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宝爷》   作者:青小雨   文案   我不嫁不嫁不嫁……等等,我嫁!真香!   池云非金枝玉叶,骄纵惯了,踢天弄井无“恶”不作。他本不愿同温家联姻,却在初见当日对温将军一见钟情。   慢慢地,他发现了将军肩上的责任和重担,最初的仰慕化为了一颗无法自拔的真心。   他被无可避免的历史洪流推着走,被迫长大,被迫坚强,被迫收敛起纨绔性子。只那颗真心始终坚定不移。   不知不觉,原本不喜池云非性子的温将军,也逐渐被对方吸引。   ——————   光影如笔描摹出灿烂笑容,转瞬又凝固成暗褐血迹,将池云非的侧影永远地烙进了温将军的灵魂里。   -“老天待我不薄。能同你两情相悦,已足够了。”   -“能遇见你,我温信阳知足了。”   !真香打脸。有带娃。感情线不虐。   !攻有二房,和二房有娃。注意避雷。   【注意:】   1.男男可婚背景/无生子/先婚后爱/成长型/架空民国   2.练手文。所有角色内容均为瞎掰,请勿当真。   3.轻松/小白/狗血/伪宅斗/可能话唠/前期酸甜后期有小虐 第1章 传说   很多年以后,宝爷趁着温念炀在练射击时,没什么形象的蹲在靶场边和新来的小兵得意显摆:“我当年跟你们司令可是一见钟情,互相看对眼!要不是我,他现在不定死哪儿呢,哪有可能当你们的司令?”   小兵们端着面碗,吃得悉悉索索的,满嘴油道:“真的啊?可宝爷,我听熊副将说,你当年是单恋啊?”   “听他瞎扯淡!”宝爷眉头一竖,嘿了一声,“他凑什么热闹?我跟你们司令的事,有别人插嘴的份儿吗?”   小兵连连点头:“是,是,自然不能听别人的。”   “这就对了嘛。”宝爷笑起来,眼角下挤出不明显的纹路。虽已不再年轻,还因为曾经重伤而毁了左边的脸,但他笑起来依然那么阳光明媚,仿佛是深冬里化开的一汪温泉,能把人溺死在里头。   小兵看得呆住了,连面也忘了吃,目光落到宝爷有大块烧伤疤痕的左脸上,小心翼翼道:“那……宝爷,当年那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初生牛犊不怕虎地道:“那事也是真的吗?你以命换命,把温司令从封城换出来,差点就……”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事在当年轰动一时,池天宝也是因为这事名震江湖各界。   他那时候还不满20岁,年轻气盛又有一腔热血,从枪口下救出了他的丈夫——后来的三省十一城总司令温信阳,成就了一段佳话。后来人都说,若是当初没有他的奋不顾身,温信阳可能真就命殒当场了,如今坟头的草都该齐膝高了。   旁人忙用手肘撞了小兵一下,横眉竖眼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吃你的面去!”   “哎,这有什么的。”被人打量左脸的疤,宝爷倒是毫不在意,甚至凑过脸去嘚瑟道,“这可是勋章,别人想要还没有呢。说起当年啊……”   “天宝。”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带着点无奈和纵容。   围成一圈的小兵们立刻站了起来,顾不得手里的面,立正站好扯着嗓子齐齐道:“温司令好!”   池天宝被吼得耳鸣,掏掏耳朵站起来,笑嘻嘻地对来人道:“炀炀想来练枪,我顺便接你回家吃饭。”   池天宝生怕被丈夫当场说教下了面子,忙不迭喊不远处的儿子:“炀炀!你看谁来了!”   半大少年一转头看见温信阳,登时开心地喊了一声:“爹!”丢了枪就跑了过来。   少年像颗小炮弹一头撞进温信阳怀里,蹭得一头柔软的黑发乱七八糟,嘴里咯咯笑着:“爹!你快看看我打得怎么样?”   他说着就要拽人过去看靶子,温信阳揉了把他的头发,转头看池天宝:“来了多久了?怎么不派人来说一声?”   周围的小兵你撞撞我,我撞撞你,在司令看不到的地方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道:“司令心疼媳妇儿啦!”   池天宝笑得像朵花似的,眼睛弯成月牙,回:“刚来了一会儿。不想打扰你工作啊。”   “太阳这么大……”温信阳看了媳妇儿左脸的疤一眼,目光晦涩,“一会儿又嚷嚷伤口疼。”   “不疼。上回那是晒得狠了。”池天宝道,“你陪炀炀玩一会儿,我等你们。”   温信阳摘了军帽,扣在池天宝头上,帮他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他脱了外套,挽起袖子,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精壮肌肉,骨节有力的手指自然地握住枪,跟着儿子去了靶场。   司令走远了,小兵们才松了口气,道:“哎可吓死我了。”   “司令见了宝爷就是不一样。”有人道,“平日那张脸能拉到地上,见了宝爷就会笑了。”   “何止啊。平日冷得掉渣,话里像是下刀子,见了宝爷话就软了,还会心疼人呢。”   “不愧是宝爷!”   听着小兵们赞叹的声音,池天宝笑容更甜,旁边有人端了椅子来,他戴着大大的帽子坐了,翘了个二郎腿,看着吊儿郎当的,那身浑然天成的随性气质却勾得人心不在焉。   就比如现在,靶场上的温信阳连连失误,输给了儿子。   他时不时转头看看媳妇儿,日光在他脸侧打下一道立体的阴影,深邃的眸子仿佛要将场边的天宝整个装进去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两人不过对视一眼,周围的人都觉得牙酸,还单身的小兵们更是脸红心跳。   池天宝抿着唇,轻声道:“你们司令啊,长了双会说话的眼睛。”   光看那眼神,池天宝就浑身热了起来,仿佛被当众扒了衣服似的,羞耻得不行。   小兵们互相对视一眼,懂了宝爷话中之意,捂嘴偷乐。   待三人下了靶场走远后,周围的小兵们才又聚到一起,聊起了岳城人人津津乐道的佳话。这故事被一传十,十传百,多少是有些夸张的,但人们就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倒也没人在意这个。   而故事的主角,自然是现任的三省十一城司令温信阳,以及他最宠爱的男媳妇儿,池天宝。   彼时,池天宝还没嫁给温信阳,温信阳还是那个孤高又少言的三省十一城司令之子,时任岳城城防军总将,人称“温将军”。   而池天宝,整日走街串巷拉帮结派,是人嫌狗厌的岳城银行副行长小公子,人称“混世魔王”。 第2章 未婚夫回来了   民元国三年。   持续十年的南北统一之战暂时落下帷幕。地方军阀各自有效忠的势力和信仰,温家因祖上是武状元,后又在老皇帝麾下征战多年,改朝换代后便带着自己的“金蛟营”独占三省十一城,同当时的北镇军对面而立,互看不顺眼,偶尔在彼此的边界处闹上一场,但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南北之战落下帷幕后,南北方分成了两派——南方大总统郑其鸿,大光头,大圆脸,姨太太娶了八房,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一箩筐,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封了温老爷子一个三省总司令的头衔,默认了对方占领三省十一城的做法,还送了不少礼物,更想顺便嫁个女儿过去,拉拉关系。   谁都知道,温家血统好,温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长得十分英俊,其独子十三岁出国留学,学成回来就接任了岳城城防总将一职。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温将军长得英朗帅气,人品学识没话说,更有整个温家做后盾,南方的政治派系都想同温家结个亲。简单点说,温家独子如今就是块唐僧肉。   郑总统觉得自己给足了面子里子,可惜温家不领情。好言谢过后,温家又送去了不少回礼,将结亲的事一笔带过了。据温家说,孩子从小定了娃娃亲,是个男娃,就等着对方成人呢。   一听是个男娃,郑总统原本有些恼火的心思倒是偃旗息鼓了,他想了想,觉得这姓温的不愧是跟了这么多代皇帝的老家族,脑子就是灵光。这明摆着是不想掺和南北之战,不愿将一家老小都搭上,是在“曲线救国”呢。   唯一的独子竟要娶个男媳妇儿,郑总统还将这事讲给八个姨太太逗趣,自己更是说得乐呵,颇有些幸灾乐祸。   经此一役,郑总统回信道:老子当你是兄弟,尊重你的意思,不结就不结吧。改天让信阳来跟长远插个香,咱们两家也多走动走动,亲家做不成也能当一家人。   郑总统不放弃跟温家攀关系,温家则慢悠悠地打太极,而另一头,无忧无虑的正宗纨绔子弟池云非——彼时池云非刚满十八岁,还没有“天宝”这个表字,是岳城无人不知的混世魔王。池魔王正跟一帮狐朋狗友揣着蛐蛐儿在去往赌坊的路上。   “我这个是大头将军!”狐朋狗友道,“今儿个准赢你!”   “我呸。”池魔王道,“你也就剩头大了,小爷的小霸王上场就能干翻你!”   “赌什么!”狐朋狗友喊道,“云非!你可别说大话!”   “傻子。”池魔王个头不高,软软的黑发顶上还翘着一小撮毛,他看几个狐朋狗友都得仰头,气势却像有两米八,一双圆亮的猫眼透着股精明劲儿,道,“人是看你有钱才拿这大傻个卖你的,还卖了高价吧?谁告诉你个头越大越能赢的?瞧瞧我这个,小霸王,小爷我训了半年多,灵活着呢!一场没输过!”   几人正吵嚷着,就见前方围了人墙,一对车马从长街上过去了。   池云非他们来晚了,就看着个车屁股,两边的骑兵捏着马鞭,嘴里道:“散开,都散开,别看了。”   “谁啊这是?”池魔王小心地揣上自己的蛐蛐儿,问,“这出什么事儿了?”   围观的人兴奋道:“城防换兵呢,温将军亲自来了!”   狐朋狗友刚被池魔王挤兑了一番,正不爽呢,一听这话立刻来劲儿了,还故意把池魔王往前推了推,道:“你说谁来了?再说一遍?”   “温将军啊,温信阳。还能有谁?”对方不耐烦地回头,一看见这几个穿着翻毛皮马褂的少爷,立刻怂了,“哟,池、池家少爷,是您啊。”   他说着就要退走,被池云非拦住了:“温信阳回来了?”   “应、应该是吧?刚还瞧见了啊。”   “……操。”   狐朋狗友笑嘻嘻地,拿手肘撞池云非:“是温将军啊,你要看看去吗?看看吧?咱们还没见过他呢,好歹是你未婚夫……”   话音未落,池云非的小身板动了,别看他穿得厚个头矮,身手倒是灵活,一个手肘往后捅去,回身一个过肩摔,将对方吧唧摔了个四仰八叉。   “骂谁呢?”池云非呸了一口,没了玩的兴致,推开人就走,嘴里碎碎念道,“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倒霉。”   车队过去后,人群散开了。   池云非沿着路往回走,刚到了一果脯铺前,就见门口电线杆下停着一辆车,车门上拉着白纱帘,看不清里头的人。   岳城有车的人屈指可数,看那车牌还是军方的,池云非福至心灵,蹑手蹑脚地靠近铺子,想往里瞅一眼。   结果人没瞅见,因为注意力全在前方,脚下把旁边药铺晒得药草给踢翻了。   药草落了一地,店家跑出来连声唤道:“池少爷!又是你!我的祖宗喂,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撞上我晒药草的时候啊?”   池云非登时有些尴尬,忙回身背对车的方向,蹲下帮人捡药草。   “别!别!你可别再弄坏咯!”店家惊得不行,“放着我来!”   池云非啧了一声:“又不是故意的。”他掏出钱来扔给店家,“喏,赔你的。”   这边说着话,那头车后座的人回头看了眼,只看到池云非蹲着的背影。   小少爷穿着毛皮马褂,衣领、袖口上圈着一圈白毛,乌黑短发胡乱翘着;他蹲下时裤子往上收了点,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上面系着根细细的红绳。   车门被拉开,冷风挤了进来,戴着帽子的高大男人手里拿着几个包好的果脯坐进副驾驶:“太太,这些够了吗?”   “够了。”后座的女人点头,又看了眼身边沉默寡言的青年,“信阳?你还要买什么吗?”   温信阳收回视线,他穿着铁灰色的军装,军帽放在一边,哪怕是在自家人面前他也坐姿端正,领口系到最上面的一颗,面若冰霜:“没有。”   “那就这样吧。”女人吩咐司机,“直接回家。”   副驾驶的男人是温家派的保镖,专门保护温太太的。   他道:“我知道前面还有一家卖小玩意儿的店,上回见他们有布老虎和布兔子,小炀可能会喜欢。”   温太太一提起“小炀”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温声道:“挺好,那就去看看吧。”   温信阳一言不发,目视前方,温太太小声抱怨道:“炀炀简直跟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自小就不爱笑不爱说话,说话都比别的孩子慢好多,你这个当爹的倒是一点不急。平日工作忙就算了,总得有点做爹的样子,老把孩子扔给子清算怎么回事?她哪里会教孩子?”   女人一提起这事就停不下来,叨叨道:“子清虽然是炀炀生母,但她性格不好,整日又爱作妖……也不知道你爹怎么给你抬这么个姨太太回来,就算不当大的,那也得选品性好的呀。她成天就知道气我,你爹不管,你也不管。要我说,还是把炀炀接我那儿去住……”   “妈。”温信阳总算开口了,惜字如金道,“孩子需要母亲。”   女人咬了下唇,虽已不年轻了,但轮廓依然能看出曾经的温婉娇俏,因保养得宜,皮肤仍十分水嫩,眉眼风情万种,颇有韵味。   她拿儿子没辙,拿丈夫也没辙,气得一甩手帕不说话了。   她不满意儿子的二房,虽然对方给温家留了个孩子,但对方品性不好,识不得几个字,说话尖声尖气,不知进退,温太太实在看不上眼。   想起“二房”那自然要提“大房”了,女人看了看儿子面色,道:“池家……”   一提起池家,温信阳的眉间就皱了起来。   女人顿了一下,还是继续道:“池家的小子刚过了十八的生日,你记得吧?”   “……嗯。”   “差不多可以办喜事了。时间拖得久了,南边那个又要搞事情。”女人道,“你说个日子,我跟池家也好商量。”   温信阳看着窗外,半天没作声,车内只余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许久后他才开口道:“你们做主就好。” 第3章 逼他退婚   “温信阳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池云非一回家就开始闹,摔了房里的花瓶和水壶,砸得院里仆人都躲在柱子后不敢出来,只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道,“少爷,我们也不知道啊。”   “你们合起伙儿来骗我!”池云非气得脸颊绯红,白嫩的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又嫌疼,倒抽着气甩手,道,“给我收拾行李!现在就收拾!我要出城!”   “少爷!”池家的管家循声而来,他年纪大了,走路摇摇晃晃的,拄着根手杖,戴着旧时候的帽子,头发还留着长辫,道,“你出城能去哪儿?外面现在乱着呐!”   “我当兵打仗去!”池云非像只被掐着脖子的鸡,眼珠子能翻到后脑勺去,叉腰道,“你管我去哪儿!反正我不要待在这儿!”   “我的少爷啊。”老管家的手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发出“笃笃”的声音,焦急道,“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   “有我大哥了!我知道!”池云非道,“我又不是他,你别什么都拿我和他比!现在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老管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世道还是一样的乱,南北战火一触即发,眼下看着暂时停战了,那都憋着劲儿呢!等再打起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了,为了池家,为了温家,为了岳城……”   “我又不是大姑娘!凭什么我嫁?!”池云非气得踹上门板,又抱着脚疼得打转,“哎哟哟哟哟——!”   丫鬟仆人们忙不迭跑过去,扶得扶,揉脚的揉脚,嘴里哄道:“不疼不疼,少爷拿我们出气吧,可别伤了自个儿!”   池云非怒道:“把这门给我拆了!”   “来人!拆门!”   院子里一通鸡飞狗跳,老管家捻着三羊胡直叹气:“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   老管家服侍了池家三代人,还帮过池家躲过一场灭门大灾,他的身份和地位在池家有目共睹,可不是一般的下人。   池云非小时候认字识礼还是他亲自教导的,换句话说,池少爷还得叫老管家一声“先生”。   院子里的闹腾劲儿很快引来了刚下班回家的池家当家人,池云非的爹,池柏强。   男人长得十分壮硕,一眼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池云非的爹,他膀大腰圆,脸也圆圆的,只那双猫眼看起来跟池云非极像,其他地方哪儿哪儿也找不出半分父子的影子。   他鼻梁上架着斯文的金丝眼镜,镜链挂在耳后,随着他走路有节奏地一晃一晃;他穿着褐色金丝暗线的袍褂,双手负于背后,戴着翡翠扳指,一进门就道:“吵什么呢?!”   他声如洪钟,眼镜链子也被他震得颤了颤,院子里立刻静了。池云非七分随母,长得可爱极了,此时眼里蒙了层委屈的水雾,仿佛上好的猫眼石浸在清泉中,见了男人立时委屈道:“爹!我是个男人!”   池当家的哼了一声,脸上肉抖了三抖,走下石阶来,道:“你这撒泼耍赖的样子,有哪里像个男人了?”   老管家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当家的脸色一变,暴怒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你跟温家定的是娃娃亲!父母之命岂是你能置喙的?!”   “我是男人!我当个屁的大房!你们这是坑壑一气!”   池爹怒道:“那叫沆瀣一气!你这书是怎么念的?!”   老管家:“……”   跑是不可能跑了,有池爹找来人守着院落,池云非这辈子也别想跑了。   他在家里哼唧了一晚上,像只得不到吃食连撒娇带耍赖带威胁的猫崽儿,到得天明他终于是放弃了让爹娘心软的想法。他算是明白了,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愿。   他感觉自己像是悟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哲理,比他前几年念得书加起来还要高深多了,于是又沾沾自喜起来,得出一个结论:人不能依靠别人,得靠自己!   他吃过早饭洗漱收拾,便让人去找了几个狐朋狗友来。   众人以为是来斗蛐蛐儿,一群纨绔少爷提鸟的提鸟,带蛐蛐儿的带蛐蛐儿,还有的把自己新得来的宠物狗给带来了。   池少爷坐在上座,翘了个二郎腿,看着满屋的鸟、虫、狗,眼皮子抽了抽,按捺着脾气道:“干什么?打算送给我一锅炖了补身子吗?”   “不是斗蛐蛐儿吗?”狐朋狗友道,“大头将军我带来了,我还买了只新的,这只个头小,灵活。你看我做什么?不是你说个头大不一定好吗?”   池少爷一拍桌子,茶杯都蹦了一蹦,吼道:“我让你们来是说正事的!我!要结婚了!”   众纨绔站起身拱手,笑容灿烂刺目:“恭喜恭喜!”   池少爷感受到了他老爹一口血呛喉咙的感觉,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我要你们帮我想办法,让温家退婚!”   带着大头将军的青年道:“这怎么可能,谁都知道你们定得是娃娃亲,人就等着你长大呢。”   说着他又笑了:“温信阳哪里不好了?多少小姑娘小少爷的梦中情人呢。”   池少爷呸了一声:“小爷也是小姑娘小少爷的梦中情人!我长得不好吗?要看脸我不会照镜子吗?稀罕!”   众人:“……”   青年道:“说是这么说,你们不是一款的……”   “我让你说这个了吗——!”   青年摆了下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可你们定得是娃娃亲,这可不好退啊。”   “……”池少爷吼得嗓子疼,唇焦口燥道,“要让那姓温的喜欢上别人呢?”   众纨绔点头:“可以。但从来没听说过温信阳喜欢谁啊?再说了,他要真有喜欢的人,这婚早也退了,还轮得到你?”   池少爷皱眉,拿了把扇子在扶手上乱敲:“那……让他讨厌我呢?”   众纨绔点头:“可以。但咱们岳城谁喜欢你呢?谁都知道你混世魔王的大名,想来那姓温的也早就听说了吧?倘若真的讨厌,早也该退婚了。”   池少爷一蹬脚一拍桌案,手心疼得发麻,吼道:“放屁!小爷有得是人喜欢!”   众纨绔:“……”人嫌狗厌的,也好意思说。   想来想去,没个好主意。   池少爷也是个耿直的,没什么花花肠子,干脆道:“那就找人打他一顿。”   众人:“……啥?”   “打他一顿!让他丑得见不了人,先把婚事拖一拖!”   众人:“……” 第4章 一见钟情   温信阳是何许人也?纨绔少爷们再不闻窗外事也多少是知道一点的。   他们为难地看着上座的大魔王,心里哀哀叹气,脸上却要摆出讨好笑容,劝道:“祖宗哎,温将军出门身边总跟着警卫员,谁能近他的身啊?再说了,他是正统军校出生,坊间传闻,他曾一个人干翻了一头黑熊……”   “打住。”池少爷居高临下摆了个停的手势,轻蔑道,“坊间传闻也能信?那不能够啊。”   他一个“不能够”三字拖得又懒又长,活像是要唱一出戏来,很是不在意地道:“坊间还传闻我十六岁就抬了三房姨太太,说我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你们信吗?”   一纨绔想起什么笑出了声:“那是不能信。坊间还传闻你其实是个女儿身。”   池云非:“……”   众人憋着笑又忙低头认错,池云非翻了个白眼。   池云非他爹是岳城银行副行长,有钱权力大,早年南北还打仗时岳城银行可没少帮忙。因此池家和温家也早就是老相识了。   当年池温两家结亲,双方各取所需都很满意,那时候池云非还没出生,两家原话是“若是生了女儿便结为亲家”。哪料后来池太太生了个可爱的儿子。   原本成不了亲家,孩子们也能拜把子当兄弟,可温家从那时起就已防着郑总统发难,因此私底下跟池家商量,暂时不退婚,若以后池云非大了,不喜欢男子,到时再退婚也无妨。   总归是两个大男人,谁也占不了谁便宜去。   池家不愿得罪温家,这便答应下来,还想着以后两孩子能拜把子也不错。   可哪料,像是命中注定,池云非还真就喜欢男人。   池柏强自然不想把儿子嫁给男人,奈何池云非不仅长得可爱,更被池太太宠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是个受不得苦的娇贵命,而其本人方方面面都实在不靠谱。与其让他以后带回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来,池家人一商量,干脆和温家彻底结了亲,婚事就这么敲定了。   岳城是温家的大本营,池家同温家结亲后更是能横着走了,众纨绔自然不敢招惹。   平日陪着吃喝玩乐也就算了,如今要去打温信阳的主意——众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人家是两口子,是一家人,他们若去掺和一脚算什么呢?万一温家追究下来,池少爷顶多挨他爹一顿打,关个禁闭,他们可就不好说了。   众纨绔也不是傻的,眼珠子一转,找了个折中的办法:“云非,不如这样。你去赌坊找几个信得过的,我们帮你看着,拿着绳子和麻袋,别让姓温的知道是谁下得手。对你对我都好,如何?”   若是事发,届时人是池云非找的,同他们何干?   池云非一脸“一群没出息”的表情,嫌弃地摆手:“行吧,人我去找,你们到时候跟在后头看好了。这事一定要办好!”   不出两天,事办了,但没办成。   几人好不容易等到温信阳单独出门的机会,想给对方套上麻袋打一顿就跑,哪料被对方提前发现,左拐右拐带入了死胡同,麻袋倒是套了,套他们自己头上了,被温信阳揍了个鼻青脸肿好不凄惨。   池云非看着面前几个猪头,差点没把自己的狐朋狗友们认出来。   他瞪大眼,道:“大头?是你吗大头?”   被称为大头的青年,正是之前扬言要用“大头将军”打败池云非“小霸王”的那位。他头上缠满纱布,脸肿得馒头似的,泪眼汪汪道:“将军让我们带话。”   池云非嘴角抽了抽,抱起手臂:“说。”   “……他让你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像个男人。”   池云非最讨厌别人说自己不像个男人,顿时炸了:“听他放屁!”   大头:“……”   大头想捂自己的脸,但是碰了就会疼,一脸生无可恋道:“云非,要不这事就算了吧。”   算是不可能算的,否则岂不是丢了“混世魔王”的脸?   池云非打发走了狐朋狗友,打算自己亲自下手。   他找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武夫,一人给了一大笔钱,也没告诉对方要整谁,只让套了麻袋拖到他指定的空粮仓里,他要亲自收拾。   结果到了夜里,几个武夫断手的断手,断腿的断腿回来了。把钱还给了池少爷不说,还带回了温将军的话。   池少爷困兽似地在屋里转圈,不耐烦道:“他又说什么了!”   武夫痛哭流涕道:“他说……滚。”   池少爷停住了,掏了掏耳朵:“什么?”   武夫道:“对方说,滚!”   池少爷握紧了拳头,想:好哇姓温的,这可是你逼我的。   眼看婚事将近了,温太太带着温信阳上门拜访,送来了聘礼。   池云非趁着外头热闹,从后院茅厕翻墙出去。也不知他从哪儿换了一身短款烟灰马褂,脖子上挂了条汗巾,戴着黑色帽子,做出了个车夫形象。他从墙头跳下后便拿汗巾遮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映着冬日的暖阳闪闪发亮。   他围着自家院外绕了一圈,绕回正门,擎等着温信阳出来就给他好看。他马褂里藏了摔炮,又在裤带上挂了把小刀,准备等温信阳出来就撞他怀里去。   他都想好了,要一边拉着车一边喊着“借过——”,然后将摔炮丢到温信阳脚下,待温信阳骇得拔出枪来,却发现是只摔炮,那可不得丢人现眼?   届时他再趁着众人愣神时,从背后用小刀割断温信阳的裤带,叫他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颜面!嘿嘿嘿,姓温的起码今年是没脸再来提结婚的事了。   他想得很好,靠在墙角把自己乐得不行,好像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已经成功了似的。小脸在汗巾后都捂出了热汗来。   等了许久,温信阳才带着人出来了。   只一眼,池少爷就傻眼了。   人穿得是军装,系着皮带,怎么割啊?   但事已至此,他咬牙就上了,将那摔炮握在手里,从旁边抢了辆人力车,还没等对方喊起来,先丢了两块大洋过去。   “马上还你!”他低喊一声,对方捏着钱莫名其妙。   然后池少爷又傻了——他硬是没将车给拉起来。   他试了又试,那车纹丝不动,旁边的车夫都看乐了。他大汗淋漓地拉下汗巾,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蛋,脸颊上带着红晕,也不知是羞的是热的。   温信阳下了阶梯,不远处的车开过来了,眼看这计划要泡汤,池少爷气得丢了车拔腿跑了上去。   他低头撞过温信阳一侧,旁边的警卫员正要拉他,他手里露出摔炮一角,还没往脚下丢,手腕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给抓住了。   对方体温偏高,手心温度烫得池少爷一抖。   “手里拿的什么?”对方开了口,声音冰冷同他滚烫的体温截然相反。   池少爷:“……”   池少爷不服气地抬起头来,一手顶了下压在额前的帽子,温信阳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有生之年池云非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心跳加速的感觉。 第5章 我嫁我嫁   阳光从屋檐滴落下来,在温信阳脸侧溅出斑驳碎光,他一身铁灰军装,肩背笔直,握着池少爷的手心滚烫,一双浓眉微蹙,视线犀利如有实质,从帽檐下审视地透出,仿佛要将池云非当场射个洞穿。   “我……”池云非张了张嘴,却是愣愣地不会说话了。   温信阳抓住他手腕抬起,池云非手一松,摔炮便从手心滑落了下来被对方接了个正好。   男人食指一抬帽檐,举着摔炮挑眉,只是一个随性的动作,便令池云非一阵口干舌燥。   警卫员立刻拔出枪来:“靠墙站好!什么人?从哪儿来的?什么意图?”   池云非被这一连串地吼声惊醒了,忙道:“不是,这就是……那什么,为了欢迎温将军!”   众人:“……”   温信阳冷冷一笑,丢开池云非的手转身上车:“把他带回去。”   “是!”   “查街边那几个拉车的,看有没有人认识他。”   “是!”   池云非目光追着温信阳走,被人扭着手腕按在车门上了才反应过来,顿时大叫:“误会啊!”   这一通乱,门口小厮早就匆匆进门找老爷和管家去了,此时老管家颤巍巍地小跑出来,气喘吁吁,差点崴了脚,嘴里喊道:“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老管家在池家地位超然,池家老爷也是十分尊敬他的,旁人自然不敢将他当一般管家使唤。   见了来人,原本已经上车的温信阳又下来了。他神情冰冷,一双黑色军靴将小腿包裹得笔直修长,一手在袖口上理了理,客气地颔首:“老先生,有事?”   “哎呀……”老管家看了眼自家少爷,只觉丢人现眼,但能怎么样呢?他自小看到大的娃娃,自家人说说也就是了,可轮不到外人欺负去。   哪怕是未来的亲家也不行。   老管家仗着自己年纪大了,拿手杖打开两个警卫员,嘴里道:“你们可轻着点,这是我家小少爷!”   警卫员一愣,嘴巴里能塞进鸡蛋去,目瞪口呆。   早听说池家小少爷特别能作,没想到还有这种作法?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温信阳也愣了一下。他只见过池云非小时候的照片,对如今的池少爷可是半点不熟悉。   他十三岁出国,十七岁回来照家人要求抬了房姨太太,留下孩子后又出了国,久不归家,儿子炀炀都不怎么认得他。   如今他回来正式接手温家大本营岳城的城防总务事宜,同时也得如约迎娶已成年的池家少爷。但两人从未见过面,如今这出乌龙竟是彼此的初见。   温信阳默不作声地看向还在揉手臂的池少爷——对方着车夫扮相,戴着帽子,脸上不知涂了什么脏不拉几的,只那双猫眼十分明亮,黑白分明,看着倒是有几分机灵劲儿。   他移开视线,语气平板无波道:“得罪了。”   池老爷和太太也紧赶慢赶地跑了出来,温太太还挽着池太太的胳膊,见了温信阳就道:“听说你见到云非了?他人呢?”   池云非:“……”   池云非站在石梯下,头回生出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念头。   池老爷眼皮直跳,恨铁不成钢地道:“池云非!你在干什么!”   池太太忙拉住自家老爷的衣袖,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哪儿有站在门口教训孩子的道理?她虽说也是气得不行,头发都要炸了,还是强撑着笑道:“都是误会,是误会。云非,还不给你深哥道歉!”   信阳是表字,其人本命温晖深。温家晖字辈,名又得按五行来排,到温信阳刚好是水,便叫作温晖深,字信阳。   而他的儿子是念字辈,五行为火,便由温老爷子亲自取名温念炀。   池云非家里倒是没这么多规矩,名字是按池太太喜好取的,希望他如云一般高洁悠远,远离是非。   结果混世魔王哪里是远离是非,他自己就是“是非”本尊。   “深哥……对不起。”池云非眼也不眨地盯着温信阳看,耳后烫红一片。   温信阳目不斜视,嗯了一声。   两方初见,竟是这般尴尬局面。   池太太最是知道自家小儿子的顽劣,一看温信阳手里的摔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将人拎回了屋就要家法伺候。   温太太倒是挺喜欢这个小孩儿的,还说了两句好话,大意是:信阳自小独立冷淡,从来没有什么叛逆期,自小就是个早熟的,做他的娘真是太也没趣,倒是这皮猴精神可爱。   池太太闹了个脸红,尴尬得不行,等送了温家人离开,这才取了木条要在祖宗面前给池云非好看。   但池太太哪里舍得下狠手?不过是意思几下,这皮猴却嚎得要死了一样,听得池太太心里慌乱,骂道:“你叫什么!你衣服穿这么厚,我能打着你吗!”   “打着了!!”池云非哭得鼻涕横流,半点不顾形象,道,“我错了!娘!我错了!”   池太太哎了一声,丢了木条,气得坐在一边顺气。   丫鬟道:“少爷,你可行行好吧。这事早就定下了,你再怎么闹也没用。温家池家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是讨了温家的嫌,以后嫁过去了,怎么过日子?”   池云非还当真就抽噎着思考起这事来。   讨谁的嫌他都不在乎,但温信阳……   一想到对方那双冷漠的眼睛,他心里就不太舒服。   他想讨他的喜欢。   池云非跪坐在蒲团上,咬了下嘴唇,道:“我错了,以后不闹了,我嫁。”   池太太:“……?”   混世魔王终于不闹了,要嫁了,这岂非是大好的事?   但事情太顺利了,反倒让池家上下提高了警惕,生怕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池太太在卧房里散了发,由着丫鬟更衣,满脸担忧道:“老池,老池,我心里怎么这么慌啊?”   池老爷坐在榻上看书,目光从眼镜上方看过来,道:“还不是你给惯的?”   池太太不服道:“他跟老大不一样,不爱读书就爱玩儿。你以后有老大帮扶,池家有老大接班,就让云非轻松一点,多玩玩怎么了?非得让云非像老大一样又犟又死板才好吗?”   池家老大,是池太太的大儿子,池云茂。   老大比云非大了快十岁,两人玩不到一起去,兄弟情其实不大深厚。但是做大哥的依然很照顾小弟,常买好吃好玩的回来。云茂早早结婚,带着一家人去了封城,在那里的岳城银行分行工作,虽然现在官职不高,但前途无限,很是让池老爷骄傲。   待得温池两家彻底结亲,岳城银行的行长就要换池老爷坐了,云茂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拿个分行行长不是问题。   池老爷想到这事,要嫁小儿子的糟糕心情才稍微恢复了点,放下书摘了眼镜道:“以后温池两家就是一家人,咱们做人做事都得处处小心,别被有心人拿了把柄。那孩子……不懂人情世故,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你若再这么宠下去,总有一天祸患会落到池家头上!”   池太太抿唇,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只得点头:“我知道了。”   而被池家夫妻头疼的当事人,在祠堂罚跪够了,当即把惹出的祸事抛到脑后,半夜三更找机会又溜了出去。这回他倒不是去捣乱,他就是想再看看那个人。   那个长得超级好看的温将军。 第6章 抓个正着   夜深了,岳城宵禁,北门外的大兴塔上顶着一枚又圆又亮的月亮,站在塔楼上仿佛伸手便能摸到。   打更人喝着烧酒,风将屋檐下的灯笼吹起来,碰撞在檐角下发出闷响。   池少爷贴着墙根躲过一队巡逻队,心里怀着激昂亢奋的情绪,一路朝温家的大宅走去。   温家大宅离池家不远,隔着两条长街,十字路口前还有一颗古老的泡桐树。初秋时节宽大的叶片就迫不及待地落了满地,入了冬便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指着天空,划出纵横交错的分割线。   有调皮的小孩在枝丫上绑了东西,夜里远远看着,便像一个人在挥手。   池少爷绕过泡桐,低声哼着小曲,刚到了温家大宅所在的街上,就看到两匹马一前一后地朝前方跑去,最前头骑马的人虽只匆匆留下个笔直背影,但还是被池少爷认了出来——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见过一次就无法忘却的温将军嘛。   池少爷立刻追着那马儿往前跑去,还不忘藏好自己,他在深夜的冷风里哆嗦个不停,心里却烫得似装了个锅炉,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   幸而马没跑多远,否则池少爷也追不上。就见温信阳二人在塔楼前停了下来,温信阳依然是一身军装,没戴军帽,剃得很短的黑发令他整个人更显锐气逼人。   月光在他的侧脸镀下一层银灰的边,那双俊朗眉眼低垂,仿佛映着万千星河,在冷漠之外又有一层令人不自觉肃然起敬的风采。   池云非自小在岳城长大,身边的狐朋狗友只有一身纨绔气质,说话不着边际,再便是他爹、他大哥那样,死板、固执又严厉的人。哪里见过这款的?仿佛是冬日皎月,又仿佛是初春刚化开的一捧雪,是那屋檐下滴落的一点冰晶,砸在人心头上,冰冷彻骨却又刻骨铭心。   池云非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抹铁灰色的背影,塔楼前的巡逻队立正站好,齐齐朝温信阳敬礼,温信阳脚后跟一碰,姿态优雅,抬手回礼,似一把出鞘利剑,笔直地将池云非一颗心钉进了地里。   池云非感受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双眼亮晶晶的,偷摸看了温信阳好一会儿,听到附近的更声才恋恋不舍准备回家。   再看下去,天都要亮了。   而温信阳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正视察夜间巡逻队伍,塔楼里有小房间,里面住着交接班的小兵。   小兵们挤在一处取暖,角落燃着炭盆,上面架着一壶热水,温信阳摘了手套从房间里绕出来,顺着楼梯走向塔顶。   站在窄小的廊道上放眼望去,月亮很大,岳城东南西北的房屋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道路将各个街区划分出排列有序的地形。温信阳早已将岳城及郊外地形图牢记于心,他看着月下街道,目光莫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警卫员从小兵那儿取了翻毛披风,从身后围在温信阳肩上:“将军,更深露重,请多保重身体。”   温信阳呵出一口热气,白气在冷风里迅速消散,道:“有心了。”   这警卫员姓刘,比温信阳大一岁,还不是警卫员之前同温信阳便有旧交,以前也在同一所私塾念书。温信阳信得过他,四下无人时会叫他一声“刘哥”,刘哥便也当他是亲人般,细心照顾,事事都同温信阳商量,两人比亲兄弟还亲。   刘哥知道温信阳今日心情不好,猜也晓得是因为娶亲的事。   他叹了口气,劝慰道:“你非得这会儿出来,可是睡不着?要不,哥陪你喝酒?”   温信阳摇头,哪怕在熟悉的兄弟面前也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情。   刘哥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道:“你说不是就不是罢。今儿……我见那池少爷还是个小孩子呢。”   可不是小孩子吗?三番五次恶作剧,任性妄为,实在不是温信阳会喜欢的性格。想到城里人对他的形容,温信阳脸色就更沉了。   他是没有喜欢的人,但不代表他不在乎谁会成为他的妻子。他是温家独子,生来享受家族荣耀的同时就得付出代价。选择前路的代价,自由恋爱的代价,这些道理他自小就明白。   因此爹要他先抬姨太太留下孩子的时候,他没反对。   要他跟男人结婚,他也没反对。   只是池云非……温信阳头疼地想:他若是个安分守己的,倒也不是不可以相敬如宾一辈子。左右子嗣也有了,他也没打算再纳其他姨太太,就这么过日子也行。可明显对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难得心烦意乱,又听刘哥道:“他还小呢,等嫁给你当了将军夫人,慢慢就好了。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嘛。”   将军夫人吗?温信阳想起那双鬼精灵似的猫眼,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就那样的小少爷,能当好将军夫人吗?他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吗?   正想着,他余光瞄见楼下有光掠过,从塔楼前往后绕去,巡逻队的人并未发现。   他身旁的刘哥也发现了,立刻拿起哨子吹了起来,厉声吼道:“什么人?!”   那点光影一顿,随即加速了,明显是跑了起来。   这更不可能是他们自己人了。   温信阳转身下楼,步履沉稳速度飞快,出了塔楼已有人将马匹牵来,他翻身跃上马背,披风在半空划出半圆弧度。   他低喝道:“驾!”那马儿便有灵性的朝小街上急奔而去。   池少爷在塔楼下盯了半天,手脚都麻了,边往回走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随手甩了甩引燃了,打算围在手心暖一暖。   不过是这么个粗心的意外,就暴露了他的存在。他悔不当初,揣着火折子跑进小街,躲在了一家杂货店旁堆砌的木箱后头。   马蹄声很快在近前响起,温信阳骑在马上,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拿了手摇式电筒朝街上晃来。那可比灯笼的光强多了,灰土地被照出一圈惨白的光影,池云非紧张的大气不敢喘,躲在木箱后头捂着脸闭着眼,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那马儿跟随温将军上过战场,十分有灵性,前蹄在原地踏了踏,便嗅着气味朝木箱附近走了过来。   粗大的尾巴甩来甩去,马鼻喷气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十分醒目。   池云非缩在木箱后头,片刻又想:他来看未婚夫,这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何必要躲?   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   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   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   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   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   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   “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   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   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   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   池云非:“散步。”   温信阳:“……”   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   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   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   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   “……想看看你。”   温信阳:“……”   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   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   “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   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   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   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   “去哪儿?”温信阳皱眉。   “看完人了,回家。”   “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   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   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   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   温信阳:“……”   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   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   旁人:“……”   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   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   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   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   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 第7章 他有儿子   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   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   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   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   温信阳:“……”   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   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   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   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   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   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   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   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   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   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   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   “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   “是是!”   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   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   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   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   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   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   “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   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   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   池云非老实点头。   “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   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   “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   “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   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   池云非茫然:“什么?”   “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   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   “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   池云非:“……”   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   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   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   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   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   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   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   真正是铁腕手段。   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   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   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   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   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   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 第8章 成婚   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   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   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   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   “预备!”见池家队伍来了,礼兵在后高声呼喝,扛着枪的小兵们齐齐举枪,枪头冲着天空,动作整齐一致。   待池云非近了,礼兵中气十足喝道:“放!”   瞬间密密麻麻的枪响代替了喜庆的鞭炮烟火,震耳欲聋。   黑马上的温信阳面无表情,他今日穿了正装——依然是铁灰色的军装制服,胸口佩戴了徽章,从左肩往下挎着红绸带,军帽规正地压在眉头上方,帽檐遮挡了日光,令他的眉眼藏在阴暗里,看不真切。   池云非又一次感受到了心房里激烈跳动的心脏,他喜欢看温信阳军装的模样,俊朗帅气,高大威猛,带着令池云非陌生的肃杀果敢气质,让人向往。   两方队伍在泡桐树下汇合,娶男妻同娶女人、纳妾都不相同,两方都是男子,且是明媒正娶,双方需在马上见礼,燃放鞭炮,送“嫁”队伍需得吟诵前朝就流传下来的古诗——传闻前朝某太子有一极心爱之人,此人为男子,自小为太子伴读,后因政治被陷害,发配流放,几次差点死在关外,却因聪慧过人,自强不息,最终阴错阳差立下了诛杀外敌的大功劳,皇帝因此撤销了他的罪状,封其为某营参军,令其终身镇守边关。   而太子发奋读书,争来去边关巡查的机会,两人多年后再见,执手相望无语凝噎,他们彼此都没有变心,仍旧深爱对方,太子回宫后步步营算,铲除异己,九死一生,在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大赦天下,为爱人平反,允其返回王城。   又几年后,朝廷里外已被新帝收复,他力排众议立爱人为后,再颁布新的法则,推动了无关性别的婚配自由,其后各达官贵族为受新帝赏识,开始流行起了男妻男妾之风,再之后每任皇帝总得纳几个男妾,哪怕不喜欢,也得做做样子,以示对婚配自由的尊重。   如此这般,此风便一直流传至今,而但凡身为男子被明媒正娶时,便要在送“嫁”队伍里吟诵先皇为男皇后所写的诗词,以表“爱情无关性别,我心唯你一人,不拘身份名号,同富贵同苦难,携手共此一生。”之意。   待吟诵完毕,礼兵队伍又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共108枪,不多不少正合适。   随后黑马上的温信阳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肩背笔直,腰带勒出劲瘦结实的腰线,更衬得双腿修长,他大踏步走到白马前,摘军帽,微微弯腰伸出手,示意池云非下马。   池云非心头一热,他见过旁人娶男妻,每每这个走到对方马下伸手迎接的动作,总是看得他十分羡慕。临到头了,他才发现这个“接纳”的动作不止能让人心跳加速,还能令人头晕目眩,浑身发麻。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毫无波澜的眼神也丝毫没有打消池云非的热情,他将手放进男人宽大干燥的手心里,翻身下马,温信阳礼貌地托了他一下,揽住他的腰身。那偏高的体温烫在池云非腰侧,令他几乎软了膝盖。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被温信阳牵着到了黑马前,温信阳将他抱上马,随后翻身而上,双手拉住马缰,将他圈抱在了怀里。   池云非笑得脸上像开了花,铁灰色的队伍齐齐转身,以军队整齐划一的列队迈步往温家走去。   黑马信步而行,马尾悠哉甩来甩去,送“嫁”的队伍又奏响了喜乐,敲敲打打跟在后头一路行去。   池云非被迎进正门,跨过火盆,接了苹果和长辈的红包,被温信阳一路背进了卧房。   卧房四面贴着喜庆的窗花,男子不像女子不能见客,已有丫鬟拿了另一套正式的袍褂来,要伺候池少爷换下,跟着温将军去前面待客。   池云非从来没有这么守规矩过,一声不吭,全程配合。他在房里换衣服,温信阳也没急着离开,大马金刀地在桌旁坐了,视线落在背对自己的池云非身上,有些心不在焉。   池云非娇生惯养,一身细皮嫩肉,身上连蚊子咬的小疤痕都没有一个。   温信阳视线一寸寸描摹过去:倾长白皙的脖颈,舒展开时犹如蝴蝶羽翼般的肩胛骨,略微消瘦的背脊,随着他弯腰穿衣的动作而微微突出的骨节,还有脚踝上显眼的红绳。   温信阳其实什么也没想,但对池云非来说身后直白的视线却令他羞臊不安。饶是他脸皮再厚,被新婚丈夫如此盯着也很是不好意思,他皮肤渐渐染上了绯色,心如擂鼓,脸颊更是滚烫得不行。   等他换好衣服深吸口气回过头来,温将军却还是那副死人脸,半点波澜也没有。   池云非心头的鼓噪顿时偃旗息鼓了。他不由嘟了嘟嘴,可想想也是,温将军在军校生活多年,什么样的男人身体没见过?   该不会……真的对男人没兴趣吧?   池云非想起这事,又有些忧虑起来,他猫儿似的眼睛打量温将军,温信阳却移开了视线,拿起桌上的军帽道:“走了。”   一整天鸡飞狗跳,池云非跟着温信阳喝了不少酒,脸上通红,眼睛倒是愈发明亮了。   待夜深了,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二人同双方父母见礼喝了敬茶,这才回了卧房可以歇下了。   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   温信阳酒量不错,到此时也不过稍微有些呼吸急促,额头和脖子发红,眼神却很清明。   池云非看着清醒,却早已醉了,他喝醉了就容易兴奋,一路上小嘴叭叭不停,吵得温信阳眉头紧皱。   院子里的仆人都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了两位新人。   屋里放了醒酒茶和一些垫肚子的小点心,红鸾帐的鸳鸯枕下放了准备好的香膏和一些少儿不宜的画本,为得是让新人能尽兴。   温信阳一口气灌下半壶茶,冲淡了嘴里的酒味,转进屏风后打算先洗个澡。   水是刚刚备好的,正热腾着,他刚脱了衣服下水不久,屏风外就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靠在桶边睁开眼,就见池云非踉跄晃来,身上一丝不挂,拿手挡了前头,扑通跳进了桶里。   这桶是双人的,倒不至于坐不下,温信阳却平白被溅了一脸水,发尖湿哒哒地往下滴水珠,脸色阴沉。   “你做什么?”   “洗澡!”池少爷开心得很,脸颊被酒精蒸腾出可爱红晕,哼哼唧唧地凑到温将军身边,“我帮你洗啊!”   温将军往旁边让了让:“不用。”   池云非酒壮怂人胆,况且他从来也不知道“怂”字怎么写,喝醉了更是大胆,径直下手摸去,嘴里道:“温信阳,你喜欢男人吗?”   温信阳被陌生软嫩的小手一碰,登时后背窜上一股麻意,腾地站了起来:“池云非!”   池云非还是头回听他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哎了一声,举起手来:“到!”   温信阳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斥责对方什么,他们已经成婚,今夜该是洞房花烛,按理说此事并无不妥。   他嘴角下抿,克制道:“自重。”   池云非眨巴一下眼,将手抬起来比了个大小,眼看温将军脸色更青了,笑道:“我都嫁给你了,还自重什么?你就直说吧,你喜欢男人吗?”   温信阳看不得他这般没脸没皮,从屏风上取了干净里衣,一句话没说,径直出去了。 第9章 洞房夜谈判   温信阳坐在屏风外头狠狠灌了杯茶,想着池云非方才的大胆模样,心里满是不可思议。池家哪怕不如温家家族历史深厚,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好人家,他那些动作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么一想,他脸就黑沉下来,想起了坊间对池少爷的各种传闻。池少爷喜欢男人不算什么秘密,他虽没去过南风馆,但青楼、赌坊去得不少,谁知道他都跟什么人在一起过?又都做过什么?   温信阳素来洁身自好,也自认为自己在情事上不太热衷,起先还没细想过此事,如今见了池云非大胆的模样,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目光转向床铺,不由蹙眉。   他今晚想去书房睡,可若被外人知道了,此事不仅会让温池两家关系不和,也容易招来郑大光头的落井下石、挑拨离间,那迎娶男妻的事岂非成了多余?届时亲家变仇家,还平白多一个对头。   正想着,屏风后的池云非洗好了,随意披了外袍便晃了出来,衣服下滴滴答答拖曳出水痕。他赤脚踩在地上,十指白嫩圆润,被热气蒸出好看的樱粉,短发湿哒哒贴在额上,那双蒙着水雾的猫眼在烛火下更添一股青涩天真般的诱人。   他毫不见外,一溜烟儿地撞进温将军怀里,光裸手臂绕上将军脖颈,整个人贴了上去,温热的脸颊蹭过男人的嘴,笑嘻嘻道:“将军,你在等我吗?”   温信阳只觉得怀里滚过来一只软糯的暖呼团子,手搭在哪儿都是一片滑嫩绵软,那皮肤仿佛有吸力似的,轻轻一按便掐出美好的凹陷感,他一时不知该把手放哪儿,便微抬着道:“你先睡吧。”   “为何?”池云非干脆往他怀里一坐,外袍从肩膀滑落,虚虚盖住腿间,上半身则光裸地呈现出来,胸-前-两-点粉色自带天真性感。   温信阳别开视线,帮他将衣服拉了起来,道:“我在想事情。”   “春宵一刻值千金。”池云非不依不饶,“今天你只能想我。”   温信阳见惯了军校、部队里虎背熊腰的糙汉子们,再不济也是像刘哥那般长得像个文官,君子如玉如松,却从未见过池云非这款——明明是个大男人,却浑身带着股奶气,娇生惯养也就罢了,还孟浪大胆,身为男儿身半点没有英朗之气,竟跟个女娃似的,缱绻暧昧,骚……   温信阳脑内刚蹦出个“骚”字就再也想不下去了。   他不看怀里软成一团的人,一手捞住池少爷脖颈后,一手抄过对方膝弯,直接打横抱起丢进了床铺里。   随即他一把拉下床帘,坐在外头,双手撑着膝盖,难得苦恼起来。   这是个不省心的啊。   他不知是第几次这样想。   而那个不省心的家伙,在被褥里挣扎半天,将自己的头从床帘后探了出来,一双猫眼眨巴眨巴,酒劲似乎消了些,委屈巴巴道:“将军,你不喜欢男人?”   温信阳背脊笔直,坐在床边头也不回:“不知。”   池云非拿外袍将身上的水渍擦净了,将衣服踹到床下,盘腿坐起,道:“你跟那林子清……你做的时候,有感觉吗?你喜欢她?”   温信阳从来不会跟人聊这个,他也不知池云非是个什么脑回路,奇道:“与你无关。”   “当然和我有关。”池云非直直地看着他,“我喜欢你。”   温信阳一怔,手指不由握拳。   “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了。你若是不喜欢我,就跟我说清楚。”   温信阳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他二人成婚的事只和两个家族有关,和他们个人无关,喜欢与否哪里轮得到他来说?再则,现在说这个还有何意义?   难不成这人要在这种时候同自己分辩“爱恨情仇”?非得要一个所谓的“海枯石烂”的承诺不成?   出生在这种大家族里,谈情啊爱的本来就十分天真可笑。这人却当真存了这番心思不成?   温信阳终于回了头,烛光在池云非有些圆润的脸部线条上描了道暖边,他湿漉漉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翘着。他本以为会看到池云非委屈、不甘、哀愁的神色,却哪料撞进了一双神采奕奕的眸中。   池少爷语调虽委屈,脸上却带着笑,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透着股精明气,道:“你若是喜欢我,咱们皆大欢喜,你若是不喜欢我,你趁早跟我说清了,我也好知道怎么追你。”   温信阳:“……”   温信阳先前的恼火、愁闷突然就烟消云散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人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他一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身,道:“你打算怎么追我?若我当真不喜欢男子呢?”   “嫁都嫁了,我也得为自己未来的性-福谋点福利吧?”池云非笑了起来,唇边带出两个酒窝,“你要是不喜欢男子,我就……”   他竖起右手食指,又用左手食指压着右手的慢慢往下弯,舔了舔嘴角道:“活生生给你掰弯咯。”   温信阳:“……”   别的不说,温信阳倒是欣赏池云非不藏着掖着什么都敞开了说的性格。竟然对方如此有“诚意”,他便也说了实话。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你,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在我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温信阳打消了去书房睡的念头,起身脱了衣服,撩起床帘躺了进去。   池云非乖巧地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温信阳一手枕了头,看着床顶:“你只要不惹事,我自会待你好的。”   说罢,他也不再解释什么,闭上了眼睛。   池云非盘腿裹着喜被,撑着下颚看着男人的睡颜,虽然没能在洞房花烛夜将温信阳勾上床,但好歹对方也没有对自己避之不及。   他并不急躁,慢悠悠地想:会待我好?恐怕只是做朋友、当兄弟的好吧?   不过目前这样也足够了。   他已是温信阳的妻,近水楼台,他比任何人都更靠近这个男人。既然已经有这么得天独厚的机会了,他要是随便放弃,他就不姓池。   一夜安睡,池云非白日虽惹是生非,闹得鸡飞狗跳,夜里睡相倒十分老实乖巧。温信阳作息规律,鸡叫时便自然醒来,一睁眼就见池云非面朝自己而睡,打着小呼噜,脸颊睡出一片红晕,睫毛随着他的呼吸微抖,显得十分无辜。   温将军想:这人不笑不闹的样子,倒还挺好看的。   他慢慢坐起,尽量不吵醒对方,撩起床帐下地换衣,门外等着的小厮丫鬟听到动静轻叩门扉,小声询问是否需要伺候。   温信阳在国外独立惯了,不爱被人伺候,拉开门道:“云非还在睡,不用伺候,端我的那份早饭来吧。”   他衣袍敞着,露出古铜色的健硕胸肌,一手还在扣衣服,门外的小丫鬟忍不住红了脸,怯怯应声,转身要走。   然后门外的人就都听到了房里传来一声懒洋洋地呻吟,软若无骨,透着暧昧道:“将军,让人进来吧。”   温信阳被这绵软的声音喊得背后发毛,直觉不好,但池云非带来的丫鬟已应了声,显然是要进门伺候了,他只得打开门让人进来。   床帐被撩起束好,池云非裹在被子里道:“我腰酸。”   温信阳:“……”你什么?   池云非的贴身丫鬟捂着嘴笑道:“恭喜少爷。”   温信阳:“……”恭喜什么?   池云非朝小丫鬟挤了挤眼,嬉笑着坐起来,伸出两只洁白的手臂对温将军耍赖道:“将军,扶我起来。”   温信阳不好在下人面前拂了将军夫人的面子,只得走过去将池云非扶了起来。池云非却是拽着他不让走了,靠在他肩头像只睡不饱的猫:“将军,云非累了。”   温信阳:“……”你才刚醒。   丫鬟心疼道:“将军,少爷自小没吃过什么苦,身体单薄虚弱,还请您多心疼他一些……”丫鬟说着自己倒是脸红了,小声嘟囔,“那事也得有点节制,为您好,也是为少爷好啊。”   池云非咯咯咯地笑起来,震得温信阳肩膀都在抖。   温信阳挑了下眉,懒得多说,一手大方揽了自家夫人腰身,感到这小少爷僵-硬-了一下,心头反而好笑起来——什么大胆的话、大胆的事都敢做,真被碰了偏又是这幅德行。   果然还只是个爱恶作剧的小孩儿啊。 第10章 便宜儿子   两人起得太早,温家长辈都还在睡,窗外天色带着灰蒙蒙的浅蓝,池少爷捧着一碗粥站在院前看温将军练拳。这是温信阳多年来的习惯,早起跑圈、练拳,一头大汗回屋洗个澡再出发去军营,良好的自律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气息,体魄健壮,走路都带风。   清晨带着水雾的浅光下,温信阳只穿了单薄的一件短衫,额前短发被汗水打湿,浓眉微微蹙着,嘴角下抿,是个看起来有些严肃过头的神色,旁人都不敢轻易接近。   但池云非不怕他,见到男人第一面的时候他就不怕,反而很是喜欢这样的温将军。   池云非自己也说不好,到底是喜欢温将军的人,还是喜欢他这一身英姿飒爽的气质,又或许是因为自己总被说像个姑娘家,个头也不高,所以才仰慕自小起就暗暗希望能成为,却始终成为不了的人。   温信阳就是他理想中的“自己”,个头高大,英挺威武,气宇轩昂。   池云非捧着粥看了一会儿,神情带着不加掩饰的崇拜,贴身丫鬟小声道:“少爷,您回屋吃饭吧,外头冷。”   清晨的冷风裹着湿意直钻进人的骨缝里,哪怕穿了再多的衣服,调皮的风依然会从袖口、裤管、脖颈里钻进去,将人身上的热气一点点带走。   手里的粥不知不觉就凉透了,池云非将碗递给丫鬟,嘱咐道:“把桌上的饭撤了端热的来,再给将军打一桶热水。”   小丫鬟第一次见自家少爷学着照顾人,嘴角一弯,嘻嘻笑道:“是。”   那头温将军练完拳,随手扯起脖颈上的汗巾抹了把脸,再抬头时,鬓角一滴汗顺着耳边滑下,滚过线条犀利的下颚线,看起来分外性感。   他微微喘气,喉结滑动,看着站在石阶上的新婚妻子淡声道:“你不用陪我。”   池云非笑了起来,眼底带着亮晶晶的光,对人的喜爱和憎恶都能一眼望到底:“我喜欢陪你。”   温信阳别开视线,将汗巾扔给旁边伺候的仆人,一边大步进屋一边脱了被汗水湿透的短衫,道:“那要跟我一起练吗?”   “嗯?”   “多锻炼,长得高。”大概是刚锻炼完神清气爽,温将军的心情不错,一手按了下池云非的小脑袋,“还能再长点儿。”   这无疑是逆了你池少爷的鳞,他立刻拍掉温将军的手,这一刻温将军一点都不讨人喜欢了,他要讨厌温将军一盏茶的时间!   小少爷奶凶奶凶地瞪眼,将丫鬟准备好的干净新衣劈头盖脸砸到将军脸上,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   温将军纳罕地抱着衣服,想:这小少爷,嘴里说喜欢一套一套的,翻脸却比翻书还快。   由此可证,池少爷的喜欢到底值多少斤两,还得打个问号。   温将军洗了澡换了衣服,头顶着毛巾,浑身散发着湿润热气,长腿一跨在桌前坐下吃了点清粥小菜。窗外天光大亮了,四下院子里都热闹了起来,仆人从月门穿过,站在石阶下恭敬道:“将军,将军夫人……”   池云非一听这称呼就鸡皮疙瘩直冒,搓了搓手道:“我又不是女子,叫什么夫人?”   仆人看了温将军一眼,温将军端着茶盏漱了漱口,吐在一旁的小盆里,丫鬟立刻送上柔软的丝帕,他接过来按了下嘴角,眼也不抬道:“就叫池少爷。”   “是。”仆人立刻换了称呼,“将军,池少爷,司令和太太已经起了。”   新婚第一天,自然是要去请安的。   温家很大,几家人都住在一起,温司令及夫人住在最好的“静岚院”里,温信阳住在旁边的“君竹院”,其他院子里还有温家的堂兄弟们。   大家族的封建毛病多,温司令自然也有姨太太,但因为专宠夫人一人,其他两位姨太太均无所出,温家独子的待遇自然同旁人不能相提并论。   温太太在温家地位超然,又深得司令疼爱,两位姨太太有自知之明平日也不会出门惹麻烦,因而温家后院还算和睦消停。   相比而言,池家就要简单许多。   池老爷只有正妻一个,膝下有二子,其余亲戚住得很远,在岳城的只有池太太娘家人,亲戚关系单一,不容易招惹麻烦。这也是温家会愿意同池家交往的原因之一。   穿过大片竹林,行过绘有各种山海图的游廊,池云非这才第一次好好认识了一下温家。   从外面看不过普通的白墙青瓦,同池家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内里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游廊穿过花园和偏院,有小丫鬟声如黄莺一边做活一边唱曲,曲调婉转悠扬,越过挂着铜铃的屋檐,似长了翅膀的青鸟钻出重重云层;青石板的小路边郁郁葱葱栽种着温太太喜欢的绣球花,初冬的绣球几乎都凋零了,只剩光秃秃的枝丫,绿叶掩藏在杂草之中,看不分明,但来年春天一定会抽出新芽,开出颜色鲜艳的簇簇花朵。   静岚院外,小小的池塘里放了“惊鹿”,池云非跟着温将军经过时,竹筒一侧恰好接满了水,于是轻轻一歪,在石壁上敲出清脆的“当”声,在幽静的晨光中带来如诗一般的禅意。   静岚院里铺着“枯山水”,穿着雅致的丫鬟们步履匆匆又姿态万千地将早餐端如房中,池云非是个不喜欢读书的,对“枯山水”知之甚少,只知道这玩意看起来就和普通富家子弟里俗气的摆设不同,是要花心思的。   不愧是历史传承悠久的大家族,池云非暗暗佩服,面上却并不显诧异,端得是一派“小爷什么世面没见过”的坦然自若。   待得通报后,两人齐齐进了屋,温司令年纪大了,对家族礼仪更是严苛,仿佛生怕走错一步会丢了温家祖祖辈辈的脸面,穿着正式的袍褂,端正坐在上位,前头摆了蒲团,是让小辈请安用的。   “爹,娘。”温信阳早不习惯穿袍褂了,穿了衬衫和军裤,衬衫外套了件浅灰色的V领毛衣,显得整个人都很和煦,皮带将腰身勒出劲瘦的线条,领着新婚妻子给两人跪拜请安。   “爹,娘。”池云非乖乖叫人,双手奉茶,唇边笑出小小酒窝,可甜可招人喜欢。   哪怕是温司令,对着池云非的笑容也严厉不起来,嘴角勾了勾,和颜悦色道:“起来吧,用过饭了?”   “用过了。”池云非乖巧地先扶了一把身旁的温将军,这细心的举动令温司令和温太太都非常满意。   温太太拉过池云非坐在一旁,小声道:“饭菜可还合胃口?昨晚……信阳没伤着你吧?”   这私房话女人之间说说也就罢了,虽说池云非是儿媳妇儿,但也是个大男人,温太太话音没落自己倒是红了脸,不尴不尬的,很是不好意思。   池云非也有些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女人继续尴尬,他立刻转了话题道:“饭菜合口,都是我喜欢的,谢谢娘。”   “都是一家人,不说谢。”温太太笑呵呵地拍拍他的手,“有什么住不惯的,就跟娘说,跟信阳说也行。他平日忙得很,要是顾不上你,你别生气,来跟娘说,啊?”   池云非点头,耳垂红红的:“将军是好人,对我很好。”   这话一语双关,将先前女人提的房中事也一并带过了,显得十分贴心乖顺。温太太立刻就喜欢起这个传闻里“混世魔王”的男媳妇儿来——这么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啊,这么乖巧的孩子,外头人怎么能把话说那么难听?   温太太因着孙子炀炀的事本有些举棋不定,如今见儿媳妇儿这么乖顺,立刻下了决心,道:“你既已嫁过来了,早晚也得帮信阳照看家中诸事,不如现在就学着做吧。他们营里的老许同他一般大,孩子都有俩了,那王氏将家中诸事料理得干脆妥当,老许才能安心在外头忙,咱们信阳情况特殊一些,这么晚了才有正房,他那院里的事一直是我帮忙照看的,现在总算有人做主了。”   池云非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来之前还跟亲娘学了如何记账——虽然记得是稀里糊涂,多了这笔少了那笔,拉算下来无论如何也平不了账,但没关系,池少爷学过了,心里就有底。   你池少爷无论做什么都胜券在握,就算把事情做砸了也依然抱有谜之自信,从来没在怕的。   池云非点头:“好的娘。”   “还有……”温太太看了眼旁边说话的两父子,温信阳预感到什么,转过头来和亲娘对视一眼。   温太太清了清喉咙,道:“你先认识认识炀炀和子清吧?”   池云非一愣,随即意识到这就是温信阳的姨太太和……儿子了。他心里一突,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临到头了难免有些难以接受,手指在膝盖上轻轻蜷缩起来,笑容不变道:“听娘的。”   温信阳看了眼池云非,池云非亮晶晶的眼底带了点为难,他坐在逐渐亮起来的日光里,看上去像只刚出炉的软乎乎大团子,红润的嘴唇仿佛点上去的带着晶亮露水的莓果,看起来甜腻可人。   这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小家伙,偏偏又想装得自己十分大度,善解人意,反倒显出几分带着柠檬酸意的稚嫩青涩来,看着有趣得很。   被带来的林氏和温念炀很快进了门,女人只比温信阳小一岁,如今正是貌美的年华,夹在少女的青涩和女人的熟意之间,哪怕生了孩子也一样娇俏秀丽,身材匀称,面容姣好。她穿着琵琶对襟的褂子,上头绣有绿意盎然的锦团花簇,长裙下点着花开富贵,披了条毛皮披风,乌黑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了白玉的如意簪子,整个人落落大方,令人眼前一亮。   “司令,太太,将军。”林氏恭敬行礼,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座上的温信阳,脸蛋羞红一片,爱慕的心思一眼便能被旁人看透。   池云非抿了下唇,对方转过视线来,对他道:“……池爷。”   池云非比她还小两岁,被叫做“池爷”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点了下头,视线落在那抱着娘亲小腿的奶娃娃身上,那鼻子眼睛,简直就是缩小版的温将军。   