学期还带我们啊?”   沈乔瞪他说:“怎么,想换老师了?”   陈阳吓得直摆手说:“没有没有,就是您这肚子……”   他也不大懂,觉得应该是带不了他们一学期。   沈乔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就仔细算过,这会说:“能给你们上完课,复习就不行了。”   为这事她已经愁过好一阵,生怕耽误学生的学习。   陈阳大惊失色道:“还有复习啊。”   不管成绩好坏的的学生,那是听到上课就发愁。   沈乔没好气拍他一下说:“你要是退步,给我等着瞧。”   陈阳也是个胆子大的,还想调侃老师两句,目光一转说:“师爹来接您了。”   这又是什么古怪称呼,沈乔半回头看,吹口哨说:“三班解散,不要四处转,都回家做作业,明天早上还是八点到!”   学生们一哄而散,至于去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沈乔慢腾腾收拾自己的东西,手上的蒲扇晃两下。   郑重接过去给她扇风说:“还有几天能好?”   这天太热,尤其是下过雨后,别中暑有个好歹。   沈乔已经算是很轻松,摇摇头说:“还要修排水渠呢。”   各校都是这样,老师学生们顶起半边天,她自己念大学的时候还参与了盖食堂的大工程。   郑重心想事情还真不好,不过也知道是推脱不了的,报告好消息说:“明天又有西瓜吃。”   农研所每个月都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上市,不过分量只够职工们分,这也算是福利之一。   沈乔想起来就流口水,说:“真希望这品种赶快大规模种植。”   这样就不用眼巴巴地等着。   郑重心想还久着呢,三五年能出成果就不错。   他道:“你也不能多吃。”   沈乔从小就虚弱,饮食禁忌上比别人多,自然也更知道克制两个字怎么写,因为她受够打针吃药的苦,在这个时期自然更加小心翼翼。   不过还是撒娇道:“欠我一个瓜,明年要补的。”   郑重还真煞有其事给她写欠条,作为夫妻俩的情趣收藏起来。   沈乔把它和书信们放在一起,突发奇想拆开其中的一封看。   那都是她上大学以后,郑重还在复习高考的时候写的,距今也不过四年多。   但他自己已经想不太起来写的什么,凑过来看才能回忆起来。   沈乔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在两个人短暂分开的那些日子里,他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郑重道:“想你。”   明明是油嘴滑舌的话,却因为表情显得格外打动人。   沈乔推他一下说:“还有呢?”   郑重道:“想考上。”   那是他生平最强烈的欲望,因为考不上就意味着更长时间的分开,甚至可能永远分开。   多好的学生啊,沈乔想想班里几个后进生就直叹气,忍不住说:“要是我们班孩子都跟你似的就好了。”   郑重颇具幽默感说:“那你会头疼。”   头疼个个早恋,跟学校完全没法交代。   沈乔想想那场面,赞同道:“政教处老师会杀了我。”   天天要求男女同学保持距离,恨不得世上只有一种性别的人。   郑重好笑道:“看来所有政教处老师都一样。”   他们自己上学的时候,都经常被老师警告注意影响。   天真的学生岁月像在眼前,明明是不久之前的事又变得遥远。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些旧事。   当时笑过,现在还可以再笑。   沈乔乐不可支,忽然像是被谁点穴一样,眼睛瞪得大大地说:“有人在动。”   郑重下意识警惕地左右看,还以为是家里进贼了,然后才把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又惊又喜道:“踢你了?”   沈乔说不好孩子是在里面干嘛,隐约道:“应该是。”   郑重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新生命的到来,仔细看的话眼角隐隐有泪光。   他伸出的手有几分颤抖,表情谨慎又不敢置信。   沈乔一动不动,心想孩子倒是应该再动动。   两个人的沉默半晌才有回应,郑重笃定道:“孩子跟我拍手了。”   沈乔不敢相信这是精通生物的大学生能说出来的话,无奈摇摇头说:“嗯,还管你叫爹了。”   作者有话说:   基本是最后阶段了,这本会以小朋友的出生为结尾,还有一更,明天来看吧~ 第103章 推进   九月是开学季, 郑重临危受命,帮某位不幸骨折的同僚去给大一新生们上基础课。   农研所就设立在农林大学内,研究员们多数也担任教职, 只有刚毕业的学生不用两头跑。   要说这件事, 他本来是不想答应的, 架不住任务安排就是这样,不太会给商量的空间。   因此赶在开学的前两天, 别人是熬夜补作业, 他是拼了命练习上课, 背影可以说是感天动地。   沈乔作为唯一一个, 哦不对,是一个半里的那个一, 提出了诸多建议,最后总结道:“你声音不要讲着讲着低下去。”   郑重哪里给人上过课, 觉得自己开头能撑住就不错,有些烦躁道:“我觉得我不行。”   他上学的时候在全班面前发言都不喜欢, 现在一眨眼就要去上课, 怎么能行。   沈乔也不想为难他, 只是道:“毕竟是任务。”   任务和机遇并存, 领导看不上你的话还不给呢。   郑重也知道这个道理,硬着头皮说:“上,必须上。”   每周两次课的代课费, 还能多买口肉吃。   沈乔看他这架势活像是要跟人同归于尽, 好笑道:“没那么吓人的。”   怎么会不吓人呢?   郑重鼓起勇气进教室的时候险些没吓得倒退出来,要是定力再差些只怕就被归类于好欺负的学生, 但他长相有优势, 板着张脸往那一站, 座位上的学生们都正襟危坐。   得益于前一晚的反复练习,他讲得也还算顺,觉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喝口水,水杯上写着“大声点”三个字,是沈乔出门前特意给他写上的。   这种字面上的提醒比一切都有效,可以说是万事俱备,郑重讲出“下课”两个字的时候在心里松口气。   可惜他没预料的就是课后会有学生来问问题。   头一次上课,他连甲乙丙丁都分不清,可以说是被陌生人们团团包围,束缚在讲台处。   这种窒息感,只有当年和父母断绝关系的时候可以媲美。   