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真假千金交换之后》作者:向重逢   文案   真千金贫穷、努力、品学兼优,父母健在家庭美满。   假千金富有、叛逆、考试倒数,单亲家庭几乎决裂。   后来有一天,她们的命运被纠正了。   一句话简介:被不小心抱错的真假千金回到各自的生活后,世界从此不同。   -   现代架空,亲情友情向,双女主无cp,双视角,不对立。   原名《交换人生》,改名不影响观看。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成长 校园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闪闪发光的你们   立意:换个角度看世界 第1章   期中考试最后一场考完,季然从班主任办公室回来,准备上周五最后一节班会课。她的身影出现在高二(1)班教室门口时,班里同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继续嬉嬉笑笑说闹起来。   一年多的时间,足够季然习惯这种审视中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目光。   文远外国语中学是平川市里有名的贵族私立,班里同学非富即贵,导致他们说话也会勉强保持良好的教养。   至少上高中后,季然很少感受到小学和初中时那种明目张胆的排挤、嘲笑甚至是霸凌,足以见得文远的校风是多么友好,也足以见得季然的要求有多么低。   教室角落中,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时不时看一眼季然的方向,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忽然,一个女生控制不住轻轻跺脚:“要上课了,萧潇你快去啊!”   萧潇如名字一般个头娇小,在小伙伴们身高的衬托下整个凹进去,她双手托住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季然的背影:“我……我真不敢。”   在座位上安静看书的少女背影有些瘦弱,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静静落在肩上,校服版型跟班里同学大多数穿的有点不同,腰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小松柏。   “你萧大小姐有什么不敢的,季然又不会吃人。”   “就是就是,她肯定会答应的。”   “快去快去——”   萧潇被小伙伴们推搡出来,几步走到季然座位边,回头对她的姐妹团磨了磨牙。   小伙伴们当做没看见,学着动漫中夸张地动作冲她握拳,做了一个“加油”的口型。   萧潇:“……”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季然的化学课本上打下一片阴影,她略微抬头,看见体格娇小的同学站在旁边一句话不说,面露不解:“有事吗?”   萧潇乍对上季然冷淡的目光,下意识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她心里默默嫌弃自己一句,表情管理一点没崩,用力点头。   季然是个有耐心的人,尽管她向来与班里同学尽可能的保持距离:“是什么事?”   萧潇深吸一口气,目光期盼,小声问道:“这周日是我生日,我可以邀请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吗?”   季然微微蹙眉,她不记得自己与眼前娇小的女孩子除了同处一个班级外有什么交集,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邀请她,可以说,季然跟班里任何同学都不熟,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   更何况,参加生日会的话,一定要准备礼物,季然很少在学习以外的地方花钱,加上兼职的工资和奖学金现在都没发,实在囊中羞涩。   季然本能想拒绝:“抱……”   萧潇连忙从校服口袋中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邀请函,是个小信封的样子,放在季然桌子上,迫不及待补充道:“不需要礼物的,我爸爸说让我多邀请一些同学,你能来的话我们都会很开心的!”   小姑娘大大圆圆的眼睛全是希冀,一眨不眨,不知怎的,让季然想起大伯家养的小金鱼,令她眼神不自觉软了下来。   季然从前只参加过一次同学的生日会,只是记忆实在不怎么美好,她与萧潇对视几秒,伸手触摸到邀请函,沉默一会儿,说道:“谢谢,我会去的。”   听到肯定的回答,萧潇情不自禁展开两个小小的酒窝:“谢谢季然同学,地址和时间都在里面,我周末等你呀。”   距离上课还有两分钟,萧潇对着自己的姐妹团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后知后觉小声道:“季然真的好高冷,刚刚紧张死我了。”   一个小姐妹表示同意:“这大概就是年级第一的气场吧。”   **   高二(6)班,一个有名的吊车尾班级。   期中考试结束后,6班跟动物园放出笼子的猴似的,狼吼鬼叫得整条走廊都听得见。   “我约了三中校篮球队,放学去打一场?”   “去去去,趁着考试成绩还没出来,抓紧时间浪!”   “紧张什么,反正倒数第一肯定是宁姐,安心安心。”   “小点声,给宁姐留点面子。”   座位上,纪长宁坐没坐样,翘着二郎腿,两只耳朵各戴着一个入耳式蓝牙耳机,看logo是个很有名的牌子,翘起的腿和手指跟随音乐不断摆动,双眼迷蒙没有焦距,不知在想什么。   文远中学的校服更多类似制服,每年四套,一个季度一套,价格不菲,只在细节和版型上有所改动,男生上衣加裤子,女生上衣加裙子,冬季有毛衣长裤可替换。   充分显示出贵族私立同学们的财大气粗。   只是纪长宁不爱穿裙子,每年会多买两套男生校服,好在文远纪律不怎么严格,校方和教导主任看在纪家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纪长宁穿男生的校服。   一个练体育的高大男生拍拍纪长宁的肩膀:“宁姐。”   纪长宁没动。   男生再次拍拍纪长宁的肩膀,加大声音输出:“宁姐!”   纪长宁吓了一跳,乍一回过神,取下一边耳机:“啊?干嘛?叫魂呢。”   男生把一个信封样式的小巧邀请函递给纪长宁:“刚才萧潇过来,她周末生日,想邀请你去她生日会,叫了你半天没应,她说还要回班再送邀请函,就托我给你送来。”   纪长宁下意识接过,萧家跟纪家有生意上的往来,纪长宁跟萧潇年纪一样大,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萧潇不喜欢纪长宁这种不学习只在学校混日子的,纪长宁也不喜欢萧潇那种看起来成绩好实际上叛逆的,俩人保持面上的来往,按理说萧潇的生日会,纪长宁是不可能也不能缺席的。   但是,问题就出现在这个但是上。   男生见纪长宁又开始出神,他挠挠头,说道:“任务完成,我走了昂。”   纪长宁摆摆手,对着手中的信封叹了口气。   ——“哎哟,日子该怎么过啊。”   **   周五放学,文远门口全是豪车,季然抱着书包,轻车熟路从群车的缝隙中出来,再背上书包,走过一段马路,才到达公交站。   文远有宿舍,是很多学生喜欢的二人间,独立房间独立阳台|独立卫浴,装修精致,价格更精致。   从文远中学公交站到季然居住的城中村需要一个半小时,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初,北方的天气转冷,太阳落下时间越发早。   季然找到公交车后排的座位坐下,从书包中拿出单词本默念起来。季然兼职做家教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医生,给她推荐了几篇在《柳叶刀》刊登的论文,很适合初学者了解学习,只是有许多专业单词不认识,她得抓紧时间多熟悉。   公交车到站,天色已经昏暗,路灯一个亮一个不亮,像缺牙的老人,这一片原本是拆迁区,错落排着低矮的平房和破旧的最高三层的小楼,当年的规划是做成高档小区,后来不知为何开放商放弃了这里,导致这一片区域与周围格格不入,犹如被时代和城市抛弃。   城中村的对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白蜡树林,冬天即将到来,叶子几乎掉光,林子那边是一座公园,连接着本市鼎鼎有名的别墅区,城中村的户主们时不时望过去,试图通过勃勃生机的树木,想象这里也变成如对面一般的豪宅。   好在这些都不是季然该操心的,她的家中早早亮起灯,季然用钥匙打开门:“我回来了。”   季家住在一个破旧小楼的三楼,楼下是她大伯一家。   事实上,这栋三层小楼的户主是季然大伯,大伯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年什么都不懂,被忽悠着买了这栋三层小破楼,几乎耗尽所有存款。一楼不住人,充当地下室和仓库的作用,大伯住在二楼,而三楼原本是堆放杂物的阁楼,用半租半送的方式给了季然一家。   季家并不大,好在人口少,把原本逼仄的阁楼辟出两室一厅,白炽灯的灯光溢满小小的客厅,暖融融的很是温馨。   季妈妈在纺织厂上班,这周因为感冒暂时从12个小时改上8个小时,早早到了家,正在客厅中就着灯光绣花,她针线很好,花瓣栩栩如生,为此她常常在下班后接一些绣活补贴家里。季妈妈今天晃神一下,细小的绣花针戳到手指,她压根儿没感觉到,还是季然走过去,从季妈妈手中抽出正在绣的物件,查看季妈妈的手指:“妈,疼吗?”   “啊,然然回来了。”   季妈妈刚刚才反应过来,脸色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她揉揉女儿的头发,如往常一般问道:“考试怎么样,你爸替你大伯在蔬菜市场看摊子一会儿回来,饿不饿,你爸中午做的手擀面还在冰箱,我给你下一碗?”   季然不是瞎子,看得出季妈妈状态不对,她理智地没有去问,放下书包走到季妈妈身后为她按摩肩颈,一边耐心回答妈妈的问题:“考得还不错,现在不饿,等爸回来再吃。”   大伯一家在蔬菜市场承包一个摊位卖菜,偶然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季爸爸会去帮忙。   说曹操曹操到,季爸爸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在门口换下满是泥土的鞋子,说道:“然然回来啦,今天你大伯特意给我留了一个包菜,正好然然喜欢吃。”   季爸爸抬起头,放下帽子、口罩和脖子间单薄的围巾,露出一大片被火烧后留下的疤痕,歪歪曲曲从后背蔓延到左侧脖颈再到与脖颈相接的一小半脸颊,乍一看很是骇人。   季然说道:“爸,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做饭哪用得着你们,”他对着妻子和女儿展开一个笑容,步履轻快地穿戴好围裙步入狭窄的厨房,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撑住灶台,一行眼泪顺着丑陋的疤痕没入到衣领中,他用围裙擦擦眼泪,故意朝外说道,“马上就好,今晚吃面,咱们然然最喜欢她爸做的肉臊了对不对?”   “对,”季然微微眯起眼睛,从学校中带回来的冷淡在到家后消失殆尽,“谢谢爸!”   季妈妈拍拍女儿的手,感受到肩颈传来的轻松,她带上笑容,重新拿起针线:“你们两个啊……”   季然回到房间,她住在次卧,面积小一点,整理得井井有条,除了一张宽一米五的单人床,只剩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架起三层可拆卸的书架,被教科书和习题塞得满满当当,除此之外,书架最顶层有几本医学入门,旁边排列几本计算机入门的书籍。   书包打开,季然原本想写两张卷子,却从书包中带出那张带着一点点香味的邀请函。   季然抿唇,迟疑许久,从房间中探出头:“妈。”   季妈妈抬眸,不同于季然五官偏向凌厉,季妈妈长着一副江南水乡般柔和的面孔,闻言问道:“怎么了?”   季然说道:“我同学邀请我去参加她的生日会……”   “哎呀,是好事呀,要不要妈妈帮你准备礼物,”季妈妈眉眼弯起来,她家然然哪里都好,就是平常没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如果……季妈妈想到什么似的恍惚一下,缓缓靠在沙发背上,试探问道,“是周几啊?”   季然回答:“周日。”   “周日好,周日好,”季妈妈重复两次,朝着厨房喊到,“老季,咱们是不是周六带然然出门?”   季爸爸端着一盘手撕包菜放到客厅的饭桌上,擦擦脸上的汗,不情不愿地说道:“是,周六。”   季然一头雾水:“什么周六,出门做什么?”   季爸爸不断揉捏围裙,转身正对着季然,他脸上肌肉微动,连带着疤痕也动起来,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一无所知的女儿说道:“然然,我和你妈,跟你说个事儿。”   **   放学后,纪长宁重新戴上耳机,选择最燥最燃的一首歌点击播放,双手揣校服裤子兜里,踢踏着脚步挪到校门口,她故意在教室磨蹭好久,出来得晚,校门口没剩几辆车。   见到纪长宁出来,一辆低调的黑色奔驰按按喇叭,司机为纪长宁打开后座的车门。   纪长宁嚼着口香糖,如往常一般当做看不见,没理。   纪家在文远中学的东面,纪长宁为跳舞租用的练舞室要往北走。   纪长宁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不想回家,纠结半天,还是决定去自己租的那个小小的练舞室。   练舞室在市中心某商场的地下一层,地面不大,只有三十来平,正对着门的墙贴成一面巨大的镜子,纪长宁到的时候,舞室已经有一个人在对着镜子压腿,见纪长宁一脸颓废样,连忙把腿放下来,稀奇道:“你梦游呢?”   纪长宁毫无形象把书包旁边一扔,耳机摘下来在掌心当核桃盘,整个人摊在椅子上,环视一周,幽幽吐出一口气:“莱啊,多看看朕打下的江山,以后看一眼少一眼了……”   孟莱留着一头短发,做了发型修饰,加上常年跳舞身材极好,随便一甩头都帅得惊人,她惊奇道:“你爹和你哥终于舍得下心断你零花钱了?”   纪长宁再度叹息:“更糟糕。”   孟莱从包里拿出两瓶无糖酸奶,一瓶给纪长宁,一瓶自己喝,兴致勃勃准备听故事:“怎么?”   纪长宁捏着酸奶瓶子:“简单来说,我爹不是我爹,我哥也不是我哥。”   孟莱:“……”   孟莱战术后仰:“你说仔细点?”   纪长宁拧开瓶盖,狂喝一口,指望借奶消愁,却被酸得眉毛快掉下来,艰难说道:“意思就是我出生那会他们抱错孩子,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孟莱:“……”   孟莱吓得酸奶都掉了,震惊到极点只憋出来一个字:“啊?!”   纪长宁房间在二楼,昨天网上冲浪到半夜上洗手间,顺便想从厨房顺点吃的,就直接去了一楼,恰巧经过书房,一点灯光从书房没关紧的门缝中透出来,同时透出来的还有一个听起来疲惫至极的声音:“宁宁怎么办?”   家里只有一个宁宁,就是纪长宁。   纪长宁控制不住把耳朵贴在门框边,明明听得很清晰,却在脑子里组不成完整的字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房间的,只能用仅剩的理智全力放轻脚步,不让书房中的两个人知道她刚刚在外面偷听。   回到房间后,纪长宁没有心情再去冲浪,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用自己那仅剩的那点脑细胞分析如下情报。   一,纪长宁,也就是自己不是纪家的亲生女儿。   二,纪家已经找到当年抱错的人家,并取得了双方的DNA做完鉴定。   三,双方家庭决定在周六见面。   纪长宁脑洞大破天际也想不到真假千金这电视剧演烂的狗血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全都是凄凄惨惨的画面,什么纪家嫌弃她占了亲生女儿的位置啦,亲生父母觉得她一无是处啦,等到闹钟响起,纪长宁披头散发起床,毫不意外在镜子里看见眼睛下面冒出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今天周五,明天就是周六,是她偷听到两家父母见面的日子。   纪长宁有些期待,又有些退缩。   孟莱见纪长宁不说话,以为是她想到了伤心事,谁能想到小说里写烂的梗竟然会发生在自家伙伴身上,爹不是亲爹,哥不是亲哥,纪家好歹算是豪门,光生活上的落差可能够喝一壶的。孟莱捏着酸奶瓶子,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看开点,大不了以后姐姐跳舞养你!”   纪长宁回过神,看着孟莱那傻大妞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的表情,噗嗤一笑:“嘁,就比我大一岁装什么姐姐呢。”   孟莱不服,伸出一根手指:“大一分钟也是大!”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早死晚死都得死。   纪长宁拎着书包,打车回到家里。   纪家住在平川市地价最高的别墅区,天色已经黑得彻底,好在月亮和星星很是亮堂,加上别墅区良好的照明和安保体系,夜路并不是很难走。   纪长宁在门口踌躇许久,最终使劲揉揉脸,摆出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表情,打开大门。   一楼偌大的客厅里,水晶吊灯闪烁着冰冷刺眼的光芒,纪父和纪大哥应该是刚回来不久,西装外套还没来得及脱,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父子俩严肃得像在进行商业谈判,听到门响之后,不约而同停下口中的话语。   纪父如往常一般展开一个略带生疏的和蔼笑容,在公司说一不二的纪董事长在女儿面前一直不知所措,像无数个普通家庭的父亲一样,问道:“宁宁回来了,吃饭了吗?”   纪长宁瞥了一眼没有任何开火迹象的厨房,把耳机拿下来,习惯性淡淡说道:“吃过了,要是等着你们回来吃饭,我哪天饿死你们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诛心,却是纪家三口十几年如一日正常的交流。   纪长宁很小的时候,纪家公司正在上升期,纪父忙得不知白天黑夜,纪大哥上寄宿初中,因为保姆疏忽,只有两岁的纪长宁被关在家里,差点饿死。   后来纪家奶奶过来平川帮忙带孩子才得到改善。   纪大哥跟纪长宁的关系勉强还好一点,他站起来,自然地接过纪长宁的书包,凌厉的五官稍显柔和,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宁宁。”   纪长宁耸耸肩,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走到沙发上坐下。   她在进门之前还在想,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才能表演出若无其事,现在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家不像个家,只是个落脚的屋子,醒来闭眼只能看到冷冰冰的天花板,回家是冷冰冰的客厅,触摸到的是冷冰冰的墙面,就算点个外卖,送达以后都会变成冷冰冰的饭菜。   纪长宁颇有些破罐子破摔,主动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比如明天要带我去见几个人,或者说是去见我真正的家人,对吗? 第2章   周六一早,天刚蒙蒙亮,季爸爸换上一身高领薄毛衣,对着镜子,用力把领子提高一些,想遮住脸上崎岖不平的疤痕。   可是再高领的毛衣也不可能提到脸上。   季爸爸嘴唇翕动,镜子照到的另一侧,季妈妈从箱子里找出自己过年才穿一次的皮靴,仔仔细细用干湿布擦去上面的灰尘。   夫妻俩没说话,卧室寂静得不正常。   季爸爸把毛衣领挽好,颓然坐到床上,闷声说道:“阿青,我不想把然然送回去,可是……”   可是他也真的很想见见从小被抱错的女儿。   她会更像谁,性格怎么样,她愿意认回这样贫穷又糟糕的父母吗?   “啪嗒。”   一滴眼泪落到皮靴上,季妈妈用干湿布使劲把泪渍擦掉,抬起手腕擦擦眼睛,并不怎么柔软的布料在季妈妈脸上擦出一小片红痕:“你说,抱错孩子的事儿怎么会发生在咱们家身上呢……”   季妈妈没忍住,放下鞋子,与丈夫拥抱在一起,身体轻颤。   骨肉分离怎么可能不难受。   但自己养了十六年的、那样努力懂事的女儿说不是亲生的,又是另一种难受。   季爸爸大手不断抚摸着妻子的后背。   肩膀被泪水浸湿,落在皮肤上,恍惚间让季爸爸回到当年被大火烧到的时候,烫得惊人。   季然靠在父母卧室的门边,长长的头发没有扎成马尾,散落下来,遮住季然的脸。   她盯着脚下的地砖,缺口那一点半黑不灰的色彩如她现在的大脑一般,乱糟糟的,似乎想了很多,似乎又什么也没想。   季然已经很久没有通宵过了,她做完作业,刷了一宿的题,太阳静悄悄洒在书桌上的时候,洁白的草稿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化学方程式以及许多英文单词。   妈妈的疑问何尝不是她自己的疑问。   是啊,抱错孩子这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明明自己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突然有一天告诉你,你不是我们家的姑娘。   荒谬到让季然以为这是一场扭曲的梦境。   卧室中传来一阵声响。   季然猛然回神,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卧室中,她穿了一件浅绿色的针织毛衣,胸口上有一个熊猫绣花,这件衣服是季妈妈亲手织的,用的顶好的羊毛,亲肤柔软,季然特别珍惜,很少穿出去。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拢起来,不出意外看见因为没睡好而有点肿的脸,还有一对不是很明显的黑眼圈。季然泄气地把头发放下,勉强能遮住一点。   门外的响声越来越大,是季家父母在收拾东西,季妈妈握住丈夫的手,敲敲季然的门,故意提高音调,不让女儿察觉到自己的哽咽:“然然,咱们要出发了。”   “好,爸妈你们等我一下。”   季然回答道。   “就这样出去。”   季然拍拍脸,深呼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展开一个笑容。   “最后一天当爸爸妈妈的女儿,不可以让他们担心。”   迎着周六早上的阳光,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女孩走到父母中间,一手一个,勾住他们的手臂。   **   纪长宁换上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不出意外在全身镜中看见自己黑眼圈又加深一层。   太逊了。   纪长宁抿唇,回身推开碍事的行李箱,坐到梳妆台前,手指一下一下触碰到装粉底液的玻璃瓶和旁边的遮瑕。   除了比赛或者演出,纪长宁很少化妆,她不喜欢被糊脸的感觉,会让她感受到窒息。   但黑眼圈太明显不遮不行。   纪长宁再怎么放狠话,心里那一点点深藏的期望不由自主伸出触角,使纪长宁想要给即将见面的、拥有血缘关系的陌生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   停顿许久,纪长宁认命地拿起瓶瓶罐罐。   要逊就逊到底!   纪父卧室,纪大哥推门而进。   青年已经比纪父要高出半个头,他站在纪父身前,沉默不言,递给父亲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纪父接过帕子,苦笑道:“长风,宁宁是不是想脱离我很久了?”   谁也没想到昨天晚上纪长宁会直接摊牌,慌乱之下,纪父努力保证:“宁宁,你听我讲,如果你不喜欢那个家庭,我拼尽全力,也要把你留下来,好不好?”   纪长宁半倚在沙发上,不在意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是不能赚钱,等成年以后,我谁也不需要。”   说罢,纪长宁拎起书包,头也没回。   她自然看不到,二楼卧室的门关好之后,纪父弯下腰,把头埋在腿上,他的头发中参杂几根银丝,被惨白的水晶灯一耀,晃眼得仿佛满头白发:“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什么?”   他在问大儿子,也在问自己。   那些年他到底在想什么,公司的事究竟有多重要,才把女儿推得这么远。   远到连背影都看不见。   纪长风无法回答父亲的问题。   说起来也是巧,发现可能抱错孩子的是纪长风的小姨,她没有惊动那个孩子,在告知纪父以后,小姨找了另一对父母的住址,一番恳求之下,双方家庭去做了亲子鉴定。   加急,上午送去,下午出结果。   早在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另一个家庭的所有情况已经摆在纪长风的桌子上,那天纪长风反反复复把资料翻看许久,刚打印出来还热乎的A4纸卷起一个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纪长风心中,感觉宁宁可能会更加喜欢那个家庭。   这话如果说出来,纪长风看看自家父亲泛红的眼角,说不得在外杀伐果断的纪董事长得当场哭出声,纪长风只能压下更扎心的话语,说道:“爸,快到时间了。”   纪长宁拎起书包,放在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上,背带挂在拉杆上,对镜子最后观察了下自己服帖的妆容,黑眼圈遮盖住,嘴唇略微上一点口红提高气色,一点看不出熬夜的痕迹,她拿起手机,双手揣兜,特别光棍地上了车。   开车的是纪长风,后座纪长宁和纪父分坐两边。   纪长宁歪头,透过窗户看着渐行渐远的景色,居住的房子和小区在视野内缩成一个个小点,这条路她走了五、六年,熟悉得可以产生肌肉记忆,日后……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是解脱,还是怅然,纪长宁已经分不清楚。   经过一个地铁站时,她直起身子,快速把车窗摇下来,见那一抹浅绿色的身影裹挟在人群中走入地铁进站口,情不自禁发出“咦”的一声疑问。   纪父连忙问道:“怎么,有东西落家里了吗?”   行人熙熙攘攘,纪长宁把车窗摇上来,露一点缝隙透风,冷淡回答道:“没事。”   刚刚看到的浅绿色身影,侧面看上去怎么这么像她们年级那位全校闻名的学霸?   **   两家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在距离市中心较远的一个五星级酒店中,一面靠山,一面环水,空气清新,静谧悠远,是度假的好地方。   从季家居住的城中村到酒店,正好一东一西,中途需要转一次地铁站,出站之后再走十分钟到达酒店附近,三个人眸子中映出道路两旁满地的银杏叶,不知是不是被环境感染,从早上开始紧绷的气氛,忽然松弛下来。   季爸爸的口鼻和疤痕一起掩在医用口罩之下,他揽住季然的肩膀,声音在口罩下显得闷闷的:“然然,要是对方家庭对你不好,我和你妈打官司也要把你留在家里。”   季妈妈也笑,她跟季然额头相抵,呼吸打在季然苍白的脸上,说道:“我跟你爸别的本事没有,养两个女孩还是很轻松的。”   所以啊,然然,不要怕。   不管你走到哪里,跟爸爸妈妈是不是有血缘关系,你都是我们的宝贝。   季然没忍住,眼圈唰的一下红了,她别过头,挽住父母的手臂:“没关系。”   等到成年后,她的人生就可以自己支配。   越过门前满是豪车的停车场,三人来到酒店的旋转门前。   酒店修得非常豪华,连门童的服装也精致非常,见季然一家穿得寒碜,眼神中没有轻视一丝一毫,礼貌地把三人迎进大厅:“先生、女士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大厅内铺着地毯,鞋底踏上去的时候没有声响,一身西装三件套的经理面上带笑,与季爸爸的声音重合在一起:“纪总,‘春回’这边请。”   “有,叫‘春回’。”   原本走在前面的纪家三人脚步一顿,在经理不明就以的眼神中缓缓回身。   六个人,六双眼睛,十二目相对。   真假千金双方家庭在酒店的大厅中,猝不及防相见了。   **   尴尬。   死一般的尴尬。   “春回”是个面积颇大的院子,装修古色古香,包厢门外还有适合聚会玩耍的曲水流觞,此时外面的小河流上落了几片叶子,没有人管,而包厢中,桌子仿佛划了一道三八线,最边上是两个女孩,双方父母以及大哥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观察,目光扫视间,灼热得逼人。   纪长宁:“……”   季然:“……”   纪长宁当然知道季然的大名,文远中学赫赫有名的学神,听说校长免了学费和学杂费,又花大笔奖学金才把人挖到手,从入学以来,大大小小的考试人家就没考过第一以外的名次。   而纪长宁跟季然的关系可以用一句诗词可以形容。   “君在成绩单头,我住成绩单尾。”   班级也是如此,文远学生少,高二文理加起来一共六个班,季然在最受重视的一班,纪长宁在濒临放弃的六班,偶尔遇见一次,纪长宁都不敢与之对视,只能感受到对方穿着旧版型校服略过时传来的层层冷意。   季然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好,她是知道纪长宁的。   时间要追溯到刚入学的时候,文远举行迎新典礼,为照顾走读生,特意放在下午,军训结束后,直接列队到大礼堂。   当时表演节目的大都是高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只有一位来自高一。   就是纪长宁。   季然的座位在中间,是一个不远不近刚刚好的距离,纪长宁披散一头及肩发,在舞台的光下隐约看出贴了亮闪闪的假发片,穿着宽松的短袖和破洞牛仔裤,带领舞蹈社团跳了一曲街舞。   炸翻全场。   刚刚步入高中的学生们年纪都还小,汹涌的掌声和尖叫几乎震翻季然的耳膜,她看着舞台中央的少女,觉得对方恣意的笑容比聚光灯更加耀眼。   于是季然便记住了纪长宁的名字。   那是季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而此时此刻,两个人相遇得如此仓促,境遇在命运的捉弄下极速漂移。   季然拿起面前的杯子,许是时间长了,原本温热的水已经变凉,正好方便季然平复一下乱七八糟的思绪。   季爸爸试试杯壁的温度,顺手拎过添水的茶壶,却跟纪家大哥的手不期而遇。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交换了什么信息,纪家大哥稳稳拿起茶壶,转了一圈给所有人重新添上一杯茶水。   包厢间的气氛在续茶的声音中点燃。   纪父没话找话,在谈判桌上老神在在不动声色的纪董事长干巴巴说道:“那什么……大家饿吗?我叫服务员上菜。”   所有人一起摇头。   纪父眼神飘忽,不自觉看着季然熟悉的侧脸,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说出口的酸涩。   他妻子在生下女儿不久后离世,长子的模样又随了老纪家,在大厅时刚看到季然的时候,纪父差点没控制住。   像,真的像。   甚至不需要任何权威机构的坚定,须臾一眼,纪父无比坚定季然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季爸爸同样这么认为。   无他,是个人就能看出纪长宁跟季妈妈眉眼间的相似,而鼻子和嘴巴又能找到季爸爸的影子,那张如江南烟雨一般婉约的面孔上尽管盛满桀骜不驯,却能让为人父母看到更深层次的、名叫忐忑的情感。   季妈妈和季爸爸的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   只要打破寂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其实当年抱错更多是意外和疏忽,两家住进同一所医院,预产期在同一个时间段,连发动都是同一天,只不过孩子出生时前后相隔十几个小时。   因为纪母难产。   就这么阴差阳错,两个相同读音不同姓氏的人家抱了对方的女儿。   等到菜上齐,两家人已经开始“然然”、“宁宁”的称呼了。   交谈时季爸爸一直没有摘下口罩,纪家人礼貌的没有多问,季爸爸反倒踌躇一会儿,粗糙的手指抬起来想摘掉口罩,又局促地收回来,直到菜品上齐,季爸爸舔舔嘴唇,小心翼翼说道:“我长得丑,你们不要嫌弃啊。”   季妈妈与丈夫十指相扣,季爸爸用空闲的手摘下口罩,露出狰狞的疤痕,如蜈蚣一般跟随他的面目肌肉抖动。   纪父和纪大哥早就知道季家的状况,对此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   纪长宁惊讶于生父的样貌,随后而来的是心疼,她不懂事的时候信誓旦旦要独立、要自己做饭,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照猫都画不成虎,结果被燃起的火焰撩到头发和手指,疼得她哇哇乱叫。   这么一大片烧伤,该有多疼啊。   纪长宁想着,便问了出来:“您……疼吗?”   季爸爸楞了一下,随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然后笨拙地展开一个笑容,他笑起来并不好看,结结巴巴应对见面后亲生女儿的第一个问题:“哎,不疼,早就不疼了……”   季妈妈没忍住,一滴泪水簌然落下,滴在与丈夫十指相握的手背上。   纪长宁茫然无措,“妈妈”这个称呼背后所代表的所有意义距离纪长宁太远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会让血缘关系上的妈妈哭泣,纪长宁站起来,走到季家父母旁边,在运动服兜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心相印的纸巾,递给季妈妈:“对不起啊,惹您伤心了。”   季妈妈一把抱住纪长宁,属于母亲的气味在纪长宁鼻腔中轰然炸开,好像透过遥远的时光,她又回到婴儿时代,终于有一双手将她抱起,走过无数个孤单而漫长的岁月,所有的忿忿不平在顷刻间化解,让纪长宁不由自主地反抱着怀里柔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呢喃道:“妈妈……”   只有妈妈才有这样温暖的怀抱。   世界隔绝开来。   季然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电影结局是那么美好,好到让季然想要穿过无形的屏障,投入到里面去。   她连忙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不行的季然,你不能去打扰。   季然努力控制嘴角上扬,她觉得此刻她是应该高兴的。   只是从此以后,季然再也不可以踩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回家,她的生命中永远永远失去了“妈妈”,再吃不到爸爸亲手做的臊子面和手撕包菜,回不去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家。   不舍吗?当然不舍。   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从旁边伸过来,放到季然手上。   高大的青年站在旁边,影子像守护神一般将季然包裹进去。   季然抬头。   青年与季然并不太相似的面孔浮上一抹笑,他摸摸妹妹的头发,与季然对视:“然然,你能允许我们重新给你一个家吗?”   经常在财经频道出现的纪父后背绷直,眼中几乎溢满希冀,常年不苟言笑让他做不出和蔼又软乎乎的表情,只能尽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满腔父爱。   ——据后来季然回忆,她亲爸只是感动了自己,实际上,当时纪董事长的表情不说跟慈祥一模一样,基本毫不相干,甚至截然相反。   季然接过那条手帕。   茫然吗?茫然吧。   不管是季然还是纪长宁,亦或是纪家和季家,都将朝着更加未知的远方行走。   如河流,如时光。   滚滚向前,不可捉摸。 第3章   一顿饭吃完,两家人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决定先让两个孩子搬家,等工作日尽快解决好户口问题。   季然——现在应该叫纪然了。   纪然东西少,方便收拾,于是大家决定先去季家。   纪大哥的车空间不够,便向酒店借了一辆车并一位司机。   季长宁看着车窗外愈发熟悉的道路和景致,在她下意识想要直行到达别墅区的时候,车头忽然一拐,进入城中村,她猛地转过头,只能看见高高生长的白蜡树林,以及已经枯黄落地的细长叶子,留下半秃的枝干,季长宁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深吸一口气:“这里……”   通过坑坑洼洼的道路,司机踩下刹车,停在老旧的三层小楼前。   季妈妈打开车门,没有听清楚季长宁的话,她声音中有掩饰不好的忐忑,怕女儿嫌弃环境太差,本能地拽拽衣角,问道:“宁宁?”   季长宁压下心底的复杂,对季妈妈笑道:“哎,来了。”   纪家的车也徐徐停下。   跟在身后的纪父脚步微顿,不知为何愣住,直到被纪然戳了一下才回神。   这个地方太熟悉了,城中村入口处往前再走不到两公里,越过特意修建起的树林和公园,是纪家现在居住的别墅区。   就此划开两个世界。   区区两公里啊。   区区两公里。   整整十六年。   纪父觉得自己应该是老了,他忍不住想,若是他哪天上班时往这里看一眼,会不会看到纪然正背着书包,乖巧地在风中等待公交车。   如果他看见了,一定能认出那张酷似妻子的脸。   纪父满心沧桑,父爱爆棚,伸出大手摸摸纪然的头发,声音有些颤抖:“然然,这些年,你辛苦了。”   纪然不明所以,一脸疑惑:“?”   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有学可以上,有什么可辛苦的?   纪大哥默默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家老爹又在脑海里上演苦情剧,赶紧打断父女之间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跟纪然悄悄说道:“他经常这样,不用管。”   纪然:“……”   三层小楼的楼道采光一般,季妈妈走在前面给季长宁介绍:“楼下是你大伯一家,晚上回来,到时候让你爸做顿饭,咱们好好聚聚。”   趁着开门的功夫,季妈妈接着说:“你堂哥在外省读研,过年才放假,那时候就热闹了。”   季长宁点点头表示记住。   季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收纳做得尤其好,空间内又干净又整洁,家里拖鞋不够,季爸爸便没有让换拖鞋。   来到纪然的屋子,迎面就是一张三层书桌,第一层放常用的习题和书,第二层用名著和教辅资料塞得满满当当,第三层稀疏一点,在狭小的空间中看上去格外震撼人心。   次卧太小,也就能容纳两个小姑娘自由转身,家长都去客厅喝茶聊天,唯独季长宁留下帮忙。   纪然拖出许久不用的行李箱和编织袋,拍拍上面的灰尘,又蹲下来用湿巾擦拭一遍,听到头顶上有人问:“介意我把书整理一下吗?”   “谢谢,”纪然抬头,知道对方是想帮自己收拾,说道,“麻烦你了。”   季长宁目测一下书架三层的高度,踮起脚尖,先把最高层的书拿下来,一边回答道:“没事,不麻烦。”   第三层的书很杂,有武侠小说,有几本计算机专业的旧教材,还有几本基础医学的科普书,季长宁“嘶”了一下,其中竟然有一本人体解剖的书,封面颇为吓人,除此之外,季长宁还发现两本全英文的期刊,名称有些熟悉。   扒拉一下记忆,季长宁从当医生的小姨那里似乎看到过类似的期刊,貌似是叫《柳叶刀》?   季长宁情不自禁问出口:“你以后想学医?”   “嗯?有一点吧,计算机也不错……”纪然打开衣柜,她衣物不多,其中有一半是季妈妈用旧衣服改的,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款式,格外别致。   纪然把衣服叠起来,沉默一瞬,她之前想过学烧伤修复,理由繁多,一开始不过是很小的时候,听见爸爸去应聘,结果因为脸部疤痕被拒绝,而深夜偷偷在洗手间中压抑地哭泣。纪然手下不停,乱七八糟想了许多片段,这两天的事情打断了她对于前半生的规划,让她有一点不知所措,便说道:“高考还早。”   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她重新思考。   季长宁看着这南辕北辙的职业规划,脑海中闪过一丝什么,却没抓住,她把书分类摞在一起,在收拾桌面的时候发现一个熟悉的小信封,疑惑道:“萧潇的生日会?”   纪然把收拾好的书挪进编织袋中,顿了一下,就着下蹲的姿势抬头回答:“嗯,你也去吗?”   季长宁其实在纠结要不要去,毕竟她今时不同往日,跟萧潇打起来都没底气,她微微低头,与纪然目光相对,不知怎的在纪然冷淡沉静的眸子中看出了一丝希冀。   哦豁。   谁扛得住这种眼神啊。   季长宁脑袋一昏,立刻投降:“去啊,明天咱们俩一起?”   纪然眼睛弯弯:“好啊。”   季长宁:“……”   季长宁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想起那些年跟萧潇明里暗里的斗争,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她们两个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久而久之只能看在家庭的份上保持表面的和平。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季长宁抿抿唇,补充道:“咳,那啥,我要是跟萧潇打起来,你拦着我点。”   倒不是怕,主要是吧,以她现在的经济状况,赔不起。   纪然想起小姑娘给自己送邀请函时的样子,好奇道:“萧潇挺腼腆的啊,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腼腆?   滑天下之大稽!   季长宁深吸一口气,很想掰手指头细数跟萧潇之间的矛盾,又觉得自己太幼稚,像小学生在背后说人坏话,只能摆摆手,深沉道:“历史遗留原因,大概是八字不合。”   纪然:“……”   行吧。   说到生日会,纪然知道萧潇的家境不错,实话讲,文远中学随便挑出一个学生都比纪然条件好,她很缺少与人交际的经验,便问道:“我需要带什么礼物吗?”   季长宁臭不要脸以己度人一下,思忖道:“她大小姐什么也不缺,带上心意就行。”   纪然眨眨眼,心意这个词着实玄妙,她若有所思,拉开书桌下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布袋,纪然伸手一抽,从布袋里掏出一只荷包。   荷包整体是天蓝色,上面绣了一丛水草,水草后有一只小巧可爱的金鱼正在吐泡泡,荷包的带子上缀了两颗红色珠子,静静垂下时像极了珊瑚的影子,整体看上去,仿佛把风景搬到布料之上,十分灵动。   季长宁眼睛一亮,嗖的一下凑到纪然身边,错落有致的水草弧度各有不同,而小金鱼更多像是卡通画,但颜色上采用了极其逼真的渐变,异常和谐,季长宁“哇”了一声,完全控制不住想要拥有同款的冲动:“好看,在哪里买的,分享个链接啊我的然!”   在季长宁凑过来的时候,纪然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她不习惯跟人靠得很近,却又硬生生用理智控制住身体,她不自觉地用空闲的手捋捋头发,“我的然”这种表示亲近的昵称让她耳朵不自觉泛红,纪然镇静地说道:“是我自己做的,当做生日礼物可以吗?”   季长宁听到“自己做的”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睛中一片“卧槽”划过,她第一反应不是纪然居然拥有这样好的一手刺绣技巧,而是:“萧潇她配吗!”   纪然:“……”   也是不懂你们之间的恩怨。   季长宁继续输出:“听我的,我上某宝找个同城九块九包邮的给她,保证明天送到,这么好的东西我都没有给萧潇实在是暴殄天物!”   “没关系,”纪然把荷包重新放回布袋中,说道,“妈妈手艺很好,她会绣花也会做衣服,我只跟她学会绣小金鱼。”   还是因为楼下大伯家常年养金鱼的缘故。   季长宁学习差,不代表她是个笨人,她一下子听出了纪然的言外之意。   ——这是要嘱托她了。   纪然压低声音,接着说道:“妈妈在纺织厂工作,早八点到晚八点,机械性工作让她颈椎不太好,但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劳动力,下班回家后她要接一些绣活,邻居有时拿布料过来,请她帮忙做成衣,价格不高,总归补贴一点是一点。”   季长宁想起女人粗糙的手和男人局促的表情,呼吸一窒。   “爸爸很会做菜,他没有出事之前是酒店的厨师,很擅长做面食,他平常会出去打零工,没事时会跟着大伯一家在市场摆摊卖菜,偶尔帮忙运输,因为大伯帮了很多忙,爸爸总是不要大伯的钱。”   纪然声音淡淡,如同她的性格一般,寥寥几语把季家的情况简单介绍一遍,最后,纪然把人体解剖那本书抽出来放在桌子上,将其中一页折起来,道:“放学后记得帮妈妈按摩一下肩颈,你……”   纪然笑笑,拉上编织袋和行李箱的拉链,把话语吞了回去。   ——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怔怔看着纪然信任的眼神,季长宁忽的偏过头,努力克制住眼眶中的泪水,她无法欺骗自己,在酒店刚遇见季家父母之时,她完全控制不住来自血脉的呼唤。   她渴望一个正常的家。   然而在纪然只能穿旧版型校服、甚至旧衣服时,她正对着文远的男生校服挑挑拣拣,才勉强拿走两套,作为特立独行的标志。   季长宁想问,你觉得公平吗?   我在享乐的时候,你却在为生活挣扎。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纪然难得摆出一个惊奇的表情:“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季长宁比她更惊奇:“我不该这么想吗?”   “当然不该啊,”纪然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季长宁跟纪家一定有很大的矛盾,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能认真灌了一口万能鸡汤,“我们追求的不止物质上的宽裕,还有精神上的富足。”   季长宁挠挠头,诡异地理解了是纪然在安慰自己。   天啊,这个人……季长宁吸吸鼻子,这个人怎么这么好啊。   纪然拉起行李箱,手放在门把上:“走吧。”   和煦的阳光落在小小的客厅中,正在尬聊的家长们抬头望向次卧门前的两个女孩。   走吧。   向未来走去。   **   纪家所在的别墅区叫做“锦华园”,由于酒店司机已经回去,纪父打电话让司机又开了一辆车过来,季家父母原本想推脱,纠结两分钟,还是决定看看季长宁从前长大的环境和纪然将来生活的地方。   两公里并不远,站在纪家气派的别墅前,季家父母抿唇,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在爱人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忐忑。   忐忑双方家庭条件相差巨大。   忐忑宁宁会不会不习惯现在,忐忑他们是不是耽误了然然的未来。   纪家没有进孩子卧室的习惯,纪大哥便沏上一壶茶,招呼季家父母一起坐坐聊天,让两个女孩独自上楼说些话。   纪然初踏进纪家的别墅,第一感觉就是冷。   这种冷并不是天气带来的,从光可鉴人的地板,到线条简约的沙发,再到棱角尖锐的水晶灯,除了黑白灰,整个家几乎没有别的颜色。   第二感觉便是孤独。   房子太大了,大到这么多人站在一起,仍让纪然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孤独。   季长宁带纪然上楼,她的房间已经收拾过一轮,没有往日那样凌乱,她从行李箱上的背包中拿出两粒薄荷糖,一颗递给纪然,一颗撕开塞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东西我都收拾差不多,没收拾的就是不要了。”   纪然剥开薄荷糖的糖纸,环视一周。   季长宁的房间很大却不空旷,看得出只收拾了私人物品,书架上面横七竖八放着色彩驳杂的杂志,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海报,床单是荧光粉,被褥是阳光黄,地毯是天空蓝,乍一看有些辣眼睛,看多了反倒让纪然觉得,对,这就应该是季长宁喜欢的风格。   “纪家并不是一个大家族,”季长宁眼神微黯,“奶奶去世后,唯一走得亲近的是小姨一家,说是亲近,但由于工作原因,也就正月走亲戚时候能聚一块吃个饭。”   纪然认真听。   季长宁淡淡说道:“卫生方面不用担心,会有阿姨定时清洁打扫,顺便给冰箱添点瓜果蔬菜和速冻食品,并不住下,如果不想让她进房间的话,可以锁上房间门,比如他们父子俩的书房和房间一般都会锁上。”   “锦华园的位置不好叫外卖,”季长宁话锋一转,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酒店的外送名片,“这几家味道还不错,他们父子俩是工作狂,不到凌晨不回家,吃饭不用等,你一个人睡也不要怕,锦华园安保还是数一数二的。”   纪然准确地从话中提取出信息,这恐怕是季长宁生活在这里很多年的经验之谈,于是纪然问:“你一个人睡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季长宁背上包,笑道:“放音乐蹦迪,鬼哭狼嚎的,听起来热闹。”   听起来热闹。   十六年的孤独与渴望,最终不过浓缩成五个字,听起来热闹。   季家父母帮忙把季长宁的行李箱搬到后备箱,临走之前,季长宁张开双臂,对纪然说道:“抱一下?”   没等纪然说话,季长宁相当自来熟地保住纪然,她们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只要微微歪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睫毛。   在这一刻,两个完全陌生的姑娘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触动。   或许世界上,真的有互为半身。   季长宁拍拍纪然的后背,拉起行李箱,转身朝纪然挥手:“明天见。”   纪然同样挥手:“明天见。” 第4章   萧潇的生日会地点在一个海边度假村,没有地铁直达,从锦华园要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   季长宁提一个小巧的袋子,套一身运动服,神清气爽地跑步到锦华园。   纪然已经在公交站牌等着了。   季长宁三步做两步蹦到纪然身边,语气雀跃:“今天这一身好看!”   纪然穿了件白色厚毛衣,套一条黑色牛仔裤,外面罩一件卡其色的风衣,风衣的袖口和口袋绣着缠花纹,带来一丝活泼,反衬得纪然的气质愈发恬静。   “谢谢,”纪然似乎有点羞涩,“是以前妈妈帮我改的。”   季长宁刚到季家半天,只从纪然嘴里知道季妈妈手艺很好,没想到这样好,越想季长宁眼睛越亮,以后参加演出,是不是能让妈妈帮忙做演出服?   就在这时,公交车缓缓停下。   为照顾没有公交卡的季长宁,纪然熟练地打两次卡,这个时间和地点坐公交的不多,两个人就在后排找了两个相排的座位。   季长宁抱着小小的手提袋,一脸肉痛:“我最喜欢的蓝牙耳机品牌,买回来还没用呢,便宜萧潇了。”   接着,季长宁掏出手机:“来来来,昨天忘了,扫码加个微信。”   纪然默默从外套兜里拿出手机,不太熟练地调出二维码让季长宁扫一扫。纪然不太会用电子产品,就连手机也是堂哥淘汰下来送给她的,平常只用来看时间定闹钟,以及接收企鹅群里老师的通知。   “叮”的一声,扫描成功,季长宁把好友申请发过去,纪然的手机振动一下。   好友申请通过。   季长宁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吹到一半想起是公共场合,把另外一半憋回去,昨天忘记交换联系方式,没办法约定时间碰面,还是用季妈妈的手机打电话过去才搞定。   一路坐车无聊得紧,季长宁有一搭没一搭地主动找话:“昨天睡得怎么样?”   纪然点点头:“不错,你呢?”   何止是不错,纪然前一天通宵,不到九点困得要死,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看是上午九点,纪父和纪大哥特意留下的早餐都没了热乎气。   “我也还行,”季长宁磨磨牙,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晚上从床上摔下来了。”   季长宁不认床,但睡觉非常不老实,以前仗着床够大,经常一觉醒来发现脑袋在床边摇摇欲坠,季家的床宽一米五,完全不够季长宁翻腾,掉下来时还差点撞到书桌。   窗外的景色不停向后倒,太阳将落未落,迎着火红的晚霞,纪然和季长宁终于到站。   季长宁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公交,腰背酸得不行,刚下车伸伸胳膊抻抻腿,做一套简易的拉伸运动,骨头与骨头之间的拉扯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纪然坐惯公交车,除下车后被冰凉的海风吹得抖了一下外,没有太大感受。   城南的“临江仙”,因为沿海的缘故,常常有海上比赛在这里举行,设施齐全,救援人员24小时待命,加之风景不错,没有比赛时也是度假的好去处,久而久之,在全国也有不小的名气,至于高昂的收费,就不值一提了。   纪然亦有所耳闻,初中时班里有个家庭条件很好的同学,常常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故作矜持地说“周末去了临江仙吃饭,等于打入上流社会的圈子”,引来其他人憧憬式的欢呼。   到了高中,在文远那种一步一个富家子弟的情况下,依旧用“周末去临江仙?”的话语聚会玩耍。   纪然第一次踏足城南,入眼便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别墅错落有致,有意隔开,保持一个相对隐私的空间。   从外表看平平无奇。   远处,金灿灿的霞光倒映在宽广无垠的海面上,几艘摩托艇飞驰电掣一般掀起层层海浪,水花折射出绚丽的色彩,仿佛划开天与地的界限,迫不及待地朝着太阳追去。   季长宁拉起纪然的手,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一边说道:“‘临江仙’是萧家的产业,平常有聚会啊活动啊一般会来这里玩,她萧家大小姐生日,早早就把最好的场地定好了。”   临江仙地脚最好的是一号别墅,此时别墅外停满豪车,安保人员身穿统一制服维持秩序。   一路走过来,纪然有幸见识到了季长宁的好人缘。不少人都跟季长宁打招呼,有几个玩得好的,抱着排球跟季长宁拳对拳比了几个手势,神采飞扬:“宁姐走,打排球去。”   季长宁摆摆手:“不去不去,不跟你们凑热闹。”   被拒绝的也不伤心,嘻嘻哈哈勾肩搭背走远了。   一号别墅前,纪然和季长宁出示邀请函。   在看到纪然邀请函的时候,侍者嘴角的微笑扩大些许,雪白的手套一尘不染,将邀请函完完整整还给纪然,道:“您好,今天的寿星特意嘱咐过我们,您是她重要的客人,请稍等一下。”   话音刚落,萧潇提着裙子从楼上蹬蹬蹬跑下来,在纪然面前停下,眼角眉梢都透露出喜悦:“然然,你能来我太开心了!”   纪然向来不会应付这种热情,只能把礼物交给萧潇:“谢谢你的邀请,生日快乐。”   萧潇抱住看上去有些寒碜的布袋,圆圆的眼睛弯了弯,问道:“谢谢然然,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纪然点头。   巴掌大的小金鱼荷包针脚细密,看不到一丝多余的线头,萧潇用指腹轻轻划过可爱灵动的小金鱼,唯恐刚做好的指甲划伤它。   她收到过很多礼物,或奢侈品或定制首饰,都没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荷包合她心意。   纪然不好意思道:“我自己做的,希望你喜欢。”   萧潇眼睛亮晶晶的:“金鱼也是然然绣的吗?”   见纪然点头,无声的烟花在萧潇心底炸开,她珍之重之地把荷包放在胸口,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纪然盯着萧潇的眼睛几秒,心想,瞪圆了似乎更像小金鱼了。   被主人家冷落半晌的季长宁“啧啧”两声:“萧潇,你眼里还能看见我吗?”   萧潇把荷包重新放回布袋中,做作地用手捂住嘴,夸张说道:“诶?你什么时候来的?”   季长宁:“……”   她就说她跟萧潇八字不合!   季长宁翻了个白眼把礼物塞萧潇怀里,惹来萧潇一连串的惊呼:“你轻点,把然然送我的荷包刮坏了我跟你没完!”   就跟咱俩之间什么时候有完似的。   季长宁故意挽住纪然的手臂,感受着手下肌肉不自觉紧绷又放松下来,她咳嗽两声,做作起来比萧潇有过之而无不及:“然然、然然这么亲昵的称呼叫谁呢,我们然跟你很熟吗?”   萧潇不屑地吹吹刚做好的美甲:“我跟然然一个班,怎么着都比你亲近吧。”   季长宁也学着萧潇的样子吹指甲——她没指甲只能吹手指——得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和然然已经是见过家长的关系了!”   萧潇:“……”   纪然:“……”   意外成为战场,被夹在中间的纪然叹口气,不易察觉的紧张在插科打诨下一扫而空:“好了,你们两个幼不幼稚。”   萧潇哼了一声,率先退让:“我去楼上把荷包放下,然然你随便玩,我一会儿就下来!”   一楼已经摆上自助餐,考虑到邀请的大多是萧潇的同龄人,宴会上便没有放酒,全部用果汁汽水以及特调饮品代替。   别墅内早已开了空调,温度刚刚好,脱掉外套也不会感觉到冷。   一号别墅不愧是地脚最好的地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够清晰地看到海景,落地窗附近的半圆形沙发上,三三两两熟悉的朋友窝在一起,一边吃东西一边观看激烈的摩托艇比赛,时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季长宁牵着纪然的手来到甜品区,小声说道:“临江仙有个甜品师做拿破仑是一绝,外面怎么都复刻不出一样的味道,我以前最不喜欢来萧潇的生日宴,但为了这一口拿破仑,我可以忍。”   纪然:“……”   纪然战术后仰:“……那你还真是了不起。”   “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季长宁露出一个忍辱负重的表情,从架子上取出带着花纹的银色小碟,帮纪然夹了一个,“尝尝,绝对不亏。”   纪然嗅嗅空气中弥漫的甜品的香气,将信将疑咬了一口,下一刻,她眼睛一亮:“唔!”   拿破仑的表皮极酥,几乎到达入口即化的程度,一同入口的还有香甜的奶油与嫩滑的芝士,细品之下还有一丝黑巧的苦涩和蔓越莓的酸甜,不同层次的口感齐齐爆发,缓解了甜品特有的甜腻——   犹如在口腔奏起一首美妙的交响乐,连带着心情一起直上云端。   季长宁语气中内含可惜:“绝对有改良,如果能拿到配方就好了。”   纪然点头,难得跟季长宁感同身受。   大概是考虑到参加宴会大多数人的年纪,一块拿破仑并不大,也就是两口的量,纪然用叉起最后一小块,迟疑地放进嘴里,边咀嚼边抬头望过去,只看见一个身穿淡黄色连衣裙的女孩的背影。   季长宁察觉到纪然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没事,”纪然眉头微蹙,“感觉有人在看我……”   季长宁不明所以,只能叮嘱道:“我去一趟洗手间,有事找萧潇,她是主人家不用怕麻烦她。”   纪然笑:“好。”   毕竟纪然是第一次来临江仙,季长宁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纪然,去洗手间的途中还一步三回头,搞得纪然哭笑不得。   没有季长宁叽叽喳喳介绍甜品的声音,纪然又有一点不习惯,她夹了一块精致又漂亮的抹茶渐变慕斯,还未来得及尝一尝味道,便感受到肩膀被狠狠一撞!   “哗啦——”   银碟连带着金属小叉子,与抹茶慕斯一起掉在地上,散落成一滩柔软湿滑的泥。   身穿淡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提提裙子,指着完全干净的裙角,声音尖细刻薄:“走路没长眼睛吗?我这条裙子可是私人订制,你赔得起吗?”   纪然瞳孔一缩,回忆不可遏制涌上心头,她看着那张脸,尽管上了妆,她仍然能准确叫出对方的名字:“薛妙妙。”   薛妙妙夸张地捂住嘴,亮晶晶的水钻镶在红色的指甲油上,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我还以为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你啊,季然。” 第5章   薛妙妙是真的没想到在临江仙遇见纪然,在她的认知里,纪然这种层次的人,根本无从接触临江仙这样的场合。   平川市商业发达,许多全国闻名的企业从这里平地而起,发展至今,已经形成一个独特的平川商圈。   薛妙妙的爸爸是在镇上开超市起家,去年在县城承包一块地建商场,希望用品牌入驻的方式接触到更上层的圈子。   第一个接触的便是纪家旗下的子品牌服饰,薛爸爸连轴喝了半个月的酒,差点喝成胃穿孔,子品牌的负责人总算口头答应下来,还透露了点口风,说这个月四号萧家那位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会在临江仙举行生日宴,纪家的千金也会去。   薛爸爸闻弦歌而知雅意,萧家千金的生日宴,参加宴会的肯定都是平川商圈里的二代们,如果跟他们打好关系,进入平川商圈岂不是轻而易举。薛爸爸想通这一层,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求到一张邀请函,正好打听到一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不上学了在临江仙后厨做工,长得跟薛妙妙有些神似,年纪只大了五六岁,便动了歪心思。   亲戚白拿了薛家一笔钱,让薛妙妙代替她一天,还出了个主意,让她找个机会去传菜,等进去之后再换上准备好的礼服,反正后厨人多,领班充其量会以为是偷懒,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谁曾想,竟然还真让薛妙妙混进来了。   薛妙妙举着玻璃杯,杯子内有颜色鲜艳的果汁,理直气壮得仿佛她才是宴会的主人,她似乎想起什么,红唇一勾:“啊,我忘了,你在文远上学,让我猜猜,你是勾搭上谁才能进来萧家大小姐的生日会?”   季家那样的家庭,有个见不得人的爹,在工厂上班的妈,就算上了文远又能怎样,穷鬼就是穷鬼,来了宴会只知道吃,一辈子见不得好东西!   纪然面无表情,好似被恶意揣测的并不是自己,她看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尝一口的抹茶慕斯,心疼地想,太浪费了,随后,纪然抬头,与薛妙妙四目相对,语气平静无波:“道歉。”   “道歉?向谁道歉?明明是你先撞的我,”薛妙妙如同听到什么笑话,眼睛中的不屑几乎要蔓延出来,累计多年的轻蔑、鄙视、嫉妒不可控制涌上心头,面前的纪然与两年前的季然似乎合为一体,让她忘记了自己才是混进来的那一个,自然而然地说出与当年同样的话,“我这条裙子可是私人订制,你们家赔得起吗?”   纪然脑袋嗡的一声发出长鸣。   记忆中,生日宴上头戴王冠的女孩故意撞过来,让她手中的可乐洒在对方昂贵的公主裙上。纪然记得女孩肆无忌惮的恶意,记得生日会上其他同学传来的光明正大的嘲笑,记得随后赶来的季爸爸卑微道歉的姿态……   那时候,女孩也是这样说“我这条裙子可是私人订制,你们家赔得起吗?”   过去与现在猛然重叠,碎成一滩的抹茶慕斯恍惚间变成可乐的模样,纪然再度张嘴,带着她从未有过的强势:“薛妙妙,道歉。”   薛妙妙陡然对上纪然黝黑的眼睛,似乎在里面看到一只潜藏许久的猛兽,她心下一惊,在她印象中,除了学习和考试,平常的纪然是班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薛妙妙讨厌纪然,讨厌每次考试后爸爸妈妈唠叨中的“向纪然多学学”,一个穷鬼,有什么好学的?她的起点,可是纪然一生也接触不到的终点!   可是,可是纪然竟然被文远特招了。   在发烧的情况下参加中考,考了全市第一被文远特招。   那可是文远外国语中学,与其他乱七八糟只要交钱就能进的私立不同,文远的入学机制相当严格,除却特招之外,一般只接受初中部直升,而进入文远等于一只脚进入平川市商圈,当时在镇上财富一骑绝尘的薛家,薛妙妙的爸爸放下面子求了所有的人脉,也没能给女儿求到一张文远的入学通知书。   薛妙妙梦寐以求的文远啊。   而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如她的纪然,居然拿到了文远的特招。   薛妙妙阴暗地想,失算了,当年不应该把你关进体育器材室,而应该关进那个常年不用的音乐教室里。   想到这里,薛妙妙压下心底的不安,向前一步,在纪然耳边说道:“上一次你弄坏我裙子,让你那毁容爸搬了好几个月的砖才填上吧,这一次呢?”   空气一瞬间寂静,下一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一同响起。   薛妙妙被打得脸偏向一边,铺了一层粉底的脸上逐渐显示出淡红的色泽,杯子从手中滑落,颜色鲜艳的果汁飞溅在裙子上晕染开来,她牙齿颤抖,似乎没反应过来,随后猛地瞪向纪然,话不成句:“你……你……你竟然敢打我!”   这个自始至终被她俯视打压的穷鬼竟然敢打她!   卧槽!   不同于银碟掉落地上发出的声音,毕竟人来人往掉个碟子实在常见,宴会上的人都懒得去看一眼,打一巴掌可不同。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他们这些人就算背后撕破脸皮,脸上也会笑嘻嘻。   其中一个文远的学生认出纪然:“我去,我们班学神?”   身边萧潇姐妹团的小姐妹耳朵一动,霍然回头,确认是纪然之后,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饮料,第一时间给萧潇发消息,脚步不停连忙跑过去,对着纪然一顿检查:“纪然纪然你没事吧?是不是她欺负你?”   刚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纪然:“……”   捂着脸明显自己才是被打得那一个的薛妙妙:“……”   “真是纪然……”   “去看看,去看看。”   季长宁从洗手间出来,正巧碰见要下楼的萧潇,看着人群往甜品区的方向走,不由得疑惑:“怎么回事?”   萧潇收起手机,脸色漆黑:“有人在我的地方欺负然然。”   卧槽!   季长宁撸起袖子,快步走过去,刚刚才到人墙外围,就听见里面有个细细的女声委委屈屈在说话:“明明是她先撞了我,不道歉也就算了,还打我!”   小姐妹的声音更高:“放屁!纪然什么性格别人不知道我不知道吗?我偷偷摸摸抄她作业被她发现都不生气,还告诉我别完全抄一样,就这样的老好人,你跟我说她打人?不如跟我说火星撞地球来得靠谱点!”   纪然不自觉咳嗽了两声,拽拽小姐妹的衣服,说道:“郑瑶……”   郑瑶比纪然还高半个头,一脸正气地反握住纪然的手,像一只护鸡仔的老母鸡,义正辞严:“放心吧纪然,今天我在这,就不会让别人诬陷你!”   纪然:“……”   薛妙妙:“……”   薛妙妙气得差点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不是,”纪然拍拍郑瑶的手臂,她自进入文远以来,一直游离在外,一方面是初中时薛妙妙及其跟班团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纪然实实在在跟文远的学生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三年时间很快就过去,这样不远不近才是刚刚好的距离。实话讲,当郑瑶挡在自己面前时,纪然真的从中感受到一股温暖至极的熨帖,“确实是我打的。”   正准备大战三百回合的郑瑶:“……”   刚刚进入战斗圈的萧潇和季长宁:“???”   有一说一,任何知道纪然的人,都不觉得她是个会直接动手的性子。   “但我不道歉,”纪然面色平静,“在你出言侮辱我爸爸的时候,你就不配得到我的道歉了。”   对身份转换非常适应的假千金季长宁心想,胆子真大,竟然敢出言侮辱纪董事长。   萧潇倒是斟酌一会儿,突然说道:“我邀请过你吗?”   虽是问句,但萧潇用了无比肯定的语气。   萧潇自认记性还不错,今天不是她十八岁成年礼,所以不需要办得盛大热闹,一切以萧潇的意愿为准,邀请的大多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和文远的同学,大家都互相认识,就算不认识也都听说过彼此,并没有外人。   说是宴会,其实更像是同龄人之间的派对。   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从出生开始,就砌起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里面有的人撞得头破血流也想出来,外面有的人倾家荡产也要进去。   而薛妙妙,并不是萧潇所熟知的任何一家的孩子,更不是同学。   郑瑶也恍然大悟,碎碎念道:“怪不得我不认识,我还以为我脸盲了呢。”   薛妙妙千方百计混进生日宴,自然认得寿星本人,也看过纪家千金“季长宁”的照片,这么多人围观下,薛妙妙额头的冷汗刷的一下落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   季长宁双手环胸,用肘关节戳戳纪然,使了个眼神:“谁啊?”   纪然说道:“薛妙妙,初中……同学。”   纪然并没有压低声音,陌生的名字出现后,议论声开始增大。   “薛妙妙,谁啊?”   “没听过……外地来的?”   “我怎么看着不像同学,倒像是仇人?”   话题中心的薛妙妙如愿以偿得到了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可是目光中有轻蔑、有好奇、有鄙夷,唯独没有她想象中的追捧和奉承。   薛妙妙情不自禁地缩缩脖子,身体控制不住一般微微颤抖。   萧潇不着痕迹皱了皱眉,没有邀请函进入她的生日会,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萧潇当机立断:“查监控。”   监控查起来需要一些时间,萧潇作为寿星跟她的朋友们寒暄一阵,围在甜品区的人便各自散去,眼角余光时不时扫视,做足吃瓜的样子。   萧潇哭笑不得,被突如其来的闹剧影响的好心情勉强回转一点,就近叫了一位服务生先把地上的抹茶慕斯和碎玻璃打扫出去,以免误伤。   服务生点头答应,在转身离开时目光扫过薛妙妙的脸庞,脚步一顿,疑惑地问道:“……你不是说你是后厨那边帮忙送菜品的吗?怎么到前面来,还换了衣服?”   被认出来的刹那,薛妙妙失去所有力气般跌坐在地,手心按在还未清扫干净的玻璃碎片上,脑子一片空白,只回荡着两个字——完了。   萧潇当即知道发生了什么,用服务生的身份混进来,自然没有邀请函,她眼眸一沉,声音冷到掉渣:“查!”   随后,萧潇叫来宴会的总负责人,一条条指令有条不紊地发出。   “安保人员和系统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今天的事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查清楚被顶替的服务生,被迫还好,若是自愿,便将人拉入黑名单,今天她敢把身份交给这位薛小姐,明天她就敢把身份交给通缉犯!”   “把这位薛小姐,拉入临江仙黑名单。”   临江仙算半个服务业,市场内黑名单共通,故轻易不会将一个人放入黑名单中,而一旦放入,则意为这个人被整个平川市服务行业拉黑,永不录用。   听到最后一条,薛妙妙不停摇头,脸色惨白,她看向周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个站在她身边的人,薛妙妙慌不择路,向前一把抓住季长宁的裤腿:“我、我爸叫薛毅,他、他跟纪家有合作,我知道您是纪家千金,您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被临江仙拉黑,我不要……”   季长宁猝不及防被抓个正着,薛妙妙的手心被碎玻璃划破,血液蹭到她的裤子上,季长宁想到自己如今的经济状况心头一梗,说道:“第一,我不管纪家的生意,第二,纪家的千金可不是我,求我没用。”   话音刚落,人已经离开,耳朵还没离开的少年们齐刷刷露出一个懵逼的表情,连一旁的萧潇都给震麻了。   季长宁不是纪家大小姐?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瓜?   要不是身高不够,萧潇真想用手试试季长宁有没有发烧:“正事呢,你别打岔。”   “是正事啊,然然你别拉我,反正都要知道的,”季长宁吊儿郎当笑,混不在意,“意思是刚出生那阵抱错孩子,我身边的纪然,才是真的纪家千金,懂了吗?”   围观群众:“!!!”   萧潇:“……”   郑瑶:“……”   被寥寥几句瞬间掀翻世界观的薛妙妙只剩茫然:“不……不可能!我跟她在一个镇上的中学,她老家就是农村的,怎么可能是纪家的孩子!”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引以为傲的家境在纪家面前不值一提,她那些年加注在纪然身上的恶意会不会被纪然报复回来?   错了,全都错了,纪然怎么可能是纪家的孩子!   季长宁摊手:“信不信由你喽,DNA鉴定总不会造假吧。”   一个瓜接着一个瓜砸下来,负责调监控的人带着笔记本电脑姗姗来迟,说道:“查到监控了。”   画面上,静静准备吃东西的纪然,被薛妙妙故意撞了一下,事后更是颠倒黑白,企图泼脏水给纪然。   真相大白。   “很遗憾,”萧潇反反复复把监控重播几遍,力求每一个人都能看见,便合上笔记本电脑,对薛妙妙说道,“我们这小小的临江仙估计盛不下您这尊大佛,一会儿我会让人帮你包扎伤口,送你回去,以免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季长宁蹲下来,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抬起薛妙妙的下巴,她肆意惯了,冷笑起来竟有些邪性:“薛小姐,以后走路看着点,善恶到头终有报,懂吗?”   薛妙妙如坠寒冰,明明是平视,对方却好像高高在上,仅仅用几句话,粉碎了她的人生和尊严。   薛妙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一号别墅的,她专门为这次宴会准备的裙子变得灰扑扑的,脸上的妆容花得一塌糊涂,高跟鞋只剩一只,直到崴了脚才察觉到。   完了,一切都完了。   薛妙妙站在萧家为她准备的车前,像是一个上了老旧发条的机器,一点一点转头望向热闹的一号别墅。   她知道,她从小追逐的众星捧月的梦想,在此刻被她自己,亲手破灭。 第6章   薛妙妙走后,生日宴恢复最开始的氛围,有凑一起唱歌蹦迪的,还有凑一起八卦的。   纪然上洗手间的功夫,萧潇拒绝了朋友们玩狼人杀的邀请,带季长宁去楼上换衣服。   不换不行,季长宁的裤子沾上一点血,难洗不说,这样回家难免会被老实本分的父母以为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   萧潇倚在换衣间的门框上,先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季长宁一边换衣服一边回答道:“昨天,刚见的家长,搬了家,明天请假迁户口。”   合着这就是季长宁嘴里的见了家长的关系。   萧潇默默吐槽,想起一个事:“你送那耳机……要不带回去吧,放闲鱼还能收回几个钱呢,文远的学费不便宜。”   季家的家境在一班不是什么秘密,纪然以前总是穿着刚入学那会的旧校服,一刻不停地跟上文远的进度,只为文远那高额的奖学金。   文远奖学金制度与别处不同,第一年不能申请奖学金,第二年期中考试后,才以成绩和表现评奖学金。   纪然入学被免了学费和学杂费,期中考试已经结束,不出意外奖学金稳了,但季长宁不一样,她吊车尾。   文远学费高昂,采用的是半双语教学,从入学开始,大多数学生都在为留学做准备,除却普通的文理班,文远还有国际部和小语种班,纪然初中是在老家上的,英语仅限于课本知识,后来靠着死记硬背,生生杀出一条路。   季长宁换好衣服,刷的一下推开换衣间的门,嗤笑一声:“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收收你那恶心人的眼神,你是不是忘了我本职做什么的了?”   萧潇“嘁”了一声,默念一句好心当作驴肝肺,但她也知道,季长宁不需要同情,在别的小孩笑话季长宁没有妈妈的时候,季长宁的选择是二话不说就是打。萧潇摇摇头:“我差点忘了,你可是粉丝百万的大博主,接两条广告就够学费。”   季长宁得意挑眉:“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认识然然的?”   见识过萧潇提酒瓶子干架的壮举,在季长宁看来,萧潇对纪然简直好过了头。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萧潇用手托住下巴,“高一那会吧,有个跟我告白未果的鳖孙故意往我身上倒车,是然然拉了我一把。”   救命之恩啊。   季长宁咂咂嘴:“那鳖孙呢?”   萧潇冷笑:“大概破产了吧。”   活该人家是萧家的继承人,瞧瞧这天凉王破的架势。   季长宁腹诽一句:“然然不记得救过你的事?”   “她顺手拉的人太多,哪里能记得我。”萧潇叹气,她当时不知纪然的名字,还以为对方要挟恩图报,直到她有次在楼道里碰见纪然,对方手拿单词本面不改色径直擦肩而过。   看着纪然削瘦的背影,萧潇狠狠唾弃了一下自己隐秘而又卑劣的心思。   季长宁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萧潇对纪然曾有过多么恶意的揣测,秉承着多打击一下是一下的原则,她嗤笑道:“萧潇,你心思真是万年如一日的令人作呕。”   “过奖过奖,”类似的对话在过去十几年的相处中,两个人不止一次这样针尖对麦芒过,小时候更是见面就打,萧潇并不在意,耸耸肩,笑眯眯说,“不及你刚刚自我牺牲伟大喽。”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两秒,齐齐撇过头,一人占据楼梯的一边下楼后,不约而同哼了一声:“嘁。”   纪然从洗手间出来,见季长宁和萧潇面对面似乎剑拔弩张的样子,想起昨天季长宁说她跟萧潇八字不合。   别是打起来了吧……   纪然狐疑道:“你们两个?”   “我们两个正友好聊天呢,”季长宁仗着身高,胳膊往萧潇肩膀上一搭,露出一口小白牙,“对吧萧潇。”   萧潇努力挺直腰板,仍然距离季长宁有些差距,她愤愤把季长宁胳膊甩下来,挽住纪然的手臂,皮笑肉不笑:“是、啊!”   纪然:“……”   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和平的样子。   萧潇懒得理季长宁,拉上纪然的手:“走,我们切蛋糕!”   纪然趔趄一下,顺手握住季长宁的手腕,笑道:“走啊,一起。”   **   夜色正浓,一号别墅的热闹渐渐散去。   萧潇找了司机,帮忙把纪然和季长宁一起送回家,临走时还不停摇晃手机,界面是刚刚拿到手的纪然的微信号:“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   纪然认真点头:“我会的。”   汽车快速略过整整齐齐的路灯,留下大片大片朦胧的色块。   寂静的车厢里,两个声音突然重叠在一起:“你今天……”   纪然和季长宁面面相觑,顿了半秒,又异口同声:“你先说。”   再半秒,还是季长宁先问:“你跟那个薛什么……有什么恩怨啊?”   有什么恩怨……   纪然不知道该从哪开口,毕竟她也无从知晓最初的恶意从何而来,好像是突然有一天,自己书桌上的东西被齐齐扔到地上,语文书封面上大咧咧拓着一只脚印,班里同学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只有后排的薛妙妙带着她的跟班团在肆无忌惮地大笑。   “我初中是在老家上的,地方小,谁家有热闹,不出一小时整个街坊邻居都知道了,”纪然报出小镇和村庄的名字,“初中生,十三四岁,正好是青春期躁动的日子,渴望与众不同,却害怕与众不同。”   所以只能找到更不同的那一个。   孤立她。   季爸爸的烧伤并不是什么秘密,家长谈论时并不顾忌身边的小孩能听去多少,而小孩们拿着听来的一言半语的话在玩耍中传播开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季爸爸一定做了什么坏事才会烧伤脸,丑八怪的女儿一定也是个丑八怪,更有甚者,背后造谣是纪然的出生克了季家。   家长们听了,左不过一句“小孩说的当什么真”,打哈哈一笑而过,若是较真,便会埋怨你们家小心眼跟孩子计较,丝毫没有想过流言中心的季家会是什么心情。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好在纪然争气,在任何学校,学霸拥有得天独厚的老师缘,索性孤立就孤立,薛妙妙自视甚高,觉得动手打人是小混混才做的事情,她以后是要做名媛的人,动手太掉价,不管什么理由,总归没对纪然造成实质性的损害,老师们没有办法,只能这么过去。   初二跟薛妙妙分到不同的班,纪然过了一年安生日子,也有了一起学习玩耍的朋友,初三不巧又跟薛妙妙分到了一起,与纪然玩得好的朋友也被薛妙妙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朋友义愤填膺无奈在外班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放学和吃饭时贴着纪然走。   直到初三下学期,即将冲刺中考。   “薛妙妙是四月生日,”春夏交替之际,天气最好不过,“薛妙妙家里开超市,在镇上很风光,她在学校违纪年级主任都当做没看到,她邀请我去她的生日宴,并对我说,她想带着最好的回忆毕业,想趁此机会跟我道歉,不希望我记恨她。”   季长宁“嘶”了一声,有种不祥的预感:“你真去了?”   “去了,”纪然穿上她最体面的衣服,步入县城最好的酒店,在华贵的大厅中依旧格格不入,薛妙妙穿着雪白的公主裙,头戴王冠,把一杯可乐递给纪然的同时,抓住纪然的手腕一扯,那杯可乐和纪然一起倒在了薛妙妙身上,“……她开始哭,一边哭一边问我,就算是不喜欢喝可乐,为什么要推倒她?”   纪然闭了闭眼,靠在车背上:“我无从辩解甚至看不到监控,周围全是指责的声音,其中不乏有认识爸爸的人,于是爸爸来了。”   刚到中年的男人套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衬衫,原本宽阔的后背,在弯下腰道歉的时候突出明显的骨头轮廓,声音闷在口罩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年纪还小的纪然在抬眸的瞬间,捕捉到依偎在父亲怀里的薛妙妙嘴角嘲讽的弧度、和不屑一顾的眼神。   以及薛妙妙父亲那句略带失望的话:“我原本以为季然这孩子学习好,人品一定不差,是我看走眼了。”   纪然紧了紧风衣,继续说道:“我初中是寄宿制,下晚自习后,薛妙妙打着帮忙给体育生收拾器材的幌子,把我关在体育器材室,晚上老师查寝并不会开门,熄灯以后用手电随便扫一下,我没在宿舍就这样瞒了下来,等第二天一早体育生来拿篮球练习,才发现我在里面待了一夜。”   吃过亏的纪然自然不会再凑到薛妙妙跟前,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她不想惹,就不会找过来的。薛妙妙带着她的跟班团,把纪然团团围住,生拉硬拽把纪然推搡进了器材室,任凭她怎么拍门呼喊,都没有人能够听到。   四五月份的天气,在体育器材室待一夜。   季长宁心头一紧,眼前似乎出现纪然蜷缩在角落的样子,她眼角发热,咽下涌到喉头的哽咽:“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汽车已经进入市区,车流与霓虹灯辉映,伴随着耳边不停地喇叭声,纪然恍惚一剎,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生病,中考,搬家,入学,没有然后了。”   此时是晚上十点多,平川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据后来体育生所说,他一开门发现里面有个不省人事的同学吓得钥匙都掉了,一摸脑袋烫得不行,连忙喊来同伴和老师,急急忙忙把人送到医院。   才想起给季爸爸打电话。   这件事惊动了校长。   班主任心疼学生,跟校长拍桌子必须要惩罚始作俑者,年级主任收了薛爸爸好几张超市卡,不阴不阳在中间和稀泥,最后拿大头的校长拍板,不记过、不处分,当做同学间的打打闹闹,不准扩大影响。   朋友那时家里亲人去世请假几天,回校没见到纪然,打听到前因后果想要为纪然出头,也被校方强势压了下来。   从始至终,学校和薛家没有问过纪然甚至季家的意见。   季妈妈下班回家才知道女儿进了医院,这个一手撑起季家的女人一抹眼泪,关上病房门对丈夫说道:“等然然中考完咱们就走,去县里打工也好,去平川投靠大哥也行,这破地方我们不待了!”   中考时候纪然身体仍然不容乐观,一场高烧把她幼跟着父母求医落下病根一并爆发,来势汹汹,体温降下又升起,季妈妈要上班,季爸爸便没日没夜地守着,到了中考那天,纪然身体才算勉强好起来,饶是如此,她也拿了全市第一。   就这样,成绩发布后,文远的特招通知通过邮局寄了过来。   一开始还被季家当成了骗子,打电话详细了解后才知道原来是正规学校。   之后,重点高中的电话纷至沓来,纪然对比各家学校的奖学金,选择了最为优渥的文远外国语中学。   季妈妈高高兴兴交了辞职信,珍之重之地把文远的通知书放在家里最安全的地方,一直念叨“什么叫瞌睡送枕头,这就是啊”之类的话。   纪然从来不是一个沉迷过去的人,若不是碰见薛妙妙,初中时代的校园冷暴力甚至暴力早已被她压在记忆深处,她不想家人因为自己遭受不必要的屈辱,更不想耽误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学业,所以她目之所及只有向前。   犹如一根被紧紧抻长的皮筋,不知什么时候会到达临界点砰然断裂。   也许在别人眼中是怯懦,但却是当时仅仅十三四岁的纪然狭窄世界里、她计算过的性价比最高的一种选择。   当时的她太小了。   纪然回神,反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在萧潇的生日会上说抱错的事?”   季长宁抬起胳膊,状似无意地用衣袖拂过眼角,故意撇过头不看纪然,怕对方看到自己的失态:“不为什么,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的,姓薛的不是看不起你吗?那我偏要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将薛妙妙最骄傲的家境踩碎,在她最看不起的人面前,狠狠踩碎。   杀人诛心。   季长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纪然口中的“侮辱爸爸”是哪个爸爸,等反应过来是季爸爸后,她发现就算薛妙妙被揭穿身份,眼中的仇恨一丝不差全部落在纪然身上,季长宁知道纪然不是个会惹事的性子,那只能是旧怨。   季家不富裕,甚至没有一张大床可以让她自由翻身,可季长宁嘴里吃着生日宴上由大厨烹饪的意面,心里想的却是昨天晚上聚餐时季爸爸做得清汤挂面。   一把面,一点葱花,一个荷包蛋。   温暖的妈妈,温柔的爸爸,以及满眼善意的大伯一家。   自奶奶去世后,是季长宁几年来吃过的最可口的一顿饭。   没有人可以在她面前欺负纪然,更没有人可以侮辱她来之不易的家。   汽车在城中村的入口减速,在季长宁的指挥下停在破旧的三层小楼前。   抬头望去,三楼还亮着灯光,等待有人回家。   纪然忍不住抬头,似乎从摇曳的灯影中看到了客厅里正在等待的父母。   季长宁提上装运动服的袋子,下车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转回来敲敲纪然这边的车窗。   纪然摇下车窗,不明就以对上季长宁堪称恶狠狠的目光,只不过对方眼眶微红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季长宁双手撑在车窗两边:“受了委屈就要说,谁欺负你你就跟家长告状,今天那个姓薛的不是要跟纪家合作吗,合个屁,凭什么欺负你还让他们赚钱,你就去告状,学会了吗!”   纪然:“……”   季长宁重复:“学会了吗!”   纪然:“学会了,学会了。”   得到回应,季长宁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留给纪然一个潇洒犹如醉酒的背影。   季长宁很开心,她一步迈过两个台阶,兴高采烈地跑到三楼,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季妈妈的声音:“老季,去看看是不是宁宁回来了。”   万家灯火,终于有一盏是留给她的了。   **   锦华园的纪家别墅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来。   纪然下意识从衣服口袋里找钥匙,翻了半天没翻到,才想起别墅是用指纹和密码开锁的。   昨天靠谱的纪大哥已经告诉纪然密码,也录入了指纹。   纪然在黑漆漆的门前站了许久,轻轻呼出一口气,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换好鞋,疲惫地摊在沙发上。   不知道是不是睡太多的缘故,纪然并不困,她合上眼休息一会儿,打开手机给萧潇发消息。   萧潇秒回:“收到,然然你好好休息,晚安!”   纪然回复:“嗯嗯,晚安。”   返回微信界面,纪然反手扣下手机,在寂静的客厅中不期而然想起季长宁临走时跟她说的话。   “受了委屈就要说!”   “谁欺负你你就告状啊!”   告状这个词距离纪然很遥远。   在季家的时候,她深深的知道告状并没有用,在学校被孤立,班主任想帮她,也无法强制同学们跟她玩耍,就算真的受到伤害,最后不过被几张超市卡压下。   纪然不知道该笑自己还没几张超市卡值钱,还是该感慨自己总是值几张超市卡的。   今天萧潇的生日会上,薛妙妙低声下气地恳求让纪然脑海里那个自初中时代就留存下来的阴影轰然崩塌,使纪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反抗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纪然就着瘫倒的姿势歪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大挂钟,已经十一点多。   以前在季家,无论是谁太晚回来,都会打个电话问,方便温上饭菜。   纪然翻开手机,手指在“大哥”和“爸爸”两个名称上纠结良久,最终点开纪大哥的聊天框,打字问道:“你们……今天几点回来啊?”   **   公司里,连夜审批国外分公司计划书的纪大哥揉揉鼻梁,手机叮咚一声,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看见备注名后立刻挺直腰身,他站起来风风火火出门,来到纪父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敲直接进去,严肃得好像下一秒纪家就面临破产危机。   纪父被他吓了一跳,用同样凝重的神情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纪大哥把手机放到纪父面前,微信的聊天页面上只有一句话。   【然然:你们……今天几点回来啊?】 第7章   纪家父子俩面对女儿和妹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双双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纪父死死盯着聊天界面,手指放在聊天框中的省略号上,如同做阅读理解:“这个省略号是不是表达了什么?”   此时此刻,纪大哥相当难得地理解了父亲的脑回路:“嗯,然然受委屈了。”   纪老父亲鞠了一捧泪,苦情剧不停在脑海上演。   乖乖巧巧的纪小然蜷缩成一团小声抽泣,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浸湿地板,然而家里没有人陪她,纪小然一边哭一边试探地问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太可人疼。   纪父被自己的小剧场感动得眼泪汪汪:“然然为了不让我们担心,默默把苦和痛咽下,孩子怎么能这么懂事呢。”   纪大哥安慰:“然然刚到家,她不信任我们是应该的。”   纪老父亲语气更加悲愤:“不行,我们得护着然然,这口气要是咽下了,岂不是欺负咱们纪家无人?”   纪大哥重重点头。   萧潇的生日派对结束后,纪大哥和纪父就收到了纪然被初中同学欺负的事情,得知姓薛的那姑娘家跟纪家一个子品牌有联系时,当即通知子品牌的负责人取消连合作都算不上的分店计划。   可惜时间太晚,前情旧事查起来有些慢,只能等白天上班后才能知道纪然初中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纪然真的受到过实质性伤害……   纪家父子交换了一个肃杀的眼神。   纪大哥重新点亮已经熄屏的手机,问道:“所以我们几点回家?”   纪父:“……”   纪父:“上什么班,收拾收拾现在就回!”   **   锦华园,对自家父亲和大哥没有丝毫了解的纪然打死也想不到,人的思维可以从一个省略号发散到那么远的地方,她安静等待二十分钟,没等到纪大哥的回复。   看来休息日工作也好忙啊……   纪然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对季长宁口中“他们父子俩都是工作狂”的说法有了新的认知,她活动活动肩膀,准备上楼休息,没等跨上台阶,手机振动一下。   是纪大哥的回复到了。   【大哥:预计凌晨十二点左右到家。】   过了一会,又一条消息传来。   【大哥:抱歉。】   纪然满头问号,不懂突如其来的“抱歉”是什么意思,思考良久,她忽然笑起来,似乎通过手机屏幕上平平无奇的两个字触碰到了对方的想法,是在抱歉忙于工作而没能陪她吗?   有了准确时间,纪然放下手机,脱掉风衣,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里面食材不多,大多是速冻食品和各类方便面,甚至还有两瓶老干妈,其中一瓶已经吃去大半,无一例外保质期很长。很少见绿叶菜,土豆两个,胡萝卜三根,外加一把豆角,以及一块冻得邦邦硬的五花肉。   晚上不宜吃一些刺激性的食物,对胃不好。   这样想着,纪然从冷冻层拎出一小袋小米,打算做个养胃小米粥,再带上两个土豆一根胡萝卜,准备焯水拌个小凉菜。   纪然把五花肉放冷藏层解冻,希望第二天有空做个豆角焖面。   她很喜欢季爸爸的豆角焖面,热腾腾一出锅,香味三里外都闻得见。   纪家厨房不怎么用,器材和调味料倒是一应俱全,灶台旁边还有一个电磁炉,都拾掇得干干净净。   先刷洗电饭煲的内胆,简单淘洗一下小米,加一定比例的水,按下煮饭键。   煮小米粥的同时,纪然没找到削皮器,只能用菜刀小心翼翼地把土豆和胡萝卜削皮,擦丝器倒是好找,纪然一边擦丝,顺便在电磁炉上坐上一锅水。   纪然的厨艺是季爸爸教的,当时已经结束求医,回了老家,季妈妈要上班,季爸爸卧病在床,由于背部的大面积烧伤不敢起身,纪然饿得不行,又害怕用煤气,季爸爸便用口述的方式,指导纪然用电磁炉做菜。   等季爸爸能下地,厨房就不属于季家剩下那两位女士了。   土豆丝冲洗到没有淀粉,混着胡萝卜丝在滚烫的热水中焯至断生,迅速捞起来过凉水,这样拌出来的凉菜才能脆生生的。   纪然随便找个了盆,加入一应调味料,想到冰箱里剩的小半瓶老干妈,猜测纪父和纪大哥应当能吃辣,便加了勺老干妈增加辣味,最后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瓷碟,将拌好的土豆丝堆成一个冒尖尖的小山。   刷了厨具,拾掇好垃圾,将使用过的调料归位,纪然伸了个懒腰,用纱网把土豆丝盖起来。   电饭煲中的小米粥初现香味,倒计时归零后会自动跳转保温。   忙完一通,纪然有些犯困,仔细检查没有遗漏后,上楼休息。   她打开中央空调,没有关客厅的灯。   **   十二点零五,纪家父子准时到达锦华园。   黑沉沉的天幕下,客厅灯亮如昼,仿佛在迎接晚归的游人。   火急火燎的纪父放缓脚步,心脏重重一跳。   很久了,已经很久没有灯在等待他回家,久到当他站在家门口时,还疑惑是不是走错地方。   随之,他眉头微蹙,立刻猜出灯是谁留的,心疼道:“这么晚,然然还没睡吗?”   这个年纪的小孩熬夜怎么成!   纪大哥开门,迎面撞入暖烘烘的空气中,亮堂堂的客厅里并没有人影,只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卡其色风衣静悄悄躺在沙发上,无声诉说这栋曾经冷冰冰的别墅到底改变了什么。   然后,他们齐齐闻到了不属于这个家的香气。   米粥的香气。   纪父连拖鞋都没换,大步走向厨房,他看见亮着保温灯的电饭煲,纪父的手不受控制一般轻轻颤抖起来,他拔掉电源,打开电饭煲,小米特有的醇糯香气慢慢悠悠飘散开来,转瞬间弥漫至整个客厅。   纪大哥脚步一顿,小米粥绵软柔和并不具备侵略性的香气盈盈绕在鼻间,品尝过无数山珍海味珍馐佳肴的他,久违地在平凡又普通的小米粥前,深深嗅了一口。   如同在幼时,每到饭点,他迈着小短腿,追寻着丝丝食物的香气,张开双臂,深深陷在名叫“母亲”的人的臂弯。   那是任何大厨都无法做出的味道。   他们总是习惯忙于工作,也习惯回家后面对黑暗,然而他们忘了,纪然的前十六年,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总会有一盏灯在等她。   自责溢满心头。   纪父沉默地拿出两个碗,如同每一个和谐家庭的父亲一样将粥填满,抽出两双筷子放在餐桌上。   十一月的夜晚天气寒凉,碗中白色的蒸汽带来的温暖比夏天还要炙热。   纪大哥上楼,在纪然门前看了看,从黑漆漆的门缝中确认纪然已经入睡后,脚步轻缓地下楼,小声说道:“睡了。”   餐桌中央,纪大哥拿起纱网,看到了一碟凉拌土豆丝。   大约是时间长了,小山的尖尖塌下去,橘红的胡萝卜丝点缀在土豆丝中,全天下的菜品都没有它漂亮。   纪父一口粥下肚,明明吃过晚饭的胃饥肠辘辘起来,他夹起一筷子土豆丝填到嘴中,清脆可口,咸淡适中,有着他喜欢的老干妈的辣味。   他想起妻子还在的时候,能慰藉疲惫的,不过一口热乎饭。   窗外繁星闪烁。   冬天快到了啊,可怎么比春天还要美呢?   **   周一两家请了假,带上各色证件办理户口,手续完成后,便只剩下等待了。   周二正常上课。   纪然谢绝了父亲和大哥接送的提议,跟季长宁约好坐公交上学。   一天时间的发酵,足够纪家这桩真假千金的案子在文远传个几圈,到学校时不断有认识两个人的同学眼神忍不住往这边扫,抓耳挠腮想知道其中细节,又碍于大家实在不熟,只能远远看着。   若只有季长宁那还罢了,她在学校人缘不错,加上是舞蹈社扛把子,跟三个年级都有相识的人,隔壁初中部也流传着她的传说,但她身边偏偏有一个纪然,自入学后稳坐第一宝座,深得老师们和校长喜爱,一向独来独往,周身一米内自带冷淡气场,寻常人等哪敢靠近。   季长宁规规矩矩穿上文远的制服裙子,双肩包并不好好背,反正里头没有几本书,甚至连作业都没有,吊儿郎当随意拎起,跟纪然一起走进教学楼再各自分开。   上个周期中考试,趁周末把卷子批完,昨天成绩单已经打印出来,贴在各自班级的墙上。   季长宁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的名次。   总分以3开头,位列倒数第一,比班里的体育生还低两分。   体育生站在季长宁旁边,庆幸地说:“宁姐,幸好有你兜底。”   季长宁:“滚。”   体育生:“得嘞!”   卷子昨天已经全部发下,语文历史凑凑合合,数学和地理几乎交了白卷,尤其是最后一天考的英语和政治,季长宁那时刚偷听到自己不是纪家的孩子,考场上浑浑噩噩,政治只蒙对几个选择题,而最擅长的英语竟没考进一百分。   若是她还在纪家,考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然而在季家……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季长宁本能知道,这是一家试图用高考改变命远的家庭。   因为纪然一直为此而努力着。   季长宁回到座位,把书包随便塞进桌洞里,下意识抬起腿搭在桌子上,抬到半路想起自己穿的是裙子,一转搭成二郎腿,开始收拾起桌面。   前两节课老师讲卷子,季长宁认认真真划好知识点,记下解题步骤和思路,争取跟上老师的速度,其他科目倒有提高的空间,只有讲数学题时听得季长宁昏昏欲睡,竖起耳朵努力半天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同个题型换个说法立马扑街。   饶是如此,也把数学老师感动得不行。   唉。   大课间铃声一响,季长宁把课本一合,像失去所有力气般趴在桌子上。   文远的大课间不做操,是自由活动时间,六班跟开闸的螃蟹似的一个劲往门口挤。   体育生来到季长宁旁边,敲敲桌子:“宁姐!”   季长宁这一次立刻从发呆中反应过来:“又干什么?”   体育生努努嘴,示意季长宁看门口:“有人找你,说是你们舞蹈社的。”   季长宁转头,门口是两个穿舞蹈社定制卫衣的男生,与季长宁目光相对后,极其挑衅地比了几个手势。   “啧,”季长宁高二开学后就不经常去舞蹈社活动,但认得他们两个人,今年高一新生,也是跳街舞的,今天找过来,肯定没啥好事。季长宁站起身,习惯性双手插兜,才想起来穿的是裙子没有兜,她捏捏手腕,走到教室门口,松松垮垮斜倚在墙边,问道,“有事?”   “也没有什么事,”两个男生互相看了一眼,齐齐嬉笑起来,其中一个高一点的说道,“听说宁姐你被纪家赶出来了,我们来慰问慰问你。”   季长宁双手环胸:“有屁放屁。”   矮个子更容易被激怒一些,他手里有一瓶喝空的汽水玻璃瓶,眼睛中的嘲讽毫不遮拦:“没别的,斗舞,敢不敢?”   斗舞?   季长宁差点笑出声,她接住迎面抛过来的汽水瓶,身体极其放松,闻言微微勾起唇角,竟显得有些邪气:“就怕你们不敢!”   **   课间的铃声响起,纪然收拾好卷子和错题本,她这两节课过得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几个同学向她请教问题,那种审视的眼神无形中少了许多,却对纪然产生不了太大影响。她摇摇头,喊道:“萧潇,借一下你昨天的笔记。”   文远走普文普理的学生少,都是单人桌,萧潇座位在纪然的左前方斜对角,把笔记本翻出来折页,递给纪然:“给!”   纪然伸长手臂接过来:“谢谢。”   “客气,咱俩说什么谢,对了,”萧潇翻出卷子,见纪然前桌不在,拿起卷子坐过去,问道,“物理最后一个大题最后一问我没太听懂,然然你给我讲讲呗。”   “行。”纪然在草稿纸上画上各种受力的示意图,从头到尾把整个大题捋了一遍,讲到半路,在生日会上仗义执言的郑瑶风风火火从门口进来喊人:“纪然,老沙叫你。”   纪然把用到的公式匆匆写下来:“……最后直接带入就行,我去一趟办公室。”   萧潇完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低头跟答案对了一下,忍不住拍掌:“我明白了,你快去吧,老沙那性子你别让她等急了。”   老沙办公室在同一楼层,离一班并不远,纪然敲敲门,听见里面一个女声道:“进。”   打开办公室门,一位净身高足足有一米八、拥有一头金灿灿长发的混血女士刚刚接完一杯水,吹吹浮在上方的茉莉花茶,跟纪然招手,随口用英语问道:“对期中考试成绩有什么想法?”   纪然下意识用英语回答。   文远绝大部分学生是附属初中直升,自小接受双语教育,初入学时纪然完全跟不上文远的英语教学,老沙从高一担任纪然的班主任,便时不时用英语跟她对话,不断纠正语法和扩大词汇量,课外纪然又靠死记硬背填鸭式的学习才勉强跟上。   于是两个人见面用英语一问一答的习惯便一直持续到现在。   纪然很感激。   “不错,”老沙听完纪然流利的答复,满意地吹吹浮在水上的茉莉花,转而操着一口正宗东北普通话说道,“你的奖学金申请批了,过来签个字,大概十五个工作日到账。”   老沙是一班的班主任,全名叫沙克胜,取自克敌制胜的意思,生在巴黎,长在东北,数学系毕业,精通三国语言,拥有四分之一战斗民族血脉,立志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的全能型人才。   然后折戟在教师编考试中。   纪然在高二刚开学就递交了奖学金申请,文远奖学金制度苛刻,要结合文理分班后第一次考试的成绩评选,实则整个高二年级也就纪然一个人申请奖学金,期中考试后纪然又是年纪第一,老沙马不停蹄催着校方赶紧批下来,还没捂热乎,就把纪然叫来了。   沙克胜放下玻璃杯,让其自然凉一会儿,从另外桌子下拿出一个手提袋,等纪然签完字确认后,把手提袋塞给纪然:“今年秋冬款的校服,你哥订的,正好拿走”   秋冬款校服十月份已经发下,纪然当时还在为奖学金奋斗,自然不会花钱去买一套季抛校服。   老沙做事利索,确认要嘱咐的事完成后,毫不留恋一挥手:“行了,没事了。”   纪然十分了解这位老师的性子,她有些新奇地摩挲着手提袋的带子,没有想到沉默寡言的纪长风竟然会注意到校服这种小事,她点点头说道:“好,谢谢老师。”   “嗐,应该的,”伟大的人民教师沙克胜同志喝一口茉莉花茶,用极具冲击性和侵略性的五官对纪然眨眨眼,“奖学金要是没到账记得跟我说,我去找校长。”   纪然回忆起高一时老沙一手拎一个叛逆小崽子不费劲的英勇姿态,迟疑回答:“好的老师,我记住了。”   在纪然关上办公室门的刹那,沙克胜同志心满意足地观赏起纪然那一骑绝尘的成绩单:“啧,老子的学生,就是牛!”   大课间三十分钟自由活动时间,纪然打算先回班级,路上许多同学步履匆匆,纪然一个没注意,砰的一声跟一位同学相撞。   “抱歉抱歉,诶,纪然?”撞人的郑瑶连忙道歉,她停下来,认出是谁后,不由分说抓住纪然的手腕,“走走走,季长宁跟人在小广场斗舞,看不看?”   纪然:“……”   纪然:“看!” 第8章   高二开学后,除却迎新晚会的排练,季长宁没来舞蹈社几次,相熟的学长学姐要么备战高考要么忙着申请学校,跟高一新生又没有共同语言,实在是没劲。   舞蹈社社长带队出去比赛,留下副社长看家,副社长姓周,叫周少宇,也是跳街舞的,不过是读国际部,他动作熟练地给季长宁递小皮筋,义愤填膺:“现在新生太难管了,根本劝不动,我说不让去找你不让去找你,非得去。”   周少宇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过来舞蹈社放松,迎面被酷炫狂霸拽的新生糊了一脸。   以八卦的传播速度,季长宁前脚在萧潇生日会上说自己是纪家抱错的孩子,周少宇后脚就收到了朋友的现场报道,舞蹈社信服季长宁不假,但这份信服是季长宁自己挣来的,并不是因为纪家的家世抢来的。   看人家落魄就迫不及待去嘲笑挑衅,周少宇非常不耻。   舞蹈社有专门的换衣间,季长宁换上运动服,戴上半截指手套,做了一套拉伸运动,解放被制服束缚过的肢体,接过副社长手里的小皮筋,随手把头发在脑后扎成小揪揪,奇道:“学长,你生哪门子气?”   周少宇理直气壮:“他们无视我。”   季长宁:“……”   季长宁真诚反问:“……你知道出门比赛为什么不让你带队吗?”   周少宇信心满满:“因为怕我太帅会抢他们的风头!”   很好。季长宁把蓝牙小音箱拍到周少宇胸膛,道:“学长,保持这个自信,今天的裁判席交给你了。”   文远的小广场远离教学楼和行政楼,在操场附近,原本是以前搞过乐队的校友辟出来的,平常当做活动的地方,逢年过节或者毕业时也有露天表演。   此时小广场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围观,见季长宁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露出被围在里面的三个高一新生:“嚯,正主来了!”   周少宇在前方开路,见四个高一新生中有一个也提着小音箱,顿时笑起来:“怎么,你们挑战还自带伴奏的?”   他这一声笑十分不怀好意,话里话外潜藏的意思是新生们玩不起,自备音乐斗舞说白了就是作弊。   主动去季长宁班级挑衅的矮个子脸色一黑:“嘴巴放干净点!”   周少宇家里做传媒的,深谙阴阳怪气的精髓,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哎,大家评评理,我嘴巴哪里不干净?”   矮个子易怒,当即上前一步,握拳道:“你!”   周少宇不动如山,却让嘲讽力度无限上升。   季长宁伸手放在周少宇肩上,把人往后扒拉:“周少爷,你是来真人快打的吗?”   周少宇:“那也不是不行。”   文远的允许学生们发展各种兴趣,可不允许当众打架。   季长宁翻了个白眼,干脆利索说道:“这样,用你们的音响,我这边出人随机播放歌单,裁判你们出一个我出一个,行吗?”   反正不是正式的斗舞,没有那么多规矩,课间一共三十分钟自由活动时间,已经过去不久,速战速决才是最好。   双方一商量,就此决定,季长宁1V2,多的那个新生跟周少宇一起当裁判,伴奏是借了围观同学的手机,在音乐软件中找了一个比较燃躁的歌单。   汽水瓶子在季长宁手中轻巧一转,瓶口缓缓对准了矮个子。   矮个子翘起嘴角,对结果很是满意,他先做了两个地板动作热身,试图给季长宁带去压力,见季长宁没有太大反应,无趣地打了个响指。   音乐起!   Breaking是街舞种类中视觉效果最为震撼的舞种之一,难度高,技巧强,矮个子的手和脚不停跟着伴奏打节拍,在一个重鼓点之后,他接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摇滚步,随之在下一个重鼓点来临之前,他一手撑地,来了一个相当漂亮的空中大回环!   围观的同学很多没有接触过街舞,被这种炫技的招式一晃,不由自主发出赞叹。   矮个子得到欢呼,整个人更加兴奋,双脚落地后对着季长宁一勾手,接着手指朝下,一个十足的挑衅手势。   季长宁理都没理,她跟随音乐节拍振动,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进入机会。   矮个子挑衅未成,面对如此热烈的氛围,得意地向后一捋头发,毫不犹豫开始托马斯全旋!   而音乐正在为高|潮铺垫低鼓点,也就是说,这个托马斯全旋跟音乐脱节了。   周少宇忍不住指指自己的耳朵,仿佛是在说“就这”,旁边一起做裁判的新生也一脸不忍直视。   就在此时,季长宁动了。   伴随着浓重的鼓点和狂躁至极的吉他,季长宁跟随音乐的节奏做了一组炫目至极的埃及手指舞,她动作幅度大开大合,没有一点紧张,眼神明亮,表情动作和音乐相契合,但凡扫过人群,惹来不知多少尖叫。   像是用舞蹈把所有人带入到她的世界中。   周少宇盘腿坐在地上,跟身旁的高一新生说:“看见没,这就是你们之间的差距。”   季长宁根本不是正统街舞出身,她自小学芭蕾,后来学习古典舞,跟孟莱认识后才接触爵士和现代,街舞也更擅长入门容易、包容性强的Hip-HOP,从前的学舞经历给予她对舞蹈独一无二的理解,加上天赋好,性格又张扬,刚进舞蹈社时有许多人看不惯她,周少宇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也是这样,只不过是在大舞蹈室,十几个人臭不要脸battle一个刚入学的新生,周少宇在那时见识到了季长宁出色的肢体渲染力。   无论音乐是激昂还是柔和,季长宁都能迅速抓住音乐的特性,在极短的时间内编排出一段适合的舞步,她有种独特的魔力,在她跳舞时,观众的目光只能聚焦在她的身上。   这才是无与伦比的天赋!   场上,矮个子在季长宁入场后猛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气势,围观同学们的眼神渐渐从他身上移开,开始为季长宁欢呼雀跃,不知道是压力还是运动的原因,他的心跳逐渐加速,在季长宁做完一个地板动作后,矮个子一时不察,做定格时手臂一歪,整个身体失衡,向地面倒去。   围观同学发出若有若无般的嘘声。   矮个子脸色燥红,懊恼地捶地,他从初中部看半路出家练街舞的季长宁不顺眼许久,碍于纪家的面子不敢去惹,好不容易有了让季长宁丢脸的机会,偏偏提出挑战的、丢脸的全是自己。   周少宇也“啧啧”道:“行了,胜负已分,没意见吧?”   高一新生:“……没意见。”   如果是心脏强大的舞者会在失误后迅速找回状态弥补,矮个子不但没弥补还跟心态崩了似的躺地上不起来了,就算是相识的伙伴,也不能公然放黑哨包庇,哪敢有意见啊。   季长宁一切如常,没受对方失误的影响,在吉他声中手臂舒展,跟随音乐节奏不停颤动,恍若电流略过,下一个重音上,季长宁反手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肩撑定格,她朝对面的观众眨眨眼,学着矮个子失误的动作向前倒,在惊呼中,双手撑地,凭借腰力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后空翻,随后单膝跪地,用拇指一扫鼻尖。   一气呵成,音乐停止。   周少宇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用力鼓掌:“漂亮!”   有认识季长宁的同学大声喊:“宁姐牛逼!!”   最后一个动作简直是对着矮个子的脸扇巴掌。   季长宁站起身,拍拍肩膀和膝盖上的灰尘,根本没把矮个子放在眼里,对着剩下的高个子勾勾手指:“下一个。”   **   纪然跟郑瑶到达小广场的时候,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   郑瑶个子高,轻车熟路地带着纪然拨开人群,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进到围观的第一视角。   季长宁换上便于跳舞的运动服和运动鞋,双手各戴一个黑色护腕和半截手套,一头及肩发被细皮筋扎成低马尾,细小的碎发由于汗水的缘故贴在额头,她随意用衣袖一擦,气势慵懒丝毫不落下风:“下一个。”   郑瑶问身边相熟的同学:“战况如何?”   同学明显是季长宁的小迷妹,激动道:“不是宁姐一合之敌!”   刚刚失败的矮个子男生一脸郁卒,愿赌服输只能不忿离场,经过高个子时,两个人肩膀轻轻一撞,交换了个眼神。   音乐再起!   纪然并不是第一次看季长宁跳舞,入学迎新晚会,季长宁领舞,在耀眼的闪光灯下尽情挥洒,好像对方天生应该如此闪耀。   小广场没有灯光,没有适合的音响,季长宁没有化厚重的舞台妆,她简简单单跟着音乐舞蹈,明明身高体型都不如与她对战的高个子,但所有人只能看得见季长宁。   季长宁是自信的,从她勾起的唇角,干净利落的动作,她似乎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编排,仿佛无形的音乐会带领她的肢体。季长宁单手撑地,一连串舞步之后,在架子鼓清脆的声音中倒立定格,运动服在重力作用中向下滑了一点,露出一节马甲线清晰地劲瘦腰肢。   纪然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肚子。   一眨眼的功夫,音乐停下,周少宇举着三根手指,代表高个子在刚刚的斗舞中动作重复了三次。   高一新生裁判脸色一言难尽地对高个子摊手,表示你太废了他无能为力。   季长宁再次获胜!   纪然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赢家笑得肆意,似乎两场斗舞都不够她热身的,连粗重的喘息都没有几声,季长宁看着两个手下败将,嗤笑道:“就算姑奶奶没有纪家这层的光环,照样能削你!”   她这句话没有压低声量,周少宇对季长宁竖起大拇指,围观同学们听到后开始此起彼伏的“宁姐就是牛”之类的喝彩。   季长宁骄傲地一仰头,余光瞄到在围观人群中格格不入的纪然,她眼睛一亮,伸出手臂打招呼,跟周少宇道声先走,不等周少宇回答,快步过来挽住纪然的手臂。   郑瑶相当有眼力见:“纪然你先陪季长宁换衣服,我跟别的同学一起回去。”   纪然无奈笑笑,跟季长宁一起走出包围圈。   季长宁一番运动过后有点热,拉开运动服的拉链,大咧咧问道:“我刚才跳得怎么样?”   纪然回答:“好看。”   她并不懂街舞,怕自己的回答太敷衍,还认认真真比划哪几个动作好看。   季长宁双手后背,胸膛在纪然的夸赞声中愈发挺起,嘴角的笑容根本压制不住,她知道纪然不懂,仍然欣喜于对方诚恳的语气,一边走一边纠正道:“那个啊,是甩手舞的手花组合,快起来才漂亮,不过我更擅长编舞啦……”   **   无聊的校园生活中,斗舞这样的乐事不一会儿就传遍整个高二年级,季长宁回到六班后,围观斗舞的同学们纷纷以众星捧月的姿态簇拥她回到座位,夸赞不要钱似的涌入她的耳朵,直到上课铃响才停下。   平平无奇的一天过去,最后一节课剩下三分钟,班主任开了一个简短的小班会,中心思想是好好学习,本周五开家长会。   季长宁一副“终于放学了”的轻松随意在听到“家长会”关键词后猛然呆滞,捏着自己的书包袋子犹如被雷当空劈下。   夭寿啊,开家长会等于公布成绩,她这个成绩是能见人的吗!   放学后,季长宁跟纪然汇合坐公交回家,耷拉着脑袋,脚步十分沉重。   纪然不解:“怎么了?”   季长宁摆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然然,你以前家长会,是谁去啊?”   “妈妈啊,”纪然恍惚间明白了季长宁的顾虑,宽慰道,“妈妈不会因为成绩生气的。”   季长宁想起纪然那彪悍的成绩单,更丧了:“我觉得以前妈妈根本没有机会因为你的成绩生气!”   纪然:“……”   这话没法接。   纪然不是很擅长交流,见季长宁还是打不起精神来,主动挑开话头:“那你以前呢?是谁开家长会?”   季长宁回神,迟疑道:“应该是哥哥和爸爸轮流开吧……你不用担心,有我兜底呢,想必他们两个谁去都有惊喜。”   哪里像她,能给爸爸妈妈的全是惊吓。   纪然:“……”   怎么感觉宁宁的情绪更失落了呢? 第9章   夜晚,自觉成绩实在拿不出手的季长宁正在努力装乖跟作业奋斗。   抄写类洋洋洒洒挥毫而就,练习册能翻书的翻书,不能翻书的随手瞎蒙,只剩下数学卷子,翻过函数和几何的山,与动点P面面相觑,气得季长宁一边用手机搜答案一边碎碎念:“区区一个点闲着没事瞎动什么……”   家里人到齐开饭,季爸爸过来敲门:“宁宁,吃饭了。”   “哎,”季长宁应了一声,特意把门开得大大的,让父母注意到自己奋力学习的英勇表现,看到父亲明显欣慰的表情后,季长宁满意地坐在饭桌前,“哇,是锅贴吗?”   季妈妈把筷子递给季长宁,回答道:“昨天包饺子剩下的馅,尝尝。”   三鲜馅的锅贴又脆又香,馅调得又鲜又细腻,季长宁咔哧咔哧连续吃掉五个,瞅着空,试探性问道:“爸、妈,那个,这周五我们学校开家长会,你们俩谁去啊?”   季爸爸把锅贴放到季长宁面前的小盘子里,说:“当然是你妈去。”   季长宁偷偷看了眼季妈妈,自己虽说刚来季家不久,但常年跳舞让她对情绪捕捉力很强,这个家庭里,季妈妈看着温温柔柔,从不发脾气,实际上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她才是强势的那一个,让季长宁本能地不想看到对方失望的眼神。   于是,季长宁提议道:“妈妈工作很辛苦的,要不爸爸你去吧。”   季爸爸连连摆手拒绝:“我这个样子多给你丢人。”   他知道季长宁以前生活的环境必定众星捧月,季爸爸自认是个没什么用的男人,生活上的落差他没有能力去弥补,但这种公共场合,他也不想让孩子被其他人笑话。   尽管他真的很想参加季长宁的第一次家长会。   季妈妈在旁边围观父女俩的互动,口中咀嚼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作为家长,她隐约察觉到季长宁的期中考试发挥应该不太好,张张口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很少了解宁宁的一切,包括过去、成绩、成长等等一切的经历,一方面总觉得日子还长,要慢一点来,不能冒犯了孩子的隐私,另一方面则是她缺席了宁宁十六年的光阴,没有立场去指责孩子成绩怎么样。   那边季长宁不要脸地揪着爸爸的衣角撒娇:“爸,你就去嘛,谁敢笑话你你就跟我说,我好好教育教育他们什么叫‘尊重’!”   “教育教育”四个字重读,可见肯定不是什么口头教育。   季爸爸无奈:“你这孩子……”   “老季,你去吧,”季妈妈放下筷子,笑吟吟地看着爱人听到后震惊的表情,除了孩子的事情外,爱人多年来的阴影也是她心头的一道坎,以前然然太过懂事,从来不做撒娇卖萌的动作,她心疼之余却无法做些什么,现在有了机会,她并不介意推一把,“昨天迁户口请了一次假,这个周再请主管可能不批,老季,你就当心疼心疼我,嗯?”   季长宁抚掌,心里疯狂给妈妈点赞,再接再厉道:“是啊是啊,妈妈工作很累了,怎么能耽误她再来给我开家长会呢!”   季爸爸嘴巴笨,被妻子突然背刺了个正着,只能不停重复:“不行不行。”   季妈妈一锤定音:“没什么不行的,宁宁的第一次家长会你不去才是不行!”   季爸爸:“……好的好的。”   季长宁:“……”   芜湖!妈妈威武!   **   锦华园,又是安安静静的一天。   纪然作业写到一半,准备下楼做点东西吃。   纪家父子休息日都很晚回来,更不要说工作日了,好在冰箱不像前两天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如今塞得满满的,瓜果蔬菜一应俱全。   纪然闷上一锅粥,蒸了两袋速冻包子并几个小紫薯,又炒了个西葫芦鸡蛋,空闲起来洗了个苹果在餐厅啃。   窗外树影婆娑,偌大的别墅中只剩下机器运转和咔哧咔哧啃苹果的声音,不知怎的,纪然想到了季长宁曾经跟她说过的话,“放音乐蹦迪,听起来热闹”。   在季家时,只要爸爸妈妈任何一个人在家,从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刻。   季爸爸会在客厅与厨房中来来回回,或拖地清洁收拾东西,或油盐酱醋叮叮当当。季妈妈会绣花,或踩着缝纫机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声音不大,透过关紧的房门轻轻敲击在耳膜,并不吵,只觉得温馨。   电饭煲倒计时结束的叮叮声打断了纪然的回忆,她深吸一口气,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用公勺舀出自己要吃的分量,剩下的放在锅中,等纪家父子回来后吃。   吃完饭,刷好碗筷,纪然上楼把作业写完,伴着丝丝风声入睡。   第二天早上,纪家父子叫了酒店的外卖,纪然下楼时正好入口。   吃饭时,纪父夹了一个虾饺给纪然,硬找话题:“在学校怎么样啊?”   纪大哥也跟上:“遇到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们说。”   纪父不停点头:“是啊是啊。”   “挺好的,”纪然顿了一下,道,“就是这周五开家长会,你们谁去啊?”   话音刚落,空气忽然粘稠起来,纪家父子对视一眼,仿佛无形的电光闪过。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纪然不明觉厉:“很难以决定吗?”   “是的,很难,”纪大哥笑笑,坦诚道,“我们都想去,但很明显,只能去一个。”   纪然茫然一瞬,慢吞吞道:“……你们一起去我没意见的。”   就是需要问问班主任的意见。   纪然前脚去坐公交上学,纪父后脚摆起了一家之主的谱:“咳,周五家长会我去。”   纪大哥慢条斯理用纸巾擦擦嘴,寸步不让:“上次是你给宁宁开的家长会,这次该换我了。”   纪父喝了一口茶,做出在谈判桌前的架势:“然然的第一次家长会,当然要从头算,我先来,你下一次。”   纪大哥开始整理袖口,眉眼锋利得惊人:“反对。”   **   周五下午,一辆辆豪车接踵而至,在校门口缓缓降下车窗,故作矜持地打招呼。   文远不让外车进校,再大的腕也得乖乖在外面停车。   纪父靠自己公司董事长的身份,用特权把长子压在公司开会,自己则穿上西装打上发胶,神清气爽地来到学校。   下了车,纪父环视一周,看到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他视力不错,上前两步走到那人身边,惊喜道:“季老弟,真的是你。”   季爸爸穿了一身黑色呢子大衣,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面上带着口罩,他的穿着是季妈妈一手搭配,论设计并不差什么,只是身在如此光鲜亮丽的环境下,他总是忍不住避开人群的各种目光。   纪父状似无意地在季爸爸后背拍了一下,令对方本能地挺起腰背,他年龄大,便托大自称一声哥:“一起过去?”   季爸爸正愁没有认识的人,班级在哪里只有模模糊糊一个大概印象,连忙答应:“哎,行,谢谢老哥了。”   孩子交换之后不过才一个周的时间,双方皆处于一个尴尬又复杂的情况,他们想看看养女的现状,又唯恐对方家庭产生不好的联想,在家里更是要注意言辞,怕无意中伤了孩子的心,便只能互相避嫌。   孩子们怎么交好是孩子们的事,但做家长的不能不注意分寸。   进入校门没走几步,两个女孩迎面走来。   季爸爸看着纪然身上崭新的校服,似乎跟周围同学没有了差别,心里不由得苦涩。   纪父看着季长宁脸上雀跃的笑容,根本不见从前在家时的冷漠,心里难免一酸。   两位老父亲情不自禁对视一眼,于无声的叹息中看到了相同的情绪,肩搭着肩,干脆越过两个女孩,将端水做到了极致。   纪然、季长宁:“???”   **   到了班级不得不分开,季长宁带着季爸爸进班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此时家长们没有到全,大多数同学在教室玩闹,有几个同学在补黑板报,见人进来了纷纷打招呼。   “宁姐?”   “是宁姐爸爸吗?叔叔好!”   “叔叔您好。”   “叔叔您穿的这件大衣不错啊,是哪个牌子的?”   季长宁冲爸爸眨眨眼,像是一只请求夸奖的小猫咪,伸手拍掉想要暗戳戳摸衣服的人的手:“没有牌子,私人订制,摸坏了你赔啊?”   体育生仗着跟季长宁熟,故意蹭蹭蹭后退两步:“同学们帮我作证,我可没摸到,不能让季长宁给我讹上!”   六班一向活跃,已经到来的家长们被带得笑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打开话匣子聊天。   