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太监请小心轻放》作者:小央   文案:   又名《督主的新娘》、《擅长打架的残损女子》以及《支离》(大概只有最后一个是认真的)。   他们想用残损女子来羞辱太监,所以逼他娶了她。   都等着西厂督主恼羞成怒,将对食杀了泄愤,谁知他们大婚之日便生生将一套拔步床拆了。   残缺不全的二人/齐全的故事。   “唯有你我支离破碎。”   正直美貌西厂督主×女真弃子残损女将,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也许会觉得可可爱爱的(顽强   HE!爽文!傻!白!甜!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太监,残损女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督主与残损女子的婚后生活。 第1章 序 再见   浩荡的漫天黄沙在雄浑的狼烟袅袅中披荆斩棘吞噬日的末端,浑身漆黑的兵马们在杀机中久久停驻。   在嘶哑的号角哀鸣过后,乌压压的精兵回首望向一袭素色披风长袍的男子。   无可挑剔的鼻梁与唇角使人想到密封的琉璃器皿,高耸的眉骨下沧冷地生着一双乌黑而阴郁的眼睛,修长的脖颈往上的精致皮囊表面匍匐着一层薄而失了血色的粉。   他仰头,就那么置若罔闻地看向浑浊缥缈的天空。   一个黑点从不见天日的地平线后霍然升起,继而仿佛闪电一般朝这边跌落。那是一只黛色中不掺一点杂质的海东青。   众人失神的片刻,从某人口中吐出的是一道阴郁低沉的男声,相貌极美的男子忽地喝道:“杀。”   千军万马呼啸着汹涌而去,一匹无人的黑马却径自穿越兵甲驰骋着直奔那白衣的男子而去。   近在咫尺之时,那马腹下的女子骤然翻身踩上马背跃向前方,貂皮软角的帽子下拢着一头乌黑茂密的辫子,青紫色的襜裙拂着靴子,她手中架着一柄雕着鳞纹的弓箭。   女子接连着踩住前面狂躁的马朝那人飞奔而去,射出的一箭宛如利刃,笔直地刺向他的心脏,可惜方才抵达男子跟前便被他轻而易举握入手心折断。   她愈来愈近,裙摆下那双漂亮的腿有些不体面地在这纷乱的战事中显露无遗,女子纵身跃到他马上时,他才看清那是一张如何漂亮的脸。   如玉又如湖水一般精美的脸上悬着一道肆意而狡黠的笑容,女子甩开弓箭,在他抬起剑时轻巧地伸出手来。   那女真族的妙龄女子朝纪直伸出手去,玲珑纤细的五指抵到他胸口悄然往后推了一把。   那一推并不重,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推进了胸口一般。那底下,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流淌跳动着。   她翻身,与他擦肩而过。再回首,她已经抽出腰间的长鞭一边发笑一边同其他士兵战得畅快淋漓,仿佛那厮杀是什么再痛快不过的事。   大虚王朝于山河沸腾的开端轰然发出一声长叹。   那一年,女真数犯边,虚纯宗命西厂厂公纪直率精锐十三团营前去平定辽东。宦官一手遮天,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   不出数月,女真部落派遣汉人军师柳究离投降大虚。   受降时,纪直勒马抬头,一时间天地噤声,男子冰冷美貌的面容足以烫伤任何人的视线。   陛下慈悲容纳了女真投诚过来的汉人军师,但那运载着兽皮珍宝过来的女真士兵却从始至终满是轻蔑。   一人上前,毡帽的绒毛下藏匿着一丝张牙舞爪的窃笑:“西厂督主大人的威名早已传遍我们女真,小人斗胆有一样礼物要献给督主。”   不等纪直回复,他便侧身任由身后的士兵粗暴地抛下一只硕大破烂的槐木木箱。   那木箱沾满沙尘,缝隙处渗透着丝丝锈红与腥味,纪直墨珠般的眼神流转,立即有人上前挑刀破开那木箱。   箱盖一开,背后的大虚将领们皆是满面愕然,那开箱的士兵更是一个没忍住捂起口鼻边作呕起来。   纪直面色如霜。昔日爽朗发笑奔腾马上的少女脸上并无哀凄,干涩的嘴唇与惨白的面颊仰着看向天空。   她双眼中所倒映出的那汪苍穹中倏忽之间飞进一只长鸣的黑色海东青,清澈的瞳眸泄露出她尚存的生息。   纪直并无戒备的打算,他毫无防备地回想起上一回她在征战沙场时灵敏的身影以及轻巧悠远的笑声,再难相见,因此经久不忘。   “此乃我部落奴隶之女,自小剽悍善战,名为托托。听闻对督主大人您有所冒犯,故断其手脚赠送给您,料想督主大人一定喜欢。”   女真族打扮的男人言毕转身,讥讽纪直阉人之意呼之欲出。下一秒,甚至未曾有人能看见纪直拔刀,那大不敬的莽夫便已人头落地。   纪直纹丝不动地仍旧盯着那箱子里的光景。   槐木木箱中摆放着半具女子的躯体。她的双腿已经由髁往大腿上部切断,粗陋地做过包扎却难掩迁徙中被木头磨破的痕迹,手臂从肩膀处拧断软绵绵地仿佛披帛一般被拉到背后垂下去。   海东青在她头顶万里的高空盘旋,鸟喙中所发的竟是一阵阵鲜明的呜咽。   她却不为所动。   不论它如何哭泣,也不顾周遭的人们在杀、在死、在笑亦或是在哭,她只是久久地注视着天空,好似自己如此便能活下去。 第2章 刺杀   “托托。”   托托——   男子清朗的呼唤声从远处随着塞外萧瑟凛冽的风一并朝她投来。   年幼的少女眉目间泛着刀影的寒光,痴痴地注视着中原的方向。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喊起,她回过头来,单薄的黑发如溪水垂落肩头,稚气十足的脸上沾着斑驳的血迹。   名叫托托的女真族少女站在尸山血海中嘴角上提挤出一个波光粼粼的笑容。她说:“军师大人。”   那汉人男子充满怜悯却又十分苍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少女。   她周遭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被她杀死的人们。托托仿佛索要拥抱的婴孩一般向他娇笑着伸出手臂。   托托霍地从梦中惊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马车帘子上象征着大虚皇族的一抹花纹。她气喘吁吁,在马车的颠簸中想要没有任何傍依地支起身体,下半身却剧烈地疼痛起来。   从前她也听说过,刚截肢过后的人时常还会有本不存在的感官,俗称“幻肢”。   先前的记忆已经停留在自己被切了腿拧断胳膊以后被草草地缠了几层绷带、也没怎么处理伤口便塞进了那口原本用来装鱼的箱子之时。   地狱。   地狱。   她想那就是地狱了。只是即便如此,她竟然都没有死去。在下一秒马车跌宕之时,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扶住墙壁。   本应已经被拧脱臼的手臂竟然已经被接上听从使唤,只是还是酸痛异常。   她诧异地低头一看,不翼而飞的双腿昭示着自己经历过的虐待并非梦境。   但是现如今,本应腐烂不堪的伤口已经完备地包扎过,先前□□的身上也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珊瑚色短袍。   这一身处理看起来都非同寻常,托托小心翼翼地从被风吹开的窗口往外探视,却只听窗外一阵娇滴滴的讨论声。   一个尖嗓子女子朝另一个小太监道:“欸,你说皇上怎么不杀了这蛮夷的女人呢?那女真分明也是没打算再要了她的样子。”   “谁知道呢!”小太监道,“听闻那女真投诚来的军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立刻就封了户部侍郎哩。”   “哎呀。我还听说了,那姓柳的抢了西厂纪公公不少的功劳——”   “诶!”这话说到这里,那小太监连忙叫住了那口无遮拦的丫头,“有关公公的事可不要在背后乱说!仔细你的舌头!”   尖嗓子的丫头没什么好气地回道:“奴婢自然是会小心的,只是按斋公公的说法,索性我们都不要多嘴了。要知道这马车里坐着的女真人可不就是过会子就要嫁给你家公公的?”   攥紧车壁的玉指骤然收紧,托托一惊,回味了两三道那句话却还是不明白外头人说的是什么话。   她平日里只负责战场上的事,虽也从部落的军师大人柳究离那听说过大虚劳什子的西厂,环顾一周,这马车里也只有一个人。   我?   嫁人?!   托托兀自惊诧,要知道在女真她可是奴隶生的孩子,这些杂种要么继续为奴,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她后来仰仗着军师赏识得了不少战功,可那也绝不到能够考虑婚事的位份。   何况仅凭她那微薄的了解也是知道的,西厂,那不都是断了根的宦官的地方么?   正疑虑着,一支箭突然穿过门帘射了进来。   托托一松手便就着残破的身子径自倒下躲过,那箭直直地刺进她方才坐着的位置。   车猛地停下,马受惊的嘶鸣声与方才的小太监的惊叫不约而同愤然响起。   不等她稍作歇息,七、八柄剑从车顶上方鱼贯而入狠狠捅进来。   不是有深仇大恨绝不可能下此狠手。   那剑密密麻麻,以确保车内的人必死无疑。   刀光猛地抽出,在那车顶刺破形成的洞穴外,几个黑衣人相互对了一个眼神。   其中传来一个问句:“不过是个残废,竟要下这般狠手么!”   “少废话!”马车边的小宫女尖着嗓子喝道,“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死透了没有?”   小太监还在惊惶地质问着“你们、你们竟然”,只听一个行刺者有些错愕地喊道:“剑上怎么会没有血?!”   此话一出,一干人全都在这隐蔽的树林里围着这马车陷入匪夷所思的慌张之中。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声鸟叫,一只海东青拍动翅膀以冰冷的眼神俯瞰地面。   一道阴森甜蜜的女声骤然出现在那群绕在车顶的黑衣人身后:“血,这不就来了么——”   方才射进车内的那柄箭倏地捅进那还呆滞地站立在马车旁的宫女脖颈中。   鲜血喷溅,在那血光之中,一张精巧锋利的脸出现在她身后。   宫女在小太监的大叫中倾斜着身体倒下去。   虽然这些个刺客在这项任务以前都对这该死的女真人的状况有过耳闻,但经此一见,都还是有些发怔。   托托生得并不算沉鱼落雁,但是她战斗时那眉目中时常携带的冷与杀意却是寻常女子身上所罕见的。   加之她遇到敌人时总是带着些许病态而猖獗的笑,竟也有一番肃杀之美。   而在这美艳的头颅与半身下,她短衣下的下半身只剩下半截,那缠得紧紧的伤口在丝丝怪异间竟然透着一种残缺的美感。   血溅满了她珊瑚红的短衫,她双眼中仿佛射出野兽捕食猎物时方才有的金色的光。   无人知晓这残损的女人是何时从马车里出来的,只知道那空中的海东青忽然俯冲下来,把那些个黑衣人吓得竞相跌落马车。   但是,它的目标却是那个悬在马车门边的女子。   那只海东青从托托身旁一掠而过,等它再一次冲上云霄时,托托手里已经多了一柄冒着寒光且黑银交替的枪。   她环顾四周毫无预兆地将枪身狠狠摔打在车延,吓得那些个马像突然振作了精神一般齐齐高呼起来。   等到那些个来客回过神来,车头的托托已经一□□进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刺客的胸膛。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却听见女子一声轻笑。   她只有一个人,而他们有一队人马。她是一个刚重伤过的残废女人,而他们是一群健全的男人。   在那些人朝她突刺而来的一瞬,红衣的女子骤然轻笑着握紧枪身黑色的部分。   她舞动起枪,而那精巧的枪竟然一软化作鞭子飞速地扫了起来。   瘫软在马车旁动弹不得的小太监目睹了一切。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面前的是一幅无比诡异的地狱图,周遭的草地上到处都是碎裂的尸块,血染红了这一片树林。   马车前的马异常地安静站立着,马车前头坐着一个连带着膝头朝下都空无一物的妙龄女子。   那女人生着一副清冽如水的面孔,双眼微微往外开着显得有几分诚挚与好欺骗,卧蚕使得面向柔和可人,下垂的眉尾正巧勾勒出一副无比温吞的女子的脸来。   她看起来像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温顺女子——   倘若此时此刻她不是这片血海尸山的始作俑者、倘若她眼神间不是充溢着浩浩荡荡的杀意,小斋子一定会这么觉得的。   他正那么恍惚着,只见女子的目光已经飘到他身上。   他们对上眼神,他吓得连连后退,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将心中的“杀神”二字全盘托出:“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方才了结了那么多人命都未曾颤抖半分的女子居然这时身子斜了一下,只见女子一脸嫌恶地问道:“哈?!你叫我什么?!”   “夫夫夫夫……夫人!”小太监连忙跪了下去,“您要和督主拜堂成亲了,小斋子又在西厂当差,自然是要叫您一声夫人的!”   托托一脸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然后她就看到小太监点了点头。   小斋子不愧是西厂出来的人,看眼色是一级快的,见状立刻一巴掌扇上了自个儿的脸道:“是小斋子不对!您还没过门,就这么粗率地叫起夫人冲撞了您是小斋子的过错!回府上着了刺客的道让您劳累了!还请您见着督主少怪罪小斋子几句!”   叫做小斋子的小公公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这信息量大得托托一下子就懵了。   这下就是去那西厂督主、她那夫家的路上了。   托托对汉人的民俗着实不知情,有些苦恼地思索着,那小斋子便自顾自地推下那被杀了的车夫自个儿上来先把车顶破开的口子重新铺平了,紧接着替托托掀开帘子。   一开始托托还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几经示意才明白他是请她进去车里。   虽然不晓得为何,但留他一命是因为她已经确认他不是同那些个刺客一伙的。   她勉为其难地撑着底下后退着进去,这一点的动作对于才陷入如今这残废境地没多久的她来说都很生疏,刚刚的战斗已经耗费了她不少的气力。   她撑着身子进去的时候,小斋子安静而耐心地替她抵着门帘候着,这一会儿的等待让她莫名觉得放下心来。   托托想,自己果然还是太简单了,所以才会容易被打动,才会被骗,现如今才会被斩断双脚成为这副模样。   可是,她看着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身子想道,此时此刻最好的事情就是——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再歹势也不过是连手一起去了,亦或是没命。那样也不错,总不会比现在半分尊严都没有地在异乡莫名其妙要嫁给一个太监来的更坏。   她问:“你叫小斋子?”   “是。”那小太监已经放下门帘自己使唤起马。他倒是在心底里纳闷这马面对这般场面竟然都没发狂。   “你说你为西厂做事,那你也是,”门帘内的托托抱着枪拉扯着粘上血的红衣问道,“去了那劳什子玩意儿的——”   外面差遣着马的小斋子正头疼被督主知道他们这般狼狈地回去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结果未曾料想到身后车里这位主子突然就扔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他吓了一跳,想到这位的确不是汉人不晓得他们这些规矩的,于是又松懈下来无可奈何道:“是……”   “我叫做托托,”她突然说,“你告诉我,我要嫁的那是个什么人?” 第3章 大喜   不见天日的房梁下缠绕着一股乌青得积郁良久的烟,怒骂与哀嚎此起彼伏,格栅的窗子漏着点滴明亮得有些残酷的卵黄色日光,血腥味仿佛积雨云厚重地压在房顶。   这目不忍视的惨剧好似不动明王惩戒下的人间。   男子绮丽到使观者不得不受缄默压制的面庞从那些象征着希望的窗口安然经过,这位来客的相貌是极美的。毫不夸张地说,他那介乎温柔与凶恶之间的面孔放到任何美人辈出的时代都能够熠熠生辉艳压群芳。   然而,倘若在这地狱中被拷问的人们还能够看清他,那么他们一定都会因为这张脸而陷入无尚的绝望之中。   纪直身披一件鼠灰色银边绣着金色祥云的袍子,镶着暗纹的乌纱雍容华贵,却衬得底下那张粉黛之后全无血色的脸更为寡淡。   他沉稳地抬起眼睛扫过一周惨绝人寰的景象,竟好像只是环顾后宫群妃一般镇定自然,甚至嘴角还夹带着若有若无的悠哉。   他侧身凭空坐下,身边跟随着的小太监立即弯腰蹲到他身下成为一张稳稳当当的人凳。   泡好的香茗送上,他抿了一口,立即就有为首的太监在他身侧俯首道:“那几个女真人已经招了,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姓柳的有先帝信物为证,说他是奉先帝之令才佯装归顺女真。皇上信以为真,又感怀先帝,于是给了他户部侍郎位子。”   纪直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正在被施以夹棍之刑的犯人,面无表情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即便是身为太监总管的常公公,在纪直面前也不免畏首畏尾起来,谨慎小心地说下去:“只是从那女真女人手里活下来的几个倒是嘴硬得很……”   纪直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究竟他所说的那个“女真女人”究竟是谁。   良久,他开口,大抵是因为回想起了什么不大愉快的事,因此嗓音冷清得像是明晃晃的刀光:“还有吗?”   常公公望了望两侧的锦衣卫,接着低声在纪直一侧恭恭敬敬地说了些什么。纪直忽然冷笑一声道:“倒是难为了小斋子。黑银相间……那女人用的是银丝鹿筋枪。”   那是江湖上十足少见的兵器。平日里都是擅长突刺的寻常直枪,一旦握紧黑边的枪身,那枪立即会软下来化作鞭子。   会用这枪的人少之又少,一方面是因为它不入流被算作暗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它熟练后威力极强、却太难掌握。   “多亏了您提点……”这句“难为”从纪直嘴里说出来不论如何都没有原本那副体贴的意思,相反倒是令身为小斋子干爹的常川常公公捏了一把冷汗。   “无妨,”纪直道,“让他继续跟着那女人吧。”   “是。”常公公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那女人该如何处置?”   纪直又喝了一口茶,他一眼瞪向身后反问:“怎么处置?”   常公公生生被那一瞪吓得多压了几分脑袋:“皇上恐怕是又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只是,督主真要和她拜堂成亲?”   纪直慢条斯理地握着那茶杯放到身侧径自松手,下边立刻有小太监伸手上去接了下来,那玲珑剔透玉做的玩意儿竟是半点响声都没有的。   他捏着袖口说道:“那可是圣旨。不过就是娶颗弃子过门,我这点气都受不了的么。”   派发战利品是战胜后的常情,但是让纪直娶一个断腿的女人着实其心可诛。   挖苦他净过身不算完全的心思昭然若揭。朝堂之上听见皇帝这道赐婚的圣旨时,不知多少人都在心里幸灾乐祸捧腹大笑。   他初听见时,便感觉到身后千百道视线聚拢在背后,直敲着他嵴梁骨恨不得把他戳穿。他不卑不亢毫不犹豫地谢恩。   “那不肯招的就按老规矩去了手脚——”话说到一半,纪直忽地停了下来,他骤然蹙眉,许久之后方才忽地起身,“罢了。换别的法子。”   做成人棍这一条,总归让他想起受降那一日在槐木箱中所见到的那一幕。   他起身的一瞬,身下的小太监立刻挺直了腰跟上前去,仿佛方才从未做过那般久的人凳。   纪直穿过监牢走出去,外边正是暮春。他仰头望见枝头雀跃着的鸟,压低声音说:“至于那女人,娶回去之后是要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是扔进猪圈里教她尝尝我们西厂的规矩,就看她自个儿是不是听话了。”   “是!”常川恭恭敬敬地躬身。   西厂督主纪直的大喜之日名副其实,来贺喜的人大多笑中都夹带着些许戏谑,太监成亲,竟也要如此大排场,而且还是皇上口谕定下的。   皇上有多宠信西厂的传言到了今日也坐实了不过如此而已,厂公有军功又怎样、赏赐了蟒袍又如何?毕竟西厂比起那东厂还是年轻得很。纪直胆敢仗着皇上的名义在百官面前耀武扬威,瞧,这不就是下场。   只可惜,远远地望见新郎官时,这些人无一不噤声。   纪直身穿一身绛红色的锦袍,三千金线依偎着玄色的边角绣成合欢的暗纹。   黑发束起,他时常僵冷的眉目在今日喜色的烛火中居然也徒添了几分柔和的气息。这不输寻常男子的风雅中还掺杂着些许阴柔的冷艳,叫人纷纷为这美貌咂舌。   来客不少,但大多都只不过是泛泛之交,甚至只等着来看场笑话。等到东厂督主兼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江散全江公公大驾光临,纪直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便主动迎上前去。   两位督主言笑晏晏,聊得好不快活,落在不知情的旁人眼里,只怕是觉着他们是再要好不过的至交。可惜离近了便会听见,这两人的对话可算不上友好。   已经年过四十的江散全笑得眉眼全陷进皱纹里道:“犹记得你刚入宫时那副什么苦都往肚里咽的死样子,不想今日连伴儿都找着了呢。”   纪直方才二十四、五,按年纪算是江散全的小辈,但官职上还算得上是与江散全平起平坐。他脸上挂着一轮浅薄的笑,但口中这话却没有半点感情:“承蒙您厚爱。”   “这女人吧,可得花时间陪着的。”江散全捏着手里的龙眼菩提道,“怎么,要不要少顾着些宫里的事儿,别打司礼监的注意了,多照顾照顾自己家里那个?”   “江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纪直若无其事道,“女人,我在后宫替皇上分忧的这些日子里也学了个一知半解。家里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劳您挂心。”   江散全也不气,都没落座就借口宫里有事走了。纪直转了身取了杯茶,正巧瞧见一旁瞻前顾后的小斋子,他一摆手,身边的人便过去将他拎了过来。   小斋子哆哆嗦嗦见了礼,看到自家督主今日这副百年难得一见的打扮愈发紧张。纪直倒是没放在心上,没多少耐心地问道:“那女人怎么样?”   “女人……”小斋子不敢抬头,只得盯着面前督主那双一尘不染的靴子连忙回答道,“都请大夫照料着,今个儿在屋里等着呢。”   他正胆战心惊汇报着,却发觉面前的主子并没有半点反应。纪直盯着门口,目光更加冷下去。他伸手,小斋子连忙接下他直接抛下来的茶盏。   身边的属下上前道:“督主,您等的谁呢?”   纪直不说话,只是嘴角上提扯起一抹笑来,他那笑单看当真是倾国倾城,只可惜煞气四溢。他道:“算那老贼沉得住气。”   有心的人都知道纪直等的是谁了。西厂督主纪公公在朝堂上首要大敌除了东厂的江公公,便是内阁的王大人了。   酒过三巡客人也就散了不少,纪直不大在乎那些人脸色,自顾自便回了屋子。   料想那群没种的也没有胆子闹什么洞房,他进门时,挂满红绸的室内静得有些骇人。   纪直一面用视线打探着四周往里走去,到了最里边,女子宛如一只红色的珊瑚花樽一般立在榻上。   油红色的床帘垂下来拢在她两侧,女子身着一袭红色的长裙,凤冠霞帔裹着半截身子,点缀得满满当当的衣角下边没有多余的肌肤与裙摆。头上殷红的轻纱连缀着一圈珍珠流苏遮盖住她那张脸,纪直站着与她一言不发地对峙了一会儿。   这女人倒是没有自讨没趣。他想。   自从那一日受降过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她惨白的面色没有覆盖记忆。他头一回是在战场上见过的她,纪直靠在门边随意地从桌上取了秤杆往那女人的盖头上挑去,他想她大概现如今是瞥得见他的袖口的。   他顿了顿,就在此时,那盖头下传出一阵笑声。   他听过那笑声。不似银铃也并不类鸟鸣,而像是喧嚣亲昵的河风。   他不知为何,却从那清爽干脆的笑声中听出一点沉痛来。是错觉吧。女子嬉笑着,突然抬起手来捏住他握秤杆的手。   托托的汉话讲的是极好的。她道:“我的夫,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第4章 洞房   数日前。   三五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正将美人海藻般的长发结作发辫,屋子里焚着一炉气味芬芳鲜美的香,托托百无聊赖地在卧榻上撑着头任由下人摆布头发。   她刚换过白衣,在那素净的袖衫边角绣着斑驳的桃花与枝叶,下半身只着了亵裤,两截短而纤细的腿被丝绸的长袖拢着,使人不由得想起人鱼之类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妖物。   即便小斋子算不得男人,面对这尤物也不由得抬不起头来。托托倒是不以为意,轻飘飘地说道:“这么一想,我就不该问你。”   小斋子大气都不敢出,跪下去道:“夫人恕罪!”   “问你你主子是个怎样的人,那可不就是我失策么。”托托道。   方才在马车上,她问了小斋子她要嫁的是个怎样的人,小斋子支吾了半天,最后也只秉着高大全的原则形容出一副绝世忠臣的模样来。   西厂厂公府邸的派头着实不小,远远地探开帘子便瞧见那闪闪发亮的屋顶。   进门后,先是二三十个家丁替了小斋子领了马车,这时小斋子竟也能摆出几分头目的架势来,指挥着下人奔来走去。   进了门,小斋子登车替托托掀开门帘。托托朝前走了几步,刚一出来,便把手中的枪往空中一抛。   那只漆黑的海东青神不知鬼不觉地掠过,她低头,发觉底下的家丁已经换了一拨相貌清雅的小厮。托托在小斋子的帮助下上了软轿,由那些个漂亮小厮抬到院落门口,又换了四个嬷嬷过来。   嬷嬷把托托送进去,好些个打扮与神态都很是骄矜庄重的侍女已经候在里面。   真是气派。   一路上一直任人摆布的托托总有一种感觉——即便她现在身子健全,只怕到了这一会儿,还是会被这讲究到了极致的排场给安置得像个废人。   托托不自知地恐吓了一番小斋子,头也梳好了。托托忽地正色道:“我要如厕。”   小斋子闻言一愣,却见托托已经伸手往前挪着身子,一个不慎,就从床上倾倒下去。所幸身边一个一直候在一边还没资历碰主子的侍女立刻给扶住了,托托就势伸出手臂拉住她有些刻薄地高声喊道:“现在!马上!带我去!”   场面顿时有些乱,小斋子也只能催促着那个架着托托的侍女尽快抱她去。   一番折腾,托托与那侍女总算到了东厕。二人靠在墙角,不论是被抱还是抱人者皆是气喘吁吁,托托张望一周看到四下无人,抬手撑着墙笑道:“忒邻,你来得好迟啊。”   那侍女抬起头,一张恬静的脸上也是挂着有些难堪的笑。女真人素来是相貌上最像汉人的胡人。   忒邻道:“你才是。我跟随着你那只破鸟进京后便听闻那大虚单于下了圣旨要你同这什么西厂厂公成婚,花了好一笔钱混进被买进府的丫鬟里,不想左等右等都不见你,还以为我好不容易在女真摆脱了奴隶身份,到汉人这里又要做奴才了!”   忒邻是托托在女真打小相识的友人。她们都身为奴隶,只是一个被选去作了部落郡主的侍女,一个被送上战场成为整个女真独一无二的女将。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是够胆大的,”忒邻问道,“竟然还让你那破鸟飞回去。你以为现在的女真还会有人愿意来救你?”   托托重新回到她身上暗示她往回走。即便有如厕这个由头,时间长了一定会有人起疑心的。她有气无力地笑道:“不,我让合喜飞回去知会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你……”忒邻皱眉,过了一会儿,她又心痛得松开,“是了。十二岁时我上山遇到一头虎,是你救了我。那时我说过,若你往后有难,我万死不辞。”   往昔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稚嫩的小女孩满头都是乌黑的辫子,她朝哭哭啼啼狼狈不堪的另一个小女孩用刚才捶打过老虎的双手挥舞,继而突然恶狠狠一脚踩下去。   那虎头猛地抖了一下,紧接着从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中吐出一口乌黑的血。   十来岁的托托对那时吓得瑟瑟发抖的忒邻露出灿烂的笑容,她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吧?   忒邻抱着此时此刻身体残缺不堪的友人往前走,一步又一步,她忽然声音颤抖着说:“对不起……你如今,可是你如今居然…都这么轻了……”   那个一脚踩向猛虎的少女已经连双腿都失去了。过去的她那么无人能敌,然而现在她这么瘦弱、这么轻盈,轻得她都可以一把抱起。   眼泪就要流下,她却听见把下巴靠在自己颈窝的女子忽地笑出声来。   托托总是这样,好像即便身处地狱,她也能畅快地笑起来。托托说:“那么你啊,可一定要帮我呀。”   忒邻虎躯一震,怀中只剩下半截的女子突然起身,她抬手撩去忒邻额头上打湿的刘海。   此时此刻,她们身处陌生却豪华的府邸,就在这清爽美丽、空无一人的廊檐之下,受到过百般虐待与莫大伤害的女子毫无杂质地笑着,她一字一顿说道:“我要杀了柳究离。”   把她从深渊中救出去的那个人,又把她推回进地狱的那个人——那个背叛了整个女真的人。   时间霎时回到洞房花烛夜。   却说纪直握着秤杆猝不及防被一只纤纤玉手握住,盖头底下的女子笑盈盈地自个儿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漂亮得渗出烛火的面容来。凤冠霞帔的托托道:“我的夫,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说时迟那时快,纪直忽地甩手一手刀朝托托噼去。托托抬手,长长的袖摆缠上顶端的床架。   那是下人顾及着纪直脾气百般挑选花重金买来的一张紫檀木攒百兽祥云围拔步床,垂花牙子与隔板上由工匠细细雕了嬉戏中的百兽与云,顶上的床架则点缀了泛滥的海棠花。   托托用红绸毫不在意地就缠住那海棠花将自己吊了上去。她绣满鱼尾浪潮的裙摆虚垂着,下边隐隐漏出几寸包扎伤口的细布。   托托左手扯着袖口保持悬挂,右手则紧紧握着银丝鹿筋枪,笑容毫不褪色,眼神却已经有了几分凶意:“郎啊郎,洞房花烛夜。这可不是为夫之道啊。”   纪直抬头,已经不动声色从腰间抽出一柄泛着冷光的剑来。   不知是否是为了配合托托,他荒凉的脸色居然有些笑影:“那么,贱内在婚床上藏着兵器难不成就是尽妻的本分?”   托托用余光斜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银丝鹿筋枪,又看了看纪直对着自己的剑,不由得感到好笑起来。   就在一刹那,纪直毫不怜香惜玉地挥剑就斩断了那价值连城的床西侧的全部床柱。   挂在另一头的托托猛地往下跌落,她一咬牙,以枪化鞭缠住自己这头两根。她往后猛地一退从这宛若一间房子的床中脱离出去,鞭子顺势拧断床柱,整张床就这么塌陷下去试图把仍留在里边的纪直覆压。   但是一阵巨响过后,摔倒在地的托托刚抬头便看见了出现在自己几尺之外的靴子。   纪直轻而易举地脱了身,托托这一枪挥来得太过及时,纪直勉强躲过,左侧面颊上却仍旧擦伤了一道口子。   他蹙眉,只是短短一瞬的停顿,眼前的女子却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秒,他受着杀气牵引回过头去挡住突如其来的一击,托托拄着直枪朝他噼过去,他不由得被逼得后退躺倒在书桌上,而托托正顺势骑到他身上。枪身与剑正拼死对峙着,二人的眼神交汇,托托忽然松了力气。   纪直也松手。托托知道,他要杀她随时都可以动手,而她现今也要依靠他,绝不是能够轻举妄动的时候。他知道她方才招招都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这桩婚事是皇上钦赐,他不可能随便让她消失。   就在此时,听到骚动的属下们久久得不到督主回应终于破门而入。   外头宾客还没散,有好些个关心的正愁没看着什么热闹,不想这门一开看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这一个太监和一个残损女子洞房竟然生生把一套拔步床给拆了!   众人瞠目结舌,新郎官与新娘子正在门侧视线死角的书桌上。   这时候让她被瞧见不合礼数,纪直下意识抬起袖子先挡住托托,另一只手托住她下边支起身子来。   他用寒光四溢的视线扫向门口那群人,声音不响,却很是有威慑力:“无关的人,滚。”   除却几个进来收拾的下人,其他的也就迫不得已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毕竟性命要紧。   下人们一边默不作声地收拾遭到毁坏的婚床一边暗自猜测方才这两个人洞房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托托伸出手抵住他结实的腰身挪开到书桌上坐着。纪直起身整理衣衫,顺带道:“看样子,你是很爱动粗这一套了。”   托托神情短暂地凝滞了一下,心中回忆了一下自己哪里说过这种话。她一时间也顾不上汉人那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嘴上不由得问出心里最关切的话题:“那么敢问大人,是打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还是把我扔进猪圈——”   她话还未曾说完,由纪直眼里直直射过来的目光就让她收了声。他盯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凉飕飕的头皮发麻。纪直道:“你是如何知道这话的?”   这时候,他是有真的动了杀心的。   那话是他在只有他手下人时候说过的话,一来她不在场,二来她也绝不可能安插人到他身边。   要知道,她可是一个女真的弃子、皇帝用来让百官少嚼西厂舌根的噱头,她在此之前有没有来过汉人的地盘都不一定。   无依无靠了然无亲说的就应该是她了。   见鬼了。   托托似是被他吓到了,一会儿后笑容又上翻道:“我只不过猜的罢了,我怎么会知道大人说过些什么呢。”   的确不可能。   纪直暂且勉为其难地放下猜忌。下人已经在收拾着,亲近的属下走过来拱手道:“今日还请爷与夫人屈尊由这小目楼移去星位楼歇下。”   对纪直这府邸中的地形,托托在这些日子里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按小斋子的话说,东边的天元馆是家主纪直的基本活动范围。   托托过来的时候,大概是顾及皇上面子,纪直还是装模作样地给了一间三三斋给她住。而现如今成亲待客的这一处就是小目楼了,倘若没记错,星位楼理应当就在隔壁。   她正想着出神,纪直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回过头,看见托托正在喊服侍她的侍女过来。只是现在客人刚散,下人们都在忙前忙后的。   纪直抱着手臂走过去,托托也抬起头来看向他,四目相对,纪直的视线扫了一圈。   左边是他的亲信、效忠于西厂的锦衣卫大档头陈除安,右边是他的影卫随从中的头领尖子,两个都是正儿八经的弱冠男子,让他们在主子的大婚之夜对主子的新娘动手动脚总觉得有点奇怪。   迟疑了一会儿,小斋子已经从外边走上来自觉地朝桌上的托托伸出手去。   托托满不在乎地对下人高声说:“过来抱我。”   她说得那么坦诚又真挚,那么理直气壮,就好像她的残缺全然不是什么值得丢脸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除却现如今在府上化名“铃”的侍女忒邻,抱托托最多的便是小斋子了。   托托熟练地朝小斋子伸出手,修长的手臂与纤细的手指就要碰到他的头,纪直突然开口:“等等。”   他走过去时,小斋子立即怯怯地让开了一道位置。   纪直一只手托住托托残缺的腿,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肢。托托也伸出手缠上他的脖子。这么冷的人,却意外也是暖的。她靠紧他。   她比他想象中要轻得多。   纪直抱着她走侧门出去。夜色中的院子里,只有他们要走的这条路点着最明亮的灯。   他抱着她穿过长廊,身后跟随着两路随从的太监,而下属们都在末端尊敬地恭送他离去。   走在前边,托托下意识把下颌搁到了他的肩膀上。   方才与他过那两招,她忽然想到,今日是他们成亲。她这辈子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成亲。   方才她说错的那话、他们突然打起来那一下、之后究竟要面对的是猪圈还是督主夫人的日子,等到了屋子里边,他肯定就要问她了,而她也要绞尽脑汁去给自己谋取些东西。   等会子绝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安宁。   纪直忽然开口了,他道:“本座看你似乎不觉得自个儿丢了两条腿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托托挑眉,心想汉人都这么爱钻牛角尖的么。她道:“不。只是丢了的已经丢了。我没了腿,尚还有手、还有这条性命。倘若总是在那已经没了的东西上伤心,岂不是对不起自己还有的东西了么。”   脸旁突然有一声轻笑,纪直倏然笑了。只是那笑太轻,风一吹便散了。   他抱着她前行,托托莫名觉得他这一刻真的是她的郎君。   尽管,只是走在这条长廊的这短短一会儿子里。 第5章 夫妻   汉人太狡猾了!   这是在新郎怀里萌生了诸多感伤又美好的念头之后突然被纪直换了个姿势扛到肩上的托托内心最大的想法。   汉人实在是太狡猾了!而我又太天真了!托托就这么毫无形象地被扛进了星位楼。   进屋后留了两三个小太监守在门外,其余的连带着小斋子和忒邻一同关了门进来。   纪直一声不吭直接把托托搁到椅子上,自己则坐到另一边。   小斋子立刻看了茶上来,之后假装看不到托托疯狂地抛给他的求救眼神退到一边站好。   纪直喝了一口茶后便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想着什么出神。   托托始终是在等他发话的,不想一连坐了好几柱香的时候,敌不动她倒是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主动开口问道:“大人,奴在那蛮荒之地时就有听闻您素来是位心善的,想来定然是不可能把自个儿的正妻给扔进猪圈的吧?”   这短短一句话看似简单,实际上已经耗尽了托托身为一个女真人的全部汉语谦辞敬辞词汇。   言语上她到了位,行为举止上就完全露馅了。此时此刻她上半个身子整个压在桌上很是感兴趣地把脸往纪直探过去,而纪直也毫不客气,将茶盏往桌上用力一搁便抬手去挡住她凑过来的脸。   纪直手拧了一下,继而夹住她脸两边,逼得她像鲤鱼一般开合着嘴。   然后他靠过去反问道:“为夫为什么不能请夫人吃点苦头?”   托托抬起手一把抓住他钳制着她脸的手,用力地将脸扯出来笑道:“你们汉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用不着这般不顾及夫妻情面吧?”   “那你一定不知道我们汉人还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纪直抽回手去风轻云淡地说下去。   只听托托忽地一声轻笑,眼神渐渐伸出一点危险的琥珀色来。   她道:“那是你们汉人。只有你们汉人才会如此阴险狡诈、两面三刀。”就像柳究离一样。   一般人到这时候大抵对托托这不知好歹的话都要有些不悦了,可是纪直只是不气不恼地悠闲道:“不错。我们汉人就是如此。所以自个儿有几斤几两,还希望本座的亲妻掂量掂量再说话。西厂,从不养废人。”   他说的是方才洞房的事。   托托一听这话,心下不由得有了些分寸。她素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就这么说:“托托我没有冲撞督主的意思。藏着枪是我不对,只是督主不也是配着刀来挑盖头的,奴认为这也就扯平了。”   纪直喝了一口茶,一言不发示意她继续说。   “您只怕两三年内都是不会杀我的。杀我,这不是拂了皇上的面子嘛。”说起这话,托托又眯着眼睛笑起来,活像只蹑手蹑脚爬过屋顶的猫,“只是您方才也瞧见了。奴即便没了两条腿,身手也依旧是好的,这副模样又正好叫人掉以轻心。若是失手,您以受女真来的细作诓骗之名便可推得一干二净。奴瞧着,往后大人一定有用得着奴的地方。”   她说的有道理。   纪直总算有了一次停顿,难得没有把茶盏直接扔出去,而是慢悠悠地搁到桌上。   他伸出手,下人立即端了毛巾送上来。擦干净手,纪直把毛巾往那隔板上一放,道:“再做一次弃子也无所谓么?”   托托侧着头有些俏皮地发笑着,看起来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道:“是吗?既然是为了夫君的话,或许是吧。”   她说的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纪直不知道,但总而言之,他已经知道的是这女人绝不是个没脑子的。   她是一件上好的兵器。   其实托托也没有十全的把握纪直能听进去。只不过,只要不死就行。   她一时不会死,进猪圈又如何?她就这么轻松地想着,原本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却听到一旁的纪直骤然开口。   “往后我们便相敬如宾。”他忽然这么说着站起身来,清秀的身材在大红的锦衣间漂亮又纤瘦,他竟然勾起一点笑意,“有点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那笑仿佛一针一针扎在托托的胸口。她忽地想起,“相敬如宾”的意思,还是她童年时身边那个唯一的汉人教给她的。   她才十来岁的时候,柳究离已是弱冠之年。他穿着粗布麻衣,笑容却那么骄矜。他告诉她,“相敬如宾”便是他心中夫妻二人之间最好的相处之道了。   他说得那么温柔,居然让她都神往起来。   面对纪直的发问,托托来不及回答,只是不经意地朝前挪了两步。她本就只是坐在椅子边缘,此时又难以把握平衡,于是就身体就那么朝前倾倒下去。   忒邻与小斋子都离得太远,正惊呼着,纪直便已经单膝跪着扑上前去。   她恰好摔在他怀里。纪直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托托这时才回过神来,她用手掌去推他的胸口,想要借这力量回到座椅上。纤细的手指与温暖的手掌贴住胸腔里鼓动而坚硬的位置,他在细碎的一些记忆中捕捉到那两个字,纪直道:“托托。”   “嗯?”托托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笑容便下意识翻上来,她道,“我是。”   纪直起身,洞房花烛夜,到这里便也差不多可以收场了。别过脸时,他眉目间依旧是一片冰凉的月光:“这名字,冠哪个夫姓都不会好听的。”   与此同时,穿过幽深苍茫的金碧辉煌抵达深不见底的后宫,华灯明灭之下,昭德宫的春光暖响不断,今夜,门口的常公公都进去提醒了数次。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常川常公公只觉得服侍圣上这几年确实不好过。只是,每当心中松懈,他便会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另一位在棘手程度上毫不逊色的主子来。   今日,似乎是那位的大喜之日啊!   屋里头好不容易完了事,陛下却并没有打算就此歇下,而是就这么起身仓促地回去批折子了。   最近弹劾西厂的折子刚少了些,女真也不大闹了,不曾想昨日临时户部被捅出一件私吞的案子来。   要知道,户部乃朝廷重要的财政部门,这可忙坏了虚纯宗。   进去候着等待皇帝时,昭德宫那位元贵妃娘娘趁着皇上先行的空隙探到常公公身边问了一句:“近来怎么不见那家伙入宫?”   常川低声笑道:“成家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常公公说笑了。纪公公也是宫里当差的,说是妻,不过就是个对食。何况还是女真来的俘虏,哪用得着上心呢?”元贵妃抬起袖子掩起脸,她一笑,仿佛那御花园中的万紫千红都失了颜色,也难怪纯宗独宠。   “娘娘。大办婚礼,这也是皇上的意思。您省得的。”常公公道。   元贵妃不再吭声,常川也就此跟上皇帝。   长着绝世容颜的女子在身后恭送完陛下转身,方才脸上胜过姹紫嫣红的笑颜已经消失不见,她坐到床上。   大侍女上前来道:“娘娘,那胡婢染指娘娘您的东西,上回我们派去的人还全都死了,叫她逃过了一劫。要不要再……”   元贵妃突然笑起来,只是那笑转瞬便冷了下去,她的嗓音也甚是妩媚:“那纪直也不过是我的一件玩物罢了,用不着那么认真。更何况,那女人是皇上钦赐,让他清楚清楚自己的身份。我又何必扫了皇上的兴?”   “娘娘圣明!”   “纪直这人,我清楚得很。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谁会上心呢?”元贵妃娇声道,“上回算她侥幸,等皇上忘了这码事,只怕我们不动手,纪直也会自个儿把这丢脸的贱人给料理了。”   “娘娘深谋远虑!上回运那女人的除了我们的人,就只剩下纪公公手下的那个小斋子了。不想他竟是个武功不浅的,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给分了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元贵妃细细想来,招招手闭上眼道:“这等高手。留着只怕是祸害,找机会做了。”   侍女欠身:“是。”   中原的暮春竟然是这般漂亮的。   晚春的山樱树苍老地伸出漆黑的枝丫,樱花落满了地,繁茂得惹人心碎。   托托支起纸窗把半个身子由那口窗子探出来往外张望,瀑布一般浓密的长发垂落下来,单薄的樱色衣襟微微敞开,倘若不是里头还夹带着一件白色的内衣,只怕必然要春光乍泄了。   “夫人!”小斋子刚端着一盆水进来,瞧见托托这副模样,连忙加快脚步赶进去将趴在窗前的书桌上的她请下来,“您万一摔着了怎么得了!”   托托懒散地甩开他自顾自地斜躺在桌上看着他闷闷笑起来,那嘴角竟有些调笑的味道,她下半身只由上衣的几寸下摆盖着,裸露的腿今日已换过上好的细布,但仍有一片白皙的肌肤露在外头。   见到小斋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托托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她来这儿也有好些日子了,纪直自成婚之后就以“婚假之后要努力工作”为由成天不见踪影,听说是一直呆在宫里。   对于托托来说,这说不上坏或是好。   对一般人来说,大抵都还是会有些欣喜的,毕竟应付一个阴晴不定捉摸不透的家伙着实危险,但是托托这人从小就是一副非同常人的脑子,现下居然真的有几分把自己当做他的妻来看。   倒是小斋子,这几日脸色总是坏得很。   忒邻端着茶点在门口撞见,瞧着他规矩地问了一句:“斋公公这是怎么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夫人这里我一个人也行的。”   小斋子摇摇头,看着主子在里边似是没注意这边,加之这几日心头又憋得久了,于是道:“昨日我忙得昏了头,忘了用晚膳。不想那贪食的猫进屋偷吃,结果竟死透了。公公又不在,我也不敢妄自行动、扰了督主府上清净……”   “铃儿明白了。”忒邻平静地说道,“原来是有人要谋害斋公公性命。” 第6章 寻凶   忒邻进屋时,托托正把手臂压在窗前的桌子上吃提子。   她伸出舌头一个接一个含进去,也不吐皮的,瞧起来没有一星半点的讲究,总是看得院子里的嬷嬷眉头直皱。   见到忒邻走进来,她目不斜视地笑道:“是那厨房里来了两年的老妈子干的。”   “你又知道了?”四周没有旁人,忒邻也就放下了奴婢那一套规矩。   “合喜日日绕着这督主府飞,它素来是能干的。”托托懒散地伸了个懒腰起来,“更何况,就算没有它又如何?我难不成就没有其他可用的了——”   忒邻上前替她把卷上去的衣衫下摆拉下去道:“你啊,也好好学学礼数吧。这些日子宫里有事耽搁了,过几日总会是要进宫谢恩的。到时候别说赏赐领不到,指不定连命都丢掉了。”   这几日,这府上的人都无须她来行礼,纪直没提起过家里,曾经在宫里的师父也死了许多年了,因而没有祖上。   “赏赐,赏赐,你就想着钱吧。”嘴上这么骂着忒邻,提到这个,托托倒是真的仔细想了一番。   面圣处处都是危机,只怕她光是行个礼都要丢大脸。   托托仔细斟酌着,却听那忒邻骤然靠上来道:“帮帮小斋子吧。”   “为什么?!”托托有些狐疑地压低视线看向突然这么提议的忒邻,“我又不是神,我可不知道那个小太监是哪里得罪了厨房的老妈子。”   “所以才让你查一查啊。你要当一段时间这个家的女主人的吧,也得好好拉拢几个人。要知道,一个人是赚不到……不,是生存不下去的!”忒邻爬上椅子的空缺来凑到托托耳边,“你已经救过小斋子一回,按他们汉人的话,索性就‘送佛送到西’吧。”   托托一把把她的脸给推了出去,她现下满脑子都是宫里的规矩,哪里有空管这些闲事,于是不满意地冷着脸道:“不成!我有自个儿的事要忙!”   忒邻知道托托一旦自私起来完全是个孩子模样,只得碰了一鼻子灰回过身去替她收拾提子的籽,这个时候,分明刚刚来送过茶果的小斋子突然又来了。   托托正思虑着,小斋子进来道:“这几日督主忙,顾不上家里,过些日子理应当自会差使人来教您宫里的规矩。只是小斋子想着自个儿也是进过宫的,万一夫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小斋子随叫随到。”   或许这小太监也就只图个主子记得下回能赏个好,可是不谙这你来我往的托托实在是太过于吃这一套了。   听完小斋子的寥寥几句话后,托托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忒邻,夸张地说,她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   再转头,托托已经一脸亲切而感动的微笑朝小斋子问道:“小斋子,我问你,你可和什么人结怨没有?”   一听这话,小斋子便知道忒邻已经与托托说了,也就斟酌了一会儿,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厨房里的也没有?”托托拿出了知心姐姐的做派。   小斋子赔着笑答道:“奴才打小便□□爹教训,后来又跟了督主,他们都叮嘱过小斋子不少话的。小斋子哪里有得罪人的机会呢!”   托托竟也不刨根问底,到这里就收了尾。小斋子心下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空落落的,是了,这位女主子就算先前救过他一命那又如何,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何况他又只是个小太监,哪儿会有人费那么大劲帮他呢。   小斋子刚要倒退,却听到面前的托托突然问了下一句话。这个问题显得有些突兀,她问:“你说是猫偷吃了你的饭。厨房那边为了防耗子,应当养着些野猫吧。”   “不错。”虽然不知道为何,但小斋子仍旧乖巧地低下头去回答。   “几只?”托托漫不经心地捏了提子塞进嘴里。   “回夫人,”小斋子规矩地答道,“有六只。”   “还真不少。”托托继而朝小斋子摆摆手,“你退下吧。宫里的规矩,下回我会问你。”   等到小斋子退出去合上门,忒邻已经知道托托要动手,因此有些得意地装模作样在她身边像个侍女般的行个礼:“请吩咐吧,夫人。”   托托抬手从舌尖取出籽来,光影之中她的笑容加深变为锯齿纹路的刀来。   她就这么笑着道:“给我买些喂猫的口粮过来吧。”   话说那一夜,在外边打算睡下的奴才走三三斋的主房外边经过,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以为是小偷,于是贸然从窗缝里往里看。   结果,他看到那断了双腿的女真女人正趴在床上,她穿着水粉色的睡袍的嵴背上密密麻麻停满了灰褐色的麻雀,正一个个嘴里衔着提子。而她周围的床铺上则聚拢着六、七只肥大的猫咪,一听见声响,人、猫与鸟齐刷刷地朝这边看过来,眼睛里都放着诡异的光。   不过那个下人很快就被从身后打晕了。忒邻叹了一口气,一边估摸着这人明天醒来会以为自己做了场噩梦,一边腹诽她的那位好朋友、好主子什么时候能学着谨慎当心一点。   就在隔天晌午,厨房里的老妈子被忒邻客客气气地领着进了三三斋。   她先前也有见过一面那位女真来的夫人,长得是端正的,只可惜身子残了。但也正好与纪公公配成一对。   那老妈子刚进门就恭恭敬敬行了一道礼,却久久地没等到对方让起来。只听一声轻响,托托忽地往地上抛了两只调羹。   那调羹一只是铜的、一只是木的,平日府里的下人分例粥都是从大锅里取,小斋子自从那一回之后就再也不吃单份的饭菜了,但这大家都喝的粥却还是惯例都要饮的。而且,分别给每个人的加糖或加盐也是由老妈子一手操办。   托托的声音是柔的,也是软的,听起来甚至满是笑意,可是字句却又露着凶光。   她说:“你好大的胆子。”   那铜调羹上没有下毒,但那木调羹上却下了毒,在给小斋子的粥加料的时候只要换一下勺子在他碗里搅一搅,便能轻而易举下毒。   而今天忒邻也已经从那老妈子屋子里寻到了剩余的□□。忒邻与托托都对汉人用药没什么了解,因此从那□□中也辨别不出什么。只是拿到那放药的瓶子的时候,托托看着瓶身的花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这个花纹,我见过……”托托左右摆弄着自言自语道。   “什么?”忒邻也翻看了两下,对那波浪纹像蜥蜴一样蜿蜒的图案没什么感觉,“就是汉人常用的花纹吧?”   “不。我刚醒来的时候,在我坐的那架马车里见过……”托托歪着头说,“是皇家的花纹呢。”   面对那两把调羹,那老妈子已经慌了阵脚,跪地便却想要佯装不知来否认。听这个时候,托托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这么快知道你何时下毒又是在何处下毒的吗?”   托托骤然趴倒在椅子上压低身体想要把脸离她更近,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悬在那老妈子跟前摇摆着甚是可怕。   她根本就没打算给她辩解的机会,因为她已经认定了这毒就是她下的。   这一回托托也不需要她回答,在老妈子刚说出“真的不是老奴干的”的前半句时便打断了她。   托托一字一句地说:“是你宫里让你下毒的那位主子告诉我的。”   此时此刻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的忒邻心中感慨,又来了,托托又开始骗人了。其实他们根本连这老太婆是受人指使的证据都没有,但仅凭那瓶子身上有皇家家族的花纹,托托便断定了这件事有非同一般的幕后主使。   而且托托还志在必得地握着拳,像是收到礼物的孩童一般兴高采烈地说:“我一定要把这个主使揪出来!”不免让人想问一句,您还记得您是要替小斋子出口恶气吗?   女真民族擅长狩猎,与其他汉人眼中的蛮族一样是喜欢征战的民族。   他们以部落为单位四处争夺生存的资源,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因此对于女真人来说,战斗是一种本能。   作为野蛮种族,在对付俘虏上,他们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既然征战沙场,托托对从俘虏口中撬情报也别有一番兴趣。   托托根本不知道那背后主使是谁,可是她就如此厚颜无耻地说出了自己已经和那位交流过的谎言。   那老妈子见状也慌了神,见到面前这人信心满满的样子,一下就跪倒下去磕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既然夫人也知道老奴是听令行事,还请夫人……”   托托再一次打断她:“你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所以他抛弃了你。现在你的小命就握在我手里。”   那老奴哆哆嗦嗦俯首之时,托托再一次高高兴兴地口快说下去:“我是女真人,在辽东却也听说过你们汉人的一些趣事。听闻你们有这么一个料理女子的法子,便是把人扒光了同猫一块儿扔进口袋,再从外边捶打,那猫便会把人抓得体无完肤。老妈妈,您见多识广,不知尝过这滋味儿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托托的笑脸一点也不阴冷,相反,却满是孩子气的爽朗与快活。 第7章 轮椅   那老妇这就开始连连求饶了,把头磕得直响,哭诉自己也是为了赏钱一时昏了头才答应的。   托托由着她求了一阵子,然后瞧着外边的太阳突然想梦呓一般喃喃道:“我可头疼得很了。”   说着,她回过头来再一次看着老妈子,这一回,神情却温和下来。   “我不敢信他。你看,他能随时卖了你,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卖我了是吧?”温温柔柔地说了前半句,到后面就突然用力起来,托托骤然铿锵有力地说完下半句,“我让铃儿去给我取一只装猫用的麻布口袋来,你从现在开始,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杀小斋子、下一回杀谁、什么时候动手,全部给我说清楚。不然的话,等铃儿回来我还没满意就杀了你。在这里,立刻。”   忒邻闻声立刻转头出去,却其实只是候在门口。   不给对方发言权,而且还要限定时间不停地追问,前有诱惑后有威胁。吓唬人罢了。忒邻有的时候拿托托的恶趣味实在是没办法。   果不其然,那个其实什么底细都不大清楚的老妇立即开始哭嚎着口不择言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又说那大丫头过来的时候说了让她小心点,还谴责了她为什么先前从未上报过小斋子是个腿脚功夫那么厉害的,惹得娘娘生气了。又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是杀夫人怎么就变成了杀小斋子。   做到这一步,基本上事情就算完了。   只是越听这经过托托脸色越发古怪。   这么看来,要杀小斋子的是宫里的娘娘,且一开始要杀的还是她。杀小斋子缘由是小斋子功夫太好。   来这里的这些日子,她早就摸清楚了。除了平日里家里留的几个影卫功夫好点以外,小斋子这一类的根本就手无缚鸡之力。托托用她那不够发达的脑子好好想想也能猜到,此事要联系起她刚来时马车上的那场刺杀。   她因为残废所以没被怀疑,所以那位娘娘误以为杀了那些人的是小斋子。   