池云非觉得自己很难爱屋及乌,但见那小孩儿戴着个虎头帽子,浑身裹得厚厚的,走路像只弹跳的小球,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倒是挺喜庆可爱的。   “炀炀,叫人。”林氏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轻声道,“你有多久没见爹爹了?”   这话一出,果然上座的温司令就不开心了,他放下茶盏,淡淡道:“深儿。”   温信阳低头:“爹。”   “你工作再忙,也不能不管孩子。你小时候我是如何教导你的?”   温信阳看了眼林氏,道:“爹总带我出去狩猎,去军营里学习,还亲自教我练字。”   “你再看看你。”温司令道,“炀炀都快认不得你了,你是怎么做人父亲的?”   林氏立刻道:“爹,将军常年在国外,如今回来不久还有许多工作要处理,还要履行同池家的婚约,子清和炀炀都能理解。”   池云非眼皮子一跳:这话怎么听怎么不中听呢?   他看向林子清,林氏浅笑着道:“将军最近怕是累坏了,子清只希望将军保重身体,好好休息,炀炀和我都能等,咱们是一家人,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池云非扯了扯嘴角,低下头颇有些意兴阑珊——怪不得之前听说温太太不喜这二房,果然是个喜欢显摆小聪明的人,不过他一个男人能跟对方计较什么?   总不能拍桌子跳起来挑明了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温家是为了履行婚约才娶了我,将军不喜欢我?还是说,你有了儿子就能同将军来日方长,日久生情,反正儿子是板上钉钉了,你们才是一家人,我是外人?   哦,要说起生孩子这事,他还真赢不了林氏。   可他为何要跟人比这个?真是滑稽。   对手挑衅得太过明目张胆,习惯了能动手就不逼逼的池少爷反倒没了兴趣,只觉得自己之前心里膈应得有些不值得。   别人有底气觉得“她和将军才是一家人”也很正常,毕竟都有儿子了还娶一个男媳妇,怎么看自己都是守活寡的命,况且这还是早早定好的婚约,这里头能有多少真情,大家心知肚明。   连池云非自己都还不确定将军能不能弯,这时候急着“争宠”显然就很没必要了。   再说“爱”也不该是争来的,显得他池爷也忒没格调。   于是他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孩儿身上,站起身弯腰招手,笑得像个暖融融的小太阳:“炀炀来,哥哥带你玩去!”   温司令:“……”   温太太:“……”   林氏:“……”   不是,你这辈分好像不大对。   只温将军低头喝茶,茶杯挡住了他勾起的嘴角,笑容转瞬即逝。 第11章 赌坊被堵   池云非带着小炀炀在静岚院里玩,屋里三个人喝茶聊天,温将军偶尔从窗户往外看一眼,池云非正带着温念炀蹲在“枯山水”旁边指指点点,面色煞有其事,端得是一派博学多识的模样。   可若温将军此时能听清池云非在咕哝什么,估摸得把刚喝下去的茶水给喷出来。   “这是艺术。”池云非严肃道,“炀炀知道艺术是什么吗?”   温念炀才三岁,穿得圆滚滚的蹲在旁边,从背影看像是大小两个团子,他懵懂摇头:“不。”   据说温念炀学说话晚,平日也不爱跟人说话,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小小年纪就显出了“沉默是金”的老成气场。   池云非道:“就这个,爷爷院子里这个就是艺术。普通人看不懂的就是艺术。”   温念炀点了点头,依然一脸茫然。   池云非又拿手在白沙下挖了挖,自言自语地咕哝:“这用什么做的?下面是什么?”   温念炀也学着伸手去扒拉,两人在细碎的沙石上玩了起来,一会儿堆个小塔,一会儿挖个长长的洞穴,温念炀哼哼唧唧,拿短短圆圆的小手在沙石上勾勒出波浪的形状,独自一个人笑了起来。   温司令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一大一小身后道:“我们炀炀真聪明。”   池云非还在想这沙石下头有没有小虫,挖些出来去喂他的蛐蛐儿“小霸王”,在脚下掏了个小坑出来,一听温司令的声音立刻蹦了起来,拍了拍炀炀手里的沙,道:“爹。”   “炀炀画得不错。”温司令面色严肃,眼底却带着温和的光,“这波浪是代表海浪吗?”   池云非:“?”   温念炀笑呵呵地,伸手要温司令抱。   温司令点点头,将小孙子抱起来,满意道:“我们炀炀有悟性,不错。”   池云非:“……”   池云非感觉自己被温家的祖传基因给蔑视了。   他偷偷拿脚想把自己挖出的坑给填埋回去,温司令正好看了过来,问:“你那又代表什么?”   所以说池少爷就是池少爷呢,脸不红心不跳,跟着“海浪”这个词就径直现学现卖道:“漩涡。”   温司令“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倒是也没再追究。   温念炀被奶妈抱走了,温司令也还有公事要处理,穿好军装离开了温宅。   池云非跟着温太太学了一上午的琐碎杂事,又被塞了一堆名册,要他两天之内记牢——都是和温家常有来往的各大军阀、经商世家等等。   其中还注明了和温家关系不错的家族,主人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若是宴请谁家和谁家不能坐一桌,哪些菜什么人吃了会过敏等等。   池云非看得头晕目眩,第一次知道原来“当家”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哪里是散财招个能干的管家就能解决的?   从静岚院出来,远远地游廊上站着两个熟人。   一个是新婚丈夫温将军,一个是他的姨太太,林子清。   林子清回去换了身衣衫,鹅黄色的短袄加金线纹边的马面裙显得她整个人清秀娇贵,如同夏日热烈干净的阳光。   两人站得很近,不知道说了什么,林氏拿丝帕掩着嘴角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满目柔情蜜意。   池云非将手里一堆名册塞给小丫鬟,自己理了理衣摆,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准备现场来个“棒打鸳鸯”。   林氏远远看见了池云非,嘴角的弧度收敛,但随即又扬起情真意切的笑容,冲池云非见礼道:“池爷。”   “说什么呢笑这么开心?”池云非笑嘻嘻地,“说来听听,让爷也乐呵乐呵?”   这话说得忒也轻浮,仿佛是在窑子里逗小姑娘似的,林氏脸色一垮,随即又露出为难的神情,道:“池爷,我只是跟将军聊炀炀最近的趣事,他们父子分别太久了,炀炀又有些认生,我多说一些,也好让将军多了解炀炀一点。”   她看了温信阳一眼,又补充道:“恐怕没什么可逗池爷乐呵的。”   池云非那话本就不够礼貌,尤其男女授受不亲,若是换个场合换个对象,说是“调戏良家妇女”也不为过。林氏本以为事关炀炀,自己又拿父子关系说事,能成功让温将军对池云非轻浮的性格产生厌烦,也顺带敲打敲打这个嘴上不把门的小少爷,可没想到池爷本爷并不以为意,一听说跟炀炀有关,还来了兴趣。   “炀炀挺可爱的。”他看向温信阳,“有空我能带他出去玩吗?”   温信阳没有拒绝:“娘也刚好是这个意思,你若是喜欢,吃过晚饭便把他抱来君竹院吧。”   林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脸色一白:“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温信阳道:“以前院子里没主子,孩子给你带无妨,现在有云非在,孩子理当交给他带。”   若正房是个女人,身为院里主母,将孩子接来自己养是没什么问题,可池云非是个男人啊!   林氏打好的算盘被砸了个稀里哗啦,珠子散了一地,抖着声音道:“这……娘没跟我提过,池爷……池爷怕是不会照顾孩子。炀炀还小呢。”   “我看他跟炀炀玩得挺好的,让他试试吧。”温信阳看了眼时间,打算去军营了,面无表情道,“若他带得不好,再交还给你便是。”   池云非心里也很吃惊:什么情况?我只是想跟他玩,没说我想养他!   不是,我自己还是个宝宝呢!我带什么孩子?!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他只能咬牙微笑:“交给我吧,你放心忙你的。有什么不懂的,我会去问娘和林姐姐。”   温信阳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林子清攥紧了丝帕,方才的得意尽数从从脸上消褪了。   她的孩子要交给别人养?还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少爷?开什么玩笑?!   她上前一步拦住要离开的池云非,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咬牙切齿道:“池爷,你一个男人如何养得好孩子?炀炀可是温家唯一的孙子,恐怕以后也只会有这么一个,这可不是小事。”   池少爷头很铁,他本不愿意接这个活计,但你若这么说了,他还偏带给你看不可。   没人能说池爷不行!   池云非笑了笑:“姐姐别担心,将军不是说了吗?若我带得不好,还给你便是。”   “你……”   “你也别想着给我使绊子。”池云非眨巴一下眼,笑容满面地警告,“你自己也说了,这可是温家唯一的孙子,若是出了事,你我都担待不起。你最好是保佑小家伙别在我手里出事,否则……指不定司令还会再给将军抬一房姨太太回来,那你的日子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过了。”   林子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生生将丝帕攥得皱成了一团。   她看着池云非吊儿郎当出门去了,气得对贴身丫鬟道:“一个男人,看他能得意多久!”   “小姐。”贴身丫鬟是跟着林子清一起过来的,两人自小就在一处,小丫鬟自然也见不得别人踩在自家姑娘头上,出主意道,“咱们硬的不行,来软的便是。司令多疼炀炀啊,绝受不了让炀炀受半分委屈。只要炀炀自己不愿同那池家少爷待在一处,司令也不会勉强,到时候指不定还会让温家人更不喜他。岂非两全其美?”   林子清尚且气不过,想找机会收拾那池家少爷。   单从家世来说,林家和池家没差多少,只是一个在银行,一个在军队,况且林氏的表哥在部队前途无量,待自己父亲和表哥升职,温家也少不了好处,她在温家也更能说得上话。   不比那只会算钱的池家更对温家有益?   小丫鬟哪能不知自家姑娘争强好胜的心思?立刻劝慰道:“小姐,温将军娶了个男妻,这内院形势对您而言是一片大好。那池少爷虽说人嫌狗厌的,但他有一句话至少没说错,若是司令再给将军抬一房姨太太回来,您如今的优势可就不再了。倒不如先同他表面和气相处着,您有炀炀在,还怕将军不能日久生情?”   林子清想了想,倒也是。   将军也许本就不喜男子,只要她能和将军日久生情,炀炀渐渐大了,他们的感情也只会更深,届时再找机会赶走那小子,主母的位置还不照样是自己的?   只要林家人争气,带给温家的好处越多,她能得到的也就越多。   而另一头,尚且不知自己躲过一场阴谋阳谋的池少爷,正没心没肺地约了狐朋狗友去赌场玩。   他揣着自己的“小霸王”在赌坊连赢八局,眼看“小霸王”累得不动弹了,才小心地将它揣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胸口,得意道:“怎么样?服不服?”   “服。”好友余大头看着自己的“大头将军”被咬断的一条腿,心疼自己的大洋,“你这小东西也太厉害了,何必下重口呢?”   “都跟你说了,要看蛐蛐儿先找我。”   “得了,下次一定找你。”   几人在赌坊角落围坐,小二送来茶水和瓜子,又问他们要不要买其他桌的输赢。   “不买。”池少爷丢了颗花生在嘴里,“见好就收。”   其他几位少爷心痒痒的,又去其他桌下了注——这儿有赌蛐蛐儿的,赌牌的,赌狗的什么都有。赌坊老板跟池少爷也是熟人,姓箫,单名一个棠,看着像个女孩儿名,长得也十分秀气,额间一点美人尖,眉眼细长,看人时有种烟雾缭绕的朦胧美。   他穿了身红紫色袍褂,将他面色衬得雪白,乌黑短发披肩,在脖颈后头扎了根小辫,一手转着一串檀木珠子,一手端着小茶壶晃过来的时候,池云非正靠着椅背打瞌睡。   “上我这儿睡觉来了?”他拿脚踹了池少爷的椅子腿,不满道,“爷开得是赌坊,不是客栈。”   “……毛病。”池少爷闭着眼回答,“老子想睡哪儿睡哪儿,又不是没给钱。”   “起来!”箫棠坐在他对面,翘起二郎腿,一脸八卦道,“新婚第一天就出来赌,什么情况?不给你男人暖床吗?”   箫棠也喜欢男人,所以他同池少爷也算“闺蜜”。   到了晚间,他偶尔也会打扮成女人的模样四下晃荡,还被赌客认错过好多回,以为他是哪家青楼里的姑娘——毕竟这条街不是赌坊就是青楼,还有大烟室。   池少爷打了个哈欠,眼眶泛出一点红晕,道:“早上请安,上午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晚上还得带娃。也就这会儿能出来偷个懒。”   “带娃?”   池少爷啧了一声,一手压在桌上,凑近了跟闺蜜分享那位姨太太的故事。   两人说得起劲,箫棠还说改天要见见小孩儿,他倒要看看池少爷怎么带孩子——不把人孩子带沟里去都得算他高抬贵手,救人一命。   外间突然传来闹哄哄的杂声,赌坊里的人抬起头往外看,小二撩开帘子气喘吁吁跑进来:“当、当家的!街头来了,来了军队的人,说是临,临检!”   赌坊里一静,随即呼啦一下人群四散而逃。   岳城是有禁赌禁毒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大烟室,老板和烟客已经被几个军汉从堂里拖了出来,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跟在后头,上头的男人穿着齐整的军装,一手握缰绳一手捏着马鞭,军帽下的眼神晦暗不明,光影在他犀利的轮廓上瞄出金边。   “我的妈!”池少爷探头看了一眼就要从后门跑路,“他怎么来了?”   “谁?你男人?”箫棠也探头远远看了眼,啧啧,“真帅啊。”   池少爷立刻返回来捂住他眼睛:“别瞎看!”   箫棠懒洋洋地:“既然是一家人,让他给你个面子,别查我家行不行?”   “那不行。”池少爷还挺有原则,“我绝不给将军添麻烦,我坚决拥护并无条件支持我家将军!”   箫棠:“……”   后门全挤着要逃走的客人,温将军似乎早有所料,连后街也布置了兵力,看来今天是真来大扫荡的。   箫棠无法,只得带着池少爷回了赌坊,从楼顶天台走,一路爬去了隔壁青楼,再到了南风馆的楼顶,趴在长满了杂草的青瓦上往下看。   大红灯笼下方,温将军正带人查看南风馆,池少爷慌忙收回脑袋,对箫棠比了个手势。   箫棠指了指后院,两人便从另一头的木梯爬下去,绕过水井躲进了男-妓们住的小楼里。   而池少爷并不知道,在他从屋顶收回脑袋时,温将军已有所感,抬头看了一眼。   原本南风馆和青楼都不会细查,温将军主要查得是赌坊和大烟室,副官在里头转了一圈出来,还没说走,就见将军从马上下来,用马鞭顶了下帽檐,道:“等等,我进去看看。” 第12章 被将军罚了   箫棠对这一带了如指掌,认识得熟人也不少。小楼里众人都还在休息,他敲开一扇垂着半挂流苏的门,里头的男人还留着旧时候的长发,三千青丝一直披散到腰上,发丝微微凌乱,几根发丝沾染在唇边,一身白衫,敞着怀露出锁骨上点点吻痕,睡眼朦胧道:“谁啊……”   箫棠一把捂住他的嘴,比了个“嘘”的手势,带着池少爷躲了进去。   屋里散发着淡淡的安神香的气味,还有一些混合着麝香的药材味。   箫棠鼻子动了动,怪笑道:“是哪个不中用的要用药才能上床?”   男人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坐在椅子上哼了声:“关你屁事。大清早地跑来做什么?”说着他又斜眼睨了池少爷一眼,“这不是池家少爷嘛,怎么的?昨儿个刚嫁人,今儿就进了南风馆,温将军是不行?”   男人有一副介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长相,一双杏眼,薄唇红艳,唇峰清晰,十指修长十分好看。他言语间透着淡淡的慵懒,手腕上还有一圈细细的绑痕,无端增了几分色-欲。   池少爷却没空欣赏他的美,义正言辞挽尊道:“谁说他不行?他可行了,我腰还酸着呢!”   这屋里除了池少爷是个正儿八经的雏儿,其余两个人都是身经百战,这种谎话一眼就能看穿。   白衫男人噗地一口把茶给喷了出来,拿袖子抹了抹嘴,无语道:“好了我知道了,不是将军不行,就是你不行。”   池少爷:“……”   箫棠打断两人的话,匆匆解释了外头来了军队的事,直言要在这躲会儿。   “这种检查每年都有两三次。”白衫男人很是习以为常,“青楼和这里他们不会太认真查,主要是赌坊和……”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老鸨的殷勤声。   “将军要喝茶吗?刚进得好茶!”   “要么吃点点心?哎哟,查人这事哪儿用得找您亲自来?您只管坐着,我让少爷们都出来,让您看个够啊!”   这话说得暧昧,池少爷一听就不乐意了。这怎么回事?敢给他新婚丈夫介绍少爷?不要命了?   他袖子一撸就要出去揍人,被箫棠一把扯住衣领。   “你疯了!从这里出去!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池云非一僵。   很有道理,所以这是谁害的?   他转头就掐着箫棠脖子磨牙道:“要是我被搜出去了!你就洗干净脖子给小爷等着!”   箫棠:“……”真是好心没好报!   官兵一间房一间房地查,具体要查什么谁也不知道。   温将军背着手,戴着白手套,一身铁灰色军装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小楼,帽檐遮挡了他大部分神情,显得高深莫测,冷酷无情。   小楼里的少爷们聚在一起,红着脸偷摸看他,池少爷则被塞在床底下,大气不敢出。   箫棠几下脱了衣服扔地上,又把头发抓乱,裹进了被子里。   白衫男人翻了个白眼,上前开了门,冷着脸道:“大清早的吵什么呢?”   白衫男人在南风馆地位不低,许多名门贵族都喜欢来找他。他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却也都能陪着人玩玩,在情-事上向来也十分大胆,岳城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大名。   是比隔壁花魁还要厉害的人物。   但也是因为此,众所周知,他的脾气可一向不大好。   官兵往楼下指了指,道:“将军亲自督检,袁少爷配合一下。”   袁少爷,花名袁翎,长袖一甩走到走廊上往下看了眼。   正巧了,将军也抬眼看了过来,两厢对视,副将在将军耳边小声道:“这就是袁翎,跟岳城和隔壁封城的许多高官都交好。若能笼络到他,咱们的情报来源会更可靠一些。”   副将顿了顿,又道:“他长得真挺不错的。普通人想见他一面可难。”   将军不太感兴趣,嗯了一声就转开了视线。   袁翎靠在栏杆上,一手绕了绕落在肩前的发丝,心想:原来不是将军不行,也不是池家少爷不行,而是将军不喜欢男人啊。   倒不是他袁翎自负狂妄,而是从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自己的长相不说倾国倾城,无论男女见他第一面时都会露出惊艳的神情。而这温将军神情不变,视线甚至没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显然是对男人毫无兴趣的。   啧啧。这池家少爷可怜咯。   这边正想着,那头房间里发出一声小小的憋闷的“阿嚏!”。   房间里检查的人立刻跑了出来,道:“将军!发现可疑人士!”   床上的箫棠:“……”池云非!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这可不关我的事了!   池云非此时也很无奈,床下灰尘太多,你池小爷遭不住!就不能让我躲柜子里吗!   温将军上楼查看,成功捡到了一只被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新晋将军夫人。   副将:“……”   池云非连打了五、六个喷嚏,鼻子都红了,眼眶里泛着泪花,显出了十二万分的无辜可怜。   他捂着鼻子道:“我可以解释的。”   温将军额角青筋抽了抽——就说为什么一进这条街眼皮就直跳,感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他皮笑肉不笑道:“好,你解释。”   池云非立刻爬起来,拍了拍衣摆的灰,道:“我本来是在旁边赌坊里的,我只是斗蛐蛐儿,没嫖!”   副将:“……”   小兵:“……”   温将军后槽牙磨了磨,差点被自家夫人气出一口血来。   这还不如闭嘴呢!   温将军刷拉一下站起来,吓得池云非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下一秒,他被自家将军抱了起来,还往他脑袋上扣了只竹篮子,堪堪遮住了脸。   “我们从后门走。”温将军沉声道,“你把其他人打发去前门,别让人看见我们。”   副将立刻站直了:“是!”   温将军犀利的视线扫过旁边的小兵,那小兵立刻转身往外走,自言自语:“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温将军又看向旁边的袁翎,袁翎靠在柜门上,手里端着个小茶壶看得津津有味。见男人看过来,立刻举手发誓:“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请放心。”   温将军心头无奈叹气,抱着自家夫人利落从后窗翻了出去,连楼梯都不走了。   池云非一路被抱回了温家。   进了卧房,温将军将人扔在床铺里,又转身关门关窗,最后伸手命令:“拿出来。”   池云非掀起竹篮,一双亮晶晶的猫眼小心睨他:“什么?”   “你说呢?”   池云非想了想,将自己的宝贝儿“小霸王”从衣服里摸出来,递到将军手里,可怜巴巴地:“你,你别弄死它啊,我花了小半年才训好的呢。可厉害了。”   温将军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池云非讨好一笑:“将军……”   温将军抬手就将装着蛐蛐儿的小木罐从窗户扔了出去。   “哎!”   温将军冷着脸道:“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   “你是池家的少爷,是我的夫人。”温将军背着手,逆着光看人,“以前你怎么样我管不着,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那条街上。”   池云非皱了下眉,没说话。   温将军大步流星走到床前,捏着池云非的下颚让他抬起头来,手指微微用力,池云非吃疼地眯了下眼。   那娇嫩白皙的肌肤立刻就泛出了淡淡的红指印。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池云非瞪着他:“我要去哪儿你管不着!”   “我是你丈夫,我当然可以。”温将军道,“不要丢温家的脸。”   “……”池云非的少爷脾气蹭地一下涌上头顶,抬手指着窗外,“把小霸王给我捡回来。”   温将军不说话。   池云非学着他的语气:“别让我说第二遍!”   温将军放开他的下颚,往后退了一步,沉着脸看他:“很好。”   他推开门喊来管家,命令道:“罚他抄一百遍家训,没抄完之前不准离开院子半步。”   池云非简直惊了:“温信阳!”   “把他的蛐蛐儿捡回来。”温信阳往外指了指,“没抄完之前不能还给他。”   池云非:“……”   眼看温信阳要走,池云非虽然生气但还是解释了一句:“等等!我虽然经常去赌坊,但从未去过青楼和南风馆,今天为了躲你是第一次进去。你得相信我。”   温信阳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子遮挡了大半日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3章 其乐融融   “当真?”林子清抱着儿子感兴趣地直起身道,“将军可说什么了没有?”   “罚抄家训。”林子清的贴身丫鬟捂着嘴笑了起来,“听说要抄一百遍呢。”   “哈哈哈哈——”林子清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道,“早就听说他是个不省心的,看来用不着我做什么,他自己就得把自己给作死。”   “谁说不是呢?”小丫鬟道,“所以呀小姐,咱们可千万别自己乱了阵脚。不值当呀。”   林子清唔了一声,替儿子拢了拢衣领,凑过去亲了一口,笑眯眯道:“他那样的人,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呢,哪里会照顾孩子?炀炀,娘教你的可学会了?”   温念炀红润的小嘴殷红柔软,啵地吐了个口水泡泡,点了点头。   “你再给娘重复一遍?”   温念炀皱起眉头,似乎是不太想说,林子清抱着他轻轻晃了晃:“炀炀?”   温念炀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哭。”   林子清道:“池爷一抱你,你就哭,对不对?”   温念炀点头。   “若是旁人问你为什么哭呢?”   “……痛。”   林子清满意道:“真乖。炀炀可真聪明。”   温念炀本就不爱说话,语速也慢,一旦哭闹起来温家长辈必然是要心疼的。到时候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一个“痛”字,不仅能让池云非解释不清,还能埋下隐患——别看温司令、温夫人看着性子不温不火的,温家这么大个家族一路走来可不容易。那可不是心宽大度便能保全家顺遂的。   那两人都是人精,可谨慎着呢。   但凡有了疑心的种子,还有什么不好办的?   于是吃过晚饭,林子清主动将孩子抱去了君竹院,也是给温太太一个识大体的好印象。   她站在台阶前,弯腰揉了揉儿子毛茸茸的短发,道:“炀炀乖,以后就跟爹爹住在一起,要是想娘了,就差人来说一声,嗯?”   温念炀手里提着一只布老虎,茫然地看着林子清离开,藕节似的小短腿哒哒地跑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被温将军一把捞了起来。   林子清恰到好处地回头,眼眶红红的,满脸不舍,拿绢帕按了按眼角,匆匆走了。   这一幕看起来真是分外揪心,仿佛他池云非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一来就抢走别人的孩子,实在是残酷极了。   池少爷背着手站在台阶上,不屑地撇嘴——演戏嘛,谁不会啊?   小爷八岁演技就炉火纯青,都是千年的狐狸,跟我玩什么聊斋啊?   温信阳很少抱儿子,两父子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   温念炀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林子清的吩咐,但他不记得原话了……总之哭就对了。   于是温念炀眉头一皱,哇地大哭起来。   其实这一哭倒也不全是假的,突然被自个儿娘丢到陌生的地方,多少心里是不安的。一哭起来就更没完没了了。   温信阳皱着眉,抱着儿子像是抱了颗雷,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板着脸将儿子上下掂了掂,宽厚的大手在小孩儿背上拍了几下,权当安抚。   池云非:“……噗。”   这下温念炀更委屈了。   平日他若不高兴了,眼泪还没落下来呢,就有人又哄又逗,还会给他好吃的,还有玩具。   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不说,还被“打”了一下。   “哇嗷——!”于是彻底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小家伙泪如雨下,小脸涨红,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下颚,又滴滴答答落到他爹的袖子上。   温信阳:“……”   池云非抄了一下午的家训,手指间还有黑墨,脸侧也有一道黑色印子。他自己倒没察觉,溜溜达达走过去冲小家伙道:“喂。”   温念炀哭得很专注。   池云非大叫一声:“哇你看那是什么!!”   温念炀吓了一跳,茫然顺着对方的手指去看,嘴里还不忘抽抽噎噎。   池云非的手在对方眼前“嗖”地晃了一下,然后比了个狗的手势:“大狗!是不是大狗?”   温信阳:“……”这什么东西?   然而这招对小孩儿还真有用,温念炀被转移了注意力,张着嘴看着那“大狗”。   池云非又“嗖”地换了手势:“螃蟹!”   温念炀瞪大了眼睛。   池云非又“嗖”地换了手势:“狐狸!”   “狐……”温念炀跟着喃喃道,伸手想去抓池云非的手。   池云非比作“狐狸”的手立刻跑开了,怪叫道:“抓狐狸!快来!”   温念炀小腿弹动两下,温信阳忙将孩子放下了地。   胖小孩儿立刻跌跌撞撞举着手去追池云非了。   周围的小丫鬟们都偷摸看着,不时被逗得笑起来,夕阳的余晖洒在屋檐一角,又跳落在池少爷的脸上,将脸侧的一点墨迹映出斑斓色彩来,仿佛整个人都带了光。   温信阳站在原地看着,池云非就带着小孩儿在他跟前绕圈圈,将男人当做了大型遮挡物,那“小狐狸”一会儿落在将军肩膀上,一会儿落在脑袋上,一会儿偷偷从腰侧露出耳朵尖来,就是让温念炀抓不住。   胖小孩儿倒也不急,笑呵呵地“啊”了一声,扑进他爹的怀里,抓着裤腿仰头看着那调皮的“小狐狸”,脸上笑出了两坨红晕,眉眼弯成了小月牙。   看着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温信阳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容,眉眼间的严肃也柔和了不少,拉着小孩儿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带着他去抓“小狐狸”。   三人其乐融融,刚好被前来送点心玩具的温太太看了个正着。   温太太本来担心炀炀离开生母会不适应,但见了这副画面赶忙叫住要通报的下人,比了个“嘘”的手势,笑眯眯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也没打扰那两大一小,转身又悄悄走了。   她可得快点去告诉丈夫,池家的小子真是个宝贝,没看她那终年面无表情的儿子都露出了笑容吗?这婚啊结得值当!   许久后玩得累了的小家伙抓着池云非的手沉沉睡了过去。   池少爷也累得够呛,满头大汗,心情倒是舒畅多了。他抱着小孩儿要回屋,温信阳却突然伸手,将他脸侧的墨迹擦去,粗糙的手指滑过娇嫩的肌肤,温暖的触感让池云非顿了顿。   池云非抛了个媚眼道:“将军这是干嘛?”   温信阳拿下手来,给他看手指上的墨迹:“去洗脸。”   池云非这才知自己误会了,嗨了一声:“怎的?花着脸在院子里玩了这么久,让人看了笑话,又给你温家丢人了?”   温信阳挑了下眉,看向睡着的儿子,示意道:“这事办得不错,家训可以少抄二十遍。”   “才二十遍?”池云非立刻道,“要不五十遍吧?”   温将军听得好笑:“还跟我讨价还价?”   池云非顺杆而上:“好不好嘛,五十遍嘛,将军……”他尾音拖得又长又软,百转千回,眨着长长的睫毛,撒娇道,“五十遍,求你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保证下次不会被你逮到了!   温将军却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伸手揉了下池少爷的头发,明知道对方是在敷衍自己,他却也没拆穿。   池云非看着他的脸色,“耶”了一声,拿头小羊似地顶在将军肩侧,蹭来蹭去:“将军赏罚分明!善解人意!有容人之量!”   温将军被他顶得歪了歪身子,又拿手指顶着池少爷的脑袋让他站好,两人便这么你顶我一下,我顶你一下十分幼稚地回了屋。   最后一缕橘色暖阳消失在天边,夜深了,屋里的小灯亮了起来,在漆黑的夜幕下透出点点温馨。 第14章 避嫌   用过晚饭,池少爷陪着小家伙又玩了一会儿抓“狐狸”的游戏,池少爷别的也许不擅长,玩却是很有一手,更知道怎么逗小家伙开心。他将温念炀抱在怀里,盘腿坐在地上,灯光在墙上投影出手的影子,一会儿变成“飞鸟”,一会儿变成“小鹿”,手腕翻转灵活,还能绘声绘色胡编乱造地讲故事。   温信阳坐在另一侧的,偶尔听到外间传来小孩儿咯咯地笑声,心里倒是对这娇气小少爷有了几分新的认识。   “鹿……”温念炀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池云非,好奇道,“鹿!”   “嗯,鹿。”池云非修长的手指比作鹿,对着墙面动了动,仿佛是小小的鹿头转动了一下,道,“狐狸保护了小鹿,狼没发现鹿躲在林子里。你看,看上去狡猾的狐狸也未必是坏蛋,对吧?”   温念炀似懂非懂,坐在池少爷怀里吃大拇指,唔了一声。   池云非拉出他的手,低头笑道:“好啦,今天先讲到这里,该睡了。”   温念炀有些舍不得,池云非抱着他去卧房,轻声问他:“你在林……你娘那儿平时都怎么玩?”   温念炀玩手指,不说话。   池云非捏了捏小家伙胖乎乎的脸颊,道:“这样,以后你每天多跟我说一句话,我就带你玩更好玩的,好不好?”   温念炀“啊”了一声。   池云非看得可爱,凑过去在那软乎的小脸上啵了一口,道:“真乖。”   哄着温念炀睡了后,池云非才松了口气。他揉了揉脖颈,出门让人打热水来洗澡,路过书房时偷偷往里看了眼,温信阳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需要了解和熟悉,正在灯下翻看资料。他眉头微蹙,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麦色肌肤,肌肉轮廓分外好看。   好看得让人想咬一口。   池云非舔了舔嘴角,收敛起坏心思轻手轻脚回了卧房洗澡。   还急不得,他想,温信阳这样的人,只能循序渐进地接近对方——首先尽量不给对方留下什么坏印象……呃,好像他一开始就踩雷无数,也没所谓什么好印象坏印象了。   池云非懊恼地洗了把脸,水珠从他脸颊上滚落,热水熨烫出绯红的颜色。他趴在桶壁边缘,手指摸了摸被温信阳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留着一丝粗糙又滚烫的触感,让人一想起来心尖都跟着发颤。   他喜欢温信阳低垂眼眸看他,他喜欢让对方的注意力都落在自己身上,满眼只有自己的样子。   他喜欢看对方笑,也喜欢看对方皱眉拿自己没办法的模样。   噫。池云非想着想着,自个儿都乐了:爹说得没错,自己真是个没事找事,就知道找虐欠揍的家伙。   非要揍的话,若是让温将军将自己压在膝盖上打屁股……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池云非越不想浮想联翩,越是控制不住地幻想起来:那双骨节有力的大手因为常年握枪有一些茧子,男人身体温度偏高,总显得很暖和,像个小火人,如果打在自己屁股上……   池云非喉咙动了动,往水里滑了几分,水掩住嘴唇的位置,他咕噜噜吐了个泡泡,偷偷地做起了坏事。   温信阳推开卧房门,还没进门,就听到屏风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是微弱的刻意压抑地喘息,水波轻晃,屏风后模糊的影子微微颤动,带着甜腻的鼻音时不时发出闷哼,在寂静的夜里撩拨人的心弦。   温信阳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在干什么,一时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炸毛似地往后退开,尴尬地愣了一会儿,又抬手将门关上了。   “将军?”丫鬟从走廊那头过来,手里端着夜宵,“将军为何不进去?”   “……”温信阳地往门上瞟了一眼,不答反问,“东西是给他送的?”   丫鬟笑眯眯道:“少爷说将军晚饭没吃多少,怕夜里饿了,特地让我准备了宵夜。”   “……送书房来吧。”温信阳转身就走,“我在书房吃。”   丫鬟:“……”可是少爷也要吃啊。   但既然将军这么说了,一会儿再单独备一份给少爷吧。   这一晚温信阳没回卧房休息,池云非也没找他,翌日一早池云非洗漱之后拿着包子和温念炀一起蹲在石阶上看温将军练拳,温念炀小口小口吃着包子,吃得满手是油,池云非叼着包子摸了手帕给他擦手,又顺带帮他擦嘴,小声道:“去叫你爹爹吃饭。”   温念炀哦了一声,圆滚滚地跑了过去,喊:“爹!”   温信阳动作一顿,转头看来。晨光里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他的衬衫都打湿了,目光落在儿子圆乎乎的脸上点了下头,又似无意般扫过台阶上的池少爷。   池少爷笑着冲他挥了挥手,仿佛他一夜未回并未给对方照成什么困扰。池云非更是打过招呼就径直回屋了,只给他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温信阳接过旁人递来的毛巾擦了脸,蹲下-身看着儿子:“包子好吃吗?”   “嗯。”   “还喜欢吃什么?”   温念炀有些怕他,但或许是血缘关系的缘故,他又有些好奇,有些想亲近这个男人,小声道:“糕。”   “让厨房给你做。什么糕都行。”温信阳拍了拍儿子的肩,发现这动作有点奇怪,又尴尬地改为揉脑袋。   儿子的小脑袋瓜跟个面球似的在他手心里转了一圈,有些滑稽。   温信阳勾了下嘴角,主动伸手给儿子,温念炀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住了,两人一起朝房里走去。   温信阳迟疑片刻,才道:“他……你池哥哥……”   这辈分又错了,可应该叫什么?管一个大男人叫娘似乎也不太对?   温信阳难得为这种琐事苦恼起来,只好避而不谈,道:“早上是他叫你起床的?”   温念炀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点头:“嗯。”   温信阳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可温念炀却主动开了口,兴奋道:“哥,有礼物。”   温信阳没懂他的意思:“什么?”   “礼物!”温念炀激动道,“哥!”   温信阳揪了他的鼻尖一下:“他不是哥哥,别乱叫。”   温念炀唔了一声,进门看见桌边的池云非,还是激动道:“哥!”   池云非干脆利落“哎”了一声,弯腰将小孩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先吃饭,吃完再玩,嗯?”   温念炀点头,伸手去端碗,池云非帮他把碗拿过来,又塞了小勺子在他手里,这才不急不慌地看向温信阳:“将军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说着一抬眉梢,笑着道:“还是先……”   他噘了个嘴,无声发出“啵”的一声。温信阳见他似乎没生气,回过神又觉得自己这般心虚有些滑稽,于是只点了下头,无视了对方撅起的嘴唇,径直朝屏风后走去:“先洗澡。”   “嗨呀。”池云非遗憾地叹气,又笑道,“不如我帮将军擦背吧?”   温信阳在屏风后脱了衣服,精壮的身躯僵了一下,冷声道:“不必。”   他看着那木桶,想起了昨晚无意撞见的一幕,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对方带着甜腻鼻音的喘息,站在桶边迟疑了一下才下了水。   热水包裹身体,让疲惫和混乱都跟着放松下来。   他看了一夜的资料,这会儿倒是有些发困了,于是在桶边上闭目养神。   耳边是池云非小声和温念炀说话的声音,不时夹杂着仆从询问的声音,池云非声音低低的很好听,带着少年的爽朗和精神气,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天真稚嫩感,凶起来的时候奶凶奶凶的,笑起来的时候又夺目耀人,真是个奇特的家伙。   待到外间渐渐安静了,温信阳从模糊的睡意里清醒过来,伸手抹了把脸,准备起身。   水都快凉了,他刚按住桶壁站起来,屏风后就转出个人来,手里拿着干净的衣衫和毛巾,笑眯眯地道:“将军,我帮你呀。”   这声“呀”带着点俏皮的感觉,温信阳眉头跳了一下,池云非已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帮他擦背上的水珠。   “我的家训抄好啦。”池云非道,“一会儿你看看?”   温信阳背对他站着,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声。   池云非拿着毛巾,绕到他身前,离他很近,手拿着帕子从他胸口擦到小腹,语气不变道:“我可以拿回我的小霸王了吧?”   温信阳别开视线,抢过毛巾自己擦,臂膀的肌肉和腹肌绷得很紧,冷淡道:“嗯。以后别去那种地方了。”   “哦。”池云非扫过男人宛如石雕般完美的身材,往旁边让了让,拿着衣服展开要帮他穿,道,“那我可以带炀炀出去玩吗?”   温信阳穿上衣服,伸手理了下衣领。他一心想让对方赶紧走,对方说什么都答应道:“可以,注意安全。”   他又突地想起什么,一边穿了裤子一边问:“炀炀说的礼物是什么意思?”   池云非见他穿上裤子,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遗憾,道:“哦,我是觉得他总这么不愿意说话不太好。所以让他每天跟我多说一句话,我就给他奖励。”   温信阳挑了下眉,发现池云非这人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但对方总归是为孩子好,于是他领了这个情,忽视了对方眼里的遗憾,耐着性子道:“这主意不错,难为你了。”   他回礼道:“你若有喜欢的东西……蛐蛐儿也行,可以让管家给你买回来。还有你那些朋友,可以请他们来家里玩。”   原以为话题结束,池云非该走了,却不想对方猛地一下凑近了,温信阳的手停在衣领上方,下意识要后退,就见池云非睫毛微颤,脸上有些淡淡的红晕,轻声快速道:“多谢相公!”   说完就跑。   温信阳:“……” 第15章 给二房的警告   池云非答应温信阳不去赌坊,便在家办了个私人赌局。   这日,温信阳要去城北大营办事,池云非便呼朋引伴,找来了大头几人喝茶聊天斗蛐蛐儿。   几个富家公子聚在一处,逗鸟的逗鸟,嗑瓜子的嗑瓜子,一个赛一个的不正经,还有人八卦地问池少爷:“哎,你在温家日子怎么样?那林氏有找你麻烦吗?”   温念炀被管家带着在院子里玩皮球,池云非远远看了眼,吐了瓜子壳道:“她能找我什么麻烦?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话说得又痞又嚣张,大头放下茶杯嘎嘎乐了:“你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欺负一个女人?人家给温家生了大胖孙子,你可拿人家没辙。”   “她只要不惹我,我还懒得跟她计较呢。”池云非翻了个白眼,又看门外,“瞧瞧,炀炀多可爱啊,像个瓷娃娃。”   温念炀白白胖胖的小脸笑得灿烂,眼睛弯成月牙,日光下看着确实像个富贵瓷娃娃。看着讨喜得很。   连大头几人也啧啧道:“我以后要有儿子,像这样的就成。”   大头几个早就有妾室了,只是没娶正妻,其中一个少爷的妾室还生了个闺女,也乖巧得很,于是几人便就着孩子的话题聊了起来。   池云非万万没料到有一日会跟几个兄弟聊育儿经,感觉这蛐蛐儿斗得都有些变味了。   尤其这几个兄弟还笔直笔直的,围在一起聊起孩子怎么就显得格外娘气?   池云非打断几人说话,玩了几局后让人上了甜点边吃边聊起来。   最近岳城里没什么大事,连八卦都没有,要说起来,也就白家少爷还有点看头。   池云非磕着瓜子,翘着二郎腿看着不正不经的:“白煌又干嘛了?”   白煌只比他小半岁,两人从小就不对付,互相攀比得厉害,白煌胜负心又重,总不愿矮池云非一头,如今池云非嫁了温将军,白煌就觉得自己输了,一连几天气得饭也吃不下,据说还跟家里大闹了一场。   “他正磨他老子呢。”大头道,“想去军中找个职务。你说说,他这心思是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池云非手一顿,眯起眼:“哦?”   其余人也道:“是啊,据说闹得厉害呢,白老爷又疼他,指不定真会走关系送进军中去。城北大营最近不是招人吗?”   想到温信阳今日就是要去城北大营,池云非磨了磨牙,心说:嗨呀你个姓白的,想跟你池爷抢人?脑子被门夹了吧?   大头看他神色不对,劝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将军都有孩子了,指不定就是个不喜欢男人的,娶你那是逼不得已,怎么可能还给自己找个男妾?”   池少爷脑门儿青筋一蹦,这死大头,从来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于是他扭了扭手腕,歪了歪脖子,站起来踹了大头一脚:“起来。”   “啊?”   “出来,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来两场。”   大头:“……”爷,我错了。   池云非练过摔跤,身手虽不如温信阳,对付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众少爷就磕着瓜子靠在门柱上看池云非在院子里把大头摔了一遍又一遍,摔得管家都不忍心看了,温念炀倒是看得双眼冒星星,不断拍手叫好。   大头更是无语凝噎,只恨自己这张惯会捣乱的嘴。   又一个过肩摔,大头背朝下砸在地上,麻木地看着天空:“爷,我叫你一声爷,可够了吧?”   池云非擦了把额头的汗,收了招式,道:“还嘴碎吗?”   大头泪流满面:“将军不喜欢别的男人,就喜欢你。池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整个岳城没男人能赢过你……嗷!”   池云非一把扭过大头的手腕:“行啊大头,几日不见,骨头硬气了?”   “池爷英武不凡!关老爷转世!嗷——!放手放手!”   “将军回来了。”门口管家突然道。   池云非一愣,回头就见温信阳不知何时站在院外,穿着铁灰色制服,一边摘手套一边看着他。   温念炀被管家带了过去,笑得小脸红扑扑的,道:“爹!娘!”   原来林氏也跟在后头过来了,见池云非看过来,捂嘴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池爷。池爷真是好身手。”   池云非个头不高,看起来单薄瘦弱的,没想到还能把比他高壮的大头摔在地上。温信阳挑了下眉,没发表什么意见,目光从两人紧握的手上扫过,揉了揉揪着自己裤腿的儿子的小脑袋。   池云非登时松了手,拍了拍衣摆道:“那什么,许久没练了,跟兄弟们切磋一下……让将军见笑了。”   大头心头嘀咕神他妈切磋,脸上却是笑容满面,爬起来道:“将军好!叨扰了!”   其余几个公子也纷纷收敛了看好戏的神色,冲温信阳行礼:“见过将军。”   “都是云非的朋友,不用客气。”温将军扫了一眼屋里的瓜子壳、一地的鸟笼和桌上的蛐蛐儿罐子,额角抽了抽,淡淡道,“我只是回来拿东西,几位自便。”   池云非忙跟了上去:“要拿什么?我帮你?”   “不用。”温信阳进了书房,留下林氏和池云非面面相觑,林氏一笑,温婉道,“我是来看炀炀的,恰巧遇上了将军。”   她又看了几眼院子里的公子哥们,话里有话地道:“将军体贴,准许池爷请朋友来玩。可到底这里是温家,将军为你着想,池爷也得为将军,为温家着想,尤其这儿还有孩子在呢。”   她抱过炀炀,摸了摸对方的小脸,道:“那些个不入流的东西,让炀炀学会了可怎么是好?池爷莫怪,子清没有责怪的意思,池爷喜欢这些东西无妨,但炀炀身为温家后人,可见不得这些玩意。”   这些玩意是什么玩意?说得是人还是东西?   池云非笑了一下,淡淡道:“是我考虑不周,谢姐姐提醒。”   林氏忙道不敢,模样恭敬得很,又搂着温念炀道:“炀炀,池爷下午都玩了些什么?”   温信阳刚好拿了东西出来,就听小孩儿奶声奶气地:“赌!”   温信阳看了池云非一眼,池云非舔了下嘴皮,干脆地道歉:“是我不好,一会儿就把东西都扔了。”   大头蹙眉,道:“这可冤枉。管家可一直都带着小少爷在外头玩呢,池爷没教他什么……”   池云非撇了下嘴:“温家家事,有你说话的份?”   大头瞪了他一眼,池云非摆摆手:“散了吧,改天再聚。”   大头一步三回头,温信阳直到几人被送出门去,才漫不经心道:“你这几个兄弟倒是护着你。”   “不然还叫兄弟吗?”池云非笑了笑,“将军在家吃饭吗?”   “不了,还要赶回城北大营,晚上可能不回来了。”   林氏竖着耳朵,闻言露出了笑容,招呼道:“池爷若嫌一个人冷清,不如带炀炀去我那院子一起吃。我也怪想炀炀的。”   说完又对心腹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立刻道:“请将军稍等片刻,我家姑娘给您备了食盒,给副官、刘哥也都带了小食,还有他们喜欢的酒。这几日夜里凉了,姑娘还给您备了披风,您巡防正好用得上。”   温信阳边走边道:“嗯,有心了。”   池云非双手空空,本就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也不如对方心思细腻,自然没多想这些。他便在旁边听着,也没开口再给将军临时备点东西,送了人出门后才问:“明日回来吗?”   “可能要待三、五天,再说吧。”温信阳上了马,林氏将备好的东西递给旁边的警卫员,牵着炀炀道,“跟爹爹说再见。”   炀炀乖巧道:“再见。”   林氏又道:“将军,子清先前说得事,还请将军多考虑考虑。”   温信阳不置可否,帽檐下的视线扫过池云非,见男人似乎没多得话要说,便策马离开了。   马蹄声远了,林氏牵着炀炀要回去,池云非抱着手臂道:“你跟将军说了什么?是关于白煌的吗?”   林氏一顿,转过头来:“不过是受人之托,将军听不听得进去,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唔,受人之托。”池云非点下头,“白煌是你远房表弟吧?”   林氏不动声色,道:“池爷知道得还挺多。”   “见笑了,我贪玩嘛,玩得也都是不入流的东西。”池云非道,“不过三教九流的我多少都沾点边,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林氏眯了下眼,池云非却没有回家的意思,反而是悠哉悠哉往另一条路走去了,只落下一句:“今日看在炀炀的面上,我不跟你计较。挑衅我这种事,别再有第二次,否则后果自负。”   林氏露出不服的神色,还没说话,池云非转过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好男不跟女斗,这回就当给你个警告。但你要是再惹我,将军也好,你林家也好,没人能护得住你。我说到做到。” 第16章 追夫记   林子清以为池少爷趁着将军不在又出去玩乐了,她忍不下傍晚池云非警告她的语气,晚饭都没吃多少,将温念炀让管家抱回君竹院后,她咬着手指在屋里来回转了一圈,叫来丫鬟道:“去,去找池云非。”   “找他做什么?”丫鬟莫名。   “哼,我倒要看看是谁护不住谁。”林子清气性大,如今有了儿子更是不愿忍让半分的,指使丫鬟道,“这几日将军不回来,他定是忍不住玩去了。派人跟着他,等将军回来细细报给将军听!记着要拿证据!”   林子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眼神带着鄙视和不屑:“一个大男人跟我争主母的位置!没脸没皮!我听说他常去赌坊那一带,你派人去盯着,他若是进了南风馆就更好了……”   “我的小姐啊。”丫鬟不赞同道,“他的话您左耳进右耳出,有炀炀在,他能拿您如何?不过是占占嘴上便宜,您又何必跟他计较?奴婢不是说过了吗,不用小姐您出手……”   “闭嘴!”林子清竖眉,她一想到池云非警告自己的样子就来气。明明是自己先进府的,还给将军生了儿子,她家世不差,曾也是个千金小姐,为了将军甘愿做二房,这些年伺候司令、夫人还带着孩子,哪里做得差了?这小子就凭着一纸婚约,刚进门就想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想得美!   林子清这会儿是越想越气,哪里还听得进去,不耐烦道:“去!现在就去!”   丫鬟劝说不动,无奈叹气,只得转身找可靠的人去了。   林子清看不清,小丫鬟从小看人眼色长大,倒是比林子清会识人多了。别看池云非年纪轻,看似大大咧咧,不成规矩,实则心思多着呢。   岳城各大纨绔少爷,哪个不买他池云非的账?加上他混迹各处,三教九流都有认识的人,论消息灵通、心思机敏反倒不比谁差。   这事若是被池云非发现了,自家小姐就得倒霉。   封城娘家虽是小姐的后盾,可到底隔着这么远,在岳城里小姐只有白家一个不知绕了多远的远房亲戚,那白家少爷……小丫鬟想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心里没什么底气。   白家少爷也是个混不吝的,领不领自家小姐的情还得两说呢。   小丫鬟很是机灵,为了不让小姐被牵连,亲自挑了几个可靠嘴严的去探查池少爷的消息了。   这一探就探到了半夜,都宵禁了,几人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来。   夜里风大,更深露重,几人冻得脸上发红,道:“回二奶奶的话,池少爷晚饭去了春燕楼跟其他几个少爷一起喝酒吃饭,饭后去了湖边划船听曲,夜里回来抱走了小少爷……呃……”   等了一宿,林子清正困倦,听到这里愣住了,湿润的眼睛眨巴几下,满脸疑惑:“什么?抱走了小少爷?抱去哪儿了?”   “我们跟了一路。”几人道,“确定他是去了……城北大营的方向。”   林子清怔愣许久,霍然起身:“什么?!”   池少爷酒足饭饱,算着时间炀炀该跟他亲娘吃完饭睡下了,便溜达回了温府,给小家伙穿上厚厚的冬衣,又裹了毛茸茸的披风戴着老虎帽子,抱着人上了马车往城北大营去了。   哼哼哼,备什么酒菜衣服的,能有老婆孩子亲自去陪来得好吗?   将军要走三、五天,白煌那死小子还很可能被推荐去了军营,他才不会给对方可趁之机。   他得亲自去守着自家将军!   气势汹汹一路去了城北大营,在营外就被拦住了。   “站住。”守门的小兵认出了是温家的马车,行礼道,“请配合下车检查!”   池云非抱着孩子下车,温念炀早已清醒了,他还从未这么晚出过门,好奇地四下看,嘴里哼哼唧唧地,问:“哥,哪儿?”   这是说,这是哪里的意思。   池云非捏他鼻尖:“我们找爹爹。炀炀今天还没领奖励呢,多说几句好不好?”   温念炀睁大了眼睛,努力道:“嗯,唔!”   那小兵惊疑不定,打量池云非和他手里的孩子,道:“请问您是?可有入营的令牌?”   “没有。”池云非理所当然道,“我是池云非,这是温家小少爷,我们是来找将军的。”   “这……”小兵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个是将军夫人,一个是将军亲儿子,这该如何是好?   按规矩,没有入营的令牌那是绝不能放进营中的,可将军夫人就算了,小少爷也要被拦在外头吗?   这可是未来的温家继承人啊。   小兵忙对旁人使眼色,让对方去通禀,一边道:“夫人……啊不是,池少爷稍等,没有令牌我等需得先行禀报,得了令才能让您进去,这是规矩,请夫人……不是,少爷不要为难我们。”   池云非倒是大度,嗯了一声爬回马车:“无妨,你们去通禀,就说他儿子想他了。”   小兵擦了擦冷汗,道:“是!”   于是等温将军寻来时,就见池少爷坐在马车里,撩起了车帘,将温念炀抱在怀里看星星,抬手指着一颗明亮的星星胡说八道:“你看!这个叫牛郎星,旁边那个是织女星,他们一年才见一次面。不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按这个说法,他们岂非是天天见面的?”   温念炀听不懂,只抓着池少爷的手咯咯笑。   温信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铁灰色的军装系着黑色的披风,披风外缀着一圈灰棕毛皮,衬得他愈发清冷,厉声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啊!将军!”池云非忙跳下马车,抱着温念炀跑过来,“我们来看你呀!”   还是一声俏皮的“呀”透着浓浓的笑意,听得人心里再多冰雪都要化了。   可温信阳依然是一脸寒霜,皱着眉不赞同道:“没有令牌不能随意出入军营,还有,已经宵禁了,你又违反规定……”   还没教训完,池云非将炀炀往前抱了一下,凑近道:“别那么死板嘛,大冷天的我来看你,不开心吗?炀炀也很想你呢。”   温念炀还记挂着奖励,努力多吐了几个字,道:“爹!你看星星!好看!”   难得多了几个字,若是平日,顶多也就“看!星!”完事了,温信阳一时心软,抱过孩子抬头看了看漫天繁星,再看杵在寒夜里呵出白气的池云非,一时竟说不出重话了。   他低低道:“胡闹,大半夜的,冻着孩子怎么办?”   “不会啦。”池云非道,“孩子让你们这么宠才容易宠出毛病呢。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被我爷爷丢进冰水里冬泳呢。”   温信阳:“……”胡闹!简直胡闹!   温信阳让马车先回去,侧身让了路,道:“先进来坐,一会儿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他顿了一下,嗅到了池云非身上淡淡的酒味,不悦道:“喝酒了?跟谁喝的?”   “跟大头他们。”池云非伸手扶正了小孩儿头上歪掉的帽子,“放心,没去赌坊。”   温信阳不言语,抱着孩子领着老婆进了军营。   温家后院的人来军营,这倒是头一回的事情,许多人都悄悄探头来看,温信阳的警卫员刘哥拿着大衣过来,给池云非披上,笑着道:“池少爷果然如同传闻里一样,实乃真性情。”   池云非一拱手,拽得二五八万的:“不敢当不敢当!”   随即他极快地偏了下头,凑在将军耳边暧昧道:“主要就是想相公了。”   温信阳咳了一声,抱着孩子大步往前头去了。   刘哥莫名其妙,又看了眼池云非,道:“少爷饿了吗?可要吃点什么?”   “不必。我今晚就住这儿了。”池云非道,“将军帐篷里能睡得下吗?”   刘哥还以为将军已经同意了,便道:“我再让人去架一张床,再添些炭火,可不能让小少爷冻着了。”   “行,去吧。”池云非笑嘻嘻的,背着手跟上了前头的将军。   进了议会的主帐,四周贴着地图,中间摆着沙盘,角落里堆着几把枪和装武器的箱子。还有一些药品和被褥衣服。   右侧摆着的饭桌上,饭菜都冷了,碗筷旁边扔着一本账册,看样子将军一心公务并没有怎么吃饭,池云非转了一圈,不悦道:“你以前在外头留学也是这样的?不好好吃饭还怎么有力气打仗啊?”   “没什么胃口。”温信阳看了他一眼,让人进来把碗筷收拾了,又腾出椅子,将温念炀放了进去,“早过了他睡觉的点了,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天天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池云非手指抚过沙盘,拔起一只红色的小旗子冲炀炀道,“炀炀,来看这是什么?”   温念炀早就没了睡意,好奇得不行,从椅子上下来轮着小圆腿到了池云非身边,蹦着要看沙盘。   池云非将他抱起来,任由他抓走那只红色小旗子,道:“小孩儿天性爱玩,你们成天让他待在家里,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连吃的玩的也要挑来拣去。你成日又不着家,书本里那些东西能教会他什么?他不爱说话这事,也不想想是为什么?”   温信阳想起司令爹说得那些话,一时沉默。   他走过来,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入手软乎乎的,滑嫩得如剥了壳的鸡蛋。   温念炀举起旗子,指着沙盘道:“爹!这做什么的?”   哎,又多了几个字。   温信阳露出一点笑意,也不同池云非争辩了,抱着孩子给他讲解起沙盘来。   暖色的灯光摇曳,外面铺了毛毡,寒风吹不进这帐篷里,帐里暖融融的,不一会儿池云非就来了困意。   他坐在一边,撑着下颚,一边听温将军跟温念炀小声说话,一边看着对方指来指去的手——啊,好想咬一口。   难得一夜祥和,温将军心头的烦闷也被一扫而空,他惊讶地发现炀炀其实很聪明,虽然话不多,但反应力极强。   这让他心中多了点自豪和骄傲。这是他的儿子呢——他居然到现在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实在是因为离家太久,对林子清也好,儿子也好,都是陌生大过熟悉。   直到孩子流着口水睡着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看见了在一旁笑吟吟看着他的池云非。   年轻的男人趴在沙盘对面,因为有些热脱了外衣,卷着衣袖,领口也打开了露出白皙的肌肤。他额头见了点汗,将短发尽数抹到后面,露出饱满的额头。   那双猫似的眼睛明亮又带着狡黠,暖色的光映在眼底,显出几分轻狂潇洒——这会儿将军倒是在池少爷身上找到了点混世魔王的公子哥儿模样。   温信阳想开口叫人送他们回去,看着怀里睡得正香,手还抓着他衣领不放的小家伙又起了点不舍的心思。   于是只得叹息道:“今天晚了,就在我那边睡吧。”   说着让小兵去打热水来,又让人去加床,却听小兵一脸茫然道,不是早就加好了吗?   温信阳转头看了眼池云非,无奈极了。   明知道是对方的陷阱,他这一脚还是踩了进来,明知道也许连小家伙都被他给利用了,可看着比平时话多了不少的儿子,他竟也生不出什么脾气来。   一家三口进了主帐,屏风后热水蒸腾。   池云非将炀炀放进收拾好的床铺里,小心地给他掖好被角,又在额头上落下一吻,这才转身去看温将军。   他笑嘻嘻地,像锁定猎物的猫,不怀好意:“将军累了,我帮你擦背吧?”   温信阳冷哼,哪里还不知道他肚子里装得是什么水?   “我自己来……”   “可我也想洗。”池云非道,“你们这桶挺大的,一起洗吧!”   温信阳:“……”   池云非凑近了,一字一句:“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再说我都嫁给你了,也不是第一次一起洗了啊?”   温信阳还没张口,池云非又吊儿郎当道:“还是你怕了?”   温信阳一手解开扣子,目不斜视,喉结上下动了动:“激将法对我没用。”   池云非哪里管他这么多,飞快脱了衣服就跑屏风后去了,裤子很快也被扔了出来,团在地上扎眼得很。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快来!一会儿水该冷了!”   温信阳:“……”   池云非跳进桶里,欢快道:“将军不拘小节,伟丈夫是也!”   温信阳:“……” 第17章 让我试试   主帐里寂静无声,偶尔只有水声晃动而起的声音,哗啦哗啦,带着某种暧昧的旖旎。   大营里洗澡的木桶都很大,温信阳同池云非一人占了一边,脚在水底碰到一处,温信阳不动声色地挪开,池云非又很快黏了过去。   温信阳转过视线,池云非却佯作不知,他脸上头发上滴着水珠,短发打湿后刺猬般湿漉漉地立在头上,露出饱满的额头,轮廓因此也更加明显,带着尚未完全长成的青涩少年感,柔软又明朗,脖颈倾长,微微侧头能牵扯出极好看的弧度。   不得不承认,无论池云非身上有多少缺点,但他的模样是正经好看的。   尤其那双猫儿眼,又大又黑白分明,专注地盯着人看时,显得深情又勾人。   温信阳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微扬着下巴,居高临下似地看人,清冷道:“这么大的桶都装不下你吗?脚收着点。”   池云非哦了一声,乖顺地收了腿,伸臂抱着膝盖,可爱的一歪头:“深哥……”   温信阳一顿:“叫我什么?”   “叫你相公你也不乐意啊。”池云非一副‘瞧我多懂事’的模样,红润的唇瓣一弯,道,“在外人面前叫你将军也就罢了,咱俩单独相处我也叫将军吗?多见外啊。”   说罢,还兴致勃勃又道:“是吧,深哥?还是你喜欢我叫你……晖深哥哥?我都可以啊。”   池云非将哥哥两个字喊得干净清脆,字音里仿佛带着夏日灼亮的光,叫得人整颗心都跟着滚烫起来了。   温信阳真真是服了他这张嘴,打断道:“叫我信阳就行。”   “那怎么行?”池云非摇头,“就叫深哥吧,你再不答应,我就叫你相公啦!”   没皮没脸地耍起赖来,温信阳含蓄的性子实在不是敌手,只得退了一步:“行了,就按你说的。”   “嗯?按我说的?”池云非得寸进尺,“那就是相公啦!”   温信阳气得想笑,抬手抹了把脸,准备起身出去了。   池云非忙扑过来抱住他胳膊:“哎哎,我开玩笑的,深哥,就深哥。这听起来倒有点像箫棠坊里的那些地头蛇了。”   温信阳被他压住胳膊,看了眼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肌肤,不动声色道:“箫棠?”   “就是赌坊的老板,那天你也见过了。”池云非道,“我跟他可是好兄弟。”   “是吗?”温信阳想起那日在南风馆逮了池云非的现行,现在想想也是哭笑不得,又问,“那袁翎呢?也是你好兄弟?”   “袁翎倒是第一回 见,据说他和箫棠关系不错。”池云非警惕地盯着温信阳,“怎么?你喜欢他那款的?”   袁翎身材倾长,并非那种雌雄莫辩的少爷,反而十分有他自己的俊朗秀美,性格更是大胆直爽,据说床上功夫了得但轻易不接这种客人,勾得有些富家公子一掷千金就为了能被请进他的房间。   但一掷千金,人也未必看得上。   可若是换成温家的将军,袁翎估计也是愿意见的。   一想到此,池云非就不开心了,整个人往温信阳身上贴,盯着对方眼睛道:“深哥,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但只一点,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要让我知道了……”   池云非眯起猫儿眼,浑身像是要炸毛般,拿手比作刀做了个“切”的动作,昂首挺胸道:“总归你也留了后了……”   温信阳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一时觉得被冒犯,一时又觉得很是好笑。   换了别人胆大包天说这话,估计他已经掏枪了,但池云非说这话……不知为何,竟只是让人啼笑皆非。   当然,胆大包天还是胆大包天的。甚至可以说是口无遮掩的放肆了。   温信阳抽回手站了起来,赤-裸身躯如石雕般完美,明显的腹肌和胸肌令池云非刹那直了眼睛,还没等多看几眼,男人已经拿毛巾遮盖住了。   他长腿一跨出了浴桶,池云非趴在桶边咬手指,不甘心道:“听到了没?”   温信阳侧头斜睨他:“温家家训第十一条,不得流连烟花之地。看样子你抄了那么多遍也没记住啊。”   池云非一愣,这才开心了:“不愧是温家,这个好!”   温信阳无奈摇头,擦了身子穿上里衣朝床铺走去。他头发还湿着,随意搭了张毛巾,宽肩窄腰的显得十分性感。   池云非心痒难耐,忍不住道:“哥,让我帮你吧?”   温信阳没听明白:“帮我什么?”   池云非刷拉站起来,水珠沿着他白皙娇嫩的肌肤滑落,他半点也不害臊,直接道:“这种事憋久了不好。你回来这些日子既没去过林氏的院子,也没找过别人,咱们洞房那天你也没碰我。你让我帮你吧?”   观察这许久,池云非算是明白了,温信阳对情事并不热衷,估计在国外也不怎么处理这种事。   他心底里转着主意,劝道:“你要是觉得别扭,就把眼睛闭起来……就当是你自己在做,我保证不打扰到你。”   不打扰?怎么个不打扰法?温信阳简直匪夷所思——他在国外待了这些年,也没见几个比池云非更大胆狂放的了。   这简直刷新了他的三观。   池云非到底是怎么被教成这样的?   温信阳百思不得其解,转过身来道:“你很喜欢这种事?你以前……”   “我没和人有过这种关系,我也是第一次。”池云非忙道,“但我不排斥。怎么说呢?食色性也,对吧?老师以前教过呢。”   温信阳:“……”你怕是就记住这一句了。   池云非抓过毛巾随意擦了擦,披了外衫出来。他赤着脚,敞着衣衫,内里的景色一览无余,平坦柔弱的身体看上去轻轻一用力就能捏碎了,这么个小子,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想的什么?   温信阳转身不看他,掀开被子道:“军营里不提这些,睡觉吧。”   池云非不依不饶,他本就没打算单纯来陪温信阳几天,岂不是浪费大好时光吗?但凡被他抓到一点机会,他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何况他喜欢这个人,眼看就在身边却亲不到摸不到,他难受得心里跟有猫爪子挠似的。   “来嘛!”池云非探头看了眼另一张床上早就睡熟了的温念炀,轻手轻脚爬上床,按着男人肩膀,道,“咱们是夫妻!我有权利……那啥的!”   温信阳倒是真的惊了:“你还懂这个?”   “那是!”池云非哼哼,“我家可是有专门的……你们管那叫啥?律师?我们家算是最早有律师团的了!”   温信阳有些佩服起这小子了,别看一天到晚不着调的,但好似该知道的也一样不落啊?   池云非道:“这是我的权利,你要剥夺我的权利吗?我可以告你的!”   温信阳一时竟无言以对,这种家事谁会拿出去传扬?但若是池云非……他为何觉得一点都不意外?   池云非一边说,一边就按着温信阳的肩膀把人压枕头里了。   他往下滑进被中,温热吐息喷洒在那结实的腹肌上,满脑子都是“想咬想咬想咬”。   然后他就忍不住地咬了一口。   “嘶……”温信阳后槽牙一紧,下意识伸手按住了池少爷的头,入手是软软的湿发,那人抬起眼睛来,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现,露出一个招人疼的笑容。   “哥。”他拖着一点软软的语气,道,“我早就想试试了,没忍住。不疼吧?”   这点疼自然不算什么,也不知是不是确实太久没做了,昏暗的灯光下加上池云非这样的姿势和语气,倒真让温信阳小腹一阵阵发紧,心里仿佛裹着一团邪火,横冲直撞的。   池云非观察对方表情,心里嘿嘿笑,拉高一点被褥埋了下去,含糊道:“你就当我不存在,闭上眼睛,乖。”   乖?大少爷哄谁呢这是……   温信阳吞咽了一下,一边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一边绷紧了肌肉……   池云非也就在画报上看过一些,还有就是在赌坊里听箫棠聊过。真正实践还是头一回,他挺小心的,但还是技术太差,好几次他都听到了温信阳吃痛的抽气声。   但成功勾到了人,他心里还是很嘚瑟的——起码确定了温信阳不反感男人啊。   完事后他去账外漱口,再回到床铺里大大咧咧抱住自家将军,委屈巴巴道:“累了。”   温信阳深深看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声音还带着微微喘息的沙哑:“睡吧。”   又停顿一下,试探道:“你……那个……”   池云非深知见好就收,大度道:“没事,不用管我。”   如此一说,温信阳神色更古怪了,池云非趁机钻进他怀里,拉过他手臂环住腰,他也没再拒绝。   一夜好梦,醒来时温将军早已离开了。   温念炀被派来照顾的小兵哄着吃饭,那小兵看着脸嫩,喂饭的动作还挺娴熟,想来家里也是有弟妹的。   “夫人……不是,少爷。”小兵见池云非醒了,忙起身道,“您早,要用饭吗?”   “嗯。”池云非穿上衣服下床,将温念炀抱进怀里亲了亲,看那小兵,“将军呢?”   “练兵去了,这几日将军会很忙,恐怕顾不上二位。”小兵道,“用过饭我会送二位回去。”   “不用啦。”池云非道,“用过饭我带炀炀到处走走,别跟着我们。”   “可是……”   “我会亲自跟将军说。”池云非转身去洗漱,“你叫什么?在军中什么职务?”   对方只得道:“属下李棵,平时在后厨做事。”   池云非噢了一声,低头就着热水洗了脸,随意道:“最近营里可有来新人?”   “有。”李棵点头,“最近刚好轮换,来了不少新人。今日应该就会被编入队里……”   “有姓白的吗?”池云非打断道。   “啊?”李棵愣了愣,“这个属下不知。”   “新人都住哪儿?”池云非丢了毛巾,随意拿了个粗粮馒头叼在嘴里,倒也不嫌这营里吃得简陋,“这儿有多大?都住了些什么人?跟我说说?”   “这不是属下说得的。”营里许多事都是对外保密的,没有令牌都不能随意进出呢。李棵摇头,“少爷若想知道,可以去问将军。”   池云非唔了一声,道:“那新人住哪儿总能说说吧?我有个朋友,可能也在这儿。”   “今日新人都在校场那边。”李棵嘴倒是紧,依然没说别的,只道,“您可以问问刘哥。”   “刘哥?”   “将军的警卫队长,刘庆川,许多事他都知道。”   池云非想起之前给自己送大衣来的人,了然:“明白了,谢谢啊。” 第18章 打擂台   校场附近很热闹,跑操的,练拳的,练枪的都分门别类在自己的活动范围里进行训练。   最前头搭着高台,上面有几个人正在比拳,周围立着旗帜,还有人在擂鼓。外围围满了人,都是一个个赤着胳膊的年轻男人,皮肤晒得黝黑,脖颈和脸又隐约发红,正头挨头,肩膀挨肩膀地看着台上比拳的两人,不时发出鼓掌和吆喝声。   池少爷拉着小炀炀在校场转了一圈,循声到了高台上,周围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这个肤白脸嫩,浑身带着张扬气息的少年人是从哪儿蹦出来的,目光再往下移,看到一个不足膝盖高的小家伙,登时个个目瞪口呆。   “哎,别挤……嗯?”   “谁踩我……啊?”   “……这谁?”   “喂喂,你谁啊?!”   围观人群里发出高高低低的疑惑声,前面的人回头,就见池云非抱着炀炀已挤开人群到了近前,他那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是来围观街头卖艺的。   被他挤开的兵痞子们在后头大眼瞪小眼,一个个满头满脸都是问号。   站在最前头的刘庆川听到动静回头,见了池云非一惊:“夫人……池少爷您怎么来了?”   前后左右刹那一静——谁?夫人?谁的夫人?   有那聪明的,已经回过味来了,还有那迟钝的,茫然摸不着头脑,在后头喊:“刘哥!这你家的夫人啊?”   旁人哈哈大笑,高台上突然有人咳嗽一声,拉回了所有人的视线。   只见那擂台上,一方站着个身强力壮的高大男人,蓄着大胡子,留着光头,脑袋圆得像卤鸡蛋,打着赤膊正望过来;而另一方则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穿着白衬衫灰色制式军裤,踩着包住小腿的军靴,衬衣规整地塞进裤带里,勒出一截劲瘦的腰身——正是温信阳。   他开着三颗衬衣扣,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精壮的肌肉,一头短发已被汗打湿了。他不知和人打了多久,却始终显得儒雅有礼,眼眸深邃带着犀利的微光,虽从表面看不出什么,但眼神已然被战斗引燃了,亮得惊人。   台下叽叽喳喳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侧头一看,见到了本该被送走的池云非和温念炀,一听旁人将他认成了刘庆川的媳妇,顿时咳嗽一声,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皱起了眉头,嘴角往下,抿成了一条不悦的弧度。   他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几步走了过来,接过台下人扔上来的毛巾搭在头上,微微低头看人:“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派了人送你们回去吗?”   旁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哗然——这特么是将军夫人?!   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男夫人?!   据说家里特有钱,父亲兄长都十分了得,他却是个不成器的草包?!   众人将疑惑和好奇吞进肚子里,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位新晋将军夫人,目光又落在旁边的小孩儿身上——这恐怕就是将军家二房生得了,这男夫人位置恐怕也坐不稳当?   不管别人心里想什么,池云非却是笑嘻嘻道:“随便看看。”   “……”温信阳欲言又止,却没似往日那般斥责他胡闹,反而道,“让刘哥陪着你逛,中午就回去吧。”   池云非笑得更灿烂了,答非所问地:“你在比赛吗?我可以看看吗?”   温信阳板着脸十分冷酷,只往后看了眼:“没什么可看的。”他低调却笃定地道,“十招内就能定胜负。”   身后的大汉不干了:“哎将军,咱们还没开打呢!前头那几个不行,我可不一样!”   温信阳不答话,那大汉又道:“要么咱们打赌!三局两胜,若是我赢了,这回新人督军……”   话音没落,温信阳便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   温信阳伸手揉了把儿子的小脑袋瓜,见炀炀兴致勃勃地盯着自己,心里不免涌起一股冲动来,又瞥了眼池云非,斟酌道:“真想看就坐那儿看去,视野好,也不会被挤着。”   试问,哪个当父亲,当丈夫的,不想在妻儿面前显显威风呢?哪怕是低调沉稳的温将军也一样。   池云非乖巧地点头,刘哥已搬来了椅子让他在最好的位置上坐了,又打发人去倒了热茶来。   军营里没有水果点心,倒水的小兵拿了几个粗面馒头摆着,看上去颇为喜感。   池云非抱着炀炀坐了,从背后圈着炀炀的腰,指着台上道:“爹爹要跟人比拳。咱们给爹爹撑场子好不好?”   炀炀不懂这什么意思,只挥舞着小胖手:“嗷!”   池云非鼓励他大声喊出来:“来,跟我学,爹爹!揍他!”   炀炀兴奋道:“爹爹!揍他!”   