季爸爸从进门开始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口罩下的嘴唇轻轻抿起,笑意蔓延至眼角的鱼尾纹中,他坐在季长宁的座位上,班里人并没有对他怪异的打扮发出疑问,还说流感季节戴口罩安全卫生……   让他埋藏在心里的不甘慢慢发芽——外面的世界,好像没那么糟。   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于班主任发下来的成绩单。   班主任在讲台上苦口婆心:“我们是文理分班后第一次期中考试,仍然有进步和弥补的空间,各位家长不管忙不忙一定要盯一下孩子的成绩,既然选择了高考而不是国际部,就要认真对待,对吧?”   季爸爸看着成绩单最底下的名字,机械性点头。   天地可鉴,他是真的头一次做倒数第一的家长。   **   一班,纪父拿成绩单的手,微微颤抖。   苍了天了,他这辈子第一次做年纪第一的父亲,纪长风当年上的是重点公立高中火箭班,人才济济,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但从未拿过年级第一。   纪父把手藏在桌子底下偷偷拧了自己一下。   没醒,不是梦!   沙克胜同志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此次期中考试同学们发挥得都特别好,虽然大家的家境非常优秀,学习甚至高考都不是唯一的途径,但是从学生们的态度上,我可以看见家长们对于高中这一阶段教育的看重,作为一班的班主任,我也十分感谢大家对于我工作上的支持。”   被无形夸了一波的家长们自恃矜贵地小幅度鼓起掌来。   沙克胜站在讲台上,让出一步,目光落在纪然的座位上,冲纪父点点头:“按照惯例,我们现在请年纪第一纪然的父亲上台讲两句。”   纪父猝不及防,他走上讲台,酝酿一会儿:“各位家长好,我是纪然的家长,很高兴……”   从来临危不乱的纪董事长上讲台说个话居然紧张得头冒冷汗。   纪父想,幸亏是他来了,要是换成纪长风来开家长会,肯定掌握不住这种局面!   **   家长会结束,家长们谦让着走出教室。   走廊上,纪父和季爸爸在楼梯口的两边相遇。   二人脚步一顿,快步走向对方,四手相握。年级第一的父亲和倒数第一的父亲相看泪眼,用截然相反的情绪异口同声发出同样的感叹:“这些年,您真是辛苦了!” 第10章 (捉虫)   家长会之后,季妈妈思考了很久,在周末这一天找时间跟季长宁谈了一场话。   小小的房间里,书桌上摊开书本和卷子,草稿纸凌乱地写着解题思路,好像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的女孩无意识鼓起面颊,小心地看着妈妈。   季妈妈叹了口气,其实她对季长宁的成绩并不感到很生气,成长环境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太大了,过去十六年女儿经历了什么她不得而知,但未来还有很长时间,她有着作为母亲的天然直觉,从一开始宁宁对纪家人的冷淡,到纪家人与宁宁愧疚又别扭的相处,让她轻而易举可以猜测到其中的大部分原因。而她不能让孩子沉浸在过去,从而厌恶未来。   “宁宁,来。”季妈妈坐在床沿边,招手示意季长宁坐过来,在季长宁过来后,她手臂一张,单臂把女孩抱进了怀里。   季长宁身体一僵,季妈妈衣服上携带的皂香没有丝毫阻碍进入到她的鼻腔,大脑忽然间一片迷蒙,她渐渐放松身体,脑袋轻轻放在妈妈的肩膀上,心脏不受控制快速跳动起来。   季妈妈如同唠嗑一样,道:“越来越冷了,我准备给你做件新衣服,自从你到家,我还没给你做过衣服呢。”   “我有衣服穿的,”季长宁从纪家带回的衣服足够应付冬天,但她也不想拒绝妈妈的提议,马不停蹄顺杆爬,“我喜欢宽松一点的,谢谢妈妈!”   零零碎碎乱七八糟的话说了一会儿,季妈妈用卷尺一边量尺寸,一边记录在季长宁的草稿纸上,她扫过书本和习题,问道:“学文科需要背的东西是不是很多啊?”   纪然学理科,草稿纸上经常是看不懂的化学方程式和各种各样的图形公式,而季长宁记录的是大题的解题关键词,从词到句再系统地合为一体,形成完整的解题思路。   “很多,”季长宁抬起手臂,方便妈妈量臂展,小声道,“不过还好,我记性不错,有时候题目陷阱太多了,我总是会在审题时忽略掉。”   季妈妈把数据记下来,笑着说:“那就好好审题,不需要着急,对吗?”   “嗯,”季长宁点头,在季妈妈回过身来的一瞬间从背后包住了妈妈的腰,季妈妈的脊背并不宽阔,甚至身高也没有高很多,季长宁不敢看妈妈的表情,闷声问,“您不生气吗?”   季妈妈哭笑不得,就着别扭的姿势道:“我不生气,我只是在想,为人父母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是父母问题,不是你放弃自己的理由。”   后背的衣料渐渐被打湿,季妈妈听见季长宁用平稳的语气说道:“听他们说,妈妈是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意外去世,她是一位舞蹈演员,我也喜欢跳舞,可是他怕了,怕见景思情,怕我也跟妈妈一样,在某次去演出的路上突发意外,所以他拼命阻止我跳舞。”   舞蹈是季长宁那些孤寂岁月中唯一可以慰藉自己的东西,别人越是反对,她越是要跳,还要跳得越来越好。   季长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倔强,像一根刺,一次次用自己戳向纪家的伤疤,就算鲜血淋漓也从未停止。   纪父在察觉到女儿对舞蹈的热爱比妻子更甚之后已经毫无办法,他曾暴跳如雷,曾低声下气,在季长宁接触到街舞以后情绪爆发到最顶点,纪父扬言要打断季长宁的腿,季长宁正值叛逆期,伸出一条腿搭在茶几上,说:“来,打,反正我没妈生来没人管,死了也不关你纪总的事!”   在纪父传统刻板的眼光里,跳街舞的舞者就像是混街头的社会青年,抽烟喝酒打架抢地盘,哪里会有正经人家送孩子去学街舞?纪父气得血压飙升,最后是纪长风把父亲死死压在沙发上,才让纪父没有因暴怒而悔恨终生。   纪父开始严抓学习,把季长宁送补习班,她就逃课,给季长宁请家教,她就故意不听,期中考试成绩一落千丈后,季长宁把所有卷子带回家,当着父亲和哥哥的面撕得粉碎。   反正纪家从来不像一个家,小时候她哭着要爸爸的时候不管她,现在凭什么管!   季长宁那时年纪小,却知道什么样的话最伤人,她偏执地把自己作为武器,却从来不想自己的选择会让命运产生怎样的分叉路。   季妈妈默默听,她转过身,把女儿抱在怀里,交换之后,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季长宁的内心,季妈妈的心情极度复杂,她多么希望宁宁是在自己身边长大,又舍不得然然去经历这一遭,酸涩和心疼交织几乎将她撕裂。   小小的屋子中,母亲轻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发,缓声道:“宁宁啊,事物总有正反两面,咱们既然堂堂正正做人,便不应该为任何人的期望伤害自己,好吗?”   **   在妈妈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多年的委屈宣泄出来,季长宁感到无比轻松,“哭鼻子”丢人这种念头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搞笑,在妈妈怀里哭能叫哭吗?   那叫真情流露!   十一月底的周末,乖巧了两个周的季长宁终于有机会去自己租下来的练舞室。   练舞室共有两把钥匙,季长宁和孟莱一人一把,由于孟莱住得近,在季长宁到达的时候,孟莱已经换好衣服在瑜伽垫上热身了。   十一月底北方早就开了暖气,舞蹈室有空调,热烘烘的,季长宁刚进门,被暖风吹得赶紧脱了外面的薄羽绒服。   月初真假千金的事发生后,季长宁再没来舞蹈室,孟莱约了好几次,都被对方以“正在学习”为理由拒绝,惹得孟莱更加抓耳挠腮想要啃一口详细瓜,如今终于等到正主,却被季长宁的打扮给惊到了:“……嚯,从来没见你穿这样风格的衣服啊。”   季长宁关上门,嘚嘚瑟瑟在孟莱眼前转了两圈,她穿了一身红蓝白撞色卫衣,极其浓烈的红色和蓝色不规则图形在白色中和下显得异常和谐,卫衣的两边做了新奇的粗绑带设计,系好的蝴蝶结伴随季长宁的走动翩然欲飞,给整体过于视觉系的设计增添了一丝灵动,非常契合季长宁本身的气质。   季长宁私下的穿衣风格跟她从前辣眼睛的房间风格完全不同,除非舞台表演需要,她平常很难去穿设计感强的衣服,因为在她的等式中,设计感强等于麻烦,所以她更偏爱运动装,因为运动装会让她感受到自由。   孟莱跟季长宁截然相反,她是一位日常和舞台都喜欢独特设计的人,其中独特设计包括且不止包括塑料袋衣服啦纸壳衣服啊,她时常感叹高中校服影响了她的发挥,如果她没有走上舞蹈这条路,那她必然会成为一位世界顶级的概念服装设计师。   她迫不及待拿出手机:“来来来,共享链接。”   “没链接,”季长宁脸上的得意完全掩盖不住,“我妈妈给我做的,漂亮吧?”   孟莱看着季长宁的表情,似乎她敢说一声“一般”,就会被对方物理制裁,可衣服是真的好看,孟莱遗憾地放下手机,眼睛亮晶晶的:“你帮我问一下阿姨,她能帮我做一件吗?我付钱,绝不仗着咱俩的关系让阿姨给我免单!”   季长宁一边热身一边回复:“想得倒美。”   热完身后,孟莱用支架把手机架起,准备来一场久违的直播。   季长宁和孟莱初中因跳舞相识,两个人性格合,舞蹈方面的见解不同却能奇异地聊到一起,在对方的影响下,孟莱学了一点芭蕾和古典,季长宁也接触到现代和爵士。   伴随着短视频的兴起,二人在高一暑假时突发奇想,在短视频平台建了一个账号“NL不分”,取两个人名字的大写字母,用当时很火的音乐片段随便编了一段舞蹈,拍摄布景甚至编排都很不专业,偏偏运气爆表点赞十几万,莫名其妙的火了。   区区一个视频,竟然给账号本身引流了两万的粉丝,不出三天,就有网红公司来询问签约问题,更有撒网捕鱼的三无产品报价打广告。   当时季长宁不缺钱,孟莱倒是很有兴趣,转念一想,她是个没有自己时间的高中生加未成年,更何况签公司还得受人管制又得被人抽成,还不如自己开开心心想跳舞就跳舞呢,遂拒绝。   然而命运就是很奇妙,季长宁和孟莱年纪尚小,跳舞灵气十足,季长宁对编舞方面的天赋比她的舞蹈天赋更强,尽管产量低,却不止一次在平台引起过翻跳狂潮,截止今日,账号粉丝已经突破了百万。   两个人并不满足,开始做原创编舞,也就是自己约原创音乐自己编舞。   天知道一首能随时改且质量高的原创音乐有多么贵,五位数起步,上不封顶,再加上表演服等等等等,不怪季长宁喊穷。   接广告方面,季长宁仗着背后有人,直接拜托纪大哥去查一查,保证每一个细节,让自己的账号干干净净,每赚一笔收益,都与孟莱五五平分。   在两家交换之前,季长宁把银行卡里的钱,全部转给了纪大哥,她不想欠纪家钱,但她现在还不了多少,只能有多少还多少。   尽管纪家可能并不需要。   直播刚开始没有几个人,季长宁和孟莱便就在镜头前聊天,两个人都是学文科的,同为高二生,只不过季长宁上学早,论起成绩,孟莱比季长宁强不是一星半点,反正无聊,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背起了《蜀道难》。   直到直播中传来一个经典的“轰轰轰”三声,有人炸了一个价值最高的七彩大烟花,系统全平台公告来直播间捡烟花,才让观看人数不断上升。   炸烟花的不是别人,也是一位舞蹈博主,古典舞专业在读,据说也是学霸,梦想是考入国家歌舞剧院,跟季长宁和孟莱关系不错,相处起来也没有年龄感。   【惊鸿:你们直播间今天的主题是背《蜀道难》?】   观众们也不断刷文字。   【哈哈哈哈眼睁睁看着惊鸿姐姐怎么发文字也没人理,只能无奈炸大烟花。】   【高中生落泪,太难背了,噫吁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呵,《阿房宫赋》不服,请求出战!】   季长宁和孟莱一个双手合十,一个双手抱拳,做足了虔诚的样子:“惊鸿姐姐大人大量,原谅则个吧!”   直播间瞬间被哈哈大笑刷屏。   忽然有人注意到季长宁的衣服,炸了个礼物在直播间问道:“NN的衣服太戳我审美了,是哪家的呀,我刚刚手机识图没搜到。”   季长宁可逮到一个人多的机会,向后退了几步,在镜头中展示卫衣的全貌,笑嘻嘻道:“我妈妈给我做的,纯手工私人订制,当然搜不到啦。”   直播间里文字快得看不清。   【羡慕了,别人家的妈妈。】   【完整看衣服更美貌了!】   【阿姨真的不考虑一下量产吗?】   【这才是撞色啊,红蓝这么高的饱和度竟然被白色中和到一点都不觉得刺眼。】   【一人血书求量产!】   【阿姨还会做别的衣服吗?】   季长宁很少在直播间里提家庭,甫一提不少老粉新奇。季长宁凑近屏幕一个个回答问题:“我们家又不是服装厂,手工怎么量产啊。”   “会啊,我妈还会绣花,风衣袖子上绣缠花纹,可漂亮了。”   这场直播并没有持续很久,惊奇完衣服,两个人跳了几支呼声最高的舞蹈,又唠了一会嗑,结束了直播。   刚下播,季长宁的微信叮叮两声,是刚刚炸大烟花的惊鸿姐姐。   【惊鸿:NN,我想问一下,阿姨她接舞蹈表演服定制吗?钱不是问题。】   **   周末,纪然如约完成最后一户人家的家教兼职,小孩期中考试成绩不错,家长结工资很痛快,开心得不停给纪然塞水果和甜点,希望以后还能请纪然辅导。   纪然婉拒了主人家的好意,她学业愈发繁重,以后不一定有时间,家长只能遗憾又依依不舍把纪然送上公交车。   文远的奖学金已经发下,加上兼职的工资,纪然盯着银行短信中的余额,她不敢想象的数字静静躺在银行卡中,若是她还在季家,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把卡给妈妈,或用来添置家用、或存下来当做大学储备、或是还给大伯房租费……   可是她现在在纪家,纪家似乎什么都不缺。   公交到站,纪然把手揣到口袋里,她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快新年了,不如拿出一部分来买礼物,买什么好呢……   这样想着,纪然走到别墅门口,院子里停了一辆非常眼熟的车,不是纪家父子开的,而是她在别的地方看到的。   家里来客人了?   纪然疑惑地开门,工作繁忙的纪父和纪大哥一反常态都在家里,客厅出乎意料的热闹。   一个小身影在她面前站定,小手往后一背:“老师!”   纪父放下茶杯,给纪然介绍道:“然然回来了?快过来看看你小姨和小姨夫,刚从外省出差回平川,衣服都没换呢……”   纪然看着面相和蔼的、被爸爸称为她小姨的女人,惊讶道:“是……您?” 第11章   纪然没想到缘分竟然如此妙不可言。   她曾给一位刚上三年级的小孩做过家教,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医生,在得知纪然有学医的想法后,给予了她不少帮助,她书架上的《柳叶刀》和一些入门级别的医学科普读物都是这位女主人赠送推荐的。   而现在,那位女主人站在她面前自称“小姨”?   纪然恍恍惚惚,明明是两条直线相交过后渐行渐远,却在未知力量的扭曲下再次纠缠交汇。   女人面若银盘,身材微胖,笑起来和和气气,她把碍事的儿子扒拉到一边,亲亲热热地拉着纪然的手:“别听你爸瞎说,我还是回了一趟家的,顺便带阿朔和你小姨夫过来蹭顿饭。”   小姨夫憨憨的,话不多,往里挤了挤,方便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坐下,顺便把茶杯交换过来,他像是做惯了这种事似的,动作行云流水,连杯子里的茶水都没洒下一滴。   坐下后,梁橙握着纪然的手,眼神直直地看着纪然的侧脸,下午的阳光并不刺眼,透过别墅洁净的玻璃窗,打在纪然的侧脸上,一明一暗,使得轮廓愈发清晰,梁橙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这一刻,她有些分不清现在还是过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姐姐在安安静静坐在她的身边,在破旧的工厂边一同看夕阳余晖。   风吹过工厂中腐烂的钢铁和木头,发出如哭泣一般的呼啸,树叶沙沙作响,麻雀叽叽喳喳,姐姐便伴随着自然的声音翩翩起舞。   那时的景色太美,夕阳和回忆笼罩下,像是老旧缺帧的电影,糊上一层厚厚的滤镜,她听不见风声也看不清姐姐的面庞,最终风停下、鸟飞走、工厂坍塌、姐姐远去。梁橙真真切切感受到时间是多么强大——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姐姐的样子。   时光如流,洪水猛兽。   梁橙胡乱擦擦脸颊,端起茶来掩饰般喝了一口,借以掩盖自己的失态:“这两个周一直在外省开会学习,有个事老是忘了跟然然说。”   纪然聪明地没去问对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顺着话题道:“怎么了?”   梁橙看了一眼自家儿子:“梁朔同学在期中考试勇夺第三名,快给你姐姐看看老师发的奖励。”   梁朔随身携带一个小书包,高高兴兴把崭新的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他穿了一身格子背带裤配衬衫,像个小绅士,强忍着欢喜矜持地翻开第一页,是班主任写的寄语“再接再厉,你超棒的”,旁边还画了一只简笔小兔子。   纪然摸摸小孩的头,夸奖道:“小朔真厉害!”   梁朔小心地收起笔记本,嘴巴特别甜:“是姐姐教得好!”   梁橙是医生,丈夫是科研人员,两个人加起班来没完没了,小孩只能交给爷爷奶奶带,可是老人家到底不能帮忙辅导作业和习题,故梁朔的成绩总是不上不下,梁橙怕耽误打基础的重要时刻,想请个家教指导指导,谁料第一次请家教,就找到了纪然头上。   大约是父母不常在身边陪伴的缘故,梁朔极为活泼好动,没有个安静时候,梁橙和爱人下班累极了,哄孩子难免敷衍,而家长越敷衍,小孩越是到处跑酷闹不停,这样的梁朔,却在面对纪然时静下来乖乖巧巧写作业问问题,从不打岔。   梁橙和爱人苟家文同志稀奇得不得了,问小孩原因。   梁朔小同学不假思索:“因为老师长得像妈妈。”   说完他还把脸侧过去比划两下:“这样子最像。”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宛如一道晴天霹雳打在梁橙头上,她拼命用镜子照自己的侧脸,拿出姐姐的照片做对比,回想纪然与季长宁的样子,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中。   梁橙忍不住问爱人:“家文,你说医院有没有可能疏忽,导致抱错孩子?”   苟家文推推眼镜,道:“我们可以验证一下。”   于是梁橙去了。   吃过晚饭,梁朔睡了,盖上一张毛毯躺在沙发上,纪家父子和妹夫留在客厅喝茶聊天,梁橙带上包包,来到了纪然的房间。   越过熟悉的房门,梁橙不由得向后看了一眼,那是以前季长宁住过的房间。   纪然似乎看出对方的疑惑,抿唇道:“房间有很多。”   梁橙的眼神瞬间软了下来。   纪然是个非常没有领地意识的人,她看起来随遇而安,又想得比谁都多,纪家的房间有很多,她没有必要非某一间不可,可如果季长宁回来,一定会惊喜于自己从前的房间能够保存得很好。   梁橙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相册,相册看起来有些年头,白色的硬纸壳已经泛黄,上面的图画朦胧,颜色深浅不一,硬纸壳的边缘被摩挲得露出里面的原色,足以见得主人家定会常常拿出来观赏。   她回平川后没有马上来纪家,是为了回去拿这一本保存很久的相册。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表演照。   灯光下,少女穿一身古典舞表演服,用假发包堆起俏皮的发髻,好像是刚卸妆被抓过来拍照,她回过头,正对镜头眨了一下右眼,就此定格。   纪然怔怔看着,照片中的少女年纪不大,满眼是光,她的身后是凌乱的后台,有很多跟她穿同款表演服的演员正在卸妆聊天,哄闹的背景下,她是唯一的静谧。   冥冥中,似乎有一根线在指引纪然,她倏地落下一滴泪,掉在照片中少女的脸颊上,纪然赶忙抹抹脸,找出纸巾轻柔地把照片上的泪水擦去,她看着熟悉的面孔,轻声道:“是……妈妈?”   妈妈啊……   原来妈妈长这个样子。   当年宁宁见到照片时,会不会与她同样的心情?   震动、惊讶、而后悲从中来。   “姐姐比我大三岁,名字叫梁栀,栀子花的栀,那年她十七岁,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是群舞,我看表演时愣是没从一堆人中找到她,”梁橙摩挲着照片中少女的侧脸,“你们真的很像。”   纪然长得好看,皮肤白,五官标致,眉毛不修便有锋,眼睛在低垂时会显得长,而在抬眸时会显得锋利,这样的面相,搁别人身上会体现出一种盛气凌人般的傲气与清高,而在纪然宁静柔和的气质下,却有了出乎寻常的亲和力。   梁栀便是这样的面相,照片中的她正值青春,跳舞赋予她与众不同的气质,笑起来时卧蚕微微浮现,只会让人感叹“灵气”。   乍一眼,纪然和梁栀无一处相像,再仔细看,无一处不像。   “我以为我会永远记得她的,”梁橙苦笑一声,“可若不是阿朔突然说你侧脸长得像我,我根本未察觉到当年会有抱错孩子的可能。”   梁橙以为她会永远记得的,但时间就像是一个橡皮擦,反反复复将她对姐姐的记忆擦去一层,她照镜子,下巴圆了,笑起来有了皱纹,一点一点微小痕迹的腐蚀下,她似乎再也找不到跟姐姐相似的角度。   直到梁朔说出“老师长得像妈妈”,侧脸最像。   梁栀去世将近十五年,十五年足够一个女孩子长得亭亭玉立,足够已经成为母亲的梁橙微微发胖,足够清晰的记忆逐渐泛黄。   以至于“演员”、“姐姐”、“妻子”、“母亲”等一系列成为她标志的称呼,只剩下称呼。   梁橙讲起从前。   从小喜欢跳舞的女孩考上艺校,经历父母相继病逝的打击之后,毅然扛起家庭的责任,赚钱供妹妹考上医学院,在一次偶然的巡演中,遇上了一位正在创业阶段的小伙子。   小伙子姓纪,是个老实人,不会甜言蜜语,只要女孩在平川表演,他就风雨无阻地开一辆二手大众接人下班,副驾驶总放着一支玫瑰花,如此锲而不舍追了三年,两个人进入到婚姻的殿堂。   “在所有人的眼里,姐姐是下嫁,”梁橙翻过一页照片,梁栀身穿繁复的表演服,一手持花,如凌波仙子,她站在舞台中央,群舞成为了她的陪衬,“谁让姐姐喜欢呢,她喜欢的事情,总是要做成的。”   纪然认真听,她可以想象妈妈当年是怎样的耀眼,所以陨落后才使得这个家从内部开始支离破碎,她问道:“小姨,你可以告诉我宁宁小时候的事情吗?”   **   【惊鸿:NN,我想问一下,阿姨她接舞蹈表演服定制吗?钱不是问题。】   季长宁来到季家后,第一次食不知味地扒饭,她脑海里不断回荡着惊鸿那句“钱不是问题”,和跟孟莱的对话。   收到惊鸿的消息后,季长宁先是不可置信地回复:“惊鸿姐姐,你就算想给我扶贫也不用这么努力啊。”   惊鸿回道:“谁给你扶贫了,我这叫广撒网,我在准备一个原创编舞,以仙鹤为主题,双人舞,但我们学校对面的裁缝铺排单排到明年。我可看得清楚,你穿得这件卫衣真不错,做得不好也无所谓,反正你跑不了,要是真的好,别说舞蹈服,私服我都交给阿姨,别劝,姐姐有钱,最不怕的就是翻车!”   说完,直接打了五百定金。   季长宁差点给富婆跪了。   她怀疑了一会儿人生,突然戳了戳孟莱:“莱啊,如果我这件衣服要卖,你觉得卖多少合适?”   孟莱不明所以,凑近了摸摸料子看看线头,由于是冬天穿,衣料厚实,走线工整,版型很正,瞧不出线头,在孟莱看来,这身卫衣最值钱的是色彩搭配和设计,大胆新潮,她摸着下巴,说:“如果都是这个质量,我觉得卖200一点都不过分。”   季长宁知道这身衣服布料并不贵,为了避免浪费,季妈妈用了买布搭的一块边角料,剩下只是手工费。   孟莱见季长宁不吭声,以为自己的小九九被看穿了,她用脑袋蹭蹭季长宁的肩膀:“我确实很想要啦,200可能是低了一点,毕竟那啥国际大牌卖个塑料编织袋都要上千,你衣服要卖的话300绝对可以,但咱们俩这关系,卖我200不亏吧?”   季长宁回神,动动肩膀,让孟莱差点脑袋砸地:“你也知道人家是国际大牌,我充其量算三无产品,连贴牌都不是。”   话虽这么说,无数想法却进了季长宁脑子,纪家旗下产业最主要的一条是服装线,耳濡目染下,她清楚的知道好的设计有多么值钱,之前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季家摆脱现有经济状况的机会。   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惊鸿姐姐的表演服做好。   季长宁眼神陡然坚定。 第12章   纪然一直很想知道季长宁的过去,只是她不能问季长宁,纪父和纪大哥似乎也在有意无意避过这个话题,于是她只能问身为小姨的梁橙。   梁橙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下来,似乎盛满了无奈:“姐姐去世那年,宁宁还不到两岁,长风上寄宿初中,你爸几乎一蹶不振,公司孩子都不管,宁宁太小了,只能请保姆帮忙照顾,有一次,保姆在未打招呼的情况下早退,宁宁饿得到处乱爬,幸亏那天是周五,长风放学回家,看到妹妹哭到打嗝,磕磕绊绊冲了奶粉。”   那天,纪长风跟父亲大吵一架,纪父愧疚不已,可没有了梁栀从中调和,他固执地维护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不愿跟孩子认错,却在第二天把孩子奶奶从乡下接过来带孩子。   纪然的心脏一下子揪起,她可以想象到,如果当时有一点差错,或不小心摔倒,或不小心触电,都将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纪然小时候生活的环境并不富裕,但父母毫无保留的爱给予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是她不断向前的动力。   “是爸爸的错,”纪然坚定地说,“他没有权利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宁宁身上。”   梁橙怎么会不明白呢:“是他的错,后来你奶奶大骂了你爸一顿,谁知把你爸从一个极端骂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大概是有你奶奶亲力亲为地看孩子,他把自己的所有精力投入到公司中,十天半月不回家,好不容易回一次,宁宁根本不认得他。”   于是情况愈演愈烈,纪父恐惧来自女儿的眼神,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让他更加不敢去回应,等到他意识到这样不行,他得好好跟女儿培养感情时,已经晚了。   局外人如纪然,她从梁橙几句话中大体推测出了纪父的心理,妻子去世的打击下,他恨不得把自己包裹起来,不听不看,他逃避一切有关妻子的事物,包括孩子们。   生活不是那一句“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亲子之间并不只靠血缘关系,更靠彼此交流维护。   梁橙继续道:“因为你妈妈是舞蹈演员,宁宁三岁的时候,你奶奶把宁宁送去学芭蕾舞,其实老太太并不懂舞蹈,只是因为学芭蕾的女孩多,老人家想给孩子找几个同龄人一起玩。”   有时候,小孩子无意识的话更伤人。   芭蕾班的小朋友都有父母接送,季长宁只有奶奶,有好事的小朋友问季长宁是不是没有爸爸妈妈,季长宁起初会哭,久而久之,她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谁敢提她就打回去,如果打不过,就蛰伏起来,等纪长风放假,让哥哥给她找场子。   “应该是宁宁五六岁的时候,我记不清了,还是你奶奶跟我抱怨,”梁橙说道,“你爸回家,看到宁宁穿着芭蕾舞的表演服跳舞,大发雷霆,他不让宁宁继续跳舞,你奶奶怎么劝都不听,那时宁宁的性格已经初见端倪……”   她会反抗。纪然想。   果然,梁橙说道:“宁宁甩不开你爸的手,大声质问‘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季长宁只是个小孩,喜恶一目了然,一个不在你生命中出现,没有尽到过作为“父亲”责任的人,第一句话是让你放弃喜欢的舞蹈,谁能忍?   季长宁必然不能忍。   小孩子特有的尖尖的声音似利刃插入到纪父的心脏中,搅得鲜血淋漓,痛不可遏。   梁橙拿出手机,从网盘里调出一张照片,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心宽体胖,头发灰白,穿一身碎花衬衣和一条黑裤,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笑眯眯地看向镜头:“这是你奶奶,老人家心态好,见谁都是笑模样,宁宁自小被她带大,跟她感情很深,老人家在宁宁十一岁的时候因病去世,她去世时,你爸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季长宁跟纪父决裂的关键在于奶奶的去世。   老人家生病住院,在生命的最后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她开始变得糊涂,不认得人,仍然会偷偷用花布藏一颗糖留给季长宁,弥留之际,她呢喃呼唤着独子的小名,直到最后,未能如愿见到独子。   含泪而逝。   季长宁心如刀绞,恨到极致,再没给过那个身为父亲的男人一个好脸色,生活方面冷战,舞蹈方面针尖对麦芒,纪家犹如一个小型战场,只有纪长风在家才有暂时的风平浪静。   梁橙说出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消息:“你爸并不是不回来,他回不来。”   纪然看着小姨。   梁橙与她对视:“急性阑尾炎,老人家去世时,他正在手术室。”   **   十一月底,寒风阵阵,城中村没有暖气管道,季家唯一的小空调在次卧,主卧靠一片电暖气勉强取暖。   季长宁靠近电暖气烤手,一边把惊鸿姐姐对于舞蹈服的要求跟季妈妈说:“……应该就这些,她说如果效果好的话,尾款会再加。”   季妈妈记下要求和数据,连忙说:“钱是够的,不需要尾款。”   说完,她笑了笑:“还是第一次有人出这么多钱让我做衣服呢。”   季妈妈以前也做成衣,没有网购的年代,扯一块布,让裁缝做一下,不需要多么好的设计,耐穿就行,比直接买成衣实惠得多,季妈妈多拿到手的也就是做做裤子或者衬衣,更多的是缝一下纽扣,改一下裤脚,收费便宜,一两块钱辛苦费。   季长宁把妈妈拉到电暖气旁边一起暖和暖和,心下一动,试探问道:“妈,我朋友想买一件你上次给我做的卫衣,你觉得多少合适?”   季妈妈理所当然地说:“你朋友我收什么钱,把尺寸给我,我再做一件,又不麻烦。”   “那不行,不能让她白占便宜,”季长宁掰着手指头,“布料费、设计费、手工费……不都是钱嘛,她说我那件卫衣卖200都不过分呢。”   “200?”季妈妈吓了一跳,“哪能用得了这么多,给个50布料钱就行!”   说着,她跟季长宁说:“你那个网上的朋友也是,根本用不了500块,等我做完了算算成本,你再把钱退给人家,别让人家吃亏。”   季长宁深刻地认识到亲妈对她自己的手艺一无所知:“哎哟我的妈妈啊,人家愿意给你就别推辞了,她哪能吃亏啊!”   “话不能这么说,谁赚钱都不容易……”   “你赚钱也不容易啊!”季长宁把双手搭在季妈妈肩上,“您就放心大胆的收,效果好我就让她给你在网上好好宣传宣传,咱以后就做私人订制,保证您财源滚滚,不比起早贪黑上班强?”   季妈妈看着女儿认真的眼神,只能无奈点头。可是她上班不只是为了工资,还有保险,只要工厂不倒闭,家里会永远有一份固定资产,到底安心。   不过宁宁的话给了她另外一个想法,若是真有订单,她就申请改上8小时班,回家再做衣服,主业副业一起抓,说不定能换个有暖气的房子。   冬天啊,太冷了,还是要热乎乎的才好。   **   即将深夜,梁橙呼出一口气,薄薄的雾在眼前散开,仿佛多年的往事和担子一并消散。   纪家别墅前,梁朔小同学揉揉眼睛,不是很舒服地窝在父亲怀里,吧嗒吧嗒嘴,把一手的口水擦在父亲的胸前。   梁橙接过孩子,把孩子放到后排,跟纪家父子和纪然说:“行了,快回去吧,天越来越冷,别冻着我们然然,等有空了小姨请客。”   纪然乖巧点头:“嗯嗯。”   车灯“砰”的一声打开,照亮漆黑的夜。   梁橙摇下车窗,回头看着纪家别墅,忽然说道:“家文,停车。”   苟家文不明所以,还是停下车,没等问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妻子打开车门,快速跑到纪家别墅门口,叫住即将进门的纪父:“姐夫,你等等。”   纪父停下来,示意不用纪长风和纪然跟着,自己则回头走过去。   相较于姐姐,梁橙的身高不算高,她仰头看着纪父,十五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已经步入中年很久,她还记得姐夫求婚时跟姐姐说要一起供她读书,如今梁橙已经成家,另外一半是同事介绍,相亲促成,他们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细水长流的亲情,属于二人的小生命在慢慢长大,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姐夫,他的时间在流逝,心却永远停在十五年前,他永远怀念自己的妻子,永远热爱给予他无数或欢欣或痛苦记忆的梁栀。   梁栀可以是“姐姐”、“妈妈”、“妻子”、“演员”等一切一切称呼,但在纪父心中,她永远是梁栀。   只是梁栀。   梁橙强忍住泪水:“姐夫,有些话以前我不能说,现在如果我不说,就没有人说了。”   纪父似乎察觉到什么,扯扯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说。”   “姐夫,你不能一直等待别人去共情你理解你,”梁橙嘴唇翕动,最终说道,“包括长风、宁宁、然然……这么多年了,我们没有谁活该欠你!”   纪父沉默良久,肩膀骤然松弛,他一只手盖住面庞:“对……你说得对……”   可惜这么明显的道理,他竟到今日也未参透。   十五年啊,家不是个家,所有源头都是他自己的固执,若是当初、若是当初……   时间一往无前,哪里来的“若是当初”?   梁橙说出了自己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她笑了笑:“话说出来,我痛快了,姐夫,现在还不晚,我走了。”   汽车驶离。   驾驶座上,苟家文难得八卦:“阿橙,刚刚跟姐夫说了什么?”   “没什么,”梁橙坐在后排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抬头看向爱人的侧脸,“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纪然站在别墅门口看着纪父的背影,不知怎的竟从中看出一丝佝偻,梁橙已经离开,萧瑟的天地中,他一个人孤独地站着,让纪然突然想到一首诗。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直觉告诉纪然,不要去打扰。   纪然回到房间,书桌上有一本相册,是梁橙特意留给她的。   离开之前,梁橙问纪然,想考什么专业,依旧想考医学院吗?   纪然没有回答。她想过考医学院,想过学计算机,来到纪家以后,父亲也曾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考商学院的想法,日后可以管理公司。   从前没有选择的时候,纪然做得到一心一意、一往无前,现如今选择多了,反倒让她眼花缭乱、踌躇不决。   梁橙没有要纪然立刻回答的意思,她抽出一张照片,翻过来,是梁栀用圆珠笔写的一行字,梁橙指着那行字,说道:“然然,学医需要坚定的信念,当然,我不是非要你学医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本意,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纪然找到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肚子高高的,脸庞变得圆圆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一手捻着一小串葡萄,一手比耶。照片光线充足,夏天的绿茵成为最漂亮的背景,她笑容比阳光耀眼。   翻转过来。   圆珠笔的字迹有些淡了,仍旧能看出字体飘逸灵动,如她留给所有人的印象一般。   “我们终其一生,都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回真正的自己。”   “送给我还未取名字的小宝贝。梁栀。” 第13章   十二月初,平川市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此后天气不定,有时鹅毛大雪,有时掉两个雪花出一会儿太阳,纷纷扬扬落了半旬,整个平川银装素裹。   周六,太阳金灿灿挂在天边,路边堆积着积雪,是个好天气。   季长宁蹬着一双雪地靴,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舞蹈室,哆哆嗦嗦感受着空调的暖风,满足地喟叹道:“冻死我了。”   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   孟莱递过去一条毛巾:“赶紧擦擦。”   季长宁放下围巾和外套挂在墙上,用毛巾把头发不小心沾染上的雪水擦掉,脱下鞋踩到舞蹈室的地毯上,顺手把拎着的袋子给孟莱,自己则像个老大爷似的盘腿踹手:“喏,你的。”   孟莱欢呼一声,急不可耐地打开袋子,将里面的衣服拿出来,对着镜子不断比划:“好看好看,一会儿我把钱转你,你要给阿姨哦,不准私吞。”   袋子里是一件卫衣,短身,举手可以露出马甲线,卫衣整体是偏深的墨绿色,正面是用白色绣线绣出的英文字母“DANCE”,帽子比平常卫衣要大,套在头上显得潇洒不羁,掀起帽子,则会看到后背用砖红色规则图形拼接起来的燕子剪影,砖红色饱和度低,让红和绿配起来格外和谐,尤其冬天到了,季妈妈特意做了一个毛茸茸的球形胸针,胸针下用细细长长的金属缀了两颗形状不一的淡水珍珠,俏皮极了。   季长宁啧啧两声,一手托着下巴,说道:“原本我妈不要你钱的,但咱俩这关系,不要钱多见外。”   孟莱迫不及待换上衣服,从换衣间出来就听到季长宁的话,她双手叉腰:“不要钱怎么行,我是那等占你便宜的人吗?”   说罢,孟莱把钱转过去,故意用夸张地语气调侃道:“快过年了,让阿姨给你买点蔬菜刷刷油,你肉眼可见胖了好多哦。”   季长宁神情一肃,立刻摸摸自己的肚子,能摸到两条清晰地马甲线,放松下来,感叹道:“幸好幸好,马甲线还在。”   谁让季爸爸做的饭太好吃,连她最讨厌的大白菜也能做出不一样的美味,一个不小心,长胖是难免的嘛。   季长宁常年跳舞,身材管理方面并没有很严格,发觉到长胖以后,她上学时每个大课间都要跑两千米,坚持久了,腿部肌肉还结实了呢。   只不过季长宁脸型偏圆,冬天养膘季,脸庞有了些肉感,在季家几个月,季长宁身上十分的叛逆和桀骜不驯只剩三分,让人最直观的感受是胖了一分。   季长宁反唇相讥:“你肯定也胖了不少!”   孟莱心虚地捂住腹部,她虽不是易胖体质,但冬天不爱动,上学又只有吃饭学习睡觉,大课间跑操没有什么用,长一点肉肉不是应该的吗?更何况跳舞消耗的热量有那——么多,留一点脂肪过冬很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   季长宁懒得理她,孟莱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给点阳光就灿烂,季长宁拿出手机,打开短视频平台,从关注中找到名为“惊鸿”的博主,点开最新的视频,惊讶道:“嚯,惊鸿姐姐这支舞蹈两百万赞了。”   季妈妈手脚利索,舞蹈服从设计到成衣一共用了不到一周,如果不是需要季长宁从中传话,甲方乙方直接交流的话会更快。   惊鸿这支舞蹈用的是原创音乐,主题为仙鹤,是双人舞,一男一女,二人是舞蹈学院同学,共同编舞,只差表演服装,可见都是不差钱的。   剩下时间用在拍摄上。   舞蹈采用并不是定点拍摄,背景在湖边,湖面银白,大地空旷,孤寂之中,仙鹤翩翩起舞,仿佛逗留于世间的佳侣,或交汇或分离,悠远美丽。镜头语言非常漂亮,剪辑上绝对下了大功夫,加上两位舞者极高的颜值和舞蹈功底,成功爆上了短视频平台的热度榜。   三天涨粉将近五十万,直接把惊鸿这个账号推上百万粉丝。   但季长宁和孟莱深知背后不易,镜头语言漂亮的背后是舞者一次又一次的NG重来,才有如此完美的一支舞蹈,更何况大冬天的在水边跳舞,既要保证每一次的动作标准,又要保持面部表情跟音乐的契合,太难了。   视频并不长,只有一分半钟。   简单来说,讲述的是两只落单的仙鹤的爱情故事,从互相试探到双宿双栖,主要突出一个“美”字。   编舞动作难度颇高,这样的情况下,惊鸿要求表演服必须“简约”,既要突出仙鹤的特征,又要不失飘逸。   于是季妈妈采用了扎染手法,两件表演服的底色均为白色,女装只有裙边和广袖是如烟一般流转的墨色,惊鸿做点翻身和大跳时墨色如花朵般骤然绽放,犹如一幅绝美的画作。男装更简约一点,裤脚做墨色扎染,袖口则做成箭袖样式,一繁一简,相得益彰。   配饰方面,季妈妈拿着五百定金,操着五千的心,她先是为女装配了一条腰带,腰带上绣了飞鸟纹,可拆卸,方便甲方使用,又因为仙鹤的特征,为女装配了一根红色发带,发带两边各绣了一只小小的仙鹤。考虑到男性舞者的头发长度,季妈妈为男装搭配的是一根红色抹额。   视频播放至“交颈”。   镜头直接怼了一个近景,两位舞者模仿仙鹤交颈,眼神牵连,如慕如诉,错过的瞬间,如烈火般的抹额与发带在空中交织,一眼万年。   季长宁不擅长古典舞,却不代表她不能欣赏古典舞,加上妈妈做的衣服,季长宁滤镜十八米厚:“太漂亮了。”   孟莱跟她一起看,不停点头,附和道:“是我一辈子都跳不出来的舞蹈。”   不是不会跳,硬学谁都能学会,只是孟莱没有对古典舞的热爱,而没有热爱,永远跳不出震撼人心的舞蹈。   季长宁美滋滋打开评论区,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舞美、人美、衣美、无处不美”。   “夸惊鸿姐姐的人太多,我就夸夸衣服,太漂亮了!”   “衣服跟主题绝配,我没搜到同款,是定制吗?”   “请务必将设计师联系方式给我,别逼我跪下求你!”   季长宁换了一个私人小号,把所有夸衣服的评论赞了一遍。   惊鸿大概也惊讶于舞蹈的热度,一直没来得及给季长宁回信息,终于抽出空来,赶紧给季长宁打了尾款。   手机叮咚一声,季长宁收到转账,她盯着屏幕中的转账信息看了好几遍,没敢收,马上回复:“惊鸿姐姐,你是不是手抖多点了一个零?”   惊鸿姐姐依旧雷厉风行:“你在质疑一位专业舞者的肢体掌控力。”   季长宁:“???”   这又是怎么扯到的?   惊鸿补充道:“包括奖金啦,我一定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非常满意,就算不跳舞当私服穿也好看,我搭档都想当场打飞机去你家,求阿姨专门为他再做一套表演服。”   惊鸿没说的是,她在宿舍拆开快递,裙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在舍友的催促下换上衣服,才发觉衣服剪裁十分得体,布料舒适,她让舍友让开一个空间,当场做了一组点翻身加卧鱼,完全不影响动作幅度。   做完一连串舞蹈动作后,围观的舍友如梦方醒,眼神惊艳,纷纷掏出手机:“别过来别过来,你再做一组,我拍下来给你看!”   惊鸿从第三视角看到裙子展开的全貌,狭小的宿舍空间下,她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鹤,静静停留。   太完美了。   完美到惊鸿不敢相信视频中的人是自己。   试完衣服,惊鸿才去看配饰,天知道她看到发带和腰带上精美的刺绣时有多么惊喜和感动,五百块啊,区区五百块竟然找到了一位怎么改都不生气的乙方,两套衣服两套配饰,不仅纯手工定制还有手工刺绣。   NN妈妈是哪路神仙下凡做慈善啊!   视频意外爆红,惊鸿毫不犹豫把尾款加到四位数。   最后,惊鸿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我舍友也想定制,给你推联系方式,接不接在你。”   “好呀好呀,”甲方乐意给,季长宁当然愿意收,收完了还像小老板似的说,“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回到家,季长宁趁吃饭把尾款转给妈妈。   季妈妈惊得筷子都掉了:“三千块?这……宁宁,是不是人家多打了一个零啊?咱可不能占人便宜!”   季长宁啥也没说,把聊天记录完完整整的给季妈妈看:“您是不知道那支视频给她引流了多少粉丝,她现在接广告最少五位数起,尾款对她来说只是毛毛雨啦。”   季妈妈逐句看完聊天记录,放下心来珍惜地看着余额,她从未想过她视若平常的手艺会给她带来如此大的收益,加上孟莱给的费用,加起来能抵上她大半个月的工资。   只是花了几天啊,季妈妈心脏怦怦跳,她感觉自己赚钱从来没有这么容易过,大部分人讨厌跟甲方对接,讨厌甲方外行又无理的要求,但这对季妈妈来说接受十分良好,她喜欢做衣服,喜欢跟人有来有往的交流,从不感觉厌烦。   或许……季妈妈心头火热,或许她真能凭借自己的手艺,换个有暖气的房子呢。   “快过年了,”季妈妈依依不舍地放下手机,“给宁宁买套新衣服,老季你的皮鞋穿了快五年了吧,咱今年换一双,剩下的存起来。”   季长宁撒娇卖萌:“我不要买的,我要妈妈做的,妈妈也要买新衣服,凭本事挣的钱凭什么不给自己花!”   季妈妈开心得不得了:“好好好,我也买。”   季长宁摇头摆尾,却发现饭桌的另一头,季爸爸正默不作声地低头扒饭,季长宁迟疑问道:“爸,你不开心吗?”   季爸爸顿了一下,抬头笑笑:“开心,怎么会不开心。”   他就是失落,这么多年来,妻子一个人撑起家庭,如今又要上班又要做衣服,终归是他不争气,才让妻子那么辛苦。   心疼之余,季爸爸不是不羡慕的。   打零工终究充满了不确定性,没有保障。   “我……”季爸爸嗫喏道,“要是我也能挣钱就好了。”   季妈妈收起笑容,饭桌瞬间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季长宁,她猛吸一大口炸酱面慢慢嚼着,面条劲道爽滑,粗细均匀,炸酱的咸淡适宜,酱香浓郁,豆瓣用舌头一抿即化,肉丁颗粒感十足,伴着香菇丁带来的鲜香,均匀地裹在每一根面条上,与爽脆的黄瓜丝搭配在一起,清爽解腻。季长宁吃过很多炸酱面,有的甚至上千上万一碗,放了许许多多的山珍海味,都不如现在这一碗吃着舒服。   对,就是舒服,炸酱配上面条浑然天成,不分彼此,在舌尖绽放出最本真的味道,是食物带来的能引发内心最美好场景的满足感。   一口热乎乎有韧性的面条下肚,季长宁埋藏在心中的疑惑再次涌上:“爸,您做饭这么好吃,为什么不去应聘厨师啊?就像这碗炸酱面,真不是我夸张,我觉得放传承几十年的面馆里都能当招牌。”   季妈妈在饭桌下轻轻碰了季长宁一下,微微摇头。   季爸爸看得分明,距离当初那场意外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大火留下的伤势早已成为一个个凹凸不平的伤疤,留在他的后背及脸上,外人异样的眼光如附骨之疽,一点点侵蚀掉他曾经的豪言壮志,面对女儿的疑问,他苦笑道:“嗐,人家面试见我这幅模样,说看着晦气。”   “瞎说!”季长宁把筷子重重拍在饭桌上,“爸,是对方没礼貌在先,你没有错!”   季爸爸何尝不知道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久而久之,他在不停地碰壁中,彻底放弃了希望。   自上次给季长宁开过家长会,季爸爸的信心找回来一点,出门时再也不弓着腰,对季妈妈来说,她欢喜于爱人逐渐自信起来的样子,就像是年轻谈恋爱的时候,她坐在二八杠自行车的后座,爱人带她兜风,向相熟的人们尽情炫耀。   看着爱人又有了龟缩回去的想法,季妈妈心一横,主动揭开了伤疤:“你爸啊,以前在平川一个酒店做厨师,鼎鼎有名的白案师傅。”   季长宁只在纪然口中知道季爸爸做过厨师,并不知道他竟然是在平川做的厨师。   一直困扰在季长宁心中的问题迎刃而解。   所以当年季妈妈是在平川的医院生产,恰巧跟纪家撞到一起,才产生抱错孩子的事情。   季家爷爷去世后,季家奶奶扶养孩子长大很辛苦,当时季大伯在外地跑运输,常年不在家,季爸爸为了减轻母亲负担加上不爱上学,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不知从什么渠道找了一个做白案的老师傅,兢兢业业给人当学徒,老师傅人很好,在平川一个酒店上班,便带上季爸爸打杂,久而久之,学徒不仅学到了老师傅的手艺,还将后厨其他厨师的手艺融会贯通,老师傅退休后,季爸爸代替了师父的位置,成为酒店招牌的白案师傅。   那些年,季家日子红红火火,季爸爸努力工作,成家立业,季奶奶含饴弄孙,谁看了不说一声羡慕。   意外发生在一个夏天,夏天的前一年,季爸爸送走了自己的母亲。   老师傅过寿,特意选在自己工作了半辈子的酒店,老师傅妻子早逝,无儿无女,没有再娶的想法,光棍了一辈子,就收了季爸爸一个徒弟。   季爸爸感激师父的教导,加之母亲的葬礼师父亦来烧香祭拜,还亲自下厨招待来帮忙的宾客。   于是这天逢老师傅大寿,季爸爸亲自做了一桌子菜,蒸了一锅寿桃为师父贺寿,谁知意外就此发生,酒店电路老化引起火灾,夏天干燥,火势蔓延得很快,客人争相向外逃跑,老师傅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季爸爸原本已经跑出来,见师父不在,脑子一片空白,立刻返回去救人。   据说消防员到的时候,季爸爸牢牢把师父护在身下,后背的衣物燃烧殆尽,火舌肆无忌惮舔上毫无屏障的皮肉。   幸亏消防来得及时。   酒店方损失巨大,保险公司程序走得缓慢,老板直接卖车卖房赔偿客人和员工,以及季爸爸的治疗费用和误工费,老师傅拿出了自己所有存款,当年的医疗不似现在发达,季妈妈带上家里所有赔偿金和存款,借了季大伯许多,辗转多地寻求治疗,进口药花费高昂,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季家经济状况一落千丈,赚钱还债成了季家最主要的事情。   前两年老师傅去世,季爸爸给老人家妥善安葬,每年扫墓。   季长宁出生后,纪家生意蒸蒸日上,她幼时被奶奶带大,从未体会过缺钱的滋味,但她知道亲人躺在病床上那种无力。   等到季爸爸身体好得差不多,能颠得动铁锅,自信满满去应聘,厨师一般待在后厨,不需要露脸,季爸爸仍旧碰了许多次壁。   酒店不想平白担责任,万一你身体突然出毛病,还得赔钱,多不划算。   小饭店顾虑得更多。   久而久之,季爸爸越发沉默寡言。   季妈妈说得模糊,季长宁能够想象到求职接连被拒是种怎样的打击。   季长宁没忍住,又一次把筷子拍到饭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那些酒店没眼光!要我说,爸你就自己干,凭你的厨艺,随便开一家店,我用我的百万粉丝号给你一推,保证推成平川第一网红店!”   一开始季长宁还是赌气,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对啊,咱自己干自己当老板,不受他们的鸟气,爸你觉得怎么样?”   压抑地氛围被季长宁一打岔,歪成另外一个方向,季爸爸最初的梦想就是开一家自己的店,他觉得女儿想得太简单:“开店哪能容易呢,各种证件、合适的店铺、靠谱的进货渠道……就算都有了,初始资金从哪里来?”   季长宁刚想说她有钱,但她的钱在离开纪家时都转给纪大哥了,兜里空空,她眨眨眼:“要不我接两个广告?”   “学生有学生的任务,”季妈妈打断季长宁的幻想,“快点吃饭,家里用不着你操心。”   夜幕降临。   黑夜中,季妈妈突然叫道:“老季。”   季爸爸没睡:“嗯?”   “我觉得宁宁说得有道理,”季妈妈语气缓慢,却透着稳定人心的力量,“咱俩以前给然然攒的大学费用有不少,可以拿出一些来,你觉得怎么样?”   卧室中只剩下呼吸声。   季爸爸睁眼看着天花板,他能听到心脏剧烈的跳动,理智和梦想疯狂拉扯,他抱住妻子,没有正面回答:“我再想想,睡吧。”   **   第二天周末,季长宁写完作业,手机铃声响起。   屏幕显示然然。   季长宁一脸疑惑地接电话:“然然?”   纪然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应该是在外面,她“嗯”了一声,问道:“宁宁,你在家吗?”   季长宁:“在啊。”   纪然:“那爸爸妈妈在吗?”   季长宁:“爸爸去蔬菜市场,妈妈加班。”   纪然松了一口气,说:“我给家里买了点东西,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到。”   季长宁没来得及问买了什么东西,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据她猜测,应该是水果蔬菜一类……吧?   一个小时后,季家阁楼的门被敲响。   “来了!”   季长宁打开门。   纪然穿了一身素色长身羽绒服,翘脚往屋里看了一眼,发现家里果然只有季长宁一个后,指指楼下:“我给家里买了个空调,方便上去安装吗?”   季长宁:“???”   等等,对不起,风太大她没听清。   买了什么?? 第14章 [倒v开始]   季长宁哆嗦两下, 主卧窗户大开,骤然灌进来的冷空气令季长宁不由紧了紧身上的碎花大棉袄。   棉袄又土又厚,充满着上个时代的气息, 棉花用得格外大方, 保暖一流。当季妈妈找出这一件衣服时,季长宁只嫌弃了一秒, 就被厚实的手感征服,但凡在家,肯定是要穿着的。   季长宁倚在门框上, 围观安装空调, 问道:“你……现在经济状况很宽裕吗?”   “嗯,”纪然点头,她穿了一身长款羽绒服, 纯黑,长度到脚腕, 配一双马丁靴, 双手插在衣服兜里, 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 “奖学金和兼职工资都发了,哥哥和爸爸也会经常打零花钱,我要顾及的地方不多,想着过年了给家里添点东西。”   “爸爸妈妈在家的话他们一定不收,”纪然笑笑,“只能偷摸送来,等他们回家, 就靠你这张嘴帮我渡过唠叨了。”   纪然跟季长宁交流时, 从来不说“养父养母”之类的称呼, 她只叫“爸爸妈妈”,外人听见一定会迷茫,但季长宁却能诡异地分辨出纪然口中的“爸爸”到底是哪个爸爸。   季长宁闻言一拍胸膛:“我办事,你放心。”   初入冬,季长宁开着房间空调写作业,心里总不是滋味,她也想大手一挥,给主卧也装上一台空调,那样父母就不必忍受冬天的寒冷,暖暖和和地入睡。   但季长宁钱包比她脸还干净,她想着以后接推广,先给主卧安装空调,谁曾想,纪然竟先做成了这件事。   季爸爸和季妈妈观念有些传统,他们眼里,没上大学没工作的孩子是不独立的,不可以给家里买东西,纪然纠结很久,从衣服鞋子到吃的喝的全都想了一遍,甚至还想过直接送银行卡,最后才决定买一台空调。   空调安装完毕,关上门窗调试功能,不一会儿,主卧温度慢慢上升,将外面的冷空气彻底隔绝在外,形成了一个温暖的空间。   请帮忙安装的工人喝了杯热水,两位女孩将人送到楼下,纪然站在楼梯口前,看看时间,对季长宁说道:“我就不上去了。”   “别呀,”季长宁拉着纪然的手,摇摇晃晃,她在家无聊,又不敢肆无忌惮地开音响跳舞,好不容易等到纪然主动上门,当然不会轻易放人离开,“陪我坐会儿呗,我有好多题不会,你教教我,好不好嘛?”   谈及学习,纪然明显顿了一下,她知道季长宁期中考试发挥失常,但又不太了解对方平常的成绩,便问道:“什么题?我不太擅长文科的。”   季长宁权当是学霸的谦虚,拉着纪然往楼上走:“是数学,好多大题我只能写出第一问,后面怎么都理不清思路……”   在季长宁房间辅导了一下午习题,纪然感觉比教顽皮的小学生还要累。   季长宁的基础偏差,又不是特别差,很多知识和解题思路对不上,似懂非懂最为致命,再加上季长宁喜欢对着答案倒推过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同个题型换个说法立刻宕机。   纪然深深呼出一口气,针对弱项亲自给季长宁出了一套题,叮嘱道:“作业写完后,你把这套题也做完,明天上学交给我,行吗?”   反观季长宁倒是神采奕奕,上课时,老师要顾及全班和整个级部的进度,不可能只为季长宁放缓,再加上宁姐不为人知的自尊心,不想拿基础的问题请教老师,怕听到老师“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不会”之类的回答。但面对同龄人纪然,她反倒没了包袱,会的不会的一股脑问了出来,纪然经常做小学生家教的缘故,分析题会追根溯源,面面俱到,清晰明了,无一处不妥帖,让季长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   “行的行的,”季长宁不断点头,小心地把题目收起来,“放心,我一定会做完的。”   纪然站起身,松松僵硬的肩颈,准备回家:“嗯,做不完也没关系,不会的空着就行。”   季长宁把人送下楼,招手道:“那明天见!”   纪然点头:“明天见。”   **   金乌西沉,纪然戴上羽绒服的帽子,一步一个脚印往锦华园走去。   她唇边有一丝笑,在季家一下午的时间,纪然很欢喜。   无论是能够为季家父母买了空调,还是单纯的坐一会儿,都让纪然感到安心。   狭小的屋子,熟悉的环境,普普通通的烟火气……空调安装完后,纪然想走,她怕自己再待一会儿,会不舍得离开。   交换之后,纪然第一次去季家的小阁楼,特意挑了一个季爸爸季妈妈都不在的日子,纪然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或者是怕爸爸妈妈太热情,让季长宁有落差;或许是怕爸爸妈妈太冷淡,自己失落。   终归回不去了,索性避免尴尬,对所有人都好。   不知不觉,纪然站在别墅门前,用指纹打开门。   天色昏暗,采光极好的客厅随着太阳的落下而变得逐渐漆黑,只剩下热烘烘的地暖,覆盖住属于冬天的寒冷气息。   纪然打开灯,换上棉拖。   客厅骤亮,纪然一眼看到与客厅装潢格格不入的笨重的按摩椅。   纪然想着纪家父子常年伏案工作,对颈椎和腰椎的压力很大,就买了一台按摩椅,原本想放到书房,父子两个都有单独的书房,为放置在谁的书房里争执不休,最终二人达成协议,放在客厅,谁都可以使用。   纪家父子间的每一次争执都让纪然新奇。   季家很少吵架,季妈妈主外,季爸爸主内,纪然只管懂事,好好学习,各司其职,每个人自然而然把另外两个人放在第一位。   纪家父子则不然,他们每一次争吵都像辩论,论点论据摆开,总是想挣个第一。   纪然半躺在按摩椅上,侧耳倾听机器运转的声音,脑海里想着哥哥和父亲看到按摩椅时惊讶的眼神。   感觉还不赖。   **   夜晚,季妈妈乘坐班车回家。   阁楼隔音一般,她在楼道已经听见从厨房传来的“刺啦刺啦”炒菜的声音,不多一会儿,调料交融产生的香气钻入鼻腔,令她的脚步不由加快。   季妈妈掏出钥匙开门,习惯性说:“我回来……”   话没说完,她身体一僵,眉头微蹙,下意识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客厅的温度,发出疑问:“诶?”   原本充斥着冷空气的客厅,此时布满暖融融的气息,她左右看了两眼,只见主卧门大开,一层一层的暖风通过主卧吹到客厅,她走过去,抬头看见一台崭新的空调,安装角度很妙,能够从主卧辐射到客厅,正在嗡嗡工作。   季妈妈几步跑到厨房,问道:“老季,咱屋里的空调哪来的?你买空调了?”   季爸爸正在炒菜,闻言苦笑道:“我刚回家时都吓了一跳。”   他把菜盛出来,接着说:“然然那孩子买的。”   “然然?”季妈妈愣了一下,连忙掏出手机,“她哪来的钱,不行,我得好好问问她,她一个学生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还能退吗?退不了我把钱给她,这孩子……”   在屋里做题的季长宁听到外面声响不对,打开门听到季妈妈那一番话,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季妈妈想要打电话的手,急忙说道:“妈妈妈,然然发了奖学金买的,你知道文远奖学金很高的!”   季妈妈声音更急:“发了奖学金就好好攒着上大学,给我们买什么东西!”   季长宁第一次见妈妈如此焦急,她扶住季妈妈在沙发上坐下,不太熟练地按在季妈妈的肩膀上,或轻或重的揉捏:“妈妈啊,你缓一缓,然然就是怕你们不要,才特意挑着你们不在的时间买的,她说啊,她现在没有用钱的地方,正好快过年了,当新年礼物。”   季妈妈一动不动,忽然吸了一下鼻子:“买礼物用得着买这么贵重的吗?”   她想说有钱就攒着上大学,大学吃喝住行不都要花钱吗,可是转念一想,然然在纪家那样的家庭中,怎么可能缺那点上大学的钱呢?   季长宁听出了季妈妈语气中的哽咽,她没有去安慰,也没有问原因,只是说:“然然的心意嘛,你们要是不要,然然多伤心啊。”   季妈妈坐在沙发上,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落在裤子上,濡湿一小片阴影。   见季妈妈不说话,季长宁故意用夸张说道:“唉,要不是然然抢先一步,应该是我先买的。”   季妈妈拍拍季长宁的手,闷声道:“我就是觉得心里不得劲。”   贫穷的家并没有给纪然一个好的回忆,在季妈妈看来,反而一直是纪然在不断牵引他们的节奏,用优异的成绩无形中给季家铺平了一条几乎看得见终点的道路。   高考、升学、工作、成家……   为人父母的,还能为孩子做些什么呢?   季爸爸端着菜出来,用围裙擦擦手,说道:“下回,等下回啊,下回然然再来,就别让她走了,我收拾一桌,咱好好吃个饭。”   “哎!”季长宁火速答应,“您放心,她再来,我保证堵门上,她想走都走不了!”   季妈妈破涕为笑:“行了,吃饭去,改天我给然然做套新衣服……”   夜晚,季妈妈躺在被窝里,只穿着睡衣的手臂伸出来,暖风下,手指不复从前的僵硬,变得灵活,她开着聊天软件,点在名为“然然”的对话界面上,打下几个字又删掉。   季爸爸洗完脚,闷声不吭地上了床,说道:“上次我给宁宁开家长会,见到然然了,她穿了新校服,可漂亮,跟宁宁走在一起,就像是姐妹俩,我一看啊,心里想,如果两个孩子都是咱俩的就好了。”   季妈妈回神,手肘捣了季爸爸一下,回嘴道:“你人长得一般,想得倒美。”   “所以孩子都随你啊,”季爸爸顺着玩笑说下去,“然然记挂着咱呢,说明咱俩当一顿爹妈,做得还不算失败。”   “去你的。”   季妈妈靠在床头思考一会,掀开被子,穿上拖鞋,跑到空调前,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回头问:“这个点,然然是不是睡了?”   纪然有固定生物钟,早睡早起。   季爸爸看了一眼时间,回答:“差不多。”   季妈妈返回被窝,把照片发给纪然:“那等她早上起来再看。”   **   第二天一早,纪然的生物钟准时将她唤醒,换好衣服下楼,见已经起床的纪家父子在争抢按摩椅的使用权。   纪大哥十分严谨:“昨天你的累计使用时间是四十五分钟二十三秒,超出协议时间十五分钟二十三秒,应在今日扣除。”   纪父不甘落后,掷地有声:“胡说,我昨天累计使用时间只有四十一分钟,你胡乱计时影响协议公正,我提醒你,你的每一句话都将负法律责任!”   纪然:“……”   这就是传说中的豪门吗?   纪大哥丝毫不怕:“我们可以调取按摩椅使用时长,根据时间和时长能够推算出你真正的使用时间,根据协议内容,前一天超时的一方,第二天不能争取首用,所以今天应该我先来,这个你承认吗?”   “我承认,”纪父沉默两秒,不准备讲道理了,“但我是你爹。”   纪大哥:“……”   纪然:“……”   桌上的早餐未开封,带着酒店特有的包装标志,纪然拆开饭盒,回头叹息道:“吃饭啦,按摩椅使用时间太长对骨头和肌肉也不太好,适量适量好吗?”   其实纪然更想问,哥哥和爸爸哪来这么好的精力?   每天加班到半夜回家,早上起得很早,不仅精神奕奕,还有心思辩论,太厉害了。   纪然发话,纪父和纪大哥对视一眼,迈开脚步走到餐厅,默默将早餐一一摆上,纪大哥小声解释:“我们有克制的。”   纪父连连点头。   一般来说,他们二人只有早上半夜在家,偶尔放假,争执的也是早上半夜仅剩的使用时间,每个人只有可怜巴巴的三十分钟,一个人用得多了,另外一个用得就少了,可不得争一下嘛。   