郑重的表情越发紧绷,叫学生胆战心惊,想问的问题却还是要问,师生之间在不算良好的氛围内结束彼此间的第一次会面,   他下完课踩着自行车到农研所,径自上二楼办公室。   这个点多数时间还是有人的,今天倒是空荡荡,他也不问,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每份职业都有些文书方面的工作需要完成,他正奋笔疾书写报告,听到同事喊他道:“小郑,还不去实验室!”   郑重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站起来说:“到了?”   最新型的生物显微镜,因为是进口的,价格又不菲,光外汇的流程就走了八个月,可以说是上上下下翘首以待,他兴奋得像捡了钱,跟大家一起排队等试用。   能碰一下,他心里就挺满足的,到家仍然在说这件事。   沈乔本来是等着听他第一次上课的感受,结果半天都是自己听不懂的显微镜,只能努力地去理解。   郑重就是这毛病,擅长的部分喋喋不休,当然也仅限于沈乔面前。   当中其实还包含着男人细微的自尊,和想要被崇拜的私心。   沈乔觉得他在专业领域里确实闪闪发光,虽然现实是天天灰头土脸回家,但不妨碍她能挖掘出他吸引人的地方。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对她是偏爱,拿出信打断说:“大队长回了。”   这是一封给他们的信,当然是一起看。   郑重抽出来一字一句念,忽然停下来说:“冲婶来给你做月子,不合适吧。”   当然不合适,况且沈乔已经有人选,她摇头道:“我跟张婆婆说好了。”   张婆婆年纪其实不大,只有五十出头,但带新生儿经验丰富,是附近出了名的。   当然,价格也不便宜。   好在夫妻俩现在每个月工资加起来有一百多,典型的挣得多负担小,在职工里算富得流油。   这个钱沈乔还是舍得花的,她道:“我妈要来我都没让。”   以她对她妈的了解,恐怕最给她气受的就是这个最亲密的人。   郑重以她的想法为主,点点头接着往下念。   双方的信件来往其实是琐事居多,有一种平淡的幸福。   沈乔听完又去看包裹,翻出条百家被说:“费心了。”   得是一家一家去找人换布缝制而成,保佑被包裹的孩子健康平安。   郑重捏来捏去说:“洗洗晒起来。”   趁着还没入秋,天天是大太阳,再下去可就是阴天了。   这些事沈乔是不管的,很有架势的挥挥手说:“你决定就行。”   郑重摸着她的发尾道:“是不是准备得差不多了?”   沈乔掰着手指头数两遍,最终确定道:“差不多了。”   都是按照身边人的建议添置的,真有不够的估计也得等孩子出生才知道。   郑重也有自己的名单,想想说:“吴老师今天跟我说,他丈母娘养着二十只老母鸡。”   二十只,人吃得也跟鸡差不多了。   沈乔笑道:“吃不完。”   怎么会吃不完呢,郑重数得真真的说:“你过完年才去上班,前后少说也有两个月吧。”   沈乔的预产期在元旦前后,赶上明年的过年比较晚,算起来能做个长月子。   她道:“行,那买吧。”   郑重是把能利用的资源都用上,恨不得在家里囤个粮仓。   沈乔就有些无所事事,把精力全放在学生们的成绩上,想着自己期末有一段时间盯不上,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她这会是变本加厉,比上学期的要求更加严格。   不读书将来要怎么办?即使现在社会的可选项越来越多,沈乔还是觉得十来岁的孩子们就是该坐在教室里。   她不会长篇大论去讲这些,因为道理人人都懂,只是做得到和做不到的区别而已。   不过偶尔脾气上来,还是要骂一骂。   这天她拍桌子道:“到底要不要好好听课?”   跟她对上视线的人都垂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心里还不知道是怎么腹诽。   沈乔看着更生气,只觉得肚子里的小崽子也不安分,好像随着她的心情在动。   她只得偃旗息鼓道:“都给我听清楚了,我再讲最后一遍!”   到底一口气咽不下去,到办公室的时候都得好好调节。   即使是老教师,都有被气得跳脚的时候,更何况是年轻人。   一位同事劝她道:“你现在还是自己要紧。”   沈乔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深呼吸说:“都是帮小兔崽子。”   那是追在背后喂饭吃,都不肯张开嘴吃下去。   说起这些,哪个老师都有话讲,办公室内抱怨声四起,都是给气得不轻的。   沈乔一下子觉得自己遇到的也不算什么,郁气全消,第二天又高高兴兴接着上课。   学生们其实是按照老师的心情过日子,稍微给点好脸色人就活泛起来。   甚至在两个礼拜后组织秋游的消息宣布以后,更是激动得直拍桌子。   沈乔心想不上课的人就是这么快乐,伸出双手想把这个兴奋劲压下去。   不过半天也没能成功,只得抱臂看着。   最后还是全班自己消停下来,不过左右都讨论着要带什么东西去吃。   沈乔无奈道:“博物馆内不许吃东西!”   省博物馆刚装修完毕,还没对外开放,便宜了这帮学生们。   大家虽然没去过,不过该知道的都知道,很快有人嚷嚷着说:“外头有小广场啊!”   沈乔好笑道:“你倒是一清二楚。”   她敲着桌子把所有的注意力拉回来,宣布着各项注意事项。   不过事情还没到跟前,学生们谁也不着急,仍旧是兴致勃勃说着自己的话。   沈乔只好扫兴道:“月考之后的事,考不好哪里也别想去。”   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不知道以为这儿是什么刑场。   沈乔这才满意,朗声道:“行啦,都回家做作业去。”   放学时分,谁也不耽误,很快跑得都不见人。   沈乔慢悠悠到国营饭店点了一份饺子,细嚼慢咽到第三个郑重才出现。   他额头上有汗说:“检查组刚走。”   不管是什么单位,一年到头总得应付这么几次。   沈乔也没说什么,示意他先填饱肚子要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吃着饭交流几句后各自散开。   郑重是上下班都有点,不像她没有课的时间都相对自由些,按时到办公室。   沈乔趁着天气晴好到公园里看人下棋,她也是个臭棋篓子,几次跃跃欲试想指点江山都忍下来,最后晃悠悠散步回家,心想待会就叫郑重跟她一起下,也不用多,让三十六子就行。   