那么,这位想杀她的娘娘又是谁?   却说另一头,房檐下罩着一层冰凉的阴翳,无人传令,那人便携着一群随从径自走了进来。   刚见过圣上,纪直今日着的是官服。一身漆黑的锦袍上细密地纹着绛紫与绀青色的蟒,栩栩如生正欲吞下什么人一般张牙舞爪。   他身后乌压压的随从行走时皆是一点声响都没有的,仿佛一群收拢着羽翼的乌鸦前来吊丧。   他走进来,面对那户部的官员也不行礼,那几位年长的正怒目而视要开口斥责,却见他身旁的小太监毫不迟疑地选了屋中最好的一张椅子擦拭干净后退到一边。   纪直的目光只不过浅浅地往那边扫了一下,就果断选择了站着。他身旁一穿着麒麟服的男子上前,日光下依稀可以瞧见那是西厂大档头陈除安。   陈除安道:“敢问柳究离柳大人在何处?”   那些个老臣皆是面色一沉,就在这时,黑暗中走出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   那男人生着一双眼尾上提的狐狸眼,相貌英俊又干净,他似笑非笑地由着视线绕了屋子一圈,最后落到纪直身上。   男子庄重地行了一道礼,不卑不亢的模样下是一道干干脆脆的嗓音。他说:“我就是柳究离。”   纪直是从常川口中头一回听见柳究离的名字的。   那时他率领十三团营去平定辽东,常听斥候提起女真部落极受重视的那位汉人军师。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在最后一战,女真人屡屡中计,腹背受敌,最终败于他们手下。   他也有过怀疑,这决战结束得太过轻巧,总归觉得有些不安。果不其然,当柳究离携先帝给予的令牌出现在圣上面前时,纪直总算见到了这一只狐狸的真面目。   而现下却是他们第一次说上话。   遣散众人的室内只留下几个看茶的太监,纪直负手而立站在林立的书架旁不动手地打量他们户部的藏本,而柳究离则轻飘飘地坐在座位上品着茶。一白一黑,倒是相映成辉。   纪直开门见山道:“户部私吞款项的事,是你捅破的吧?”   二人之间只剩下茶盏摩挲的轻响,良久,那狐狸似的男子笑出声来。柳究离道:“纪公公真是料事如神,柳某佩服。”   “你拉那户部尚书下台,然后想自个儿上去么?”纪直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冷得不沾一点颜色的侧脸。   “在下只不过叫户部更干净些罢了,相信纪公公一定是明白的,毕竟你我都是不喜污秽的人。”柳究离若有若无地望了一眼先前那张椅子,“此事户部的其他人都还未察觉,倒是公公今日来寻在下,估计引得柳某打草惊蛇了。”   “柳大人的处境也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吧。”纪直转过身看向他,“我的来意,你怎会不知?皇上自然厌恶徇私枉法,但对于私下告密者,也总是有些忌惮的。”   “公公的提醒,柳某谨记了。”柳究离笑着起身再次欠身,虽然客气,但却不知道这话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纪直公事办完打算拂袖而去,却在要走一瞬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阻拦。柳究离忽地道:“公公请留步。”   纪直不知他要做什么打算,因而只是停下脚步。   “尊夫人与柳某算是旧识。”柳究离风轻云淡地说道,“这些日子在京中寻了好的工匠替她打了一副轮椅。若是不嫌弃,还请您代为收下,也算是略表歉意。”   纪直蓦然回过头去,眼神幽深得读不出情绪。   他就这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柳究离,良久,他摆手让下属随他过去取,而自己则转身踏出门外。   刚到外边,平日总是随行的尖子便走了上来、俯身到他旁边报了一条刚从府上传来的消息——家中有一个后厨的老妈子自杀了,而且似乎与他们府上的那位新妇相干。   纪直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是这么站了一会儿,他说:“那轮椅既是送她的,你们查一下,没问题便拿回去给她吧。本座还要去回一趟皇上。”   既已出来了,那尖子便斗胆又多问了一句:“督主当真要收?您不觉着别的男人给夫人送东西怪那什么的……”   纪直忽然正色道:“你想说什么?”   尖子一愣,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于是结结巴巴踌躇了一会儿后说:“就是,您不觉得夫人外头竟还有这么个要送礼物您却从没听说过的相好怪叫人不舒服的么?”   少顷,纪直似乎真的思索了一会儿后回答:“不觉得。”   他不清楚她的事,她也不清楚他的事。纵然他们成了亲,他也没理由和心思去管她。他细细想过,对她至多也就是一点“自己的东西”的念头。   现在他最头疼的大概还是——如何才能在婚后继续保持好与昭德宫那位的合作关系呢?   看到送来的轮椅的时候,托托正在座椅上练习叩首。安排在家里那一对双胞胎影卫——长子和立子两个人站在院门口很是殷勤地问托托要不要上去坐一下体验一下。   托托结结巴巴地问:“刚才你说,这是柳究离给我的?”   “不错,是柳大人特地跟咱们督主说要送给您的。”   托托诧异得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她现如今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杀柳究离,而她还在盘算着如何与他见面的同时,他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送了轮椅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挖苦她?还是说同情她?不,说白了只不过是为了稍微抚慰自己的良心而已吧——   托托的脸色瞬息万变,为了不被看出端倪,她只得先转个话题压压惊:“你们督主在后宫有走得近的娘娘吗?”   这一回轮到长子和立子傻眼,他们都没有想到过这位夫人居然如此之直白地就说出了对于寻常妒妇来说需要太多掩护的台词。   而一旁的小斋子则在心底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要知道,刚开始几天他也曾这样惊讶过许多次。   忒邻察觉到什么,凑到托托耳边嘀咕了几句类似于“嫁了人的女子妒忌会被休”的话。结果托托很是诧异地退开一步说:“哈?妒忌?我没有这个意思的。”   就在下人们纷纷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院子里的小丫头急急忙忙过来报了一声。听到之后长子和立子都立即退到一边,托托还维持着原本要叩首的动作,纪直就走了进来。   他揉着纤细修长的手指,身上的蟒袍未褪,长发一丝不苟地梳拢起来。   他淡淡地在屋子里瞧了一圈。下人们纷纷行了礼,托托一时间愣住了,微微颔首后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纪直。   他也回望了她许久,似乎想说什么,大概对她不行礼的一些看法吧。   不过顾虑到她的腿,他没有说出口来,到最后只是往她对面桌子旁的椅子上一坐,从立即跟上来奉茶的尖子手里接过茶水问道:“宫里的规矩,你可学好了?”   “不曾。”托托说着,又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残缺不全的腿,不知为何竟就这么大胆地问道,“非得要行大礼么?”   纪直不说话,沉寂的视线挨到她身上。   他本身就不是容易生气的人,只不过不怒自威惯了,遇上托托这样没眼力见又不怕生人的性子,恰好也就容忍了过去。   更何况,他现下并不觉得她这话是什么大不敬的话。一来,她的口气好似真的只是将自己心头的不解问问他,二来,他的目光在她仍旧包裹着细布的缺口转了圈——他知道她是真的办不到。   纪直起身走到她跟前,倏然不顾身上那名贵的袍子与旁的什么蹲下身去。   身旁的尖子与忒邻都不由自主憋了口气,唯有托托这个缺心眼的似乎全然没察觉到面前的男子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与特别之处。   他蹲下身,以便于她不用抬着头看他。他伸出手去不自觉地触碰了她衣衫下摆勾连着的那双断腿。细布是单薄而干燥的,他察觉到那底下她的身体。   托托一言不发地任由他摸着,纪直忽然抽回手,他以上目线对上她的眼睛说:“好好学。”   “不能么?”托托又问了一遭。她不知不觉没那么顾虑他了,不知道是因为他抱过她那一下,还是她对他说出“丢了的已经丢了”的话之后他的那声笑。   她一点点细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真是一张漂亮的脸。   他就这么细致地、缓慢地盯着她瞧,并且一字一句地同她轻言轻语地说:“不是不能,是现下要多考虑一些。你的那些同族下这么狠的手,又唯有汉人才行这跪拜礼,我估摸着他们也有叫你没法臣服汉人的意思。头几回做好了,往后我会同皇上求情的,让你不用再做了。但是还是努力你学,好不好?”   他说“好不好”,语气温和又小心,仿佛是与她商量的语气。   托托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别人问她“好不好”了,他们只是不顾一切地朝她扑上来、殴打她、撕裂她,她对着纪直好像啄食的鸟一般点了头。   她看着纪直安下心来起身,没再碰她半根手指地转身出去。她的视线就这么一路跟着他,直到他消失在门口。   托托怀疑自己中了蛊。 第8章 谢恩   那是一片苍茫得没有半分污秽的天。惨败的云雾缠绵搁浅在空中,碧色的天透着浩荡无穷的灰。合喜在空中焦灼又愤然地盘旋着,时不时哀鸣着舆图俯冲下来。   她张开嘴唇用嘶哑的嗓音说,别过来。   别过来。   那是她那时能够给予合喜的最后一个命令。   十八、九岁少女被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压在地上,砂石的坚硬锋利与虫蚁的迁徙、肩膀向下手臂的脱力感、远处森林在风中颤抖喧嚣的声响、口里被塞着的那团布的鱼腥味、头顶那片苍穹的光景——一切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她听得见那些死死抵住她的男人们细碎地谈话的声音。   他们议论不久前吃的败仗、议论猎隼饲养起来如何费尽、议论忙完手头这活儿后要去做些什么。   他们在磨刀,他们将刀拿起来比对了几下,刀光在她眼里亮得令人触目惊心。   那一刻,托托感到恍惚。他们为什么这么对她?他们为什么还能操心对付完她将来要去做什么?对她来说——   还有将来吗?   她被撕碎,她被弄坏,她拼命挣扎。她的双腿被切掉了。   那一刻,托托她在意识的纷乱与交替中仰头瞧见人群中的柳究离。   师父,她说,师父,好疼啊。托托好疼啊。   柳究离朝她露出与以往没有任何出入的笑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她干燥的眼窝里。他说:“疼过了便好了。”   托托从噩梦中霍地惊醒,她抬手去,然后摸到自己空空荡荡的下半身。   莫名地说不清她是惘然、还是安下心来。只是,就这样确认了什么。   这一天是进宫谢恩的日子。她被忒邻与其他侍女一起捉着梳头,面圣自然是要庄重的,前些日子试了好多回嬷嬷才挑出这三髻发式来。簪花过后便没有再添步摇,省得太过花枝招展了惹人闲话。   托托原本生在蛮荒之地,涂过脸后显得金贵,这才有了几分有钱人家小姐夫人的模样。   最后她还是带上了柳究离送来的轮椅。上车时小斋子把她抱上马车去,刚掀开门帘便瞧见了纪直。   他就坐看她艰难地在别人的帮助下坐了下来,等到小斋子下去,他才伸手替她拈掉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平日进宫,他也是会粉面的。   大婚之日,他没上妆,那时托托见过他的脸,倒是觉得这层粉反而盖过了他原本的漂亮。这话她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是望着他问道:“难吗?”   “嗯?”纪直似乎没有料想到她会问这种话,于是有些突然地回过头来。   “我问,”托托道,“谢恩很难吗?”   “就是嬷嬷教你的那些。”他说,“不难的。”   托托这才点了点头。   她看到纪直在车走以前把尖子叫过来交代事情,尖子原本示意了一下托托在场,纪直草草看了一眼道“不是那么重要的事”,随后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是冷的,但却并不怎么凶,大抵是因为净过身,平时放开了说话的时候嗓音会很纤细。   他交代的条理总是很多,纵然有耐心,要求却很高,所以小斋子在背后时常说主子很难伺候。   托托知道他对待旁人和对待她是没什么不同的,但是她却仍旧觉得心情很好。   因为对于托托来说,心里是没有“有多么好”这样的念头的,她只觉得他对她已经很好了,所以便自顾自欢喜起来。   当然,除了这一点高兴之外,她是绝没有半点多余的想法的。   要知道,她现在不过是利用他活下去并且想要找机会杀柳究离,而他则是为了应付皇帝同时为了将来能用到她而饲养着她。   “……昭德宫那位,”尖子有意无意瞟了一眼一旁傻乎乎地盯着窗外的托托道,“传了话来说今天请您顺带过去一趟。”   纪直不动声色,托托也不知道这昭德宫说的是什么,于是没有太大反应。他道:“知道了。”   下半句叫他也顿了顿。尖子说:“还说要您带上夫人一起。”   听到这话波及到了自己,托托回过头来问:“是谁?”   “你用不着知道。”纪直将话题从这里拦腰斩断,既不让她继续问下去,也阻止了尖子多话,他说,“也罢。她要是咬定了要见,也拦不住的。”   就这么进了皇宫。   比起金碧辉煌,还是戒备森严更入人心。铁锈红色的城墙连绵得一望无垠,身着戎装满面肃然的士兵将领们层层把关,将大虚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力锁在里头。   传了一道又一道,不记得过了多少道门,纪直才下车。托托跟在后面,下意识朝一旁的小斋子伸出手,结果却被纪直有些粗暴地拽住手放到他脖子上。   她被他抱下来放到轮椅上,接下来的路就要步行了。忒邻推着轮椅,托托则忍不住用余光打量四周。   真真气派!   轮椅一路驶进宫殿,进门时已经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守在门口。   常川常公公极为客气地朝纪直行了礼,说是“圣上已经在里头等着了”。他与纪直交换了一个眼神,回首又笑眯眯地朝托托点头。   托托从他与纪直对话的那气氛中猜测他们两个是很熟悉的,但却也只是颔首懵懂地回应。   等到帮助轮椅跨过门槛,忒邻便被迫等在了外边。纪直先一步朝前走,托托则自己动手挪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   一片金丝织成的幕帘前,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正斜倚在座椅上打着哈欠。   他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身体微微发福,满面浮着一种锦衣玉食的奢靡感。身侧放着一只鸟笼,里头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在转动着脑袋。   那就是大虚的天子,虚纯宗庄彻。   托托挑起眉来,过去征战时倒是常听单于与单于的使者吵嚷“削掉那庄彻的狗头”,如何想到她还真有能见到这颗狗头的日子。   纪直随便行了一个礼,随后不慌不忙回过身去把她抱了下来。   从轮椅上起来悬空的时候,她拉长的下摆盖过断开的腿,上面挂满的铜玉吊坠叮叮当当清脆作响,吸引了这大虚的主人的注意。   她被放到地面上,然后卖力地在那陌生男子极具威压的眼神之下以自己的残缺之身叩首。就这么维持着,然后她听到那人的声音:“免礼。”   托托支起身子,纪直又把她抱回轮椅上。   她抓着他肩膀处的衣服,拉出一道不大好看的褶皱。   之后便是一些属于男人的闲话。纪直与虚纯宗说了一些客套话,又谈到了一些托托听不明白也没有兴致听的事情。   托托的视线总是不自觉抵到那幕帘后面。到最后,纪直告退,然后抓着托托的轮椅转了个方向。   虚纯宗忽然想起什么道:“爱卿,委屈你了。”   “皇上这就是折煞纪直了。”纪直侧着头回答。   他推着轮椅出去,走到门外由着常公公关上门,托托这才松了一口气。   纪直正在想着什么,托托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说:“那是谁呀?”   看着托托这副孩子气的模样,纪直把她抓着自己的手给拉扯开来。他蹙眉反问:“什么那是谁?”   “帘子后面。有一个人在看着我们不是吗?”托托睁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   纪直扬眉,这么一说,方才他的确觉察到似乎有人在监视他们,本以为只是皇帝身边的锦衣卫——“不不不!是女人。”托托皱着眉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纪直冷着脸问她。   “平时在山里打猎惯了,被盯着一下子就能察觉,就算发觉是什么动物也不难。”托托歪着头回复。   纪直立即呛了她一句:“那你也能猜出那是谁吧。”   说完他就转头。托托一脸“怎么这样他居然呛我”的表情,然后她就听到常川对纪直说:“早去早回吧。贵妃娘娘也等候多时了。”   世上竟有如此雍容华贵的美人。   尚是贵妃的元贵妃已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她姿态婀娜地走过院子抱着波斯猫坐下时,就连宫中最为富贵美丽的牡丹都要自愧不如地垂下头去。   这一回,纪直使了眼色让小斋子上来扶托托。   小斋子道了一声“失礼”,继而扶着托托下来。面对她这副辛苦的模样,元贵妃只是笑盈盈地看着,等到她起身才含笑轻吟了一声:“这西厂的督公夫人可真是辛苦啊。”   “不敢。”元贵妃这话分明是向着托托去的,但却被纪直接了下来。他知道凭借托托是很难得体应付面前这个人精的,于是索性自己承担下来,“贱内愚钝粗鄙,是个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素日也只能留在府上让人伺候着。这一回也是贵妃娘娘相邀,盛宠难负,咱家才带她来的。”   进来时没自己动手抱她便是为了让那动辄雇凶杀人的元贵妃省些心思,不想现下替她回句话在贵妃眼中也是一副夫妻情谊的表现。   纪直看到元贵妃眼中一寒,心中不由得叹道,女人真是难对付的东西。   正琢磨着到底要怎样元贵妃才满意,纪直侧过头,却发觉托托早就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她根本没顾及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仰着头在看天上飞过的鸟。   听闻纪直今日进宫来谢恩,元贵妃早早地便把他平日坐的那张椅子给搬了出来,又令下人仔细洗净过。   纪直坐下后,贵妃立刻挥手指使身旁的丫鬟带着一册东西送上来。   那是一卷极其漂亮的佛经,只听贵妃说道:“这是先前皇上特地请寺中的高僧为本宫抄写的经文,据说价值连城哩。今日纪公公与夫人同来,本宫便也想分享给二位观赏观赏。”   那佛经被呈过来时果真是金灿灿的,纪直略翻了两下便送了回去。   托托这才回过头来,那小丫鬟刚要送到她手里,她突然抬手说:“娘娘的好意,妾身就心领了。妾身不识字,着实没有品鉴这书法与佛理的资本。”   元贵妃似乎也没能料到还有这一出。   的确,这女真女人不识汉字!可是这样一来,可就偏离了她的计划。   要知道她早已做过了准备,她的大丫鬟先前给纪直的那套佛经已经被压到底下,现如今放在上面的是她刷过白磷的一叠佛经,只要一交到托托手里,丫鬟再拿托盘底层有技巧地蹭一下,立刻就会燃烧起来。   “佛法不在乎这些的。既是贵妃娘娘的好意,”正僵持着,只听纪直突然悠悠地开口说道,“你还是看吧,托托。” 第9章 野兽   看来,纪直那位暴脾气要杀了她的相好便是这位元贵妃娘娘了。   这是托托在来昭德宫的路上所想的事。她仰起头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要知道,即便是鸟,寻常飞得低的都进不来这宫墙内。   但是她的合喜可是上等的海东青、传说级别的猎隼,她多年生活在森林茂盛的山林之中,天生的鹰目轻而易举便瞧见那高空之上旋转着翅膀听令不加靠近的黑鸟。   托托知道,在这里决不能轻而易举动用合喜,不然这防不胜防身处暗处的宫中侍卫会无孔不入地出现然后把它给杀了。   而现下,她已经知道这位元贵妃娘娘必然动机不纯,说是给她看什么佛经,只怕菩萨听了都要动怒。要说这葫芦里面没有藏什么药,打死她都不会相信。   正当她以自己不懂汉字推辞了,却没想到纪直却开口了。   托托尴尬地看向纪直,咽了一口唾沫后从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中读不出任何意图。   她猜想他是想要试探自己。   试探你个奶奶腿!你不知道现在试探会连你一起遭殃吗?!这劳什子娘娘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可是话说回来,托托又仔细一想,她在女真时可没少听人骂中带夸地说过女真那个“领兵的太监”。   他们说他狡猾得像个娘炮,又拼命得像个莽夫。   这样一个人,会让自己被波及吗?   我毁掉了皇上赐给贵妃娘娘的宝贝,难道他就逃得掉责任吗?   托托抱着使坏的心情想道,他应该没这么愚蠢。但是,假如他想把她推进陷阱,那她拼死也会抓住他把他也拉进去。   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托托脸上盛满了笑意。“那就有劳了。”她说。   那侍女小心翼翼地心下狂喜,就要上前,天空中突然坠下什么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鸟粪已经径自落到了那佛经上。众人都是一惊,小斋子正想上前操心那鸟粪,没想到蹊跷的是,佛经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侍女把那火源往前一扔便连连退了起来,而她身前坐的正好是托托。   托托抬袖果断一挥,立刻把那团火给打了出去。   元贵妃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还是连忙将错就错地大呼小叫起来:“妖女!你竟然敢烧我的佛经!”   “娘娘这话妾身可不敢当,”托托笑起来,好似冷冷的弯月挂在脸上,异常皎洁又童真,“若不是您那佛经上满是白磷,怎么会遇着热点的东西便烧起来呢?”   “你……”贵妃咬紧牙关,刚要开口,就被托托打断。   托托道:“您可别说没有白磷了。白磷那股子臭味都快把我熏晕了。”   白磷的味道理应当是不可能重成那样的,可这个女人却一下子便分辨出来。这是怎样的嗅觉?加上那推开火的反应,元贵妃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词语呼之欲出——野兽。   这根本就是动物才有的本能与直觉。   元贵妃还想说什么,纪直这时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开了口。   他道:“娘娘受了惊,有些糊涂是正常的。只是,方才这里的人都瞧见了,是那鸟粪落下来,这佛经才燃起来的。倒是贱内,差点被您身边的丫鬟扔的那火团给伤着。”   丫鬟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这时吓得起身来:“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娘娘饶命!公公饶命啊!”   这娘娘、公公地喊着,倒是显得那两人很般配。托托抬手抵着额头,莫名地看起戏来。   “那佛经,我再请人去求一份便得了。”抓到元贵妃把柄占据主动权的纪直突然地便换了自称,平日那份压着百官的威慑力也渐渐上来了,而且现下确确实实把元贵妃逼得不能动弹。   他是聪明人,知道这女人吃软不吃硬,于是又放缓了口气,“我知道娘娘平日伺候皇上和皇后娘娘辛苦了,宫里嫔妃走动也不多,想多交个闺中密友什么的。只是托托上不了台面,娘娘的厚爱,本座觉着她还是敬谢不敏了。”   他一字一句愈发用力,却又到点为止,把叫她不要将托托放眼里给他找麻烦的意思委婉又精准地表达得淋漓尽致。   到最后,元贵妃也只是自嘲地低声笑了一下道:“本宫自然是省得的。”末了她又抬头,还是甩给了托托一个眼神。   这一次,那眼神不是虚伪的和善,也不是凶狠的警告,而是一种让托托极其不舒服的怜悯。   她同情我。托托想。   她虽然不太通人之常情,可是却又不蠢,那贵妃看她的眼光里都是怜悯,甚至夹带着一点不屑。   他乍一看是在为托托撑腰,但实际上一想便能明白,贵妃娘娘才是他的老相好,贵妃娘娘才是真正能帮他在官场兴风作浪的人,贵妃娘娘才是他真正要袒护的人。   托托是什么?   她是女真给他的献祭品,她是用来表现皇上没那么依赖西厂与他的幌子,她是用来提醒世人他是残废的另一个残废。   她是他的妻,然而,她也是他的耻。   托托看着元贵妃巧笑盼兮地望向纪直,而纪直也不动声色地垂着眼睛漏出两分笑意。她正静静地看着,只听院门口一阵骚动,下一秒,一匹真正的野兽冲了进来。   那是一只浑身纹满金铜的大猫。它仿佛闪电一般冲了进来,并且直直地扑向了坐在雕花座椅上优哉游哉地品着茶的纪直。   纪直抬起眼睛刚要用内力的罡风逼那畜生飞出去,在那之前,一架轮椅霎时已经停到他跟前把他死死地挡在了身后。   托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没有多想,只不过身体先一步做了反响。她抬起手,却只是一声喝道:“坐下!”   她没有使出半点武学,可那豹子似的大猫一愣,竟然真的坐下了!   纪直看着前面坐在轮椅上的女子,一时竟然没有开口。   托托退了两步,绕着轮椅回过头来,她额头上已经因为方才的危机沾了一点汗,她原本是想笑的。只是不知为何,大概是刚才想的那些事使然,她居然笑不出来。   于是她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忒邻上来把她请了回去。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的又是一位大排场的主儿。   那女子不过与托托一般大的年纪,头顶的冠冕镶满了名贵的珠玉,嫩黄色的绸缎拢在袖口垂下来,裙子上绣满了纷飞的蝴蝶,而且泛着一股绮丽的异香。   女孩生着一张珠圆玉润的脸,骄纵而傲慢的神情在脸上一展无遗。   她飘然而至时没有向任何人行礼,只是毫不客气地高声呼道:“纪直,你的对食倒是个妙人,竟将我这西域进贡来的豹猫训得服服帖帖。”   纪直眉宇间有转瞬即逝的阴沉,只不过他立刻回道:“能在昭德宫遇见公主,当真是我的福分。”   这时,这身份为昭玳公主的女子才把视线抛向元贵妃。虽然措辞挑不出毛病,可这态度可就不大尊敬了:“贵妃娘娘,今日我驯养的那孽畜不大听话,竟然摆脱绳子自个儿跑进来冲撞了您和公公。恕本公主急着追这小猫,一时忘了礼数。”   说着,她也不等元贵妃回答,马上就起身摸了摸那豹猫的头。   那豹猫分明乖乖巧巧依偎着她,哪里有半点驯养不够的样子。   庄思宜还抬头朝他们一行人耀武扬威地笑了笑,一副仗着公主的身份他们也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   贵妃娘娘、西厂厂公与昭玳公主三个人正僵持着,另一头的托托此时状况却很不好——   她正撑着轮椅满头冷汗地想,完了,我的秘密技能暴露了!   原本刚来时纪直就有排查过她那海东青,那时她倒是糊弄过去了。   他们女真族的猎户几乎人手一只海东青,并不算什么特别的,纪直虽然似乎想杀合喜,但她早传了令让合喜当心些,纪直懒得再操心,也就没有什么后患。   然而……   托托有一个秘密,来这里以后就决定当做自己的秘技好好瞒着外人。可惜刚才,她居然一不小心冲动地为了保护根本不需要她保护的纪直冲出去了。   而现下,那只被庄思宜重新套上项圈的豹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嘴上还一直在问着呢:“我为什么听得懂你的话?你又为什么听得懂我的话?喂!你说啊!”   而托托只能一忍再忍,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狠狠剜一眼那嘴贫的豹子。   那豹子倒是被她那副足以手刃百兽之王的凶悍程度吓到了,不再说话,却还是盯着她看。越看托托越烦恼,凭着纪直的小心程度,怎么可能不起疑心呢——   “二位,贱内今早就身子不适。咱家想着,也就先行告退了。”纪直倏然起身,回过头看向托托时,托托正低着头。   打死她都不会这个时候抬头的,要知道,没对上眼神还可能可以狡辩一下,一对上目光,托托根本就不可能骗得过纪直。   忒邻心里是知道托托在苦恼什么的,想劝两句却又开不了口。刚要开始推轮椅,却见到纪直一手搭上轮椅的把手。   他就这么亲自推着托托的轮椅朝外走,推得托托至少折寿十年。   那一刻,托托满脑子都是“他该不会要带我到外面把我扔进御花园池子里淹死吧”。她在内心也开始纠结起来——会不会主动坦白比较好?   女真人以狩猎打渔为生,常年与兽共生。其中,有极少数的女真人拥有一种天赋——   托托能够与动物交流。 第10章 欢喜   “关门打狗”这个词托托没有听说过,但被纪直推着坐在轮椅上跨进家门的那一刻,她如有神助一般在内心编造出了一个新的词汇——“关门打老婆”。在她身后作为汉人通的忒邻只能提醒她:“这叫家丑不可外扬。”   纪直收手让忒邻把托托推进了天元馆。那是托托第一次进纪直的私人领地,毕竟她那条件本来也不可能四处乱逛的,好奇归好奇,倒是从没进去看过。   纪直的屋子倒是意外的与奢华风马牛不相及,四处都很干净,主屋里除了必要的东西以外连一幅字画都没有。都说屋子里的摆设反映的是这个人的内心,倘若这句是真的,那么纪直一定是个内心十分空洞匮乏的人。   托托这么想着仰头四处打量,纪直突然就抬手抓住她的脸逼她看着自己。托托想,完了,他要质问我是不是瞒着他太多东西了。纪直冷冷地看着她,方才跟贵妃、公主打交道时的笑影完全不见踪影,托托忽地忍不住想,他一定很讨厌我吧。   他本来就生得好看,只是太过严肃了一些,总令人感觉密不透风,别人嘲弄他是阉人也好、别人对他俯首称臣百般谄媚也好,他总是冷的。   他们汉人折腾来折腾去的托托不大明白,也没打算明白。正僵持着,纪直忽然开口,说的,却不是托托心里以为的话。   “下回不要在这种时候突然冲出来了,”他说着抽回手,语气却莫名地软了下去,回过身时,侧脸压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柔光中却显得没那么凉薄了,“很危险。”   霎时间,托托忽然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重新冲撞起来。她感觉有点难呼吸,但是,心里却好像很高兴。   她忽然想到自己头一回与忒邻交了朋友之后回去找柳究离的时候,她把来龙去脉与柳究离说了,又道“从此之后忒邻便是我最好的兄弟了”。柳究离想了想,媚眼中流转着一点怜惜的意味。他说,托托,为师真不知该说你这样好还是不好。你这样对别人真诚,是很容易受伤的。   那时,托托还不明白柳究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谁对她好,她就会对谁好,一旦喜欢上谁,就要用尽全力。纵然到后来,她的确因为轻信柳究离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然而——   托托看着回过头去的纪直,她少女一般地抬起手合掌在身前,眼睛里都是跳动的星辰。好喜欢。她想,我好欢喜他!   纪直接着说下去,这一回,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而且这大抵是至今为止他跟托托说的最多的一次。他说他知道她那只海东青,顾虑到将来要用到她、它也是她的得力助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说元贵妃不是好惹的,之后尽量要躲着她走,她要是传她入宫一定要找个由头避开;最后还说,那公主的那只豹猫分明就是奉它主人的命冲着他来的,那位公主自幼便同其他贵族一样厌恶阉人,加之又被父兄骄纵着长大,倘若那时把那豹猫打伤了,恐怕公主殿下又有借口可以侮辱他们一番了。   他说了一通,随后便沉默了。托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平日里,她分明是很难通晓常人的心情的,可是不知为何,那一刻,她突然清楚地觉察到,即便纪直说了这么多话,然他想说的都不是这些。   纪直明知道有陷阱却还让她去翻那佛经,只因为在这些贵妃按兵不动的日子里,他已经知道元贵妃放弃了杀托托,这一回也不过想给她找些麻烦罢了。女人的占有欲与争风吃醋是有些关联的,纪直需要表现得乐于看托托去遭罪,这样才能让元贵妃不再对托托有兴趣。   他越不在乎她,她越安全。   纪直做这些绝不是因为他对他的妻有什么情和爱的心思,只不过是为了省事罢了。他不想再在元贵妃身上耗费更多的精力。   托托以为他要骂她丢他的脸了,但是他却只是让她下回不要去救他,因为“很危险”。托托想了想,在纪直下一次开口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以前道:“爷是想谢奴么?”   纪直顿了顿,低头看她的时候脸上没有半分羞恼,他忽地笑起来。那笑真是令人心醉神迷,好似缥缈的月色一圈一圈在湖面上荡漾开来。他说:“你脑子也不笨嘛。”   他绕来绕去,到最后也不过是想说个“谢”字。从前从没有人这么救过他,可他也不敢相信她是什么都无所图地挡在他跟前的。   托托扬起头来看着他,她脸上蘸着灿烂的笑,不像那些汉人的闺中女子一般轻松地露出整齐的牙齿。她说:“以后,还想让你谢谢我。”   纪直看着她,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说这种话。他试图把她的笑容看穿,可是不论如何,所见到的都只有一张微笑而已。他说:“你想要什么?”   托托像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继续这么笑着,于是,她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她说:“想让你谢谢我。”   这一日的夜里,纪直忙到了三更天。他坐在案前时总会不由自主发呆,以至于尖子都忍不住上前问道:“要么督主今日就先歇息吧。”   纪直不回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坐着。尖子想着自家主子是累了,于是随口找了个接近的话题出来道:“话说夫人还真是个有趣的,不知能不能说是……”他一个最快,竟差点把那个“傻”字说出口来。   纪直用不着想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她是有点傻乎乎的。不过……又不傻。”说到这里,他想起的是这些日子以来托托身上那些蹊跷的地方,“她还有的是事情瞒着我们呢。”   “有关夫人,属下前些日子倒是也听长子和立子提到过一件事。说的是有位下人半夜起来,在夫人窗外瞧见了些东西,不过那事太邪乎了,长子和立子几近都以为那厮是发了疯说的胡话。”尖子道。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回过头去看窗外的樱树,已经谢了大半了。府上另外一处栽着樱树的地方,便是三三斋。他想,她窗前的樱花大概也差不多落光了。   他们都是残缺不齐的人。他花了很多年去逃离那样的过去,至今也仍然在不停地逃离着。可是她却还是能那么热烈、那么有力、那么充满希望。   他倏然对身旁的属下嘱托道:“给她寻些新的花栽上吧。要漂亮些的。”   尖子满腹狐疑地接应下来,纪直忽然又想到什么。他霎时想起她说“想让你谢谢我”时熠熠生辉的笑容。他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说:“记得让她明儿专程来谢我。”   尖子:??????啥   隔日清晨起来看到满院子各色花卉的托托:?!???????!??   小斋子眉开眼笑地候在门口等着还未梳头反身坐在桌上的托托,他道:“这可是爷昨儿连夜吩咐了亲近的哥儿几个布置进来的呢。说是樱花谢了,怕您觉着这院子无聊,便命人选了最好的花栽进来。夫人,您可要好好谢谢爷。”   托托看了半晌,回过头时倒是有些气鼓鼓的。她任由忒邻过来给她梳头。忒邻问:“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啊,”托托仰头瞧着那些花道,“在辽东没有这么多的花,也没有人送过我花。只是,他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这些个花才在那豹子跟前救他的吧?”   忒邻挑眉:“夫人当人人的脑子都似您这般不灵光的么?”   托托仰头翻了个白眼。   忒邻索性又捉弄她说:“夫人可知道,夫妻之间要做些什么的么?”   小斋子猝不及防听到这个话题,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该退,擅离职守不大合适,到最后他也只敢站在原地不动。在他心里,这位夫人可是个对人伦一概不知的,纯洁得就跟地里的黄发小儿一般。他心中正在挣扎着大骂忒邻是个禽兽的同时,托托突然一脸爽朗地抬头回答道:“我知道呀。”   然后,托托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们女真十分符合蛮族野蛮习气的各种房事的情形与流程,其详细程度令人发指,刺激得小斋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看什么重口味的戏本子。   但是托托却毫不自知,在最后还风轻云淡地总结:“可是纪直没有那玩意儿,估计这些对我来说是没用了。”   “你傻啊!”忒邻说了这话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看了眼小斋子,幸好这些日子小斋子已经自动把她们视为关系太好没大没小的主仆了。她放下心来继续说下去,“我听说,太监玩的,更刺激啊!”   “什么?!这么好玩的吗?!”托托侧过头来,假如小斋子没有瞎眼的话,他好像看到这位夫人正两眼放着饿狼看向兔子时才有的光呢……   女人,真的好恐怖啊。这是小斋子的旁听总结。   “奴婢不与夫人说这些不正经的,省得到时候斋公公又要到处去告状。”忒邻顿时打断了这话题。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斋子立刻跳出来辩解:“奴才才不会呢!夫人、夫人先前可是救了小斋子的命,爷也让小斋子好好伺候夫人,从此小斋子便是夫人的狗!”   那两个女子又是一番笑。这时,忒邻才说起来,她将那男女之情向托托娓娓道来,说了牵手、又说拥抱,还有那亲吻,都是别有些许意思的。托托听着,从前她只跟着师父,倒是没听过这些。   她正琢磨着,外边突然有人来传话。小斋子出门去听了,回头来时脸色却很复杂。   他说:“说是爷家里有客人来了,爷今儿一大早便上朝去了,按礼数,那客正往咱们三三斋赶呢。爷先前嘱咐过这位不用拦,因就已经到门口了。”   “是谁?”   “是…是咱们爷的表妹,”小斋子低下头去,“在爷的母家凤家中排老四,我们这儿的规矩,都是叫她四小姐的。”   托托方才梳好发髻,今日的妆仿佛点缀着红蝶般艳丽,身上着的是她素日喜欢穿的一件珊瑚红袍子。她的衣服为着体面后来都由裁缝加工过一番,下摆挂上镶嵌着宝石或是金粉的流苏或吊坠,动弹起来便摇摇摆摆很是美丽。   既然来了,那便接应着吧。托托想着,已经由小斋子把她请到轮椅上。   “四小姐?”忒邻道,“看样子,是很亲的表妹了。”   “甭说是亲了。简直是亲上加亲……”说到这儿,小斋子忽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埋下头去,“……咱们爷跟着母亲流落回母家的时候,可只有这一位小姐待他是好的。”   托托像是听到什么难解的话一般侧过头去:“后来呢?”   “后来啊……”   托托坐在轮椅上缓缓地出去时,门外走来的是一个只能用明媚来形容的年轻女子。   四小姐是顶好的小家碧玉,且温顺和善的女子。她的温顺可绝非托托那种仅停留在相貌上的和顺。她说话行事都极有家教,且聪明伶俐,打小熟读四书五经,最为难得的是,她是唯一在纪直童年时善待他的手足。   后来,纪直回到凤家,将他的兄弟如猪狗般屠了个干净,长姐送去了青楼沦为贱民,但只有排行老四这一位,让纪直留下了凤家的牌子,最后还成为了纪直府上众人皆知的四小姐。   她是唯一善待过纪直的手足,也是在纪直步步高升后唯一护在手心的女子。 第11章 表妹   托托穿着一袭红袍坐在轮椅上摆弄着茶杯,衣摆上的流苏穗子垂在身侧微微荡漾。另一侧的镂空秋菊纹凳上坐着一位温柔似水、锦衣披身的女子,她明亮的眉目流转间得以俘获在场所有人的心,她刚进来的时候,托托和忒邻便都已经从那不大寻常的气氛中察觉出来,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熟悉她的,甚至可以说都是喜欢她的。   然而,这位四小姐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是出于本能,托托仿佛提防的猫一般握紧扶手耸起了后背。   凤四柔柔弱弱道了一声“嫂嫂”,托托在忒邻的提醒下颔首赐座。凤四道:“凤家远在杭州,加之嫂嫂与表哥的婚事办得又急,四儿怠慢了,还请嫂嫂莫要怪罪。”   托托咽了一口唾沫说不会,话音刚落,凤四身边那个丫鬟便开口了。那丫鬟似是有些洋洋得意地道:“恭喜小姐!夫人心善,直哥儿与小姐都有福了。”   托托一时还恍惚着,脸上的笑容也仍旧悬着,她不由得发出了一个音节:“嗯?”她心肠好,纪直受益可以理解,可这又和凤四有什么关系?   只见凤四有些羞涩地垂下头,那娇羞的模样真真惹人怜爱。她带着这副表情责骂了一句身边的丫鬟道:“莺儿,谁准你乱说话了。”   那个叫莺儿的丫鬟立即换了更高的嗓子,仿佛不这样便应不了她那带“莺”字的名讳一般:“小姐!奴婢只是实话实说,您同夫人如今能做好姑嫂,往日做姐妹不也方便么?”   姐妹在一家中可以用作两个女儿相称,但也可以作为一个丈夫的妻妾对彼此的敬称。   托托侧过头听了几句忒邻的耳语,再重新看向对面的凤四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笑。此时凤四以羞涩水润的笑容垂下头去时,指甲也死死攥进手帕里。   托托静静地注视着她,良久,她脸上浮现出一轮看到猎物时方才有的空洞笑容。   纪直从宫里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的妻与表妹其乐融融地喝着茶,但显然没这么简单。   凤四起身立即走过去抬手搭住兄长的手臂,泪水含在眼中显得更加可怜可爱。她道:“表哥。你成亲,怎么都不告诉四儿呢?”   简单的一句话,让托托顿时感觉自己被排除在了二人之外。仿佛纪直成亲这件事与她凤四息息相关,而托托只不过是一个可替换的与纪直成亲的人选,这个人选是谁都没所谓。重要的是,他成亲了,但这回事他却没告诉凤四。   面对这位表妹,纪直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但却已经亲切了许多。他道:“圣旨来得急。更何况,表兄成婚,你不知道又何妨。”   凤四垂头,晶莹的泪珠滑落,又很快被她擦去。她换上笑脸道:“嗯,无事。合表哥你的心意就好。”   托托被晾在旁边有一会儿了,这时很想咳嗽两声问“这一章是不是我就可以下场了,索性这垃圾小说就把女主角换成表妹吧啊”,然就在这时,她忽地看到在纪直臂弯里漏出一只眼睛来看她的凤四。托托与她对上眼神,一时间,她居然在凤四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些疑惑、有些憎恨,还有,满是鄙夷。那与托托所料想的有一点微妙的出入。   就在托托还于凤四那看向她的眼神中恍惚着,便听到凤四已经对纪直说道:“表哥,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表哥素来是喜欢四儿的手艺的,这些个日子里,四儿又学了几道新菜……”   纪直默不作声也只是由着她拉着自己往外走,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噪声。他们回头,看到残损的红衣女子着着急急地挪着轮椅跟出来。   那一刻托托有些狼狈,她握着轮子慌忙朝前,却被那门槛绊住,抬头便看到纪直与凤四郎才女貌地回首看向自己。他们是一对璧人。这么想着,她已经开口,顾及不上礼貌也考虑不了措辞地说:“我也想去。”   “这……”凤四笑意上泛,摆出一副难办的模样,余光却瞥向身边的纪直。   纪直默不作声,以至于凤四都打算继续将回绝的话说下去,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走上前去。他走到托托身边,神情使人想到春日里融化的雪水。他盯了一番托托,而托托则继续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到最后,他俯下身来握住她轮椅两侧,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她从那门槛里带出来。他一边将她和轮椅一起拉出来一边说:“想去就去吧。”   这时纪直才把轮椅放到地面上,他还俯着身,托托立即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说:“多谢你!”   纪直猝不及防被她抱住,现下起身保不准要害她磕着碰着。他这么想着,也就继续弯着腰,许久才用力拍她的后脑勺道:“有完没完了?”   她松开他由着他起身的时候,她又在他身后看到凤四的神情。托托看到那个少女脸上满是落寞。   说着要去,托托当然不是为了那些吃的,但是凤四做菜着实手艺不错。她做的菜都是江南的口味,托托边吃边听着这表兄妹二人叙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太久以前的事纪直不愿意提,平日他回凤家的时候也不多,用凤四的话来说是:“表哥可真是心狠,原先住在宫里也就罢了,现如今都在外边有自个儿的住处了,还不让四儿跟过来。”   听到这些话,纪直倒是没什么反应。大抵是凤四话多的缘故,面对这个表妹,他总是沉默。托托一面啃骨头一面想,他不让凤四住过来,应当是担心吧。他的仇家数都数不清,要留个这样的软肋在家里,岂不是自找麻烦。   “表哥,这回可就由不得你不许了。”凤四突然笑道,“四儿可是带足了行囊来了,打定了注意要多住些日子!”   纪直端着酒杯不动,他直直地望着凤四,直到凤四那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有些尴尬和心虚地褪下去。他说:“胡闹。明天就给我回去。”   “表哥!”凤四攥住他的衣袖,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四儿也没打算待多久。一直以来,四儿都是担心您。一个人在院里,嫂嫂也会孤单的,四儿陪陪嫂嫂也好呀。您就当四儿是个摆设便是了……”   不知是不是被美人泪打动,纪直居然也顿了顿。他就这么冷静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下酒杯换了筷子。“就几日。”他说着,夹了一大把青菜到一直都在吃肉的托托碗里。   托托:我不想吃青菜。   纪直:不可以。   托托:为啥????????   这午宴就要这么不欢而散,纪直抬手取了手下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手。凤四起身站到他身后眼巴巴地道:“表哥,今儿晚上的菜单子四儿已经拟好了,要用的菜也切了。您看——”   托托刚咽下一口菜,听到这话,总觉得很不是滋味。她道:“我也想……”她话还没说完,凤四便接下去说道:“嫂嫂,还望您体谅四儿这一次。就这一次,四儿有些话想要单独同表哥说。”   和顺的女子梨花带雨地望着自己,托托想了想,原本要说的话在嘴边绕了好几遍,她也沉默了。纪直瞧了一眼她,又看了半晌凤四,俄而淡淡地回道:“指不准晚上有事,再说吧。”   他都这么说了,凤四也就不好再说下去,但心里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可惜天公不作美,纪直晚上真有事。户部的那位尚书刚被拉下了马,新上任的不是柳究离,而是另一个在户部呆了好几年的,刚上任便张罗着请西厂的赴宴。将来与户部还有的是需要联络的,纪直也就答应了。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托托在她的三三斋里发呆。   凤四风风光光住进了五五阁。纪直对他这个表妹好,但是光这半天下来,旁人看不明白,她这个全程近距离观察的算是清楚了,这对表兄妹就是妾有情而郎无意。纪直没有把他表妹当女人看的意思,但男人都是说不准的。要不是纪直没那玩意儿,或许上了床多折腾了两下子,也就大梦初醒了。托托完全可以想见凤四对着这个太监英勇献身的模样。   可是,她还是觉着哪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听闻纪直今晚出去,她也没多大反应,反而叫忒邻把小斋子叫进来。她问小斋子:“这四小姐,从前也是这样的么?”   “从前?”小斋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夫人您的意思是?”   “她先前如何,现在又如何,你瞧着可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么?”   小斋子细细思量了一番,道:“四小姐同我们爷先前就很亲,只是……夫人嫁进来后,四小姐似乎这回是比先前还要热络得狠了。四小姐年纪也不大,又是被爷宠大的,还是孩子心性。恐怕就是做妹妹的怕哥哥被嫂嫂抢走吧。”   听到这里,托托总算觉得明白了一些。可是,她又还觉得不够。   合喜太过显眼,托托到这督主府上以来养了两路斥候,一些是猫,而另一些则是鸟。这两种动物都是能飞檐走壁、来去得方便的,也是最容易打探消息的。最初纪直要把她扔进猪圈这回事,就是她用鸟打听来的。   托托趁着小斋子出去,起身由轮椅爬上桌子,她打开窗子念了一句什么,便有一群麻雀从窗口落了下来。她交代了几句,等回过身,忒邻正好进来。   忒邻道:“怎么,总算会嫉妒了?不怕被休?”   “这就算嫉妒?”托托说,“或许是有点吧。不过我是担心,那小姑娘也不过是个孩子。”   “孩子?”忒邻忽地嗤嗤笑起来,笑到最后,她的神色却又变得很是悲伤,她说,“托托。她的年纪,也不过和你一般大。”   “那又如何?”托托像是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头也不回地问。   忒邻望着挚友,她轻轻闭上眼睛说:“你用不着心疼任何人。”   托托一言不发地趴在窗前,纪直就是这时进来的。他没让任何人通报,身后跟着尖子和一群随从便进来了。托托看见他时慌了一下,翻身想跑差点摔下去。等她稳住身子,纪直就已经到她窗口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戏谑地说:“跑什么跑?”   托托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笑回过头去:“奴没有腿,自然是不能跑的。”   “还‘奴’呢。”纪直忽地身子前倾,抵在窗前把手伸进去。他面无表情地挖苦她的自称,手把她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也许是在宫里侍奉过妃嫔的缘故,他这行为做得很是流畅,而且也不会扰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外边是凉爽的风,托托说道:“那不然要说什么你才高兴呢?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纪直的手忽地僵了一下。他收回手去,看着她说:“晚膳我不会在那边同他们吃。你等我回来再用。”   “欸?”托托歪着头,笑意却加深了,惹得他想捏她的脸,她问,“你不是要去外头么?”   “嗯。不过就是喝几杯,我不喜欢那家的菜。”纪直道,“且我有事要同你讲。”   托托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好奇:“什么事?那你不去你表妹那里么?”   纪直沉默了一会儿,他俯视着她,好像在嫌弃她笨得要死:“你是我的对食还是她是我的对食?”   托托一怔,继而高声答道:“我!”   “那我该和谁一同吃饭?”又是轻蔑嘲弄的语气。   托托支起身子来兴高采烈地答道:“我!”   纪直瞧着她喜滋滋的模样,霎时把叉竿一抽。窗子猛地盖上,一下把托托给关在里边。她吓了一跳,也再看不见外面那男子的表情,只听到走远的脚步声。   “你还是关着窗吧,”却听纪直在外头边走边散漫地说道,“别又摔了。” 第12章 残损   等到宴席散去,已经是灯火阑珊时候。原还有几个大人邀着一同去船上的酒坊坐坐,纪直却给推了。   上马车时,尖子忍不住俯首道:“难得,爷真是看重夫人啊。”   纪直余光扫他一眼,冷冰冰甩下一句:“多嘴。”   他不是看重托托,只是这一下的确有话要同她说。凤四突然过来是他所料想不到的,可是他的确把这个表妹当做体己人。他今晚特地赶回去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无非是叫她多担待凤四罢了。   尖子是个未成家的大男人,固然是想不明白这些的。只是,这样的场合对女人来说,大抵是不会太好受的。   毕竟让她忍着凤四,难免有几分更看重凤四的意思。   纪直这么想着,由小斋子引着进了三三斋。他守在门口,低低地道:“夫人在里头。”   纪直想着怎么这么安静,忒邻正巧出来倒水,吓了一跳,刚要进去通报一声,却没能赶上纪直走进去的脚步。   他踏过门槛,走进去时瞧见习惯穿红衣的残损女子正倚在窗边,保持着方才他走时的姿势。他怀疑她到底等了多久,有意放低了靴子响,过去才瞧见,她靠在台子上睡着了。   托托睡着,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翕动。身后的下人们都不敢作声,忒邻想说些什么,却被识时务的小斋子一把拉了出去。   不知道梦见什么,有眼泪从她眼皮底下渗出来。他下意识抬手去接,手指就这么沾染了她的眼泪。   托托睁开眼睛,困倦仍旧很沉地匍匐在面颊上。她见到他,第一反应是笑。   女子笑了,露出贝壳般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笑道:“你回来啦。”刚说完,太疲惫了,于是转瞬又倚靠着桌子睡过去。   纪直料想今天他是说不了什么叫她不快的话了。于是出门,让下人把她扶到床上去睡。   隔日,托托起来时,纪直早已经去上朝了。她打了个哈欠,有几分不满地抱怨道:“不是说好了一块儿用晚饭的么。”   “夫人,”忒邻笑道,“是你自个儿睡死了。谁都叫不醒呢。”   她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坐在床头唤了几只鸟儿进来问事情。忒邻把剩下的饭送出去,到厨房里时,那新来的老妈子突然叫唤她,请她说说这后厨的事情。忒邻不晓得为何要问自己,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女真人的身份被发觉了,于是认真答复起来。   而另一头,守在院子门口的小斋子霍地见到凤四小姐身边的丫鬟莺儿向他招手。   他走过去,莺儿有几分扭扭捏捏地说,她与凤四玩耍时不小心把沙包落到树上了,能不能请他帮着摇下来。   既是主子的麻烦,小斋子自然只能答应。只是他仰头看那树杈,似乎并没有见到什么沙包。   此时此刻,托托正一个人呆在屋里。   驯服动物对于能和它们交流的托托来说并不难。   因为鸟兽与人不同,都是再单纯不过的东西。只要做过约定,她守约给它们吃食与巢穴,它们便会尽力而为,给她打听到她想知道的事。   柳究离现下在户部做事。   过去投奔女真时,他也是不慌不忙,给小单于提了几个建议便得了重用。而如今,他倒戈也没花半点力气。   托托被废了身子,而他却照旧,使了一点小计策,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官职。   托托当然气得要死。她恨得要命,这世界上只有她最可怜。她被师父骗了,随后又被自己的同族砍去双腿、折断双手,然后塞进了那装鱼的箱子,运来了这她从未涉足过的京城。   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托托气得抬手砸到桌子上,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声响。一下一下的,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又跳起来。托托分了神,趴着窗户从缝隙里朝外头看去。   她看到一双腿。   不错,是托托已经没有了的那对玩意儿。那是凤四的腿,拢在一条绣着罗兰与燕的袍子后头。   只见凤四双手拿着一根绳子,一边摇晃一边高高跳起。她在跳索。汗珠挂在额头上,黑发舞动着,她漂亮得叫人想起绝美的琉璃与碧绿的春日。   托托呆滞地看着不断跳起又落下的凤四。一刹那,她忽然不明白凤四在做什么。   这一辈子,托托都再难跳起了。她失去了腿,明明,她是一个习武之人。可是从此往后,她无法再像一个同岁的妙龄少女一般快活地奔跑跳跃。   那是她的残缺之处。   她以十分艰难的姿态趴在窗边,瞪大眼睛去看在外面跳起来又落下去的凤四。   最先进院子的是走在前头开路的尖子。他看到出现在三三斋院子里的凤四,最先是周期没来的。   他不是家丁,直接听令于督主,因此也不忌惮凤四,直接皱眉问:“四小姐怎么会在夫人的院子里?”   凤四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候回来,而且因为她已经命自己的婢女去调走三三斋的下人,故也没人能给她通报一声。   直到看见从尖子后头进来的纪直,凤四才彻底停下了跳索。