纪然哭笑不得:“吃饭吧。”   吃完饭,纪然将手机连上网,准备看一下公交到哪里,估算出门时间。   看完线路,纪然打开聊天软件,只听“嗡嗡”两声手机振动,被置顶却很久没有信息的聊天框跑到最上面,红红的圆点上标着“2”。   两条未读消息。   纪然心跳逐渐加快,她忐忑地点开,是一张照片和一句话,看完之后,她眸中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妈妈:空调.jpg】   【妈妈:怪暖和的,下次来不许走了。】 第15章   周一, 季爸爸送走上学的女儿和上班的妻子,把除季长宁房间之外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烧了一壶水, 将衣物清洗挂阳台。   季家的洗衣机是以前在老家用的那个, 一起搬来了平川,型号很老, 很浪费水,加上空间小只能洗一些轻薄的衣物,冬天的棉袄羽绒服之类, 全靠手洗。   忙完一通, 季爸爸看了眼时间,已经到十点了,他擦擦额头上的汗, 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大哥?哎,是我, 你和嫂子中午别买饭了, 我做点给你们送过去……不麻烦, 行, 我挂了。”   挂上电话,季爸爸稍微休息几分钟,起身走到厨房,穿好围裙,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层次分明的五花肉、一小把豆角,还有几坨碱水面。   食材在季爸爸手中安静得不像话,不一会儿的功夫被料理得明明白白, 季爸爸起锅烧油, 下葱花姜片后再下切成薄片的五花肉, 油脂慢慢渗出,五花肉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变得焦化透明,季爸爸丝毫不着急,按部就班地放入配菜和各种调味料,最后将碱水面均匀地铺在菜上,盖盖闷熟。   趁着焖面的功夫,季爸爸切了半只冬瓜熬汤,只用盐和胡椒粉调味,临起锅时放入香菜、葱花、香油,软绵的香气柔柔散发出来,季爸爸盛出一碗自己喝,剩下的一股脑倒入保温桶中,盖上盖子封好。   与此同时,豆角焖面已经做好,打开盖子的瞬间,浓郁的香气瞬间爆发开来,季爸爸细嗅了一下气味,满意地盛出大部分放到两个保温碗里,跟盛汤的保温桶并列放在一起,他自己则呼噜噜吃完饭,迅速刷好碗筷,拎起保温桶,准备给大哥送饭。   季家大伯在平川最大的蔬菜市场承包了一个摊位,做了很多年,有不少回头客,日子过得也算红火,只不过工作日,客流量稀疏一些,季家大伯和大伯母一边拾掇蔬菜中品相一般的,准备半价卖掉,一边掰了根表面变软的黄瓜咔哧咔哧填肚子。   季大伯旁边的一位摊主就着蒜瓣吃包子,临近中午,又没客人,摆摊的小老板们会趁着这个时间出去买点饭食,他看着季家大伯手里的半根黄瓜,用塑料袋包了两个包子递过去:“季洪广,没吃饭吧,包子分你两个!”   季大伯摆摆手表示拒绝:“你自己都不够吃,一会儿我弟给我送饭。”   一听到送饭,旁边摊主咀嚼的幅度缓缓降低,默默把包子收回来,语气中饱含羡慕嫉妒恨:“你弟又来给你送饭啊……”   季家弟弟的手艺在蔬菜市场不算远近闻名也算小有名气,做出来的饭,啧啧,光香味就能飘出几百米去,有时候还能吸引着客人循着味过来,私下里,不知多少摊主羡慕地流哈喇子。   正说着,季爸爸一手拎一个保温桶快步走过来,他穿了一件旧棉服,带了口罩和帽子,走到摊前,把保温桶递过去:“大哥,嫂子。”   大伯母连忙把保温桶接过来,招呼道:“哎,路上累了吧,进来坐一会儿,正好我挑出几个西红柿,你拿两个吃。”   季爸爸没有客气,他熟悉地找到马扎坐下,双手揣在袖子里,声音透过口罩显得闷闷的:“谢谢嫂子,我就不吃了。”   “你不吃带回家给阿青和宁宁吃,”大伯母手脚麻利地把西红柿装进袋子里,零零碎碎又收拾了不少蔬菜,“放这里了,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季爸爸憨憨地笑:“记着了,谢谢嫂子。”   那边季大伯放下吃饭的小桌子,他们常年卖菜,早习惯了随身携带餐具,碗筷都有,他把保温桶放在桌子上,问道:“老二,今儿做了啥?”   “没啥,”季爸爸指着保温桶说道,“这个是冬瓜汤,这个是豆角焖面。”   季大伯开心了:“豆角焖面好,我去扒两瓣蒜,就好这一口。”   大伯母坐到小饭桌前,将保温桶的盖子打开,清澈的冬瓜汤上飘着翠绿的香菜和葱花,切得细细的,热气漂浮上来,是正好入口的温度。   冬瓜汤香气清新,并不强烈,而豆角焖面不然,刚打开盖子的瞬间,爆炸一般的酱香味瞬间炸开,唾液不自觉分泌,五花肉焦香透明,豆角软中带脆,每一根面条都被汤汁浸湿,染上浅浅的酱色,豆角清爽,劲道的面条配上肥而不腻的五花肉,一口下去,是从里到外的舒坦。   隔壁正在吃包子的摊主不由自主闻着味探过头来,默默啃了一口蒜瓣,感觉纯肉的包子都不香了,他语气中带着酸味:“唉,我怎么就没有个做饭好吃的弟弟呢!”   季大伯故意端着碗,把香气四溢的豆角焖面在隔壁摊主面前晃悠一圈,显摆道:“想吃吗?不给你!”   大伯母随手捡起一个菜帮子扔到丈夫腿上:“吃饭堵不住你的嘴!”   说完,大伯母找了一个一次性塑料饭盒,用一次性筷子分了一些豆角焖面给隔壁摊主:“别听他瞎说,面条挺多的,我们俩吃不完,你受累分担点?”   隔壁摊主乐意至极,从自己摊位上抓了两把小油菜:“谢谢嫂子,我这没什么好东西,两把小油菜给你家弟弟。”   大伯母没有推辞,拿着小油菜塞到袋子里,等季爸爸回家一起带着。   隔壁摊主就着蒜,几口把豆角焖面填到胃里,衬得他刚刚买的大肉包子都没了滋味,他喟叹道:“季家老弟,你这个手艺,不开个店太可惜了。”   季爸爸客气谦让两句,心下一动,好像有什么种子即将破土而出。   吃完饭,季爸爸将保温桶收拾起来,里面的饭菜和汤都被吃干净,只剩下一点底子,他顿了一下,女儿和妻子的提议不其然涌上心头,季爸爸咽了口唾沫,忽然问道:“大哥,嫂子,你们觉得,我这个手艺,能赚点钱吗?”   季大伯愣了一下,想明白弟弟话中的意思后,他用力拍了拍弟弟的后背,嘴角笑容难以掩饰:“能啊,怎么不能,你问问我隔壁这只馋虫,你要是肯卖饭,他第一个支持!”   隔壁馋虫正生无可恋地吃掉最后一口包子,咕咚咕咚咽下几口水,回忆着豆角焖面的味道诚恳说道:“你要是来真的,别说支持了,我带一帮子兄弟给你捧场!”   “别说,”大伯母想起什么,“市场外炸油条的老杨两口子,他们儿子生小孩,年前要去首都,听说定下就不回平川了,店可能要转租,洪成,你要是有心,我帮你问问那边租金怎么样?”   季家两兄弟,老大叫季洪广,老二叫季洪成。   季爸爸思考几秒,咬牙下定决心:“行,麻烦嫂子了。”   **   十二月底,过了圣诞节便是元旦。花花绿绿的圣诞树没来得及拆,商场里已经换上了红红的灯笼应景。   纪然放学回家,不出意外又看到漆黑的客厅。   临近年底,公司事物繁忙,纪家父子几乎天天半夜回家,清晨很早离开,纪然起床只能看见保温桶里的早餐,见不到二人的影子,甚至连续好几天,纪家父子干脆睡在公司,纪然做好的宵夜没有人动,熟悉的酒店倒是天天雷打不动送早餐过来。   偌大的别墅中,只剩下纪然一个人,空旷得不得了。   纪然放下书包,明天是周六,不需要着急写作业,她望着窗外,远方的白蜡树林光秃秃的,在路灯的照耀下像一个个爪牙舞爪的怪物。   无边的寂寥笼罩在纪然身上。   纪然带上手机,穿好衣服,下楼出门。   冬青和松树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霜,朦朦胧胧反射出细碎的光芒,纪然慢慢走着,离开锦华园,穿过白蜡树林,走进城中村,停步在季家楼下。   纪然抬头,小小的阁楼上开着灯,温暖的白炽光透过窗帘,厨房开着窗,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和熟悉的饭香。   纪然忍不住深嗅一口,冷风复杂的味道夹杂着炒菜香气一起吸入鼻腔,她站在路灯的背面,贪恋地向上望,呼出的白雾在面前散开,看不真切。   季长宁静静坐在房间内,她手边放着一张纸,揉得很碎,上面的墨迹看不清楚,应当扔了有些日子。季长宁轻轻将纸摊开,看大小和横格猜出应该是一张32开的纸裁了一半,上面列了很多数字,季长宁一手握笔,努力把纸上的字模仿出来。   季家有大扫除的习惯,即将元旦,季长宁总算在季妈妈的帮助下将房间收拾出来,包括床底、墙角、天花板等一切死角都没放过,纸条便是季长宁在书桌底下发现的,掉的地方很偏,正好在桌角的一个视觉盲点中,季长宁以为是自己的草稿纸,摊开才发现不是。   纸条太旧了,满是灰尘,至少在死角中躺了半年。   不是自己的,那是纪然的?   猜测在脑海里转了一个圈,好奇心最终战胜,季长宁用纸巾擦去表面灰尘后,开始解密。   纸条上的字体算不得工整,是很漂亮的连体字,好在季长宁也习惯写连笔,模仿笔画不算困难。   写到最后,季长宁看着自己复原出的内容,中性笔尖在纸上洇出一滴深沉的墨色,她恍然反应过来,仿佛凭空有什么东西给她重重一击,让她的四肢百骸都开始发疼。   季长宁扔下笔,走到窗前,用力几次才打开上冰的窗户,冷空气刷的一下灌进屋子,吹在她的脸上。   季长宁深呼吸几次,双手撑在窗户边缘,稍微变长的头发从两边耷拉下来,遮住她莫测的神情。   一个人影闯入季长宁的视线。   路灯将那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距离稍远,看不清身高,分不出性别,季长宁却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拿起挂在墙上的羽绒服疯了一样夺门而出,将爸爸妈妈的呼唤甩在耳后,她迅速下楼,用力奔跑,终于追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季长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喊道:“纪然!”   纪然倏地回头。   爆发之下,季长宁的小腿有些抽筋,她慢慢走到纪然面前,两个女孩默默对视,季长宁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开口问道:“他们父子两个,是不是又没在家?”   纪然点头:“嗯,太冷清了。”   “他们父子两个,永远赚不完的钱,”季长宁表情淡漠,声音比室外的温度还要冷,“无论你怎么去掏心掏肺对他们,都不会有回应你的时候。”   纪然平静地反驳:“我得到过回应……”   “你骗不了我,纪然,”季长宁打断对方的话,她反手指着季家的小阁楼,“如果他们父子俩给你的反馈足够多,这么冷的天,你根本不会来这里。”   纪然的反驳陡然卡在喉头。   “这个家,这个小阁楼里的家,”季长宁语气逐渐激动,“它贫穷、逼仄,比不上纪家有钱,更比不上锦华园那套宽阔的别墅,你却依旧念念不忘,纪然,你看着我,你在思念什么,思念纪家父子俩根本给不了你的什么!”   是爱。   纪然是在父母亲人的“爱”中浸泡着长大的。   所以她乐意付出爱,但再多的爱,总有疲惫、消耗殆尽的时刻。   爱是相互的,季家父母时时刻刻可以给予同样的爱,而纪家父子反馈不够多,导致纪然的安全感慢慢下跌,她会感觉到孤独、迷茫,从而更加怀念从前的家。   “然然,我们生来并不是为别人而活,”季长宁闭了闭眼,“我们谈谈好吗?” 第16章   季长宁的性格中, “主动”占据大半,她说要谈谈,便主动谈起自己。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 ”季长宁给季妈妈发了一会儿回家的消息, 跟纪然并排着在城中村遛弯,淡淡说, “那时候还没有锦华园,我们住在一个小区里,老人家会给我看妈妈以前演出的视频, 问我想不想跳舞。”   季长宁笑了一声:“我才几岁, 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她老人家也分不清舞种,看见跳芭蕾舞的小孩多, 就让我也去学。”   “跳芭蕾好苦的,”季长宁想起自己小时候一边哭一边压腿的惨状, 说道, “但是奶奶眼里, 舞蹈演员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 她看到我跳舞眼睛会发光,用她所有能想到的词汇夸我,会带我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起初我是为了她才坚持下来,久而久之,我却喜欢上跳舞了。”   纪然默默听着,很多事情她从小姨梁橙嘴里听到过, 可是同样的事情, 季长宁这个当事人说出来的语气, 跟旁观者是不同的。   小姨会冷静、会分析、会可惜,季长宁只有怀念。   “纪董事长那个人吧,挺矛盾的,咳咳……”季长宁猝不及防被冷风灌得咳嗽两声,撩起羽绒服的帽子使劲紧了紧,挡住口鼻,接着说道,“他偷偷收藏着我跳舞的视频,又拼命阻止我跳舞;他想做出个父亲的样子,又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他想跟我增进感情,偏偏听说我学街舞就扬言要打断我的腿……这两年大约是年纪大了,他脾气好了不少,学会说软话开玩笑,像普通家长一样问东问西,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想问他早干嘛去了。”   纪然偏过头,羽绒服帽子上的毛毛遮住季长宁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她抿唇,在安静的涌流中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他不想跟你亲近,只是不得其法?”   “那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季长宁耸耸肩,“我为什么要热脸贴他冷屁股,我从小以为我没爹没妈,只跟奶奶哥哥相依为命。”   纪然无言。人心都是处出来的,纪父从一开始没有给季长宁足够的正面反馈,只能将孩子越推越远。   如果反过来呢?季长宁也没有给到纪父正面反馈,于是矛盾愈发尖锐。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上小学,”季长宁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她原来胖乎乎的,特别可爱,生病后,只剩皮包骨头,她那么疼我,到最后都认不出我了,而她心心念念惦记的儿子,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纪然看不到季长宁的表情,只听到一声哽咽。   她说:“我恨死他了。”   顿了一下,季长宁再次重复:“我恨死他了。”   纪然老人缘一般,她没有见过姥姥姥爷,奶奶在她很小时候去世,印象深刻的是季爸爸的师父,老人家总会在见到她时,拿出许许多多的零嘴,在搬到平川之前,老人家也走了,自然死亡,算是喜丧。   但对季长宁来说,那是与自己生活了十年的至亲啊,她无法为生气渐失的老人减轻疼痛和折磨,她恨不得以身代替,她想为奶奶实现最后一个愿望——然而,事与愿违。   季长宁回忆起那个压抑地午后,医院冰冷的墙面,手机无限重复的忙音,仿佛天塌地陷,世界倒转,她痛哭出声,想要拦住那块盖到老人头上的白布,身体却被哥哥死死拉住。   公司有那么重要吗?   比亲人的生命还要重要吗?   明明知道你唯一的母亲在医院,你为什么要离开!   寂静夜空下,纪然说道:“你知道的,他在手术室。”   那年纪家在南方的工厂突发事故,刚建起来的厂房被竞争对手砸了一半,事情恶化到只能纪父亲自去解决,他争取当天去当天回,可在回程去机场的路上,急性阑尾炎,手术完成后麻醉刚过,完全不听医嘱急急忙忙回了平川。   然而晚了。   彻底晚了。   他面对的只有母亲冰凉的身体,和女儿仇视的眼神。   季长宁歪头,与纪然黑白分明的眼睛相对,忽然扯扯嘴角,笑起来:“是,我知道。”   她看见了纪父别扭的走路姿势,看见了他忍痛时的表情,看见了他衣服上的血迹。   又能如何呢?   一切无法改变。   “季长宁,是你告诉我,我们不应该为别人而活,”纪然停下脚步,认真问道,“你真的做到了吗?”   季长宁做到了吗?   她当然没有。   跟纪父作对已经成为她的日常,一旦她被纪父打动,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奶奶最后的眼神,她觉得跟纪父和好就是背叛奶奶,背叛过去的自己。   季长宁沉默良久:“纪然,你知道吗?她在最后一刻一直看着我,她那样不甘心……”   “她或许是在想,她见不到你长大的样子了,想多看看你,”纪然眼眶湿润,“她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你背负恨意生活呢?”   一颗雪花飘落,在沾染到衣服后悄然化成一滴水。   季长宁再也忍不住,眼泪倏然落下。   纪然向前一步,伸出双臂,忽然抱住季长宁,她的声音沉闷,却无比清晰地响彻在季长宁耳边:“对不起啊……”   季长宁睁大眼睛。   ——“是我抢了属于你的家。”   温暖的妈妈,温柔的爸爸,温馨的家庭,原本应该属于季长宁,不该属于纪然。   季长宁先愣了一下,随后猛地推开纪然,她眼眶泛红,眼泪干干的贴在脸上,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跟我说对不起?你凭什么说对不起?你知道我有多卑鄙吗?我住着宽阔的别墅,我花着几乎用不尽的金钱,我肆无忌惮利用他愧疚的心理,没有人敢跟我作对,因为没有人敢跟纪董事长作对,我享受着你本来的人生,到头来你却要跟我说对不起?”   多么荒谬啊!   “哈,纪然,”季长宁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条,过于激动的情绪让她手指开始发抖,她把整条摊开,“你是圣人吗?你不生气吗?你对我占有了你的人生不怨恨吗?”   季长宁没有用力,纪然只是后退了一步,她看不清纸条上的字,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轻声回答:“与你见面时我说过,我们不只是追求经济上的宽裕,还有精神上的富足。”   “尽管代价是让你舍弃梦想?”   季长宁步步紧逼,她将纸条放在纪然面前,指着残破的字迹说道:“医学院,学费、奖学金、助学金、本硕博连读八年、实习期;计算机,学费、奖学金、助学金、毕业可申请大厂、工资预估……”   纸条上对比明明白白,纪然将两条路摆在自己面前,她仔细地核对各个大学所需的花费,以及她可以得到的,用冰冷的数字计算未来,最终,她在医学院那一列的“八年”和“实习”几个字画了大大的“X”,将计算机画上一个圈。   于是,未来只剩下一条路。   季长宁在楼上恢复字迹,写到最后,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她立刻猜到了纪然的想法:学医需要的时间太长了,纪然不能等,所以她选择了计算机,毕业争取进入大厂,回报家庭。   没有人比季长宁更了解强行放弃梦想的痛苦。   而纪然早已做好选择,她默默背上家庭的责任,带着被放弃的梦想和一腔孤勇永不停步地走下去。   “只是不成熟的打算而已,”纪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对比,正是因为对比太过惨烈,她几乎没有障碍便舍弃了医学院,没有想象中的纠结,只有水到渠成,仿佛她天生就该走这一条路,“我记得我扔掉了,你从哪里找到的?”   “扔个屁,掉桌子底下了!”季长宁气哄哄地把纸条塞回到纪然手里,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鼓鼓脸颊,泄下气来,抬头看看天,小雪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别扭说道:“吃个饭再回去,爸爸妈妈很想你。”   纪然摇摇头:“不了,等下次有机会。”   季长宁知道她们二人都需要独自平复情绪,遂不再挽留。   二人一起往回走,季长宁把纪然送到城中村的入口,路边灯光很亮,纪然背对着挥挥手:“快回去吧,我认得路。”   季长宁不知怎的,喊了一声:“然然!”   纪然回头,只见一个身影快速跑过来,手臂大开猛地抱住自己,纪然身材偏瘦,没有季长宁那一身肌肉,被撞得后退好几步,她刚想问怎么了,便听到女孩在自己耳边说:“对不起啊然然,是我抢了你的人生。”   ——对不起啊,我曾享受的富裕的家境、肆意的权利、选择的自由,都应该是你的才对。   空气静默。   纪然拍拍季长宁的后背,说道:“虽然某些人不说,但我知道爸爸和哥哥很想你,有时间回锦华园看看怎么样?”   过去已经过去,而眼前和未来不能辜负。   “不要,”季长宁扭过头,“不过你可以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对你不好,我的床永远分你一半!”   纪然差点笑出声:“好,我会带到的。”   **   季长宁回到小阁楼,客厅里早就摆上饭菜,季妈妈见她进门便说道:“你这孩子,发个消息就跑下去,给我看看冻坏了没有……”   “没事,刚刚然然在楼下,我们聊了会儿天。”   “然然?”季妈妈起身,椅子在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匆忙跑到阳台,没见到人影,“她怎么不上来呢?”   季长宁洗手坐在饭桌前,示意爸爸妈妈稍安勿躁:“她说等下次,下次一定上来蹭饭。”   季爸爸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季长宁,他看出女儿明显哭过,故作不觉,叹息道:“阿青,孩子长大了,有小秘密了啊。”   **   锦华园,纪家别墅里亮起了灯。   纪然眨眨眼,脚步不自觉加快,她打开门,身上尤带着风雪,厨房里的纪家父子听到声瞬间抬起头来,停下嘴边的话语。   纪父和纪大哥脱去西装,衬衣外穿了一件围裙,双手沾满面粉,眼神充满不知所措。   纪大哥轻咳两声,率先反应过来:“然然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快进来暖和暖和,一会咱吃饺子。”   他没有问纪然去了哪里,如同生活了很久的家人一般,自然而然地给予问候。   吃饺子?   纪然换下鞋,走过去,看见堪称狼藉的面板,别说饺子了,连个面团都没看见,她无奈问道,“你们包的什么饺子啊?馅呢?水放太少了,揉不成团。”   纪父从旁边拿过一个密封袋,里面满满的肉馅,小声回答:“酒店买的牛肉馅,调好的,面团一开始水多了,我们加面,面多了,又加水……”   他不是没有苦过的人,但好多年没包过饺子,属实手生了些。   纪然:“……”   行吧。   纪然认命地卷起衣袖:“我教你们吧,哥你力气大,过来揉面,爸你把饺子放盆里馅搅打上劲,一会儿我擀皮,你们跟我一起包,行吗?”   纪家父子连连点头:“行行行。”   纪然看着手忙脚乱的父子俩,问道:“怎么突然想包饺子了?”   “快元旦了嘛,大家都吃饺子,”纪父头也不抬,“自己动手包点,比买的香。”   纪家已经习惯了从酒店叫外卖,如果不是当初纪然的一锅粥,他们已经忘了家里厨房竟然还能做除泡面以外的饭。   纪然眼睛弯弯,一边教哥哥爸爸包饺子,一边说:“我今天去找宁宁了。”   纪父捏饺子的手微微一顿。   纪然恍若未觉:“她说啊,等下次回来看看。”   夜幕下,雪花越来越大,压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上,犹如一层香甜的奶油。   是个好兆头。 第17章   时值寒假, 即将新年。   季爸爸定下了店面,租金合适,地脚也不错, 正在蔬菜市场旁边街上, 只不过店铺的前租客是一对炸油条的老夫妻,做了很多年, 因儿子邀请,准备去首都养老顺便看孩子。店面看着卫生,实际上有不少油污, 加上季爸爸想要做的买卖不同, 趁着年前,便把店面重新打扫装修一通,他打零工这些年, 学会了不少木匠瓦匠活,一个人敲敲打打, 竟也能装修得有模有样。   另外还要办理营业执照、健康证等一系列证件, 开业前要消防检查, 等年后, 独属于季爸爸的小店就可以开张了。   季妈妈所在的纺织厂正常工作时间是8小时,她常年上12小时,因为加班有双倍工资,自从季长宁为她打通了服装定制的渠道,她便申请上8小时,早回家做些衣服,赚得比加班多。她脾气好, 审美好, 甲方什么稀奇古怪的需求都能满足, 遇到难题了会买设计相关的书籍学习参考,每一件衣服都认真对待,真真正正的物超所值。   对季家来说,是值得期待的一年。   除夕,季长宁拎上一锅浆糊,风风火火跟着季妈妈一起贴春联,用以散发自己无处安放的精力,在楼道里碰到了大伯家从外省回来不久的堂哥。   季照嘴里叼着一卷透明胶带,只穿了一双棉拖,跟季大伯一起哐哐哐几下把对联和福字贴好,抬头看见季长宁正抻着脖子往下看自己,他把胶带拿下来折一个角,问道:“要帮忙吗?”   季长宁果断点头:“要!”   搬来平川后,季家的年夜饭一般是由季爸爸掌勺,季妈妈打下手,季大伯一家出些原材料,此时此刻,季爸爸正在厨房忙活。   大堂哥目测身高一米八以上,干活利索,刷浆糊的身姿相当熟练,贴完对联横批和福字,还跟季长宁一起把家里的门框上全都贴上了横批,窗户也贴上漂亮的窗花,红彤彤的,特别喜庆。   贴完以后,季照和季长宁的双手全都沾染了对联上的红染料。   季妈妈开心得不得了,拿了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塞到季照和季长宁怀里,感谢夸奖了季照一通,自顾自地去厨房帮忙了。   惹得季长宁有些吃味。   见客厅里没人,季照对着季长宁招招手,跟秘密接头似的问道:“吃柿饼伐?”   季长宁凑过去,面无表情地指出:“你又偷柿饼吃!”   季照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柿饼,反驳道:“怎么说话呢,明明是柿饼硬要跑到我手里,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季长宁撇撇嘴,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软,没有反驳。   季照同学读农业,回家之前还跟着导师一边下地一边扶贫,那个地方的土壤和气候极适合种柿子树,结出的柿子甜度适中而不涩,只是当地偏远,路况崎岖,软柿子不好存放,难以通过物流卖出,师生俩想了个主意,做成柿饼试一试,柿子本身生长得好,晒成柿饼后带着特有的清新,更加香甜软糯有韧劲,口碑和回购率相当不错,已经成了当地特产之一,季照回家之前特意买了一箱当年货。   起初季大伯没把柿饼当回事,还给蔬菜市场熟悉的摊主们送了不少,结果人家吃完以后惊为天饼,纷纷打听是哪家的柿饼,季大伯这才发现柿饼的不同寻常之处,坚决不送人了。   然后季照大过年的莫名其妙收了一堆柿饼订单,甚至开始考虑弃农从商的可行性。   而最让季照惊奇的还是自家叔叔家里这遭真假千金的乌龙事,几个月过去了,他愣是在放假回家后才知道,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刚回家他对着季长宁那张熟悉的脸庞,电光石火之间,他第一句话是,“啊,给我签个名好吗”?   对,季照还是“NL不分”的粉丝,每条视频必点赞的那种。   季长宁啃着柿饼,含糊不清地说:“哥。”   季照回神:“咋?”   季长宁指指对方随意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说道:“然然的手机跟你一样诶。”   季照倒不惊讶:“那手机她还用着呢?”   实话讲,季照跟纪然说不上亲近,自小两家父母不在一起生活,两个小辈只有逢年过节才见一面,直到叔叔一家搬到平川,他偷听到纪然的一些事情,那时的纪然不怎么说话,安安静静的样子太可人疼,季照第一次有了当哥哥的自觉,心中暗暗决定他得护着点妹妹。   纪然唯一一次问他要东西是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她想要一些计算机方面的基础教材,正好季照有朋友学计算机,便要了大一到大二的教材书邮寄过来,这时候,季照发现,纪然用的手机,那型号已经停产了。   旧得能当古董用。   季照平时做一些兼职,除了吃饭基本没有花钱的地方,他新买的手机只用了三个月,直接恢复出厂设置随便找了个由头送给了纪然,因为他知道,全新的手机纪然必定不可能要。   后来季妈妈特意给季照做了一身风衣表示感谢,现在还在衣柜里放着,时尚好穿又结实。   如今那个性格文静不争不抢的小姑娘成了平川市鼎鼎有名的纪家的女儿,命运变幻无常,季照却在想,境遇起伏之下,两个女孩真的能心无芥蒂吗?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回忆结成一团,季照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你跟然然关系很好?”   “为什么会不好?”季长宁书包里还有纪然出的卷子,一张一张叠得整齐,就是这些卷子,让她期末考了一个勉强拿得出手的成绩。   季长宁瞥了季照,她用头发丝都能听出对方语气中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更何况季照压根没有掩饰的意思,于是季长宁理直气壮反将一军:“难道在你看来,我们像电视剧演的那样不停斗下去才算正常发展?”   季照只感觉一口大锅咣当一声砸在脑门上,使劲挠了几下刚剃不久的板寸头,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真的没有这么想,随后把塑料袋里仅剩的一个柿饼双手奉上:“我冤,我真没有这么想。”   季长宁美滋滋地拿到柿饼:“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原谅你了。”   季照:“……”   季照算是看明白了,合着这小妮子就是想骗他柿饼吃,他面无表情说道:“我真是谢谢你哦。”   季长宁非常大方:“不用谢。”   身后的厨房里,切菜声、炖汤声不绝于耳,窗外,鞭炮烟花构成杂乱又富有烟火气的篇章。   季长宁嗷呜一口吃掉最后的柿饼,抽出一张湿巾擦擦手指上白色的挂霜,恍惚间,湿巾变成了一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蓝格子手帕,一位胖乎乎很可爱的老人展开手帕,从中拿出一块柿饼一块老冰糖,用老人特有的语气慢悠悠说道:“吃了糖饼就过年,咱们宁宁啊,又长大一岁啦。”   是啊,除夕已至,新年快乐。   **   除夕夜,梁橙一家首次来纪家过年。   偌大的厨房中,梁橙带着三个男人做饭包饺子,纪家父子自不必多说,能保证是个饺子模样,下锅里不破肚就是成功,让人惊奇的是梁橙的爱人苟家文,手指非常灵活,几下就能包出一个特别漂亮的大肚饺子。   梁橙手边有一个小瓷碗,里面是消过毒的硬币,只有十枚,取十全十美的意思,谁若是吃到,一定一整年都会有好运气。   梁朔小同学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年,十分不认生,上蹿下跳好不热闹,刚刚还在毯子上玩乐高,这会儿又跑到母亲身边,伸出小手想要偷一个包着钱币的饺子。   “啪。”   梁橙毫不客气地排掉儿子的手,说道:“没看见姐姐在忙吗?去给姐姐帮忙,别给我捣乱。”   梁朔在家被这样敲手敲惯了,也不生气,嘻嘻哈哈跑到纪然旁边,不复刚才的调皮捣蛋,乖巧问道:“姐姐,你可以陪我一起玩吗?”   纪然正在准备糖果之类的小零食,放在一个个精巧的碟子里,闻言问道:“你想玩什么呀?”   梁朔马上跳起来,牵住纪然的手往外走:“我们去堆雪人!”   纪家别墅前后都有院子,后院很大,曾经种过绿植和花,纪家父子没请人去管,导致杂草比花还多,后来看着糟乱,父子俩生活上又不是什么细致的人,干脆让人全都铲了,只余下光秃秃一片土地,他们倒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只觉得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房子给的。前院的积雪被清理过,中间扫出可供人行走的路,积雪堆在两边,夕阳余晖静静落在上面,泛出大片金中带红的色泽。   梁朔不嫌冷,伸出手团了一把雪,像模像样地在地上滚出一个大雪球,只是形状实在一般,一头圆一头尖,像个大圆锥。   纪然走过去蹲下,帮忙一起把雪人的肚子修整得圆溜溜,又做了一个小一点的雪球放在上面。   梁朔找了两根干枯的树枝,认认真真插在雪人两旁,当做胳膊用,到了给雪人放眼睛的时候犯了难:“姐姐,雪人的眼睛应该用什么啊?”   纪然想了想,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根胡萝卜和两颗葡萄,递给梁朔:“用这些怎么样?”   “好耶!”梁朔把眼睛鼻子一起给雪人装上,尤嫌不足,干脆回到客厅,把自己的帽子拿出来,戴到了雪人脑袋上。   小孩的帽子是纯黑色的,帽子尖尖上坠了一枚五角星,软软地在空气中微微发颤。   堆完一个雪人,一大一小累得不轻,被雪冻过的双手此时正在发烫,纪然看着雪人,目光似乎穿越回遥远的过去,她也曾有过调皮捣蛋的时刻,拉着父亲母亲的手非要堆雪人玩。   只不过时光荏苒,她的确很久没有玩过雪了。   梁朔拽拽纪然的衣袖,仰头看着她,眼睛闪闪发光:“姐姐,你笑起来好看!”   纪然一怔,才发觉自己的嘴角自始至终没有落下,她笑道:“那我们再堆一个?”   梁朔超开心,掰着手指头说道:“好!那我要堆一个妈妈,堆一个爸爸,堆爷爷奶奶,堆姨夫,堆哥哥,堆两个姐姐,再堆一个我!”   梁橙和苟家文的工作都很忙,导致梁朔常年被爷爷奶奶带着,很少来纪家玩,也就很少见到过季长宁,但他记得他有两位姐姐,一个会教他跳好酷的街舞,一个会让他得到老师的奖励。   都是特别好特别好的姐姐!   夕阳落下,火树银花。   纪家别墅前排着一排大大小小的雪人,红灯笼挂在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黑白灰组成的房子里,窗花红红火火,五颜六色的抱枕散乱地仍在沙发上,餐桌前摆上了形形色色的家常菜,伴着电视机中春节联欢晚会的报幕声,梁橙喊道:“然然,吃饭啦!”   纪然给妈妈和奶奶上了香,细细的烟飘飘袅袅,似乎将思念带到远方,香炉中已经有几炷香明明灭灭,而纪然这柱香,是替季长宁上的。   钟声敲响,零点已至。   纪然发出“新年快乐”的同时,收到了季长宁的“新年快乐”。   于是接下来,季家父母收到了纪然的祝福信息,纪家父子收到了季长宁别扭的关心。   的确是个好年,不是吗? 第18章   凌晨四点, 北风渐息。   季爸爸打开床头的台灯,准备起床。   声响吵醒了正在安睡的季妈妈,她眼睛朦胧, 挣扎着要起身:“几点了?”   “才四点, ”季爸爸给爱人盖好被子,小声道, “你睡着,白天还要上班呢。”   季妈妈本来处于半睡半醒状态,被按到床上后本能缩进暖和的被窝里, 嘴里还嘟囔:“不行, 你开业,我得去看看。”   季爸爸哭笑不得:“嗐,有什么好看的, 试营业而已,凌晨开门又不能放鞭炮, 扰民呢, 况且有大嫂帮我, 你放心。”   在季爸爸的安抚下, 季妈妈重新进入梦乡。季爸爸掖了掖被角,穿好衣服,确认冰箱里还有包好的小馄饨后,安静出门。   冬天霜重,呼吸似乎都要结成冰碴,季爸爸搓搓手,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忐忑和欣喜, 他拍拍正在快速跳动的心脏, 好像是在抚平多年梦想实现的激动。季爸爸带上口罩和头盔, 骑着摩托车往蔬菜市场的方向赶去。   蔬菜市场内,很多摊主陆续到来,招呼声唤醒了沉睡的夜色。季大伯早已进好货,跟还在放假的季照一起,将菜整齐摆放在摊位上,再挑出运输途中因不小心碰撞产生的次品,便完成了最开始的准备工作。   大伯母打开保温杯,吸溜一口热水,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把水杯递给一旁帮忙的儿子,接起电话:“洪成?你到了?你大哥这边有照照一块呢,忙得过来,那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挂掉电话,大伯母说道:“洪成到了,我先去店里,你俩能行吧?”   季大伯心里本就惦记着自家弟弟的生意,连忙保证:“没问题没问题,我干活你有啥不放心的。”   大伯母其实没啥不放心的,就是心里发慌,得找点话头唠叨唠叨,她匆匆忙忙叮嘱了一些事情,又让季照灵活一点,磕磕碰碰的蔬菜便宜就便宜,别跟客人为了一块两块零头吵架云云。   季照一看就知道自家老妈是紧张了,这些话他每次放假回家来蔬菜市场干活时都要嘱咐一次,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季照按住妈妈的肩膀,把她往外推,一边拉长了声音说道:“知道了,我的妈妈啊,你再不去二叔要等急了!”   大伯母这才停下话头,往外走去。   季大伯旁边的摊主见人走了,停下正在上货的手,凑过来问道:“洪广,嫂子今天不跟你一块?”   “我弟,你知道吧,”季大伯特意提高了音量,脸上是止不住的得意,“我弟的餐馆今天开业,你嫂子去帮忙。”   隔壁摊主当即震惊一下,马上问道:“真的假的?几点开业?店在哪里?我早上就啃了个馅饼,离着近的话我去吃口热乎的。”   季洪广有个很会做菜的弟弟在这片区域不是什么秘密,每次人家弟弟来送饭,以季洪广的摊位为中心,隔着好几米都能闻得见香味,馋死个人,故听见开店的消息后,纷纷竖起耳朵。   “不远,以前老杨油条的店,”季大伯声量更高了,“老杨夫妻俩不是去首都了吗?店被我弟盘下来了,试营业,说是进店送一枚茶叶蛋。”   凌晨正是个冷得时候,早早起来做生意,摊主们只能抽空去外面买点简单的,这么些年,外面街上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家店,吃都吃够了。   隔壁摊主继续问:“能打包吗?我没人看摊子。”   季大伯一拍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后面的包里拿出一沓宣传页,递给隔壁摊主一张,说道:“能啊,怎么不能,我弟还买了个封口机,粥啊汤啊都能打包!”   隔壁摊主竖起大拇指:“妥!”   季大伯发挥出自己的好人缘,给周围所有摊主都分上几张宣传页,一边分一边吆喝:“好吃不贵,试营业阶段进店送茶叶蛋,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摊主们浏览着红彤彤的一张宣传页,不约而同决定试一试。   反正不亏嘛。   **   店里开了灯,亮堂堂的。   季小店名为“四季家”,是季家人齐心想出来的,进门是整洁的墙壁,靠近了才发现,墙壁上贴了一层带花纹的PVC板,好看又方便清洁,墙的两边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桌椅,有两人桌和四人桌,桌子上摆着纸巾、红油辣子、酸豆角和老陈醋,再往里是收银台,收银台旁边有一台封口机,再往后是厨房,开了一个小窗口,方便打包取餐。   季爸爸套上很久没穿过的厨师服,戴上口罩遮住脸上的伤疤,检查了冰箱里的东西,挽起袖子洗手,开始准备工作。   试营业期间,季爸爸做的样式并不多,面条和馄饨,只不过面条分为炸酱面、臊子面和清汤面,而馄饨只有三鲜猪肉馅。   面食是季爸爸的拿手好戏,馄饨皮是他提前一天做好放冰箱的,馅料现调,一个个皮薄馅大似元宝的馄饨被他一捏立刻成型,十分漂亮。   大伯母到达店里的时候,季爸爸已经包完大半的馄饨馅了。   进到厨房,热气扑面而来,小米粥咕噜咕噜冒着泡,另有一锅开水,桶边挂着几个用来煮面的粉篱。   大伯母却被正在缓慢加热的一锅老卤吸引,透过盖子,老卤汤缓慢散发着更加霸道复杂的香气。   季爸爸听到脚步声,猜到是谁:“大嫂?”   “哎!”大伯母依依不舍离开卤汤锅,洗手穿好围裙,不好意思道,“我来晚了,有啥我能干的不?”   “不晚不晚,嫂子你饿不?我给你下碗馄饨先吃着?”   大伯母摆手:“不用,我不饿,在家里吃了点,你第一天开业不能马虎!”   季爸爸憨憨笑,让出地方:“行,嫂子你饿了就跟我说,现在先帮我包点馄饨,我去炸酱炒臊子,等来客人了,嫂子你帮我收银照看一下。”   “哎,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悄悄探出一点头,街上的小吃店逐渐苏醒,觉少的老人们已经起床,赶在最早的时候,去挑最新鲜水灵的菜。   老杨头是蔬菜市场的熟客了,哪一家老板最好说话,哪一家菜最实诚,他心里门清,只不过,今天的蔬菜市场有些不一样。   老杨头照惯例来到季洪广的摊子前,熟练地挑了点菠菜,又买了点磕碰过的便宜西红柿,鼻子一动,闻见一股直冲脑门的酸辣味。   ——是从隔壁摊子传来的。   称好重量,老杨头趁找钱的功夫打眼色问道:“洪广,他在吃什么?”   季大伯找零时顺便给了一张宣传单,极力推销:“臊子面和茶叶蛋,我弟的店,杨叔你要不去尝尝?”   隔壁摊主喝完最后一口汤,只感觉全身都热了起来,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冲季大伯喟叹道:“舒坦,明天我试试炸酱面。”   老杨头素来喜欢酸辣口,顿时来了兴趣:“真那么好吃?”   隔壁摊主抹抹嘴:“要是不好吃,我白送您两根西葫芦!”   老杨头知道对方小气,平常连五毛钱的零头都舍不得抹,更别说送菜了,老杨头又想起刚刚一闪而过的酸辣香气,心里痒痒的:“店在哪?”   季大伯不厌其烦地笑眯眯回:“老杨油条店,老杨两口子不是去他儿子那里了吗,我弟就租下了。”   老杨油条店,老杨头可熟了,他跟老板同一个姓氏,又是常客,处得不错,每次去吃油条,老杨夫妻俩总会再送碗豆腐脑,知道老两口关店不干,他还可惜了好久呢。   得了地址,老杨头并不啰嗦,拎起蔬菜,揣起零钱,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很多客人主动问起摊主们吃得什么面,得到统一的答案后,准备去新店尝尝。   **   早上六点,迎着寒风,季长宁和纪然在蔬菜市场附近的公交车站牌等人。   她们两个都知道季爸爸的店今天第一天试营业,怕新店客人少,为此特意在前一天各自联系了同学,争取让开头第一天显得红红火火,当是有个好兆头。   不一会儿,公交车缓缓停下,从后门下来两拨人。   一波以周少宇领导的舞蹈社成员为主,一波以萧潇领导的文远高二(1)班的同学们为主。   两拨人加起来十二三个,端的是气势恢宏。   纪然:“……”   季长宁:“……”   周少宇要风度不要温度,里面一件羊毛衫,外面只穿了一件风衣,怀里抱着一个蓝牙音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还不忘跟季长宁显摆:“咱舞蹈社一出手,保证给叔叔的场子暖得热热闹闹!”   舞蹈社成员们用力点头:“放心吧宁姐,叔叔喜欢什么风格?街舞爵士恰恰国标古典,咱还有杀手锏广场舞!”   周少宇补充:“不过我们只会最炫民族风和自由飞翔。”   季长宁:“……”   季长宁冲周少宇勾勾手指,到公交站的背面小声问:“我昨天给你发的什么消息?”   周少宇疑惑:“你爸新店开业,让我带几个人凑数,最好让氛围看着热闹点?”   季长宁:“所以你带了舞蹈社来炸场子?”   “不对吗?我看商场开业都有唱歌跳舞的啊,”周少宇脑回路不知道拐到哪里,顿悟道,“跳舞确实单调了点,等下次我出钱请两个歌手过来表演,你觉得怎么样?”   季长宁:“……”   季长宁感动得迎风落泪:“我谢谢您嘞。”   周少宇美滋滋:“客气!”   两个人从站牌背后出来,季长宁拍拍周少宇的肩膀:“辛苦大家帮我跑一趟了,不用跳舞,一会儿去了店里,我请大家吃饭。”   萧潇大致猜出了点什么,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周少宇的智商担忧,她一张脸遮在帽子里,跟纪然说:“传单有吗?这边临近蔬菜市场,我们可以进去发传单。”   一班的同学们纷纷响应:“对,另外我们可以在传单上做记号,跟市场的摊主们达成协议,推荐一位客人有提成,不过提成多少需要再议。”   “这个稍后再说,”纪然说道,“我们先进店去看看情况,再决定采用什么方法,怎么样?”   萧潇当然同意:“好。”   季长宁跟纪然提前踩过点,两个人肩并肩,季长宁嘀嘀咕咕:“你怎么请萧潇来了?”   纪然相熟的同学不多,其中一个是萧潇,另外一个是郑瑶,然而郑瑶在国外度假,纪然发消息后,郑瑶用十几个表情包表达了自己不能参与的遗憾。   季长宁无奈,其实去年萧潇生日会之后,她跟萧潇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减了很多,但多年来针锋相对的习惯,让季长宁本能地看萧潇那张脸不顺眼。   萧潇自然也看季长宁不顺眼,而她对自己定位准确,她萧大小姐是为了纪然来的,然然第一次请她办事,她当然要办得漂漂亮亮。   十几分钟后,一路上吸引了无数眼光的一行人走到“四季家”对面马路。   季长宁信手一指:“穿过马路就到……”   一句话没说完,气氛瞬间沉默。   只见对面的“四季家”敞开的大门中,客人满满当当,还有几个不嫌冷的在外面支了一个桌子,吃得正香。   舞蹈社成员问周少宇:“咱们还跳吗?”   一班同学问萧潇:“咱们传单还发吗?”   周少宇和萧潇面面相觑,在对方眼睛里发现了相同的疑惑:生意好成这样,貌似大概或许可能并不需要他们这些饭托……吧? 第19章   小店热火朝天。   大伯母一边收银, 一边传菜,在纸上匆忙记下客人们的一些譬如不要葱花香菜之类的要求,忙得头晕眼花。   季爸爸一个锅下馄饨一个锅下面条, 兼顾打包, 在厨房里团团转。   一开始是蔬菜市场的摊主们最先到达,大多数选择打包带走, 有的摊主会帮忙带好几份,客流量并不多,遇到相熟的, 还能趁等饭的功夫聊会家常。   后来天渐亮, 被市场老板们推荐过来的客人们一个接一个上门。店面本就不大,不一会儿占满了店里的座位。   在此之前,老杨油条店做了十几年, 味道普通,胜在实惠, 回头客不少, 很多客人们下意识走过来想买两根油条, 抬头却看见崭新的牌子, 才恍然从前卖油条的两口子已经搬去首都享福了。   然而下一刻,他们鼻尖一动,在他们即将迈出脚步的刹那,一股混合香味让他们生生止住脚步。   卤香味、酱香味、酸辣味……透过厚厚的防风门帘,毫无遮掩地随风飘散在空气中,令还未吃饭的行人们肚子齐刷刷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尤其是那股肆无忌惮的酸味, 在卤香与酱香的衬托下, 犹如一双无形的手, 若有似无地推着他们的脚步往里走。   行人们摸摸肚子,心里默念“进去看一眼”,掀开帘子进了门,一看价钱不算贵,干脆点一份试一试,就当尝鲜了,反正不亏。   于是客人越来越多,早起晨跑的年轻人们火力旺盛,好奇心强,有什么新店迫不及待想尝尝,店里人多,干脆搬了一张折叠旧桌椅,坐在塑料凳子上,不管认不认识,拼一桌吃饭便当是朋友。   店里排队的客人们井井有条,大伯母一时没有歇,匆忙喝一口水润嗓,重复问道:“一碗臊子面不要葱花对吗?麻烦稍等一下,马上好。”   季爸爸把一碗面并一个小碗放在窗口的窗台上,小碗里盛着一颗表皮破碎的卤蛋,喊道:“三号桌的炸酱面。”   大伯母端面时赶紧将新的菜品告诉他,问道:“卤蛋还有吗?”   季爸爸用长勺捞了一下:“有,要是没了我跟你说,改送豆干。”   季爸爸这一锅老卤暴殄天物般只卤了鸡蛋和豆干,他原本想做卤肉,怕清晨吃卤肉面过于油腻卖不出去,而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季爸爸信心满满,或许再过两天,店里就有新品可以上了。   大伯母得到准信,先把炸酱面送到三号桌,回收银台的途中,被新的客人叫住,她停下脚步,惊喜道:“杨叔?你也来了啊。”   老杨头常常光顾季大伯的蔬菜摊子,故混了个脸熟,他来得碰巧,刚好有人结账离开,他一个箭步提着袋子里的蔬菜占下座位,他也不着急点菜,先拿了一双筷子挑桌子上的酸豆角吃,他好酸口,尝过很多酸豆角,好吃的难吃的,有没有加不好的东西,牙齿一咬就知道。   “四季家”的酸豆角明显是自己腌的。   老杨头嘎吱嘎吱咬着酸豆角,心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词,恰到好处。   对,就是恰到好处。   豆角切得大小合适,并没有很脆,吃到嘴里又有明显的嚼劲,酸味适中,不呛鼻,不倒牙,带着微微的辣味刺激口腔,令人口齿生津。   酸豆角里有小勺子,老杨头没用,只用干净的筷子挑了一筷子,就这么一筷子,他知道厨师有点手艺。   把酸豆角放回原位,老杨头叫住忙活得大伯母,乐呵呵点菜:“洪广他家的,给我点一份你们这的臊子面,没有忌口,再加个卤豆干。”   大伯母没空唠家常,应道:“行,杨叔你等会。”   老杨头一个人过日子,闲适得很,闻言点头:“你慢点,我不着急。”   说是不着急,没等多久,大伯母端着盘子将饭送到:“一碗臊子面加豆干,另外送一个卤蛋。”   臊子面热气腾腾,散发出极具侵略性的酸辣香气,酸占主导。老杨头先尝了一口臊子,嘴里嚼了嚼,眼睛不由得一亮。   臊子在煸炒过程中加入的香料点到即止,肉粒分明,另外加入切成丁的香菇洋葱胡萝卜土豆,木耳切丝,口感十分丰富,老杨头嚼着嚼着,疑惑地皱起眉头,用筷子在碗中扒拉两下,发现几粒小丁,放嘴里一咬,眉头总算舒展开。   是杏鲍菇切条晒干后再切成丁,去除了水分的杏鲍菇十分有韧劲,像肉不是肉,简直堪称画龙点睛的一笔。   吃完一碗面,老杨头抹抹嘴,感受着后背薄薄一层汗,桌上的酸豆角被他一个人吃掉小半截,卤蛋和豆干十分入味,香得直掉眉毛。   老杨头结账走出店门时,决定明天早上再来尝尝炸酱面。   **   纪然和季长宁带领同学们走过马路,来到店前。   蔬菜市场这条街上很少见少年人,两排色彩鲜艳、尤带着稚气未脱、明显是学生的少年人聚在一起,更是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季长宁先行探路。她撩开帘子,仗着身手灵活,从人与桌子的缝隙中一路辗转到收银台。   大伯母刚好在收银台附近点单,见到季长宁吓了一跳:“宁宁,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季长宁不好意思笑笑,听着大伯母明显沙哑的嗓音,转移话题道,“然然也在外面呢,我们带了很多同学,要帮忙吗?”   “那哪行?”大伯母第一反应是拒绝,随后环视一周,不大的店面满满当当,发愁道,“店里没地方了,要不你带你同学去别地吃点?”   季长宁相当熟练地撒娇,不管是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哪有到自己家店里反倒出去吃的道理?我带他们帮帮忙,等让我爸请他们吃饭,怎么样?”   不等大伯母说话,季长宁自顾自问:“多余的桌子放在哪里?我让他们搬出去。”   大伯母下意识回答:“那边小仓库里。”   收银台过道外有个小门,是以前放杂物的仓库,季爸爸把没用的东西清理出去后,原先老杨油条店的桌椅板凳外加一副遮雨棚,被一并放在仓库里。   得了准确消息,季长宁火速离开,不一会儿,像个大姐大一样带领一群人鱼贯而入。   客人们惊讶地小声询问:“这是?”   “点单要排队啊。”   季爸爸听见声,手里还拎着一个长勺,他太了解女儿上的是个什么学校,同学们一个比一个娇贵,哪能干得了粗活。   就算是普通学校的同学,那也是学生啊。   季爸爸学历不高,却对学生有着天然的爱护,在他看来,学生最主要的任务当然是学习,大冷天的干嘛来这遭罪,他刚想摆出一个严肃脸,奈何口罩罩住大半部分,剩下一双眼睛实在严肃不起来,走在季长宁身后的一个男同学自来熟地打招呼:“叔叔好!”   周少宇开了头,剩下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跟季爸爸喊:“叔叔好!”   “叔叔好,我们是宁姐……季长宁舞蹈社的同学。”   “叔叔好,我们是纪然的同班同学!”   纪然缀在最后,探出头,像是以前跟季家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一般,脆生生叫了一声:“爸!”   季爸爸差点没绷住,手握的长勺微微颤抖起来,他回头,抬手用力擦了擦眼睛,口罩下的伤疤恍惚灼热起来,让他情不自禁扯出一抹微笑:“哎,哎,你和宁宁……真是的,不提前跟我讲!”   他嘴里埋怨,眼底全是笑意,经过家长会那一遭,他面对文远的学生们没了当初那股窘迫和不安,只是不好意思道:“辛苦同学们了,中午叔叔请你们吃饭!”   “不辛苦!”   “谢谢叔叔!”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朝气十足,穿戴整洁,卖起乖来让人不由得想起初升的太阳,原本有些生气的客人们被这个场景感染得忍俊不禁,特别配合地暂时离开店,让出中间的通道。   舞蹈社成员们看着瘦,实际上衣服底下一身薄薄的肌肉,加上有时户外演出或者学校活动,基本自己动手搬设备,此时搬个桌椅板凳简直小菜一碟。   店外,折叠遮雨棚在舞蹈社成员们的齐心协力下展开,一张张桌椅板凳整齐排列,无事可做的同学们便拿出随身携带的湿巾,将桌面椅面擦得干干净净,相熟的客人们坐在一桌,好不热闹。   待客人们坐下,纪然立刻分发纸笔,同学们分散到每一桌前,认真记下客人们的要求。   少年人声音清脆,如一只只活泼的百灵鸟,惹得过路的行人好奇得紧,便被眼疾手快的同学们快速请到桌前坐下。   纪然在前台收银,她记性好,不用看桌号,只看脸就能分辨出点了什么菜。   季长宁负责传菜,她四肢力量强,来回跑几趟不够跳一支舞消耗的能量多。   周少宇充当门童,没办法,周大少爷穿得太少,只能在门内瑟瑟发抖。   萧潇拿了一沓传单,萧大小姐业务能力十分强大,一沓不够她十分钟发的。   同学们各司其职,将店里业务料理得明明白白,有空闲的同学还跟客人聊天,用自己独特的经历换来一阵阵夸赞和惊呼。   之前忙得晕晕乎乎的大伯母无用武之地,钻进厨房帮忙。   厨房里热气腾腾,油烟机嗡嗡作响。   大伯母一边下小馄饨,一边透过窗口看来来往往的学生们,又羡慕又可惜:“有两个女儿真好啊……我家季照怎么就不是个女孩呢。”   季爸爸没有说话。   大伯母感觉不对劲,走到季爸爸旁边,意外地看见季爸爸手里稳稳煮着面,一行眼泪却没入到口罩中。大伯母有些手足无措:“洪成?洪成?你哭啥啊?”   “没,”季爸爸把面倒入碗中,递给守在外面等候的季长宁,道,“我是高兴。”   在他步入中年以后,命运终于再次眷顾了他。   **   上午十点,季爸爸在门前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大伯母特意回蔬菜市场一趟,从自家摊位里拿了许多新鲜蔬菜,又买了一兜橘子,当餐前水果。   店里的桌子拼在一起,合成一张大桌,文远的同学们扒着橘子,鼻尖却萦绕着厨房里传来的香气,眼巴巴等着一顿早到的午餐,入口的橘子酸甜可口,可怎么越吃越饿呢?   季爸爸不舍得正在长身体的学生们吃剩饭——况且没饭可剩——便让学生们一人点一道菜,他好好做一桌。   糖醋排骨、手撕包菜、白灼菜心、干煸四季豆……   最后一道是在瓦罐里炖了很久的红烧肉,色泽鲜亮,肥而不腻,配上入味的鹌鹑蛋,简直是红烧肉中的极品。   萧潇咽下红烧肉,感受着舌尖传来的幸福味道,她想问季爸爸有没有兴趣来临江仙工作,可她看着季爸爸脸上的伤疤,和对方和蔼为纪然和季长宁夹菜的模样,到嘴边的疑问还是咽了下去。   嘛,还是不破坏气氛了吧,说不定她正在见证一个餐饮品牌的冉冉升起呢?   萧大小姐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小彩蛋:   某短视频平台上,一位“NL不分”的粉丝声音激动到颤抖:“姐妹们,早起的人不仅有饭吃,还有NN可以见!”   视频明显匆忙拍摄,角度迷惑且凌乱,只能看见一个灵活的身影,双手端着托盘,以一种蕴含舞蹈和轻功的迷之步伐,将托盘稳稳当当地放在餐桌上,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评论区纷纷同情。   “啊,NN已经穷到去做服务员了吗?”   “明明是卖艺为生,看看那舞步,干净利索稳当!”   “卖艺为生我笑死。”   “@金主们,快看看我们NL不分,再不给口饭吃孩子就饿死了!”   “看环境怎么像我们那啊……对个暗号,P市?”   -博主回复:“是哒,我每天晨起跑步的,今天看见一群身穿名牌的俊男美女在这家店打工,我被震得晃瞎了眼,没控制住好奇进去看看,结果又看见一个穿Burberry风衣的帅哥在门后面当门童,天知道他跟我说‘欢迎光临’的时候我吓得差点手机都掉了!”   -网友:“嚯,是什么有钱人家的社会活动吗?”   -网友:“你们那什么天气啊,穿风衣?”   -网友:“垂死病中惊坐起,那么说NN饿不死了?”   -网友:“谢天谢地,NN不用卖艺为生了,友情落泪。”   “我就不一样了,我想问店里菜品好吃吗?”   -博主回复:“好吃!!”   -博主回复:“我吃了一碗馄饨,鲜到我舌头掉,第一次体会到中华小当家不是骗人的,幸福感十足!然后顺便打包了一份炸酱面回家,这么说吧,那面我拿回家,一口没吃着不说,还被我妈委以重任,没错,就是每天去店里买饭。” 第20章   季爸爸送走了来帮忙的同学们, 又让早早起来上货在店里忙活半天的大嫂回家补觉,他把店里卫生打扫一遍,碗筷消毒, 做完这一切后,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关上店门, 坐在收银台后,认认真真把账重新算了一遍。   不一会儿,计算机上显示出一个夸张的数字, 去掉水电、食材、人力等成本, 依旧让人暗暗咋舌。   季爸爸不可置信般用力擦擦计算机的显示屏,好像怀疑是不是中间哪个数字点错了,再次重新算了一遍。   最后的数字没有变化。   季爸爸愣愣地盯着计算机, 将收银台里的钱币和二维码收款的钱加在一起,沉默许久。   外面的街道上传来阵阵吆喝, 汽车鸣笛和摩托车马达的声音不断交错, 而店内寂静异常, 为了省电, 所有人离开之后,空调被关闭。   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铺陈开来,隐藏在暗处的点点灰尘犹如混乱的思绪,在光线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男人腰背在放松的时刻依然是佝偻的,他捂住脸,恍若如梦初醒,终于从喉头涌出一丝哽咽。   下一刻, 他抓起手机, 带好口罩, 将店门锁死,又落下卷闸门,步履匆匆地上了公交车,在平川最大的商厦前下车。   商厦的一楼窗明几净,地板光可鉴人,灯光长亮,伴随着舒缓的音乐,连心情不自觉平和下来。   季爸爸目标明确地来到一个金银饰品柜台前,品牌颇有名气,常常在电视广告上看到,占据商厦一楼上好的位置,中文LOGO大气磅礴,精美的金饰设计美轮美奂,价钱令人只可远观。季爸爸轻车熟路地越过一个个金饰柜子,来到数量很少的银饰柜前,他在柜面上左右看了几秒,粗糙的手指指向一个镯子:“你好,我要这个。”   导购员明显顿了一下,才跟上季爸爸的脚步,下意识问道:“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季爸爸没有不耐烦,重复道:“这一个,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导购用钥匙打开柜门,拿出一支纯银镯子,镯子较宽,上刻着漂亮的繁花似锦纹路,哑光质感。这款手镯款式偏复古,拿起来沉甸甸的,很有手感,而现在许多年轻人更倾向简约,不喜欢花纹太多的样式,故这款镯子一直没有推出去。导购先是肯定季爸爸的好眼光,再把镯子夸了一遍,最后不由得问道:“您不看看别的款式了?店里有新来的样式,卖得可好。”   “不用,我就要这个,”季爸爸小心翼翼地触摸镯子上的花纹,摇摇头,才看见自己没换衣服,竟把围裙也穿了出来,怪不得路人和导购都欲言又止。季爸爸此刻十分坦然,低了一辈子头的他挺直腰背,慢慢把围裙脱下来,搭在手臂上,大大方方说道,“不好意思,出门太急忘了换,让您见笑了。”   导购理解地展开一抹笑容:“您客气了,正好店里有活动,我先给您打折开单子,稍等一下,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免费注册个我们家的会员,每年有两次积分活动,可兑换奖品,您用什么方式付款?”   “扫码,”季爸爸迫不及待掏出手机,出示付款码,“帮我把镯子擦擦,装个好点的礼盒,我送给我家爱人的。”   **   傍晚,季妈妈下班回家,在卧室里发现一个格格不入的小盒子。   盒子并不大,包装精致,外壳上印着一个季家不会去光顾的金店品牌LOGO,季妈妈衣服没换,捏着盒子慌忙来到厨房:“老季,老季,这是谁买的?”   季爸爸在腌酸豆角,他腊月到正月腌了几坛子,一天营业下来,盛酸豆角的罐子几乎空盘,他琢磨可能不够,再腌几坛子备上,免得以后没得吃。   听见季妈妈的疑问,坐在沙发看电视的季长宁拉长音调回答:“当然是爸爸买的啦——”   季长宁手里有俩银吊坠,明天要带给纪然一个。   吊坠一模一样,端水端得明明白白。   季妈妈一听急了,她还没有打开盒子看,但首饰本就是生活中最不需要的东西,而这个金店是出了名的工艺好价钱高,他们家为了开店,已经挪用了给季长宁攒下来上大学的资金,店还没回本,怎么先奢侈上了呢?   “不行,老季,发|票在吗,你明天赶紧退了去,我要这东西干嘛?浪费钱。”   季爸爸将腌菜坛子用水封口,防止空气进入,他洗洗手擦去水,环着季妈妈的肩膀走进卧室,低声道:“阿青你先别急,你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我马上退。”   眼看着妻子要生气,季爸爸包着季妈妈的手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银镯,缓缓说道:“咱妈以前送你一个这样的镯子,你为了给我治病卖了,还有个金项链和金镯子,我以后啊,一件一件给你买回来。”   他说的“咱妈”是指岳母,季爸爸跑过很多金店银楼,现如今已经不流行夸张的镯子,只有商场那一家金店有类似的繁花似锦镯,季爸爸很怕自己买不到。   好在,并不晚。   季妈妈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在轻颤。   当熟悉的镯子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相隔了十年光阴,病重的母亲在弥留之际,将手上已经氧化的镯子戴到她的手腕上,希望女儿的日子能像镯子上的图案一般繁花似锦,奈何命运无常,那些寄托了相思和祝福的首饰,被她一件件卖出,只为家庭换来一个看得见的未来。   真能换来吗?当时年纪尚轻的季妈妈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爱家人,所以拼命工作,瘦弱的肩膀在顷刻间化为栋梁,去支撑摇摇欲坠的家。   一撑,就是十年。   十年啊,足够季妈妈习惯手腕上再也没有东西可以让她拨弄,足够她在忙碌中忘记母亲的叮嘱,可午夜梦回,她看见年轻的自己,手腕上银镯在光下闪烁,耀眼灼目。   季妈妈没有想到,连她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东西,竟然还有人记得。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十年来的愁绪与迷茫,在季妈妈嘴边化作一句话:“给我戴上。”   “哎!”季爸爸将镯子戴到爱人手腕上,展开一个笑容,“真好看。”   他自认是个没有担当的人,对不起爱人,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家庭,只能在消沉中勉强糊口度日,用称当上还可以的手艺为家里人做顿饭,看到家人满足的神情,是他最快乐的时刻。   人啊,总是想被需要。   季爸爸太想被需要了。   烧伤之后,接连的打击让他更加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有家人和家庭才是牵引他的锚点,而妻子的包容、孩子的早熟,都让他在无形中产生一种挫败。   他是不是……太拖后腿了?   这个家如果没有他,会不会过得更好?   于是当季长宁说出“自己开店”的想法时,季爸爸内心一半是止不住的火热,另一半则是一湾冰层下的冷水,家里本就困难,万一生意不好,白白赔钱怎么办?