作者有话说:   嗯,不算是明天了,天亮见~ 第104章 起名字   国庆一过, 沈乔的肚子就七个月大了,那真是路上遇见个认识的人都得揣测一番她怀的是男是女。   多数人都笃定是男孩,毕竟上个月的政策刚出来, 计划生育已经是基本国策, 各地正在狠抓超生。   有稳定工作的人当然不会冒险, 因此这算是能生男孩的最后机会。   话听得多了,沈乔难免不高兴。   她并非十分顺从的性格, 尤其讨厌别人规定她该做什么, 这种情况下反而觉得, 我偏要生个女儿给你们看。   然而世上未知的事情总是难以下定论, 沈乔坚信没出生的孩子能感知到父母,因此她向来表达着自己对男女的一视同仁。   于她而言, 被宠爱的是她的崽,而非女儿或者儿子这一因素。   郑重也是这么想的, 甚至在政策之前更早决定只要一个孩子。   夫妻俩希望家里有小生命,能有更热闹的家庭生活, 那是他们感情的象征。   他们会努力成为最好的父母, 人生就此进入新的阶段。   然而他们也太吝啬, 只肯把爱意给一个小朋友, 想到要分出去,自己都觉得不能接受。   非要说的话,两口子都是父母厚此薄彼的牺牲者, 所以在这件事上是统一战线。   但很多人不这么想, 比如沈乔她妈刘爱红。   刘爱红生平最得意于自己进门没多久就生下两个儿子,为此常常被人羡慕, 她也引以为傲。   因此她是见天儿到处打听生子秘方, 生怕女儿生出个小姑娘来。   沈乔又一次收到所谓的秘方, 只想骂人。   她怀孕以来样样都谨慎,有个头疼脑热都生生扛过去,亲妈还生怕她不出意外似的。   就这药吃下去,她能不能好端端的都是个问题。   想到这儿,她就气得捶桌子。   大概是即将为人母,沈乔越发能理解她妈的不容易,毕竟从怀孕开始就不是件简单事。   然而屡屡升起一丝温情,就不得不毁灭。   郑重正在洗衣服,听见声出来说:“怎么了?”   沈乔给他看,表情仍旧愤愤。   郑重也是蹙眉,本来想安慰几句,不过觉得应该跟她一条心,想想说:“很过分。”   沈乔反而被他的语气逗笑,没好气地在他手上拍一下。   郑重握着她的手,还带着几分水汽。   他很快收回来说:“我把剩下的衣服先洗了。”   他平时就承担大部分家务,在沈乔怀孕后更是,那几乎是连鞋都帮她穿的地步。   毕竟肚子大起来之后,弯腰着实是不方便,走路都要扶着墙。   当然,不仅是走路,做什么事都阻碍重重。   那真是站着累,坐着也累,连睡觉都不舒服,夜里翻身都翻不动。   主要还是肚子的动静越来越大,腿还老抽抽。   沈乔偶尔惊醒,就看着天花板发呆。   郑重原来的睡眠特别好,他早年是重劳力,只要一沾床就能睡。   结婚以后因为枕边人睡相极差,一晚上总要被踹醒个三五回,这才变成睡眠浅的人,尤其是沈乔怀孕以后,他心里总有根弦绷着,时不时总得看两眼才行。   夜色昏昏,房间里一点光都没有。   沈乔眨巴着眼睛有些失神,察觉到有人在把自己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按回去后说:“不冷的。”   郑重还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说:“吵醒你了?”   沈乔艰难地挪动身体,靠他更近说:“没有,我自己醒的。”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醒,郑重道:“不舒服吗?”   沈乔下意识摇头,想起来他看不见才说:“没有,在想起什么名呢。”   给孩子起名,是他们俩最近最大的烦心事。   郑重自知文化水平不够,早早把任务交出去,这会说:“那想好了吗?”   沈乔是到处翻书查字典,觉得哪个都差点意思,至今连一个入眼的都没有,得空就想。   她沮丧道:“没有。”   郑重心想也还不着急,说:“还有几个月呢。”   沈乔也只得这么安慰自己,不过说:“这个月必须想出来。”   越往后她越没什么精神,像最近是手上拿着笔到处找笔。   郑重轻轻拍着她的背,到底最关心她的状况,哄着说:“先睡吧。”   一夜到天明,睡醒依旧要工作。   沈乔今天有两节课,是坐在椅子上讲完的。   下课的时候学生在走廊跑来跑去,不约而同离这位有孕在身的沈老师远一点,生怕撞到她。   还别说,自己怀孕,沈乔觉得路人对她的态度都很谨慎。   就上次她走着走着突然脚一歪,人虽然站稳了,边上可是有好几双手等着扶。   这还是陌生人,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更别提,好几位女老师都已经做好准备帮她带孩子。   这也是本校老师们的惯例,毕竟出了月子就得继续上班,很多人都没有长辈帮衬,只能是带到学校来。   各单位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也就是几个月的功夫,孩子就能送到育红班去。   在带孩子这件事上,夫妻俩也有共识,那就是白天沈乔带,毕竟她每天基本都是两节课左右。   晚上郑重带,他体力好,向来扛得住。   可以说是样样商量好,思来想去只有名字还没定下来。   为这件事,沈乔是到处翻书,路上看到个公告栏都要停下来看有什么能借鉴的。   看来看去,她真还挑到一个喜欢的字,那就是清,清楚的清。   她觉得这个适合男孩女孩都适合,只需要在后面再加一个字就行。   但说得简单,做起来难。   她在起名这件事上过分小心翼翼,想在上面给未来孩子寄托的美好祝愿太多,因此颇有些江郎才尽的意思,于是把剩下的任务又交给郑重。   从以前到现在,郑重都觉得自己是个文盲。   他本身就不具备有太高的文学素养,听完摆手说:“还是你来吧。”   沈乔振振有词道:“我想一个字,你想一个才叫公平,你现在不会是想偷懒吧?”   郑重当然不是,只是有些无奈道:“我真不会起。”   又钻空子说:“姓郑,也算是我出了一个吧。”   在姓氏这件事上,沈乔并没有想过太多,因为默认小孩子都是跟爸爸姓。   但她这会想想说:“那跟我姓,我就出两个了,剩下一个必须你!”   郑重换个角度说:“那三个字都归你,咱家反正是你说了算。”   沈乔对他的如临大敌越发好笑,一锤定音说:“不行,你必须想两个字出来预备着,一男一女的。”   这怎么又变两个了,郑重是一个头两个大说:“不是一人一个吗?”   看得出他着实为难,两个人认识以来还是头回这么斤斤计较。   沈乔昂着下巴说:“沈和清,我这不就两个了?”   郑重不知所措地眨着眼,唯余叹息说:“那好吧。”   