她呆呆地看着纪直,有几分僵硬地说:“我是在……”   放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明白不了此情此景的。   可是他是纪直。   刚作为太监在宫里当差时,他不记得有多少次遇到宫里的侍卫朝他们露出耀武耀威的嘴脸。半夜掌灯时,偶尔要经过侍卫们临时歇息的住所,能瞧见他们在门口对着树底下撒尿。   发觉了小太监们的视线,年轻侍卫们便会更加猖狂,甚至叫嚣着骂他们“小娘子”。   因为他们已经没了那玩意儿。   纪直的目光落到凤四身上,他的声音冷得令人想起冬日挂在屋檐上的冰锥子。   “你在做什么?”他说。   凤四忘了有多久没听到表哥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了。   他其实时常这样冷酷无情,只是,大半时候都是对着他人。纪直杀她手足兄弟时,纪直命人把她长姐绑起来送去窑子时,他就是这种样子。   好像谁都不依靠,好像谁都不相信。   纪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撑住尖子的肩膀,推开他之后从屋门口走进去。进屋时,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的模样很难堪,趴在窗上,脸色苍白。托托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刚才跳索的凤四。   她太坚强了,挥着她的枪与她的海东青一起肆无忌惮地打斗,仰起头总是眉开眼笑地说若无其事的话。太坚强,以至于令他忘记了一些事情。   纪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动摇了。他朝她迈开步子。   他忘了,她是个女人,她也受伤了。   纪直走上前去,把她拉进怀里,抬手遮住她呆滞而空洞的双眼。   “不要看了。”他说,“托托。”   滚烫的水静静地落到他手心。他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挣扎起来,她□□着,而他却更加用力地把她抱紧。纪直像是要把托托摁进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这样,他们残缺的两个人便能弥补彼此。   她像走兽般嚎叫。   到最后,无法脱身的托托死死抱住了他。她的力量像是要把他的嵴椎拧碎,手指攥进他的外袍。托托终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那是她残损以来第一次哭。 第13章 补偿   直到那一日日落天黑,纪直坐在椅子里借着窗外最后的一片夕阳翻书,托托缩在他的怀里,大抵因为身段非同一般,因此一点也不碍事。   他说了一些有关他家人的事情。他说,凤四是他母家唯一留下来的妹妹。他知道她其实不是说有多喜欢他,只是不像那些个兄弟和长姐般喜欢作恶。   他怜惜凤四,就像怀念他在母亲家里最后的血缘。   “我先前想告诉你多担待她一些。”说这话时,纪直的声音干涩又迟缓,“我这么说,似乎是缘于我对她比对你好。实际不是的。”   托托侧过头去,把脸靠在他肩膀上。   “我们是夫妻,她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到底,她和我们不是一块儿的人。”纪直说。   “嗯。”托托说着话,眼睛沉沉地闭上了,她语气散漫,不知道究竟是在感慨谁,“……你们汉人,怎么能这么坏呢?”   “不是坏。只是心眼太多。你往后也要多长一些的。”纪直道。   他终究是不冷不热地教训了凤四一番。纪直没有呵斥这个表妹,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跟前喝了一盏茶。   一大清早的,凤四便去天元馆请罪了,本以为能被从里头出来的他瞧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不想最后,纪直竟然是从门外进来的。   他刚从三三斋回来,身上满是托托那独有的药膏气味。凤四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有几分崩溃,却还想最后做点挣扎。   她跪着爬过去,伸出纤纤玉指拽他的衣角。她说:“表哥,四儿知错了。四儿不是成心让嫂嫂伤心的。”   纪直一时半会儿没说话,尖子立在他身后,同样冷冰冰地看着。长子和立子给他倒了茶水来,又准备替他上妆——他等会子还要入宫的。   他撑着额头,到底说了一句:“凤四,别把人当傻子。”   末了,他与她擦肩而过,与驻守在家的长子和立子交待道:“四小姐再住几日就回了,也用不着赶她。只是,也得明白规矩的。”   “是。”二人躬身。   “至于夫人她……”纪直想了想,转身朝后头的尖子道,“问她最近想要点什么吧。”   心疼她吗?纪直坐上马车的时候这么想了想。他或许不是心疼她,只是心疼昔日那个在宫里备受欺凌、以及如今也不太受某些人待见的自己。   他刚要令车夫驾车出发,尖子却在门帘便道:“爷。”   纪直给他一个字:“说。”   “夫人想要什么,方才属下已经问来了。”   这么快?珍珠、玛瑙还是绫罗绸缎?他问:“她要什么?”   “呃,”尖子有点尴尬,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说,当然,他还是如实汇报了,“夫人说想吃枣泥糕。”   纪直一顿,骂了一句:“她受了欺负之后脑子里就只有枣泥糕吗?”话虽这么说,回头时他却独自在马车里勾起了嘴角。   话说一炷香的时候之前,托托刚醒来,便听见窗子外头的吵架声。她撑着身子起来,就看到忒邻和尖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站在院子里。   “你好,”忒邻看到尖子进来的第一句,“有何贵干啊?”   尖子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也没好气地回答:“我也是替爷办事,你能不能热情点?”   “呵呵,”忒邻回答,“那奴家要说什么?‘欢迎光临’?”   “……”   他们倒是和睦。托托撑着侧脸想道。   她伸了个懒腰,这点动静立刻被忒邻发觉。她转身进来,立马先是道歉:“夫人!昨日都是奴婢疏忽!让您着了奸人的道!”   托托是习惯把恼人的事情迅速忘记的类型,以至于她想了好一阵子,才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哭了便哭了,也没什么丢人的。这副心性完全是女真人的洒脱样,她摆手道:“无妨。尖子又是为什么事过来的?”   “爷要出去了,问您想要什么呢。”这段时日下来,尖子也明白了托托的脾气,知道这位不是苛刻的主儿。他不慌不忙地报上来意。   提到纪直,托托忽然愣了一下。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昨天不是躺在床上睡着的!   她!好像!是!被!纪直!抱着!睡着!的!   托托猛地抬手捂住迅速发烫的面颊,对于自己竟然如此大大咧咧感到惭愧。   尖子和忒邻都不清楚她突然之间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却又因为对彼此的排斥别开头冷哼一声。   托托问忒邻:“铃,我现在脸红了没有?”   “有点,”忒邻说,“夫人是不是发烧了?”   “夫人,您想要点啥现下赶紧告诉属下吧。爷就要走了,属下还怕赶不上呢。”尖子无奈道。   托托捂着脸颊,一副痴傻的模样想了一会儿。她说:“想要的东西倒也没有。我从前听人说,你们汉人有样点心是极其好吃的。那点心叫枣泥糕。我想尝尝,你问他回家时方不方便买过来。”   “枣泥糕?”完全是尖子预料之外的东西。   此刻纪直是想补偿她,这可是讨要东西的大好机会,你居然只要这么一样寻常的点心?!   尖子腹诽,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于是他便请辞下去了。   忒邻在一旁站着,若有所思地瞧了托托一眼。她心里已经想到了一些什么。   能与托托讲汉人事情的,除了柳究离以外,还有谁呢?   师父是托托眼中的大英雄。至少,很久以前是这样。   那时候,柳究离因为过人的才干与胆识,以汉人之身深受女真族部落的重用。   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这位军师大人说敌人从哪里攻过来,敌人就会从哪里攻过来;这位军师大人说什么时候出兵能胜,什么时候出兵就能取胜。   托托敬仰他,就像敬仰神明一般。   然而,这位神明在她遭受灾祸时并没有任何动容,就如同真正的神明一般。   他们高高在上、令人景仰。但正因为此,所以遥不可及。   神仁慈而明智,但对待凡人同样也冷漠无情。   这时候,另一位同样威武似神明的男子正在宫中辞别主上。   纪直俯下身,对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定会为您分忧。”   语毕,他退了几步,随后转身离开大殿。   陈除安和尖子都在门外守候着,瞧见他出来,便问有什么吩咐。   纪直一面走一面说道:“让我料理皇家春猎之事。届时,你们都与我一同过去。”   “是。”二人皆是听令的。   “另外,”纪直说着,取了尖子送上来的帕子擦手,道,“还得替那个废物太子料理一件事。”   大虚现下的太子名叫庄思恪。身为堂堂太子,庄思恪在皇后的牵线下获得了不少前朝大臣的支持,只是,在纪直眼里,他也不过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   这一次是皇帝私下召纪直过来。他刚接旨就知道准没好事,果不其然,庄思恪的这件事,倒还要从前文出场过的昭玳公主庄思宜说起。   庄思宜虽为一介女流,但在皇子皇孙中,却从来不是个叫人省心的。   仅是因为庄思恪忘了她生辰这一茬,她便公然告了自己兄长一状,说他在宫外强抢民女,且行暴虐之事。   这暴虐,说起来倒也真是非同一般。   他将那抢来的女人折断了手脚。   “强抢民女,已足够他失去民心。”庄彻说着,将手中的笔砸了出去,吓得他的鹦鹉展翅飞上了房梁,“没想到这臭小子,竟然还如此惨无人道!”   纪直立马跪下:“龙体要紧,望圣上息怒。”   “纪直,”庄彻道,“百姓那头,我已经令当地知府下去办了。只是,太子那家伙,自己手下还有数人知晓此事。这是一般人动不了手的。让他自己办,我怕不够干净。”   又是杀人。纪直领着陈除安和尖子挨个提刀去那些人的府上。   他做的,历来就是这种脏手的活。   那些个该死的都是太子手下的人,平日耀武扬威惯了,见着纪直脱口便骂“阉人”。纪直懒得理他们,毕竟被骂一两句也不会掉肉。   他照样迈开步子跨进门槛。觉察到那些待宰的猪羊脸上藏不住的恐惧,以及他们口中更难听的辱骂,纪直偶尔会忽然想起托托。   不错,残缺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值得丢脸的事。   这些人能攻击他和她的地方,不过也就只有他们的残缺而已。   他想起托托微笑的样子。她说“丢了的已经丢了”,随后暖融融地笑起来,在冰凉的月光之中,那个微笑温柔又脆弱。   砍完一个该砍的头颅,血飞溅到纪直手上。即便被弄脏,他心情也没那么不好。   走出门去时,纪直瞧着天色不早了,对身旁的陈除安道:“除安,剩下几个,你替我办完罢。”   “督主还有事?”陈除安问,“是杀别的人?”   “不是,”纪直道,“是私事。”   “什么?”陈除安有几分疑惑,要知道,纪直可是历来大公无私、一心扑到工作上的。   “咳,”纪直说,“我夫人想吃枣泥糕。我得赶在闭市前去买。”   “哈?”陈除安更加疑惑了。   尖子在旁边不由得偷笑出声,结果又吃了纪直一记眼刀。 第14章 猎人   她侧过头去。一只乌黑的海东青倏然俯冲而来,展开翅膀,静静地停在她的肩头,替她梳理了鬓角的头发。   托托与它说了几句什么,好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忒邻替她放着哨,回头有几分好奇,心急地问:“你们聊什么了,这么开心?”   “好事。”托托道,“过些日子,他们大虚的皇家便要去春猎了。”   “这是什么好事?皇家春猎是他们的事,你又不是皇家。”瞧着无人,忒邻便大胆地冒犯自己的友人了。   “忒邻,你怎么比我还蠢!”托托倒是一语中的,她向来毫不否认自己愚笨的,“皇家春猎,去的人可不少。庄彻、庄彻一部分的儿子女儿、庄彻一部分的老婆,还有,庄彻一部分的臣子!”   忒邻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托托其中的意思。   柳究离擅长骑射,近来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柳究离也会去么?”忒邻问。   “十有八九。”托托笑着,从盘子里捏了一块枣泥糕,掰成两半。一半,她喂给了合喜,另一半,她送进自己嘴里。   问题来了。“那你能去么?”忒邻问。   “我听合喜说,这回事正是纪直负责的。”托托忽然叹气,忒邻这句实在是问到点子上了,“我求求他带我一起去吧。”   纪直当然是拒绝的。   “为什么?”闻言,他一脸冷漠,头也不抬地反问费了好大力气才拖着残损之躯爬到天元馆的托托,“带你去我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好处,纪直就知道好处!   托托遭了拒绝,只能考虑其他法子了。偷偷跟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那可是皇家的日程,戒备一定森严。只怕她还没能靠近柳究离,就已经被侍卫一箭射死了。   她这几日一直为了这件事绞尽脑汁,纪直也在宫中忙,于是两人没什么机会碰面。   纪直不在,凤四便不安分了。   那一日,她来请安时,托托听了小斋子的通报,满脸狐疑地想了好一会儿:“凤四?她还没走啊?”   “人家一心想当西厂督主的督主夫人呢,”忒邻笑,“怎能轻易放弃。”   小斋子问:“夫人,见还是不见?”   “见吧。别在里屋,去院子里。要长子同立子也过来。”托托没精打采地说着,抬起眼睛时,里头有锋利而冰冷的刀光,“有的走兽,不叫它被捕兽夹咬一口,它就不会懂得打猎者的可怕之处。”   凤四这就来了,她也没料想到,托托会在门外见她。与来的那一日不同,她脸苍白了许多,恐怕是受的打击太大。   只是,这副泫然欲泣的柔美样子,的确也是惹人心生怜爱的。   仿佛为了突出主子的可怜,她那个叫做莺儿的丫鬟反而显得更骄横了,恨不得用鼻孔瞧托托一般高昂着脑袋,进院子时还骂身后的长子和立子:“别像狗似的跟着!”   忒邻垂头不语,托托瞧着,脸上便有笑意漫延开来。她觉得好笑,因为着实不晓得那丫鬟有何好了不起的,以及,教唆那丫鬟这般嚣张的凤四还过来干嘛。   凤四俯身见礼,托托给她赐了座。她本是要拒绝的,托托笑道:“我是只剩了半个身子的人,也就只能坐着了。让表妹站着,表嫂怪不好意思的。”   今日托托穿的是一身蓝色的袍子。蜀锦泛着奢靡而精巧的光,袖摆上的浪潮纹路随着她挥手而波涛起伏。掩住双腿的下摆上缝着银子打的吊坠,叮叮当当,漂亮得令人瞠目结舌。   这么看,她着实像一尾鱼。   即便是凤四,一时间也看呆了。她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嫂嫂客气了。四儿,受宠若惊……”   “你知道受宠若惊?”托托忽地笑起来,她接下去说的话,半点遮掩都没有,叫凤四当真是措手不及,“表妹,你不会是把嫂嫂当傻子吧?”   这句话似曾相识,凤四一愣。莺儿则是朝托托翻了个白眼。   “你还想做什么?”托托紧接着说下去,她笑,“谅表嫂粗鄙。我在部落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要与宫里的娘娘、公主,乃至于你这样的小姑娘作对。”   “嫂嫂……”凤四迎头是笑,却比哭还难看,她是当真没想到,托托会说出这种直白话来。   “凤四,说呀。告诉嫂嫂,你还想做什么?”托托握住座椅扶手,就这么身体前倾,朝坐在她正前方的凤四探出身子。托托盯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的脸,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之不同的人?   她已经知道了。凤四也不是命好的女子。年幼时虽然日子还不错,长大变了天之后,却愈发显得寥落。   凤家就留了她一个,凤四亲眼见着纪直把她的家人屠戮得一干二净,而她还必须继续讨好他。   可是凤四一定没上过战场吧。   托托想着,在心里咯咯发笑。凤四或许屈辱了,咽下了不少苦的泪,可是她一定没上过战场,没拿过刀,没有亲手杀过人。   差得太远了。   她与托托,根本不是一个地方的人。   托托以哄骗孩童的口气柔声说:“凤四,你想如何?是在这儿喂自己吃口毒药,栽赃我害你,还是回去扇自己几耳光,同你表哥告状诬赖我?这里下人可多了,他们都会见证我什么都没干。   “或者,你要去找其他救兵,等着以后对付我?”   凤四浑身发抖,这一切都过于离谱,全然脱离了她的计划。不错,她是想来让托托吃点苦头的,只是托托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女人太叫人作呕,莺儿说道:“嫂嫂竟是可以这么欺负人的么?!我们小姐是大家闺秀,岂容你这么践踏!你这女人……”   “莺儿。”凤四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轻声劝阻了莺儿以后跪下道,“嫂嫂,那就请您离开表哥罢!”   人鱼般蛊惑人心的女人不动声色地抬头。她又笑,笑意加深。   凤四道:“嫂嫂是圣上为了警示表哥才逼着表哥娶进家门的。为了您,表哥受了多少朝廷内外的侮辱与嘲弄!您还是离开他吧。您这样,让表哥很难堪……”   托托静静地收敛了笑,她冷冰冰地说:“是他觉着难堪,还是你觉着难堪?”   凤四愣着,仰头去看虽只有半身,此刻却居高临下的女真女人。   “我晓得了。你喜欢纪直,”托托道,“只是,你不喜欢他残损吧?”   托托从凤四刚来那一日起便觉得奇怪了。那时候她思来想去,还专程找了小斋子问过去凤四是否也是这般。现在想来,她便完全清楚了。   凤四被说中了心事,此时全然说不出话来。   的确,家人被杀,她是心有余悸。然而年幼时起,她也对这个受人欺辱、但却始终有着一番打算的表哥心有所属。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承认自己的那些个家人死有余辜。但是她始终最难接受的,还是纪直是太监这回事。   凤四时常瞧着他那张精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孔想,倘若他不是太监该有多好?   她做不了他的女人,她也不能接受一个太监做自己的男人。   凤四这么纠缠着,慢慢地也就自我宽慰了,反正他也找不到妻子,他们便这么作为表兄妹僵持下去吧。她会是他身边唯一的女子,这样也好。   他是她的。   然而,如此安下心来的凤四在老宅接到了纪直的婚讯。   而且,他娶的还是这样一个有毛病的女人!   “你这女人!”一旁的莺儿知道自家小姐已经处于劣势,这时候跳出来,“你知不知道?我们小姐可是直哥儿最疼的——”   托托轻笑,毫不理睬那丫头。她勾手令长子和立子过来。她问:“长子,立子,我问你们,莺儿是纪直的人么?”   身为纪直的家人,他不可能不在凤四身边安插人手的。   长子和立子对视一眼,躬身道:“不。莺儿是凤家的家仆,当初爷清理门户时,四小姐自个儿保下来的。”   “原先纪直打算一块儿处理了?有趣,”托托笑出声来,她又问,“四小姐为何独独保她?”   她问的不紧不慢,仿佛打听家长里短、闲言碎语的好事女人。   这样的举动,令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只是,托托手下的早就习惯她的做派,低头不语。而凤四和莺儿则止不住疑惑。   尤其是莺儿,原本打算破口大骂,此刻却根本不明白托托要做什么。   长子道:“听说只是这奴才伺候四小姐时间长了,熟悉——”   “噢,那就没什么要在乎的了。”   托托说这句话时,她整个人忽然变了。笑仍然是笑,说的话也还是甜丝丝的,只是其中的气氛全然变了。   她的笑像一张面具贴在脸上,恶劣又歹毒,声音也是冰冷的。   “那,”随后,托托问了下一件事,“倘若我杀了一个奴才,那会怎样?”   长子和立子都是纪直从血海中捡出来的。影卫都是替纪直杀了不少人的,若脑子还正常,那早就疯了。   因此,他们难免都是对杀人放火颇有一番兴致的战斗狂。   听到这句话时,二人已经明白托托的意思了。他们抬头,漆黑的眼睛里仿佛射出血红色的光。   “不过是个奴才,”双胞胎的杀手异口同声,笑容不由自主爬上嘴角,“还不是随夫人您的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话音未落,托托已经从离她最近的长子腰间抽出刀挥了过去。   她出刀太快了。刀刃回鞘,莺儿低头,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脖子跟前的口子这才迸裂开来,鲜血飞溅,顿时栽倒在地,抽搐着咽了气。   凤四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当初纪直杀她手足,也没当着她的面。她的衣袖和脸上都沾了血,刚要倒地,便被长子和立子扶住了。   难怪要选了在院子里见面呢!他们都想。   二人这几日也没少从莺儿和凤四这里受气,此刻脸上都是笑的,就这么爽朗地道:“四小姐,当心罢。”   “为了不吓着你,”椅子上的托托撑着脸,纪直让她担待凤四,可没让她担待凤四的丫鬟,“特地没砍断。谢我,随后回去歇着吧。”   凤四颤抖不止,吓得哭嚎。托托又叹了一口气,心里一点也不内疚。   她分明是知道托托是怎么没了这两条腿的。凤四明明知道她受过那种事,怎么还能拿她没了腿的事情来挖苦她?   只因为托托嫁了凤四自个儿平日还嫌弃的表哥。   人对他人,究竟为何能残忍至此?   “还有,我不觉得纪直的身子有什么不好。他就是他,”托托倏地想到什么,又朝她说,“有那玩意儿,没那玩意儿,他都是我夫君。   “我不会离开他。” 第15章 草民   “没用的东西!”娇俏的女子雍容华贵,却满面怒容,将手中玉做的器皿摔到地上时吓到了一边匍匐的宠物豹猫。她怒气冲冲地宣道,“父皇说不让本公主去,本公主就真不去了不成?”   昭玳公主对于这次春猎不让她出席一事是极其不满的,她侧过头,立刻朝自己信赖的东厂督主道:“江散全,让你司礼监的人护送本公主去皇家猎场。”   特地来这里煽风点火的江散全早就预料到会有这副场景,喜笑颜开道:“是,是。公主想去,老身自然是乐意听令的,只是……”   “只是什么?”昭玳公主追问,“难不成你司礼监连保护我一个公主都办不了?那江公公离西厂的纪直怕是有十万八千里了!”   听到这话,江散全的老脸也不由得阴了阴。他很快赔着笑道:“昭玳殿下,我们司礼监不是保护不了您。容老身多嘴一句,春猎也有个几日,平日和您一块儿的太子殿下又因受罚不能去。您到那边,恐怕没人陪您玩啊。”   太子最近因欺虐民女一事正在被群臣讨伐,禁足不说,就连太子之位都岌岌可危。   所幸他与内阁交好,背后也有援军。   昭玳与他历来是走得近的。她性格暴躁,除了太子之外,也没有其他朋友。这么想着,她也觉得江散全说的话有可听之处:“那你可是有能引荐来哄本公主开心的人?”   江散全躬身,说:“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西厂纪公公娶妻了。”   昭玳公主猛地回头,她细思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她似乎还见过那女人一面。   “是那个女真送来的、只留了半截的那个玩意儿?”她有几分蔑视地问。   “不错。那女人出身贫贱,即便现下当了西厂的督主夫人,也当然是配不上公主您的。”江散全窃笑着,“但是,女真族素来是擅长骑马打猎的,若是能同去,老身觉着定是能给殿下添些乐子的。指不定,猎得多了,还能令陛下刮目相看呢。”   这话便说进了庄思宜的心里。她满意地点点头,道:“是不错。若是能令父皇高兴,分那劣等人一点赏赐也可。”   说着,昭玳公主便站起身来。她道:“那就去一趟纪直府上。然后,我就要去猎场亲自向父皇请罪了。江散全,等我让父皇高兴了,我会记得同父皇提你几句的。”   江散全跟着昭玳公主走出去,他抬起头,脸上是一个满意的笑容。   等到昭玳公主消失在视野里,江散全侧身,瞧见身后小太监痴痴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你啊你,多学着点你干爹我吧!”   小太监连忙唯唯诺诺地接应,江散全道:“你可知干爹这一步厉害在何处?这叫‘一箭双雕’,一来卖了个人情给昭玳殿下,二来又能提醒纪直记得自己身份。”   说到这里,江散全痛骂一声:“他奶奶的,这小兔崽子狼子野心,连自己断了根都快忘了。我们都是太监,谁又高谁一等呢?哼!”   而此时此刻的托托全然没想到昭玳公主会来找自己。她赏了那先一步过来报信的影卫,狐疑地问一旁的忒邻和小斋子:“你们说她想干嘛?”   “奴才觉得夫人还是找个理由回了罢,”小斋子的胆子素来是小的,“若是督主知道了怪罪怎么办?”   忒邻道:“夫人能忤逆公主之命么?纵然督主受圣上宠信,不畏强权,可我们夫人只是一介草民!斋公公,一介草民!一介草民你知道吗?”   小斋子被忒邻咄咄逼人地逼到角落自抱自泣,两个贴身的下人正打打闹闹着,却听托托已经做了决定。   她说:“一介草民?呵呵。”   托托拍手,长子和立子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你们俩为什么会从那种的地方出现?兼职做贼吗?!”忒邻问。   “不是,刚才来报信的那个是司礼监的人。”长子和立子异口同声,“那是督主的死对头、江散全手下的人。”   “那就八成又是要拿我去作弄纪直呢。那探子来得突然,已经回去报信了。不能装作不在,”托托道,“你们这里有谁胆敢把公主殿下拒之门外的么?”   长子和立子默不作声,忒邻与小斋子面面相觑,都只是摇头。   托托摆手,做出无可奈何却又无所畏惧的姿态:“那就不得不去了。”   “夫人!”忒邻弯着嘴角就要哭了。   “无妨,我虽然没了一双腿,但功夫还在,那也是猎场。多半不会碍着纪直。”托托说着,眼睛里飘出一缕薄薄的刀光,“不过,我去了结一下自己的事情也好——”   柳究离也会去的。   他虽然善于骑射,但毕竟不是亲自作战的。托托觉得即便是现下的她,要与他交手,恐怕也有七成胜率。   “长子,立子。”托托抬头时,脸上是明媚灿烂的笑容,“忒邻和小斋子都留下。你俩陪我一起去。”   长子和立子毕竟是纪直的影卫,与江散全司礼监的人没少碰过面,甚至有的还不打不相识。即便方才躲了,现下却还是要碰面。几个手下大眼瞪小眼,昭玳在马车里掀起帘子,懒懒地道:“就有劳你跟着了。”   一路上,托托都深受一个问题的困扰。   她独自坐在单独的马车里,等到一次停车时,她在苦思冥想过后敲了敲壁,长子道:“夫人有何吩咐?”   “长子,”托托说,“你觉得人没了腿还能骑马么?”   “夫人,”立子道,“这已经是您这一路上第四十次问同一个问题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担心我不行啊!”托托紧张兮兮地捂住胸口。   “那就亲自试试吧。”她听到窗外有人这么说。   那不是长子和立子的声音。托托掀开帘子,草籽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看到成群结队踏过的马与随从。   她从马车里出去,由长子和立子送到轮椅上。托托坐定,抬头远远地看见刚从她马车边过去的人们已经在前面列成了一排。   昭玳下车了,傲慢地扬起头环顾一周,随后俯身跪下:“昭玳跟随心切,于是自作主张地来了,还请父皇恕罪。”   托托也跟着跪,这个动作,至今她还是做得很艰难。   说是恕罪,实际上昭玳公主早已有十成把握自己不会被怪罪。毕竟她是皇帝最心疼的女儿,不论犯了什么错,只要撒几下娇,便能被谅解。   果不其然,庄彻很快便感慨着“朕的心肝宝贝”,让她赶紧从地上起来。   在昭玳起身时,托托也抬起头来。   她在地上趴着,一袭乌黑的袍子化作一滩洒了的墨匍匐在地上。   面前是之前便到了猎场的人,其中有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有皇帝身畔貌美如花的宠妃,还有诸多才气四溢的大臣。   然而她抬起那一双发亮的眼睛时,直直地只看向了那一个人。   纪直冷冰冰的,也只盯着她瞧。人山人海中,他们就这么静悄悄地看着对方。   托托赔着笑脸,意思是“我也不是自己想才跟来的嘛”。   他挑起一侧的眉毛,整个人好看得清冽,表达的是“是吗,我怎么看着不像”。   托托已经支起身,被立子扶着回轮椅上。她歪着脑袋,头上的步摇晃来晃去,好像是说“不信白不信呗”。   皇帝搀着昭玳公主往帐篷走。庄彻没注意到托托,但是并不代表其他官员没发觉。就比方元贵妃,在瞧见托托时脸色便冷了几分。还有其他官员,也难免窃窃私语几句。   但是纪直没离他们,托托也一点不觉得难堪。其他人就此散了,纪直却没急着跟上皇帝,而是站在原地优哉地抱起手臂。   托托自个儿送着轮椅往前走。皇上和昭玳公主都走了,他们也能开口说话了。托托高声喊道:“我真的不是成心要过来的!放在平日,你让我别来,我就不会来的!”   这句话半真半假,因此她完全不觉得心虚。   “别生事。”纪直甩下这三个字就转身,他刚要走,却听到后头的夫人又喊他的名字。   “纪直!”托托说着,加快了手上的气力。她飞快地送着轮椅前进,就连身后的长子和立子都惊讶于她能这么快。   纪直转过身去,轮椅咕噜咕噜地碾压地面,他看到托托像孩子玩弄代步车般任由轮椅滑来。她额前的头发因为刚才的跪拜沾了一点汗,笑容却没有半点疲惫。   “纪直!”她说,“我现在就朝你冲过来啦!”   在她飞奔到他跟前时,他一把把她的轮椅按住,居高临下地警告:“你疯了?万一摔跟头怎么办?”   “没事!没事!”托托笑嘻嘻地说,“那就再爬起来嘛。”   纪直始终关注着家里的风吹草动,所以此时的他早已知道她杀了凤四丫鬟的事。但他一点也不提,恰恰相反,刚听说时,他甚至当着尖子的面勾起了嘴角。   她和他有点像,都是不喜欢被人欺负的性子。   早春已经过了,离暮春又还有好些日子。野外的泥土里都是一草一木的香味,乌黑的海东青在这片领域盘旋着巡逻,风轻飘飘的,拂动他们的发梢与衣角。   托托坐在轮椅上,纪直只是拄着她的轮椅,然而她却感觉自己在他臂弯里。   她又笑起来,只是那笑底下,恰如其分地多了一些什么。   假如现在我杀了柳究离,大概就不能做纪直的妻了罢。   那一刻,这个事实仿佛水底的礁石一般随着潮落裸露了出来。 第16章 春狩   纵使是临时暂住的帐篷,屋子里也规整清洁,雕着玉兰花的桌椅一尘不染,纪直穿着墨黑色的辫线袄子,把茶杯搁到桌上道:“无妨。那不是你们的过错。”   来龙去脉,他听长子与立子说了。斤斤计较的确是江散全一贯的作风,托托一来,众人的确多少都要笑话他几句。   想着,纪直别过头,看见此刻正专心致志在观察帐篷的托托。他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托托道,“我不就想着,反正爷都把奴娶进门、该丢的脸早就丢尽了,所以还是在昭玳殿下跟前自保要紧嘛!公主殿下腰间那根鞭子随便来一下,那西厂的纪公公年纪轻轻的就该丧偶了。”   头一回听到她对于他丢脸一事的评价,纪直挖苦地笑道:“你会怕区区一根鞭子?难为你了,连我的颜面都不担心,还担心我丧偶。”   “抱歉!托托一介残损女子,又是女真人,向来不在乎面子的,”托托把注意力从帐篷装潢上抽回来,双手并拢摆出乖巧的模样问,“那,难不成爷真是要面子的?”   “不啊,”纪直坦然地说,“做太监的,要什么面子。搞笑。”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尖子、长子和立子都不由得感慨,真是夫唱妇随。   别说,汉人的帐篷也是像模像样的。说来好笑,在女真部落时,托托也有自己的毡车,但她只把那里当做睡觉的地方,因此总是收拾得乱七八糟。   而柳究离就不一样了。他住的毡车,总会点着厚厚的檀香。   刚来正好撞上皇帝要出猎,除去大半女眷,所有人都是要随同的。   托托自个儿送着轮椅出去,第一眼就看中门外的一匹马。她正加快步速,却听到身后的纪直懒洋洋地道:“那是本座的马。”   “给我嘛,它是公马,更喜欢奴家的。”托托嘻嘻发笑。这句话她可不是胡诌。   “你还能骑马么?”他问。   托托伸手去抓马鞍,原本还是过高的,身后忽然有人伸手过来。   纪直抱她起来,把她扶到马上做好。手没着急收回去,而是仔仔细细地在她大腿断开的部分摩挲起来。   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看着她的身子。   托托的衣服都是忒邻亲自按她的体型改过的。短袄长,下裙却短,有时候甚至连裙子都称不上,只是用束带把上衣绑紧罢了。这时候是在外头,加之怕磕着碰着,乌黑的绸子严严实实把伤的地方包裹起来,衣服下摆没有挂坠,黑色与银色的流苏整齐地垂下来。   托托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顾着骑马。她感觉与从前相比,平衡力自然是弱了许多,因此握紧缰绳的同时也夹住马背。   她说:“这马跟你一样,是个话少的。”   “是么,”纪直漫不经心,手指轻轻摩挲她腿上已经愈合的伤痕,“这么说,你还听得懂马说的话了?”   “它说的话也比人说的话好懂啊,”托托龇牙发笑,“尤其你们汉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   说完,她便驾着马飞奔起来。事实证明,她先前是多虑了。骑马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要多当心一些。   骑马是非常幸福的事。托托驾着那匹马奔跑的途中,眼睛里的光点也愈发明亮起来。   这让她想起了过去在部落的时候。   昭玳公主原本就是打算让她陪她解闷的,然而此刻却连托托的后脚跟都看不见,只瞧着她和马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   庄思宜不由得破口大骂,又气又无奈。长子和立子还算是有眼力见的,急急忙忙把托托给劝了回去。   托托拉着缰绳,领着马扭头回到昭玳公主身边,道:“不急,那就慢慢来吧。昭玳殿下。”   “你这女真人!没想到身子残了,但这骑马功夫倒还行。”昭玳公主气喘吁吁地说道。   托托抬起眉毛,远眺到男人们已经进了树林深处。她也不生气,就这么轻轻说:“女真人以捕鱼狩猎为生。托托于公主而言又是卑贱至极的人,从小习惯了这些粗俗野蛮之事。”   “好一个粗俗野蛮。纪直的对食,倒是不像纪直那么阴阳怪气的!”庄思宜莫名觉得她还挺好相处的,于是笑道,“可本公主在粗俗野蛮之事上可是也下过一番功夫的。不如我们便来比比谁打的猎物多罢。”   无暇去追究纪直怎么个“阴阳怪气”,托托已经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她一口答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眼见着昭玳公主策马领着一帮司礼监的人飞奔离去,托托拽着缰绳转头往另一边慢悠悠地走过去。   她一点也不慌张,相反自顾自地看着垂在马背两边的腿,朝长子和立子道:“你们也多走几步,自个儿玩去吧。”   长子和立子也不敢走远,但还是散开了一些。   托托没有怎么为难那匹马,只是驾着它慢慢走。风在空中盘旋着啜泣,她仰起头,一只通体乌黑的海东青落到她肩膀上。   托托侧过脸,用鼻尖轻轻地蹭合喜的羽毛。她轻声说:“你这厮,也觉着很快活罢?”   快活,但又难过起来。   这里不是部落,他们被驱逐出来了。   他们终究是回不去故乡了。   这时候托托又有几分后悔了。其实她或许应该带忒邻来的,让她也骑马在草地上跑跑。   她之所以没有命忒邻跟着,为的是在她杀了柳究离后,忒邻还有机会能逃跑。可是现下,她还没有见到柳究离,却已经迟疑起来了。   托托用力敲了一记那匹马,这下便快步进了树林。合喜飞起来在她头顶守候着。对于托托来说,打猎实在是这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了。   她边跑边拉弓。那把弓同昭玳公主手中定制的弓箭可不一样,她特地挑的纪直这种男子用的弓,却还是轻而易举便张开了。   她咬着箭,对准远处的狐狸飞速射出去。手毫不停顿,接过口中的箭立刻上弦再发,这一次便是更远处的貂。   合喜猛地飞过去,一把将那些个中箭的小东西为托托拎过来。   这么来回几次,回去的时候也到了。昭玳公主打了几只兔子,兴高采烈归来时瞧见她马背上的东西,脸色立刻坏了下去。   还好托托并不是那么不会看气氛的,马上叫长子全部给公主殿下送过去。昭玳霎时眉开眼笑,拍着刚坐上轮椅的托托道:“从今天起,本公主就罩着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结果她就被昭玳拽着听她谈了一晚上私房话。   话说这位昭玳公主庄思宜,当真是一个心机少的。托托自然也是容易相信人的性子,但是倒不至于真的像这位殿下一般口不择言。   庄思宜说完自己年幼时各种驳斥想做她驸马的男子的经历,紧接着就说自己的兄长太子殿下如何英明神武。托托听得哈欠连天,倒是明白了一件事,这位公主殿下把太子殿下当成择偶标准,对自己兄长的敬佩之情宛如滔滔江水、绵绵不休。   “皇兄那般英明神武,而纪直!区区阉人!竟然能被父皇托付那么多朝廷要是!”公主没有酩酊,胜似酩酊,痛骂面前这位听众的丈夫,“前些日子,还直接踩到皇兄头上!气得我皇兄连我都不肯见了!”   托托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提醒一下公主,她骂的是她家男人。   “不错!我骂的就是你家那个太监!”昭玳公主气愤得几乎咬手帕子,“他太可恨了!纪直、江散全,这些个阉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男不女,没那玩意儿,真真恶心!”   “是,是。”托托见风使舵,赶忙回复,“他就是一个废人!”   等到终于能离开公主的帐篷时,托托没有忘记对着身后推她轮椅的长子和立子叮嘱道:“刚才我说的千万不要汇报给你们督主哦!”   “听说你说我是废人。”等她回去时,纪直在翻看这一次春猎的账目,他头也不抬地说。   托托把手背到轮椅后边,朝从门口退出去的长子和立子比了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手刀,笑眯眯地说:“奴不是,奴没有!是昭玳殿下!殿下还骂您‘阴阳怪气’!”   这么说起来,其实托托觉得,周围人对纪直真的误会太深了。   太监本就给人难以相处的印象,尤其是手握大权的太监,总觉得这一类人都暗地进行了不少不可言传的秘密交易,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但是纪直真的,除了声音偶尔过分纤细一点、拿茶杯时会用小指垫一下桌、工作时间必须粉面之外,没有哪里让人觉得阴阳怪气的。   至于为人——   相貌极其漂亮的男人忽然抬起头来。他早就察觉她对他的打量,直勾勾地瞪回去。“你看什么?”纪直说。   托托想,纪直一定在外头做了很多不得了的坏事,才能坐到今天的位置的吧。   “爷啊,”她笑起来,说,“你可真不容易啊。”   纪直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蹙眉,但也没扫她的兴。他回道:“你也是啊。”   就连离纪直向来最近的尖子也觉得疑惑过,他们爷对这位夫人的忍耐与接受,似乎是无限的。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或许纪直真的做了许多招人恨的事情罢。但是对于托托来说,这些都没那么要紧。在众多人都欺负她、抛弃她、背叛她的时候,他对她好,好得不得了。这就足够了。 第17章 时机   猎场是月明星稀的地方,灌木丛间窸窣着有野兔和黄鼠狼的响动,帐篷边的旗帜不住地抖动着,宛若尖子此刻摇摆的心绪般慌乱不宁。   尖子,年二十,本名早已舍去了,现如今是西厂督主纪直身侧一名武艺高强、身怀绝技的影卫。未曾娶妻,即便是同弟兄们去吃花酒,他也没什么相好,心里惦记着女人,自是绝无可能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确心心念念家中夫人的一名侍女。那女子名为铃,相貌清雅、冰雪聪明,待主子也是极为忠诚的。   尖子想她的缘故是,若是她在,他也就不用在纪直的注视下服侍托托了。   托托没有带什么女婢过来,在的几个,一来她不大相信,二来也没有那般气力去伺候行事不方便的她。   尖子不是做不了,只是被自个儿男主人以和善的目光盯着,多少还是有些教人承受不住的。   这不是托托与纪直头一回一块儿睡觉,只是正经的同床共枕,似乎是第一次。   尖子总觉得有几分紧张。要知道他们主子先前身边从来没有过相好。男的女的都没有。唯一来往不算少却也不多的表妹前些日子也骂了。   但他也不能一直杵在屋里,张望一圈,确定纪直和托托没有要打起来的迹象,于是便出去了。   托托自己送着轮椅到床边,自己爬上去。他没有现在就歇下的打算,继续翻看着账目,托托侧着身子躺在榻上,她忽然问:“爷。明日会要回去了,届时会碰见不少人吧?”   “嗯。”他随口回复。   也就能见到柳究离了。托托想。也就能杀他了。   大抵也就和纪直做不成夫妻了。   “爷,”托托忽地又低低地说,“你待我真好啊。”   “好么?”纪直这时候回过头来,在烛光中,他冰凉的脸也染了一点暖色。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嗯,很好的。”托托说。太好了,好得——   好得令人害怕。   托托是奴隶。在女真蛮夷的习俗里,他们活在部落之间的相互吞并与厮杀中,为了生存什么都能做。被发觉征战能换口饭吃之后,她便无所顾忌地厮杀,然而这并不能换来尊重。   奴隶,只是奴隶而已。   是柳究离教她的,他说:“托托是女子,理应当是要被护着的。”   他是唯一护过她的人,她就像他在按出虎水握紧的一把沙。他握住她,令她感到没那么飘摇不定了。   但是很快,他就把她挥洒出去。   “你什么时候会抛下我呢?”托托问,“纪公公、督主大人,或者,我的郎,什么时候?你应当告诉我的。你什么时候就不会像现下这般对我好了?”   纪直默不作声,他已经又垂下头去了。因此,他面上的表情沉在影子里,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大喜欢这副身子。”他忽然开口,没说“咱家”,也不是“本座”,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了一些平日不会提的事,“头一回见着你的时候,你很威风。后来就变了样子。”   他说的是她刚残废的时候。托托被装在原先搁鱼的箱子里,从女真运到汉人跟前来。她再也吃不下鱼,即便女真人的部落许多都在河畔。   鱼的气味会令她想起那口箱子。   漆黑的、晃荡的、疼痛的箱子。她像一个了无生气的物件被塞在里边。   她让纪直想起自己刚入宫的时候。被母亲和凤家欺瞒着卖了,被送进宫里,被去掉了身子,他觉着自己不男不女,最初时没日没夜地感到疼痛。   他好像不是人了。   至少在诸多人眼里,太监是不配做人了。   纪直以为那时候的托托已经完了。不想在绣着鸳鸯与牡丹的盖头下边却看到的是一张笑脸。她还是在战,在笑着,用那只初次见面时在马背上推了他一把的手勾住他的脖子。   纪直忽地起身了。蜡烛已经烧到底端,摇摇晃晃,逐渐要灭了。他走到床跟前,屋子里很暗很暗,纪直望着托托。她很困倦,眼皮沉沉地往下砸。   他俯身,伸出手去给她把耳旁的鬓发撩到后头。   “暂且不会。”他回答她说。   托托已经睁不开眼睛了,然而她还是听到了他说的话。他暂且不会不对她好。她抬起嘴角来,渐渐地就睡了过去。   隔日皇上那边的人过来寻时,帐篷已经空了。纪直带着托托去练射箭。他扶着她抵在自己一侧的肩膀上,她实在轻得过头,拉弓却很稳。坐在他肩上高了一大截,也方便射中飞鸟一些。   皇上让纪直过去陪同用膳。纪直随口答应着,打算让托托把最后一支箭射完。   却只见合喜拍打着翅膀过来,托托仰头看见它迟疑,于是便从背后拍了拍纪直另一侧肩膀。   他让她落到轮椅上,转身准备走了。托托听合喜在自己耳边唠叨了几句,猛然皱紧了眉头,说实话,她一下子甚至没明白合喜这报来的是什么消息。   托托的合喜是海东青,也就是女真人说的‘雄库鲁’。海东青不似寻常神鹰,然而此刻,合喜告诉她的话也不同于寻常话了。   太子殿下带兵过来将要裹挟圣上了。   这是什么鬼话?!托托迟疑,纪直已经在由着下人给他披上披风。托托叫他道:“纪直!”   她喊出口才发觉自己一时情急,竟然直呼了他大名,纪直蹙眉,还好他现下着急要走:“礼数你还记不记得?”   “呃,”托托纠结着,“那个……”   “出恭的话你让长子叫婢女过来带你去。”纪直甩下这句话就走。   “才不是那回事!”托托最后还是安慰自己不说也好,朝着他的背影,又闷闷地叨念了一声,“你早些回来!”   合喜虽然聪明,但鸟类总还是不比人,情报详细的还是不清楚。更何况,她要是说了,只怕又要惹祸上身。毕竟纪直会更惦记合喜,而且一般人怎么可能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鬼话。   他去了皇帝那里。   宫里的事情,托托是没那么清楚的。但是纪直身旁的消息,她却还是会多关心一些。   前些日子也听说纪直料理了一些太子的人,但那也只是缘于太子自己惹事,怎么就径自带着人马过来猎场了?   现下一想,或许就是顾及这里防备没有宫里头松懈、私兵也更容易作用的缘故吧。   大乱将至,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杀了柳究离再逃走的好时机。   托托猛然想到这些时,便侧身向长子提了去大臣们那边转转的要求。有几个臣子也携家眷过来了,她的借口是去和那些妇人们话话家常。   长子与立子也没多心,便送着她过去了。   托托拄着轮椅,倒是很显眼。她左右来回瞧着,长子便催促道:“夫人,您可别难为我们哥俩。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督主定是要我们偿命的。”   “放心。”托托又是惯常的笑脸,骗得人放松警惕。   就这么转悠着,最终她来到了马厩前。那里头有十来匹马正优哉游哉地吃着草料。托托就这么盯着它们瞧,突然之间,没什么征兆,她问道:“这些牲口能宰了么?”   “这些马不是用来杀的。”长子和立子误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便上前回复道。   “是么?”托托叹息,方才她说的那话,已经引起了几匹马的注意。它们呆呆地咀嚼着,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它们显然都对于能听懂她的话这件事充满了疑惑,然后更加使它们在意的,大概就是那句“宰了”了。   托托忽地撑住轮椅,她艰难地在自己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再一次睁眼时,女子的双目中仿佛蚊香般辗转延绵不尽的圆圈。而在这不断旋转的黑洞里,拥有着令走兽信服的力量。   “逃吧。”她重重地说了两个字。   马厩中的马突然陷入疯狂,它们绷断缰绳,猛地开始往外冲撞。长子和立子一时间在这突如其来的动乱中愣住,等他们做出反应时,托托已经飞快地送着轮椅离去。   立子试图牵引住马,而长子则想要跟上前。一只海东青却飞来钳住了他的衣领。   托托飞快地穿梭在帐篷中间,轮椅滚动的响声过于明显,她只能抓紧时间。第一间帐篷没有,第二间帐篷是女眷用的,在进第三间帐篷时,合喜一声长鸣,飞上天空。托托知道,她需要暂且躲起来了。   然而在她滑进去的那一刻,她却明白了另一件事。她找到他了。   帐篷里的檀香浓厚而寂静地漂浮着,最里头的窗边站着一个男子。在听到身后的响声时,他侧过头来,眼神往下垂着,似乎并不惊讶于她的到来。   柳究离转过身来,脸上的神色是柔和的。他微笑了一下,说:“托托。”   而托托在那一刹那感觉一切仿佛归于沉寂。她身下的轮椅是他送的,她口中的汉话是他教的,她要杀他了,可是这一刻,她却说不出什么放肆而自豪的话来。   之所以只有她在战败后受了这种处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是她师父。而他的身份在最后才被女真人明了。   他是大虚派来的细作。   “师父,”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冷的,合喜穿过窗子,从他身后飞进来,窜到她的肩上,它口中叼着化成鞭子缠成一团的银丝鹿筋枪。   托托说:“我来送你上路了。” 第18章 大乱   按出虎水的河波涌动,海浪细密的纹路舔舐着踩在水中的双足。在无需兵刃相向的过去里,托托踏在水的涟漪里问柳究离:“师父,你千里迢迢从中原到女真来,也会想家么?”   柳究离原先只是抵着额头在水岸发呆,听到她的话时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微笑,说:“自然是想的。”   “思乡之苦,”他说,“自然是很难忍耐的。”   忽然被这一段回忆袭击的托托心中有水波荡漾。他都畏惧思乡之苦,然而现如今却叫她来忍耐,看样子,她这个女真族的徒弟在他心里果然是什么都算不上的。   托托猛地敲打手中的银丝鹿筋枪,她喝道:“柳究离,我来取你狗命了!”   柳究离轻笑,抬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把剑。   托托猛地送了一把轮椅,在朝他冲过去时用力挥动手中的银枪。柳究离举刀挡下,转身时,托托也驾着轮椅转弯回去。她知道自己行动不便,对于作战不利,于是这时候开始索性以不变应万变。   化作直枪时,银丝鹿筋枪会被他的剑拦下;化作软鞭时,银丝鹿筋枪又会被他给闪过去。   托托没想到短短这些时日,他能变化这么多,又或者说,从前在部落时,他就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   但是,托托心下想,只是这样的话,他还比不过她。   他们交缠几轮,托托忽然甩开鞭子,用它缠住一侧装兵器的架子,就这么猛然将自己拽离了轮椅。她落到那一端的书桌上,忽然的转向让柳究离来不及反应,她松开架子,再用直枪突刺过去。   这一次,柳究离没能及时躲开。   他的外袍被划破,手臂顿时涌出血来。   在柳究离吃痛地捂住伤口时,一声冷笑从身前传来。托托笑出声,眼睛里满满当当全是杀意。   “让你骗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全是爽快。她伤到他了,她叫他尝到苦头了,但是这还不够。接着,她还会杀了他。   托托完全是女孩子娇娇滴滴的语气,然而,现下说的话却又沉甸甸地塞着歹毒。这强烈的违和感在偌大的帐篷中无尽地散开,托托忽地从柳究离脸上看到悲哀而怜悯的表情。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托托怔了怔,忽然之间,视野中的柳究离便模糊了。   她猛地伸出手去揉眼睛,湿热的水沾到手指上,她哭了。托托也不知为何,眼泪就这么自顾自地掉落下来。她连忙去擦,想要把它们悉数挤干净,毕竟现下可是在对战中,一个不小心,受伤的就是她了。   可是柳究离并没有趁着现在攻上来。他轻轻地松手,手里的剑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手无寸铁地注视着她。   托托慌里慌张,盘踞在一侧床榻边旁观的合喜忽然拧动脖子。霍地,这只忠诚侍主的海东青凄厉地鸣叫起来。   事出突然,只听空中传来一道罕见的声响,托托与柳究离不约而同的仰起头,帐篷顶端倏然有黑影坠落下来。   那东西浑身燃着火焰,从空中砸来,打穿帆布落入帐篷里。四周立刻烧了起来,挨近火源的轮椅很快也陷入焚烧之中,托托没了代步的器件,本来还在顾虑如何逃生,却感觉身子突然就飞了起来。   柳究离冲了过来,他一把抱住她,在帐篷塌陷的最后一刻冲了出去。   这时候他们才能瞧见外边的情形。是火炮。方才射进来的是火炮。这一片的人们都已经开始逃跑了。   “还是来了么……”柳究离低声喃喃。   “你也知道是不是?”托托在他怀里,没有人帮忙的话,她是无法行走的,因此这时候也不由得放下了攻击的打算,“你也知道太子要谋反是不是?”   柳究离没有急着回答她,只是抱着她快步跟上逃跑的人群。   在涌向同一个方向的人群中也有逆行者。长子和立子都知道,倘若回去跟纪直上报说弄丢了夫人,那两颗头只怕是万万不够的。   然而,在寻找之中,他们看到自家夫人被其他陌生男子抱在怀里——   长子和立子对视一眼,一下子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比较好了。   这脑袋恐怕是必须丢了。   柳究离与托托却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盯着瞧。此时猎场一片大乱,柳究离对着怀里的托托说道:“等会儿子你先跟着其他女眷。我也要去前边跟着应付兵马。”   原是圣上在这猎场后头有一间宫殿,庄彻、贵妃以及皇嗣们都已经及时躲藏过来。女眷们在门外瑟瑟发抖,按侍卫的安排依次进去。   没了轮椅当真是不便。柳究离心中暗想着,掏出自己户部侍郎的身份说是要求见皇上。   因此他便率先带着托托进去了,进入殿内时,他不动声色地将托托放了下来。这一下,他便不用担心她了。   柳究离走上前去与庄彻禀报了目前的状况。一旁的托托听来,也诧异于他居然在短短一会子里便能清楚这么多事。   语毕,他便告退,准备亲自上马出去应战。   柳究离以为男子理应当如此,然而大殿里实则还聚集着不少男性文官。柳究离走出去时,他们都刻意回避了眼神。   临别,他停到托托身边。柳究离忽地伸出手去,像过去在女真时一般揉了揉她的头,他说:“下回再来杀我吧。”   托托仰起头看他,这时候她比过去年少时更加矮了,毕竟身子少了一大截。她还是仰头看着他,错觉自己回到小时候。   那时候她孤苦无依,只有这个师父疼她、待她好。   等到门合上,昭玳公主立刻跑到了托托身后。她的出现吓了托托一跳,满脸兴奋地问:“他是你的什么人?本公主先前听说,他是先帝插到女真的探子,是不是这样?”   公主大人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思关心八卦。托托倒真是好奇,究竟庄思宜与她哪个更加脱线。她回:“方才袭击突然,殿下可曾受伤?”   “不曾,劳你挂心了。”昭玳公主回道,“无妨,出兵既是皇兄,无论如何不会伤及我的。”   托托对于这位公主乐观的观点持保留态度。他可是太子,野心与冷血本就是男子的本性,更不用提是权势大于天、差一步就能登上王位的男人。   “父皇已经发信命三大营的人过来了,纪直带着现有的兵马都出去应战了。”庄思宜道,“你怎么是户部那个柳究离送来的。”   “我们……阴差阳错碰见了。”托托说道,“我活动不方便,殿下您也是清楚的。”   屋子外头都是喧哗,等着进门的人们哀嚎一片,而这大殿里头却一片死气沉沉。外头的一点炮火与喊杀声都能令人心惊胆战,托托倒是听惯了这些。   现下除了看命之外也无其他办法,不知道纪直如何了。托托这么想着,又想起早晨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明明说了叫他早些回去的。   托托想着,原本打算就这么安静地呆一会儿,却没想到,一个大臣突如其来地便把关注落到了她身上。   “你是女真人吧?”原本就死寂一片的屋子里突然响起这么一道声音,所有人都不由得把眼睛望了过来。那个身着官服的男人大嗓门地呵斥道,“你不会是细作吧?”   “什么?”托托感到莫名其妙,万万没有料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扣上这属于柳究离的帽子,“细作?”   “太子纵然有权,按理说也带不来这么多兵马。陛下,”那个大臣刚才还瑟瑟发抖,此时此刻却有条有理、义正言辞地发表起了自己的见解,“臣怀疑,太子有援军!而这普天之下,犯我大虚者,最为猖獗的,不正是女真一族吗?”   他这是什么逻辑……   托托目瞪口呆,看着这位刚才还躲躲藏藏没脸看柳究离的大臣瞬间化身成为足智多谋的一代忠臣。她说:“我……”   “是啊。微臣也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另一个大臣及时上前,“还是不要让来路不明的人接近陛下为好。”   此话一出,几个留在庄彻身边的侍卫更是直接上前,护在庄彻面前,好像在担心没有双腿的托托会突然用气功漂浮起来像飞碟般冲向皇上似的。   你们太高看我了吧?!我是女真人,又不是会仙术的太乙真人,拖着这副残破之躯参与谋反?这也太玄幻现实主义了吧?这篇小说索性不要归类古代言情,直接变成玄幻修仙不好吗?   “你……”托托刚开口,却又被另一个声音打断。这一次是元贵妃,她比上回见面时更娇艳了一些。即便在这危险境地,脸上的紧张与不安也没有丝毫影响她的美貌,反而徒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气息。   她娇滴滴地搂住皇上,欲语泪先流的模样:“女真人不是蛮族么,陛下……”   而另一边的某位夫人便接着说下去:“是啊。她还是个这样的身子。这般低贱之人,现下也是能到陛下跟前来的么?”   托托想替自己辩解一些什么,于是抓住机会说道:“我……”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及时跳出来反驳众人的是昭玳公主庄思宜,她可受不了自己最近刚点头的人被这么瞧不起,“西厂的纪直正在外头应付那些个叛军!你们倒好,一个个的在这里就急着把他的对食给拖出去!”   托托接二连三地被夺去话语权,索性懒得说了。听到庄思宜这么替自己说话,她心里还是有几分感动的。   一夜之间,自己钦定的太子便反了。眼前的境况已经足够皇帝庄彻头疼的了,他揉着头,在这时候已经随意地做了判断。   “不过一个对食,爱卿多半是不会介怀的。大不了朕再赏他几百个。大局要紧,”庄彻头也不抬地说道,“那就命她出去吧。” 第19章 罪责   粗陋的大殿中绘着不大精细的龙纹,顶棚底下冷得很,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以猜忌而嫌恶的目光狠狠刺穿托托的身子。庄思宜只觉得心下一片尬然,她是少有不慌乱的人,纵然她对于自己不会受伤的自信来自于一个德性并不确定的皇兄。   