池云非啵了孩子脸颊一口,大喊道:“大点声儿!爹爹!揍他!”   温念炀干脆扶着池云非肩膀站起来,就站在池云非膝盖上,大喊:“爹爹!揍他!”   奶娃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稚嫩的语调和说不出的凶劲儿,像只刚刚学会磨牙的小老虎,露出柔软的舌尖也只能发出猫叫,周围人哄然大笑。   台上,温信阳瞥了下方一眼,眼底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手指微微一抬,像是想遥遥点一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池云非,手抬到半截又顿住了,微微拉开手势,沉下腰身,对大汉道:“没有三局两胜,十招之内分胜负。”   虽然可能只需要三招。但他自觉给对方留足了脸面。   那大汉也被激起了狠劲,点头一拍胸脯:“好!”   这场比赛自然是没有悬念的,大汉虽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比温将军还高出半个头,但一身赘肉,反应太慢,也许可以凭力量压制没有经验的对手,但温信阳毕竟是专业的,三下五除二就将人撂倒在地,大汉只觉自己浑身骨头仿佛错位了,爬都爬不起来。   “是我输了……”大汉倒在地上抱拳,满头大汗,疼得面部直抽抽,“愿赌服输!”   “没人跟你赌。”温信阳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伸手将大汉一把拉起来,在对方肩膀上拍了一下,“你这体型和力量,假以时日也是一件利器。去炮兵部怎么样?”   大汉无所谓道:“都听将军的。”   温信阳点了下头,微微一侧头示意刘庆川去安排,那大汉下了擂台,到一边登记去了。   池云非视线跟过去,见不起眼的角落里搭着一张旧木桌,桌后坐着一人在记录什么,已有不少人在那处排队了。   想到温信阳要在军营待好几天,又有新兵要来,昨晚上温信阳连饭也没吃几口,桌上摆着密密麻麻的资料,显然对方正为什么事而烦恼,池云非眼珠子一转,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温信阳刚回来不久,接手了城防一职,城北大营也在城防范围里,按理说这应该算正常交接。他要来熟悉兵营,摸排自家队伍的底细这很正常,可这场古怪的拳赛却显然有某种不成文的“规定”。   没有实力的人,想必这些人是不会服气的,自然也就不会听令。   可若是让将军挑几个刺头收拾一顿,揍服了再办事,虽说由来是这群兵痞子的“游戏规则”,但池云非是个护短的,可受不了自家将军被人当猴看。   他瞅了瞅四周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起哄煽风点火的小兵们,再看看擂台上显然已车轮战了几回,正急促喘息,面上却纹丝不动的将军,猫儿眼眯了眯,放下炀炀站了起来。   “刘哥,麻烦帮我看着炀炀。”   刘庆川:“?”   他脱了厚厚的外套,挽起袖子和裤腿,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翻身上了擂台。   他个头不高,站在一群兵痞子里更像只小土豆般,偏偏神采飞扬,气焰嚣张,头顶的毛都似要炸开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口无遮拦道:“既然都是打擂台,那我也来试试!若是连我都打不过,便也不必我家将军出手了!不值当!”   台下安静一瞬,刹那轰然发出“嘘”声,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暗地里呸了一口,有人手圈在嘴边吆喝“夫人威武!”   还有人喊:“夫人要打什么?猫儿拳我们可不会!若是输了岂不要找将军哭诉,我等如何担当得起?”   众人又是大笑,刘庆川左右看看,暗地里将几个煽风点火的刺头记在了眼里。   炀炀这回倒是不用人教,清脆地喊:“哥!揍他!”   刘庆川:“……”哟,这辈分可够乱的。   温信阳只愣了一下立刻走上前来,一拉池云非的手臂,手心滚烫一路烧进了池云非心里。   “你胡闹什么!”他低声道,“赶紧下去!”   “我没胡闹,让我帮忙嘛。”池云非耍赖道,“你可别小看我,我是正经学过的!”   “下去!”温信阳将他拦腰一把抱了起来,“这些人手脚没个分寸,若是伤了你……”   众人在台下大笑:“是啊夫人,赶紧下来吧!”   “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都嫁人了!回你的后院去吧!”   “给我们说说!男人在后院也绣花扑蝴蝶吗?”   “哈哈哈哈哈——”   有人藏在人群里故意捣乱,温信阳沉着眼抬头扫过黑乎乎的一群脑袋,眼眸里迸出了杀意。   池云非却是毫不在意,他跟三教九流混得多了,再难听的话也听过,这群人可算是含蓄的了。   池云非一手在温将军手肘上掐了一下,劲头刚好,温信阳手一麻松了手,池云非一把捞住他的手臂架在肩头就要一个过肩摔——但好歹是要给自家丈夫留面子的,于是只轻轻推搡一把,侧头过去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在将军耳边留下个戏谑地吻,轻声笑道:“放心,我有分寸。这群家伙只要过不了我这关,就没脸再找你麻烦了。”   温信阳:“……”   台下的人可没看到这出小把戏,只以为是温信阳松了手被自家小媳妇推了一把——那一下看着实在没什么力气,跟小姑娘打情骂俏也差不多了。   众人自然更兴奋了,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子,这不是特意找揍来的吗?   温信阳站直了身,轻轻搂了一下池云非的腰,温热的唇擦过对方耳鬓,留下滚烫的吐息:“你呀……”   一声叹息欲言又止,磁性低沉的声音却搔进了池云非的肺腑里,再一路蜿蜒进了四肢百骸,撩得他膝盖差点软了。   可温信阳显然没有撩人的自觉,只拍了拍池云非后腰,站到了一侧,像是准备随时救人。   他温家的人,从来没有怂货。池云非虽冲动了些,但这一往无前的性格他是喜欢的。   大不了,等池云非输了,他再帮他狠狠揍回来。   池云非深吸口气,不自在地揉了下耳朵,一双黑亮的眼睛瞄向下方,满面不屑道:“谁敢来?一局定胜负。”   台下安静片刻,确定没人阻止,立刻无数双手举了起来:“我来!” 第19章 四舍五入就是赢了   在场的人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好事,青天白日的一位不愁吃喝,穿得人五人六的富家少爷来求揍,揍完还可以不担责任,嘿,不自量力到了一定地步,那就不单单是愚蠢这么简单了,根本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真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一位小兵在下头嘀咕,“这池家少爷脑子怕是不太好使?”   “管他呢?”另一个人道,“他自己说的,将军也听见了,那就得他自己负责。”   “你们啊,还是好好想想吧。”有人不屑道,“人答应了你们就敢上手揍?也不怕之后被将军穿小鞋。”   “说话得算话,富家公子那一套可不能拿到我们军营来,不算话没人服他!”   一群人嘀嘀咕咕,那头已经有人主动跃上了台。   来人打着赤膊,剃着寸头,看起来又干又瘦年纪也不大,但面容阴狠,额角到眼下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说是当兵的更像是市井混混。   这样的人池少爷可见得多了,他扭了扭脖子,深蹲了一下又“咔嘣”一下按响了手指,笑着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封。”   “封小哥。”池少爷道,“看这架势,学过?师出何门啊?”   “岳城第一拳师炳师父!”   封小哥抬手抱拳,微微低头,懒得多说:“请指教。”   池云非笑了一下,也没急着摆出个手势,只点了下头:“请。”   刘庆川眼角抽了一下,又去看温信阳,就见温信阳也死死皱着眉,双拳紧握在侧,像是十分担心。   别人不知,刘庆川却是知道这封家小子身份的。早年混迹市井,是个打架斗殴出了名的混混,家中爹娘死得早,堂兄弟雇他做保镖,窑子、赌坊里都干过,是个心狠手辣的。   十六岁时有幸入了岳城第一拳师的眼,拜入门下,算是正经的练家子,这要真下了狠手,一拳打死也是可能的。   可就见台上,池云非半点不慌,脚在台上小跳了两下,还没落地,年轻男子已经微微弯腰闪电般冲了上去,直拳狠击面门。   众人发出哗然,只觉这‘一局定胜负’怕是要换成‘一招定胜负’了,也不知小少爷会掉几颗门牙。   连温信阳也不由往前走了一步,瞳孔迎着光瞬间紧缩。   可下一秒,池云非突然矮身避过,一把抓住那只还没收回的手臂,脚下一个旋转,将人往肩上一扛飞速抡了半圈轰然将人砸在了地上。   这一摔又狠又准,冷静非常,池云非拍了拍衣摆直起身来,往后错了两步,笑容微敛,眼里闪着戏谑,终于一前一后拉开了手势。   封姓男子在地面上懵了片刻,目光挪移到池云非的手势上,见他以掌慢慢握拳,下颚轻点,是个招摇放肆的模样,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   “???”   众人一头问号,哗然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反应好快……”   “他那手势好奇怪啊……”   温信阳只觉这一刻脑子轰然炸响,心跳加快,浑身血液在四肢百骸里胡乱冲撞。满腔热血和亢奋竟被池云非简单一招就给引了出来,忍不住地喊了一声“好!”   那头池云非却并未分心,盯着姓封的爬起来,对方扭了扭手臂,低声道:“倒是我小瞧您了。给您道个歉。”   池云非没答话,男人一个错步上前,双拳几乎成了残影,从下往上直捣池云非下颚。   这一拳要是中了,依池少爷细皮嫩肉的模样,估计下颚骨都得碎了。   可池云非显然早就有所预料,他迎头而上,偏头、矮身,右拳从对方臂下绕过,有样学样,直捣男人下颚。   男人冲力在前很难收住,整个人瞬间上半身往后仰了快九十度,抬手猛抓住池云非手臂,正要将人拉下来,池云非全是一脚横扫他下盘,将人摔了个四仰八叉,随即一个贴地反绞,一手掐了男人脖颈,一手将对方手臂一拉一扯,几乎将人手腕扭断。   这种贴地打法众人并不陌生,是刚从西洋那边流传过来没多久的自由搏击,和传统格斗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众人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池云非的手。   那双小手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掐人却是力道很大,直教男人满脸涨红,眼睛几乎凸出来了。   但池云非比人个头矮、力道不够的劣势依然存在,男人发狠一挣立刻脱出钳制,随即一拳揍偏了池少爷的头,当场池少爷的鼻血就流出来了。   温信阳瞳孔一缩,只觉心头狠狠被捅了一刀似的,登时一股邪火冲上头顶,不由自主就往前冲了几步,却见池云非抬手比了个“不要过来”的手势,手背随意一擦鼻血——那个喜欢耍赖,喜欢哼哼唧唧,仿佛一点苦都受不得的娇气少爷,此刻却是吭也没吭一声,嘴角甚至勾起了笑容。   男人一脚当胸踹开池云非,还没翻身站起,就被池云非矮身抱住了腰,男人怒吼一声,完全不知这是什么娘们儿打法,一手肘狠狠撞在池云非背上,那一下就听一声闷响,那背部肯定要乌青一片了,池云非却是没有松手,直将人几步顶到擂台边缘的绳索上,在对方重心不稳时从背上直接将人扛了起来。那小小的身子里很难想象藏着这般巨力,台下众人早已是目瞪口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狠狠将人倒栽摔在地上,然后从背后跨-骑上去,反绞对方双腿,笑骂:“服不服!”   男人只觉自己腿部关节被扭得要断了,一手狠狠按在地面,手背暴起青筋,骂道:“这是什么招!”   池云非呸掉一口血沫,悠然道:“老汉推车。”   “……”   众人一愣,万万没想到这么个少爷青天白日地竟当众开黄腔,愣了几秒后登时爆发出轰然大笑。   但这招很好破解,因为池云非在体格上并不足以完全压制对方,男人双手一撑地面将半个身子几乎都立了起来,池云非重心不稳往下滑,不得不松了手,还没起身,被男人一把拽住脚踝,“砰”地一下拉砸在了地上。   男人有样学样,可还没扭住池云非脚踝,池云非已抱膝一滚,虽说毫无体面可言,但反应极快,让对方错失了赢面——要知道同样的招数用在个头小小的池少爷身上,那就足够定胜负了。   池云非充分发挥了自身优势:小巧、灵活、得手就跑绝不恋战。   不知不觉台下人都鼓掌叫好起来,这群兵痞子就服强者,你要是有真本事,人家就愿意服你。   一局时间已到,未分出胜负,封家小子却已是大汗淋漓,膝关节剧痛,被砸摔了两次的背也隐隐抽疼。   当然池少爷也没好到哪儿去,滚了一身灰,满脸鼻血,背部和胸前都淤血了一大片。   刘庆川在下方比了个“平局”的手势。   封家小子不甘心地气喘了一会儿,最后低头抱拳,道:“是属下输了。”   虽然是平局,但他在这位小少爷手里没沾到半点便宜,那就相当于输了。   池云非抱拳一礼:“承让。”   这一刻,台下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声,不少人吹哨以示敬佩,许多人都对池云非刮目相看。   温信阳站在擂台一角,眼里隐隐涌动亮光,直直地盯着池云非,一颗心剧烈鼓动,拉扯着神经亢奋不休。   只见池少爷捞起白褂随手擦了把鼻血,露出平坦白皙小腹,小巧圆润的肚脐一闪而逝,打斗中他腰带松了些,裤子松垮挂在腰间,露出一点不明显的人鱼线,这狼狈模样竟比他裹着狐裘,端着茶盏时看着性感多了。   温信阳喉咙上下动了动,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昨夜种种。   那热烈的吐息,撒娇般的鼻音,暧昧的啧啧水声,还有那双手抚摸过自己身体带来的兴奋颤栗——温信阳手臂肌肉刹那绷紧了,几步上前将人一把抱了起来,冷声对台下道:“今日就到这里,都散了。”   台下众人见了池云非那般有技巧有实力的狠劲,哪里还像之前那般跃跃欲试——上台不可怕,输给一个纨绔少爷才可怕。   众人都是要面子的,自然心生了犹豫。   将军却没放过人群里脸色铁青的封家小子,冷声道:“封影!”   封影立时站直了:“到!”   “愿赌服输吗?”   封影嘴角动了动,最后厉声道:“愿赌服输!”   温信阳一扬下颚,眸色冰冷残酷:“去骑兵队,就这么定了。自己去报道。”   封影咬住下嘴唇,显然是不想去的,好一会儿才后脚跟一碰,绷紧了肩背自暴自弃似地道:“是!”   池云非被温信阳抱在怀里,立刻就没了那股子揍人地狠劲,眼神软了下来,水汪汪地倒映着心上人的面孔,脑袋在温信阳怀里蹭了蹭,撒娇道:“疼……”   温信阳心疼又好笑:“活该。”   池云非见他笑了,愣了一下,兴奋道:“啊你笑了!再笑一个?”   温信阳瞬间敛下嘴角,眼底却带着一点温软笑意,答非所问:“自由搏击是跟谁学的?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池云非还不是“会”而已,技巧可以说是相当醇熟,而且深知自己体能、身高上的劣势,非常善于扬长避短。   池云非嗐了一声:“学着玩的,当年陪我爹去外地看过几场比赛,觉得挺有趣就找了个西洋师父学了。”   他小小声道:“那个封小哥的师父,岳城第一拳师炳师父还是我师父的手下败将呢。”   温信阳挑了下眉,道:“学得不错,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   “嗯?”   “今天你也就仗着大家不懂这个,才把人玩得团团转。以后大家回过味了,你这招就不管用了。”温信阳道,“自由搏击对人的体能要求太高,你不适合,下回我教你些适合你的。”   池云非眨巴一下眼,登时高兴起来:“好呀!” 第20章 情敌   “嘶……”池云非裸着上身叉开腿坐在椅子上,两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弓着背,呲牙咧嘴可怜巴巴地道,“轻点,轻点,疼……”   温信阳拿着药膏小心翼翼给他涂抹,嘴里冷冰冰道:“谁让你去逞能了?”   “我那不是帮你吗?”池云非嘟了个嘴道,“这些人不服你是吧?给你找麻烦了?”   温信阳挑了下眉没说话,池云非打了个响指:“我猜对了吧?瞧你昨天晚上满桌摆着账本,就知道是有人给你找麻烦了。否则你怎会一个人看这些?军中账务都是谁在做?”   温信阳心里好笑,想着这小子还挺会来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道:“不关你的事。”   “让你不高兴了就关我的事。”池云非还挺有男子汉气概,大大咧咧道,“谁敢欺负我的人,小爷要他好看!”   温信阳有些吃惊:“你的人?”   “不对吗?”池云非侧头看了他一眼,他逆着光,那尚透着青涩的面孔藏在阴影里反而有股说不出的男子汉气概,显得分外帅气。   温信阳心里微微一动,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可能是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要护着他的话,也可能仅仅只是池云非给他的惊喜太多了。   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对方的神色,目光慢条斯理描绘过那卷长的睫毛,带着点红晕的白皙脸颊,因为不服气而撇向一侧的嘴角……处处都透着一种生机勃勃,随性大方又无端可爱的感觉。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温信阳低头收回视线,将最后一点药膏抹完,站起身想了想道:“多谢,这事我自己能处理。”   “处理的方式就是硬碰硬呗?”池云非哼了一声,转过身要拿衣服,被温信阳按了下手背。   “一会儿药该蹭掉了,先这样晾一会儿吧。”   天气虽冷,帐篷里却烧着旺火,汗都要被生生憋出来了。   池云非转头看他,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心气儿比天高,那些个军汉也是,自觉高人一等,拿杆枪了不起了。”   他撇了下嘴,道:“咱们正经的军校没几所,来当兵的都是家里穷苦或者一心想当人上人的,这种人最不乐意见着你们这些攀关系走后门儿的。在外人眼里,你是温司令的独子,走路上别人都不敢和你挨近了,小老百姓见着你还得给你竖大拇指,说你打了胜仗,保家卫国……”   池云非指了指账外,比了个手势:“这些人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奔着立功拿功勋来的。你这样的来一个,来两个,还有他们什么事儿啊?他们只服强者,走关系的在他们眼里什么也不是。我说得可对?”   温信阳收起药膏,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在另一张椅上坐了,看他:“嗯,池少爷还有什么高见?”   “哎,不敢当。”池云非揉了揉肩膀,大大咧咧道,“这种人我赌坊……咳,我见得多了。你有真本事才服你,否则你说得话就当是放屁。现如今也没什么仗可打,边境那头也不归你管,你要想短时间收服他们,不得硬碰硬?打擂台……是个主意,但别人也就算了,我可舍不得你去跟他们车轮战。”   池云非唏嘘道:“这么大个军营,这么多人,我听说还有新兵蛋子来吧?你得打到猴年马月去?”   温信阳点头:“所以你就替我上了?”   “连我这关都过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往你跟前凑。”池云非翻个白眼,浑不在意,“我跟你们想法不一样。深哥,在我这儿,你原本有的也是你实力的一部分,不用跟谁去证明你比谁强,他们就得仰头看你,比什么比?军令如山,不乐意听话的趁早给我滚出去,美得他们。”   温信阳被这番粗暴简单的话给逗乐了,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可按你说的,不服我的还是不服我啊?”   “不服就不服,你听我的。”池云非拍了下胸脯,“这事之后没人敢找你麻烦了。你得把架子摆出来,要证明自己本事的机会多了去了,他们非得用这种手段——说实在的,这在我看来就是下下策,以后但凡给你找麻烦的,一句话不说踢了他,哪儿来的滚哪儿去。你看谁还敢多说一个字?”   温信阳摇摇头,但也知道池云非所言不假。只是打擂台也好,不管不顾也好,都是极端法子,能综合一下自然是更好的。   温信阳其实没打算跟所有人打擂台,他本意只是为了在军中选几个平时能蹦跶的刺头,顺便考验一下他们的本事,心里也才有个底。   池云非显然是误会了,但这种误会他并不打算纠正。   他佯作沉吟,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池云非果然开心起来,嘚瑟道:“是吧?!”   温信阳发现自己还挺爱看他这洋洋得意的模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要爆出光来。他眼底带出温软笑意,转开话题:“你的意思我会考虑,下午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嘛。”一听要回去,池云非立刻又耍赖起来了,“我疼,不能坐马车。”   温信阳打量他:“说实话,到底为什么不想回去?”   “……”池云非嘟嘴,手指绕来绕去,“想多陪陪你嘛。”   温信阳从容不迫:“撒谎。”   池云非:“……”   池云非啧了一声,道:“想多陪陪你是真的,但还有……你们这不是进了新人吗?我有个熟人也在。”   温信阳没多想:“你想见他?让刘哥去找人来就行。”   “别,我就……”池云非挠了下脖子,也懒得找借口了,嗐了一声,“实话说了吧,我跟他关系不怎么样,他从小就喜欢跟我比,什么事都非得压我一头不可。我这不是进温家了嘛,他那小子也摸进军营来了,我就想……”   温信阳琢磨出味来了:“你怕他是冲我来的?”   池云非脸上有点红,却也大方承认了:“我吃醋!不行吗?”   温信阳听得好笑:“我都不认识他,你吃哪门子……咳……”温信阳握拳在唇边挡了下笑意,池云非的直接和坦率总让他有些应付不了。   他深吸口气,有些不自然地道:“除了你,我不会再纳别的男人了。”   池云非瞅他:“那别的女人呢?”   温信阳好笑地看他一眼:“也不会有。我对这些事本就不感兴趣……”   池云非一拍手:“好了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娶我也好,收了林氏也好都非你所愿,是吧?”   温信阳笑意微敛,嘴角绷成一根僵硬的直线,没答话。   池云非哼了一声,道:“我自己去见他就好,你别赶我回去就行。”   温信阳迟疑片刻,没再拒绝,起身往外走:“我让刘哥陪着你,有事找他就行。自己注意安全。”   “嗯。”池云非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唉声叹气地趴在桌子上自言自语,“哪儿有自己承认对方不喜欢自己的,傻了吗我?”   他却不知,温信阳出了帐篷后并未马上离开,站在原地发了会儿愣,刚巧听到他这声自怨自艾,一时心中复杂,不知什么滋味。   他以前一直觉得,双方联姻都是有利可图,非要说什么情啊爱的,很是没意思。   林子清来时是这样,池云非来时也是这样,林家在封城的前途得靠温家,池家也一样,彼此互惠互利。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当然别人也没有对不起他。   可如今他却不自觉重新开始审视这样的关系,对林氏,也对池云非——虽说三家都有利益牵扯其中,但这样做真的对吗?   林氏会觉得幸福吗?池云非呢?   为了利益牺牲个人幸福,真的值得吗?   会不会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呢?   随即他又一个激灵,觉得自己魔怔了。都是池云非,天天叨叨叨的,把他也给带歪了。   这没什么不对的,如今大势如此,个人幸福在利益、权利以及人生安全的洪涛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几代家族的心血,无数人背后的付出,单能用值不值去衡量吗?   如果他真这样想了,岂非对不起列祖列宗?   温信阳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冷冽起来,大步流星离开了帐篷。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饭之后,温信阳匆匆吃了点肉汤配馒头,同其他小兵一起在河边冲了个澡,大冷天的一群糙汉子半点不觉冷似的,一个个肌肉鼓起,窄腰翘臀,伸长手臂时肌肉拉起好看的弧度,在月色下简直是一副完美的“男子出浴图”。要多性感有多性感。   其中有一两个皮肤白皙,细皮嫩肉的小兵,还被其他糙汉这儿捏捏,那儿揉揉,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荤话,轰然笑声随着河流卷向远方,是远离边境战乱时难得的和平。   没人敢和温信阳开玩笑,温信阳听着那些不着调的词儿,转眼看了眼被调-戏的小兵,目光扫过对方的身体,不由和池云非做起了对比——唔,都没有池少爷好看。   他冲了澡要上岸,顺手拨开几只咸猪手,护着两个快哭了的小兵离开,嘴里道:“行了,洗完赶紧出来,一会儿感冒。”   众人悻悻地“哎”了声,那俩小兵上了岸就匆忙穿了衣服,红着脸低声道:“多谢将军。”   “以后另外换个地方洗吧。”温信阳没再多看一眼,转身走了。   刚绕过军粮储备点,围栏圈养的几头猪哼哼唧唧抢食,温信阳还没抄近路走过去,就听围栏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能嫁,我为啥不能?”   “姓白的!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是池云非?   听另外一个人声音,大概就是池云非所说的“熟人”了。   池云非背对围栏,半个身子被堆起来的猪食挡住,插着腰道:“你嫁个屁啊嫁!只有我才是嫁!你他妈只能被纳!你堂堂白家少爷,想当三姨太太?”   白家少爷,自然是白煌了。   他穿着制式的军服,敞着外套,踩着军靴,手里还抱着喂猪的干草,衣领敞着两颗扣,露出白皙结实的肌肤。   他身材倾长,比池云非高小半个头,不服气道:“当就当!怎么的?我白家不比你家差,温家会很乐意多一个合作伙伴的!”   “你要不要脸啊!”池云非伸手戳白煌的肩膀,“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   “我要做什么轮不到他们管。”白煌抿唇,年轻稚嫩的面容带着心高气傲和说不出的焦虑,两道浓眉皱着,其实是有些玉面公子的模样,这身军装穿在他身上半点不像样子,仿佛是手拿书卷的文人走错了地方。   “你、你以为你嫁给他就很好吗?他都有儿子了!”   “关你屁事啊!”   “你才是不要脸!”白煌恼怒道,“我明明听说你之前闹死闹活不愿嫁,转头就……你到底为什么啊!”   “我喜欢他!”   “赌坊里那个掷骰子的三哥你也喜欢!那你怎么不嫁他?”   温信阳眉角跳了一下,眼神微微眯起:什么三哥?   “那是两码事!”池云非跳起来捂住白煌的嘴,两人一时贴得很近,“你别胡说!”   白煌任由他捂着嘴,也没把人推开,含糊道:“你喜欢的男人多了去了,都要嫁你嫁得过来吗?你脑子被门夹了吧?”   “跟你说不一样!”池云非恼火道,“你别跟我这儿犟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白煌嘴唇摩擦过池云非的手心,眼神复杂,直直看着面前人,“你从小就想上前线,想当兵,当年你偷跑去报名,因为个头矮又长得瘦,被刷下来了。你一直不服气呢。”   温信阳蹙眉,微微探出头,看着那紧挨在一起的两人。   他的目光落在池云非捂男人嘴的手背上,不由握紧了拳,有股冲动想去将人拉开。   池云非翻了个白眼:“你又知道了?”   “温信阳是你的理想。个高体壮,长得硬朗没有脂粉气。没人会说他像个娘们儿,也没人质疑他当兵的资格。他穿着军装往那儿一站就金光闪闪,是你做梦都想成为的样子,是吧?”   池云非皱眉,声音不由低了下来:“够了啊。”   白煌却不给他退缩的机会,道:“你疯了吗?就因为他是你想成为的样子,你就嫁给他?你想过以后吗?他也许对男人根本没兴趣,林氏有一个儿子,以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子孙满堂,有你什么事儿了?你除了个正妻的位置还剩什么了?你这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池云非狠狠推了白煌一把,怒道:“我说够了!你他妈来劲了是吧?!”   白煌咬住下唇,恨恨瞪着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口不择言道:“我进温家不好吗?等以后他们子孙满堂,起码你还有我呢!”   池云非一愣。   温信阳从围栏后绕了出来,脸色黑沉,声音冰冷道:“还有你什么?”   白煌一惊,瞳孔骤缩。   温信阳一步步踏过泥水,走到池云非身边,无机质般的眼瞳盯着白煌:“说清楚,还有你是什么意思?” 第21章 将军的威胁   猪栏里的猪哼哼唧唧,远处巡逻的小兵说笑着走过,风里飘散开肉汤的味道,没有人注意到这处角落里正发生着什么。   温信阳冷冷看着白煌:“新来的?叫什么?哪个队的?”   白煌嘴唇往下紧抿,丢了猪草不甘不愿行了个礼,音调平板道:“回禀将军,属下白煌,昨天刚来,现暂时在后勤队……厨房帮忙。”   似乎觉得很没面子,他又偷偷瞟了池云非一眼,嚅嗫道:“只是暂时的,我已经申请调往骑兵队……”   池云非翻了个白眼:“你知道骑兵队要求有多高吗?还进骑兵队……想得美啊你!”   白煌脸色青红交加,怒道:“关你屁事!”   池云非挡在白煌身前,侧身虚虚按了下温信阳的肩,笑道:“他这样的也就能在后厨喂喂猪了,过不了几日觉得太辛苦自己就走了。不用理他。”   白煌急道:“谁说我……”   池云非看也不看他,抬脚在对方裤腿上踹出个鞋印。   白煌:“……”   温信阳没说话,目光落在那清晰的鞋印上,又看了眼池云非,眼底涌动着复杂古怪的光,片刻后才问:“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嗯,我就是来……嘲笑他一下。”   白煌:“……”   温信阳无机质似的深邃眸子盯着白煌:“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温家的事,何时用你来安排了?”   “……”白煌自知方才失态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圆过去,额头上冒出薄薄细汗来,迟疑道,“我……属下失言,请将军恕罪。”   温信阳又走近了一步,他身材高大,穿着衬衫,灰色制服外套搭在肩膀上,浑身透着刚从河里出来的刺骨凉气,眉眼压得极低:“军营不是你这种少爷闲得没事寻开心的地方,今晚就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白煌一惊,双眸瞪大了:“我……”   “谁把你招进来的,我会逐一审查。”温信阳面无表情,威慑力极大,令人不敢呼吸,“白家是吗?我会让人去跟白老爷说清楚。”   他顿了顿,声音极轻地道:“还是说,你们以为我温家是什么人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回去问问你爹,他有几条命敢往我枪口上撞?”   白煌也是跟池云非一样混大的,整个岳城就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除了池云非。   如今温信阳浑身带着冷冽气息,半张脸沉在阴影里,语调压得又低又轻,带着说不出的杀气,令白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之前也见过温信阳一面,在对方刚回国时。岳城的富家子弟当时都跟着父母前去拜会过,彼时他只觉得温信阳是个不好亲近,看上去斯文有礼但却十分冷漠的人,却不知对方性格里还隐藏着如此一面——肃杀、残酷、强势,是温家传承多年,流淌在血脉中理所当然的高人一等,说一不二的狠戾霸气。   白煌心下巨震,意识到自己根本是不自觉地小瞧了这个看似俊朗儒雅的年轻将军。   他可是温家的人,哪怕是不长牙的幼狼,那也是狼。何况对方早已成年多年。   这是一只藏住了大尾巴的狡猾的狼。   周遭的气氛仿佛陡然凝固了,连风也绕着弯地远离了是非之地。   白煌喉咙上下滑动,背后渗出了冷汗。   池云非突然在后面拉了温信阳一下,随即轻而易举插-入两人之间,双手按在温信阳肩头,无辜道:“将军,有话好好说。”   温信阳不动声色看他一眼,池云非抿了下唇,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猫儿眼,委屈巴巴道:“你离他这么近,我是要吃醋的。”   温信阳:“……”   白煌:“……”   凝固的气氛陡然被戳破了一个洞,连温信阳身上沉甸甸的威慑力都“咻咻”地漏了气。   温信阳终于往后退开,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抓了池云非的手腕:“回去了。”   池云非喜滋滋地:“嗷!”   白煌浑身肌肉不动声色地一松,绷紧的肩背也微微放了下来,就听池云非得意洋洋道:“我说什么来着?还是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白煌有气无力瞪了他一眼,却无意对上了侧过头来的温信阳,温将军神色冷淡,远处的火光浅浅映在他眼底,却像是两簇幽火,令人不寒而栗。   “记着我说得话。”温信阳丢下这句,带着池云非快步离开了。   白煌闭了下眼低下头,拳头捏紧了,不甘心地道:“是。”   一路回了帐篷,温念炀已经被刘庆川送回来了,正被男人带着在屋里玩玩具。   见了两人回来,炀炀伸长手臂激动道:“哥!”   先叫哥,然后才道:“爹!”   池云非跑过去接了孩子,搂在怀里啵了一大口,逗得温念炀咯咯笑起来后对刘哥道:“多谢刘哥,麻烦你了。”   “不会,小少爷很可爱。”刘庆川一笑,礼貌问,“找到您朋友了吗?”   “找到了。”池云非抱着炀炀坐在椅子上,一边挠小孩儿痒痒一边道,“多亏了你帮忙,否则这么大个军营,我还真不容易找到他。”   温信阳没说话,坐进椅子里喝了杯冷茶,神色不愉。   他将外套丢在床上,衣领敞开露出麦色结实的肌肤,胸口肌肉绷得很紧,衬衫被勒出若隐若现的形状,刘哥很是敏锐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识相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将军,少爷早些休息。”   温信阳又一口饮尽一杯冷茶,“咚”地一声放下茶盏,沉声道:“等一下。”   刘庆川立刻停住了。   “派人去查这次负责招募新兵的负责人,但凡是塞钱、走后门进来的,统统遣返原籍。查到他受贿的证据拿来给我看。”   刘庆川一愣:“……是。”   温信阳敏锐地抬头:“怎么?不方便?”   “……”刘庆川迟疑地看了眼池云非。   温信阳挥手:“说。”   刘庆川道:“这事……算是默认的规则了,历来总有些走门道关系的。岳城不常打仗,还算安全,有的进来想混点资历,有的想进来攀关系,还有的单纯是进来领军饷的。”   刘庆川迟疑一下,道:“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您要是现在突然要查……”   “司令知道这事儿吗?”   “这……”   两人正说着,那头池云非逗得炀炀不停地笑,晃着小脚踹掉了老虎头的鞋子,衣服也歪了,笑得眼泪横流,直叫:“爹!爹!”   温信阳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在那软乎的脸颊上亲了亲,帮他把衣服穿好了,弯腰捡了小鞋子踹进裤兜里,道:“池哥欺负你,你就只能找爹了?”   他也懒得纠正孩子的称呼了,顺着他说:“池哥欺负你,你该怎么办?嗯?”   炀炀笑得前仰后合,肩膀一耸一耸,搂着温信阳脖颈道:“欺负回来!”   “行啊,能耐了?”池云非叉腰,伸手去挠小孩儿脚心,“看你敢不敢欺负回来!来呀来呀!”   炀炀忙缩着脚躲,在温信阳怀里疯狂扑腾,笑得直打嗝,尖叫道:“爹——!”   温信阳毫无防备,被儿子的肉拳在脸侧打了好几下。   池云非抓着炀炀的小肉脚,笑着道:“你爹救了你,该说什么?嗯?”   炀炀忙道:“谢谢爹!”   “还有呢?”   “爹爹最好了!”说着炀炀就胆大妄为地捧住了亲爹的脸,胡乱地揉了几下当做道歉。   往日只一个字一个字蹦的小家伙,这几句话倒说得十分流畅,也不知池云非教了多久。   刘庆川也看得笑起来:“小少爷精神倒比以前好了不少。”   温信阳心里也很感慨。往日他见这孩子,对方总是胆小怯懦地躲在林子清身后,绷着小脸不怎么爱说话,要么就自己一个人在花园里玩,见了人就低头。   如今这幅爱笑爱闹的模样,倒是可爱多了,看着也更健康活泼了。   温信阳不由又看了池云非一眼,池少爷正抓着炀炀的小肉脚不放,笑眯眯的眼底仿佛蔓延着星光,两人本就面对面站着,池云非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看了过来,两人越过炀炀对视,一时帐篷里寂静无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温信阳直直望进了池云非眼底,脑子里猛地走了神,想起了白煌先前说得话。   ——他也许对男人根本没兴趣,林氏有一个儿子,以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子孙满堂,有你什么事儿了?你除了个正妻的位置还剩什么了?你这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池云非似乎挺喜欢孩子的,看他对炀炀这么好,他答应嫁给自己时是什么心情呢?   他本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   他本不用牵扯进这麻烦的世界里,如果他执意不肯嫁,温家也不会勉强。   ——你从小就想上前线,想当兵,当年你偷跑去报名,因为个头矮又长得瘦,被刷下来了。你一直不服气呢。   ——没人会说他像个娘们儿,也没人质疑他当兵的资格。他穿着军装往那儿一站就金光闪闪,是你做梦都想成为的样子,是吧?   温信阳心里蓦地空了一下,他蹙眉移开视线,冲刘庆川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调查的事……”   “先查着,不要声张。”   “是。” 第22章 失败的尝试   刘庆川走后,帐篷里安静了下来。   炀炀折腾累了,打了个哈欠,搂着温信阳的脖颈眨巴水汪汪的眼睛茫然道:“哥?”   池云非一改先前在人前没心没肺的模样,眉头微微蹙起,心不在焉地接过孩子,一边说着:“咱们洗漱睡觉了好不好?”一边偷眼观察温信阳的神色。   炀炀嗯了一声,晃着肉乎乎的两条小腿蹦下地,主动去洗漱,得意道:“我可以!”   池云非揉了把孩子的头:“炀炀真厉害。”   温信阳站在一侧定定看着温念炀自己踮着脚去洗漱,拿了牙粉刷牙,嘴里呸呸呸地,刷完牙又去拧毛巾,小手没什么力气,毛巾湿哒哒地拧不干,被池云非白皙纤细的手包住手背,帮着他拧好了毛巾,又帮他擦脸。   他全程不发一言,只定定地看着二人,眼神幽暗,令人有些惴惴不安。   炀炀年纪虽小,却也敏感地察觉了不对,抬起被擦红了的小脸紧张道:“爹?”   温信阳垂下眼眸,道:“去睡吧。”   炀炀哦了一声,拉了拉池云非的手,想让池哥陪着他一起,温信阳却道:“自己睡,我和你池哥还有话要说。”   炀炀抿着小嘴唔了一声,偷偷抬眼看池云非,黑白分明的眸子,卷长浓密的睫毛看着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秀气的小鼻子紧张地一动一动,像某种嗅到危险不安的小动物。   池云非看得有趣,蹲下-身搂了搂小孩儿的肩,道:“自己去睡,可以吗?”   “……可以。”炀炀点头,努力挺起了小胸脯,“炀炀是男子汉。”   “真棒。”池云非夸奖道,“今天主动说了这么多话,明天陪你去骑马好吗?”   “好!”   温念炀立刻被骑马转移了注意力,眼睛亮起来,怀着期待的心情爬去里面的小床睡觉了。   池云非偷偷看他,见他自己脱了鞋袜,虽然脱小褂子的时候很是费力,但还是气喘吁吁地脱好了衣服,又将衣服认真叠好放在床尾,拉上被子睡了下去。   小小的身体在小床上鼓起小包,每多看一眼都让人心里发软。   池云非拉上隔离的帘子,转身看向温信阳:“深哥想说什么?”   温信阳手指在桌沿边敲了敲,暖色的灯光在他眼底映出一片橘色:“你跟那姓白的,是什么关系?”   池云非就知道他要问这个,耸肩道:“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半个青梅竹马的关系吧。”   “半个?”   “啊,因为我们关系不好。”池云非拉过椅子坐了,道,“我俩从小打到大,后来他打不过我了,就总跟我抬杠吵架。有时候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半夜梦游挖了他家祖坟。”   温信阳敲桌沿的手指一顿,探究地看他一眼:“关系不好?不见得吧。”   他同白煌说话时,池云非好几次插话都是为了袒护白煌。真当他看不出来吗?   尤其池云非踹白煌那一脚,表面看仿佛是对白煌的不耐烦,实则明明是警告白煌不要再激怒自己。   一想到这里,温信阳心里就五味杂陈,装满了说不出的滋味。   池云非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赶走“情敌”,他当时见池云非理所当然“吃醋”的模样还觉得挺有趣的,可结果情势直转而下,池云非的情敌莫名变成了自己的情敌,白煌那些话聋子都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   池云非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心里暗骂白煌就会惹麻烦,面上无奈道:“我是真以为他很讨厌我……”   温信阳漫不经心道:“真的讨厌你,只会在你嫁给男人时拍手称快,哪里会主动跑来招惹我?”   他也是魔怔了,居然会信了池云非那些话。按逻辑说,怎么可能会有人傻到赔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只为了恶心讨厌的人呢?   这分明就是……   温信阳脑子里蹦出“爱得深沉”几个字,忍不住眯了眯眼,本能地对这几个字感到了排斥,并不想说出口。   他有些烦躁地端起茶壶想喝茶,却发现茶壶里的水已经喝干了,忍不住重重放回了桌上。   “砰”地闷响,令池云非喉咙一紧,面上虽强制镇定,却仍掩饰不住紧张心虚的神色。   “你别多想。”他解释道,“我真以为他是讨厌我,我不知道……他那人想起一出是一出,过几天可能就会后悔了,不用当一回事。”   温信阳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语气焦躁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都做到这份上了,你都不动心吗?他比我了解你,比我更知道你想要什么。”   他话音一顿,近乎自言自语地道:“也许比你自己都要了解你自己。”   “深哥!”池云非觉得很荒谬,“我爹娘都不敢说了解我,他姓白的凭什么了解我?深哥你……”   “那赌坊的三哥又是怎么回事?”   “……”池云非只想把白煌拉回来鞭打五分钟,一手扶额道,“我只是觉得他长得很帅……”   “喜欢的男人多了去了,嗯?”温信阳重复白煌之前的话,近乎咬牙切齿了,“池云非,你到底喜欢谁?”   温信阳原本以为成婚只是家里多添一双筷子,多添一碗饭,却哪知多一个人在家朝夕相处,并不是多一只狗、一只猫。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有隐秘的心事,看似无忧无虑却偷偷藏着一点属于男子汉自当顶天立地的抱负理想,他并不满足于活在长辈的庇护里,甚至有一颗大胆的冒进的野心,有些自负,有些自恋,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闯劲。   而这样的池云非显然比他先前听过的种种传闻都更立体,更鲜活,更带着说不出的吸引力。   他应该庆幸,自己有幸了解到池少爷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可糟糕的是,有些人——譬如那姓白的,比他更早地了解、懂得这个鲜活的真实的池云非。   无法言说的情绪从心底深处蔓延而出,让他舌尖漫上一点酸涩,忍不住语气就冷厉了起来。   “如果你只是喜欢这身皮囊,喜欢这身军装。”温信阳道,“那就不要成天在我面前摆出你那副非我不嫁的表情。”   他瞪着池云非,忍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的焦虑,一字一句道:“不要跟我撒娇,不要跟我玩那套痴情的把戏!”   “……”   池云非低声下气半天,结果就等来这么一句话,先是整个人懵了一下,随后就炸了。   “我-操!”他一句粗口爆出,随即起身踹飞了椅子。   巨响惊醒了炀炀,小孩儿发出朦胧的鼻音,池云非立刻顿住了,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静静等了片刻,直到小孩儿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才用气声一字一句道:“姓温的,你再给小爷说一遍?!”   温信阳抿住唇,额角绷得很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可胸口像是被人轮着巨锤一下下重力敲打着,让他喘不上气来,非得说点什么才行。   池云非道:“小爷!我!喜欢男人!我特么看上几个合眼缘的,有好感怎么了?我一没跟人上床,二没勾-搭人家,喜欢就非得跟人做什么吗?你……留洋留傻了吗?!”   池云非差点脏话三连,好不容易堪堪憋住了,指着温信阳鼻子道:“谁规定我不能喜欢别人了?我当时又没见过你,我怎么知道我还会喜欢你?你拿这话跟我较劲有意思吗?我喜欢你长得好看怎么了?我喜欢你穿军装怎么了?我喜欢那身军装又怎么了?谁规定喜欢一个人还得上刀山下火海?不特么来一出刻骨铭心就不能喜欢一个人了?我特么喜欢的就是这么 肤浅!有问题?!”   温信阳头一回听到这种辩白,一时懵逼无法言喻,刚要张口,又被池云非遥遥一点:“有问题也给我闭嘴!”   温信阳:“……”   池云非显然是被气急了,觉得自己又委屈又生气……主要还是委屈!   他揉了揉发疼的心口,眯着眼碎碎念道:“那天晚上我那什么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计较这个?”   温信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得什么:“……”   他简直猝不及防,整张脸泛起了红晕,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瞬间紧握,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池云非一见他这模样就喜欢得不得了,双眼在那张泛着红晕的脸上转了一圈,心里的火气又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了。他暗骂自己不争气,几步走过去捏住温信阳下颚,扳着对方脸左右看了看,道:“小爷就喜欢你这样的,怎么了?不行吗?不行你现在就说,给我个不行的理由!我还不信了,怎么的?你们温家金贵到这份上了?不写出一篇能拿状元的文章没资格喜欢姓温的人了?”   池云非每一句话都很像是歪理,但又似乎很有道理。   温信阳觉得自己可能最近太累了,脑子不太够,这一刻他只觉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昏暗的灯下两人挨得很近,池云非毫无瑕疵的脸落进他的眼底,卷长的睫毛,猫儿似的大眼,高挺的鼻梁,红艳的嘴唇——那嘴唇饱满,看着柔软带着淡淡水光,脸侧被灯光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边,整个人趾高气昂的,不知为何竟意外地戳中了温信阳心底的某个地方。   这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动了。   仿佛身体和大脑分成了两个不同的阵营,等他回过神时,他已将池云非整个人抱了起来抵在后面的茶桌上,低头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气势汹汹的小嘴。   时间似乎静止了,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   随后池云非眼底爆出了惊喜的光,伸手要推开温信阳说什么,温信阳却突然诡异地想:不行,不能让他开口,否则又是叽叽呱呱的长篇大论,吵死人了。我说一句他能顶十句。   然后他就一手抓住了池云非的双手,将其高举过头顶,一手捏着池云非的下颚强势地吻了过去。   先是在唇上辗转反侧,撕咬般发泄的吻,有点自暴自弃。   随后就像是尝到了美好的滋味,舌尖撬开那一点唇缝,没怎么花费心思就攻城略地,深吻纠缠,温信阳无师自通地侧头吮-吻,含住那一点软嫩舌尖,牙齿轻咬,又将池云非的下唇叼入口中,碾磨舔-舐,直吻得池云非浑身发软,气喘吁吁,浑身发红。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平复喘息。   为什么吵架?忘了。   刚才争什么来着?忘了。   自己刚才是不是骂人了?池云非脑袋昏沉沉地想,随即又飞快抛之脑后——爱咋咋地,他现在只想把自家将军按在床上这样那样,爽过了再说。   他舔了下嘴角,仿佛一只偷到了鱼干的猫儿,搂着男人的脖颈再次贴了上去,不管不顾地索吻磨蹭,在每一次贪婪的啄吻里撒娇道:“唔,再来一下,深哥,再来……”   温信阳浑身发烫,被池云非双腿勾在腰上,整个人几乎压在了池云非身上。   “等等。”温信阳拉开池云非的腿,喘着气回头看了眼,“炀炀还……”   “嘘,轻点。”池云非一手抽了温信阳皮带,整个人笑得十分灿烂,“我保证不发出声音!”   温信阳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眼里汹涌着暗浪。   他一手搂了池云非的腰,一抬腿踹翻了旁边的矮桌,桌子一晃,灯砸向地面熄灭了,整个帐篷里瞬间暗了下来。   远处有狗吠、隐约的人声传来,时不时还能听到更远的地方有打更人拖长了的尾音。   帐篷里,衣服摩挲发出悉索轻响,皮带扣掉在地上弹了一下,亲吻的粘腻声暧昧撩人,片刻后,发誓“不发出声音”的池云非发出了一声惨烈的杀猪般的嚎叫。   “嗷——!痛——!”   “快出去啊啊啊——!”   帘子后的炀炀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哥?”   帐篷外巡逻的小兵凑到门前,急急道:“将军?怎么了?”   池云非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缩在温信阳怀里心有余悸,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温信阳:“……” 第23章 完了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我、我哈哈哈哈——”   “不行了太好笑了哈哈哈哈,你让我先笑够了哈哈哈哈——”   池云非一脚踹飞了椅子,抬手掀了桌子,精致的茶碗碎了一地,门外立刻有人警惕道:“箫爷?!”   箫棠一边笑着抹眼泪一边冲外头道:“没事没事,哎哟,你们走远些,没我的命令不要靠近。”   窗外的人影离开了,大清早的街头巷尾吆喝声不绝于耳,赌坊后院静悄悄的,熬了个通宵输光家产或者赚了个盆满钵满的赌鬼们歪七扭八醉倒在赌坊里,只余呼噜和磨牙声。   箫棠毫不在意地躲开了满地碎瓷,翘了个二郎腿,裹着外套转着手里的檀木珠子道:“发这么大火做什么?你跟我说这个不就是来逗我开心的吗?哎,池少爷真是有心了。”   池云非咬牙切齿,屁股还隐隐发疼,只坐了半边在软垫上,猫儿眼瞪得溜圆:“逗你开心?行啊,我这就让刘哥上来一锅端了你的赌坊,助你自此立地成佛,弃赌从良,踏上正途,岂不更开心?”   池云非说着就要推窗喊人,被箫棠一把拉住了:“嗐!跟你说着玩的!是我逗你开心还不成吗?小气鬼!”   池云非白了他一眼,脸上阴沉沉的:“能说正事了吗?”   “……能。”箫棠从木柜里翻出几瓶药膏来扔给他,“喏,我还以为你多能耐呢,成天浪得什么似的,摸到三哥手的时候不挺得意的吗?结果该怎么跟人做都不知道?你说你一天天的……”   箫棠说着忍不住又乐了:“我说你家将军也是个人才哈哈哈哈——”   “闭嘴。”池云非一边研究药膏,一边道,“这说明我家将军在男人的事上也是个雏儿。我管他有几个娃了,在我这儿,他也是头一回开-苞。嘿,小爷不亏。”   箫棠闻言翻了个白眼,想伸手倒茶喝发现茶碗都碎了,无语道:“行,什么话都被你说了。哎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天到晚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结果你连那事怎么做都不知道?”   “我那纯粹是欣赏!”池云非狡辩道,“把你那满脑子的污秽思想都给我收起来!”   箫棠摆了个投降的手势:“是,我污秽,您多纯洁啊……噗哈哈哈哈,不行我又想笑……”   箫棠目光落到池云非动来动去,仿佛非常不安分的屁股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你家将军怎么说?”   池云非:“……”   他当时痛死了,仿佛莫名其妙被上了个酷刑。还以为是温信阳新发明的惩罚办法。   直到温信阳把他抱上床,小心地上了药,他才回过神来,含着眼泪羞愤致死,直想找个地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   有些事是经不住细想的,过去就过去了,但细想起来就很辣眼睛——譬如他那一嗓子杀猪般的嚎叫,譬如他抖得跟发病了似的,还揪着将军的衣服哭得嗷嗷的。   再譬如,温信阳之后说得话。   温将军点亮了灯,神色意义不明,给他盖上被子说:“是我不好,你先睡,我还有点事……如果明日还不舒服,我去帮你找大夫。”   然后就走了。   主帐里温暖如春,他的心却仿佛被丢进了寒冬腊月,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他肯定不喜欢我了。”池云非放下药瓶,目光落在地板上,难得沮丧,“哪儿有人在那什么的时候……嚎得跟杀猪似的。”   箫棠:“……噗。”   池云非幽幽看他一眼,箫棠忙捂住嘴,摆了下手道:“别多想,可能他只是觉得内疚。”   “……我完了。”池云非捂住脸靠近椅背里,喃喃,“我完了,他一定会觉得还是女人更好。他会不会以后都有心理阴影了啊?”   箫棠呃了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迟疑道:“这也不是没可能。”   池云非从指缝里看他:“你这能叫安慰人吗?!”   “这不是你问的吗,我只是说实话啊。”箫棠耸肩,“我见过这样的人,以为自己可以和男人上床,结果一脱衣服看见那玩意儿瞬间就萎了。生理反应骗不了人啊。”   池云非想了一下,他们脱衣服之前温信阳把灯给灭了。   这代表了什么?   池云非战战兢兢问:“那,那我之前还帮他口了呢,他没有萎啊?”   箫棠摊手:“开着灯吗?”   “……”关着呢。   池云非深吸口气,大喊起来:“我完了我完了!!”   本来就说不清楚的事,还被自己一嗓子给嚎得气氛全无,温信阳一定不想再跟他那啥了!   池云非欲哭无泪,垂头丧气在软垫里坐了一会儿,听到外头有人喊他才茫然回神,呆滞道:“啊,我说好就出来一会儿的,得回去了。”   箫棠往外看了眼,说:“那姓刘的警卫员向来只跟着温信阳,能被派给你,也足以说明你在你们家将军心中地位并不低了。安心啦,可能只是你想多了。”   “他只是照规矩办事而已。”池云非有气无力,“他家教好,休养好,一心维护温家的名誉,对外当然待我很好。我跟他相处这么久,撇开感情不说,还真挑不出他什么错来。”   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没意思了。   夫妻相敬如宾,就真的只是“宾”罢了。   他想起炀炀,又想起林子清,心里隐隐发疼。他们之间有孩子这个最紧密的联系,可他和温信阳之间有什么呢?   他起身出了口长气:“我回去了。”   “还去军营?我以为他派人送你回温宅?”   “答应炀炀今天陪他骑马。”池云非道,“药我拿走了,谢谢。”   “哎。”箫棠收了看热闹的心思,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从枕下又摸出几本画册给他,“收好了,自己多学学。你呀长这么可爱,多跟他撒撒娇,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别难过啊。”   箫棠摸了摸池云非的脑袋,像个大哥哥似的安慰他,池云非正要感动一下,就听对方又一转话音道:“如果还是不行,我帮你把他诓进隔壁南风馆,让袁少亲自出马,先把他调教出来再还给你!”   池云非:“……调教啥?”   箫棠抛了个媚眼:“让他先明白男人的好,再……嗯哼?”   池云非一脚踹了过去:“你滚!”   他踹完人气势汹汹朝门口走去,一手拉住了门把又微微侧头道:“先前跟你说的事快点办,别给我拖拖拉拉的,还有记得保密。”   箫棠拍了拍身上的脚印,懒洋洋道:“知道啦。你对你家将军倒是真挺上心。”   池云非直骂交友不慎,心说以后一定要让温信阳离这地方远一点。   在他眼里,威风凛凛的将军进了这种地方就跟洗得白白的小羊落入虎口似的,他可舍不得将军被人欺负了去。   池云非下了楼,刘庆川正在屋檐下抽烟,见他来了便熄了烟脚后跟一碰行礼道:“少爷,可以回去了吗?”   “嗯。”池云非收起满心的沮丧振作起来,上了旁边一辆人力车。   人力车坐垫有些硬,他吃痛地“嘶”了声,刘哥眼力好,立刻把外套脱下来垫在椅垫上:“您坐,这回好些了吗?”   池云非抬手搔了搔鼻尖:“这怎么行……”   “没事,您坐吧。”刘庆川翻身上了旁边一头白马,朗声笑道,“出来时将军吩咐过了,一切以你为先。”   池云非抿了下唇,心说:将军家教是真得好,换了别人,恐怕早就不搭理自己了。   好人啊好人。   远在军营被莫名发了好人卡的温信阳猛地打了个喷嚏,手一滑墨黑笔迹登时歪到了桌子上。   他拿起文书看了眼,皱眉撕了,又重新拿了纸来。   帐外,有小兵道:“将军,茶来了。”   温信阳唔了一声:“进来。”   那小兵小心地掀开帐帘,正是先前被温信阳顺手在河边救了的其中一位。他今日梳妆干净,理着寸头,白皙小脸显得分外精神,脸颊透着淡淡红晕,眉清目秀的,穿着军装的样子很是挺拔干练。   他十指纤长,一点污泥也没有,白瓷茶壶衬得他那双手更加晶莹剔透。   他小心地倒好茶,弯腰端给温信阳,温信阳头也不抬地接了,手指同对方端茶的手碰在一起,小兵心神一抖,茶杯顿时一歪砸在了桌上。   “啊!”他慌张拿纸去擦,快哭了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温信阳皱眉,一手拂开他的手:“下去。”   小兵慌得不行:“将军,属下不是有意的!将军息怒!”   温信阳本就有些心不在焉,被他一通搅合心下更是烦躁,正要厉声让对方下去,一抬眼却注意到他的身材和池云非差不多,穿着军装的模样还挺耐看,登时忍不住走了神。   “你……”他顿了顿,道,“有多高?”   “啊?”小兵愣住了。   温信阳也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奇怪,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道:“你大概多高?今年多大了?哪个队的?”   小兵先是茫然,随即心下一喜,忙道:“回将军的话,属下今年二十,身高……前些日子量过有173,目前在城门巡逻队。”   温信阳点点头,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小兵,心想:池云非好像比他矮一点,他不是想穿军装吗?现在找裁缝做来不及了,这一身倒还算合适。就是裤子得挽起来一些……   他想着怎么说才不会显得奇怪,斟酌着道:“你还有多的换洗衣服吗?能不能……”   话音没落,小兵红着脸咬了下唇,回头快步走到帐帘前将帘子放下遮好了,然后转身解开了扣子。   温信阳摆了下手:“不用在这里……”   小兵扭捏道:“听将军的。”他边说边靠近过来,抬手将外套解开,又解开了衬衣领扣,露出纤细锁骨,手指大胆地勾住了温信阳的手。   温信阳顿时一阵恶寒,想也不想拍掉男人的手黑着脸拎着对方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将人直接踹出了帐篷。   “来人!”他一声厉喝,眼里汹涌着被冒犯的怒气。   男人一脸懵逼,随即知道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一张脸涨得紫红,忙起身跪在泥地里道:“将军息怒!”   温信阳看也不看他,对着冲上来的护卫道:“把他给我押下去!按军规以下犯上杖一百!限期离队!”   护卫冷着脸将人左右架起来:“是!”   “把招募处的人给我叫过来!”温信阳简直怒不可遏,这都招得什么东西?! 第24章 谁挖我墙角   “将军息怒!”   “将军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您不要……”   哀求声渐渐远了,温信阳冷着脸一转头,就见白煌还在人群里朝这边探头探脑,立时喝道:“你站住!你怎么还在?”   白煌一缩脖子就想跑,被几个护卫地抓住了,连推带搡地到了温信阳眼前。   “……将军。”   “我不是让你收拾包袱滚回去吗?”   “……手续还没办完呢将军。”   温信阳在暴怒里也敏感地察觉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眯起眼,挥退了其他人,一手按在腰间配枪上,声音低冷下来:“办什么手续?到底怎么回事?”   “……”白煌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实话说了吧将军,我爹花了人脉和大价钱才把我塞进来,现在还没待几日就要被您赶出去。一来受贿人面上过不去,二来这钱倒头还得退掉一大半,到嘴的鸭子飞了,谁乐意呢?”   温信阳没说话,白煌悄悄抬眼,就见温信阳眼里闪烁着黑沉的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比他刚才发怒时还要吓人。   那浑身散发的杀气几乎要具象化了,直刺得白煌浑身发麻。   “这、这事说白了,就是牵扯了很多人的利益。要让我走,也得走得好看些,否则那些人对不住我爹,您是不用担心什么,但他们可就不一样了。我爹就算不想让我当兵,可被您一句话给踢了,他面儿上下不来,自然是要找人撒气的。”   “呵。”温信阳听笑了,“他还找人撒气?那我呢?我是不是也得找个人撒撒气?”   白煌无奈低头:“我昨天就想走了,可这下反倒走不掉了,我也不想的。还请将军息怒。”   温信阳久久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出了口长气,转身道:“进来说话。”   “爹!”温念炀被护卫带着从外头进来,脸上挂着笑,开口就问,“哥呢?”   “你池哥出门办事,一会儿就回来。”温信阳接过护卫递来的毛巾,弯腰给儿子擦了脸上的汗,又伸手进衣服里摸了一把背,都被汗湿透了。   “带他去换身衣服,把汗擦擦。”温信阳将毛巾裹在小孩儿头上,三下五除二包馄饨似的在小孩儿头顶打了个结,看着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炀炀头顶蝴蝶结,歪着脑袋道:“骑马?”   “池哥回来就陪……”说到这儿,温信阳想起了池云非那可怜的小屁股。恐怕是没法骑马了。   他顿了下,脸上不易察觉地浮现起一丝尴尬和内疚,清了清嗓子道:“等爹一会儿,爹办完事就陪你骑马,嗯?”   炀炀有些惊讶:“爹陪我?”   “嗯,爹陪你,不好吗?”   炀炀有些惊喜,又有些拘谨,捏着手指大大的眼睛从下往上瞄他,咧着嘴道:“……好呀。”   温信阳被小家伙这幅眼巴巴瞅着的神情戳得一阵心软,方才的怒火早就烟消云散了,轻言细语道:“乖,去吧。”   等温念炀走了,白煌才在温信阳身后开口道:“小少爷很可爱,鼻子嘴巴像您,眼睛……是像他生母吗?”   温信阳嘴角的笑容微敛,背着手转头,语气严厉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白煌别开视线,侧脸显得清高且孤傲。   温信阳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到长桌后坐下问:“像你这样的,营里还有多少?”   白煌哼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道:“您尽可以大胆想象。”   “刚才那个呢?”温信阳想起那个年轻男人肤白柔嫩的样子,完全不似个当兵该有的模样。   “他是柳家的远房侄子。”白煌对岳城的人事自然是比刚回国的温信阳要熟悉得多的,道,“柳家您也该听说过吧?也是岳城的富户之一,说起来,跟池家还有些关联。”   温信阳神情一顿:“哦?”   “柳家长子的五姨太太,”白煌道,“是池云非的远房堂姐。”   军-阀混乱的年代,权势和各家富户撇不开关系。打仗要用钱,富户也需要枪杆来保护自己。   出了岳城,往封城、秦城、高浒城的几条大道上历来山匪猖獗,运货的官道一旦没了当兵的保护,没人能做生意,也没人能有命活下去。   而富户之间为了生意,联姻的并不少见,久而久之,只要是有些名气的富户之间多多少少都牵扯着一些亲戚关系。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便是如此。   白煌道:“柳家同池家的关系不差,您……”   白煌朝撩开的帐帘外看了一眼,仗刑不是细皮嫩肉的小子能承受得住的,仗一百足够打死一个人了。   惨叫声隐约传来,没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温信阳在桌后蹙眉,许久后闭了闭眼,扬声吩咐外头的人:“来人,仗刑先停了。”   “是!”   温信阳眉眼透着冷酷,吩咐白煌:“去叫个大夫看看。”   白煌起身行礼:“是。”   “还有。”温信阳在白煌身后警告道,“我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管。明白吗?”   白煌逆光的背影在帐门前顿了一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等池云非蔫头耷脑回来的时候,军营里的八卦已经传了十几个版本了。   “……真的!那小子长得那么好,将军自然是下不了狠手了。”   “啧啧,没想到将军看着冷酷无情,却也是个怜香惜玉的。”   “我亲耳听见了!将军让他脱衣服!”   “嗨呀!我还亲眼看见将军让人停了仗刑,亲自去给他上药!”   “看来将军马上就要有三姨太太了。”   “要我说,留洋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这叫荤素不忌啊!”   “这才成婚几天啊?也不晓得池少爷心里会怎么想?”   “嘘,现在都在一个军营,那小子估计会被池少爷揍死吧?”   “那岂不是要闹出人命了?!”   “可说呢!”   池云非一头雾水,逮着个说闲话的小兵问了情况,等对方哆哆嗦嗦说完了,池云非一脸呆滞,旁边刘庆川越听越不对,忙道:“少爷,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定是有什么误会……少爷?”   池云非一手扶了围栏,只觉惊雷当头而下,“裤衩——”一声劈在头顶。   他辛辛苦苦勾起了将军对男人的兴趣,可对方感兴趣的却不是自己?!   是谁!谁他妈敢挖他的墙角!   等!死!吧!   温信阳:“……阿嚏!”   温信阳看向帐外,怎么那小子还没回来?   刷拉——   新兵营一处门帘被突然掀开,冷风灌入,刘庆川和几个小兵急急跟在池云非身后进了帐内。刘庆川一边阻拦,一边低声冲几个小兵喝道:“你们跟来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将军!”   “是、是!”   刘庆川回头苦笑道:“少爷,少爷您冷静点,少爷……”   池云非跟吃了炸药似的,哪里冷静得下来,他攥着拳头将指节捏得嘎嘣响,一进门就喊:“哪个狗胆包天的东西敢勾搭将军?给小爷滚出来!”   帐篷里登时安静无声,零星坐着的几个小兵早就吓得面如土色,齐刷刷在墙角站好,目光整齐一致落在了角落一张床铺上。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兵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刚被大夫上过药,只能趴在床铺上,一见池云非便打了个嗝,硬生生将哭音憋了回去。   “……池、池少爷……”他惨白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道,“这、这是误会……”   池云非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眯起眼道:“哦?你是说将军误会你了?”   “……不是。”   “那是你误会将军了?”池云非几步走过去,居高临下看了眼对方伤痕累累还透着血迹的下-身,面无表情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那小兵带着哭腔道:“是我错了,池少爷,您就饶了我吧!我保证,我保证伤好了我立刻就走……”   他终于是憋不住地又哭了起来,抹着眼泪道:“看在、看在我们也算半个亲戚的份儿上……饶、饶了我吧……呜……”   “谁他妈跟你……”池云非一皱眉,想起来了,“等会儿,你是柳家那个……?”   “是,是我。”   “你不是年初才刚从外地被接来吗?柳少说你家里出了事,接你过来暂时避避风头……”池云非一脸匪夷所思,“你跑军营来避风头?你叫什么来着?”   “……”小兵一脸尴尬羞耻,忍着疼低声道,“我叫章旭之,年底望悦楼喝酒我们见过的。我……我是来……来……”   他说话含糊不清,好几个字池云非竖着耳朵都听不清,可看他这幅模样,再想想外头的传闻,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不外乎是打着想跟温信阳套近乎攀关系的主意,若是能入了年轻将军的眼岂不更好?   他家将军可真是块唐僧肉啊。   池云非冷笑了一声,道:“柳少知道你来吗?不会是他一手促成的吧?我这好兄弟不错啊,表面上跟我兄弟情深,背地里却想往我相公身边塞人?成心恶心我呢?”   “……”章旭之不敢答话,将脸埋进了手心里。   池云非性子直爽,对这种事向来看不上眼。   若是算计别人也就罢了,这回却是算计到他池云非脑袋上来了,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他磨了磨后槽牙,怒道:“我会差人通知柳少让他把你带走,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不用等将军动手,小爷亲手打断你的腿!”   章旭之浑身一哆嗦,忙低头道:“池、池少爷大人大量……”   池云非哼了一声,抬头扫过帐篷里其他几个小兵,微微眯眼抬起下颚,倨傲道:“给我传出话去,谁想打那些歪主意,先看看自己长了几条腿!”   他个头本不高,却让人无端觉得是在仰视他。他眉眼挑起,红润的嘴角抿成紧绷的一条线,侧脸轮廓半藏进阴影里,明明长了一副瓷娃娃般金贵娇气的模样,却浑身带着尖刺,那说一不二的气势震得人直想给他跪下。   “是!”几个小兵紧紧挨着,头也不敢抬地回道。   池云非这才满意地甩袖走人,撩开帘子后却见温信阳正等在外头。正午的阳光十分明亮,在他周身镀了一层金色的毛边。他背着手,戴着一副手套,制式的军装被他穿得挺拔笔直,连一丝褶皱也没有,皮带勒出劲瘦腰线,黑色的筒靴包裹一双修长小腿,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就这么笔直地钉在地上,周围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池云非一颗心砰砰直跳,目光痴迷地在男人身上流连不去,似是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温信阳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来,颧骨渐渐红了,深邃的眉眼却一眨不眨凝视着池云非,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怎么跑这儿来了?”他低声道,“身体……好点了吗?药拿到了吗?”   “嗯。”池云非甜甜地笑了,很是享受被温信阳关注的感觉,主动牵了对方的手道,“走,回去再说。”   两人并肩往回走,刘庆川跟在后头心事重重,正绕出新兵营到了正道上,护卫将招募处的负责人带来了,朗声道:“报!招募处王大人到!”   温信阳蹙眉:“你就是……”   不等他话音落,池云非已上前一步怒气冲冲道:“就是你把那狐狸精招进来的?!”   温信阳:“……”   刘庆川:“……” 第25章 他在乎我嗷   王大人:“……”   王大人今年快六十了,两鬓斑白,腰侧挂着个烟杆,一张口笑起来先露出黑乎乎的牙齿,浑身带着浓烈的烟叶味。   他头发稀疏,突然被找来本就有些不安,一听池云非的质问立刻就懵了:“什……?这位是池少爷吧?哎哟,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池云非怒道:“还装傻!来你告诉我,军营重地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白家一个,柳家一个,你就跟我说说,这里头还有能打仗的人吗?”   池云非话虽粗暴却一针见血,温信阳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挑眉猜测池少爷准备怎么对付这位王大人。   刘庆川皱着眉,小声道:“将军,王大人在军需处干了半辈子,这……”   温信阳抬起手,阻了刘庆川的话,低沉道:“先听听看。”   王大人偷偷瞄了一侧的温信阳一眼,心里知道这事是揭不过去了,只得叹气道:“池少爷,有些事,不是属下能做主的。属下,属下也是无能为力啊。”   “你不能做主,那要你有什么用?拴条狗它也知道要朝陌生人叫两声吧?”池云非挽起袖子,眯着眼道,“柳家是怎么把人塞进来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他算计到小爷头上了!怎么着?小爷还不能拿你是问了?!”   王大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突然发现和池少爷的这番对话里有个诡异的盲点。   若是温信阳开口质问,他能借温家背后复杂的势力来推脱,哪怕是池云非质问,池家和温家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而池家背后的势力同样不少,他一样可以用相同的借口堵回去。   说来说去,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一个从军需处退下来,如今在城防大营做招募的小小负责人犹如蚍蜉撼树,他能如何?   一句“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温池两家都没法拿他做什么文章。   本来是万全的计策,却哪知池云非不按常理出牌,上来就拿“柳家想挖小爷墙角”、“那姓章的要绿了老子”这等莫名其妙的事做枪口,这一颗子弹打出来,看似平平无奇,却炸得王大人没法用复杂的权势做借口了。   别人在乎的是手中权力。   池云非倒好,在乎的是谁他妈打我相公的主意。   这简直没法交流!   王大人左思右想没法拆招,池云非还在厉声喝问:“问你话呢!愣着做什么!柳家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帮着他们绿小爷?嗯?”   王大人一头冷汗都下来了,这事让池家知道了,还有自己的好吗?   “可、可不敢这么说啊,池少爷!”王大人简直要哭了,“再给属下多少个胆子,属下也不敢……哎少爷您做什么?别拿棍子,别拿!我说!我说!”   池云非一手捡了根落在地上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短棍,捏在手里目光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要亲手把人揍残在这儿——岳城谁人不知道池家二少爷的脾气啊?