话到这儿,沈乔才反应过来说:“真跟我姓啊?”   郑重只头疼起名字,对姓氏毫不关心说:“你说了算。”   即使是知道他对自己的百依百顺,沈乔仍然动容。   起码就她所知,世上能做到的男人恐怕没几个,不过这不妨碍她“铁石心肠”道:“两个字,快点啊。”   郑重长舒口气,回过头和诗词歌赋较起劲来。   但他本人与古诗词上的素养并不够,一边想把最好的给孩子,一边又怕名字起得太大会折福——这是普遍的说法,贱名好养活嘛。   可是随随便便起一个,他又舍不得,毕竟这是两个人唯一的孩子,而他又从沈乔怀孕的就倾注了所有父爱。   因此从这天气,他是《唐诗三百首》不离手,惹得几位同事侧目。   能进农研所的,学历是毋庸置疑。   郑重寻思多拉几个参谋也是好的,把挑出来的字和沈清两个字一凑,拿出来给大家看。   同事甲看着说:“你这是给谁起名字呢?”   郑重道:“我孩子。”   同事甲更奇怪了,说:“那怎么姓沈啊?”   没听说小郑是入赘啊,不然这话他都不敢问。   郑重理所当然道:“孩子跟妈妈姓。”   苍天哟,还有这样的事。   到底是同事乙年纪稍长,见多识广说:“你媳妇是什么族?”   计划生育一出来,家家各显神通,好些人家要是妈妈是少数民族,一准让跟妈姓,户口跟着走,将来能生二胎。   郑重不知道这猫腻,心里嘀咕着嘴上说:“汉族啊。”   同事乙觉得他是莫名其妙,道:“那怎么好端端的姓沈?”   说出去叫什么事啊。   郑重不觉得哪里不对,总之是沈乔愿意的他就没有反对的份,不过也觉得征求大家的建议不是步好棋,只得把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名字拿回家去。   憋了快一个月,统共就两个名字,男女各一。   沈乔看着说:“这还有挑选的空间吗?”   郑重讪讪道:“我尽力了。”   废纸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着实是没有更合适的了。   沈乔倒也不计较,看着纸说:“你确定真的姓沈?”   她当时是话赶话,本意并非是如此,但到这份上郑重要是说不行,她多少会失望。   不过郑重从不叫她失望,点头说:“当然了。”   生怕她改主意,毕竟自己挑的字可是配着“沈”这个姓的,于是赶紧说:“沈清然,沈清朗,你不觉得特别好吗?”   说真的,稀疏平常,但那是他即将为人父的所有爱意,沈乔重重点头道:“特别好。”   有这么好的爸爸,孩子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   郑重这才算松口气,寻思这一关总算是过去。   沈乔看他脸上写着如释重负四个字,故意说:“我觉得吧,还得有个小名。”   郑重表情立刻变换说:“我觉得大名就够用了。”   甚至难得急智道:“行不更名,换着叫孩子会乱。”   沈乔扶着腰笑,半晌才停下来说:“逗你玩的。”   她怀孕以来情绪波动大,这么开怀的次数少。   郑重看她高兴,觉得怎么样都是值得的,不过也察觉她的心情很好,说:“很高兴吗?”   沈乔自己也奇怪,想想说:“可能因为孩子要跟我姓吧。”   这是一个她原来压根没想过要争取事情,可是得到后的快乐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郑重颇有些茫然,灵光一现说:“要不我也跟你姓。”   当然,他很快也觉得这是个傻话,自己嘴角都抽抽。   沈乔笑得停不下来,摸着肚子说:“你是不是也觉得爸爸很傻?”   月份越大,孩子越活泼,一天天的瞎动腾,这会正好给父母做出回应。   郑重半蹲下来说:“就看你喜欢哪个名字了。”   哪个,都是他对这个孩子最大的爱。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今天只有一更,明天再更。 第105章 儿童教育   一场秋雨一场寒, 浦化的天气渐渐冷起来,沈乔早早把呢大衣翻出来,因为就这个能盖得住肚子。   她两边往里拽, 再披个小坎肩, 整个人已经是暖洋洋。   十一月里的太阳, 只肯在十点之后出来照耀。   沈乔一般是这个时间下课,本来学校不硬性规定没课的老师们都得坐班, 她是可以回家的, 但就这几步路郑重也不大放心, 所以她索性在办公室边改作业、备课, 边等人来接。   其实她也没有行动不便到这个地步,但夫妻俩都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 毕竟八个月大的肚子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要是这时候出点什么意外, 一辈子估计都快乐不起来。   更何况沈乔也挺喜欢在单位的,几位同事说说话, 时间也就过去了。   尤其是说点新闻, 那更是过得飞快。   正赶上六班的黄老师在抱怨学生家长道:“两口子天天打架也就算, 还打孩子。”   她虽然也是严师, 学生不老实的时候也会打两下手板,都已经觉得挺重的,这做家长的好事无缘无故打, 怎么都说不过去。   沈乔现在是一派慈母心, 最听不得这种事,刚要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另一位老师已经说:“打他也是为他好。”   世上始终有这种一种论调, 那就是“父母即使杀了你仍旧是爱你的”, 好像只要是生养孩子的人就掌握着生杀大权。   但仔细想想就知道,其中荒谬之处太多,她撇撇嘴忍下来,见了郑重以后才抱怨道:“可见不是人人都能做父母的。”   她从小体弱没挨过打,倒是哥哥弟弟们没少拿棍子抽,那是下去就是一道红印子,十年八载都不易忘记的事情。   郑重自己也想起来,说:“我小时候也挨打。”   他哥郑俊峰心眼多,只要闯祸一准推在他身上,偏偏他打小很老实,觉得反正自己皮厚,大概也是这种纵容助长了郑俊峰的气焰,后来兄弟之间才走到这一步。   总的来说,是宽厚不行,严厉又不可取。   郑重一时为难起来说:“孩子究竟要怎么教呢?”   沈乔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这书上也没写,他们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只能摸索着来。   但她还是挺乐观的,觉得人心换人心,只要自己愿意对孩子付出,小崽子就能乖乖巧巧地长大。   