只要是为了活下去,人什么卑劣的一面都会显现出来。托托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   她无可奈何地展开手臂,就在这时轻飘飘地说:“可以。那奴就出去罢。”   除此之外,托托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难道死皮赖脸,硬缩在昭玳公主身后?那只怕她还得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更何况——托托在庄思宜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拉了拉她的衣角。庄思宜不得不弯下腰来才能把耳朵凑过来,没有座子的托托是全场最矮的。她对昭玳公主说:“公主,您也多当心。”   “为何?”庄思宜问。   “太子殿下可是带了一门火炮来的。这大殿,于他们而言,不是靶子是什么?”   托托说着便任由侍卫将她一把拽了起来。她皱眉觉着他们粗暴,却又没什么好反抗的。就这么被拎着扔到了山后面。   还好没带忒邻过来。这时候她想,要是忒邻来,指不准要一边吓得哇哇大哭一边清算“这么一遇袭,逃难时又不能带东西,会要浪费多少银子”了。   她扶着身畔的一棵树坐起身来,仰起头时将两侧的小指塞进嘴里。她吹了一道口哨,天边传来海东青的回应。合喜扑啦啦地扇着翅膀飞来,刚要落下,托托却看到它硬生生地收住了朝她伸来的爪子。   托托迷惑,低下头张望四周,她听到面前传来重物在满是枯枝落叶的地面拖行的声音。   是刚才把她扔到这里来的侍卫。他严格按照刚才殿内众人拾柴火焰高的诸位皇族大臣的要求,把她丢得远远的,然而,这一趟似乎太远了。   竟然远到叛军埋伏的地方来了。   那侍卫已经断了气,拎着他的一排士兵簇拥着中间面相冷峻的男子。那个人面色如铁,眉宇间暴戾异常,直勾勾地望着以不寻常的身子坐在地上的托托。   那一刻,托托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是鼹鼠、黄鼠狼或者兔子。随便哪种都行,只要是会打洞的就好。   她想装成陌生人,但无奈纪直娶了一个残废进门的消息着实穿得太广了,以至于她已经听见有士兵在议论“那是纪公公的对食么”了。   “罪妇参见……”她勉为其难地开口,凭借男子身上同样在纪直衣服上看到过的动物猜测出他的身份。周遭的树枝才发新芽,绿油油一片,春回大地,将他们初次见面的景色描绘得恰到好处,“太子殿下。”   托托听说过,太子殿下恨纪直。很恨,非常恨,可谓是深仇大恨。毕竟他老子实在是全天下最不会做父亲的人,怎么会有皇帝将本应该给太子穿的蟒袍,同样赏赐给一个太监呢?   自己的父亲宠信宦官本就是一件令人抬不起头来的事了,更何况父亲还让儿子和太监平起平坐。   唯一的不同是,太子的蟒袍是金色的,而纪直的是银灰色的。   他倒也不是那么常穿那套衣服。托托问起来时,纪直曾经有几分嫌恶地答道:“那衣服从宫里头来,那些个宫里的绣娘本座又不认识,多少人摸过,脏死了。”   只见太子殿下眯起眼睛打量她一番,道:“你这阉人的对食,竟然真如传闻中说的是个残损女人。”   托托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太子在她跟前跟下身,他伸出手去,夹住她的脸,强迫她正视他。托托被这男人仔仔细细地盯着瞧了一番。他冷冰冰地质问:“长得倒是挺漂亮的。那你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托托一脸惶恐,虽然她能对付几个人,然而以一己之力想从这群人中间完好无损地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有重罪。”托托伪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道。   “什么重罪?”太子殿下执着于刨根问底。   她说:“我……”   托托结巴了老半天,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错,于是试着浑水摸鱼一下:“我……汉话不好!”   “别逗趣了。”太子显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他压低眼睛,目光轻蔑而戏谑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快说!”   太子讨厌托托的地方无非就是她和纪直的关系。他恨的是纪直,又不是她。这么想着,托托暗自下了决心,她一咬牙说道:“那我的罪在……择偶不善?”   太子一愣,霎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转身朝下人摆手:“把那侍卫的尸体给收拾了。”   听见太子下的命令只有收拾侍卫的尸体,没有收拾她的尸体,托托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然而太子口中吐出的下半句话,却让她刚放下去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然后把这女人给我带回去。”太子下令。   托托和合喜,半个人和一只鸟,加起来战力非凡,但敌不敌得过太子这一大帮士兵有待考证。况且听太子方才的口气,他们还有人马就驻扎在附近。万一引来更多援兵,她纵使有三头六臂,也得葬身于此地。   更何况,托托现在别说是三头六臂了,连腿都不比平常人的长。   她只能任由那士兵把她给抱了起来。士兵自然是没有家里忒邻以及小斋子温和的,随随便便地拎着她晃着走。托托感觉难受得很,抬手一把抓住那人抱怨道:“能不能劳烦兄弟您悠着点?”   那人一脸不耐,车马劳累,加之等会子指不定还要有几番厮杀,因此现下对这位俘虏也就粗暴起来。   “你这贱人,留你一命就不错了,还敢提要求?看我不打死你——”   那人抬手就要打,托托一把拦住他的手臂。那只女子的手看似纤细,但力量却丝毫不比男人差。她握住他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几乎要将人拧碎。   “别动手啊。”她笑盈盈地说道。   “喂,你们。”另一个兵长角色的人转过头来,“最好还是对她客气点。”   “可是……”   “你以为殿下要带她走是为了什么?”那兵长凑到士兵耳朵边上,抬手掩住嘴,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你忘了先前太子掳了女人以后做了什么吗,咱们殿下他不就好这一口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以托托还是听清了。   她记起来了。太子犯下的大错不正是掳走民女,然后断了无辜女子的手脚吗?   想到这里,托托顿时感到嵴背发凉。   她被带到了他们驻扎的地方,穿过正在筹备的一部分兵马以后,托托被随意扔进了一个堆放杂物的帐篷。   跌倒在地面时,托托慌张地转动着眼睛。她刚才大概估计了一下他们的人数,这也太多了,绝对不只是私兵的规模。   托托从前在部落时听人说过,他们汉人出兵是以虎符与圣旨为证。虎符能盗,而皇帝庄彻现在在此地,不可能写什么圣旨出来。   除非太子伪造圣旨,又盗走了虎符。   可是即便如此,仅凭他一个人也很难想象有如此胆量和野心。   托托的心中隐隐地萌生了些许不安。   能将女真打得连连败退的纪直很厉害,然而现下,太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危险感。   她被绑了起来,挨着柱子,只有人过来给她喂一些水喝。托托知道不能硬拼,也就只能节省着一些力气。   她觉得自己务必是要逃跑的,但是对于没有轮椅的她来说离开这地方却很难。   合喜好几次都在外头鸣叫,催促着她赶快让它去找人来搭救她。   对于合喜来说,谁都可以,只要能救它的主人。然而对于托托来说却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头一个想到的人选是柳究离。他是这里唯一一个知道她懂得兽语的人。贸然通知别人,只会自曝命门,指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反被对付。   托托用力地垂下头,一边是有着深仇大恨却很信赖的师父,另一边是很喜欢但是又猜不透的丈夫。合喜隔着帐篷啄起了油布,到最后,托托还是仰起头,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你先瞧见纪直就通知纪直,先找到柳究离就告诉柳究离罢……”   合喜展翅飞走了,托托又自怨自艾起来。她觉得她太过摇摆不定了,可这也不是她的过错。   师父也好,郎君也罢,选哪一个她都没错,也没有犯罪。硬要说的话,她也只有一条罪名。那就是“择偶不善”。   她原地歇息了几日,外头似乎下过一阵雨,帐篷里的地面上慢慢地积了水。托托身上的袍子沾湿了,她没有脚了,更没有穿鞋的机会,因此泡的双腿惨白,身上也冰凉冰凉的。   尤其到了晚上,托托更是冻得发抖。哆嗦着仰起头去看并不存在的月亮。她想,若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去装条义肢来。没有义肢,装两个竹竿子做竹子也好啊。   还有下辈子的话,她定是不会做人了。不如就做一根竹子吧。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两三日。她料想皇帝庄彻该死也已经死了,原本理应当图谋迅速的一场突袭,竟然活生生拖了这么久。   结果就在那一日,她忽然听到这间做仓库的帐篷外头传来一阵叫骂声。   帘子一掀,托托眼睛亮起来,却看到太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他气得要命,青涩的经脉在额间夸张地跳动着。身后的下人本来是劝阻的,却看到太子猛地从腰间抽了刀出来。   “废物!再敢说什么!就先一步给我见阎王爷去吧!”   太子这一声吼完,那些人立刻都不敢作声了。   托托看着太子朝自己大刀阔斧地走来,他一挑刀,就把她的绳子给切断了。   太子拽住她的衣服,将她往角落堆放的帆布上一扔。在那一刻,托托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女人对于男人的粗暴是敏锐的,但是缘于实力的绝对差距,她们时常会在这一刻陷入空白当中。那只是因为,她们恐慌,因此短暂地不愿意接受而已。   托托一愣,太子已经俯身压了上来。他的手托住她截断的腿,对这个部分充满了兴致。那兴致与从前纪直给她的又不一样,托托细微地想着,感觉到他在她耳畔的亲吻。   她试着挣扎了一下,想拍他的肩膀,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才算妥当。托托还在踌躇着,却听到男人在她耳边说:“倘若不是觉得血太多了碍着办事,本太子现在就砍了你的手。”   刹那间,托托怔住了。   “女人就应该这样,”太子发觉她的动作,起身用刚才断开的绳子把她的双手钳制到一起,熟练地把她绑了起来,“走不了,手也推不得人,这是最好的了。女人就应该这样,于男人而言,只有一个用处。”   他阴森地笑起来,重新俯下身去与她亲近。   托托愣着,忽然感觉从他背后看到了天空。   那是一片苍茫得没有半分污秽的天。惨败的云雾缠绵搁浅在空中,碧色的天透着浩荡无穷的灰。   一个黑点在远处漂泊着,像一支孤零零的舟。   她蹙眉,觉得那帆好眼熟。许久,她恍然想了起来。那是合喜。   她看到的是许久以前,她被族人砍掉双脚、拧断双手时的那片天空。 第20章   梗概:变态慕残癖太子想要qj托托 纪直及时赶到救了托托 然后一起回家了 第21章 弟弟   纪直累得要命。   从宫里头出来,他疲倦得走路都几乎要撞到墙上。尖子看着心疼,把披风给他拢上,倒是一旁的陈除安,见着下班了,赶着回家走得飞快。   纪直仰头,脖颈又酸又痛,他不知不觉想起托托的脸。   她飞快地朝他微笑的样子,她吃饭时摆弄筷子的样子,又或者她坐在桌子上,朝他伸出手来无拘无束地说“过来抱我”的样子。   纪直只觉得头疼,脚步也不由得放慢下来。送他们出门的常公公关切地问了一句:“爷,您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的。”纪直回答。他不是因为托托才觉得头疼。这句“不碍事”,既是说给自己的身子听,又是说给不在这里的托托听的。   她是不怎么碍事的一个人。   虽然残废了,倒是从来没给他丢过脸,妨碍过他办事。   就这么想着,纪直取帕子擦了擦,收回去继续往前走。原本就是要出宫的档口了,却突然听到门那一侧传来一道年轻又干爽的声音。少年郎道:“纪公公,别来无恙啊。”   纪直站住脚,还没开口,那少年突然抄着通体漆黑的短刀便一路冲了过来。   纪直一动不动,只是漠然地看着。   “失礼了。”随着一声淡淡的知会,尖子猛地杀出,一刀猛地挡下,试图将那少年赶得远远的。然而那男孩子年纪虽小,却全然不是一个生疏的主儿,手中的短刀更是难缠得要命。   尖子来回动刀,抵住近攻。少年突刺,就要刺到尖子时,却忽然窸窣发笑,随后手下留情收刀回去。   尖子低沉地盯着少年看了半晌,随后又回到原位候命。   “纪公公,”少年说道,“你已经软弱到都不敢与元某过手了么?”   “都尉大人好身手。不是咱家不敢,”纪直同他迂回道,“只是,你我都是为皇上分忧的人,此时在殿外打斗,成何体统?”   元嘉艾闻言一笑,随即咬牙切齿地喝道:“纪直!我看你就是不敢!”   激将法只有对年轻人才有用,虽然纪直也还未到中年,但心态却宛如老狗稳得一批。   他面无表情,因为连日的操劳此刻连一个敷衍的笑都懒得给了。   纪直换了一侧身体重心站立,他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里有些烦躁地回道:“都尉大人此次入宫定然也有要事,再晚恐怕就到出宫的点了。咱家就不耽搁元都尉,省得都尉延误了大事。”   说完他转身就走,都不带回头的。   话说元嘉艾当即在他身后破口大骂,但是对于这年纪轻轻又手中尚无权的少年郎,纪直根本无心应对。   他垂头,忽地叹了一口气。   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   他现在只想立刻回家,大摇大摆地走进三三斋,径自坐到托托屋子里擦干净的椅子上。她会让小斋子抱她过去的。   她滔滔不绝说话的时候,纪直会出神地盯着她的双腿瞧。那畸形甚至丑陋的伤口,在他眼里漂亮得像是花一样。   而元嘉艾骂得口干舌燥,加之周遭其他大臣和侍卫的注目礼,他也不由得停下来。   他招手让小厮连忙带路,领着他离开这块儿是非之地。   元嘉艾讨厌纪直。非常讨厌。第一重原因很简单,几乎所有朝廷大臣多少都会有几分意见的就是——纪直是个太监。   一个太监竟然被皇帝宠信到这般地步,以至于一手遮天,权力大得惊人。他说的话,就连高高在上的内阁王绥福王大人都要顾虑。   那王绥福是谁?王绥福可是当初陪着先帝开国的角色,是当初与女真谈判调停、最终换得了十几年时间,让先帝的继承人庄彻能有足够时间养兵养民的大功臣!   而纪直一坐稳位置,立刻挥兵抵御女真。赢是赢了,但那也是一场险胜。   这仗能随便打么?   元嘉艾没有与纪直交过手,也未曾在战场上见过纪直,他料想一个太监是不会用剑的。   而元嘉艾第二重恨他的缘由,就复杂一些了。   他如约到了御花园的亭子里。往日他也是没这资格进来的,不过这回由对方打通关系,元嘉艾还是顺利地进来了。   那女人平日出席总是好大的排场,今日却一反常理,只带着几个亲近的丫鬟。   不过,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郎情妾意见不得人的私会。   毕竟,他们是姐弟。   元贵妃信步走来时轻声呼唤了一句:“嘉儿。”   元嘉艾转背,小狗似的笑容立刻泛上脸颊:“长姐!”   “听你身边的人说,”元贵妃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你又在宫墙边同人动手打架了?”   元嘉艾顿时一愣,回头便给了身边的叛徒奴才们一个眼刀。下一步,他猛然回头,对着姐姐又纯真无邪地笑起来:“姐姐!莫听这些狗东西胡说!我打的不过是那个阉人身边的下人罢了。”   “嘉儿!”元贵妃坐下,猛地将帕子拍在案上,“长姐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去招惹纪直!你次次都这般与他过不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   这话,元嘉艾是万万不能吐露的。他静静地笑着,回头时嘴角竟然有几分苦涩。少年轻声道:“知道了。下回不会了。”   那时候他还没当上都尉,头一次经长姐打点,扮作侍卫入宫来。   进到她的昭德宫来时,原本元嘉艾满心欢喜,但是在门口时却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   那人穿着鼠灰色的蟒袍,元贵妃正在与他说着话。那是元嘉艾头一次在姐姐的脸上看到那种笑容。   他不知道她对着皇帝庄彻时会不会这么笑。元嘉艾只知道,姐姐是绝无可能对着他这么笑的。   他痴痴地站在原地,纪直却觉察到异动回过头来。   这个男子生着一张漂亮到阴柔的面孔,令元嘉艾一时间也不由得回过头去躲闪。纪直忽地抬起唇角,继而侧身朝元贵妃告辞。   他离开时与元嘉艾擦肩而过,身上过于茂盛的香气钻进元嘉艾的鼻子。他打了个喷嚏,抬头望见姐姐对着这人背影恋恋不舍的表情。   这人不是皇帝。   光是这一点,就叫元嘉艾觉得心情复杂了。然而让他真正愤怒的,是纪直竟然是个太监。   当下对着长姐的斥责服软说了自己下次不会再犯,元贵妃显然心也有几分软了。她说:“罢了。长姐知道嘉儿不是坏心肠。”   “是。”元嘉艾回道,“长姐,嘉儿还是不明白,你为何对着一个太监——”   下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   他能说元贵妃对纪直怎样呢?纪直到底是个太监。他是不能为人夫的。   元贵妃脸上的神色霍然一变,她淡淡地回道:“可别胡说了。这话可不好听。”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元贵妃侧过头,忽地想到什么,说:“嘉儿南边当差的这些日子似乎是黑了。说起来,我们嘉儿也长大了,到了娶妻的年纪了。”   谈起此事,元嘉艾脸色骤然大乱。他道:“我……我不娶妻!长姐可别硬塞给我!”   “怎么能不娶妻?”元贵妃笑,随口扯道,“要知道纪直都娶了——”   她霎时停下话茬,意识到自己又牵扯了他。   元嘉艾不可置信地抬头,瞧着自家长姐眯起眼睛,他问:“太监娶妻?”   他前些日子在海南戍边,对京城的事自然还是不清楚的。   “我们姐弟俩好不容易见面,就不说无关紧要的人了。”元贵妃适时地开口,“与长姐说说母亲如何吧。海南怎么样?难熬么?”   元嘉艾知道姐姐不想说,于是顺着她问的话聊了下去。这一次会面也就完了。   等到他出宫,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他突然问身边的小厮:“纪公公娶妻是怎么一回事?”   那小厮答:“纪公公逼降女真有功,那女真人送了个断了手脚的女俘来。不知道皇上是不是为了打压纪公公气焰,便赏给他做了妻。这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当做笑话看。   “不过,听闻纪公公待那妻还不错,前些日子太子叛乱,为了救那女人,纪公公直接杀进敌营了呢。”   “哦?”元嘉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心里忽地做了打算。   而话说另一头,纪直披星戴月地归了家。他还未进天元馆,就随口问一旁的奴才:“托托睡了没?”   “回爷的话,三三斋还亮着灯呢。今日夫人装了义肢,高兴得很,一时半会恐怕是歇不下来了。”奴才们恐怕今个儿是在家里看了趣事,个个都一副欢喜的样子,笑脸藏都藏不住。   “那就先去看她。”他说。   几日没回家,纪直直接拐去三三斋。刚进院子,便听到里头传来笑。他竟然一时间停下了脚步。   不想立刻进去。这窗子里头的灯太过暖和了。纪直站在门前合上眼睛,他轻轻地吐息。已经忘了多久没被这样暖和的灯光映照过。   那时候纪直被母亲与其他家人卖去宫里,最后一日,母亲忽然对他极其温柔。在此之前,纪直印象里的母亲总是凶恶而暴躁的。   原本她从来不让他睡床上,那一日却把他抱上床,哄着他睡觉。母亲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嵴背。   她最后对他温柔,竟然是为了把他推进深宫。   对家的记忆,早就被搅成一池浑水。   “爷?”一边的尖子试探着问,“是否要通报一声?”   纪直抬手制止,他直接走了进去。   掀开门见到的第一幕景色就是托托撑着木做的拐在走路。她忽地高了不少,毕竟底下多了双腿。忒邻和小斋子都被她学走路的样子逗得直不起身,一面担心她受伤,一面又觉得太好笑。   托托自己也笑。   她走路需要拎着义肢起来,因控制不了膝盖,故而很是滑稽。她被自己的模样折腾得大笑不止,纪直进来得太突然了,忒邻和小斋子都吃了一惊。   奴才们都还没反应过来,托托忽地就带着笑朝他扬手:“夫君,你回来啦!”   纪直挑眉,抱起手臂靠到门边。他嘴上说的是抱怨“你们又在瞎闹什么”,脸上疲惫又僵硬的神色却不由自主地融化了。   这便是回家了。 第22章 私会   他们对视着。纪直抬起眼睛,盯着她问:“预备好了?”   “嗯!”托托高声宣布。   他们夫妻二人在院子里站着,中间相隔有几里地,随后纪直张开手臂说:“那你过来吧。”   托托这就开始拄着拐走路,她走得不大顺畅,但却也比前几日好了许多。磕磕绊绊的,难免比正常人多花一些时间,但最终还是到了纪直跟前。   好不容易走到终点,托托立刻张开手臂抱住纪直道:“托托真是聪慧伶俐啊!”   纪直仿佛嫌恶地抬起手,却还是帮着托托去抓住她就要倒下去的双拐。他一边任她抱着一边敷衍道:“是,是,真真伶俐。”   忒邻和尖子立在一边,很想提醒他不要这么惯着托托比较好。   下一刻,纪直立刻补充道:“既然这般伶俐,下午再由小斋子帮着你再多练几趟。练不好今晚就吃全素宴吧。”   见到纪直去披衣服,托托拄着拐杖问:“又要进宫?”   “夫人莫不是以为人人成日都只消蹒跚学步?”纪直无情地回答,“太子没死,皇上心烦,咱家自然是要伴君左右的。”   “他还没死?”提到太子,托托就露出恶心的表情。   “我奉命活捉,交给了神机营的人。结果他们中途被劫了。”纪直转身要走时,没有忘记说完下半句,“据说还不是汉人干的。”   他转身出了院子,尖子别了忒邻,跟上前去时见纪直若有所思的模样。   “爷,”尖子道,“可是有什么顾虑?”   纪直仍在思索,他说:“让木匠给她把那义肢削掉一截,本座倒不记得这女人从前个子有这么高。”   托托对于重新走路是充满了兴致的。她恢复得也快,虽然其中的缘由与她习武一事密不可分。   她的腿本不是由根部切断的,因此其实看来还有很多可挖掘的办法。膝盖往上是无事了,小腿若是控制得好的话——   她仍然在院子里站着,倏忽之间,托托猛地抬腿踢了出去。   ——或许还能用来打架。   托托想着,刚要笑,身子便因为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前些日子,纪直允准把合喜养进家里来了。从此合喜便不用风餐露宿,也能跟着他们一起生活。   托托受伤躺在床上的时候,合喜就在宅邸的上空悠闲地飞着。   后来她还是经常想起柳究离来的。他之前又救了她一命,若不是柳究离,恐怕她早就葬身在太子的炮火之下了。   她静悄悄地叹气,却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合喜于天空中发出一声哀凄的鸣叫。   托托卧在榻上抬起眼睛,床帐如雾气披下来,托托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顶端,眼睛里的江水渐渐冻结成冰。   她睁着无神的眼睛。屋子里一片死寂,纤细的手腕悄无声息地挪动到床边。   说时迟那时快,托托一把按住床边的木拐。拐杖霍地飞起,她?经坐起身来,抓住便是一棍朝外头敲过去。只听一声闷响,一只手突然挥进来。   托托侧身一躲,那记手刀劈了个空。银丝鹿筋枪就藏在床柱后边,托托伸手过去握住,却不急着抽出来。   “是哪位英雄这么大胆,敢摸西厂督主夫人的卧榻?”托托脸上带着惯有的冰凉笑意,“奴不记得有与人约过这个点私会呀。”   只听床帐后头不见真面目的人笑了一声。元嘉艾的声音是干脆的,他笑道:“夫人的确未曾与某有约,但既然恰逢纪公公不在,那夫人与某又何必辜负这大好时光呢?”   “小英雄说的这是什么话,”托托无声无息地把枪压软了,从帐子边缘抽进来,手上忙着准备兵器,嘴上的话倒是没停,“奴怎么听不明白?莫不是小英雄欺负奴不精于汉话吧?”   “夫人休要戏弄我了。您怎会不懂?纪公公也能行那档子事么?倒不如跟了我。”元嘉艾咬牙笑着,随口胡诌这迂回的浑话。他身下不动神色地踩到了床榻边沿,只等着一跃而入,用手中的短刀扼住这女真女人的喉咙。   他是从屋顶爬到窗子进来的,也不知道这女真人是怎么觉察的他。   仿佛不约而同地收到什么信号,他们二人即刻一起动弹起来。元嘉艾窜上床榻,而托托则一下攻了过去。   元嘉艾正是身手最为敏捷的年纪,加之也不是没有冲锋陷阵过,迅速地躲开了托托的这一击。   而与此同时,他也用短刀朝托托划了过去。   托托今日着的是雪白色的轻纱,她挥袖,似躲非躲地拦下来,借力打力,用枪杆把他的短刀弹了出去。   在元嘉艾的一把短刀飞出去时,布帛撕裂声也随之传来。她的衣衫破了,腿上狰狞的伤口暴露无遗。   元嘉艾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托托脸色一冷,以枪化鞭甩了过去。   元嘉艾抬起剩下的那一把刀挡住。托托试图把他的刀拉过来,而元嘉艾却握紧短刀不放。二人就这样僵持着,元嘉艾终于看清了这女真女人的脸。   纪直的妻长着一张尤为和善的面孔。不过配上这暴虐走兽的眼神,这女人身上凸显出山脉阴阳般强烈的反差。   “你是谁?”托托冷冰冰地道,“纪直的仇人?”   “哼,”元嘉艾毫不留情地回道,“我是他爷爷。”   托托不怒反笑,说:“我看你年纪尚小、身手不凡,打扮不是平常人,进来也没惊动这附近的影卫,料想也不是贼。”   “老子当然不是贼!”元嘉艾反驳。   “你说你是纪直的爷爷,爷爷来爬孙媳妇的床……倒是奴不知道你们汉人也有这般猥琐的习俗了。”   元嘉艾活动短刀:“猥琐?衣衫不整,你才猥琐!”   “我的衣服不是你弄坏的吗?”托托其实没露什么身子,就是腿伤没藏得住罢了。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元嘉艾问。   “干你何事?”托托眯起眼睛。   元嘉艾之前是听说过了的,纪直的妻是一个废了手脚的。   他脑海里也有过一个大概。那女子被灭了神气,大部分的都应当会要死不活了,即便是再泼辣的,也肯定大受打击。万一遇上个偏激的,没准就疯了。   总之,他万万不会想到,她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你的功夫不浅,一个女人,几乎能与训练有素的沙陀人匹敌。”元嘉艾死死望着托托分析道,“但是竟然被折去双腿,手也有被人动过筋骨的痕迹。”   托托一笑,回道:“沙陀人?那些外藩的杂种算什么,当初在部落,来一个我杀一只,来两个我屠一双……”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托托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于是匆忙收了尾道:“你究竟是何人?”   元嘉艾忽地送了手中的力气。短刀一松,托托也顺势把鞭子抽了回来。   “我叫元嘉艾。”他说。   托托并没有聪明到能从这个姓氏联想到元贵妃。她不是汉人,也不觉得女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同人说。   她说:“我叫托托。”   与此同时,穿过大半个京城,翻阅高耸入云的宫墙直达大殿,在金碧辉煌的门外,江散全正面色铁青地等候着皇帝的召唤。   江散全最近着实不走运。他原本是想顺水推舟送昭玳公主一个人情,原以为受宠如昭玳公主,这忙帮起来,说什么都不可能引火烧身,还能顺带踩纪直一脚。   然而太子却在这时突然发兵了。   民间有一种说法,说是人品与气运息息相关。平日行事的善恶自会回报到自个儿身上。江散全是极其相信自己的人品的,一直以来,他运势极好,要说进宫当差这么些年来,他遇上的坏事也唯有一件令人耿耿于怀,至今还欲除之而后快。   无他,就是纪直。   江散全第一次见到纪直时,是在新入宫的小太监堆里。那时候他?经在宫里呆了许多年,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了,但瞧见纪直时,还是愣了半晌。   少年时的纪直,颇有几分男生女相的味道。眉目秀美却笼着一袭厚重的阴云,嘴唇单薄,侧过头时鼻梁、唇角与下颌勾勒出摄人心魄的容貌。   凭借这张脸,这孩子便必定能平步青云,然而,估计这一世也要动荡不安了。   然而,比这刺人的美貌更加叫人难以忽视的,是稚嫩的双眼中抵死交缠的阴霾与恨意。   他不得了。   那一刻,江散全便清楚了这一点。当即他便招手,让当时还在他手下当差的常川过来。他说,这孩子,不能到圣上跟前去。   然而数日之后,这一批小太监里便见了血。江散全赶过去时,只见到几个小太监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而有一个则被砸破了脑袋,瘫软在地上。   这时候的纪直是背对着院门的。听到声音,他才侧过头来。   纪直的侧脸仿佛蒙在黑暗中的刀。他回过头,右手都是鲜血,脸上也有红色的斑斑点点。   太监也是人,人总归是排他的。纪直从皮囊上便太过出挑了。   起因不在纪直,但毕竟他动的手,且下了狠手,因此还是纪直受的罚。   那一日纪直跪在院里不许吃饭,江散全也没用晚饭。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陪着他。   纪直一声不吭,跪的膝盖青紫一片。被江散全搀扶着起来时,他问:“公公为何留下?”   江散全望着他阴沉的脸,道:“你这副样子,叫我想起当年自个儿入宫的时候。”   纪直盯着江散全的脸看了许久,那时候江散全也还正直壮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公公当年入宫的时候……”年少的纪直摇了摇头,耿直地说,“肯定没我长得好看。”   江散全差点摔倒,起身瞪了这臭小子一眼:“你这不识好歹的……”   他本来想骂两句,又觉得无法反驳,最终只能转移了话题:“我现如今还没打算收干儿子,但是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学吧。” 第23章 贵妃   记忆中神色天真的孩子忽然被眼前眉眼冰冷的青年男子取代,江散全慢慢地回过神,看到眼前的纪直一脸肃杀地盯着他看。   “江公公,想什么呢?”纪直问,“叫了您这么多声都听不见,要么还是告老还乡算了——”   江散全也漫起一丝笑,道:“劳纪公公挂念。皇上的隆恩,老身应当还受得住。”   纪直与他走开,声音不咸不淡地擦过他们的肩膀:“我给你求了情,你还是当心着身子。”   他们之间倒也并没有仇恨。后来教纪直习武的师父,也是江散全掏真金白银求来的。只是他们这亦师徒亦友人的二人,在权力斗争中总还是分道扬镳了。   起因不是纪直,而是自己。江散全是承认这一点的。   江散全熬了许多年才有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勤勤恳恳,眼见着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然而纪直却只是凭借着外貌,便立刻讨了皇帝侧目。   最要死的是,除了长得漂亮,他还真的有一番真才实干。   庄彻喜欢纪直喜欢得要死,让他带兵,让他管官,给了他朝堂上下哪里都能够插手的权力。   江散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也是来自于他的好运。   那时候庄彻的意思,本来是要给纪直的。纪直却拱手请辞。他的野心仿佛裹在一层云雾里,叫人看不清楚。   他表现得谦让又潇洒。纪直的姿态真好看,太过好看,因而反衬得他人的贪心很难看。   江散全终于当上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即便这光鲜亮丽的职务来自于纪直的一句“臣敬谢不敏”。   那一天京城下起倾盆大雨。江散全领过圣旨谢恩回来,穿过宫门时,见到纪直一袭黑衣,撑着黑伞在宫墙下站着。   江散全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什么。他年纪大了,光是一点雨水,便叫一把老骨头冻得发颤。   纪直立在墙边,忽地叫他:“江公公。”   电闪雷鸣间,江散全看到纪直那张五官分明的脸。江散全阴恻恻地看着纪直,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纪直脸上顿时沾了雨水,只是他这一天没擦粉,因此也无碍。   “小纪子,”他唤了纪直早已尘封的名字,“有时候,老身真希望从来没有帮过你。”   从那一日起,纪直再见到江散全,语气与脸色便都变了。他就像与其他人说话一般和江散全说话,该阴狠就阴狠,该恶心人就恶心人。   而现下,纪直终究是替他求了情。要知道,在庄彻面前,他的话还是分量不轻的。   陈除安正在不远处等着,见到纪直从殿门口出来,开口问他:“皇上怎么说?”   “说要杀了那个儿子。”纪直朝他伸手索要什么东西。   陈除安低头,看了他一眼,立刻挥手让旁边一直准备着的丫头送干净的湿帕子上来。   看着纪直拿起来慢悠悠地擦手,陈除安开口问道:“那,督主,今个儿我能不能回——”   “你这人,”纪直问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拿着这么高的俸禄心里不慌吗?”   “不慌。督主,”陈除安理直气壮地回答,“属下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得可踏实了。”   常川常公公此时从后边赶上来,他朝陈除安和尖子都打了个招呼,对纪直禀报道:“昭德宫那位,请您出宫前过去一趟。”   纪直不假思索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这个,就请您当面问娘娘吧。”常川以无能为力地口气答完退下。   今日纪直心情不大爽快。事实上,只要入宫时间久了,他就必定不会爽快。   昭玳公主哭哭啼啼跑去跟父皇诉苦,一来告那东厂江散全的状,说他哄骗着把她卷进那风波里去,而来又要问她的皇兄究竟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再也翻不了身了呗。庄彻被吵得头疼,纪直一进去,又立刻眉开眼笑。   纪直劝了昭玳公主得句,命婢子们簇拥着公主回去了,另一头又安排了人去搜寻太子踪迹,驻守在皇宫的禁军也要加强把守。   原以为这些事情已经足够麻烦的了,谁知庄彻神秘兮兮,又招手让纪直过去。纪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抽出精力来分神过去,结果看到庄彻兴高采烈地拿出一张画。   那画上立着一个极其漂亮的美人儿。   纪直脸色一凉,倒也没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只是敷衍说:“陛下想要,收入后宫便是。”   大虚王朝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后宫目前最为受宠的正是这位元贵妃。联系起今日在御前所得知的事情,纪直也能猜个大概。   他放了陈除安回家,领着尖子去往昭德宫。果不其然,刚进门便见到侍女们狼狈不堪地爬过门槛从屋子里逃出来。而屋子里头,平日只用来撒娇与唱歌的嗓子正在尖厉地哭泣着。   纪直走进去时,元贵妃正伏在案上哭泣。听到他的脚步声,元贵妃也一动未动。   大侍女尚还留在屋里,见到纪直便俯身见礼。纪直没理会,大侍女也知晓他的规矩,立刻将另一侧的座子用绢子擦了一遍。   纪直盯了半晌,终究是没动,跟随的尖子咳嗽一声,两三个小太监立刻快步进来,俯身蹲下,化作人凳。纪直这才坐下去。他面色淡然地道:“伤心有损容颜,乃百害而无一利之事。”   元贵妃闻声,侧着身子便倚进他的怀里。女乔喘微微、容貌倾城的女子趴在他的胸口梨花带雨,纪直自如地伸出手轻抚她的发髻。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在家时的境况。托托时不时也抱他,然而他总是没法这么熟练地回应。   但是对着贵妃,他却很熟练。   纪直拢着元贵妃娇软的身子,等她缓下来,他撑着她的身子,硬是将她的下巴扳起来。   精巧如瓷釉的面孔本应该是漂亮至极的,然而面对纪直那张雕塑般的脸,却在一刹那俗艳下去。   元贵妃含着泪望他的面孔,一时间也忘了如何言语。只听纪直平静地开口,他说:“后宫添人,皇上如今也不过一说。何况,即便皇上真动了心思,奴婢自会替娘娘料理好的。”   此话一出,元贵妃心里安生了一些。只是末了,她却又生出得分悲哀,眼泪流了再流,她道:“本宫还未开口,你又知道了。你莫非是本宫心底的人么。”   纪直没露笑影,却侧过头去贴着元贵妃的耳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可不是么。”   元贵妃这才破涕为笑,她起了身,闪到一旁,轻悄悄地摆弄起自己床榻上的帘子。   “皇上选些新人进来,本宫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后宫多些人,正好也多热闹些。”她娇嗔着转身,盯着纪直道,“你自那之后,便鲜少来陪我了。要知道,我也寂寞得很哪。”   另一个小太监这时候送了热茶上来,纪直终于等到茶,取过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开茶叶。喝了一口后,他的神色没什么改变,抬手松开,茶杯下落。方才送茶的小太监立刻接过去,竟然稳稳当当,一滴没洒。   纪直侧过头道:“奴婢还不是要为皇上分忧,成日忙碌,也辛苦得紧。”   “那你也不来我宫里歇息,”元贵妃抬手擦泪,“真是无情。”   陪她又说了这么好一会儿的话,元贵妃的大侍女看着时候便退了出去。临走时她朝尖子躬身低声说了一句,尖子踌躇了一下,看到纪直给了他一个眼神,于是便也跟着退了出去。   元贵妃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时,纪直猛然想起前些时候在猎场,长子和立子结结巴巴同他说,柳究离柳大人为了救托托一命将她抱起来一事。   元氏躺倒,纪直轻垂着头,手臂撑住后攀上去。元贵妃从床边的抽屉里翻出物件来,不由自主地缠上他的腰腹。   他抬手握住她的脚腕,纪直盯着身下的面孔,他的握力倏然加剧,以至于元贵妃惊呼出声。   他觉得胸口堵塞得难受,在那里头,有着漫天黄沙、袅袅狼烟以及马上欢笑的女子。   他忽地想起,托托是不能像元氏这样的。   她做不到。   纪直起身了。在元贵妃发髻散乱时,他霎时起身,重新将衣襟整好说:“没兴致了。”   元贵妃大为震惊,尖子就在门外,闻声立刻进来替纪直系上披风。看着纪直就这么转身迈开步子,元贵妃不由得尖叫起来:“纪直!”   纪直头也不回,到门前时对门口的侍女说:“替元贵妃娘娘当心着,莫要受风寒,耽搁了侍奉皇上。”   他就这么兀自出宫。从前在朝堂上回绝陛下的事,纪直也没有少做过,因此这一下并不觉得有什么心慌。   在他身后的昭德宫里,元贵妃攥着床褥与那器具狠狠哭骂道:“本宫一定要杀了那个女真人!”   却说到家后,纪直穿过一片伏地的下人。他径自走过去,挥手之后便令他们散了。身后有人给解了披风,纪直独自一人往天元馆走。   只听跟前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他抬头,看见穿着白绢袄裙的托托一步步拄着拐杖走过来。   她踏得好快,明明也才学着走路没多久。纪直停步,他也不催促,就这么站着。在月色下看清楚她的脸时,纪直索性张开手臂,不言不语地等她过来。   托托是心急的个性,愈走愈快,到后来甚至拐杖都懒得点地。离他还有得步的时候,托托便身子一摇,栽了下去。   纪直往前走,一把抱起将要跌倒的残损女子。托托扣住他的怀抱发笑,他说:“为何还不躺下?”   “我学得这么好,自然得让你见到了才能睡。”她说。   纪直的手骤然收紧。他突然抱住她,紧得她得乎喘不过气,纪直面无表情地抱着她。清朗的月色寂静地落到她发梢,却恰到好处地将他的脸埋藏在影子里。   他一动不动,只是这么抱着。托托想动弹,却又被按了回去。   “怎么了吗?”良久,托托轻轻地问。   纪直不说话。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托托又问,她勉强地回过头去,在他的拥抱间亲吻他的耳廓。   她说话的声音细细密密,令人想起秋日里蚂蚁攀爬的痕迹。 第24章 甘苦   谁敢欺负纪直?   敢问这大虚上至皇帝下至随便一个路边老农,谁敢欺负纪直?   隔日一大清早,纪直和托托一同用早膳的时候,她像一只猫头鹰一般死死地盯着纪直问:“真的没有人欺负你吗?”   纪直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回道:“你觉得谁能欺负我?”   闻声,托托猛地一摆头,杀人的目光瞪向一旁偷偷站在纪直身后打了个哈欠的尖子:“是你?!”   尖子一个哈欠卡在嘴里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面部一时抽筋,只能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含糊地反驳:“主子明鉴,尖子要有几个脑袋才敢忤逆督主的意思啊!”   “那,”托托又一回头,这个时候,陈除安刚好提前过来府上找纪直准备一起入宫,随着下人的一声通报,他跨过门槛,刚走进来就被托托用目光锁定,她说,“是你?!”   “什么?”陈除安扭头问纪直和尖子,“在说谁又提前散值了么?”   “对,”纪直淡淡地接应,“以后还是别早退了,贱内脾气暴,即便是本座也拦不住——”   托托不跟他们嘴贫,盯着陈除安问:“你欺负他了么?”   陈除安与尖子不同,沉着冷静,一看就是个脸皮厚的老车夫:“属下至多欺负一下西厂二三四五六档头,哪里敢动督主呢……”   “说的也是,”托托折过头来叹了一口气,“那你说,是谁欺负你嘛。”   “你觉得呢?”纪直觉得好笑,起身便打算走。   见他起来了,托托才拿起筷子打算用饭,她的手伸得很长,越过桌子去够纪直方才坐的位子前。桌子够宽,上头又摆着盘子,于是她索性敏捷地卸下假肢,不顾礼数地爬到桌子上去。   她这才碰到纪直的茶杯。他先前只喝了几口,托托端着它,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她掀开盖子抿了一口。纪直恰好回过身来,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苦。   这一个字在口中冲撞着涌进肚子里去。比黄连、比胆汁还要苦。她差点吐出来。   纪直倏地笑了。他笑得爽快,抬手抵着脸,好不容易才把这仓皇而匆忙的笑意给压下去。笑起来的时候,纪直原本便年少轻快的眉眼漂亮得快要飞起来。   托托看得出神,却又被嘴里的苦味纠缠,嘴角一弯,作势就要哭出声。   “太苦了。”她说,“你每天就喝这样的玩意么?”   尖子和陈除安,屋子里的这两个旁人也都想笑,可还是硬生生地收住了。纪直摆手,示意他们先去外边等他。其他随从也跟着出去了,忒邻望着托托纠结的脸色,忍着笑出去给她拿蜜饯。   屋子里在他的张罗下就剩下了他们俩。   纪直说:“苦么?”   托托用力地点着头,在桌子下边把义肢重新套上。她说:“纪直,你过来。”   “怎么叫人的?纪托托,”纪直问,“活腻了么?”   “那劳烦爷赏光挪动尊驾来奴婢跟前一趟。”一字一句,还附赠一个咬牙切齿。   纪直轻蔑地照办。托托忽地起身,她不扶拐,径自抬手抵住他的肩膀。   女真人撑着他的肩膀把脸贴上去。她亲了他的嘴唇,离开之后又来回盯着他的眼睛看。   “爷也尝过了,苦。”托托说完,撤开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若无其事地喝粥漱口,只想把那苦味赶紧散去。忒邻拿着蜜饯进来了,进门时看到纪直就那么木然地站在原地。   尖子敲门催了一道,纪直方才转身出去。迈过门槛时,他脸色很差。直到走出院子,陈除安才敢散漫地问了一句:“督主,怎么?同夫人吵架了?”   纪直面无表情,漆黑的双眼深不可测,他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那女人欺负本座。” 第25章 有缘   元嘉艾年少英勇,骑着马从京城的大街上穿过,也有不少沿路的小姐抬手用帕子掩住脸,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在那底下溜溜地转。   他长姐又是宫中独占圣恩的元贵妃,姐弟二人可谓是声名赫赫。元嘉艾立功受封成将军已是指日以待,到时候再娶几房妻妾,生活一定美满。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闭上眼睛也能走向平稳幸福好日子的元嘉艾正以极其猥琐的姿势趴在屋顶上偷听。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元嘉艾先前在宫内宫外听到过不少有关纪直和托托的传言,大部分都是说他们关系好的。比如去猎场时纪直陪着托托射箭,又比如大喜之日他们洞房把床给拆了。   听到后面那一句时,说实话,元嘉艾有些难以置信。   他那一日已经见过托托了。记起那张漂亮的脸蛋,又想想纪直整天阴沉得跟死人似的脸,无论如何,元嘉艾都想象不到他们在一块儿的样子。   因此,即便先前听闻了十句有关西厂督主纪直夫妻关系和睦的证词,在听到那唯一一句“他俩能好到哪去”的话时,元嘉艾立马就相信了。   他听到屋子里的下人退出去,于是蹑手蹑脚地从屋檐上落下来。院子里没有旁人,只见托托正坐着同她那个名唤“铃”的婢女说话。   装上义肢后,她还是时常走动的。现如今走路已方便了许多,加上她原先就不是孱弱无力的寻常女子,撑着拐杖,竟然也与常人无异。   元嘉艾确保自己轻得同猫一般,缩在窗后半点声响都没。托托也专心致志说着话,谁知一只海东青忽地扑过来。   合喜揪住元嘉艾的衣领就啄,他吃痛地伸手还击,那鸟却又猛然飞起,叫元嘉艾好生狼狈。   “什么人?!”忒邻一声喝道。   “慢着。”托托懒散地将身子斜倚在桌边道,“是元小英雄罢。”   既然被发现了,那元嘉艾也没什么好躲藏的了。他索性转身走正门进了屋子,正面瞧见托托全身时倏然呆了一下。   装上义肢以后,托托也逐渐穿起了完整的下装。现如今天冷,她上身穿着灰色棉麻制的袄,下身时藕粉色的裙子。义肢藏在圆头高底的布履后头,瞧起来没了往日的乖戾感,现下满是寻常貌美女子的温和从容。   瞧见她的双腿,元嘉艾便想起了那一日在床榻上的情形。   与侍奉过后宫娘娘的纪直不同,于元嘉艾而言,见着女子的肌肤可不是小事。   回想起那一幕,元嘉艾的脸上飞快地绯红一片。   他抬手忙抵住面颊,侧过头去恶声恶气地质问:“你怎么没同纪直说我的事?!”   托托毫无提防,甚至懒散地唤忒邻去取吃食进来。她倒坦白:“他上次回来的时候心情不好,宫里的事已经够麻烦的了,我不想叫他再烦心……你不也没害成我么。又不是随便来个功夫好的小毛贼就要同他说,我又不是应付不过来。”   托托问:“说吧,你和纪直是什么仇?他杀了你家人么?”   元嘉艾仔细一想:“倒也没有。”他父母早逝的原因与纪直无关,姐姐就更不用说了。没有纪直的话,恐怕姐姐也走不到当贵妃的这一天。   “那你身上有哪里被他伤到了?”托托慢条斯理取了点心送进嘴里。   “也没……”别说被纪直伤到,纪直根本就不愿意跟元嘉艾动手打架。   “那你们有什么仇?!”托托感到难以理喻,“你至于跑到他家里来欺负他的妻?!”   “我也没欺负你啊!”元嘉艾吞吞吐吐反驳了一句,之后随便胡编了一个理由,“我就是一介小官,平日里觉得皇上宠信一个太监,心中不服气罢了。”   托托扑哧一声笑出来,她问:“那你们怎么不怪自己无能?”   “嗯?”   “托托生在女真,虽身份卑贱,但仗着能耍几下刀枪,倒也被单于封了末将一职。”说这话时,她轻快地发笑,“那时候我便听闻,你大虚掌兵的是个太监。在纪直上马前,我们女真要灭汉人威风着实容易。光是我的那路人马,南狩时便能从你们大虚的子民那里夺得大半年的米面。   “然而,后来纪直上任了。”托托道,“他改制练兵,亲自带着精锐团营过来。我们女真再勇猛善战,也被打得片甲不留,连连败退。”   “你说的……”元嘉艾一时语结。   “你们应当怪自己,而不是责难他。”托托忽地起身,她站得很稳,伸出手轻轻点了一下元嘉艾的额头,“因为身子不全便该比你们差些么?我倒不这么觉得。”   元嘉艾吃惊地望着托托,她却毫不在意,反身将盛点心的盘子递给他问:“你吃不吃?吃了便回去吧,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坏人。”   一股炽热的火又在胸口点燃,焚烧着渐渐抵达了耳后。元嘉艾不由得垂下头去,只觉得额间方才托托碰过的地方烫得要命。他盖着脸,却听托托还在问:“怎么了?身子不爽么?要不要替你请个大夫看看?”   “不用。不用,”他似是怕了她,连连后退几步,慌张地谢绝了,再直起身来时,元嘉艾脸上仍然带着红,咬字很重地问,“你是叫托托对吧。”   “上次不是说了么……”托托道。   “知道了,”元嘉艾用力地回答说,“我记住了。我总有一天会胜过纪直的。”   听到比自己年少一两岁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说了这种话,托托先是一愣,紧接着又笑出声来。她笑起来时仿佛有蝴蝶扑棱着翅膀,给整个人散去了发亮的粉末,而那蝴蝶似乎是从他腹中出来的。元嘉艾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还有蝴蝶在扇着翅膀,即刻便要从嘴里闯出来。   “那么,元小英雄。”托托说,“奴就期待你胜过外子的那一日了。”   元嘉艾转身,希望自己在要走的时候能显得成熟稳重一点,却没想到不论如何走都顺拐。身后又是一阵笑,他回头别扭地问:“那个,最后问一句。往后我还能过来见你么?”   托托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忒邻立刻俯下身在托托耳边说了什么,她点点头,别过脸对元嘉艾说:“还是不要来了吧。”   元嘉艾似乎期望能用目光将托托刻在自己眼睛里。   “毕竟我也是纪公公的妻,你这几次躲开了影卫,什么时候说不准便被发觉了。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托托道,“有缘的话,外头见吧。”   元嘉艾只觉得懵懵懂懂被针刺了一下。她已经嫁作纪直的妻了。这么想想,元嘉艾只是点头:“那,夫人,有缘见。”   此时的皇宫里,庄彻转着手里的念珠道:“爱卿觉着如何?”   周遭无人,故纪直也未曾行大礼。他立着,一时间倒也不知道回复什么好。   太子仍然在逃,女真的动乱也平定了不过一年,皇帝这便要选妃。   但是仔细思忖起来,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在元贵妃的独宠之下,后宫里皇嗣稀薄,妃嫔也都战战兢兢,死的死、躲的躲。原本立了储君,倒也无碍,可现如今太子废去,庄彻也就对大虚皇室的后代担忧起来。   “臣无异议。”纪直回答说。   他对操办选妃之类的事毫无兴趣,庄彻便也没把此事推到他身上。纪直乐得轻松,刚要告辞,却听庄彻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就交由户部那位新侍郎去办吧。”   长子与立子那一日向他汇报的消息跃入脑海,托托是被人抱着出帐篷的。另外,当初她那架轮椅也是那个人送的。   纪直忽然开口:“陛下说的可是柳究离?”   “不错。”庄彻道。   “皇上可否将选妃一事交由奴才来监管?”再一次抬起头时,纪直脸上的笑影里微茫地闪着刀光,“奴才觉得自个儿和柳大人怪有缘的。”   往日里,纪直时常是自称“臣”的。可是他到底也知道,庄彻喜欢自己,自称“奴才”时颇有亲近之意,听的人往往也高兴。   庄彻龙颜大悦,当下做了决断:“自然。爱卿乐意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为皇上分忧是奴才的本分。”纪直答道。   他退出去时,常川又守在门口。见到他那副有口难开的神色,纪直已经猜想到是什么事情。他问:“昭德宫那位吧?”   “正是。”常川道,“爷,您……”   “她又怎么了?”纪直也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么不耐烦地说过话。   他素来是脾气极好的。处事不惊、万事不难,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事不能料理,但这并不代表他什么事都非得要去处理。   “娘娘说是惦记着您爱喝茶,近来讨到了滇红极好的紫金袍,请您赏光过去呢。”   “她多把这心思花在皇上身上吧。”说到这里,纪直合上眼睛道,“皇上都要选新人了,要她办的事一件都办不好,成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呢。”   语毕纪直转身就走,却听背后忽地有小太监急匆匆地赶来报道:“常公公!不好了!纪公公!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不好了!”   纪直回头时蹙眉,他道:“好好说话。”   “贵妃娘娘亲自为纪公公料理茶叶时不当心,被里头的毒虫蛰了!”小太监跪下,将头磕在地上,“还请公公快些去瞧瞧吧!” 第26章 说谎   纪直默不作声地盯着伏倒的下人,他没动弹。许久,纪直忽地抬起手朝背后勾了勾指尖。陈除安即刻上前,只听纪直轻飘飘地说道:“除安,你觉得如何?”   “督主,”陈除安看也不看那个小太监便回答道,“按理来说常公公的人就是您的人,这小太监为了元贵妃娘娘哭天喊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督主出了什么事呢。以除安看,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留不得。”   纪直乌黑的目光如阴暗的云霞降落在那奴才的头顶,他长久地注视着匍匐在地不敢动弹的小太监,声音压低,却又带着令人信服的威慑。纪直一字一顿地开口道:“说得好。”   小太监这时候才记起来求饶,接连又磕了几个响头,试图亡羊补牢。只可惜,为时已晚。   “元贵妃受了伤,召太医便是。”纪直说,“本座又不是太医。”   他拂袖作势要离去,转身时却没有忘记用眼色警告常川一番。他就要走,却听到背后再传来喊声。   这一次回首,他看到龙袍在日光下闪耀。是庄彻。   庄彻大架势地走向这边,开口问道:“是什么事令爱卿动怒了啊?”   那小太监见救星已到,连忙一五一十地说了。庄彻听闻元贵妃出事,急匆匆便要摆驾昭德宫。在此之前又问纪直:“爱卿何不同去?”   纪直本来想回绝,又想着去了也无妨,省得元氏恼羞成怒,猛地跟皇帝告什么状,到时候闹得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于是他便俯身:“臣遵旨。”      元贵妃真的病了。   进门时,便听见侍女们啼哭声此起彼伏。进门时已有太医在忙里忙外。元贵妃侧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却又给这不容否决的美色徒添可怜之意,使得病美人更加惹人疼爱。   “朕的贵妃这是怎么了?!”庄彻一进门便惊呼道。   元贵妃立刻有气无力要起身来请安,却又被在床边坐下的庄彻给拦住了。   纪直朝一旁伸手,从尖子那里接过一条帕子才走进去。他用帕子掩着口鼻,面色阴沉地迈过门槛。   纪直这一世,未曾觉得什么事情难以忍受。除了脏以外。   他站在一边看他们夫妻伉俪情深。元贵妃身子一软,斜着倒在庄彻肩头哭道:“皇上,臣妾、臣妾等您等得好苦啊。”   真的吗?纪直右眼皮一跳,抬起眼睛看着元贵妃那张一丝破绽没有的脸,伸手从旁边的丫鬟那里接过茶水饮了一口。忽然之间,他觉得元贵妃这句话有几分耳熟,左思右想,从脑海里浮现的是绣着鸳鸯与合欢的大红盖头下,女人那句夹带着些许口音的挑衅——“我的夫,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纪直忽地笑了起来。他想起那女人说完那句话他便拿刀劈了下去,而她也朝他挥了枪。为了掩盖笑意,纪直不得不侧过身。   不晓得那家伙是从哪里学来这种花言巧语的。   元贵妃在庄彻身畔瞧见纪直突然没头没尾地笑了,她心中一惊,拼了命地去回想自己方才做的哪件事好笑,竟然叫向来满脸阴郁不快的纪直在皇帝背后都能忍不住笑出来。   他的笑倒好像没有什么恶意,元贵妃一时间看得呆了。拥有琉璃般漂亮面孔的男子笑起来可谓动人心魄,元贵妃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他脸上浅浅的,竟然似乎停了几分怜惜与温柔。   是错觉吧?元氏心想。   这般好的人,倘若是我的。倘若能任由我把玩——   元贵妃这么想着,却见如画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纪直脸色恢复原本沧冷的神情,他说:“陛下,既然贵妃娘娘凤体安康。那奴才不如就先告退了……”   “纪公公请留步!”元贵妃慌里慌张地开口,她侧过脸,分明看见了庄彻脸上狐疑的表情,但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说下去,“公公不喝杯茶再走么?”   纪直已经背身,此时用侧脸睥睨床榻上散乱的女人。他眼睛里霎时带了笑,敷衍君王,历来是他的专长。   “娘娘宫里的茶,”他轻声说,“不合奴才的口味呢。”      纪直总觉得这几日自己被干扰得太厉害。他自己也有几分纷乱了。   还记得几个月前,他还在思忖如何与昭德宫这位继续合作,而现如今,竟是一点都忍不得了。洁癖真不是一个好习惯。   他回家时,却听闻托托病了。   “她腿都没有,睡觉时难不成还踢被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患上风寒?”纪直感到莫名其妙,一路骂着进了她的屋门。托托正坐在床头发愣,他径自褪下披风进去把她按到被褥里。   托托吸了吸鼻子,把大半个脸掩在被单下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是想病死是吧?!”这时候,纪直在宫里积攒的怒气便一股脑倒了出来。可惜他发火的拳头像是砸到棉花上,一下便软了。   “你到哪里去了?”托托不正面回应他,却一个劲地抓住他的袖子,覆到脸上嗅,“这么香?这不是皇上燃的香。你去娘娘宫里头啦?”   纪直抬手便盖到她脸上用力糊了一把:“就你鼻子灵。皇上一年四季点的香都在变,你怎么知道就是娘娘?你怎么受的风寒?”   “想看鸟,就在外头多坐了一会儿。”托托从脸上把他的手抓下来,却没有松开,而是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指。   他说谎了。   纪直不觉得心虚,他撒谎时,脸色一丝动乱都无。皇上只喜欢那几味香丸,元贵妃宫内才点这样的香。   她也说谎了。   托托照旧笑着。她一点也不动摇。元嘉艾来时她就有些冷了,为了同他说一会儿话,硬是多在外头坐了一阵子。   尖子与忒邻站在一侧,作为恪守本分的忠仆,虽然知道主子在说谎,却也一声不吭,脸上各自风云流动。仓皇间,他们猝不及防对上眼神。忒邻率先瞪了尖子一眼,意思是“看什么看”;尖子别开脑袋,意在“我没看你”。   “只需躺个几日,我的病就全好了。”托托道,“你同我说说,今日宫里有什么事么?”   能使唤鸟兽的托托掌握着大半个京城的吃喝玩乐新鲜事,但却唯独没法晓得宫里的事情。可那又是她最关心的——毕竟纪直日日在宫里当差。   “嗯……”纪直沉默半晌,说,“皇上要选妃了。”   “你要替皇上办这件事么?”   “多少要出些力。”他说。   “男子三妻四妾,”托托回道,“这也算不得新鲜。”   纪直忽地生了几分兴趣,他问:“那为夫呢?也算半个男子吧?”   听到纪直如此自嘲,他身后的尖子吓得汗毛倒竖。要知道,放在从前,纪直是绝不可能将自己身子残损的事情如此坦然道来的。可是,现在面前的除了纪直本人还有谁?正是本尊,竟然这么直率地说了自己不算个完全的男子。   他吓得吃了一惊,却看到托托一点没发觉这话有什么异常。   托托道:“你不是相好挺多的么?”   “你说说,”纪直坐在床头,骤然想起今天在昭德宫看到的情形,庄彻也是这样亲密地坐在元氏床头,他问,“为夫的相好有些谁?”   托托来回望着他的眼睛。她的想法忽然也有点摇摆不定了。   他们最开始说好了的。他们不是真的夫妻。她只是他不得不藏在家里的一件东西,可是她又喜欢他。   托托觉得头疼,把脸继续往被褥里头缩。她声音闷闷的:“奴不同爷说了。”   “你想什么说便是,”纪直掀开茶盏,喝了一口道,“本座什么时候真的把你丢进猪圈过?”   是了。纪直甚至没朝她发过火。说不清是残损之人对残损之人的惺惺相惜还是别的什么。   “我想到这些就心烦。”托托把脸盖在被子底下,她说,“也就只是缘于我不去想,又看不见罢了。我从前不在乎的,这些日子却越来越烦躁了。倘若当面瞧见,我一定把你和那女人砍死剁成肉泥不可。”   他的茶不烫嘴,听到的话却灼伤了心。纪直说:“是么?”   托托不说话。却听纪直说:“那你也等着吧。”   “什么?”她把被子掀下来,露出白皙的面颊。   “若是你敢背着我有别的人,”纪直似笑非笑,冷冰冰的一叠刀影,“我也一定把你们一同凌迟处死。”   等到纪直离去,托托又重新在床榻上坐起来。忒邻靠近,想劝她歇息,却见到托托一脸僵冷的神情。她说:“忒邻,你听到没有?”   “你说的是什么?”四下无人,忒邻便抛下了规矩。   “天冷了,许多鸟都往南飞了,只留了麻雀这些个原地过冬的。白天里,养在户部的麻雀才回来说柳究离接了一道圣旨。恐怕就是选妃这桩事了。”托托面无表情地说下去,“他与纪直将要共事。届时只怕有的是机会碰面了。”   “你的意思是?”忒邻问。   托托已经没了方才舒缓温和的脸色,她仿佛从嘴里吐出针来,用力地说道:“杀了他。”   “托托,我不是劝你不做。只是我必须问你一句,”忒邻沉默良久,顷刻,她坐到她床边,伸手扶住托托的肩膀道,“你知道吧?杀了柳究离的话,皇上一定会派人追查,柳究离是重臣,那些锦衣卫和官府都不会小孩子过家家。我们根本躲不过去。   “杀了他,你就不可能再与纪直过这样平和的日子了。托托,你知道的吧?” 第27章 庙会   慢慢地,她脸上从原先的呆滞渗透出些许笑意。“嗯,”托托回答说,“我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杀了柳究离以后自己会有的下场,她也明白忒邻对她说这话的忧虑。   忒邻是衷心希望托托能够解脱的。就这么与纪直好好地度过接下来的余生有什么不好?忘记女真、忘掉柳究离,舍弃过往那些沉痛的记忆有什么不好?忒邻不想看着托托再遭遇任何残酷的对待了。   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一夜一夜因为幻肢的疼痛惊醒时,她无数次想起自己驰骋马上时自由自在的情形。那些已经不可能回去了,她能面对的只有当下与将来。   她不情愿让柳究离若无其事地度过将来。   却说转眼之间,新年便将近了。   大虚的新年与其他朝代的汉人习俗并无不同。每一次过年,纪直都是在宫内度过的,因此府上的下人们大多都回家过年,值守的也就私底下自己打牌找些乐子。日子就这么过了。   托托觉得新鲜,在院子里散步时看见一群人打麻将。骨头制成的石牌砸在一块儿发出勾人心魄的响声,听得托托心痒痒的,拉着忒邻问:“那是什么东西?”   “麻将。”忒邻道,“他们汉人玩的,你来什么劲?”   “瞧他们玩,我也想学。”   托托就这么催促忒邻去问了规则,之后自己在屋子里学了半日。   她本就不擅长这些动脑子的活计,搞了半天,还是嬷嬷们体贴,主动上来道:“夫人,这打牌呢,边打着学是最容易的了。”   于是便诓着她上手打了。连着玩了几圈,托托这才明白一些,但从头输到尾。   忒邻最灵光,又精通算计,往她旁边一站,随意伸出手指了一下,俯身低声说:“打这张。”没几次,便能和牌。   经得这过年间的一趟热闹,大家都知道夫人是个容易相处的好脾气了。这时候她们也不拘礼数,开口吵吵嚷嚷,开玩笑说若是忒邻再插手,大家的钱都得输光。   托托也一咬牙,道:“忒邻,那你就先退到一边去。等会子我要输光了,再来求你帮忙。”   她们一群女人,就这样兴致勃勃地打牌打到??更半夜。   长子与立子也不好拦着。托托高兴,忒邻也高兴。她去厨房里亲自切了年糕,拿上来犒劳这辛苦了大半年的双胞胎影卫。   托托撑着脸,熬到蜡烛都换了几根。那些老妈子可是久经牌场的,托托犯困,头一栽一栽,止不住地扔错牌。要么拆了自己的一句话,要么就是刚打出去便摸到什么。   她心情不爽,忒邻在外头瞧着月亮,也想是不是应当进去催着歇下了。   一阵风穿过屋子,她刚俯身,还未曾反应过来,一行人便畅通无阻地跨过了门槛。   他们倒是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地进了门。   托托正踌躇着出哪张牌,身后便是金骏眉的香气如雨后院落里的风般吹上来。对面的下人们慌忙离开座子行礼。   纪直俯身,抬手盖住托托的牌捋了一遍,一句闲话没说,径自挑了一张打出去。   托托侧过头,再靠近些便能贴到他的侧脸。她扭着脸覆到他肩上嗅了嗅,说:“新年好。”   “好,”他随意地回了,用手示意了牌面上的某一张,“等会有人打这张,你就和了。”   只要是纪直的话,托托从不质疑真假。她笑嘻嘻地说:“你也会打。”   “说什么‘也’,”他嗤笑,冷着脸道,“你这可不算会打。别把我的家底都输光。”   托托索性合上眼睛。她本来就困乏了,此时只轻声问:“回来了还去么?”   “嗯,”他说,“只回来取一趟东西。宫里事情多——”   “我路走得更好了。什么时候一块儿出去玩呢?”托托霎时睁开眼睛,极近地望着他说。   纪直抬手掩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在盯着他看,他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届时一起去踏春,在那之前要能跑才行。”   他是难为她,但是她这么望着他也是难为他。   纪直本以为这就足够托托知道难而退,却见她嘴角骤然上扬。   “一言为定!”她说,“你得同我拉勾。”   说着,女孩子便伸出小指来。纪直怔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走到门口,他侧过头来说:“身子那么冷,别久坐了。铃,扶你主子回去歇息。”   忒邻立刻俯身答应,再抬头,纪直已经走了,漆黑的衣摆落入夜色中消失不见。只见托托在门内仍举着手,渐渐就收了回去。      过几日京城里也有庙会。这又是一个女真从前没有的新鲜玩意儿。托托拽着忒邻的袖子问:“我们也能出去瞧瞧的吧?”   “这……”忒邻苦笑,视线却飘到门外的长子和立子身上,“先问问吧。”   长子和立子倒是没有接到不能让托托出去的消息。   他们合计了一阵子,也就一起出门了。   托托难得出门,特意挑过了衣服。袄子是碧蓝色的绸面,裙子是靛青的,边角绣着张牙舞爪的百兽,又精巧,又不会不合托托的性子。   原本也是打算坐轮椅的,替换上次那架的早拿来了,可托托觉得不适合,便还是带了拐杖。   庙会上,四处张灯结彩,沿路都是自由摊贩。正是逢年过节时候,行人们来来往往,都是满面喜悦的。   托托走得不快,只是一步又一步慢吞吞地用拐杖朝前抵着,再前进。她看着那些热闹的情形一言不发。   忒邻知道她是顾及长子和立子在一旁,说了什么都要汇报给纪直。忒邻思来想去,依稀记起在女真时,那个该死的柳究离好像用过年时庙会这回事来蛊惑过她们。   托托的确想起了这些。   这就是柳究离所说故乡,这就是汉人过的新年,这就是柳究离所描绘的庙会。   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活的笑影,那些影子像刚出锅的元宵,暖乎乎、甜丝丝的。它们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扩散,直到令托托胆战心惊。   她想,师父,不,如今应当叫他柳究离。   柳究离没有骗她。   庙会是这么好的东西。她啃着长子刚买来的牛皮缠,心里闷闷地想。   难怪柳究离不择手段都要回这里。   难怪他情愿眼睁睁看着她被折断手脚都要回来。   托托又啃了一口牛皮缠,回过头,这时候才稍微缓过神来同长子与立子说话:“你们汉人……欸,你们也换新衣服啦?”   这兄弟二人宛如镜面投射般相似,他们各自搔首弄姿了半天,才由长子回答:“回夫人的话,我们汉人过新年都要换新衣服的。”   托托撑着脸道:“不错,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那赏你们去吃杯花酒,让姑娘们欣赏欣赏——”   “属下不敢。”他们二人闻言都是垂头。   托托也不难为他们。虽然他们跟着的确碍着说话,但纪直命他们出来时跟紧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她问:“话说,你们的庙会还有什么热闹地方没有?”   长子和立子对视一眼,思量过后,由长子开口问道:“夫人可曾听过戏?”   女子回过头,面上已经开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托托兴高采烈道:“我晓得,但没听过!怎的,庙会也有戏可听么?”   “戏园子一年四季都开着,只是庙会期间有角儿唱,有大人物听,百姓们也都纷纷赶着去,可热闹了。”   长子和立子话音刚落,便被一股力道紧紧攥住了。   托托抓着他们道:“带我去!带我去!想去!”   大虚京城的戏园子时兴演的是安徽传过来的徽剧。形形色色行当中的脚色脸上涂着油彩,头上戴着花枝乱颤的盔头,身上的戏服琳琅满目,在徽胡与牙板声响中奔来走去,气势轩昂。   托托哪里见过这副架势。   刚进去她便呆了。台跟前是人山人海的看客,一眼望过去都是乌压压的脑袋,而台上的脚色和摆设也漂亮得叫人瞠目结舌。   她被忒邻推着去了座位上。长子与立子则警戒起来,环顾四周瞧着有没有可疑人士。   他们买的是雅座,跟前还有瓜子点心之类的。托托听不懂那些唱腔里是怎样的词与情景,只是激动得要命,脸颊也不由自主泛红起来。若是放在当年,她怎么可能想到自己也有今日。   托托喘着气,侧过头拉住忒邻,又望向长子和立子。   她要说话,刚开口又有些结巴:“这……这太好了!”   不知道是谁回了一句:“好么?”   托托用力地点点头,说:“真想让纪直也瞧瞧看!”   立子平日少话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这孩子心眼不坏,就是不太会看气氛,这时候竟然说:“爷他总是嫌外头脏,平日定然是不会来的。好看的戏,在宫里头也都看尽了……”   长子猛地敲了他一记,令他赶紧闭嘴。   原以为托托多少会有些失落,但这时候望过去,却瞧见她仍然在笑,只是眼波缓缓地垂下去。   “我不是真要他看,”她说,“只是想把我觉得好的给他——”   忒邻忽地把手盖上她肩头,作为挚友试着给她一点安慰。   他们四人各自沉默了,唯有台上的老生还在阔步高歌。与此同时,他们未曾发觉的是,他们在看戏台子上的人,而戏台子上的人也在看他们。 第28章 拿虎   春节乃一年之岁首,中原四处无一不是其乐融融。深宫中虽不到喜乐的地步,但多半还是暖和了一些。   纪直踏过长廊,眉目收敛着目光,侧耳不消刻意便能听见不远处几位朝堂大臣的谈话声。   他们等了半日,却得不到面圣的机会。因此现下也就只能在墙角抱怨。   “各位大人有什么高见,还是正儿八经写折子上来才算至善至美。”纪直侧过头,大半张脸却掩在绘着白梅仙鹤的庑帷之下,只留下鼻梁与冰凉的唇角,“这说闲话的本事,可是从家中婢妾那里学来的么?”   他们纷纷噤声。只听常川在尽头一声道:“督主,皇上还等着哪。”   纪直继续朝前走。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们皆是松了一口气。   死太监,一个阉人而已,装什么正人君子。真以为皇上宠他就了不得了?谁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龌龊事!   到了大殿跟前,远远便瞧见牡丹似的美人立在门前,侧过身来时,露出一张哀婉艳绝的面容。   几日不见,元贵妃愈发娇媚了一些。此时也是新春伊始,吩咐下人端着两架食盒,不知又是过来给皇上送什么点心。   见了礼,常川轻而无声地命小太监们去开了门。   门已经开了,冷风呜咽着吹入堂内,纪直却一步未动。   “督主。”常川轻咳一声。   “里头不是还有旁人么。”纪直道。   隔着重重叠叠的金色屏风也能听见里头除了庄彻以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内阁的王绥福。   王绥福与纪直素来不和,在往日是碰不得头的。即便是顾着皇帝的面子,纪直顶多也就能侧目瞧他一眼罢了。   常川躬身道:“王大人来得突然。容奴才先去通报一声,皇上定然先见您——”   “免了。”纪直转身,他既是同常川说,又是告诉身后跟着的影卫,“回去,没兴致了。”   大抵正是这句“没兴致”过于耳熟,一旁候着的元贵妃倏然僵了一下。她也不再装成看风景,视线灼灼地落到已经背过身去的宦官身上。   “纪公公真是好,”她的声音不响,却在风中摇曳着,“一声‘没兴致’便能推脱万事。”   纪直回头,侧脸比月还凉。他说:“贵妃娘娘珍重。”   大抵是他这副不气不恼不慌张的模样反衬得她不好看,元贵妃抬手便敲到台阶石栏上。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他是这么教人恼火的一个人?   “好,珍重。纪公公说得好,”元贵妃道,“不过,公公还是先顾着自己家里那个废——”   话说到这里,二月寒风梳理长发,她猛地回过神来。点到为止,元贵妃住了口,也不怨自己多话。   因为她终于看见纹丝不动的美人有了些许动摇。   纪直蹙眉,他终于回过身来。直视元贵妃时,眼睛里都是齐刷刷射出去的箭雨。他问:“你说什么?”   “纪公公,”元贵妃知道,受宠的可不止他一人。只要没有证据,谁也没??把堂堂贵妃拉下马,“您也珍重吧。”   你会回到我这里来的。   她心想。   他们隔着台阶遥遥相望,良久,纪直没有再同她说一个字。他转身继续离开,一步又一步,随口问身后的尖子:“今天家里人去哪了?”   “家里人?”尖子大概被冻得有些恍惚,竟然反问,“爷问的是夫人?”   纪直压下不快道:“除了她还有谁?”   “听长子说,”尖子答道,“好像是去逛庙会了——”   新春的庙会称得上是大虚一年中最热闹的场合了。此时,在与偌大而冷清的皇宫截然相反的庙会现场,堪称少年英雄的元嘉艾包着刚买的蜜饯挤进看戏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寻到位置坐下。   他坐着,也不懂得听戏的乐趣,于是一面吃一面发呆。   原本是被将军硬拉着去参加什么赏梅会,结果只是为了塞一门好亲事给他。将军心眼忒坏,只把嘉艾说过的那句“当上将军前不会娶妻”当戏言。   元嘉艾当真是下定了决心的。   那一日,他听了托托的一席话后便回去反省了一番,感觉倏然通透,顿时觉得自己过去的行径是有些幼稚。   光是这样也打消不了他对纪直的厌恶,然而,也足够令元嘉艾再次见到纪直时不再一个劲地冲上去挑衅了。      新年固然有趣,但对元嘉艾来说也称得上是麻烦。   在这关头见姐姐是不可能的了,陪着远房亲戚瞎乐呵了几日,再被将军拉着去同寻常女子打交道太折煞人。元嘉艾独自一人偷溜了出来,随意逛了一圈庙会,便进了戏园子。   他仰着脑袋发呆,目光倏然被一个身影收拢过去。   托托!   那不是纪直那个女真来的夫人是谁?元嘉艾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蜜饯,一时间不由得抬手捂住胸口,那里头有小兽躁动得紧。   他丢了蜜饯,上下摸着自己的面颊与上衣,确认自己今日仪表英俊,又低头看自己穿的靴子是否洁净。   元嘉艾起身快步朝那边走去,顺道在心里盘算是说“好巧”还是“好久不见”比较潇洒。   没想到刚离席,戏便散了。一众看客悉数起身,零碎地聊着“今个儿的戏可真蹊跷”,离场的离场,逗留的逗留,总之把元嘉艾推得往后退了几步。   他只能亲眼看着视野里的托托顿时被隔离在人群之外。他抬起手臂想高呼一两声,却也被淹没。最后看到的,是一个着了半妆的武旦正在与托托交谈。   这位武旦过来时,托托是略有些吃惊的。台上人与眼前人见着完全是两码事,这位武旦面上又红又白,眼妆已经卸了大半,却也看得出动人的美貌。   纵然不知道来者所为何事,托托却先笑脸迎人。   武旦开口了,声音却是男子。他说:“这位贵客是生面孔,怕是头一回来吧?”   托托笑而不答,由着长子拦在前头道:“我们夫人确是头一回来。”   “英雄无需多虑,”武旦谦和地笑道,“夫人花了大价钱买的雅座,又是生客,此等问候也是应该的。某看夫人也是有缘人,不如到我们后台瞧瞧?”   长子心里暗道不好。这样的邀请,按照这位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回绝?   “欸?!”果不其然,托托来了兴趣,侧过头看了一眼自己人,又看那武旦,“可以吗?!”   “夫人不要客气。请随某来。”武旦侧身,这就领路带着他们过去。   长子想阻止,却又见到托托眼巴巴等着他点头的神情。这时候他总算稍微明白了一点纪直总拿她没办??的心情。   他们一行人一起从后头进了舞台后边。   后台比预料的要安静些。没有那么多吆喝的伙计,也没有那么多粉面的戏子。为数不多的人们在托托进来时都点头问了声好,唯有方才那个唱过戏刚下台来的老生照旧一动不动,在镜子前坐着。   他不卸妆,就这么坐着。铜镜不对着脸,经过时只能从里头见着行人自己,因此也就不能瞧出什么底细。   托托看起来并没被那人分散半点精力,只是兴致盎然地盯着房梁与周边摆放兵器与行头的架子。她轻轻发笑,一路拍手叹着妙。   长子和立子都在戒备,四周望着,而忒邻则不动声色地立到一旁。她侧过头,看到角落里趴着一只嘴角沾着口水的京巴犬。   忒邻也不嫌脏,就这么自如地把狗抱起来,摸着它的皮毛道:“刚吃了肉骨头吧。”   她走向托托,把脑袋那一头向托托伸过去。   托托微笑,伸手摸摸小京巴犬的头道:“尽想着吃,你这小机灵鬼,被生人闯门了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时的那武旦忽然回头,可是托托仍然只是摸着京巴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顺着坐下,而另几个人都杵在旁边待命。   武旦送了茶过去,道:“口渴了吧。若是不嫌弃,还请尝尝我们戏园子外头喝不到的雀舌茶。”   托托接过茶,揭开盖子时茶香飘然。面前武旦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托托抬头,看见武旦朝她笑着,而她身后,其他戏子与小厮站得整整齐齐,也朝她恭恭敬敬地笑着。   她倏然问:“我头一回听,对戏班子是一概不知的。你们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武旦不慌不忙,缓缓道来:“是《拿虎》——”   乍然间,只听掌声响起。托托拊掌而笑,她笑得令人捉摸不透,此时仰头道:“好一出《拿虎》!”   语毕,她马不停蹄重新端起座旁的茶杯。掀开盖子时,又是那道芬芳扑鼻的茶香。托托随意拨了两下,就这么送到口边。   武旦几乎将白面红颊上的眼睛都丢进托托手中的茶盏里,她就要喝,下一刻,瓷器碎裂的响声轰然而起。   托托把那茶杯猝然砸了出去,茶水蔓延到戏子的靴鞋旁,杯子摔得粉碎。托托起身,她单手扶着拐杖,尽管很慢,但就这么径自朝前稳步走去。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着。走到武旦跟前时,可以看清厚重的粉墨下对于她已经能如此行走这一点惊诧的表情。   托托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脸好似精巧肃然的偶人。   空出来的那一只手霍地向前,她死死地扼住了武旦的脖颈。   “那种加了脏东西的茶想拿给我喝,”托托笑起来,“是哪路人又来送死?” 第29章 战书   她咬牙切齿,倒不是有多么恨,只是觉得杀意横冲直撞就要掀开天灵盖翻出来。   语毕她就甩手把那武旦推了出去,自己也猛然后退。武旦撞到墙,不由得吐了一口血。原本坐在镜子前岿然不动的老生不知是何时起身过来的,他手中的三环大刀兀自向着托托劈下。   托托身子往后一退,轻而易举地躲过去。长子与立子连忙抽刀上前,却见托托抬手制止。她往后翻了几步,向身侧伸出手。   忒邻会意地从后排的架子上取了一柄直枪送到她手里,随后又退到一旁。   堂鼓与檀板急促而交杂地响起来,托托上下打量面前这老生。他戴着黑三髯口,盔头上的红色绒球颤动着,丝绦中垂着些许金线,雉尾是宝蓝色的,与那他身上的打衣交相辉映。、   一声锣响,万籁俱寂。托托再开口时,才有月琴声悠扬而清脆地响起来。   托托直立站着:“勇士好歹也报上名来,省得死无对证。”   那老生冷笑一声,声音是唱戏时用的本嗓。他说:“知道了名字,等成为老朽的刀下鬼后要来寻仇么?”   托托也笑,顺势用塞进绣鞋的假肢在地上划了一圈,就这么把身体重心压低下去。   她用枪贴着身子,摆出迎战的架势:“诸位看招式也是江湖儿女,既然下药此等龌龊事干得出来,那即便是要一起上,奴也不觉得惊愕了。”   是激将法。忒邻心里清楚,托托说得没错,这几个看来也是混江湖的。江湖人最看重的莫过于名声与义气。以少对多,即便是长子立子全力相助,他们四人也绝对应付不过来。但是托托说了这等话,对方多半不会有那个脸子一起上了。   果然,老生握紧三环大刀道:“下药是因为先前没料到夫人自己也是个有身手的,担心干起来时您受伤。但既然你能打,那当然是单挑。”   “好,”托托眯起眼睛,“正合我意。”   她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握紧直枪。在对方挥刀斩过来的那一刻,托托轻笑了一声。      此时此刻,杀手我眉正靠墙瘫坐着。   他打扮成武旦,是全场第一个也是截至目前唯一一个流血的人。方才他本以为自己的毒绝不可能被察觉,却没想到,在成事的边缘被一脚踹了出去。   原先他是大虚数一数二杀手班子的一份子,从前和同僚杀任何人,都是一路畅通无阻。然而事情却在与托托搭上关系之后便改变了。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他与同伴听令去杀一个马车里的残损女子。   那一日,我眉花街的相好约他,他纠结了老半天,最终还是告了假。   结果,去了这次任务的同僚悉数惨死。尸首血肉模糊,下手的人可谓残暴至极。   从此之后,我眉的组织便分崩离析,就连他的实力也受了质疑。   我眉被迫加入其它杀手班子。但是他从未忘记过令自己落到今天这般地步的那个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这却不能改变他恨她恨进骨髓的事实。只是他到底没见过她,因而有仇也无处可寻。   但是,当他被托托扼住喉咙的时候,伴随着窒息感扑面而来的正是这份仇恨。   我眉突然想了起来。   不会错,这个女人就是害他走到今天的凶手!   他想握刀冲上去,能牵绊制约她的行动就好,自然,要是能刺她一刀就再痛快不过了——可是我眉只能这样在心里想想,因为他的身子连半分也动弹不得。   如今的杀手班子有一位头牌,性情凶狠,技艺高超。今日见着目标出门逛庙会,他们便尾随起来,却意外发觉他们进了戏园子。   本来打算换个场合,却见这位头牌杀手沉着冷静地提议道:“正是杀她的好时机。兄弟们去后台将人收拾了,换上戏子和小厮的衣服,老朽自有办法。”   头牌杀手换上老生的衣服,甚至登台替原先的角儿唱了一曲。他的能力与胆识在我眉之上,我眉对他心服口服,也相信世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对手。   然而——   以残破之身叱咤风云的女子没有半点输给他的意思。   托托打斗时好像脱离人形,她是一头黑色的猛虎,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她知道自己行动不如对方敏捷,索性并不挪动步子。在老生的第一刀砍来时,她不过轻巧地偏过身子,直枪狠狠从侧身一砸,打得那老生踉跄了几步。   他似是也没料到,甩了甩头再来。托托还是不动,在他再过来时用枪挡开刀,抬腿一脚踢了过去。   她的一踢用的不是血肉的足,而是坚硬的木头,因而老生也等同于受了棍棒的痛打。   几招几式,托托仍然立在原地,老生却已经不知从何下手。   “不行啊,”在喧嚣的唢呐、京胡、单皮鼓合奏中间,托托轻轻抬头,她悠闲自得,“你与我,差得太远了——”   在这场打斗之外,隔着庙会以及京城重重叠叠的住户是繁华富贵的皇宫。宫门沉重地关拢,纪直在马车里默不作声。尖子在外头跟着,有几分介怀地问道:“爷,您不紧张夫人么?”   他好久都没回复。末了,在阴霾中揉着太阳穴,细声回答道:“她可比你想的厉害多了,元氏不清楚她的底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她可是本座的夫人。”   “……”尖子感觉自己右眼皮猛跳,又说,“可是——”   “再说了,你以为长子和立子是吃白饭的?”纪直说,“他们可是本座的影卫。”   他冷声答完便不再作声,车轮碾过地砖。走了一阵,他才说:“咱们寻个好日子去户部柳大人那里拜年罢。”   一切正如纪直所料。   鲜血喷涌,托托将直枪从老生胸口拉拽出来。仿佛是为了躲闪,她就这么后退,一跌便坐进身后的椅子里。   “大年未过便要见血,”托托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晦气。”   那老生着实生猛,像不相信自己会输给这么一个残废女子般继续扑上前来。她懒得抬头,身后的长子与立子一人一刀,一起用刀将他送了出去。   其他杀手见状,顿时有人血口喷人:“卑鄙!你不是说单挑?!”   “你们汉人不是说大丈夫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托托轻笑着,再次起身时一脚踹开跟前的尸首,枪扫一周,逼得敌人齐齐后退,“我又不是大丈夫。”   “一起上吧,”托托道,“长子,立子。玩得尽兴便好。”   双胞胎影卫对视一眼,刀也不必抽回去,甩开血笑着齐声回答:“遵命,夫人。”   而托托则径自搭着忒邻的手臂起身,她一步步走到已经勉为其难从墙边爬了起来的那个武旦。刚走过,她便一脚重新将他踹了下去。   我眉的旦妆也花了,头晕目眩地咬牙道:“你不得好死。”   托托觉着好笑,伸出手去揪着他的头发拎起脸来:“你分明是收钱办事,怎的说这话。好似恨毒了我的人是你似的。”   我眉唾骂道:“我就是恨你!先前也就是你害死了我弟兄!”   “先前?害死你弟兄?”托托做出思量的样子,却又道,“我怎么不知道?”   “可恶!你这毒妇!”我眉呵斥,“你忘了么?!那时候我弟兄们奉命前去,却被你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截了胡——等、等等,许根本不是什么小太监,是你自己杀的我弟兄,是不是?!”   托托原先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听小太监,却又明白了一些。“你说的是小斋子?”她想着,忽地一笑,“啊,那奴大概还是记得的。你弟兄要来杀我,却怪我杀了他们?那按你的意思,奴是要乖乖受死才对么?”   我眉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干瞪着眼睛。   “我还没问,你自己倒说到点子上了。”托托伸手又掐住他脖子,“说,是谁指使你们过来的?”   我眉只觉得脑子发烫,耳鸣阵阵,一个念头忽地浮现在脑海里。   会死。   他会死的。   这个女人是真的会杀人。她刚才已经当着他的面杀了强悍逼人的老生,要杀他也不过捏死蝼蚁般容易。现下她身后,其他弟兄们正在被那两个孩子模样的影卫杀得片甲不留。   我眉见着视野里的女子在笑。托托笑着继续逼问:“说啊,是不是元贵妃娘娘?!”   我眉只能点头,他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出去:“你既然知道何必还来问我?!”   托托起身,斜着眼睛细细地想了一番。她回头的时候,我眉连忙起身朝外边逃去。   忒邻刚要惊呼,却见托托摆手道:“无妨,让他去吧。”   “这怎么妥当?若是他再回来寻仇呢?”忒邻问,“托托,你这是什么打算?”   托托转过身去拍了拍,示意正在单方面凌虐对手的长子与立子暂且停下。他们稚嫩的脸上都沾了血,衣服也弄脏了。   长子不语,立子则藏不住怨念,拉扯着新年刚换的新衣服,有些不快地叹气。   “等回去再买新的给你们。”托托说着,拄拐走过去微笑。她又说,“说什么寻仇,贵妃娘娘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们。这一番不成,下一次必定还要来。让那武旦去报信,省得往后她还乱打别人的主意。   “要杀人就对着我来。元氏,”托托仰头,望着阴恻恻的房梁说道,“让我们结束这场游戏吧。” 第30章 良木   过了新春,离春日却还远得很。纪直与柳究离终究还是在宫里见面了,碰头时各自客气地问安,一同前来面圣,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选妃。   庄彻又要选妃了。   说“又”其实不怎么准确。自从登基以来,女真动荡,庄彻便没有什么机会操心后宫的事,现如今太子谋反,他总算下定决心,好好准备往后他们庄氏的千秋大业。   纪直道:“此番就要有劳柳大人了。”   柳究离抬起脸便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笑容,他也同纪直客套:“哪里的话。能替皇上办事、得纪公公指点是究离三生有幸。”   纪直心里藏着事想问他,可一时半会儿,对着这一望无垠的皇宫楼宇,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未曾开口吐一个字,却见到身畔的柳究离忽地对着大殿漆成红色的格扇笑起来。他往日里也是个稳重的人,这时候却爽快地笑起来,乃至于要抬手掩住嘴唇。   纪直不由得咳嗽了一声。   “抱歉,是我失态,让纪公公见笑了。”柳究离轻声道。   “什么事这么好笑?柳大人,”纪直也低声细语,“不妨说出来,让咱家也笑一笑。”   “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不过说来,倒与纪公公也并非毫不相干。”   纪直生了几分兴趣,目不斜视地抬头问道:“何事?”   “事关鄙人的爱徒。”柳究离回过头看着他笑道,“原本只是个粗蛮的小丫头,一日却忽然问我,嫁人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叫她莫要嫁那些人上人。”   纪直心里渐渐地翻起潮浪。波涛一阵阵拍打上岸,他觉得胸口有什么躁动了一番,但又无声无息地平复下去。   “良禽择木而栖,此乃常理。”纪直答道,“柳大人这句教诲何解?”   “这世上哪有什么唾手可得的人上人?参天大树,没有鸟兽与其他树木腐蚀的栽培也是不可能有的。”柳究离说,“爱徒愚笨粗浅,但本性不坏,向来又是喜欢自由自在的性子。若是跟了人上人,怎能不多顾忌一些?”   良久,只听纪直轻笑一声。他说:“这世道,众生都别无选择。她是,柳大人也是。”   门恰好在这时候打开,常川正在里头请他们二位进去。纪直走在前边,柳究离在身后匆忙再叫了他一声:“公公,上回尊夫人的轮椅坏了,鄙人——”   “不用了。”纪直回头朝他眯起眼睛微笑,那笑容叫人挑不出半点尖锐锋利之处,却丝毫不温和,“咱家自会替贱内准备着。”      自从那一日在戏园子一战过后,托托便不再出门了。也不是她自己紧张,而是纪直命尖子带了话过来,说没事还是不必出去瞎转了。   托托本来也不怎么出门,闻言便点头答应了。院子里的戒备也森严了一些,这一碍不了旁人的事,就是叫元嘉艾挺头疼的。   他本来的确是答应了托托,不再去找她了的。   然而那一日他拼了命地挤过人海,最终还是跟着他们到了戏台子后头。   元嘉艾也没料到自己会看到那样的一番场景。他到时,只见方才在台上唱戏的老生已经被托托一脚踹了出去。老生踉踉跄跄后退,倒地时甚至就摔在元嘉艾所潜伏的隔扇跟前。   他对着那张双目失焦的面孔一看,发现此人他竟然也不陌生,正是姐姐元贵妃在宫外尤爱使唤的一个奴才。   此人功夫不浅,心思缜密,因而深得元贵妃重用。   他在这里,说明现下要来刺杀托托正是姐姐。   元嘉艾大吃一惊,对于他来说,其中的关联也算不上错综复杂。姐姐对纪直那个太监心有所属,而托托是纪直的妻,这么一想,此番竟然是情杀。   元嘉艾一转身,紧紧靠在墙边,大气都不敢出。   很难形容他当时的心境。   要知道,姐姐在他心中无可替代。然而,前些日子里,他已经充沛地坚信托托也是一个值得敬仰的人。   而且在他十足厌恶纪直的境况下,姐姐居然为了一己私情便派人暗杀托托。   他知道入了宫的人,多半手上都是要沾血的。可是,托托又不是宫中妃子,明明与她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但她还是能痛下杀手。   只为了区区一个纪直。   元嘉艾觉得怒火中烧,然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对谁发怒。   他正发愣,跟前的隔扇突然刺入一柄枪。枪尖与木质的枪身已经沾满了鲜血,而隔扇背后也是一重人形的黑影。   枪猝然抽了回去,那人影也朝前倒地。隔扇上溅满了鲜血,被染得像红油纸制成的灯笼般明艳美丽。   元嘉艾咬紧牙关,听到隔扇背后传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回去罢。”托托说,“长子,方才你买的那个牛皮缠怪好吃的,可以带一些回去问你们爷吃不——”   话尾不自然地中断,染红的隔扇背后,女子单手扶拐,另一只手握紧直枪。她忽地吸了吸鼻子,道:“奇怪,有蜜饯的气味。”   元嘉艾感觉一股寒流从尾椎沿着嵴背爬到了后脑勺,他一把抬手掩住自己的嘴,又忍不住去闻自己的衣服。   蜜饯,刚才早就吃掉了!然而她竟然还能闻见!   元嘉艾屏住呼吸,听到隔扇后面传来拐杖朝前落地的清脆响声。他咽下一口唾沫,心里慌张得要命。   明明他先前私闯了她的屋子,还踩了她的床,甚至看过了她没穿义肢的身子,那时候她都没有杀过他。他也没觉得她危险过。   但是此刻,他的直觉却令他胆颤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忒邻的声音响起:“你怕是馋疯了。这里到处是血腥味,哪里有什么蜜饯。想吃的话出去买便是了……”   这时候长子与立子已经去善后,闹出这么大的血案,总不可能一点事情不做。他们发了信号弹,正联络了其他影卫过来将尸体搬出去处理掉。因此,当下室内只有托托和忒邻二人。   于是托托随口便脱出了忒邻的真名:“大概吧。忒邻。”   忒邻?这个名字对于元嘉艾来说并不陌生。他们大虚与女真来往对抗多年,“忒邻”这个名字在女真并不少见。   然而,重点是,这是一个女真名字。   先前元嘉艾听人说,托托是独自一人被当成俘虏送过来侮辱纪直的。原本地位也不高,自然不可能有随从。他也没听说托托身边还有别的女真人啊。   托托身边藏了一个女真人。   恐怕秘密还不只有这个。   元嘉艾心想,她只是嫁过来,身边还需要安插一个帮手么?这么好的功夫,这么尖厉的锐气,她就一点自己的打算都没有?   长姐不可信,这个女真女人,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少年的猜想离真相八九不离十。然而,不清楚托托与柳究离前缘的元都尉,自然还没有到能算出她要弑师复仇的地步来。   更何况,比起这件事,他现在觉得更加理不清的还是自己的亲姐姐元贵妃。   他在惦念元贵妃,托托也在。      托托也在想着与元氏的这场游戏。   院子池塘里的冰刚单薄些,小斋子便去把冰面凿开了。他素来心软,也难免多事,担心池子里的锦鲤吃不到食,急急忙忙把饼子撒进去。   那些是纪直布置宅子时养的鱼。   锦鲤当属东瀛的单顶官鲤最为名贵,当初东瀛使者赠了屈指可数的几条给庄彻,庄彻全都送给了纪直。   纪直谢恩时甚至没屈膝,看得出是半点兴趣都无。   但是庄彻是谁?大虚头号不会看气氛的英雄好汉,给自己的儿子与宠宦一齐派蟒袍的奇人。   回来以后,纪直把那些单一条便能值上百两银子的鲤鱼扔进池塘,从此再未过问过。   倒是小斋子始终上心。   托托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她坐在池塘边,时不时将怀里的牛皮缠扯下一块来扔向湖面。她命忒邻去煮冰糖银耳炖雪梨了,只留了合喜在天空中散漫地飞着。   先前去戏园子人多,又是室内,便没它的事。所幸回来时托托带了些吃食,原本取了一些给它,剩下的留给纪直。但纪直一日接着一日地留在宫中,再放就要坏,下人们都劝她喂给合喜算了。   托托狠下心,还是要等。结果牛皮缠都发酸,喂给合喜也不成。她思忖来斟酌去,后来想起纪直在院子里养了一池鱼。   她就扔去给鱼吃。小斋子哭了又闹了,还是不敢开口,幸亏立子安慰他说:“没事,先前尖子哥还把坏了的馒头扔下去呢,吃了不也没死么。”   小斋子闻言更委屈了,在心里给尖子这王八蛋记了一笔账。   托托正扔着,合喜倏然飞低了一些。无需它提醒,托托隔着老远也能听到外边的热闹。她偏不去,照旧坐在风里。   轮椅是前些日子京城最好的工匠送上门来的,比从前的还要好用一些,托托也不客气,坐上去试了试便说:“爷有心了。”   她掰下一块新的牛皮缠,扔出去,如打水漂般在湖面蹿腾了两下。   纪直回天元馆的路上必然要经过院子口,托托操着轮椅退了两步,对着远处的门等。脚步声接近时,她便高声喊:“啊呀!”   只听靴子响顿了顿,稀稀拉拉地停下来,纪直不紧不慢地走近了。   他穿的是漆黑的直身,冠帽未摘。他也不到她身前去,站定了问:“又怎么了?”   “啊呀!”托托又矫揉做作地叫了一声。她本就靠近湖边,这时候撑着扶手将自己往座椅边缘送了一些,“我要栽进去了。”   她根本没有要骗他的意思,却又在假装摔倒。纪直心中乏累消了大半,索性抱起手臂说:“你栽,淹死了我正好续弦。”   结果托托真的松手。纪直顿时往前,伸手就要把她拉住,却见到她飞快地回到轮椅里,根本没有真的倒下去的意思。   相反,正源于纪直此刻向前走了一步,她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他的袖子。   托托飞快地搂住他的脖子,逼得他弯下腰来。纪直也生不起气来,因为一低头对上的便是那张掺了蜜的笑脸。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到后头,安抚似地拍她的背。   “这些日子太忙。”他说。   “是呢,”托托说,“你的相好还要杀我。”   纪直停顿,问:“你呢?”   “又跟奴有什么干系?”托托说。   “你想杀她么?”纪直说。   托托长久地沉默。她侧着身子,更加使劲地把他抱紧,把脸靠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地说:“想啊。一想到你和她一起如何如何快活,我就想杀人想得要死。”   她觉察到拥着的人僵了一下,纪直蹭了蹭她的侧脸,起身时盯着她的眼睛。他那双乌黑的双眼里什么都没有。   “让你担惊受怕了。”纪直道,“不过已经不必了。”   托托仰着头。   他又说下去:“往后只同你一起。”   托托不明白。   为什么纪直的一点事情便能让她郁闷好久,但他的一两句话,又能令她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   究其原因太难,以至于她不愿意去想。   托托笑起来,用力地点头。她还没说话,却听到纪直立刻接下去问道:“你愿不愿与我一同进宫去住几日?” 第31章 色友   马车车轮轱辘着碾过齐整的地砖,女子搬动了一番身下的义肢,坐稳之后这才仔细思量起来。左右她也想不出结论,终究还是掀开帘子,问了一句跟在外头的婢女:“你说他忽然让我陪他进宫做什么?”   “他不是已经说过了?”一大清早便起来收拾的忒邻打了个呵欠,“为了皇上选妃的事情忙,顾不上你。”   “话是这么说。”托托撑着脑袋,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其中一定暗藏玄机,“可是——”   她想说,柳究离肯定也在。   托托没能说出口的话,忒邻自然而然地替她接了下去:“柳究离肯定也在。托托,我劝你一句,你可别这时候动手。宫里不比外头,圣上跟前胡来,只怕你还没碰到那谁,脑袋就没了!”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的,却还是赢得前边的小斋子回了头。小斋子已经算得上是她们的人,与纪直也只汇报些无关痛痒的事。   托托顶着帘子的手许久未动,少顷,她轻轻“嗯”了一声,这才收回去。   仇人近在咫尺,却无法下手。这样的事,按理来说是尤为憋屈的。可是托托却发觉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而在她前头的马车中,纪直忽地敲了敲隔板,问跟在外面的尖子:“你觉得她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尖子扶着腰间的刀,侧过头给了一个折中的回复:“爷邀夫人去,夫人自然是乐意的。”   马车内的男子冷笑一声。纪直说:“她是为了本座乐意去,还是为了户部那位柳大人乐意去?”   尖子也头疼了,一句话万一说错,只怕在这位主子面前就活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半晌,结果里头那位又催了。   纪直说:“怎么?是不是怕说什么都错?”   尖子腹诽您知道就别难为属下了。他一时掉以轻心,居然在此时说了这么一句话:“爷若是真想知道,索性当面问夫人便是了——”   话刚说出口,尖子便想扇自己一耳光。这话不是找死是什么?又冲人又没什么依据的,这世上情啊爱啊的,哪里是能当面说问就问的?   他闭眼等着领罚,却听纪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一柱香的时间过去,纪直忽地说:“这办法倒不错。”   尖子顿时感到嵴背发凉。   受宠如纪直,在皇宫中也是凭圣意能独辟一院的。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恐怕早就为了显摆这盛宠日日住在宫里了,可惜纪直不然。缘由他没说过,但依托托看来也不难猜,先多半就是嫌弃宫里脏之类的而已。   刚进宫,纪直便去见庄彻了。托托甚至没见着他的面,还想着自己又被丢下,谁知昭玳公主那里立即遣了人过来请她过去。   庄思宜身为一国的公主,平日不是想出宫便能出宫的。她性子骄纵,在宫里也没有什么往来热络的宫人,因此现下有个还算谈得来的入宫,迫不及待地便要拉过来。   自从上次太子一事过后,托托便再未见过昭玳公主。说实话,她心里头也有几分紧张。毕竟先前她可是那般信赖她这位兄长的。   太子的火炮都打到跟前了,庄思宜都还在坚信着自己兄长绝不可能伤害她。   刚进院门,托托就听到昭玳公主在殿内的笑声。   她心里一惊,暗自揣测庄思宜莫不是太过悲伤以至于失心疯了。   急匆匆进门,只见昭玳公主正将一个彩绣的沙包扔出去,由着她那头豹猫纵身一跃去咬回来。殿内除了昭玳公主本人怡然自得外,她身旁的下人无一不是被那巨兽吓得面色铁青、两股战战。   托托原本是坐在轮椅上的,经由忒邻搀扶着起身,再从轮椅一侧抽出拐杖,拄拐进门,随后艰难地跪下身去。   她说:“叩见昭玳殿下。”   庄思宜闻声扬手,道:“你来了,快过来坐。”   托托过去坐下的途中,那头豹猫叼着沙包走过来,硕大的脑袋摇晃着去打量托托。   他们有过一面之缘。托托此刻不想同它说话,闭上眼睛佯装听不见它那接二连三的盘问,坐下后问昭玳公主说:“殿下近来可好?”   “好得很,不能再好了。”庄思宜笑道,“你也过得很好吧?竟然不怕我这豹猫。话说听闻我派去弹劾纪直的那些个大臣全都受了父皇斥责……”   听到昭玳公主这话,托托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她接过手绢擦了擦嘴,目光扫了两眼那头已经趴到一边的豹猫,说:“那,真是有劳公主了。”   昭玳公主没有在意她的客套,而是抬手指了指她下半身的那两条东西:“本宫瞧着,你倒是变化挺大。怎么长出腿来了?”   托托低头看了两眼自己的双腿,答道:“是义肢。”   “那也好。受了伤,也就只能这么补偿一下。”庄思宜静静地回过头道,“不晓得皇兄现在如何了,受的伤有没有好一些……”   托托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她几句。要说太子,她已经见过他丑恶的一面了,甚至还一口咬掉了他一只耳朵。他不是好人,可这么袒护关切他的昭玳公主也不是什么坏人。   她只能抽开话题说:“公主可听说过柳究离?”   不问白不问。在家里只能靠那些个飞鸟走兽来当自己的斥候,它们聪明不到哪里去,况且也到不了宫里。   此时能和昭玳公主说几句话,也不用担心纪直知道。托托逮住机会问起柳究离。   “户部那位侍郎?”庄思宜高高在上地说,“听说过。他现下不是也宿在宫里么?”   “真的?!”   “本宫说的还有假?”昭玳公主一脸傲慢的微笑,想什么时,面色却又黯淡了,“近日同纪直一样,他亦在为父皇操劳选妃的事,故而同值班的大臣一起住在朝房偏隅。”   托托此番进宫前,纪直只叮嘱过她一件事。那便是躲开元贵妃。   对于纪直而言,皇帝庄彻也并不可怕。像元贵妃这般容易失去理智胡搅蛮缠的反而更难对付。   托托正细想着,忽然有侍女跨过门槛进来,快步走到庄思宜身边说了几句话。   “让他进来。”昭玳公主摆手随意地回答。   于是门外便走进来一位打扮考究的老宦官。江散全眯眼笑着见了礼,抬头时瞧见侧着头坐在一侧满脸好奇的托托。   托托没见过江散全,自然不晓得来者何人。   然而,江散全却一眼便认出了她:“这便是纪公公的夫人吧?”他说着,抬起袖子掩着脸笑了几下,翘起兰花指走近,毫不顾忌地替托托拈掉肩头的一缕发丝。   托托抬头不解地盯着他看,她也不躲开,就这么回答:“您是哪位公公?”   昭玳公主闭目养神,伸手轻轻抵着额头道:“他是东厂的江散全。”   东厂!托托吓得立马站起身来。她不曾了解过江散全是何人,但这东西厂之间的关系,还是略有耳闻的。   东厂厂公同时掌管着司礼监,纪直对司礼监没兴趣,但却对于处处受东厂掣肘感到不快,因此先多半还是有几分争权的念头。   见着托托慌起来的模样,江散全不由得又笑了两声。心说这孩子跟纪直还是不一样的。   庄思宜毫无征兆地搭了身旁侍女的手,道:“江散全,你不是为了看纪直的对食长什么样才过来找本宫的吧?有话快说。”   “是,殿下。”江散全立刻转过身去禀报道,“只是,当着这位的面——”   庄思宜摆头看向托托。她迟疑了一会儿,霍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个问题:“托托,倘若本宫和纪直失足落水,你救哪个?”   “……”托托狐疑。   你们两个四肢健全的用得着我一个残废来救?!   “罢了。本宫相信托托不是这么个重色轻友的人,”昭玳公主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下去,“懒得瞒你,本宫打算,给纪直添一位美人。料想托托你也是不会有异议的吧?”   托托如骤风暴雨般猛地摇起头来,她忽然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只能如此做出激剧的反应。   视野地动山摇,她原本就站着,当下连连后退几步,差点撞到江散全身上。好不容易躲开,却又撞到了一旁的桌子。   托托感觉不到疼痛,惟见桌上一只花樽跌倒滚落,满瓶胭脂红的刺玫散落一地。   “不行!这不行!”托托高声说道,“我不答应!” 第32章 清梦   雕着相思鸟与合欢的琉璃花樽跌落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伴随着那道破裂的响声,托托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她说:“不行,我不答应!”   见着东西摔在地上,昭玳公主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有些诧异地道:“我又不是让她跟你争宠!只是安排个人去替我盯着他罢了,要是你不乐意,那就你给我做耳目呗。”   托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对于皇室子弟将人视作玩物的习性感到难以理喻。一句“绝无可能”刚要脱口而出,鹤发的太监却忽然拦在了她跟前。   “公主殿下,这桩事就暂且先往后推一推吧。对付纪公公,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江散全柔声地劝解道,“倒是这位今日刚入宫,车马劳累,不知道适不适应。老身看着姑娘家的,面色真真是不好看。不如让奴才们领着先下去歇息一阵子,改日再来给殿下请安哪。”   “行,还是你心思缜密。”庄思宜本来也不想失了托托这么个朋友,于是眼睛一闭,懒洋洋地顺水推舟道,“正好本宫也乏了,今个儿就先散了吧。”   托托僵硬得动弹不得,气愤与不解之情还在身体里冲撞。忒邻硬是从背后推了她一把,才逼得她告辞。   走出门去时,刚坐上轮椅,却见到院外站着一个人。   刚才先出去的江散全没走,就那么在门口立着等她。托托起身想问声好,却被他抚着手压了下去。   江散全走在轮椅一侧,两人就这么一同前行起来。   他说:“昭玳殿下,本性不是坏的。”   “我晓得的。”托托说。   轮椅碾过枯枝败叶,一路窸窸窣窣。这时候天气尚未回暖,树木却葱葱茏茏发了新芽,望着便叫人心中生出无限欣喜。   江散全忽然开口了,他说:“从前纪直便在这里当差。”   “欸?!”托托一脸诧异地回头。   “他打小就爱干净。同样一块地方,旁人办个差不多糊弄过关便是了,他非要扫得半点树叶子都没。这么出挑,自然是引人不快的。加之生得就与旁人不一样,小太监们又闹腾,半年下来,一瘸一拐不说,身上都是伤。”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散全停下脚步,远远地望向在枝头跳跃着的鸟。它们都是那般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托托迟疑许久,方才将信将疑地问道:“江公公从前便认得纪公公么?”   “呵,”江散全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都不曾向你提起老身,当真叫老身伤心啊。”   托托连忙辩解:“爷他终日在外头忙着,在府上与奴本就不大说这些的。”   江散全也没往心上去,淡然道:“老身虽没教他功夫,也未认他做干儿子,但往歹了说也称得上是这小子的恩人。若不是老身护着他,领着他干活,他也不会有今天。”   “那您是爷的故人了。”托托道。   江散全不置可否,仿佛追忆往事般挪开脸去。他说:“纪直生得好看,但却并不是好事。在这深宫里头,好看的奴才多半命薄福浅。老身也不是心疼他,就是看着怪可怜的——”   托托歪着脑袋,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急匆匆地想听更多。她要问什么,可张了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是被自个儿亲娘卖掉的。这倒也没什么,做奴才的,哪个命不苦呢?只是这孩子性子倔,放在旁人身上都认命了,他却不认。”   江散全说,“那时候我教他,他比谁都狠。这孩子原本心是不狠的。他老追着问,为什么那些殿下、那些侍卫都能留着身子,他却不行。   “只有太监不配做人。”   说到最后,江散全倏地停了。他也是一个太监,同样见过了千千万万太监的生死起落。   他们都不是完整的人。   枝干繁盛的树木向天伸展着双臂,仿佛凝结成祈求的双臂。他们祈求一个存活的理由,也恳切地盼望新生的机遇。可惜那些双手得不到回应,更想不出解答,最终只能愈聚愈多,最后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将地上的人笼罩。   江散全抬起袖子要擦眼泪,却觉得手霍然沉了一下。托托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江散全低头,看到双腿残缺的女子递上来一尘不染的帕子。   那帕子白净,令人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双手沾着鲜血、两眼阴狠漆黑的少年。   好像谁都不能接近他,好像谁都不能温暖他。好像谁也无法再使他完整。   托托把帕子递到江散全苍老的手里。她的声音低低的,垂着真切的悲哀。“不要哭,”她说,“江公公,不要难过。”   江散全抬手想摸摸她的头,顾及礼数,又唯有止住了。他说:“好孩子。回去吧。”   回去住的地方,小斋子已经带着人将物件都清理过了。住的屋子与三三斋自然比不得,但终究是皇宫里,自然也不差。   托托洗漱过后便歇下了。   那一夜铁马冰河忽如晚风吹入梦,她梦到自己执枪策马奔腾,放声大笑,肆意快活。   身后抛来一把绘着藻荇的长弓,她接过,几乎没有停留地拉弓射箭。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她看到自己箭头对准的是鼠灰色袍子在风中飞腾的男子。   托托霎时从梦中惊醒。撑着床起身,听得见忒邻在前边平稳而令人心安的鼾声。   外头有灯火如流星般闪过,忽然淌入窗子,转瞬又溜出去了。托托翻了个身,她靠近床头的窗子往外一看。是纪直回来了。   她看到尖子在与旁人交代什么,北房亮了一阵子灯,渐渐地也暗下去。   这是托托头一遭歇在宫里,她也知道,这经历是寻常人都体会不到的。   但她还是不得不抱怨一句,到了夜??,宫里上头便有乌鸦横行。寻常人听来只不过鸟叫,在托托听来,却是一声又一声的泣诉。   它们哭,又只说一句话:“可怜啊,真可怜——”   托托摸索着下床。她不敢点灯,怕惊醒沉睡的忒邻。就这么在黑暗中给自己套上假肢,也不知道胡乱扣错了搭扣没有。   拄着拐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踏过忒邻时,托托做了个鬼脸,心想这丫头也未免太没警戒心。   驻守在纪直房前的,明里暗里有不少人。只是瞧见是托托,都有些犹豫了。尖子留在门口,托托低声用口型问:“他睡了没有?”   尖子难办,只能先点头答:“睡下了。”   “我进去同他说句话。”托托说着就要推门。   “要不要奴才替您通报一声?”尖子连忙问着,却拦不住她步子快,先一步进去了。   他心里一慌,担心被怪罪,但是拦着好似也不妥当,只能甩给其他影卫脸色道:“看什么看?该干嘛都给我干嘛去。”   屋子里也是一盏灯都没有,托托进去了。到处一片漆黑。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色,看得清周遭粗浅却不失齐整的摆设。墙壁上悬着她看不明白的汉字草书,桌上有西洋的钟表与鹿子百合。   每一步都踏着地面上的羊绒织皮,托托动作又轻,因而并没有什么声响。   她缓慢地往前搭了拐杖,再撑着身子朝前走。踩上地坪时,她就停了下来。   床里头是暗的,这时候也看不分明了。托托收了脚步,渐渐地俯身下去。她跪坐在床边,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仰头看那里边阴沉沉的一片影子。   托托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叹了气之后便想起身,然而,他就是这时候说话的。   在乌黑一片的阴霾中传出纪直干涩的嗓音。他说:“怎么了?”   这时候,月骤然偏了身子。一道清朗的月光静悄悄地飘进来,落在托托雪白的面颊上。她的睫毛仿佛沾着洁白的雪,小心翼翼地颤动着。   纪直的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扰谁的清梦。   是谁的梦?托托想,此情此景,恐怕是她的美梦吧。   她摇摇头,手却鬼使神差地探上他的床榻。   托托一声不响,手指游刃有余地搭上他的腰带。一只冰冷的手顿时覆住了她,纪直语气里没有怒气,只是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很痛吗?”