那就是个混世魔王,天大的脸面只要他不高兴就不会给你半分面子,哪怕南方大总统来了也没用!   这人性格直,脾气倔,骨子里还带着十足的野性,跟没被驯服的幼兽似的,亮出獠牙时不见血就不会收口。   多少人曾都吃过池少爷的亏,王大人哪里还敢梗着脖子含糊其辞,立刻道:“我说!我都说!”   温信阳带着人进了主帐,于公事上池云非不便参与,只好带着温念炀去马场玩儿。   进门前,温信阳拉住了池云非,目光里带着浅笑和欣赏,轻声道:“多谢。”   池云非装傻:“嗯?”   温信阳勾了下嘴角:“你知道他会用借口拖住我,你也知道许多事我不便打破砂锅问到底,这里头牵扯的利益太多了。你是故意的。”   池云非抿了下唇,一脸‘不知道你说什么’的表情:“我可搞不懂你们这些事,我就会斗个蛐蛐儿。太复杂的事你别跟我说,我也懒得听。但就一点……”   池云非靠近了,温信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莫名还有点奶味,甜甜的。   他目光落到池云非红润的嘴唇上,就见那双吻起来柔软甘甜的唇一张一合,道:“谁都别想从我身边抢走你。门儿没有,窗户也没有。还有你也是,下回再让我听到这种流言,我连你一块儿收拾。”   他语速低且快,听得温信阳差点没笑出声,他垂眼打量这小家伙,不知道他满身的自信和嚣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仿佛永远都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你这脾气,在外面仇人不少吧?”   “仇人?我哪儿有什么仇人?”池云非不屑道,“有仇小爷当场就报了。”   温信阳说不出为什么有点想亲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清了清嗓子转身道:“下午我会来陪炀炀骑马,你就别骑了,多休息。”   军营里的跑马场很大,养马人专门挑了矮小一些的小马驹来,放好马鞍,池云非抱着炀炀上了马。他屁股疼没法骑马,就在下面牵着小马,在马场里慢慢溜达。   小马驹的高度对炀炀来说已经很高了,他起先有些怕,慢慢发现小马驹很温顺,便抱着马脖子开心地乐了起来。   他很少出门,尤其不爱说话显得很胆小怯懦后,温家人出于保护的心态就更不会带他出门了。长辈们总怕他被吓着,被惊着,像是恨不能将他锁在黄金笼子里,最好一辈子风调雨顺,什么波折挫折都不要遇着,就这么在太阳底下傻乐呵一辈子。   他不用知道黑暗,不必知道太阳之外有什么,最好连恶梦都不要做,永远能这么无忧无虑地笑着。   长辈的心意固然是好的,可他们也许忽略了,没有伤害、悲伤、无奈和痛苦做对比,幸福和快乐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踏出玻璃花室固然有风险,但人的一生那么长,风吹雨打后的彩虹才能让人有活着的成就感。   池云非牵着马儿走了几圈,小孩儿胆子渐渐就大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玩心重,在军营里住了两天跟着糙汉子们把心都给耍野了,牵着马缰吆喝起来:“驾!”   池云非便拉着马驹小跑起来,笑着道:“坐稳了啊!”   温念炀被颠来颠去,笑声愈发洪亮,整张小脸都激动得发红:“驾!驾!再快点!”   池云非跑了两圈跑不动了,气喘吁吁,直摆手:“不行不行,一会儿等你爹来再带你骑……”   温念炀不开心,嘟着嘴瞧他:“哥,身体差。”   池云非嘿呀一声:“我哪里身体差了?我揍人的时候你没看见吗?我……”   话音没落,一匹高大的棕色大马从围栏里跳了出来,趾高气昂地打个响鼻,马上的人冷冷看了池云非和小马驹一眼,目不斜视要走。   “哎!”池云非忙道,“你等等!”   马上的年轻男子不甘不愿停下了。   池云非道:“来得正好,陪你们小少爷骑一会儿吧。带他跑几圈。”   马上人正是之前和池云非打成平局的封影,他穿着黑背心、制式长裤,不怕冷地光脚踩着马鞍,腰侧挎着马鞭,蹙眉道:“我还有事。”   “骑兵队训练是吧?”池云非道,“我知道,我派人说一声去,你就带他跑两圈,耽误不了事。”   封影看了眼小马驹上的孩子,那张脸软乎乎圆溜溜的,抬着头惊讶又崇拜地看过来,登时让人无法拒绝。   池云非将孩子从小马上抱下来,走到他身边:“来!”   封影啧了一声,单手搂了孩子放在马背上,声音冷硬:“抓好了。”   “哇!”炀炀的视野一下又高了不少,抓紧了缰绳道,“好高!”   封影得意:“那是,你没见过骑兵队在战场上,那景色可比现在更……”   池云非笑了一声,抬头看他:“先前看你不情不愿的,还以为你不喜欢骑兵队。这不是挺喜欢的吗?”   封影翻了个白眼,没说话,沉着嗓子“驾”了一声带着小孩儿冲了出去,炀炀的欢呼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池云非便坐在围栏外看着马儿来回跑圈,速度很快,带出“嗖嗖”地风声。   炀炀在马背上喊了几句,都不知道他喊得是什么,逗得池云非哈哈大笑。   等马儿慢慢停下,跺着步到了池云非面前,炀炀还兴致未消,双眼又亮又圆,瞪大了道:“哥!你也来!”   “我就不……”   “来!”   池云非失笑:“哥屁股疼。”   封影:“……”   封影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憋出一句:“不知羞耻。”   池云非干脆利落:“关你屁事。”   封影:“……”   炀炀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看封影,又看池云非:“啊,你是那个输给哥哥的人!”   封影:“……”哪壶不开提哪壶!   封影瞬间将小孩儿放下马背,怒道:“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也不等池云非回话,一扯马缰“吁”了声,马儿跳出围栏朝着远处的训练地去了。   炀炀一脸呆愣,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啊……马马……”   “爹带你骑。”温信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一手牵了匹黑色大马,皮毛亮泽,睫毛卷长的马-眼凝视池云非,凑过来嗅了嗅,然后讨好地蹭了蹭池云非的脖颈。   “黑枭喜欢你。”温信阳道。   池云非摸了摸大马的鼻子:“这是你的马?”   “嗯。”温信阳将孩子抱上马背,黑色大马看起来威风凛凛脾气却相当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在国外一手养大的,回国就带回来了。”   “真好。”池云非赞叹道,“它好漂亮。”   黑枭仿佛听得懂,抬头嘶鸣一声,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池云非转头看温信阳:“谈完了?”   “嗯。”   “你……”池云非有些担心,温信阳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不知谈得如何了。   温信阳却是没解释,沉吟片刻才道:“封影……”   池云非:“?”   温信阳看他一眼,无机质的眸子里映出池云非茫然的脸色:“封影那样的,你也喜欢?”   池云非:“……”   池云非心想:小爷在你心目里到底是个什么鬼形象啊?见一个爱一个吗?   他眼珠子一转,却没急着回答,只道:“深哥觉得呢?”   温信阳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他:“不管你怎么想,现在你都是温家的人。要注意和人交往的分寸。”   池云非嗤了一声:“我要和谁交朋友还得跟您打报告吗?”   温信阳嘴角下抿,似乎有些不愉快,他扯了下马缰迟疑一下又垂下眼睫,不自在道:“抱歉昨天弄伤了你,我……已经连夜找人问过了,我们的方法不对。咳。”   温信阳这辈子没跟人说过这么私密的话,他原本是不想解释的,可这会儿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耳朵和颧骨都红了起来:“下次不会了。”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温言细语了,仿佛哄炀炀似的。   池云非愣了一下,随即一颗心砰砰狂跳,眼底慢慢亮起光来——他说什么?他连夜找人问?还有下次?   他没有讨厌我!   他也不是嫌弃我才走的,他是去找人问过了!   他在乎我!   嗷嗷嗷嗷嗷——! 第26章 清清白白茉莉花的将军   池云非呆呆看着马上的男人,温信阳没什么表情,他怀里的温念炀也学着亲爹板着脸,两人的神色竟几乎一模一样。   温念炀的鼻子嘴巴真的很像温信阳,撇开圆润的脸颊,小号的身形,这幅模样简直就是缩小版的温将军。   池云非忍不住凑过去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温信阳不自觉舔了下嘴唇:“得等你好了。”他又看了眼怀里的孩子,皱眉道,“以后不要在旁人面前聊这些。”   池云非想笑又得忍着,点头:“好。”   温念炀看了眼爹爹,又看池云非,一脸“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我也是堂堂男子汉”的模样,跟着亲爹皱眉,学话道:“不要,聊这些。”   池云非哈哈大笑:“炀炀想学爹爹?”   温念炀懵懂点头。   “想像爹爹一样厉害,是吧?”   温念炀唔了一声,似有些不好意思,偷偷去看身后的温信阳。   温信阳摸了摸孩子的头,眉眼透出暖意,仿佛万里冰山融化般,温声道:“炀炀很厉害,比爹厉害。”   温念炀瞪大了眼睛,满脸雀跃。   待骑够了马,温念炀累了,被温信阳背着慢慢往主帐走。   肉乎乎的小腿在高大的男人身体两侧一晃一晃,虎头小鞋子眼看要掉了,池云非便伸手脱了孩子的鞋,抓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温信阳聊天。   “我看封影其实挺喜欢骑兵队的,为什么他之前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温信阳目不斜视:“为什么提他?”   “嗯?”   “这营里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提他?”   池云非眨巴一下眼:“因为我就认识他呀。”   温信阳没答话,隔了会儿才道:“他十五岁就去过前线,其实是个很有实力和潜力也有一定运气的人。当年还立过战功,只是被上头的人冒领了。”   池云非一时没回神:“啊?”   “如果不是对方冒领贪功,以他的实力和年纪,在金蛟营的地位不会太低。”   金蛟营,池云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所有人都知道,温家的金蛟营就是百战百胜的存在,其中精英遍地,将领更是代代出自忠勇的武将世家,一个个都是铁骨铮铮,备受池云非这样的年轻人尊崇。   池云非小时候,在戏院就听过不少金蛟营的故事,那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进金蛟营,可结果他长得不够高,池家也不允许,导致他一次次被刷下来,最终只得放弃了参军这条路。   哪知如今阴差阳错,竟还是半只脚踏进了金蛟营——以将军夫人的身份。   想想也是啼笑皆非。   城防大营不属于金蛟营,如今的局势不明,金蛟营几乎都在边境镇守,同北镇军遥遥对峙,互不相让。   而金蛟营目前的镇关总将,是温信阳的一位堂兄,年逾四十,经验丰富,传说是位手段狠辣将疑兵之计用得炉火纯青的真猛士。   “封影是从金蛟营出来的?”池云非有些震惊,“那他……”   “他那日没敢对你下狠手,而且你的打法和他熟知的不同,一时没能应付也是事实。”温信阳道,“小看对手,他输得不冤。”   池云非转念一想,那封影估计得气够呛,不想搭理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可被冒领功勋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池云非蹙眉:“是谁冒领了?你知道吗?金蛟营怎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据说是当时的骑兵队副将,高浒城的上官季。”温信阳往上托了一下背上睡着的儿子,放轻了声音道,“上官家也是世代武将,祖宗祠堂里还供着免死金牌,功勋卓著。但……上官季的爹不愿同袍相残,南北之战初始便解甲归田了,据说后来出了家。”   池云非一愣,倒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他想了想:“高浒城……我记得也是温家的同盟城之一。”   温司令掌管三省十一城,其中封城、秦城、高浒城三城同温家关系最亲,算得上是嫡系。   林子清就来自封城林家。   “是。”温信阳点头,“上官大人不愿同袍相残,皈依佛门,他儿子却是个不省油的灯。仗着家里的免死金牌,平日作威作福,虽说有实力但人品不太好,在金蛟营骑兵队很是惹了些麻烦。可……现在的金蛟营和以前的金蛟营已经不同了,我爹也不能想让他离开就让他离开。”   池云非了然——以前的金蛟营团结一致抵抗外敌,百战百胜,是孩子们心中的英雄。   现在的金蛟营因为南北开战的缘故,其中利益牵连早已和往日不同。他也听说过,金蛟营在南北开战后,有一部分被北镇军说动,去了北边,他们的心已经不齐了。   “金蛟营里许多人的妻儿都在北边。南北开战,就是逼着这群人背井离乡。”温信阳沉沉道,“他们之中有的人要离开金蛟营回家乡去,都是人之常情,我们无法阻止他们。”   可金蛟营的名字又是一种标志,金蛟营不能倒,温家也不能倒。   否则如今刚刚稳定下来的南北之战又会重燃战火,受苦的只会是普通百姓。   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营里自然会出现因为利益牵连而资质参差不齐的人员,曾经的精兵力量也自然会有所下降。   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类似上官季这样的官宦子弟,不再是以功勋战绩搭梯子,而是空降。   上官季都算好的,好歹上过前线,有实力也有魄力,更多的都是根本没去过前线,也不会打仗,连兵书都没怎么读过的纨绔子弟。   这自然会引起下头人的不满。   俗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嘛。   池云非懂了:“上官季冒领了封影的功劳,封影一个小兵没处说理,于是一气之下离开了金蛟营。”   “之后我把他招揽了过来。”温信阳点了下头,“想让他进骑兵队,他不愿意。上官的事后,他不太信任我们这些人了。”   我们这些人——自然也连同池云非在内。   回了主帐,池云非脑子里转来转去,将所有事连在了一起。   他刚来的那夜,温信阳饭都没吃,满桌摆满了账簿。   军汉们不愿听温信阳的命令,甚至需要打擂台来服众。   所有的队伍要重新编排,但很显然没人愿意配合。   强者为尊,他能理解。但温信阳个人能力不差,金蛟营的威名也是有目共睹的,这群人今后如果想在这条路上走得长远,有必要将温家继承人得罪到这份上吗?   这只能说明一点,金蛟营内部的事早已流传出来,其他营房人心不稳,温信阳刚回国就接手岳城的城防,因为岳城是温家大本营,这里绝对不能内乱。   这是温司令对独子的考验,而温信阳要做的,就是清理城防内部问题,重新稳定人心,甚至还得收拢一批心腹精锐,才能彻底站住脚跟。   但这谈何容易?   金蛟营内部已被层层利益牵连,而其他营房也有样学样,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其中种种复杂恐怕连温司令本人都头疼许久,温信阳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清理干净?   白家、柳家,只是这千里之堤上密密麻麻蚁穴的冰山一角罢了。   池云非理清了头绪,面上却未露出分毫,温信阳将孩子放进床里,脱掉衣服让他好好睡,拉上帘子出来后,话题竟是利落地一转,不再提军中事,只道:“你拿了些什么药?我看看。”   池云非:“……”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他去找箫棠,主要是拿床笫之事时用的药膏,会帮助润滑,止痛去淤的只拿了一瓶。而且他还藏了一本那什么的画册。   池云非喉咙动了动,温信阳敏锐地看了过来:“怎么?不方便?”   池云非:“……”   哪怕池云非觉得自己脸比城墙厚,此时也有点心虚起来。如枝头绽放的茉莉花般清清白白的温将军,在看到这些玩意的时候,确定不会把他给休了吗?!   空气几乎凝固了,如果仔细看,能发现无所不能的池少爷额头正浮出薄汗,嘴角微微颤抖,几乎要站不住。   池少爷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进退两难的局面,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生死关头!   不管将军信不信,他其实有一颗为革-命永恒奋斗的决心,他可以和将军一起秉烛夜谈三天三夜只聊军中正事,不谈其他,他是非常有事业心的!只求将军给个机会!   可温将军不给他机会,他眯起眼走到池云非面前,伸出手:“药。”   池云非:……死就死吧!!   他竭力镇定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几个药瓶都长一个样子,只有上面贴得小条写着不同的药名。   他心里暗暗祈祷,祈祷自己混了这么多年赌坊的运气能降临在身,一次就摸到对的那瓶药。可他一眼扫过药名,就觉得五雷轰顶:红招散。   这玩意儿几乎无人不知,是出了名的男人之间用的……那啥药。   虽然名字取得莫名文艺,甚至像是武侠里的某种内功药,但也掩盖不了它那啥的事实。   天要亡我!池云非发出了无声地呐喊。   温信阳翻看药瓶,蹙眉:“这是什么药?”   池云非:“……”   池云非:“???”   池云非已做好了抱大腿嚎哭躺地上撒泼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准备,然后他就僵住了。   温信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啊哈!他清清白白茉莉花一样的相公啊!   天无绝人之路!!   于是池云非深吸口气,一脸肃穆仿佛举着革-命的火炬道:“这是一种治内伤的药,也能去淤止痛,生肌活络。”   “你从哪儿弄来的?”温信阳拔开瓶塞闻了闻,“什么配方?好用的话让大夫再多配一点……”   “不必!”池云非立刻道,“很好用,用两天就没事了。这是,这是人家的祖传机密,不能外泄。”   温信阳点了下头,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转身道:“我帮你上药,过来。”   池云非:“……”   这跌宕起伏的剧情!戏本都不敢这么写!   温信阳在床边坐下,抬头见池云非还呆呆站着:“?过来。”   池云非舔了下嘴唇,干巴巴地:“我自己来就可以……”   温信阳蹙眉:“是我弄伤了你,自然是由我来。而且你也不方便。”   池云非吞咽了一下:“方、方便的,你、你来我、我会害羞。”   温信阳听得好笑,随口道:“昨天可看不出你半点害羞来。”   池云非:“……”让你浪!浪!浪出事了吧?!   池云非磨磨蹭蹭过去,他转身先小心地将外套裹着其他的药瓶和画册放在椅子上,确保不会被发现后,才又慢吞吞地解开里衣的衣扣。   外头天还没黑,温信阳看着他露出的白皙肌肤和一截锁骨,喉咙动了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用脱衣服,裤子就行。”   池云非:“……”   池云非深吸口气,慢慢解开腰带,他动作太慢,所有动作细节在温信阳眼里放大,反而显出几分暧昧的暗示。   池云非却心不在焉,他慢慢褪下裤子,露出一双修长雪白的双腿——池云非个头虽不高,但身材比例还行,腿长且直,大概因为练搏击的缘故,肌肉恰到好处,大腿的肌肉线条十分流畅好看,用力时有种原始力量的性-感。   想到这双腿昨晚还勾在自己腰上,温信阳眼神暗了暗,拉过池云非将他按趴在床铺里,从背后欺身过去,几乎是贴在对方耳边道:“你伤没好,别想些有的没的。我不会做的。”   池云非愣了一下,随即在心里无声地淌下了眼泪。   不做?   那等上药之后,我岂不是更惨了? 第27章 别哭   池云非欲哭无泪,闭上眼准备好等死。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岳城第一混世魔王终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失手栽在了他清清白白茉莉花一样的将军手上。   池云非想:算了算了,谁让先喜欢上的就输了呢?刀山火海,我心甘情愿!   将军温热的手指暖化开冰凉的药膏,小心地为他上药。池云非决绝的面部表情登时一僵,肩膀轻轻一抖,再多的“心甘情愿刀山火海”都化为了憋屈和羞恼,想也不想就“哇”地嚎啕起来。   我可也太惨了吧啊啊啊啊——!   “嗷嗷嗷啊——!”   温信阳吓得手一抖,侧过头看他:“很痛?你忍着点。”   “……”池云非吸了吸鼻子,抖着嘴唇竭力卖惨,“还、还是我自己来吧……”   温信阳嘴角绷紧成一根直线,面色不愉,一手轻轻搂着池云非的腰,一手又挖了一点药膏,先在指腹上化开了,才小心地上药,嘴里低沉道:“都这样了还逞能?我轻一点,你要是疼得厉害,就找个什么东西咬着。听话。”   温信阳语气严厉训孩子似的,池云非哼哼唧唧,把头埋进枕头里,心说:听什么话?当我是温念炀呢!   等上完药,那药慢慢化开,带着点好闻的花香,池云非只觉屁股黏糊糊的,尴尬又羞耻,他翻过身来拉上裤子,动一下就觉得不舒服极了。他只听说过这药的功效,自己也没机会试过,这下好了,居然将它当做止痛去淤的药来用了,感觉温将军为了药效好,还给自己抹了不少,他却不能说出来。   池云非涨红了一张脸,窝在床上不动,温信阳洗了手回来,见他跟抱窝的母鸡似的,忍不住上前揉了揉他的发顶。   “休息一会儿吧,晚饭好了我再叫你。”   池云非扯了扯嘴角,忍着一点点从后方蔓延起来的酥-痒,揪紧了被子道:“你、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温信阳点头:“我去处理公文,不舒服就叫我。”   池云非在内心大喊:不舒服!我现在就不舒服!   温信阳忽而疑惑地看过来,一手探上池云非的额头,奇怪道:“怎么脸这么红?”   池云非被激红了,喉咙吞咽了一下,背上浮出薄薄的一层汗,竭力控制呼吸的弧度,一手搂过温信阳的脖颈主动凑过去吻了一下,温信阳下意识后退,于是他只吻到了一点嘴角。   这一刻池云非简直委屈大发了,他忍耐着浑身蔓延的灼热感,小腹仿佛烧着一把火,内心的欲-望几乎要冲破他竭力忍耐的所有表象,他想立刻将温信阳按翻在床上,可现在不是时候。   他好不容易才让温信阳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那种事一定要两情相悦,不能……不能这样……   他眼前冒着热气,望着温信阳道:“亲一下怎么了?”   温信阳果然不自在起来,也没空计较他为什么脸这么红了,拉开他的手温和道:“睡吧。”   待人走了,池云非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头也一起遮盖了起来。   他喘着粗气,倒也不至于难受到非做不可,只是燥热始终下不去,撩得心弦发痒,翻来覆去睡不着也冷静不下来,只得咬着牙自给自足。   不知过了多久,他悉悉索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拿丢在床脚的衣服擦了手,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烧出一片诱人的绯色。   就听外间温信阳突然走了过来,他忙又拉上被子盖住自己,假装睡着了。   温信阳见他只露出一点发顶,怕他闷坏了,便慢慢帮他往下拉了拉被角。被子下露出一张绯红的小脸蛋,连眼眶都带着点红晕,像往上飞起的一点眼线,别提多好看了。   温信阳心房上仿佛被缠上了一根细细的绳索,猛地拉了一下,呼吸一紧,随即他若无其事站直了身。   他又去看了另一头的温念炀,温念炀也将自己整个蒙在被子里,睡得直打小呼噜。   温信阳忍不住勾起一点嘴角,心想:是半斤八两的两个小家伙。   然后他拿了几份公文,出门找副官商量事去了。   主帐里安静下来,池云非呼出口热气,掀开被子抬手搭在眼皮上,无奈想:这都什么事啊?   他躺了一会儿,起身悄悄打了凉水给自己匆匆擦洗了一下。   凉水刺激得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他蹲在地上,姿势不雅,好不容易清洗干净,去衣服里翻找出真正止痛去淤的那瓶药,自己给自己抹好了。   被红招散滋润过令上药方便了许多,就是有些敏感,一碰就浑身过电似的。池云非哆哆嗦嗦上完药,拿了新的衣裤换上,刚将水倒掉,就听帐帘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池云非下意识藏起盆,速度极快地躲回了床上。   就听那脚步声在帐帘前游移不定,好一会儿才掀帘进来,站在门口恭敬道:“将军?”   池云非躲在被子里,狐疑道:“这谁?门口的护卫呢?”   那男人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又道:“将军?城防巡逻队长张照求见。”   池云非正准备起身打发他离开,却听那人突然道:“没人,动作快!”   池云非:“???”   池云非登时不吭声了,整个人躲进被子里,只撩开侧边一点缝隙往外看。   只听一人道:“确定里面没人?”   “将军出去了,池云非和那孩子应该还在马场。”   “我去里面看看……”   “动作快点!”男人不耐烦道,“我好不容易引走门口的护卫,别浪费时间!”   随后便是一阵极轻地悉悉索索声,池云非看不见,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确定对方没打算进来查看,便赤脚下地,轻手轻脚挪到门帘后往外看。   缝隙里只能看到两个背对自己而站的人,穿着制式的衣服,腰侧配枪,正凑在温信阳的办公桌前翻弄着什么。   那二人动作很快,左边一个瘦高的男人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衣服里,又另外拿了什么放回桌上,随后两人迅速整理好翻乱的桌子,准备离开。   池云非记住了两人的模样,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继续躲回床铺里,就听门外突然有人道:“将军,属下白煌有事求见。”   白煌?   池云非一惊,就见那二人也如惊弓之鸟般僵住了,随后瘦高男人突然抬手捂住了同伴的口鼻,对方“呜呜”挣扎两下,被瘦高男人拖着往后退去。   池云非在门帘后瞪大了眼睛,就见瘦高男人从腰后摸出匕首,竟要当场给同伴来个痛快。   这他妈是什么操作?   眼见要出人命,池云非顾不得许多,登时扬声喊道:“有刺客——来人——!”   随即他抬手抓起水壶,冲出门帘朝瘦高男人当头砸去。   白煌愣了一下,听门内传出巨大的“哐啷”声,立刻回头大喊:“有刺客——!”   尖锐的哨声响彻半空,门内的瘦高男人呲目欲裂,下手狠辣,先是一刀割断了同伴喉咙,随即被当空而来的水壶狠狠砸在头上,他脚下一个趔趄,赤红双目冲向池云非,打算直接闯出帐篷去。   池云非抬手挡了一下对方刺来的匕首,袖口被划破,白皙手臂渗出点血来,他却毫无畏惧,矮身直接踢向男人裤裆,横扫其下盘,却不想这男人早有预见,躲过了池云非的攻击,后退一步一个旋转侧踢,堪堪踢中池云非下颚,将人直接踢飞出去。   池云非闷哼一声滚出很远,撞翻了角落的木架,书本哗啦啦砸了他一头一脸,男人并不恋战,直朝门口冲去,迎面白煌却撞了进来,一眼看见倒在地上嘴角流血的池云非,脸色顿时青白一片,怒喝:“云非!”   池云非暗骂傻-逼,忍着剧痛吼道:“躲开——!”   白煌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弱书生,这一刻却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勇气,弯腰抱住男人的腰就朝门里拖,怒道:“我跟你拼了!”   男人反手旋转匕首,刀尖向下,直直刺向白煌背部,池云非根本来不及阻拦,猛地瞪大眼睛从书本里吃力爬出。   “白……”   噗嗤——   刀尖入体,白煌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被男人拦腰踢飞,门帘后,温念炀被吵醒了,踩着虎头鞋跑出来愣愣看着这一幕,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瘦高男人头也不回冲出了门帘。   “抓住他——!”   “站住——!”   帐外有护卫大叫,枪声响起,四下一团混乱。   “往那个方向跑了!”   “快去通知将军!”   池云非踉跄扑到温念炀身边,将小孩儿一把抱进怀里,挡住了他的眼睛,随即抱着孩子冲到白煌身边,不敢去碰他背上的刀,声音剧烈颤抖:“白煌?白煌?!你别吓我,你醒醒!”   池云非通红着眼睛大喊:“叫大夫!来人!叫大夫!”   门外一片混乱,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到他,白煌身下慢慢淌出鲜红血迹,手指还在微微痉挛颤抖。   池云非跌坐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叫:“白煌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   门帘被一把掀开,冷风呼啦灌入,将屋里闷热的、带着浓浓血腥气的味道吹散了。   池云非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黑色的军靴,然后就被人狠狠抱进了怀里,鼻端撞入温信阳熟悉的气息,温念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池云非浑身都在发抖,刘庆川紧跟在后,对外怒道:“叫大夫!快!”   “白……白……”   池云非呼吸急促,脑袋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早已满脸是泪,下意识揪紧了温信阳的衣服。   温信阳抱紧了怀里的一大一小,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侧身挡住了池云非看向白煌的视线。   “嘘……没事了,没事了。”他吻了吻温念炀的小脑袋,又侧头将嘴唇抵在池云非额头,极轻地道,“没事了,我在,别哭。” 第28章 落井下石   温念炀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幅模样的池云非。   天不怕地不怕的岳城混世魔王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眶里包满了眼泪,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他还牢牢地抓着白煌的手,全然不顾自己也是一身的伤。   他额角青了一大片,嘴角带着血渍,下颚到侧脸整个肿了起来,衣服下摆、裤脚都沾着血,温信阳默不作声地将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那血是白煌的,心里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   “松手,云非。”温信阳头一回这样喊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让大夫照顾他。”   池云非眼瞳茫然转动,被温信阳轻轻地掰开了手,代替白煌的手同他十指紧扣,道:“炀炀吓坏了,你和大夫一起照顾他,可以吗?”   池云非听到温念炀的名字,这才猛然回神,下意识将怀里的孩子搂紧了些,点头:“知道了。”   “我去去就回,很快。”温信阳站起身,他力气很大,将池云非连带孩子一起抱了起来,穿过门帘放进了最靠里的床铺上。   “我让刘哥陪着你们,没事了,别怕。”   池云非的脑子终于慢半拍地转了起来,他眼前还浮现着白煌紧抱着男人的腰,被一刀捅入后背的模样,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白着脸颤声道:“他、他们拿了你桌上的什么东西,我看见了。”   温信阳眉头一皱,点头:“好,我知道了。这事交给我,别多想。”   大夫很快将白煌带走了,主帐门口只留下大片的血迹。   有小兵提着桶过来冲洗,刘庆川在门口点了根烟,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盯着被从主帐里抬出来的尸体。   男人喉咙被割破,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他穿着城北大营的制式衣裤,配枪完好,显然是毫无准备被一刀毙命。   这两人是同伙,可为什么另一个要杀掉这一个?是怕逃不出去,被牵连吗?   刘庆川深深呼出口烟气,低声吩咐旁边的人:“去拿些点心和热茶来,再找几个玩具来。”   小兵点头:“是!”   很快,副官匆匆赶来了,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满头大汗,身后还跟着封影。   “报!”他大喊一声,就要在温信阳面前单膝下跪,“在营地北边五十里左右失去了刺客踪迹……”   温信阳挥了下手,示意不用跪起来说话,那副官气喘吁吁,道:“封影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说。”温信阳脸色冰冷,一点下颚,无机质的黑眸仿佛深潭里藏着的一颗明珠,汹涌怒火被他尽收眼底,教人看不出喜怒来,“为什么没追上?”   封影脸色也不好看,抱拳行礼道:“那人早有准备,营地北边粮草后藏了一匹好马,还有一只被裹起来的蜂巢。他上马后扔下蜂巢,我们的人被蜇伤不少,马儿也受了惊,这才……”   封影咬了咬牙,道:“属下射中了他的小腿,他跑不远,现在派人跟着血迹追还来得及!”   “追!”温信阳面无表情道,“再从巡逻队调几只猎犬,马上去!”   封影肃然转身:“是!”   待封影一走,副官也想跟着离开,被温信阳冷冷叫住:“营地布局是你在安排,他是怎么光天化日摸到主帐来的?哨兵和护卫人呢?”   副官一头汗刷拉就下来了,扑通跪地道:“属下有罪!”   “主帐护卫擅离职守,仗刑两百押往保卫科依规处理!”   副官声音都在发抖:“是。”   “巡逻队、护卫队反应速度太慢,动作拖沓,光天化日还能让人逃了,所有人扣罚当月军饷,今日全都给我饿着不准吃饭,明日开始加训,一应生活吃食减半!”   “……是。”   “叫营地护卫队、巡逻队、哨兵负责人来见我!”温信阳丢下这句话往主帐走去,“你自己去领一百仗刑,然后去保卫科主动交代事情始末。刘哥帮我看着。”   刘庆川掐了烟,冷冷看了眼副官,背脊挺直:“是!”   温信阳回主帐时,地面的血迹已经擦洗干净了。   池云非也已经回神冷静下来,换了身衣服正哄着温念炀睡觉。   温念炀被吵醒了又受了惊吓,哭了好久,小脸红彤彤的鼻尖也发红,肿了,看得人心疼不已。   池云非拿了冷毛巾慢慢给他敷眼睛,轻声讲着故事,转移孩子的注意力,温信阳进门时,他抬起充血的眼睛看了男人一眼,温信阳收敛了周身低沉的气压,轻手轻脚坐到床边,捏了一块小点心给儿子吃。   炀炀别开脑袋不吃,抽噎道:“我、我要回、回家……娘……”   池云非心里一紧,哄他:“好,我们这就回去。”   温信阳抬眼看他,有些担忧:“你还好吗?”   池云非点点头,焦虑地问:“白煌……怎么样了?”   他又想打听,又不敢打听,说话时语气都不如平日精神有力,带着点萎靡和不易察觉地颤抖。   温信阳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才道:“大夫说……伤在重要器官上,失血过多,来不及了。”   池云非愣愣地看着他,好似突然听不懂人话了,半晌才道:“什么?不……不不不,让人去调车,马上送城里的医院,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夫……”   “云非。”温信阳握住池云非颤抖发凉的手,“来不及了,他已经走了。”   “……不……”池云非脑子仿佛锈住了,半天都转不动,“不能这样,我不信……”   刚刚还好好的人,之前还跟他吵过架,说没就没了?   那可是白煌,白家的小少爷,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没受过一丝苦。他为了自己跑来军营,在后厨帮工,喂猪,他……   ——我进温家不好吗?等以后他们子孙满堂,起码你还有我呢!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吵架,之后他满心都在温信阳身上,甚至没注意白煌怎么还在军营里没有离开。   不是让他收拾东西走吗?   他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为什么要冲进来?为什么要去惹一个穷凶极恶的恶徒?   说好的就算温信阳子孙满堂,还有他在呢?   池云非一双手抖个不停,随后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他几乎抱不住温念炀了,将孩子交给温信阳跳下床就要往外跑。   温信阳抱着孩子没法追他,炀炀已经被吓坏了,不能再受折腾。   他忙将孩子抱好了,低声喊:“云非?池云非!你站住!”   池云非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温信阳腮帮咬紧了,抱着孩子的手骨节发白。   池云非没在医护室找到白煌的尸体,他茫然地转了好几圈,拉住一个大夫问:“人呢?白煌人呢?”   大夫道:“已经通知家人接走了。”   “家人?”   “白家来人了,已经拉走了。”   池云非喉咙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再问伤情的事,就听外头有人道:“二奶奶!你不能随意进来……”   “池云非进得,我就进不得?”熟悉的女声响起,带着愤怒,“他带走了我的孩子!我要见我的孩子!”   “二奶奶!”拦截的小兵一头乱麻,恼火道,“这里是军营重地,你起码得等我通禀……”   “让开!”林氏的声音掷地有声,“我是你们小少爷的生母!我看谁敢拦我!”   林氏从医护室门前大步流星走过,脸色很不好看,手指紧紧拽着丝帕,怒道:“带走我的孩子,还害得白煌横死,炀炀呢?我要见炀炀!把炀炀吓坏了怎么办?你们谁赔得起?!他就是个扫把星!扫把星!”   “姑娘!姑娘!”林氏的心腹丫鬟追在后头,双手拿着披风,焦急道,“您先披上,外头冷……”   池云非站在医护室的门后,透过一点门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过,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池少爷!”有人看见他,忙道,“您怎么在这儿,将军正派人……”   “我走了。”池云非转身往外走,什么东西都没拿,额角、嘴角还贴着纱布,面色清冷,惨白的脸色更衬得他双目幽黑,隐隐带着怒火。因为是急急从主帐跑出来的,他连衣服都穿得很单薄,冷声道,“通知将军一声,我去一趟白家。”   “啊?您……池少爷?!”   林氏闯进主帐的时候,温信阳以为是池云非回来了,他还抱着孩子,炀炀紧紧搂着他的脖颈,睁着一双大眼睛不停地叫娘。   “云非……”温信阳快步走出,一见到门口的人蓦然停住脚步。   林氏眼眶登时红了,伸出手迎面而来:“孩子!”   炀炀立刻挣扎起来,眼泪又流了下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道:“娘!娘!”   “我的宝贝儿心肝儿啊!”林氏一把抱住孩子,搂在怀里连连亲了几口,拿丝帕抹去小孩儿脸上的眼泪,道,“不怕不怕,娘来了,娘带你回家!”   温信阳抬手挥退追来的小兵,嘴角隐隐有些紧绷:“你怎么来了?”   “将军!”林氏眼泪也落了下来,满脸痛心道,“炀炀还这么小,外头天寒地冻的,池云非一声不吭就把他给带走了!您知道我这几天是什么心情吗?!”   “炀炀怕生,您是知道的!”林氏一哭,炀炀更是哭得停不下来了,母子顿时哭作一团,林氏哭诉道,“我原以为他也就带孩子来兜个风,哪料几天不回家!连封口信也不带回来!我每天担惊受怕,他是您的妻,我没有资格斥责他什么,可他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孩子,他怎么会懂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他不懂,您也不懂吗?那可也是您的孩子!”   温信阳摸了摸孩子的背,帮着他顺气,对林氏道:“别哭了,对身体不好。”   林氏闭了闭眼,背过身哄着孩子,将他的眼泪一点点吻掉,又利索地解开了胸前的衣服,道:“炀炀不怕,来,来娘这儿。”   小孩儿抽噎着,母亲柔软的胸脯是他最有安全感,最熟悉的地方。他熟练地找到了地方,仿佛含住了定心丸似的,哭声立刻停了,只留下了吸-吮的声音。   温信阳别过头不看,拉过椅子让林氏坐了,轻声为池云非解释了一句:“他没有恶意,炀炀这几日在营地玩得很开心。他难得出门……”   “军营重地。”林氏这回拿住了池云非的把柄,死也不松口,“我进来时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何他就能进来?就因为他带着炀炀?他把炀炀当什么了?他把军营当什么了?”   温信阳蹙眉:“这事是我允许的。”   “他是利用炀炀才得了您的允许。”林氏低头不看他,“将军,这是温家的孩子,他肩上担着多少希望您比我更清楚。您真的就允许他这么乱来吗?”   林氏眼光流转,侧脸娇俏可人,拉开的衣领露出一截白皙倾长的脖颈,从温信阳的角度,隐约能看到丰满柔软的胸脯;她浑身带着清新好闻的香气,抱着他们的孩子坐在那里,让炀炀安了心,仿佛是这个家最柔软温柔的存在。   是从古至今,“家”最具象化的标识。   温信阳坐在另一侧椅子里,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不语。   林氏道:“我都听说了,他差点让炀炀陷入最危险的境地,还让白家的少爷……”她抿了下唇,道,“白煌也算是我的远房表弟,虽然关系太远,我们两家走得并不近,但我定会想办法帮您去劝说,可……白家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温信阳点点头:“有劳你了。”   林氏眼底亮了起来:“从我进温家那天,我生是温家人死是温家鬼。等炀炀大了,也不会让温家列祖列宗失望。可池云非……”   她转动了一下眼眸,仿佛不经意地道:“他是个男人,哪个男人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不想继承家业?他跟我不一样,他是池家的男人,不是温家的,就算入了温家族谱,他依然是个外人。”   “报——!”外头小兵气喘吁吁,隔着帐帘中气十足道,“池少爷出了营地,说是要去白家!将军,需要派人跟着吗?”   林氏轻哼一声,说不清是笑还是什么,摸了摸炀炀的毛脑袋:“我说什么来着?这时候去白家,岂非火上浇油?他只会给您,给温家添麻烦。”   温信阳蓦地攥紧了拳。 第29章 玩得就是心跳   池云非上了送林氏来军营的车里,关上门后他冷冷道:“去铜锣鼓后巷。”   铜锣鼓前巷是个正经的集市,后巷则充斥着各种赌坊、窑-子和大烟室,司机一听就道:“池少爷,将军说了后巷正在集中清扫……”   “我说去铜锣鼓后巷。”池云非打断他的话,“去不去?”   司机不敢同这位混世魔王多话,立时点头“去、去”。他又往窗外看了看,迟疑道:“可是二奶奶……”   “军营里有人送她回去,赶紧走。”   司机感觉到池云非心情不佳,一路不敢吭声将人送到了后巷口,灰墙内往外探出几支开得正好的梅花,幽香沁人心脾,但池云非这会儿却没有赏花的心思。   他拍了拍车门:“在这儿等我,马上出来。”   “是。”   池云非穿着单薄的衣服,脸上贴着纱布,大步流星走在冬日的后巷里简直格格不入。   快傍晚了,夕阳的余晖洒在长满了青苔的屋顶上,有的老旧屋檐上开着小小的野花,迎风摇曳,街上已开始热闹起来。   大烟室里传出浓浓的烟味,每个进出的人都瘦弱憔悴,顶着浓浓的黑眼圈,脸色白里发青,走路晃晃悠悠,混不似个人样。   隔壁的几家窑-子点上了灯笼,红彤彤的灯笼照亮了檐下一点土地,二楼凭栏上依着打哈欠的年轻女子。她们披散长发,衣着暴露,大冷天里倒是比衣着单薄的池云非还要不怕冷。   池云非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了,每一块缝隙里长出青苔的石板他都认识。   “池爷!”楼上有人跟他打招呼,“店里进了新的骰子,来玩两把吗?”   池云非冷着脸默不作声,匆匆走过,衣摆卷起一阵小小的冷风,楼上人奇怪地嘀咕道:“哟,池爷生气了?可真是难得。”   绕过一家酿酒坊,箫棠的赌坊就在拐角处。   前头支棱着半截灰墙,刚好挡住了他的店门,要往里再走几步才能看见一块歪斜的小破木板,上书“棠坊”,听着像是什么酒楼、茶馆的名字,那字还挺俊秀好看。   这巷子里谁人不认识池爷?早有识趣地通知了箫棠,于是池云非刚拐过拐角,箫棠便已带人在门口等着了。   “怎么了这是?”箫棠直觉不对,这人早上才拿了药走,这会儿又带着一股冷气找来,明显有事。   池云非使了个眼色,箫棠将周围的人挥退,带他去了灰墙和赌坊中间隔出来的僻静处。   “白煌出事了。”池云非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咬牙切齿,“刚出事就有白家的人来接,这根本不合理,还有林子清,前两天她都放着孩子不管,营里出事她就来了,这么巧的吗?”   同一时间,军营里。   林子清见温信阳脸色黑沉,自以为这回能将池云非彻底拉下马了,抿着唇笑得含蓄又带着点小得意:“将军,我也是为了温家,为了您好,要我说不如……”   “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啊?”   温信阳站起身,冷冷注视她:“你是怎么知道白煌出事的?城北大营距城内有十几公里,事情发生不到一个时辰,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子清镇定道:“我不知道呀,将军,我是来接孩子的,进了军营才听人说的。”   “你撒谎。”温信阳手负在身后,笔直的制服将他衬托得威严又冷硬,一字一句道,“你是跟着白家的车一起来的,消息是白家人告诉你的。对不对?”   林子清吞咽了一下,无意识抱紧了孩子:“也、也就听了那么一两句,进了军营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温信阳无机质的黑眸一眨不眨地观察她的表情,“孩子来了两天你不闻不问,听到白家出事的消息知道这是落井下石的最好机会,所以来了,对吗?”   “我……”   “你一进门就斥责云非让炀炀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温信阳将话含在嘴里,仿佛来回琢磨嗅闻其中阴谋似的,“‘最危险’?你就听了旁人一两句话,如何知道是最危险?因为你来之前就知道白煌被袭击了,对吗?”   林子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尖声道:“我不知道!我是进了军营才……”   “是为了温家,还是为了你自己?”   “……池云非一个男人,他是不会真心对我的孩子,真心对您的!”林子清咬住下唇,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为自己分辨道,“是,我是特意赶来的,但我真是进了军营才知道白煌出了事,可我也是为了温家!他迟早会惹出麻烦!这次的事就最好的例子!若不是他,白家的少爷怎么会来这里?也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这完全是一场意外,云非没有任何错。”温信阳冷声道,“来人。”   新调来的护卫立刻掀帘而入:“将军!”   “派两个人把孩子送回温家,亲自交到我娘手里。”温信阳转过身,看也不看林子清惨白的脸色,“将林氏带去保卫科,我要亲自审问。”   “是!”   铜锣鼓后巷。   箫棠跟着池云非一起上了车,轻声道:“现在去白家?”   “我要亲自去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箫棠乍一听白煌死了,也是目瞪口呆,在他的记忆力,那小子常缠着池云非抬杠,虽总显得很不识趣,又有纨绔子弟骨子里倨傲自负的劣根性,但却不是个坏人。   何况池云非同对方亦敌亦友,关系看起来很差但其实彼此都挺在意对方,好歹也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池云非向来又重情义,这事自然对他打击甚大。   箫棠偷偷看池云非的脸色,舔了下嘴唇,小声道:“你……冷静点。”   池云非没说话。   箫棠叹了口气,只得从怀里摸出一份小册子,塞给池云非道:“你托我的事还没办完,这里只有部分名单,你先拿着吧。”   池云非神色这才一松,拿过册子迅速翻看起来。   车轮压过颠簸不平的石子路,车窗发出轻微地“哐哐”声,路上人太多,小车时不时就得停下来长按喇叭,催促人群让开。   喇叭声混合着窗外的嘈杂,很好地遮挡了后座两人的窃窃私语,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只能看见池云非同箫棠挨得很近,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翻看讨论着。   司机是个钢铁直男,并不能理解东家娶男妻的做法。   他这会儿看着挨得极近的两人,心里就想:这算不算“红杏出墙”?既然嫁给了将军,是不是不该和别的男人靠这么近?   先前去的地方还是铜锣鼓后巷……他要不要同东家秉明情况?   司机一路纠结,等到了白家门前,池云非已经将册子看得差不多了。   “把目标从营地里撤出来。”池云非下车,抬头看着白家门匾,对箫棠道,“去查岳城所有的商户,包括池家在内。”   “啊?”箫棠为难,“这可不太好查。”   “价钱翻倍。”   “成交!”   箫棠跟在他身后上了石阶,道:“可你查这些人有什么用呢?你也动不了他们啊?”   “动不动得了是之后的事,我得先确定是哪些人当我,当将军是傻子,认为可以拿捏在手里随意玩弄。”池云非眉宇间迸发出从不被驯服的野性,凉凉道,“真当我混世魔王的名头只是喊着玩?”   箫棠劝道:“这是他们温家的事,指不定温司令和将军心里有数呢。”   “他们怎么打算是他们的事,我说过了,我的人我自己护着。”池云非叩响大门,道,“从我答应嫁给他那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箫棠默默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白家很快来人将池云非迎了进去,下人们看着他的面色不善,几个少爷小姐躲在一边哭,见了他来就骂:“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阿煌何至于跑去营地受这种苦?!”   池云非问:“白老爷呢?”   “没人愿意见你!你滚!”   箫棠竖眉:“嘿,不愿意见一开始就别让我们进,你们……”   池云非抬手阻拦了一下,神色不变:“白老爷呢?”   几个少爷小姐还要骂,管家匆匆赶来,道:“池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   池云非带着箫棠匆匆进了书房,白老爷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发呆。   白煌是他长子的孩子,是他的孙儿,也是同辈的这群孩子里最聪明能干的一个。他像极了年轻时候不服输,倔强又孤傲的自己,因此白老爷一直很宠爱他。   池云非进门行礼,浑身的戾气也跟着收敛不少:“白老爷。”   “唔,来了。”白老爷点了下头,目光依然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阿煌为什么要去营地吗?”   池云非下颚绷紧成一条弧线:“知道。”   “你怎么想?”   “……”池云非沉默片刻,道,“我一直当他是兄弟。”   白老爷回头看他,不辨喜怒:“他为了你吃了这么大的苦,甚至还……这样你也不动心?”   “我很感激他。”池云非道,“以后白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兄弟姐妹我都会照拂,但我不能骗我自己,也不能骗他。这样对他太不尊重。”   白老爷挑起眉,好一会儿才道:“好,好,是个好孩子。”   他想了想又苦笑:“我那孙儿是一根筋,不知变通……”   架发出“砰”地闷声,窗户前两只鸟儿被惊飞,白老爷抹了下胡子,不易察觉地转了话题道:“你来做什么?”   “白老爷。”池云非道,“云非不想无礼,但有些事必须问个明白,之后若多有冒犯,还请白老爷恕罪。”   白老爷哼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你这孩子,从小到大冒犯的人和事还少了吗?”   池云非挺直了脊背,就当白老爷是答应了,直接道:“营里刚出事,白家就派人拉走了白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白家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白老爷嚯了一声:“你倒是不客气。”   池云非紧紧盯着白老爷的神色,眼也不眨。   “这只是赶巧了。”白老爷道,“那孩子一心要去营地,我们知道他在厨房帮工,他爹不忍他受这个苦,专程派了人去接他回来。”   池云非不为所动:“可是林氏进营地时仿佛已经知道出事的消息了,这又如何解释?她应该是跟着白家一起去的。”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白老爷一推二五六,“白家只是赶巧,至于林氏打得什么主意……后院的事,谁说得清呢?”   白老爷道:“她有儿子,砝码比你多,她如何甘心?”   箫棠一直在后方偷偷观察架莫名发出响动他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往那儿瞟。   此时听白老爷的意思,他转回眼来,心说:林氏一向主张自己和白家这个远房的关系不亲近,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嘛。连放权给长子后不问世事的白老爷子都知道林氏的小心思,估计白家其他人只会知道的比老爷子更多。   箫棠敏锐地眯起眼,就听池云非道:“既然老爷子说是赶巧,那就是赶巧吧。云非没什么可问的了,告辞。”   白老爷子让管家送二人出去,箫棠一路不吭声地四下观察,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等出了大门,下了石阶,池云非才道:“有问题。”   箫棠点头:“这么大的事,白煌的爹娘都不在,府里看着也不像是要做白事……那可是老爷子最疼的孙儿,委屈了谁都不会委屈了白煌。”   “老爷子精神好着呢。”池云非沉吟道,“我观察他半天了,我赶来的速度这么快,如此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把情绪收得分毫不露。眼眶都没红一下。”   还有,一来居然就问他怎么看待白煌的心思。   那不可能是痛失爱孙会有的反应,乱棍把他揍出去都算好的,气急了当场打断他的腿也有可能。   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箫棠觉得匪夷所思,悄声道:“你的意思是……?”   “白煌没死。”池云非闭上眼,回想了一下所有事情发生的经过,“我没看到他的尸体,在事情没查明之前,将军也不可能让白家轻易把人拉走,那是破坏证据。”   除非这是温信阳首肯过的,温信阳知情。   那他知情到哪一步?那个凶手他认识吗?白煌是这局中布好的一环吗?   不可能……哪怕是温信阳,也不可能做到这一步,他更倾向这是温信阳的将计就计。   池云非迈步朝旁边的小路走去,绕到了白家后院,他脱了鞋子搓了搓手,活动了一下筋骨,眼睛盯着从后院探出来的一颗古树——这棵树从白家建宅之前就有了,小时候池云非就常在这儿等白煌从树上翻下来,两人偷跑出去玩。   虽然玩到一半经常以互殴为结局,彼此骂骂咧咧各回各家,但等不了多久,白煌又会去找池云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干什么?哎!”箫棠震惊之下,还没来得及阻拦,池云非已助跑狠狠一蹬上墙,抓着古树的藤蔓猴子似地翻了过去。   他从树干后探出脑袋,小声道:“你帮我望风,我很快出来!”   箫棠:“……”   跟着池少爷,玩得就是个心跳。 第30章 说谁傻呢   池云非翻进院子里贴墙跟躲在粗壮的树干后先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无人,这才赤脚小跑着往白煌的院落而去。   白煌住得院子离这处院落不远,途经后厨柴房和杂物库,平时不常来人,也因此两人小时候才能在这里偷偷溜出去多回都没被发现过。   池云非熟门熟路地穿过柴房后面下人专用的茅厕,捏着鼻子也被熏了个倒仰,好在茅厕建在低洼处,否则池云非赤脚从门前过去,金贵的小少爷非得把自己的脚砍下来不可。   等绕到白煌的院落侧门,果不其然,白少爷平日常带的几个小厮都在门前站着,一个个脸色虽然不好看,却并没有主子死了的惨像。   几人在门前嘀嘀咕咕一会儿,留了两人看门,另几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知是要去做什么。池云非眯着眼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人了,便捏了颗小石子朝反方向的远处打去,那二人猛然回头,警惕道:“谁?!”   池云非屏息等待。   两个小厮年纪不大,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也就不管了。   池云非便算着时间,又丢了第二颗。   “谁!”小厮往前走了几步,道,“是谁在那儿?出来!”   另一个小厮不满道:“老爷再三叮嘱过,煌少爷的院子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都聋了吗?!”   池云非挑眉,心里有了底,便又扔了一颗石子过去,这回刚好打在门墙上方,打出一个灰白的印子来。   两个小厮互相看看,狐疑地走了过去,边走边道:“赶紧出来!别装神弄鬼!回头我告诉老爷去!”   趁那二人转身的瞬间,池云非赤脚猫似的,跑起来毫无声息,弓着身子飞快穿过石子路,两下助跑登上墙外一处假山石,等那二人感觉不对回头时,他的衣摆刚刚消失在墙头上。   池云非落地时伤了脚,这该死的白煌在墙下围了一圈中看不中用的石子,一颗颗长得花里胡哨好看得很,甚至还有白玉和翡翠混在里头,白家最受宠爱的孙儿地位可见一斑。   可这会儿池云非顾不上感慨了,他翻墙时重重落地,脚心在石子上磕出了血痕,顿时疼得五官都走了形。   池云非蹲在墙根咬着拳头忍了半天,才一瘸一拐朝白煌的卧室走去。   平日热闹的院落,此刻却空荡荡的,想来是以防节外生枝将院里的人暂时都调走了。   这更让池云非确定了心中所想。   他先摸去了卧室,卧室里燃着檀香,桌上还摆着茶和点心,屋里却没人。   他又转去了书房和后花园,依然不见人影。   难道不在院里?如果不在,那几个小厮守在门前做什么?   池云非脚疼得厉害,只得先在卧室里坐了,不客气地拿了旁边花瓶里的水冲洗了一下脚上的伤口。   他正“嘶嘶”地抽气,就听卧室角落里的博古架突然“嘎吱”一声,随即后面出现了一瘸一拐的踉跄身影,对方抱着几本书,单薄的里衣外披了件大氅,就这么走了出来。   两人猛一对视,彼此都没说话。   池云非还翘着个二郎腿,脚丫冲着男人,一手还提着个花瓶,里头的花枝散落一地。   男人怀里的书则一个没拿稳扑啦啦全落了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几下,尴尬又惊讶道:“云非?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   “我不是走了吗?对呀,我又回来啦,刺激不?”池云非接过他的话,探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哟,我倒不知道,原来你这卧室里还有密室?”   池云非后知后觉想起之前在白老爷子架古怪地响了一声,眯眼敏锐道:“是密室还是密道?白煌,你这葫芦里装得什么药啊?”   来人正是白煌,他回过神想弯腰捡书结果扯到了后背的伤,“嘶”了一声只得扶着腰慢慢走到桌前和池云非对面而坐。   “……你脚怎么了?”白煌看着他的脚皱眉。   “还不是为了找你?”池云非啧道,“我还以为你真死了呢,特意来白家想查个清楚。”   “……”白煌舔了下嘴皮,道,“你……你在意我死没死?你哭了吗?”   池云非额角抽了一下,恨不能给这小子一个过肩摔,又气又好笑道:“白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装死这事儿是你故意的?你知道那个凶手要来?”   “怎么可能?我能未卜先知不成?”白煌忙道,“我爹不放心我,来军营的时候就给了我一件金丝软甲,让我平时穿着防身,以免遭遇意外。”说着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也是关心则乱,我进军营就被分进了后厨,哪里会有危险?可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白煌指了指自己的背,解释:“伤是真的伤了,但没有那么严重,更严重的反而是他当胸踹我那一脚……”   他捂住缠着厚厚绷带的胸口,叹气:“断了一根骨头……”   池云非震惊:“那你还下床跑什么?!”   “……听说你来了。”白煌道,“我忍不住。这密道是建房时就有的,能一直连通爷爷的书房。”   池云非顿时沉默下来,这才明白白老爷子为何在书房提那么一句,感情是帮躲在书架密道后的白煌问的。他心情复杂,好一会儿才哑声道:“这次的事,谢谢你。但不要再有下次了,我也好,白家也好,都受不起。”   白煌欲言又止,最后露出个苦笑:“我知道,我都听到了。”   一条命都不能换来池云非的回心转意,他知道自己该放弃了。   “你是我的好兄弟,永远都是。”池云非严肃地看他,“我不希望你有事,你想想白老爷子,想想你爹你娘,别去军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白煌没说话,片刻后摇头道:“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我就不能撒手不管。我想配合温将军,我想……参军。”   “你想什么?!”池云非瞪圆了眼睛,“为什么?你以前对参军毫无兴趣啊?温信阳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白煌皱眉:“他没告诉你?”   “我来不及问他。”   “……”白煌道,“应该由他告诉你,我说不太合适。”   “我们还是不是兄弟了!”   白煌苦笑一声:“你得等我缓缓,说不好这兄弟还真没法当。”   池云非:“……”   池云非抹了把脸,一手撑了桌子,道:“好,好,那咱们交换信息,怎么样?我先说我的,我知道军营里有问题,你一个,柳家小子一个,这些人通过关系进了军营,要么是想攀关系要么是想当资历跳板,谋取更好的前程。这事我早就在让箫棠查了。”   “什么?”白煌愣道,“你让箫棠查什么?”   “最初我查得是收受贿赂的人,还有在军营里挑事的那几个刺头的资料。”池云非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池云非从怀里摸出名册扔到桌上:“收受贿赂大开方便之门的人一共六个,这四个是?收得比较多的,其中就有安排你进军营,并且把你放到最安全的后厨里的人。他们的人脉关系,家庭成员我都查清了,弱点也很明显。喏,这个,家里的长子嗜赌如命,在箫棠他们那儿欠了不少钱;还有这个,好男风又不敢和家里开这个口,在外头私养了几个男妾,花销大着呢;这个更绝,和自家亲妹搞到一起了,为了不让亲妹出阁,买凶把亲妹未婚夫给杀了,正背着人命官司呢,需要很多钱去买命。”   白煌:“……”   池云非手指在名册上挨个点过去:“这几个是营里的刺头,喜欢煽动其他人给将军惹麻烦。其中几个是以前的山匪收编,流-氓秉性十年如一日,还有几个你猜怎么的?是其他几个营房不要踢过来的,本来就有一堆臭毛病,偏生后面牵连着一些利益,不能除名。”   白煌挨个从名册上看过去,摇头感慨:“不愧是你啊……”   他若有所思,有些不甘又无可奈何地看向池云非:“你对温信阳很用心。”   池云非晃了晃脚丫子,嘚瑟道:“司令是为了考验他,但有些事不是短时间内能处理得了的。尤其是他这种学院精英派,留洋留傻了,又很看重家族名誉,有些事做起来反倒束手束脚。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用顾及这些,明面上的手段不能用,我就用暗地里的手段,只要目的达成就行。”   “谁留洋留傻了?”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逆光而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池云非身后,手里厚重的外套当头罩住了池云非,将人裹了个严实。   池云非:“……”   白煌:“……”   跟着进门的白老爷子捋着胡须,笑呵呵的。   “出门为什么不穿外套?这么冷的天,存心想冻病吗?”温信阳如天降神兵,从背后将池云非整个人拢进了怀里,滚烫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池云非整个人都傻了。   “自己一身的伤,还有空担心别人?”温信阳脸色很不好看,瞪了白煌一眼,绕到池云非身前蹲下,握住了他的脚踝,“这又是怎么回事?你鞋呢?”   一连串的质问弄得池云非又心虚又窘迫,但更多的却是惊喜。   他想缩回脚,却被温信阳牢牢握住不放,掏出丝帕将他脚上的水渍和脚踝的泥点挨着擦干净,随即脱了外套,将他双脚包了起来,然后放进了自己怀里。   他动作那么自然,惹得池云非脸上发烫,心里一阵阵的裹着暖流熨烫得整颗心都快要化了。   “你……你怎么……你不是陪着炀炀他娘吗?”   “现在是我在问你。”温信阳坐在旁边的椅子里,怀里揣着媳妇儿的脚,一边眉头挑起显得十分英俊,“说谁留洋留傻了?”   他又看了眼桌上的名册,神情更加复杂:“这是什么时候让人去查的?为什么瞒着我?”   池云非:“……”   池云非揉了揉鼻子,方才对着白煌嘚瑟的模样这会儿全不见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没想瞒着你,打算把事情做完了再给你个惊喜的。”   他咬着下唇扭捏道:“没说你傻,那不是……那是夸你呢!”   温信阳:“……”   池云非暗暗做着美梦,想着只要帮相公教训了那群人,然后拿着名册来要奖赏——到那时,说不好温信阳就会喜欢上他了呀。   只是他没想到,这事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复杂。   那些受贿的官员、营里的刺头根本就是小喽啰,真正厉害的藏得更深,也更狡猾。   所以他才让箫棠暂停调查营里的人,转头去查岳城的富商们,包括池家在内都要查。   温信阳心里长叹一声,竟是听懂了池云非的言外之意,心里一时又酸又软。这种感情对他而言很陌生,他不是没见过别人对他好,在外留学时无论男女都有人朝他示好过,甚至更开放更直接的也有,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直戳进他的心底,在那冷硬的土地上戳开了一个洞,小心翼翼地埋下了一颗柔软的种子。   两人无声的对视,池云非动了动脚趾,夹住了将军的衣服内衬,心里像开出了一片小小的花田。   温信阳看着他带笑的眼眸,冷厉的气息也跟着柔和下来,目光扫过对方的唇,生出一点想接吻的冲动。   但现在场合不太对。   白煌带着伤,肉-体和精神都备受打击,忍不住咳嗽打断两人的视线,破坏气氛地道:“将军怎么现在来了?按计划,不是要三天后再来见我吗?”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像是很奇怪他会提出这种问题:“因为云非在这儿。”   言下之意,他是来接人的。   白煌:“……”   就很气! 第31章 将计就计   温信阳对池云非解释了来龙去脉。   这次的事情确实是他临时起意,但在起意之前,他也已经暗自调查许久了,只是差一个合适的突破口而已,如今白煌受伤,倒是给了他这个机会。   如同池云非所想,他生在温家,就要为温家的名誉和这么多年列祖列宗打下的基业着想,大刀阔斧地搞改革是不可能的,南北之战多年,南边由大总统郑其鸿把持权利,几次三番想拉拢温家,甚至想联姻,温家却始终不上套,只负责镇守边关,其他的事一概不参与。   手里握着金蛟营,温司令却毫无郑总统那样的野心——温司令甚至很欣赏已出家多年不问世事的上官老爷子,但他为了温家基业,无法做到那般洒脱和随性。   金蛟营是几代温家人的心血,古时一直镇守边关,防御外敌,保家卫国。   现如今它却成了自己人手里的刀,敌人都是同袍兄弟,温司令心里发苦,他一直想找机会劝和两方,但权利这东西,没人会嫌烫手。   金蛟营再厉害,温家一方势力也不足以和南北两方多重势力对抗。   他只能明哲保身,退居幕后,连营里有人脱离金蛟营去了北镇军,他也没有明令禁止过。   但这显然和郑总统的想法背道而驰,金蛟营里都是精锐,走掉哪一个都让他肉痛,都是给敌人送刀!   郑总统为此找过温司令很多次,都被司令四两拨千斤地打发了。   南方势力不能缺了温家的金蛟营,别的不说,北镇军当年愿意暂时休战,就是看在金蛟营的威名上。郑总统不敢做得太过,但也早就有了想挑拨金蛟营内部,以至架空温司令,重新扶植自己人来接手的心思。   用郑总统的话说:一把刀如果不用,那就跟废铁没有两样。   温司令眼线众多,早早得了这个消息,他心里门儿清:郑总统是忍不了他温家几日了。   温家很有自信,金蛟营的赫赫威名令许多年轻人向往和崇敬,短时间内郑总统做不了什么,顶多就是想法子安插自己的亲信,一点点掌握实权。   司令原本很有信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哪料郑其鸿没过几年就耐心全无,竟是等不了和温司令明争暗斗了,干脆用上了最烂的招。   温信阳说到这里,眉头蹙起,微微握拳,似乎在竭力掩盖愤怒。   池云非忍不住伸手覆在将军手背上,这会儿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了然道:“那些复杂的势力,纠葛不清的利益链,是郑光头放进来的,对吗?司令能阻止一次两次,却不能一直阻止下去,否则只会同郑光头撕破脸,对温家没有好处。”   温信阳点头:“郑其鸿一改先前的温吞,对拿下金蛟营表现出了急迫和势在必得,为此不惜牺牲金蛟营多年名声。因为利益链条太广,人员复杂,传出的消息多了,下面人心动摇,各处营房也开始有样学样,甚至比金蛟营更黑暗。”   白煌忍不住道:“这样对郑总统到底有什么好处?北镇军还在虎视眈眈,金蛟营若是垮了,无人再信服温家,军队内部贪腐无人能打仗,到时候北镇军岂非如狼入羊圈?”   白老爷子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摇摇头道:“非也,总统何其聪明,如何会不知这其中厉害?若不是情况紧急,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他等不了了。”   “为何?”白煌和池云非以前都不曾关心政-事,此时两个好奇宝宝同时发问,连语气和表情都一模一样。   白老爷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笑道:“这事你们不知情也很正常,南北两方知情的人加起来不超过这个数……”老爷子比了个手势,道,“我们有可靠消息,北方大总统许可勤染了重病,撑不了多久了。”   此话一出,白煌和池云非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许可勤身为北方大总统,人年轻还心狠手辣,做事果断,同郑其鸿不同,他一心扑在事业上,至今单身未娶,也就没有留下半个子嗣。   以许总统的能力,若不是南方有温家和金蛟营坐镇,早八百年南方就该被占领了,也没有郑其鸿什么事了。   彼时南北暂时休战,也是许总统率先提出的。   如今他大力发展北方经济,据说那边的发展很好,还同国外签署了不少合作协议,开通了合资商贸,老百姓日子也过得很不错。   近两年,边关的一些百姓还会偷渡去北边,只为了日子过得更好。   反观南边,以郑总统为首的权贵一方牢牢把持本就不多的资源,百姓日子不算差,但比起北边蒸蒸日上、共同致富的局面就差太远了。   统一是迟早的,只是温司令也好,很多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也好,都不愿为此流太多的血。   伤亡越惨重,越是令人痛惜。   明明都是同袍手足,何苦互相为难。   温司令早年也打仗,军功赫赫,现在跟人说这些都会被观念不同的人所笑话。   你手上的人命还少吗?临老临老了,握着最锋利的刀却说不想打仗,恶心谁呢?年纪大了,就开始娘们儿唧唧的,妇人之仁了吗?   那倒不如早点退位,让贤算了。   许多人说温司令老糊涂了。   温司令便不再多谈,也就偶尔跟几个老友喝酒时唏嘘几声,不再解释什么。   而他现在也确实在逐渐放权给温信阳,第一个考验,就是让他解决内讧的问题。   首先被开刀的,就是岳城的城防大营。   温信阳早知其中纠葛复杂,非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他要保住家族威名,又不能同各种势力的人完全撕破脸——至少在完全掌握金蛟营,建立起新的精锐部队前不能。   没有百分百压制其他势力之前,他不敢拿温家、拿金蛟营去赌。   他为此妥协了很多。   纳了封城林家的小姐为妾,答应了同池家的联姻,接手城防营第一天就开始不动声色调查各处势力,突然清扫锣鼓街后巷大烟室和赌坊也是为此——大烟室的利润太大,不择手段的人太多,危害国之根本,岳城、封城、高浒城许多达官贵人都牵涉其中,他必须斩草除根。   大烟室从古就被列为禁品,他师出有名,又仗着自己刚留洋回来假意对其中利益纠葛不懂,清扫得突然又快速,打了对方个手足无措,再要让人去说情就很好打发了。   毕竟是温家大少爷第一次出手,新官上任三把火,难不成要让人空手而归?这面上也太不好看了啊?   于是各家讨论来去,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权当大烟室是送给温家大少爷的见面礼。   而这一次清扫,也让他暗中查出了许多和城防有关的漏洞。   赌坊、大烟室、窑子等灰色交易本来就归城防下辖的警察局管,这些灰色交易进行得如火如荼,岂不正好反应了城防之中的种种问题?   于是他顺藤摸瓜,不动声色地将岳城内部警察局查了个遍——如今警察局的人数不多,区域的小所人就更少了,加一个开门的总共也就三个人,全所配枪也就一把。   除了城防、警察局,最大的实权官就属监狱狱长了。   岳城第一监狱的狱长黑白通吃,是个不好招惹的人物,但同时也是温司令亲手提拔的学生,待温信阳当亲侄,自然是忠心维护,说一不二。   也亏了他的人脉,温信阳初来乍到也能在暗地里将各种人脉关系查个一清二楚。   尤其狱长手眼通天,抓人的文书常由他自个儿说了算,抓进来后再找点由头放出去的也不少,因此由他抓人暗地里审问非常方便。   池云非听到这里,顿时有些尴尬地搔了搔脸:“原来你有……这么好的帮手,嗐,那我还瞎搞什么。”   他看了眼桌上的名册,一时觉得有些臊得慌。   温信阳反手握住他的手,摇头:“这是两码事,你的情我领。谢谢。”   池云非又开心起来,抿了下嘴角却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登时呲牙咧嘴。   温信阳无奈地看他一眼,继续道:“营里有几个老人,是来协助我的,这些人都靠得住,外面有狱长等人帮忙,前期调查差不多了。我突然要去营里住几天,就是为了解决这事。”   他们查出来城防粮草和军饷有巨大亏空,但那群自以为手眼通天的人早就找好了替罪羊,因此不深入排查更多证据,是不能将后面真正的黑手给揪出来的。   因此温信阳只装作焦头烂额的模样,打擂台发泄怒气,还报了许多账簿在营里彻夜地看——其实都是装样子。   “我们本打算等对方卸下防备心,再一举攻破。”