随着临产的时间越来越近,沈乔关于小朋友的想象也越来越具体,那是存在于脑海就能让人微笑的力量。   郑重却没有这样的自信,头一次意识到教育也是项很严峻的任务。   他道:“没有教人家怎么养孩子的书吗?”   沈乔被他说得一愣,只觉得这是个没接触过的领域,或者说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她犹豫道:“好像没有。”   又改口道:“也有可能会有。”   郑重索性说:“那我回头找找。”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找个周日一头扎进书店,还真有所收获。   沈乔在家等他,看他拎了几本薄薄的书回来说:“就这些啊?”   人出去大半天,还以为会带回来一大摞呢,   郑重拍拍身上的灰说:“还是从仓库扒拉出来的。”   有一本是刚建国的时候新亚书店出版的海报,关于儿童心理教育的,仔细闻还有股淡淡的霉味。   沈乔离书页老远,也看得清上面写的画的是什么,她下意识念出来道:“儿童富有想象力,有时虚构故事,一个三四岁的儿童说‘我家里有架大飞机’,他是在说谎吗?并不是说谎。”   这好像还是有几分道理,她道:“我一直坚信我小时候见过比大人还高的野兔子。”   就在家旁边的垃圾场里,灰兔子瞪着红眼睛,还能直立行走,把三四岁的小姑娘吓得撒腿就跑,可惜大人只会觉得她胡说八道。   郑重心想兔子精都未必能长这么高,觉得她的童心也实在可爱,说:“我只见过手臂长的。”   那还得是把兔子的手脚都拉开才行。   沈乔其实已经知道那多半是她自己夸张的说法,但莫名得意,双手比划着说:“那太小了,屋里见过的有这么大呢。”   活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即使曾经从只言片语里知道她幼时的古灵精怪,却不是什么具体的形象。   郑重坐下来和她照着书上的观点回忆童年,大抵也总结出独属于两个人的遗憾。   人的一生总是有许多不能实现的事情,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好。   但大概越长大越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做主,更显得童年时的不完美。   郑重听着她小声嘀咕,虽然是用一种时过境迁的语气,但至今仍然还记得就不是件小事。   他道:“我给你买。”   沈乔摇头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买什么洋娃娃。”   她那会才七八岁,每次从百货大楼经过就会进去看,可惜价格实在是太过昂贵,只能仰着头憧憬。   郑重却不管这些,只说:“好像没见在卖。”   沈乔道:“我们邻居家姐姐原来有一个,后来烧掉了。”   那时候带“洋”字的东西,家家都避之而不及,她当时看着别提多可惜,这会道:“华侨商店可能会有。”   改革开放以后,归国华侨们越来越多,华侨商店也渐渐对着更多人开放,没有华侨券的人也可以进去看看。   不过里头的东西对多数人来说都是买不起,大家也不会跑去看。   郑重也没去过几次,不太清楚道:“我明天去看看。”   心里已经在嘀咕着可以托哪些同学帮忙,觉得浦化没有的话,首都沪市应该有的才对。   沈乔盘算着那点家底,没有反对,毕竟他们俩的工资加起来每个月有一百多,夸张点哪怕养三四个孩子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现在是政策不允许,他们也没有这个想法。   她摸着肚子道:“要是个姑娘的话可以给她玩。”   郑重不赞同道:“你的是你的,她的是她的。”   女儿想要可以再买,意义上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沈乔一时说不出话来,表情感慨道:“我小时候怎么没听过这句话。”   孩子多的人家总是这样,什么都是一个传一个,她从来没拥有过齐全的画笔,因为上头两个哥哥总是东丢西落。   她固然可以理解父母的不容易,大家实在是太穷,因此不会在这上面有任何要求,即使是再想穿小裙子,最后也是穿哥哥们的旧衣服。   谁也没有错,只是她想起来心里就是缺一块。   郑重也没听过,他道:“我小时候想要双好鞋子。”   他干活多,旧鞋子本来就是破破烂烂,传到他这儿基本都穿不了多久。容易弄坏东西的孩子,在贫困的家庭里总是讨人厌,后来他就养成赤脚下地的习惯,脚底板磨出厚厚一层茧子来,还有一道又一道的伤疤。   沈乔因此想到自己送他的那双雨鞋,问道:“我送鞋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高兴?”   用高兴来形容尚且不够,郑重至今都记得,点头说:“是非常、极其、特别。”   即使是这么多程度词,好像都不足以表达十分之一。   沈乔一下子很想哄哄他,又想起来今年自己都忙着给孩子准备东西,都没亲手给他做点什么,自责道:“我那天本来想给你做双新鞋的。”   纳鞋底是最费力气的事,郑重道:“买的也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沈乔瞪他说:“你确定?”   郑重心道不好,赶忙改口说:“不是不是,你做的是最好的。”   又说:“我是心疼你。”   沈乔想意义刁难他两句都不好意思,想想拍着桌子上的书说:“罚你给我念。”   她还挺想学学上面都是怎么教的。   郑重念得干巴巴,没什么语气变化,只让人有点睡意。   沈乔慢慢靠在他肩膀上睡着,呼吸渐渐匀称,嘴角不自觉上扬着,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好梦。   郑重把声音放低,盯着书封页上的《幼儿培育基本知识》几个字发呆。   他不由得开始想,自己真的可以胜任这件事吗?莫名叫人怪不安的。   在他沉思的时候,沈乔讲着没人听得懂的梦话。   她睡相向来不好,郑重不由得头疼起来,心想要是孩子也跟妈妈似的,那他以后夜里更有得熬了,但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负担”。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喃喃道:“那就是两个孩子了。”   两个都得哄着,“大的”这个还能说会道。   