托托说,“切掉那东西很痛吧。”   他一时语噎,大抵从未有过人这么郑重其事地问他这回事。思量了半晌,纪直才说:“忘了。”   “真的?”托托问。水银似的月光闪闪发亮,明亮的杏眼蒙着雾气。   “嗯。”纪直已经支着身子起来,他问,“坐在地上凉么?”   托托摇了摇头,又听到纪直说:“那你呢,被人折了腿疼不疼?”   她撑着床沿爬到上边去,纪直伸手把她圈进臂弯。托托说谎了,她身上是冰凉的。   纪直抱着她,这时候他也惊讶于自己居然不在乎脏不脏。   托托侧着身子,义肢垂在床边,她忽然抬手去抹眼泪。   纪直觉察到她哭了。他搂着她问:“是不是太疼了?”   托托恳切地摇头,每一下都是那么的用力。她止不住地抽泣,呜咽声接二连三串进语句里,托托说:“我不明白……”   苍白的月如同一只孤零零的小舟,在哀凄的漫漫长河中摇曳、摇曳。它是白玉无瑕,却也像神佛目光似的冷酷无情。   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漆黑的夜里,黑鸦在空中盘旋。   “你不明白什么?”纪直问。   “我不明白,”托托哭起来说,“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那般待你。你那么好,为何要那般待你,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让你受这种罪——”   纪直轻拍托托的肩膀。她哭得满脸都是涕泪,而他用袖口仔仔细细地给她揩干净。   “托托,”纪直端详着她此刻难看的脸,他说,“你可曾想过,他们又凭什么那般待你?”   托托愕然了片刻,眉头皱到一起。她只惦记着他的痛,哪里想得到自己?又要落泪,可她却发不出哭声了——   他吻她了。 第33章 显摆   尖子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在门前报了一声。出乎他意料的是纪直居然想都没想就叫他进去。   他斗胆推门,进去时俯身却不敢抬头。   纪直若无其事地站起穿衣,只听衣料沙沙的摩擦声。纪直冷冷地问:“还愣着做什么?”   尖子连忙上来替他系带,头却还是不敢抬起,双眼原是要低垂着的,结果反倒对上了纪直身后的托托。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吃了一惊。托托也盯着他。   不过万幸,尖子松了一口气。托托衣服穿得好端端的,模样也是正色,只是眼睛湿红,看样子并未发生过什么不得了的事。   督主还是有分寸。尖子在心里想,这儿好歹是宫里,哪是能乱来的。夫人莽撞,这回闯进来大抵是被训斥了——尖子结合她那双哭过的眼睛胡乱揣测着。   从前尖子是最了解纪直性子的。可自从托托过来,纪直便愈发难捉摸了。   本以为托托理应当要受冷落,谁知纪直一面任由尖子给他系披风一面头也不回地问托托:“你去不去?”   “你还没同我说,”托托懒散地在床边摇晃着双腿,“有什么事?”   “皇上批完折子在殿内歇息,结果常川瞧见门外有人。陛下无恙,但受了惊吓,担心是刺客,故而召我过去。”纪直自己理了理领子,挥手一抖那华美的披风,脸色竟是有些柔和的,“去玩吗?”   尖子退下时差点绊倒。   爷,若是让人知道您把皇上的事说成“去玩”,这外头的人不知该怎么骂您恃宠而骄、大逆不道呢。   得,恃宠而骄、大逆不道的这里还有一位。   托托喜悦的表情在烛光中明亮又暖和,她兴致勃勃地回道:“我也要去!”   忒邻怕是始终在门外偷听,闻言立刻敲了敲门,端着热水与梳子在外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奴婢来给夫人略作梳洗。”   事出突然,纪直没粉面,托托也只是随意挽了一个发髻。二人就这么沐着夜色去了皇帝那里。   庄彻的确无碍,坐在椅子里揉着头。旁边的下人都不敢上前,即便是常川也只被要求立在一旁守着。   纪直进门时,庄彻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方才听到小太监来报,庄彻就主动起身走过来,牵住纪直的袖子便是一连串的感慨:“爱卿来了就好,爱卿来了就好。”   托托拜见庄彻后被纪直搀扶着起来,她的目光在殿内飘了一圈,趁着皇上拉住纪直的空档绕到一边的架子旁去。   在圣上跟前自然不能随意走动,可惜现下人们都只关切方才受惊的庄彻。托托伸出手指,梳理庄彻养的那只白鹦鹉的羽毛。   本就已经是寅时,又如此消磨了些时候,庄彻便留了纪直与托托一同用早膳。   托托受宠若惊,回头看纪直时,他点头示意可以。于是托托便心安理得地谢了恩,哪知这时候,常川急匆匆地进门来报。   托托本来还在瞧那只鹦鹉,结果听见奴才字句清晰地说道:“皇上,柳究离柳大人求见。”   她猛地回头,不敢相信地盯着刚说出这话的常川。她没注意到,纪直也侧过头看向了她。   “正好。”庄彻刚经历过惊乱,随意地摆手道,“让他也进来一同用些粥水吧。”   通体雪白的鹦鹉展翅飞过殿内上空,即便由它乌黑的眼睛看来,此刻殿内的局势也显而易见是尴尬的。   皇上独自坐在东位,替他布膳的常川公公立在一旁。纪直与托托闷声坐着,柳究离也一言不发,不急不躁地搅拌着碗里清香的海鲜粟米粥。   庄彻不愧为天底下最白目最不会看气氛的人,突然将筷子一搁,气宇轩昂地大笑起来。他笑得突兀,害得托托一口虾临到嘴边掉了下去。她赶紧偷偷摸摸把虾踢到桌子底下,随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唉,昨夜着实将朕吓了一跳。是朕失仪,”庄彻撑着额头道,“现下想来,或许就是一两只猫咪也未可知啊。”   闻言,柳究离顿时起身道:“皇上,事关重大。多慎重些是应当的。”   “唉,”庄彻又叹了一口气,“朕如今寝食难安,还不是为的那个孽子。”   他说的是太子。   不过,按那只鹦鹉的招供,深夜从皇上殿外躲着侍卫跑过去的可不是什么猫咪。   托托托着下巴,然而她此刻根本没有心思顾虑这个。毕竟对面就是柳究离,而且今日的纪直也不是很正常——   说来就来,身边的纪直忽然夹了一筷子菜到她跟前:“吃。”   分明是给她添菜,话也是对她说的,可他的眼神却不是投向她的。托托侧过头,看到纪直正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柳究离。   柳究离也看着他们。   托托还没拿起筷子,纪直又夹了菜过来,又是不带任何感情的一个字:“吃。”   “爷这是想干什么?”托托青筋暴起,挤出一脸甜美的笑问道。   “让你吃就吃,”纪直总算回头甩给了她一个眼刀,“哪这么多废话?”   皇上没什么食欲,收了筷子便道:“今儿午后朕还有事。诸位爱卿安心用吧,还缺点什么,吩咐便是。纪直,出什么事你都晓得的,朕就先失陪了。”   说着他还朝纪直一笑,那副宠溺又喜爱的模样,也难怪纪直在朝堂树敌无数了。   他们恭送了圣上后,托托便也想溜了。呆在这等金碧辉煌的地方总归束手束脚,叫人不安。   但是纪直却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他吃着茶,又给托托添了一块糖糕。柳究离也是,慢条斯理地喝粥,甚至还抬手又讨了一份银耳羹。真不知道他们进宫是来当差还是来体验尊贵生活享受御膳房的。   纪直没预兆地问了这么句话:“说起来,咱家同柳大人是真有缘的。”   柳究离抬头,又是那副客气的微笑。他答:“是么?”   “柳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上回不是您和咱家闲着没事说话,提起您同贱内师徒情深的么?”纪直风轻云淡地说了这话。   托托呛了一口茶水,失态地咳了两声。   她心里痛骂柳究离误人子弟,什么不说竟然和纪直说这事,这不是把她的老底都揭空了么?   为人师表,好聚好散不得,居然还要破坏人家夫妻关系。也怪不得托托欺师灭祖,柳究离这是什么无耻行径?!   柳究离笑容一僵,似乎也开始反省纪直说的究竟是否属实。   托托早就不想吃了,径自收手,静静地等待他们这场无硝烟的对峙结束。   “你不吃了?”纪直倏地开口,他面无表情,异常温柔的口气却叫托托有十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取过汤勺,就这么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令托托想两眼一翻、倒地不起的话,“难不成要喂你?”   这是哪里你知道吗?有人看着你知道吗?!作秀给谁看啊?!   纪直?!   托托难以置信地看着纪直,满脸都流露出嫌弃与不情愿。纪直盛满粥的勺子已经伸到了嘴边,托托想摇头,却又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不仅仅只是食物的喷香,还有纪直的杀气。   纪直的脸精致得无可挑剔,使托托想起他们女真在冬日里尤爱制作的冰雕。消磨雕刻、费劲千辛万苦做出的艺术品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   可是,此时此刻,冰雕正在逼迫她喝下那口素粥。当着柳究离的面。   托托想起了身为一个战士宁死不屈的传统。她想维护自己坚贞的道德情操。   纪直猝不及防地靠近,鼻尖与唇角都近乎贴到她脸上。托托被逼得身子后仰,不可抑制地想起夜里他吻她的时候。   她这记性好死不死,专挑这种时候来干扰她。   贴近时,他在她耳畔说:“要是不听话,咱家回去就把合喜的毛拔光。”   托托当即把“坚贞”“底线”与“宁死不屈”抛之脑后,毫不犹豫地张嘴把粥咽了下去。   “乖。”纪直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满意地擦了擦手要走。   托托慌忙吞了吃的,匆匆忙忙最后望了柳究离一眼,这才跟着出去。   柳究离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们,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纪直走在前边,托托拄着拐杖跟上。她赶着着急追他,而他却放慢脚步等她。因此没两步,托托就撞到了纪直背后。   她撞得脑袋疼,纪直俯身给她掀开刘海。   每次纪直为了她俯身的时候,托托总觉得心底有野兔仓皇地往外蹦。   他罢手,转背说:“没事。就是碰了一下,回去抹点药膏就好了。”   托托问:“这是宫里头,奴怎么瞧着爷比在家还厉害?就差要横着走了。”   纪直还没开口,他背后的随从们都笑了。尖子上前拱手道:“夫人有所不知,咱们督主在宫里逍遥惯了的。从前在御马监时,皇上就对督主青眼有加,赏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特权——”   “行了。”纪直对托托说,“今日显摆得不错。让长子和立子送你回去吧。”   “显摆?”托托站着不动,望着他们远去。她想了半天,忽然回头问旁边的忒邻,“他显摆什么给谁看了吗?” 第34章 情劫   不如托托这般悠闲自得,就在同一个皇宫里,拜她和她夫君所赐,元嘉艾觉得很不好受。   他吓得半死。   原本只是按姐姐的吩咐打扮成太监混进宫,夜里却图个新鲜,佯装值班的太监在宫里头瞎转悠。   好奇心害死猫,他也不知怎的,就想着去他那位皇帝姐夫那儿看看。   仗着艺高人胆大,元嘉艾说干就干,上了台阶却被发现了。他知道被逮到肯定没命,于是往死里逃。   他也不敢回昭德宫,只能躲进一间偏房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元嘉艾狼狈不堪,懊恼地走回去,结果就在路上隔着某面宫墙,听到里头有几分耳熟的谈话声。   托托与忒邻踏入院门时,忒邻一路絮絮叨叨地抱怨道:“你说你,在爷跟前有用处的话不说,成天尽瞎说些有的没的。你不觉得烦,人家可厌透了。”   托托没精打采,压根没拿这些话往心里去。   院子里有一架秋千,她顺势坐上之后道:“我哪有你聪明。要么你来替我当这督主夫人?”   这没上没下的话也就她们敢说了。长子和立子也不敢原话往上头报,只得装作四处看风景。   忒邻反问:“奴婢当夫人,那岂不是夫人来伺候我?奴婢可受不起。”   听到这里时,元嘉艾捂住嘴就靠到了墙边。他心里再怎么三番五次地告诫自己要冷静,可这喷涌而出的惊喜却还是压抑不住。   元嘉艾想,是托托。他正思忖着要怎么办,谁知一回头,就瞧见一路小太监取了东西不知要送到哪里去。   元嘉艾赶忙上前打听两声,得知这些东西纪公公的院子也有份。于是他猫着腰装成奴才的样子,顺风顺水地跟在后头进去了。   进门之后,元嘉艾就跟着那些太监一起摆放东西,中途还被资历稍微长一些的那个训斥了:“笨手笨脚,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这样还如何侍奉主子?!”随后又踹了一脚。   元嘉艾被踢了屁股,火冒三丈。他忽然大梦初醒,自己堂堂一个都尉,将来的元大将军元大统领,这个时候竟然在装太监。   元嘉艾抬手转身想劈,谁知那太监还挺凶的。   小斋子平日在主子面前柔柔弱弱,到辈分比他低的太监跟前可就威风了。他说:“看什么看?!还想动手不成?!快给我干活去!要是让我们夫人知道了,当心你的脑袋!”   提到托托,元嘉艾的嚣张气焰莫名又消了大半。他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但是一想起她,他没来由的就是怂。   元嘉艾老老实实回过身去时,余光瞥见院子里在秋千上上下晃悠的女子。他动作不禁又放慢了。   若是时间就一直停在当下该多好。眼前,纪直不在,她用不着杀人,他离她这么近。   要是再近些那就更好了。元嘉艾又想起了长姐让他早日娶妻的唠叨。京城里官爵贵人家的那些个小姐都是庸脂俗粉,说什么都不过只会一味附庸,哪里像托托——   他要是能娶到这样的妻。那这世上也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元嘉艾又趁着摆放东西偷偷窥视。托托穿着她最喜欢的珊瑚色衣裙,披风是白貂绒的料子,裙下的义肢看不出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她就这么在秋千上来回起伏着。   可惜,她已经嫁作太监的妻了。   元嘉艾觉得这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事了。太监又不能行人伦之礼,娶妻又能做什么?将来他们也不能有孩子。再说了,纪直这种无耻之徒,能庇佑托托一世么?   何况,当初皇上命纪直娶托托,不是为了灭他威风么?如此一看,他们夫妻之间也不会有什么伉俪情谊才是。   元嘉艾的脑内飞快地闪过一万条娶托托回家的万全之策,其中前三条无非是“纪直病死了”“纪直战死了”以及“纪直遇刺死了”。   就在这时,小斋子再一次用飞踢把他从这些无端梦想中给唤醒。他踹向元嘉艾背后说道:“都要走了,你这小子还在分什么神?!”   元嘉艾揉着背恶狠狠地瞪向小斋子,小斋子也一脸不满地盯着他。二人对峙着,忒邻清甜的话音响起。   “咦?这位公公好面熟呀。”忒邻进来给托托取东西,看到元嘉艾时这么说道。   元嘉艾咽下呼之欲出的“是我,是我,就是我”,只是垂头要走。忒邻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回头朝小斋子道:“斋公公,夫人想喝茶了。她怕苦的,就劳烦您去煮壶果茶来吧。”   “成。”说话的对象是忒邻,小斋子立刻温和起来,笑眯眯地答完便出去了。   忒邻松开元嘉艾道了一句:“元小英雄若是是来寻我们夫人的,那就请吧。”   长子与立子正陪在托托两侧,见忒邻领了一个人出来,都是好奇的。但忒邻也不解释,就对着托托道:“夫人,刚还不是说缺人伺候,您瞧着此人如何?”   托托的秋千正往上飞,她压低了脸,咯咯地笑出声来:“我瞧着这位小公公不错,相貌俊俏,就是做事笨了点,倒也不失可爱。回头问问夫君,能不能认个干儿子。”   元嘉艾气得横她一眼。然而一琢磨,她也夸了他“相貌俊俏”与“可爱”。一时间,少年的耳根烧得通红。   长子和立子俯身问忒邻:“铃儿姑娘可别为难我们哥俩,这是何人?”   “不过戏弄奴才呢。咱们夫人你们知道的,不就是好玩。”忒邻笑着又尝试贿赂,“二位要不要也坐下歇会儿,吃椰子糕么?皇上亲赏的。”   托托任由秋千渐缓,朝元嘉艾招手说:“你过来替我推吧。”   元嘉艾初始还有几分慌张,可这可是千载难逢亲近的机会,他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推她出去时,他不大敢用力,低声问:“这样行么?”   “你扮作这副模样做什么?”托托眯着眼睛,身体跟着秋千飞起来,“听你从前的说法,你不是真的太监吧?”   元嘉艾一时语噎,良久,他结结巴巴地说:“嗯。”   又想了一会儿,他说:“元贵妃娘娘是我长姐。她对你做了一些不利的事,我很愧疚。”   这一遭轮到托托的嵴背僵硬。她也不生气。事实上,要是她想查,找出这点关系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就缘于她未曾多疑,也就眼跟前这才知道。   有一段往事忽地挤进脑袋里。   那是她与忒邻交了朋友以后。柳究离得知此事,有几分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顶。那时候托托还年幼。他说,托托,你这样对别人真诚,是很容易受伤的。   托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回过神来时,她又变回先前神气的模样,自如地在秋千上起伏说:“原来如此。无妨,我不介意。你姐姐大抵只是真的恨透了我。”   “不管怎么说,姐姐她……想杀你是不对。但她并不是真的这么坏的。”元嘉艾说这话时自己都没底气,姐姐的确待他是顶好的,但他也亲眼见到了她手下是如何对付托托的。   他也觉得对着托托这么说话的自己有些厚颜无耻,即便当下她扭头来抽他一耳刮子,他恐怕也不会有怨言。   然而,哪料托托沉默着酝酿了那么久,却只是淡淡地说:“或许你说的也对吧。”   “什么?”元嘉艾大为震惊地反问。   “我听闻,元贵妃娘娘很早就陪伴皇上左右。纪直少年时,她也给了他不少扶持。于贵妃娘娘而言,纪直无异于是就她的东西。”托托说这话时仰头,缥缈的日光下坠,蜷缩在她白皙的颈窝,“我一来就抢走了她的东西。她想杀我,也无可厚非。况且,她也只是想杀我,倒没做什么别的出格的事。”   元嘉艾瞠目结舌。他吞吐着问:“想杀你还不算出格么?”   从前被凤四那么折腾时,托托是真心实意痛苦过。然而对于生死,她的心情却又是另外一种滋味。   “从前在战场上,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我也只能一个劲地杀人。如今嫁了人,来了你们汉人中间,我渐渐也明白了。寻常日子与战场上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分别。”托托道,“更何况,我也想杀你姐姐。”   她就这么坦白地说了。   元嘉艾站在她背后,从那里看来,是不清楚托托神色的。他只能瞧见她睫毛地边角与毫无波澜的脸。   托托愈发漂亮了。在这新生的日光里,她通体仿佛用乌黑的沥青从上自下倒过一遭,阴恻恻的,也很刺鼻。分明迎着光,元嘉艾却觉察得出她此刻的落寞。   托托说:“我不同你打诳语,疑来疑去,好没意思。我也想杀她。”   元嘉艾静静地,想伸出一只手去抚她的肩膀。他的手刚落到她肩膀上头,她却好似背后长了一只眼睛般的,把手绕到身后来挡开了。   “那,”元嘉艾问,“你会杀她么?”   托托倏然回头。她朝他咧嘴笑起来,贝齿整齐白皙,那笑容害他有些无言以对。   托托道:“她是贵妃,我想不到办法杀她。我只能躲着她的。”   胸口有一点火星燃成一片,元嘉艾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说:“我去找她吧。”   “欸?”   “她不是正想着要害你么?我去给你找她说清楚。”元嘉艾喝道,“若是她还是要杀你,那我就以死相逼。托托,我会护着你的。” 第35章 报复   在元嘉艾的这一句话响彻耳畔后,托托一下子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她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回过头去看忒邻,忒邻也大为震惊地看向她。   “元小英雄你说什么呢!”说着托托一掌朝元嘉艾劈了过去。   撇开他口出此言是何用意不谈,托托说什么都不能让元嘉艾真的过去找元贵妃打草惊蛇。   既然纪直说好了让她别再理会这件事,那么她就应当相信他,不去坏他的计策才是。   她手劲不小,料想元嘉艾也没想到她手能这么快,加之事出突然并无防备,他一下就被击晕过去。   元嘉艾身子前倾,托托猛地想托住他,结果还是任由他直接跪倒下去。   她坐在秋千上,而他落地时略微挣扎着还抬了抬眼皮。   “若是……你和纪直没成亲……就好了。”说完这句话,元嘉艾还是抵挡不住昏迷过去。   托托完全懵了。   迟钝如她,到了这时候脸上才飞上红晕。她捂着两侧的脸颊扭头看向忒邻,睁大眼睛有些不确定地问:“他……元小英雄该不会是……喜欢纪直吧?!”   忒邻闭上眼睛翻了一个白眼,这才睁眼回答道:“你认真的吗?”   “他不是先前就对纪直纠缠不清吗?假如说他是对纪直有恋慕之心的话,那么特地跑来我房里不就也说得通了吗?”托托义正言辞地反问。   “你竟然说得有几分道理。”忒邻扶着下巴细思了几秒才发觉不对,“等等,说得通个鬼啊?!跟你一起久了连我都变蠢了!元嘉艾显然是心悦夫人您的呀!”   托托的脸上流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她抬手把眼睛也遮住,无可奈何地抱怨道:“老天呀,为何要如此戏弄托托啊——”   说着,她从指缝里漏出两只明亮的眼睛。托托看向正在吃椰子糕的长子和立子道:“吃人的嘴软,求求二位爷,此事就不要同纪直说了。”   长子和立子对视一眼。素来最不会说话的立子开口了。他道:“可这糕究其根本也是我们爷的啊——”   话糙理不糙。   他说的一点没错。   恪尽职守是手下的原则。尖子毫不理睬驻守在门口的侍女,踏入昭德宫的门槛时,他握紧腰间的剑。   这也是纪直交代的。应对这位娘娘可要当心。   他进了门,在纪直的示意下径自走到他身旁俯身细声报上另一头发生的事。   纪直正垂着眼睛喝茶,发丝与衣襟一点不乱,鼠灰色的衣袍昨夜用细香灰与香丸隔炉蒸过,因此格外好闻。他手指纤细修长,分明的关节在扣紧茶杯时微微泛白。见着此情此景的,无不应叹声“尤物”。   纪直本人却对此浑然不觉。他盖上茶杯,往身旁自顾自地凭空放下去。身边的小太监立刻接下,收着,一点声响也无。   他轻声说:“可以。枉我寻他那么久,得来倒全不费工夫。”   此事并不单纯,后头的,尖子却不知道该不该说了。纪直瞧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索性撂下话道:“有话不说,要你何用?”   尖子懂事,立刻一五一十地把全程概述了一番。末了又补充道:“夫人对此也是一概不知的。”   “一概不知?”纪直取了帕子擦手,漫不经心地回道,“她倒好,对付了一个又来一个,看样子咱家是娶到个狠角色了。”   他这语气没什么,但凭借尖子跟着纪直的年头,他清楚地觉察到,等回去夫人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都说太监心狠,阴毒,妒心强。   他们这位主子平日看着比旁人好得多,只是手段硬了些。但手段硬的人作起恶来,自然比寻常人可怕得多。   纪直擦着手,不知是在想什么,一时间竟然出了神。   元贵妃从帘子后头绕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她咳嗽了好几声,又唤了一次“纪公公”,纪直方才回过神来。   这种境况在纪直身上几乎是从未见过的。元贵妃不晓得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发文,因而只能将好奇心按捺下去。   她娇声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可算想明白了?”   “料想往后也不会有什么要事,”纪直说,“奴才或许是最后一次到娘娘宫里来了。”   元贵妃一掌拍在案上,凤仙花染过的指甲生生被敲裂了一块,鲜红的,如破碎的心肝般跌落在地。   她摇头,诧异地笑着问:“公公,你唬本宫的吧?”   纪直默不作声,元贵妃又厉声喝道:“这么多年,你待本宫的好,难道都是假的不成?本宫对你的心意,你又岂会一点不知?”   纪直不紧不慢地起身。这时候,他方才开口:“从前我俩共事,合作愉快。只是娘娘对咱家的心意,究竟是男女之情,还是只希望咱家继续帮你?”   元贵妃一愣,竟然被这个问题给困住了。她以为自己真心喜欢他的,可这时,他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她竟好似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冲动渐渐离去,她握紧拳想起,他可是一个太监!   元贵妃一时狼狈,连忙反问:“那你对那个残损女子又有几分情真,难道不只是同情么?!”   “她是残损女子,”纪直回答,“咱家也只是一个太监,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没什么同情不同情的。”   “混账!”元贵妃恼羞成怒,大步迈向纪直。纪直分毫不退,她立在他跟前,死死瞪着他那双清澈而平静的双眼。元贵妃道,“纪直,本宫最后问你一次。本宫打通了人,只要你休了那个残废,本宫就能替你争来司礼监。如何?你要还是不要?”   她已经孤注一掷,焦急的神色中渗出几分期望与祈求。元贵妃抬手想抚摸他的脸,然而还未碰到他,手就被他按了下去。   “贵妃娘娘说笑了。区区司礼监,”纪直的双眼中是严寒中冰冻的河流与山川,他就这么平静地望着元氏,一字一顿地回答,“怎么比得过贱内贵重。”   元贵妃彻底失望了。高高在上的楼宇在一瞬间倒塌,她往后退了几步,要栽倒下去,却硬生生扶住了旁边的桌子。她道:“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纪直冷冰冰地说道,“你弟弟混进宫来了吧?当下就在我的人手里。过两日我们就出宫了,在此之前若是你要轻举妄动,就等着替元嘉艾收尸吧。”   他出门时走得匆忙,连尖子都不由得要加快脚步跟上。他问:“爷这么着急走,可是怕元氏这儿还出乱子?”   “哈?她没这个胆子。”纪直恶狠狠地回道,脸色比先前还要糟,看样子是气得不轻,“有胆子欠收拾的那个在家里。 ”   他急急忙忙就回来了。   托托将元嘉艾打晕后就命小斋子把他锁进了屋子。而她则闷声不响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了一下午。   这原本是她与元贵妃的游戏。然而按纪直的说法,元贵妃是皇上的后妃,不是她能动的人。因此,也就变成了他要插手的事情。   然而现下又跳出来一个元嘉艾。   托托掩着脸,回想起来,似乎这是头一遭有人主动把她搁在心上。虽然他是元贵妃的弟弟,但貌似也是诚心待她好的。   托托正陷入自己的遐想中无法自拔,转眼纪直就回来了。   他原本是一腔怨火的,谁知一进门,她便起身朝他颠簸着过来道:“你可算回来了!”   托托笑起来的时候,纪直常觉得拿她没办法。正如眼前,他气消了大半,略抬了抬眼皮子问道:“你是真盼我回来还是假盼我回来?”   “真的!”托托答道。   他转身说要进屋和元嘉艾谈谈,于是由着小斋子带路给屋子开了锁。进去时,元嘉艾还昏着,头上已经红肿起来,当真叫人疑心托托究竟下了多重的手。   趁着奴才们去叫醒元嘉艾的空档,纪直拣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来。托托懒得坐,就径自靠在他座椅扶手边,没那么拘礼地斜着身子俯身到他耳边道:“他们都说,他喜欢我!”   托托今天穿的是一件象牙白的裙子,上头文着玉兰,看着漂亮,做工也精细,大约是昭玳公主什么时候赐给她的。   这与自家夫君说别人对自己有意是什么行为?在外人看来,这的确是很叫人难以理喻了。然而做这事的是托托,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见她的话,纪直回头道:“你倒挺得意。”   “若是爷哪天厌烦奴了,奴也能凭着姿色去寻个新的依傍呀。”托托摇头晃脑,看样子是真的对自己有追求者感到兴奋。   纪直瞧着她那副模样就火大,伸手拽住她的头发就往下拉。他抬头把嘴唇贴在她耳边问:“你还想着别人?纪托托,你生是本座的人,死是本座的鬼,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松开!”托托把辫子从他手里抢回来。为了表达不满,她突然把脸凑过去亲他的耳廓。   纪直手一抖,一杯茶差点砸出去——不过他平日里搁茶杯本就习惯直接抛出去。他放了茶盏,忽地把倚在座椅旁的托托搂过来,随后飞快地亲了她的嘴唇,以示报复。   屋子里小斋子、忒邻之类的下人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   托托猛地被啄了嘴唇,心里觉得不服输,然而面上却率先烧透了。纪直倒若无其事,继续坦然自若地喝茶。   托托只能捂住脸,心里暗地规划下次什么时候再亲回来。 第36章 论战   请闲杂人等出去时,纪直是这么说的。他说:“元都尉吵着要向咱家讨教吵了好些年。择日不如撞日,都尉大人既然都上门找到咱家夫人跟前来了,那就今天活动一下筋骨吧。”   他人动手都选在空旷的地方,纪直偏偏挑了屋子里边。   托托也被推着出去时,一直回头道:“你休要把他弄死了哦!”   纪直冷冷地抬起眼睛反问:“你喜欢他?”   听到这句问话,元嘉艾都打起精神来,一面摆出不在乎的神情,另一面却偷偷摸摸洗耳恭听。   “奴自然喜欢咱们家爷啦。”说着她就嬉皮笑脸地出去了。   随后就听到屋子里一阵巨响,不知道的人恐怕要以为拆房子呢。没多久纪直就出来了,身上一点灰没沾,却仍旧急急忙忙命尖子去取了水来洗手。   据说元嘉艾花了大半个月养伤。那之后,他不管在哪里遇到纪直都绕道走。   他们就这么平平安安地出宫了。临走时昭玳公主来送托托,又赠了好些宝贝玩意儿给她,顺道趴在她耳边说:“听闻太监没了那玩意儿,因此心里都是不大正常的。你跟了他,真是委屈你了。”   托托早就明白昭玳公主没什么坏心眼,于是这时候也就笑着点头,道:“不委屈的,他待我是好得不能再好的。”   “那……”昭玳公主神秘兮兮,忽地拉住她绕到一旁问,“你们房里那档子事怎么样?”   托托一惊一乍,反而惊诧起来:“什么怎么样?”   “他没那东西,你又没有腿的,想想岂不是很刺激!”庄思宜激动地双手合十。   看着昭玳公主兴奋的表情,托托不知该回答什么,只能两手交缠着道:“行吧……”   她回到马车上去,途径纪直身边时,他问她:“庄思宜同你说了什么?怎么脸红作这样?”   托托抬手掩着脸,故作正经道:“我们女儿家的事。”   回去时坐的也不是同一辆马车。尖子在帘子外头问了句:“督主,没别的吩咐了?”   纪直单独坐着,阖着眼睛道:“嘱咐那几个安排在昭德宫的,若是元氏再动手,就索性用药把她给除了。等选了妃,皇上也不缺这么个娘娘。”   他们都默不作声。良久,纪直倏然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座心狠?”   尖子跟着走,思量了片刻回答道:“不。即便是属下,也觉得是贵妃娘娘不懂得进退。再说了……”   “再说了什么?”   “夫人来了之后,确实生出了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尖子这么说着,忽地勾了勾嘴角,“而且,多半是好事。”   选妃事宜筹备得差不多了,为此事在宫中连日操劳的臣子们都能归家了。   他们的马车穿过宫墙之下。一阵风吹来,恰好将托托的帘子掀开。托托不经意地侧过眼睛,视野恍然挤入窗子的缝隙。   墙是红的,地砖是灰的,而立在路边的人却是白玉无瑕。   托托见到在路边站着的柳究离。   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云淡风轻地与托托对视。那一刻天地无声,他们好似在一瞬之间回到许久之前。   那时候她不是谁的妻,还是骁勇善战的女真将领,而他也不是什么户部侍郎,而是他们女真部落的军师大人。   出宫的路上,托托惘然着。仰起头时,记忆变作破碎的黄沙散布天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总算如愿以偿地回了家。托托命小斋子他们把昭玳公主赏赐的东西搬回三三斋,而她则在忒邻的帮衬下坐着轮椅回去了。   沐浴过后,托托躺在床上。趁着其他下人不在,她索性吹了口哨把合喜唤进来。   合喜立在床头,转动着脑袋看她从床边抽出银丝鹿筋枪。   那是托托从前最珍爱的兵器。其他的还有一柄雕着鳞纹的弓箭。   那是当初小单于钦赐给她的,当时交由女真三百英雄,都无人能拉开。而托托在一次与汉人的大捷后饮了酒,酩酊大醉地走到帐篷边上,将这把弓箭取下来。她拉开了,加之这场战役她有功,于是小单于便索性赠给了她。   春日不动声色地便到来了。纪直照旧宫里宫外地忙碌,院子里的山樱树绿的发亮,逐渐生出许多花苞来。   托托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居然在院子里射箭。   弓自然不比从前在女真的弓好,但是纪直府上的东西,绝对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她将靶设在院子外头,每每中一箭,便命合喜去取了箭回来。   长子和立子听着靶子传来一阵有一阵的闷响,期间的间隙愈来愈短,听得人心里发慌。   立子叹道:“夫人这么厉害,还用得着我们保护她么?”   长子不多言,只是用手肘提醒他莫要废话。   只有忒邻看出来了。她端着果盘,忧心忡忡地在旁边看着托托。   托托练多久,忒邻便看多久。歇息时,托托也舞枪。合喜同样在旁边陪着。   许久过后,忒邻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她说:“你在练习。”   托托擦着汗,不声不响地瞧她一眼,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要杀人了,”忒邻断定,“你打算去杀柳究离了是不是?”   这场战役,托托打算带合喜一同前去。   托托没有肯定,却也不否认:“有一件事,我要请你帮我办。”   “托托!”忒邻的指甲刺进手心,她歇斯底里道,“你还是要这样么?非得要这样么?现下就这么岁月静好下去不好吗?”   春日的新芽还未长得枝繁叶茂,树枝却已经鲜明地活了。它们是棕褐色或是绿的,吐着新枝,尽是萌生时跃动的气力。光是看着,便能叫人想象得到数月以后绿树作荫的美景。   托托说:“忒邻。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我会变作这副样子?”   被这么问起,忒邻一时也狐疑了。她说:“难道不是因为族人暴虐,而大虚又来平定辽东,我们败了?”   “不错。可是为何只有我落到这般下场?”   这样的问话,忒邻是答不上来的。她也未曾料想到,自己竟然有一日会被托托难住。   托托说:“若这不是谁的错,那难道,就是我应当受的惩处么?因为我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因此才要承受这种刑罚。”   “不……”忒邻想要反驳,但是话又被打回腹中。   “我是罪人吗?”托托说,“若我是罪人,那么忒邻、尖子、小斋子还有长子和立子待我的好,我都不配得到。纪直待我的好,我怎么配得上呢?”   “不是。”忒邻道,“我知道,托托你不是罪人……”   “那就是将我变作这副模样的人错了,不是吗?”托托一把抓住忒邻的手腕说道,“我必须自己去讨回说法。”   忒邻已经无言以对。她俯下身,唯有泣不作声。   托托说:“我不会写汉字。你替我写一封信,让合喜送去。我要约柳究离一战。”   忒邻哭哭啼啼,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可是她知道,托托心意已决,这封相当于战书,又等同于遗书的信,是不得不写的了。   她最后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希望,忒邻问:“非得要如此么?”这话说出来时,就像一点火星在漆黑中飘摇不定。   托托居高临下地望着忒邻。自从残废以后,她便许久没有这么高高在上地看着什么过了。   托托霎时笑起来。她的笑容使忒邻回忆起辽东按出虎水一望无垠的森林。那时候她们逍遥自在,没有人受过伤。   那时怎会想到,她们也会有今日。   火星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非如此不可。”托托说。   这些日子,托托照旧在院子里射箭。有一日纪直回来时,她刚歇下来。纪直不太干涉她在家做什么,看了半天问,怎么突然又玩起这个。   托托说,只是有些想家了。   柳究离在女真时可以怀念京城,她在大虚也可以怀念按出虎水。   纪直看了半天,忽然提议说射活的。   规矩也简单,让合喜带着靶子飞上天去,再随机放下来。由托托在落地前射箭。   听到这样的提议,托托也来了兴致。她觉得好玩,刚以箭上弦,纪直忽然在她跟前蹲下身去。   纪直是在宫里伺候人出身的。因为他如今太过威风,托托时常忘记这个事实。   将要碰她的时候,纪直忽地停手。他像是想起什么,将冰凉的手贴到自己脖颈边暖和了一下。随后他才挨着她,轻车熟路解下义肢的扣环与绳套。   被捧着伤处的时候,托托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那是他特地暖过的。   卸下了义肢,纪直才把她抱起来抵在肩侧,道:“可以了,射箭吧。”   合喜带着箭靶上了天,却迟迟没有放下。托托的弓与箭摇摆不定,没有射出任何一支箭,也没能朝合喜下新的指令。   乌黑的海东青展开羽翼在半空中徜徉。这知心而忠诚的鸟是最懂得主人心思的,它知道,这时候她是射不中的。   纪直没能察觉,只是托着托托腰身的手上不经意间沾了些许温热的雨滴。   托托抬起手臂擦去眼泪,重新吸了一口气以后,她拉开弓,瞄准靶心,这时候说:“来吧。” 第37章 求佛   决一死战的地点选在了城郊的山坡上。那是合喜去侦察过的地方,人烟稀少,也宽阔辽远。   最要紧的是,方便离开京城,去其他地方。   柳究离向来清楚托托的做派,径自出门,见着合喜后甚至喂它吃了半块枣泥糕。他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写的是“如君所愿”。   杀了柳究离以后要去哪里?   托托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只是,直到决战当日,她心里也没个结果。   牵连纪直是万万不可的。了结柳究离之后,便也没什么要办的事了。托托思来想去,末了只觉得先逃吧,到了再没有出路的时候,索性就抹了脖子也未尝不可。   她是不畏死的。   寄过去的信函,是忒邻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的,合喜拎着信在户部侍郎府上转了两圈,方才将信落下去。   在那之前,纪直回来陪托托吃过一次饭。菜还是清淡的,他照常夹素菜给她,叫她不要只知道吃肉。   托托原本又摆着筷子要回绝,想到什么,笑意忽然僵了,低下脑袋去乖乖吃掉。   看她反常,纪直默默地盯了一会儿。他放了筷子,随口说:“你去过寺庙里么?”   托托从瓷碗里探出头来。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纪直,笑容渐渐浮上面颊:“不曾去过!爷要带奴去么?”   “咳,”纪直说,“你先学会跑。”   她顿时一跃而起,跌跌撞撞送着轮椅出门去,顺带大呼小叫要忒邻赶快把拐杖送过来。   忒邻在心中不情愿地叹息,但却还是照办。   对于残损女子来说,再怎么强大的体力与高深的武艺,腿没了就是没了,要跑的确太过勉强。   托托从来都不晓得什么叫懈怠,扶着拐杖一遭一遭地练。纪直就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看她。   直到纪直要走的时候,托托也还是没能好好跑起来。他看了半天,终究还是忍耐着哂笑转过身道:“不急,你慢慢练。”   他一路快步走出门去,托托在他身后,拐杖落地声如马蹄般清脆地响着。   她不说话,只是咬着牙练跑,大抵是心急的缘故,朝前几步结果猛地摔在地上。   那一声闷响令人心惊肉跳,纪直又走了几步,到最后还是缓了缓。他目不斜视,对着尖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今日不入宫了。”   语毕他就转身,看着趴在地上的托托试着在忒邻的帮助下爬起来。   纪直伸手示意忒邻先退开。俯下身伸手抱着托托起来,等她站立以后,又亲自给她抖掉裙子上的灰。   他说:“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他们便一起出门了。   放在几个月前,托托想都不敢想自己也能跟纪直一块儿出门玩去。梳头上妆时,她在铜镜前蹬着两条㱮?肢,问忒邻说:“我何德何能,怎么能在被族人丢下后遇上纪直这么好的人?”   忒邻心不在焉,给她簪了珍珠的发钗,有一句回一句道:“托托也是很好的人。”   只不过,托托原以为寺庙会是一个热闹地方的。   纪直还没有仗势欺人到去一趟寺庙都清场。然而,他却有意增加了这一趟外出的排场。   纹着赫赫巨蟒的马车由数匹高头大马拉着,连轮值的人都增加了一倍。如此风光地出行,就差遣人沿着大街小巷广而告之“西厂督主出行,无关者快逃啊”了。   因此,这一日来求神拜佛的自然就消减了大半。   托托坐在马车上直勾勾地看向对面的纪直。他似乎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如此,因此神态自若。听着马车外些许细碎的议论,以及街市不合常理的沉闷,纪直抬眼问她:“怎么?出趟门就把你吓成这样。真没见过世面。”   不是没见过世面,是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爷不喜欢人么?”托托问。   纪直睁眼,冰冷的视线宛如冰川的融水将她洗了一遭。他说:“本座喜欢狗。”   “什么?”托托一时间被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复弄糊涂了。   纪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咳嗽了两声。小斋子立即会意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点心。纪直摆手,示意她吃。   不吃白不吃。托托领情,取了一块来塞进嘴里。味道果然是极好吃的。她吃到好味的便开心起来,美滋滋地摇晃身子,笑着眼睛也眯起来。   纪直抬手撑着侧脸,看了她半晌,随后把手抽开。   他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地说道:“真乖。”   托托看着他温柔地收回手去,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狗了。   寺庙里的和尚与其他杂役大概也看不惯纪直此等清场的无耻行径,但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外头用不快的眼神打量他们。   而对于托托,看到木拐,恐怕人家都把她当成了被纪直强抢的民女,原本难看的脸色更加铁青下去。只怕隔天,百姓间有关西厂督主纪直的传闻又能多添几分精彩的笔墨了。   四处冒着万物生长的气息,佛堂里燃着佛香。托托从来没信过神佛。在女真,他们信奉的都是动物、自然神灵。   进门前,托托拉了拉纪直的衣袖问:“拜神真的有用吗?求佛的话,什么都能实现么?”   “怎么可能。”纪直嗤笑,转瞬又收了脸色,面色漠然地答道,“神佛不会管你死活。你有什么心愿,求佛还不如求本座。”   托托顿时垮了笑,她扭过头,淡淡地说:“那奴还是求佛吧?”   她这话勾起了他的兴趣。纪直问:“你有什么想求的?该不会是再长出腿来吧?”   “那你会求长回那玩意儿来么?”托托口无遮拦,说这话时甚至引得周围几个影卫都不得不看了过来。   纪直甩给托托一个眼刀,随即用杀人的目光环顾四周。影卫们纷纷躲闪,尖子在心中捏了一把汗,这位夫人可真是太不惜命了。   纪直说:“不会。”   “一样的。那我也不会,”托托说,“从前或许还是会有这等妄念吧,现如今完全不想了。”   纪直看着她艰难地扶着拐杖跪下去。一个从未通晓佛理的女真人,在这时候居然弯下膝盖,全然虔诚地在寺庙里供奉佛像。   他问:“为何不想?”   这时候托托才刚跪下去。她整整齐齐把拐杖列在旁边放好,头也不回,就这么耿直地望着高高在上的菩萨说:“没有身残至此,也就不能来到中原,更不能嫁给你为妻了。”   纪直蓦然一怔,没想到她要说的会是这种事。   她又拧过脸来,孩子气的脸上轻巧地飞起一个笑容。托托说:“我头一次遇到纪直这样待我好的人,托托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   语毕,她虔诚地取了香来朝神佛叩头。   纪直就这么立在一旁,看着托托毕恭毕敬地拜下去。   她磕了头,起来的时候由忒邻搀扶着。纪直问:“你求的什么?”   托托看着纪直眨了眨眼睛,说:“你猜吧。”   纪直说:“说了,你求神不如求我。”   “是了,”托托忽地叹了一口气,“本就应当求你的。”   “什么?”   “我求的纪直康健喜乐,纪直一帆风顺,纪直平安百岁。”托托笑起来时,脸上盘旋着芍药一般鲜艳又明亮的光彩。   纪直嘲弄地回答:“若是烧香拜佛便能办到,那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可是,正是单凭人的一己之力达不到,所以才只能烧香拜佛吧?”托托又说。   纪直也不等她,径自朝前走。他说:“事在人为。本座能不能平安百岁本座不知道,但是,我活一日,便会叫你也陪着活一日。”   托托倏然抬头,痴痴地看向面前的背影。   她看着他往前走,步履不停,纪直的背影摇曳、摇曳,直至不见。托托原先闪着亮光的双眼也逐步黯淡下去。   原本他们是不会有交集的。女真的残损女将与大虚的西厂督主,他们头一回在沙场相见时,她推了他一把。就那么一次会面,理应当就是他们二人的全部了。   然而正如搅乱的麻线,机缘巧合之下,他们之间共度的时候终究还是比那一场邂逅凭空多出了太久。   平静的湖水之下酝酿着滔天巨浪。那一日回去之后,纪直便又出门了。他总有许多要奔波的事,为了他往后的日子,也是为了托托往后的日子。   托托拄着拐目送着纪直离开。   随后她就失踪了。 第38章 仇人   在长子和立子看来就是如此。托托凭空消失了。他们盯人也不是业余的,可是到底还是比不过托托谋划良久。   忒邻知道其中的底细,却也不能说出来,最初几日,她帮着瞒过了所有人。等到事情败露,只能佯装惊慌失措,之后便躲在房间里掉眼泪。   她的行囊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按照原先的安排,托托这么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忒邻大抵作为奴仆会变卖或是换到别的院子去,凭借她的本事与攒下的盘缠,正儿八经赎身或一不做二不休逃掉都不是什么难事。   是托托事先嘱咐忒邻替她隐瞒几日的。平日托托就不喜欢太多下人伺候着,因此要对外瞒天过海并不难。   只有小斋子那里会难应付一些。他成天跟在托托后头。为了不在这节骨眼上坏事,就在离开前几日,托托随便寻了个由头将他痛斥了一顿,随后遣回老家去探亲了。   连带着一起消失的还有合喜。   纪直连日在宫中,没有人敢把这个消息报上去。长子和立子都慌了,把府上翻了一个遍,就为了寻找夫人。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虽然缺了一截,但怎么就丢了呢?   而与此同时,在堆满柴火的马车上,托托擦着手中的银丝鹿筋枪。合喜自在地飞了两圈,熟练地落到她肩头。   它挪动着脑袋轻轻蹭她的面颊。   托托应答道:“没事的。等料理完这桩事,咱们就回按出虎水吧。你跟着我来汉人这边,一定也很想家吧?”   合喜啄了啄她发间的簪子,腹中又“咕咕”地叫了两嗓子。   “你问我怎么办?”托托揉了揉它的脖子笑道,“我也回去呀。”   合喜张开翅膀,羽毛蹭得托托想打喷嚏。这只漆黑的海东青又飞上空中去了。托托望着它,笑容不知不觉便褪了色。   她知道,合喜对现况也是了然于心的。   海东青贵为神鸟,四海可以建巢,即便居无定所,也只消一根树枝便能令它栖息。然而人却不尽相同。汉人这里不是托托的故乡,她在女真,同样已经没有去处了。   她是向大虚皇帝庄彻下过跪的人,因而已经女真人失格。况且,没了两条双腿的她战力不比从前,不能像从前一般打仗,单于也断不会再收留她了。   假如现在再背上杀害大虚朝廷重臣的罪名,那么就真的是走投无路,只能一死了。   而这样的托托最终还是站在了柳究离跟前。   他到的时候,只见山坡上是一片桃林。柳究离心里笑,亏合喜能找到这样的好地方。四处无人,他以为还早,谁知一转背,就听到女声在背后低低地响起。   “你来了。”托托说,“带了剑没有?”   柳究离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剑来。他说:“既是决战,自然是带了。”   “那么,”托托说,“来吧。”   在久远的过去,在有森林与大漠交接的按出虎水,柳究离曾经在挑起剑时也这么说过。他道:“那么,来吧。托托。”   于是托托就挥舞着直枪或是软鞭朝他杀过去。大多数时候,柳究离气喘吁吁,擦着额上的汗微笑道:“真厉害啊,托托。”   那时候托托就会得意而自豪地扬起一个笑容道:“那当然了。”   她倒也没想过要为部落争取多少牛羊,或是为单于从汉人和其他部落哪里争来什么荣光,甚至也没想过自己要获得什么官爵或是财富。   少数民族之间战火不断,男人们奔赴战场,部落里其余的人们不断迁移。有些车队里有女奴隶遭受过侵犯,在迁移中产下婴儿——女人与孩子在战争中永远是最卑微也是最容易受伤害的群体。   这些孩子毫无疑问也是奴隶。长大以后,他们的生命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在贵族手下。   托托是很了不起的。   她打破了这种可能,单凭在马上射杀敌人的数目。   柳究离头一次见到托托是在尸山血海中。   她是骑着敌军的马回来的。那时候柳究离刚接到先帝的命令没多久,跟随商队百般周折才抵达女真的车队。   他在毡车门口候着,周遭都是厚重的血腥味。要知道,厮杀与战乱对蛮夷之地的民族来说等同于家常便饭。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马跌宕着回来了,远远地看了一眼,柳究离就认出,那是他们大虚汉人的马。   他心里疑惑,以为是边地有汉人投奔了女真。   那马温顺而镇定,马鞍边绑着一圈团状的东西,远看像是鼓鼓囊囊的酒坛子。转眼间,它就来到了他们跟前。   柳究离这才看见马上的人。   那是一个衣着褴褛的少女。她满头绑着鞭子,双脚裸着,手指沾满了乌黑的血迹,一看便知道在部落里地位卑贱。   然而比起这位少女,更加引人注意的是马鞍周边起初被他以为是酒坛子的东西。   那是汉人士兵的头颅。   他们都是大虚的士兵。永远凝固在他们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惊恐与诧异。   少女只身一人跃下马来,旁边叫做特斯哈的剽悍男子过来连连抱怨,女真语说得又快又响:“托托!你又一个人跑去汉人驻扎的营地了!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被唤作“托托”的少女挑衅地侧头,猛地向前卷舌吓了特斯哈一跳。她也用女真语回答:“不会的。没有蛇了。   “我全杀了。”她嬉皮笑脸地说道。   后来,柳究离曾经在闲谈时问过托托当初为何这样。那时候她已经和昔日说教她的特斯哈平起平坐,也不再亲自做那么多猖獗的事,托托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   “那时候,小单于三百天要杀许多牛羊献祭神明。同时,还要杀几个奴隶。”托托说,“杀敌多的,就不会被选上。年底的时候,为了保险,我通常会去偷袭几次汉人或者沙陀人。”   柳究离有一个弟弟。在受先帝命令来女真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弟弟。来到女真之后,他却时常在托托身上看到幼弟的影子。   只是,幼弟学的是四书五经,托托自小学的是杀人;幼弟吃的是上好的汤菜与点心,托托吃的是奴隶主丢下的生鱼肉;幼弟有他这个兄长、父母亲以及疼爱他的外祖母,托托悚然无亲,至今无父无母;幼弟将来会参加科举考试,或许像他的长兄一般,去夺取功名利禄,成为为皇上分忧的贤臣,然而托托的将来,谁都不知道。   柳究离想,或许托托会死吧。   一定会的。   尤其是在他将女真的军情交给大虚之后。   他也曾想过要带托托逃离这里的。什么时候,就他们两个人。   柳究离想让托托也见见中原的柳绿花红、繁荣盛世,在那里不需要厮杀,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她可以像个寻常的女子一般活下去。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被族人捉住砍去双腿时,柳究离就在身旁。他是领着几路大虚的兵马过去商定受降事宜的。   纵然这场大捷的功臣无疑是西厂厂公纪直,但是他也的确为这场硬仗贡献了不少力量。凭借他的指令,大虚的军队准确地袭击了女真部落的援军,阻断了他们逃生的机会。   女真族人无法对有大虚庇佑的柳究离轻举妄动,于是,他们当着他的面,伤害了那时候在这世上与他幼弟同等受他珍爱的另一个孩子。   名叫特斯哈的女真将领一挥手,便有人从笼中将她拖拽出来。那时候托托已经受过不少折磨了,双臂被拧断,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她两眼无神,就这么被拎着按到台上。   在那一刻,柳究离失去了一切。他分明知道实力悬殊,况且他们本意就是为了激怒他,然而而理智却仍然分崩离析,离他远去。   柳究离就要伸手上前,身旁的副官就是这时候拉住了他。在那个时候,意识回到了身体里。愤怒的疼痛感仍然在胸口剧烈地锤击。   现在贸然插手的话,他们这群使者或许都会因主动挑事而遭到杀害。   柳究离知道自己不能动。   他们抬起了磨光的刀。   那时候,托托忽然张口了。她的视线在这无边无际的世上浮动着。“好疼啊。”托托说,“师父,好疼啊。”   柳究离微笑起来,热泪簌簌地从两颊滚落。他纹丝不动,以安抚的口气说:“托托,痛过了就好了。”   此时此刻。   桃树的花骨朵沉甸甸地垂下来,枝繁叶茂,绿树成荫。   托托站在柳究离面前,她挥动那柄黑银相间的长枪说道:“柳究离,终于再见了。”   柳究离低头轻笑,声音似春日绕指的水一般温和,可他的刀却发着寒光:“为师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同长辈说话了?”   “不错,真不错。”闻言,托托却更加用力地狞笑起来,她说,“就是这样。不要顾及过往的事了,柳究离,你也来拼尽全力杀了我吧。不杀我的话,要死的就是你了。”   她抬起枪,义肢踩在身后的桃树上接力冲过去。枝叶颤动,零散的桃花跌落在草丛中,花瓣碎落一地。托托就这么直截刺向了柳究离的咽喉。 第39章 辨错   他的喉咙忽然刺痛。   握着笔杆的手在半空中略微停顿,墨珠沿着笔尖滴落,掉在宣纸纸面。起草的诏书上顿时有几个字陷入模糊不清当中。   纪直盯着那聚拢成墨团的漆黑,忽然想起托托的眼睛。   那个女真人有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与纪直不同,她的眼中总是永远隐匿着亮光,如同希望的星火始终闪耀。   疲倦的时候,纪直时常会想起她的样子来。   然而就在这时,常川推门领着尖子立到屏风后头。庄彻已经歇息了,只留他一个人继续伏案。纪直头也不抬,只问:“什么事?”   尖子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从前他时常汇报一些坏消息,只是这一次,却更加暧昧一些。是好,还是坏?或者,比原先的坏事都要坏?   尖子斟酌不出,只能俯身恭敬地道:“主子,家里出事了。”   没有八抬大轿招摇,也没有几十人马开路,纪直这一趟回去太过仓促。他快马加鞭到家时,一语不发径自推门进三三斋。   东西仍旧是按原先的样子摆放着,只是人却不见了。纪直面色阴沉,问身旁的人道:“你们仔细搜过了?”   长子和立子忍着胆战心惊,头也不敢抬起地回答道:“是。”   纪直转身,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他的心情恍若家养的一只鸟,终于还是飞了出去。   那鸟待他是不是真心尚未可知。鸟是不得不飞的。   飞才是它的本意。因而,纪直对今日早就隐隐有了预感。   他站了许久,周围的属下都在等,等纪直的下一步。   纪直开口了,他问:“她的那个丫鬟还在么?”   “在的。”答应的是尖子。莫明地,他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安。   “把她叫过来。”纪直说。   忒邻收拾了行囊,已经准备好随时脱身了的。然而就在此时,尖子却进了屋子。他们之间是不相互问候的,尖子站在门口,眼睛随意转了两圈,便知她已做了走人的打算。   他说:“爷叫你过去。”   忒邻点头,刚要起身出去,却在擦肩的片刻听尖子又说:“你是什么人?”   忒邻侧目,轻笑道:“什么?”   尖子说:“督主向来明察秋毫。他此刻亲自要见你,定然是起了疑心。爷不会无缘无故怀疑谁,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竟是一点没觉察出来的。”   “大人。”忒邻再回话时,口气里已经藏不住刺人,她说,“你以为我是谁,我便是谁。反正,我俩也并无干系。”   忒邻进屋时,纪直斜着身子坐在三三斋平日托托坐的座子上。他喝了一口茶,随后静悄悄地看着忒邻。   