温信阳道,“届时就算有再多利益链牵扯其中,亏空军粮这不是小罪,而且有明文条例,哪怕总统找来,也不过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你突然来了……”   温信阳说起这事,也觉得挺有趣的,嘴角带了笑,道:“你一来就不按常理出牌,一副要为我做主的样子,先是揪出白煌,再揪出柳家的小子,还扬言要找招募官的麻烦,后面的人自然是坐不住了。”   池云非一上场就打着“抓狐狸精”的旗号,加上他自小到大惹麻烦的本事,反而令幕后的人们战战兢兢,生怕被他挖出更不得了的事情。   温信阳发现了新的突破口,于是干脆放弃了之前的计划,顺着池云非的路子往前走,先找招募官假意问清事情来龙去脉,果不其然招募官自发领了这口锅,将一切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让温信阳*本没有继续查下去的理由。   温信阳假意愤怒,罢了他的职送去保卫科转第一监狱,又泄愤般罢免了招募处几个小喽啰,那群人自以为事情结束了,但怕池云非咬着不松口,便派了人去把之前招募官受贿的证据给带走销毁,另外增加了其他的证据——是招募官欠债、好赌等人品败坏的证据,务必要完全落实他的贪腐罪名。   白煌还没回过神:“那为什么他们要自相残杀?”   “这也是布好的局。”温信阳早在池云非说桌上有东西之后就翻看过了,立刻就明白了那群人的目的,“哪怕没有人及时赶来,其中一个也活不了。他们就是打算落下把柄,这样人赃俱获,而且还是个死无对证,更能坐实招募官的罪名,我要查下去的线索也就全断了。”   外人并不知道原本有受贿的证据,因为证据已经被活着的刺客带走了,留下的是新添加的证据,如此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偷偷前来想销毁指证招募官的证据,为其翻案,结果事情没做成还死了,岂非更证明那招募官有鬼?   池云非佩服道:“亏他们想得出来。”   于是这才有了两刺客大白天来换证据,居然还轻而易举调离了护卫,又落下个死人的原因。   想来如果不是池云非突然示警,原本应该是一人杀掉另一人后,再叫回调离的护卫,伪装成护卫发现有刺客然后击毙的假象。   但这也就证明了,温信阳身边的护卫里有内-鬼。   所以当日温信阳才会发那么大的火,不止是为了受伤的池云非和白煌,也是因为护卫队的做法让他非常愤怒和失望,之后他彻底清洗重组了护卫队。   “这事我还得谢谢你。”温信阳对池云非道,“若不是你突然示警,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我也不会趁机抓住了这个机会,将计就计,还发现了护卫队里有问题。”   白煌来的时候其实是来告辞的,也是赶巧了。但正因白煌被伤,温信阳发现他穿了金丝软甲后,立刻调离了当值的大夫,换成了自己人,对外宣布白煌离世的消息,更派人紧赶慢赶提前带走了白家爹娘,以免露馅。   “这事里牵扯的利益太多了,白家也一定牵连其中,否则不可能那么巧刚好白家的车来营外接白煌,他们一定是知道今日要出事,想先带白煌离开是非之地。所以我要先将他们隔离开,不能互通消息。”温信阳道,“白煌的身份很重要,他们互相勾连做出这种事,却害死了白家的少爷,你猜消息传出后会如何?”   池云非眼睛都亮了,崇拜地看着温信阳,一拍大腿:“狗咬狗一嘴毛啊!”   温信阳:“……”   白煌:“……”   池云非赞叹连连:“这招妙啊!借刀杀人!让他们窝里反啊!”   首先白家爹娘被隔离了,并不知道真相,当真以为自己孩儿死了,能不和其他势力翻脸吗?   温信阳只要从中挑拨,就能化繁为简,让他们自己露馅儿。 第32章 算后账   至于白老爷子,是目前白家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白老爷子一生对权利金钱不为所动,做得只是自己喜欢的事,同温司令关系不错,在老一辈的商户里也有着鼎好的名声和信誉,放权给长子不问世事后,白家却渐渐同其势力勾连在一起,除了大烟室没沾染之外,其他乌七八糟的事多有涉及。白老爷子一开始也动过气,可孩子长大了,他也老了,整个白家除了他这孙儿还尊敬他,其余人只拿话哄他,骗他,长子也总说:“爹,世道不一样了。”   是,世道不一样了。   白老爷子感慨,从来不变的只有人心而已。   从古至今,人心对权利、金钱、名望的贪婪和追求,永远不变而已。   白煌的爹娘被找借口带走时,白老爷子便觉得这其中事有不对。   他到底是经历过事情的人,又是看着温信阳长大的,温信阳也信他,便通过他里应外合,将白煌藏了起来。   “你们年轻人的事呐,我是管不了了。”白老爷子捋着胡子,笑呵呵道,“这世界总归是你们的,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就只能帮点小忙。”   白老爷子听完了整个事情经过,慢悠悠起身道:“都是好孩子,有主意就去做。代我向司令问好。”   温信阳站起身,池云非也赶忙站起身,恭敬道:“您慢走。”   白煌捂着胸口扶着桌案要起来,白老爷子冲他摆摆手:“好好休息,别仗着年轻就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等你老了才知道,比起健康,别的都不值一提。”   白煌点头:“知道,爷爷。”   待白老爷子走了,温信阳也起身道:“走吧,回家。”   “回温府?”池云非道,“你还去营地吗?”   “我自己去就行,之后的事你不用管。”   池云非跟着往外走,又冲好友摆手:“你好好休息,听老爷子的话,我有空就来看你。”   白煌苦笑了一下,瞧着温信阳伸手去牵池云非,两人逆光而走,并肩而行,竟是出乎意料的相配。池云非仰着一点小脸笑得开心,温信阳虽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脸,眼神却很是柔和。   白煌暗自压下心头酸涩,默默地挪回床上休息去了。   出了府,等车开出好远了,池云非才一拍脑袋:“哎呀!”   温信阳抓了他的手腕拉下来,无奈道:“浑身都是伤,还嫌不够?还要自己来一下?”   池云非讪讪道:“不是啊,那什么……箫棠还在后门等我呢。”   温信阳:“……”   而此时的箫棠,躲在树根下揣着手一副苦哈哈的模样,冷风过境,他打了个喷嚏吸了下鼻子,想:说好的很快回来呢?这都一个时辰啦!   温家的车重又接上箫棠,箫棠面对温将军大气不敢出,只拿眼睛瞄池云非,示意——这怎么回事?他怎么来了?难道是来抓-奸?   箫棠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池云非没领会箫棠的小眼神儿,对温信阳道:“白煌说他想参军,等他好了,你会答应吗?”   他现在懂了白煌的意思了,白煌应该是看不下去这些事,同时也是想弥补白家犯下的错。   池云非还真有些佩服白煌的骨气,平常人家的少爷要是经历了这种事,估计只会有多远躲多远,可白煌竟还有面对的勇气,甚至想做出更多的改变。   不管他是为了白家,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心中正义,都是很难得的事情。   温信阳没回答,眉头微微蹙着,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侧脸线条显得很冷硬。   他还握着池云非的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对方手背上摩挲,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   池云非不敢打扰他,冲箫棠使了个眼色,箫棠立刻配合转开话题道:“对了,大头前些天还在约我们一起出游呢,云非,你去了军营这么些天,可不能把兄弟们给忘了啊。”   “好啊,去哪儿?”池云非点头,“大头不是被勒令闭门思过吗?能出门了?”   “他姥姥可舍不得。”箫棠想起这事就乐了,“说是闭门思过,关了不到半天就被放出来了,怕把人闷坏了。”   “啧啧。”池云非转念一想,他们这几个兄弟就没有谁是不受宠的,混账日子过惯了,再想想军营里腐-败成那样,哪天北镇军打过来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时心情复杂,笑容也微微收敛。   他让箫棠之后去查富商,余家也是其中之一,但余家算是近几年的后起之秀,没什么背景后台,用北边的话来说他们这算“新贵”,很难融入其他家族的交际圈。   若是余老爷竭力想讨好其他家族,恐怕牵扯进此事的可能性只多不少,若没能找到门道,那反倒是好事了。   余大头是个好兄弟,人有点傻乎乎的,但对自己很好。大概因为余家是白手起家,余大头幼年也吃过苦,所以没什么娇奢的性子,为人大度好交朋友,比起做生意更喜欢吃,一直想自己开家酒楼,亲自掌勺。   算是众多纨绔子弟里的一道清流了。   他念书不行,斗蛐蛐儿这事还是不良惯了的池少爷教的,但没啥天赋,总在买蛐蛐儿上被人骗,为此池少爷教训了他不知道多少回。   想到此,池云非心情有些复杂,真心不希望余家被牵连进来。   余家有今日的好日子不容易。   他和箫棠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等到了后巷街口,箫棠下车时才被一路没声儿的温将军给叫住了。   “名册的事,谢谢。”   箫棠简直受宠若惊,忙整了整衣领,往后抹了把头发,挺起了胸脯:“为将军效劳是我的……”   话没说完,又听温将军凉凉道:“念在你辛苦调查的份儿上,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下次再让我发现你给云非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掀了你的赌坊。”   箫棠:“……”   箫棠:“!!!”   箫棠顿时震惊脸去看池云非,眼里透出质问——你居然告诉他了?这兄弟没得做了!   池云非:“……”我冤枉!   温信阳却没给池云非解释的机会,一把关上门,扬了下下颚:“开车。”   司机忙不迭发动了车,将震惊脸久久不能回神的箫棠抛在了原地。   车内一时寂静无声,只余车轮碾压过石子的咔咔声。   池云非浑身绷紧了,脑袋里快速转着念头:“他怎么知道的?他看到了?完蛋了,我走得太急,忘了把东西藏起来!”   到温府了温信阳还是一言不发,池云非只得硬着头皮道:“炀……炀炀呢?”   温信阳道:“我让人送回府里了。”   “……”池云非一脸严肃道,“我没有挑拨的意思啊,我只是正常怀疑,那什么……林氏来得也太是时候……”   “我亲自审过她了,但你确定现在要跟我说这个?”温信阳侧头看他,无机质的眼眸盯着池云非,“你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   “……”池云非吞咽了一下,苦哈哈道,“那什么,你发现了?”   “你走的时候没拿外套,”温信阳不辩喜怒地道,“我让人去给你送外套,结果就发现了那些东西。”   他让人先把外套送去白家,自己去审林子清,出来的时候派出去的人禀报说池云非不在白家,同时拿了个小筐装了一堆东西递到面前,红着脸说是池少爷外套里掉出来的。   他起先没当回事,以为是池云非治伤的药,直到他看到了那本画册。   其他人大气不敢出,温信阳额角抽-搐,拿着那些药直接找去了医务室。   然后被告知,其中只有一瓶是止痛祛瘀的,其他都是……床笫之间使用的药,男女都可使用。   而唯一的那瓶止痛药,还不是他给池云非用的那瓶。   温信阳只觉眼前一黑,竭力控制面部表情,拿起红招散问大夫:“这瓶是做什么用的?”   大夫暧昧一笑,推了推眼镜,道:“这可是最好的药,外面卖得贵着呢。那些南风馆、窑子里都用这个,润滑助兴,还能延长……将军,你是男人,你懂的。”   温信阳:“……”   温信阳一想到自己亲手给池云非抹了这玩意儿,然后就扔他一个人在屋内,那之后更是遇上了刺客。   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不知是气的气的还是气的,立刻亲自找上了白家,誓要将人逮回来收拾!   池云非被拎小鸡似地拎回了温家,温太太想来问个清楚,派来的人却回禀说君竹院大门紧闭,温管家正守在门前,据说是谁也不能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太太抱着孙儿愁道,“子清去了就没回来……将军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回太太,还有池少爷。”   “这俩孩子……”温太太抱着炀炀哄了哄,“乖孙不怕,等一会儿见了爹,奶奶亲自帮你问个明白,啊?”   炀炀眼睛还红着,看着别提多可怜了,埋在温太太怀里不抬头,手指紧紧揪着奶奶衣领,看样子是吓坏了。   君竹院。   温信阳屏退下人,关门看着缩在角落的池云非,气笑了:“过来!”   池云非坚定摇头:“你就站那儿说……别过来!就站那儿说!我听得见!”   温信阳挑起眉,脱了制式外套放在椅子上,又松开衬衣领口,挽起袖子道:“你说你要去取药,说比医务室大夫开得好用,我才让刘哥送你去。结果你拿了一堆什么回来,嗯?”   池云非:“……我也是为以后着想。”   温信阳盯着他:“那我拿错了药为什么不说?”   “……怕你笑话我。”   温信阳不置可否,目光扫过他受伤的脸和脚,到底是没舍得真发脾气,道:“过来,把脚上的伤处理一下。你怎么总有本事把自己弄伤?”   池云非打量他的神色,小动物似地从角落慢慢挪出去,道:“小伤,我小时候翻墙摔下来,伤得比这严重多了……”   温信阳见他一脸掩饰不住地嘚瑟,简直匪夷所思:“你还挺得意?当时伤哪儿了?”   “胳膊。”池云非舔舔嘴皮,使苦肉计道,“右边胳膊,当时摔断啦,现在下雨天还疼呢。”   “真的?”温信阳皱眉,拉过池云非的右手卷起袖子看了看,倒是看不出什么伤痕,“怎不早说?我认识治风湿不错的老大夫,改天让他来给你看看。”   池云非美滋滋地点头:“嗯嗯!” 第33章 破相也好看   温信阳叫人打了热水来,先让池云非洗了个澡,然后帮他上药。   屏风后水声哗啦啦,温信阳坐在外头叮嘱:“小心脸上的伤,别沾水。”   池云非哼哼唧唧:“你是怕我破相吗?我破相了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温信阳在外头没回答。   池云非登时不干了,从水里哗啦一下出来,在屏风后探头道:“你说呀!”   温信阳头也不回,道:“小心感冒。”   池云非嘟了个嘴又缩回了浴桶里:“肤浅,怎么能只看脸呢?我哪里不好了?你……”   温信阳声音里带了点笑:“你不也是看了我的脸才答应嫁的吗?”   池云非:“……”   温信阳放下手里的书,侧头看着屏风,饶有兴味:“是谁跟我说,他喜欢的就是这么肤浅?”   池云非:“……”   池云非揉了下鼻子,嘟哝:“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不可以这么肤浅。”   温信阳挑眉:“说不过就耍赖了?”   池云非抬手溅起水花,蹙着眉:“可我喜欢你就喜欢了呀,从今往后我只喜欢你一个,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还是喜欢你。所以你不能因为我破相了就不喜欢我了。”   温信阳看着屏风,全然没察觉听到这直白的话自己脸上已带出了笑容。   他想了想,觉得这里头的逻辑链居然还挺完整,摇了摇头继续看手里的书,慢慢道:“你破相了也很好看,不用担心。”   池云非:“……”   池云非在水里呆住了,随即哗啦一声如出水的鱼儿般蹦跶出来,随手披了外衣湿漉漉地就冲出了屏风,水珠在地面蜿蜒出痕迹。   他满脸带笑,直接扑在了温信阳背上,兴奋道:“也很好看?那就是说我没破相的话更好看?你喜欢我?”   温信阳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来不及多说,先拿了毛巾将这个大小孩儿给擦干净了,然后拿了干净衣裳扔给他,严厉道:“你要是再感冒了,就一个人去西院住。”   池云非忙换上衣服,将自己裹得严实,又跳到床上去仔仔细细擦好了脚。   他一脸乖顺模样,满脸期待:“你觉得我好看?那你喜欢我吗?”   温信阳对上他那双亮晶晶的猫儿眼倒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别扭得慌,先给他嘴角上了药,瞧着那一片青紫心里就不舒服,贴上纱布后又抓了他的脚上药。   脚上的伤都是被小石子给磕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擦伤初看没什么,洗干净了才发现竟还挺多。   温信阳顿时蹙眉,没什么心思跟他聊“喜欢不喜欢”的了,抓着脚踝道:“一会儿去书房罚抄家规五十遍。”   “……”池云非顿时哀嚎,“为什么啊?!”   “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不孝。”温信阳面无表情收好药,看了他一眼,“大冬天出门不穿外套,还赤着脚到处跑,还翻墙。你替你爹娘想过吗?要是让你娘知道了,她会怎么想?”   池云非:“……她早就习惯了啊。”   温信阳只做听不到:“既然这么有精力闹腾,就去抄书,明天我会抽背。”   池云非:“……”什么鬼啊啊啊!   于是池云非什么旖旎心思都没有了,当晚吃过晚饭就去,抄得直打瞌睡,墨水在脸上画出乌黑的道道,贴身小丫鬟想笑不敢笑,拿了毛巾悄悄地帮他擦。   而另一头,温司令也听温信阳汇报了事情经过。   夜色暗了,静岚院里挑着大灯笼,将院里照得如同白昼。枯山水在灯光阴影下仿佛真的化作了江河,石头的影子拉长投影在墙上,仿佛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高山。   温太太抱着炀炀心疼道:“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那炀炀多危险啊!这稍有不慎……”   她皱眉道:“云非这回太不像话了,怎么能随意去军营?还带了孩子?”   温信阳坐在下方,端茶的手一顿,道:“也是亏了他才让我找到了突破口,便算他将功补过吧,何况有过也是在我,是我允许他们进营的。”   温太太有些诧异:“你不是向来不喜他那样的性子吗?怎么现在倒帮他说起话了?”   温信阳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垂眸道:“他还年轻,性子跳脱一些也是正常。”   温太太同司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了然的笑意,司令咳嗽一声道:“你和他都有过错,温家向来赏罚分明,不能让人说我偏帮一方。这样吧,云非从即日起禁足十日,你回军营去,没我的允许不能回来。”   温信阳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深意:云非禁足恰好养伤,他回军营也能全心全意查清事情始末,同时云非被禁足,林家就算想来找事也不方便,他在军营也不用担心云非被欺负。   当然了,若林家真要来人,是谁欺负谁还不一定。   “林氏那边有我看着。”温太太仿佛知道他担心什么,道,“你只管放手去做事。”   温信阳点头,放下茶杯恭敬道:“谢过爹、娘。”   “炀炀,去你爹那儿。”温太太放下孩子,哄他道,“晚饭的时候不是要找爹吗?你看,爹在那儿呢,快去。”   池云非好不容易带得小孩儿活泼多话了不少,被这么一吓,小孩儿又沉默寡言起来,还比以前看着更胆小了些。   炀炀揪着温太太的裤脚不放,被温太太轻轻推了好几下,才慢慢往温信阳那儿走。   走了几步他就想哭,眼眶、鼻尖红了起来,嘴角一咧,还没真的哭出来,就被温信阳大步走过来抱进了怀里。   “是爹不好。”温信阳跟他道歉,“是爹没护好你和池哥,炀炀生爹的气吗?”   温念炀抽噎了几下,软软胖胖的小手慢慢抓住了温信阳的衣服,整个人缩进爹的怀里,小声道:“不、不生气。”   温信阳嘴角勾起一点笑意:“那炀炀生池哥的气吗?”   温念炀摇头:“不!”   温信阳抱着孩子起来,亲了下软软的发顶,道:“炀炀真棒。”   从前温信阳总不会和孩子相处,见了面也是虎着脸,仿佛是在检阅手下的小兵。   炀炀也怕他,总不敢和他靠近了,偶尔被抱起来,小小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看上去无措又慌张,温信阳要是再严肃些,他就能当场给吓哭了。   可现在温信阳能自然地抱孩子了,也会哄孩子了,看起来像个做爹的了。   温太太心里欣慰啊,笑眯眯地看着父子俩,连带对池云非的一点埋怨也烟消云散了。   池云非为小孩做了些什么,她一直都看在眼里。   “你说云非胳膊怎么了?”温太太问,“怎么就疼了?”   “他说下雨天会疼,以前受过伤。”温信阳抱着炀炀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领,一手牢牢护在孩子背上,是个很能给人安全感的姿势,“我记得娘以前也疼过,诊治之后好了许多,是请得哪位老先生?”   “这事我来安排吧,你不用操心。”温太太点头,“云非那孩子总是闲不住,我听他娘说,小时候比现在顽皮多了,上房揭瓦,招猫逗狗……”   温太太拿绢帕挡了嘴,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连他爹也没少被他折腾,有一回他爹要带他去别家应酬吃酒,他不想去,他爹让人把他给捆了去,你猜怎么着?”   温信阳难得好奇:“怎么的?”   “他拿剪刀把他爹的袍褂后面剪了个洞,若不是中途有人提醒,这可就糗大发了。”温太太笑得不行,连温司令也没忍住,严肃的面庞上露出一点无奈笑意来,摇头直叹,“这孩子……”   “折腾是折腾人了些,男孩子嘛。”温太太倒挺喜欢池云非活泼的性格,冲自家相公道,“深儿小时候就没劲多了,不是关在房里读书,就是跟你去打猎,朋友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平日逗都逗不笑,没意思。”   温司令哎了声,拍了拍妻子的手:“深儿这是稳重。”   “他一个人稳重就好了。”温太太不满,“可别牵连了我的乖孙。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等温信阳回君竹院时,柳家来了人。   柳家侄儿章旭之出了那样的糗,柳家少爷本就想来探探口风,如今又出了白煌的事,他便带着礼物趁池云非和温信阳都在的时候登门了。   好歹柳家和池家也有半个姻亲关系,柳少爷态度放得很低,正在书房那儿跟池云非赔笑,书桌上摆了不少点心和蛐蛐儿罐子。   那模样巴掌大的木罐儿上头有着透气的眼儿,木罐儿颜色不一,有的上面还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拿来把玩也很有一番风趣。蛐蛐儿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大冬天的,也亏他能找到这么多。   池云非却是看也不看那些玩意,捧着茶盏道:“没得说,挖我池爷墙角,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他妈敢?真拿自己当个东西……”   话音没落,池云非见温信阳推门而入,那混账语气立马一变,清清脆脆甚是无辜地道:“你不帮我出气,这兄弟就没得做了啊!”   柳少爷:“……”   柳少爷起身同温信阳行礼,面色讪讪:“将军。”   “嗯。”温信阳直接绕过书桌去看池云非抄书,“写了多少?我看看?”   池云非悄咪咪在桌下拉将军衣角,眼神示意——这会儿就别提罚抄的事啦!给小爷点面子哇!   温信阳看得好笑,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拿手揉了揉池云非的头发。   “我这字还行吧?”他献宝地道。   池云非的字像他的人,狂放不羁,潇洒随性——随性得有点过了,偶尔显得不伦不类的,说不上多好,但却很有个性。   温将军没在外人面前驳了媳妇儿面子,颔首道:“不错。”   池云非登时笑得脸上要开出花来。   柳少被他们晾在一边,尴尬非常,好不容易才插上话道:“云非的字在我们之中都是鼎好的,连先生也说……”   他想起来当时私塾的先生骂了云非很多话,之后才不轻不重提了下他的字,很有些讥讽的意思。   柳少顿时哽住了,这话说出来,岂非反而惹人不快?   温信阳却抬头看他:“说了什么?”   柳少:“……就,就是说字好。”   池云非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自己接了话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我把老先生气了个半死,逮着我从上骂到下,说我带头作乱,不尊长辈,这辈子没什么出息,还说我全身上下也就字能看。”   柳少愈发尴尬道:“我不是那意思……”   温信阳好笑地看了眼池云非,一手捏了池云非后脖颈一下,不轻不重地,捏得池云非浑身一下软了。   他抿了下唇,收敛了嚣张的模样,老老实实低头收拾桌子。   温信阳这才对桌边男人道:“柳少爷……”   “您叫我远亮就行。”   “我说你这名字也挺占便宜的。”池云非一张嘴又闲不住了,怼道,“张口就让人原谅啊。”   柳远亮:“……”   柳少爷比池云非大几岁,如今已经跟着家里学做生意了,他娶妻没多久就纳了二房,没过一年又收了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做三房和四房,池云非他堂姐是五房姨太太,比柳少爷还大两岁呢,性子泼辣,好舞刀弄枪,人却长得如花似玉,沉鱼落雁。   姑娘长得太好了,登门牵线的络绎不绝,姑娘选择多了就谁也瞧不上眼,结果错过了出阁的时间,加上脾气本就不好,久而久之就无人问津了,最后才进了柳家。   池家堂姐如今正是得宠的时候,有手段有心眼儿,将老二老三老四压得抬不起头来,也是因为这个,柳远亮才敢在这时候上门送礼,试探口风——毕竟池家堂姐在柳家过得如鱼得水,看在这份上也得给点面子不是?   哪里知道,从进门开始,池云非就没给好脸色。   “柳少爷。”温信阳没叫他的名字,言行有礼道,“章旭之进营的事我之后会派人去府上调查,届时还请配合。除开公务上的事,其余的,都由云非说了算。” 第34章 梅树下   池云非开心道:“我可以做主吗?!”   温信阳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勾了勾嘴角:“当然。”   池云非耳朵尖有些发红,欣喜的心情溢满了整个心脏,虽然这可能是温将军在人前给他的面子,但这贴心的举动已经让池云非很满足了。   他脸上还贴着纱布,仰头看人的时候发顶上翘起来一小撮软软的发丝,猫儿眼里倒映着暖黄的光,像倒了满杯的星星碎片出来,温暖又活泼。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别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第二眼。   池云非嘴角带笑,但不敢笑得太厉害,否则会扯到伤口。   于是他抿着一点嘴角,眼睛弯成月牙,眼下有小小的卧蚕,伸手在桌下悄悄拉住了将军一根手指,指腹温热柔软,让温将军浑身一僵。   温信阳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收缴的池云非拿回来的画册上那些……男人之间的事情。   他喉咙动了一下,反手握了一下池云非的手,但又匆匆放开,礼貌地朝柳远亮点了下头,沉声道:“柳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柳远亮:“……”   柳远亮感觉自己从头到尾在被狂塞狗粮,被迫看了场恩爱秀,现在心里有些反胃。   他硬着头皮笑了一声,道:“这里头有点误会,我是特地来跟云非解释……”他看了笑得眼睛发亮的池云非,干巴巴道,“旭之的事,我可以单独和云非谈谈吗?”   池云非这会儿心情大好,终于不再针锋相对,转而看向温信阳征询对方意见。   温信阳说到做到,大度地放权给池云非,自己先出去了。   待温信阳一走,池云非脸色就微微沉了下来,无聊道:“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柳远亮嘴里发苦,他原是听说池云非和温信阳关系不和,池云非先前更是闹着不嫁,所以才同意了章旭之那家伙的建议,想将人推给温信阳,让柳家也绑上温家这条大船,还估摸着依池云非的性子应该懒得多管。   虽然事情和预料的有所不同,章旭之更是受了罚,但他又想着池云非可能是当场抓了章旭之的尾巴,面子上下不来,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结果;而池云非既然和温信阳关系不和,他拿旭之的事前来挑拨一番,指不定还能让二人嫌隙更深,自己也更有机会。   可哪料,这两人哪里是关系不和?明明就恩爱得很!   柳远亮简直想把自己那远房兄弟当场打个脑袋开花,什么馊主意都敢出!照池云非的脾气,以后他们柳家在岳城还怎么混?   柳远亮想到此心里就惴惴不安得很,池云非是什么狗脾气众人皆知,看不上眼的不会给半分薄面,以前就在岳城横着走,连他爹都管不住他,现在有了温家做后盾,那不得长对翅膀起飞了?   “云非……”柳远亮喊了一声,见池云非没理他,又道,“池兄,池少爷!我代旭之给你赔罪了行不行?我是真不知道这事儿,旭之年纪小不懂事,初来乍到……”   “他来岳城一年多了。”池云非打断他的话,“初来乍到?你蒙谁呢?”   柳远亮摆了摆手:“他懂什么呀!这样,以后池少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去做,只要不为难柳家,让我做什么都行!”   池云非翘着个二郎腿,拿了根笔在手指尖转着,一手撑了下颚道:“做什么都行?”   “哎!”   “做人做事要讲个理字,我也不占你便宜。”池云非拿笔的一头敲了下桌沿,“章旭之违反规定,已被仗刑过了,可说到底还是因为你随意让他进了军营,我跟你要点利息不为过吧?”   柳远亮松了口气:“不过不过。”   池云非比出三根手指:“就三件事,你帮我完成了咱们这事就一笔勾销。”   柳远亮拍案:“行!”   “第一,让姓章的滚回他老家去。”   柳远亮立刻点头:“等他伤养好了,我立刻送他回去!”   “第二,老老实实配合将军调查,把你们是怎么送他进去的,个清楚,不得隐瞒。”   柳远亮哽了一下,但转念一想,这事本来瞒不过去,于是也点头答应:“配合是应该的。”   “第三……”池云非放下腿,坐直了身子,微微笑了起来,“白家的事你也知道了,白煌是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他出了事,我要给他报仇。”   柳远亮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道:“白煌出什么事了?我怎的没听说?”   池云非嗤笑一声,懒得理他:“害了我兄弟,欺负到我相公头上了,这事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从我这儿是迈不过去的。我说了,做人做事,要讲究一个理字,上天入地我也得把这理给讨回来。你得帮我。”   柳远亮一听就直想给人跪了:“我、我怎么帮啊?这事,这事可不是我柳家能……”   “刚不还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柳远亮只悔得肠子都青了:“池少,祖宗喂,你行行好。我就给招募官送了点礼,许了些好处,送了个人进去。他被你们打也打了,我也愿意赔罪,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行不行?”   “之前不还说要你做什么事都可以吗?”   “这事儿不行。”柳远亮摇头,直接道,“看你这样子,想必是查到点什么了,我直跟你说了吧,这事儿牵连的人和家族太多,整个岳城大半都得被拉下马。温家再厉害也一次动不了这么多关系,温司令还得防着大总统……”   池云非啪地摔了杯盏,漂亮的瓷片飞溅在柳远亮脚下,吓得他一哆嗦。   “温家谁也不怕,也不必怕。”池云非眯着眼,“你说话小心点。”   “……”柳远亮只想骂,你先前还要死要活的闹着不嫁,这会儿却像是出生在温家长大的一样!有你这样的吗?!还有那白煌,你俩从小打到大,整个岳城谁他妈不知道啊?什么时候就成了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了?说出去谁信啊?!   柳远亮简直满肚子脏话不知道往哪儿说,憋足了一口气,道:“池少息怒,温家自然是不必在意谁的,但这么大的家业总得徐徐图之,不能乱来。池少若真心在意温将军,就别给他添麻烦。听我一句劝,大总统一直想办法对付温家,夺权从暗地里藏着掖着到明面上撕破脸是迟早的事,你得多为将军考虑,多为……多为他的孩子考虑,是这个理不?”   池云非靠进椅子里,没说话。   柳远亮继续道:“你让我做别得什么事都行!这样,我不跟你讨价还价,我真诚一点,柳家之前的项目,再向岳城银行贷之前两倍的钱,利息你开,如何?我再介绍一批人来……”   池云非兴味索然:“借不借钱的,那是我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柳远亮:“……”   池云非转了转眼珠,仿佛是退让了一步道:“行吧,既然你帮不上忙,我也不勉强你。你只用再帮我做一点小事,保证不为难你,如何?”   柳远亮不敢打包票了,惴惴道:“你先说什么事?”   “帮我查封城林家。”池云非摊手,“用你的关系去查,绝不能暴露我和温将军,查她几个哥哥,还有她父亲,包括她的其他亲戚。我记得过完年你们不是有项目要和他们合作吗?”   柳远亮先是一愣随即心里悚然一惊。   林家男人从事的工作几乎都和军部有关,虽然职位不高,但前途无限,加上如今有温家做后盾,林家老爷——也就是林子清的亲爹更是升迁有望,或许还能拿个实权职位。   柳家不过是普通生意人,同军部能有什么生意可做?   这事不能深想,柳远亮不知池云非知道了多少,温家知不知情,但这话一出相当于揪住了他的命脉,他牙都要咬碎了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试探道:“都说池少消息灵通,这事也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听别人说的。”池云非笑呵呵地,“生意好是好事啊,柳少这么紧张做什么?”   “不紧张……”柳远亮呵呵两声,双手撑在膝盖上,思来想去只得点头,“行,这事我亲自去办,保证不出问题。”   “最好是这样。”池云非话里有话道,“否则我可不保证我和将军闲聊时会说些什么,唔,最近的八卦还挺多的。”   柳远亮脸色阴晴不定地离开了温府,池云非亲自送到门口,笑容可掬。等车走远了,温信阳才从石阶上下来,看着他的背影道:“别把人逼狠了,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何况是只狡猾狐狸?”   “就他?”池云非哼唧一声,“顶多是只臭名昭著的黄鼠狼。”   温信阳挑起眉:“据说你和他之前关系不错。”   “那是在他想挖我墙角之前。”池云非干脆利落斩断关系,半点不给对方留后路,“谁想绊我一脚,我就让他尝尝断手断脚的滋味。”   温信阳还真挺喜欢他这样的性子:爽利干脆,有仇必报,有始有终。个头虽不高长得又过于可爱,脊梁骨却比许多三大五粗的糙汉子都要硬——在家人面前例外,撒泼耍赖什么都能来,将大丈夫能屈能伸练得是炉火纯青。   被柳远亮这么一折腾,夜已深了,墙外传来子时的更声,打更人声音悠远响亮,换防的城防巡逻队迈着整齐的脚步踏过石板路,鞋底擦出一致地“嚓嚓”声。   快过年了,岳城这地儿很难下一次雪,湿冷的温度直往骨头缝里钻,池云非整个人缩在厚厚的外袍里,同温信阳慢慢穿过长廊,绕过花园,往君竹院走去。   偶尔遇到路过的下人,便朝他们低头让路,池云非主动牵着将军一根小手指晃来晃去,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温信阳侧头看他一眼,问:“都聊了什么?”   “让他把章旭之送走,配合你调查,还有……”池云非将最后一条简单说了说。   温信阳沉吟道:“这事我听爹说起过,柳家从年初就在准备新的项目,还和几个俄国人联络过。”   “他们想做军-火生意。”池云非下颚缩在白狐毛里,衬得小脸更小巧了,一双大眼灵动得很,“年前跟银行里借了大笔的钱,还卖了几处铺子,估摸是早就知道郑总统想夺权的事,想在南北重新开战前捞一笔大的。”   温信阳脸色古怪:“这事我知道不足为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嗐。”池云非笑了,“我喜欢去的那些地方,什么消息都有,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打听了。起先我也不清楚这里头的内情,只知道柳家卖了几处铺子,借了大笔的钱觉得奇怪,才让箫棠帮着打听了一点消息,据说他们和几个外国人想合作搞什么东西,还接触过封城那边,我就没兴趣再继续查下去了。”   出了白煌的事,又知道了北方许总统快不行了的消息,他立刻就明白了柳家真正想做得是什么。   这并不难猜。   温信阳点点头:“他们本就在和林家接触,让他去查林家再合适不过了。亏你想得到。”   他顿了顿,道:“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提这个。”池云非美滋滋地,“只要我能帮上你的忙就好。你们那些事我不懂,我也没你那么厉害,早就处处布好了陷阱,但我也知道知己知彼的道理。”   池云非嘴像抹了蜜,真心实意夸起人来永远不会让人听腻了。   两人到了一处开得正好的梅树下,火红的梅花散发着幽静的香味,浓烈又没有攻击性,在这寒冬腊月的天里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诗情画意。   池云非哇地赞叹了一声,牵着将军的手站在梅树下细细欣赏,天边万里无云,能看见明亮闪烁的繁星,一轮皎月蒙着一点毛边,透出浅白的光。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温信阳突然不想谈那些尔虞我诈的事,只想随意地闲聊,“……明天一早我就回军营去,你要照顾好自己。”   池云非有些舍不得,他要禁足十日呢,也不知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悄悄握紧了将军的手,温信阳由着他,滚烫的手心相贴,寂静无声里有什么东西在“簇簇”地发芽。   池云非红着脸,小声道:“深哥。”   温信阳仿佛有所预感,侧头看他:“嗯?”   那声音低沉磁性又带着一点纵容,和之前冰冷的感觉不同,仿佛藏着某种隐秘的暗号。   池云非大着胆子道:“我想亲你一下,可以吗?”   温信阳道:“你还伤着。”   话是这么说,却并不坚定,甚至将池云非的手捏得更紧了些。   池云非转过身揪住了温信阳的衣领,踮着脚不管不顾地吻了过去,温信阳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轻轻吻上他的下唇。炙热的火种从那接触的一点席卷全身,在每一处神经末梢里击打出电流,温信阳只轻轻含了一下他的唇瓣,便忍不住一手按住了他的脖颈,将人猛地拉近了。 第35章 情书   冷风卷过梅树带起幽香,仔细闻,似乎还有丝丝甘甜。   路过的下人都不敢抬头,放轻了脚步匆匆而过,不敢打扰树下二人。   池云非只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擂鼓般的心跳轰鸣在耳中,他不由自主贴近了男人,被迫仰着头被压着脖颈,下唇被舔-舐啃咬,舌尖纠缠,时而激烈时而温柔,仿佛两个刚学会亲吻的人,在一点点地摸索试探,尝到了这事的趣处。   池云非连呼吸仿佛都停住了,不知不觉中就和温信阳十指相扣,那只放在自己脖颈后的大手安抚地轻轻揉捏,手心滚烫,激得池云非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一吻结束,两人微微分开,都听到了彼此急促地呼吸声。   池云非脸颊、耳朵和脖颈都通红一片,仿佛被丢进水里煮熟了似的,哑声道:“咱们得暂时分开了,你、你不给我留点念想吗?”   温信阳目光锁在那柔软带着光泽的唇瓣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手指抚上那唇瓣轻轻揉了揉,不敢碰到伤口,低声道:“你想留什么念想?”   “就、就……那个……”池云非喉咙动了一下,“我带回来的东西……”   温信阳沉默了片刻,道:“忘在营里了。”   池云非:“……”   两人默不作声回了君竹院,气氛尴尬且诡异,待洗漱上床后,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盯着床帐顶默契地沉默着。   池云非想:我一定是前小半辈子太混账了,所以现在才处处不顺。   至于温信阳在想什么,池云非猜不出来,他盯了床帐顶好一会儿,被褥里的暖意烘得他昏昏欲睡,于是打了个哈欠,准备死心睡觉了。   只是“晚安”两字还没出口,手在被子里被男人握住了。   温信阳翻过身去,搂住了池云非的腰,低声问:“不是想留念想吗?”   池云非哈欠打到一半,眼里还带着点生理性的眼泪,整个人都惊了:“是、是啊……”   然后他就被吻住了。   这回的亲吻和梅树下的不同,霸道热烈且带着点说不清的独占欲,池云非只能被动接受,手指将被单揪出皱痕,骨节用力到发白,连脚趾都要羞耻又愉悦地缩起来。   这一夜,虽然没做到最后,他却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自己的“念想”。   翌日一早温信阳就用过早饭离开了,池云非睡得像头小猪,直到日上三竿才被温念炀给叫醒了。   “哥!”小孩儿趴在床沿,拿手指戳池云非的脸颊,“哥!起来!”   池云非嘟囔了几声,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对上了小号的温将军。   池云非睡眼朦胧地笑了,捏了下小孩儿软软的嘴唇:“炀炀,吃饭了吗?”   “嗯!”   “奶奶呢?”   “出门!”   旁边的小丫鬟将床帘拉起来,打了热水拿了牙粉过来,小声道:“太太一早就出门去了,让管家把小少爷带来您这儿照顾。”   池云非坐起身被伺候着穿了衣服,手腕上缠上檀木珠子,又把脚踝上旧了的红线换了新的,还在其中穿了颗小白玉珠子。裤脚稍微拉起来一些就能看到,那白玉珠子衬得小小的脚踝更如玉般白皙剔透,一只手就能握住,纤细极了。   池云非揉了把炀炀的脑袋,洗漱之后一起吃了午饭,便坐在椅子里继续抄家规。   他调皮得很,写完了家规又拿了白纸来给将军写了封情书,落款是“爱你的池宝”。将家规和情书装在一处,封进牛皮纸袋里交给管家,让他派人送去军营。   “将军说好要抽背的。”池云非道,“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禁足十日对池云非来说确实有点难熬。   他在院子里浇浇花,翻翻土,自己斗蛐蛐儿玩,偶尔派人送信给箫棠,又让箫棠把章旭之胆敢勾搭将军,却被将军重罚的事传得满城皆知,闹得连带柳家也颜面无光,没少被人笑话。   池云非看着箫棠的回信,一脸满意的模样,心腹丫鬟小声道:“少爷,您这样逼柳家,万一他们报复……”   “我这是杀鸡儆猴。”池云非道,“让其他人看看打着歪主意接近将军的会是什么下场。”   小丫鬟抿着唇轻笑:“以前还不知道,少爷原来是个醋缸子。”   “那又怎么了?”池云非道,“喜欢一个人当然处处在乎他,更不允许别人接近他,否则怎么能是喜欢?”   “少爷喜欢的真霸道。”   池云非得意洋洋:“我还有更霸道的呢!”   旁边一个温府的丫鬟忍不住道:“小的一直以为将军喜欢稳重内敛或者温柔寡言的人,可将军待少爷特别有耐心,听说还特意让太太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来治您的风湿,他可从没有这么对过林二奶奶。”   池云非挑了下眉,还没来得及嘚瑟就听另一个小丫头道:“胡说!林二奶奶当年生产,将军特意从国外回来陪着,买了不少营养品带回来,还找了最好的稳婆和大夫亲自守了一个通宵。你怎能这样诋毁将军?将军带人何时厚此薄彼过?”   小丫头转头看向池云非,道:“都是林二奶奶自己作的,趁着将军回来她又刚生了儿子,长到头顶去了!当众说过太太送来的汤药不好,不合她胃口,也不让奶妈碰孩子,非要自己带,结果差点把小少爷捂死在被子里……”   旁边的丫鬟们也窃窃私语起来:“可不是?小孩哪儿是那么容易带的?小少爷出生身体就不太好,她也不让大夫看,生怕给治坏了,将军劝她,她还哭闹来着,说将军不心疼她,不疼他们的孩子,还非说将军在外头养了人。”   “将军那性子,怎会有那么多耐心容她无理取闹?”丫鬟连连摇头,“最后小少爷差点被意外捂死了,将军才发了大火,太太自此也对她不喜得很。那之后两人关系就彻底淡了。”   池云非听得心惊胆战,抱着炀炀左右看看,抓着那双小肉手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她这个当娘的怎能如此疏忽大意?”   “她不让奶妈碰,也不让别人碰。”丫鬟道,“据说是累狠了抱着小少爷睡了过去,半夜惊醒发现压着了小少爷,那时候小少爷脸都青紫了,哭都哭不出声了。”   池云非听得一阵心疼,拿了几个点心给炀炀,炀炀接了点心也只是笑,嘴里发出“啊”的短促声音,又同之前一样了。   他花了挺多心思才让孩子活泼了些,如今又转回了原地,他摸了摸炀炀的毛脑袋:“没事,咱们重新再来就好,池哥有信心。”   十日时间一晃而过,炀炀偶尔在温太太那边住,偶尔在君竹院同池云非玩在一起。   池云非让人牵了小马来带着炀炀在院子里绕圈,又找了马尾来两人一起编琴弦,池云非不懂乐器,还是管家让人来教的,弄好之后一大一小对着亲手做出来的琴弹了个五音不全,仿佛弹棉花,当当当当,听得人脑仁疼。   他还偷摸带着炀炀斗蛐蛐儿,玩骰子猜大小,实在闲得慌了,还和小丫鬟们一起做香囊。   “炀炀做了送给谁?”池云非捏着香囊问。   “娘!”温念炀开心道。   池云非扁嘴:“没有爹和我的份儿吗?”   “有!”温念炀忙道,“我再做一、二……二……”   温念炀扳着小手数数,他还不能认数,费力地数了一会儿也只是“一二一二”来回念叨。   池云非笑嘻嘻地:“再给爷爷和奶奶一人做一个好不好?”   “好!”   “咱们给奶奶做个药囊。”池云非抱着炀炀坐在膝盖上,抓着他的小手选药材,“做个静心凝神的……”   一大一小正说着,就听外头报将军回来了。   温信阳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铁灰色的制服衬得肩宽腰窄,系着玄色披风,摘下帽子来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今日天气不太好,灰暗的日光在他眼下打出阴影,更衬得那张脸立体硬朗。   温念炀立刻道:“爹!”   池云非抱着孩子小跑过去,惊喜道:“怎么今天回来了?”   “知道你今天解禁。”温信阳道,“闷了这几天,我带你出去转转,散散心。”   池云非简直不敢相信,瞪大了一双眼睛不认识似地打量温信阳。   温信阳接过炀炀抱着哄了几声,被炀炀塞了一只小香囊,做了一半还没做完,但看得出孩子的用心。   温信阳嘴角勾起笑意,这几日在军营里的低气压瞬间都消散了,眉眼都柔和了不少。   刘庆川跟在一旁,笑道:“这几日没几件好事,将军忙得心烦,司令让他回来休息一日。还是炀炀和池少爷管用,将军立刻就不烦了。”   温信阳看了刘庆川一眼,刘庆川立刻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不说了。   池云非开心极了,跟温信阳说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陪炀炀都做了什么,温信阳在屏风后换便服,他就守在屏风前叽叽喳喳,像只热闹的小麻雀。   温信阳在白衬衫外套了灰色的毛衣,穿了西裤,整个人肃杀的气质减弱不少,显得很居家。   他大手一探,将池云非揽进怀里,先是检查了一下池云非嘴角的伤,然后问:“那些信是谁教你写的?”   池云非笑眯眯地:“没人教,都是我想对你说的话。看得开心吗?”   温信阳简直要气笑了。   这十天里,池云非寄来了四封情书,一封比一封露骨,最后一封信里还夹了一副画,虽然画得不那么好,但能看出是画得温将军。   那画纸边缘还沾湿了一点,干了后形成了小块皱褶,很让人觉得可疑——譬如是池少爷对着画做了什么。   这么一封信送到温信阳手里,撩得将军当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还起来冲了凉水——也亏得他底子好,大冬天的也没感冒。   这会儿见了真人,这家伙不仅不觉得害臊,还挺嘚瑟,温信阳恨得咬牙切齿,捏着对方下颚就吻了过去,又轻轻咬了下唇,当做惩罚。   池云非心里甜蜜极了,双手环抱将军,享受着小别胜新婚的美好滋味。 第36章 我相信你   小别胜新婚的滋味就是好啊。   池云非躺在被窝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笑眯眯看着桌前正看着信件的男人。   温信阳穿着衬衫长裤,衬衣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了小麦色的结实胸肌,肌肉线条漂亮极了,像是一尊刀刻地雕像,连每一寸纹理都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好来。   他挽着袖子,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另一手则端着茶盏,眉头微凝,侧脸如神祇般俊朗,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池云非着迷地看着他,目光如画笔细细描摹过男人的眉眼,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如此执着地喜欢上一个人:崇拜他,心疼他,想护着他如同爱自己一般。   对待温信阳,他想过要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想过要付出巨大的耐心徐徐图之,也想过等对方开始在意自己的时候,哪怕只展现出一点点主动和善意,他应该也会欣喜若狂。   可当对方真的在意他、主动甚至对他释放出一些纵容的信号后,他没想到自己会开心成这样,心里仿佛燃起了无数烟火,嗖嗖地直冲脑门,让他连最后一丝理智都不剩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原本两人的亲吻不过是蜻蜓点水,却也不知池云非是戳中了温将军的哪个点,吻着吻着,他的衣服就被解开了,皮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   门外似乎有下人的声音在说什么,他脑子稀里糊涂的,只听温信阳低沉吩咐了几句,随即四周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然后他就被将军抱上了床,再之后……   他舔了舔嘴唇,伸手摸了下自己被咬得有点红肿的唇瓣,脸上浮起了傻笑。   虽然没做到最后,但这是温将军第一次对他展现出了渴求的欲-望,他们都很想享受——出乎意料的,他发现自己和温信阳的契合度还挺高,两人之间有种奇妙的默契感。   察觉床上的人醒了,温信阳放下信走了过来:“醒了?我订了望悦楼的包厢,晚上带炀炀一起去吃饭?”   池云非嘴角笑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点头:“好。”   他抓过男人的手枕在自己脸侧,鼻端都是男人好闻的味道,心里被涨得满满的,只想这一刻就此停住。   温信阳任由他抓着,一只手拂开他额前的短发,露出饱满的额头,盯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低声道:“还想睡?”   “不……”池云非嗓音有些哑,撒娇道,“我渴了,给我一杯茶好吗?”   温信阳拍拍他,起身帮他倒了杯茶,池云非坐起来接过茶盏,温信阳目光往下移了点,轻咳一声,将被褥拉高了一些,给他盖好。   池云非:“?”   池云非先前也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赤-裸的肩膀和锁骨处有轻微的咬痕。   温信阳耳朵尖有点红,但面上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着一本正经的。   池云非笑出了声:“原来将军是属狗的?”   温信阳无奈看他一眼,去桌上拿了信递给池云非看:“林家来信了。”   池云非接过信草草看了几眼,道:“他们想把林子清接回去……你怎么想?”   “借口找得很好。”温信阳道,“说是林家祖奶奶快不行了,想再看孩子们一眼,我也不便阻拦。”   “想躲几天风头吧。”池云非道,“林家也知道林子清这次事情办砸了,所以想让她离开温家避避嫌,等这边的事情过了再让她回来,以防林家被牵连。”   “她爹和她大哥都是聪明人。”温信阳也不瞒他,“前两天就派人来营里斥责过她了,还给我带来了不少高浒城和秦城的消息,算是卖我一个人情,想让我饶了她这回。”   “林子清怎么说?”池云非好奇道,“你不是亲自审过她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却也复杂。   林氏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将池云非彻底拉下马,当池云非带走炀炀去了军营时,她心头的不满已经累积到了顶点。   当年她答应联姻进了温家,虽说是个二奶奶,但正妻位置毕竟空悬多年,温信阳看起来又不是对男女之事非常有兴趣的人,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几乎没有任何绯闻,因此她心里到底是多了几分希望,觉得等时机成熟了,她爹和大哥仕途顺了,那正妻位置迟早还是她的。   而在那之后不久,她有了炀炀,正妻位置空悬,她又有了儿子,那时候别提她有多兴奋了,只觉过不了两日,温信阳就会提出补办酒席,将她扶上正位。   她好歹也是林家娇宠长大的小姐,如何当不得温家正统的儿媳?就因为她不爱念书,不识得几个字?可如今她是有儿子的人了!   可没想到她得意了没多久,孩子就差点出了事,温信阳同她疏离起来,等她出了月子便再次出了国,公婆也不喜她的性子,正妻的事自然也没人会提。   她心中委屈不平,但还是听娘家人的话收敛起性子,小心翼翼带着炀炀,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放肆,可三年后,温信阳却明媒正娶了一位男妻——那时候她才知道,温将军从小就定下了娃娃亲,从一开始她就注定了同正妻之位无缘。   这让她如何甘心?   若对方是家世地位样样都超过她的美丽女人也就罢了,偏偏那是个男人!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哪怕她成日在后院待着,却也知道池云非混世魔王的性子——温家人是脑子被门夹了才和这样的人定下娃娃亲吗?   她当然不服!   虽然心腹丫鬟和娘家人来信让她别多管闲事,带好炀炀就行,可温太太又让她将孩子送去给那个小子养。   她凭什么?!   自己辛苦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给别人养?那小子能懂什么?他自己还是个娃娃呢!   所以当她知道池云非私自进入军营重地,还带去了孩子时,她知道机会来了。她本打算当天就禀告司令,要将孩子接回来自己带——她连借口都想好了,炀炀胆小怕生,也不擅长表达,池云非随意带他外出,若是孩子伤了痛了病了无人发现可怎么办?   她计划好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当娘的有多心痛,却在去静岚院之前,先听到了白家的消息。   林氏一直坚持自从来了岳城,从未和远房白家有过任何联系,同远房表弟白煌更是不熟。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前脚进了温家,林家怕女儿在岳城无人照应,后脚便已经联系过白家的人,私底下白家的几个女眷都同林氏有过来往,还互相送过礼物。   只是林子清有自己的心思,怕同白家来往过于密切,会惹夫家不满——毕竟温家的地位本就特殊。因此她从不对外多提。   白煌进军营这事她本就是知情的,还给对方提供了招募官的喜好,方便白家送礼。但她当时想得很简单,白煌一心想进军营,对外又说是同池云非不对付,她想着哪怕再多几个男人进温府,只要不是女子,没有子嗣的后顾之忧,她都不必担心什么。反而白煌还能帮她对付池云非,岂非好事一桩?   到时她坐了正妻的位置,以后也会是温家的主母,白家小子在温府一样能过得舒心。   可谓是百利无一害。   于是当她听说白家小子被池云非揪出来,温将军更是要让白煌收拾包袱滚蛋的时候,她打消了去司令面前哭诉的计划。她心里欢喜,想着池云非不愧是能惹麻烦的,指不定在将军面前发了通脾气,逼迫将军赶走白家的小子。   她以己度人,便觉得池云非定会惹怒温信阳,再等他把白家得罪够了,她再出面时不就显得自己更能为温家着想,更为将军着想了吗?如此也能彻底让公婆厌了池云非。   于是她不再提孩子被池云非带走的事,闷不做声地等了几日,直到白家要出面去接回白煌,她觉得时机到了,便也跟着一起找了过去。   哪里知道,白煌竟就出了事?   “她说她不知道刺客的事,并未听白家人提起过。”温信阳道,“她只是想等你惹怒我,又得罪了白家后,她再做好人劝和两家,显得她更大度懂事。”   池云非撇了下嘴,感觉是那个女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又道:“那你打算如何?”   “娘不喜欢心眼儿太多的人。”温信阳道,“她从小就告诉我,只看得见眼前利益,拿家业做伤人利器的,迟早会给家族带来麻烦。傲慢和贪婪永远是做人的大忌,这事不用我提,娘也会处理她。”   但估计应是遂了林家的意,先让人将林子清带回封城,暂时避嫌吧。   毕竟眼下并不合适同林家起争端。   “炀炀呢?”池云非皱眉,“炀炀怎么办?”   “我不会让她带走炀炀。”温信阳道,“我原本并不赞成将炀炀从她身边带走,孩子是需要母亲的,可既然她教不好孩子,我也不会放任炀炀跟着她。”   明明知道孩子胆小怕生,且不擅表达,却为了一己之私,并没有第一时间追去军营讨要孩子。   幸而带孩子的是池云非,若换做是其他人呢?若其他人并不如池云非一般对孩子好呢?   诚然没人敢伤害温家唯一的小少爷,但他人的一言一行都会给孩子带来巨大的影响,若对方待孩子不够负责,哪怕只是无意的几句玩笑话,放在炀炀本身胆小敏感的性格上也可能给孩子内心带来极大的伤害。   所以他现在并不认可林子清是个合格的母亲。   池云非伸手揉开将军皱起的眉头,拍了拍他的手:“你要是不放心,之后再多雇几个人轮流照顾炀炀,我也会看着他,绝不会让他受了半点委屈。”   温信阳点头:“有你在,我很放心。”   池云非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他平时脸皮比城墙厚,此时反倒脸红起来,一双猫儿眼亮晶晶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起:“这么信任我啊?不怕我说他娘的坏话,教坏了他?”   温信阳摇头,握着池云非的手。   在军营里他是亲眼看到池云非怎么带孩子的,没有温家那么小心翼翼,但却将孩子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教他骑马,教他打拳,带他在后厨偷东西吃……这家伙估计还不知道自己早就得了消息,只是看炀炀难得那么开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他带着炀炀做够了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会做得事,调皮捣蛋,玩得一身泥,和其他军汉一起看别人打拳,在封影的衣服上贴画着乌龟的纸条。   幼稚又好笑,但炀炀却是一天比一天开朗。   若不是发生了这次的事……   林子清表面看起来只是一心想争正妻的位置,可其中的漏洞太多了。   她也许是无意的,但却让温信阳发现了疑点:她和白家私底下的联系居然没让温家任何人有所察觉,以及她居然清楚招募官的喜好和弱点,还能以此帮助到白家。   所以温信阳才觉得,这事简单也简单,复杂却也复杂。   只是这些事,温信阳没打算让池云非跟着一起烦恼。   他看着池云非认真道:“我相信你。”   池云非开心极了,搂过男人的脖颈在嘴角啵了一大口,笑眯眯地:“有你这句话,刀山火海我也能为你去闯!”   “不用你去闯。”温信阳好笑,“万事有我。”   温信阳想了想又补充:“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别总是受伤就行。等年后回池家,让你爹娘看见,我要怎么解释?”   池云非不满:“我爹娘?”   温信阳改口:“岳父岳母大人。”   池云非嘟了个嘴:“我又不是姑娘,虽然我是嫁来的……”   “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温信阳打断他道,“怎么这么多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池云非拿头顶在温信阳怀里蹭了蹭,只感觉什么都值了:“你再多亲亲我,我就再满意不过啦!” 第37章 最喜欢你啦   望悦楼是岳城最大最高的酒楼,历史久远,已换了四代老板。   进门大厅抬头就能看见前朝皇帝亲笔的题字,字迹龙飞凤舞,右下方盖着印章,是望悦楼老板最得意的收藏。   正值晚饭热闹的时候,大厅里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台上的戏班子正唱到高潮处,引得观众拍手称赞,不时有人将钱、花以及一些小物件丢上台去,以示支持和喜爱。   门口的店小二肩膀上搭着毛巾,正微微弯腰小心将客人领上楼顶包厢,楼梯就在进门一侧,可从左右两边分别而上,不用穿过一楼大厅,因此无人发现酒楼里来了什么人。   热闹的鼓掌声雷鸣般响起,池云非怀里的小孩儿吓了一跳,偷偷摸摸趴在池云非肩膀上往外探头。   店小二小心看了一眼,笑道:“这两日老板请了‘金福班’的人来唱新戏,楼下人多热闹,楼上很安静的,绝不会吵到小公子。”   池云非帮炀炀拉起披风后的小兜帽,将毛脑袋全都遮挡了进去,笑道:“不碍事。”   温信阳走在前头,面无表情,他难得带家人出来吃饭,只穿了身便服,西装裤剪裁合身,显得双腿修长,他微微挽起一点袖口,一手插兜,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和黑色精致的表盘。   池云非平日也常和兄弟们来这里聚餐,因为喜欢热闹,经常都在大厅里坐着听戏,兴致来了还会打赏些金银首饰,望悦楼的人都认识池少爷,一路走来,都有人朝他问好。   到了楼顶,包厢里果然不怎么能听到楼下动静了,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去,能看到岳城的夜景,万里灯火,蜿蜒出一条属于地面的星河,再远一些能看到岳城的护城河,在月色下泛起一点波纹,仿佛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大鱼,在月色下晒着鱼鳞。   画舫在远处成了小小的一两个红点,夜风裹着寒意撞到人脸上,让人脑子清醒,深吸一口气,便使得沉闷的身体鼓胀起来,淡淡的梅香混合着楼下挑着担子卖糖水的味道,沁人心脾。   “小心感冒。”温信阳脱了外套挂在门后衣架上,拿了热毛巾过来给炀炀擦脸,顺手关了半扇窗户。   炀炀仰头乖乖擦了脸,又拿着毛巾擦手,外头有小姑娘脸红红地进来上茶,端了些糖果点心放在小少爷面前,温声道:“这是老板特意让人送来的,小公子慢用。”   炀炀拿起一块点心,开心地冲池云非“啊”了一声。   池云非靠在窗边,比了个手势:“要跟姐姐说什么?”   炀炀转回头去,又拿了一颗糖果放在小姑娘手里,奶声奶气地:“谢谢!”   小姑娘受宠若惊,忙弯腰谢过,后退着关上门离开了。   温信阳站到池云非身后,看着外头的夜景——他回国这么久,其实也是头一回出来吃饭,感觉前些日子又是接手公务又是准备娶亲,连轴转了好些日子,忙得都快忘了生活本来是什么样了。   “我让他们准备了招牌菜。”温信阳道,“你有喜欢的就让他们另加。”   “不用。”池云非心里甜蜜,嘴角一直带着笑,“招牌菜就很好了,你以前没来过?”   “没有。”   “那我可得好好推荐你……”池云非叽叽喳喳,说起来就没个完,从好吃的菜到好喝的酒,再到老板家里的八卦,还有金福班的各种消息。   “之前就听说他们排了新戏。”池云非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上了。金福班有个名角,在整个三省里都很有名气的,唱得可好了。”   温信阳“哦?”了一声:“你经常去听?”   “偶尔吧。”池云非道,“有他在的时候我才去。”   温信阳眯眼:“唱什么的?”   “旦角啊。”池云非走到桌边坐下,拈了颗花生吃了,道,“金福班小花旦宁婉香,听过吗?”   哪怕温信阳不听戏,常年又在国外生活,这名字他也确实是听过的。   别说,还正经挺有名。   “箫棠特别喜欢他的扮相。”池云非吃着花生啧啧道,“每回来都要送人家一堆礼物,但人家从来也没记住过他。不过宁婉香是真的好看,那大柳一贴,再画上妆,噫……”   温信阳拉过椅子坐下,靠在椅背上看他:“噫什么?”   池云非想了想:“南风馆的袁翎在岳城也算出名了,那模样比宁婉香却还差了点。”   前者是惯于风尘的气质,后者则是清隽如出水荷花,令人如沐春风。虽世间的美各有各的好,但池云非就比较喜欢后者。   温信阳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他从没有和旁人谈论另一个男人长相的习惯,此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但池云非话锋一转就又讨好道:“当然了,在我这里谁也比不上深哥!袁翎也好,宁婉香也好,连你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深哥才是最好看的!”   温信阳顿时听得好笑,想说男人之间比什么好看不好看?但池云非夸得真心实意,眼里仿佛落满了星光,让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行吧,好看就好看。   “那要下去听戏吗?”温信阳问,“今日宁婉香来了吗?”   “应该来了吧?”池云非道,“我不去,我要陪你和炀炀。”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温信阳食不言寝不语,家教甚好,吃饭连筷子都不怎么会碰响碗筷,温念炀自小也是被这么教育长大的,一双小胖手拿着勺子吃得很是安静乖巧,一口一口慢慢吃,嚼够了次数才吞下去,小小年纪就已有了温家人的矜持派头。   只池云非独个吃得热闹,一边吃一边说,一边又给两人夹菜。   “这好吃!我每次来必点!”   “炀炀吃这个,肉嫩,特香!”   “这菜是他们去年新创的,还可以,我还跟他们大厨提意见来着。你尝尝这个甜酸味,合适吗?”   池云非吃得特别香,让温信阳也胃口大开,光看着池云非吧唧嘴都能当个菜下饭吃了。   没办法,池少爷吃东西就是这么香,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等吃饱喝足,池云非多喝了几杯,脸上带了点红晕,抱着炀炀坐在窗边一边吃点心一边看夜景。   楼下车水马龙,门口排起了长队,都是想来听戏吃饭的。   金福班平日有自己的戏院,但望悦楼和他们老板关系好,价格开得也公道,偶尔被邀请来登台,中间休息时还有说单口的,打着快板儿嘴皮子翻得利索,这时候大厅里的花生瓜子绿豆糕就卖得特别好。   人力三轮车从大红灯笼下跑过,铃铛脆响,车夫扯长了嗓子吆喝:“让让哎——!”   墙根下卖糖葫芦、卖糖水的摊围了不少小朋友,炀炀踩在池云非膝盖上好奇地看,他几乎没和同龄人玩过,自小就被护在温府里,仿佛生怕风吹他一下就要散了似的。因此对同龄人特别好奇。   池云非抱着他的腰身,免得小家伙摔下窗去,一边同温信阳聊天。   他们难得这样轻松地聊上一会儿,都是些鸡零狗碎,不着调的东西,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跳转得特别快。   温信阳坐在一旁,偶尔应一两声,不应池云非也能自顾自说下去,半点不觉得尴尬。   温信阳累了几日,听着池云非叽叽喳喳的声音困意慢慢上来了,只觉得浑身都很放松,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记得了。   等他醒来,酒楼都要打烊了,快宵禁了,楼下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影,池云非和炀炀也不在包厢里。   他抹了把脸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盖了薄毯,脑后也枕了软枕。   太稀奇了,他居然毫无察觉。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茶有些凉,刚好醒神。   然后他走出房门,跟人借了毛巾擦了把脸,又问了池云非的去向。   “池少爷带着小公子在楼下。”店小二恭敬道,“将军放心,楼下没什么人了,不会冲撞到小公子。”   温信阳点了下头走下楼梯,看到了大厅里正和人聊得开心的池云非。   温念炀在一旁和另一个小孩儿玩,那小孩儿看着比温念炀大几岁,穿了戏班子的衣服,头上还顶着个帽子,正同炀炀翻花绳。   温念炀第一次玩这个,稀奇得很,肉乎乎的小手显得有些笨拙,但学得很快,池云非不时在旁边夸奖他。   而在池云非身边站着的,是个玉面书生似的男人,身材高挑,皮肤比池云非还白皙娇嫩,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带了点卧蚕,看起来脾气很好。   “深哥!”池云非见了他,忙招手道,“你醒了?睡得好吗?”   温信阳走过去,揉了下儿子的脑袋:“怎不叫醒我?”   “看你累得狠了,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池云非拉了他的手,介绍道,“这位就是宁婉香,宁爷,我正听他说新戏呢,可有意思了。”   宁婉香行礼道:“温将军。”   温信阳摆了下手示意不用多礼,见池云非和对方聊得愉快,自己一时也插不上话,便坐到一旁去陪儿子。   他靠在桌边,双腿自然伸长,刚睡醒显得有些懒洋洋的,浑身气势却不减,池云非一边聊一边瞥他,眼里的喜欢几乎要满溢而出。   宁婉香看得真切,好笑道:“都说你当初闹死闹活不愿嫁,现在又这么喜欢了?”   “有些人有些事,你没遇到之前总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是对的。”池云非嗐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所以人说话做事,不能说得太绝。”   “这话不错。”宁婉香意味深长,“池爷做人做事从来不给人留后路,这话你倒该对自己多说两遍。”   池云非啧了一声:“拆我台啊?”   宁婉香比池云非高不少,低头看他道:“箫棠呢?最近怎的没见着他?”   “他忙着呢。我有事让他办。”池云非斜眼睨他,“你不是总记不住人家名字吗?原来是故意的?幼稚不幼稚?”   “他逗起来太好玩了。”宁婉香长得秀气俊美,气质出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了一身西装站在那儿像哪家的翩翩公子,说起话来却腹黑得很,眼里带了笑意,“像戏院里养得小狗,好骗得很。”   池云非:“……”   温信阳既然醒了,池云非也不再多留,同宁婉香告辞后跟着将军离开了。   出了酒楼,外面的凉风让人清醒了不少,夜色安静,皎洁月光照在地上,远远地看着像在石板路上投影出大片的白河滩。   炀炀玩得累了,在温信阳怀里睡了过去。   温信阳走了几步,道:“明日我回军营,你……”   池云非看着他笑:“怎的?一个人在军营空虚寂寞冷?想让我继续去陪你?”   温信阳偏过头咳嗽了一声,不自在道:“我是瞧着你朋友遍地,想让你注意……”   “是,是。”池云非挑眉,“都嫁人了,得保持交往分寸,是吧?”   温信阳欲言又止,路过他们成婚那天的泡桐树,迎亲的事还历历在目。   那日他骑着马来接池云非,池云非一身大红喜服,笑容灿烂,眸如星子,他却对他说了不少冷漠的话。   他突然道:“之前的事,我有不对的地方。”   池云非:“?”   “交朋友是你的个人自由,我只是……太过在意温家的名声,怕你惹出麻烦。”温信阳道,“跟你相处这么久了,我知道你不是外界传闻里那样的人,你有自己的原则。”   温信阳沉吟片刻,下了什么决心似地道:“以后我不会再这样限制你,你可以做你想做得事。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遇事要冷静,不要冲动……”   话音没落,池云非一个助跑扑到了将军背上,温信阳差点被勒得摔倒,炀炀也醒了,从温信阳怀里探出头,视线同他池哥对了个正着。   “池哥?”   “哎!”池云非鼻子有些发酸,笑得像要哭,“池哥走累了,让爹背背好不好?”   炀炀十分慷他人之慨,拍拍爹的肩:“好!爹能背!”   温信阳哭笑不得,怀里抱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慢慢踩着月光往家走。   池云非在他耳边小声说:“深哥,我最喜欢你啦。”   温信阳就觉得耳朵有些发痒,脖颈后都红了起来,在黑夜里却不被人所看见。 第38章 八卦   翌日温信阳一早醒了,池云非依旧睡得像头小猪,连他什么时候起床的都毫无察觉。   他去隔壁看了炀炀,炀炀睡得很香,脸上红扑扑的,手里还揪着一只小布老虎,微微张着嘴流出一点口水来。   吃过早饭,温信阳又去床边看了眼,池云非翻了个身嘟哝几句,踹开了被子,单薄的里衣翻在肚子上,露出一截细瘦的腰肢,脚踝上的红绳撞进将军眼里,衬得小脚十分可爱。   温信阳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帮他重新盖好被子,手抓着脚踝放进被子里时仿佛手心被烫了一下,总觉得心里某处痒酥酥的,带着细微的电流,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有多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温信阳自己都想不起来,从有记忆开始,他肩上就担负着温家厚重的基业,一刻不敢放松。   家人的期待,敌人的虎视眈眈,让他从来没有更多选择的机会。   他本以为未来早就被定好了,他只需要顺着这一条路往下走,没什么可期待的,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可意料之外的,在这条死气沉沉的道路上,他遇到了一朵从墙外探进来的花——开得那么灿烂,随风摇曳,姿态潇洒。   让他有点羡慕,有点嫉妒,一开始是不屑,后来就忍不住想要靠近,随对方一起去看看墙外的风光。   只要是和这朵灿烂的小花在一起,仿佛不论看到什么都会是惊艳的。   他伸手轻轻拂开池云非额前的发丝,低头在沉睡的人额心上吻了一下,他细细品尝着心中汹涌的陌生情愫,转身换了制服利落地出了门。   待他走了没多久,池云非就睁开了眼,抬手捂在额头上,满脸通红。   啊!!这算犯规了吧??   没两天,温信阳放走了林子清,林氏连温府都没来得及回,东西也没能收拾,就被林家的车在营地大门外接走了。   林子清脸色憔悴,一连几日住在保卫科里,头发有些乱了,也没有下人伺候,情绪已经掉到了谷底。她神经质地勾了下嘴角,抬眼看站在车门前的温信阳,十指将衣摆揪出皱痕道:“将军,我为你生儿育女,一心为温家着想,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温信阳没说话,只对司机道:“回去代我向林老爷、夫人问好。”   司机忙点头应了:“您放心。”   温信阳帮林子清关上门,一手理了理袖口道:“炀炀会有人专门照顾,你不需要担心,回去好好休养。”   “……”林子清眼里带了泪花,抿着唇道,“他哪里有我好了?你说呀。”   温信阳转身就走,背影笔直,像当年纳她为妾时一样,除了洞房前后几日,那之后总是不见他人影,抬眼永远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为什么呢?   她到底哪里不好呢?   她拼了命地追寻那个背影,却迟迟等不到对方回头,凭什么那个小子一来就能得到他的青睐?   就因为那小子是男人?因为他会惹麻烦?还是因为他从不循规蹈矩,让温信阳觉得新鲜和 刺激?   那样的新鲜和刺激又能持续多久呢?   一个家,怎么能没有女人呢?   林子清越想越不甘,越想越委屈,若没有池云非……若换了别的男人来,温信阳绝不会为了对方赶走自己。   绝不会。   车开远了,林子清降下车窗回头看那道已模糊了的背影,手指骨节在窗沿揪得发了白,脸色青青白白,混不似人色。   温信阳又在军营连续待了半个月,放出白煌身死的消息,挑拨白家和其他势力内乱,又顺着林子清这条线清理了城防内部的部分人员,以及温府负责伺候林子清的几个下人也被提审,连续审了好几天。   “林子清是怎么知道军营内部消息的?”