不过这也是好事,人家不都说两个孩子有伴吗。   作者有话说:   “儿童富有想象力,有时虚构故事,一个三四岁的儿童说‘我家里有架大飞机’,他是在说谎吗?并不是说谎。”   ——这段话引用于1952年上海新亚书店出版的一组儿童心理教育海报。   今日有三更,晚点见。 第106章 第十个月   八二年的最后一个月, 也是十月怀胎的最后一个月。   说实话,沈乔也是怀孕以后才知道所谓的“十月”是指四十周。   因为技术方面还有达不到的地方,因此她的预产期也只是估计。   医生给出的时间在元旦前后, 掐指一算是近在眼前。   沈乔觉得胎动越发频繁, 大概孩子也觉得狭小的子宫不够发挥, 白天黑夜都“咋咋唬唬”,跟哪吒闹海似的不安分。   但妈妈的状态反而比刚怀孕的时候好, 脸色红润有光泽, 任谁看都知道养得好。   基于此, 大家纷纷猜测她会生女儿, 因为小姑娘一般更心疼妈妈,不会叫太受累。   这种论调, 沈乔是不太喜欢听的。   她最近在儿童心理教育上颇有所得,觉得所谓男孩怎么样女孩怎么样不过是束缚。   大家先填带着这样的印象, 让下一代继续相似的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曾经也抱着“可我是女儿”的想法过日子。   所以她对父母的偏心有所愤怒, 却不会在他们面前抗争, 因为自己也觉得本该如此。   然而真的是该这样吗?   沈乔觉得不是, 她细数自己的童年, 觉得并没有不如谁的地方,却仅仅因为性别就被区别对待。   世人教导子女不要恨,应该永远心存感恩, 但感激始终不能掩盖种种遗憾, 沈乔从父母身上看到太多不足。   她有时候觉得不是他们的错,大家都已经尽力, 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想, 他们其实根本没想做好。   这种矛盾感让她产生焦虑, 觉得自己将来可能也没办法让孩子完全满意。   郑重对此的安慰是说:“问心无愧就行。”   他们做好自己的事,长大成人是孩子的事。   沈乔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拍他的肩说:“看来你很有感悟。”   郑重最近刻苦钻研,对儿童心理已经有浅薄的认知。   他谦虚道:“尚可。”   沈乔是见过他学习的样子,心想孩子应该能平安健康的长大吧。   她不求是个对社会多有用的人,只有即将为人母最朴素的愿望。   夫妻俩是说说笑笑,享受这最后的平静。   不过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沈乔即使是这么大的肚子,还是每天去给学生们上课。   已经是快期末的时候,因为从学期开始她就在加快进度,所以比别的班更快进入复习。   语文这一科和别的不一样,重要的都在平时积累,不像数学少上十分钟课说不准都跟不上。   但这不代表学生们可以懈怠,起码背诵的分数她是要求所有人都要拿下来的。   毕竟背书是最能反映学习态度的部分,每个学期就那么几篇课文古诗,所以抽查是她每天要做的事情。   作为班主任,沈乔是尽职尽责,几乎每天都要跟各科老师打听谁的表现不好。   总之谁前一天犯错,后一天就会被她提溜出来。   久而久之全班也总结出来她的习惯,大多数情况下都夹紧尾巴做人。   师生之间斗智斗勇是常态,所以沈乔在教育上堪称颇有心得。   她偶尔觉得这份工作带来成就感满满,只要谁的成绩进步就能高兴上好一阵。   但做老师的喜悦不能流露于表面,不然学生们的尾巴就能翘到天上去。   即使是心里满意,她都要严肃道:“不错,再接再厉。”   像夸奖又不像的,刚被抽查完的学生心里嘀咕,一脸劫后余生地回座位。   左右的同学们相互使眼色,那将会是他们青春独特的回忆。   沈乔心想,她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她下课后慢慢往办公室走,有些艰难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坐旁边的梁老师说:“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是生过的人,知道这种事没个准头,第一胎的话肯定没什么经验,别破水了都不知道才好。   沈乔笑笑说:“挺好的,应该还有几天。”   话是这么说,却有一层隐忧,希望自己在家发动才好,这样身边有郑重,她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梁老师道:“总之觉得不对劲就喊一声。”   他们这代人,孩子生在田间地头的不在少数,坚守岗位到生孩子前的最后一刻并不是件大事。   更何况学校本来就缺老师,总叫人代课也不行,还耽误学生的进度。   沈乔的责任心也不允许她这么做,当然她是在自己条件允许的情况下。   然而她时刻清楚自己的状态,郑重是不知道。   他上着班心慌慌,离开办公室一会就怕错过消息,从厕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问“有没有人找他”。   同事们都帮他注意着,带着几分调侃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你操心也帮不上忙。”   这话说的,郑重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还是很多的,起码他在的话沈乔可以不害怕。   他道:“帮得上的。”   得,大家也不跟他争辩,都知道他是个爱妻如命的,不过心里多半不觉得男人能在这上头做些什么。   郑重也不会试图再跟别人解释,他试过那么一两次,得到的结果都不是很好。   他只往椅子上一坐,尽量心无旁骛地工作。   下班时间,他就飞快跑得影子都看不见,没多久就出现在附中。   为安全起见,他现在也不骑行车载沈乔,毕竟老巷子里都是石板路,一路颠簸。   夫妻俩是踱步往家里走,在巷子口顺便打饭。   今天吃的是饺子,白菜猪肉馅的,一口咬下去全是汁。   沈乔被烫得五官皱在一起说:“真香。”   郑重轻轻给她吹着说:“我们明天发福利。”   沈乔表情激动道:“发什么发什么?”   她这么高兴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就是农研所的福利实在好,吃的喝的一应俱全。   