宁宁已经高二了,再过一年高考,孩子没钱上大学怎么办?   难不成要去求助孩子曾经的养父,去求助他们曾经的养女,去求助纪家吗?   是的,纪家是好人,然然是好孩子,但季爸爸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而给别人添加负担。   天人交战尚未结束,季妈妈雷厉风行地把银行卡放在季爸爸面前。   男人带着破釜沉舟的力气,仿佛背负一座大山,好在,结果不错。   算完账后,季爸爸想,他要慢慢的,把以前丢失的东西,一点一点找回来。   所幸,他还有很多时间。   **   二楼,季大伯一家。   主卧内的空调嗡嗡作响,大伯母白天睡得多,暂时不困,她盘腿坐在床上,跟爱人讲述白天在“四季家”的情况。   “洪广,你是没看见,宁宁和然然的同学可能干了,长得俊又有礼貌,”大伯母边说边咂咂嘴,“养闺女多贴心,你说咱俩怎么没这个福气?”   季大伯笑她:“这话可别在你儿子面前说,又得吃醋。”   “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跟一群小孩吃醋,季照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大伯母吐槽起亲儿子来毫不客气,话锋一转,她叹了口气,言语中带了些释然和复杂,“我瞧着啊,洪成开的这个店能行,你当大哥的,该放放心了。”   季大伯一时语塞。   季家兄弟的父亲早逝,由母亲撑起一个家,一个人料理农田,硬是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   俗话说长兄如父,季大伯初中没毕业回家种地,当农民看天吃饭,收成不好的话,日子很难过,他便在镇上打工,顺便种地。   后来弟弟长大,季大伯考了驾照,跟朋友一起做长途运输,开大车,常年漂泊在外,很少有着家的时候,他那时觉得反正有弟弟在家照顾母亲,自己年轻力壮,多赚点,到时候带着全家风风光光地搬到县里住。   安定倒是安定下来,成家立业,有了孩子,用开车的所有积蓄在平川买了栋小楼,说好的拆迁到现在没拆,但好歹是个房子,是个家。   季大伯靠在床头上,妻子靠在他的肩膀,季大伯不抽烟不喝酒,此时身上却有一点淡淡的烟味,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似是不好意思,说道:“是我对不起洪成,连带你跟我受累。”   他不在的日子里,是弟弟孝顺母亲,也是弟弟在母亲生病时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身为长子,却一再错过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总想着日子还长,想着想着,母亲便只剩下几面可以见了,他愧为长子,在听说弟弟要搬来平川后,把一腔愧疚全补偿给了弟弟一家。   “瞎说什么呢,”大伯母不是本地人,跟季大伯跑长途的时候经人介绍相识,结婚领证定居陌生的城市,渐渐地融入生活,并不很困难,她不爱听肉麻的话,用肘关节捣了一下季大伯的肚子,“季洪广你要点脸,我是为了你吗?我那是心疼阿青和然……宁宁!”   况且他们除了提供一间遮风避雨的房子,也没做过别的什么,而且老二经常给送饭吃,阿青一年给她做两套衣服,人心都是处出来的,是真心是假意,谁都不瞎。   抱错孩子犹如发生在昨天,从不可置信到接受,大伯母在激动时依旧会叫错孩子的名字,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回想起今天白天纪然叫老二“爸”的情景。   纪然还是那个纪然,话少,一双眼睛清澈见底,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季长宁也是那个季长宁,大大咧咧,惯会撒娇,仿佛纪然那一声“爸”稀松平常。   两个小姑娘一动一静,亲亲热热的,比亲姐妹也差不离了。   大伯母把自己塞到被子里,莫名说道:“挺好的。”   日子嘛,总是要越过越好的。   **   季爸爸的小店步入正轨,由于手艺好,并且在不断出新菜中,在附近的口碑越来越好,尤其是季爸爸自己腌制的酸豆角,几乎供不应求,有的客人多多来店里吃饭刷脸,只为厚着脸皮要一点酸豆角带回家配粥吃。   食客们还给季爸爸出主意,说让租下隔壁的房子,打通后做成一家,店里空间不就大了吗?   季爸爸只能笑而不语。   季长宁帮了几天忙,确定小店生意真的很不错后,趁着寒假最后几天,跟孟莱在老地方见面。   熟悉的舞蹈室,季长宁推开门,发现孟莱没有在压腿或是热身,而是摊在瑜伽垫上,仿佛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   季长宁戳戳咸鱼的脸:“嚯,你是没电了吗?”   怎么萎靡成这个样子?   孟莱面无表情:“宁啊,多看看姐姐吧,以后看一眼少一眼了。”   季长宁:“咋?您这是要驾鹤西去?”   “更糟糕,”孟莱一动不动,语气悲愤,“我家太后听信七大姑八大姨外加一群碎嘴老爷们的谗言,强行剥夺了我跳舞的权利!”   没有舞蹈,跟驾鹤西去有区别吗?   没有!! 第21章   孟莱的家庭构造很普通, 她的妈妈在国企工作未退休,爸爸做一点小生意,在平川有房有车, 生活无忧, 甚至可以发展一下学习以外的小爱好。   唯一不普通的是,孟莱有个姐姐。   一个自小是“别人家孩子”的姐姐。学生时代次次考试名列前茅, 考上国内top2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在某跨国公司任职,一路顺风顺水, 堪称人生赢家。   跟孟莱同辈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听着孟莱她姐姐的传说长大的。   孟莱跟她年龄相差十岁,按照三岁一代沟的说法, 姐妹俩中间隔了两个半代沟,孟莱的印象中, 姐姐对她十分爱护, 她更是一百分的崇拜姐姐, 吹起姐姐来神采飞扬:“我家亲戚多嘛, 逢年过节他们那个酸,明里暗里把我姐的成功概括为两个字——‘运气’,有几个酸不拉几嫉妒得眼睛都红了的亲戚,说什么我姐太强势不好,怪不得找不到对象。”   一吐槽极品亲戚,孟莱在表演上的天赋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一边惟妙惟肖地做着嫉妒的表情, 一边阴阳怪气地学人说话, 做完一系列堪称宫心计的表演之后, 她愤愤锤了一下瑜伽垫:“本来我姐忙得没法回来过年我就很心疼了,那老家伙还在我雷点上蹦迪,我能忍吗?我就怼了他一句,说‘总比某人儿子正事不干在家啃老的强吧’,结果这老不羞脸都不要,枪口对着我开炮,说什么我姐学习那么好,怎么我没遗传到一星半点,我又不是我姐生的,我上哪遗传去!”   越往后说,孟莱音量越高,唾沫星子乱飞,中间隐藏许多脱口而出又被强行压下去的脏话,如果放个血压计在旁边,高压说不准得直接爆表。   季长宁默默偏过脸去,捡着孟莱喝水润嗓的空,问道:“所以阿姨就不让你跳舞了?”   孟莱也是从小学舞,不过学的是伦巴,原因之一在于那时孟莱她妈公司团建,去看了一场舞蹈表演,第二天,孟莱她妈就把女儿送去学伦巴了,后来孟莱转学爵士和现代,做家长的并没有很大反应,痛快给钱报名。   由此可见,孟家的家风还是比较开放的。   “是啊,”孟莱表情十分复杂,捏保温杯的手越来越用力,“我家那群一年只见一次的亲戚们好像找到什么突破口似的,有意的无意的,全都再说我学习不好,以后不好混,跳舞有什么用,又跳不出个名堂,就算比不上我姐,最起码上个三本,文凭拿出去比专科好看,毕业还能考公务员事业编呢。”   孟莱妈妈身在国企,加上如今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深知一份稳定工作的重要性,一听到可能会耽误考公考编,立刻支棱起来了。   季长宁:“……嚯。”   什么叫杀人诛心啊。   孟莱上的是普通高中,本科率一般,比不上重点高中,孟莱成绩年级上游,不出意外能上个二本,若放弃跳舞冲刺一把,说不定能摸到一本线,万一高考发挥不错,再精挑细选个志愿,运气好也能有个一本上。   听起来不错,问题在于孟莱并不是因为跳舞才学习不好,她将跳舞作为高压学习后的情绪发泄渠道,如果没有舞蹈,她会像失去雨水滋养的小草,从不能尽情舒展叶片,到彻底沦为土地的养分。   孟莱觉得自己是芸芸众生的一员,她平平无奇地上课,平平无奇地努力,平平无奇地被姐姐高大的背影护在身后,只有舞蹈会让她感受到她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   那天下午,亲戚们吃完午饭一个接一个离开,孟莱以为躲过一劫,结果当天晚上她妈妈正式下达通知,开学之后,不准发展包括跳舞在内的任何爱好,专注高考。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轰的一声在孟莱脑袋上炸开,她性格不像季长宁那般叛逆尖锐,一时间竟找不出反驳的语句,只能不顾时差给她姐打电话,话没说几句,已经抽泣得不成样子。   第二天孟莱才知道,姐姐给妈妈打了电话,问清楚了事情缘由,孟莱她姐这样跟妈妈说:“我努力的源头之一,是想让莱莱过得轻松一点,她未来的选择会更多,而不是只有一条出路。”   而孟莱妈妈这样回答:“高考700分、500分、400分,哪个选择更多?”   孟莱私心里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好,对于普通家庭来说,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但孟莱又自知她天赋和心性实在一般,加上自小有姐姐做对比,家里人对她的期望只有平安健康,孟莱没有一丝压力,中考成绩出来后,差几分能上平川最好的公立高中,父母表示可以花钱把她送进去,孟莱却因重点高中恐怖的学习压力,选择了另外一所。   季长宁静静听完孟莱的絮絮叨叨,问道:“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孟莱垂头丧气, “我想上舞蹈专业,以后回来开家舞蹈室,教小朋友们跳舞。”   “现在啊,我不知道。”   孟莱并不排斥学习,也并不排斥为了高考暂时放弃跳舞,她只是想到妈妈为她划定的未来:高考、毕业、考公务员或者事业编,直到上岸。   前路一片光明,唯独没有属于孟莱本身的绚烂色彩。   **   “宁宁?宁宁?”   季长宁回过神,看见爸爸妈妈担忧的眼神,讪讪地放下筷子,木质的筷子上落下一排乱七八糟的牙印,严重的地方已经被咬出了木刺。季长宁从小到大的礼仪不会让她做出吃饭期间咬筷子这种不礼貌的事情,只是跟孟莱的一番谈话,让她突然想到自己。   “我没事,”季长宁想笑一下,没笑出来,她目光低垂,直愣愣看着面前瓷碗里的杂粮粥,玉米碴、燕麦、红豆、枸杞……一向喜爱杂粮粥的季长宁第一次没了胃口,只感觉五颜六色的食材在她眼中乱晃,她没敢看爸爸妈妈的表情,咬咬牙,问道,“爸、妈,你们对我跳舞是什么看法啊?”   季爸爸和季妈妈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疑惑。他们两个人是最普通平凡的父母,平凡到经过舞蹈室都不知道里面是主攻什么舞种,等到季长宁回来后,才笨拙地用手机搜索舞种与舞种之间的区别。   季家父母曾遗憾,在家庭遭受巨变之前,没有让纪然发展课外的爱好,而今季长宁补上,他们则产生了另外一种担心。   “其实我们对你跳舞并没有什么想法,甚至很开心你能找到喜欢的东西,”季妈妈实话实说,“只不过我们总想着,你还是学生,现在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是不是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比较好?”   果然。   听到这样的回答,季长宁竟诡异地松了一口气。   季长宁对情绪的感知一直很精准,交换之后,她享受着来自亲生父母的无理由的、包容的爱,她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而沉浸蒙蔽了季长宁的感官,直到此刻,她终于意识到,爸爸妈妈付出的爱里夹杂着一丝“愧疚”,这丝愧疚让他们无法对她要求什么,包括让她好好学习,暂时放弃跳舞。   比如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纪董事长会拿着成绩单,在家表演假吞速效救心丸,希望叛逆闺女能看在老父亲年事已高的份上可怜则个,下次好好发挥;季爸爸开完家长会,成绩单一揣,当天晚上还能做出两菜一汤,好像考试倒数第一根本不算什么事。   纪家有资本,就算季长宁是个不学无术的叛逆少女,纪董事长也能给铺出一条康庄大道。但季家不同,他们没有资本可以挥霍,没有理由无视成绩无视高考。   唯一的理由是,他们对季长宁心怀愧疚,在女儿性格形成最重要的时刻,他们没有参与其中,便没有立场去要求。   善解人意到令人发指。   季长宁后知后觉,她总算知道纪然那圣人性子是从哪里学到的了。   “我明白了,”季长宁肩膀微松,重新拿起筷子,她抬头,露出一个笑容,“我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等考上大学再跳舞也不迟。”   **   第二天,纪然来给季长宁检查卷子。   题依旧是纪然自己出的,由于不擅长文科,只出了数学卷子,意在巩固季长宁初中和高一时期落下的基础,正好季长宁数学成绩委实一般,进步空间大,提分快,季长宁期末考试勉强入眼的成绩,一部分是数学提上去的。   纪然眉头微蹙,用铅笔批分,到一道几何证明题的时候,好似被离谱的解题思路给震了一下:“季长宁同学,你是怎么做到把直角三角形和等腰三角形证全等的?”   季长宁:“……”   季长宁眼神飘忽,心虚说道:“大概……看错题了吧?”   纪然翻看着卷子:“你何止看错啊……后面这道函数题,你连先乘除后加减都忘了,偏偏思路还是对的,答案一步错,步步错。”   “季长宁小朋友,”纪然换了个称呼,毕竟先乘除后加减是幼儿园学的基础运算口诀,她头疼地揉揉太阳穴,放下铅笔,后面的题不批了,问道,“可以跟我说一下,你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纪然出的这张卷子难度不高,全都是她给季长宁讲过的题,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除非季长宁一朝降智。看在卷子肯定是自己做的,没有搜答案的份上,纪然非常平和地说:“如果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季长宁小朋友耳朵泛红,头皮发麻,明明纪然并没有说重话,她却尴尬得脚趾抓地,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而纪然的猜测全是对的,她做题时确实神思不属,没发辩解,“昨天跟孟莱见面……”   细细听完季长宁的想法,纪然顺手打开保温杯,眼神迷茫,仿佛并不理解季长宁在纠结什么:“只是这样?”   “什么叫只是这样啊!”季长宁一脑袋嗑在桌子上,“纪董事长扬言要打断我的腿我都没放弃跳舞诶!”   这是多大的牺牲!   不,不应该说牺牲,她乐意暂时放下舞蹈,拼一个未来,为自己,为爸爸妈妈。   舞蹈是她前十六年最重要东西,季长宁心里知道只不过是暂时放下,考上大学她一定会重新捡回来。   她只是稍微有一点点,一点点难过而已。   纪然眨眨眼,问道:“你以前,是什么打算啊?”   季长宁听出“以前”是指在纪家的时候,她嘴唇翕动,声若蚊虫:“咳……高考失利的话,纪董事长是想捐栋楼把握送国外大学镀金咳……”   房子安静,季长宁声音小,纪然听得倒清楚,她心里感叹一声果然是纪董事长的风格,又问道:“你想考舞蹈方面的专业?”   季长宁点头:“想的。”   纪然更不理解了:“那你为什么要暂时放弃跳舞?”   季长宁有点抓狂:“我要学习啊,你知道舞蹈学院多少分吗?”   “我知道啊,”纪然曾经查过知名院校的往年录取分数线,看过一眼有个大概印象,尽管她并不考艺术院校,正因为舞蹈学院收分高,纪然才更加疑惑,“你为什么非要放弃跳舞呢?你没考虑过艺考吗?”   季长宁:“……”   季长宁“唰”的一下站起来,凳子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不可置信反问:“艺考?”   “对啊,”纪然细数季长宁的优势和劣势,“你有舞蹈基础,有舞蹈比赛的奖项,在网络有一定影响力,文化课成绩稍差,靠一年半的时间追赶进度会让你非常吃力,艺考对文化分的要求偏低,高二下学期差几天开学,时间上来得及。”   “只剩下费用方面,你和孟莱应该可以承受。”   听完纪然的一番分析,季长宁在房间内踱步,口中不停碎碎念“艺考”,眼睛越来越亮,不复刚刚的萎靡,她凑到纪然面前,二话不说,抱起纪然在房间内转了半个圈,中途还踢到了椅子,季长宁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兴奋地跟纪然抱在一起:“然然然然,我要艺考,我要参加艺考!”   纪然面无表情地被季长宁拔地而起,又被季长宁跟供菩萨似的放在床上,理智说道:“季长宁同学,请你冷静。”   季长宁:“我无法冷静!”   纪然:“……”   纪然深吸一口气,一连三问:“你知道艺考流程吗?”   “艺考机构你了解过吗?”   “在艺考培训中坚持文化课学习你能做到吗?”   三个问题让季长宁彻底冷静下来,梦想和高考并不是对立的两端,峰回路转之下,她根本控制不住情绪。季长宁搬着凳子,乖巧地坐在纪然对面,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太激动了。”   “没关系,”纪然好脾气地问,“你们六班没有艺考生吗?”   季长宁摇头:“有体育生,没有艺考生,我们班比较特殊,高考纯粹凑数,大多数人要么准备好捐楼,要么高考后申请留学,要么干脆上民办,回家混吃等死,还有专门过来结交人脉的,比较复杂。”   纪然不太了解六班的生态,不由得顿了一下,她回到纪家几个月,学校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扰过她,纪父和纪大哥看出她不想参加聚会之类的活动,便也不勉强。纪然继续问:“那你们舞蹈社呢?”   季长宁思索道:“我们舞蹈社人不多,大部分是国际部的,加入舞蹈社只是玩玩放松心情,剩下小部分需要参加国内外具有影响力的舞蹈比赛,拿到名次方便申请学校。”   孟莱年级倒有艺考生,只是艺考生跟普文普理生文化课进度不一样,在单独的楼层。   所以真不怪季长宁和孟莱都没想到这一茬。   纪然解决了疑问,她看着季长宁的眼睛,最后一次问:“宁宁,你真的想艺考吗?”   季长宁坦然回答:“想,我不知道还好,现在我知道了,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好,”纪然神色认真,语气坚定,“你只负责说服爸爸妈妈,艺考方面的其他事,我帮你解决。” 第22章   孟家, 孟莱百无聊赖地摊在书桌上,底下寒假作业被压得不成样子,草稿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 参考答案放在一边, 她都懒得去抄。   工作日,孟家父母都不在家, 上班之前,嘱咐孟莱好好写作业,别等到上学前最后一天熬夜个没完。   就在刚刚, 还在上班时间的孟妈妈给闺女发信息:“你赵阿姨还记得吧, 她给我推荐了一个补习班,她家孩子也在那里上,听说老师水平很不错, 我给你也报一个吧。”   赵阿姨是孟妈妈的同事,常来孟家做客, 赵阿姨家的孩子跟孟莱同岁, 只不过两个人没在同一所学校, 人家上的重点高中。   孟莱不想回复。   几分钟后, 孟妈妈再次发消息:“莱莱,我打听过了,那家补习班特别擅长给数学提分,你数学一般,提分空间大,我再给你报个地理,我记得你作文经常跑题, 再加个作文课吧, 你觉得怎么样?”   孟莱跟季长宁一样, 不擅长数学,只不过托学霸姐姐的福,孟莱基础打得不错,比季长宁强不是一星半点,只是孟莱空间感比较差,一看到几何题就头晕,连带着地理也一般。   孟妈妈明面上是问孟莱的意见,实际上已经做好了决定。孟莱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用脚指头都能猜出她妈妈在可惜寒假没剩几天,耽误了上好的补习时间。   孟莱把手机反扣在桌子上,眼不见为净,她并不排斥上补习班,但是她很不喜欢被人强行推着走的感觉。   作为家里的老小,孟莱的童年可以说是很幸福,前有爸爸妈妈遮风挡雨,后有姐姐帮忙兜底,甚至在教育姐姐时走过的弯路,父母在孟莱身上一一补偿了回来。   孟莱没有叛逆期,在别的小孩抽烟喝酒烫头染发逃课时,她开开心心跳舞,偶尔有无伤大雅的调皮,这种情况下,竟让孟莱有了野蛮生长一般的自由。   所以当更强的推力改变她的意愿时,孟莱诡异地感受到了青春期叛逆小孩的心理。   ——你让我补习,我偏不去,就不去!   “嗡嗡。”   孟莱趴在桌子上天人交战,手机振动突然在耳边炸开,孟莱心想是不是她妈觉得两门课不太行,准备再加一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季长宁发来的消息。   【宁:孟莱,你考虑过艺考吗?】   艺考?   艺考!   孟莱渐渐直起身子,不顾被压乱的寒假作业,仿佛刚刚识字的小学生,把“艺考”二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她动动手指,最终给季长宁回了个:“啊?”   **   季长宁下楼送走纪然,在回家的路上,过完年后,温度一点点上升,以前路边高高的积雪已经化成了水,结了薄薄一层冰,一脚踩下去,像是一颗颗爆爆珠。   雪地靴边缘被水染成深色,季长宁恍若没有察觉,嘴里哼着一首熟悉的调子,仔细一听,是《好运来》。   季长宁没带手套,半只手掌缩在衣服袖子里,只余下手指尖打字,她翻看着网页上关于艺考的信息,不小心点进去一个广告链接,机器人自动跳出问候语:“同学你好,今年艺考最新政策可加老师联系方式哦……”   孟莱的回复在这时跳了出来。   【莱:啊?】   季长宁退出网页,点到聊天软件上,冻得红彤彤的手指如疾影一般在九宫格上打字:“艺考,艺考你不知道吗?”   不等孟莱回复,季长宁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自己成功入学首都舞蹈学院的情景,她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营销,极力给孟莱画大饼:“咱俩成绩都一般般,拼命拼吐血也摸不到985211校门口的地砖,但艺考不一样啊,文化课分数要求低一点,高三下学期努努力再冲一把就行,加上咱俩有舞蹈底子,光明大路就在前方啊!”   孟莱不知是不是被季长宁震住了,沉默足足两分钟才给回过消息来。   【莱:我的宁啊,你是不是有点过于乐观了?】   好家伙,一个专科水平劝二本水平,说参加艺考就能摸到985211大门,闹呢?   极度兴奋的季长宁换了一首《好日子》哼,完全没看出孟莱字里行间中隐藏的委婉劝告,她抬脚走进楼道,寒风被关在门外,季长宁慢悠悠打字:“才不是乐观,是对我自身实力的绝对信心!”   **   孟莱被季长宁的信心吓了一跳。   在季长宁谈到艺考的时候,孟莱才猛然想起考大学并不拘泥于一条路,她所在的高中有专门的艺考班,在普文普理班的楼上,高二上学期,孟莱曾见过一辆大巴停在校门口,美术生们背着画板和颜料,一个接一个陆续上车,进行一段时间的封闭式培训。   孟莱努力回想,她看到的美术生们是怎样的表情。   欣喜?忐忑?期待?   孟莱想不起来,跟她一起的同学则在碎碎念,一边羡慕美术生们不用上课,一边感叹美术生们压力很大,艺考充满了不确定性,就算学了三年画,也会发挥失常,过不了统考,过不了校考,从而纠结再战一年还是老老实实选择普文普理。   艺考需要的投入太大了,包括个人的精力、文化课的进度、以及偏高的费用。   孟莱不是心疼钱,她家里算小有资产,孟莱手中还有一些做短视频推广时跟季长宁平分的广告费,钱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方面,只是孟莱怕自己承受不起失败的代价。   如果决定正常高考,她暂时放下跳舞,参加补习班,把剩下一年半的时间全部投入到学习中,说不定可以上普通一本,最差也能考个民办三本,按照家里人的意愿,选一个万金油专业,普普通通的上学毕业考公考编。   如果决定艺考,以孟莱的水平,一定一定会落下文化课进度,让本就不富裕的成绩雪上加霜,而她的未来可能会有两条路,一条成功考上心仪的舞蹈学院,一条是失败复读。   孟莱不像季长宁,可以放下一切赌一场,抛弃她本来拥有的可能。   可是内心深处,一点火星似落在杂草中,慢慢将周围的一切引燃。   手机再次振动,将发呆中的孟莱唤醒,手机解锁,来的不是季长宁的消息,而是孟妈妈的催促:“怎么不回我?”   孟莱怔怔看着妈妈的消息,忽然用手抵住额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她刚刚在想什么?   孟莱问自己。   她明明在无声反抗妈妈让自己补习的行为,却在季长宁一句关于艺考的询问后,认真思考放弃舞蹈的可行性。   “哇,孟莱你对跳舞也没有想象中的热爱嘛。”   孟莱自嘲一句,点开与妈妈的对话框,打字:“妈,你先别给我报补习班,等你下班,我跟你商量个事吧。”   晚上,孟妈妈下班,在路上买了几个小菜和糕点,刚一到家,就呼唤孟莱帮忙:“莱莱,找两个碟子把菜放下,千层糕是给你买的,一会儿我煮个粥,咱们晚饭就不做了,你喝大米粥还是红豆粥?”   孟莱接过妈妈手中的带子,回答道:“大米吧,你晚上吃红豆不是不消化吗?”   “你爸爱吃红豆嘛,”孟妈妈换了鞋,走到厨房淘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探出头,“千层糕你别多吃,否则晚上又吃不下饭了。”   “知道啦——”   孟妈妈跟孟莱长得很像,性格却截然相反,孟妈妈做事风风火火,有时不讲道理,有时道理比谁都多,尤其在训话方面,她要是愿意,谁也插不进一句去。   就连孟莱那位学霸姐姐,都讲不过她妈。   孟家开饭早,基本孟爸爸刚进门就能吃饭,吃完饭老两口还要去楼下花园或散步或打一段太极拳,时间安排得妥妥当当。   电视调到平川电视台,刚刚好是天气预报时间,简短的天气预报播完,开始播当地的新闻节目。   孟家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孟爸爸边吃饭边感叹:“现在初中生压力这么大吗?”   新闻中,一位初中生跑到海边,被好心人救下,镜头中的父母泣不成声,镜头外的记者轻声安慰。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孟爸爸感觉不对,看着妻子和女儿不太自然的神情,懵了一下:“你俩怎么了?”   “没什么,”孟莱放下筷子,看着面无表情的妈妈,小声问,“我可以不去补习班吗?”   孟妈妈没有生气,她早知道女儿不想上补习班,但她想争取一下,毕竟离高考只有一年半,用一年半的辛苦换人生的顺遂,这是一庄非常合算的生意,孟妈妈认真问:“为什么?”   孟莱挺直腰背,回答道:“我想试一下艺考。”   “艺考?”孟妈妈放下碗筷,皱眉思索,她原本以为女儿会捍卫课外跳舞的权利,还准备了几套说辞,怎么突然转到艺考上面去了?   孟莱弱弱点头:“嗯。”   孟妈妈当然知道艺考,她同事家里的孩子就有选择这条路的,最后结果当然是成功的在办公室各种吹嘘,失败的默默无言,到底不如普文普理稳妥。   见饭桌上又冷场,孟爸爸赶紧打圆场:“莱莱,能跟爸爸说说艺考是什么吗?”   孟莱偷偷看了妈妈一眼,用简短的话语解释了艺考的形式。   孟爸爸听完后,说道:“挺好的啊,咱莱莱跳舞多好,拿过奖呢,肯定轻轻松松啦。”   孟妈妈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全国有多少艺考生竞争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从小学舞吗?你知道联考内容和难度吗?知道有多少专业可以选吗?你懂个屁艺考啊!”   孟爸爸:“……”   他本来就不懂嘛。   孟妈妈输出一通后感觉心态平和了很多,她没再理试图和稀泥的丈夫,问孟莱:“真的想参加艺考吗?”   孟莱说:“想。”   孟妈妈问:“如果最后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呢?”   孟莱答:“我会复读,完全听你的,选一个万金油专业,未来考公务员事业编。”   孟妈妈最后确认:“不后悔?”   孟莱心如擂鼓,斩钉截铁:“不后悔!”   “可以。”孟妈妈拿起筷子,敲敲孟莱还未喝完的粥,云淡风轻道,“我同意了,吃饭吧。”   孟莱:“……”   孟莱呆呆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啊?”   同同同同意了?她已经做好据理力争甚至大吵一架的准备,妈妈这么容易就同意了?   孟莱恍恍惚惚吃完饭,如同梦游一般飘到厨房。   孟妈妈在洗碗,见女儿神思不属的样子,把洗好的碗筷推过去:“愣着干什么呢?放回柜子里去,跟你爹一样没点眼力见。”   正在卖力收拾客厅的她爹十分不服:“我怎么没有眼力见了?”   孟莱把碗筷放回柜子,才如梦初醒,她垫着脚尖,跟小猫似的凑到妈妈跟前,黏黏糊糊的说:“妈妈——”   孟妈妈擦擦手,收起围裙,准备跟丈夫下楼打太极拳,她按住孟莱的脑袋,把人扒拉到一边,嫌弃道:“行了行了,过生日就成年了还撒娇,让你艺考我可有个要求,完不成要求我还把你送补习班!”   孟莱高高兴兴抱住妈妈的腰:“你说你说。”   “你们寒假回去是有考试吧?”孟妈妈问了一句,“这样,开学测验,你数学必须考到一百分以上,考不到别怪你妈无情。”   孟莱数学成绩一般在八十分上下浮动,此时距离开学还有一个周,孟莱眼一闭心一横:“好!”   孟妈妈看着女儿英勇就义的表情,忍俊不禁:“快写作业去,别耽误我和你爸锻炼。”   孟莱嘿嘿傻笑两声,脚步一动,如一只小鸟欢欢喜喜钻进了房间。   孟家父母出了门,孟爸爸手里拎着垃圾,等电梯时,他忍不住问:“你明明同意莱莱艺考,怎么还表现得那么严肃?”   “叮——”电梯到达。   孟妈妈凑到他耳边:“你不觉得莱莱叛逆起来很可爱吗?”   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叛逆期,她大女儿冷静得像机器人,人生规划比她爹的发际线都清晰,让做父母的完全无用武之地,别说叛逆期了,上小学三年级后连句撒娇都听不见;二女儿是大女儿身后的跟屁虫,一天天傻呵呵的,估计都不知道“叛逆”两个字咋写。   电梯缓缓降落。   高考很重要,选择专业很重要,稳定的工作很重要,一切都很重要,那孩子的意愿重要吗?   孟妈妈想,她宁可给孩子试错的机会,也不愿意多年以后,她的孩子后悔此刻的选择。   唉,为人父母的小忧愁啊。   **   季家,季长宁吃完饭,在房间里重新做纪然给她出的那套题。   卷子已经写了很多,季长宁只能拿出本子,将答案抄写上去,不重新做不知道,一旦复盘,季长宁都想穿越回去问问自己是怎么看的题干。   求并集看成求交集,求平均数看错小数点,求CE的边长看成求CB的边长……   丢人丢人丢人,她怎么好意思把做成这样的卷子给然然看啊。   就在此时,季长宁的手机嗡嗡振动两下。   打开看,是孟莱。   【莱:我的宁!就在刚刚!我妈同意我参加艺考了!】   【莱:她还说等开学后去找我班主任说明,还给我找艺考机构,世上只有妈妈好呜呜呜呜呜。】   【莱:宁啊,你家里人同意吗?】   季长宁在晚饭时也跟爸爸妈妈说明了艺考的想法,老两口并不了解艺考,问了一些问题后依旧似懂非懂,但还是表达了支持,而在知晓艺考想法是纪然提出来的以后,季爸爸和季妈妈更加坚定,连一丝怀疑都打消了。   顺利得不可思议,可见纪然的名字有多么有用。   季爸爸的店生意不错,季妈妈的订单排到了正月末,两位大手一挥,嘱咐季长宁不用心疼钱,一定要找一个值得信任的艺考机构。   父母无条件的支持,让季长宁又心酸又感动,明明季家连台空调都舍不得添,面对高昂的艺考费用,眼睛眨都不眨,毫无怨言地掏钱。   季长宁问自己,她可以对得起这份信任吗?   向来无法无天、桀骜不驯的季长宁只怀疑一瞬,转眼定下心来。   是的,她可以。   父母尽全力撑起一片天空,让梦想触手可及,她有什么理由不可以?   季长宁看着孟莱的消息,似乎可以从话语中看到对方的激动和兴奋,她回复道:“恭喜!我家里人当然同意,毕竟我可是他们的小宝贝!”   【莱:哇,你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自恋!】   【莱:好羡慕哦,我妈说让我开学测验数学要考到一百分以上,她才会帮我跟班主任说艺考的事情,如果考不到,我就得没日没夜上补习班了。】   【莱:可是我上高中以来,数学就没上过一百啊,别说一百分,九十分都没上过,落泪。】   季长宁调侃:“开学测验题应该不难吧?我觉得阿姨都不是在放水,是在泄洪。”   【莱:根本不简单!】   同为数学苦手,季长宁感同身受,她灵机一动,问道:“我跟着然然正补习数学呢,要不我问问她,带你一起?”   孟莱知道季长宁口中的“然然”正是真假千金中的另一位当事人,并且通过季长宁的讲述,了解到对方还是名副其实的学神,能把季长宁这种数学考20分的渣渣拉扯到70分,让孟莱佩服得五体投地。   【莱:讲真的,我心动。】   【莱:我悄悄问你啊,方便吗?】   孟莱此人,看着大大咧咧啥都不往心上放,实际上十分善解人意,她没见过纪然,只是怕由于季长宁夹在中间,纪然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同意,太影响纪然和季长宁之间的关系。   季长宁摇摇头,回复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敢小瞧我们然然。”   说着,季长宁给纪然发去消息,把事情从头到尾用简短的语句诉说了一遍。   **   锦华园。   纪然找来一个垫子,盘腿坐在客厅中,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通过网络渠道搜索关于舞蹈艺考的注意事项,一边搜一边复制到文档中,分门别类地整理起来。   网络上的信息乱七八糟,一堆堆广告混在咨询当中,对收集有用的信息产生了很大阻碍。   为防止缺漏,她特意请教了班主任沙克胜。   身后厨房中,纪父和纪大哥在收拾卫生,偶尔聊几句公司的事情,声音不大不小,给偌大的客厅增添不少人情味。   纪然拿起手边的资料,一份份资料分类钉起来,最顶上有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下面是几张A4纸,传单颇有设计感,既能言简意赅地诉说优势,又能引起人的兴趣,饶是纪然这种心志坚定的,在看了一遍后也不免有些意动。   这些是纪然拜托纪大哥帮忙收集的平川市内口碑比较不错的艺考培训机构,以专职舞蹈生培训为主,夹杂着几家大型的综合机构,比如还包括播音、编导、音乐、表演之类。   纪大哥做事相当靠谱,他不仅拿到了各家培训机构的宣传单,还对机构的硬件设施、升学率、学生体验、家长评价、老师水平、所需学费等做了整体评估,列出数据,条条框框清晰明了。   当纪然拿到沉甸甸的资料时,内心感叹纪大哥真不愧是业界精英。   班主任沙克胜有自己的渠道,她为人直接,加上纪然是她亲学生,一点套话没说,把她了解到的各家机构全告诉了纪然,包括哪家机构最能吹牛、哪家住宿条件最差、哪家教师团队最水等等,吐槽得毫不客气。   对应着纪大哥提供的资料,纪然查询整理起来非常快速,一个完善的文档逐渐成型。   收拾完厨房的纪大哥走过,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要,”纪然把有用的纸质资料整理到一起,等一会儿上楼后用机器扫描到电脑上,就不用再费力打字,几个月来,纪然也不复之前的拘谨,毫不客气地说道,“哥你帮我找一下往年艺考政策。”   纪大哥撸起袖子,自然地坐在地毯上,不管会不会弄脏他那件价值不菲的裤子,他将文件找出来,递给纪然:“喏。”   “谢谢。”   每年艺考政策不同,每个省的联考内容不同,每所学校的要求不同,艺考生们要随时知道政策的变化,所以报一个靠谱的艺考机构非常重要。   “以前我们一叶障目,”纪大哥跟纪然聊天,“竟然没想到艺考这条路,倒是十分适合宁宁。”   “宁宁有舞蹈基础,”纪然把纸张按顺序整理起来,“虽然舞种可能不同,但以她的天赋,学习起来一定会事半功倍。”   纪父也凑过来,帮忙收拾客厅中散落的宣传册和A4纸,他没有插话,默默看着宣传册上极具煽动力的文字。   艺考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从前,他走不出妻子逝世的阴影,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季长宁身上,等到他明白一些道理,他又想让季长宁专注学习。   纪父想,按照他的计划给学校捐楼,宁宁真的想去吗?他问过孩子的想法吗?   然然来到家里后,他有反思过之前的错误,给然然足够的安全感吗?   没有。   老了,到底是老了。   纪父坐在沙发上,看着忙碌却神采飞扬的女儿和垂目倾听的长子,低头掩饰住唇边释然的笑意。   以前锦华园的这栋别墅,只是一个落脚的屋子,在纪然来了后,才逐渐成为一个“家”。   纪父自觉他一生都无法在家庭中充当领路人,好在,他勉强能充当一座避风港。   手机叮咚响了两声。   纪然从纸堆里找出手机,见是季长宁的消息,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露出了然的神情,打字回复:“可以啊,只不过我不保证能够提分。”   想了想,纪然加上一句:“如果加上她的话,你们两个可能要到锦华园这边来,你行吗?” 第23章 [倒v结束]   非常行的季长宁雄赳赳气昂昂站在锦华园的大门口, 止住脚步。   跟季长宁手挽手、正常走路的孟莱感受到阻力,往回退了两步,她偏头看向季长宁, 疑惑问:“你怎么了?”   作为平川地价最高的别墅区之一, 锦华园的安保体系很是完善,住户会提前录入到面部识别系统, 如果是外人进入,保安也要跟住户确认才能开放。   当然,一般来说大部分住户用不到, 人家都是直接识别车牌的。   看着熟悉的大门, 季长宁忍不住恍惚一下。   她好像确实很久没有过来这边了。   昨晚,纪然给她发消息的时候,季长宁先是感觉荒谬, 她有什么可不行的,锦华园她好歹住了六七八年, 路边几棵树数得明明白白, 保安排班表能背下来, 哪条路通往哪个门她一清二楚, 闭着眼都能从大门走到纪家别墅,她怎么可能不行?   随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别扭如陨石落地一般冲进脑海,季长宁把手机一扣,下意识想,不用非得去锦华园啊,她们一起去舞蹈室, 或者孟莱家, 再或者就在季家的小客厅, 又不是盛不下三个女孩。   当季长宁把这个想法告知孟莱时,孟莱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反问:“人家本来就免费帮忙辅导,咱俩不主动就罢了,还让人家上门,稍微过分了点吧?”   季长宁:“……”   突然心虚。   对不起啊,她好像一直这么过分。   自从季家安装空调那日,纪然给季长宁辅导一下午习题,不知怎的,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种很玄妙的默契,纪然无事时,便过来季家的小阁楼给季长宁查漏补缺,从未提到过要让季长宁主动去锦华园。   这是纪然第一次提出。   是啊,孟莱说得有道理,纪然已经做得够地道了,季长宁没有立场去要求这要求那,就算知道她说了纪然一定会答应,季长宁都讲不出口。   只是锦华园啊……   季长宁想起充斥着黑白灰三色的房子,冰冷到没有人情味的家,蓝牙音箱在客厅开最大音量蹦迪都不会有人上门骂扰民。   纪家并不是只有一栋房子,从前纪母在世时住的小房子被淹没在新城市的建设中,成为平川市的商圈之一,跟奶奶住过的小区二手房价日渐升高,由于老人的去世彻底封存,季长宁怕见景思情,只有老人忌日才回去看看,清除门上肆无忌惮的小广告。   后来锦华园成了常住的房子,纪父对保姆有心理阴影,加上季长宁不喜欢跟外人同住,家里便只有阿姨定时打扫卫生,有时碰上了,阿姨好心会给季长宁做顿饭,碰不上季长宁要么点外卖要么跟朋友一起出去吃。   季长宁有时还庆幸,幸好房子够大,纪家父子工作够忙,不用一天天见面尴尬。   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结果各过各的,也是挺没意思。   于是在季长宁的印象中,锦华园的房子只是房子,这栋房子里最常上演的剧目是:季长宁惹火、纪父生气、纪大哥调和;或是纪父讨好、季长宁无视并反讽、纪父愧疚、纪大哥调和。   来来回回,好像所有人要靠这种方式在彰显他们的确是一家人。   交换之后,季长宁窝在小小的阁楼里,锦华园中的一切封存在不需要在意的记忆深处。   却在纪然无意中提到的一句,回忆不受控制般疯狂外泄。   季长宁未过十七岁生日,顶天一共活了十六年半,其中十六年是跟纪家生活在一起,嘴上开开心心说“姑奶奶终于解放了”,实际想什么只有季长宁自己知道。   但如果季长宁真是一个情绪薄凉的人,她便不会成为一位舞者。   优秀的舞者,是被情绪温养起来的。   锦华园的大门外,孟莱见季长宁在发呆,她跟季长宁相识多年,隐约猜到点什么。孟莱不由得戳了戳季长宁的腰窝,用一个“我懂得”的语气调侃道:“我们天老大你老二的宁姐,不会是近乡情怯了吧?”   季长宁的回忆被打碎,她怕痒,往旁边躲了一下,闻言翻了个白眼:“你宁姐从小就不知道‘怯’这个字怎么写!”   说罢,她掏出手机,准备发消息让纪然那边同意一下申请。   谁料孟莱上前走了两步,两个人手挽手的情况下,季长宁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一张脸正好放在面部识别的机器前。   只听“叮”的一声,认证通过。   季长宁握着手机愣了两秒,下意识发出疑问:“啊?”   在交换之后,纪家竟然没有删除她的认证信息吗?   “啊什么啊,”孟莱拉住季长宁的手,“走走走,别让我未来老师等急了。”   走到纪家别墅大门,季长宁还沉浸在刚刚认证通过的震撼中,她直愣愣地看着低调华丽的大门,目光落在指纹锁上。   季长宁心脏微颤,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的在想什么,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把手指放在传感器上,只听一阵电流声过后,门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锁开了。   **   纪然打开手机,时间差不多,估计季长宁应该即将到达,在书房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看看。   实话讲,纪然是故意让季长宁来锦华园的。   纪然知道季家的小阁楼有多大,知道能否放得下三位女孩,她原本也想直接去小阁楼,只是在打字的瞬间,她萌生了让季长宁来锦华园的想法。   跟父亲和大哥的日渐相处中,纪然并不是感受不到他们对季长宁的爱,只是这份爱被隐藏在不经意的话语之下,隐藏在无形的冷战之中,在纪然到来之后,才有了渐渐解封的迹象。   纪然表示理解,在刚刚交换来纪家时,她面对空旷的客厅和房子,连张口说一句话都会感觉到热量的流失,从而本能地闭紧嘴巴,拒绝交流。   跟季家一点都不一样。   季家的小阁楼里有阳光,有色彩缤纷的小物件,有热腾腾的饭菜,有说不完的趣事。   只要身在其中,就能感受到从里到外的暖意。   纪然从来不是一个沉迷过去的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眷恋从前的家,所以纪然很同意季长宁的说法——她在纪家、在纪家父子这边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像是突然离巢的幼鸟,一边向前,一边想跌跌撞撞找回可以安睡的窝,缩在父母宽大的翅膀之下。   纪然身上穿着季妈妈为她量身定制的毛衣,是很柔和的灰色为主调,黄色的花朵羞答答微微垂着花瓣,像尘埃中绽放的花,她偶尔会在无事时去季爸爸的小店,或打扫卫生或收银传菜,忙碌结束后,跟季爸爸讲讲学习、讲讲生活。   一切似乎没有变化,纪然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休息,白蜡树林对面的小阁楼里依旧是她的爸爸妈妈;一切又全都不同,妈妈很开心地做服装,爸爸实现梦想拥有一家生意兴隆的店。   这种变化是季长宁带来的,她用她的眼光和渠道为季家打开一条全新的路,是纪然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纪然享受这种变化。   那有没有可能,让季长宁也来看看纪家的变化呢?   她会不会惊讶,会不会喜欢?   纪然下楼,听到门口那边一声“啪嗒”轻响。   季长宁到了。 第24章 三合一   季长宁的手指按在传感器上, 听到开锁的声音后,她不可置信地拍拍自己的耳朵,想要急切地得到一个回答:“开了吗?门开了?”   孟莱点头:“开了啊, 我们要进去吗?”   进去吗?   季长宁打了一个激灵,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握住门把, 哐当一声把门又给锁上了。   孟莱:“……”   孟莱战术后仰:“你这是要学习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哪来的三过,我顶多算一过,”季长宁掏出手机, 解锁后点开纪然的聊天界面, “况且这又不是我家,我擅自进去算非法入室好吗?”   孟莱:“……”   一个没有删除认证信息,一个开锁了但不进门, 也不是很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   **   门内,纪然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季长宁的到来, 却眼睁睁看着大门再度关上。   纪然不明所以, 脑袋上缓缓冒出三个问号。   怎么回事?   纪然狐疑地走过去, 伸手打开门。   只见门外的季长宁双手捧着手机, 屏幕上显示纪然的聊天界面,正在编辑信息,听到门开的声音,季长宁手一抖,按下发送键。   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接收消息的振动。   纪然拿出手机,看见聊天界面上那句“我到门口了”,跟季长宁面面相觑。   沉默, 沉默是今天的锦华园。   纪然不解, 率先开口:“季长宁同学, 你开门了为什么不进来?”   季长宁熄灭手机屏幕,左看右看就是不看纪然,全然没有面对孟莱时那般理直气壮,声量越来越低:“咳,那什么……我不能非法入室啊。”   纪然:“……”   纪然哭笑不得:“回自己家算什么非法入室啊。”   说罢,她找好拖鞋,赶紧让季长宁和孟莱进门,别在外面挨冻。   听到那句毫无芥蒂的“回自己家”,季长宁下意识看向纪然,女孩脸上全无烦扰,反而透着温柔的笑意,季长宁只看了一眼立刻转开,忍不住揉揉自己有些泛红的耳朵尖,嘀嘀咕咕说了些只能自己听到的话。   纪然没有听清楚,问道:“嗯?”   “没什么。”季长宁换上拖鞋,在抬头的瞬间,骤然怔在原地。   这是纪家……吗?   正月还未过去,年味尚在,纪家的客厅中挂上大大的中国结,窗户上贴着漂亮的窗花,有的已经卷起一个角,也没人去管,偏偏是这样的情景,却让人无端觉得,卷起来才是正常的,最好再落上一点点灰尘,等自然脱落后扫进垃圾桶,而不是始终崭新,没有一点人情味。   原本光可鉴人的地板不知何时全部变了个样子,换上了色彩颇为丰富的民族风地毯,图案简单,透露着非常原始的粗犷风格,让人一看到就想席地而坐,大声聊天、吃饭、唱歌、跳舞。   原本空旷的客厅好像变小了,一台笨重的按摩椅静静安放,以强有力的存在感侵占着空间,跟客厅的装修格格不入,只是椅背上有一根随意搭上去的毛巾,足以见得按摩椅在家中很是受人喜爱。   再往里看,沙发铺上一层柔软的垫子,垂下来的金色流苏摇摇晃晃,沙发上零落散着几个方形抱枕,肥肥嘟嘟的,有几个抱枕被一层层摞起来,最上方坐着一只憨憨胖胖的龙猫。   一向整洁明亮的茶几中央放了两盆多肉,小小一团簇拥在一起,多肉旁也不是精致的茶杯瓷器,而是一本书,书的主人看到一半离开,并没有把书放回到书房里,而是就此一扣,自然而然地落在茶几上,好像他只是出个门,过一会儿就回来,并不需要收拾。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是纪大哥早上看了一半的书,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   连看的书都充满了烟火气。   这是纪家吗?   季长宁回想,是纪家,只不过从前的纪家过年像走过场,贴春联吃团圆饭,纪大哥工作后,季长宁会收到三份红包,其中一份来自小姨梁橙,两份来自纪家父子,父子俩的红包塞得鼓鼓囊囊,她会用红包里的钱自由地趁放假到处约朋友玩耍。更加冷清的纪家准备好的瓜子坚果整整齐齐摆上去,来拜年的家里人都不缺这些东西,连动也不动,最后全让季长宁当零嘴吃了。   纪家永远弥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低气压,季长宁并不在乎纪父的想法,她宁可给自己的房间装扮得花花绿绿辣眼睛,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也不愿花一丁点心思去改造这栋如同样板间的房子。   纪家人永远别扭,他们羞于将“爱”说出口,指望着别人能读懂他们那颗埋藏在冷淡中的真心,纪家父子是这样,从前的季长宁也是这样。   如今却来了一个在“爱”中滋养长大的纪然,以直接又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冲开纪家那层无形的结界,露出柔软的本质。   季长宁可以用自己积累下来的眼光和渠道帮助季家父母找到事业,但她永远不会主动提出让纪家改变,这是纪然才能做到的事情。   **   孟莱不是第一次来纪家,未租舞蹈室的那些年,季长宁常常邀请孟莱来锦华园,因为纪家够大,纪家父子俩忙于工作,她们两个怎么折腾都可以,甚至很多编舞的点子,都是从纪家这栋别墅中诞生的。   空旷、安静、空间大,是孟莱对纪家最主要的印象。   可不过是小半年的时间,一切已经大变样。   孟莱偷偷看了一眼季长宁,她跟季长宁做了几年舞蹈搭档,那妮子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孟莱耸耸肩,决定不去打扰季长宁,转而丝毫不见外地将手中拎了一路的糕点递到纪然面前,亲亲热热地说:“然然好,我是孟莱,谢谢你帮我补习!”   糕点采用传统包装,牛皮色油纸四四方方将糕点包起来,店铺名字印在红彤彤的方形纸上,再用绳子绑成一个活扣,可以轻松用手拎起,迎面塞过来时,还能闻到散发出来的甜蜜香气。   纪然以前给小学生们做家教,有的家长会给她切一些果盘跟小朋友们一起吃,但如此郑重地被人送糕点她也是平生第一次,纪然神情明显一怔,无措地眨眨眼,顺手把糕点推回去:“这……就不必了吧。”   “要的要的,古代人拜师还要送束脩呢,我只拎糕点已经很不好意思,”孟莱再次推过去,她带来的东西当然没有再带过去的道理,孟莱用跟自家老妈那里学来的口才滔滔不绝,“是我们家附近的招牌千层糕,三十年老字号,我从小吃到大,巨香,我排了好长的队呢!”   纪然:“……”   纪然哪里经历过这种堪比销售架势的阵仗,根本找不到机会插嘴,只能无奈地抱着糕点,问道:“我听宁宁说,你开学测验数学要考到一百分?”   “嗯嗯,满分一百五十分。”孟莱看纪然收下千层糕,总算是松了口气,她总觉得空手上门不好,又一时想不到送什么,见桌子上还有吃剩的千层糕,想着要不送吃的,不会出错,赶忙下楼去排队,特意要了传统包装,多正式!   “开学测验一般来说不难,”纪然拎着千层糕,说道,“一会儿你做套卷子,我看看你哪个地方薄弱,重点突击一下,怎么样?”   孟莱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是怵做卷子,只是针对前半句的“不难”,孟莱一边打手势,一边谨慎地问:“然然,你的不难和我的不难,是一个难度吗?”   季长宁不知什么时候回过神来,她眉宇舒展,似乎放下很多年的成见,慢悠悠凑过来,肩膀一抬,轻轻撞了孟莱肩膀一下:“让你做题你就做题,怎么话这么多?”   孟莱:“……”   她这不是要评估一下她和学神之间差距吗?   纪然无奈地看着两个人之间的互动,抿唇笑道:“走吧,去楼上书房,卷子都是基础题。”   去二楼书房要经过卧室,路过其中一个房门的时候,季长宁明显脚步一顿,后若无其事地跟上。   纪然已经提前把卷子打印出来,连同几张空白A4纸当做草稿纸给到孟莱,说:“你先做,等做完我看一下,没带笔的话这里都有。”   “我带了,”孟莱从包包里拿出笔,看纪然只给她一份卷子,没给季长宁,问道,“季长宁不做吗?”   纪然摇头,解释道:“她做过一次。”   期末考试前,纪然特意给季长宁出了一套题检测补习效果,结果意外的不错,据季长宁说,还压中了期末卷子的一道填空题。   看到卷子,季长宁跟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纪然:“上次的卷子我重新做了一次,然然你再帮我看看呗。”   纪然接过,她习惯一边批改一边给季长宁讲题,只是孟莱在书房做卷子,出声会打扰她,纪然想了想,跟孟莱说道:“我带季长宁去讲题,你一个人在书房做卷子可以吗?”   孟莱把做卷子当成考试,尤其考场就自己一个学生,监考老师主动提出暂时离开,不用一直被盯住,那还用选?孟莱非常快乐地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我绝对不会作弊的!”   纪然失笑:“好,我相信你。”   临走之前,纪然再次叮嘱:“有事情叫我或者给宁宁发消息都行。”   孟莱拖长音调:“放心吧纪老师——”   离开书房,纪然看到季长宁的目光落在一扇门上,对方眼中盛满了似怀念似怅然的情绪,纪然笑笑,拿着作业本,问道:“进去看看?”   季长宁下意识点头,紧接着摇摇头:“不用……”   话音未落,纪然已经将门打开:“我应该说声抱歉的,擅自动了你的房间……”   “呼”的一声,仿佛有风吹过,掀起女孩们的缕缕发丝。   季长宁呼吸一窒,她直愣愣地看着好似没变,又好似天翻地覆的房间,不由得抬起脚,走进门去。   当初离开时凌乱地房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花花绿绿已经过时的海报被重新贴了一次,丝丝泛黄的边缘加固了一层胶水,不自然地紧紧黏在墙上,露出略显波折的褶皱。   脚下依旧是天空蓝的地毯,浅金色的窗帘往两边拉开,阳光肆无忌惮透过玻璃倾洒进来,暖融融的光落在荧光粉的被褥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柠檬黄被子上,仿佛调低了亮度,辣眼程度连降几级,若不是床铺上的透明防尘膜,季长宁会以为自己不过是外出一趟,随时回来。   书架上乱七八糟的杂志按照序号排列整齐,旁边放了一个布艺仙人掌做装饰,一层是已经成为时代印记的漫画单行本,有的封皮已经掉色,有的在传阅过程中掉页,却穿越层层时光,如老友一般伫立在此。   季长宁不由自主地靠近书架,与她眼睛持平的那一层,上面排列着几个尺寸不一的照片。   最中央的照片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身材胖乎乎的,穿一身颇具年代感的碎花衬衣,灰白色的短发在风的吹拂下微微后扬,她应当总是笑,嘴角自然向上弯,眼角有着深深的笑纹,略显浑浊的眼睛正视镜头,像个小孩子那样好奇。   季长宁的掌心用力在衣服上蹭了两下,确认没有一丝汗渍之后小心地拿起相框边缘,她用手指抚摸着老人的轮廓,忽然把照片抱进怀里,贴到胸口上,妄图让冰冷已经定格的照片沾染到一点热意,才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中央起,照片风格不一而足:年轻的梁栀扮演祝英台于舞台上翩然起舞;刚出生不久的季长宁懵懵懂懂伸出手,握住属于母亲的手指;年纪尚小的纪长风扒着婴儿床看睡觉吐泡泡的季长宁;意气风发的纪父左手搭在爱人肩头,右手抱着长子,小小的季长宁吸吮着手指头躺在母亲怀里,身体健康的奶奶拿着拨浪鼓逗小孩;还有季长宁第一次登台演出,跳《天鹅湖》的照片……   季长宁目光停在最里侧的一张照片上,照片角度很奇怪,是从下往上的仰拍,好像拍摄者并不高,照片中纪父宽大的肩膀上坐着一个傻乎乎的小人,小人揪着父亲短短的头发,得意地冲着镜头那边的人笑,露出一口还没长齐的小奶牙。   纪然轻声道:“哥哥说那时妈妈在世,家里新添了一台数字照相机,他非要给你拍照,你不听他的一直在哭,爸爸把你扛得高高的才会笑。”   季长宁看着照片上傻乐的小孩,情不自禁咧开一个笑容,那是季长宁完全没有记忆的过去,一家人住在不算宽阔的房子里,纪父的头发还是乌黑茂密,眉宇间丝毫不见愁容。   定格的时间哪里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书架上摆不了很多照片,”纪然站在书桌边,拉开抽屉,露出里面厚厚一本相册,“幸好以前拍照用胶卷,换单反后内存卡也没有损坏,洗出来很清晰。”   顿了一下,纪然似想起什么,轻笑道:“你小时候挺可爱的。”   季长宁把怀里已经沾染上温度的相框重新放回最中央的位置,用衣袖轻轻擦除氤氲上的雾气,她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保留这个房间,为什么要做这些看上去没用的事情?   “楼下地毯是哥哥换的,抱枕和多肉植物是爸爸带回来的,龙猫是我年前去商场抽奖中的,”纪然没有正面回答,她走到季长宁身边,继续说,“书架上的照片是爸爸挑出来的,海报是哥哥重新粘好,但房间是我整理的。”   “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看到这样的房间,可能会有一点开心?”   季长宁猛地转身,不由分说紧紧抱住纪然,不止一次发出相同的疑问:“然然,你是哪来的圣人啊?”   从不抱怨,永远向前。   季长宁不解,当时的纪然是什么样的心理?明明是季长宁当初不要的东西,纪然却一件件归位,像是一双柔软无骨又坚硬刚强的手,强行将纪家支离破碎的从前一点一点拼好,同时让季长宁拥抱过去的人生,了却遗憾。   原来纪家人并不是不知变通,他们只是错过了太多太多,如今终于有机会一一找回。   世界上怎么会有纪然这样的人呢?季长宁想。   明明自己经历过歧视、不公、校园暴力,面临家庭巨变的境况,竟还有心思去捞一把其他人。   纪然被季长宁扑得后退两步,女孩身上有熟悉的皂香,是季妈妈常用的那款洗衣液的味道,纪然眼神柔和下来,调侃道:“可能是宁姐上辈子做的好事多?”   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按照正经出生时间,季长宁真的比纪然大几个小时。   “哼,”季长宁对回答不满意,却还是抱住纪然不撒手,哼哼唧唧在纪然耳边说,“你小时候一点也不可爱……”   季爸爸没出事前,季家的生活条件很是不错,故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照片,在搬到平川时特意带了过来,压在柜子中,季长宁见过纪然小时候的艺术照和生活照。   纪然微微瞪大眼睛。   季长宁感受到纪然的身体一僵,眼睛弯弯,故意拖长的语调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但很漂亮。”   “而且是越来越漂亮。”   可能是过年吃得的确好,纪然胖了一点,身材不似以前削瘦,面色红润,眼睛黑亮,没了从前那股子疏离感,在季长宁眼里,愈发闪闪发光。   纪然:“……”   “谢谢夸奖,”纪然欣然接受,并用作业本拍拍季长宁的后背,“不过就算你再夸我,批卷子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季长宁立刻放开怀抱,往旁边跳了一下,夸张地说:“哇,然然你学坏了!”   纪然只能无奈地摊摊手,故作叹息:“唉,近墨者黑。”   季长宁:“果然学坏了,谁是墨啊!”   宁姐找寻半天找不到罪魁祸首,眼神不经意飘到书房,信誓旦旦:“肯定是孟莱教的,反正不可能是我!”   纪然:“……”   大胆点,就是你!   **   “阿嚏!”   孟莱揉揉鼻子,心想自己今天穿得挺厚实啊,不像要感冒的样子。   纪然刚好批完卷子,从错题中能勉强看出孟莱的薄弱项,她看着排排坐的孟莱和季长宁,感叹道:“你们两个挺互补,一个几何不行,一个函数不行。”   季长宁嘟嘟囔囔:“我讨厌动点P。”   孟莱深以为然:“我也不喜欢证明题。”   两个人一拍即合,双双击掌。   纪然:“咳。”   孟莱和季长宁迅速坐好,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纪然把卷子还给孟莱,从墙边拖出一面白板,同样的一套题她曾经给季长宁讲过,轻车熟路:“不管会不会,我从第一题开始讲,巩固巩固。”   纪然曾做过小学生和初中生家教,分析题目讲究去繁化简,追根溯源,各种公式和概念信手拈来,所有题型到了她手里像是一个个柔软的面团,任由搓圆捏扁,并借此将题目返璞归真,延伸出多种解法和出题方式,偶尔会用浅显易懂的例子加深印象,还能现场出题,现写现批。   由于书房只有两个学生,根本没办法像在学校上课那样低头躲避提问,必须使出全部精力,十分刺激。   终于讲到孟莱做得一塌糊涂得几何大题。   纪然擦掉白板上的字迹,她手稳,画线横平竖直,根本不用借助直尺,一个图形跃然白板上:“看第一问之前,我想告诉孟莱同学一件事。”   孟莱直起腰背,正色道:“什么?”   纪然悠悠叹了口气:“辅助线不是万能的,可以画,但不要乱画。”   孟莱:“……”   心虚。   纪然出的题并不难,比不上高考五分之一的难度,甚至不需要辅助线可以做出来,而孟莱画了整整六条辅助线,把一道简单的题目生生复杂化,做到最后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反而季长宁当初做得不错,她基础本来就差,想不起来复杂的证明方式,若是太紧张,还会忘记使用辅助线。   这二位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两个极端,真不愧是搭档。   纪然敲敲白板,换了一支红笔:“首先,我们来看第一问……”   **   天色渐沉,随着春节过去,白天时间缓缓变长,当纪然停下话语时,孟莱竟感受到一丝意犹未尽。   同季长宁一样,孟莱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小尊严,不想在课堂上询问老师问题,从而引来同学们“这么简单你都听不懂”的窃窃私语,只能在课后请教班里的学霸,可课间只有十分钟,学霸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孟莱不好意思打扰太长时间,久而久之,明明只是一点小小的问题,拖啊拖啊的,便成为大问题了。   就像是建房子,地基不稳,上面的建筑不过是空中楼阁,随意一撞,轻则摇摇晃晃,重则直接塌房。   而在堪称私密的书房中,没有外人,身旁的同学基础比自己还差点,有什么问题可以尽情问,不用担心时间,更不用担心丢人,孟莱心里装着要去艺考的终极目标,更是不敢马虎,加上纪然讲得好,轻而易举地拨开思路,眼前的迷雾逐渐消散,露出清晰的条条大路,可谓是畅快淋漓,孟莱笔记都仔仔细细记了好多页呢。   思来想去,一斤千层糕当学费不太够,明天再买两斤!   孟莱合上笔记本,准备回家再复习一遍,趁纪然喝水润嗓的功夫,她问道:“然然,你以后想当老师吗?”   