忒邻低头见了礼,仍然是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无辜模样,料想是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然而,纪直看她的眼神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   长久的静默使得忒邻心下也有慌乱杂生,她想,莫不是这个太监真的起了疑心?   不,不是疑心。   很快,她便明白了。因为下一刻,纪直便说了她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他说:“忒邻,告诉我,托托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叫她“忒邻”,而不是以往的“铃”或是“婢子”。   忒邻浑身感到一凉,现下辩解已经毫无意义,她抬起头,皱紧眉头却又挤出一个窘迫的笑脸。忒邻不急着回答他的问话,反而问道:“公公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你觉得自己很周密?”纪直挪开视线,说了这话后又自顾自补上了一句,“的确不差。”   “我早已查过纪公公对奴才们挑拣的要求,也处处小心,为何还是会被逮到?”忒邻说。   屋子里没有旁人,纪直轻轻说了两个字:“气氛。”   忒邻咬牙答道:“还请公公赐教。”   “做太监最重察言观色、待人接物,你处处滴水不漏,只是,”纪直换了一侧撑住脸,“你们二人之间往来的气氛太过亲密和信赖了。这不是主仆的关系。”   忒邻顿时失笑,又问:“原是如此,这倒是藏不住。那么请问公公是从何处知晓忒邻之名的?难不成还他特地去了辽东?”   “自然不是。”纪直说,“周遭的人我都细细查过,你们不知道罢了。再怎么当心,百密一疏,咱家好心告诉你,元嘉艾那小子听到了。那一日在宫里,我单独教训他一番时,他什么都吐出来了。”   忒邻自知败北,心服口服。她俯身,却这么说道:“忒邻与托托在女真是便私交甚好。我父亲也不过是平民,但我凭着一点小聪明与托托混了熟。我背后并无半点背景,公公明鉴。至于托托的盘算,忒邻着实不知当讲不当讲。”   纪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想过许多可能性,私奔、自戕,相识的这些日子里,他似乎给了她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温情。他也不知自己对她的底线在何处。   “但说无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忒邻挣扎着,许久之后,最终跪了下去。她规整地将头磕下去,行了一个大礼。心中泛滥的是悲怆,亦或是耻辱?   “还请纪公公,”忒邻一字一顿,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救救托托。”      与此同时。   粉红的桃花破碎,落红纷飞,宛若飞溅的血肆意挥洒。春日的桃树之下,刀枪无眼,尖利的枪尖马上就要穿透她日日夜夜都想杀死的人,然而,枪还是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柳究离脖子上略微被划破了皮,血流下来时,他仍然一动不动。   “柳究离!”托托凄厉地吼道,“你为何不躲?!”   柳究离的面色泰然。他看向托托,笑容依旧。“我为何要躲?”柳究离反问,他言笑晏晏,道,“托托,为师问你,你为何要杀我?”   托托蹙眉,不假思索地回道:“因为我替你承受了你的过错。”   “是么?”柳究离微笑,他的目光飘向远处,轻声说,“我曾经在你身上看到过些许我幼弟的影子。”   托托面露狐疑,不知道他此时此刻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可以这么说,”柳究离说,“我的确有错。我的错在,一开始或许就不该对你好。”   托托惊诧着,耳畔有如惊雷炸响。合喜在空中飞翔着提醒她,可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柳究离说的话并非无理无据,他说:“你是女真人,而我是汉人。况且打从一开始,我便是为了对付你们而去的。待你好是我犯的错,倘若我不那么做,或许后来你便不会遭受那飞来横祸。”   托托一下子迷惑了。   脑海里飞快闪过的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比如柳究离在旁人都疏离她时朝她露出的笑脸、柳究离让她不要待人那般真诚时无可奈何的神色,以及柳究离曾经为她的悲剧落下的眼泪。   她想,这些曾经温暖过她、拯救过她、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记忆,全都只是他的一个错误吗?   这其中似乎没有不对的地方。   托托呆滞地望着柳究离,却听柳究离说下去。   他说:“大抵正是因为我的错,后来,我也遭了报应。”   “什么?”托托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可她却好像并未开口过,“什么报应?”   “我幼弟参军了。听我外祖母说,是为了我能早日归家,他便去了对付女真的地盘。随后……”他说后面的话以前,毫无缘由的,托托已经猜出来了。   在这不乏纷争的世代,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争夺意味着什么,战斗意味着什么,而他们女真与汉之间的战役意味着什么。   死。   意味着死。   柳究离云淡风轻地说下去:“随后,他便死了。死在女真人的刀下。”   托托缓慢地摇头,她摆着脑袋,发出纤细而微弱的声音。“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她不停地说,“我做错了吗?这不是我的错。可是不杀人我就会被杀……”   托托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她已经不明白了。何谓错?托托原本对于自己无过无错的坚信,在此刻已经剧烈地摇晃起来。   她真的没有错吗?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僵硬而冰冷的义肢,托托想,落到这般地步,真的不是她自己错有应得吗?   托托不由得想起了纪直。就在这时候,她想起纪直充满怜惜的眼神,他眼睛里时常无光,好似这世上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偶尔,托托也会怀疑,或许从他被斩断了身体的一部分开始,他就丧失了一些希望吧。   不是繁衍后代的希望,而是一种身为人的希望。   可是托托不这么以为。   即便是拖着残破之躯,他仍然使她得到了很多很多。   托托现下已经不愿意、也不能够去追究自己究竟有没有错的问题了。   她想要立刻回去,回到三三斋,回到忒邻、小斋子、长子和立子中间,她想要回到纪直身边去,在那里她什么都不需要想。她可以依赖他,他会原谅她的。   托托终于还是惘然了,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不能吗?她还有退路吗?   不能回到纪直身边去吗?   义肢岿然不动,她不动,它们也绝不可能给她回应。   “不。”托托忽然自己回答自己,她支撑着抬起头来看向柳究离,双目通红,握紧枪杆,“这不是我的错!柳究离,我心意已决。受死吧。”   她的直枪扫过去时,身子却忽然被往后推了一下。托托倏然朝后仰去,她慌乱,焦急地将枪重新指向前方。   然而在烟尘散去之后,这一回,她枪尖对准的却不是柳究离。   那只手握住了她的枪,利器刺伤指腹与手心,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纪直却纹丝不动。   “托托,”他说,“本座屈驾亲自来接你回家,你可知错?” 第40章 急雨   血沿着他手掌的纹路缓缓滴落,化作铅坠,变成流星,重重地砸在草地里。   托托出神地看着纪直,另一只拄拐的手从木杖一侧抬起来指向他道:“让开。”   “假如我说不让呢?”纪直反而愈发握紧她的枪,鲜血犹如涓涓细流的溪水般汩汩流下。   “那,”托托近乎歇斯底里地宣言,“我就先杀了你。”   她再猛地抬枪,恶狠狠朝纪直砸过去,而纪直则轻巧地握住枪身,一把将这柄银丝鹿筋枪抽了出来。托托再次朝前,死死握住自己的兵器不放,于是二人又陷入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对峙之中。   托托已经快要崩溃了。   她剧烈地喘息着,并非是刚才的几招几式消耗了她如此多的气力,而是这么久的徘徊与思忖,已经令她不堪一击了。   托托死死瞪着挡在柳究离跟前的纪直,像是想要用目光将他的身体穿出孔来。可是久而久之,她又把眼睛放低下去。   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她如此想着,随后,便听到跟前的人开口。   纪直说:“真的能分辨出孰对孰错么?”   “……”托托再一次用力抬头,她吞咽了一口唾沫,反问道,“不能么?”   “于女真而言,你一点过错都不曾有。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柳究离的所作所为于大虚、于他自己都是无可厚非的。”纪直淡淡地这么说着,他忽然握住那杆枪,抵到了自己的胸口。他说,“要是你当真如此迷惑,与其杀他,不如杀我。”   托托吃了一惊,她是绝对不可能真的想伤害纪直的,因而拼命地想把枪收回去。可他此刻极其用力,就这样攥着她的枪朝向自己。   “是我亲自带兵去你们女真的。”纪直淡淡地说,“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时候,柳究离在他背后不由自主笑着低语了一句:“真真厚颜啊……”   托托闻声立刻甩给了他一个眼刀。   “本座不希望你杀他。”纪直说,“本就没有对错之分,何来追究对错一事?对你而言,杀他毫无益处。你承受的那些惨无人道之事,是不会因此而消减半分的。”   “那……”托托又吼道,“那我要怎么办?!你说,那我应当怎么办?!”   纪直忽地低头,他望着草地上斑驳的树影与星星点点的血迹,轻声说:“我不知道啊——”   “欸?!”这样的回复令托托始料未及。她的后半句又抬高了些,“你不知道?!”   “我从前以为,做不成人以后,那些坏的事是不可能好了的。”纪直握枪的手渐渐松了,他说。   他不说后面的话了。托托缓慢地把枪松开,银丝鹿筋枪落在柔软的草地里,一声不响。她身子霍地失去了全部力气,就这样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托托跪坐在地上,终于抬起手掩住了脸。意外地,这时候,她没有哭出来,只是不愿意让旁人见到她诧异而空洞的神情。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纪直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即便她这么问他,这样苦苦地哀求他回答自己,可是,纪直也不知道。   他们都只是凡人。   纪直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近来的。   转瞬间,尖子便靠前来了,取了帕子临时替纪直包了刺伤的手。而忒邻则抱着歉疚之心不敢靠近,只能不远不近地站着。   纪直走到她跟前,不声不响静静地蹲下身去。他在她面前,不去掰她的手,只是把她抱进怀里。   这一刻的托托那么消瘦孱弱,像是森林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后受伤的鸟。   她终于把手放开了,攀上他的嵴背,说:“我晓得的。”   “嗯?”纪直侧过头,想看她的脸,却被更加使劲地抱紧了。   “师父没有错的。纪直也没有错,错的是我……”她说,“我太执着了。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活不下去了。我诓你的,我也觉得残了身子是一件丢人的事。只是没办法,不这么想就没法子了。人总要寻点念想活下去的……”   他把她抱起来。两人就这么站在桃树下,纪直仰起头看那厚重得将天际掩盖的树枝,说:“没事,从今往后同我一起。不会有事了。”   柳究离望了他们许久,也不曾告辞,随即便转身走了。他往山坡下去的时候,忒邻正立在那里等他。   忒邻问:“军师大人可曾还记得我?”   “记得,”柳究离轻飘飘地答道,“忒邻。你也长这么大了。”   “今日之事……”   “不过是我们的私事,不足为他人道。”柳究离这么说着便要走,背影颠了几步,他又回头,朝忒邻略显艰涩地笑笑,“同我给托托带句话。就说,‘委屈你了,师父对不住你’。”   既然要托人带话,那么大抵,往后便不会有什么机会再相见了。   忒邻心中犹豫,回过头看向泣不成声的托托,她又想,或许托托也不会在意了。   此事一过,托托便重新回家了。   三三斋添置了许多新鲜物件。纪直仍然为了选妃的事不断入宫,托托也照旧在屋子里打发时间。   听闻元贵妃重病了,然而庄彻却满心都是接下来的选妃,难怪说宫里“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男子与女子之间的落花流水之意当真是残酷。   纪直与托托关系倒是好。现如今尖子对纪直在看书、托托径自卸下义肢坐在纪直身上训合喜都见怪不怪了。   对于忒邻一事,纪直也没再多言。她没有换回先前的名字,只是尖子在她去打水的路上等她。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忒邻似乎想同他疏远了。尖子穷追不舍,道:“你是汉人还是女真人,我又不在乎的。”   “是么?”忒邻只是淡淡地说。   等到尖子转背走了,她愈发觉得井水冰凉,冲得手指生疼。她已经足够对不起托托的了,往后若是她过得好,忒邻觉得自己也就幸福了。   再听到“凤四”这个名字的时候,托托几乎都已经快把这是哪一号人给忘了。   她正拣桑葚起来吃,手指尖仿佛染过花色一般发紫。纪直就坐在一旁,等会儿就要入宫,也是抽着空过来陪她。   尖子识趣,不打搅他们夫妻之间的和谐,径自敞开了说:“四小姐那里出事了。”   “凤四?”纪直头也不抬地说,“出什么事了?”   尖子恐怕自己也觉得说来有些惭愧,头又埋低了一些:“凤四小姐被人掳走了。”   纪直这一次总算抬了抬眼睛,他似乎回想了一番什么,随后说:“安排在她身边的人呢?”   “那几个影卫,都是死的死、伤的伤,看样子来的是高手。”尖子如实汇报道。   “咳。”托托漫不经心,在一旁擦了擦手道,“爷得罪的人太多,根本辨不清是谁下的手嘛。”   纪直白了她一眼,伸手过去给她擦嘴角的桑甚汁水:“就你聪明。”   被蹭嘴角的时候,托托眯起眼睛,像小猫般摆出不快的表情。纪直把书往她脸上一盖,起身说:“胆敢来冒犯本座,还是仔仔细细给我查清楚。”   “查!”托托掀开书跟着他附议道。   即便托托再怎么厌恶凤四,她也明白大局。凤四是纪直的表妹,有人动凤四,那么下一步必然将要对纪直不利。   这是必须考量一番的事。   不过,纪直的仇家太多,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自己能解决好。   托托并不担心,甚至抬起义肢去勾住纪直的衣角。等纪直一脸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她就伸出双手撒着娇道:“我脚麻了,起不来。”   纪直懒得与她斗嘴,随意地伸手去拉她。这时候,尖子继续往下说道:“另外,我们的人在凤家的院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身后的长子和立子立刻上前。长子手里呈上来的木托盘里隔着一片细纱布,而在洁白的细布上头,端正地躺着一柄箭。   那柄木箭头尾插着玄铁,是典型的杀矢。而在箭扣与箭头之上,雕刻着迥异的图案。   箭扣上是重重叠叠的波浪,而箭头上是张开血盆大口的鱼嘴。   托托瞧见那柄箭时,搂住纪直脖子的手僵了一僵。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纪直从托盘里取出那支箭左右打量了一番。   他把它放回去,随后松开托托,交待了几句,便从门里出去了。   托托很震惊。   等到忒邻取了洗手的热水进来时,托托仍然呆滞地坐在原地。忒邻沉默着为她将东西布置好,随后才去唤她。   托托如同提线的木偶般回过头看她。她说:“你看到了么?”   “嗯,”忒邻双手并拢在身前,波澜不惊地说道,“看见了,不会有错。”   “这是怎么一回事?”托托抬起手撑住侧脸,她脸上带着笑,可皮囊底下却丝毫笑意都不曾有,“为什么女真部落的箭会出现在绑走凤四的地方?”   忒邻反问:“会不会是巧合?捡箭来卖,旧箭回收,本就是常事。”   “可这里是京城,又不是长白山周边。”托托说,“你扶我去窗户边上。”   她起身到了支起的窗边。托托伸出手指塞进口中,一道清亮的口哨响起,漆黑的海东青张开翅膀犹如一片乌云般扑来。   降落时,合喜没有收拢翅膀,而是接连不断地拍打。这是紧急的信号,托托抬手供它抓住。只听合喜一阵急促的鸟鸣,忒邻焦急地问,究竟怎么了。   托托仰头,大雨将至。   “天色要变了。”她说。 第41章 战书   有女真族人混进京城,绑走凤四。是福?是祸?   托托难得免了午睡,听着长子和立子说其他影卫要去凤家调查,于是乞求着一同前去。   长子和立子也都想和弟兄们一起,相互之间商量了一下,都没什么异议。一来有这么多人手,而来托托也不缺自保之力,更何况,只是去查案找人,并非什么危险事。于是便都答应了。   托托此番出门坐的是轿子。假肢卸了搁在一旁,轿子里头倒也宽敞。   路上她便问长子:“凤家如今住了谁?”   “就凤四小姐一人。凤家人都被咱们爷收拾了,就留了四小姐一个。”长子说,“她早些年便说了不想嫁人,爷又是个懒得操心的,也就没管她。前些日子不是在咱们家受了气么,听闻还打算出家做尼姑,被嬷嬷好说歹说,总算给劝回来了。谁知就出了这档子事。”   “出家?”托托失笑,侧过头对忒邻道,“愿把头发剃光可是真英雄。”   忒邻不经意道:“他们汉人恐是不顾忌这些的。”   来凤府,一方面自然是为了来查这其中的蹊跷。另一方面,托托也想看看纪直长大的地方是怎样一副光景。   凤家的院落很宽敞,只可惜,听闻往日纪直和他母亲住的院子已经推掉了。托托在林立的假山池子中间走着,慢慢地,她看到了一棵参天的槐树。   有人居住的地方往往是鲜少种槐树的。   托托抬头看着那粗壮的树枝与繁茂的树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听被抓的那个娘们儿说,”他娓娓道来,“这可是日日与你同床共枕的那位纪公公年少时亲手栽种的噢。”   嗓音是耳熟,但这张脸,托托却没有印象。   忒邻拧过身子就想去叫长子他们过来,却见此人抬手一拦,说:“我劝姑娘还是不要做这种无益之事比较好。”   忒邻满腹怀疑,诘问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与你们的那些个族人并不相熟,他们什么都不曾透露给我。因而逮住我拷打一番,也问不出来什么,反而会打草惊蛇,害得你们那位凤小姐白白葬送性命。”男子悠然自得地说道。   忒邻将目光投向托托,托托抬手示意她照办。   “那么,”托托终于开口,她问,“你是何人?我在哪里见过你?”   男子顿时发笑,他摇头,说:“夫人当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便把我眉忘了么?”   说着,我眉气势汹汹地朝托托撒去一把有毒的粉末。   上次这么用毒的,不正是戏园子后台的那个武旦么?   托托当机立断,比他还要敏捷,往前猛地吹了一口气,轻而易举地躲过他的突袭道:“我想起来了。上回见,你这厮还是美娇娘哩。”   她的这话愈发激怒了我眉,我眉忿忿不平,还要从口袋里取出一些什么来,却听托托又说话了。   她说:“我也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你以为我会在乎凤四的命?休要以为拿这个能要挟我。”   不过两三句交涉,托托已经完全翻盘,反客为主,逼得我眉难掩仓皇。   我眉笑着挣扎道:“既然不在意,那你为何不去叫人,也不抓住我?”   “我只是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托托道,“你此时贸然现身,是什么打算?”   “哼,”我眉冷冷地回答道,“我是来告诉你,给我小心点。这一次,我一定会为我的同僚们报仇雪恨。有胆子就跟我一对一。”   “报仇雪恨?”托托轻蔑地嗤笑一声,“就凭你?”   动手打斗,我眉自然比不过托托。正面下毒,也会被她察觉。然而,这一次我眉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方才那样洒出的有毒粉末并不是那么快便能直接吸入的,吹了之后反而会散开,随后缓慢中毒。   为了能慢慢折磨托托至死,这倒也不是什么至死的剧毒,只是会让人四肢发软、身体麻痹,这样,等会儿的战斗,我眉就赢定了。   他心中窃喜,摆出迎战的架势。托托挪动着拐,作势要往前冲去。站在远处的忒邻不知是否该阻拦,只是沉默地看着。   托托身子压低,却没取兵器,过了片刻,她忽然又重新站起身来。   我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托托忽然抬起双手并到一起,围成一个圈贴到嘴边。   这是什么招式?我眉不明白。   托托双手围成一个喇叭,随后用最响亮的声音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抓刺客啦——!”   我眉还没反应过来,长子和立子宛如影子一般霎时出现在了背后。还有其他一些影卫,全部靠近过来。   我眉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束手就擒。抓住他时,最不会说话的立子还回头道:“这人是不是傻子啊,什么都不会,过来送什么死。”   “没听说吗?和夫人有仇,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家伙,你能指望他多有脑子?”长子答道。   我眉这才渐渐回过神,朝着拍拍身上的灰转背的托托怒吼道:“你这女人真是无赖!说好的一对一!临时变卦,算什么东西?!”   托托侧过眼睛刻薄地剜他一眼,伸手叫长子过来,她声音很轻,像是在勉强自己节省力气:“立刻送我回去。”   长子挑眉,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忒邻已经看出几分端倪,抬手按在长子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道:“长子,劳烦你了。”   于是托托就这儿急匆匆被抬回家去了。进门时,轿子原本在门口便要落下的。谁知帘子一掀,玉手无力地摆了两下,最后还是抬进了三三斋。   这时候托托已经没力气走了,由着小斋子给她卸下义肢,又像从前那般送进去的。   她一边进去一边有气无力地骂了两句:“那王八犊子。真是卑鄙。”   听她只骂出来两句,便可知药效有多强了。忒邻关切地问:“有没有事?”   托托摇头,道:“无妨。倒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毒。”   她睡下了。这一趟就到了夜里,越睡头越痛,反而生出许多没来由的梦魇。   就这么昏沉地睡到半夜,纪直回来了。他听说托托中了刺客的毒,于是到她床边去。她睡着,听到响动还能做反应,只是睁不开眼睛。   她伸出手去挡住他,托托呢喃说:“别闹。”   纪直反而好笑。他说:“历来爱闹人的不是你么?这时候竟然也晓得说‘别闹’了。”   托托合着眼皮笑说:“合喜不见了,奴不知道是您回来了。奴错了还不成么?从前是奴胡闹,给爷赔不是了。”   纪直知道她是嫌他进来后点的烛火刺眼,于是伸出手去,盖在她眼睛上。他问:“那刺客那里,什么都没问出来。你发觉什么了,是不是?”   “你呢?”托托问,“我不信你不知道,那箭上是女真的图章。”   “不错。我的确知道。”纪直坦荡地承认。   “你在试探我,这个武旦是我交给你的答卷。”托托发笑,“怎么,爷该不会不信奴吧?”   纪直俯身给她压了压被褥,道:“不是,我是不希望你被卷进去。”   托托不吭声了。纪直以为她睡了,转身要走,袖摆却又被牵住了。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看到女子用被褥严严实实将脸盖住,手却从下边伸出来,拇指与食指紧紧拈着他的袖子。   纪直问:“又怎么了?”   细细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托托说:“你不陪我睡觉吗?”   而这时候。   另一边的凤四过得并没有托托这般快活。   自从上回从已经娶妻的表哥家回去之后,她便失去了心腹。从纪直那里不知拨来了多少再买丫鬟的钱,可是却再也不比从前了。   失去莺儿固然心痛,可更痛的,莫过于失去了在表哥心中的地位。   她就这么苟且了一些日子,期间甚至闹过要出家。   事情的噱头已经造得足够响亮,也确定已经传到了纪直那里,可他竟然丝毫没有理会。   凤四的心逐渐也死了。   可是,就在一夜,一群来路不明的人闯入了凤家。他们用箭射死了影卫和仆从,随后卷起她就跑。   因而现在,她正被几个彪形大汉囚在马车里,正不知道驶向什么地方。他们一路说着话,可那些语言,凤四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她只能勉强猜到,那是女真族的语言。   他们事实上在谈的,是到了汉人的京城之后帮着给他们带路和打探消息的一个杀手。那人叫我眉,是个汉人,原先的确帮了大忙,可现下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女真人……凤四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个人。   他们的马车正驾驶着出城,凤四终于忍不住,向着此刻看守她的一个年轻男孩子说道:“那个,你们是为了牵绊纪公公才抓我的吧……”   少年大概是辈分不够的缘故,先前始终没参与过其他女真人的对话。他脸上长着巨大的伤疤,一直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吃着东西。此时听到她的话抬起头来,少年脸上没有表情。   “阿达不会说汉话。”一旁有人笑道。   可似乎是为了反驳这句话,被叫做“阿达”的少年忽然开口了。他断断续续困难地吐出几个词语:“你,阉人,妹。特斯哈说,抓你,给吃的。”   凤四大概拼凑出他的意思,着急地说道:“可是,对于表哥而言,我可没那么要紧!你们要捉,也应该去捉那个托托啊!”   凤四喊出这话来,话音刚落,她就被狠狠推了出去。   叫阿达的少年死死将她压倒在身下,似乎被她刚才话里的某一个名字激起了兴致。   “托托。”他说着,然后扯起一个狰狞而嗜血的笑容,“好吃的,留在最后。”   凤四脸上顿时血色全无,怕得要命,只能慌张地摇头。她说:“你们就要离开京城,怎么知道托托会来找你们呢?!”   “会的。”阿达说,他孩子气地笑起来,随后一跃而起,从马车底下翻出了什么肮脏的东西。那是一团漆黑的羽毛,上面沾着血,依稀能辨认出是一只濒死的海东青。   “战书,给托托的。”阿达说,“阿达,已经下了。” 第42章 毒素   不翼而飞。   “不翼而飞”这个词语是不能用来形容合喜的。毕竟顾名思义,“不翼而飞”的意思是没有翅膀但却不见踪影了。   然而,合喜身为一只海东青,显然是长着翅膀的。   合喜不见了。   托托拄着拐杖,上至假山顶上下至池塘里到处寻找,最终还是没有寻见。忒邻宽慰她说“会不会是在哪里寻了对上眼的雌鸟,路上耽搁了”。   托托坚决地答道,不可能。她与合喜结识多年,它绝不是这种鸟。   比起合喜,更加适合“不翼而飞”一词的是庄彻准备纳进宫中的妃子。   他的选妃大业原本到这个时候就要提上议程了,然而就因为女真那边突然的异变,导致纪直一纸上奏,请求延缓。   庄彻再怎么想要尽快延绵后代,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搁置下来。毕竟有可能还没生下孩子,自己的江山就丢了,这可是本末倒置。   女真扰边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就在这一年,女真部落忽然达成协议,联军攻打大虚。   庄彻连夜召见臣子,一时间众说纷纭,大多人都断言必须应战。群臣嘈嘈切切之中,庄彻撑着头一言不发。许久,他突然之间发出一声长叹,身旁的常川会意,立刻示意所有人:“静!”   作为一国之君,庄彻慢悠悠地抬起手来,低沉地喊了某一个人的名字:“纪直。”   “是。”   人群散开,不由自主地为那个人让出一条路。即便平日他们都是最为看不起他的,然而到了这时候,却又不得不都对他心服口服。   极其威严的男子从中间穿过,英俊的相貌令人难以想象他驰骋沙场时的模样。纪直走上前来,压低声音答应道。   “依爱卿之见,”庄彻道,“应当如何?”   纪直停顿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在等候他回复。漫长的沉默过去之后,他说了两个字:“和亲。”   一语既出,一片哗然。朝堂之上宛如炸开了锅般嘈杂,谁都不知道为何这位能文能武的宠佞在这时退缩。有人已然按捺不住,开口便呵斥道:“大胆!你这阉人,是叫我们不战而败么?”   纪直倒也不反驳,竟然就这么堂堂正正地承认了:“正是。”   又是一阵狂风巨浪,纪直的话宛如一袭飓风袭来,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叛徒!”“懦夫!”   他们群情激昂地怒吼道。   还是庄彻对自己多年来的宠臣了如指掌,此刻不急不躁地命常川安抚了诸位。   他声音不响,却足以让人人听得一清二楚。庄彻耐心地问:“这是为何?”   纪直冷静如常,泰然自若地躬身回答道:“因为我们赢不了。”   这一回,在其他大臣再愤然以前,纪直及时抢先一步,问了他们一个问题:“现如今,武将大多在南方戍边。事况紧急,若要还击,敢问哪位大人愿亲自率兵北上?”   躁动顿时化作一片死寂。众臣面面相觑,方才兴致盎然斥责纪直的也不作声了。   近年来南方海盗猖獗,加之逆反频起,因而庄彻安排了多位将军去往海南一带。现下留在京城的将军又病的病、走的走,恰好是求贤若渴的时候,哪里有多余的武将?   正如此僵持着,其中一人恼羞成怒,忍不住反驳道:“这往常、往常不是你的分内之事么?”   其他人像被推上高楼后好不容易得到阶梯,立马顺势而下,毫不犹豫地点头赞同。   纪直心中嘲弄,却照旧平静地回答说:“不错,正如各位大人所说,大虚生死存亡之际,这,是我纪直一个阉人的分内之事,与各位大人毫无干系。”   说这话时,他将重点明朗而笃定地咬在了“大人”“阉人”以及“毫无干系”这三个词上。   其他人听他这么说,都好似被迎头扇了一耳光,腹中如吞了苍蝇般恶心。   “正因为是分内之事,所以咱家必须为此负责。”纪直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咱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从前出征,哪一次咱家推辞过?”   他转过身,背对皇帝,却能与诸位大臣面对面坦诚布公。   纪直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其威慑力逼的众人不禁连连后退。   他说:“事发突然,然而,女真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迎难而上,必将元气大伤。此时应当施以权宜之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言辞坚决,条理明白,刚才草莽批驳的人们也不得已话锋一转,立即附和起来。   “圣上,”一位老臣贸然上前,颤颤巍巍地说道,“可是这适宜和亲的公主,只有一位啊——”   所有人都默契地陷入了不言而喻的沉默当中。对于这位刁蛮而任性的公主,他们即便不曾领教过,但是也都有耳闻。   而这位公主个性的养成,又与她的这位一直对她无限骄纵的父皇撇不开关系。   皇上真的忍心将他的宝贝心肝女儿嫁给蛮族男子吗?   很快,这个问题便得到了答案。毫无疑问——   “拟旨,”庄彻没有片刻的迟疑,兀自抬手吩咐道,“女大当婚,让昭玳准备和亲事宜吧。”   公主,再怎么受到疼爱,终究也要履行她的义务、发挥她的效用。   高傲如昭玳公主,不用想,自然是不会轻易依从的。但是那又如何?不情愿也得被逼情愿,棱角在现实与绝对的权力跟前,终究是要被磨平的。   “与女真交涉的事,”庄彻又挥手指向纪直,用信赖的微笑委托说,“就有劳爱卿了。”   “臣遵旨。”纪直答道,“等起兵还击时,臣亦定当竭力而为。”   庄彻似乎还是觉得头疼,摆了摆手就要退朝,却听人群里传来一个干脆利落的男声。   他说:“皇上,臣斗胆请从纪公公北伐女真军。”   他们定睛一看,发觉此人是刚从海南回来的都尉元嘉艾。   庄彻对多一人少一人也无所谓。在他心里,只要有纪直在,便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因此随意地同意了元嘉艾的请求。   望向元嘉艾,纪直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但他也没把这起插曲放在心上。   离去时,陈除安与尖子皆在外头等着。纪直直奔过去,谁知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元嘉艾跌跌撞撞,急急忙忙跟上前去道:“纪公公请留步!”   纪直回过身来,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瞧,像是在用视线盘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元嘉艾气喘吁吁道:“不知公公可否赏光让元某去公公府上一叙?”   一旁的陈除安扑哧一声笑起来,腹诽说这时候还有闲心问这种类似于“去你家玩好吗”的昏话,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另一边的尖子则不同。他对这位小英雄和自家老爷夫人之间的恩怨还是知根知底的,故当下便提起了戒备之心。   纪直毫不留情,懒得同他遮遮掩掩,直截戳穿元嘉艾的心事:“都尉大人是想和咱家一叙呢,还是想和咱家的夫人一叙?”   元嘉艾更加坦白,理直气壮地答道:“都想!一起叙!”   陈除安素来是个直肠子,当即捧腹大笑起来。纪直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扫兴地转身就走。   “哎!公公你信我!我不是要挖你墙角啊!我是真的佩服你们!”元嘉艾誓不罢休,居然还在背后高声叫唤。      话说就在前几日。   纪直转身,残余昏黄的烛光之下看不见女子的脸,唯有她白如葱根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托托道:“你不陪我睡觉吗?”   他一怔,伸出手去想要将她的指头掰开来,然而她却愈发握紧。   两人无声地僵持着,同时又僵持地斗争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纪直问。   托托忽地就将被子掀开了。在那底下,是一张因闷热、又或是其他缘由涨得通红的脸。   “不……不就是问爷,”她说,“陪不陪我睡觉嘛。”   纪直倏地便笑了。他无声地勾了嘴角,心里却并不慌乱,只因晓得她恐怕根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狂言。   “你要我陪你什么?”近乎戏谑的,他又开口问道。   “陪我睡觉!”托托更加用力地宣称道。   纪直侧身,手中的烛火也跟着侧身。她这时候睁开眼睛来了,纪直才看清,她的双目不曾对得清人,还沉浸在蛊惑人心的毒素里。   我眉不善动刀动枪,但用毒却还是没得说的。托托此时意识不清楚,头又昏沉,便像小孩子般地发起脾气来:“你陪我睡觉嘛!现下就要!陪托托睡觉好不好?”   她伸出双手去想要把他拉近一些。   一只手已经抓住他的袖摆了,而另一只还空着,像飘离不定的鸟一般无助地往上飞。   托托好像在害怕什么。   纪直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他伸出手去,与她恰好十指相扣,就这么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把她送回去,重新给她盖上被褥。大抵是举止过于温柔,因此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纪直用手拍拍她红润的面颊,俯下身去低声说:“好好睡觉,听话。明日起来便好了。”   托托双眼迷离地四处乱瞟着,毒性叫她已没有理智了。可她却在幻梦中觉得,这样便很好。   “睡吧。”纪直吻了吻她渐渐闭上的眼睛。   随即他走到门边,尖子与忒邻正心照不宣地候在门口。纪直说:“三更天了,你们也去歇一会儿吧。”   尖子不作声,忒邻问:“那爷……”   “我陪一会儿她。”纪直说,“这样便好。” 第43章 涌泉   托托是半夜惊醒的。她醒来时身上聚满了鸟类,麻雀、燕子、山鸦、灰椋、鸫,它们齐刷刷停在她身上。   偶然间推门进来的侍女吓得昏了过去,所幸忒邻来得及时,泰然自若指使人收拾了,随后替托托守在门前。   托托睁开眼睛起身,那些鸟也不起来,照旧立在她身上。   接连着睡了多日,她仍旧昏昏沉沉的,支撑着起来时抬起手,问:“你们这些吃白食的,到今天都还没找到么?”   这副情形宛如画一般,被单上绣着五彩斑斓的花,而在假花上头,则是活生生的鸟。   忒邻也忧心,这时候淡淡地自言自语道:“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只是合喜可是神鸟,一般的人哪里是能动它的。”   “不错。”托托应答着,指尖托着一只隼侧过身去,“恐怕,下手的不是一般人。”   “合喜真出事了?”忒邻焦急,一想起往日合喜的模样,眼圈就要红。   托托不慌不忙说:“八九不离十了。有几个孩子说,它不见的地方落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说着,她将一个东西抛到地上。在月光下,那利器闪闪发亮,忒邻走上前去把它捡起来,认出那分明是一柄楛矢石砮。   楛矢石砮与之前在凤家院子里找到的杀矢不同。杀矢可以是各种材料做的,然而楛矢石砮却绝对是取了长白山的树木与岩石制成的。   他们的部落也早就经历过了兵器改制,如今还坚持着用楛矢石砮的,多半是如托托一般从孤儿里挖掘出来的兵卒。   “果然是他们!”忒邻抬头带着哭腔问道,“托托,这下怎么办?合喜死了么?”   “假使死了,铁定就能见到尸首了。可既然没见到,那么,这就不会是别的。”托托断定,“这是战书。”   “战书?”忒邻收了眼泪,这时候狐疑地问道,“下了战书,可他们又已经已经退出了京城,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   说到这里,托托始终注视着远处。身上的鸟宛如灰尘般落了一身,然而,这时候,它们却一齐觉察到爪下人渐渐散发出的杀气,一瞬间不约而同地展翅飞起。   她对那些鸟毫不理睬,只是望着远处忽然说道:“从前在按出虎水,特斯哈训斥我时,最喜的说法便是‘打草惊蛇’。   “先前我以为,这只是因为他这文盲,只晓得这一个汉人的成语。现在想来,特斯哈大约是习惯将狡猾的汉人视作是蛇。   “这不,”托托脸上浮现起阴冷的笑容,“他都知道‘引蛇出洞’了。”   忒邻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会意地追问:“你该不会是要跟着去前线吧?咱们可是刚从那猛虎口中被赶出来啊。”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托托说,“咱们必须回去女真一趟了。”   蛇窝与虎穴,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好吧,”忒邻叹了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成语?!汉语进步突飞猛进嘛!”   托托害羞地挠了挠头说:“嘿嘿,都是纪直教的啦……”   然而,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还未曾听完托托恳求的话,纪直就给出了答复:“不行。”   他身后除了乞求带自己上路的托托之外,还有死皮赖脸跟块牛皮糖似的跟着来他们家里死活要“一叙”的元嘉艾。   对此这撒泼打滚不讲道理的两个人,纪直感到很是头疼。   元嘉艾就算了,他年纪还小。托托都是已经嫁过人的妇人了,竟然也跟个孩子似的。   纪直转过身,进门前注视了他们许久。最后他说:“纪托托,先别胡思乱想,咱家有件事急着要你去办。”   “什么?”托托问。她想不出纪直会有什么事要她来办。   “你进宫一趟。”纪直说,“昭玳公主要出嫁了——”   托托有些疑惑,此是抢答道:“要我去给她抛绣球、挑夫婿么?”   “不,她的夫婿已经选好了。”纪直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去盯着,别让她想不开。”      夏天到来以前,托托再一次进宫了。   她没有纪直一起。原本是想跟着他一道的,然而纪直起得太早,托托收拾不过来,因此只能作罢。   出嫁理应当是喜事,然而到了庄思宜这里,却是会令她不得不去寻短见的事情。   托托已经听人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此这么安排的对错,她心里没什么想法。   大家聚在三三斋的时候,他们都知道昭玳公主和托托关系亲近,此是一时气氛就僵硬起来。   忒邻想替上报此事的尖子解围,轻轻地打破僵局说了一句:“爷也是顾念着能帮到大局……”   托托抬手拦了拦:“我知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对。他们生在帝王家的,这些不都应该是分内之事的么?我会去好好劝她的。”   说实话,忒邻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如先前纪直不想托托被卷进这件事一样,忒邻何尝不抱着同样的想法呢?托托这副残破之躯,还是不要再参合进麻烦事比较好。   纪直果断地回绝了托托陪同他去女真的请求,这已经是万幸的事了。托托这次倒也乖巧,竟然没有纠缠不休。   忒邻下定决心,她是绝对不会再让托托以身试险的。若是食言,她就舍了原先的女真姓,去跟着尖子姓好了。   这一次入宫肩负着任务,托托也就不敢乱来了。她直奔昭玳公主那里,本以为又要遇上一番腥风血雨,庄思宜不杀人放火,也应当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哪能想到,昭玳公主的宫里一片死寂,静悄悄的。   托托走进门去,先是命令小斋子进去通报,自己则在院子里等候着。   她正看着四周的景色出神,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了些许沙沙声。   托托抬起头,看到庄思宜养的那只豹猫在树上跃跃欲试,马上就要一跃而下。   它问:“你怎么又来了?”   托托不太喜欢和不熟络的动物说话,但这个时候还是礼貌地回了一句:“我与昭玳殿下有约。”   恰好小斋子出来了,他与昭玳公主身边的侍女一同恭恭敬敬请她进去。   托托点头,进门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轻纱的帐子重重叠叠地放置着,玫瑰香气四溢,却沉重得像是墓碑,重重地凿在人胸口。庄思宜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就好像死了一般。   托托试探着走了进去。隔着纱帐,她还未开口,身后忽然被什么滚烫而有力的东西碰了一下,以至此吓得差点惊呼出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豹猫。它的尾巴像鞭子似的贴了一下托托,她猛地瞪了一眼它,随后听到床榻上的女子翻了个身。   “昭玳殿下。”托托立刻见礼道。   昭玳公主似乎从帘子后头抬起头,语气分明很兴奋的样子,她说:“是托托?”   昭玳公主在宫中骄纵跋扈,故没有什么亲近的友人。如今要送去和亲,将来对大虚而言,这个公主也就名存实亡了,因而更不会有人来探望她了。   托托过来,庄思宜实是有些喜出望外的。   可是,在托托俯身答了一声“是”以后,庄思宜又躺了回去。   “你滚吧。”庄思宜叹息之后说道,“本宫现在不想见到你。”   “可是……”托托开口。   一个烛台霎时从床边扔过来,倘若不是有纱帐隔在中间,只怕此时托托头上已经多出了一个血窟窿。   昭玳公主厉声喝道:“没听见吗?给我滚啊!”   托托闻言退了两步,然而却并没有急着出去。薄薄的帘子那头,一清二楚地传来了女子的哭声。最初只是哀哀戚戚,到后来终此撕心裂肺。   这样的哭声,不由得令托托想起了鸟鸣。   那是合喜在托托被断双腿时的鸟鸣。   托托知道,送昭玳公主去和亲一事,也是不能怪罪此任何人的。她不能向庄思宜伸出援手,唯有静静地听着这令人肝胆欲裂的哭声。   众人都无能为力。   她忽然想起了柳究离与她之间的那件往事。柳究离同样是无能为力的,她也同样是悲痛欲绝的。   托托转过身,走出门去时,忒邻和小斋子都从后头跟上来。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只能在无能为力中沉默。   忒邻难以估量此刻托托心里的难过,心想她大抵要消沉好一些日子了。   然而,托托忽然开口,语气镇定而有力:“替我办一件事。”   “是。”忒邻暗自纳闷究竟会是什么事。   “帮我捎句话给元嘉艾元都尉,”托托说,“我有事想请他一叙。”   忒邻其实知道自己不能多嘴,多问对此她来说就是逾矩,然而她实在按捺不住,还是开口:“夫人是什么打算?”   “请他帮个小忙,”托托字正腔圆地回答,“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对我好过的人去受难。”   是了,托托就是这个个性。忒邻心里咯噔一声,她想,这固然是预料之外,可是,却又称得上情理之中。   忒邻艰难地吐出问句:“夫人想要都尉大人帮您什么忙?”   托托志在必得地勾起唇角,说:“带我一同去抵御女真。” 第44章 式微   女真人骁勇好战,多年来对大虚虎视眈眈。大虚边境的要塞城镇名为贾州,嘉州地处边关,然而对于纪直而言着实并不陌生。   自从受命应对女真军以来,纪直就时常往返这座城镇。在贾州,就连三岁小孩也知道有西厂纪直这么一号人。   与纪直一样,对这座城镇也很熟悉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托托。   马车平稳地驶入城门时,随着盘查不由得减慢了车速,她不由得掀开帘子,仰头瞧见的是城门之上硕大的“贾州”二字。   这是南边,而她熟络的城门在北边。北城门也是用来阻拦女真的一扇门。   那时候他们女真人时常骑着马来此处侵夺与挑衅。   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托托。记忆中的城门与这扇门不由得重合,恍若隔世。率领大军来犯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面前要遇见搜车的士兵,托托恋恋不舍地将帘子放下来,头却仍然侧着。   门帘一开,元嘉艾身着厚重的铠甲,忽然牵连着外头的冷风进来。看见托托,他忽然轻声笑道:“怎么了?我记得,你是来过此地的吧?”   正如他所说。托托当初正是被族人送到的这座城,那时候是受降,她刚刚才身受重伤,因而处于昏迷状态,早没了印象。   故地重游,也没什么无谓的心得。   “的确来过,”托托说,“不过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托托的要求,元嘉艾是不会拒绝的。      半个月以前。   当她请元嘉艾帮忙时,元嘉艾顿时换了立场,占尽上风便洋洋得意起来。   他大摇大摆坐了下来,喝了一口他们家的茶——虽然马上就喊着“苦”吐出来了。随后他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托托当即答应。   “你亲我一口。”元嘉艾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   托托点头:“可以。你过来。”   元嘉艾对于她居然利索地答应感到诧异,但还是喜出望外,美滋滋地凑上前去。托托伸出手臂,作势要圈住他的肩膀。   元嘉艾到这时候忽然又打了退堂鼓:“呃,还是算了吧,我说笑的。毕竟你可已为人妻啊。”   “啊,是吗?那就算了。”托托说。   她刚摆出要收手的模样,却在元嘉艾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忽然重新抬手。   托托一手刀向元嘉艾劈了过去。看着少年郎在眼前摇了两下栽倒,她真心实意地双手并拢,学着前些日子在寺庙里学的模样,忏悔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抬头朝小斋子招手:“来!你!亲他一口!”   小斋子指着自己,难以置信:“我?!”   “趁着他还有点意识,快!”托托满脸嫌麻烦的表情,快速招手说,“快点啊!”   于是小斋子献出了他的初吻。在元嘉艾好不容易醒来以后,托托用扇子盖着脸说:“亲也亲过了,元小英雄,就麻烦你了。”   元嘉艾大吃一惊,搜刮一番记忆,好像自己的确和谁亲过了。一时间,他对纪直的愧疚感充满了头脑,然而其中又夹杂着点滴终于亲到了托托的幸福感。   元嘉艾几乎要被这种复杂的心情吞没,他的良心饱受折磨。   之后,他便在瀑布下修行整整三天。   而托托则在扇子背后笑到几近呕吐。   小斋子对着手指说:“会、会不会不太好呢?”   托托伸出一只手指在他面前左右摆了摆:“不用担心。你总不可能真让我去亲他吧?”   “也是。”到底小斋子是说不过托托的,只能面颊通红地点头。      为了能够在纪直的眼皮子底下跟去贾州,托托也费了好些心思。不过天随人愿,她的金蝉脱壳还是顺利的。   忒邻这一次也跟去了。对于故乡,她的心情恐怕比托托要复杂的多。   忒邻不是孤儿。她的额娘早逝,但阿玛还在,从前是在部落里帮着伐木的匠人,现下倒不知如何了。   坐在马车里,托托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她。   “我答应你。若是有机会,”托托说,“咱们一定去见一趟你阿玛。”   忒邻苦笑,又把手抽出来,重新撑着下颌道:“不。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初部落与鞑靼苦战,单于广征貌美女子,要送过去做奸细。我阿玛可是问都不问我便替我报了名的。”   托托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闭了嘴。   她们被藏在马车里,等到了贾州,计划由元嘉艾的亲信送去客栈单独住下。然而托托听到这个安排,却驳回道:“我想跟去前线。”   元嘉艾蹙眉,道:“你疯了?托托,若是你出了什么差错,纪公公定会把我五马分尸不可。”   “我不用跟那么紧的,只消你们动身时带上我。我提前一日到你们那里便可。”托托说。   “可是……”元嘉艾仍然犹豫不决。   “你若是不答应,”托托狡猾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就告诉纪直,你跟我提了那样的要求——”   元嘉艾万万都没想到,他提出的条件到这时竟然会反而绊倒自己。   往前一步要被纪直五马分尸,退后一步要被纪直千刀万剐。元嘉艾根本没得选。   纪直的指令是让元嘉艾带着一批人马绕到贾州之外。按他的预料,不日女真就将前来突袭贾州,届时元嘉艾他们从后面包抄,形成夹击,便可应付。   为了跟上队伍,忒邻换了男装,而托托不论穿什么都是显眼的,故只是披上厚重的毛毡斗篷,骑着马便跟上了。   贾州之外是草原。对于未曾来过北地的元嘉艾来说,这样的地形难免有些生疏。万幸的是随从的将士们大多还是熟悉的,于是给了他不少帮助。   托托她们为了不那么醒目,刻意只是跟在队尾。但是即便如此,突兀的存在还是惹了一些注意,时不时有年轻的士兵们将目光投过来。   托托并不在意,她的身心此刻都沉浸在这片熟悉却又陌生的天地间。   这里是故乡。   先前与纪直一块儿打发白日的时候,他总在看书。她不识字,但心里也有了兴趣,便趁着纪直起身时偷偷取过来翻。   汉字方方正正,写的什么,她一概不知。托托不懂那些文字的意思,却不甘心,只能翻来覆去地看。   纪直恰好回来了,也不招呼她,就在后边等着托托认输。没想到一等就是大半天,他终于耐不住性子,问:“你看什么?又看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托托指着其中一句问他。   “‘式微,式微,胡不归’,”纪直的视线落到纸页上,他轻轻地说,“是问你为何还不回家的意思。”   托托看着这一望无垠的大地与苍穹,她想,胡不归?   故乡不要她了。因此,她便不能归了。   这种有家不能回的心情,相信这天下,不只有托托一个人明白。   男孩子迎着风站立。他闭着双眼立在山坡上,森林、河流、荒漠、城镇,一切气息在他的感官之内流转。   阿达睁开眼睛时,树杈上的数只鹰隼落到他肩头。   在西下的夕阳映照之下,阿达脸上巨大的伤疤被涂得血红。   在他身后,特斯哈背着手走近,道:“阿达。”   “阿玛。”阿达转身,脸上夹带着一丝傲慢而爽朗的笑容。   “此番作战,你切记,要对付的人是纪直,而不是托托。”特斯哈语重心长地劝告道,“休要被一己私情冲昏头脑。”   “是。”阿达的双眼里积蓄着铺天盖地的杀意,仿佛马上就要泛滥而出,“只是,自从多年前被托托留下脸上的伤以后,儿子就始终潜心寻求打倒这丫头的办法。料想她也不会是儿子的对手!”   特斯哈皱眉,沉郁许久却还是放弃了多嘴。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不要轻敌。”   “儿子记得!”阿达回答,“我定会同她公平地较量一番!”   “嗯。另外,还有一个人要介绍给你,虽然大概,你已经见识过他了。”说着,特斯哈侧过身。   从后面走来的是一个步履稳健的男子,夕阳映照着他的半张脸,以至于他脑袋的另一侧完全陷进阴影之中。   男子脸上的神情很怨愤,令人觉得他似乎遭受过什么残忍而不公的待遇。   等他到了跟前,阿达才发觉这男子的异样。   他仅有一只耳朵。   大虚的太子,不,现如今已是废太子的庄思恪咬牙切齿,青筋在额头上凸起。一想起纪直,他整张脸都在极度的愤怒中扭曲起来。   特斯哈自如地更换了汉语,他看着庄思恪,脸色略微沾染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轻蔑:“希望阁下在京城的旧部能如您所说,按时出兵。不然,也就枉费了小儿救您一命的努力。”   “等我做了皇帝,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只要你们助我一臂自力。   “另外纪直和他那个废了手脚的对食,”庄思恪幽怨至极地说道,“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特斯哈对于庄思恪的豪情壮志不予答复。   “呵。就凭你?”风中有人冷笑,阿达没听全他的话,可是他听到了托托的名字,他用结巴的汉话说,“托托,是我的。” 第45章 射箭   马蹄落入草地间,在潮湿的泥地里烙印下兰花形状的痕迹。托托利落地坐在马鞍上,她握着缰绳,熟练地驱使着马进了沙地。   远眺可以看见远处翠绿如玉石的山峦。托托望着那一头,忽然之间打了个喷嚏。   忒邻坐着一批棕褐色的马缓缓跟过来,从口袋里递了一条手绢给她说:“怎么?许久不回北地,莫不是水土不服?”   “别挖苦我了,”托托接过,捂着脸道,“大抵是有人在哪里念叨我呢。”   “是纪直?”忒邻戏谑道。   “恐怕不是。”身后传来少年微微沙哑的声音。她们回过头,一起看到元嘉艾全副武装骑着马走过来。   他身后是驻扎地的其他兵卒。此时托托仍然未将身上的斗篷脱下,盖得严丝合缝,反而引人瞩目。   不只是今日,自从出了贾州城,这些将士们就不知背地议论了托托多少次。住的是帐篷,隔着区区一层帆布,他们的声音足以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说她是苗疆的巫蛊,有人说她是要为昭玳公主替嫁的民女,还有人说她是元嘉艾的相好。   没一个人说到点子上的。   他们所驻扎的地盘位置绝佳。倘若敌人要去往贾州,必定要从这一带经过。然而他们又位居高处,可以观察到过路人而不被对方发觉。   托托被单独安排了一间帐篷。有兵卒好奇,围着他们转来转去。   托托倒不介意,反而是忒邻觉得很不快,催促元嘉艾帮着教训他们一番。   元嘉艾束手无策,要知道,毕竟其中一种传言还和他相关,多说反而欲盖弥彰。   驻守多日,女真始终按兵不动。将士们的耐心与毅力都在与日消磨着。   托托出门,挑了一匹漆黑的马骑着四处兜圈。她立在山坡上,仰起头张望。湛蓝的天空辽远而广阔。   元嘉艾骑着马跟上,他伫立在她身边,见她一直仰着脑袋,于是也抬头看向天际。   空中万里无云,一无所有。元嘉艾终究按捺不住,低下头来问托托:“你在看了么?”   “元大统领行军有多久了?”托托忽然问。   元嘉艾思量一阵,坦然答道:“自十三岁起,也有四年了。怎么?”   “那么,你觉得女真为何至今都还在等?”托托又问。   元嘉艾多年来一直在南地作战,加之谋略方面,多依赖和仰仗伯父与纪直,现下竟然被问蒙了。   他斟酌了许久,试探着回答道:“天时不对?亦或是地利不足?”   托托倏地笑出声来。她慢悠悠地抬手,怡然自得地将笼罩住自己头颅的斗篷摘了下来。   此举止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元嘉艾也未能防备。不远处的士兵们也全都吃了一惊。   厚重的毛呢斗篷之下是一张艳丽的面孔。女子生得好如清丽爽落的芙蓉,笑靥干脆,然而眼睛里却酝酿着滔天的煞气。   她底下穿的是一件单薄的袄子,从圆领之上衍生出一截洁白修长的脖颈。而宽大的斗篷下,她如竹笋般细嫩的手臂也是极其诱人心魄的。   