这两年供应是富余不少,但种类还不是那么多,往东边那片说要盖个菜市场,也一直没个定论。   小摊小贩们仍旧是打游击战,并不是天天出现,赶上有活动的时候大街空荡荡。   郑重看她的表情说:“橘子。”   橘子啊,沈乔咽口水道:“要酸一点的。”   她本来就爱吃酸,怀孕以后更甚,一度让大家怀疑她要生男孩,毕竟“酸儿辣女”嘛。   郑重已经跟种橘子的的同事打听过,颇有些为难道:“这个品种都是甜的。”   精心照料着长大的,个顶个皮薄多汁。   沈乔不由得有些失望,但还是说:“甜的也行。”   买香蕉都要凭票那几年都过来了,谁还会挑三拣四。   郑重也没办法,不过说:“过几天有柠檬。”   种了三年,今年才是第一年结果,据有机会尝过的同事说,酸得人五脏六腑都结块。   沈乔只吃过柠檬味的饼干,果子本身并没有尝过,这会不由得期待起来。   可惜几天后拿到手,她才醒悟道:“原来我不是能吃酸的人。”   就柠檬这玩意,简直是远超她的想象。   郑重看她龇牙咧嘴的样子,给她倒白水说:“可以试试泡水喝。”   他说着把柠檬汁挤进杯子里。   沈乔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一口说:“好很多。”   就为这句话,郑重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切柠檬。   皮厚的水果放得久,天气也比较冷,随便往箩筐里一放就行。   这是比较原始的做法,两口子其实一直在琢磨着买冰箱。   现在很多从南边运来的家电都不要票,可惜价格不菲,即使是最小的冰箱也要千把块钱,按他们现在的工资也要攒两年,并不是件容易事,因此只能先按捺下来。   计划的事情那么多,只能一项一项完成。   挣工资虽然稳定,但每个月存多少钱也是有数的。   郑重就盼着自己能出一项大成果,这样就会有一笔奖金,只是横财也没有那么容易发,很多科研人员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拥有。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是幸运的少数,只是人偶尔都会有那么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已。   沈乔倒是不着急,她很满足于现在的状态,更何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的生活已经比多数人富足。   两个大学毕业生在八十年代,已经意味着美好未来。   大概孩子也像妈妈一样,眼看到元旦,沈乔还是没动静。   她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肚子说话,这天也不例外。   她道:“你是小蜗牛吗宝宝,怎么还不出来?”   好端端的被说成小蜗牛,小崽子动弹两下以示抗议。   沈乔起先以为是正常的胎动,慢慢觉得不对劲,喊道:“郑重!郑重!”   郑重在洗漱,着急跑来说:“怎么了?”   沈乔表情慌乱又震惊道:“我要生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会在十二点之前,大家也可以明天看,早点睡吧~ 第107章 正文完结   对于生产这件事, 夫妻俩已经打听过许多,早早做好准备。   郑重一溜烟跑到楼下打电话到出租车公司叫车,这才回家。   沈乔其实不是很紧张, 肚子一抽一抽还能笑出来说:“幸好是在家。”   再晚两个小时她就该在教室, 那才叫人愁的。   郑重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站在窗边看说:“怎么还不来。”   沈乔道:“调度也要时间。”   前后也就十分钟,郑重不敢太过于表现自己的焦躁, 还试图说笑话。   沈乔倒是挺给面子笑出声, 听见按喇叭声音说:“东西都带了吧?”   郑重点头应, 扶着她往楼下走。   要说他抱着沈乔现在的重量也不吃力, 但楼道狭窄,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不如自己走来得安全。   沈乔是小心翼翼地走着,挪到楼下。   出租车司机看人坐齐才出发, 不像平常把车当飞机开,稳稳当当的, 到地方后还帮着拿东西, 送他们到妇产科后接过红包才走。   按规矩, 接送产妇的司机都会有个红包, 郑重自然是早早准备的,也没顾上说几句客气话。   倒是沈乔还记得说:“辛苦了,慢走啊。”   看上去人还是好端端的, 没有要生的迹象。   相比起来, 郑重更像要生孩子的人,额头全是汗。   不过这样的人护士看得多, 冷静道:“你这还不够开, 得等。”   沈乔就躺在待产室等, 面色越发苍白起来。   疼痛是必然的,她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还得慢慢调节呼吸。   郑重终于知道什么叫帮不上忙,只得握着她的手说:“快了快了。”   也不知道是他这话有用,还是孩子真的心疼妈,还不到中午,沈乔就进手术室。   郑重在外头等着,只觉得时间是那么缓慢。   他心跳得极快,连丁点声音都觉得呱噪,偏偏一切又在此刻更加清晰。   左边有个老太太说:“怎么是闺女。”   右边有个男人道:“是大胖小子!”   人类的悲欢两极分化,郑重的拳头紧紧攥成一团,他死死盯着墙,精神逐渐涣散,好像忘记自己在哪,直到护士叫道:“沈乔,沈乔在哪。”   意思是沈乔的家属在哪。   郑重回过神来说:“我在我在我在。”   护士抱着襁褓说:“是个女孩子,五斤二重,五十一公分,你看一下签个字啊。”   郑重看着这个刚出生的孩子,一张小脸红彤彤也皱巴巴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脸上看不出任何父母的痕迹。   他满心欢喜,目光不自觉往后看说:“我爱人呢?”   护士道:“等下就出来。”   又道:“谁跟孩子走?”   已经来等着好一会的张婆婆总算有用武之地,过来说:“我,我跟。”   郑重一颗心不得不掰成两半,朝着两个方向看来看去。   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他谁也放心不下。   