季长宁耳朵一动,倏然抬头,顺手用笔敲了一下孟莱的头:“瞎问什么呢?”   “我就问问嘛,”孟莱无辜地眨眨眼,季长宁没用力,孟莱没感觉到疼,她不了解纪然曾经的纠结,况且高二学生,展望一下未来选什么专业很正常,只不过季长宁这个反应,其中可能会有什么隐情,孟莱反应过来,立刻调转话头,“我就是想说,然然你讲得太好了,我为未来学生们少了一个好老师而可惜!”   季长宁友情惊诧:“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吹彩虹屁?”   孟莱得意挑眉:“你没发现的可太多了!”   纪然讲了一下午嗓子有点不舒服,她喝的水里泡了两颗胖大海,有淡淡的甜味,她一边喝水一边围观两个女孩小学生式吵架。   说实在的,年前跟季长宁在冰天雪地一顿谈心之后,纪然很少想未来要选什么专业。   从前因为季爸爸的烧伤梦想学医,后来因为经济原因想改学计算机,回来纪家后,纪父曾试探性问过要不要从事商业,现在纪父和纪大哥毫不避讳地在纪然面前谈论公司事物,若是纪然在旁边,还会询问纪然的看法,就当是家庭之间的聊天。   加上新年期间纪然一直很忙,便更没有时间去思考。   如今旧事重提,纪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哦,还有师范这个选项啊。   当只有一条路时,只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好,当面前有多条路,会忍不住纠结踌躇。   幸好高考还早,纪然默默感叹一声,扣上保温杯的盖子,问暂时休战的两位小学生:“你们吃东西吗?我去切个果盘。”   孟莱本来就很不好意思,点开手机看了看时间,连声拒绝:“不了,时间不早,我回去的话正好我妈下班,吃了别的占肚子她又要埋怨我不好好吃饭了。”   说着,孟莱将笔记本和纸笔卷子一起收进背包,跟纪然告别:“谢谢然然,我晚上回去一定会好好复习!”   孟莱所住的小区离锦华园委实不算太近,坐公交的话到家天差不多黑了,纪然便不再挽留,她把昨天收集到的艺考资料拿出一份给孟莱,另外一份留给季长宁:“这个你回去看一下,可能有遗漏的地方。”   孟莱以为是复习资料,翻了两页后差点跪了,资料用燕尾夹夹住,足足有二十多页,其中包括平川市内的艺考机构,分析了每一家的优势劣势,后面还有往年的艺考政策,尤其针对舞蹈生的政策,孟莱发誓,就算是她亲爱的妈妈出手,资料也不会详尽到如此地步。   这是得整理了多久啊。   季长宁总算理解了纪然所说的“你只负责说服爸爸妈妈,其他事情交给我”的意思,有了这样一份资料,她们能够躲避很多弯路,不用摸黑过河。   纪然反倒觉得没什么,她寒假作业早就写完,在家一般预习课本,更何况她只负责整理,没出什么力,把资料分发给两个人后,说道:“没其他事情了……”   孟莱却一个箭步上前,以熊扑的姿态抱住纪然:“呜呜呜呜谢谢然然!”   纪然:“……”   你们学舞蹈的都喜欢抱人吗?   季长宁郑重把资料放进背包,毫不客气将孟莱扒拉到一边,说道:“我会认真看的。”   插科打诨一会儿,孟莱不能再拖,纪然把人送到楼下。   既然孟莱离开,季长宁也背上背包:“我陪她等公交车,正好我也该回家。”   以前出门要么司机接送,要么打车的季长宁,现在已经很熟练地查询公交线路,也办了一张公交卡,不用到处找零钱坐车,更不用纪然刷卡两次了。   却没想到,下一刻,纪家别墅的大门忽然打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加班的纪家父子穿着整齐的西装,推门而入。   纪然悄悄翘起唇角。   孟莱像顿悟了什么似的,跑路水平一流:“叔叔好,哥哥好,天色很晚,我赶公交车,然然明天见,季长宁,我先走,不用管我,出去的路我还是认识的,你留步就行不用送我!”   季长宁:“……”   孟莱你好样的。   纪大哥原本紧绷的神色一松,他认得这位名叫孟莱的同学,说道:“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天黑,小姑娘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不用!”孟莱拒绝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家附近有地铁,公交转一站就可以,不麻烦啦。”   说完,孟莱背起书包离开,临走还给纪然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两个人表情心照不宣。   季长宁看着二人“眉来眼去”,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发出问号。   等等,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   季长宁呆呆站在原地,背上一个双肩包,明明是要走的姿态,偏偏迈不开脚步。   她觉得纪父老了。   以前能跟她吵架、卖惨、又威严的纪父,显露出他从未有过的疲态。永远熨烫整齐的西装有些皱,有神的眼睛也已经添了纹路,夕阳余晖撒下偏橘红的光晕,让这个曾经说一不二的纪董事长,有了跟已经病逝的母亲那般和蔼的面相。   季长宁终于看出,纪父和奶奶还是很像的,让她猝不及防见到纪父而产生的那口郁气,随着呼吸缓缓消散。   纪然不知何时转移脚步,去到厨房切果盘。   真是的。季长宁再傻也反应过来一定是纪然报信,否则纪家父子不会准时下班,她心里哼了一声,真是的,直说她也不会跑啊。   好吧……说不定会跑。   季长宁放下书包。   “哥,”季长宁目光转到纪父身上,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喊道,“爸。”   **   纪父以为自己听错了,知道身旁的纪长风应了一声,才如梦初醒。   去年家长会后,纪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季长宁了。   一方面是避嫌不方便去见,另一方面是不敢见。   如今见到季长宁,高了,瘦了,但精神看着真好,比在纪家好太多。   也是直到纪然回来,纪父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有多么离谱。   纪父看着全新面貌的季长宁,张张口,口型几度变幻,终于说道:“哎,哎,坐坐坐,我听然然说,你要准备艺考了?”   “对,”季长宁伸手拿下那只憨憨胖胖的龙猫玩偶在怀里蹂|躏,“然然刚刚把资料给我,等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那天下午,季长宁不知不觉聊了很多,说起纪家的变化,说起楼上卧室里的照片,后来纪大哥和纪然也加入进来,说说笑笑的,每个人都塞了半肚子水果。   搁半年前的纪家,根本想都不敢想,不把水果盘子掀了都算是和平。   除了过年时那句模板一样的祝福语,季长宁从未用如此心平气和的语气面对纪父,却在最后,她委婉地拒绝吃饭和留宿的建议,准备回去两公里外的小阁楼。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住下,”季长宁冲纪然挑眉,“还要然然陪我。”   纪然“唔”了一声:“某人可是说她睡相不好啊……”   季长宁反驳:“黑历史不要再提,我现在睡相可好!”   临走之际,纪大哥从一楼书房中拿出一个文件夹,交到季长宁手中,并说道:“回家再看。”   纪然提出送送季长宁。   两个女孩在前面走,纪父和纪大哥缓慢地跟在后面,明亮的路灯下,拖出四条长长的影子。   季长宁挽着纪然的手臂,小声说:“然然,我今天很开心。”   不等纪然开口,季长宁接着说:“我希望你也要开心。”   “我很开心啊,”纪然认真回答,“向前走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过去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自己,而现在的自己不应当被过去束缚,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本就是种幸事。   在纪然眼中,季长宁就是勇者。   季长宁偏头,路灯下,纪然的侧脸轮廓愈发分明,季长宁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直视前方。   拥有比天空更广阔的胸怀,不更是一种难得吗?   真好啊,这样难得的人,竟然走在自己身边。   季长宁想。   **   到达城中村的入口,季长宁停住脚步:“不用送了,你们回去吧。”   纪然听话地点头:“好,明天见。”   季长宁跟纪父和纪大哥道别,一个人走进城中村,她可以感受到身后的视线,一步一步走得扎扎实实,上楼回家。   季妈妈给季长宁开门:“我还跟你爸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快进来,正好赶上吃饭。”   季长宁深深嗅了一口:“是酸菜鱼吗?我闻到酸菜味了!”   “对,”季爸爸刺啦一声浇上热油激发香气,端着一盆酸菜鱼放到餐桌上,说道,“过两天我准备一起做午餐,新上酸菜鱼面,过来尝尝味道。”   吃过晚饭,季长宁回房间,打开纪大哥给她的文件夹。   是一份租房合同,签了五年约,年付,纪大哥付钱。   “什么嘛,一句话都不说。”季长宁吸吸鼻子,她担心过舞蹈室,想着未来接到推广再续约,没想到纪大哥默不作声签下合同,看时间,居然在两家交换之前。   纪家果然还是那个纪家。   别扭、沉默、拧巴。   其实,还挺可爱的。   **   回锦华园的路上,纪家三口齐齐打了个喷嚏。   纪父和纪大哥只穿了一身西装,全靠自身火力发热,他们打了喷嚏也不着急,反而慢慢悠悠压马路,纪父双手背在身后:“年纪大了,搁以前,我大冬天下水游泳都没事。”   纪大哥补枪:“对,你下水游泳,结果被人当成想不开跳海,连拖带拽上了岸。”   纪父:“……”   揭人不揭短,纪长风你还记得我是你老子吗!   纪然第一次听,惊讶道:“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妈妈说的,”纪大哥语气软和下来,“流言传到妈妈所在的歌舞剧团,团长特意找妈妈谈心,问是不是她太严格导致爸爸心理压力太大才跳海。”   纪父差点一脚踹这孽子身上,气急败坏:“那时候还没你呢,别瞎说,然然还在这呢!”   纪大哥不接话,脚步一转来到纪然的另外一边,继续掀自家父亲老底:“后来爸爸穿芭蕾舞服跳小天鹅才让妈妈消气。”   纪然想象着那绝美画面,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见女儿笑了,纪父也不嚷嚷孽子,嘀咕道:“我和你们妈妈之间爱情的证明,爱情懂吗?纪长风你的确不懂。”   纪长风没管父亲对自己的攻击,继续稳定输出:“我怀疑当初他不让宁宁跳芭蕾,是因为会让他想起自己的黑历史。”   纪父:“……”   这儿子是真不能要了!   纪然拢拢头发,笑道:“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看芭蕾舞演出吧,我还没看过呢。”   纪父立刻抛弃黑历史,表示同意:“行啊,到时候我陪你去,让纪长风加班!”   只要加不死,就往死里加!   纪长风:“……”   又是要考虑篡位的一天呢。   只不过抬头望去,夜幕披上星辰,树木吐出绿芽,家人正在身旁嬉笑怒骂。   新年的余温即将过去,但是啊,春天来了。 第25章   锦华园。   纪然写完作业, 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楼下没有一点动静。   元旦之后,纪家父子虽经常加班, 但一般能在九点左右到家, 吃完晚饭后,还能趁消食的功夫去遛遛弯、聊聊天增进感情。   按理说, 纪家父子这时候应该下班回家了。   此时却未见人影。   难道今天事情格外多?纪然猜测。   她想发个消息询问,又怕耽误父亲和哥哥的时间,拿起手机又放下, 就在此时, 手机突然振动,一个名为“滚去学习”的小群消息不断。   【孟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孟莱:抱住然然猛亲一大口!】   【孟莱:今天开学测验出分,我数学102.5!102.5是什么概念知道吗?】   【孟莱:我上高中以来数学第一次过一百, 数学老师看我都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表情,发卷子那节课单独把我挑出来夸, 说我寒假没有懈怠, 让所有同学向我学习, 我人生的高光时刻非那时莫属!】   【孟莱:更重要的是, 我完成我妈的考验了呜呜呜呜,我的军功章有然然的一半,等放假我请然然吃个十斤八斤千层糕!!】   三人小群是补习期间建的,最初是为了实时询问题目和知识点,可以三个人一起视频通话,后来变成了一个聊天灌水群,等到开学后消息才慢慢减少。   纪然想起孟莱补习期间天天拿千层糕来, 有时候她们三个下午饿了, 泡一壶茶分一分吃掉, 更多时候根本吃不掉,纪家连续好几天,晚餐后都有千层糕当甜点。   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腻啊!   【季长宁:请吃饭可以,再提千层糕我就把你偷拿手机进学校的事情举报给你班主任!】   宁姐连吃一个星期千层糕,已经到了配茶都咽不下去的地步,在补习结束后狠狠松了口气,并向纪然发誓,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碰一口千层糕!   孟莱读公立高中,两个周放一次假,校规明确表示不能带手机进校,一经发现,全部没收,期末才还,而且必须家长到校,班主任做过思想教育再还。只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学校里偷偷带手机的学生不少,孟莱就是其中一个,白天她把手机关机放在寝室叠好的被子中,晚自习下课回宿舍后,趁洗漱的时间悄悄拿出来玩一会儿。   此时,孟莱躲在阳台的窗帘后面,让舍友帮忙看着查寝老师,自己则噼里啪啦用力戳手机打字。   【孟莱:季长宁你没有心!】   【季长宁:对!我没有!】   纪然:“……”   看得出季长宁对千层糕有多大的心理阴影了。   【纪然:恭喜!】   【孟莱:同喜同喜,等我放假回去请然然吃火锅,不带季长宁!】   【季长宁:谁稀罕你那顿火锅,然然,明天咱俩放学去吃烤肉,馋死孟莱。】   插科打诨聊了几分钟,孟莱最先败下阵来,原因是她得洗漱,过一会老师查寝,为了保证手机不被没收,只能暂且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相约放假后再战一场,争取真人快打,在线Battle。   纪然一向早睡早起,她嘱咐季长宁也早点休息后,先去洗漱,为了等纪家父子下班又预习了一下课本,等到十点半,已经超过纪然入睡的时间,楼下依旧没有一点声音传来。   客厅内灯火通明,纪然特意留的,茶几上有纪大哥早上没有看完的书,按摩椅上,纪父落下一根咖啡色毛巾没有收拾,早上怎么留在那里的,如今怎么待在原地。   纪然下楼,眉头微蹙,她拿出手机在家庭小群里发了一个消息:“爸,哥,你们今天几点回家?”   等待三分钟,无人回复。   纪然眉头皱得更紧,按照以往的习惯,纪父和纪大哥都不会忽略家庭群里的消息,一旦看见,会立刻回复,就算不方便打字,也会发语音。   可能太忙了没有看到?纪然只能如此猜测,她放下手机,从冰箱中找出小米,在厨房简单做了一个小米粥,按下煮饭键后,她在群里说道:“厨房有小米粥,你们回来记得喝一点,我先睡了。”   第二天一早,生物钟准时唤纪然起床。   纪然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下意识点进聊天软件,却见家庭群中,最新消息依旧是她昨天晚上发的两条,没有回复。   怎么回事?难道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吗?   纪然穿上拖鞋,睡衣都没换,急匆匆下楼。   朝阳明媚,还未完全升起的太阳光偏暖黄色,留下一片阴影,客厅中的水晶灯保持打开的状态,乍一看不甚明显,实际上开关都没动一下。   客厅没有动过的痕迹,厨房里的电饭煲亮着保温键,一件件事情足以证明,纪家父子一晚上没有回家。   纪然上楼换好衣服,洗漱完后,拎着书包下楼,盛了一碗小米粥当做早饭,她给纪大哥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迟迟无人接听。   纪然无奈,上学时间快到了,她只能在家庭群中发:“厨房有小米粥,如果没吃饭的话记得垫垫肚子。”   【纪然:注意身体。】   今天一整天纪然都神思不属,包括不仅限于话更少、上课走神、同学几次叫她才反应过来,有一次老师叫她回答问题都没听见,早上甚至差点坐过站,如果没有季长宁一直在听站名的话。   下课时间,萧潇走到纪然座位旁边,默默提醒道:“下节课是生物。”   纪然刚刚拿出来的书是物理。   “啊,”纪然低头一看,果然是物理书,她呼出一口气,把亮着屏幕的手机塞回桌洞中,向萧潇展开一个笑容,“谢谢提醒,我今天走神太多了。”   “没关系,老师来上课的话你肯定会知道,”萧潇轻声说,她看得出纪然有烦心事,连刚刚的笑容都很勉强,完全不复以往淡定自如的样子,更何况,纪然非常尊重学校尊重课堂,从不会将手机带来,更别提这么堂而皇之地亮起屏幕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纪然把物理书放回,重新将生物书拿出来,她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抱歉,今天我不在状态,我爸和我哥昨晚没回家,消息没有回复,打电话也没有接通,我有点担心。”   “大概很忙吧?”萧潇以己度人,她家老爸老妈是事业上的搭档,公司忙起来的时候别说一晚上不在家,一个月都能不见人影,她从害怕到习惯,有时还会催着父母赶紧去忙,免得打扰她的自由时光,萧潇想了一下,“二月底的话,应该在忙夏季新款的事情,我看过安至今年的夏季主题概念宣传片,没记错的话是要主打新潮流?主题切入很是不错,这样看来,忙是常事。”   “安至”是纪家旗下的服饰品牌,首字母为“A—Z”,26个英文字母首尾相连,包含所有变化,意为一切可能。   其中,“至”字是纪家已故女主人梁栀的“栀”的谐音。   纪然看过宣传片,也知道纪家是想通过“新潮流”的概念来试水,若是反响强烈,会顺势展开一条全新的潮流支线,她只是不理解,哥哥和父亲再忙,难道连发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吗?   可是再多担心也无用,纪然平心静气,跟萧潇说道:“谢谢呀,我感觉好多了。”   萧潇没有揭穿纪然,吞下想要安慰的话。   有一说一,然然你的表情并没有“感觉好多了”啊!   **   下午放学,季长宁围着纪然走了两圈,忽然把手搭在纪然的肩膀上,思忖道:“然然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啊。”   何止是不对劲,简直十分不对劲。早上差点坐过站,中午吃饭时看着还行,现在又如同早上一样开始频繁走神。   季长宁认识纪然以来,就没见过对方如此神思不属的样子。   纪然将事情给季长宁讲了一遍。   “嗐,我还以为你被谁欺负了呢,想帮你找找场子,”季长宁听完原委,一颗心缓缓放下,知道是纪家父子一晚上没回,她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以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你放一百二个心,他们俩能出什么事,充其量忙得连手机都没带,或者手机没电,你安心等他们想起来还有个家就行。”   说着说着,季长宁想起昨天晚上在群里的聊天,提议道:“反正爸爸和哥哥都不在家,咱俩一起去吃烤肉呗?”   纪然无意把消极情绪传递给他人,加上季长宁更加了解纪家父子,便没有多说什么,但听到烤肉的提议,纪然摇摇头:“你还真不等孟莱放假啊?”   季长宁原本只是提议,没有真的要去的意思,更何况她没有报备行程,季爸爸一定做好她喜欢的菜在家等待了,烤肉哪里有爸爸做的菜好吃,心里这样想,季长宁嘴硬如故:“等她干嘛,抢我肉吃吗?”   纪然看她:“你不是说过抢到的东西最好吃吗?”   季长宁反驳:“那得看抢什么,如果有千层糕,那我拱手让给孟莱,不仅拱手让,我还给她塞嘴里!”   这是对千层糕有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如此聊了一路,纪然还抽空背了单词,总算感觉心情勉强平复了下来。   与季长宁告别,回到锦华园,慢慢走到纪家别墅。   屋子里黑漆漆的,好像并没有人回来。   纪然开门,没来得及换鞋,被地上一个东西忽然绊了一下。纪然扶住墙壁稳住身体,见玄关处凌乱地摆着两双皮鞋,此时天色没有完全变黑,纪然定睛一看,沙发上坐着一个身影,西装没有脱,腰下垫了一个抱枕,头部微微后仰放在沙发背上,一动不动。   像是睡着了,纪然被绊一下发出的声响也没有吵醒沙发上的人。   是……哥哥。   纪然没有开灯,悄悄换了拖鞋,走路时没有发出声响,慢慢上楼,放下书包后,拿了一张毛毯,准备下楼给纪大哥盖上。   可能是姿势难受,纪大哥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纪然慢慢将毛毯盖在纪大哥身上,却在转身离开时,听到纪大哥含糊不清地说道:“然然回来了?”   “嗯,”纪然兑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哥,你回房间睡吧,在沙发睡不舒服。”   “没事,”纪大哥揉揉几乎僵硬的脖颈,拿过水咕咚咕咚全部喝掉,彻底清醒过来,“谢谢然然,我们昨天一晚上没回来,担心坏了吧?”   “有一点担心,”纪然诚实地说,“不过现在不担心了,爸爸在哪里?”   玄关有两双皮鞋,说明纪父也已经回家。   “喝了一碗小米粥,我让他回房间休息了,老胳膊老腿的,又发了好大一顿火,我怕他心脏和血压都受不了,”纪大哥简单解释了一下,“公司出事情,很严重,没顾及你的消息,今天想给你回复,想起你上学不带手机,抱歉啊然然。”   纪然坐到纪大哥旁边,把龙猫玩偶抱在怀里,她没有说自己带了手机,只是摇头道:“不用说抱歉的,公司的事情重要。”   顿了一下,纪然问道:“我可以知道是什么事情吗?不方便的话不说也可以。”   “没什么不方便的,过几天说不定还能上个热搜玩玩,”纪大哥后半句的语气听不出是期待还是嘲讽,他停了几秒平复心情,才继续说道,“设计师醉酒导致设计图泄露,还是即将上市的主打款设计图,网络已经有盗版流出,要不是对市场的实时监控,我们居然都没发现。”   每说一句话,纪大哥身旁气温降低一度,到最后一句时,他话语中竟蕴含着丝丝戾气:“设计师竟还想在业内混,做梦!” 第26章 (捉虫)   纪然第一次见纪大哥生气的样子, 跟平常完全不同,侧面看去,熬夜产生的红血丝和黑眼圈让他的气质有些阴郁, 尤其现在面无表情, 眼神冷冽,嘴角挂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明明身体看上去相当放松,却生生散发出极具压迫力的气场。   一楼属于纪父的卧室门打开,纪父揉着额角缓步走出, 他快到退休的年纪, 昨夜熬了一宿,只眯了几分钟,身体有些吃不消, 就算回家后小睡一会儿,睡眠质量也不太好, 现在额头青筋直跳, 突突的疼, 纪父声音有气无力, 却仍然能听出其中的严厉:“纪长风,收收你那鬼样子,这里不是公司,是你家,然然在你旁边呢,你发狠给谁看!”   纪大哥冷不丁听到父亲的呵斥,才发现自己情绪外放, 他深吸一口气, 懊恼地扒拉两下头发, 把腰下的抱枕抽出来,手臂一撑,自己整个转移到相连的沙发上,歉然说道:“对不起然然,我没控制住自己。”   老实说,纪然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她更多是觉得纪大哥没有休息好而产生的、正常的情绪波动,而且隐隐约约中,纪然察觉到大哥没有回房睡觉,是为了等她放学回家,第一时间跟她说一声“抱歉让你担心”,于是她诚实说道:“没关系,哥你不用坐那么远。”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回家里,”纪大哥十分坦然,他实打实通宵,将近36个小时没有合眼,只在沙发上眯了很短时间,他拿起茶几上的水壶,给父亲和妹妹都倒了一杯水,“然然还想听公司的事情吗?”   纪父坐过来,重重叹气:“可能命里该有此一劫,长风你生气也没什么用。”   “爸你讲讲道理,”纪长风看着开始佛系的父亲,头疼道,“最生气的明明是你,我都怕你气出高血压。”   君不见开会时,纪董事长轻轻一敲桌子,参加会议的人齐齐噤声,大气不敢出,会后,所有人躲着董事长办公室走,汇报工作能用三句话结束绝不多加一个字。   纪然走到纪父身后,用手指轻轻按揉纪父头上的穴位缓解难受,问道:“会造成很大损失吗?”   “很大,可能会导致夏季新款不能提前抢占市场,潮流新线的计划约等于付之东流,”纪父感觉头上的力道不急不缓,十分舒适,连头痛都缓解几分,他眉头舒展开来,“该追责的追责,该起诉的起诉,只是盗版流出产生的损失和后续影响不可估量。”   纪家为了新线的铺垫,特意请了一位服装设计界的怪才,极其擅长夸张的线条、大胆的设计和几何的巧妙运用,能第一时间抓住眼球,曾拿过国外一个小众但颇具分量的设计奖,很适合纪家的“新潮流”开拓方向。   “问题出在这次的主题上,”纪大哥接过话头,“夏季新款的主题是‘烈焰骄阳’,设计师的风格更偏向烈焰燃尽后的灰烬、骄阳下的阴影,故我们交流对接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设计稿反复修改多次,中间想过要不要换设计师,恰在此时,对方拿出了令人非常满意地版本,也是这个系列下的主打设计。”   怪才有怪才寻找灵感的方式,他好酒,但酒量小,酒品也一般。过年期间,跟朋友聚会,喝酒上头后大咧咧吐槽纪氏毛病多,在签了保密协议的情况下,还当着朋友的面把设计稿堂而皇之地画了下来。   幸运的是,怪才跟朋友聚会要了一个包间,不幸的是,他的朋友中有一位是开服装厂的,做某宝贴牌,销售主要走网络渠道,正朝原创转型,这位朋友就把设计稿拍下来,偷偷做了一批投放市场,还把夏装改成了春装,安至的实时监控是为了准确捕捉潮流和市场动向,甫一见到很是新奇,便报了上去,就这么被发现了。   事情暴露之后,设计师还狡辩说自己酒醒后给朋友打电话要求保密,盗版流出不是他的责任,毕竟泄露图纸的事情一经扩大,他需要负法律责任不说,至少在国内,他必会登上业内黑名单,加上安至在国外也有合作和渠道,国外敢不敢用他亦是两说。   总而言之,这个人名声臭了,后续有法务部门追究设计师和盗版商的法律责任,但公司的损失也没法估量。   毕竟泄露出去的是“烈焰骄阳”系列最重要的主设计图,备用设计根本无法与其相比,只能说普通,不敢说亮眼。   “夏季新款要赶在四月中旬左右上市,”纪大哥解释道,“四月之前,我们必须完成宣传、铺货等一系列工作,公司培养的设计师又不擅长此风格,除非我们可以找到足以接盘又风格相合的设计师,或者干脆放弃,启用备用设计。”   但设计师并不是容易找到的,业内有名气的设计师或在其他服装旗下工作,或有自己独立的服装品牌,安至不可能冒着泄密的风险去邀请,而且中间商讨新设计、走合同、反复修改细节……又得消耗很长时间,等磨出来,早已过了上市的黄金时间,还不如直接启动备用计划。   还有一个问题是,“烈焰骄阳”的概念宣传片已经投放,有不少人期待,安至并不是不知名的小牌子,如果辜负了期待,安至的口碑恐怕要受到影响。   纪父拍拍女儿的手,示意纪然不用再按摩,让她坐下好好休息,纪父睡了一会儿反倒看开了许多:“现在说白了就是骑驴找马两手抓,俗话说得好,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嘛。”   纪然回到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温刚刚好入口,她一直在听父亲和哥哥大体讲述基本情况,更深层的情况父子俩只是几句带过,让她就算没有接触过公司事物也能听懂大半,纪然一边听,脑海中莫名浮现一个主意。   纪大哥看出纪然若有所思的神情,主动给妹妹续上一杯水,语气温和:“然然在想什么,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没什么,”纪然先是摇头,复又点头,仿佛是在组织语言,她纠结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说道,“妈妈……我说的是宁宁妈妈,她现在给舞蹈生做服装定制,口碑很好,可以让她试一试吗?”   纪家父子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疑惑,他们没有听说过季家夫人擅长服装设计,只知道对方会织毛衣,纪然骤然一提,他们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纪父并没有立刻给纪然回复,他想了想,谨慎道:“我需要看一下她的设计。”   纪然拿出手机,她记得每一次衣服完成,若是甲方没有保密要求,季长宁都会拍照发朋友圈。纪然找出季长宁的朋友圈,往下滑到衣服的内容,展示给纪家父子看:“这些都是妈妈的设计,是她自己画图自己购买布料做出来的,她还很擅长刺绣。”   纪家父子为了方便观看,两个人脑袋几乎贴在一起,他们看着朋友圈风格迥异的设计,表情一点点严肃,间或轻声交流两句,看得出十分认真。   舞蹈服由于表演需求,配色上会寻求大胆,给人以良好的视觉效果,又不能影响舞者本人的编排,加上舞蹈生专业各不相同,季妈妈已经做过古典舞、现代、爵士、恰恰、拉丁等很多舞种的表演服,她会很认真寻求甲方的建议,并从中寻找平衡点,加上她与生俱来的色彩敏感度,简直锦上添花。   纪然听季长宁说过,还有花滑运动员通过舞蹈学院的渠道找到季妈妈做考斯腾,奈何季妈妈从未接触过,遂只能拒绝。   浏览完朋友圈,纪大哥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然然,你要知道,表演服和常服是两个概念,擅长表演服设计不一定擅长常服的设计。”   纪然理所当然地说:“可是我之前带来的风衣、毛衣、裤子都是妈妈做的啊,还有宁宁有次穿的红蓝撞色卫衣,你们记得吧?”   纪家父子闻言眼睛一亮。   他们当然记得啊。   纪然从季家带来的衣物他们见过,很适合纪然的气质,款式更偏向经典,偶尔有小亮色,总的来说算中规中矩。   但季长宁那件卫衣的色彩选择上十分令人耳目一新,一般来说,服装颜色饱和度高的话,轻则喧宾夺主,重则车祸现场,卫衣的红蓝撞色却用铺色面积中和了色彩本身带来的浓烈反差,变得极其适合季长宁的气质,漂亮极了。   现在想想,倒是很匹配“新潮流”的风格。   “这样,”纪父把手机还给纪然,沉思半分钟,果断拍板,“然然你帮忙出面约你妈妈一件设计,以‘烈焰骄阳’为主题,一件就可以,如果采用,我会以品牌方的名义邀请她参与设计,我以我的人格保证,绝不贪昧她的作品,可以吗?”   纪然向外看了一眼天色,路灯亮起,太阳没有完全落下,随着时间推移,太阳落下的时间会越来越晚,纪然站起来,说道:“反正离得近,我现在去宁宁家看看。”   说完,纪然穿上外套:“晚饭不用等我,我跟宁宁一起吃。”   纪父:“……”   纪大哥:“……”   纪家父子看着女儿和妹妹的背影,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凄凉。   “话说回来,”纪大哥慢吞吞开口,“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宁宁的朋友圈?”   纪父:“……”   扎心了,儿子。   **   季长宁捂住口鼻打了一个喷嚏,主卧房门大开,她站在父母两个人中间,说道:“爸,妈,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不要吵架好吗?”   季妈妈双手环胸,冷笑道:“我一直在好好说话,是你爸听不懂人话。”   “我一直在寻求你的意见,”季爸爸似乎不明白爱人为何生气,“是你一言不合跟我吵架,我不明白。”   “呵,你不明白?”季妈妈气得更狠,要不是季长宁在中间挡着,她大概会直接一拳捶在爱人胸口,让对方好好清醒清醒,“季洪成,你的事业是事业,我的事业不重要是吗?你那是寻求我的意见吗,你分明是在通知我!”   季爸爸举起双手往下压,试图缓和气氛:“阿青,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对,我道歉,咱们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吵好吗?”   季长宁耳朵嗡嗡直响,若是以前在纪家,她早就上去开团,但面对一向感情和睦的爸爸妈妈,季长宁不想破坏家庭的感情,她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停一停,现在的问题是你们为什么吵架,不要避开我,我想知道。”   放学后,季长宁照常回家,饭还没吃上一口,就听见主卧中动静不对,她先是敲门没有人理她,后来干脆开门进去,只看见父母一个坐一个站,怒不可遏的妈妈气得身体发抖,表面平静的爸爸满脸茫然,气氛剑拔弩张中透露着一丝尴尬,季长宁怕父母打起来,连忙跑到中间,争取充当沟通的桥梁。   天可怜见,季长宁回到季家以来,第一次见到父母吵架。   季爸爸刚想说什么,大门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季长宁左看右看,见爸爸妈妈没有想动的意思,她轻声说:“我去看看谁来了,你们两个心平气和,不要吵架,好吗?”   说完,季长宁前去开门,门打开后,季长宁睁大眼睛,惊喜道:“然然?”   正是纪然。   没等季长宁寒暄询问纪然到来的原因,主卧中忽然传出季妈妈几乎尖锐的声音:“季洪成,你敢动我的人台试试!” 第27章   “季洪成, 你敢动我人台试试!”   纪然倏地扭头,目光越过季长宁的肩膀,望向卧室的方向, 在纪然的印象中, 季妈妈和季爸爸不敢说琴瑟和鸣,也能称一句相濡以沫, 在季爸爸出事后,季妈妈更是用自己的肩膀撑起季家,从没有抱怨什么, 两个人别说吵架了, 连生活间的拌嘴都很少。   平常季妈妈连名带姓叫人,大多是为了调侃或佯装不开心,让季爸爸去哄哄她, 如今如此尖锐的语调,那只能说明, 季妈妈生气了, 而且是非常生气,   季长宁只来得及让纪然进来, 自己则一个箭步冲到主卧中,纪然把门关上紧随其后,只见主卧中,季妈妈死死抱着一个人台,原本固定布料的彩色珠针落了几枚在地上,没有珠针的固定,一片剪裁不规则的布料在人台上摇摇欲坠, 似乎下一刻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   季爸爸站在站在爱人对面, 双手举起表示自己没有想抢人台的意思, 他后退两步,神情苦涩:“阿青,我真的只是建议,我……”   男人舔了舔起皮的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就是想让咱家再好点。”   季长宁跟纪然对视一眼,不知怎么竟看懂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两位女孩火速分开,一个抱住妈妈,一个扶住爸爸。   季长宁伸出手臂环住季妈妈的肩膀,轻柔地将人台从妈妈怀里拿出来放到一边立好,顺便捡起落在地上的珠针,她不懂服装设计,只能把布料铺平,将珠针随意插回去,做完这一切后,季长宁慢慢抚着妈妈的后背,用身体做支撑,让妈妈靠在自己身上,她声音不大,在妈妈耳边轻声说:“妈,别生气,生气多伤身啊。”   纪然眼睛在卧室环视一周,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保温杯,她将保温杯拿起来,掂掂重量,感受到杯内有水,便带着保温杯走到季爸爸旁边,拧开盖子,递到季爸爸面前,问道:“爸,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爸爸沉默地接过保温杯,喝了一口水,他声音中不知为何有些疲惫:“你和宁宁先出去,我和你们妈妈好好谈一谈。”   “我不出去,”季长宁率先反对,“你们这样子像好好谈的吗?今天我和然然非得听听不可。”   纪然也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她同意季长宁的话,点头道:“吵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们是一家人,不能开诚布公吗?”   顿了一下,纪然似想起什么,她把保温杯杯盖放下,忽然苦笑一声:“我知道了……”   季长宁眉毛一跳,狐疑地看向纪然。   纪然肩膀明显塌下一个弧度,微微低头,白皙的脖颈脆弱不堪,女孩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不算季家的人,爸爸有顾虑是对的,我先走了。”   季长宁瞪大眼睛,满脸震惊,仿佛第一天认识纪然似的。   话音刚落,纪然说走就走,还未走出半步,季爸爸拉住纪然的手臂,急道:“诶你这孩子……”   “你这孩子!”季妈妈反手关上卧室的门,以季长宁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几步逼近纪然,“你这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存心想伤你爸妈的心是吗?”   纪然冲季长宁使了个眼色,她则正视季妈妈的眼睛:“我没有,可是爸、妈,你们吵起来,什么原因都不说,不也是要伤我和宁宁的心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季爸爸嘴笨,差点被纪然给绕沟里去。   季长宁瞅准时机,横插一杠,挤到纪然身边,两个女孩肩并肩,将父母分开,四个人不知怎的顺势在床边坐成一排,季长宁偷偷给纪然竖了个大拇指,说道:“是啊,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如果不能一次性解决问题,那这根刺会一直悬在咱们心里,时不时扎一下。”   “妈,你缝衣服时被针扎到不疼吗?”   “爸,你做饭时被滚油溅到不疼吗?”   纪然接上话:“宁宁说得对,一下两下不疼,三下四下还不疼吗?扎得多了成为茧子,手倒不疼了,可一旦用眼睛看到,心里不刺得慌吗?”   季长宁很是直接:“咱们又不是没长嘴!”   虽然这话从她口中讲出来没有丝毫说服力,但宁姐脸皮厚,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长嘴不就得了!   随着两位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偶尔来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劝说,季爸爸和季妈妈的状态肉眼可见松弛下来。   季妈妈把头瞥到一边,松口道:“问你们爸爸,他先挑的事。”   两个女孩唰的一下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季爸爸。   季爸爸:“……”   季爸爸紧张地喝了一口水,咕咚一声咽下去,干巴巴说道:“就是,我店里生意挺好的,宁宁和然然你们都知道,现在我开始做午餐,能忙活到下午,只让你们大伯母帮忙怪不好意思的,人家又不收我钱,还要照看蔬菜市场的摊子,太辛苦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妻子,见她依旧没有回头看他,季爸爸再次舔舔嘴唇,说起让他们吵架的导|火|索:“……我寻思,能不能让你妈妈辞职,帮帮我,以后咱们就经营餐馆,等明年把旁边的店面也租下来,生意总归越做越好,给自己赚钱,总比给别人打工强点。”   随着季爸爸的讲述,季长宁和纪然的表情愈发一言难尽,还没等她们两个发表看法,季妈妈冷哼一声,说道:“我辞职可以,跟你一起做餐馆也可以,反正厂里不缺我一个,但是季洪成,我问你‘以后忙起来服装定制该怎么办’的时候,你怎么回答我的?当着孩子的面完完整整说出来。”   季爸爸低下头,短短的指甲不停抠着保温杯的杯壁,他沉默好一会儿,嗫嚅道:“我说……我说以后挣钱了,管什么服装定制。”   嚯!   季长宁和纪然对视一眼,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这这这根本就是在季妈妈的雷点上蹦迪,怪不得生气呢!   季妈妈“啧”了一声:“听听,说的是人话?”   季妈妈做服装定制并不完全为了赚钱,她喜欢这个工作,喜欢不同的布料、元素不断剪裁组合成一件崭新的衣服;喜欢色彩与色彩之间的强烈碰撞;喜欢遇到难题时对知识的渴求;喜欢跟舞蹈学院的孩子们交流时那种很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喜欢对方拿到衣服时欢欢喜喜的夸赞……这一切的一切,使季妈妈觉得,她不只是在做衣服,更是在完成甲方的梦想。   可提出让自己不管服装的偏偏是自诩互相了解的枕边人。   季妈妈不明白,为何季洪成会如此轻描淡写,她更不理解,明明是为了赚钱,为了家庭,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她为什么会生出“我的事业不是事业了吗”的愤懑疑问。   于是在季洪成想要触碰一下人台时,季妈妈下意识死死抱住自己的人台,那仅仅一个的人台上,有一块块布料组合起来的梦境,彩色珠针是梦境上点缀的星辰。   有她的心血,有她能抓得到的未来。   “爸爸,是你错了,”出乎意料的,竟是纪然先开口,她坐在季爸爸身边,声音平淡却笃定,足够有穿透力,“你和妈妈是夫妻,所以是一体;你和妈妈是两个人,所以是不同的个体。”   女孩认真与爸爸对视:“你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要求妈妈放弃设计,更何况——”   季长宁握住妈妈的手,接着纪然的话说道:“更何况,妈妈喜欢设计。”   “妈妈喜欢设计。”   短短一句话,区区六个字,如一双无形的手,拨云见日,重见光明。   季妈妈情不自禁将目光放在人台上,刚刚她抱了一下,上面的布料已经有些褶皱,掉在地上又被捡起来的彩色珠针乱七八糟插在人台上,丑丑的,没有一点美感。   可是在季妈妈的设计稿里,这一件衣服经历了十几次修改,从颜色到版型,从刺绣到细节,在季妈妈的脑海里已然成型,漂亮得不得了。   为什么会愤怒,因为服装设计不只是工作,更是热爱啊。   季爸爸颓然垂下头,扯扯嘴角,他是真的不懂吗?他知道爱人在做出一件衣服后有多高兴,会在睡前慢慢念那些夸奖的话语,自从他出事后,季爸爸再也没见过爱人笑得如此开心的模样,他只记得爱人对家庭的付出,久而久之,他也会站在“家庭”的制高点上,去要求爱人牺牲。   只是赚了一点点钱就膨胀地飘起来,你对得起谁啊。季爸爸扪心自问。   季洪成,你确实是个混蛋!   季爸爸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缓缓站起,他与季妈妈只是隔了两个女孩,不过几步的距离,季爸爸却如同走过千山万水,走过毁容的十年,走过所有喜怒哀乐。   他的脚步在爱人身前停驻。   下一刻,季爸爸蹲下|身子,一条腿曲起,单膝跪在爱人面前,如年轻时求婚一般,试探地牵起一位名叫单青的女孩的左手,眼神止不住地看向对方的神情,见到没有厌恶之后,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才得以归位。   季爸爸的腰背逐渐挺直,他从裤子口袋掏了掏,掏出一个小巧的盒子。   季妈妈仿佛察觉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用右手捂住嘴巴。   季长宁和纪然已经悄悄躲到房间的窗户旁边,掩耳盗铃一般用窗帘遮住半个身体,只探出脑袋来看戏。   “对不起,阿青,”季爸爸有个好处,他说认错就是认错,没有一丁点掺假,认错后绝不犯错,“是我混蛋。”   季妈妈胡乱点头:“对,你就是个混蛋。”   “原本我想等咱俩结婚纪念日给你个惊喜。”   季爸爸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黄金素圈,细细的哑光质地,他们结婚时,季爸爸赶时髦特意买了枚铂金戒指,细碎的钻石在光下熠熠生辉,后来为了治病,季妈妈无奈把戒指卖掉,季爸爸总想着要再补回来一枚,如今年纪大了,反倒觉得黄金最好看。   年轻时代的季洪成生命里充斥着活力,不似出事后的死气沉沉,他亦有过少年意气,有过远大理想,有过在心爱女孩面前二皮脸的样子:“现在这个混蛋没有办法啦,阿青,怎么办啊?”   “我的天,”季长宁用气音跟纪然咬耳朵,惊叹道,“你见过爸爸这一手吗?”   纪然叹为观止,诚实地摇头:“没见过。”   季妈妈耳朵发红,她了解季洪成,正如刚刚吵架时,无论她怎么生气,对方都会把手举起来,那是个绝对臣服的姿态,代表季洪成面对单青永远投降,绝不动手,绝不反驳。   只是时间太久了,久到季洪成已经把单青的付出看做理所应当,他当局者迷,只要局外者一点拨,便会清醒过来。   不过说起局外人……   季妈妈瞥了一眼暗搓搓看戏的两个女儿,意有所指:“咳,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某两个人赶紧出去,把你们爸妈当猴看啊?”   “不敢不敢。”   季长宁实在想看下去,磨磨蹭蹭挪着脚步,纪然看不下去,拉着季长宁的手,干脆利索走出房间,然后慢慢悠悠关上主卧门。   最后,两个女孩看见妈妈伸出左手,任由单膝跪地的爸爸小心翼翼地把金色素圈戴在爱人的无名指上。   卧室门彻底合上。   季长宁松了一口气,总算顾得上纪然:“然然,这么晚你过来做什么啊?”   幸亏今晚纪然也在,否则季长宁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搞定父母之间的这场矛盾。   想着,季长宁再次感叹:“然然你那招以退为进绝了。”   “还好,其实我只是过来想请妈妈帮一个忙,”从窗外看去,天色昏暗,太阳已经落下,纪然摸摸肚子,“顺便蹭饭的。”   季长宁:“我也没有吃饭。”   两个空着肚子的女孩不约而同叹气:“唉!”   正在这时,季妈妈从主卧出来:“小孩子家家的叹什么气,老季,去收拾收拾吃饭,然然你吃完饭再走。”   季家没有食不言的习惯,纪然便在饭桌上说起来请季妈妈设计的事情,她没有讲公司泄密,只说了主题概念:“……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通过,哥哥那边会用安至的名义邀请妈妈参与工作。”   纪然临时把“爸爸”改成“哥哥”,她觉得当着季爸爸的面,有点不太合适。   季长宁一听到“烈焰骄阳”眉头一皱,她知道这是夏季新款的主题概念,转瞬之间,猜到纪家公司应该出了什么事情。   安至是很有名的品牌,曾经赞助过国家队运动员,根本不会缺设计师,同时,季妈妈明白机会来之不易,她思考两秒,问道:“然然,你老实告诉我,会对你产生影响吗?”   “不会的,”纪然乖巧地笑,“妈妈说不定是帮了大忙呢。”   知道对女儿没有影响,季妈妈立刻答应:“行,我今天晚上把设计稿画出来,明天上学让宁宁带给你。”   就此敲定。   吃完饭,季长宁送纪然下楼,照常把人送到城中村的入口,去往锦华园的路灯十分明亮,纪然已经走过很多次。   纪然看出季长宁的疑惑,跟她讲了设计稿泄露,并解释道:“哥哥说过两天说不定得上个热搜,不过能瞒多久是多久。”   “了解,”季长宁比了一个OK的手势,“放心,规矩我懂,不会往外说的。”   纪然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一盒馅饼,热气熏得盒子雾蒙蒙的,是打包回去给纪父和纪大哥的晚餐。   分别之前,纪然想起什么,跟季长宁说道:“爸爸和哥哥好像看不到你的朋友圈。”   如果能看到的话,他们不会对季妈妈的设计那么惊奇。   季长宁愣了一下,拍拍自己的额头:“屏蔽习惯,我忘了。”   这一天晚上,季妈妈看着手指上崭新的素圈,画下设计稿。   这一天晚上,纪父和纪大哥吃着馅饼,朋友圈动态中终于有了季长宁的名字。   总算是皆大欢喜。 第28章 一更   第二天, 季长宁早早吃完饭,慢跑到锦华园,她常年跳舞, 又锻炼得当, 跑个两公里丝毫不费劲,到达纪家时, 只出了一点汗,还没有动作规范标准、感情投入地跳一支舞来得累。   彼时纪家父子好歹睡了个安稳觉,一早起来不复昨日的疲惫, 纪然放下心, 背上书包准备出门,恰巧在开门时跟季长宁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宁宁?”   季长宁:“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听到声音, 纪大哥放下正在看的书,纪父正在享受按摩椅, 他猛地想站起来, 奈何小腿被按摩椅固定住, 只能忙不迭喊道:“纪长风, 让宁宁进来坐坐!”   “不用了,我和然然还得上学呢,”季长宁跟纪大哥打了声招呼,从门口探头冲无法从按摩椅上起来的纪父招招手,随后站在门口,一手将额头上粘着些许汗水的碎发向后一捋,一手晃晃素描本, 说道, “我来送设计稿”   原本的打算是上学期间给到纪然, 等放学后让纪然再带给纪家父子,可这样一来一回就耽误了一整天的时间,此等危急时刻,浪费时间等于浪费生命啊,季长宁一寻思,反正锦华园也不远,她跑两步就到了,省时省力锻炼身体,还能正好和纪然一起去上学。   纪大哥看了看时间,也不强留,接过本子,问道:“要不我开车送你们去吧,反正不差这一分钟两分钟。”   他看了看两个女孩的表情,慢悠悠加上一句:“这么久了,我还没送过然然上学呢。”   季长宁倒是送过,后来工作忙了赶不及就让司机接送,季长宁过了十六岁生日后很是来劲,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宁可打车也不爱被车接车送了。   众所周知,季长宁一向吃软不吃硬。   纪然看着软绵绵的,实则软硬都不吃,用哪种方式上学她倒无所谓,纪然看了眼季长宁,发觉对方没有抵触的意思,又抬头看了眼纪大哥,发现对方表情中满是期待和跃跃欲试,便说道:“好呀,麻烦哥哥了。”   纪大哥笑笑,回到客厅内把设计稿放在茶几上,叮嘱父亲道:“设计稿放在这里,爸你按摩完了记得看看,你如果先去公司的话记得给我打电话,如果不去就等我回来。”   纪父定了15分钟的按摩时间刚刚走到一半,起又起不来,因为女儿们在身边不能光明正大怒骂不孝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长风不过用一句连软和都算不上的话语得到了送两个女儿上学的机会。   别墅大门关上,儿子女儿跟纪父道别,留守家门的老父亲一拍大腿,果断扣锅:“都怪纪长风跟我抢,他要是不抢按摩椅,我怎么会定时15分钟呢!”   他也会开车,他也想送女儿上学啊!   总而言之都怪纪长风!   **   纪长风感受到一股痒意,抬手揉揉鼻子,心想他家老父亲估计又在背后说他坏话了。   两个女孩在后面坐好,季长宁看着挂在车内后视镜自然垂下的流苏,样式很是眼熟,戳戳纪然,问道:“那个是你做的吗?”   纪然点头:“嗯,给哥哥的新年礼物,爸爸也有一个,你知道我只会绣小金鱼嘛。”   那是一个圆滚滚的手鞠球,整体呈金红色,一只金鱼展开长长的尾鳍,如水波如绸缎,由于搜鞠球是个球形,金鱼显得有些立体,更加活灵活现。   季长宁跟纪然并排坐在后座,够不到手鞠球,语气不知为何有点酸:“哦——新年礼物呀。”   说罢她数着手指头:“萧潇有小金鱼荷包,哥哥爸爸有小金鱼手鞠球,小阁楼里也有小金鱼的挂饰,偏偏怎么就我什么也没有呢……”   纪然不上她当:“可是你有卷子。”   她亲手出的,好几十张,独一份的待遇呢。   季长宁:“……”   季长宁:“不装了,我摊牌,我也想要小金鱼!”   纪然状似认真地思考一会儿,眼角余光看到季长宁渴望的眼神,笑道:“那等你生日,我送你小金鱼。”   季长宁和纪然同一天生日,还得等几个月,宁姐算了算日子,觉得自己不差这点时间,满意地点点头:“那咱俩一起过生日,你想要什么呢?”   纪然其实没有很想要的东西,但如果说出来,肯定会打击季长宁的积极性,纪然想了一下,说道:“要不跳一支舞吧,我要近距离看。”   不是如迎新晚会时嘈杂的环境,不是小广场上随机性极大的斗舞,她想看季长宁一场完完整整的演出。   宁姐一甩头发:“我和孟莱的原创编舞快到收尾阶段了,等这个舞蹈完成,我和孟莱先跳给你看,怎么样?”   “好啊。”   一路上,纪大哥基本没有插话,安静地听着后排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聊天,从生日礼物聊到学习科目,再聊到学校食堂新来了一个厨师,不知味道怎么样,肯定比不上爸爸。   纪大哥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自家老父亲那双连饺子都包不起来的手,才反应过来,两个姑娘说的“爸爸”是指季家的叔叔。   临近文远,车辆越来越多,纪大哥缓缓降速,跟随前面的车辆龟速向前挪。   “哥你今天上班来得及吗?”纪然提议道,“要不我们下车自己走吧。”   “没事,”纪大哥十分沉得住气,“这边不好掉头,等把你们放下,我直走就行。”   等到了校门口,两个女孩下车,三个人互相道别,纪然特意叮嘱纪大哥,公司事情多,不用担心她们两个,放学也不用来接。   纪大哥点头答应。   两个女孩肩并肩走进校门,渐渐地连背影都消失在来来往往的学生当中,纪大哥怅然若失地吐出一口气,从纪家到文远这一条路上,他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不用跟父亲讨论工作,也不用忧愁其他事情,简简单单听女孩们聊天,就仿佛旭日初升,天光大亮。   回锦华园的路上,纪大哥默默做下决定,等忙完这一阵,他天天送妹妹们上学。   至于家中守望的老父亲?   有本事他来抢啊!   **   锦华园。   纪长风走进门的时候,客厅中并没有人,放在茶几上的设计稿不见踪影,纪长风脚步一转,去了的书房。   书房里,纪父戴着眼镜,正在认真地看稿子,听见敲门声后说:“进,长风你回来得正好,过来看看。”   纪长风闻言坐在父亲对面,拿起素描本,往后翻了几页:“这……是一晚上画出来的吗?”   纪父拿下眼镜,动动肩膀,按摩结束后,他在书房一直待到现在,肩颈、腰椎有些劳累,纪父倚在椅子上,说道:“我起先也不敢相信,现在看来,是我故步自封了。”   对,季妈妈交上来的不是一件稿子,而是整整一套,包括T恤、裤子、外套、裙子、帽子,甚至还有一对护腕。   纪长风的目光落在当前页面的裙子上,那是一件连衣裙,圆领,五分袖,长度在膝盖以下,白裙子一尘不染,唯独裙摆上画了大片大片的金色银杏叶,似乎是从腰间落下,通过彩铅不同程度的晕染表明深浅和色彩关系,银杏叶方向各有不同,仿佛被风轻轻一吹,露出属于太阳的独特光晕。   除此之外,连衣裙的衣袖做了绑带设计,用来弥补上半身的视觉平衡,腰部做活扣收腰,珍珠形状的收腰别针被单独画出来,精致漂亮。   这是一件,让人一经看到就会想到“阳光”的裙子,与主题“烈焰骄阳”十分相称。   往后翻一页,是一件T恤,纯黑打底,只在最中央用白色彩铅画出一个简简单单的回字纹,又用灰色彩铅打上高光,表明回字纹为银色。   T恤下一页是一件外套,准确来说应该是防晒衣,衣服后背上勾勒出银龙轮廓,恢宏大气。   纪长风翻回到回字纹T恤那一页,反复交换多次:“一套吗?”   设计稿上并没有写明,纪长风本能觉得这就是一套,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模特穿上这套衣服的样子。   纪父当然知道长子口中的“一套”是指哪一套:“应该是,长风,你觉得怎么样?”   “实话讲,”纪长风沉声说道,“除了第一件连衣裙,其他不太符合夏季新款的主题。但是……”   纪父明白纪长风的未尽之语:“但是很适合安至的新潮流概念。”   潮流是个什么东西呢?其实很少有人能搞懂,有时候会吹来莫名的风向,流行哪个颜色、哪种款式、什么创新等等,一批人只管创造潮流,更多的人只会跟风潮流。   秀场上,奢侈品牌的模特们把皮鞋顶头上当帽子叫做潮流,钻石穿身上不小心掉了还得赔叫做时尚,网络中纷纷吐槽这玩意儿谁会穿,结果等到了活动时,都以借到衣服为地位象征。   以前非主流把骷髅头穿身上叫做酷,现在把骷髅头穿身上叫妈见打,以前穿碎花裙子显得土,现在碎花裙子又漂亮又合气质。   总而言之,没处说理。   纪氏请到泄露图纸的怪才也是陷入了类似的怪圈,潮流就是要夸张、就是要独特、就是要重金属味,如果那位怪才没出这档子事,安至的“新潮流”线应该也是怪才出设计。   而如今,他们有了新的选择。   纪家父子行动力相当惊人,在达成共识的当天晚上,他们向纪然要来了季妈妈的联系方式,并在书房中讨论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最后双方约定在季妈妈休息那一天,一起去公司详细商谈。   于是周日一早,纪长风开车缓缓停在季家的小楼下。   季妈妈穿了一身咖啡色风衣,头发高高盘起,拎着一个自己缝制的包包,走下楼来。   纪长风为她打开车门,打招呼道:“您好,单女士。”   季妈妈愣了两秒,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同事之间关系生疏,大多连名带姓,亲近熟悉的人会喊她“阿青”,她将一缕头发绕至而后,脸上挂起笑容:“您好,纪总,我应该这么叫你吗?”   “其实您叫我长风也没关系,”纪长风关上车门,说道,“我只是想表明,安至邀请您完全是因为您的才华,与任何其他情感无关。”   “我明白了。”季妈妈点头,她仍然有些紧张,在听到纪长风的解释后,脊背稍微放松,她看着车内后视镜上摇摆的手鞠球,认出是纪然的针线。   安至多么有名的品牌啊,季妈妈知道这个机会有然然和宁宁的缘故,但给舞蹈生们做了半年服装定制后,她也不会贬低自己。   季妈妈唇角微微向上翘,道:“谢谢,我喜欢这个称呼。” 第29章 来自10.29的二更   三月中旬, 一个以擅长吃瓜为名的博主不带任何大名发了一篇意有所指的博文。   “前两天在酒局上听说一件事,挺好玩的。国产一个运动品牌想要开新线,特意邀请了一个在国外拿过奖的设计师参与主设计, 风格偏重金属非主流, 跟他家品牌非常不搭,当时我们听说这件事的时候, 还笑这个品牌人傻钱多,业内有人劝过,奈何对方不听。这不, 这个设计师极其放纵不羁地把人新款设计图给泄露出去了。我听完这件事后是真的想笑, 一个国产品牌去请国外获奖的设计师,崇洋媚外大可不必,造成的后果自己承担吧。别问我是哪家, 夏款谁家拉胯就是谁家。”   博主粉丝众多,刚发出去几分钟, 评论已经接近千条。   “我来给大家标一下关键词, 国产、运动品牌、设计图泄露。”   “国产运动品牌就那几家呗, 一个一个排除。”   “有病吧, 请个在国外获奖的设计师就是崇洋媚外?你用苹果手机是不是该交250退国籍?”   ——博主回复:“我给你250,滚出我的评论。”   “靠,不会是安至吧?发了一个夏季新款概念宣传片再也没有然后了。”   “我火速去安至官博搜了一下,还真是,除了概念宣传片什么也没有。”   “@博主,给个准话,是不是安至?”   ——博主回复:“没有准话, 自作孽不可活, 等着瞧呗。”   博主模棱两可, 吃瓜群众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几乎确认了博主说的就是“安至”,他们风风火火冲到安至官博的最新动态下,纷纷发问。   “听说安至的新款设计图泄露了,是真的吗?”   “夏款能不能上给个准话。”   “官博别装死。”   安至有舆情监控,官博运营在第一时间马上上报,公关人员轻描淡写,信心十足:“没事,不用管,不要回复,一会儿上个热搜玩玩。”   运营一脸茫然。   品牌与品牌之间的竞争说来没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截胡挖墙脚、舆论上抹黑、落井下石等等,一般不会发生翻墙偷文件、电梯堵人殴打这种小概率事件。   至于商业间谍、做空股票、黑客入侵等这种高端操作实际也很难见到。   安至的品牌形象一直偏保守,代言人选的都是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基本不碰文娱圈,从而导致安至口碑好的同时,被人强行按上了“土”的标签。   正因为如此,纪父才想开一条“新潮流”线。   果不其然,那位率先爆料的博主刚发完不到两个小时,“安至设计图泄露”得话题挂在了实时上升热点的尾巴。   **   纪父坐在办公室里,戴着眼镜刷手机,一边刷还一边吐槽,刷到兴起还朗读了两段:“……这些人闲不闲啊,我都快背下来哪个营销号是哪家公司的了,来来回回就那几句。”   现在网络发达,养百八十个营销号,再雇点水军,轻轻松松能给人泼脏水,安至起先告了几个博主杀鸡儆猴,结果这群人学聪明了,不指名道姓,非得恶心你。   安至不是没有交好的营销号,只是纪父思想传统,不乐意用这种方式躲在背后阴人,他更喜欢光明正大地打脸回去。   纪长风半个月来连轴转,锦华园都没回去几次,睡觉要么在车上,要么在办公室支张行军床凑合凑合,此时他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假寐,听到父亲的话,哑声道:“人家都骂你崇洋媚外了,还这么高兴呢?”   “高兴,怎么不高兴,他们跳得越高,打脸才疼嘛,”纪父兴致勃勃,“你那破锣嗓子就别说话了,包里有然然给你买的消炎药,去吃两片。”   纪长风清清嗓子:“吃过了。”   换季期间最容易感冒,纪长风忙得天昏地暗后扑在行军床眯了俩小时,醒来扁桃体发炎,成功感冒。   扁桃体发炎后,说话嗓子疼,纪长风为了防止传染,特意戴上口罩,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几天下来,公司上下都在说“小纪总越来越有纪董的风范了”。   然而小纪总并不想有,他甚至想篡位成为纪总。   “吃过药就多喝水,饮水机在那自己倒,别指望我伺候你,”纪父双标得明明白白,如果是纪然或季长宁感冒,别说倒水,纪父可以亲自煮姜汤,至于能不能喝就是后话了,他刷着手机,忽然一拍桌子,“上热搜了,你让公关那边准备。”   其实一开始,安至就没有想要隐瞒设计图泄露的事,毕竟已经在走法律程序,等开庭后录像全网可见,裁判文书网可以查得明明白白。   他们最初隐瞒的目的,只是为了给后续宣发留出足够应对的时间。   **   网络上,安至在大众范围内有一定知名度,新款设计图泄露的事情引起众多议论,有的会认真讨论设计图泄露产生的后果,有的被营销号直接带着跑,骂安至是“崇洋媚外”,泄露活该。   热度越升越高,在到达最顶点时,安至官博发文了。   “安至官方:夏季图透,是不是你心中的‘烈焰骄阳’?”   官博格外吝啬,仅仅只带了三张图,中间那张看起来就是凑数的白色背景,剩下两张是模特图。   动态刚发出去两分钟,官博直接关联热搜,无数网友涌入,还没来得及评论,便被模特图吸引。   点开第一张,模特随意坐在一块白板前,一腿曲起,手臂支撑在腿上,一柄扇子遮住脸颊,将身上的衣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展示出来。   极其热烈的红色中,一顶紫金冠露出半边,长长的雉鸡翎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拨落,耳边似乎响起若有若无的戏曲声,那是夏天的晚上,走在江边、马路或是广场,老人的录音机中传来的咿咿呀呀听不懂但足够美妙的声音。   网友们的心脏被骤然一击,迫不及待翻到下一张,白色背景图竟另有乾坤,放大后原来也是一张模特图。   与上一张的风格不同,模特随意站立,外套并不好好穿,特意露出一个肩膀,遮住半边后背,纯黑打底的外套上,一只巨大的仙鹤振翅高飞,几乎占据整个后背空间,刺绣上去的翅膀羽毛根根分明,好像下一刻,仙鹤就要冲出衣服的束缚,飞向晴空万里的烈日之中。   