托托不为周遭人的异变所动。她径自伸出手,从身旁的元嘉艾手里夺过了他的弓。   那是一柄青铜制成的弓箭。无坚不摧,对于未经训练的男子而言,光是拉开都难于上青天,更不用说瞄准。   托托只是一介女流。   她不动声色地取过那把弓,轻而易举地从元嘉艾背后摘了一支箭。她就这般轻易地将箭扶上弦,随后轻而易举地往后拉。   她对准天上,松开弦时,托托低声说:“难不成元大统领看不见么?”   利箭离弦,宛如流星般飞快地朝目标直击过去。   嗖的一声,只见苍穹之中毫无动静。地上的所有人都仰头望天,少顷,只见苍白而漂浮着稀云的画卷出现了一个黑点。   一只鹰隼骤然砸落地面,它身上插着一支箭。那支箭分毫不差地穿过了它的一对翅膀。   地面上一时沉寂,随即炸开了锅。然而托托却并没有理会他们。   她再一次拉开弓,同样朝向无边无际的苍穹。这一次是三箭齐发,托托不慌不忙,射出之后收手。   与上次一样,再一次有鸟坠落。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射出的是三支箭,落下的便是三只鹰。   托托将那柄青铜弓交还给元嘉艾,说:“换地方驻扎吧,要么就回去。总而言之,现下已经暴露,只怕女真已派人在往这里杀过来了。”   元嘉艾亦是大为震惊,低头看自己手中的弓,已经将近弯曲了。   他强挤出镇定,咽了一口唾沫后飞快地答道:“知、知道了。我这就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给纪公公。”   “快马加鞭?”托托蹙眉笑起来。她说,“太慢了。”   元嘉艾险些害得自己与手下丢了性命,当下有些脸上无光,被这么一说,愈发窘迫起来。他问:“那要如何?”   托托瞟了一眼身旁的兵器。青铜弓光是用力射了几箭便已经略微变形,她摇了摇头,问:“弓,还有更称手一些的么?”   元嘉艾额间不由得渗出豆大的汗珠。他艰难地笑道:“有是有,只是你用不用得来就……”   将青铜弓弄曲,甚至弄断这种事,元嘉艾也是能办到的。托托再怎么强悍,也只是女子而已。   “拿来吧。”托托毫不犹豫地说。   周遭的士兵们又是一片哗然。   一旁的忒邻倒是眼睛眨都没眨。她太了解托托了,也太明白这些个男子们都在想了么了。   男子主外,崇尚武力,而女子多半则要成为贤内助,操持家务琐碎事。这样的观念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   汉人如此,其实女真也相类似。   只是,胡人到底比汉人野蛮一些。   在野蛮的世道,实力至上。在男人横行霸道的世上,托托是以一己之力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   那些男性兵卒们面面相觑,忒邻乏了,打了个哈欠,倚在马背上说:“少废话,让你们拿便拿呗。要不是托托让你们逃,你们也就只能在此处等死了。哪来这么多事,婆婆妈妈。”   这话无疑是煽风点火。元嘉艾坐在马上,双臂交叉点了点头。于是,那些手下便将一把铁胎弓送了出来。   那是一把全铁弓身的铁胎弓。随军带着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实战时用起来并不灵便,况且,用得来的人,全大虚都数不出几个。   托托命人将消息绑在一支箭上,随后取箭,接过弓。   那弓到她手里时显得一点也不沉。   她握紧,对准贾州的方位,随后并没有如方才那般拉开,而是抬起腿,将一动不动的义肢抵住弓身。   她的靴子踩着弓,随后伸手拉弦。   离弦之箭飞地射了出去。   托托回过头说:“行了。你们速速动身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接过那把铁胎弓的元嘉艾至今仍有些惘然,此刻问道:“我们?你不走么?”   托托侧目,望着地上那几只尚有一些气息的鹰隼,她说:“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忒邻闻言便问:“你知道他们的车队在何处了,是不是?你去救合喜的话,我也要去。”   “不,忒邻会拖累我。”托托摇头,她泰然地答道,“我要一个人去。”      边塞的气候当真是变化莫测,分明是暑日,然而,这阴沉沉的天色瞧起来,竟然是要落雪了。   灰黑的城墙高耸入云,纪直在城外策马,素色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仰首眺望高高的楼台。   身后的属下们待这位西厂的主子谈不上钦佩,却又没那个本事轻蔑,因而纷纷远而敬之。   纪直就是在此地收到装托托的槐木箱的。   那时候,不过一眼,他就断定她死了。   这女人死定了。他从托托的眼睛里便能看出来。   当时的托托望着这片天,明明她应当已经知道,不论是天,还是地上的人,谁都不会救她。然而她却仍然执着地朝向天看着。   因为绝望,所以纪直料想她会死。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她没有得到天的救助,却还是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而且他成为了她的天。   纪直默不作声地骑着马在城墙下踱步,远处的不速之客不知是何时从空中出现的。   它来势汹汹,笔直地冲着纪直的胸口而去。那支箭飞一般地刺向他,而纪直却在它靠近的一瞬霍然抬手。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那支箭,就这么恰好在胸口截住他。这一场景似曾相识,然而纪直却并未多想,只是轻巧地解下箭上的信函。   他读了一遭,随即将它揉碎。   信纸的碎末在风中肆意飘散,纪直默不作声,在马上停顿了良久。   尖子最知人心,会意地策马上前,接近时便下马来躬身请示:“爷有何吩咐?”   “去,传信回京城。先去寻内阁王大人,随后再禀明圣上。”纪直不说传了么信,只是先这么说了,紧接着又嘱咐,“另外,长子和立子这半年别想拿工钱了,各自领罚去吧。”   “是。”尖子答应下来,然而又不由得问,“督主,恕尖子胆如斗大,敢问长子和立子犯了么大事了吗?”   纪直忽地笑了。美人笑时恍若风华决堤,风雪呼啸着化作银装素裹,纠缠着这模糊性别的美貌,使得观者无一不失神感慨。   “没把夫人看住,”纪直说,“可不是犯了大事么?”   他不低头,纤细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摩挲掌中的那支箭。 第46章 丧夫   毋容置疑,托托对于女真的作战规律一清二楚。然而同样能够笃定的是,要击退女真军,光是这么一点了解也是远远不够的。   她所掌握到的消息,不过仅仅是当下特斯哈他们在驻扎在何处。   正面闯进去是不可能的。她的目的是带回合喜,另外,倘若能顺路把凤四那女人救出来也好。   想起凤四,托托有有些头大。   都半个多月了,凤四该不会已经给特斯哈做婆娘了吧?   于这般情境中,救个鸟还行,托托没有自信能把凤四这个大活人带出来。   她先是策马上山,没走多久便遇上了女真的明哨。   托托立在林间,拉弓先寻到附近的暗哨,无声无息地射了数箭。   她没杀死这几个哨兵,多半还是存了一些同族的感情。伤了他们的腿后,她飞快地上前,用拐杖将明暗哨子逐个击昏。   地面都是枯枝碎叶,因而在地上匍匐前行也并不碍事。托托落到地上,蹑手蹑脚地藏匿在营地后方的灌木丛中。   人员看起来不多,恐怕是已经动身出兵去对付纪直和元嘉艾了。   现下贸然潜进去不难,然而毫无头绪地一通瞎找很容易送命。   托托正认真观察着动态,背后忽然伸来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   托托猝不及防,翻身的同时抽出短刀来。还好元嘉艾身手敏捷,飞快地躲了过去,低声咆哮说:“是我啊!”   “吓死我了!”托托也压低声音,她拍着胸口说道,“你怎么来了?!不用带兵了?”   “原本现下的计划就是撤退待命,不需要我指挥什么的。再说了,对于此地,那位副官比我熟多了。”元嘉艾摆摆手道,“更何况,打入敌军营地内也是要紧事。你一个残损女子,本大爷怎么可能让你单刀赴会。”   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军中的高手。不会过于兴师动众,又算是有备而来。   托托上下打量了元嘉艾一番,略有些嘲弄地答道:“元小英雄也不怕奴又像前两次那般,将您索性劈晕在这儿,省得坏事。”   元嘉艾没有回应,远远地看着车队与营地里的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欸,此人好生面熟啊。”   跟着他的一声招呼,托托也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正在系腰带的男子。   在一片身着女真服饰的男女中间,唯有此人穿的是大虚汉人的衣袍。他侧过脸来时,露出一张满是傲慢的面容。   见到那张脸的托托稍许一愣,而元嘉艾就没那么镇定了。   他猛地起身,要不是托托及时捂住他的嘴,只怕他就要惊呼出声了。   托托将元嘉艾死死按下去,又将食指立在唇边命令他闭嘴。   元嘉艾这才点头,等到她松开来时,立即如连珠炮弹般发问:“太子殿下怎么会在此处?!”   “谁知道。”   托托发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心里已萌生了极坏的预感。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托托抬手抵住嘴唇,忽地模仿起了鸟叫。元嘉艾头一回见着有人能模仿到这种地步,顿时看呆了。   等托托的声音响后,只听前方的某一间桦木的马车里响起了衰弱的鸟鸣。   听到回应,托托当下便扭头朝元嘉艾道:“听见了没?你去把我的海东青带回来。”   “我?”元嘉艾还沉浸在方才她学鸟鸣的错愕之中。   “来不及了。咱们得赶紧去给纪直报信,此次女真来犯,除了女真军外还有废太子的人。”托托焦急地说道,“我行动不够迅速,就拜托你和你的手下了。”   元嘉艾也不蠢笨,当即明白了事态紧急。他甩下一句“包在本大爷身上”,转身一招呼。   他们几个男子一路,错开巡逻的女真人,立刻去搜寻合喜的踪迹。   而托托则扶着拐杖起身,她张望四周,舆图寻找出能够帮忙送信的鸟。   放在从前,能交给合喜是再好不过的了。可如今,还不知道合喜伤势如何。   辽东这一带,她早已阔别许久,此时突然要寻出一个帮手来并不是容易事。   托托撑着树木仰头,想要从树梢上瞧见一两只能飞的鸟,谁知道踩到某一条枯枝时,她忽然警戒地低头,前方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面上长疤的少年。   阿达负手而立,与托托四目相对时,他狰狞地微笑起来。   他没有动弹,而托托不再向前。就这么对峙着,只听阿达说:“别再白费力气了,托托。这一带的飞禽走兽,都已是我的斥候。”   是女真语。乡音入耳,托托有几分恍惚。   她自知道插翅难飞,只能应战,于是也自如地露出笑脸:“你是谁?”   熟悉的语言从口中吐出时竟然也已经有些陌生。她看到阿达脸色阴沉了几分。   阿达道:“我是阿达,托托,你叛离女真,如今竟连族人都不记得了么?”   “阿达,你是特斯哈的儿子?”托托道,“我与你见过么?”   阿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似乎在发抖,抬手撑住额头,几秒后再取开,他又重新笑起来。   这一次的笑容里蘸满了杀意。   “不记得也无所谓,叛徒,”阿达说着便抽出大刀朝她冲了过去,“反正你也要死了。”   托托扶着树飞快地一闪,斗篷的边角被削开了一道口子,木制的义肢在树荫下暴露无遗。   她抽出银丝鹿筋枪来,好像并不慌乱,相反还能问他:“你是如何发觉我的?”   “你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人懂得兽语?”阿达将刀从树木里抽出来,继而又狠狠劈向托托。   托托躲到这棵树后,使劲将被砍中的断树朝前一推,任由它倒向阿达。   她说:“是么?!看样子和牲口是一家的不止我一个人呀。”   这时候,托托已经知道自己轻敌了。   托托没能预料到阿达会发觉她,以至于现下不得不正面对决。   她战力着实不凡,可是对方也并不简单。   何况她现下哪里有功夫恋战?   愈想要速战速决就愈难脱身,托托一面应付着他一面抬头,结果瞧见元嘉艾已经抱着脚踝上绑着锁链的海东青跑来。   元嘉艾显然没料到她已经遇袭,诧异片刻后就要上前来帮忙。   托托却用力摇头喊道:“快走!去告诉纪直!”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元嘉艾还未回首,便已经听到了身后的刀枪相撞时的清脆声响。   他面色凝重地回过身,而此时,托托与阿达那边也暂停了打斗。他们一齐看向已经闻声赶来的那路人马。   在一排女真士兵让开的道路中间,身穿汉人服饰的男子稳步走来。   在庄思恪脸上的,是一个充满怨气且歹毒无比的笑容。   阿达冷笑一声,而托托则沉默不语。唯有转过身去的元嘉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已经过时的称谓:“太子殿下……”   然而,庄思恪却并没有急着应答。他轻笑一声,而阿达也退了一步,这时候,从兵卒们中间推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半个多月在惶恐中度过,凤四比从前更加楚楚动人了。她哆嗦着,双眼中满是泪水。   托托不知道他们是何意图,因而不敢轻举妄动,照常抬起枪招呼着。   只听阿达下巴一扬,道:“你也想救这女人的吧?我把她还你了。”   他说的是女真语,故太子和元嘉艾都没听明白。   托托闻声走近凤四,而凤四也顺势抓着托托的义肢站起身来。   “凤四,”托托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似优哉游哉的阿达,她知道,他就是在场最值得戒备的人,“等会儿我和元嘉艾先应付一下,你尽快逃出去,要记得告诉纪直——”   她始终只关注着阿达与周遭的敌人,以至于并没有留心凤四做了什么。   话说到一半,托托便觉察到腹部的刺痛。低下头,只见凤四已经握着利刃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托托——”喊出这一声来的是元嘉艾。他立即想扑过来,但却碍于周遭的威胁不能轻举妄动。   托托用拄拐的手捂住伤口,抬头看向凤四。凤四满脸都是惊惶,她倒退着,终于摔倒在地上。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凤四疯了一般喃喃自语,“他们说这样就放我走。”   疼痛与血溢出的感觉在身体里扩散开来,闭上眼睛时,托托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凤四——”她叹。   凤四仿佛失心疯般尖叫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是你不好!是你抢走表哥!是你抢走我的东西!”   托托觉得她可笑至极,但此刻又不是笑的时候。她忍痛抬起义肢,将这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一脚踢了出去。   在一旁观赏的阿达拊掌大笑,他笑得猖獗,捂着肚子喊道:“托托,你可要多谢我给你上一课。柳究离一个,你还没被骗够么?又被汉人骗一次的感想如何?”   托托并不理睬他,只是索性自顾自往前走。   她跨过倒地不起的凤四,从元嘉艾手中接过了合喜。合喜尚有气息,她为它捋了两下羽毛,随后恶狠狠地看向阿达。   “汉人卑鄙,”托托一字一顿地说道,“难道你们这些残害我的同族就不卑鄙了吗?”   阿达的笑意转眼消散,他面色冷清,握紧手中的刀反问:“西厂纪直不仅是个汉人,还是个阉人,你为他落到这般境地,值得吗?”   就在这时,托托霍地笑了。   她笑得灿烂,与这片死局格格不入,然而明眸善睐,却令人不由自主动心。   “纪直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我最喜欢纪直,”托托开口,说这话时面上没有丝毫动摇,笑脸如柔软的柳条拂面,“为他做什么都值得。”   听到这样的答复,阿达忽然沉默了。   他看着托托,握刀的手隐隐约约传来迟钝的痛感。   “是吗?那么,很遗憾地告诉你,”在这样的痛楚中重新握紧刀时,阿达舒了一口气,说,“托托,纪直死了。” 第47章 异象   他是看着她的背影长大的。   是特斯哈提携的托托,也是特斯哈给了她一生中难以磨灭的伤害。自始至终,阿达都在静静地旁观。   阿达是特斯哈的独子,然而自从有记忆以来,阿玛比起他更看重托托。她更强大,也更加引人注目。   得知父亲砍去托托双腿的那一日,阿达曾经问过“为什么”。   那是他第二次打碎旁观的画框,主动走进了绘着托托的画卷里。他问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托托。   “她是无辜的。她只是被柳究离这个汉人欺骗了。”   特斯哈没有解释,只是说,你可否还记得你与托托交手的那一次。   那是阿达头一回摆脱旁观者的姿态。他被单于点名,要他同托托一战。   结果阿达惨败,托托在他脸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紧接着欢快地在场内骑着马绕圈。   那时候她满头都是辫子,貂皮的帽子藏也藏不住。阿达倒在地上,脸上满是鲜血,可目光却追随着她。   他想,她真漂亮。   面对阿达的“为什么”,特斯哈说,弱肉强食,伤害他人是人的本能,不需要问为什么。   得知托托嫁给纪直的消息后,阿达出离愤怒。他笃信自己是仇恨她的,然而,她提起纪直时露出的笑容太过刺眼睛了。   刺得阿达一时晃神,居然也开始动摇了。   “纪直死了。”阿达说。   宣告这句话时,阿达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他这么说着,最先有反应的是匍匐在地上的凤四。   她颤抖着支起身来,忍不住向阿达伸出手去,她问:“什么?”   “我阿玛已经连同太子旧部一同里外夹击,将纪直杀了。”阿达冷冰冰地说,“就在今日,你还没接到消息吧?这是今日,报信的汉人送来的。”   他伸手往前一抛,一块西厂的令牌便如碎掉的月亮般跌落在地。   托托没有动弹,视线却跟随着那块令牌。   凤四失魂落魄地扑了过去,她浑身都在哆嗦,却还是认出了那是纪直贴身的东西。   “他死了,表哥真的死了。他死了……”凤四涕泗横流,伸出手去想要捡那块牌子。   她的指尖就要触碰到令牌,下一秒,整个人便再一次被踹飞出去。   在场都是男子。除了托托之外,大概没人会如此不晓得怜香惜玉了。   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出血来,托托连按压都不再做了,双手耷拉下去,任由衣襟被鲜血打湿。   她以灰暗的神色盯着那块令牌,慢慢地,双膝弯曲下去。   她纹丝不动。周遭无人作声,一片死寂。   托托想起了好多事情。   春日之前,正值新年。托托在夜里同府上的老妈子一块儿打麻将。   她不会玩牌,加上又困倦得要命,哈欠连天的时候,纪直回了。他随意给她推了几张牌,不费吹灰之力便教她和了牌。   托托切实觉得他厉害。纪直在她眼里什么都是好的。   那时候他有好些日子没陪她了,于是托托随口抱怨了一句,真想一起出去玩啊。   纪直说,等你学会了跑,咱们便去踏青吧。   他以为托托会知难而退,谁知她一口答应下来,还叫他跟她拉钩。   她的手指送出去了,他却没有把手伸过来。   后来他们还是去踏青了。可是托托还是时常想起这一日来。她想,纪直是不是不敢与她约定什么的呢?   伴君如伴虎,他终日都在生死的弦上。   纪直也会死的。   死了的话,他是不能守和她的约的。   约定的回忆消散而去,剩下的,是他那块令牌墓碑般的颜色,以及跪下时双膝的痛楚。   托托盯着那块独属于西厂督主令牌。   她动弹不得。   声音。   动物的鸣叫声。   鸟的叽喳声,梅花鹿在树木间跳跃的蹄声,林蛙连绵地鼓起声囊,狍子、貂和黄鼠狼焦躁不安地竖起身子哀嚎,远东豹在树上踱步,吓得松鼠吱吱直叫。虎在山崖间轰然长啸。   渐渐响起来的,是来自辽东飞禽走兽偌大的声音。   托托跪在原地。所有人听见那些声音,都不由得环顾四周,只见漆黑的颜色一点一滴地沿着树木枝叶的缝隙,将它们填满,而在这山林间,四周的枯枝碎裂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有许多人在接近。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念头,然而仰头最先辨别清那乌黑一片的真身时,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的确有什么来了,但不是人。   飞鸟密密麻麻聚集上空,将这一片天空覆盖得严严实实。而在树林间也陆续出现各色的皮毛、棕褐色的眼珠与缓慢摆动的尾巴。四面八方都在被包围。   托托以全然崩溃的姿态跪倒在地上。她上身笔直,仿佛将要就这么化作一块石碑。   天已经黑了。不是缘于天色已晚,而是因为飞鸟重叠的翅膀掩盖了天。   庄思恪感觉嵴背发凉,不由得问:“这天地异象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的阿达眉目间郁结着不安,对此他本应如数家珍,此刻却用汉语长话短说:“女真,极少数人,通兽语。非,操控飞禽走兽。然,心绪起伏时,周遭野兽,性情必变。   “其中,托托尤其。”   女真士兵们都被逼得连连向中间聚拢。   庄思恪也遭到了推搡。他一时情急,索性从腰间抽出剑来,转身朝着托托大吼:“大胆!你这贱妇,快给我停下来!”   托托背对着他,仍然直跪在地,分毫不动。   庄思恪挥刀乱劈,一只野兽忽然从外突袭而来,将他撞倒在地,继而死死守护在托托背后。   那是一只獐。   在辽东,这是再常见不过的走兽之一。分明是与鹿同类的食草动物,然而口中却长着骇人的獠牙。   它对着庄思恪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庄思恪自觉受辱,更加愤怒地吼道:“纪直死了!纪直这个太监已经死了,再没有庇护你的人了。你这卑贱的女真人,给我下地狱去陪纪直吧!”   语毕,他便举着剑再次冲了过来。   托托忽然动了。她伸手撑住那只獐的嵴背,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后回头看向庄思恪。她并不躲闪,仿佛真的要如他所说,下地狱去陪纪直一般。   元嘉艾立刻上前,一刀便将庄思恪推了出去。他招呼着其他手下一拥而上,转身扶住托托的肩膀,继而猛烈地摇晃起来。   “托托!你醒醒!你不能死在这里啊!”他高声喊道。      托托双目溃散,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志。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从前,托托时常想有关最坏的境地。   那时候,再歹势也不过是连手一起去了,亦或是没命。   她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   她没有纪直了。   托托已经不明白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女声传来。   “托托——!”   这一回,从山林底下冒出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忒邻。她身后是元嘉艾所率领的兵马。   “忒邻阿姐!”元嘉艾喜出望外,高声呼喊,“你们怎么来了?!”   忒邻远远地回答:“才走了几步,就看到这样大的阵势。我从小和托托在一起,一猜就知道你们出事了。”   混战随即而起。   元嘉艾将失去意识的托托飞快抱起,刚要将她送走,面前忽然便横落下一把大刀。   是阿达。   “托托,不能,你带走!”阿达艰难地说着汉语,目光紧紧依附在托托身上。   他就像被夺走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焦急。   大受打击的托托如花樽一类的物件,死气沉沉,因而任人摆布。   她那么漂亮。阿达仿佛被这样的她摄取了灵魂。   元嘉艾才懒得听他说话,一掌将他推开,飞快地跨过山间,把托托送回忒邻的马上去。   “带她走。”元嘉艾交待道。   托托仍然睁着眼睛,只是那对漆黑的瞳孔中一无所有,空空荡荡。   元嘉艾看得心痛,伸手替她合上眼睛。他替忒邻驱使着马掉过头。   看着托托总算获救、扬长而去,元嘉艾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被推了一掌的阿达已经重新站起,这一次,轮到他失神了。   驮着托托的马远去,下山,在树林间消失不见了。   再一次看向元嘉艾时,阿达脸上是笑着的。   那是一个凶煞而狠毒的笑容。在修罗的微笑之下,阿达双目中掺杂着一点模糊不清的悲伤。   他抬手指向元嘉艾,口齿清晰地说了四个汉字:“你必须死。”   “是吗?”元嘉艾摆出迎战的架势,“本大爷觉着还是害死纪公公的你比较该死。”      大虚王朝的山河已在沸腾顶端。   荣光、耻辱、皇室、百姓,在这历史滚动的洪流之中不分高低,无一幸免。   这时候,在颠簸的马背上,混沌之中的托托忽然又想起了这么一件琐事。   洞房花烛夜时,她被安置在紫檀木攒百兽祥云围拔步床里。垂花牙子上到处雕满了海棠花。   她穿戴着凤冠霞帔,珍珠流苏在烛火中盖住脸。隔着珠光的波涛,托托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俄而是一连串的靴子响。   盖头底下,托托望见那只握秤杆的手。   后来便是这只手,安抚了许多个令她疼痛不堪的日夜。   她终究是再也握不住了。 第48章 城墙   厮杀。狂躁,血肉飞溅,暴裂无声。   大虚汉人帐内。   元嘉艾赤着上半身坐在箭筒上,手下正替他的伤口止着血。   他面色凝重,注视着前方咬紧牙关,手下来报,末了,他问:“纪公公的夫人如何了?”   “已遣送回贾州,由专人照看着。大人不必担心。”   他又回想起先前与阿达的那场厮杀。   他们都是日夜辛勤操练自己的武将,年纪也差不多,正是风华正茂、气血十足的时候。   二人轮番打了十几个回合都不分输赢,就在这时,各自的援军都赶到了,大战由此拉开序幕,他们也不得不在对彼此的仇视中暂缓对决。   他还在回味着他的那句话。纪直死了。   回去之后元嘉艾立刻问了手下,他们无一不是沉默。   虽然从前时常对这个阉人心怀不满,然而他们与朝廷那些未曾来过前线的文官又不同,除了他们,还有谁更了解纪直在战事上的本事?   纪直被从京中绕道赶来的太子旧部杀了个猝不及防,他与女真大军大将特斯哈对战时被一朝掀落马上,后被踏了个尸骨无存。   “当真是惨。也就幸得纪公公是个没什么亲眷的,不然这非得要心痛而死啊。”当时同在的属下说道,“听闻他那个出身女真的对食亦随军而来,只能说是天意弄人了。”   另一头,另有人不知是何用意,语气愤愤地嘀咕了一句:“又是女真人?莫不是细作……”   这话才说了一半,原本在疗伤的元嘉艾忽地起身,毫不犹豫,从一旁抽出一把刀便劈向那人。   刀口在妄言者脖子跟前停下,他咬牙切齿,一顿一挫道:“狗东西,再胡说八道我就砍了你。”   周遭人都晓得多说无益,几个识趣的立刻摘了他的刀,说那话的人也住了口。   “接下来去哪?”副将问道。   “回贾州。”元嘉艾说,“有一场恶仗要打了。”   屠戮。焦灼,死不足惜,奋勇冲锋。   女真车队中,兵卒来往,见到阿达时无一不频频一颔首快步过去。   阿达任由周边的仆从们大呼小叫着取来草药,他望着沾满血迹的手,手掌张开又合拢,不断重复,仿佛在试探自己能否继续握刀。   他想起方才与元嘉艾的一场打斗。   之后他对付了诸多汉人士兵,刀砍进肉身的手感,以及自己受伤时的痛,都没有能淹没与元嘉艾打斗时那种畅快之感。   这一架打得真痛快。倒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被托托一鞭打中脸、留下伤疤时的情形。   痛是的的确确痛的,然而,快意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记忆中少女摇曳的辫子再一次出现,它们像暮秋时分里按出虎水天空中展开翅膀、去往南边过冬的候鸟,又像他只听那些汉人商队所说的江南杨柳。   阿达从未亲眼见过,只是听闻,那是十分美好的东西。   他闭上眼时想起托托因纪直之死而变得无神的双眼,以及她脑后按汉人规矩盘起的长?。   泪水渐渐沾湿了眼睛。阿达想,那一定就和杨柳一样。   他一定要攻入大虚,去看看杨柳是什么样的。   特斯哈归来时,阿达正放下卷起的袖子去取刀,无需侧过头,上空巡视的鹰隼早已自觉同他报告过。   阿达侧过头朝父亲道:“儿臣向阿玛请罪。”   “何罪之有?”特斯哈背手走进来道,“汉人那边境况如何?托托同她依附的那阉人一并死了才好。”   “阿玛,儿臣让托托跑了。”阿达说,“而且……”   “而且什么?”   阿达轻声叹息,在抬起的双手下方,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大地:“托托突然?作,害得百兽与鸟禽也连带着乱了。现下它们不少追随托托而去,只知她回了贾州,而且,许多斥候也也用不得了。”   特斯哈阴冷地瞥他一眼,看起来对他此刻汇报的状况格?不满。   “你自小通晓兽语,本该是神明眷顾之人。然而,与你同年出了个托托。”特斯哈声音沧冷,“身为女真的男子汉,阿达,你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吗?”   血涌上头,鼻腔里满是腥气,阿达重重地答复:“阿玛,你说的,阿达心里都清楚。”   粗茧密密麻麻的大手霍地拍在阿达肩膀上,特斯哈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出去。他说:“那你,好自为之。兵临城下那一日,我挂帅,你前锋。”   “是。”阿达恶狠狠地扶手答道。   特斯哈已经做好了万?的准备。   攻下大虚地盘,早就是女真历代单于多年的心愿。原本是手到擒来的事,女真早已在日积月累中蚕食以贾州为首的大虚领地。   然而,机缘巧合之下,纪直好如天命般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分明只是一个为庄彻卖命的太监,在皇帝和娘娘跟前伺候便是了,谁知竟然带着兵马便冲上了沙场。   甚至,他还逼得他们素来善战的女真不得已委身投降。   但是,此次兵临城下就不是为了投降了。   纪直已死,大虚的汉人在他们女真面前已无力回天了。   他们率领精兵出击,奔下山林、穿过草原朝贾州袭去。   大捷就在前方,抵达护城河?时,特斯哈勒马仰头,看向他们觊觎已久的边界。   贾州这堵灰黑色的城墙无数次在他梦里反复出现,在梦中,他无论如何也攻不下来。   他是猎人出身,从前早习惯了在风吹雨打中出入深林,埋伏与追踪猎物,然而大虚的确是一只极?难捕的猎物。   特斯哈至今都记得将纪直拉下马时,纪直纹丝不动的脸最后一刻出现在眼前的影子。   当初还未领教此人厉害时,他们都在营中肆虐地放声大??,嘲弄大虚完了,竟然派个从头到脚都是个娘们儿的太监出来打仗。   然而,太监自有太监的毒辣之处。后来他们在他手里尝到的苦头,可足足令他们那一夜狂妄的欢??使他们羞愧难当。   女真人常年打渔,同样会水。河水渐渐阻绝了一些,驻守在贾州的士兵们纷纷开始立盾放箭。   只听特斯哈一声令下,众人如一颗长驱直入的炮弹,冲向城墙。   混战之中,特斯哈劈开飞来的几箭,胜券在握地环视这大局已定的场面。   心中有着些许安然。他天生鹰目,抬头时悄然见着城墙最中央立着一个人。   放箭的兵卒们都不由得为那人躲开几分。她直直地立在中间,单手拄拐,一身白衣,神情丝毫不乱。   是托托。   特斯哈眯起眼睛,为她还活着感到些许苦涩,面上却率先冷??起来。   托托站在城墙上,背后是庞然的钟鼓,而面前是危机四伏的战场。   她是几日前被送回来的。忒邻已知从接信的人那里知晓了纪直一事,不知如何安慰她,也难以定夺往后应当如何,于是只能紧紧握住安然躺在榻上的托托。   忒邻扣着她的手,哆嗦着流泪,又连忙去擦,道:“托托,纪直身边那个尖子也没了,我可不能再没有你了。”   托托始终不吭声。   她就好像死了,只是呆滞地望着屋顶上的房梁,任凭忒邻如何哭都没有回应。   塞?的风愈?冷了,天,就要下雪了。   暑热悉数消了,天色本就紊乱,到现如今什么坏的都纷至沓来。天幕沉沉,像是夜色从或湛蓝或惨白的空中寻了缝隙,顺势一泄而出,将这??间沾染。   纪直不在,于是这里便都肮脏了。   然,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就这么僵持着。   忒邻在屋子里生了火炉,成日成夜地陪伴着无神的托托。   最初她是不吃不喝的。前方来报,说是双方交战数轮,敌我相当,但大虚的士气却并未与时俱进,背井离乡,纪直死后又人心惶惶,反而逐步走向溃败的深渊。   忒邻心中也觉无助。她们不是汉人,因此没有亡?的恐惧,可是却也叛离了女真,等贾州沦陷,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忒邻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她时常把托托的手掀起来,覆在脸上,细细密密地低语说:“托托,我们如何是好呢?从前不晓得,原我们在太监那里是受了这么多照顾的,出来竟是一点去处都没有了。”   说了半天也不听托托那里出生,忒邻咽了眼泪,说:“不怕。等过几日,再不行了,我会带你逃的。这么大的天下,就不信真没地方可去了么。”   等到几日之后,女真突如?来地兵临城下。   忒邻当时正在厨房里,这些时候已经逐步给托托灌了一些清粥下去。她听闻消息,手中的碗顿时砸在了地上。   旁边的奴婢们都是慌张的,忒邻一心要走,甩了东西便跑上楼去。   托托照旧躺在榻上,就好像?头的一切与她无关。她是已随着纪直去了的死人。   “托托,”忒邻飞快地说着,想拿义肢,又还是扔下了,这些到了?头反而不便。她伸手就要把托托抱起来,“特斯哈已经打过来了,估摸着赢不了。咱们得走。托托,我带你走。”   托托没有盘头,乌黑的头?如瀑布般淌下。连日来,她头一次做了什么反抗。   托托伸手,轻轻地推一推忒邻的肩膀。她气若游丝地说:“合喜。”   忒邻如梦突醒,闻言点头,立刻先去楼下接合喜。   这些时日,她不敢让它再飞,担心阿达又使出什么意料之?的招数把它捉了去,因而将合喜关在笼中。   忒邻只知道被使唤着去取合喜,却不知托托在她出门后便自己起来了。   她套上义肢,取了拐杖,就这么起身出了门。   连日的休养生息,加之忒邻的悉心照料,纵然伤口还隐隐作痛,但早已不碍事了。   再说,她也已经觉察不到痛了。   托托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绕过关合喜的屋子,随即去往城墙。   战事要紧,无人能分神关心她。上城楼时遇见侍卫,对方还未开口问话,她便将纪直那块西厂的令牌一晃而过。   站在城楼之上,托托见到了兵荒马乱。   女真在进,而大虚在守。如此情形,上一遭见到时,立场与现下截然不同。   托托不属于任何一边。她不想保护任何人,也不想要侵略任何人。   于她而言,这??间再单纯不过。   托托关心的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她仰头,看见乌压压的云与不见天日的远方。风呼啸着将她的长?披到身后,合上眼,不知是何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鸟鸣——   再睁眼时,托托忽然甩开拐,她撑住前边的城墙,就这么?无迟疑地纵身一跃。   女子下坠,眼见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她早在腾空时便吹了一道口哨。   通体漆黑的海东青闻声而来,雄壮的羽翼张开来时近似虎狼。它的利爪勾带托托举起的双手,不过一瞬,合喜借力将她托到一匹马上。   落下时,托托利落地拧断原本马上那男人的脖子,等到尸首翻倒下去,烈马也受到惊吓愤然长嘶。   “杀。”女子毫无血色的嘴唇吐出了一个字。语毕,一股残忍的悲痛从胸腔鱼贯而出,催着嘴角扬起。   让他偿命。   托托??起来,再抬眼看向特斯哈时,已没有眼泪可流。 第49章 支离   利爪勾过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漓,但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抬手擦去脸旁落下的灰烬。   嘴角反而沾了血,托托笑起来,从腰间缓缓地抽出一团蜷在一起的鞭子。   她握住黑银相间之处,软鞭渐渐地挺直身体,露出尖端的利刃,化作笔挺的直枪。   托托用义肢猛地夹住马背,喝道:“杀。”   电光石火之间,那马朝特斯哈冲了过去。马背上的托托猛然挥动直枪,扫来割去了特斯哈的一缕胡须。   他大刀劈向托托,而她也自如地往后仰身下腰闪过。   刀枪碰撞,火花四溅,托托已不像过去那般觉得战斗使人快活了。   她觉得胸口里面很痛,痛得要死了。然而死前她一定要拉杀害纪直的人一起死。   特斯哈与她对战,原本是全力以赴、全神贯注的,然而三两招正进行着,远处正率领大军冲锋陷阵的阿达却一直在后顾。   托托看不见背后的阿达,也就不晓得那些异动,只知周遭有其他女真将士冲来阻拦她再次接近。   她飞快地旋转直枪,霎时间便将所有阻挠者杀退。然而寡不敌众,下一刻,特斯哈便直截在旁人的帮助下一刀劈来。   锋利明亮的刀刃劈向托托那张冰河洗洁过的脸。娇艳的花登时便要淋上一抔鲜血,葬送在破碎之中。   “去死吧,托托!”特斯哈一声喝道。   他稳操胜券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并且再没有释然地散开。   预想中碎裂的花瓣并没有如约而至,鲜血飞溅,然而砍中的,却并非是那般娇软之物。   女子柔韧的身体蜷缩着。托托抬起左腿,以木制的伪肢硬生生挡下这一击,而左手也死死压住那把飞来的刀。   刀锋深深切进义肢当中,左手也沾染了颓靡的血迹。她咬紧牙关,忍耐的汗水顺着鬓角滴落,右手不过轻巧地一旋、一推。   “一起下地狱罢。”   托托艰难地说道。   直插进进特斯哈的腹中,她换了一侧握住,向后一拉,软鞭便勾带着他腹中的物件往外抽出。   特斯哈难以置信地低头,他字句凝滞,说:“你不怕左手也废了?”   “废了就废了。”托托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仿佛已经筋疲力尽,她将仍然卡住弯刀的伪肢解开,随后收回那条断腿,“反正,也已失了用处。”   “这是何意?”特斯哈自知大限将至,捂住身子冷笑道,“你不是没了腿也能活的么?”   天,就是这时候下起雪来了。   无瑕而冰冷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落到浑身是血的人们头顶与身上。它们沾染了血,却也将血掩埋。   托托只剩下单边的义肢,左手滴着血垂在身侧,而另一只手则握紧了枪。   乌黑的长发散乱,白衣早已一片肮脏。她抬头看着灰烬般的天空。   泪水模糊了眼睛,她没有扫去身上的雪,只是低声说:“下雪了。真好。   “可是没有纪直了。”她说。   特斯哈总算明白了她要说什么。为部落英勇奋战了一世,他早已看淡生死,只是惦念阿达那个孩子,至今还未能独当一面。   在身子倾斜之际,特斯哈用尽最后的气力挥动大刀。   抬起刀时,上头卡住的伪肢也跌落到地面的尸首中间。特斯哈挥刀,这是他身为女真勇士灌注了尊严的一刀。   快、准,并且狠毒。   最后能替单于带走这个祸害,是他一生的有头有尾,也是部落大业的万幸。   托托知晓特斯哈必死无疑,而她也没有多的念想了,因而竟丝毫未动,只是出神地望着雪。   雪是冷的,却又是温柔而一尘不染的。她好似被什么回忆囚禁其中,就这么静待死亡。   然而,特斯哈的这一刀却并没有能够落到托托身上。他视线中的托托忽然倾斜了,随后落入黑暗之中。   落地时他都没能回头,因此直到死都不清楚,他究竟是被谁在这关节处砍去了头颅。   骏马哀凄地伴随着尸首倒地,托托重新低下头来时,眼泪也随之簌簌地落下。   她看见纪直。   纪直骑马立在雪地里。背后是纷扰的厮杀,然而他却不管不顾,面色淡然,轻轻抬手扫去肩上的雪。   托托是狼狈的。她一步也未曾往前走,只是静静地,以背水一战的姿态坐在马背上。   晶莹剔透的眼泪划过砂石依傍、血迹斑驳的面颊,托托干涩的口唇微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徒留泪水洗过动人的面容。   刀剑无眼,有人适时地干扰过来。纪直挥剑替她斩开,托托擦着眼泪,这时候才能回话。   她道:“下雪了,你冷不冷?”   与纪直一起赶来的千军万马前来洗刷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女真军,其中大多是太子庄思恪的故人。远处从方才起便一直预见此景的阿达已束手无策,此时此刻索性罢手,静静地远眺着这边的托托。   他看不清她的脸,想象中的杨柳依依,拂在他脸上。   阿达只能苦涩而无奈地一笑。汉人诡计多端,这一回,部落恐怕又要输了。   纪直驱马上前,在这动荡之中不合时宜地拉她落在身旁的左手起来,低头细密地吻她的伤。   他不说安慰的话。   “冷。”纪直说,“你大抵也是吧。”   从前他俩不论春夏秋冬都一起在三三斋坐着,他翻他的书,她遛她养的鸟,即便不言不语,也觉得心里安定,并无动荡波澜。   即便在宫里办事,他也时常在倏忽间想起她。   挂念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挂念她在做什么,挂念她是不是好过。   她留在家,不便走动,只能徘徊在院子里,也会惦记他。   希望他早些回来,希望他陪她,希望他伸出手如往常般摩挲她的伤痕。   他们都不曾将这些俗事告知过何人。   原是纪直在收到那封信笺时便料到事情有变,联想到往日朝堂之上的太子余党,将一切往来疏通顺理成章。   于是他率先一步回去与内阁王大人谈判,随后再将新来的人马划回原本前后夹击的计策罢了。   纪直之名本就是老生常谈,加之连计谋都是原样,保险起见,他便将计就计诈死一番。      托托失血太多,等到她醒来时,已不知在忒邻的疗养与哭喊下昏睡了多久。   不过她睁开眼睛时不凑巧,那位自责又悲恸的友人恰好去了外头哭另一位心上人,因而只一人在黑黢黢静悄悄的马车里躺着。   帘子盖得严实,恐怕是为了她安稳歇息。托托舆图起身,只觉身上每一寸都在痛。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盖上她的额头,继而沿着头发抚过去。她下意识安心,只仰头辨清灰暗中的方位。   他坐在她身旁,不声不响地俯下身来吻她的嘴唇。   托托的左手沉甸甸,以细布与草药包扎着,于是便拿右手缠上他的脖子。   这姿势她不知做过多少次,唯有这一次,泪还是顺着太阳穴与耳廓流下去。   托托急急忙忙去擦了,以为他没察觉,这点小聪明却都被收入眼角。   她这时候怨他,说:“你连我都诓过了。”   “不是让你不要跟来?”纪直也一点不讲情面。   托托心知自己有错在先,只能叹气。纪直没打算动身,不够似的继续吻下来。   她也不想去思忖这些了,不知不觉支撑着坐起来。右手沿着他的脖子下滑,推到胸口。在那里头,有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吐息炽热,就势纠缠。   就在此时,帘子一拉,日光如潮浪扑进来,忒邻与尖子言笑晏晏的神色僵持在面上。   尖子手一松,帘子便落了下去。独剩下他们二人重新归于漆黑之中。   忒邻心急,又换上那副老妈子担忧的脸色道:“他们这也未免太操之过急,托托一只手都还不能动哪。”   尖子侧过头去瞧她,语气里若有若无夹带着一点不快:“我们爷跌下马时也伤得不轻。”   忒邻柳眉一扬,欲狂风暴雨地痛斥一番,然想见什么,火气顿时消了下去。   她放低了声音,道:“……他俩没一个身子齐整,不都是要咱们照顾的么?”   听到这话,尖子苦笑起来:“只怕是他们照顾咱们吧?”   尘嚣中我们都不完全。身上的短,心中的缺,众生多半是歪瓜裂枣,伤着此处,又或是残于彼方。伤痕隐隐作痛,无人得以幸免。   相互补全,当属三生有幸。   唯有你我支离破碎。   托托已不顾残不残了,她双手缠住纪直的脖子,在喘息间道:“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纪直正将她抵在侧壁上,这时候支起身来,问:“什么?”   她靠近他的下颚线,亲吻落在他脖颈。托托换了谨小慎微的口气,反问说:“奴妒忌的话,爷会休了奴么?”   纪直一怔,忽而转笑,嗓音照旧平稳:“你不是妒忌了许多回么?”   “这回与往常不同,”托托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焦急用残肢贴住他,“你什么都同那人说,也不告诉我一声。”   纪直回想了半天,心里暗想大约是尖子。他随口道:“是谁?”   “皇上。”托托俯身到他耳畔气鼓鼓地细语道。 第50章 番外   那一年,忒邻还没有“铃”这个名字。现如今他们唤她“铃”“铃儿姑姑”与“铃儿姐姐”。然而她心里知道,自己的大名并非是如此叫的。   她的名字是阿玛起的。不像汉人多半会在姓名之中掺杂什么期许,忒邻就是忒邻,一个再寻常的物件,光是她所在的部落,就不知有多少个同名的。   她与托托又不一样,是有父有母,有姊妹有兄弟的。   那时候同阿姊一同抱着捣过的衣服从河岸回家,她们谈话嬉笑,捉着彼此的头发,议论明日送战士出征要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式。   这时候只听一阵马蹄声,是女真勇士们收训从山上回来。   她们悄然躲避,垂着头致敬。   忒邻不知从哪里吃了豹子胆,竟然偷偷摸摸抬头张望。   不愧是勇士,男子们个个都强壮而浑身匪气,然而在那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托托。   她是里头唯一的女子。   坐在马背上,托托面色寡淡清丽,未沾脂粉却仍然绝尘脱俗。大抵过分漂亮的女子都是如此,纵然生是奴隶,照样傲慢得高高在上。   望着天上下凡的仙女,忒邻一时失神。   托托又不是寻常人等,飞快侧过头,二人对视。她忽地笑起来。   托托笑起来时,霎时便有了人味,温热又清甜,好食不腻。   “怎么会有女人,她也是要去打汉人的?”等到全副武装的一路人马不见踪影,有姊妹凑过来急切地问道。   多半还是不信,又有人抱紧衣服,答道:“应当是谁的相好吧?随军一类,不少见。”   “你们不省得么?”阿姊最为神通广大,常常通晓她们都不清楚的消息,“她是奴隶出身的女子,经由特斯哈大人亲口提携,屡立战功,后又得了小单于青眼。如今风光着呢。”   众人一阵喧闹,唯有忒邻默不作声。   这话听过也就听过了,后来她在山头上遇见这位女杀神时,所认得的这个托托与传言中又大相径庭。   她跟着她果断地去了大虚的京城,舍弃自己的故乡与阿玛。   额娘早死了,只留下阿玛照料她。然而膝下子女众多,她自然受不了什么关注。   阿玛是个多话而脾气暴躁的。三两袋黄水下肚,年近半百的男子便开始大肆吹嘘,一腔豪情,只在话里泛滥。   忒邻性子软,在手足中排名又靠中间。比她大的使唤她,比她小的又需要她娇惯谦让,女真人性格豪爽,动不动便是吼叫打骂。   久而久之,忒邻做什么事都畏手畏脚,一着急便掉眼泪。   阿玛对她这副模样最没耐性,受不了时便一个劲地催促,等她搞砸,唯有叹一句:“真是无用。”   托托自小独身过活,只仰仗自己,从不依靠旁人。对待忒邻,托托只巴望她陪她玩,因而忒邻也没什么负担。   托托不晓得心疼自己,然而忒邻却心疼她。      头一回与尖子见着面的时候,是夜里。   不算多么好的夜色,不知是否是为了嘲弄太监的洞房花烛夜,月光清雅,居然十足温和。   小斋子奉命行事,从中联络,立在他们二人中间说道:“尖子大哥,这是与我一同照料夫人的铃儿姑娘。铃儿姐姐,这是平日跟在咱们爷身边的尖子大哥。往后,便都是一家人了。”   哪里来的一家人?   同在一个屋檐下,然而他们真正伺候的,可分明是大不一样的两个人。   尖子与忒邻亦是高手过招,面上故作波澜不惊,忒邻率先颔首问了一声好。她声音轻轻的,对自己的汉语,尚未如托托那般自信。   “尖子哥。”   尖子不言不语,面上惯常是那副见多了风浪的神色。   他自小被纪直从死人堆里捡出来杀人,除了跟着他之外,心上便从不挂别的任何事。   点一点头,权当打过招呼。   后来一次,便是纪直让尖子过来叮嘱托托进宫的事宜。   托托睡着,便由忒邻接应。   尖子也无异议,对着先前听纪直吩咐的一条一条念。他仔细,又耐心。忒邻记得慢了,立马听身前人道:“无妨,慢慢来。”于是又重申一遍。   忒邻心里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急又出错,眼泪就要掉下来,连忙垂着脑袋。   只听身后隐隐约约一声笑。忒邻抬头,已不见男子面上的笑影。   尖子早换回原先平淡如常的脸色,抬手似是想拍她肩膀,男女授受不亲,末了还是放下去。   “不要紧,慢慢来。”他说,“我等你。”   忒邻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用力点头。   那时候二人还生疏,往来得少,自然拘谨。谁也不知道,转眼当初的柔情蜜意便烟消云散,换成为了自家主子的奋勇斗嘴。   难怪人说男男女女都一个样,成亲前能你侬我侬郎情妾意,成亲后便是负心郎与黄脸婆的举世争纷。缘由再浅显不过,为了自身利益,比不得谁比谁快活。   切莫误会,尖子与忒邻并未那般早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只是的的确确,已见证了彼此的蜕变——      托托仰面打了个哈欠,从榻上起来时长发散乱,天色不早,纪直已从宫里忙完回来。   又是一个哈欠,她拉住他过来,扶着他的肩膀起身,从婢女手里取了湿布替他卸去面上的粉。   他俩倒好,一个无下限娇纵对方,而另一个则有恃无恐、张扬跋扈,这年头才学会伺候自家郎君。   好在郎君本人毫无异议,甚至助纣为虐,当真是天生一对。   托托给他擦掉面上的粉,又忿忿不平抱怨道:“真不知干嘛非要逼太监擦粉,你们汉人真是好兴致。没意思。”   纪直忙着翻今天拿到的书卷,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冷笑。   侧过头,鼻尖靠近鼻尖,吹着气问:“夫人不喜欢?”   托托翻了个白眼,将毛巾扔进丫鬟手里,回过身去穿义肢,道:“你也就仗着生得好看,随意糟蹋,反正不会丑。”   纪直起身,接过她笨拙了半天也套不上的义肢,替她有条不紊地穿上扣好。   “你快些罢,”他说,“至亲好友大喜的日子,也如此拖拖拉拉,到时候迟了,尖子心里又不舒坦。”   托托索性收手,任由他摆弄自己。她眯起眼睛,像猫一般满意地笑起来:“尖子对着爷也有不舒坦的时候?奴以为他总会憋着,等哪天忍无可忍,一刀结果了你。”   “咳,”纪直不知是不是被戳中心事,逐渐反省自己从前是否使唤人家过头,“尖子不是这种人。”   前些日子尖子来寻他与托托商谈此事,太过突然,以至于害得纪直摔了一只茶盏,而托托也失手拔掉合喜一撮毛。   尖子怯怯,忒邻倒是理直气壮,说要成亲,望他们点头准了。   忒邻与托托是友人,托托自觉没权利干涉,只是要看纪直如何想。   他思量半晌。不愧是纪直,敏锐不如常人,难怪能从千万小太监中脱颖而出,走到今日当上西厂督主。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本座?”他问。   话刚说出口,就见尖子抖三抖。毕竟是直系下属,心中的敬畏之情一日两日剔除不去。   忒邻护夫心切,拦在他跟前,与纪直进行一番眼神的殊死搏斗:“爷说笑了,奴才不敢。”   托托身为挚友,此时不插手何时插手?她作为援军及时赶到:“奴倒觉得挺好,若是你们真心实意。不过成亲不是小事,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瞧我——”   说到一半,被纪直一个眼刀恶狠狠镇住了。   好说歹说点了头,等旁人走了,纪直沉默了半天,终究还是开口发问:“本座哪里成了你的失足千古恨?”   托托改不掉爬桌子的劣习,撑着太师椅扶手便起身,攀过桌面,凑过去啄他的嘴唇与两颊。   纪直一动不动,任由她胡来,脸上平静却分毫未变。   她亲得动情,抬手去撑住他肩膀。   纪直哪里有这么好糊弄,平日再怎么正人君子,等到关心的节骨眼上还留着太监的小心眼。   他一字一句,重新问:“哪里教你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全天下最没骨气的莫过于托托。她双手合十,立马诚心诚意道歉:“督主,公公,爷,我的夫。还不是你生得太好看,又成日在外头晃。都说夫君好看了难叫妻妾心安嘛……”      而另一头。   时境变迁,好不容易挨到大喜的日子。   忒邻与尖子并未讲究那些规矩,同在一间屋里,面色凝重。   尖子对着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忒邻也叹气。   分明是成亲的时候,可二人却神色担忧,气氛沉重。   忒邻垂头,眼泪仿佛马上就要跌落到大红色的裙摆上。尖子转身,立刻站到她跟前,抬手去蹭掉她眼角的泪珠说:“不要怕,我发誓,一定保住你。大不了就是同督主翻脸罢了。”   忒邻接连不断地摇头,心忧地说道:“这些年来,爷待咱们都是好的,我也不愿看你们拆伙。放心,届时我与托托,也是非得要好好谈谈的。”   “但是……”   门就在此时霍然朝里一推,趴在门上偷听的小斋子猛地栽了进去。身后跟着偷听的托托、长子和立子纷纷后仰,站住了脚,却难逃被发现的命。   纪直不远不近地站着,看样子方才他们说的也都听见了。   他压抑着怒气道:“要同本座翻脸?尖子,你好大的胆子。”   托托连忙拄着拐杖,跌跌撞撞逃到纪直身后去。   小斋子挠着头站起身来,却见尖子朝前走了几步,一言不发跪在了地上。   “这,爷、尖子哥,什么事能闹成这样……”小斋子吞吞吐吐地做和事老。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院子里作壁上观的无一不翘首以盼,心里急得痒痒。长子和立子默不作声,来回瞧着,就连托托也从纪直背后露出半张脸来。   “奴婢,”忒邻上前,一咬牙,一跺脚,道,“已有身孕了!”   又是一片哗然,谁也想不到会如此。然而,这又与纪直和托托有和干系?   “还请爷和夫人,高抬贵手,”尖子叩首,“切莫觊觎我们的孩子。”   死寂。   下一刻,是纪直与托托异口同声的怒吼——“谁觊觎你们的孩子了?!”   纪直和托托十足气愤地吃了喜酒,等回到屋里,各自都醉醺醺地发怒。   “谁稀罕他的孩子!”托托高声嚷嚷。   “就是,”纪直也喝醉了,随之话也多了不少,“当本座没伺候过孩子?人小鬼大,真真恼人。”   “是了。我还不想生呢……”托托打了个嗝。   二人沉默了一阵子,纪直忽地问道:“你真不想养孩子?”   托托摇头,又不由得笑着将脸凑过去:“倘若我想,你会令我生么?”   纪直抬手盖住她的脸,硬生生将她推了回去:“做梦,养陈除安去。” 第51章 插话一   那时候,托托还在北方萧瑟喧嚣的风里骑着漆黑的马肆意走动,合喜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盘旋。女真去侵占其他民族,吞并部落,而后获得更多的奴隶。   忒邻骑着一匹棕色的马飞奔而来,从怀里取出酒囊扔给她道:“小单于发怒,说是立刻要见你呢。”   “想必是特斯哈他们从汉人那里吃了败仗,又要叫我给他们一群大男人擦屁股。”托托冷笑一声。   忒邻望着托托饮酒,晶莹剔透的水从下颌滴落。她说:“大虚那个叫纪直的宦官领兵之后,咱们可就没从那里再掠来多少东西了。”   “要比战力,汉人不过是群废渣。而他们所说的兵法,”托托擦掉唇边的烈酒,“我们不是有师父嘛。”   “说的是。”忒邻道,“听闻纪直不仅厉害,而且生得还极其漂亮——”   “有什么了不起。”托托昂起下巴,“让我在战场上碰着,一定把他抓过来给我做压寨夫君,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几年后。   “我听说你想抓我做压寨夫君。”   “……”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我不是,我没有。”   “来,纪托托。”纪直面色清冷,宛如月色透过小轩窗,“让我瞧瞧你的厉害。” 第52章 插话二   尖子:咱们爷近日让你们盯着夫人,怎么样,有什么要报上来的没有?   长子&立子:奴才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尖子:要讲??讲,哪来这么多废话?   长子&立子:奴才怀疑夫人和铃儿姑娘有磨镜之好。   尖子:混账?!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长子&立子:夫人的名字。   尖子:什么?!   长子&立子:夫人叫托托。托托(拖拖)拉拉。      晚间,尖子吞吞吐吐将长子和立子的话禀报给了纪直。用膳时,纪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托托背后的忒邻。   托托:怎么了?爷在看什么?   纪直:嗯?没事。只是在想,铃是不是也该嫁人了。   托托&忒邻&尖子:?!   忒邻:铃儿谨从督主安排。   托托:爷想把她嫁给谁?   纪直的视线扫了一圈。   纪直:小斋子,你没意见吧?   尖子:我有意见!      尖子:你是拉……   忒邻:我是你娘。      夜里,托托卸下义肢在榻上躺着。纪直进屋,见她还睁着眼睛。   纪直:怎么,不睡了?   托托:奴想要一样东西。   纪直:不准想。   托托:我真的想要!   纪直:……   纪直:真拿你没办法,提前说好,别折腾太久,一大清早我??要进宫……   托托:不是那档子事!我想要的,是你给不了的东西。   纪直:什么?   托托:儿子。   隔天托托起床,床边人已经起了。她洗漱过后一出门,陈除安正鼻青脸肿、满脸委屈地候在外头。一见到她,陈除安拱手。   陈除安:娘。   托托:?   托托:纪直你还是人吗?!这儿子比我大多少岁你知道吗?!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