不过对顺产后还有一丝精神的沈乔来说,唯一的牵挂只有孩子。   她声若游丝道:“然然呢?”   郑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才想起来自己给女儿起的名字叫“沈清然”。   他道:“护士抱去做检查了,张婆婆跟着。”   沈乔虚弱地哦一声,眼皮耷拉着说:“你觉得像谁?”   五官还没长开呢,郑重没看出来,但还是说:“跟你一样漂亮。”   沈乔刚刚是力竭之时匆匆一瞥,其实压根没记住女儿的长相,这会信以为真,几个小时后看清楚才道:“这叫跟我一样?”   虽然她知道小孩儿多半长得差不多,但也不是这样子糊弄人的吧。   郑重有些尴尬,正要解释两句,张婆婆已经道:“怎么不像,你看这鼻子,看着眼睛嘴巴,跟妈妈一样一样的。”   鼻子嘴巴也就罢,这眼睛还没张开怎么能说像。   沈乔半信半疑道:“也没有吧。”   郑重觉得她这样辛苦生出来的孩子,理所当然是要像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寻找母女间的相似之处,最后笃定道:“跟你满月的时候一样。”   沈乔有张满月照,因为保存不当已经发黄,五官也不怎么清晰。   她端详着女儿的样子,只当是自己生产后还没恢复精神,因此有些眼拙,不得不在两个人的“左右夹击”下产生幻觉说:“是跟我挺像的。”   这会说这话,她还是有几分勉强,不过过几天就坚定许多。   就像她恢复得又好又快一样,孩子也是一天一个样,被羊水泡得皱巴巴的皮肤渐渐展开,眼睛掀开一条缝,看上去确实有妈妈的影子。   按照多数人的习惯,产后第三天沈乔就出院回家。   毕竟一间病房住六个人,待产、保胎、产后、流产的都有,人类的悲欢离合齐聚一室,吵吵嚷嚷,不如家里自在。   郑重特意请了十天的假在家陪着,也跟着张婆婆学习怎么照顾女儿。   就在医院那几天,他已经是出了名的好爸爸,泡奶粉、换尿布统统都做。   张婆婆都觉得自己没多少事情做,这天忍不住开玩笑说:“你们请我这钱花得冤枉,小郑一个就顶俩。”   沈乔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垂头就能看到女儿的睡颜。   她道:“他毕竟要上班。”   张婆婆心想得亏是要上班,不然她岂不是没工作,她知道雇主爱听什么,夸奖道:“我带过的孩子也有好几十个,像小郑这样当爹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男人嘛,都是甩手掌柜,不仅帮不上忙,回家还催着要吃饭。   沈乔倒不觉得得意,只说:“我怀孕生产更辛苦。”   就这种痛,她这辈子也忍不下第二次了。   张婆婆好像道:“女人嘛,都有这一遭。”   这话沈乔听着不舒服,但也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跟多数人不一样,既然谁也没办法改变谁,就无须多言。   倒是郑重进来听见这句说:“所以女人生男人带才是最好的。”   他这几天也是累得够呛,要不是体力好早就倒下去。   别看孩子才那么小小一个,一天得喂好几次,尿了拉了就咿咿呀呀,总之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   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个还没恢复的产妇去照顾孩子,他想都不敢想。   张婆婆其实不太赞同这句,她是个传统人,觉得男人是该办大事的,在家带孩子算怎么回事。   不过要是叫她说男人在外头能有什么大事,她也说不出来。   多数人都是平凡又普通的一生,柴米油盐到人生尽头而已。   日常琐事上都不能承担责任,又怎么能祈求在更重要的时刻出现。   郑重就是那个人,他已经渐渐摸出孩子的规律,眼看时间差不多说:“然然饿了对不对?”   沈清然还是个连声音都不太会听的小崽子,眼睛不看爸爸一下。   但郑重不在意被忽视,小心翼翼抱起她说:“爸爸马上给你泡奶粉。”   沈乔本来也是想母乳的,可惜条件不够,加上人人来都劝她多喝汤汤水水好下奶。   她的逆反心又起来,反而坚定地觉得不如喂奶粉省事。   郑重也觉得这样更轻松,毕竟沈乔是该好好养身体的时候,夜里睡到一半被吵醒也很恼人。   他抱着孩子的样子是那样温情,张婆婆想想把空间留给一家三口。   沈乔鼻子动动说:“我觉得我都臭了。”   不过几天而已,头发油得都快打结。   郑重看破她的意图说:“不行。”   又有几分无奈道:“太冷了。”   就这天气,再怎么封住门窗还是有风,她正是虚弱的时间,还是应该再小心点。   沈乔撅着嘴不说话,表情可怜巴巴。   郑重拿她没办法,说:“我拧毛巾给你擦擦背?”   人就在被窝里,不要见风是最好的。   沈乔也知道他这已经是妥协,鼓着嘴哦一声。   郑重答应是答应,不过等夜里张婆婆回家才开始行动,毕竟长辈在这些事上有一长串的话说。   夫妻间最亲密的事情,和擦背显然又不一样。   沈乔想到自己四五天没洗澡,开始后悔说:“要不我再忍忍。”   郑重知道她向来爱干净,夏天有时候一天洗两次澡。   他道:“我水都兑好了。”   沈乔哪里是怕这个,扯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像遇见小流氓似的说:“还是别吧。”   郑重好笑道:“我是你男人。”   哪里他没看过,更何况是老夫老妻的了。   就是这样才更不好意思,沈乔道:“挺脏的。”   郑重无所谓道:“你会嫌我脏吗?”   他举例道:“万一我老了瘫在床上。”   这话说得真是不吉利,沈乔给他一巴掌说:“闭嘴。”   但还是说:“当然不会。”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将会是彼此最后的见证人。   郑重侧过头看孩子说:“我一定活得好好的。”   直到最后一刻,都得把她们母女照顾好才行。   沈乔幼稚地伸出手说:“那拉钩?”   郑重配合地探出手指头说:“嗯,拉钩。”   天地可鉴,这辈子他们已经说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更番外。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