赶来吃瓜的网友们被最直接的视觉冲击震撼了个正着,完全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纷纷提问。   “我去,安至有点东西啊,我开始期待了。”   “这是新款吗?是新款吗?是新款吗?”   “我好喜欢第一件,戏曲与常服竟然能结合这么好看吗?”   “快出!!我等不及了!!我要穿出去炸街!”   “为什么才三月份,我要快进到夏天!”   当然还有一群兢兢业业的只想搞事情的人。   “@官博,你们设计图泄露是不是真的?”   ——安至官方回复:“感谢关心,已经在走法律程序。”   嚯,真泄露了啊。   竞争对手的水军们摩拳擦掌准备出击,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问题,设计图泄露能怎么样呢?   看官博的态度,走法律程序基本意味着法庭见,安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绝对不会善了,更关键的是,安至找到一个足以撑起整个系列的设计师,再多的造谣诽谤被官博轻轻松松几张模特图直接击溃。   如今市面上,传统元素与流行元素犹如两条相互试探的线,传统纹样作为点缀随处可见,但如此大面积的与常服结合,实属少见,随着时代发展,传统元素越来越受喜爱,很多品牌方还在犹豫的时刻,安至已经果断踏出这一步,将尚未被开发的市场率先收入囊中。   水军们思考,那就只能从“崇洋媚外”的角度出发……出发个鬼啊!   衣服上用了很明显的传统元素,包括戏曲和仙鹤,仙鹤更是使用了大面积刺绣,视觉冲击力相当惊人,越来越多人反应过来。   “这是崇洋媚外吗!有这样崇洋媚外的吗!谁敢说安至崇洋媚外我抽谁!”   “@官博,请问设计师是谁啊,风格太帅了!”   ——安至官方回复:“是一位名叫‘善青’的新锐设计师,也是‘烈焰骄阳’系列的主设计师哦。”   业内来凑热闹的看着“善青”的名字挠挠头,问同样业内的友人:“你知道善青吗?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我闭关太久了吗,善青是谁?”   “群里谁在安至工作,透露透露情报呗?”   **   季妈妈当然不知道自己在业内已经打出了一点点名气,她在二月底提了辞职,下班和调休时间一直扑在“烈焰骄阳”系列的设计上,从初稿一点点磨,打版后反复修改,每一个细节都要认真考量,加上任务紧急,还要留出时间赶工铺货,饶是季妈妈在服装设计和色彩搭配上天赋惊人,也差点累到虚脱。   好在,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四月份,安至的“烈焰骄阳”系列开始宣发,宣传来得轰轰烈烈,大街小巷都有安至的海报和广告,到四月中旬,安至完成全线铺货。   时节已快到清明。   清明前的一个周末,孟莱和季长宁终于选定了一家艺考培训机构,她们详细询问了各自班主任的建议,再一合计,两个人准备在清明节后进入到机构学习。   在此之前,三个女孩决定好好聚聚,因为孟莱还没有补上她那顿火锅。   纪然第一次来二人租下的舞蹈室,在整面镜子贴成的墙下,她好奇的戳戳镜子里的人:“感觉有点不一样。”   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纪然说不上来,只感觉到自己似乎变得渺小了。   “正常啦,看习惯就好,”季长宁找出一张瑜伽垫,让纪然好好坐着,顺便把手机塞到纪然手里,再把孟莱的手机拿过来放到支架上调整角度,“然然,等一下听我口令,提前按录像,然后再按音乐播放。”   宁姐说话算话,原创舞蹈排出来第一次演出,纪然是第一位观众。   纪然把手机放在面前,看向角落中的孟莱,小声问:“莱莱的状态……没事吧?”   季长宁见怪不怪:“没事。”   孟莱把头顶在墙角上,双手不停小幅度比划,嘴里以八倍速哼着伴奏,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演出前先自闭一会儿,正式上场后才可以尽情挥洒情绪。   自闭三分钟,孟莱深呼吸两次,原地做了几组热身动作,等到身体慢慢热起来,她回身,与刚刚的状态完全不同,下巴扬起,充满了斗志与骄傲。   季长宁与孟莱背对背。   音乐响起。   季长宁和孟莱以相同的幅度和步伐向前行走,而后猛地回身,她们互相看着对方,一个歪头,另一个如同镜面一样也歪头。   舞蹈名字叫做《怪物》,是一首镜面舞,两位舞者要像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一般,动作幅度做到一模一样。   季长宁和孟莱搭档多年,默契自是不必多说,她们扮演着舞蹈中的角色,孟莱张扬热烈步步紧逼,季长宁冷静沉着一退再退。   她们是同一个个体中两个不同的人格,只有杀死对方,才能真正掌控这具身体。   在舞蹈室简陋的环境中,没有服装,没有化妆,没有灯光,仅有的一位观众目不转睛,似已沉入到舞蹈带来的情绪当中。   音乐伴奏来到最疯狂的时刻,横跨两个八度的泛音倾泻而出,舞者整齐划一跟随节奏采用肌肉震颤的方式,将癫狂表现得淋漓尽致。   泛音过后,季长宁的角色开始反击,她成为进攻的那个人,她步步为营,孟莱节节败退,在最后一声鼓点过后,孟莱整个倒在地面上。   其中一个人格杀死了另外一个人格,季长宁看着倒地的孟莱,下巴慢慢扬起,唰的一下转头看向唯一的观众,慢慢露出一个跟孟莱一模一样的张扬笑容。   鼓点彻底落下。   《怪物》苏醒了。   纪然不由自主地触摸左胸,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她刚刚直视季长宁的眼睛,几乎被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瞳吸入进去,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生活中的季长宁,而是舞蹈中那个彻彻底底活过来的人格,吸收了已经死去的另外一个人格记忆的、怪物。   “累死我了,比跑三公里还累,”孟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刚刚我都不敢呼吸,唯恐破坏舞台效果,心脏都要炸了,你编得什么舞啊!”   季长宁眨眨眼恢复情绪,脱离舞蹈之后觉得脑袋有点缺氧,有气无力地反驳:“说得跟你没参与编舞似的。”   原地站了一会恢复体力,季长宁走到纪然身边,一屁股坐在瑜伽垫上,把脑袋往纪然肩膀上一放:“刚刚我吓到你了吧?”   “没有,”纪然摇头,她感受到季长宁身体传来的热气和微微震颤,足以说明刚刚只有三分钟的舞蹈季长宁有多么投入,纪然顿了一下,给季长宁打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说道,“你们跳得特别好。”   无法言喻的好。   季长宁接过矿泉水,小小抿了一口,她刚刚剧烈运动完,多喝水会对身体产生负担,咽下一口水,季长宁懒洋洋说道:“然然你夸我就可以了,不用带孟莱。”   孟莱怒:“季长宁你要点脸行吗?”   季长宁:“对不起,不要脸。”   孟莱:“……”   什么人啊!   休息过后,三个人呈三角形排列坐着,中间放着孟莱的手机,观看回放。   季长宁和孟莱交流哪里可以改进,哪里动作不标准不统一,同时跟纪然讲解如此编排的理由。   看完之后,孟莱动动脖子:“如果有表演服的话,效果说不定会更好。”   “可别说了,”季长宁一言难尽,“除了晚饭,我就没在其他时间见过我妈。”   季长宁原本打算让季妈妈帮忙制作表演服,已经做出其中一件,还差一件,结果这两个月季妈妈一直在搞安至的事情,事业上红红火火,季妈妈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明媚起来,季长宁真不好意思用小事再打扰妈妈。   纪然:“我作证,我也很久没在阳间时间见到我爸和我哥了。”   “真好,”天天被妈妈唠叨的孟莱诚挚地表达羡慕,“我妈从不加班。”   各有各的苦,三位女孩齐声叹了口气。   孟莱打起精神,她好不容易摆脱周末补习的命运,秉承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原则打开一个软件,从中寻找到平川市火锅排行榜,问道:“快中午了,你们看哪家顺眼,咱们去吃火锅。”   “吃什么火锅,”季长宁一招手,“走,带你去我们爸爸那里吃!” 第30章   三位女孩在蔬菜市场站下车, 等待红绿灯后穿过马路,再走两步便到了季爸爸的小饭馆。   招牌上的“四季家”闪闪发光,季爸爸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踩着梯子, 把招牌擦得干干净净, 用他的话来说,招牌就是脸面, 是客人对饭馆的第一印象,可不能马虎。   四月份天气逐渐转热,季爸爸在店门外支起两面遮雨棚, 整整齐齐摆上几张桌椅, 蔬菜市场附近的苍蝇馆子多,不少人已经习惯在外面吃饭唠嗑吹水,有的上年纪了还要随身带个收音机听广播, 真要进店吃还不得劲,于是原本为早餐准备的两面遮雨棚, 午餐也用上了。   孟莱还是第一次去季爸爸的小饭馆。   寒假时候光应付来来往往的亲戚没有时间, 等到终于有空闲, 她答应了妈妈要在开学测验上数学考一百, 只能勤勤恳恳补习功课,等开学更没时间,孟莱两个周才放一次假,作业多,加上一直跟季长宁约不到一起,便始终没有机会过来尝一尝。   从舞蹈室到蔬菜市场路程不短,已经到午饭时间, “四季家”里的客人不少, 她们到达时, 还有客人坐在外面用手机听戏,好不惬意。天气越来越热,店内厚厚的防风帘换成塑料珠帘,用手轻轻拨开,发出“哗啦啦”类似风铃的声音。   跑堂看起来年纪挺大,但声音嘹亮,将客人们安置得妥妥帖帖,听到珠帘晃动声后回过头,见到是老板家的两个女儿,笑着点头,没等说话,又听到系统自动播报“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于是跑堂又走到前台,把外卖单记下来贴到与后厨相连的窗台上:“外卖,两份炸酱面,加一个卤蛋一个豆干一份酸豆角分装。”   是的,四季家也开始做外卖业务了。   厨房里的季爸爸应了一声,从窗口处看见自家女儿们过来,十分随意地招呼:“来了?吃什么跟你们王叔说,我一会儿就做。”   王叔是季爸爸请的前台加跑堂,刚刚退休不久,长相正气凛然,身材健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腿脚利索,耳聪目明,完全看不出已经六十多岁。   当时季爸爸在店外贴了招聘广告,王叔是四季家的熟客,看到招聘单后毛遂自荐,据王叔所说,他家老婆子嫌弃他在家里碍眼,他除了打打拳也没有别的爱好,跟季爸爸说请别人不如请他,他不缺钱,管饭吃就行。   季爸爸哪敢用已经退休的老人家啊,委婉拒绝后,王叔见店里没有客人,左右两手同时开工,举起两张桌子,还背了一段昨天新闻联播的内容,表现自己身体倍棒,记忆超绝,肯定不给老板添麻烦。   于是乎,四季家有了一个高龄跑堂。   说来也奇怪,季爸爸后来在家里吃饭时聊到王叔,说自从王叔上任,四季家周围不停溜达想找事的地痞无赖全都不见了。   王叔脾气不错,见人笑呵呵的,只是笑起来着实不怎么好看,一桌客人刚走,王叔连忙收拾桌子,让三位女孩来坐:“带朋友来啦?”   季长宁挨着孟莱坐,纪然在对面,季长宁把桌上的立牌给孟莱看,上面写着菜单,把菜单给到孟莱后,季长宁和纪然帮忙一起收拾桌子上的碗筷。   季长宁笑着回答道:“对啊,带她来开开眼界。”   纪然也跟王叔聊天:“王叔身体肩颈还好吗?”   其实按辈分来说,纪然和季长宁得喊王叔“爷爷”,但王叔不同意,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应该各论各的,不用管辈分。   “好多了,谢谢然然,”王叔的肩颈不太好,常年伏案工作落下的老毛病,纪然给人按了两回,又推荐了几副膏药回家贴,明明是很普通的做法,却让王叔感觉到真轻松了不少,“王叔家里那不孝子给我邮寄过来几块牛肉,等下回我带过来,让老板做了,你和宁宁一起搓一顿。”   季长宁听了,哭笑不得:“王叔,你儿子要哭了。”   “哭就哭去,隔着太平洋呢反正老子看不见,”王叔理直气壮,“说是什么什么和牛,一定要三分熟才好吃,他就是存心气我,我缺他那几块肉吗!还不如让季老板放老卤里炖了,我端回去给你们阿姨,她说不定会吃得更开心。”   好家伙,和牛啊,放卤锅里炖,王叔你也是很有想法。   三位女孩默默竖大拇指,干脆利索地点完单,王叔刚刚吐槽自家不孝子一通,十分神清气爽,应道:“好,马上。”   孟莱看着王叔的背影:“我以后退休要有这个体格,那我一定是广场舞上最靓的仔。”   季长宁:“你还没高考呢就想要退休?”   “不止,”孟莱相当自信,“我连我骨灰洒哪片海都想好了。”   纪然:“……”   吃饭时间说这个话题真的好吗?   就在此时,门口处的珠帘哗啦啦响起,一个人踏进门来,左右看看没有空位,正想点单去外面吃,却在不经意地扫视后看见季长宁,他几步走过来,惊喜道:“哟,季长宁?”   季长宁正聊天呢,被人突然打断,抬头一看,奇道:“嚯,周少宇?”   正是周少宇。   周少宇同学,AKA潮流先锋,著名要风度不要温度小达人,四月中旬临近清明,天气温度适中,不冷不热,正是穿春装的好时机,周少宇穿了一身短袖,外套拉链大喇喇敞开,唯恐别人看不见他衣服上星云火焰图案,走到季长宁这一桌时,还故意转了一个圈,好让人看见外套后面大片的麒麟踏火刺绣。   安至的“烈焰骄阳”系列,看样子周少宇是拿到了第一批上市的衣服。   没等季长宁说话,店里有人见到周少宇身上的衣服,不见外地问道:“小帅哥,你穿的衣服是谁家的?”   周少宇被“小帅哥”三个字哄得喜笑颜开:“安至的,刚上的新款。”   “安至啊,我常年买他家运动服,质量真是好。”   “看着不错,小帅哥,有女款吗,我想带我家闺女去买一套。”   周少宇仿佛安至的推销员:“有,女孩穿可漂亮了!”   客人见他年纪不大,估计也是学生,便夸奖道:“你穿得也非常帅!”   周少爷他更飘了。   季长宁露出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周少宇,你开屏呢。”   周少宇一下从云端落到陆地,店内人多,加上面食热腾腾的,并不像外面有风凉飕飕,他故作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说道:“季长宁同学,我要纠正你一下,我这个叫国潮,是时尚,时尚懂吗?”   季长宁漫不经心伸出手,掌心向上,放在纪然面前:“来,周少爷,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谁。”   纪然眨眨眼:“嗨?”   周少宇:“……”   周少宇当然认得纪家的大小姐,他还知道设计师正是季长宁的亲生母亲,只是他周少爷不羁惯了,得了什么好东西非得显摆显摆不可,他显摆不成,咳嗽两声:“我好歹是你副社长,尊重尊重我不行吗?”   季长宁清清嗓子,非常真挚:“你穿的衣服真好看!”   这话不假。   实物比模特图来得更震撼人心,色彩运用堪称神乎其技,比如周少宇穿的星云火焰T恤,用偏蓝紫的梦幻色彩营造朦胧的星云,星云组合成火焰的模样,边缘处颜色加上柔和的红,其中星子闪烁,于小小一件衣服上,勾勒出浩瀚宇宙的一角,犹如夏风吹过夜晚时,仰头看到的璀璨星辰。   设计师功力不俗,安至旗下工厂不掉链子,质量一如既往,机绣出来的图案张力十足,栩栩如生。   相信不需要过多久,大街小巷会刮起国潮风向。   而且周少宇此人,家里三代做传媒,几乎算得上从小在纸醉金迷的大环境中长大,偏偏生了一副大心脏,万事不过眼,为人却比季长宁还要嚣张肆意。   就算是季长宁,也不得不承认,麒麟和火焰真的很衬周少宇的气质。   王叔端着一个托盘过来季长宁这桌送菜,三碗面分量不轻,他手臂十分稳当,一丝颤都没打:“面来喽!”   三种面,三种不同味道缠绕交织,臊子面酸辣,鸡丝面清新,炸酱面酱香浓郁,令人一闻便唇齿生津,胃口大开。   孟莱刚刚跳了一场累死人的舞,饿得不行,被炸酱面的味道一激,索性不再客气:“你们聊着,我先吃为敬!”   见几个人在聊天,王叔好奇问:“你们认识啊?”   “我们是同学,”周少宇干脆厚着脸皮,在季长宁这一桌蹭了一个座位,熟练点单,“王叔,一碗红烧牛肉面,加一个卤鸡腿,一份卤肉,一个豆干,谢谢!”   王叔记性好,马上重复一遍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道:“行,小周你等等。”   “小周??”季长宁托着下巴,狐疑地问,“周少爷,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我可是熟客,”周少宇得意洋洋,他冲双手合十,拜托纪然帮忙把桌上盛着酸豆角的罐子拿过来,他打开盖子,用罐子里自带小勺子拨弄两下,高声喊,“叔,酸豆角又没了!”   王叔闻言而至,拿走周少宇手上的罐子,送去厨房装一罐酸豆角。   再回来时,端了一碗牛肉面,却没带回来酸豆角的罐子:“一会儿酸豆角装好我再给你们送过来。”   红烧牛肉面热腾腾上桌,牛肉软烂,香气扑鼻,一块块牛肉颤巍巍地码在雪白的面条上,撒上一小撮翠绿的葱花,真材实料到让人感动。   季爸爸早上精心挑选的新鲜牛腱子肉,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放入各种香料闷在瓦罐里小火慢炖,直至香料全部浸入牛肉的每一丝纹理中。   霸道的香味顷刻间弥漫至店里的每一个角落。   客人们情不自禁动动鼻子:“好香!”   红烧牛肉面刚刚加入菜单时季爸爸觉得定价稍贵,可能会卖得不太好,准备的牛肉有限,谁料上新那天刚好让周少宇撞上,不差钱的周少爷想都没想点了牛肉面,上菜时香气一路从厨房飘到门外,引了不少客人进门,导致那天牛肉面几乎供不应求,牛肉卖完后,季爸爸只能出来道歉说明天请早,就这么,红烧牛肉面成了四季家的招牌之一。   过了一分钟,季爸爸忙里偷闲,赶着暂时没有新客上门的空档,将罐子装了满满当当的酸豆角,径直从厨房出来,放在季长宁一行人的桌子上。   季长宁顾不上跟周少宇斗嘴:“爸?”   纪然也喊:“爸!”   孟莱嘴角沾着一点酱汁,甜甜开口:“叔叔好!”   周少宇不甘落后:“季叔叔好。”   “好好好,都好,”季爸爸带着口罩,眼睛眯起来,看得出很是高兴,他问女儿们,“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季长宁用手肘推推孟莱:“孟莱欠了我们一顿火锅,不如来这边吃呢。”   孟莱拍拍胸口:“放心,今天这一桌的账目都记莱姐身上!”   “哪能呢,”季爸爸笑,“叔叔请你们吃饭,别客气。”   “客气客气还是要的,”孟莱苦恼,“您如果不收,以后然然不帮我补习了怎么办?”   纪然嚼着并不干柴的鸡丝,悠然回答:“补习还是会补的,只不过会被几何题淹没哦。”   孟莱更加苦恼了:“叔叔,为了我,你还是收吧!”   三个女孩之间的话题惹人会心一笑,季爸爸便也不勉强:“那下次,你别带她们两个,我再请你吃。”   孟莱高兴了:“好,我可记住了!”   占据四分之一座位的周少宇终于等到酸豆角,挖了满满一勺放在面上,他不急着吃面,心满意足地吃一口酸豆角,咔哧咔哧嚼得正香。   “季叔,您腌的酸豆角口味太绝了,”周少宇喟叹一声,手底下动作一点没耽误,又挖了一勺放在面上,“要是能量产就好了,我下半年去留学,如果能带一坛您家的酸豆角,仰望星空派我都敢一口闷。”   周少宇没压低声量,知道什么是“仰望星空派”的客人们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季爸爸不知道仰望星空派是什么,听名字应该是国外的那种招牌菜,要么就是主食,他看着周少宇还是个孩子,就要一个人出国上学,便说道:“要不你出国之前跟我说,我给你腌一小坛子带走。”   周少宇倒是很意动,不过下一秒萎靡下来:“我倒是想,但坛子不好带啊,要是有真空包装,我可以买个十斤八斤屯着。”   嗯?真空包装?   周少宇灵光一闪,眼神灼热:“季叔,你想过做速食吗?”   越想,周少宇越觉得有道理,他饭也不吃了,比比划划说道:“就是那种开袋即食的酱菜,您自己出配方,找投资建厂,以后做大做强,您知道我家做传媒的,到时候找我家艺人给您代言,报我名字打八折!”   周少爷豪气干云:“咱先定个小目标,例如比肩老干妈!”   季爸爸没着急反驳,他不是同意周少宇的主意,而是他看周少宇犹如看小辈,完全当成了小孩子家的戏言,根本没没往心里去,他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想开一家饭馆,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等明年将隔壁租下来打通,等日后赚钱买一栋自己的房子,好好安家。季爸爸不想拂了孩子的意,顺着周少宇的话调侃:“行,等我找上门,你可别装得不认识我。”   周少宇:“那哪能啊!”   一旁听热闹的王叔咂摸咂摸嘴,忽然开口:“季老板,别说,小同学主意不错,你要是缺钱我让我那不孝子给你投资。”   季爸爸无奈:“哎,王叔,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跟着孩子凑热闹呢。”   正好此时客人上门,季爸爸回到厨房,经过王叔时在对方耳边偷偷说:“我给你留了一份红烧牛肉,忙完了请你吃。”   王叔喜笑颜开,把刚刚的话题扔到脑后:“好嘞!” 第31章   清明节放假, 季妈妈总算得出空闲,她跟季爸爸商量了一下,决定回老家扫墓, 顺便看看老家的房子怎么样了。   大伯知道弟弟的想法之后, 回家跟妻子合计半晚上,准备暂停一天工作, 跟弟弟一家一起回去。   季家人的老家在金沙镇大岩村,距离平川市路途遥远,而且没有高铁, 只能坐长途汽车回去, 需要先从平川坐到县里,再从县里坐到镇上的短途车,在中间经过村子的时候下车, 再走一会儿才能到家。   全程需要八个小时。   现如今不必这么麻烦,因为季大伯有车。   两家人早上七点出发, 下午一点左右到达村里, 比坐长途客车时间短得多。   季长宁被母亲轻柔的声音叫醒, 她迷迷瞪瞪睁开眼, 问:“到了?”   “到了,”季妈妈把衣服给季长宁披上,“刚睡醒,别着凉。”   季长宁胡乱把衣服穿上,她从来没有坐这么长时间的车,后排座椅不可调整,时间长了腰酸背痛, 下车后感觉身体轻飘飘的, 踩不到实处, 加上睡觉姿势不太好,脖子酸涩,轻轻一摇晃,骨头之间发出咔咔的摩擦声。   季大伯早年开货车,安全意识强,又稳当,开了几个小时依旧神采奕奕,他下了车,跟大伯母说道:“变化真大啊,我都要不认识路了。”   村里老人多,随着温度逐渐上升,无事可做的老人们或在街角,或在刚刚修成的小广场上唠嗑晒太阳,大概是放假的原因,许多小孩子们在一起嬉笑打闹,稍长一点的学生们不敢放肆地打篮球,怕伤到小孩,只能花式拍球玩。   看到陌生的小轿车路过广场,车头一拐,进入到胡同中,广场上的人们眼光不自觉跟着轿车的方向走,窃窃私语:“谁啊?”   “不知道,”一位老人吆喝了一声自家孩子,不让小孩在地上打滚,猜测说,“可能是谁家亲戚吧?”   “那条胡同谁家有亲戚我还能不知道吗?”最先问的老头好奇极了,村子小,一家有点风吹草动整个村都会知道,有好打听事的,别说是亲戚,上下三代都能念出名字,他站起来,手背在身后,“我去看看是谁家的,等我回来你把你家孙女八字给我,我给你算算啊。”   “滚吧老东西,一天天闲着没事净打听些没用的,”看孩子的老人懒得理他,确定对方听不见后碎碎叨叨,“连自己儿子进监狱都算不明白,什么样的儿子什么样的爹,都不是好东西……”   老人瘦巴巴的,佝偻着背,腿脚却不慢,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来到胡同口,他不上前,就站在胡同口处,见车里下来五个人,还有一个小姑娘,他眼神还行,看着轿车停住的位置,心里念叨:“这不是季家的房子吗?难不成是季洪广回来了?哦对,季洪成家确实有个姑娘……”   其实大岩村并没有季长宁想象中那么穷,村里修了水泥路,平房整齐排列,白墙红瓦,临近主街道的人家墙上印上振奋人心的标语,最南北两头的人家门前种着几棵树,粗粗壮壮直冲天际,应当是长了很多年,没有修整过,就那样自由生长,充满了原始的野性。   季家老房子不老,但是旧了,墙皮微微发黄,轻轻用手一摸,便是厚厚的灰尘,常年没有住人,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将大门当成了捕食的场所,肆无忌地惮爬来爬去。院子里种了一棵葫芦,慢慢地顺着墙壁长到平房上,张牙舞爪地伸出几枝藤蔓到墙外,绿油油的,等到六七月份,就该开花了。   这所房子是当年季爸爸和季妈妈结婚时候建造的,后来季家老太太行走不方便,就把老人接到家里奉养,季家大伯的房子还要再往西走一段时间,那边比较偏僻,估计杂草都要长到半米高。   季长宁细细观察,她只在纪然的只言片语中窥见对方的童年,又从童年的碎片中勉强组合出村子里的人或事,就算已经站在村子中,站在家门口,她也感受不到实处。   季爸爸和季妈妈以及大伯一家在闲聊要怎么打扫屋子,什么时候去给父母扫墓,季爸爸要借一下大伯的车,去另外一个村子,给岳父岳母一起扫墓。   季长宁感觉到后脑勺有一股极其明显的视线,她忽然唰的一下转头:“谁!”   季家人停下话头,齐齐转头看去。   躲在胡同口的老头被抓了个正着,他没有丝毫偷看被抓包的窘迫,反而上前几步,一拍大腿,跟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似的:“哎呀,真是洪广和洪成兄弟啊,我可有日子没见你们了!”   老头说的是方言,缺了几颗牙讲话吞字,季长宁一个字都听不懂,之后老头相当自来熟地握住季爸爸和季大伯的手,上下摇晃:“我老远看见你们,没敢认。”   季大伯很久没跟村里人往来,母亲去世后,他在平川定居,只在春节和中秋偶尔回来看望弟弟一家,送送年礼和团圆礼,他挂起营业性笑容,绞尽脑汁,终于从记忆中翻出来一个人,用变了一点味的方言说道:“哟,你是东边的严叔吧,身体可好?”   季爸爸连个笑容都欠奉。   一个村子一个传说,基本不可靠,大岩村传说是宋朝有个将军,在隔壁村子的山上设伏,有一天战争发生,山上一块大岩石滚到了这里,后来有人建立村落,取名大岩村,又用了“岩”字谐音,取姓氏为“严”。   “严”在大岩村是个大姓,凡是姓严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关系,季家才是从外面迁过来的姓氏。   “好好好,怎么不好,”严老头目光落在大伯母和季妈妈身上,以一种喟叹的语气说道,“这是洪广家的和洪成家的吧,洪广家的我没见几次,洪成家的我是真不敢认了。”   大岩村方言语速快,一晃神就有可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大伯母是外地人,跟季长宁两脸茫然,季妈妈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嘴上却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不敢认的,您这么康健,我才不敢认呢。”   虽然听不懂,但季长宁从中听出了“你怎么还没死”的言外之意。   严老头早年跟季家闹得不太愉快,可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再怎么不愉快见面也能寒暄两句,严老头看着季长宁,女孩个子高挑,有一种在村里绝对见不到仪态,带着富贵乡里养大的气息。   是一朵富贵花,而不是一棵杂草。   季妈妈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一把将季长宁拉到自己怀里,漫不经心用方言说道:“我听说您家孩子犯了事,把自己送监狱去了,判了几年来着?哎哟,您年纪不老小,可怜哦。”   严老头听力不错,一张老褶子脸上,向上翘的嘴角骤然落下。   “不是我说啊严叔,”季妈妈苦口婆心,“您呀,也该给您家孩子攒攒阴德,别一天到晚给这个算给那个算,您自己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也不想想都应谁身上了。”   季妈妈穿了一身白风衣,风衣袖口和领口处有几乎看不见的银色暗纹,太阳底下一照,便能看见其中光华流转,一头长发柔软地披下来,乌黑亮丽,如绸缎一般,她静静站着,眼睛黑沉沉的,压得严老头喘不过气来。   季家没落后,原本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衬衫都比村里其他姑娘好看的单青,成为了彻彻底底的“洪成家的”,拼命工作,一个季度只有几件衣服换着穿,落到村里其他人口中,不过得到一句“可怜哦”。   严老头失魂落魄地回到广场。   看孩子的老人家正在给自家孙女拍打衣服上的灰尘,见严老头回来了,顺口问:“咋,看见是谁家的了?”   严老头沉默不语。   老人家也没想要对方的回答,给孙女拍完灰尘后,放小孩继续去玩,说道:“你也别老想着要人八字算命,你自己的命都没算明白呢还给别人算,听我的,你管管你那张嘴,就是给你儿子积阴德了。”   严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声不吭回家,他住的是老房子,房子里值钱的物件全都卖了,去年他儿子盗窃金额巨大被逮捕,他拿出所有积蓄卖了所有东西只为了给他儿子赔钱,如今就剩下一层光秃秃的老墙皮,刚过去的那个冬天,严老头连块煤都舍不得烧,差点没熬过去。   再看看季家,才几年啊,小轿车开着,名牌衣服穿着,他做了什么孽才养了这么个进监狱的东西!   严老头想踩着板凳上炕睡一会儿,两句“给你儿子积点阴德”不停在耳边环绕,不知怎的,他脚腕一松,板凳倾斜,严老头下意识蹬了两下,没扒住炕沿,整个人摔在水泥地上。   他揉揉摔疼的尾巴骨,气急,拿起脚边的板凳随意一扔,只听“咣当”一声,严老头顾不得尾巴骨,几步冲过去,手颤颤巍巍的,大哭起来。   他刚刚,他刚刚砸坏了家里唯一一个电热壶!   **   严老头走后,季长宁问:“妈,那是谁啊?”   除了上次吵架,季长宁很少见到季妈妈如此情绪外放的时候,说情绪外放也不太对,应该是很少见过季妈妈如此恨一个人的时候。   可以说,季长宁几乎没见过。   季大伯拿出后备箱的一些用来清洁的东西,准备得不够,几个人想去镇上超市买点拖把毛巾啥的,顺便吃点东西。   中途他们在服务区停过一次,稍加休息,服务区食物不便宜,还难吃,一行人只一人吃了个汉堡,此时已经饥肠辘辘。   车上,季妈妈揽着季长宁的肩膀,讲起以前的事:“那老不死的年轻时候学了点算命的本事,整天在村里胡吆喝,今天问这家八字,明天看那家风水,他辈分大,村里人都给他两份薄面,建房子都找他来看风水。”   “当年你爸出院回家,我送然然上学,村里跟我关系不错的婶子让我跟你爸离婚,不要孩子,我才知道那老不死的在村里说什么是然然八字重,先克了你奶奶,又克了你爸,接下来就是克我,传得有鼻子有眼,气得我骑自行车去他门上理论去了。”   季家是外姓,严老头在村里辈分大,大吵一通后不了了之,严老头愈发记恨,周围几个村都知道季家出事是因为纪然八字重克的。   当时风气不似现在开放,人们或多或少都信一点玄学命理。   大人们说话,小孩子学,其中不乏纪然的同龄人,后面的事,脚指头想想就知道了。   那时候纪然还很小,听不懂大人们的话里有话,她曾一本正经地问妈妈,季妈妈心平气和地解释,后来纪然懂事,再也没问过。   季妈妈恨严老头恨不得他马上去死。   “去年,婶子给我打电话,告诉我那老不死他家的独苗苗进监狱了,”季妈妈把车窗摇下来通风,冷笑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等他儿子出狱,说不定只能见见他爹的骨灰盒。”   这些事情季大伯和大伯母第一次听季妈妈讲,季大伯气得骂出一句大岩村特产脏话:“看见你和洪成表情不对我就该撵他走。”   大伯母愤愤不平:“什么玩意儿啊!”   季长宁双拳紧握:“早知道我应该给他两拳的!”   “咱啊,不跟垃圾动手,”季妈妈握着女儿的手,说道,“脏。”   严老头那种眼高于顶的人,独苗进监狱,村里人口口相传的风言风语以及异样的眼光,够他带到坟墓里,细细品味。   **   大岩村距离镇上不远,开车十分钟,镇上最大的超市叫“利民超市”,开在镇上最繁华的街道,上下两层楼,挤得其他小超市完全开不下去,风光极了。   清明放假,街上人不少,路边卖水果的小摊贩连成一排,小吃车喇叭用方言吆喝着不同的宣传语。   镇上最大的“利民超市”招牌耷拉在墙上,用红油漆喷上“还钱”二字,仅剩的一颗钉子摇摇欲坠,说不定下一刻就要掉下来。镇上的人们见怪不怪,经过时只看一眼,还调侃一句“小流|氓们总算有事做了”。   季大伯缓缓降速,摇下车窗,探出半个头,用方言问过路的行人:“大妹子,利民超市出啥事了吗?”   “哎哟,”路过的阿姨露出了然的表情,问道,“刚从外地回来啊?”   季大伯点头:“对,这不准备买点东西。”   “那不巧,”阿姨啧啧两声,指着利民超市的招牌,说,“去年,利民超市破产,连老板都被抓进去了,说是什么偷税漏税。”   季长宁透过窗,看见利民超市的墙面、玻璃全都喷上“还钱”二字,一群正值大好时光的青年叼着烟,手里举着牌子坐在超市前的台阶上,其中一个牌子用红油漆写着“薛毅还钱”。   等等,薛毅? 第32章   平川市。   清明放假, 安至的“烈焰骄阳”系列告一段落,纪家父子总算从忙碌的工作中倒出空来,带着纪然一起去从前住的屋子看看。   纪家奶奶在世时, 锦华园还未竣工, 一家几口住在当时来看还不错的小区,位置很好, 交通方便,临近市中心,面积将近二百平, 到今天房价节节升高, 有钱都买不到。   纪然跟在父亲和哥哥身后,上了电梯,来到第十八楼。   做生意的总有点迷信, 当年纪父买房子时鬼使神差地定了十八楼,谐音“要发”。   纪然上一次来这里, 还是为了收集季长宁的照片。   新年前刚刚收拾过门口的小广告, 不过几个月时间, 墙边门上墙边再次贴满, 灰尘细细铺上一层,纪父已经习惯了,他掏出钥匙开门,不嫌门上的尘土脏了他的衣服,只听“啪嗒”一声,门刚刚打开的瞬间,几张名片飘飘悠悠落到地上, 捡起来一看, 全是房产公司的经理。   嗯, 也就是中介。   十八楼01室常年不住人,没人能联系到,白白空着房子多亏啊,有渠道的人知道这边在谁名下,也知道人家根本不想卖,不敢去打扰,但总有脸皮厚的,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不想错过每一单生意,就往门缝里塞名片。   纪父拿起门边的扫帚,把名片扫起来,无奈说道:“门有些旧了,门缝松了一点,等过一阵子修一修,或者换一扇新门,这些东西就进不来了。”   纪家奶奶去世后,房子里的装修家具没有人动过,红木家具被一张张防尘膜盖住,朦朦胧胧的犹如雾里看花,目光所到之处,可以看见客厅中一座尘封已久的钢琴,沙发上被忘记的布娃娃和玩具车,老旧的大屁股电视机下的梅花垫子,冰箱上有美少女战士和黑猫警长的贴画,故意把一只耳贴在冰箱边缘,视觉效果好像是被冰箱压断的似的。   纪然看着这些被岁月遗忘在房子里的东西,仿佛看见了季长宁偶尔提到过的童年。   调皮、自由、放肆、鲜活……   就像是游戏中一张张CG图片,每一张都有独特的故事。   主卧是纪父和梁栀的房间,衣柜里有梁栀曾经穿过的衣服,拿过的奖牌和奖杯,她有一张照片放在主卧中,被玻璃纸盖住,不是冷冰冰的黑白大头照,而是梁栀年轻时候,穿着红裙子,笑容灿然生花。   纪然抬头,看见床头上大大的结婚照,白婚纱与黑西装,他们没有看镜头,反而看着对方,就此定格。这张照片她曾经偶尔在父亲的钱包中见过,边缘已经泛黄,唯独两个人看向对方的眼神,历久弥新,似乎永远不朽。   此时,纪父默默拐进另外一个门,挥挥手让纪长风一边待着,别打扰他。   纪长风没想跟上去,他拿走钢琴上方的防尘布,灰尘纷纷扬扬,纪长风抽出长凳,用干净的毛巾擦了擦,坐了上去。   他双手抬起钢琴盖,试了两下音。   纪长风很久没有弹过钢琴,手法生疏,他感觉钢琴调子不太准,但调律是一个复杂的工作,纪长风根本不会,索性他不是很在意这些,一个键一个键弹起了《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小屋子里的纪父坐在蒲团上,面前是母亲和妻子的遗照,刚点燃的香丝丝缕缕飘起来,将两张照片环绕住。   恍惚间,跟活过来似的。   纪父想说点什么,几次张口都未能发出声音。   不成调子的《送别》透过隔音不强的木门,凄凄凉凉传入耳朵。   “瞧,阿栀,你天天送你儿子去学钢琴,结果就学成这样子,”纪父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似乎是在聊家常,“妈,你说你觉得长风可以成为钢琴家,现在看啊,钢琴家是指望不上了,以后宁宁说不定会成为舞蹈家,咱们然然啊,成为什么家都行,她想学什么,我都支持。”   “我其实很不喜欢来这里,”纪父私下笑起来的样子,跟总是爱笑的母亲越来越像,“在哪里上香都是上,在锦华园的话,我还能剪两束花,在这里,苹果我都不敢带,万一引来虫子把照片啃了怎么办?你们要是想吃,一会儿我去墓园,阿栀最喜欢樱桃,妈你牙口不好,我给你带点草莓,甜的,一点不酸。”   “你们两个关系多好啊,亲亲热热的,我都眼红,”纪父的眼睛真的红了,“我不爱来,来了这里,我总忍不住寻思,这么晚了,你们俩怎么还不回家啊。”   外面,半首《送别》停下,纪长风似乎找回一点手感,总算不是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蹦。   纪父苦笑:“我老了。”   在没有梁栀的时光中,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他终于学会跟命运妥协,跟自己和解。   **   纪然走出主卧,站在纪长风身边。   青年按着黑白分明的钢琴键,认真的模样犹如是在进行什么学术研究,他手下不停,说道:“我小时候不喜欢学钢琴。”   纪然看不清纪长风的神色,只能听见他说:“但是妈妈说,男孩子没有一点技能,是追不到女孩子的,我问她,爸爸有什么技能呢?”   纪然:“……”   哥你小时候?   “她没说话,第二天把我送去学钢琴,”纪长风弹得越来越流畅,他手指修长白皙,食指和拇指有一点茧子,应该是写字握笔留下的,若只看手,一定会有人感叹这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只是弹钢琴的人不这么想,“我不服,去问爸爸,他有什么技能可以追到妈妈?爸说,他只有一个技能,就是厚脸皮。”   纪然:“……”   纪长风声音依旧淡淡的:“我学会了他的技能,去找妈妈死缠烂打不去学钢琴,妈妈原本心软了的,是我藏不住话,说爸爸的技能真有用,于是当天晚上我和爸爸一起挨了一顿打,我只能去学钢琴。”   纪然忍不住笑了笑。   纪长风转过头,看见纪然的笑容,说道:“笑起来好看,别跟咱爸学,每次过来都愁眉苦脸,唠叨个没完,他明明知道妈妈和奶奶都不爱听。”   “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强求悲伤,你的经历同样宝贵,”纪长风开始教纪然认钢琴键,“然然,做你自己。”   临行之际,纪父眼眶微红,纪然手指间有燃香的味道,看着纪长风郑重地盖上钢琴盖。   ——小时候的纪长风,学的第一首曲子是《小星星》,给家里人弹的第一首曲子是《送别》。   不是每个人都要强求悲伤。   因为他们有自己怀念的方式。   **   金沙镇。   季长宁盯着牌子上血淋淋的“薛毅”两个字,微微蹙眉,使劲在记忆中扒拉,她似想起什么,问道:“妈,利民超市的老板叫薛毅吗?”   没等季妈妈回答,过路的阿姨听到后说:“对,就叫薛毅。”   阿姨听季长宁说得是普通话,她也用带着点方言味道的普通话回答,以前跟奶奶生活的时候,老人家也有一口塑料普通话,季长宁可以听得懂。   季长宁接着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儿叫薛妙妙?”   阿姨“嗯”了一声,看出对镇上的人家很是了解:“对,是有个叫妙妙的闺女,夫妻俩可宠了,惯得小孩无法无天的。”   果然是薛妙妙她爸!   季长宁还记得在萧潇生日会上,薛妙妙面对纪然时颐气指使的模样,也记得对方失魂落魄走出临江仙时的背影。   更记得纪然谈起薛妙妙时那句“没有然后了”。   是啊,初中时代的校园冷暴力甚至暴力,不过浓缩在一句“没有然后”便结束。   伤害已经落下,难道一句过去真的能过去吗?   反正季长宁过不去!   季长宁打开车门,急急忙忙说:“妈,你们先去超市买东西,我有点事,你们一会儿买完东西别忘了过来接我就行。”   “不行,”季妈妈率先反对,她跟随女儿的脚步下了车,皱眉说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你要做什么我陪你。”   季长宁挠挠头:“没什么,我就打听打听利民超市是怎么回事。”   季爸爸也顺势下车,他记得利民超市附近有一个连锁超市,据这里不远,就给季大伯指明了方向,他们一家先在附近溜达溜达。   季大伯说了一声电话联系,什么都没问,开车先走。   路过的阿姨并不着急赶路,知道季长宁对利民超市感兴趣之后,八卦之魂熊熊燃起:“哎哟,薛家以前可风光啦,夫妻俩一人一辆大奔,人家还看不上金沙镇这点小地方,去县里买地皮要建大商场,刚打好地基没多久,税务局的人就来了,说是接到实名举报,查到最后,还真查出来偷税漏税,我听说啊,逃税逃了几百万呢。”   阿姨啧啧称奇:“欠了国家的税,得补上吧,可薛毅刚刚贷款好几千万去造商场,哪来的钱,根本没钱赔给国家,还欠了银行那么老些钱,剩下的进货款啊、超市卡啊都成毛毛雨啦。”   “后来买了超市卡的那些都跑过来退钱,利民超市不给退,那些人就把超市里的东西都搬空了,连个假花都不给留。”   “喏,”阿姨指着超市门口的牌子,“都是超市供应方花两个钱雇的小痞子,要是薛家人敢露面,这些小痞子立刻把人扣下。”   阿姨说到兴起,普通话夹杂几句方言,季长宁只能听个勉强,从能听懂的语句中组合起来薛家破产的经过,阿姨的话肯定有夸张和不实信息,但大体来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时间上……季长宁拇指与食指轻捻两下,问道:“阿姨,您说的年前,是正月初一前,还是一月一号前啊。”   “春节过年啊,”阿姨理所当然地说,“不过人家住县里,我得到信已经是年后了,反正腊月查上门的没跑。”   季长宁猜出一点什么,纪然好欺负,纪家可不是好欺负的,她得到了信息,扬起乖巧的笑容,嘴巴特别甜:“谢谢阿姨,我请你吃饭吧!”   阿姨最喜欢长得漂亮又乖巧的小姑娘,她刚刚过了一把八卦的瘾,心情非常好,说道:“阿姨跟俊俊的小嫚嫚讲话可高兴呢,平常都没人听我讲,等下次,下次阿姨请你吃鱼哦!”   等阿姨离开,季长宁茫然地问妈妈:“妈,俊俊的小嫚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吃鱼?”   以前奶奶在世时,会叫她“囡囡”,囡囡跟嫚嫚读音差不多,难道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吗?   “夸你是漂亮的小姑娘,”季妈妈温柔地捋顺季长宁的头发,说道,“吃鱼是金沙镇这边的习俗,有贵客上门会烧鱼吃,咱们宁宁可真讨人喜欢。”   宁姐一下子支棱起来:“那是当然!”   季爸爸在旁边叹了口气,透过泼上红油漆的玻璃,他看见里面一片空旷,各种林立的柜台倒的倒,塌的塌,就像是“利民超市”这块招牌,再也拼不回去。   也没过几年。   距离纪然去参加薛家闺女的生日会没过几年。   季爸爸接到电话后急急忙忙坐上短途车赶往县城,他只穿着半新不旧的衬衫,后背的布料被汗水浸湿,口罩黏黏糊糊贴在鼻子和嘴巴上,他认真道歉,努力打工,来赔上人家小小一条裙子。   后来然然告诉他,不是她推的薛妙妙。   季爸爸当然相信,他怎么会不相信然然呢,只是他势单力薄,没有能力给然然讨一个公道。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季爸爸再也不看破落的利民超市,他心里想,做人还是要堂堂正正,做生意更要脚踏实地,半点走不得捷径。然后他向前走,旁边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速度极快地“呼”的一声略过,季爸爸把妻子和女儿往道路里面挤,怕来往的车辆刮到她们,说道:“走吧,问问大哥在哪里,咱们走过去。”   刚刚呼啸而过的自行车女孩忽然刹闸,双脚放到地上一点点后退,直至退到季家人几步远的距离,眼睛一点点瞪大:“季叔……单姨?”   熟悉的称呼让季爸爸和季妈妈脚步一顿,看向女孩。   自行车女孩确定没有认错人,把自行车一放,兴高采烈地指着自己:“是我呀,晓暮,方晓暮,我以前常去蹭饭的,不记得我了吗?”   季妈妈眉头舒展,她上下看着比她还要高一个头的女孩,跟记忆中瘦得跟竹竿似的姑娘完全不一样,她用一种感叹和惊喜的语气说道:“是晓暮啊!才几年啊,都长成大姑娘了。”   “是我是我,你们怎么忽然回来了,纪然呢,纪然没回来吗?”方晓暮长得高,目测净身高得在一米七五以上,她四下没找到纪然,却看见一位陌生的女孩,方晓暮渐渐冷静,她看着季长宁那张跟季妈妈非常神似的脸,狐疑道,“季叔,单姨,你们……”   季妈妈刚想为方晓暮介绍季长宁,却听见方晓暮说道:“你们……”   “你们二胎……都这么大了啊。” 第33章 (捉虫)   锦华园。   下午阳光和煦, 纪家父子在各自的卧室中休息,纪然正在带小孩。   上午扫墓时,梁橙特意请了半天假, 给姐姐梁栀送上一束红蔷薇, 她下午还要上班,爱人苟家文在研究所忙得要死, 据说是一个项目的收尾阶段,连清明都不给放假。   加上梁朔小同学无处安放的精力,磨着妈妈要去看姐姐, 梁橙没有办法, 在聊天软件上征求纪然的同意后,便把小同学送了过来,跟梁朔一起来的, 还有他的假期作业。   小学生的作业在大人看来并不多,而且非常简单, 但对小学生本人来说不尽然, 梁朔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写十分钟作业, 要玩二十分钟乐高。   纪然很怀念当年给梁朔当家教的日子,最起码小孩对她比较尊敬,写作业问问题绝不含糊,乖巧得不行,现在梁朔跟纪然越来越熟悉,不再觉得“老师像妈妈”,而是“姐姐就是姐姐”的逻辑, 他怕老师、怕妈妈, 但是不怕姐姐!   姐姐最好了!   纪然:“……   姐姐好累哦。   梁朔正是调皮的年纪, 要是有条件,他能做到上房揭瓦,小空间根本不够他活动,只有客厅才能勉强盛得下的样子。   好在客厅铺了地毯,纪家人进门都要换拖鞋,否则梁朔这几天清明假期,估计得半天换一次衣服,现在好点,一天换一次衣服就行。   梁朔抄写完一首课本里的古诗,眼巴巴看着纪然,声音九转十八弯:“姐姐~”   纪然娘心似铁,手指点了点作业本:“不行,我知道你们老师布置作业要把这首诗写五遍,并且要背过,你才写了一遍,而且没有背给我听。”   “我肯定会背下来的嘛,”梁朔生得可爱,年纪小没长开,眼睛大大的,还有婴儿肥,梁朔的爷爷奶奶喜欢给孩子买一些学院风英伦风的衣服,更衬得梁朔欺骗性极大,他摇晃着纪然的胳膊,撒娇道,“姐姐,就玩十分钟,十分钟后我马上回来写作业,背诗!”   纪然:“不行!”   梁朔:“姐姐~”   纪然:“不可以!”   梁朔:“姐姐最好啦~”   纪然:“……”   纪然很擅长应对调皮的学生,但对会撒娇的梁朔没有一点办法,她与小同学大眼瞪小眼,主动后退一步:“这样,你抄完五遍,暂时不要求背诵,我就放你玩十分钟,行吗?”   “好耶!”   梁朔顽皮是真顽皮,乖巧的时候是真乖巧,他得到纪然的退让,立刻收手不再得寸进尺,安安静静低下头,抄写作业。   五遍抄完,梁朔把笔一扔,正要欢呼,转头对上纪然沉静的眸子,梁朔一点一点缩回到椅子上,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小下巴一收:“姐姐,我写完了,可以下楼玩十分钟了吗?”   纪然拿过梁朔的作业本,第一遍第二遍的字迹还算工整,从第三遍开始,字迹发飘,到第五遍,好好的字缺胳膊少腿,像极了偷工减料摇摇欲坠的房子。   梁朔见纪然表情不太好,试探性伸出手,不等纪然说话,眼疾手快地把作业本抢过来,翻过去一页,拿起笔做出再抄写一遍的样子:“我知道错了,再写一遍!”   说写就写,梁朔认认真真抄写,写完了给纪然检查:“姐姐,我好累呀,可不可以把休息时间改成十五分钟啊。”   最新抄写的一遍看得出态度十分诚恳,横竖撇捺清晰明了,再不见七零八碎的偏旁部首,纪然抬抬眼睛,梁朔噌的一下直起腰,下巴微微往下,眼睛用力向上看,抿唇轻轻弯起嘴角。   梁朔嘴巴随了他爸,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每次他犯错或者惹爷爷奶奶生气,只要露出这个表情,老人家跟被什么射中似的,立刻抱起梁朔“乖乖、乖乖”的喊,什么火气都不见了。   屡试不爽!   可惜他纪然姐姐不吃这一套。   纪然把作业本放回到桌子上,说道:“阿朔,早早写完作业的话,你有很多时间可以玩,不就不用跟我讨价还价了吗?”   “可是我同学说,抢来的东西最好吃,如果没有人跟他抢,他觉得东西就不好吃不好玩了,”梁朔一本正经,试图通过刚刚的话论证观点,“所以说,从写作业中抢来的时间最好玩,如果不写作业只玩耍的话,玩耍就没有乐趣了!”   纪然:“……”   她着实不是很懂现在小学生的脑回路。   但答应的事情要做到,纪然只能点头:“可以玩十五分钟,我会计时,十五分钟后要回来写数学作业哦。”   “好!”梁朔从椅子上跳下来,手在裤子兜兜里掏啊掏,掏出两颗旺仔牛奶糖,放在纪然面前,“请姐姐吃糖!”   “我不吃,”纪然看着梁朔小同学肉疼的表情,哭笑不得地把糖推回去,“小心蛀牙。”   “我一天只吃一颗的,”梁朔重新把牛奶糖放进裤子口袋,还拍了两下,然后从书包中拿出一个陀螺,“当当当,是炫彩陀螺,转起来会发光,我求了爷爷好久他才给我买!”   纪然疑惑:“你怎么在你妈妈眼皮子底下把陀螺装书包里去的?”   梁朔举着陀螺,一脸天真:“没有装呀,陀螺本来就在书包里!”   纪然:“……”   纪然:“……嗯,挺聪明。”   “一般一般啦,”梁朔很是谦虚,“我有一个同学,他忽悠他爸爸给他买平板要学习,但他只用平板来玩游戏。”   纪然警惕:“这个同学不会是你自己吧?”   “才不是!”梁朔敢用陀螺自证清白,“我不喜欢玩网络游戏,看不见摸不着,一点都不好玩,我同学还被游戏里的人骂,后来他说脏话还被他妈打了屁股,第二天上课坐板凳都难受。”   纪然点头,嗯,别的不说,不沉迷网络游戏还是挺好的。   梁朔准备下楼,他扒着门框:“等我下楼才可以计时哦,姐姐不许耍赖。”   纪然也站起来准备一起下楼,把小同学一个人放楼下她不放心:“好,不耍赖。”   梁朔高高兴兴下楼,玩起他的炫彩陀螺。   此时阳光正好,纪家采光很不错,陀螺转起来几乎看不见七彩炫光,梁朔并不沮丧,只是纪家的地毯比较碍事,陀螺旋出去只转了几圈就慢慢停下,梁朔玩得不尽兴,对刚刚下楼的纪然道:“姐姐,我出去玩陀螺!”   说罢,梁朔小同学自食其力,捡起陀螺,开门出门一气呵成,在门外,陀螺一经旋出,在地面上晃了两下稳定后,滴溜溜转得飞快。   从纪然的角度,还能看见梁朔开心地在原地跳了两下。   可能是午后的阳光太舒适,纪然有些昏昏欲睡。   敞开的大门前,梁朔蹲在地上看陀螺旋转,陀螺转到哪里,他小步子蹭到哪里,完全不管会不会弄脏衣服和鞋子。   大约是蹲累了,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原地停了几秒,陀螺在视线中缓缓停下,梁朔弯腰捡起陀螺,却在直起身体的一瞬间突然一僵,手中的陀螺重重掉在地上。   下一刻,他双手捂住脖颈,直接跌倒在地!   纪然的角度可以看见梁朔,她忽然清醒,快步冲到门外,只见梁朔白皙的面庞正慢慢泛红,情不自禁地不断蹬腿,纪然结结实实被踢了两脚,却见地面上有一张熟悉的牛奶糖糖纸。   纪然神色一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强行把梁朔提起,双手将梁朔拦腰抱住,用腿部固定位置,让梁朔上半身保持微微前倾的状态,随后一手握拳顶住上腹部,另一只手包裹在拳上,不断用力向上向后按压冲击。①   梁朔明显很难受,纪然却管不了那么多,她胳膊有些酸麻,却依旧不停保持着相同速度相同幅度的动作,直到梁朔嘴巴一张,一颗圆滚滚的糖果落在地上。   纪然愣了一下,似是支撑不住,就着怀抱的姿势跟梁朔一起倒地。   小孩体重不轻,砸得纪然有些闷痛。   梁朔年纪还小,经此一遭,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纪然终于反应过来,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起,踉跄着重重拍响纪大哥的门,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甚至带上一丝哭腔:“哥!哥!快起来!去医院,去医院!!”   **   金沙镇。   季家父母放心地把季长宁交给方晓暮,两人去跟季大伯汇合,顺便去吃饭。   方晓暮说出“二胎”之后只想把自己的嘴缝上,在知道抱错孩子,纪然没有回来后,为了表示歉意,自告奋勇请带季长宁去吃好吃的。   两个人买了奶茶,金山镇交通管理明显很松懈,方晓暮骑自行车载着季长宁去了一家米线店,过了饭点,店里人非常少,方晓暮极力推荐:“他家金汤肥牛米线堪称一绝,信我,绝对没错。”   季长宁对食物不太挑,便跟方晓暮一样,点了一份金汤肥牛米线,等菜过程中,季长宁问:“你跟然然是初中同学啊?”   “那是,我们关系可铁,”方晓暮和季长宁都不是什么内向的性子,两个自来熟凑一块,气氛不说热烈,也可以说是活跃,“我初二认识的她,我们村就在大岩村旁边,离得很近,我有时候会去你家蹭饭吃。”   方晓暮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爸爸妈妈外出打工,她约等于是个留守儿童,家里奶奶老年痴呆,爷爷照顾奶奶,偶尔忙不过来,会忘了家里还有个孙女等吃饭。   “不过爷爷会给我钱,”方晓暮初中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有钱不去买面包,非要去买辣条和零食,当时她又正值发育期,个子噌噌向上窜,营养没跟上,导致方晓暮瘦的跟竹竿似的,现在她体格匀称,加上一直锻炼,能明显看到手臂和腿部的肌肉线条,跟以前很不一样,怪不得季家父母没有认出来,“学校食堂的饭不好吃,吃多了同学们还笑话我,只有然然会分给我她的食物。”   季爸爸的手艺自不必多说,征服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初二时纪然带的小麻花、鸡蛋饼、糖渍萝卜等等,有三分之二进了方晓暮的肚子。   “纪然那个人啊,”方晓暮咂咂嘴,“明明自己被欺负,还有心思去管别人。”   这个别人特指方晓暮。   季长宁深以为然:“所以她真的很适合做医生。”   米线上桌,方晓暮深深嗅了一口:“后来嘛,然然知道我会骑自行车,邀请我去你家吃饭,季叔和单姨知道我父母都在外面,心疼我,就让我周末也来吃,我给饭钱他们还不要,季叔人特别好,还会在吃之前分装一部分,让我带回去给爷爷奶奶吃。”   方爷爷投桃报李,给方晓暮买东西总要带一份给纪然,感谢季家人对方晓暮的照顾。   毫不客气地说,季家的午餐,是方晓暮初中时代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季长宁不解:“那为什么然然会被薛妙妙关到体育器材室?”   “提起薛妙妙我就来气,”方晓暮磨了磨牙,愤愤不平,“那段时间我奶奶去世,我只是请了几天假而已,回去得知然然被薛妙妙关到器材室,校方不仅不处置薛妙妙,还压下来了,我不服气,去找那个狗日的校长理论,他还请我家长!”   被父母强行镇压的方晓暮去看纪然,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左手挂着点滴,右手在翻笔记复习,见到方晓暮在哭,还安慰了她一下。   方晓暮哭得更凄惨了。   初中毕业,方晓暮的父母看爷爷一个人孤苦伶仃,决定拿着这些年打工的钱回本地做点小生意,给爷爷好好养老,方晓暮全家搬来金沙镇,她知道纪然会去平川,方晓暮只有祝福。   “我在县一中上学,两个周放一天半的假,封闭管理,校外的事情传不到校内,我很晚才知道薛家破产,”方晓暮嗦了一口米线,咽下去,眉梢都透露着欢喜,“薛家破产后,我一有空就过来看,越看越爽越看越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季长宁嚼着米线,觉得火候有点大,没有爸爸做得好吃,她看着神采飞扬的方晓暮,深有同感:“实不相瞒,我也非常开心。”   开心炸了好吗,她还要好好观察,等回到平川,全都讲给纪然听,一点细节都不能落!   “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方晓暮眉飞色舞,“我们初中那个狗日的校长下台了,可惜我没有然然的联系方式,否则我非得让她好好高兴高兴。”   季长宁好奇:“详细说说?”   方晓暮深藏功与名:“也没啥,我上高中才知道能举报到教育局,我一个月举报一次,连续举报了一年半,不知道哪封信有作用,狗校长就下台拜拜了。”   季长宁只能竖起大拇指:“姐妹牛啊。”   方晓暮抱拳:“承让承让。”   吃完饭,两个人没急着走,季长宁没有接到电话,方晓暮更是不想错过纪然的任何消息,两个人坐在米线店里,一人一杯奶茶,聊得热火朝天。   方晓暮感叹:“真好,以后不会有人欺负纪然了。”   季长宁一怔,笑道:“这下我相信你跟然然关系真的很好。”   “其实,”方晓暮将奶茶杯捏出一个凹痕,慢吞吞说,“其实那时候好多同学都没有坏心思,是薛妙妙太坏了,谁跟纪然走得近,她就给谁使绊子,很讨厌。”   季长宁耸肩:“可一直黏在然然身边的只有你,方晓暮,你还挺适合比较单纯的学术方向的。”   宁姐一双看人的眼睛是在纪家的大环境周围练出来的,短短不到一个小时,季长宁从方晓暮身上看出了赤忱、热血,唯独少了根弯弯绕绕的弦,她在委婉地表示你方晓暮心眼好,但不应该把所有人都当做没有私心的圣人。   毕竟有时候,沉默就是暴力。   方晓暮不知道听没听出来季长宁的言外之意,她很真诚地点头:“我以后想去学航空或者试试能不能上军校。”   季长宁:“……”   嚯,这两个方向。   季长宁问:“我能冒昧问一下你成绩吗?”   方晓暮咬着奶茶吸管,随意道:“稳定年级前五,偶尔够到前三,第一不敢想。”   季长宁:“重点高中?”   方晓暮:“是啊,县里就一所重点高中。”   季长宁:“……”   季长宁决定换个话题:“咱们给然然打个视频通话吧。”   她一个艺术生只管围观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①是海姆立克急救法,我从网上搜到的方式,做了一些合并和加工,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搜一下官方科普或者观看官方科普视频,文字没有视频来得直观。 第34章   平川市人民医院。   纪然坐在走廊边冰冷的椅子上, 双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言。   漆黑的长发没有如往常那般扎成马尾,随着主人的的姿态自然而然地落下, 挡住纪然的脸颊, 路过的人只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   这个样子在医院太常见了。   纪长风坐在妹妹身边,衣服领口向内翻折, 头发被稍微捋了一下,仍旧倔强地翘起两根毛。   就在半个小时前,纪长风在睡梦中, 被妹妹堪称凄厉的声音叫醒, 急急忙忙披上一件外衣,他刚刚打开门,就看见纪然满脸慌乱, 几乎连话都说不成段,他没有过多打听, 赶紧载着纪然和梁朔来到医院。   梁朔的妈妈梁橙便在平川市人民医院工作。   在纪长风的印象中, 纪然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 这种强大, 跟她的外表和家世无关,她有一种别人看不见的韧性,是经历过风吹雨打依旧抬起头勃勃生长的太阳花。   在纪家,纪长风自认从来不是他和他爹良心发现,或者突然开窍学会怎么跟家里最小的孩子相处,是纪然用她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重新将“房子”变成了“家”。   他们不曾见过纪然落寞的样子,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无坚不摧。   但纪然才十六岁, 还差几个月才到她十七岁生日。   她会喜悦, 会酸涩, 会孤独……也会哭,会害怕。   她怕刚刚还好端端能跑会跳、卖萌撒娇讨价还价的梁朔因为她的一时疏忽出事。   现在一切都好,可万一,万一呢?   谁敢去赌那个万一?   梁橙推开门走出来。   纪然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   梁橙示意纪长风让开,她自己坐在纪然身边,大手落在纪然的脊背上。   纪然身体明显一僵,她不知道保持这个动作多久,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慢慢转过头。   “咱们然然都哭成小花脸了,”梁橙身材微胖,脸面也胖乎乎的,亲和力十足,一定程度上,十分适合她的职业,“梁朔那小子在休息室睡着了,一点事没有,估计醒来还能跟我装可怜要糖吃。”   纪然眼眶红红的,已经看不出眼泪,只是脸上难免能看出泪痕,她声音有点哑:“对不起,要不是我没注意……”   “不许这么说,”梁橙打断了纪然的话,她将纪然的脊背扶直,认认真真与她对视,“你做得很好,非常非常好,就算是我在场,差不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梁橙身为医生太清楚了,其实很多人没有急救意识,大部分人的急救意识仅仅停留在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纪然能够立刻使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并且准确找准冲击方位,已经是非常快的反应速度了。   纪然望进梁橙那双看尽世间百态的眼睛里,里面没有责怪,没有埋怨,只有赞赏,她下意识咬咬唇,小声问:“真的吗?”   “真的,”梁橙语气十分肯定,“能告诉我,然然是在哪里知道海姆立克急救法的?”   大概是医生的肯定格外令人安心,纪然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不复刚刚紧绷的样子,回答道:“之前给阿朔做家教的时候,你送过我一本关于急救的科普书,里面有这个方法……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都没想,下意识就用了。”   梁橙忽然记起,当时抱错孩子的事还没有被发现,纪然成为梁朔的家庭老师,梁橙只觉得对方合眼缘,就问了几句在哪上学、对哪个专业有兴趣之类比较客套的问题,在知道对方有学医的想法后,她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开心,后来纪然拘谨地提出想借一下书看的时候,梁橙欣然答应,并把书送给了对方。   那本关于急救的科普书是许多业内有名气的专家编撰,图文并茂,每一个步骤都写得非常详细,并不枯燥,里面还有梁橙画过的重点以及一些个人心得。纪然陡然被赠书,难得惶恐,拒绝了几次,只说看完就送回来,但梁橙当听不见,说自己已经不需要,硬是塞给纪然。   谁知道兜兜转转,她送给纪然的科普书,竟然被纪然反用在梁朔身上。   难不成真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梁橙转念间想到了许多,她笑了一下,将纪然的头发捋至耳后,说道:“然然,如果你未来成为医生……”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阵视频通话的铃声响了起来。   