温信阳将灯啪地一下照在一个下人脸上,那下人吓得脸色雪白,仿佛一个死人,他已被连轴审了4时,不准睡觉,不准吃饭,实在饿狠了只能喝点水,被关在只有一扇小窗的黑暗房间里,除了审问之外没人和他说话,他已经到极限了。   “我说,我说……”他嘴唇干裂起皮,眼下浮着黑眼圈,几次就要这么坐着睡死过去,又被一盆水给浇醒了,浑身冻得发抖。   “我,我叔父……”他哑着嗓子,哆嗦着道,“我叔父负责在白家和林二奶奶之间传送消息,他每日负责给温府后厨送菜,二奶奶身边的小丫鬟会在厨房外面等他。白家有什么消息,都是通过他传送的,其他的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啊!”   他眼皮直发颤,实在是扛不住了,头痛欲裂道:“让我睡一会儿吧,就睡一会儿,求你们了……”   温信阳挨个排除了温府内的眼线,将灯啪地关了,四周重新陷入黑暗里,他没说话,对面坐的人几乎瞬间就昏睡了过去,怎么喊也喊不醒了。   刘庆川从后面过来,低声道:“将军?”   “不要打草惊蛇。”温信阳戴上军帽起身,双手负于背后,站在黑暗里声音冷酷而残忍,“派人跟着他叔父,查清楚是谁在传递消息。”   温家和林家现在还不能撕破脸,林子清绝口不提怎么知道白家消息的事,他也不能用刑,只得从她身边的人下手。   “是!”   可有人早已抢在了温信阳的前头,刘庆川派出去的人不多久就回禀道:“那家伙的叔父已死在家里了,死因不详,已半夜下葬了。”   另一头,对这些事毫不知情的池云非正在戏院里带着炀炀同其他小孩儿玩在一处。   炀炀和戏班的孩子结下了深厚友谊,其中有个艺名叫“茉莉”的小女孩儿,总穿着戏服戴着头花和他坐在一处翻花绳,脚边放着果汁和煮花生,旁边围着一圈小孩儿指指点点:“翻这边!不是那边!”   “这样会死的!放着我来!我能翻出金鱼!”   炀炀挡着不给:“我可以!”   “你快一点啊!”   “说好输了要请客的!你动作这么慢,一会儿卖糖人的老头儿都走啦!”   池云非翘了个二郎腿坐在一旁,一边听戏,一边磕着瓜子笑道:“这群死孩子,居然敢让将军儿子请他们吃糖人,真是狗胆包天!”   “还说别人。”箫棠坐在对面,脖颈后细细的小辫垂在肩头,额间一点美人尖十分显眼,衬得一张男人脸上带了几分端庄秀气,偏那身气质同池云非似的不羁又痞气,便将那十分秀气化了三分狡猾,三分邪性,笑起来更似只红毛尖耳的小狐狸,“你小时候还总跟我们混在一起呢,好歹也是岳城最大银行副行长的小公子,你又好到哪儿去了?”   “所以你们也是狗胆包天。”池云非吊儿郎当道,“还记得那时候你骗走了我三块大洋呢,没打断你的腿是小爷我心地善良。”   箫棠:“……”   明明是你笨。   箫棠暗地里做了个鬼脸,转头去看台上的人,宁婉香今日有三场戏要唱,箫棠是专程来捧场的。他照老样子给后台送去了一大堆礼物,有花有酒还有从古董市场新鲜淘来的小玩意儿,每一样东西上他都写了自己的大名,写得特别大,生怕对方记不住。   两人一边听戏一边闲聊,箫棠将一个小册子递过去,道:“你关禁闭这两天我查到的都在这里了,但是越查越不对劲,说实话,我不太建议你牵涉进这件事里。”   箫棠端着茶盏喝茶,拿茶盏挡了嘴角,眉眼间显出一点凝重:“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怕你查深了会出事。”   池云非没说话,先冲台上喊了一声好,取了手上的一枚戒指扔上去做打赏,然后才磕着瓜子低低道:“你先说你查到了什么?”   “白家那两口子还被关着呢,你们家将军找得理由是担心白煌被刺杀是有预谋的,所以将两人政-治保护起来了。其他家族都派了人想联系白家,白家老爷子装聋作哑,闭门谢客了。我的人在那儿蹲守了几天,发现最频繁登门的是柳家,其次是余家。”   池云非嗑瓜子的手一顿,皱眉:“余家?余大头?”   “是。”箫棠道,“还有一件事,白老爷子闭门谢客没几日,请了袁翎去白家做客。”   池云非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谁?!老爷子这么……这么有精神呐?”   箫棠翻了个白眼:“想什么呢?袁翎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白老爷子是请他过去对弈的。”   池云非:“……”   池云非坐直了,语调怪异:“真是对弈?”   箫棠看出他满脸八卦,无语道:“反正袁翎是这么说的。”   池云非挠了挠脖子,不知道这是唱得哪出,不过白老爷子喜欢下棋是出了名的,以前还高价请过棋院的大师来教学,最近闭门谢客,又不能让人看出家里不对来,闷得难受了请人对弈似乎也理所当然。   可请到南风馆头牌头上去了……这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池云非脑洞大开:“不会是给白煌那小子请的吧?”   箫棠手一顿,也跟着若有所思起来:“你是说……”   “治疗情伤的最好方式是……”池云非挑了挑眉,“老爷子也是拼了啊,居然拿自己做挡箭牌。”   箫棠:“……别说,还真有可能。”   两人对视一眼,都嘻嘻嘻笑起来,池云非又想翻白家老树去偷看白煌了。   箫棠拉回扯远了的话题,继续道:“柳家最近收敛了不少,柳家老爷还亲自去军营见了你家将军,出来的时候柳老爷脸色不怎么样,估计是吃了闭门羹。”   “至于余家,一直都很低调,余大头还是和往常一样去赌坊,偶尔去望悦楼学厨艺,前些日子还把手给烫伤了,余家连着请了好几个大夫去家里治疗,那阵仗……不像是余大头烫了手,而是手没了。”   “是吗?”池云非砸吧一下嘴,摸了摸下巴,“那我这个做朋友的,得去亲自探望探望啊。” 第39章 我那是命硬   余家在岳城各大老派家族里算是新贵,余大头在各大纨绔子弟里因为一心想当个厨子开酒楼也算是一股“清流”。   平日他和其他小弟一样围着池少爷转,被池少爷当沙包似地摔来摔去也从来不生气,为人脾气极好,池少爷一个没看住,就容易被其他富家子弟骗,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家伙。   池云非很少去余家,他从小到大被各家少爷捧惯了,总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我是这群家伙的头头”般的使命感——虽然这种使命感通常只出现在聚众-赌-博、聚众-斗-殴以及追猫撵狗上,显得很是幼稚,但这并不影响他身为“首领”的担当。   余家对突然造访的池少爷受宠若惊,余老爷更是亲自小心领人进门,一路上都有小厮丫鬟低头行礼,就差没跪着高呼“少爷千岁”了。   管家也从来没招待过这么厉害的人物——池家最受宠的小少爷,眼下又是将军夫人。只觉得余家是祖坟冒青烟,才迎来了这么一位稀客贵客。   余夫人亲自站在廊前迎接,余夫人身后还有小厮捧着一个木盘、提着鸟笼,夫人笑容殷切道:“我说今日一早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   “听华儿说您最爱逗鸟斗蛐蛐儿,您来得太突然我们也来不及准备,这、这都是华儿之前让他爹给淘回来的小玩意,您拿去玩,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池云非抱着炀炀带着箫棠,探头看了眼被捧到眼前来的木盘,上面放了个白瓷罐,打开盖子里面是两只个头很大的蛐蛐儿,再旁边还放着几枚金子打造的小玩意,做成了小老虎、小金球的样子,格外可爱。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不是个头越大越好。”池少爷失笑,“大头这人真是……老爷夫人的心意我领了,这些还是给他留着吧。”   池云非只挑了个小老虎给炀炀拿着玩,哄他:“见了人要怎么说?哥才教过你的。”   炀炀抓着那小老虎腼腆道:“伯伯、伯母好。”   “还有呢?”池云非轻声道。   “……谢谢!”   “哎哟可不敢当!”余老爷立刻道,“这位是小少爷吧?哎哟哟这眉眼生得可真好看!”   他立刻道:“快、快让厨房给送点好吃的来,之前不是炖了雪梨吗?也端几份上来!”   余家鸡飞狗跳,余老爷满面红光,领着池少爷一行往里走:“小少爷长得像将军,这耳朵呐像您!”   池云非:“……”   箫棠在旁边噗嗤笑了一声。   余夫人偷偷掐了丈夫一把,转过话题道:“池少爷专程来看华儿,真是感激不尽呐。只是华儿最近身体不大好,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怕传染给您……”   “不是说他手伤了吗?”池云非问。   “啊,是。”余老爷笑容微敛,叹息道,“跟他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去后厨,他就是不听。前些日子偷偷去望悦楼学新菜,结果手就……那孩子就喜欢吃,其他什么都不上心,书也不好好念,唉。”   “伤得重吗?听说你们请了不少大夫?”   余老爷有些惊讶,感慨道:“没想到您这么关心他,华儿知道了一定很开心。他总跟我们说少爷您人特别好,待朋友仗义。您放心好了,伤势已经在好转了。”   “我给他送了点药材来。”池云非转头,箫棠便将几包药材奉上。里面都是一些滋补、止痛、去疤的好药,还有的药千金难求,是池云非从池家库房里找来的。   余夫人只看了一眼就很是激动,抱着药包道:“这可真是,真是……谢谢少爷!谢谢!”   “都是兄弟。”池云非摆手,“我想去看看他,放心,我不待久了。”   人刚送上了这么好的药材,余老爷自然不可能将人挡在外头,只得道:“您稍等,我去跟华儿说一声,他这几日都在屋里休养,满屋都是药味,我先让人通通风。”   池云非点头,又道:“这里面有几味药现做了吃最好,箫棠知道怎么弄,让他送去后厨亲自教下人做一回吧?这些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好、好。”余夫人立刻叫来贴身丫鬟,“送这位箫先生去后厨,小心带路。”   池云非抱着炀炀,转头给箫棠使了个眼色,箫棠垂下眸子拿着药走了。   不一会儿下人回禀,说屋子收拾好了,余老爷便亲自带池云非去儿子的卧房,一路还给他介绍余家的花花草草,什么牡丹、芍药、樱桃树的……还说等明年樱桃结了果,亲自给温府送去云云。   池云非心不在焉,牵着炀炀只点头,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记得余老爷说了什么。   余府修建得比较小家碧玉,没有那么大气恢弘,也没有很多基业深厚的家族会有的祖传宝贝。   这里处处透着脚踏实地生活的气息,后院还开了一处菜园子,据说是余夫人平日亲自在照顾,家里的蔬菜都吃自家种的,很有些朴实无华的风气。   到了余大头住的地方,院前有一块小的照壁,余老爷解释说是按风水先生的意思摆的。照壁上刻着余家的家规家风,很是简洁。   绕过照壁,便见里头是一座小院子,前头是正厅、后头有三处卧房,一个小厨房,再后头还有一个小仓库。   青瓦上长着苔藓,石板路缝隙里渗出潮湿的气息,墙下摆着石桌石椅,桌上铺了桌布,摆着棋盘。   池云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进了卧房,一眼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   他想:最近风水可能不太好,他身边的人不是这个躺床上,就是那个躺床上,自己也被关了禁闭。改天得去庙里拜拜了。   余老爷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便道:“你们聊,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池云非点头:“有劳。”   余大头——全名余志华,下头还有个小弟,叫余志强。   他从被子里拿出手来,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道:“池少怎么来了?不是说你在关禁闭?”   “关完了呗。”池少爷道,“先前还听说你要约人去望悦楼喝酒,怎的就受伤了?”   “就……做菜不小心。”余大头嘿嘿笑了,“别说我了,没什么可说的。说说你吧,最近如何?那姓林的女人可欺负你了?”   “谁能欺负我?”池少爷哼唧道,“来来,让小少爷给你打个招呼。炀炀,这是大头哥哥。”   温念炀好奇地坐在池云非膝盖上,咬着拇指:“大头!哥!”   “好好说话。”池云非道,“说慢点也无所谓,要连着说。”   温念炀便有些不好意思,慢慢道:“……大头哥哥。”   “这就是你那便宜儿子?”余大头果然是不用脑子,脱口而出,“可以啊!你就这么驯服他了?”   池云非登时想把茶壶砸他头上:“他是个人!驯服什么?驯蛐蛐儿吗你?”   温念炀垮下一张小脸,学话道:“便宜……儿子……?”   “嘘!”池云非立刻捂他嘴,“这句不能学!你就是我亲儿子,什么便宜儿子,别听他瞎说!呸呸呸!”   温念炀茫然道:“呸呸呸!”   两人一起对着余大头呸呸呸,余大头被呸了一脸口水,无语道:“我是个病人。”   “我看看手。”池云非凑过去,余大头便把手抬起来。   炀炀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皱起小鼻子扒住了他池哥的肩膀,别过脸去。   池云非左看右看,拿手指去戳纱布,余大头忙把手收回来:“哎你干嘛呢!”   “我就是奇怪。”池云非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你斗蛐蛐儿逗鸟我懂,你下棋我就不太懂了。生个病,还把你生出雅兴来了?”   余大头脸色微变:“什么棋盘?”   “你外头院子里摆着呢。”池云非看他,“什么时候学会下棋了?不是感冒了吗?大冷天的还在外头下棋?”   “……”余大头眼睛乱瞟,“哦……哦,就是,就是下棋感冒来着,我这不也刚学。”   池云非不置可否,站起来四处走了走,又站在书架边看了一会儿,挑出本春宫图来:“这玩意你就这么放着,不怕你爹看见?”   “他们不管我这些。”余大头见他没继续说下去,松了口气,笑道,“你喜欢就拿回去看,不过没有男人和男人的。”   “那我看个屁?”池云非翻了个白眼,将炀炀放在余大头床边坐了,自己翘了个二郎腿道,“我来是有事问你。我问你答,别的都不用多说。”   余大头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注意力一时都在他身上:“什、什么?”   “第一个问题……”池云非微微倾身,余大头下意识坐了起来。   “你啥时候成婚?我听说你娘给你介绍了一个远房表妹?”   余大头:“……”   余大头无语道:“你怎么总打听这些八卦,没有的事!”   “第二个问题。柳家那个章旭之的事你知道多少?”   余大头想了想:“不太熟,我们也就约着喝过一次酒,当时还有你来着。他那事我也听说了,你要是气不过,在他走之前我派人再去套他麻袋揍一顿,给你出气。”   池云非摆了下手,嘴角显出一点笑意:“第三个问题,你真的风寒了?”   余大头搓了搓鼻子,闷声道:“这还有假的?”   池云非道:“章旭之要走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接得十分突然,余大头一时没回神,顺嘴道:“还不是柳远亮说……”   他蓦然一下停住,脸色都白了,缠着纱布的手微微发抖,池云非突然朝炀炀看去,惊慌大叫:“炀炀小心!”   温念炀正自己玩那小金猪,闻言茫然回头,他一旁的余大头反应比他更快,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用两只手抱住了小孩儿,生怕他磕了摔了,这可是将军家的小少爷啊!   可就是这么一抱,他脸色更白了。   坏了,他想。   池云非抱过炀炀,笑嘻嘻看向余大头缠得厚厚的手:“不疼了?好挺快啊?”   余大头:“……”   余大头从小到大,论坑人,他就没赢过谁。   更别提对方是池云非。   池云非好整以暇,在余大头汗如瀑布的神情里道:“大头啊,你这破绽也太多了。白家闭门谢客,就你余家和柳家去得最多。你连章旭之要走的事都知道,却绝口不提白煌被刺杀的事——照你以前的性格,你第一该关心我的就是这事,而不是什么林子清有没有欺负我。”   “出入军营的刺客还没抓住,这么巧你就伤了手,余家还请了不少大夫来看病。”池云非凑近了,小声道,“说吧,把人藏哪儿了?那些大夫都是请来给那刺客看病的吧?”   余大头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颤颤巍巍下来了,扑通一声就给池云非跪下了。   “爷!”余大头吸了下鼻子,小声克制又慌乱地道,“你高抬贵手,看在我、我当了你这么多年兄弟的份儿上,饶了余家这回吧!我们也不想的!实在是被逼的啊!”   池云非脸色终于沉下来了,眼里透着寒意,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的人:“我这些个兄弟可真行。”   他道:“柳远亮人前喊我兄弟,背后挖我墙角,往军营里塞了个章旭之。年初我还和那章旭之喝酒来着,他还叫我一声哥,回头就想爬将军的床。”   余大头抖如筛糠,这会儿看着真像是病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   “你也喊我兄弟,跟我这么久了……”池云非看不出喜怒来,他一不笑就显得有些凶,那张玉雕般精致的脸上透出居高临下的威慑感来,眉头扬起,语调发寒,“结果呢?背着我窝藏刺客?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池爷!”余大头差点哭了,以头抢地道,“我们家真是被逼迫的,你相信我,我也不想啊!”   “为什么不派人通知我?哪怕偷偷送封信呢?”   “不敢啊!”余大头道,“我们被人监视着!那些人,那些人突然把那刺客送来,对方受了伤,让我们想办法救,我爹想报官,对方说……说……”   “说什么?”   “说如果报官,余家的生意都别想做了,碾死我们如同碾死蚂蚁……”余大头捂着脸道,“还说事情暴露了,我们全家都别想活。”   池云非腮帮子紧了紧,磨牙道:“谁说的这话?”   “我问你谁说的!!”   余大头闭了闭眼,道:“柳远亮,还有……其他几个家族的少爷。”   池云非抱着炀炀猛地站起:“你们现在就收拾东西,全家去军营。”   “什么?”   “我会让将军保护你们,但你们得做证人!”池云非道,“刺客藏哪儿了?现在就告诉我!”   “藏、藏……”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正是那日池云非在主帐里听到的两个刺客中的一个。   “池少爷。”那人道,“既然都知道了,出来说话吧?咱们好好谈谈?”   池云非刷然看向余大头。   余大头吓得不行,连连摆手,低声道:“他藏在别院!不在这里!我不知道……”   池云非想:该是对方一直监视这里,早就知道他来了,所以才跟来的。   池云非反应很快,立刻将炀炀塞进了书桌下头,又扯住余大头的衣领:“把孩子给我看好!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余大头忙点头:“我、我一定……”   不等余大头发完誓,池云非就看着炀炀的眼睛,道:“炀炀,咱们之前说什么来着?”   炀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握着小金猪坐在桌子下头,道:“做个男子汉!”   “男子汉是什么样的?”   “不哭!不闹!要勇敢!”   “真乖。”池云非笑了一下,揉了下小孩儿的毛脑袋,“哥最近运气不太好,改日得去庙里拜拜,牵连炀炀了真是抱歉。别生哥的气,嗯?”   炀炀摇头,茫然道:“不生!”   “咱们约好了。”池云非道,“你要是不哭不闹回了家,改天哥陪你去戏院找茉莉一起吃糖人,好不好?”   “好!”炀炀想了一下,小声道,“想骑小马。”   “嗯,骑小马。”   安抚好炀炀,池云非将余大头拦在屋里,自个儿理了下衣领出去了。   那黑衣人戴着面具,双手背在后头,看他:“池少爷倒是命大。”   池云非上下打量他:“我那是命硬,你这样的还伤不了我。”他嚣张道,“你就说不好了,被追得跟狗似的,现在又碰上我,应该是命不久矣了。”   黑衣人嗤笑一声,做了个手势:“不想伤着其他人的话,就跟我走一趟吧?” 第40章 抓尾巴   哗啦——   余老爷亲自端来的炖雪梨打翻在了院门前。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毫无波动,只对池云非做了个“请”的手势。   余老爷嘴唇抖了抖,脸色煞白,随即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怒喝道:“是我们救了你的命!你干什么!不能带他走!”   “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放开他!”   “我们说好只是暂时收留你!等你伤好了咱们就两清——!”   黑衣人却根本不搭理余老爷,抬手做了个“让开”的手势,嚣张至极。   倒是池云非听不下去了,道:“余老爷请让开,我不想再有人受伤了。”   大概是想起了白煌的事,余老爷浑身僵硬,被管家急切拉到一旁,让开了一条路。   余老爷眼眶通红,双臂颤抖,磕磕巴巴道:“都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都是我……”   “我能理解您。”池云非叹息一声,道,“别担心,他们不敢把我如何。顶多也就是拿我对温府施压罢了。”   “可是……”   “照顾好炀炀。”池云非道,“将他安然无恙地送回去,温府会领您的情。”   余老爷瞳孔骤缩,刹那间全都明白过来。   池云非早就怀疑余家窝藏了刺客,本意是来试探和搜集证据,却哪料意外遇到了刺客本尊。只要余家愿意去温府做证人,又护好了温家的小少爷,那么之前窝藏刺客杀头的大罪便能一笔勾销,就算之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算是给余家留了条生路。   余老爷眼眶通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扶着门框几乎要站不住,抖着声音道:“少爷放心,拼了我这条老命,温小少爷我也会安让无恙送回温府。”   池云非拍拍他肩膀,表情倒是很云淡风轻,半点不担心什么,大步迈了出去。   在他身后,余大头和余老爷追出几步,随后余老爷抓着儿子的手,将人一起拉着跪了下来,深深给池云非磕了个头。   他们一家老小的命,被池云非误打误撞地给救了。   无论之后还会遇到什么,这个恩他们都没齿难忘。   另一头,温信阳在一座坟墓前微微皱眉,验尸官道:“死者是被人拧断了脖子。将军您看,虽然他留了遗书,写得是为了钱财对不起东家,如今没脸见人,服毒自尽以赎罪过,但毒药并未能咽下去。他的脖子被扭断了,脖颈肿大,腹内没有毒药的痕迹,是在服毒前就死了。”   “死亡时间?”   “应该在昨天半夜。”   温信阳又看旁边的人:“家里人怎么说?”   “他家就他一个人,婆娘孩子都在老家,常年在集市口卖菜为生。”副官拿着个本子,身后还跟了两个警察,道,“没有确切证据能显示他和白家有关系,温府的厨师认得他,知道他常来送菜,但这做不了指证白家的证据。只能说明他确实去过几次温家而已。”   温信阳摆手:“查他的生前人脉关系,招募官呢?带来指认尸体。”   “来过了。”一个小警察道,“招募官不认识他。”   温信阳转过身走了几步,目光阴沉,看着荒山下的岳城。岳城不算大,以巨大的王字形分布出居住、办事、集市等地,从山上往下看,城池里一片和睦,护城河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旁人大气不敢出。   刘庆川上前道:“将军,我们的人拿到了消息,柳家很可能在私-贩-军-火,甚至拉拢了其他几个家族。目前没有证据表明池家也牵涉其中,但岳城银行前年开始就批复了大量不合理的贷款,账户并未指明柳家,银票主要流向是北边,我们很难拿到柳家的实证。”   刘庆川神色凝重,左右看看,低声道:“将军,您之前的猜测可能是真的。郑总统等不及了,私底下联络了岳城几大富户,同他们合作军-火生意,有总统的授意岳城银行才敢往下批钱,银票交易方向在北边,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他们缺少直接的证据。   没人能拿着银行的流水账单去质问总统,毕竟到现在为止,他们连一根军火的毛都没见到过。   唯一的破绽,也只有柳家年初同几个洋人有接触罢了。   北边……   温信阳抬头看向远方,微微眯眼。沿着官道继续往北有南方最大的临时首都——回龙城。   名字是郑其鸿亲自定的,寓意不言而明。   岳城是温家的大本营,没有总统私底下授意,这些商户不敢动这种歪脑筋。   军-火生意……温信阳瞬间想通了其中关联,嘴角下抿,侧脸冷硬。   郑其鸿想插手金蛟营,找借口罢免温司令,就得先让他们内乱。   让富商们插足军-火买卖,利益是非常大的,一旦尝到甜头,温家中立主和的态度就会被破坏——这世上无论什么生意,都没有国-难-财更引诱人,不是吗?   也难怪他刚来的时候清剿大烟,那群富商轻易拱手让出了利益,因为他们有更大的生意可做了。   打仗、内乱、民不聊生,就是这些吸血鬼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   到时候军-火、粮食、药品全都会成为被瓜分的利益蛋糕,这群人一心只想赚个盆满钵满,根本不会管普通百姓死活。   届时富商们为了促进开战,便会主动带头闹事。   如今眼下种种,都不过是餐前甜点:买通营房招募官,安插自己人,一边赚军饷亏空粮草,占尽了便宜,一边还能污蔑原本有功的士兵,散布谣言,以权势动摇军心;接下来只需要挑拨军民离心,令百姓怨声载道,到那时温家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大总统便找到了借口:温家一方独大,军营腐-败,为廉政安民心而逼迫温家下台便是理所当然。那时候他再扶植自己的人手,最终的目的,是带着金蛟营同北镇军重开南北之战。   每一步,都早已布好了局。   而温家仿佛被各大主战势力缓慢绞住了命脉的巨兽,逐渐被困在淤泥中,动弹不得。   温信阳许久没说话,刘庆川迟疑地看他脸色:“将军……?”   “爹老了。”温信阳突然道。   刘庆川不敢说话。   温信阳一手插兜,一手放在身侧,修长的食指在裤缝边轻轻敲打:“南北之战早晚会重开,这是挡不住的必然趋势。爹顾虑太多,反而束手束脚,陷入了被动。”   刘庆川叹气:“早年间,司令同郑总统一起退守南方,郑总统同他称兄道弟,待温家人很好,是个重情义的。想来,司令还对他有所信任。”   可现实是残酷的,郑总统一心统一南北,好不容易等到南方许总统大病不起,这么好的机会,他如何愿意错过?   温司令老了,瞻前顾后的结局终于还是惹怒了郑其鸿。   “爹也好,出家的上官将军也好,还有白老先生。”温信阳道,“他们这些长辈不愿再看到手足相残的局面,想推动和平统一,但主战的势力太大了,不是他们说了就能算的……他们小看了姓郑的野心。”   刘庆川许久没说话,等到温信阳迈步往山下走时,才追了几步道:“将军呢?”   “什么?”   “您怎么想?未来金蛟营会落在您的手中,您是主战,还是主和?”   温信阳没说话,走出很远了才慢慢道:“不过是时事造人,你还不明白吗?我说了也不算。”   “但是事在人为!”刘庆川道。   “先做好手里的事。”温信阳没回头,“姓郑的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把柄,我们只能另辟蹊径。继续追查刺客下落,查招募官的所有人脉关系,查是谁杀了这个卖菜的男人。”   刘庆川道:“可……这是警察的事。就算查到了,有什么用呢?”   “细节决定成败。”温信阳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抓得住细节,就能往前倒推,直到抓住连郑其鸿都没能发现的漏洞。那我们就赢了。”   郑其鸿不会留下走私军-火的证据,也不会让柳家以及其他富商留下动摇军心、架空温家的证据。可贪污受贿是事实,这中间的各种交易链条也真实存在。   一个人,只要做过一件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抓不住大头,那就抓尾巴,沿着刺客、尸体、招募官受贿的事往上倒查,迟早会发现真正有用的把柄。   这根利益链条里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郑其鸿是无法全面监管的。   “报——!”山下慌里慌张跑来一个小兵,帽子都歪了,大冷天的跑了满身大汗,道,“报、报告将军!池、池少爷被不明人物挟持绑架了!”   温信阳一愣,连他身后的刘庆川、警察等人也跟着一愣。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怎么每回一碰上池云非,事情就不按常理出牌了?   “绑匪什么身份?出入城管制了吗?”   “目前已经严禁所有人出城!”小兵道,“绑匪身份不明,也没留下任何口信。余家已有人去了温家,司令让我来找您回去!”   余家?   电光火石间,温信阳立刻明白了过来。池云非估计是又查到了什么,居然一声不吭自己去了余家求证!   这回不是罚抄五十遍家规就能解决的事了,这小子胆子太大了!   他匆忙往山下跑了几步,突然停住。这些日子相处以来,他发现池云非胆子虽大,但却有自己的小心思,并不会盲目冲动。   所以他去余家前不可能毫无准备。   他立刻打了个手势,让刘庆川亲自去查:“你去一趟金福班和箫棠的赌坊,那两个地方他常去,去找箫棠和宁婉香,问问他们是否知道一些内情。记住你亲自去,所有消息你要一一核实,不要让别人插手!”   刘庆川立刻点头:“是!” 第41章 打屁股   一个时辰后。   岳城某处不起眼的四合院里,池云非坐在院中,抬头看着墙外探进来的一株三角梅,那三角梅分出多根枝丫缠绕在墙边,但已枯萎了,留下了几朵萎缩干枯的花苞,死气沉沉地垂在墙头,固执地没有落下来。   墙外面就是热闹的集市,出了集市左边的街口有洋人专用的酒店和公寓楼,还有一些特供的餐厅。   池云非向来不去那些地方,路上遇见了洋人也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这片土地被那群人皮畜生想方设法地欺压、瓜分,用带有偏见的眼光居高临下地审视,仿佛在挑拣一块美味可口的蛋糕。   别人怎么想池云非不知道,但池家小爷受老太爷、老管家的影响,从骨子里就不喜欢那群白皮畜生。   池云非知道高浒城里有不少洋人的租界,但岳城在温家的掌管下并没有租界,连给洋人专供的酒店、餐厅也修建在靠近集市的地方,并不占用好的地段。   岳城只接受生意合作,洋人在这里也不敢像其他地方一样嚣张放肆,若有欺男霸女的行为,该蹲大狱的照样蹲大狱,谁来说情也不行。   就这一点上,池云非一直很尊敬温司令。   华夏人的地盘,诚然是欢迎各国来友好交流、通商的,但想在这片土地上理所当然地当“老爷”,还尊享所有的特权,不为别的,只因为你肤色、瞳色和华夏人不一样,那就有多远滚多远。这片土地不欢迎白皮畜生。   池云非想,好在自己身在岳城,若是在高浒城,怕不是天天要去和洋人打架。   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能听见远处的教堂有人唱诗,片刻后一个耳背的老太太端着盆出来洗衣服。   这老太太年纪太大了,走路都晃晃悠悠,池云非上前帮忙,老太太嘴里念叨:“罪过哟、罪过……”   池云非跟着她一起坐下来,道:“奶奶,你叫什么?”   老太太听不见,挽着袖子洗衣服,对池云非没有半点反应。   池云非观察她,又道:“奶奶!那个带我来的黑衣人去哪儿了?”   刷刷刷——   只余洗衣服的声音。   池云非不放弃:“他是你什么人啊?你们认识吗?”   老奶奶抬起头,池云非露出甜甜的笑容,老太太却只是茫然地看他一眼,继续低头洗衣服。   池云非:“……”   他这张脸还第一次在老人家面前失效——要知道他家的长辈可喜欢他笑了,温家司令、夫人也很喜欢他这张脸呀!   颜值攻击失败,池云非只得继续坐回自己的躺椅里,像个小老爷似的,晃着脚听着墙外热闹的吆喝声混合着教堂的唱诗发呆。   快夕阳西下的时候,黑衣人回来了。   他换了身普通的粗布衣衫,进门时重新带了面具,手里提着个竹筐,里面是一些采买的菜、鸡蛋和面粉。   他将东西放进厨房,老太太也当没看见他,抖着手把衣服给晾了。男人又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门前一坛水缸前,打开盖子,直接舀了一瓢水咕噜噜喝了下去。   池云非斜眼看他,目光从他的衣服一直打量到鞋上,表情若有所思。   但当男人回头看来时,他又是那副痞兮兮的纨绔样子,晃着二郎腿道:“我饿了。”   男人扶正面具,沉声道:“一会儿吃饭。”   他挽了袖子要进去做饭,池云非从躺椅上下来,帮老太太把水倒了,也不在乎大冷天的湿了鞋袜,将裤子挽起来一点,露出一截漂亮的红绳,对厨房里的男人道:“哎,她是你什么人?你娘?”   “谁也不是。”黑衣人漠然道。   “你带我来究竟想干什么?”池云非靠在门边,抱着手臂道,“想抢我做媳妇儿吗?我眼光很高的,不如你把面具摘下来先让我看看?”   黑衣人没搭理他,径直洗菜做饭,熟练地从米缸里舀了米,又坐在灶台前生火。   池云非道:“你想过抓我的后果吗?可能会被将军活活揍死的。”   池云非笑嘻嘻道:“我家深哥可爱我了,我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估计你得被分尸。”   黑衣人还是不说话。   池云非便给他形容:“你知道分尸吗?就是把人手脚都分别绑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坐向后面的柴堆,刚坐下去半个屁股就听身后一声尖锐的“喵嗷——!”一只深色狸花猫从里头跃了出来,被冒犯了似地竖起胡子,被毛炸起,看了池云非一眼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池云非毫无防备被吓了个哆嗦,整个人不尴不尬地僵在那儿。   黑衣人看他一眼,嗤笑一声,站起身去取屋檐下挂得腊肉。   池云非:“……”   可怜池小爷有时精明得很,有时又十分缺乏生活常识——并不知道天冷的时候猫都喜欢躲在厨房、柴房这种暖和的地方睡觉。   想出口恶心对方的意图被打消,池云非只得坐在柴堆上道:“你们又不能拿我怎么样,否则温家一怒之下和北边一拍即合也不是没可能。到时候大总统后院起火,被里外包个饺子——你们也不想这样吧?”   黑衣人取了绳子,一边煮肉一边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们这么做的理由。”池云非摸了摸下巴,“就算想拉温家下马,也应该用更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腐败、同洋人勾结,或者是叛-国-罪……总得是个能激怒百姓的罪名,你绑架我,反而是送了温家一个和大总统撕破脸的理由,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黑衣人道:“你倒是不蠢,那你怎么不想想,我可能就不是大总统的人?”   池云非闻言蹙眉,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南北双方都安插了间-谍这很正常,难道这人是个双面间谍?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真是间谍,想激怒温家和北边合作,同郑其鸿一拍两散,有得是更好的机会,不至于用这么简单粗暴的办法。何况若是被温家察觉了,温家只会觉得被冒犯,反而不会再选择和北边合作。   池云非上下打量黑衣人,摇头:“你可能不是总统的人,但你也不是北边的人。”   黑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池云非又回了院子里,看到院墙上干枯的三角梅花苞不见了,便眯起眼好心情地笑起来,不再纠结对方到底是谁的人马,躺在竹椅里哼起了小曲儿。   等吃过晚饭,老太太早早睡了。   黑衣人独占一个房间,剩下的小房间给池云非。那屋里都是霉味,也没怎么打扫,手指能从桌上拂下一层灰来,池云非不干了,出去哐哐砸黑衣人的门。   “喂!出来!”   大晚上的,砸门声惊动了隔壁院子的狗,犬吠声让黑衣人很是烦躁。他披着外衣,仍旧戴着面具,道:“干什么!”   “屋里太脏了!我要睡你这间!”   黑衣人深吸口气,不跟他计较,拿了行李径直去了小房间。   但片刻后,池云非又来砸门。   “喂!”   “你又干什么——!”   “你床铺太臭了!换新的!还有我要洗澡!”   黑衣人一把揪住池少爷的衣领:“你是人质!乖乖给我待着!”   池少爷很是精神,捏了捏拳头:“那天比过的不算,咱们再来一场?我要是赢了你,你放我走。”   黑衣人简直被池家少爷的脑回路给气乐了,指了指他点头:“好,好……我给你换床单,烧水,你别再砸门!”   池云非便坐在院子里翘了个二郎腿,看那黑衣人大半夜地换床单枕套被褥,又去烧热水。   池少爷就在外头指手画脚:“先把木桶洗一洗,拿热水烫一下,鬼知道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   黑衣人额角青筋直蹦,用热水把木桶全都烫洗过一遍,然后又打来干净的热水,等装满了水,又被池云非指挥:“在外头等着,要是水凉了就来给我加水。”   黑衣人瞪着他,双目赤红,面具都要戴不住了。   池云非嚣张道:“干什么?我在府里就是这样,你这儿又没有下人帮忙,只好拿你充数了。你以为我很看得上你吗?给我提鞋都不配。”   黑衣人握紧了拳头,片刻后又冷静下来,搬了椅子在门口坐了:“去洗!”   于是池云非进去洗澡,哼着小曲儿,水声哗啦啦。   隔壁的犬吠一直不停,黑衣人翻墙而过,将那狗掐死了,又翻墙回来,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里拿了把小刀扔来扔去地把玩。   不一会儿,池云非便让他进去加水。   他便提了木桶进去,池云非靠在桶边,头发湿漉漉像刺猬似地炸着,面色被水染得绯红一片,水波荡漾,勉强能看见细瘦的腰线没进水中,身材极好。   黑衣人却并不多看,倒了水就要走,池云非又喊他:“还有吃的吗?饿了。”   黑衣人丢了桶:“没有,我去睡了,自己收拾。”   池云非懒洋洋地看他,伸手抹了把脸,水珠沿着下颚往下滴落,他微微一笑道:“我要换身干净的衣服,你有吗?”   黑衣人转头看他,语气里已是极度的不耐烦:“没有。”   “去找。”   “有本事你就一直泡在水里别出来。”   “我要是泡坏了,你怎么跟温家交代?怎么跟你上头的人交代?”   黑衣人慢慢磨牙,冷笑:“只要别把你弄死了,这点处置权我还是有的。”   池云非神色一动:“哦?就像你二话不说弄死了你的同伴一样?那家伙死得可真冤。”   黑衣人走近了一步,道:“别想拿话激我,我是不能把你如何,但我的耐心也有限度。惹急了,我就把你扒光了丢到院子里去,让你冻成个人-棍,大不了我拍拍屁股跑路,没人能拿我如何。”   池云非拿手在水面拍打出水花,飞溅得四处都是,琢磨道:“哦,这么说来,你是第三方雇佣的人?你是什么组织?让我想想……想跑路就跑路,在岳城有这样的四合院作为藏身地,不用担心有人能查到你家里,威胁到你的家人,有一定的处置权限……”   黑衣人面具下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他没想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池云非就快猜到关键点了。   “我倒是小看了你。”黑衣人冷笑,站在池云非面前,低头看他,面具后的眼睛透出嗜血的杀意,“这生意我做也行,不做也行,别以为你那点小聪明可以算计我。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他顺着池云非白皙的肩膀看了一眼,语带玩味:“身为一个男人,既然愿意嫁给另外一个男人,怎么?男人的滋味有那么好?值得让你犯这种贱?好歹也是堂堂少爷……在男人身下是什么样子的?嗯?我倒是知道一些好地方,就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家伙,不过不是拿去用,而是拿去……”   他低头,在池云非耳边说出几个字,池云非瞳孔一缩,黑衣人舌尖舔了下牙床,道:“不是想知道五马分尸什么样吗?我再附送你一道凌迟,在众人面前一刀一刀地活刮下来,放到水里煮,要是最好的高汤,只焯水片刻就能好,鲜香无比,最后蘸酱吃……”   池云非面无表情:“原来你好这口?”   男人冷酷地看着他,眼里带着讥嘲。   下一秒,池云非蓦然动了,他一把按住男人的头,将其狠狠掼进水里。几乎整个人都压了上去,水面一阵扑腾,木桶被撞得直晃,池云非双手死死压着对方,一弯腰从对方后腰摘了匕首,直接抵在了男人脖颈后。   “我是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组织工作。”池云非道,“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离人质太近?”   男人被闷得要窒息,一把抓住了池云非的手臂往反方向扭,那一下力气巨大,池云非听到手臂发出“咔”地一声,差点被扭断了,他当即松手,反手一挥,男人惨叫出声,从水里抬头捂住了耳朵——水面上赫然落了一只齐根被斩下的独耳。   血水在热水里一点点晕开,发出浓烈的铁锈味。   池云非从水里跃出,浑身赤-裸毫不在意,将匕首换了个方向,冷着脸道:“你来岳城不久吧?你该去打听打听,敢威胁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小爷这几日心情好,多对你笑笑你就以为我好欺负了?老子在岳城横着走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捡粪呢。”   黑衣人被彻底激怒了,顶着血流如注的耳朵直接朝池云非袭来。   池云非先前拍打水面,在地上溅了不少水,此时地上滑得很,黑衣人被滑了好几下,撞在桌子上,池云非抬起椅子“哐”地砸在他头上,又一脚将人踹翻,拿旁边烧好的热水直接淋在男人身上。   “啊啊啊啊啊——!!!”   男人惨叫得震天响,活该他把隔壁的狗弄死了,现在连个示警的人都没有。   四下静悄悄的,老太太耳背得厉害,早就睡着了。   男人忍着剧痛,一手抓了池云非脚踝,将人狠狠掼在地,刚要爬上去压住,院门外就发出“哐”地巨响,锁住的门被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   最前头的赫然是温信阳,他在外面埋伏许久,身上带着透骨的凉意,后头跟着刘庆川、箫棠以及不少警察,一开门就撞见池云非赤-条-条地被男人压在地上,箫棠比了个“哦豁”的口型,温信阳只觉脑子里轰然巨响,甚至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将男人一把揪起狠狠挥拳,打得鼻梁断裂,然后将人“咚”地撞在墙上,一拳打在腹部,让对方剧烈干呕,随即从背后抽出匕首,反手一钉——将男人的手背直接贯穿,钉在了墙上。   男人叫得声嘶力竭,浑身不住抽搐,那头池云非都傻了,慌张扯了衣服围住下-身,气急败坏地对箫棠道:“不是说了等我信号吗!”   箫棠指了指温信阳,摊手:“一听到有人惨叫,将军就不管不顾地撞门了,我可不敢拦。”   “等什么信号!”温信阳回头就听到这句,见池云非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身上都是水珠,大冷天的门窗开着,这会儿还打了个喷嚏。温信阳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脱了外套将人整个裹起来,怒喝,“你都这样了还想等什么信号?!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人帮忙?!等到天亮吗?!”   池云非大气不敢出,刚刚还“横着走的混世魔王”秒变怂包,被温信阳一把抱了起来,刘庆川也脱了外套把池云非赤着的脚给裹住了。   他不赞同道:“不是我说,少爷,这回你真是太托大了。”   池云非不敢抬头,鹌鹑似地躲在温信阳怀里,等走出院门了,他才探头往门内看了看,刘庆川负责将人收拾带走,查探整个屋子,院外的街口停了不少警车,四周都是合围的大阵仗。   看得出温信阳是调了许多人手特意来找他。   他有点心虚,小心道:“箫棠一直派人跟着我的,我不会有危险,当时我就说过了,等我信号就……”   温信阳面容冷酷,抬手啪地在池云非屁股上重重打了一下。   池云非:“……”   池云非:“????”   池云非整个都僵住了,嘴唇抖了抖:“不是……”   “啪!”又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门内的箫棠都探头出来看了,池云非只觉丢人得不行。   他忙想挣扎下地,被温信阳一把架住了,抬手又是一下。   “深哥!等等……”   “啪啪——!”   “我靠疼!”   “啪啪啪——!”   池云非当场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温信阳!!!” 第42章 生气了   池云非被温信阳扛进车里,浑身还湿漉漉的,被温信阳按在座椅里拿了毛巾一顿猛擦。整个人顿时很像一只炸毛鸡,头发乱七八糟地立着,裹着温信阳和刘庆川二人的外套,细瘦的脚踝被温信阳握在手心里,靠在车窗边生闷气。   温信阳看他一眼,冷冷道:“你倒摆上脸色了?”   池云非道:“我都安排好了,根本不会有问题。我去余家的时候就在外头安排好了人手,就是防止出现意外。”   “所以呢?”温信阳把毛巾搭上椅背,双肘撑在膝盖上,俯身看他。   “所以不会有事啊!”池云非道,“只要不出城,箫棠他们确定了我的位置就会给你报信,你再带人来……”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目标如果不是威胁温家,而是挑拨温家和郑其鸿翻脸呢?”温信阳道,“那你就等不到我们赶来了,他会直接杀了你,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池云非张了张口,一时有些心虚。   “平日出去捣乱就算了,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为什么不事先告知我?”温信阳强忍怒气,道,“为什么不让我来安排?你知道我听说你被绑走时,是什么心情吗?”   池云非有点雀跃,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小心翼翼道:“什么心情?你很在意吗?”   “我会不在意吗?”温信阳难得显出了怒容,“你这说得是什么话?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人?”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池云非心知自己说错话了,忙去拉温信阳的手,“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气。”   温信阳甩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却依旧握着池云非的脚,给他温暖,生怕他感冒了。   “你什么时候能有点池家少爷,将军夫人的样子?”温信阳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不会让家人担心……”   池云非想开点玩笑缓和气氛,随口道:“又怕我给你丢脸了?”   温信阳蓦地不作声了,黑沉着脸看了池云非一眼,打开车门直接下了车。   他将车门摔得震天响,从四合院出来的箫棠都跟着哆嗦了一下,忙不迭往刘庆川背后躲了躲。   刘庆川暗自叹气,上前道:“将军,我让他们把人带回营地?”   “关第一监狱。”温信阳看也不看被架着往警车上抬的人,“别让他死了,我亲自审。”   “是。”   刘庆川又看了眼车里的池云非,想帮忙劝劝,道:“少爷还小……”   “十八岁了。”温信阳一手插兜,脱了制服外套后只余一件挺括的衬衫,皮带将腰线勒得劲瘦性-感,他不怕冷似的,伸手从刘庆川兜里摸了根烟,“我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有儿子了。”   温信阳几乎不抽烟,生活习惯相当好,刘庆川帮他点上火,深知他这是心里烦极了才会这样,也不敢再劝了,只点头退开,往远处一挥手,让其余人跟着他走。   箫棠畏畏缩缩上前道:“将军,那什么……他也不是故意不告诉您……”   温信阳在黑暗里沉默地抽烟,火光在他脸前微微一亮,显得他神情很是冷酷。箫棠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举手投降道:“我先告辞了……”   “我上回说什么来着?”温信阳道,“再有下回……”   “不是……”箫棠简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里最典型的那只鱼,无辜道,“我没给他药也没给他画册……”   “知道他的计划后,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温信阳道,“他要是出了事,你以为你能逃得了干系吗?”   箫棠:“……”   温信阳只抽了几口烟就掐了扔在地上,拿军靴一踩一碾,拍打了一下身上不存在的灰,开门进车里,吩咐道:“开车。”   司机忙发动了车,箫棠站在原地,恼火地扯了一下自己的小辫。   这他妈简直里外不是人,做人太难了。   温信阳自个儿冷静了一会儿,情绪控制住了,却不看池云非,只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路过河边时,挂满灯笼的画舫还在游河,上面传来琴声和笑声,同这死气沉沉的车内仿佛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池云非不时瞅着温信阳的侧脸,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温信阳担心他的神色一眼就能看出来,他那样说确实有点伤人心了。可他也不敢往深处多想——对方到底因为他是池家少爷、温家将军夫人,还是因为喜欢他,在意他,心里对他有了不同以往的感情?   毕竟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不长,而刚成婚那几日,温信阳表现出的冷淡他也是见识过的。   池云非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挺犯贱的。换了旁人,哪怕温信阳今日的担心忧虑仅仅出于责任,恐怕也会欣喜若狂;可他却有些不知足,他不想自己只是对方的责任。   他想要的太多了,像个永远无法停下的赌徒,有些疯狂,有些不受控制,有些患得患失,还有些不识好歹,不懂收敛。   他想他确实伤了温信阳的心,大冷天对方带着这么多人埋伏在外,生怕自己出一点差错,他却只想着对方是出于责任、是怕丢了温家的脸面、是怕中了郑其鸿的诡计、是怕温家好不容易经营的局面被破坏。   换做谁都会生气,更可能被寒了心。   可他没听到过温信阳的表白,温信阳也从未主动表示过,很在乎他,很喜欢他。他自然会控制不住地往其他方向想。   池云非内心复杂纠结极了,他裹着衣服反省了一下:不能这样,好歹人家来救你了,还很关心你。你该道歉,该退让一步,不必在这个时候非得让对方承诺什么。   往后的时间还长,这时候就撒撒娇,表示感谢和抱歉,就可以了。   于是等车到了之后,温信阳伸手将池云非抱出来,池云非便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小声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我很高兴看到你来……”   温信阳冷声道:“不想道歉就不要道歉。”   池云非:“……”   池云非心道:糟了,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抿了下唇,查看男人脸色,温信阳抱着他走得很快,早就接到消息守在门口的丫鬟小厮手里拿着被褥盖在池云非身上,又塞进来一个暖手炉,池云非瞬间觉得舒服多了。   “别生气。”池云非道,“没有下次了,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先跟你商量,我发誓。”   “很好。”温信阳点了下头,目不斜视。   池云非有些一筹莫展,温信阳虽然还跟他说话,但语气和表情都很冷漠。甚至比迎亲那天还要冷漠一些。   池云非心里有些慌,撒娇道:“你当着那么多人面揍、揍我屁股了,也该消气了吧?我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温信阳道:“当时没控制住,以后不会了。”   池云非感觉他有点油盐不进,自己低声下气,递了台阶过来,对方却不接招。   他缩在床铺里,看着下人点上炭盆,又端来热腾腾的夜宵,便伸手拉男人的手指:“你没吃晚饭吧?我陪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温信阳没看他:“我得去陪炀炀。”   对,炀炀!   池云非登时反应过来,自己心思全放在男人身上了,居然忘了这茬。   “炀炀怎么样了?有吓着吗?”池云非道,“我没想到他会光天化日地进余府带走我,所以才带了炀炀去,也是为了降低对方的戒备。这事是我做错了,真的对不起。”   “你本来打算做什么?”温信阳终于低头看了他一眼。   “诈出余大头的话,然后送他们一家去军营做人证,再将窝藏刺客的地点告知你们,抓他个现行。如果刺客一直盯着余府,发现余家人被带走,一定会不放心跟上去,甚至杀人灭口,我让箫棠带了兄弟在四周戒备,到时候也能第一时间抓住他。”   可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旁若无人进了余府,当着所有人的面带走了他。   可以说是嚣张至极了。   箫棠当时就在余府,发现他被带走后,立刻出去让兄弟们跟着,确定他们躲藏的地点后便打算找人支援,同时等池云非事先商量过的信号,随时准备救人。   而箫棠去温府搬救兵的时候,温信阳也刚好带着人马冲了出来,两方对上,温信阳立刻带着人跟着箫棠来了四合院外。   “你们来了多久?”池云非问。   “下午就到了,等了一晚上。”温信阳道,“他还杀了一只狗,这人性格相当恶劣残忍,你就一点不怕?”   温信阳到达四合院外就想直接抓人,可当时刺客出去买菜了,院子里没其他人。   箫棠的意思,是池云非估计想再套点消息,眼下应该没有危险,可以再等等。   温信阳并不知道池云非到底有什么计划,只得在外头焦虑地等待,一直戒备着院内的动静。   池云非在床上换了干净的衣衫,他胳膊、大腿和肩膀在和刺客的打斗中受了伤——主要是撞伤,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起了大片的淤青。   温信阳看了一眼转身取了药来给他擦,池云非忙道:“我自己来,你去陪炀炀,其他事明天再说。”   温信阳顿了一下,最终没坚持,将药瓶给他开门出去了。   池云非抓着药瓶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事算是办砸了。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池云非仔细想想,温信阳说得不无道理。   他太过自负,胆子太大,没有想过对方如果打算让他们内乱,那很可能会杀了他,再栽赃到郑其鸿头上,让温家同总统反目。   至于温家投不投靠北边,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一旦他们内乱,自己人打起来,北边一样能占便宜。   池云非在政-治-敏-感度上不如温信阳,对许多内情也不了解。这会儿思前想后,终于感到了一丝后怕,决定明天再认真去道歉,如果将军还是不消气,他就主动去罚抄一百遍家规, 用左手抄,增加点难度。   可翌日,在他去道歉前,这事先传到了温太太耳朵里,温太太惊得勺子都拿不住了。   “炀炀吓着了吗?”温太太立刻道,“去把孩子给我抱来,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司令和将军都不想您担心。”从小带大温太太的嬷嬷道,“小少爷没事,今儿一早还吃了一大碗饭,人精神着呢。”   温太太皱眉,片刻后道:“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嬷嬷知道主子未尽的意思,为她送上茶盏,替她说道:“池少爷还是太年轻了,也不会带孩子,做事不计后果。不如还是把小少爷放在咱们院里养吧?”   “是。”温太太点头,“让男人带孩子,还是太不让人放心了。林子清也是个不省油的。但孩子一直养在我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深儿院子里得有个懂事知分寸的人帮着料理,否则炀炀迟早得出事。”   一次两次,就有三次四次。   如果营中的意外还情有可原,那这回池云非就是逆了温太太逆鳞了,嬷嬷闻弦知雅意,想了想道:“太太,您娘家姑姑那边有个小侄女,记得吗?”   温太太放下茶盏,思索了一会儿:“前些年见过,好像是叫可沁?姓什么来着?”   “是您姑姑夫婿家,兄弟的女儿。姓崔,老家是檀城的。”嬷嬷年纪大了,记性却很好,道,“我记得今年该满十六了,去年您姑姑还写信来,托您在岳城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哦,是了。”温太太点头,眼里亮起来,“那孩子长得不错,性格腼腆,不怎么爱说话。”   “林家的小姐脾气太大,野心也重,迟早还得和池少爷闹上几回。”嬷嬷道,“池少爷也不是个省心的,可我们和池家的关系在那儿,他又是个男子,咱们也不便多说。不如找个贴心的自家人,平日也能陪您说说话。”   “是,是。”温太太越想越是这么个道理,男人嘛,家里还是得有个温婉贤淑,知大体的女子帮忙照料,才能让男人安心在外,不用多有顾虑。林子清若和池云非闹起来,深儿势必被牵连,工作已经这么累了,回家还不能好好休息,这怎么能行?   还有炀炀,林子清不会教孩子,总得找个会教孩子的。指不定深儿最后喜欢可沁这样的,再多添几个孙儿,何乐不为?   林家和池家,是温家于策略上不得不联姻的对象。   温太太还是心疼儿子的,想为他找个温柔的、细心的、能说点体己话、不带什么政-治色彩的,只是真心真意陪着他,待他好的人。   这么一想,温太太便下定了决心——她也不勉强儿子非得再纳妾不可,先把小姑娘接来住一段时间,就当是陪陪自己,顺便同温信阳认识一下。若是看对眼了,岂不两全其美? 第43章 没有别人   池少爷不负众望的感冒了。   他自小身体很好,三天两头爬树上房,体能在一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纨绔子弟里算是不错的,但也耐不住在大冷天里光着身子和人斗殴,当时是没什么反应,睡到半夜就发起了烧来。   温信阳这夜陪炀炀去了,没同他睡在一处,到得天亮,贴身丫鬟来叫他起床,这才惊呼出声,想去找大夫。   “用、用不着。”池云非爬起来,头晕目眩,先咳了几声,呼吸有些粗重,面上却并不在意,摆摆手道,“动一动等出了汗就好了。”   池云非很少生病,还觉得挺稀奇——但他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自己生病的样子,那会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原本事情就办砸了,到头来还病倒了,池少爷觉得有点丢脸。   贴身小丫鬟急得不行:“这怎么可以?少爷你脸好红,还出了这么多汗……”   “洗个澡,一会儿去拳馆打场拳。”池云非皱眉,“别多嘴。”   丫鬟抿了下唇,只得下去准备水和干净的衣衫,又让人去库房拿退烧的药来,但又不敢随便给他用,只得偷偷吩咐小厮从后门出去,找个大夫问问。   池云非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浑身却是忽热忽冷,脑袋也木木的,别人说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逼着自己吃了一碗热粥,又叼着馒头去找温信阳。   只是走到半路,想起来自己生病了,万一传染温信阳和孩子就不好了,于是又只得回去。   他刚走过长廊,觉得有些累,便坐在凭栏边朝着外头萧条的花园发呆。   小丫鬟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心查看他的面色:“少爷,生病不是小事,况且你还发烧了……这跟平时咳嗽打喷嚏不一样,发烧是大事……”   池云非难得显出几分呆呆的模样,面色通红,裹着厚厚的衣服围着围脖,从上到下像个浑圆的团子,窝在椅子里没出声。   小丫鬟又大着胆子道:“我老家有个堂兄弟,小时候发烧老治不好,结果人就烧傻了……”   池云非终于回过神,啊了一声,一手捏了捏眉心,道:“有点累,我回去睡一觉,你叫大夫来吧。”   小丫鬟喜笑颜开,立刻点头,又劝他:“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少爷。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啊。”   池云非木着脸不说话,平日的活泼劲儿都没了,整个人蔫耷耷的,看着有些可怜。   这边正说着,那头温太太派了人过来请,说是有事要同他和温信阳商量。   池云非又只得打起精神,往静岚院去了。   进了院子,炀炀正跟小厮在枯山水里玩。好好一幅枯山水被挖了个洞,假山也被搬开了,在上头摆了小木马。   炀炀蹲在地上,一见池云非立刻跑了过来,笑着要抱。   池云非不敢抱他,下意识退后一步,温信阳刚好从石阶上下来,一眼看到了,眉头皱着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炀炀。”他伸手,孩子现在不怎么怕他了,主动跑过去抱住了亲爹的腿。   温信阳揉了下孩子的脑袋,走近了才发现池云非脸色不对。   “脸怎么这么红?穿这么厚?”他伸手在池云非额前一摸,眼神微微变了,“发烧了?叫大夫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温信阳立刻转头去看丫鬟,池云非的小丫鬟叫苦不迭,低着头道:“早上发现的,不知烧了多久了,少爷不让叫大夫,不过刚刚已经让人去找大夫上门了。”   “胡闹!”温信阳抿起嘴角,脸色阴沉,“昨天我怎么跟你说的?生病了也要让人担心?这点事也处理不好吗?”   池云非正难受,莫名其妙又被训了一通,顿时心里酸胀发涩,一股股揪心般的委屈从心脏深处蔓延出来,针扎似的,在每一寸皮肤上刺出细细密密的疼来。   池云非没说话,低着头看着地上发呆。   温信阳道:“回去睡觉,等大夫来了好好看看。”   池云非神情蔫蔫的,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吵架发火,他只觉得哪儿哪儿都难受,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这下倒是让温信阳有些诧异了,他本以为按着池云非的性子,这会儿非得怼到自己脸上来不可。   瞧着那圆鼓鼓的背影慢慢往外走,旁边的丫鬟小心扶着,温信阳眉头皱得更紧了,下意识往前跟了两步,道:“等等,我送你回去。”   池云非哑着嗓子道:“不用。”   温信阳让管家带着孩子,几步跟了过来,正想将他抱起来,池云非躲开了,咳嗽了几声道:“别,一会儿传染给你。”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打开池云非的手强硬地捞起膝盖,一把将人抱起,仿佛感觉不到重量似的,大步往外走。   “怎么了这是?”温太太从里头出来,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惊讶道,“深儿?去哪儿?”   “云非病了。”温信阳道,“我送他回去休息,那件事不必说了,我不答应。”   温太太忙跟了出来,道:“怎么病了?风寒了吗?叫大夫了没有?”   小丫鬟忙道:“叫过了。”   温太太道:“深儿还没吃完饭呢,让人打包些点心带过去。王嬷跟去看看,帮着照顾一下。”   “是。”   王嬷赶忙跟上去,小厮动作利落,拿了食盒来装上还没吃完的点心和热粥,跟在后头一起去了君竹院。   池云非靠在温信阳肩膀上,反应有些迟钝,片刻后才道:“你还没吃饭?不用管我……”   “一会儿就吃。”温信阳低头看他一眼,“很难受?”   “……没怎么生过病,挺新鲜。”池云非喃喃,“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脑子也不停使唤。”   “吃过药睡一觉就好了。”温信阳安抚他,“我陪着你,别担心。”   池云非沉默了片刻,大概是生病的缘故,平日不显山露水的负面情绪有些上扬的痕迹,让他难得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我是不是挺没用的?”池云非发着呆道,“总把事情办砸。以前惹爹娘生气,现在惹你生气。”   “……”温信阳没说话,事实上他和池云非相处这么久,两人很少聊这些事。不是池云非在惹是生非,他在后头收拾烂摊子;就是池云非使劲儿地撩拨他;亦或者两人不对付地吵架,吵一会儿又和好,有病似的。   短短这么些日子,温信阳只觉得比自己前小半截人生还要热闹精彩,虽然时常无奈生气精疲力竭,但又隐约觉得,这仿佛才是人生该有的样子。   喜怒哀乐都那么鲜明鲜活,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对方又会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但有活着的感觉。   “我确实生气。”温信阳将人放进床铺里,帮他解开衣扣,道,“因为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妻子,我担心你,所以我生气。你的爹娘……我是说岳父岳母也是一样,他们也是因为爱你才会生气。”   “爱我……”池云非看着温信阳的眼睛,发了会儿呆道,“那你爱我吗?”   温信阳一顿。   池云非垂下目光,片刻又抬头扬起一个笑容,道:“我就随口一说。刚才晕得厉害,这会儿好多了,我睡一会儿,你忙你的。”   池云非脸红红的,眼眶也发红,眼底带着点水光。   这个笑容和他平日阳光热烈的笑容不同,带着说不出的安静,仿佛是清晨的日光被蒙上了细细的水雾,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温信阳的心。   温信阳迟疑一下,道:“我不知道,但……”   他伸手捋开池云非额前的发丝,道:“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昨天当众打你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池云非心里一下酸软得不行,感觉有点想哭,忙低下头缩进被子里,道:“我就当那是爱的巴掌,原谅你了。”   顿了顿,又道:“我不像你,那么小气。跟你道歉都不理我。”   温信阳勾了下嘴角,坐到餐桌边去吃饭,池云非又偷偷摸摸从被褥里探出眼睛,盯着温信阳的侧脸看了半天,小声道:“你真好看。”   温信阳拿筷子的手一顿,眉头挑了一下,那模样十分英俊帅气,却并不回答。   屋里其他人已走了,只余他二人在,温信阳吃饭很安静,池云非便就这么看着他,好几次困意上头,却舍不得睡过去。   等温信阳吃完了饭,外头人来收拾,池云非才想起来什么,问:“娘想找我们说什么?”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你不用知道。”   王嬷正在旁边帮忙,闻言看了温信阳一眼,又看池云非,欲言又止。   池云非注意到了,便道:“王嬷?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温信阳警告地看了王嬷一眼,但对方是他娘身边的老人了,他不好阻拦什么。   王嬷同温太太一条心,也是关心疼爱温信阳的,再则说她也是看着温信阳长大的,当自己半个儿子似的,哪里舍得他成天被池云非和林氏这么牵连,好好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   于是王嬷咬咬牙,道:“池少爷,是这样,如今林氏不在府里,太太顾及您不便照顾孩子,也不想您太累,所以打算再让将军收个小的,帮着照顾院里事宜。如此您也可以轻松不少。”   池云非一时没听懂,反应了好一会儿发热迟钝的脑子才转过弯来,顿时一阵急促咳嗽。   温信阳沉着脸,端了水过去扶着池云非让他喝,边道:“王嬷你回去吧,这里有人照顾。”   王嬷话都出口了,自然要说完,先前温信阳在静岚院一听这提议就直接否决了,如今她想再做做池云非的工作。   “池少爷,您也知道林氏是个不省心的,往后怎样还不好说。”王嬷温声道,“将军同她是半点情分也没有了,往后家里也只有炀少爷一个,若是再收个小的,开枝散叶……”   池云非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一把拍开了温信阳的手坐起来,茶水洒在了地上,他嘴唇都在发抖:“你要纳妾?这事定了?”   “没有。”温信阳皱眉,“我没答应。”   池云非又转头看王嬷:“这事娘定了吗?你们确定?人选是谁?”   “还没定。”王嬷也被吓了一跳,看着池云非通红的眼睛,道,“太太自然是尊重将军意愿的,只是希望你们再多考虑考虑,为了温家,也为了将军。对方姓崔,是太太娘家那边的姑娘,在檀城,今年该有十六了。姑娘人性格很好,温柔安静……”   “将军不答应,我也不答应。”池云非冷声道,“为了温家?为了将军?你们同池家联姻也是为了温家为了将军,什么话都是你们说了算吗?什么好处都得你们占尽了是吗?”   温信阳按住池云非的手:“云非!”   池云非气喘吁吁,一口气憋在胸口卡得不上不下,他头晕目眩,一腔委屈尽数在这时发泄出来,握紧了拳头道:“那我算什么?林子清又算什么?都他妈是你们政-治-操-弄的棋子!你们为温家好,为将军好,想娶几个娶几个,我他妈的就不是人了?就不用为我好了?我不是温家的人对不对?我到死都是池家的人,你们根本不会为我着想!”   “话不是这么说的,少爷。”王嬷皱眉,她好歹是温太太身边的老人,算是半个长辈,连温信阳平日对她也很尊重,被这么质问登时不悦起来,只觉得池云非确实没什么礼数,很没有大家风范。有些话温太太不便说,但她却能说,便直言道,“您进了温家,自然是温家的人,我们也拿您当自家人。可您呢?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小少爷遇险,也不愿听将军的话,擅自做主,给将军惹麻烦。我们将军脾气好,能忍下林氏,自然也能忍下您,但他还是得过日子的,得有个知冷暖的人在身边……”   温信阳突然呵斥道:“王嬷!”   池云非浑身发抖,看着温信阳:“什么叫你能忍林氏,也能忍我?你在忍我?”   温信阳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站起身道:“王嬷你先出去!”   “不必了。”池云非拿起外套匆匆披上,下床道,“是我该出去。”   “别胡闹!”温信阳一把抓住他,“你还在发烧!”   池云非这会儿只觉头重脚轻,满脑子都是“将军脾气好,能忍林氏也能忍你”,他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只觉一腔怒火压在嗓子忍不住了。   他怕一会儿控制不住要跟温信阳打起来,推开人边穿鞋边道:“我他妈不用谁忍,我堂堂池家二少爷,我需要谁来忍我?你告诉我?”   他几下扣上衣服,身体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桌沿,瞪着王嬷:“这倒是稀奇了,岳城是温家的地盘不错,但你们也不是土-皇-帝,前朝都亡国了!跟我这儿摆哪家的谱呢?还挑肥拣瘦,为这个着想,为那个着想,选他妈妃呢?”   温信阳听得眼皮直跳,将人整个圈抱进怀里,低喝:“云非!别说了!”   “池少爷!”王嬷整个人都震惊了,抬高了音调道,“注意您的言辞——!”   “王嬷!”温信阳转头,终于火了,“这事由不得你做主,也由不得我娘做主!我已经明确拒绝过了!你现在是在顶撞谁,你自己想清楚!”   王嬷顿时哑火,站在原地瞪了池云非半晌,转头走了。   池云非靠在温信阳怀里喘气,方才几下把力气用光了,这会儿他推不开温信阳,憋得一张脸都要发紫了,愤怒地吼道:“你放开我!”   “不放。”温信阳简直哭笑不得,“我都说我没答应,你生什么气?”   “你只是现在没答应!”王嬷的话挑起了池云非内心深层的不安,怒道,“反正你对我,对林子清都没有感觉,总有一天你会娶别人!”   “没有别人。”温信阳叹气,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又帮他拢了下衣领,“你一个就够我受了,还要几个?”   “你!”   “没有别人。”温信阳只是重复,看着池云非的眼睛,“相信我。” 第44章 六一番外   池云非7岁的时候,听说了自己被定了娃娃亲的事。   但当时的池少爷并不知道娃娃亲是什么。   “?”池少爷蹲在蚂蚁洞前,拿了根树枝往里捅,“娃娃……什么?别跟我说这个,帮我抓只大的……”   同岁的白煌穿着白衬衫背带裤,打着小领结,不喜欢脏了手,站在一边酷酷地道:“不要,好脏。你抓这个做什么?”   池云非抬起肉乎乎的小脸,头顶歪着戴了帽子,身上还穿着私塾的校服。他今年上一年级,班主任是个俄国人,他一点都不喜欢对方,总想着法子地逃课。   “那天我在花园里睡觉。”池云非道,“有只大蚂蚁咬了我一口,好疼。我要报仇。”   白煌:“……”   白煌看了眼池云非常去乘凉的花园,又看看地上的蚂蚁洞:“这里离花园好远,你抓不到它的。”   “它总得回家吧!”池云非自觉很有道理,把书包扔在一边,挽着裤子和衣袖,软乎乎的白嫩手臂上全是肉。   彼时的池云非还是个小胖子,跑起来浑身的肉都在颤,一笑嘴角两边因为肉的关系就挤出两坨深深的酒窝。   白煌不悦地皱眉,一本正经道:“池云非你是白痴吗?它们都长一个样,你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池云非拿树枝捅了一下白煌的腿,有蚂蚁顺着树枝爬到了白煌裤子上,白煌立刻跳了起来,气得小脸都红了:“池云非!”   池云非丢了树枝站起来,摇头晃脑地道:“你这叫站着说话屁股疼,我让你也尝尝被蚂蚁咬的滋味,你就知道了!”   “那叫站着说话不腰疼!”白煌道,“你个文盲!”   “你才是文盲!”   “你是!”   “你才是!”   “你大哥那么厉害,你却是个文盲!文盲!”白煌抓起池云非的书包,风风火火地跑了,边回头做鬼脸,“池云非是白痴,居然拿树枝去捅蚂蚁窝!我要告诉你娘去!”   池云非追在后头,一把摘了头上歪戴的帽子,怒道:“白房你完了!我要打断你的腿!”   “是白、煌!”白煌举起池云非的书包,将其悬在池塘上方,道,“你牙都长好了还念不对我的名字,你大舌头啊!”   “白房!”池云非道,“你敢扔!”   “你再念不对我就扔了!”   “白房!”   “煌!”   “房!”   “煌!”   白煌气得不行:“跟你说是白房!”   白煌:“……”   池云非点头:“这不就对了吗?”   白房……不是,白煌气得把书包扔进池塘里,扑通一声,池塘里溅起了好大的水花,老管家颤颤巍巍地从另一头过来,喊道:“白少爷!你在做什么!又欺负我们家小少爷!”   白煌做了个鬼脸,飞快地逃跑了。   池云非盯着池塘,眼眶通红,老管家忙让人来捞书包,又哄他:“少爷不哭,晒晒就好了,不哭。咱们找老爷给您评理去!”   老人家拉了池少爷的手就要走,池云非只盯着那书包,道:“我蛐蛐儿还在里头呢!这下淹死啦!”   管家:“……”   管家牵着小少爷去前院,想跟池老爷说说白煌的事——这白家少爷总喜欢黏着小少爷,但两人又总是吵架,这样下去不行。   池云非握着自己的蛐蛐儿罐子,可怜巴巴地,边走边嘀咕:“他完了,白房完了,我要告诉所有人他上周还尿床了!”   管家:“……”   管家道:“少爷,冤冤相报何时了,作为池家的少爷,您得……”   池云非甩脱他的手往前跑:“我去找箫棠!”   “哎!”管家道,“您找他做什么?那就是个小混混,您不能总和他在一块儿!”   池云非却不管不顾,冲出门去,找小伙伴商量怎么套白煌麻袋揍他一顿的事了。   他刚出了大门,门前就停了辆黑色带着军牌的轿车,车前盖插着小旗,司机下来给后座开门,从后座上下来一个温婉的女人和一个表情冷漠的男孩儿。   那男孩儿正是十岁的温信阳,那时候还没有表字,叫做温晖深。   “小深,来。”女人正是温家太太,伸手揽过孩子的肩膀,道,“这就是池家,你未来妻子的娘家。趁着今天孩子们都放假,你们先认识认识,啊?”   温晖深表情严肃,不辨喜怒,自小就是个早熟的模样。他穿着深色西装,衬得身高腿长,小小年纪就很有温家军人的气度,背脊笔直,一手插兜,抬眼看了眼门牌。   管家追着池云非出来,见了来人立刻道:“温太太,温少爷!快请快请,我们老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管家亲自带着人进门,又焦虑地小声吩咐下人:“赶紧去找少爷回来!快!”   “是!”   而另一头,池云非已然跑远了,他轻车熟路进了铜锣鼓后巷,彼时箫棠还没有自己的店,在给他老爹打工。   听说他爹也不是他亲爹,他是被捡来的,不过他养父对他还不错。   箫棠没上过学,但和池云非关系不错,两人臭味相投,池云非还常给他带好吃的来,箫棠便将他当自己兄弟。   “打谁?说。”箫棠很有义气,拍胸脯道,“我叫几个哥哥帮你!”   “白房!”池云非道,“他把我书包丢池塘里了!还骂我白痴!”   “那你该骂回去。”箫棠道,“他去哪儿了?我陪你去收拾他!”   彼时箫棠剃了个板寸,长得却有几分小姑娘的样子,穿了件粉色的衣裳,手腕上还戴了手链,身上香喷喷的。   他额前的美人尖特别显眼,眼尾有点往上翘,是个美人坯子,但脸色却跟池云非似的,充满了不屑和冷酷,俨然已把自己当做了一方大佬,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这会儿应该去书馆了,他总去那儿。”池云非挥了挥手,便召集了一伙同伴往外走,一帮男孩最大的也有12岁了,却都听一个7岁的娃娃吩咐,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铜锣鼓后巷,朝岳城最大的书馆走去。   结果在书馆没找到人,在白家蹲守许久也没等到人,倒是等来了池家的小厮。   “哎哟我的祖宗!”这简直是池家人的口头禅,来者气喘吁吁地喊道,“可找到您了!快回去吧!府里有事呢!”   池云非一副小大人的派头:“有什么事?找我爹去!”   “老爷让您回去。”小厮道,“来客人了。”   “来客人找我娘!后院的事怎么也来同我说?岂有此理!”   “……”小厮深吸口气,弓腰驼背地道,“府里来了贵客,本就要见小少爷的。快跟小的回去吧,晚了怕是要挨罚了。”   一听到“罚”字,小少爷派头弱了些,但不愿在兄弟们面前露怯,便梗着脖子道:“知道了,麻烦。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回。”   “这……”   “回去!”小少爷叉腰,红润的嘴唇不悦地往下抿,“不认得路吗?要我教你吗?”   箫棠往前走了一步,抱着手臂恶狠狠地瞪他。   其他小子也跟着往前,半包围地看着那小厮。   小厮简直无可奈何,只得道:“那、那您可快着点……”   等人走远了,池云非才道:“今日先散了,喏,给大伙儿买吃的吧。”   他还很大方,掏了些钱来,箫棠笑眯眯地:“这怎么够?起码三块大洋呢,咱们找了这么久,都渴了,得喝点糖水。”   小少爷哪里知道物价?三块大洋都够把摊子给买下来还有余了,闻言也不多想,从小钱袋里拿给箫棠,道:“好兄弟,下回咱们再收拾他去!”   “行。”箫棠拿着钱笑得眼睛都不见了,“用得着兄弟的,你喊一声便是。”   于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池云非甩着钱袋往家走,到了门前,先打量了一下那辆气派的小车,还把人车前盖的小旗给拔下来拿在手里玩。   司机去买包烟的功夫,回来车上的小旗就不见了,登时吼池云非:“哎!小孩儿!把东西放下!你家大人呢?!”   池云非拿着旗就跑,一溜烟进了池家大门。   司机登时傻眼了。   一进门,就有丫鬟领着他去洗澡换衣服。   他又是捅蚂蚁窝,又是在外头疯跑的,脸也花了,衣服也脏了。可不能这样去见人。   可他刚洗完,温家临时有事得先走了,等他换好衣服出去,只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门前。   丫鬟急急上前:“夫人,少爷来了……少爷?”   池太太气得不行,回头就要收拾儿子,却见池云非挤开人群到了前头,站在石阶上看着司机帮温晖深关上了车门。   温太太降下车窗,看到池云非,笑道:“云非,下回来家里玩啊。”   池云非想:谁要去你家玩?你谁?   温太太挡住了温晖深,但池云非还是看见了男孩儿搁在膝盖上的手,指骨修长,皮肤白皙,一身黑色笔挺的西装,还挺酷。   他歪了歪头,温太太便将车窗升起来了。   温晖深侧头看了一眼,池云非也没看清,只瞄到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哇。他想,这谁?看起来好凶。   温晖深也只瞄到一眼石阶上的小孩儿,小孩儿圆滚滚的,穿着时下流行的背带裤,打了小领结,像个瓷娃娃似的,眼睛倒是很大。   于是两人就这么匆忙一瞥,谁也没记住谁,就此分道扬镳。   那之后不多久,郑总统来信想要联姻,被温家婉拒了。   为了不让儿子在国内被打扰,温司令送了儿子出国,很久都没再回来。   而池云非照旧招猫逗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同白煌说不到两句就要吵起来,还伙同箫棠将人套了麻袋在巷子里揍了一顿。   于是这梁子结得更深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温晖深在国外成绩优异,文化课十分优秀,高分考入军校,前途光明。   池云非则学会了斗蛐蛐儿、扔骰子,半路辍学,在家里上私教课,再大一点后发现自己喜欢男生,便每天都有新的“喜欢的人”,隔几天又没了兴趣,就这么混到了十七岁。   第二年,温信阳回国,准备如约迎娶他。   池云非过了十八岁生辰,在望悦楼喝了个酩酊大醉,白煌抢了他的酒杯,想跟他告白又没那个胆子,听他闹死闹活不愿意嫁,心里松了口气,还抱着点侥幸。几天后,温信阳回国接手城防,开车从路上经过时,同池云非擦肩而过,就此拉开新故事的序章。 第45章 门儿都没有   池云非头晕眼花,被温信阳抱上床又给他脱了一次衣服。   “遇事要冷静,别总那么冲动。”温信阳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只要是你的事,我就不会冷静。”池云非瞥他一眼,“这要是别人的事,我才不管呢。”   温信阳看他一眼,没说话,扶着他躺下又问:“喝水吗?”   “我都躺下了还怎么喝?”   温信阳也是头一回照顾人,坐在床边看他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娘跟我说的时候我就拒绝了,我对其他人不感兴趣。”   “哦。”池云非蔫蔫的,“反正对我也不感兴趣。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想打仗?当总统?”   “胡说八道。”温信阳蹙眉,“怎么总是乱说话?”   “那到底是不是?”   “不是。”温信阳简直拿他没辙,“我不想当什么总统,只是不希望温家被牵连算计,现在局势很微妙。如果到我这一代,温家没落了,我怎么对得起我爹娘?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池云非总不去想这些,他上头还有个大哥,天塌下来有他爹和大哥撑着,他自小就被惯坏了,总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他在岳城没有敌手,也没人敢给他脸色,自然养成了自负嚣张,不知收敛的性格。   温信阳想让他成熟点,学着长大,学着明白自己做得事、说过的话是得负责任的,有时候那沉重的责任赔上全家性命也未必担得起。   可池云非明显不会这样想,他不觉得有什么事是自己做不成,办不了的,如果不行,后面还有爹,还有大哥,再不济,还有温信阳。   温信阳只觉头疼,教导炀炀一个还不够,媳妇儿也是个长不大的半大孩子。他能理解母亲和王嬷的心思,就是不想让他太累,希望君竹院里能有个懂事知分寸的人,能将一切打理妥当,帮他分担一些压力。   可如果只是找一个人来分担压力,懂得进退,给他一定的空间和自由,从不烦他也不同他吵架,不同他耍性子,相敬如宾,为他安排好一切。若能理性到这份儿上,那到底找得是一生的伴侣,还是找了个合伙人?亦或者,只是找了个细心的管家?   若要这么说,刘庆川就做得很不错,还有他的副官以及营地里的兄弟们。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心腹,哪个不能为他排忧解难,为他分担压力,为他出谋划策?还能给他足够的空间和自由,也从不干涉他的个人选择。   空了一起喝酒,消遣,闲聊打趣,心烦了有人一起商量,甚至能出生入死,并肩作战。这样说来,同他娘想为他找的理想的伴侣又有什么差别?   唯一的差别,不过是男人不能生罢了。   温信阳从未动过感情,也从未主动谈过恋爱、对谁有过好感。他于感情上可谓是一窍不通,并不知道爱情到底该是什么模样,亦或者说,一生的伴侣该是什么模样。   可他隐约觉得,不该是他娘说的那样。   小时候他也想过这个问题,唯一的参照物,就是家里的长辈。   他爹有他娘,他们也是联姻在一起的,感情不差,但要说有多好,也就那样。   爹在长辈的建议下,同样纳了妾,娘也没有反对过,显得很是知书达理,懂事体贴。所以他爹的小妾有好几个,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   只是温家的男人大概都是如此,对男女之情并不上心,他爹也一样全副心神都在金蛟营,在温家的事业上,到老一辈都过世得差不多了,他爹不想总被念叨开枝散叶,干脆送走了那些小妾,不愿走的,便在温家后院里待着,吃穿不愁,也没人为难她们。   所以温家最后只有他一个孩子。   他想,自己同爹一样,并不对感情抱有多大期望,也不寄希望感情能改变自身什么。他要忙得事太多了,要走得路太远了,没有那个力气浪费在沿路的花花草草上。   只是池云非于他而言,有些不一样。   具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这个人会跟他吵架,会跟他耍脾气,会跟他撒娇,会想要独占他。   他却并不觉得被冒犯,也并不觉得心烦。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在忍受池云非。   池云非闭着眼不说话了,片刻后道:“以后我会多跟你商量,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温信阳握住他的手,想了想:“只要考虑好了,别冲动,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并不想将你关起来,没有那个意思。”   池云非嗯了一声,又道:“我应该惹娘生气了。”   “我去跟她说。”温信阳道,“她会理解的,她并不打算勉强我。”   池云非这会儿冷静下来了,又开始发烧,稀里糊涂地道:“我话说重了,是我不对。”   “好了。”温信阳难得看池少爷低头认错,摸了摸他的额头,“睡吧,我陪着你。”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池云非又睁开眼,虚弱道:“你以后要是想纳妾,要是……讨厌我了,我会主动离开你的。我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不合就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   “人生那么长……”池云非复而又闭上眼,喃喃,“何苦给自己找不开心?如果一辈子都在和不合适的人纠缠不清,这一生岂不是白过了?不划算。”   温信阳一时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手,没说话。   “若是……”池云非声音渐弱了下去,可能是困意上来了,意识有些不清,含糊道,“若是白煌还喜欢我……”   剩下的几句话,几乎听不清了。   温信阳微微低头,皱起眉,还是听到了他最后几个字——我也可以试着喜欢他,也许真就喜欢上了呢?他是个好人。   看着池云非慢慢睡过去,这一刻,温信阳似乎摸到了一点所谓“爱情”的痕迹,但那更像是一种错觉,在某种特定的场合、时间里,所产生的奇特的情绪。   再要回头仔细去琢磨,就仿佛被大雪掩埋了脚印的来路,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想:起码这一刻他并不讨厌池云非,也并不厌烦,甚至有点羡慕他。羡慕他的大胆和嚣张,羡慕他的天真和率性,也羡慕他坦诚的从不自我苛求的感情。   但他偶尔也会不满池云非这过于坦诚的感情——怎么又说到白煌身上去了?关那小子什么事?门儿都没有。   池云非病了几日,到底是身子底子好,很快就恢复了。   温太太没再提给儿子纳妾的事,却仍旧打算在年后将崔姑娘接来岳城,说是帮对方物色好人家,顺便也陪自己说说话。   理由充足,池云非也不能说什么,温太太还带着王嬷过来给他送过几回上好的补药,还特地让厨子做了他喜欢的点心。两人聊了一些家常,那日争吵的事绝口不提,王嬷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池云非不禁感慨:这就是一家的主母,宽容大度,姿态永远这么好看,永远知进退,懂分寸。   想来性格使然,他是做不到这点了。   温信阳近日总也陪在池云非身边,他这些日子没去军营,诸事都暂时交给了副官打理。据说那刺客关在监狱里养伤,池云非当时一壶开水下去把人烫得够呛,浑身烫伤严重,几次都差点挨不过去。   而白煌身死、刺客被捕、余家投靠温家的消息在温信阳有意的策划之下,慢慢在各大家族里散播开来,温信阳并不着急,他在等一个时机。   池云非身体大好的这天,难得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冬日的暖阳洒在地上到处都暖融融的。   还有几日就除夕了,岳城冷清了下来,回老家的早就走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关了门,连赌-坊、青-楼也关闭了,只剩街边的一些茶摊还在营业。   长街上四处挂满了红灯笼,偶尔有小孩子拿着炮仗玩得热闹。   大人们走街串巷,拜访亲戚,拿出攒了一年的钱来,买好吃的,添置家用,给孩子换新衣裳。   电台里播放着大总统的新年讲话,四处洋溢着新春的快乐,但温家气氛却很微妙,池云非能感觉到平静的表面下藏着诸多汹涌暗潮。   连温太太最近也不提崔家的事了,饭桌上,她心事重重道:“出了大年,郑其鸿当真要派人来巡查?”   “内部消息,应该没错。”温司令夹了一筷子菜,慢慢道,“刺客的事他知道了,说是担心我出事,要派人来看看。”   “呵。”温太太冷哼道,“他怕是巴不得你赶紧出事。”   温信阳道:“他怕岳城的安排被我们察觉,来者不善。”   池云非没开口,将炀炀抱在膝盖上,一边小声同孩子说话,一边给他夹点心。   炀炀这几日都跟着池云非,上午两人才在花园里帮小马驹刷了毛,炀炀正开心,道:“哒哒喜欢我,也喜欢你,你看见它嚼我头发了吗?”   “看见了。”池云非嘴角带着笑,轻声道,“它跟你讨糖吃呢,不能给多了,知道吗?”   “嗯。”炀炀这几日性格又恢复了些,大概是有了同龄的朋友,话也变多了,只是说话速度很慢,得让人耐心去听,“我约了茉莉来看哒哒,茉莉说她学了新戏,要唱给我听。”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说得小孩儿头上都冒了汗,但他还是慢慢地说完了。   “茉莉很努力。”池云非点头,“炀炀也很努力,自己交上了朋友,真棒。”   哒哒是小马驹的名字,是温信阳从军营里调出来的一匹小黑马,温念炀说跑起来“哒哒”响,所以取名“哒哒”。   茉莉则是金福班的孩子,从小就被家人送去学戏,唱旦角的,一直跟在宁婉香身边。池云非见过一回,那孩子长得挺可爱,总穿着戏服化着妆,从来没见过她平日的模样。   池家的管家总让池云非不能和这个一起,不能和那个一起,尤其对他老同箫棠混在一处颇有微词。可温家反而不这样,对炀炀要和谁玩都不在意,一视同仁,知道茉莉要来,也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早早准备了甜点和玩具。   在这一点上,池云非倒是同温家观念一致。   “他等不了了。”温司令做了总结,“过完年就要随时做好准备。”   池云非抬头看了一眼,温太太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温信阳倒是和温司令一样,神情淡漠,仿佛早有预料,并不当回事。   温信阳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平日在饭桌上他们的话都很少,今日却因为总统的事聊了这么久,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温信阳淡然道,“就怕他不动手。”   池云非忍不住道:“为什么?”   温信阳没说话,温司令也没说话,温太太却料到了什么,担忧道:“能不走到那一步,还是不要……”   池云非恍然:“要开战吗?”   温信阳点了下头。   池云非有点紧张:“如果开战……你……”   “爹和我都会亲自去前线。”温信阳道,“不用担心,岳城不会出事。”   池云非心说:谁担心岳城会不会出事了?我明明是担心你。   池云非想了想:“不能和北边合作吗?”   “看情况。”温信阳道,“主动投靠,我们会很被动。何况也不清楚北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倘若真要投靠北边,三省十一城里温家所有的心血就白费了,而岳城又是温家的大本营,势必会受到重大打击,岳城的百姓也会跟着遭难。到时候他们固然能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家眷直上北边,可一路上却会危险重重,得不偿失。因此不到最后一步,这并非是明智的选择。 第46章 除夕夜   在暗潮汹涌的微妙局势下,过年了。   温家院子里到处都挂满了大红灯笼,小厮站在门前放鞭炮,池云非捂着炀炀的耳朵站在石阶上看,炀炀开心得咯咯笑,手舞足蹈地直蹦跶。温司令将池云非父母也请了过来,一家人团聚,在温府上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   池家对之前的事也有所耳闻,池太太找到空隙就揪着小儿子的耳朵将他拉去一边,呵斥道:“你爹前些日子整宿整宿地失眠!生怕你被温家给退货了!咱家丢不起这个人!你去看看你爹!啊?头发都快没啦!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和你爹成吗?”   池云非被揪着耳朵也不敢吱声,大大的眼睛往上瞄,可怜巴巴地:“我错了,娘,我真的知错了。”   “这句话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知错犯错!下回还来!”池太太简直恨铁不成钢,道,“你爹说得没错,是我惯坏你了,你若是再不收敛,迟早有一天得闯出大祸来!”   这边正说教,那头炀炀抓着勺子过来了,嘴边还带着油渍,一见他池哥被揪着耳朵教训,忙跑过来抱住池云非的小腿,仰头看着池太太:“别打!别打!”   池太太松开手,笑着想去摸炀炀的小脸:“哎哟,咱们炀炀知道疼人……”   温念炀忙躲开了,从池云非腿后探出个毛脑袋,睨着她道:“你坏!”   池太太哭笑不得,不远处温家的亲戚们招呼她过去,她便瞪了小儿子一眼,道:“回头再收拾你!”   说罢转身走了,还顺手理了一下鬓发,显摆了一下池爹新给她买的镶金牡丹发簪。   池云非揉着耳朵:“……”   炀炀见坏人走了,小心翼翼扯了扯池云非的裤腿,招手让他蹲下来。   “我看看!”炀炀奶声奶气地喊。   池云非便蹲下来侧头给他看,目光越过炀炀头顶,落在不远处同长辈喝酒的温信阳身上。   今日温信阳穿了身灰色西服,打着领带,那西服是特别定制的,十分修身,衣摆位置刚好,显出出挑的双腿和腰线,他一手插兜,外套下摆以十分好看的弧度搭在他的手背上,露出一截有淡淡纹路的皮带,后腰隐约能看到配枪的痕迹——哪怕是过年和家里人团聚,温将军也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仿佛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温信阳一边喝酒一边转过头来,两人视线对上,池云非笑着给他抛了个飞吻。炀炀正对着池云非的耳朵呼呼吹气,小声安慰道:“痛痛飞走啦,痛痛飞走啦。”   “谢谢炀炀!真的不痛了!”池云非笑着搂过孩子,唇瓣重重印在炀炀额头上,只觉得这孩子贴心得不得了。   “她为什么打你?”炀炀摸着池云非的耳朵问。   “她是池哥的娘。”池云非道,“池哥惹她不开心了,她当然要管教池哥。就像你爹偶尔也会管教你一样。”   “爹不打我。”炀炀转头,看见温信阳过来了,笑着伸手要抱,“爹!”   “乖。”温信阳放下酒杯,将孩子抱起来,又蹙眉看池云非,“耳朵怎么红了?”   “没什么。”池云非看着温信阳,怎么看也看不厌似的,不断地上下打量他,“今天这身真好看。”   温信阳低头与池云非对视,身上带着酒气,颧骨和额头微微有些发红:“你也好看。”   池云非今日穿了身绛紫色的长褂,以银线缝制了暗纹,领子上戴着白狐毛的围脖,白毛衬得他的脸十分灵动好看,那双猫儿似的眼睛迎着日光,带出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有光在里头流动。他这身衣服是温太太亲自找人设计的,袖口、衣摆都十分别致,坐在那儿不动就仿佛一尊金贵的玉雕娃娃,乌发白肤,红唇黑眸,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池云非被夸得很开心,挽着将军的手去敬酒,院子里摆了许多桌——不仅有温家的亲戚、池家人,甚至连不常露面的温家小妾们也出来了,单独坐了一个偏桌。   到得夜里,众人尚未尽兴,温司令却已经不见了,书房的灯亮着,温家好几位叔伯也跟着温司令去了书房,估计有事要商量。   池云非问:“你不去吗?”   “都走了像什么样?”温信阳道,“我还得照看岳父岳母,否则不成体统。”   温信阳同池家人敬完酒,脚下已有些踉跄了。   他今日喝太多了,酒量再好,此时也有些晕眩起来,于是走到一边去抽烟醒酒。   池云非同自家亲戚一边说话,一边偷看墙角树下的人,他甚少见到温信阳喝醉,成婚那日对方也十分清醒,他想骗对方上床都没能成功。   如今温信阳醉酒,行事作风终于没有那么一板一眼了,透出几分难得的随性。他抽烟的手势十分帅气,背靠在树桩上,微微抬头,盯着某一点发呆,深邃的眉眼在光与暗的交界下显得十分莫测,很有成熟的韵味。   池云非自己也喝得有点晕,而炀炀则早早同其他亲戚家的孩子一起去睡觉了,手里捏了一大堆红包,连池云非和温信阳也收了不少长辈的红包。   席间说话声渐低,各家的女眷聚在一起,男人则在另一处抽烟说话,席位上早就没人坐着了。一年到头,众人都有些感慨,也心知肚明如今岳城局势微妙,盘算着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不管怎么样,我池家信守诺言。”池老爷也喝晕了,拍着池云非的肩道,“池家和温家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嗝……风险来了,就得像个男人一样去承担,去解决!”   “云非啊。”池老爷语重心长,“你得学着长大,学着担事,总有一天,我,你娘,你大哥,总会有护不住你的时候。你明白吗?”   池云非转着手中酒杯,点了下头。   “你个小兔崽子。”池老爷摇头,“你明白个屁!你要是明白,我至于操这么多心?人生这一路,不是事事都顺利的,风水轮流转,今日你好得很,万人追捧,明日你就得付出代价,摔个粉身碎骨,被万人唾弃。无论何时,记住了,学会一门手艺,有能力养活自己,平安,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乱世……”池老爷一手扶额,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教导池云非,“乱世的人生没有个定数,要活下来……太难了。要活下来且能活得很好,更难。温家走到这一步,池家走到这一步,都不容易,那是前人……嗝……前人走了多少弯路,付出多少代价,才有的今天?你想过没有?珍惜当下,别不当一回事,放聪明点,学会低头妥协……忠言逆耳利于行……”   池太太找了过来,叹气一声扶住了丈夫,看池云非道:“你爹这些日子压力大,心情也不好,多喝了些。你啊,就别再让他担心了。”   池云非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伸手帮忙扶住老爹,送他们出了温府。   “回去吧。”池太太道,“家里的事不用操心,有我们呢,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你爹跟你说的话,得往心里记住了,啊?”   “是。”   “明年不好过。”池太太忧心忡忡,却也没什么办法。所有人都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不知前路在哪儿,“有事随时跟家里商量,别一个人乱来。”   “好。你们要保重身体。”   这一刻,池云非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仿佛只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担忧起来,焦虑起来,他被所有人在背后驱赶着,耳提面命地让他快点长大,快点懂事。他再不是那个能躲在娘亲背后做鬼脸,气得他爹和管家七窍生烟,逃课被老先生拿咫尺追打,同箫棠一起套白煌麻袋揍人的那个小少爷了。   他得教好炀炀,得帮温信阳看顾家人,得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审时度势,学会妥协。   他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这么清晰地感受到未知的危机已经到了面前,没人能为他保证什么,命运渐渐露出了它原本残酷的模样。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孩子。   街头冷冷清清,只偶尔听得到其他院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大红灯笼照出台阶下的路,池老爷在车后座睡过去了,面上不掩憔悴,池太太唠叨了一堆让池云非照顾好自己的话,眼里流露着不舍。   最后她忍了又忍,终于道:“你爹不让我跟你说,你哥……云茂他在封城日子也不好过,三省局势不稳,有人歪了心思,想联合总统拉温家下马。池家和温家是一条心,有温家在,你哥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如今却被人找了茬……”   “我哥怎么了?”池云非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你成婚之前。”池太太叹气,“否则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你哥为何没回来?那边现在也是一团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你以为路铺平了就好走了吗?谁知道半途会杀出个什么来,把路给你炸了呢?”   池云非一时久久没说话,心绪起伏不定,眼里透出狠意来:“谁敢欺负我哥?娘你告诉我。”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池太太拍拍他的手,“信阳那个二房……林家,也是封城的,更不是省油的灯。今日人太多了,我不便多说,你找个机会提醒一下信阳,知道吗?”   “知道了。可我哥……”   “年后你爹会找机会将他调回来,到时候再说吧。”池太太道,“你爹想你快点长大,又不愿意告诉你这些事,让你跟着烦心。我思来想去,咱们是一家人,没什么可瞒的,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明白了,娘。”池云非拉住她的手,“有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告诉我,我也想要帮忙。”   “真乖。”池太太习惯性地哄他,笑了起来,抱住小儿子摸了摸脑袋,“为娘的,若无必要,哪里舍得让你长大。你若一直不长大,该多好。”   池云非眼眶一酸,用力回抱了一下母亲。   待得散了席,温信阳找了过来,他的酒劲没褪,眼底带着一点嗜血般的红印,看见池云非就蹙眉道:“上哪儿去了?一通好找。”   “送我爹娘……”   温信阳回过神:“怎不叫我?他们走了吗?”   “走了。”池云非拉着他,兴致不太高,“没事,我娘也想单独跟我说说话,你不在正好。”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平日你也能回娘家去看看,我不会拘着你。”   “嗯。”池云非心不在焉,又同温信阳一起去看了炀炀,见炀炀睡得很香,池云非轻手轻脚在他枕下压了铜钱,便放心地回了卧房。   打水洗澡,温信阳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儿,酒劲却更上头了。   他闭着眼不说话,池云非坐在后面给他擦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说炀炀的趣事,说今日席上听得八卦。   “你那堂姐还挺厉害。”池云非道,“二十八了还不嫁人,整日舞刀弄枪的,她爹娘不着急吗?”   “她喜欢女子。”温信阳带着酒气,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就同你我一样。”   “……”池云非拍了下将军宽厚的肩背,“放屁,你明明女人也可以。”   “哦。”温信阳点了下头,看起来乖顺得很。   池云非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绕到前面看他:“将军?深哥?”   温信阳睁开眼,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脸上有水珠沿着刚硬的轮廓滑下,他眼神迷茫,似一只湿透了的大型犬,黑眸恍惚地看着池云非。   “喝醉了?我是谁?”   “……池云非。”温信阳又闭上眼,“没醉。”   池云非不信:“我刚都说了什么?”   温信阳没吭声。   池云非干脆也脱了衣服进了水里,拿水抹了把脸,将头发抹到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他一双大眼透着一点醉意,但更多的是兴致勃勃,靠到将军胸前,道:“深哥,我跟你一起洗好不好?”   温信阳没搭理他。   “我是谁?说说。”   温信阳有些恼火,睁开眼,伸手将人圈进怀里,下巴搁在池云非头顶:“别闹,困了。”   “那你睡会儿。”池云非舔了下嘴唇,一手摸了摸温信阳的脸,凑过去在那带着酒气的唇角吻了一下,“我接着帮你洗。”   温信阳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   池云非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凑过去双手搭在将军肩膀上,温信阳下意识地搂着他,两人仿佛爱侣似地接吻,不着寸缕的肌肤相贴,在热水里带出令人想叹息的惬意。   温信阳没有反应,池云非也不管。他单方面吻着面前的人,舌尖描绘过滚烫的唇瓣,一点点挤开缝隙,温信阳终于张开嘴,迟疑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分辨身前的人是谁,随即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脖颈,两人深深地吻在了一处。   一时室内只余亲吻声。 第47章 改变   池云非被温信阳粗鲁地抵在浴桶边时,气喘吁吁,脖子往下到整片胸口都红透了,头发湿漉漉地炸着,双手按在桶边,竭力回头道:“你说我是谁!”   温信阳只不说话,酒气晕染进眼底,显出平日难得一见的凶性,一手掐着池云非的后脖颈将人困在桶边,一手掐住了池云非细瘦的腰。   他低头像大狗似的在池云非肩膀上咬了一口,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浑身散发着酒气,门外听到动静的小厮敲门不安道:“将军?”   池云非忙道:“别进来!”   小厮吓了一跳,犹豫不定:“池少爷,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池云非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下巴被温信阳一手抬起,几乎成了个半强迫的姿势,声音发哑道,“只是将军喝醉了,有点控制不住。”   那话里带着意味深长地暧昧,小厮不敢吭声了,片刻后更是叫走了附近的人,退守到院外,不敢靠近。   温信阳修长的手指在池云非下颚前,逗猫似的摩挲,低低道:“我没喝醉。”   “是,你没醉。”池云非抓住他的手,别扭地侧头同他接吻,温信阳面无表情,被池云非猫似地舔了舔,又忍不住俯身深吻过来。   池云非脖子都要扭断了,推开温信阳想转过身来,却被男人狠狠压住,半点动弹不得。   “你到底想干嘛?”池云非无奈了,“你让我看看你行不行?我脖子都快断了。”   温信阳闻言,便伸手给他揉了揉脖颈,下手力度有点重,疼得池云非“嘶”了一声。   “除夕夜。”池云非皱眉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温信阳似乎很不满,但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脑子里稀里糊涂地,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池云非,目光落在对方被吻肿的唇瓣上,总觉得对方身上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他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控制不住。   于是他板着脸,将池云非的脸扭了回去,木然道:“别看我。”   池云非:“……”   池云非只得看着面前的屏风,无聊道:“行,不看你。洗好了吗?我想出去了。”   温信阳蹙眉,从背后紧贴过去,将人困在怀里:“不行。”   温信阳喝醉了真是奇怪。   池云非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好玩,便顺着他的话道:“我都要泡皱了,你就说你想干嘛?你说了我一定满足你,好不好?”   “……”温信阳沉默下来,只不断啄吻在池云非耳后、脖颈、肩膀一带,仿佛是尝到了什么美味般,细碎的吻弄得池云非有些痒痒,失笑道,“痒!别亲了!”   突然被拒绝,温信阳眼神阴沉,动作又粗鲁起来。   他猛地从浴桶里出来,衣服也不穿,一把将池云非抱起,水渍滴落一路,池云非哎哎叫道:“等等!别!床会弄湿——哎!”   话音未落,就被温信阳直接扔进了床里。   池云非摔了个眼冒金星,还没爬起来,男人已经扯下床帐,欺身压了过来。   温信阳平日的存在感就很强,如今光着身子,脸色阴郁,一手撑在池云非耳边压过来更显气势迫人,那种强而有力的雄性荷尔蒙散发在整个床帐内,令池云非心跳加速,忍不住口干舌燥。   他禁不住喃喃:“深哥,你好帅……”   温信阳听懂了这句夸赞,勾了下嘴角,那一刻他英俊的面庞足以令人停止呼吸,池云非一时按捺不住,两手圈了男人脖颈,将对方拉近,自言自语:“你这样犯规啊,我真对你做了什么,第二天起来你可别不认账,不能耍赖的。”   温信阳眯眼:“你对我做了什么?”   “是啊。”池云非笑眯眯地,“做些快乐的事!”   温信阳似乎有些不屑,搂住了池云非的腰,俯身吻在他嘴角,喃喃:“说反了。”   一开始,池云非还很不服气。温信阳平日绅士有礼,又很爱教训人,看上去古板且保守,就这方面而言,当然是自己更放得开。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他话确实是说反了。   ……   春宵一刻值千金,池云非从箫棠那儿拿回来的药滚落一地,被浪翻滚,床帐一侧被拉了下来,掉在地上,昏暗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模糊投在墙上,更显旖-旎刺激。   子时,一室春光,情-欲翻涌,满地狼藉。   丑时,池云非声音嘶哑,求饶连连,一手揪住了还剩下的半面床帐,骨节泛起青白,片刻又无力地松开。   寅时,池云非光着脚从床上翻下来,一手刚抓住矮桌,又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揽住腰身,直接拖了回去。片刻后,池云非无力又恼火地声音传来:“不来了!我病才刚好……唔……过分了啊!!”   深冬,天亮得晚。   卯时温府的下人接连起床干活,开始新的一天,天边还泛着沉沉的暗色,冬风刮来萧瑟之感,四下冷清,只余温府外的下人哈欠连连,怀里揣着酒囊,抱着暖手炉,缩着脖子等主子的吩咐。   他们窃窃私语,小声互通消息。   “还没好?”   “还没……”   “不愧是将军……”   “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少爷那身子,受得住吗?”   “这也就是少爷不能生,否则啊,咱府里定能再添一位主子。”   又片刻后,院里响起开门的声音。   几个下人立刻闭嘴,就听温信阳沉稳的声音从卧房的方向传来:“去打水来,早饭好了吗?”   “厨房开火了。”小厮忙道,“很快就好。”   “弄清淡点。”温信阳道,“小菜就不要了,拿些糕点来。”   “是!”   “之前少爷咳嗽炖得雪梨汤还有吗?弄点来。”   “是!”   屋外发生的一切池云非这会儿都不想管了。   他蜷在被窝里,将自己整个闷头罩进去,一闭眼就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抱着自己放进合适的水温中,轻柔地帮他洗了个澡,随后擦干净身体,换了干净的衣服和被褥,干燥的被褥带着晒过的清香,他一头扎进那柔软中,便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温信阳叫不醒池云非,只得自己喝了水,又慢慢渡进池云非嘴里。   如此往复几次,给池云非喝下三小杯茶水,滋润了他干燥的喉咙和嘴唇,这才放开他。   池云非在梦里咕哝:“不来了……不……”   温信阳好脾气地勾了下嘴角,自己也洗了澡换了身衣服,一个人在桌边吃了早饭。   他也几乎一夜未睡,精神头却是很好,还去书房看了会儿资料,直到天光大亮,炀炀也起来吃早饭了,他才去陪儿子。   “哥呢?”炀炀一边吃肉包,一边被下人亲手伺候着扣上新衣的盘扣。   他抬着手,很乖地坐在椅子上,肉乎乎的小腿在椅边荡来荡去,一双乌黑的眸子好奇地四下看。   “他还在睡。”温信阳道,“昨天太累了,今天也许会睡得久一些。”   “池哥赖床!”炀炀咯咯咯地笑起来,“那么大了,还赖床,不害臊!”   温信阳揉了揉炀炀的脑袋,想到昨夜某人不怕死地撩拨自己,点头:“对,不害臊。”   吃过早饭,温信阳陪炀炀去马厩看他的哒哒,亲手喂了哒哒吃饭后,又一起去了静岚院给温司令、温太太请安。   新年第一天,炀炀穿得是红红火火的新衣裳,从上到下都是红色,衣袖和领口绣了金边,衣服下摆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手腕上还带着保平安的手链,一见了爷爷奶奶便笑出了花来,脆生生道:“爷爷、奶奶、新年好!”   “哎!乖!”温太太心情不错,高兴得将孩子抱起来,又给他塞了个红包,“我们炀炀小嘴真甜!”   温司令则看了一眼儿子:“云非呢?”   “还在睡。”温信阳帮媳妇儿说情,“昨天太累了,是我不好,太勉强他了。今早没法给爹娘请安,我代他赔罪。”   温太太一早就收到君竹院昨晚的消息了。   她面上倒是体贴,也没打算怪罪,只没想到儿子会大喇喇地承认,还帮着求情,有些意外地笑道:“你俩感情好,那就再好不过了,咱们家也不讲究这些个,只要你们好好的就行。”   说着,她又吩咐王嬷:“一会儿让人送点滋补的药膳过去,年轻人,得保重好身体,也不能太放纵了。”   温司令咳嗽一声,笑着看了眼儿子,也不多提这个,一家人便转而聊起家常来,气氛一时非常融洽。   到得日上三竿,快吃午饭了,池云非才从混沌的梦里醒过来。他睡得脑袋昏沉,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觉哪儿哪儿都酸疼得要命。   睁开眼茫然地看了床顶好一会儿,才扭曲着脸呲牙咧嘴暗骂:“这他妈是要弄死我啊……”   他揉着腰,艰难地起身,只觉大腿内侧使不上力,后腰、腹部包括屁股疼得像是被人五马分尸又重新拼凑在一块儿般,甚至连脖颈一侧都隐隐抽疼,像是扭伤了。   他深刻地怀疑,自己昨晚不是跟温信阳洞房,而是他妈打了一架。   “少爷!”贴身丫鬟见他醒了,忙端来茶水,“饿了吗?该饿坏了吧?有哪儿不舒服吗?要请大夫吗?”   “请什么大夫?”池云非没好气道,“让别人来看笑话吗?将军和将军夫人洞房花烛夜打了一架,将军夫人力有不逮,被揍了个七零八落,浑身伤痕累累,身残志坚?”   小丫鬟:“……”   小丫鬟:“噗。”   “七零八落不是这么用的。”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温信阳手里提着个食盒进门,挥手让丫鬟出去,道,“娘让我带回来的点心,炀炀挺喜欢吃的,估摸你也应该会喜欢,我就让人多装了些。”   “什么意思?”池云非道,“是指我跟炀炀一样?我也三岁?”   温信阳坐到床边,对池云非怼人的态度半点不以为意,拉开他的领口看了眼,瞧见锁骨下方、胸口都还有大片的吻痕,有些都发紫了,触目惊心,仿佛真的被揍了一顿。   还有肩膀和手臂上也有牙印,自己下嘴可真不够留情的。   温信阳拿了药要给他上药,道:“还有哪儿不舒服?”   “……”池云非浑身不舒服,心里不爽得厉害,可见了将军想到昨晚的事,心里又不免美滋滋的,还想同对方亲昵一会儿。   他暗骂自己没骨气,身体却很诚实地靠过去,窝在温信阳怀里道:“哪儿都不舒服,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报复我啊。”   温信阳一边为他擦药,一边想了想:“这倒是个好办法,以后你若再不听话,就这么办。”   池云非诧异地看了温信阳一眼,本以为对方又要一本正经地说“胡闹”,结果对方居然把话接了下去。   他嘴角绽开一点笑容,在温信阳怀里蹭了蹭脑袋,懒洋洋道:“那感情好,这种惩罚再来一百遍我也愿意。就是下回下口得轻点。”   温信阳忍不住笑出声,食指抬起池云非下颚,凝视他的眼睛:“昨天我确实喝多了,下手没轻重,抱歉。”   对方一道歉,池云非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在男人手指上轻咬了一口:“只要你别赖账就行。粗暴的……我也挺喜欢,带劲儿。”   温信阳耳朵尖微微红了,面上竭力镇定道:“下午我要和爹一起去看营房的弟兄们,还要重新部署城防,晚饭不回来吃了。”   “新年第一天就这么忙?”池云非有些舍不得,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时时刻刻想同将军黏在一起。   他能感觉到,经过昨夜,两人之间相处的感觉已经改变了。   温信阳摸了摸他的脸侧,一时竟也有点犹豫。   “不如你跟我一起去?”   “算了,一会儿打扰你们做正事。我去像什么样子?”池云非上完药,扣好衣服起身,跪坐在床沿边温柔地吻了下自家将军,眼里带着暖意,“等你回来。”   温信阳定定看了他片刻,捏着池云非的下巴没让对方退开,主动凑过去吻住,两人便温柔地接了个深吻。   有那么一刻,温信阳只觉心脏像被繁复的藤蔓缓缓包裹了起来,有些喘不上气却很有踏实的安全感。   像是知道无论何时回头,都有一个人等在身后,让前路显得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漫长无望。   一吻结束,池云非又在他唇边落下细密的啄吻,一手握了男人的手,道:“下午我可以出门吗?”   “当然。”温信阳今日特别好说话,道,“你想去哪儿都行。”   “我想去白府看看。”池云非随意道,“白煌这个年一定过得不怎么样,我想带点东西去探望他。”   温信阳:“……”   温信阳额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笑容微敛,木然道:“可以,代我向他问好。” 第48章 起疑   下午天气依然阴冷,像是要下雪。   岳城今年还没下过雪,天幕沉沉的,同眼下这微妙的局势一样,仿佛一个不经意就会重重地砸压下来。   新年第一天,家家户户闭门谢客,自家团圆,街上冷清得很;军营里却是相反,一群糙汉子围在一起吃肉喝酒,闹了一个通宵,到现在还精神抖擞,营地外依然有人巡逻,不敢大意,只有在换防时才能松口气,同兄弟们好好喝两杯。   营地中间,摆着一口大锅,肉沫翻滚,香气四溢,四周到处是打碎的酒坛,这些日子军营里已经来回洗牌好几遍,各处负责人都被依次换掉,大概是感觉到了温信阳改革的决心,如今已没人再为难他,反而好些年轻人对温信阳还挺尊敬。   封影走在最前头,脸色虽依然桀骜,却还是尽职地将司令和将军引到校场中,众人集合听令,封影则蹲在一侧的木栏上,嘴里叼着根枯草,眼神如狼崽子般狠厉。   温司令也是在沙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没什么架子,但为人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比年轻的温信阳更显沧桑、内敛,眉宇里带着不露声色的杀气,像是一把久经战场见血封喉的宝刀,安静地收在鞘中,却依然能令外人胆寒不已。   温信阳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双手负于背后,眉目沉凝,认真听司令讲话,偶尔却也忍不住瞄一眼手腕上的表,有些心不在焉。   他从离开温府后就在走神,总忍不住去想,池云非这会儿到了哪里,是否已经在白府,是否同白煌和乐融融地聊在一处。   明明昨夜累成了那样,下午居然还有心思往外跑,温信阳面无表情地想:是自己还不够努力。   他一时又忍不住想起白煌的那些话来,还有白煌为了救池云非差点意外身死,以及池云非发烧时迷迷糊糊说得那些话。   他有点后悔,果然还是应该找借口不让池云非去,起码不用亲自去,要送礼物要慰问,找刘庆川去也是一样。   他抬眼看了眼天色,心道:傍晚前可能要下雪,也不知云非衣服穿够了没有。风寒才刚好……   “……接下来的事宜由温将军为你们解说。”前头温司令说完了话,台下掌声如雷,温司令比了个安抚的手势,道,“这些年内忧外患,咱们的日子不好过,老百姓的日子就更不好过。永远记住,你们是为什么拿起枪,为什么上战场,记住你们为之奋斗的目标!为国有功的人,永远会被人民铭记在心……”   温信阳回过神,抬手鼓掌,随后被让到前面,目光扫过众人,严厉道:“下面部署城防新令,城门内外换防时间我已告知几位新任队长,其余人,过年期间……”   冷风过境,将温信阳的声音带远,军营之外,大片梅林绽放,梅香扑鼻,再远一些的地方是通往官道的大路,远处隐约能见山脉掩映在重重云雾中。岳城自古易守难攻,也是温家选这里为大本营的原因之一,官道往下,一天一夜的路程后便是九曲十八弯的山道,非常难走,如今山林萧条,乌鸦成群,偶有兽吼遥遥传来,带来不祥之感。   而另一边,白府。   池云非坐在垫了三层的软垫上,裹着厚厚的软毛披风,袖口上套着两只大大的狐毛袖套,将两只手都藏了进去。   他一扬下颚,小丫鬟便将带来的药材、点心、礼物等等逐一放在桌上,又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两只纯金打造的小麒麟,稳稳当当地放在桌面上。   白煌靠坐在床头,矮桌上还摆着书,嘴唇苍白道:“你干嘛?下聘啊?”   “滚。”池云非道,“知道你们家今年不好过,给你送点补贴来。”   “……”白煌嗤笑一声,“用不着,我们老白家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池云非皱了下眉,看他脸色:“从来没过过这么冷清的年吧?伯父伯母都被带走了,府上闭门谢客,连亲戚也不走动,是不是不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的?”白煌道,“我还图个清静呢。”   池云非哦了一声,收起一副担忧的表情,寡淡道:“我还说你要是无趣,往后几日我都来陪你。”   白煌:“……”   白煌瞥了他一眼,慢慢道:“其实……一个人待久了,也确实无趣。我现在是个‘死人’,连能找来逗趣聊天的人都没有。你要是能来,也挺好。”   白煌想了想:“你在温府是不是也挺烦的?温家的亲戚没为难你吧?”   “有什么可为难的?”池云非摆摆手,“温家这样的大家族,每个人都可会做表面功夫了,我反正是甘拜下风……”   说着,他便把之前同王嬷争执的事同白煌说了,也算是给他逗个趣,免得成日只知道看书,不得憋闷死了?   白煌听得直皱眉头:“这要怎么办?温太太对你那么好,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什么都先想着你,她若是不直说纳妾的事,等把那姑娘接来了,让对方和温信阳看对了眼……那时候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不?你若要闹,岂非全是你的错了?”   池云非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淡淡道:“这事我也想过,但我确实没有理由拒绝对方过来。我那婆婆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好好的,还常常对我嘘寒问暖,又把孩子交给我带,在外人面前是没有一个错处的,她若真要将那姑娘留下来,我也没有办法。”   “那……”白煌抿了下唇,很是替池云非不忿,“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不听。”   池云非轻飘飘看他一眼:“听什么?你个傻子还不是绞尽脑汁地想进温府,有病么不是?”   白煌哼道:“你以为和温家绑在一条船上真有那么好?也就是你生不逢时,再早十几年,那时候郑其鸿敢对温司令下手吗?那才是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利大着呢。三省十一城哪个不巴结温家?现在……啧啧。”   白煌煞有其事道:“现在的温家已经在悬崖边上了,你嫁谁不好,偏偏嫁他。”   “你这话说的。”池云非好笑,“先不提早十几年我出生没有,就算能谈婚论嫁吧,我进温府做什么去?给温司令当男妾啊?当温信阳的小妈?”   话到此处,池云非诡异地顿了一下:“我怎么觉得还挺带感?”   白煌:“……”   白煌简直觉得池云非脑子有包,不过对方向来脑子就不正常,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只得道:“跟你说正经的,郑其鸿这回来者不善,他若想抓紧时机,很可能同温家撕破脸。”   池云非没说话,伸出手来捧着茶盏喝了口茶,咂咂嘴,悠哉悠哉似个小老头似的,道:“有空管我,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先把伤养好,等这事告一段落,白家还等着被清算呢。”   白煌低下头,喃喃:“做错事就得承担责任,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只是担心你……过得不好。”   池云非端茶的手一顿,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轻笑着转移话题:“我听说白老爷前几日总请袁翎来府上?是为你请的吗?”   “跟我可没关系!”白煌脸登时红了,反驳道,“我就见过他一面,在我爷爷的书房里,我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你别胡说八道!”   池云非啊了一声,佩服道:“白老爷子真是老当益壮……”   “没有的事!”白煌拿枕头砸过去,气笑了,“爷爷就是请他来下棋的。家里现在这样,也不方便请熟人来。”   池云非却是没说话,手指轻轻摩挲茶盏边缘,眉头凝起。   “怎么了?”白煌自小同他吵到大,一见他这脸色就知道有问题,“你又想到什么了?”   “唔。”池云非若有所思,“白老爷子为什么非得请袁翎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谁知道?”白煌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耸肩道,“我藏在家里,行动不便,请熟人来很可能会发现端倪,请相熟的棋士来,又可能会被外界怀疑。毕竟府里到现在也没办白事,老爷子平时又很疼我,我‘死’了家里还请人来下棋喝茶?谁都知道不可能。”   “请袁翎来就很合理吗?”池云非道,“外面人都摸不着头脑,还有说你爷爷疯了的。”   “这不就对了?”白煌一拍手,摊开,面朝池云非笃定道,“就是要反其道行之!看起来不可思议,说不通,反而能让外人打消怀疑。顶多也就猜测老爷子受不了打击,老糊涂了。”   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   但为何偏偏是袁翎?白府上很少有人会去南风馆,白煌也没去过,他们应该没人和里面的人熟识。若要反其道行之,请金福班也行,请其他的杂耍也可以,效果不都一样吗?都只会让人觉得老爷子疯了。   池云非想不通,隐隐又听院外传来唱戏的声音,那声音洪亮耳熟,唱得是小生,正是袁翎的声音。   袁翎什么都会点,不见得精通,但为人八面玲珑,只要他想,总能轻易获得他人的好感和信赖。   池云非打开窗户听了会儿,白煌道:“偶尔爷爷会让他在前面花园唱一段,我这里能听见一点声儿,算是给我解闷。”   池云非一手搭在窗沿边,问:“袁翎过年没走?”   “听说他早就没家人了,岳城就是他的家。”   新年头一天,又把人叫来家里唱曲儿,到底是白老爷子一片苦心,给孙儿解闷,还是有别的原因?   池云非垂眸思索,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之前他去铜锣鼓后巷找箫棠拿药的时候,送他去的刘庆川在南风馆屋檐下抽烟的景象。   明明没有什么联系,他脑海里却无端浮出了这个画面。   当时的刘庆川就站在南风馆二楼凭栏下,那处屋檐上方刚好是袁翎的卧房。刘庆川抽烟的时候还抬头盯着一侧檐角,他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刘庆川看见自己下楼时的模样明显在遮掩什么。   池云非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当即起身,道:“我去花园看看。”   “啊?”   “你好好休息。”池云非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白煌一怔:“你还真每天都来啊?”   “不想我来?那我就不来了。”   “不……”白煌苦笑了一下,“只是将军那边……”   “他不会多想的。”池云非无所谓道,“我倒希望他能为我吃吃醋,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他就算生气,也不过是气我已经成婚,却和其他男人走得太近。”   白煌看看他的脸色,心里不太是滋味,但又想池云非多陪陪他,这几日在家实在是闷坏了,便低落道:“行吧,明日我提前让人准备你喜欢的油酥鸡翅,裹蜂蜜的那种。”   “真是好久没吃了。”池云非顿时笑弯了眼睛,点头道,“温家吃得清淡,几乎没有油炸的东西,可馋死我了。”   “不会你来看我,其实就为了这么一口吃的吧?”白煌顿时不满了,“说出去谁信啊?嫁进堂堂温家,连油酥鸡翅都没得吃?”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池云非比了个鬼脸,转身带着丫鬟走了,白煌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片刻后叹了口气。 第49章 好看   花园里袁翎随便披了小生的戏服,没戴帽子,一头乌黑长发拿红绳松散束了,一手握扇一手往上抬起,正唱得起劲儿。   旁边有小厮敲锣打鼓,锵锵锵锵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路过的丫鬟小厮都忍不住在长廊后驻足偷看,有小丫鬟看得满脸通红,得知对方是南风馆的头牌红人,立时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池云非也没走近,在花园外拢着双手看了一会儿。   他手里抱着一只雕刻精致的小暖炉,袖口两边的狐毛刚好遮盖在手背上,只露出修长的白皙指尖,看着就让人想抓住轻咬两口,感觉味道一定是甜的。   贴身丫鬟站在池云非身后,小声道:“少爷,外头风大。您病才刚好,将军吩咐了不能让您……”   池云非比了个“嘘”的手势,笑眯眯道:“人唱得多好听,别打岔。”   丫鬟:“……”   袁翎那调门儿是比不得宁婉香,唱得也很随意,但在普通人里算是不错了。   他外出没有化妆,不像在南风馆里会描眉抹粉,身上也没有那胭脂的香味,只有淡淡好闻的檀木香。   这么一看,袁翎确实长得十分俊美,不似宁婉香那般温润君子似的,浓眉微扬带着一点攻击性,面部轮廓没了脂粉的掩盖,显出了一些棱角;他脖颈修长,唱曲儿时喉结上下滑动,很是性感。这时他侧头朝池云非看了一眼,眯眼时卧蚕凸显,杏眼含笑,令人心生好感。   有的人长相上便能占上几分便宜,那叫合眼缘。   袁翎便是这种人,任何人第一眼见了他,都会下意识想亲近他,无意识地放下防备,直觉他是个不错的人。   池云非先前见他的时候没多留意,当时他全幅心神都放在了躲避温将军这件事上,这会儿迎着日光再见,也很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是当红头牌。   一曲终了,池云非将暖炉塞给丫鬟,主动鼓掌。   白老爷子也笑呵呵地鼓掌,回头见了池云非,招手道:“云非啊,来来,谈完事了?”   池云非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白煌,只点头道:“是,谈完了。明儿我还来,再给您老带一筐鲜鱼来,那东西得冰湖里现抓,一次不能抓多了,吃多少抓多少,肉质鲜着呢!”   “好好。”白老爷子笑呵呵地,拉了云非的手让他在身旁坐了,“这是袁翎,袁翎,这是池家的小少爷,池云非。怎么样云非,袁翎这唱功还可以?”   “是不错。”池云非夸赞道,“袁少不愧是当红头牌,琴棋书画样样能来,连戏也能唱。刚才那段是金福班新排的剧吧?我听过一回,宁婉香在里头扮得可好看了。”   “那是,小宁儿那是什么人。”白老爷子常去听戏,宁婉香在三省十一城都很有名,还常被请去外地演出,白老爷子立刻竖大拇指,“那孩子前途无量!以后指不定能排进四小花旦里!”   袁翎脱了戏服交给旁人,又接过丫鬟的茶喝了润润嗓子,这时候才插话道:“宁花旦那嗓子,旁人是不能比。但回龙城里还有个名角,也不输给他去。”   “知道!”说起这些,白老爷子精神可足了,兴致勃勃地,“是那个叫‘万纱儿’的,比小宁儿还小两岁呢。要么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前浪推后浪呢?”   袁翎点点头,露出一点浅笑,走到白老爷子身后帮他捏肩膀。   白老爷子叹息一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我老啦,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日子了。未来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要怎么折腾,谁出名谁不出名的,那都不关我的事咯。我现在啊,就希望能到点儿入土,顺顺利利的,别再伤筋动骨了。老骨头朽啦,经不住折腾了。”   这话说得微妙,乍听仿佛是在跟袁翎说:他年纪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眼下没什么盼头了。表面看起来,仿佛是在打消那些外头人的狐疑,算是借袁翎的口给外头一个合理的解释——袁翎三番五次被请来,外面自然是有人会打听的。   可池云非却是看了袁翎一眼,心下奇怪:他怎么觉得,这话不像是解释,而是在回答袁翎,甚至像是……劝诫?   袁翎不轻不重地捏着白老爷子的肩膀,恭敬道:“没有你们,也不会有我们这些后辈,我个人一向是很尊敬您的,还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年轻人做事容易冲动,不计后果,但凡事有利有弊,还得有像您这样的前浪给后辈们引路才行。”   袁翎笑了一下,轻松道:“您老人家定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   池云非坐在一旁不吭声,只慢慢喝茶。   白老爷子一时没说话,片刻后却打起小呼噜来,嘴巴微微张着,像是累了,在清冷的日光下看着,同外面普通的老爷爷没什么区别。   袁翎也不再说话,只让小厮拿了薄毯来给老人盖着,又帮老人捏了会儿肩膀,才收手告辞离开。   他一走,池云非也起身告辞,管家便送二位出门。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等出了大门,池云非回头看了眼白府的匾额,笑吟吟道:“袁少,你猜老爷子是真睡,还是装睡?”   袁翎没答话,轻轻一拂袖口,姿态十分好看。那边小厮找来了人力车,扶了袁翎上去。   池云非观察袁翎神情,没瞧出什么来,也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正要转身离开,却听那人在车上道:“池少爷对白家的事怎么想?”   “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袁翎并不看池云非,只盯着不远处的某一点,淡淡道,“温将军想利用白家牵制其他几大家族,甚至想以此为突破口找到破解之法。不得不说,这主意非常不错。可惜已为时晚了。”   池云非站在台阶上,歪头看他:“我倒是不知道,袁少居然还关心这个呢?”   “我就住在岳城,也没别的家人了。”袁翎一勾嘴角,“总得为自己的后路考虑。”   “哦……”池云非慢悠悠道,“那袁少的后路是什么?这就是你总来白府的原因?能说说吗?”   “……池少爷很敏锐,但还差点火候。”袁翎让车夫离开,声音随风飘到池云非耳边,那语调带着点笑意,却又有几分笃定坚韧之感,“很快我就会去温府拜访的。告辞。”   池云非皱眉,他确实猜不透袁翎的意思。   他或许直觉敏锐,有些小聪明,但论城府,他是不如这些人的。前者的优势,在于因为和箫棠自小关系不错,在铜锣巷里有不少消息渠道,因此才能比旁人更容易看透几分真相,再借着这些消息,用小聪明去做点事情——譬如他之前查到的资料,抓住了刺客等等。   但论人心城府,那就不是小聪明能解决的了。   在这些人手里,消息渠道人脉关系,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下棋的人早就走一步看十步,能充分利用自己已有的资源和信息,为自身创造更有利的机会。   温家也好、袁翎也好,甚至白家、柳家都是这种人。   池云非被保护得太好,心思纯直,始终是差了那么点,但他并不觉得沮丧,因为那样的人生他并不稀罕——太累。   所有的人、事都在天秤上被衡量、比较,所有的棋子都在已经布好的棋盘上来回纠缠,这个网做得越大,越容易将自己也一块儿兜进去。   在没完没了的利益争斗里,没有人会是常胜不败的,终有一天,同样的计谋会落到自己身上,自己也会变成被比较、被衡量、被选择或者被丢弃的那一个。   他并不喜欢。   而越是看清了这些,他越是能懂得温信阳肩上的负担和责任。   他拢着袖子,看了看阴沉的天色,突然就有些思念起自己的将军来。   回去温一壶好酒,弄点好吃的,等将军回来吧。   一想到那个人,池云非心情就好了不少,那些纷扰的念头被他抛在脑后,只是还没等上车,远处却传来了马蹄声。   温信阳穿着铁灰色的军装,系着玄色披风,单枪匹马地出现在白府门外的长街上,小丫鬟惊讶道:“是将军!他怎么来了?”   池云非却是定定看着对方靠近,眼也不眨,心里一时被暖意灌得发胀,手指不由自主蜷缩了一下,随即关上车门,大步朝温信阳跑去。   黑枭一声嘶鸣放缓了速度,经过池云非时,温信阳弯腰一把搂了人,将人带上了马。   马儿灵敏地转身,调了个头又朝远处跑去。   “哎!少爷!”小丫鬟愣住了,“将军!少爷!”   “把车开回去!”温信阳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带少爷去望悦楼吃饭!”   池云非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困在了温信阳怀里,他“嘶”了一声,不满道:“我屁股疼,骑什么马……”   温信阳便放慢了速度,让池云非横坐在身前,低头嗅过池云非发尖的味道。这只是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池云非一下红了脸。   温信阳毫无自觉,道:“还疼?”   “不然呢?”   “下来。”温信阳停了马,“我背你。”   “不要!”池云非笑了,“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这会儿又不嫌我给你丢人了?”   温信阳停了马,让池云非坐在马背上,他则下马牵着走。马儿走得很慢,池云非舒服点了,拿脚碰了碰将军的肩膀,被将军不满地抓住了脚踝,拇指在那细瘦脚踝上摩挲:“干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是很忙吗?”   “来接你。”温信阳道,“爹让我回家休息,有他和其他叔伯在,可以放心。”   池云非哦了一声,温信阳蹙眉:“怎么脚这么冷?在外头吹风了?”   “陪老爷子在花园坐了会儿。”池云非道,“听袁翎唱戏来着。”   “胡闹,病才刚好。”温信阳干燥的大手握住那脚踝,给他搓了搓,“我让人去家里接炀炀了,晚上一起去望悦楼吃饭。上回不是说想吃油炸的吗?家里口味清淡,偶尔上外头吃去。”   池云非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你知道……?”   “看你跟炀炀念叨那什么油酥鸡,口水都要下来了。”温信阳漠然道,“很难猜?”   池云非抿了下唇,先是想笑,又有点感慨,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温信阳面无表情:“?”   “白煌还说明天提前给我做好菜等我。”池云非道,“他以为我在温家受了多大的委屈,连喜欢的东西都吃不了。”   温信阳:“……”   温信阳脸色有些不好看:“你想吃什么直说就行,闹出这种误会,不值当。”   “嗯。”池云非心里甜滋滋的,像是嘴里、心里化开了无数糖水,心情好得不得了,“那我想吃油酥鸡翅、炸肉饼。鸡翅要裹蜂蜜的,肉饼要炸得金黄,外酥里嫩,肉馅儿要多汁,要放麻辣酱……”   “……嗯。”   “要吃拉面!多放辣椒!”   “……嗯。”   “还有火锅、虾油菜,再给炀炀点几份煎饺、四季糕、炸糍粑……”   “吃不完。”温信阳抬头看他,“我平时是虐待你了吗?不给你饭吃了?”   池云非笑嘻嘻的,弯腰伸手去摸将军的脸,被将军反手抓住手腕,哭笑不得地在他指尖上咬了一口,轻声无奈道:“馋鬼。”   “那你让吃不?”   “让。怕你下回又去别人家说吃不饱饭。”   两人边走边聊,天上渐渐飘下细碎的雪花,落在发尖就化开了。   “下雪了!”池云非激动道。   温信阳抬头看天,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稀罕的,转头却看到池云非伸手去接,狐毛衬得他手指晶莹,仿佛上好的玉雕般,立起的小领子让他下巴显得尖了些,眼睛又大又亮,红唇弯起好看的弧度,露出酒窝,浑身都仿佛带着光。   温信阳眼底的温度化开了一些,点头:“嗯。”   “好看!”池云非道,“你在国外不知道,岳城很少下雪的。上回看到雪,还是大前年了……”   温信阳听着他碎碎念,马蹄在石板路上踏出规律的“哒哒”声,让人觉得心安。   那些阴谋阳谋,尔虞我诈,统统都不见了。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二人一马,雪花遮盖了来路,前路却带着光。   “嗯,好看。”温信阳看着池云非轻声道。   随即他顿了顿,语气略显诡异:“明天你还去白府?”   “嗯。”池云非没多想,“人家为我受了重伤,我总不能抛下他不管。白家这个年过得这么冷清,我去陪他说说话,免得他胡思乱想。”   “……”温信阳道,“你去陪他,他就不胡思乱想了?”   池云非一愣,笑道:“你想什么呢,我和他都说开了,以后还是好兄弟。”   温信阳没答话。   就因为白煌一心一意对池云非好,两人又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哥们儿,还为池云非受了重伤,温信阳才没有借口阻止池云非去见对方。   这就很憋屈。   很不是滋味。   很气。 第50章 贪恋   大雪下满了整个年节,这在以前是很罕见的,仿佛预示着今年会同往年都不一样。   城防布置等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后,温司令秘密派出了斥候队,由封影带队离开了岳城,前往封城和高浒城探听消息。   温司令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在德门,若有所思道:“我们的内线消息已经很久没有回传了。”   “要么是被发现处死了,要么是被策反了。”温家的叔伯们坐在一起讨论,声音很低,透着一股压抑的窒息氛围,“年前我们收到得是最后一封消息,那之后就再无音讯。司令,我们该怎么办?”   “没了眼睛,就找新的眼睛。”温司令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扔到桌上,“都看看。”   温家几位叔伯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起身拿了信封拆开看了,面色惊愕,其他人也纷纷传阅了信件,犹豫不定:“这……”   温信阳站在窗边,身影笔直,双手插兜,在窗纸上映出好看的剪影,低声道:“这是三年前我在国外收到的。对方没有直接送来岳城,怕被有心人盯上,绕了个远路封在红酒箱里几经辗转才到了我手上。”   “这可信吗?”一人道,“万一是郑其鸿放下的饵……”   “我花了三年时间调查他。”温信阳低头,眼底透着犀利的光,他身上带着一种特有的冰冷残酷的气质,尤其在这种时候显得十分突出,屋里一时没人敢说话,“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你们决定,我没异议。”在座的人低下头想了许久,咬牙道,“但不能让温家的人去联系,找个不搭界的,就算是陷阱我们也能脱身。”   “找谁呢?”温司令眯着眼,“让谁去既能得到对方的信任,愿意同我们合作,又不会轻易出卖我们,更不会被随意策反?”   “这……”   温司令吐出烟气,抬手将烟头杵灭了,道:“没有这种人选。要想获得对方的信任,必须由温家亲自出面。”   众人一时沉默,但风险永远存在,不可能完全避开。   尤其他们现在失去了内线消息,几乎是摸瞎过河。   “这一步迟早都要走。”温司令道,“撕破脸也不过早晚的事。难不成这是个饵,郑其鸿扣我一顶造-反的帽子,你们就认命了?就不战而降了?”   “不可能!”   “绝无可能!那老贼想得美!”   温信阳道:“既然如此,早晚都是一个结果,也没必要纠结了。”   书房里又安静了许久,众人纷纷点头,应了下来。   温信阳深吸口气,主动道:“接头的事,由我亲自去。”   “那不行!你怎么能去?让你堂弟去吧。”   “对,让你堂弟去,他在金蛟营斥候队待了这么多年,探听消息他再合适不过。”   “斥候队在外接应我。”温信阳道,“眼下有经验又值得我们信赖的人不多,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可是……”   温司令沉吟许久,又伸手去拿烟,被温信阳按住了手背。   “少抽点,娘说您最近晚上总咳嗽。”   温司令一顿,垂下眸子片刻复又抬起,脸上犹豫不决的神色已消失殆尽。   “信阳去最合适。”温司令干脆道,“至少目前对方拿出了十足的诚意,只有信阳能代表我。”   “那个人可是郑其鸿的……”在座众人纠结许久,提醒道,“他是郑其鸿养在外面这么多年的私生子,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连郑其鸿大老婆也不知道这事。他手里握着郑其鸿不少把柄,郑其鸿也给了他不少权利。平日咱们之间互无瓜葛也没什么,可一旦有所牵扯……据说那个人脾气喜怒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合作,当真……没问题吗?”   “就因为他从不按常理出牌。”温信阳淡淡道,“彼此之间才有一谈的可能性。”   温司令也点头:“他和郑其鸿早就有矛盾了,而且矛盾不小。他背后的娘家势力不可小觑,但那同时也是郑其鸿的命脉所在,这是我们的机会。”   “可那个人……”有人迟疑道,“三年前他就释放了合作的意思,难不成三年前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   “郑其鸿想收服金蛟营不是一天两天了。”温信阳道,“这是迟早的事。就算不为北边大总统,也总会为了别的什么。”   书房里一时低语声不绝,温信阳不再参与商议,他知道这事已经拍板定下了。   他眼里透着冷光,一手插兜,一手从温司令桌上摸了哈德门点燃抽了,青烟描摹过他锋利的眉眼,显出尚且年轻的杀伐之气,比起在场厮杀了大半辈子的众位长辈们,他虽从小聪慧、遇事果断、实力强横,比他父亲有过之无不及,但却依然显得轻率冲动了些。   时间赋予了年长之人一双看透人情冷暖的眼睛。   也赋予了年轻人勇往直前誓不回头的决绝。   温司令在昏暗中看了自己的儿子一会儿,一时为他骄傲,一时又为他心疼。   “好了。”他一开口,周围嗡嗡的商议声便停了,“这里有我们,接下来的细节我们会逐一敲定再告诉你。你去陪陪云非和炀炀,好好一个年,过得不像样子。”   温信阳看了父亲一眼,他知道往后的日子不好过,父亲是想尽力为他挤出更多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   其余长辈看着温信阳,也露出了骄傲又感慨的目光。   “是啊,多陪陪炀炀。”   “这么多年你就没怎么同炀炀相处过。太浪费了,你知道小孩子长起来有多快吗?”   “可不是?当年我家那小子,跟拔萝卜似的,眼一闭一睁就长那么大了,个头比我还高!他小时候我没时间陪他,现在后悔都来不及。”   “我家姑娘也一转眼就要嫁人了,我哪里舍得!到底谁他妈规定十六岁出阁的?她养在自己家里,吃自己家的米,碍别人什么事?我就是养她到六十六岁我也乐意!”   “哎,你这就夸张了……”   “三哥家五个小子,好不容易有一个闺女,全家都捧在手心疼呢。”   几位长辈说笑一阵,气氛稍显缓和,温信阳眼里的冷意稍稍化开,点了下头。   自家人又顺口开起了温司令的玩笑:“大哥当年若是愿意多生几个,信阳也不至于这么孤单。他话这么少,从小就板着个脸,就是因为没有兄弟陪着!”   “嫂子就带了这一个,平日不埋怨大哥吗?”   “是不是常被赶去睡书房啊?”   温司令砸过笔筒,笑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温信阳在众人的哄笑里告退,离开了书房。   外头一片白雪茫茫,梅花枝上盖着方正的雪块,看着很美。   温信阳刚出了静岚院,就在花园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池云非和温念炀在堆雪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拿树枝做了手,拉在一起。   “这是爹!这是我!”炀炀最近很想娘亲,又让池云非再堆一个女娃。   旁边围着的丫鬟小厮们笑容齐齐僵了一下,偷瞄池少爷,生怕他不高兴。   小孩子童言无忌,思念娘亲十分正常。   可雪地里堆出这一家三口来,却更显得池云非是个外人般。   池云非倒是没多说什么,捏了点雪抹在小孩儿鼻尖上,看他冻得通红的小脸,宠溺道:“好,再堆一个。”   “池哥也要一起。”炀炀道,“站在爹旁边。”   池云非勾起嘴角,嗯了一声,两人又堆了两个雪人,那个女娃雪人头上放了朵梅花,代表是女娃。   炀炀开心极了,抱着池云非的脖颈,在他脸侧啵了一大口。   温信阳夹着烟,不声不响地坐在花园台阶上看着一大一小,没去打扰。   像这样平和安逸的日子,他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他的目光落在池云非的侧脸上,微微眯眼,烟雾从眼前缭绕而过,有些呛人,让他眼眶微微发胀。   他以前从未感受过,拥有自己的家人——妻子和孩子,会是这样让人不舍又贪恋的感觉。   是的,贪恋。   他贪恋入睡前池云非吻上来的柔软,怀里抱着的身体温度,睡醒后被池云非拿腿压在肚子上的重量,还有每日清早练完拳,总有人拿着毛巾,站在石阶上等着自己一起吃早饭。   他贪恋炀炀叫“爹”的声音,孩子抱上来时完全信赖的踏实感,还有那在池云非的带领下,逐渐变得好吃起来的贪吃相,还有他在睡梦中踢腿的可爱样子,让人能静静地看上一整晚,再帮他擦擦口水,听小毛孩儿咕哝梦话。   过了一个年,炀炀似乎也长高了一点,脸上的肉也更多了,浑身都软乎乎的。   