纪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声音来源于自己后,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宁宁向你发来视频邀请”和“接受、拒绝”的按键,纪然没有多想点击拒绝,并火速回复“稍等”,才放下手机。   梁橙拍拍纪然肩膀,说道:“有事的话先回家,等梁朔睡醒了,我给你发消息。”   可能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纪然的情绪,她看起来好了许多,说道:“没事,我下楼给宁宁回个电话,一会儿回来。”   梁橙站起来,目送纪然拐弯去到电梯的方向,她跟纪长风并肩而立,只是她这个外甥比她高了许多,梁橙叹道:“多好的学医苗子啊,你爹还非要把人往商管拉。”   纪长风无奈:“小姨,我爸他就试探过两次,前一阵子他还跟我说然然未来学什么都行,甚至什么都不学也可以。”   梁橙“啧”了一声:“你爸怎么回事,咋不想点好呢?”   纪长风举手投降:“冤啊,我们的意思是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啊小姨!”   **   医院大楼外,纪然找了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给季长宁回视频通话。   季长宁应该在玩手机,视频很快接通。   纪然看着手机小小的屏幕内,两个脑袋凑在摄像头前,纪然情不自禁把手机拉远一点,眯起眼睛看屏幕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季长宁没错,另外一个是……咦?好眼熟。   好眼熟的另外一个不停打招呼:“纪然纪然,你还记得我不!”   纪然仔细打量了一下,透过对方熟悉的脸部轮廓,结合季长宁此刻应当是在老家,加上如此熟稔的语气,纪然眼睛一亮:“方晓暮?”   方晓暮一度是纪然初中时代唯一的亮色,当身边的同学被薛妙妙用各种手段赶走之后,只有方晓怎么样都要粘着纪然,要是薛妙妙到她跟前找事,她还会毫不客气骂回去。   中考之后,纪然决定去往平川,方晓暮进入到县里最好的高中,由于当年大家穷得半斤八两,都没有手机,方晓暮记下季妈妈的电话,然而季家在搬去平川之后,换掉了手机号,纪然记下了方爷爷家的座机,可是后来座机再也打不通,两个人就此失去联系。   距离中考结束已经两年过去,纪然看着已经长胖……不应该说长胖,应该说健康许多的方晓暮,尽管相隔数千里路,尽管只能从手机屏幕中得见,但看到方晓暮一如往常毫无阴霾的笑容,压在纪然心头沉甸甸的思绪悄然消散几分,露出一丝抑制不住的欢欣。   “看,我就说,纪然一定会认出我的!”方晓暮总算离摄像头远了一点,用胳膊肘戳了戳季长宁,得意洋洋地对纪然说,“长宁还不信,说季叔单姨都认不出我,你也不一定,嘿,是我赢了!”   软件自动设置,如果使用前置摄像头进行视频通话,会加上一层美颜滤镜,不重,可以自由取消,从纪然的角度,视频那边的方晓暮剪了一头到耳朵的短发,面色红润,眼睛又黑又亮,跟初中时那个空有个子,但瘦得跟猴子似的女孩几乎没有一点相似。   方晓暮一直是没心没肺的性子,就算饿肚子也乐呵呵的跟纪然讲爷爷照顾奶奶很辛苦,笑要笑得最大声,哭也要哭得最大声。   纪然被方晓暮的笑容感染,情不自禁翘起嘴角:“你们关系这么好了呀。”   方晓暮扬扬下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嗯,没错,是方晓暮的脑回路。   季长宁在旁边耸肩,方晓暮热情又自来熟,很少会有人能够拒绝她的真心和笑容,宁姐也不例外:“刚刚有什么事情吗?我看你那边的背景,好像不是锦华园?”   纪然点点头,没有否认:“嗯,在医院。”   医院??   季长宁和方晓暮立刻正襟危坐,异口同声:“你生病了?”   纪然说道:“没有……”   “不行,”方晓暮又把脑袋凑手机屏幕上,“你得给我看看,能举手机,胳膊和手一般没事,看看腿看看脚!”   季长宁的思路也被方晓暮直接带跑:“还有腰,腰!”   纪然没有反抗余地,只能不断挥舞手机,为了证明自己身体没有丝毫损伤,还原地蹦了两下:“接下来要不要我量个体温给你们看看温度啊?”   方晓暮一拍掌:“行啊行啊,要看!”   纪然:“……”   纪然静静看着方晓暮。   方晓暮感觉不妙,一寸一寸把脑袋往后缩,嘀咕道:“好嘛好嘛,知道你没事啦。”   季长宁回过味,把偏了八百里地的思路重新拎回来,心里疑惑方晓暮此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人不知不觉跟着她的思路走……   嘶——恐怖如斯!   季长宁悄悄看了一眼纪然,状似不经意地问:“难道是他们俩生病了?”   “他们俩”指的是谁,纪然很是清楚,说道:“爸爸和哥哥都没事,是小姨家的阿朔,发生一些意外……”   随后,纪然完完整整地事情解释了一遍,她靠在墙上,慢慢说:“我不敢想,如果我没有看过书,如果我晚了一步……”   “可是没有如果!”季长宁斩钉截铁地说,她关上软件自带的美颜,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纪然泛红的眼眶,“事实就是你救了阿朔,这个结果在这里,无法更改!”   方晓暮在旁边听,一手摸着下巴,忽然说道:“纪然,你在担心什么吗?”   纪然一顿。   方晓暮用拇指不断摩擦下巴:“我觉得你通过这件事情,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似乎跟你的未来规划有关?”   纪然苦笑:“对。”   话音刚落,季长宁惊叹一声:“……嚯?”   季长宁转头看向方晓暮,眼神中盛满了不可置信:“朋友,你兼职神婆吗?”   要不然怎么还能看出来跟未来规划有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方晓暮惊奇反问,得知季长宁的疑惑后,她在半空中比划两下,最后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脑门,诚恳回答,“直觉。”   季长宁:“……”   回答了个寂寞。   纪然却不止一次见识过方晓暮堪称恐怖的直觉,对方曾在她奶奶去世前一个星期,跟纪然说她可能会因为家庭原因请假几天,希望回来后可以请纪然补习落下的功课,还说如果她状态不好,请纪然不要生气。纪然不解,方晓暮便说“爸爸妈妈回来了,但爷爷很伤心,我总觉得奶奶要走了”。   这种直觉是建立在方晓暮对熟悉的人的微表情观察,她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也很容易莫名其妙讨厌某个人,黑白分明到让人咋舌。   纪然坦诚道:“其实,送阿朔来医院的路上,我的手一直在抖,甚至在上台阶的时候差点绊倒。”   正在此时,救护车的笛声呜啦啦停下,纪然离得很远,只能看见在担架抬下来时,医生踉跄的脚步。   医护人员们将病人推进急诊通道,用飞快的语速交流病人的基本状况,他们在与死神赛跑。   无人在意的角落,纪然用脚尖不断在地上画圈,对着友人们轻声说:“我很害怕,我承担不了生命的重量。”   那是活生生的人,容不得一丁点的懈怠。   去医院的路上,纪然怀抱着打哭嗝的梁朔,扪心自问,她够资格在未来某一天穿上那一身象征希望的白大褂吗?   季长宁欲言又止。   方晓暮无所顾忌:“但那是未来的你需要担心的事情啊,现在的你,只需要把未来的你带到想去的地方就好了。”   “十六岁的纪然会害怕,那二十六岁的纪然呢?难道因为十六岁的纪然害怕,二十六岁的纪然就要失去她的梦想吗?”   那一瞬间,纪然莫名感觉方晓暮的逻辑关系和梁朔重合了。   方晓暮似乎察觉到自己说了一点自己都没明白的话,挠挠头,说道:“就像我,我第一想成为飞行员,第二想学航空航天,第三是考军校,所以我锻炼身体,努力学习,如果我高考那一年不招女飞,我就去上最好的航天学院,因为……”   纪然下意识接话:“因为方晓暮生来是属于蓝天的。”   初二的一个夏天,上体育课,方晓暮坐在操场的双杠上,一手指着天空,说道:“晓指黎明,暮指傍晚,一天的轮回聚集在我的名字中,只说明一件事!”   瘦如竹竿的方晓暮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眼睛亮晶晶的,跟纪然说:“方晓暮生来就是属于蓝天的!”   “你记得!”方晓暮开心得不得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不放弃任何机会,将未来的方晓暮送上蓝天!”   纪然歪头,看着若有所思的季长宁,说道:“就像宁宁一直坚持跳舞?”   “嗯?”季长宁嗦了一口奶茶,洒脱道,“也许?”   宁姐不一样,舞蹈包含了季长宁的十几年来的热爱,包含了奶奶期盼的眼神,包含了曾经对梁栀妈妈的向往,包含了跟纪父作对时获得的痛快……   酸甜苦辣全部被季长宁融合在每一个舞蹈动作中,每一组编排上。   季长宁曾经想,若是有一天谢幕,她一定要倒在最亮的聚光灯下。   对于方晓暮来说,十六岁坚持的意义,可能只是想看看二十六岁时的风景。   如果风景不遂人愿呢?   那可能二十六岁的她们应该困扰的问题吧? 第35章   那一天视频通话结束, 纪然加上了方晓暮的联系方式。   季家人只在老家住了一晚,扫完墓后,季长宁和季爸爸季妈妈把屋子打扫一通, 季大伯也回到自己家将门前的杂草清除, 中间接待了不止一波客人,听到不止一波“你们出息啦”的评价, 两家人累的要死,仍旧在晚上聚在一起吃了个饭。   老家老家,尽管已经不在这里居住, 在回来之后, 仍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院子里放上香炉,水果蔬菜供上,再洒下两圈酒。   季家兄弟在老房子里回忆过去, 仿佛回到无忧无虑光屁|股打仗的日子。   大伯母和季妈妈在平房上铺一张凉席,盘腿坐着嗑瓜子。   季长宁在收拾房子的时候找出一本没有看过的相册, 里面全是纪然的照片, 笑起来缺两颗门牙, 季长宁看到后乐得前仰后合, 颤抖着拍照给纪然发过去。   收获纪然“猫猫举菜刀”表情包一张。   第二天一早,两家一起回了平川。   清明节假期后,季长宁和孟莱进入到艺考机构集训,于是每天便只剩下纪然一个人去上学。   坐在纪长风的车上,纪然感觉有些安静。   纪长风和纪然都不是什么会找话题说笑的人,加上年龄差摆在那里,一个学生一个社畜, 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两个人要么沉默地听电台广播, 要么纪长风开始卖爹,企图用老爹的糗事来换短暂的热闹,要么一个问一个答,整得跟工作汇报似的。   平常纪家人一起玩耍吃饭的时候还好,纪父私底下越来越放得开,跟纪长风辩论完跟纪然辩论,好像在公司的严肃,回家后全部化成了放飞自我。   到达文远后,纪然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下车之前,她再次确认纪长风的意见:“今天我会去跟班主任确认,确认后你们就不能后悔了哦。”   纪长风一手放在方向盘上,十分想去揉一揉妹妹的头发,可惜距离有些远,他只能遗憾地说:“学习重要,不用管爸爸,他犯病不是一次两次了。”   纪然:“……”   大哥你随时随地吐槽老爹的习惯到底是怎么养成的啊!   纪然得到回答,遂不再纠结,跟纪长风道声告别,一个人进入文远的校门。   清明节前,文远进行了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用清明三天假期批完卷子,做好成绩表,一早贴在各班级的墙上。   纪然到达一班,没等回到座位,便被正在看成绩的萧潇拉住:“然然!”   萧潇个子小,力气一点也不小,她挽住纪然的手臂,把人带到成绩单前,指着榜单最顶上的纪然,和紧紧贴着纪然名字的自己,伸出食指,用拇指抵住食指的指尖,说道:“快看,我物理终于不拖后腿了!”   纪然找到萧潇的物理分数,是个很优秀的数字,笑道:“恭喜呀。”   萧潇稍微有一点偏科,物理确实一般,寒假期间请了一位家教补习,如今初见成效。   纪然放下书包,问身边的萧潇:“我去六班看一看,你要去吗?”   “去!”   六班的皮猴子们一如往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手舞足蹈地谈论清明假期见闻。   成绩单孤独地贴在墙上,无人问津。   纪然走进六班门口,喧闹的教室寂静一瞬,正在说话的同学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跟季长宁关系不错的体育生手长脚长,故意耍帅从桌椅间跳到地面,几步走到纪然旁边,不期而然地对上萧潇的眼神,连忙退后几步保持距离。   纪家这桩真假千金的案子到如今已经不稀奇,六班不乏有家庭环境复杂的学生,他们一开始得知后曾开盘,赌以季长宁的暴脾气能忍多久,以及纪家会不会被季长宁闹个天翻地覆。   结果人家两个人亲亲热热的,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不仅没反目,上学期开家长会那阵,六班的学生们受到季长宁一番“照顾”不说,他们家长更是看到传说中不苟言笑动若雷霆的纪董事长跟季长宁的爸爸颇为亲近地交谈,更是把人送到六班后,自己才去一班。   好家伙,感情电视剧里演的都是骗人的?   故上学期,六班看纪然的眼神不仅是在看学神,其中夹杂着敬佩等一系列看不懂的情绪,最终得出结论,不能得罪!   体育生知道萧潇长得可爱,可一点都不好惹,他保持距离,好奇问道:“宁姐真准备艺考啊?”   纪然从成绩单上找到季长宁的名字,总分在六班很是漂亮,名次已经到上游,如果能够保持住,等艺考后回来再冲击文化课,一般没有问题。纪然放下心,她没有带手机,拜托萧潇帮忙把成绩单拍下来发给自己,并回答体育生的问题:“对啊。”   体育生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正月艺考,不出意外的话,高三下学期会回来冲刺文化课,”不过纪然会建议季长宁转班,六班的学习氛围实在不太适合考前冲刺,这句话她压在心底没有跟体育生说,纪然问道,“我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体育生挠挠头:“你说。”   纪然说道:“季长宁期中考试的卷子和答案可以帮我收一下吗?直接给我就好。”   她看过艺考机构的课表,周一到周五有课,周末两天休息,纪然跟季长宁和孟莱商量好,每周抽出一天时间来巩固文化课,数学她可以帮忙补习,但文科的其他科目纪然基本无能为力,只能让季长宁对着答案背背题型,至少别等回来后,知识全部忘光。   “嗐,就这个啊,”体育生一摆手,“小事,等放学我去给你送过去。”   “不用,”纪然认真道谢,“我会过来拿,谢谢你。”   **   上午大课间,纪然去办公室找班主任。   沙克胜正在修改教案,见纪然来了,招呼道:“有什么事吗?”   “有,”纪然站在班主任面前,说道,“老师,我高三想申请住宿。”   文远的宿舍条件非常好,双人间带客厅,犹如一个小公寓,只不过价格也相当漂亮,不在免除范围之内,以前在季家时,纪然在打听到住宿费之后果断决定走读。   但高三是个非常关键的时刻,文远的普通文理班到高三之后,晚自习不仅仅是自习,老师们也一起加班上课,纪然不想错过。   就是纪然跟爸爸和哥哥说明想住宿时,纪长风反应还好,纪父反应比较大,又是装可怜又是自称孤寡老人的,让纪然亲手做了一顿晚餐,吃完后一抹嘴,安详地躺在按摩椅上,戏多得不得了,却从没反对过纪然住宿的决定。   “可以,”沙克胜竖起笔,轻轻敲着桌子,“现在不着急,等期末或者高三开学,你再跟我说一声,你一个人住吗?还是给你安排个舍友?”   纪然想了想:“高三下学期季长宁可能会跟我一起住,麻烦老师了。”   沙克胜点头表示了解:“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纪然眨眨眼,“谢谢老师!”   **   纪氏大楼。   董事长办公室,纪父正在待客。   客人姓钱,叫大金,是纪父的老朋友,刚刚跟安至签了合同,没了在会议室的那股子严肃劲。   钱大金名字听上去一股铜臭味,实际上锻炼有加,说话也很是文雅,他靠在椅背上,左手不断盘着一串菩提手串,说道:“前一阵子舆论来势汹汹,我还以为安至应当有此一劫,都已经准备好雪中送炭,谁料我成锦上添花的了。”   “老家伙,等我出事等很久了吧,”纪父得意洋洋,“谁让我运道好,你羡慕不来。”   钱大金翻了个白眼,菩提也不盘了:“得了,我千里迢迢过来平川,你不请我吃饭也就罢了,还跟我显摆,有本事让我见见你们的新设计师。”   纪父哼了一声:“我们设计师在外地采风呢,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纪学军,”钱大金诚恳地叫了一声纪父的大名,“你怎么年纪越大越不要脸了?”   钱大金跟纪父年轻相识,两个人曾经并排着摆摊,纪父卖年轻人穿的裙子,钱大金卖老年人穿的裤子,后来钱大金不干了,攒钱去西部种棉花,那时候纪父的事业起步不久,建了属于安至的第一个工厂,第一笔单子,给了在西边孤独种棉花却卖不出去的钱大金。   现在钱大金拥有一个全国闻名的棉花基地,解决西部许多人就业问题,他这个人名字烂大街,人品却不烂,一边跟眼高于顶的外国人拍桌子骂老子不稀得卖给你们,一边听说安至危机后不远千里亲身跑过来谈合作。   纪父懒得理老朋友,看看时间,站起来道:“走,我请你吃饭。”   “吃什么,”钱大金咂么咂么嘴,“先说好,那些个五星级酒店我不去,就一点点东西上菜两个钟头,上次我跟人吃饭,饿得我差点没把盘子啃了。”   “别人我还不带他去呢,”纪父穿上衣服,“我闺女她爸开了家馆子,味道一绝。”   钱大金:“???”   你闺女她爸……不是你吗? 第36章   纪父深知四季家的生意有多好, 在出发时故意延后,蹭着中午的尾巴,到达四季家的门口。   果不其然, 店内只剩下寥寥几桌, 只有“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的自动播报声不断回响。   王叔刚刚在厨房帮忙刷碗, 见有人来了,撩开厨房的布帘,见到纪父时哈哈一笑, 左右看了两眼:“是学军啊, 长风没跟你一起?”   纪父看样子是熟客,找了一张桌子,示意钱大金坐下, 他自己则笑呵呵地说:“公司有点事,长风在处理呢, 不过我带了老朋友过来。”   钱大金还穿着西装, 跟店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默默脱下外套, 松开领带,手腕间的菩提珠子暂时放在桌子上,王叔见了,下意识问:“学军你朋友信佛啊?”   纪父澄清:“他不信佛,还是属猪的,随便上点能吃的就行。”   钱大金怒:“纪学军你这叫污蔑!”   不过钱大金的确不信佛,他年轻时候脾气暴躁, 为此吃了很多亏, 受尽社会毒打后, 不知道谁告诉他让他去念佛经用来平心静气,手上的菩提子是顺手在夜市花一百五十块钱淘的,是不是真菩提还两说,戴了快二十年了,至今没换,每当他想生气的时候,就拿出来盘两圈。   季爸爸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厨房探出头,惊喜道:“老哥来了?吃点啥?今天牛肉还剩最后一份,给你上个红烧牛肉面?”   钱大金一听最后一份,什么也没管,大声说:“我要红烧牛肉面,不给纪学军吃!”   季爸爸愣了一下,目光落在纪父身上。   “钱大金你比我外甥还幼稚,”纪父的外甥就是梁朔小同学,他这是在讽刺钱大金一把年纪了还不如小学生,纪父冲季爸爸点点头,“红烧牛肉让给这个老家伙了,老弟,我要一碗炸酱面,成吗?”   季爸爸看着两个人互相斗嘴却没有一个人生气的样子,大概理解了的确是朋友,他带着口罩,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口罩上方的眼睛弯了弯,应道:“成,稍等几分钟。”   “谢谢老弟!”   “客气了老哥!”   点完单,钱大金琢磨两下,压低声音,问:“纪学军,这就是你闺女她爸?不对,是宁宁她爸?那然然嘞?”   抱错孩子这事钱大金算是比较了解的人,他跟纪父二十多年的交情,平常纪董事长心烦苦闷啊,家里出什么事啊,又怕找别人聊天有损他董事长威严,便只能找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给钱大金打电话唠嗑。   所以纪家的一系列家庭矛盾,钱大金不说知道五分,也是知道三分的。   “那是我俩闺女的爸,”纪父得意洋洋,一个穿外卖服的小哥进店取餐,带起一阵风,塑料珠帘在快步来回的过程中扭在一起,又在惯性作用下缓缓解开,落下一排整整齐齐的影子,纪父如同怀揣秘密的小老头,故作矜持地展开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嘿,没跟你说,就过完年那阵,宁宁叫我‘爸’了,她去艺考机构之前,都要来找然然玩,还在她原来的房间住了一晚呢。”   钱大金来了兴趣:“那你们家然然,也是两家跑?”   “是啊是啊,”纪父脸上没有一点勉强,他很开心于现在的状况,“这家店刚开业的时候,然然还过来帮忙呢。”   钱大金试想一下,“啧”了一声:“别说……还挺奇妙,你们两家就没点矛盾?”   “钱大金你能不能想我点好,”纪父翻了个白眼,“我感谢人家都来不及呢。”   钱大金把菩提子套在手腕上:“讲讲?”   “我都不说人家把女孩们教得那么好,我就说这次安至设计图泄露差点开天窗的事,”纪父用指腹点点桌子,不着痕迹地扫过厨房的位置,说道,“你不是好奇善青是谁吗?是我们宁宁的亲妈。”   “嚯。”钱大金脊背后仰,四季家用得是板凳而不是椅子,钱大金差点哐了一下,震惊到极点他反倒平静得很,混乱的思绪划过脑海,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纪学军你什么狗运气啊。”   实话讲,钱大金确实觉得纪父运气不行。   中年妻子逝世,母亲逝世,跟女儿几乎反目,跟儿子差不离是上下属,活了大半生结果女儿还抱错了,说一句没有亲情缘都是辱亲情缘这仨字。   谁料到,快退休的年纪,看得开了、跟儿子相处没那么僵了、知道顾家了、事业上峰回路转了,还约等于有了俩闺女,这上哪说理去。   安至的“烈焰骄阳”系列上市至今好评无数,旗下门店数次断货,直接掀起一股国潮风暴,其他小品牌或山寨货争相模仿,但谁都无法复刻出正版的神韵。   钱大金知道安至想做一条新潮流的线,“烈焰骄阳”系列一出,简直是打了一个漂亮的基础。   王叔端着托盘过来,两碗热腾腾的面放到桌子上,堪称霸道的香气打断了钱大金的思绪,他动动鼻子,眼神情不自禁地放到面条上,唾液自动分泌,让他不由自主地摸上筷子。   纪父毫不客气地嘲笑钱大金没见识的样:“傻了吧?红烧牛肉可是店的招牌,懂不懂什么叫招牌!”   钱大金恍若没有听到纪父的声音,他不远万里来到平川,一开始太焦急顾不上吃饭,等到了吃饭的点反倒饿过劲,谈合同麻烦事很多,需要一字一句斟酌,清明节的时候,钱大金还抽空回了趟乡下,给祖宗们扫了个墓。   连续几天,安至这边跟钱大金带来的人商量合同,另一边平川商圈的人听说钱大金来了,置办不少酒席,好在清明节大家都知道分寸,只不过苦了钱大金,正经饭没吃几顿,如今被棕红色的牛肉和混合着复杂香料的气味一激,肚子受到牵引咕噜噜叫了起来,面香和肉香汇成一缕,不受控制地没入每一个毛孔,钱大金顾不得许多,拿起筷子,粗犷地随便一拌,牛肉和面条一起填进嘴里。   刚出锅的面条很烫,钱大金风吹雨淋粗糙惯了,只吸了几口气,牙齿开合间,一筷子面条热乎乎下肚,暖了沉寂一上午的胃,他咽下面条,喟叹道:“痛快。”   红烧牛肉咸淡适中,与爽滑弹牙的面条绝配,钱大金是吃过好牛肉的人,现宰现杀现烤,不需要任何调料,属于牛肉最原始的味道充斥口腔,让人看到最广阔的天地和最热烈的篝火。   四季家的红烧牛肉用的是最普通的牛腱子肉,每一丝纹理都充满并不喧宾夺主的香气,软烂得宜,没有一点异味,汤汁锁进肉里,吃进口中,仿佛在刹那间回到家乡,坐在狭窄不失人情味的家里,听着父母日常拌嘴,他们有时候直接动手,仍旧会小心翼翼地避开正在吃饭的孩子。   ——是属于家的味道。   那边纪父把炸酱面拌开,力求炸酱均匀地裹在每一根面条上,拌好之后,他熟练地拿过桌子上的小罐子,舀了几勺酸豆角放进面中,酱香和酸辣一经碰撞,犹如在舌尖跳舞。   钱大金几口下去,面没了半碗,可能是吃太急有些胀,钱大金单独吃了一块牛肉,在嘴巴里不停地嚼,感叹道:“哎,纪学军,你说咱年轻时候,要是那个某师傅红烧牛肉面有这么大块牛肉就好了。”   “人长得丑,想得倒美,”纪父咽下面条,指指桌子上的菜单,让钱大金看看价钱,“人家但凡有一块这么大的肉,方便面价钱后面至少加个零。”   钱大金这才看到菜单,他拿着桌牌研究一下,笑道:“都不算贵,牛肉本身就贵,更何况这么多肉呢,纪学军,你信不信,这碗面要是搁我住的那个酒店,他敢要三百块钱。”   纪父抬眼,看见季爸爸走过来的身影,招呼道:“老弟,他说要给这碗面三百块呢,不能放过!”   季爸爸:“……”   钱大金:“……”   季爸爸坐在纪父过道旁边那桌,即将入夏,厨房温度高,季爸爸穿上了妻子带回来的T恤,只不过围裙挡住了胸前的图案,只是脖子后的标签上有属于安至的LOGO。   只要有心,所有人都能通过圆领的衣服,看到从后背蔓延至脸颊的烧伤,若有风吹过掀起衣摆,便能发现后背大片大片的可怖痕迹,让人不禁疑惑,是经历了何等事故,才能造成这样大面积的烧伤。   可季爸爸却已经不再费心遮掩丑陋的疤痕,他戴着口罩,声音中能听出笑意:“行,那我记老哥你的账上。”   纪父:“……”   这回换钱大金支棱了:“老板干得漂亮,纪学军你也有今天!”   季爸爸笑了两声,问道:“老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一呢是带这个老家伙过来长长见识,”纪父下巴一扬,指指钱大金,说道,“二呢,我想起一个事,忘了跟你说。”   季爸爸身体微微前倾:“什么?”   纪父说道:“就是宁宁上初中的时候,我给文远捐过楼,他们高中部都是初中直升嘛,所以宁宁是不需要交学费的,这不放了暑假就高三,我怕你们不知道。”   季爸爸想到文远那高昂的学费,急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又拿我当外人?”纪父先是反客为主质疑一句,接着心有余悸地说,“你以为宁宁那个天老大她老二的性子数次违反校规为啥还不开除,我后面又追加了一个操场。”   钱大金听得津津有味,他喝掉一口面汤,伸出手让季爸爸稍安勿躁:“我比纪学军还大两岁,托大我也叫您一声老弟,我说白了,宁宁她妈差不多等于救了安至这个品牌,捐两栋楼而已,就当宰狗大户了。”   纪父:“钱大金你怎么说话呢!”   钱大金不屑:“正常人对你都这么说话。”   季爸爸:“……”   根本插不进嘴。   “不过话说回来,”钱大金嘲讽够了,脱下菩提手串摆弄,“我说真的,纪学军你不打算投资一下?”   纪父懵了:“投资什么?”   钱大金敲敲碗:“就这个,你听说过自热食品吗?”   纪父放下筷子,思考道:“你的意思是?”   钱大金让开一个座位,把碗筷推到里面,让季爸爸到他身边坐:“自热食品市场刚刚起步,堪称一片混乱,就这碗牛肉面,店里卖35,肉量减一半,能保持口味的情况下,卖20块,我敢保证,绝对能卖爆,卖不完我敢连自热包一起吞!”   王叔刚刚打扫完桌子,过来听了一耳朵,问道:“现在自热食品主要应用在军粮吧?”   “叔您是行家啊,”钱大金惊奇道,“没错,生活越来越好嘛,方面食品也要越来越好,以前说实物与图片不符,要是出现实物与图片一模一样的,口碑不就来了吗?”   王叔思忖道:“老板,你还记得小周说的不?”   季爸爸思考了一下小周是谁,疑问道:“比肩老干妈的那位同学?”   没等王叔回答,钱大金开始激动:“跟老干妈什么关系,争取超越某师傅啊!”   季爸爸当然知道某师傅的鼎鼎大名,他吓了一跳:“老哥们,可别挖苦我了,我就个厨子,开开店挺知足的。”   至于办厂……真不敢想。   “真不是挖苦,”钱大金指指自己,又指指纪父,“我,初中没毕业,跟纪学军在夜市摆摊认识的,我连连个手艺都没有呢,碰巧赶上好时候而已。”   不同于周少宇的戏言,在季爸爸的想法中,周少宇是个孩子,孩子的话哪能当真,但纪父不一样,纪父拥有一个大品牌,季爸爸不知道钱大金到底是做什么的,只不过能跟纪父谈生意,事业一定非常不错。   这样想着,季爸爸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快速跳动,如果搁以前,有个饭店肯要他干厨师他都心满意足,开店想都不敢想,更何况办厂呢。   季爸爸想起妻子换工作后变得愈发年轻的面容,久违的野心渐渐冒出芽来。   “最主要的是,”钱大金看出季爸爸眼睛中的意动,开始贷款畅想,“要是建厂的话,能不能看看我们西部,地大物博,牛肉味道特别棒,现在有政策优势还减免税收,老弟你考虑考虑?”   纪父深深吐出一口气,以防自己把碗扣在钱大金脑袋上,他认真思考,以钱大金说风就是雨的智商,是怎么做到全国第一棉花基地的,他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回神,说道:“这样,我回去让纪长风考察一下市场,交一份报告上来,如果可行,我投资。”   钱大金的兴奋劲渐渐降低,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心里嘲笑自己一把年纪了,竟还是这么冲动,便说道:“两手抓吧,你让长风调查着,这边先把LOGO啊专利啊以及能申请的证书都申请下来,要是不成也没坏处,不过我常年不在平川,不知道省内政策如何,你纪董事长厉害,一起包圆了呗?”   没等纪父说话,王叔慢吞吞把擦桌子的毛巾搭在手臂上,说道:“省内政策,我熟啊。”   **   时间一转,五一假期到来。   季长宁和孟莱刚去艺考机构没几天,便蹭了个假期。   原因是艺考机构从年后开始没有放假,包括清明,考虑着学生们需要放松,便干脆一起放假,就这样,季长宁和孟莱收拾收拾回家了。   不过五一两个人也没闲着,在锦华园凑一堆,让同样放假的纪然帮忙补习数学。   二楼书房,三个人围坐在书桌前,纪然在写作业,季长宁和孟莱在做卷子。   一片寂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季长宁偷偷用膝盖碰碰孟莱,见对方看过来,悄悄挑了挑眉。   孟莱支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桌子下的腿不老实,鞋子挪到季长宁的脚边,把人给推了回去。   季长宁眯起眼睛,故意将胳膊一横,挤压孟莱的活动空间。   孟莱见状,毫不犹豫一抬手,压在季长宁胳膊上。   看得一清二楚的纪然:“咳咳!”   两个明争暗斗的女孩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草稿纸上写下运算公式,假装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两分钟功夫,季长宁又闲不住,给孟莱打眼色。   纪然放下笔,抓住罪魁祸首,慢悠悠问:“季长宁同学,你可以不要惹我生气吗?”   季长宁心虚地眨眨眼,中性笔控制不住在草稿纸上画出一道曲线,嘴上仍旧死撑:“哇,然然你也会生气啊。”   “会啊,”纪然看不出一点要生气的样子,“除非告诉我你们在眉来眼去什么?”   季长宁和孟莱听到“眉来眼去”四个字后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孟莱率先扛不住,抢先回答:“季长宁有一件事想要邀请你,但她不好意思,想让我来说。”   纪然不解:“很纠结吗?”   “倒不是纠结啦,我怕耽误你学习,”季长宁难得扭捏,“我们那个短视频平台发起一档舞蹈节目,邀请我和孟莱去当一期的表演嘉宾,明天彩排加录制,就在市内的广播电视大楼,我想让你去看我们的演出。”   纪然眉宇舒展,笑道:“好啊。”   见季长宁和孟莱高兴得击掌,纪然缓缓补上下半句:“我很期待。” 第37章   五月二日一早, 三个女孩汇合,一起去往广播电视大楼。   平川是省会城市,广播电视大楼位于市内, 气势恢宏。   季长宁和孟莱各背了一个包, 里面有她们的表演服装,以及一些可以饱腹的饼干。   三个人皆穿了一身“烈焰骄阳”系列的衣服, 到达电视台后,发现撞衫的还真不少。   季长宁和孟莱出示邀请函,工作人员明显是NL不分的粉丝, 把三个人带到演播厅后, 不好意思地要了二人的签名,又从别的地方给纪然拿来一张观看牌,在观众席上找了一个视野比较好的地方, 安排得妥妥帖帖。   纪然乖巧地在观众席坐下,从她的角度, 能够看到最中间的摄影师, 以及宽阔的舞台, 灯光不停变幻, 好像是在调试。   季长宁和孟莱要去换衣服化妆,抓紧时间彩排两遍,等待下午的录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嘱。   孟莱:“我留一瓶水,没开盖,然然你渴了记得喝。”   季长宁:“有事情一定要给我打电话,除了上台, 我手机不离手!”   纪然“嗯嗯”点头答应, 无奈道:“放心, 我一切有数。”   季长宁和孟莱这才依依不舍从观众席离开。   短视频平台首次做舞蹈类竞技节目,先前已经播出两期海选,舞蹈领域能人聚集,口碑反响都比较不错,颇有水花,在第三期开始竞技前,短视频平台邀请了自家舞蹈区有名的博主来当嘉宾增加热度,其中包括季长宁和孟莱的老朋友,惊鸿。   惊鸿已经换上服装等待彩排,她要表演的是她一举得到数百万点赞出圈的舞蹈《鹤侣》,为此她特意请了与自己搭档的同学。   后台一片凌乱,演员们、工作人员们、化妆师们、道具师们等等乱成一团,更有趣的是,乱中竟然有序,从后台的出口处,可以看到现场导演一手拿着对讲机跟导播台确认舞台效果,一手拿着喇叭指挥早到的观众们坐好,不要影响后面的彩排。   惊鸿来得早,跟搭档早已化好妆,不用人挤人似的到处吆喝化妆师,此时正在小口小口地吃季长宁带来的手指饼干,为了防止把口红蹭掉,她吃得小心翼翼,一边吃还不忘分享自己新听来的八卦消息:“我可听说,电视台一方不打算邀请非专业舞者的,不过平台一方觉得太亏,愣是要出每期三个表演名额,因为决策定下匆忙,加上录制地点在平川,平台从百万粉丝以上的博主中就近找了三个。”   季长宁和孟莱正在化妆,由于灯光等原因,舞台妆比日常妆浓厚许多,粉底糊得季长宁直皱眉头,化妆师是个娃娃脸小姑娘,见季长宁皱眉立刻“哎呀”一声:“NN,你别皱眉啊,至少等我定完妆!”   说完,她跟着惊鸿一起八卦:“是呀是呀,不过我记得惊鸿姐姐不是本地人?”   “我老家隔壁省的,”惊鸿擦擦手,把裙子稍微向上一提,以免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脏,“不过我是因为NL不分才过来的,我在首都舞蹈学院上学,原本五一不打算回家的。”   孟莱在旁边插了一嘴,玩笑道:“谢谢惊鸿姐姐带我出场。”   惊鸿非常诚恳:“其实也不是,你俩都是附带的,我只想见一次NN妈妈。”   惊鸿姐姐根本不缺那块八毛的表演费用,她就是想来面基,如果能见见NN妈妈就更好了。   季长宁:“……”   孟莱:“……”   听到“首都舞蹈学院”的关键词,季长宁忍不住动了动,被娃娃脸化妆师强行按在椅子上:“画眼线呢,不要动!”   季长宁僵直身体,闭着眼睛问道:“惊鸿姐姐,你是艺考生吗?”   “是啊,查往年专业成绩还能查到我,”惊鸿随意回答,她算了一下季长宁和孟莱的年纪,反应过来,“你们两个要艺考吗?”   季长宁终于画完眼线,开始上口红,不方便讲话,隔壁孟莱帮忙回答:“是呀,惊鸿姐姐给我们讲讲经验吧!”   “可以呀,”惊鸿痛快答应,“等录制完成之后吧,我请客,就当学长学姐提前请你们吃饭!”   旁边充当背景板的男伴也连连答应:“应该的!”   季长宁听出惊鸿在祝她们考到首都舞蹈学院,虽然目标很高,但季长宁还是止不住地开心,唇妆终于画好,她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羞涩又不失自信的笑容:“那就谢谢惊鸿姐姐啦。”   **   上午十点左右,彩排陆续开始。   纪然不常看综艺,对节目的流程十分不熟悉,只能听到自称是现场导演的人嘶声力竭的朝对讲机喊,然后就会有人上台重新布置舞台,却在导师上台走了几步后,便和颜悦色地提出建议,让对方按照他的路线再走一遍。   都很不容易啊。   第一次彩排所有人都很匆忙,音乐伴奏只响几秒,好像只是用来确定站位和顺序。   没等休息,开始第二次彩排。   主持人上台、导师上台,接下来是表演嘉宾开场舞,季长宁和孟莱的顺序好也不好,她们两个是三组表演嘉宾中最后一个出场,既是大轴,也是观众容易疲惫的时候。   早在昨天,来锦华园聚一起写作业之前,季长宁和孟莱把伴奏交给节目方,并详细交流了灯光和舞台效果,她们表演的正是镜面舞《怪物》。   纪然拿出手机,双臂放在双腿上,形成一个暂时的支架,她受季长宁所托,要录下她们彩排时的状态和走位。   舞台漆黑,季长宁和孟莱背对背,各自低着头,只有一束聚光灯打在她们身上。   不同于上一次在舞蹈室的随性,季长宁和孟莱换上舞蹈服,季长宁穿黑,孟莱穿红,她们的表演服装是季妈妈一手设计裁剪缝制,为了符合舞蹈风格,全部做成纯色,肩膀处一个一体的小斗篷,裤子偏宽松,便于舞蹈动作的编排。   两套衣服的版型更是根据舞蹈做出镜面对称。   在音乐响起的刹那,聚光灯分出两束各自跟随季长宁和孟莱的身影,直到二人同时转身,“砰”的一声,舞台灯光大亮!   纪然听到寥寥无几的观众席传来的几声惊呼。   台下,原本稍微有些走神的主持人和导师们目不转睛看着舞台上尽情挥洒天赋的女孩儿们,偶尔的交谈中,表情下是抑制不住的惊叹。   惊艳,只有惊艳。   季长宁和孟莱彩排完成后没有回后台,反而几步来到观众席,凑到纪然身边,她们趁着彩排短暂休息的空隙,神采飞扬地问:“我们是不是有进步?”   纪然竖起大拇指,把手机给到二人。   季长宁和孟莱一人分了一只蓝牙耳机,头对头小声讨论哪里动作不好,哪里走位脱节。   中午吃饭,季长宁和孟莱找了一个角落,为最终录制做好准备。   下午观众进场,正式录制。   正式录制不让带手机拍摄,纪然安静地坐在观众席,她的感受很神奇,偌大的演播厅内,明明耳边有嘈杂细小的说话声,台上主持人和导师嬉闹玩笑,无数大大小小的机器划开两个世界,正对着机器的人在表演喜怒哀乐,背对着机器的人在肆意评头论足,她却诡异地感受到一股静谧。   纪然想起初看芭蕾舞演出的时候,国际非常有名的芭蕾舞团世界巡回演出,其中一站在平川市大剧院,表演经典剧目《天鹅湖》。   老实说,纪然并不懂得如何去欣赏芭蕾舞,但她却被带入到舞台上的故事中,情绪跟随音乐和剧情起伏,这并不是纪然突然有了极高的欣赏水平,脱离情节后,纪然只是被舞台上的演员所打动,因为演员们相信故事,投入了外人无法理解的最纯粹的感情,才能令看客感同身受。   纪然记得在第三幕,黑天鹅要一口气做32个挥鞭转,她不知怎么,好像脑海中灵犀一点,忽然歪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季长宁。   她要怎么去形容季长宁的眼神呢?   纪然觉得自己无法形容。   季长宁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舞台上的黑天鹅,热烈、真切、向往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纪然想起自己为了学英语在空余时间看国外电影,其中包括《黑天鹅》,纪然脑海中浮现出最后的片段,主角杀掉软弱的白天鹅,以高傲的黑天鹅的姿态迎来最终谢幕。   竟与《怪物》的故事核心异曲同工。   演播厅内,灯光熄灭,一束聚光灯砰的一声打下来,照出两个女孩背对背的身影。   《怪物》讲述的是同一身体内两个不同的人格争夺身体所有权的故事。   故事开始,是两个人格互相试探,她们面对面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用一模一样的表情,或惊讶或恐惧,甚至连甩头时头发的弧度都差不了多少。   然后,孟莱所扮演的红色人格察觉到什么,开始进攻,伴奏的鼓点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孟莱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大,直至音乐伴奏中最高|潮的泛音骤然响起。   那是一个横跨两个八度的泛音,舞台音效非常好,两名舞者在泛音中肌肉震颤,她们的控制力非常惊人,每一次震颤都完美贴合音乐,跟随音乐幅度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像极了垂死之间的挣扎,比之在舞蹈室,比之在彩排,更加癫狂,更加无可挑剔!   音乐暂时舒缓,仿佛是给两头猛兽暂时休息和观察的时间。   接着,季长宁发起进攻。   季长宁扮演的黑色人格最开始的表情是隐忍的,她不似红人格那样外放,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她每向前一步,气质变化一分,明明表情依旧,眼神却逐渐锋利,她像是舞台上的王者,她掌控自己的情绪,同时掌控观众的情绪,所有人只能在她的进攻下丢盔卸甲,迎接死亡。   包括红色人格。   “砰”的一声枪响,季长宁竖起手,做出吹散枪|口烟雾的动作,孟莱挣扎两下,骤然倒地。   胜负已分。   黑色人格看着地上悄无声息的红色人格,她的下巴缓缓扬起,红唇轻勾,刷的一下正视镜头方向,那个摄像机正好背对观众席,于是所有人都看见,那个获胜的黑色人格,露出一个跟红色人格一模一样的张扬笑容。   谁杀了谁?   谁成了怪物?   在那一瞬间,纪然恍惚间回到芭蕾舞演出的那一天,她看到过相似的、如孤注一掷的疯狂一般的、热爱。   “砰!”   最后一个鼓点响起,灯光齐齐熄灭,舞台只剩黑暗。   **   录制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   季长宁原本以为自己跟孟莱跳个舞就完事,剩下时间跟惊鸿姐姐去吃饭请教艺考经验,再跟然然一起回家,谁知道跳完舞下了台,他们三组平台推荐过来的舞者,被一起请到导师席旁边的位置,一起观看选手比赛外加偶尔点评。   只是到百万粉丝这个体量,所有人都不是傻的,能糊弄就糊弄,能夸就夸,实在夸不下去就委婉提一下失误,比跳舞累多了。   时间太晚,说好的吃饭只能延期一天,好在五一放三天假,明天还有时间。   孟莱家住得近,她没卸妆没换衣服,整个人萎靡不振,如同电量耗尽,坐公交车时不停有人看向她们的位置,孟莱恨不得就此躺下,根本没力气去管别人。   公交到站,纪然看着孟莱犹如醉酒的姿态,好像下一刻就要以头抢地当场表演以天为盖地为庐,便提议道:“我们送孟莱到楼下吧。”   季长宁早在录制完成后,借惊鸿姐姐的卸妆工具卸了妆,脸庞清爽,她精神头还不错,随即三个人一同下车,把孟莱送到小区门口。   不知道小区的风是不是格外不同,还是广场舞太过喧嚣,使孟莱的头脑逐渐清醒,她进入小区,跟季长宁和纪然挥手道别:“我自己就回家了,放心!”   纪然:“……”   不是很放心。   纪然叹口气,说:“要不你到家后在群里发个消息,行吗?”   孟莱一手指天,比出三根手指:“OK,OK!”   等到孟莱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季长宁和纪然才转身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纪然掏出手机,下一班车还要六分钟才能到站,一转眼,看见季长宁如同小鸟一般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混进广场舞后排。   伴奏是《奢香夫人》。   纪然:“……”   嗯,看来这个也“醉”了。   广场舞已跳了一会儿,《奢香夫人》进行到下半首。   纪然看着季长宁的背影,对方明显没有跳过,只能跟在阿姨身后手舞足蹈地学习,只是她舞蹈天赋着实惊人,很快掌握了不停重复的几段动作,甚至跳得比阿姨们还要标准动情。   背着书包,身体仍然那么灵活,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一首《奢香夫人》跳完,后排一位阿姨欢喜地拉住季长宁,下一首歌曲已经响起,是电音版《月亮之上》。   非常狂野。   纪然上去把季长宁领回来,轻声喊:“宁宁?”   季长宁刚跳完广场舞有点热,她用手扇扇风,歪头看着纪然的侧脸:“嗯?”   纪然与她对视:“这么喜欢跳舞吗?”   “喜欢啊,”季长宁张开双臂,眼睛中盛满星辰,“我不止喜欢跳舞,我还喜欢编舞,喜欢将我的作品展示给所有人看,但我最完美的作品,只有我自己!”   这样的话,总让纪然想起方晓暮。   季长宁唰的一下跑到纪然面前,后退行走,她问道:“然然,你为什么想学医呢?”   为什么想学医啊……   纪然扶住季长宁,在公交站牌处等待,她说:“我帮不了爸爸,但我想帮帮其他被烧伤的人。”   至少,可以让他们正常地面对世界。   季长宁问:“那现在呢?”   “现在啊,”纪然露出一个跟季长宁有些相似的笑容,执着、赤城、一往无前,她笑着向前迈步,说,“走吧,车到了。” 第38章   时值盛夏, 属于准高三生的暑假即将走到尽头。   七月下旬,是纪然和季长宁共同的生日。   生日前半个月,纪父和纪长风在饭后散步时问纪然想要什么礼物。   两个大直男完全不懂“惊喜”二字该怎么写, 问完还目光灼灼地盯着纪然, 好似只要纪然开口,天边的云彩他们也能摘下一朵来。   好在纪然并不需要天边的云彩, 她沉思半晌,说生日那天要跟她去一个地方。   很快,时间来到七月二十六日, 正好是个周日, 距离纪然高三提前开学还剩一个星期。   上午九点半,纪长风开车,副驾驶坐着他亲爹, 后座是寿星本人,一家三口来到了四季家门前。   三个人刚刚到达时, 季爸爸正礼貌地在门外跟一个客人交谈, 他带着口罩, 整个人洋溢着欢快的气息:“不好意思了, 今儿个我闺女过生日,中午暂时不开门,麻烦您记挂咱家,等改天您再过来,我送您一碗面。”   客人没有不高兴,反而高高兴兴恭喜:“那祝您闺女生日快乐,送面就不必了, 改天我带朋友过来。”   送走客人, 季爸爸在围裙上擦擦手, 挂上休息牌子,返回到店里最后收拾收拾,准备关门。   在季爸爸掀开布帘走进厨房时,听到身后的塑料珠帘一阵响动,他下意识转头,说:“不好意思今天不营业……然然?”   他很惊讶,没有想到纪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   两个女孩同年同月同日生,两家商量过,中午各过各的,等晚上所有人一起去锦华园再过一次。   纪然穿了一身漂亮的裙子,斜跨一个包包,双手背在身后,眼睛弯弯,乖巧道:“爸爸,我想去你家过生日,好吗?”   好啊好啊,怎么可能不好!   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够一起过生日高兴都来不及,季爸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你爸你哥知道吗?”   话音刚落,她爸她哥走进门,纪父豪气地笑了两声:“老弟,人家两个女孩子都商量好了,我和长风也只能厚着脸皮,麻烦老弟你多添两双筷子。”   “怪不得,”季爸爸一拍大腿,“怪不得昨天宁宁回家,说菜要准备得多一点,我还以为她要邀请同学,你们两个孩子,怎么不早点说呢!”   纪父接过话头,故作惆怅:“唉,孩子长大了,有小秘密了。”   季爸爸失笑:“这样,老哥,要不你带着然然和长风先去我家,阿青和宁宁都在家,我收拾收拾店,一会儿去买点菜,你和长风爱吃什么尽管和我说!”   纪父撸起袖子,招呼现场唯一身强力壮的男士,说:“纪长风,过来和你季叔一块干活。”   季爸爸正要拒绝,纪父已经开始摆放店里的桌椅:“别跟我客气,反正纪长风有的是力气,等干完活咱们一起去菜市场,让纪长风拎菜!”   在场地位最低的纪长风:“……”   日常想篡位。   四个人买完菜已经中午十一点,纪长风开车,去往另外一个小区。   是的,季家搬家了。   小区位置稍微偏僻一点,胜在环境优美,安保齐全,租金合适,邻居们大多是已经退休的老人和年轻的上班族。   纪然知道季家搬家的事情,放假后,她去新家看过,新房子面积约一百五十平,三室两厅,采光极好,只是房东的家具有些旧了,老太太并不介意租客更换家具,只要别故意损毁她都无所谓,当纪然去的时候,季妈妈正指挥着家具厂的工人往家里搬东西,见纪然来了开心地指着空调,说“然然,我们把你买的空调一块带来了”!   季妈妈终于换上她心心念念的带地暖的房子。   新房子在21楼,四个人每人手里大包小包,纪长风力气最大,鸡鸭鱼肉全在他那里,纪然象征性被塞了一捆芹菜,纪父和季爸爸的话题从吃什么聊到成立公司再转回到吃什么,兴高采烈。   叮咚一声,电梯到达,纪然拿得东西少,率先去敲门。   季妈妈打开门的瞬间,看见纪然的笑容和她身后三个男人,表情先是呆滞,而后揽过纪然肩膀,左看右看:“我的天,然然!”   再之后,她将纪父和纪长风请进来:“纪董,长风?太突然了,老季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季爸爸:“……”   他忘了。   纪董事长有些不高兴:“为什么叫他长风,叫我就是纪董啊。”   多见外!   季妈妈愣了一下,无奈道:“行,纪老哥。”   纪父这才喜笑颜开:“这还差不多!”   季长宁昨天下午从艺考机构请假回家,听到热闹,从房间探出头:“然然!”   听到季长宁早有预料的声音,季妈妈陡然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商量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我还寻思中午在家给宁宁过生日,等晚上我们一起去锦华园再给然然过。”   纪然玩笑道:“那我岂不是帮妈妈省了一笔油费?”   上个月,季妈妈考出驾照当天,全款买了一辆汽车。   季妈妈如今是安至潮流新线的设计师,“烈焰骄阳”系列让她拿了很大一笔奖金,除了车子,她也在积极相看属于自己的房子。   “是是是,还是女儿们最心疼我!” 季妈妈烫了一个漂亮的卷发,在光下色泽偏红,距离进了,能闻到一股护发精油的香气,她一手揽着一个女孩,把人按在客厅沙发上,为女孩们一人倒了一杯温水。   季长宁给点阳光就灿烂:“那我们有什么奖励吗?”   “想得美!”季妈妈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女孩们的后脑勺,“作为你们不提前告知我的处罚,今天你们两个不准进厨房。”   两个女孩故作委屈地瘪瘪嘴。   季妈妈的嘴角一直没有放下来,她几乎雀跃着走进厨房,为她的女儿们清洗水果,若是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她无意识哼的小调。   纪然看到沙发上放了一本《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书页内放了一个笔记本,季妈妈笔迹清秀,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纪然戳戳季长宁:“妈妈在准备自学考试吗?”   季妈妈学历不高,但设计天赋惊人,饶是如此,初进公司时,因为学历被私下嘲笑过,这种问题无法靠别人,只能靠季妈妈自己,于是她用恐怖的天赋征服设计部门,从纺织厂辞职以后,她开始系统地学习设计,专业书买了一个书架,还抽出空来拿到驾照,现在报了一个提升学历的网课,学习刻苦程度令季长宁都感到汗颜。   季长宁心有余悸:“压力太大了,我们文科学政治嘛,昨天晚上我被妈妈问了好多个马哲方面的问题,我竟然只回答上来一半!”   妈妈的提问比上课老师喊人回答问题都可怕,季长宁迷迷糊糊回房间后,痛定思痛把没回答上来的题全都背了一遍,梦里全是马哲。   纪然冷不丁地问:“商品的两个基本属性是?”   季长宁顺口回答:“价值和使用价值。”   季长宁:“……”   季长宁缓缓看向纪然。   纪然放下书本,强忍着笑意歪头跟季长宁对视。   最终,是纪然先忍不住:“嗯,很流畅,看来没有懈怠。”   季长宁仰天长叹:“你是谁,把我温柔真诚的圣人然然还给我!”   季长宁的头发从五一过后没有剪过,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头发再长一截,正好用一根大肠发圈盘起来,此时她靠在沙发背上,发圈被蹭得半掉不掉。   纪然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握拳放在季长宁眼前,她忽然松开手指,一个挂坠在季长宁面前摇摇晃晃,令季长宁唰的一下起身,大肠发圈彻底掉在沙发上。   季长宁抓住挂坠,细细观察,是一个半指长的立体小金鱼,中间填满了太空棉,肚子塞得鼓鼓的,摸起来柔软Q弹,小金鱼下挂了一个红色流苏,流苏上方带了一颗小小的翡翠珠子,画龙点睛。   更重要的是,季长宁从未在别的地方见到过出自纪然之手的立体小金鱼,换一种说法,季长宁手中这个就是独一无二的!   纪然看着季长宁惊喜的眼神,说道:“答应你的小金鱼,生日快乐呀。”   季长宁张开手臂给纪然一个拥抱:“我好喜欢,我要把它挂在我的书包上,艺考也要带着它!”   季妈妈洗完水果,放在茶几上,她刚刚听到女孩们的对话,笑道:“宁宁也有给然然准备礼物,我想看都不给我看呢。”   季长宁半是撒娇半是神秘:“因为我想让然然第一个看见嘛。”   说完,季长宁穿上拖鞋,拉着纪然的手,来到一个房间门前,握住门把手,骤然打开。   这是一间已经收拾妥帖的房间,木质的书架塞满各式各样的医学书籍,让人怀疑是不是把书店搬了过来,最高层有金古梁温的武侠小说,有收集来的医学期刊,中间夹杂几本主角是医生的彩色漫画。   书桌上,一张季家曾经的全家福占据最显眼的位置,那时候的季家还没有经历事故,母亲穿着白衬衫,父亲穿上自己最诊视的厨师服,年纪尚小的纪然拉着父母的双手,双脚离地,无忧无虑地荡秋千。   仿佛时间倒流回正月的某一天,季长宁学着当时纪然的样子拉开书桌下的抽屉,露出一本崭新的相册:“幸亏胶卷还在,洗出来足够清晰。”   “然然,你小时候真好看。”   浅蓝色的窗帘被风微微吹起,在橙色的被褥上落下一小片流动的阴影,惊醒时间。   纪然从恍惚中回神,这个房间比小阁楼的次卧大太多了,能放得下大大的书架、宽阔的书桌和衣橱。   如果在深秋的午后翻开一本书,一定非常惬意吧。   纪然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季长宁不准备回答:“或许是你能想到的每一天。”   从纪然离开季家开始,从纪然为季长宁留下别墅中的那个房间开始,从季家搬家开始。   季长宁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做这件事了,周末艺考机构放假,她就偷偷回家,书架上每一本书都是她从书店搬回来,窗帘是请妈妈裁的,家具是父母一起挑选的,但房间是季长宁一手布置的。   纪然走进去,抚摸着已经被定格的全家福,说道:“还差一点东西。”   季长宁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瞪大眼睛:“不可能啊,还差什么?”   “差你,”纪然把全家福放回原处,“一会我们拍个照吧,就贴在书桌上。”   季长宁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表情,只能感叹纪然不愧是纪然,永远拥有让她手足无措的能力。季长宁无奈地掏出手机:“来,现在自拍,下午打印出来,你帮我带回锦华园,贴在我房间最显眼的地方!”   啊,这该死的胜负欲!   纪然凑近她,手机前置摄像头下,一丁点微表情都能看到,纪然说:“你还差我一句话。”   “我知道,”季长宁在按下拍摄前说道,“生日快乐!” 第39章 尾声   又是一年除夕夜, 纪家别墅灯火通明,年夜饭的香气伴随欢声笑语一起从缝隙飘到门外,掺杂在寒风凌冽的冬日中, 与烟花爆竹的声音相合, 难得如此热闹。   专业大厨季爸爸和业余成才的苟家文占领厨房,只会对着软件现场学习家常菜的纪父插入不了厨艺争霸中, 只能一边剥蒜一边努力学习大师手艺。   三个男人一台戏,这边季爸爸单手颠勺火花四溅,爆炒、清炒、红烧、糖醋信手拈来, 锅碗瓢盆、鸡鸭鱼肉全部料理得明明白白, 再多菜品也丝毫不乱,尽显大厨本色;那边苟家文凉菜成型绝美摆盘,调料和色彩搭配比例一丝不苟, 举手投足间都是科研工作者的严谨;剩下一个纪父基本碰不了灶台,堂堂纪董事长沦为配菜工外加看守蒸锅, 他心里还美滋滋, 因为蒸锅里有对于年夜饭来说很重要的清蒸鱼和八宝饭。   楼梯上, 季大伯拿着小锤子敲敲打打,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不捣乱不认生,季大伯上一个台阶,他也上一个台阶,季大伯晃晃楼梯,他也伸手晃一晃,惹得季大伯发笑。   小尾巴本人双手托腮, 特别嘴甜:“姨夫好厉害!”   季大伯这个年纪, 看谁家的孩子都觉得比自家的孩子顺眼:“哪里厉害?”   梁朔指指锤子:“姨夫几下就把钉子砸进去了, 我都对不准的。”   纪家的楼梯扶手是木质的,有一根钉子不知为何凸出来一点,在梁朔下楼时刮了他一下,原本纪父想叫人来解决,季大伯初来锦华园闲着没事心里发慌,寻思大年三十叫人怪麻烦的,便问有没有工具箱,把楼梯上下检查了一遍。   季大伯收起工具,合上箱子,说道:“不是什么本事,以前姨夫开运输的时候,还会修车呢。”   “哇,”梁朔相当捧场,“姨夫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季大伯很谦虚:“不多的,运输送货,全是省内的线。”   “那也好棒哦,”梁朔跟着季大伯的脚步哒哒哒下楼,“我只会开卡丁车。”   又黑了一个度的季照终于调试好设备,盘腿坐在地毯上,回头问:“小朔,来玩赛车吗?”   梁朔蹭蹭蹭跑过去,兴高采烈地抓起游戏手柄,挑选他心爱的小赛车,并对着大自己十几岁的季照发下豪言壮语:“哥哥,我让你三秒钟!”   季照:“……”   季照:“小学生请不要太骄傲,让你看看我们农学人的手速!”   一楼休息室房门打开,季妈妈收起卷尺,将一张纸折叠起来,对身后的人说道:“我有年岁没裁过旗袍了,要是翻车不要笑我。”   梁橙揉着自己的腰,说道:“我倒是怕把你的旗袍穿丑了。”   “哪能啊,”大伯母本就有些拘谨,闻言笑道,“有我垫底呢。”   新年之前,季妈妈重新将头发烫了一次,每一个卷都精致非常,生活的苦痛渐渐消失,对于工作的喜爱和对未来的憧憬,以及这一年间对知识的渴求,如同养料一般让她奋发向上,整个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季妈妈双手掐腰:“我还怕你们两个大忙人根本没空把旗袍穿出去呢。”   四季家的方面食品逐渐推进,季大伯一家接受了弟弟的邀请,夫妻二人重拾跑运输和做蔬菜批发时拿下的人脉,想要找到一个有质量保证又可以长期合作的原料产地,他们想再拼一次,就当满足年轻时候的野心。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从旗袍聊到工作,再从工作聊到孩子,梁橙半是感叹地讲起一个病人:“小姑娘大学毕业没几年,身体垮得不成样子……”   阁楼上,纪长风跟两个妹妹在找相机支架。   季长宁吹了一下面前飞扬的灰尘,用衣袖堵住鼻子咳嗽两声,说道:“哥你怎么回事,相机保存得那么好,怎么支架随便扔呢?”   纪长风随时都在背锅:“相机我留下做纪念的,型号已经停产,早知道你们有这个想法的话,我就再买一套了。”   “再买一套没有那个味嘛,”季长宁果断寻找同盟,“然然,我说得对不对?”   “对——”纪然拉长了音调,“毕竟哥哥使用那款相机拍下了他人生第一张照片。”   照片被纪然洗出来,摆在季长宁房间里。   纪然抬头,后退两步,眯起眼睛,叫来纪长风,指着柜子上方的一个长条状东西,说道:“哥,你长得高,看看那个是不是,我够不到。”   阁楼的杂物间很大,兄妹三人各负责一个区域,听到纪然的话,季长宁也凑过来,看着纪长风把长条状的物体拿下来,纪长风不顾满手的灰,回应道:“是这个,不过放日子久了润滑不行,下楼找找工具箱上点油试试。”   要是再不行,只能强行掰开凑合凑合,日后再换一个新的三角支架就成。   已经完成任务,兄妹三人各自回房间冲了一个澡,洗去满身灰尘,等到再下楼时,无所不能的农学人季照,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已经把三角支架立起来,正抓着游戏手柄跟小学生玩拳皇。   在这个国人最重视的节日里,由两个女孩子牵起了四个家庭,他们相聚一堂,恍若是熟悉了很多年的老友或亲人,无形的隔阂似乎被一声又一声的鞭炮声震碎,又或许是被一道又一道菜品的热气吹散,他们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共同举杯,互道喜乐。   因为开运输从不喝酒的季大伯细细抿着一小杯茅台。   苟家文要开车,加上工作要求,守着一壶大红袍喝得开心。   坚信喝酒误事,所以从不在饭局喝酒的纪董事长有些微醺。   自从出事故后再也没碰过除料酒以外的酒的季爸爸跟妻子碰杯。   大伯母尝了一口红酒后,默默换成果汁。   梁橙职业病犯了,跟两位姐妹科普红酒的利弊。   季妈妈喜欢红酒的味道,边跟爱人碰杯,大半瓶红酒全都化作了设计师的灵感。   未成年人自是不必说,只能喝饮料解愁。   梁朔熊起来真熊,乖起来真乖,他给两个姐姐各剥了一只油爆虾,得到一瓶新的灌装可乐。   集训一年的时间,让季长宁的气质更进一步,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神奇的韵律,只不过在宁姐的撒泼打滚下什么气质都看不见了:“然然,我想吃鸡翅!”   纪然非常好脾气,夹了一个鸡翅放在季长宁面前的小碟子里,却在几秒种后,收获一个颤巍巍的海参,外加宁姐一张求夸奖的脸。   在场唯二靠谱的成年人纪长风和季照对视一眼,各自站起来,一个帮忙添茶水,另一个帮忙添白开水。   春节联欢晚会充当背景板,季长宁悄悄说:“今天真热闹啊。”   纪然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明年、后年,或许每年。”   每年吗?真好啊。   年夜饭结束的前一刻,季长宁大声宣布要一起拍全家福,纪然补充一个人都不能少。   梁朔听到要拍照开心得上蹿下跳,成年人们立刻醒酒,整理衣服和妆容。   纪长风上楼拿相机。   纪父洗了把脸,总算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他走到季大伯身边,用谈八卦的语气说道:“洪广,我听到消息,你们那啊,说是要改名明华园。”   季大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纪父眼睛中的笑意,呼吸陡然一窒,等到纪父轻轻拍了他肩膀两下才感觉到被巨大的惊喜淹没。   纪父不会无的放矢,这就说明……说明等待了十几年的拆迁,终于能拆了吗!   纪长风把相机安放在三角支架上。   他们在客厅找了一个地方,站成两排,大人在后,小辈在前。   夫妻们要么十指相扣,要么搭肩搂腰。   纪父一手托着梁栀穿红裙的照片,另外一只手托着母亲在公园拍的那张照片,他细细地用衣袖擦擦不小心留在照片上的指纹,脸上还带着跟母亲极为相似的微笑。   季长宁戳了一下纪父,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时,伸手一抽,拿走了属于奶奶的照片。   站在季长宁旁边的纪然见了,不由分说,悄悄捏着相框的一角,跟季长宁共同分担照片的重量。   纪长风试了试相机的延迟拍摄,见功能正常,便告诉众人不要动,设置好延迟,他大步走到父亲身边,那里特意给他留了一个位置,他安静站好,学着纪然的样子,握住属于母亲的照片的一角。   就此定格。   年后,季长宁把洗好的全家福贴身收起,跟孟莱奔赴考场;纪然将照片放在书包最里层,开始高考最后冲刺。   纷纷扬扬的小雪落满枝头,春意却静悄悄突破冰雪的束缚,冒出点点绿芽。   落单的麻雀踩在狸花猫懒洋洋的尾巴上,两只燕子追逐大脑,衔来的树枝不小心落到地上,叫醒沉睡的狸花猫,于是麻雀惊起,穿风而过,拂散地面缝隙的尘沙,野花破土而出。   世界苏醒了。   那便走吧。   向未来走去。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