他的模样越发可爱,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会跟爷爷奶奶撒娇要糖吃了——要知道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他总显得很胆小,不敢跟大人说话。   啪——   突然砸过来的雪球惊醒了温信阳。   他衣服前落上纷乱的雪花,很快化掉了,形成一片水渍,不远处一大一小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炀炀叫道:“爹好笨!”   温信阳拍了拍胸前衣服,叼着烟弯腰揉了个大雪球,一声不吭砸了过去,刚好砸在池云非脸上。   池云非:“……”   炀炀:“哈哈哈哈——!”   温信阳勾起嘴角,拿了烟下来呼出口气:“胆子肥了?”   池云非揉了雪球,追着温信阳打:“打人不打脸!你懂不懂江湖规矩!”   温信阳一边躲,一边跑过炀炀身边,将人一把抱了起来,结果池云非一雪球刚好砸孩子脸上。   温信阳:“……”   池云非:“……”   炀炀:“啊!哈哈哈哈哈——!”   等玩累了,下人带走了小少爷去洗澡换衣服,温信阳叮嘱厨房送姜汤来,免得一大一小明天感冒了。   炀炀趴在下人肩膀上睡了过去,眉头舒展开,睡梦里也带着笑。   池云非则气喘吁吁,道:“累、累死了……”   温信阳看他一眼:“你平日锻炼太少了。过完年来军营跟着一起训练,我再教你骑马和射击。”   池云非顿了顿,他知道这些日子温家气氛一直紧张,温信阳会说这话,应该是为了让他有能力自保,便没有拒绝,点头答应了。   两人回院子洗澡换衣服,等用过晚饭,夜里又下起雪来,四周一片银装素裹,红灯笼在雪地上映出好看的颜色。   池云非趴在窗前一边喝小酒一边看夜景,温信阳从背后抱过来,难得主动:“恢复得怎么样?”   池云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初夜的事。   他耳朵尖一红,其实身体早就好了,但温家最近太忙,气氛也很严肃,他就没好意思主动勾-引-人。   他坐在榻上,面前是一方矮桌,上头摆着暖炉、温酒器、酒壶杯子以及一叠小点心,温信阳从背后拥着他,这个姿势显得无比亲昵,将他困在了矮桌和怀抱之间。   他干脆蹬掉鞋子,缩进温信阳怀里,亲了亲男人的下颚:“早就好啦。”   温信阳顺着他的吻低头,叼住了他的唇瓣,池云非剩下的话就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这些日子里经常亲吻,缠绵的吻已经有了默契。   不一会儿池云非就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衣服不知何时被拉开了,温信阳一手环在他腰上,一手捏着他的下颚,指腹磨蹭过柔嫩的肌肤,让池云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池云非转过身,坐在了男人身上,温信阳便扶着他的腰,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吻下去,池云非嘴里的酒味传染给了男人,他任由温信阳解开衣扣,亲吻自己,一边侧头含住了男人的耳朵,拿牙齿轻咬。   温信阳耳朵有些敏感,搂他的手顿时收紧,气氛火热起来。   片刻后,外面的小厮低着头快速关上窗门,去院外守着了。   房间内,矮桌被打翻,酒壶酒杯碎了一地,酒香四溢,小小的榻上就这么挤着两人,衣服散落一地,所有的情意都化作抹不开的浓烈颜色,晕染在两人身上,不分彼此。 第51章 谋杀   出了十五,街上又热闹喧哗起来,许多关门的店家都营业了,市井里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连往日脾气不好的街头糕饼大叔,脸色也和缓了许多,整日坐在店前的石阶上抽着叶子烟看一群小孩儿打打闹闹。   池云非带着炀炀路过,也看到了前头一群小孩儿在扯着嗓子吆喝,说得话还挺好笑。   “我是司令!”一小孩儿拿着马鞭,站在最前头,“三省十一城都是我的!谁敢不听命令?!”   “我是温子渊!”另一小孩儿举着把木剑,气势汹汹地,“金蛟营骑兵队由我统管!我是金蛟营立功最多的功臣!”   “那有什么的?”一个拿着糖葫芦趾高气昂的小子道,“我是骑兵队副官上官季,我爹可是威名赫赫的上官大统领,我家世代从武,还有免死金牌……”   “他都出家啦!”旁边的小孩儿纷纷起哄,“免死金牌不管用啦!”   “我是斥候队温现锋!”一个左边眼睛蒙了块黑布的小子道,“我能隐身!”   “噫……”其他小孩儿纷纷不信,“不可能!你撒谎!”   “温现锋就是能隐身!打仗他才是最厉害的!”   自称是温现锋的“独眼”男孩转身竖起手指嘴里一阵乱念:妈咪妈咪哄——   然后他一跺脚一低头……就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哎!”池云非已经看了他们好一会儿了,觉得有些稀奇,他在岳城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小孩子在街上学温家人做什么。他小时候那会儿流行得还是学三国呢。   他扶住小孩身子道:“小心别摔了。”   那“独眼”男孩抬眼却先看到了池云非身边跟着的一个小娃娃,穿得一身锦衣华服,袖口和衣摆都缝了金线,长袍外罩了御寒的小马褂,袖口和领口纹了一圈毛边,衬得那小脸肉乎乎圆嘟嘟的,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皙干净。   小娃娃正好奇地打量他们,手里还握着一个拨浪鼓。   “独眼”小孩儿往后退了几步,有些局促地拍了下衣服,生怕自己太脏了惹了对方不喜,心说:这娃娃长得好好看呀。   他又抬头去看牵着娃娃的大人,年轻男人眼睛弯弯,笑出一点酒窝,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对不起。”小孩挠了下脖颈,又去偷看小娃娃,道,“那个,他,他叫什么呀?”   “你问他吗?”池云非有些意外,低头看炀炀,“炀炀,小哥哥问你呢,该怎么回答?”   温念炀晃了几下拨浪鼓,扫了眼面前几个小孩儿,奶声奶气地道:“我叫,温念炀。”   他又礼貌地问:“你叫什么?”   “虎……虎子……”那小孩儿红了脸,半晌又回过神来,“温念炀?温?”   先前扮演“司令”的男孩走了过来,问:“你姓温,温司令是你什么人啊!”   温念炀眨巴一下眼,老实道:“是我爷爷。”   “哇——!”   众小孩儿顿时露出了羡慕的眼神,想靠近他又不太敢。   扮演“司令”的男孩看看池云非,又看温念炀,激动道:“我们家都说要打仗了,是真的吗?司令要上前线吗?他带他的‘阎罗鞭’吗?你见过那鞭子吗?他们都说是用金箔包起来的,可好看了!”   池云非:“……”   温念炀没听懂他说什么,有些无措地仰头看池云非,池云非摸了摸他的脑袋,对那群孩子道:“鞭子不会用金箔包起来的,否则怎么抽人?抽一次掉一块金箔啊?被抽的人岂不得乐死了?”   小孩儿们面面相觑,又问他:“你又是谁?”   “我是他哥。”池云非抬了抬下颚,“温司令是我爹。”   众小孩:“……”   年纪最大的男孩扳着指头算了半天:“不对啊,司令是他爷爷,你是他哥,为什么司令是你爹?”   “你应该是他叔叔。”小孩猜测道,“你也姓温吗?”   “我姓池。”池云非说得理所当然。   众小孩:“……”   “哦我知道了!”小孩道,“你是温将军新娶的男妻!”   “啊!男妻!”   “迎亲那天我还捡了好多糖……”   眼看小孩儿们的话题瞬间歪了,池云非笑着道:“你们知道的倒是不少,来来,跟我说说,家里大人都怎么跟你们说的啊?为什么说要打仗了?”   年纪最大的男孩得意道:“我爹什么都知道!他是卖烟的,什么地方都去,听得多见得多!”   他又看其他孩子,挺起小胸脯骄傲道:“哈德门知道吗?全岳城只有几个地方有卖,我爹就是其中之一!他那儿还有大前门和老刀!”   池云非挑了下眉,拉回小孩儿炫耀的心思,道:“那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最近买烟的人变多啦。”小孩儿其实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只是重复道,“买烟的人多了,就是要打仗啦。”   其他小孩儿都听不懂,池云非却是微微变了脸色:“还有呢?”   “还有……还有……”小孩儿挠了挠头,“还有什么呀?”   “都是什么人去买烟?”池云非从兜里掏出钱来,分给几个孩子,“哥哥请你们吃糖,你跟我说说,你爹平日在哪儿卖烟?”   岳城卖烟是有规矩的,不是人人都能卖,得办专门的证件,定期还有人检查。   但烟的销路近几年越发好了,于是许多人扛个箱子大街小巷的乱窜,警察就专门逮这样的人,这种叫“走-私烟”。   那小孩儿的爹就是这样一个走-私-贩-子,除了各种香烟,箱子的夹层里还藏了一些大烟。   这也是警察一定要追捕这些走-私-贩-子的原因之一。   小孩儿的爹姓马,常找他买烟的人会叫他一声马爷。   年前他把自己的货都卖空了,赚了一大笔,出了十五后他去了一趟外地进了一些高级货回来,正蹲在岳城一处居民区的墙根下兜售。而再往不远处,就是岳城专门给洋人划分的居住地了,那条街叫做“兴洋长街”,从长街到外面,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岳城没有租界,洋人在这里的待遇同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同,只是这些白皮金毛洋人并不知足,自己花钱翻修了“兴洋长街”的路,铺着用雨花石和地砖混合的路面,同外头老旧的石板路不同,五彩斑斓的,看着十分显眼。   整条街的路灯也和外面不同,打更人平日也不去那里,街边还修了供人坐的长椅,种了不少绿植,有些家里有钱从国外留洋回来的年轻人,也会在这里买下一间公寓居住。   从他们的窗户里飘出来的从来不是什么戏曲、广播,只有唱片机上偶尔传出的法国女人低吟的“LA VIE EN ROSE”。在新春的上午,那声音仿佛是玫瑰上带着的露珠,令人不由驻足倾听。   马爷靠在自己的烟箱上,看着不远处洋人的小高楼还有那些琉璃窗户,心想自己要存够多少钱,才能搬到那里去,再不济,能买下一栋四合院,让孩子能去私塾念书,穿那一身漂亮的西服也行啊。啧,想想就心里美。   他正发呆,身后的院墙就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碎石砸落在地上。   马爷做这个行当,警惕心自然很强,立刻浑身戒备起来,一把抱起烟箱背在身上,头也不回就准备先离开。   只是还没等他跑路,院墙上方飞速翻过一个人来,那人穿着黑色警服,没戴帽子,从墙上直接扑向马爷,将人按翻在地,抓了个正着。   “跑啊!再跑!老子追了你几天了……”那人气喘吁吁,拿铐子将人拷上,推了一把,“走!有人要见你!”   马爷丧气道:“官爷,这才刚出大年,至于吗?”   “至于。”那警察道,“别废话赶紧走!”   马爷唉声叹气,一边走一边问:“谁要见我啊?”   “你小子摊上大事了。”警察道,“见你的人可不是什么小人物,说吧,怎么惹上人家的?”   “我怎么知道?”马爷皱眉,耷拉的眼皮掀起来,满脸疑惑不安,“怎么了到底?您给我透个底,别让我心里不踏实啊。”   马爷心里七上八下,刚走出街口,就见租界那边来了熟客。那是个俄国人,高鼻深目,体格健硕,手里还提着个公文包,像是要去上班。   他看了眼马爷,挑眉抬手,拦住了警察的去路:“这位先生。”他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道,“马先生是犯了什么事吗?”   “是,犯事了。”岳城和其他城不一样,没人对这些白皮洋人卑躬屈膝,警察不耐烦道,“警察办案,别挡路啊。”   那俄国人掏出钱包,道:“我常在他这儿买烟,今天还没买呢。可以先让我买包烟吗?”   “他犯得事就是卖烟!”警察道,“要买去正规店里买!”   “原来是这样。”对方恍然大悟,“哦抱歉,我不知道这个。他常在这一带,我只是图方便。”   他拿钱包拍了下马爷的手和肩膀,道:“马先生,好好改造,有缘再见。”   马爷:“……”   马爷莫名其妙,见俄国人走了,回头跟警察说:“这些洋人撒谎不打草稿的,兴洋街里不知道多少卖烟的,何至于跑我这来图方便?我跟你说,最近上我这儿买烟的洋人多了不少,最喜欢拿老刀,偶尔一包,偶尔两包……嗐,当我看不出来呢?我马爷年轻时候走南闯北,什么事没见过?这绝对是在对暗……”   马爷话音未落,突然站住了,警察本没注意他在念叨什么,这会儿皱眉侧头看他:“继续走啊,你……”   马爷说不出话来,喉咙很快发紫鼓胀,双眼凸起,嘴唇发抖,随即嘴角流了大片的白沫。   “喂!”警察一看不好,以为他突然发了什么病,忙去扶他,“你怎么了?喂!你等等,坚持住,我去叫大夫!你坚持住啊!”   警察忙不迭转身就跑,让旁边的路人帮忙照看,马爷却是再站不住,直接砸倒在地,只是片刻功夫,就停止了呼吸。   “死了?”   警察局里,炀炀正在玩手铐,池云非坐在负责人办公室里喝茶,闻言眉头一蹙。   局里的负责人拿手指戳警察的肩膀,气急败坏:“怎么就死了?怎么会死的?!你给我说清楚!”   “尸、尸体拉停尸房了。”警察一头汗,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突然就……已经申请了验尸,但前面还排着队呢,得等等……”   池云非默不作声,那负责人理着漂亮的小胡子,剃了个光头,嘴里骂了一声,转头讨好道:“夫人……不是,池少爷,您看这……我给您加个塞儿,让法医先验这姓马的,消息一出来就送府上去,行吗?”   “就这么办吧。”想起白天见过的那个小孩儿,池云非心有不忍,皱了皱眉道,“给他家里送一笔抚恤金,这钱我出,确保大人孩子能好好过日子。”   “行,行。”   “要是让我知道谁吞了这笔钱。”池云非抬眼,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带着警告。   那负责人立刻背脊一凉,忙不迭点头:“绝不可能!我亲自去送!您放心!”   池云非看向那警察:“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你仔细说来,所有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待那警察事无巨细说完事情经过后,连那负责人都听出不对来了。   “你是说,那男人走后他就出事了?”   “是。”   “你……嗨呀!”那负责人反应过来,拍了下桌子,“你怎么回事!这是蓄意谋杀!你、你……愚蠢!”   “我也不知道啊!”那警察委屈极了,“他好好的,谋杀一个卖烟的做什么?谁会想到啊?”   池云非眯眼:“你说人死之前,跟你说最近买烟的洋人变多了,而且还总买老刀?”   “是啊,话没说完呢,就……”警察这会儿也知道这事是出篓子了,背脊冒出一层冷汗,生怕被追究责任。   “去!”负责人当机立断,“岳城所有走-私-烟草的都给我抓来!一个都别放过!”   “是!”   “那些正规店家,也都派人去问话!做好笔录!”   “是!”   “全城警力出动!你,协助办公室发布通缉令!多画几张画像,去兴洋长街挨家挨户问!”   “是!”   “他奶奶的……”负责人摸了下光头,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理清这里头的头绪,门被推开了。   “报!”一个小警察战战兢兢道,“温将军的车到门口了!人已经下车了!”   “什……谁?!”负责人忙不迭去拿警帽,扣在头上,又将领扣全部扣齐了,“你跟我报个屁!快请啊!”   炀炀拿着手铐冲了出去:“爹!”   池云非起身,有些意外,就见外头温信阳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先是抱起炀炀亲了一口,随即看向池云非。   他显然是刚从营地回来,戴着军帽,铁灰色制服外系着披风,军靴将修长的双腿包裹得十分好看修长,皮带将腰身勒出劲瘦性感的弧度,背脊笔直,眼神冰冷,气势威严。   只有视线同池云非相遇时,那冰冷的眸子才稍微软化,他没在外人面前斥责池云非又惹了什么麻烦,只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池云非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温信阳立刻转头对那光头负责人道:“撤销命令!让所有人回来!”   “啊?”   “你这是在打草惊蛇!”温信阳面容冷冽,威慑的气魄压得负责人喘不过气来。   “是、是!” 第52章 爹你又揍池哥   “终于到了我出场的时候了!”池云非在卧房里搓手,激动不已。整个年他都过得十分听话乖顺,心里早就憋得受不了了。但又惦记着爹娘跟自己说得那些话,便想让自己学着更稳重些。   但……就真的好难受,将军夫人太难做了。若不是温家将军姓温名晖深,字信阳,爱谁谁啊!   “不行。”温信阳坐在椅子里沉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这回可是别人先挑得事儿!那可是老毛子!”池云非瞪圆了眼睛,不甘心道,“老毛子敢在咱们地盘上随便杀人,他就得付出代价!”   “用不着你。”温信阳给他倒了杯茶,“怎么什么事都爱插一脚?才在家安分了几天?”   “……”池云非嘟嘴,“那你说说,你想怎么做?尸检报告都写明了是中毒,神经那什么毒素,碰到皮肤就会被吸收。那警察不是说了吗?对方拿钱包拍了死者的肩膀和手,这他妈……”   温信阳抬眼看过去,池云非哽了一下,舌尖堪堪转了个弯:“他……他莽起劲来下死手啊!光天化月,众目……众目……?”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温信阳叹气。   池云非嘿嘿笑了,拂开温信阳喝茶的手,猫似的窝到对方膝盖上坐着,搂着将军脖子道:“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他根本不怕温家!再早几年他敢吗?他不敢!”   池云非自问自答,抑扬顿挫,还说得挺头头是道。   温信阳搂着他的腰,挑眉道:“结论?”   “这还需要我说?你早就知道了!”池云非打量他的了,最近买烟的洋人不少,还总买老刀,偶尔一包,偶尔两包,那包数就是暗号!他们在对暗号呢!岳城埋伏了不知多少间-谍暗线,但前几年他们不敢这么高调,也不敢这么嚣张,因为温家还是被郑其鸿所倚仗的温家。他们现在敢嚣张了,间接就说明了郑其鸿对温家的态度!”   “不错。”温信阳点头,欣赏地看着他,“还有呢?”   “结合年前白家和柳家的事。”池云非拿了个桔子慢慢掰开,喂了一瓣给温信阳,又自己吃了一瓣,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若有所思道,“柳家前些年就在岳城银行借了很多钱,又先后卖了名下许多铺子,跟洋人有接触,这不都对上了吗?之后几大家族故意亏空军饷,散播对金蛟营不利的谣言,动摇军心,这都是前面的铺垫……”   军火生意、动摇军心,亏空军饷,中饱私囊。   先从岳城内部开始瓦解,再挑拨军民离心,军火准备好了,再加上洋人的扶持,转瞬间便能开战,到时候打温家一个措手不及——届时金蛟营军心已败,其他营房更是粮草亏空严重,任温家再怎么擅战,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打什么打?   池云非吞咽下桔子,无意识地舔了下唇瓣,道:“这不就都连起来了吗?以柳家、白家为首,几大家族发一笔国-难-财,再等郑其鸿打下北边,一统为王……呵,这些家族既赚了钱,又有从龙之功,岂不两全其美?等战争结束再金盆洗手,继续做回原先的买卖,但资产却翻了不止一倍,说不定小辈还能走入仕途,去回龙城做大官。你说,谁不动心?”   温信阳没答话,只看着池云非一张一合的红润唇瓣。   桔子的甘甜在唇舌间蔓延,池云非无意识舔嘴唇的动作,令他眼眸深沉。不等对方再发表见解,就一手按住了池云非脖颈,狠狠吻了上去。   “唔?!”   好好的这是做什么呀!   明明在说正事!   讨厌!   不过我喜欢!   池云非立刻将那些破事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吻起将军来。   唇舌纠缠间满是桔子的甜味,可温信阳觉得,池云非的舌尖比那桔子还要甘甜柔软,让人欲罢不能。   两人逐渐起了意,池云非满脸通红,眼底带着水光,温信阳离开他的唇瓣时他还不满地哼哼了两声,随即温信阳便吻向他的脖颈,拉开领口,轻轻咬在锁骨上,一手探进衣摆里……   池云非猛地弓起身子,小腿难耐地蹭了蹭将军的腿,随即被温信阳就着这个姿势一把抱起,池云非生怕摔了,下意识双腿环住了男人的腰。   只是这个姿势却更令两人贴近,温信阳顿了一下,呼吸粗重,侧头用牙咬开对方衣领,下颚线绷紧了,简直在用全身诠释什么叫“性-感”。   池云非被撩得心脏狂跳,捧起对方的脸又狠狠地吻了下去。两人便边接吻便走向床铺,只是下一秒,温念炀将屋门一下推开了。   “爹!”   “哎哟喂!”管家跟在后头,毫无防备乍一见抱在一起的二人,忙拿袖遮眼,抱了孩子就要出去,“小少爷先出去!快快!”   “爹?”炀炀疑惑道,“您又要揍池哥吗?”   温信阳:“……”   池云非:“……”   管家:“……”   先前炀炀也不小心撞见过一回。当时还在过年,吃过午饭两个大人昏昏欲睡,所谓温饱思那啥,就有些意动。   哪料往日都要睡午觉的温念炀,那日睡不着,便绕开看守的小厮找了过来。彼时池云非面红耳赤,被温信阳抵在床头,抬手咬着手背。温信阳拉开他的手,吻了下被咬出牙印的地方,轻声道:“别伤着自己……”   然后温念炀的声音就在床边响了起来:“爹?池哥?”   那一瞬间,整个空气安静了,空气不仅安静甚至都窒息了。   温信阳反应迅速,只稍一愣神立刻拿被单裹了池云非,坐起来看儿子:“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明明记得自己锁了门。   温念炀过完年就四岁了,虚岁都五岁了。   他自认自己是个小大人了,稚气又得意地指了指后面的窗户。那窗户下头还趴着一个被他临时征召来的巡逻守卫呢——垫脚用的。   温信阳看了眼窗户,又看自己那前几个月还胆小如鼠的儿子,再看裹着被子满面惊愕的媳妇儿,一时无言以对。   据说池少爷三岁就能上房揭瓦,看来是不假。这不都言传身教给孩子了吗?   池云非瞟见将军的目光,无力地张了张嘴,却深知自己没法辩解——他从来没教过这小子爬窗上房啊!他怎么敢啊?!   一定是戏院里那群小孩儿教的啊!   说不定是茉莉教的呢?他冤啊!   然后温信阳就顶着那副冷漠脸,裹着被子严肃又正经地对儿子解释说:“池哥做错了事,要受罚。谁让你翻窗户的?把手伸出来,你也得受罚。”   炀炀缩了下脖子,犹豫了一下左手还是右手,最终伸了左手出去,闭着眼道:“爹,我错了。”   “好话没学到。”温信阳打了儿子手心两下,捏他脸颊,“说‘错了’倒是流利得很。别学你池哥那一套,在我这儿不管用,知道吗?”   炀炀偷瞄池云非,池云非坐在温信阳身后,朝他快速眨眼,然后比了个委屈嘟嘴巴的动作。   炀炀立刻低头,微微向上看,嘟嘴眨眼,可怜巴巴:“是,爹……”   温信阳:“……”   温信阳果然没再多说什么,换了衣服起来带炀炀出去玩了。   池云非在后头憋笑憋得肚子疼。   他家将军啊,是个活脱脱的刀子嘴豆腐心。最可爱了。   眼下,炀炀依然这样理解了——他池哥又又又做错事了?哎呀,被打屁股了。   门被管家关上,门外还传来炀炀不解的声音:“池哥,老做错事。”   管家:“……咳,所以小少爷不能和池少爷学。”   “……但我,喜欢池哥。”   童声渐远,被这么一打岔,那什么的心思都烟消云散了。温信阳温柔地吻了池云非嘴角一下,欣慰道:“你将他教得很好。”   两人额头相抵,就这么抱了一会儿,虽没了兴致,却也十分温馨。仿佛只是肌肤相触就让人心里胀得满满的,像数九寒天泡在温泉里,只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不松手。   片刻后,池云非小声道:“说正经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温信阳也不瞒他,低声道:“我已经让刘庆川去联系了箫棠和余岑,箫棠的人手方便联系各处走-私-烟贩,他们的渠道比官方快,也更容易将人找齐。余岑则去兴洋长街探听消息,他是余家的少爷,平日也常去花天酒地,去兴洋那边的娱乐场所买烟,不容易被人怀疑。”   原来这家伙早就打算好了!   而且这主意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池云非又无奈又觉得好笑,轻咬了将军鼻尖一口,道:“那探听到消息之后呢?”   “先估算人数,这么多年,岳城里来了多少暗线我和爹心里大概有个底。得尽量找到他们的联络点,再不济,也得摸清他们的动向。”温信阳将他放了下来,抬手圈抱在怀里,道,“然后查出他们的暗号是什么。最后……”   池云非紧跟道:“最后查柳家的军火生意同那些洋人做到哪个地步了?要抓他的把柄?反守为攻?”   温信阳点头。   柳家的军火生意自然不会放在岳城眼皮子底下,要查到证据并不容易。这是之前温信阳就考虑过的问题。   所以引白家、柳家以及其他家族内斗,露出破绽,是唯一的机会。   但现在有新的机会送上门了,之前所有的铺垫已经就位,温信阳打算近几日内就正式收网。不出意外的话,回龙城派出的所谓“因听说岳城发现刺客而担心温司令身体前来探望”的巡查队,很快也会到了。   在他们到之前人证物证齐全,便能杀他个回马枪,令郑其鸿措手不及。   如此就算之后彻底撕破脸,温家也不会被动挨打。   池云非抬头看他,委屈巴巴道:“你都安排好了,就让我去嘛。这事又没有危险!”   “胡闹!”温信阳沉下脸呵斥,“那些暗线都是人精,你以为你能骗过他们?”   “我不去找什么间谍暗线的。”池云非兴致勃勃,“我就想跟箫棠一起去堵那些卖烟的!你就让我去吧,我在家待得好无聊……”   “无聊就跟我去军营学射击,之前说好了的。”温信阳拍了他屁股一下,一口否决道,“这事没得商量。要是放跑了一个,消息泄露出去就打草惊蛇了。”   “我不会……”   “听话!”   “……哦。”池云非扁嘴,他想活动筋骨啊,堵人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让箫棠一个人占了便宜!   “别打歪主意,你答应了就要守信。”温信阳警告他,“这事非同小可,不可儿戏!”   “……知道啦。”   为了弥补池云非,温信阳打一棒给颗糖吃,松口道:“晚上带你去金福班听戏,你可以叫上你的朋友们,我不会多管。嗯?”   池云非蔫耷耷的,点头,又在温信阳怀里蹭来蹭去。   温信阳只感觉自己抱着某种软乎乎的小动物,心里好笑得很,捏着他的下颚抬起来道:“说定了就笑一个。”   池云非做了个鬼脸。   温信阳挑眉,眼底透出一点无可奈何的温柔。   只这么一眼,池云非心都化了,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于是抿着唇甜甜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仿佛盛满了光。 第53章 媳妇儿丢啦   年后金福班正式开园,高朋满座,鱼鳞青瓦在月下带出岁月厚沉的美感,腊梅从院墙内探出,点点暗香飘散,复又同窗户里荡出的酒香混合在一处,锣鼓喧天,唱曲清亮,掌声如雷。   “好——!”   “唱得好!”   “小宁儿!这是爷赏你的!”   戏台上被扔满了赏赐,宁婉香下了台,还有小厮抱着小巧木盒躬身双手捧上,在一片鼓噪里道:“宁爷,洪老爷想请您明晚去给咱们老太太祝寿,这是订金。”   那木盒边缘镶金,挂着刻有洪家标识的金锁,盒面上雕着繁复的金桂映月,美不胜收。   宁婉香最爱金桂,这家人算是用了心。   宁婉香穿着戏服,袖口遮掩了修长手指。他朝旁边的下人点了下头,对方走上前来打开锁为宁婉香翻起盒盖,就见里头是堆得满满的银票,印着岳城银行的红章。   “岳城无人不知洪老爷是出了名的孝子。”宁婉香挥了下手,下人将盒子收了,“回去告诉洪老爷,我明晚定准时赴约。”   “是。”   台上这会儿在过渡,一个说单口的打着快板儿,一身灰布长衫,剃了光头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宁婉香转身去了二楼包厢,推门而入的瞬间,就察觉气氛不太对。   包厢很大,凭栏边挂着白纱,屋里摆放着书架和博古架,架上堆着不少精致瓷器,墙上挂着一把古琴,角落摆着盆栽;正中间则是一张大圆桌,这会儿摆满了吃食和上好的女儿红,而桌前围满了人,都是岳城知名的纨绔少爷。   按理说,这种场面早该不醉不归,一群人闹个天翻地覆,满地是摔碎的瓷器都不足为奇。   可眼下房间里却静悄悄的,气氛几乎凝滞了。   宁婉香一头问号,再看向坐在凭栏边一边吃桔子一边听单口的两人,心下瞬间了然。   他忍不住弯了下嘴角,躬身行礼:“婉香见过将军和各位少爷。”   桌前如坐针毡的众人终于看到了救星,一个个就要放下筷子起身,道:“宁爷刚才唱得太好了!来来!你坐!”   “这屋里有些热,正好了我出去透透气……”   “池少不是最喜欢听宁爷唱曲儿了吗?宁爷来了,让他单独给你唱一个!我、我去个茅厕。”   “要没酒了,我去喊人上酒!”   池云非懒洋洋回头看了众纨绔一眼,腮帮子鼓了鼓,将嘴里的桔子吞了下去,拖长了声调老佛爷似地道:“都坐下。”   “……”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硬着头皮又坐了回去。   宁婉香去了凭栏边,问道:“今天的戏怎么样?”   “好听!”池云非将剥得完美的桔皮倒过来扣在凭栏上,一手托腮看他道,“下一幕什么时候上?”   “多演几场再说,看看观众反应。”宁婉香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参与戏本编写,前朝时这戏已经很经典了,再改的空间不大。但我总觉得两个主角在这里头的反应……”   池云非喜欢听戏,两人便就这么聊了起来。温信阳坐在一边,手边放着杯热茶,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这锣鼓喧天里坐得是四平八稳,偶尔张嘴吃媳妇儿投喂的桔子,从进屋到现在,连多一眼都没赏给桌前那群纨绔少爷。   池云非难得出门可以不带炀炀,温信阳允他邀请狐朋狗友,也默认了他可以喝酒。池云非憋了好几天的心情终于放松不少,同宁婉香聊够了,又不满地瞪向桌前那群食不知味的家伙。   “吃个饭跟奔丧似的!”池云非翻了个白眼,“以后不叫你们出来了!没劲!”   众少爷真是有冤没处说,哪儿有人约狐朋狗友出来花天酒地,还带着家属的?   这才叫没劲吧?!   温信阳是什么人?他们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生怕说错一句就要被将军拖出去仗刑——他们可都知道那章旭之是什么下场!   几位少爷坐立不安,一场戏也没听进去多少,只想着赶紧结束各回各家。平生头一回,几人居然生出了早早回家洗漱睡觉的念头。   最好梦里也别出现池云非和他的温将军,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听戏,仿佛是活在鬼片里。   一人讪讪道:“池少,我们是怕惊扰了将军。”   温信阳头也不抬,将书翻过一页:“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谁他妈敢啊?!   池云非道:“你们别怕他啊,他又不吃人。来来,谁带骰子了?我好久没玩了,来几把?老规矩!”   众人面面相觑,偷眼去看温信阳,见温信阳确实没什么反应,仿佛一个世外高人——身在红尘中,心在尘世外似的。   众人迟疑一下,终于慢慢放开了些,有人拿出骰子道:“我带了。”   其余人则搬开椅子,给池云非留出空来,又推开碗盘,将所有酒杯排成排,挨个满上。   “老规矩。”一人道,“输了喝一杯,连输则依次递增。”   池云非兴致勃勃,挽起袖子:“来!”   宁婉香看了温将军一眼,也跟着坐了过去,一开始大家还压着点声音,不敢太放肆,慢慢地就玩开了,声音渐大,将桌子拍得是震天响。   “连输三回!罚三杯!”众人哈哈大笑,“池少今儿个运气不好啊!”   “啧。”池云非眉头都不皱一下,高傲地扬起下巴,“三杯而已!谁怕谁!来!给爷造势!”   “喝喝喝——!”   众少爷拍桌的拍桌,拿筷子敲盘的敲盘,一时起哄的、大笑的吵得人脑仁疼。   温信阳眉头抽了抽,从书后抬眼,就见媳妇儿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叉腰,外套也脱了,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肌肤,仰头闭眼就灌。   连着三杯,不带停的。   温信阳:“……”   “好——!”   “不愧是池少!”   “我就喜欢池少这干脆劲儿!”   “还以为你嫁人之后……”说话的人一顿,小心压低了声音,“池少还是那个池少,我们就放心了!”   池云非抬手一抹嘴唇,笑得轻浮:“区区三杯酒,看把你们能的!再来!”   宁婉香陪着玩了几把,喝了点酒就坐去了凭栏边,离着温信阳很近。   温信阳从刚才起就没看进一个字,虽拿着书却一直盯着自家媳妇儿。几次想去阻止,又担心扫了对方的兴,毕竟是自己亲口答应的。   他有点后悔了。   正想着,宁婉香开口道:“将军不和他们一起玩吗?”   温信阳淡淡道:“我不擅这些。”   “传闻将军自小严以律己,文武双全,颇有早些年温家猛将‘温从林’的风骨。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谬赞了。”   “我其实一直很敬仰您。温家家世深厚,每一代后人都将温家名誉视为生命,一代代传承至此才有如今威望,外人轻易无法动摇。也难怪南北两位大总统都想方设法地拉拢温家。”宁婉香道,“当年若不是因为郑其鸿救了温司令一命,想必以温司令的为人,也不会答应替他镇守边关,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温信阳皱眉:“宁爷知道得倒是不少。”   “这有何难?”宁婉香一笑,“说书的都这么说,再则功高盖主,历来如此。”   温信阳点了下头,并无继续交谈的意思。   可宁婉香今日却难得多话,伸手在果盘里拿了个桔子,一点点剥开,道:“温家家世渊源,从后人的名字便可见一斑。据说温家后人的名字都是按金木水火土来排的,是吗?”   他想了想:“您是晖字辈,最后一个字是深,是水。温家小少爷是念字辈,最后一个字是炀,是火。”   他看了眼温信阳古井无波的神色,道:“您的堂弟,金蛟营斥候队里被称为‘隐形人’的温现锋,他名晖钰,字现锋,是金。乃珍宝现世,锋不可当之意。还有您的叔叔,金蛟营骑兵队统领温子渊,他名成泽,字子渊,也是水。更别提您的父亲,现如今温家当家人,金蛟营掌权人,温司令……”   温信阳终于放下书,朝宁婉香看去。   只那么一眼,仿佛能让酷夏转为深冬,将深冬冰冻在深渊之下,永远无法迎来春天似的。他无机质的黑眸在灯光下也透不出半点暖意,同看池云非时的眼神完全不同,令人下意识心生恐惧,只想立刻逃离现场。   但宁婉香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只僵了一瞬,便温和道:“您的父亲,温成煌,字耀光,是火。光是他这个名字,仿佛就注定了他不会是一般人。将军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温家之所以走到这一步,除开金蛟营这个香饽饽被无数人觊觎外,您有没有想过,一个手握兵权,家世深厚,受万人敬仰的这样一个人物,名字里居然还带了‘煌’字……这给了敌人多少打压温家的借口吗?”   温信阳道:“所以呢?宁爷是想劝我爹改名换姓?”   “不敢。”宁婉香双手递过剥好的桔子,恭敬道,“我只是想说,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被当做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温家无论家世地位、名誉威望都远胜郑家,又何必一直委曲求全……”   温信阳扫了一眼他的手:“我不爱吃桔子。”   “……”宁婉香一愣,他方才分明看到池云非喂了温信阳好些。   温信阳复又低头看书,意味深长道:“宁爷忧国忧民,堪当大任,倒不像是出自小小戏院的戏子。是温某看走眼了。”   宁婉香神色一顿,收回手起身道:“同为岳城人,应该的。不打扰将军了,婉香告辞。”   待人走了,温信阳才放下书,拧眉看向门口方向,心里隐隐升起了某种预感。   他手指在书脊上轻敲,回想着宁婉香方才那些话,试图找出他话中真正隐藏的意思。正这时,一张脸猛地凑到了他面前。   温信阳下意识一个后仰,才看清杵到面前通红的大脸是自家媳妇。   温信阳:“……”   池云非醉醺醺道:“你跟他嘀咕什么呢?我看你们好久了,你都没注意到我!”   温信阳:“……没什么。”   “说!”池云非窝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脖子,“他比我好看,是不?”   “……不是。”   “他说话比我好听,是不?”   “……”   “他会唱戏会识字,能自己编写戏本,比我有文化!”池云非可怜兮兮地,“我是文盲!你不喜欢,是不是?”   “……不是。”温信阳哭笑不得,扶着他道,“你喝醉了。”   “我没醉!”池云非道,“这样的,再来三坛我也……嗝……可以!”   随后他表情一顿,扁着嘴目光空洞地发了会儿呆。   温信阳迟疑地看他:“……怎么了?”   池云非张口,干呕了一声。   温信阳:“……”   池云非模糊地说出“要吐”两个字,就捂着嘴冲了出去。   温信阳只得跟上,临走前道:“账单我结了,诸位慢用。我和云非就先告辞了。”   众少爷哪儿敢多话,忙点头抱拳行礼:“将军慢走!”   待温信阳结账出门,却哪里还能看到池云非的影子?   他们今天出来也没带其他下人,池云非一转眼就跑不见了,这让温信阳是万万没想到。   他在门口抓住迎客的小二道:“你看见池云非从这儿出去了吗?”   岳城没人不认识温信阳和池云非,小二一见是温将军,忙低头恭敬道:“回将军话!小的没看见!”   没出来?   温信阳只得又回去,一路找人问,最后被一个小丫头引到了金福班后门,从后门出去,正对着铜锣鼓前巷的街口。   “回将军的话。”小丫头战战兢兢道,“小的看见池少爷从这里出去了,别的就不知道了。”   温信阳:“……”   大半夜的,前巷的集市早就关门收摊了,四下安静得很,偶尔有巡逻队路过,还不到宵禁的时候,众人见了温信阳都忙停步敬礼:“将军!”   温信阳心急如焚,他那么大个媳妇说不见就不见了,哪里有空理会。他挥了挥手让人继续巡逻,快步穿过前巷,去了后巷。   后巷这个点正是热闹时候,窑子、赌坊大开,之前被清剿的大烟室都关了门,大红灯笼照在青石板路上,高空屋檐之间也横挂着无数小灯笼,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连青石板上的纹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温信阳额角抽了抽,一路找过去,箫棠一身女装正在街口跟人聊天,见了温将军忙招呼道:“将军怎么有空过来……啊!”   箫棠忙捂住嘴,左右看看,朝温信阳挤了挤眼:“都是男人,我懂我懂。放心我嘴很严,不会告诉云非,这是我俩的秘密!”   温信阳看着“她”,莫名其妙:“我在找人,看见池云非了吗?”   箫棠:“……”   什么情况,池云非居然出来偷腥?他这兄弟是飘了啊?这是要被捉-奸的节奏?   箫棠眼珠子一转,立刻准备为好兄弟遮掩,义正言辞摇头道:“池云非?哈哈哈哈,将军说笑了,自从他成婚就几乎不来这里了……不,我是说他成婚前也不怎么来。您一定是误会了。要么您去外头金福班看看?指不定听戏……”   温信阳毫无耐心,语气烦躁:“到底见没见到?”   箫棠:“……没。”   温信阳绕开“她”往前走,箫棠跟在他后面道:“你们吵架了?”   箫棠语气理所当然,令温信阳心里十分疑惑。他蹙眉看“她”片刻,终于在那美人尖上找回了点熟悉的痕迹:“……箫棠?”   箫棠:“……”不然呢? 第54章 卧底   池云非晕晕乎乎,出了金福班后门先是大吐特吐了一通,之后想找水漱口洗脸,却是找不到金福班的门在哪儿了。   “……深哥?”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和将军一起出来的,但脑子一片混沌,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一手扶着墙陷入了迟钝的沉思中。   他刚才干什么来着?   啊,喝酒了。然后呢?啧……   池云非揉了下脸,嗅了嗅自己身上:“臭死了……”他茫然地想,被自家将军看见就不好了,说不定又要被罚抄家规。于是他准备去找个地方洗澡换衣服。   他踩着月光踉踉跄跄走向了铜锣鼓前巷,这边他常来,快到后巷的时候便是闭着眼也能找到方位。得去找箫棠……他一边扶着墙慢慢走,一边伸手拉松了点衣襟,只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晚上喝太猛了,池云非胃里翻江倒海,又口渴得不行,刚进了后巷,便抓住一个人道:“带我……去找箫棠……”   “哟?”被抓住的路人定睛一看,“这不是池少吗?喝醉了?哎哎您可站好了,一会儿摔了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啊!”   对方又叫来几人帮忙,小心翼翼扶着池云非往箫棠那儿去,路上几人还聊呢:“池少怎么在这儿喝醉了?”   “从哪家窑子出来啊?”   “这要是让温将军知道了……”   周围人的声音在池云非听来就如同无数苍蝇在“嗡嗡嗡”,他抬手一挥,啪地一下打在不知谁的脸上,大着舌头道:“闭嘴!吵死了!”   几人:“……”   几人不敢多话,只想赶紧送走这尊大佛,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那不冤死了?   只是还没到箫棠的“棠坊”,池云非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眯着眼朝前面看,迟疑问:“那是……刘庆川吗?”   这几人哪里会认识温信阳的警卫员?茫然道:“谁?”   池云非抹了把脸,他刚才好像看见刘庆川匆匆从不远处走过,还穿着便服。他挥开扶着自己的人,踉跄往前走了几步,趴在一处灰墙后头探头往外看。   那楼上正好是家青楼,几个穿着暴露似完全不怕冷的姑娘站在外面拉客,浓重的脂粉味随风飘过来,池云非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就这么一个喷嚏的功夫,刘庆川就不见了。   池云非:“?”   他茫然地左顾右盼,又去前头转悠了一圈,迷茫道:“奇怪……难不成看错了?”   不过很快他又想开了,刘庆川也是男人嘛,就算真得会来这里也不足为奇。虽然刘哥看上去不像会流连烟花之地的人,不过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池云非打了个酒嗝,正要转身,前面就多出两个人来。   那二人穿着粗布衣衫,个头高大脸上带着和善的笑,道:“池少喝醉了,让小的送您回去吧?”   池云非眯起眼,晕乎乎地看着面前的人,又去看方才扶自己来的那几人,却怎么也不见对方影子了。   “不用你们……”池云非虽然醉了,但这一刻却感受到了危险,努力晃了晃脑袋警醒道,“我自己……能走,让开!”   那二人却并未退让,反而一左一右护在池云非身侧,动作看起来十分自然地扶住了他——但只有池云非知道这二人力气有多大,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放开……!嗝!”池云非踹了一人一脚,头昏脑涨道,“来……来人!”   后巷正是热闹时候,周围的人纷纷转头看来,那二人却一脸不安畏缩道:“少爷,您醉成这样,将军会生气的,咱们先回去吧?”   “你他妈……放……”话音未落,他被两人直接架了起来,随即迅速往巷子深处带去。   那二人装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温家责罚的模样,动作却十分干脆利落,且明显是练家子,一人锁他左臂,一人锁他右臂,池云非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就先被二人暗地里狠狠撞了一下肋骨,疼得脸色发白,一时没发出声音。   围观众人一脸茫然,但池云非是谁?在岳城地盘上敢当街劫他的人恐怕还没出生,于是互相面面相觑一会儿,各自也就散了。   片刻后,箫棠和温信阳找来了附近,两边几乎是前后脚错过。   箫棠偶尔会在夜里换上女装,辫子落在肩侧,穿了一身暗红袄裙,系着披风,一身幽幽暗香,描了细眉,脂粉将他本就白皙的脸衬得更加白嫩,将属于男人的轮廓掩盖,显得娇俏可爱。露出的那一点美人尖更显出他一张完美的瓜子脸,双眸多情,红唇如抹了上好果浆,很是吸引人的目光。   只是惯于在后巷里胡混的人,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也没人敢上前随意搭讪。生怕被箫爷一个心情不好给拖去巷子深处狠揍一顿。   箫棠联系了坊中手下,已散开在整个后巷里找人。他嘴上还安慰道:“将军别着急,这地方他从小就来,闭着眼也能找到路。我看不如先回我那赌坊去,他就算是喝醉了也会主动找去的。”   温信阳幽深的黑眸四下看了一圈,不知为何心里突生起某种不好的预感。   他仔细看过周围人的神色,有那好奇的,频频往他这处看来,还不时窃窃私语。   那种神情,令他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把那边几个人喊来问问。”温信阳低声道,“别吓着人。”   不远处的青楼屋檐下,正站着几个好奇张望的姑娘,见箫棠找过去,她们脸色更古怪了。   温信阳定定看着箫棠和那几个姑娘说话,见箫棠突然皱眉,神情严肃起来,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迈步要过去查看,正这时不远处的酒馆后头却传来男人划破天际的嘶哑喊叫:“啊啊啊——杀人啦——!”   温信阳瞳孔一缩,等他冲进酒馆后院,一把推开那扯着嗓门大喊的男人时,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了。箫棠也跟着冲了过来,手里抢了旁人一盏灯笼,提到面前细看。   就见那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人,脖颈纷纷被利落扭断了,有的脑袋被转到背后,瞪着大眼死不瞑目,看得人不寒而栗。   温信阳脸色铁青,蹲下-身细细查看,问:“这几人是谁?怎么出现在这儿的?你可看见什么了?”   那男人正是酒馆老板,面色惨白,脚下发软道:“我、我不知道啊,刚刚还没人的,我正在搬酒,就一来一回的功夫……”   温信阳抓住了重点:“刚刚?”   箫棠却是想到什么,脸色难看道:“将军,刚才那几个姑娘告诉我,云非刚才就在附近。一开始被几个人搀扶着往棠坊的方向去,半途却被另外的人带走了。据说是两个很高大的男人,没看清样貌,说是要带他回温府。”   温信阳浑身气压骤降,一手握成拳,一手抬起扶住了腰侧配枪,声音如从冰窖里传来,透着瘆人的冷意:“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箫棠立刻道,“您别急,没人敢对云非下手的,他们图什么啊?我立刻让整条街的人都去找……”   温信阳却是直接抬手摸出一枚信号弹,金红的烟火冲天而起,在后巷顶端炸开。同一时间,城防巡逻队、城北大营里的人纷纷仰头看天,温府里,温司令推开窗户,盯着那烟火皱眉,厉声道:“来人!去看看发生什么了!即刻来报!”   “是!”   “来不及了。”温信阳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情绪,再看地上尸体死得干脆利落,显然对方出手狠辣,毫不留情。   他声音嘶哑道:“带上你的人跟我走,让刚才那几个姑娘来认尸体!”   箫棠不知这其中多有复杂——如今温家和郑其鸿的矛盾已几乎要摆到明面上,这种时候发生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温信阳赌不起。   箫棠立刻点头,不敢多问:“是!”   “……温家金蛟烟火,金红色,是温信阳的信号弹。”后巷深处某简陋的宅子里,一年轻男人抬头望着天空,脸侧轮廓被明灭烟火笼罩,“你们这是给我惹来了大麻烦啊。不出一会儿,整条铜锣鼓巷就会被温府的人包围了。”   “他看到刘哥了。”将人强行带来的二人漠然道,“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您和刘哥的身份不能暴露。”   “这样就不会暴露了?”男人转头,一身白衫外罩青花纹绣大氅,衣襟上绣着竹纹,长发披肩,拿红绳随意束了,气质冷傲,模样俊美,竟正是南风馆头牌袁翎。   池云非被藏在屋中,酒劲彻底上头正毫无所觉地呼呼大睡。   那二人道:“把他藏进地下室,不会有人发现的。等他们搜查的人撤了,我们会亲自将人送回温府。实在不行,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袁翎下颚绷紧,眼里透出杀意,语气却不辩喜怒道:“我不管你们背后的人是谁,来了我这里,就得守我的规矩。我和庆川在岳城卧底数年,尤其是庆川,他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若是被你们毁了一切……相信我,无论你们背后是谁,你们都必死无疑。”   袁翎轻扭手腕:“我会亲自动手,送你们一路好走。”   那二人神情一凝,其中一人不服气地上前一步:“许总统重病,你们在南边卧底这么多年什么事都没做成,探听的消息也有限,内阁已经非常不满了。现在郑其鸿打算动手了,不趁早挑拨他和温府的关系,让他们内乱,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去?”   另一人也道:“我们是顾北大一统地下组织高级探员,背靠内阁,你以为就你和刘庆川,能将我们如何?小心你和刘庆川家人的性命!现在是事急从权!”   袁翎深深吸了口气,怒极反笑:“温家、金蛟营是随便挑拨就能成事的吗?退一万步,就算他们内乱,郑其鸿同温家打起来,又能给北边带去什么好处?总统要得是和平统一!这片大地上都是我们的同胞!经历前朝内乱,洋人强占租界,我们已经是满身疮痍!外头兴洋长街的洋人还在虎视眈眈,设计同岳城几大家族交易军火,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开战!你知道这时候挑拨温家和郑其鸿反目,会引来什么麻烦吗!到时候不是内阁能解决的!”   “要打也在南边打,对我们没有影响。”那二人无动于衷,油盐不进冷漠道,“袁翎,我看你是在岳城待得太久了,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了吧?”   “无论是北边还是南边,我的根都在这片土地上!”袁翎袖口里落出一把匕首,反手悄悄握住,目光阴冷,“我们要的是和平统一,不是内乱。这相当于是白给洋人送机会。”   那二人互看一眼,威慑感十足地往前走了一步,杀气腾腾看着袁翎:“既然如此,这里暂时交给我们接管,没你什么事了。”   那二人说着就要出手,袁翎速度却比他们更快,他猛地矮身接近二人,大氅在身后拉出长长弧线,尚未落下,手中冰冷匕首已经划出,速度极快,几乎形成残影。   其中一人没能躲开,脖颈上瞬间出现一道血口,随即那血越来越多,他瞠目结舌,一手捂住脖子连连后退,随即如同一座小山,轰然倒了下来。   另一人却看也不看同伴,眼神冰冷,手里已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的手枪,袁翎离他太近,很难躲开,硬拼着重伤的可能抬手往下一压枪口,匕首掷出,准而又准地扎在了男人脑门儿上。   与此同时“砰——”地一声,袁翎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狠狠闭了下眼。   发闷的枪声令池云非惊醒了过来,他茫然四顾,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发现自己正被绑着手脚侧躺在床上,屋里摆设简陋,桌上还摆着三杯茶水。   三杯茶水?   明明带走自己的只有两个人。   池云非胃里烧得厉害,忍着难受挣扎起身,从床上翻到了地上,额角撞在椅脚处,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刚才那是枪声?从哪儿来的?   池云非晃了晃发晕的脑子,一时又想睡了,硬撑着眼皮在地上大虫子似地蠕动几下,想找东西将绳子弄开。   靠,从此以后他要是再喝酒,他就不姓池!喝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池云非眼珠子一转,立刻将头挨在椅脚下闭上眼,以示自己摔下来又被撞晕了。   门被推开,门外的人顿了顿才走进来,脚步虚浮,走得很慢。   池云非鼻尖一动,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谁受伤了?   池云非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感觉到有人绕过桌子查看自己,随即将自己扶起来,割断了手上和脚上的绳子。   察觉自己被松开,池云非正要出手,就听一男声声音微颤,虚弱道:“……池少,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他轻笑一声,叹气:“下回再有这种事,千万别装晕。你这演技……不太行。”   池云非惊愕地睁开眼:“……袁翎?!” 第55章 长大   袁翎坐在床边地上,脸色煞白,腹部的白衫被鲜血染红令人触目惊心。他似乎光是解开池云非的绳子就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瘫在地上虚弱道:“池少,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安静些听我说……。”   “我去找大夫!”池云非脸色难看,眼底透着茫然和惊惶,扶着桌子就要起来,“你坚持住!别、别紧张,一定没事的!”   他酒劲未过,身形本就不稳,踉跄站起又差点摔倒,自言自语一拍脑门儿:“对!得先止血,先止血……”   他转身去抓床单,用力将它撕开,就要去堵袁翎的伤口。   “池云非!”袁翎微微气喘,一把按住池云非的手,道,“你听我说完!这事很重要!”   池云非单膝跪在他面前,脸上茫然一片。   “我不是岳城的人,我骗了你。”袁翎闭了闭眼,脸上已透出死灰,强撑着一口气道,“我是北边的人,老家在顾北城。我是许总统内阁排来的……卧底。”   他一手捂着伤口,咳嗽了一声,几次眼看出气多进气少,又狠狠倒抽一口气,撑着愈发沉重的眼皮嘴唇颤抖道:“总统内阁分成左派和右派,左派想要武统,想挑拨郑其鸿和温家关系,那些……”   他重重吞咽一下,目光逐渐变得空洞,声音渐弱,艰难道:“那些俄国人……有一部分,是左派找来的,郑其鸿……上当了,他以为是自己攀上了洋人的……大船。他想借……那些人的力量,收拾温家对付南边。他太……想当……然了。”   池云非眼瞳颤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袁翎。   袁翎的气息渐弱了,他来不及再交代更多,一把扯住了池云非的衣领,将人拉到身前,几乎用气声道:“我是、是右派,的人,许……总统也……倾向……右派……我们……想和平……”   他嘴角流出大量的血,血液倒灌,几乎堵住了他本就难以为继的呼吸。   他狠狠吞咽一下,眼神发直:“院子……院子……往左……第十八……十八……去找……去……”   池云非耳朵几乎贴在袁翎嘴唇上,神色呆滞,许久没听着后文,他几乎不敢低头缓慢地后退,双手颤抖地攀上袁翎肩膀:“袁……翎?”   袁翎睁着眼,嘴巴还张着,保持着竭力说话的姿态,瞳孔却已散了。   死……了?   卧底……他是卧底?是北边的人?   池云非跌坐在地,呆呆地看着袁翎的脸,一时回不过神来。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那绑自己来的人,也同他是一起的?那他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重伤致死?   他抬手缓慢地解开袁翎衣衫,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枪眼,联想到刚才外面的枪声,答案呼之欲出。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道:“不是说好要来温家拜访吗?我还等着你出大招……为什么?以后白老爷子要去找谁下棋听曲?”   池云非艰难地让脑子转起来,扶着桌子慢慢起身。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万一周围还有他们的人……这里太危险了,得先走……   等等,他说院子……院子往左第十八,十八什么?   池云非缓慢起身,木着脸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俯身轻轻帮男人合上了眼。他看了对方良久,仿佛怕惊了什么似地小声喃喃:“你让我要怎么跟箫棠解释?他一直拿你当死对头,当知己……”   池云非抬手抹了把脸,忍下内心满腔酸涩,手心的血尽数抹在了脸上也毫无察觉。   他走出房间,看到了院子里躺着的两具尸体。正是绑自己来的二人。   他面无表情地绕开尸体,在院子左边四下查看。十八……显然是个数量,有什么是需要用到数量的?   院子左边栽种了不少矮树,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头,池云非在树下、石头底部四处挖掘,没找到什么东西,弄得一身脏污,随即又低头看向了青石板路。   他皱起眉,从进门的方向开始数到第十八块石板,在上面跳了跳,实心的。   随即他从不同方位分别数了第十八块石板,直到他踩在其中一块上,下面发出了空心地咚咚声。   是这个了!   他慌忙找了铁锹,在石板周围敲敲打打,寻找缝隙,正开挖时,门外响起纷乱脚步声,一人道:“大人,铜锣鼓后巷登记在册的空房这边有好几家……不知大人找得是哪家……”   一个透着焦虑的低沉男声不耐道:“挨个搜!”   话音刚落,院子的大门就被一脚踹开了。   乌泱泱的人群挤在逼仄的小道上,隔壁的院门也尽数被踹开,一行人提着灯笼、打着火把,吆喝声不绝于耳,隐隐还能听到激烈的狗吠声。温信阳刚大步冲进院中,便毫无防备地撞见了站在院子里满脸满身是血,正在挖石板的池云非。   温信阳瞳孔骤缩,脚下一软几乎站不住,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几步冲到近前,一把将池云非打横抱了起来。男人浑身发僵,手指微微颤抖,目光急切地将人从上打量到下,面色惨白:“伤哪儿了?!”   难得见到温信阳失态,池云非有些懵,刚“呃”了一声,就听温信阳怒道:“我问你伤哪儿了!!”   “没、没伤。”池云非忙结巴道。他从未见过温信阳这么生气,脖子缩了缩,紧张道,“这不是我的血,你放心。”   箫棠跟着众人一起冲进来,见了池云非松了口气,轻松道:“我的祖宗,可真有你的,喝酒都能喝出花儿来了,你知道将军有多担心……”   温信阳眼睛朝旁一睨,沉声道:“这俩是什么人?”   “说来话长……”池云非不安地动了动,示意将他放下来,“屋里还有一个人,箫棠……你做好心理准备。”   箫棠正蹲身查看那二人尸体,拿扇子的一头掀起对方衣摆看来看去,闻言抬头,茫然道:“怎么了?是我认识的人?”   池云非皱眉,竟一时开不了口。   箫棠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手下冲进屋里,心里升起某种预感。   很快,屋里的人叫了起来:“这里还有一个!死了!是……妈呀?怎么是他?”   “怎么了?”箫棠有些紧张,冲里头喊,“是谁?说清楚!”   一个手下探出头来,脸色古怪,结巴道:“是、是……箫爷,要不您自己来看看?”   箫棠看了眼池云非,抿了下唇,随即快速冲了进去。   屋内陷入安静,连气氛也变了,箫棠的手下从屋里退了出来,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温信阳抱着媳妇儿不松手,生怕一会儿没看住人又没了。他像是失而复得了某种珍宝,低声询问:“里面是谁?”   池云非垂下眸子,小声道:“袁翎。是他救了我。”   温信阳微微眯眼,眼底透出复杂情绪:“……居然是他。”   池云非抬眼看他:“你知道?”   温信阳却没解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微地沉重。随即他低头看了眼池云非丢在地上的铁锹:“这是在做什么?”   “他死前想让我找什么东西。”池云非道,“他……还有这两个,都是卧底,是许总统的人。但不知为何他们却打起来了。”   温信阳却瞬间明白了过来,了然:“袁翎应该是右派,而这两个是左派的。原本就理念不合。”   温信阳朝一旁手下点了下头,抱着媳妇儿站到了一边:“去挖。”   “是!”   正这时,门外又冲进一个人来,正是刘庆川。   他还穿着便服,一头大汗,衣领敞着,一改永远沉稳端正的精英模样,满眼是少见的茫然混乱。   他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瞳孔一颤,随即下意识想朝里屋走,但硬生生克制住了,握紧了拳走到温信阳面前,敬礼:“将军,少爷。这是怎么了?我看到了将军放的信号……”   温信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云非被这两人绑了,我带人来寻他。还好来得及时。”   刘庆川神色一变,看向池云非:“少爷没事吧?叫大夫了吗?”   池云非打量他的神色,心里虽有疑惑但没有吭声,只摇了摇头:“我无碍,只是袁翎……”   刘庆川呼吸突然变重了,但他克制得相当好,脸色浑然不变,低声道:“袁翎?怎么这事还和他有关?他在哪儿?”   池云非抬眼朝屋里看去,箫棠已让人找来了担架,将尸体送出来了。   箫棠眼睛发红,显然哭过,他找来被单盖在尸体身上,维持了袁翎最后的体面。   刘庆川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仿佛被谁掐住了脖子。但他又立刻控制住了,只他自己知道两手的指甲已狠狠掐进肉里,直将掌心掐出了血。   他下颚绷得死紧,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担架抬出大门外,他才问道:“他……发生了什么?”   温信阳没看他,盯着手下挖开那块青石板,露出下面一个用布包裹的方形物体,慢慢道:“袁翎是北边派来的,那两个人也是。我猜测袁翎是右派的人,这两人是左派,应该是为了怎么处理云非产生了争执,最后互相动了手。”   刘庆川声音听起来十分平稳,只隐约有些哑:“将军英明。袁翎卧底多年都没对温家下过手,将身份掩藏得极好,应该是主张温和的统一派,这两人……应该是想对池少爷下杀手,受到了袁翎的阻拦。”   温信阳眼神一时沉得很深,他现在很后怕,若不是袁翎先下手为强,云非就真的危险了。他不敢抱有丝毫侥幸,生死之间,往往没有多少时间给人反应。这一次,只能说是云非运气好罢了。   可有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   谁能笃定,每一次都有这样的运气?   温信阳浑身气势冷冽,抱着云非的手收紧了,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尽快结束这一切,化被动为主动。   挖出来的布包被带上车,池云非也被抱进了车里休息。   箫棠肿着眼睛找人熬了醒酒汤过来,又送了些暖胃的点心,蔫耷耷地道:“让他好好休息,得空再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如果袁翎是被害死的,我一定会为他报仇。”   温信阳看向一旁运尸体的担架,沉默地点了点头。   刘庆川跟在旁边,面无表情地问:“你准备把他带去哪儿?”   “当然是找个风水宝地下葬。”说起这事,箫棠又露出哀戚的神情,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然呢?”   刘庆川没说话,温信阳对一旁的副官道:“这边暂时先封锁,继续搜寻有无其他可疑之人。院子里任何东西都别动,接下来的交给你了,我先带人回去。”   “您放心。”副官立刻点头。   温信阳看了眼刘庆川的侧脸,眼眸微动,道:“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您慢走。”   直到车走远了,刘庆川看着箫棠带人抬上担架离开,追了几步道:“……我也去。”   箫棠正难过,哪里顾得上旁人要做什么,闻言也没拒绝。   车内。   池云非疲惫地靠在车窗玻璃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   放松下来后,后怕、疑惑以及袁翎的突然离世让他内心充满了茫然。他跟袁翎会认识,完全是因为中间人箫棠,对袁翎的唯一印象就是长得不错,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但也不算精通。   他是南风馆的头牌,看在钱的份上会对客人笑容满面,令人如沐春风,也算八面玲珑。   但若私底下相处,他却是个性子慵懒,说话慢条斯理,时不时还能拿话怼人的……普通人。   算不得很好相处,但也并不令人生厌。   这时候池云非才发现,自己其实对袁翎了解得不多。只偶尔会在箫棠嘴里听到关于那人的事——什么又有了一掷千金的客人、南风馆里围绕那人而起的吃醋风波、箫棠看上的男人总会选择袁翎、袁翎其实不是下面那个,而是上面那个……等等。   不过是一些寻常八卦,箫棠嘴里骂得厉害,其实一直将袁翎视作亦敌亦友的知己。而这个“亦敌”也不过是他单方面宣战罢了,单纯是因为不服总被对方抢男人。   而如今,这个人就这么死了。   死在偏僻破旧的院落里,心愿尚未达成,眼里炙热的光尚未褪去,就这么不甘心地死了。   甚至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告别。   最后陪着他的,居然是自己这个对他不甚了解,甚至说不了几句心里话的外人。   哪怕是换做箫棠呢?或许也能给对方几分安慰。   “难受就哭出来。”温信阳突然在一旁开口,“吓到了吗?”   “……只是觉得很讽刺。”池云非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轻声道,“他在岳城潜伏多年,没有被‘敌人’害死,却被自己人害死了。这算什么?”   温信阳没说话。   已经宵禁了,后巷也逐渐归于安静。   车轮碾过碎石咔咔作响,司机大气不敢出,只左耳进右耳出,权当自己是空气。   许久后,温信阳才开口道:“他是为自己的理想而牺牲,也算得偿所愿。”   池云非语气复杂:“得偿……所愿吗?”   “这些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温信阳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搭着窗沿,缓缓道,“南方也好,北方也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经历这些事你也应该能明白,譬如郑家针对我们,几大家族为了利益勾结洋人,在北方,也一样会有人窝里斗,只为争取各自的利益。”   “或许有的人看上去很在乎南北统一,道貌岸然,但心里其实很不屑;或许有得人看起来残暴主战,但其实是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人从来不止一面,用好人坏人去做区分,本就很狭隘。各种利益、权利、欲望、感情纠缠其中,不止是人不仅仅只有一两面,事物发展的利弊也不仅仅只有你看到的那一面。于你是无益的事,就一定有益于别人的事,当你享受着某种资源时,就一定有人失去了资源。”   温信阳转头看池云非,眼底带着幽暗的光:“但是我不希望你想得太多,你和炀炀能一直这么简单地过下去就很好。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再想这件事了,都交给我。”   池云非突然想起了除夕那晚,娘亲站在温家门前同自己说过得话——为娘的,若无必要,哪里舍得让你长大。你若一直不长大,该多好。   池云非眼眶蓦然一酸,偏开头挡住了眼睛。   有些话,以前听不懂,等听懂的那一刻,就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长大可能是件好事,也可能不是,有时候成长的契机非常突然,它毫无防备地闯进你早已习惯的生活里,就像突然在梦中惊醒,等回过神,只剩下满心怅然。   “和炀炀一样……吗?”池云非心中喃喃,一颗心像是被扯到空中,茫然四顾,哪里都落不了地。   他知道,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第56章 不要灰心   翌日一早,天尚黑着,卧房门外传来极轻的声音:“将军,司令让您去书房,第一监狱狱长来了。”   温信阳睁开眼,没应声,先是转头看了眼睡在自己怀里的池云非。池云非这一晚睡得极不安稳,平日小猪似地哼哼唧唧都不见了,整夜皱着眉,稍微有些动静就会惊醒过来。   上回两个刺客闯进主帐都没有将他吓到,可这次大概因为死者是认识的人,且对方还是潜伏多年的卧底,给他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温信阳心里叹气,幽深的目光注视了池云非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起身,他虽竭力放轻了动作,可还是惊醒了池云非。平日露着肚皮睡相极差没心没肺的男人猛地睁开了眼,涣散的视线聚焦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嘘。”温信阳抱了抱媳妇儿,温柔地吻了下对方的额头,“我有事要出去,你继续睡。”   “什么事?”池云非却清醒了过来,警觉地看他,“跟袁翎有关吗?查到什么了?”   温信阳安抚地拍他:“是爹叫我去书房,应该是之前抓得刺客愿意开口了。”   刺客……   池云非差点忘了这事,抬手揉了揉眉心,道:“他的烫伤好了?”   “皮肤溃烂,感染,发了很久的高烧,差点撑不过去。”温信阳道,“不过他命大,目前情况稳定了。怕之后再有变化,狱长那边紧急安排了人手审问。如今应该是有结果了。”   池云非点点头:“去吧,不用管我。我不睡了,让厨房端早饭来吧。”   “好。”温信阳也没勉强他继续睡,揉了揉他的头发,“有结果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别想太多。”   “嗯。”   待温信阳换了衣服出门,池云非在床前呆坐了会儿,尽管不想去回忆,但他满脑子依然是袁翎临死前的模样。   对方竭力撑着口气,不甘心的样子,执着的眼神,都带着令他看不懂的深意——或者说是他琢磨不透对方如此执着,如此不甘的真正原因。而那个原因,一定是比对方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是为自己的理想而牺牲,也算得偿所愿。   想起温信阳先前的话,池云非心下一片茫然,待门外小厮说要端饭菜进来时才回过神,哑声道:“进来吧。”   他去屏风后换了衣服,出来时丫鬟已将炀炀也带来了,正坐在桌边乖乖等他一起吃饭。   池云非愣了一下,露出浅笑:“炀炀今天起这么早?”   旁边的小丫鬟忍了忍没忍住,低声道:“小少爷一向起得很早,是池少爷您……咳……”   池云非失笑,掀起衣摆坐下道:“那就先吃饭吧。”   所有伺候的下人都很惊讶,今日池云非难得话少,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让他们都很不习惯。连炀炀也好奇地偷眼看了他好几眼,但炀炀的家教很好,不敢多说话,直到放下筷子,他才脆生生地道:“池哥怎么了?”   “嗯?”   “不开心?”炀炀看着他,懵懂道,“炀炀的玩具送给你玩,好吗?”   池云非抬手捏了下炀炀的脸,心里那始终沉甸甸的压抑感觉好了不少,道:“谢谢炀炀,那咱们一起玩好吗?”   “嗯!!”   于是饭后,下人送来小少爷喜欢的玩具,有弓箭、有木马、有玩具枪——那玩具枪做得跟真的似的,还能拆卸组装。   池云非陪炀炀玩了好一阵,手里掂着那弓箭——那是温信阳特意让人定做的,适合小孩子的玩具,没什么杀伤力,也不需要什么力气就能拉开,弓也十分的轻便。但即便如此,在细节上也没少花心思,弓的头尾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中间拿牛筋裹了一圈,很好的保护了手,握起来也十分有质感。   池云非坐在院里,看着不远处的靶心,那距离并不远,对于成年人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但对炀炀来说还是有些困难的。他拉弓的姿势很标准,虽然大多数的箭都落在了外面,小孩儿还是玩得很开心。   炀炀站在凳子上,最后一箭中了靶心,一头汗地跳下来:“该你啦!”   池云非便抬起下颚,做出一副了不得的嘚瑟模样:“看池哥给你表演一个百步穿杨!”   旁边的小丫鬟掩嘴遮笑:就这么几步远,瞎子都能射中呢。   然后池云非就现场表演了一个脱靶。   炀炀绷着小脸十分严肃:“不错!”   池云非:“……”   池云非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这还不错呢?”   “只差一点点!”炀炀贴心地比划了一下,安慰道,“下次一定能中啦!不要灰心!”   池云非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需要一个毛孩子来安慰自己,一时哭笑不得,放下弓箭在台阶上坐了,冲孩子招手:“炀炀来。”   炀炀蹦蹦跳跳地过去了,被池云非一把搂进怀里,狠狠地拥抱了一下。   炀炀肉乎乎的脸挤在池云非胸口前,都挤变形了,努力往上翻着眼睛去看池云非的脸,含糊不清地道:“……池哥……脸……疼……”   池云非在他头顶狠狠亲了一口,放松了力道,将小孩儿抱到膝盖上坐着,道:“谢谢你,池哥心情好多了。”   炀炀疑惑地看他,却懂事地没多问,点头:“要开心。”   “嗯。”   “哥,茉莉邀请我明天去金福班听她练戏。我可以去吗?”   经历了昨天的事,池云非终于开始把许多事放在了心上,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日子,其实并不那么理所当然。岳城里潜伏了太多他所不了解的危险,不敢再放松警惕,想了想道:“哥陪你去。”   “嗯!”   待中午温信阳回来陪一大一小吃饭时,池云非已将心情调整好了。   温信阳看着他的笑容松了口气,心里又隐隐发疼,竟十分矛盾复杂,伸手将人拉过来接了个短促却甜蜜的吻,带着缱绻之意,舌尖描绘过那柔软的唇瓣,眼神沉得很深:“上午做了什么?”   炀炀站在一边皱眉道:“爹,池哥没做错事,不要咬他!”   “陪炀炀玩。”池云非露出甜甜的酒窝,道,“来,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谁也没去提那些糟心事。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冬日的暖阳晒在青瓦上,墙角的大片竹林随风轻晃,令人不由感叹世上哪里有唾手可得的岁月静好?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只是大家都学着强大自己的内心,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努力撑出一方天地罢了。   吃过午饭,照例炀炀要去午睡,被下人带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温信阳关上门窗,倒了两杯热茶,说起了正事:“那刺客招了。”   池云非眼眸一动:“确定他说得是真话?”   “他想活命,还得靠我们的大夫。他伤得很重。”温信阳沉声道,“他的雇主这会儿可管不了他。”   池云非点头:“怎么说?”   “他确实是第三方雇佣的人,和北边没关系,也和那些洋人没关系。”温信阳道,“背后的雇主是柳家、白家以及洪家。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在岳城几大家族里负责游说其他家族、勾结洋人等的关键人物,就是这三家。”   “目的呢?”池云非皱眉,“有证据吗?”   “营地里腐-败的内幕败露,他们想找人顶锅。就像我们最初推测的,调换指认其他家族的口供,将所有罪证扣在那招募官身上。这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哪怕我们起疑但因暂时拿不到证据,也拿他们没办法,柳家顶多只会承认想让章旭之来讨好我,攀上温家的关系。但这和他们亏空军饷、勾结洋人是两码事,就算惩戒,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池云非沉吟片刻,明白了:“原本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他们没想到我会怀疑到余家头上,眼见事情可能暴露,所以才干脆绑走了我,想栽赃到其他势力身上?”   “对,他们想栽赃南边的许总统,引发温家和南边的矛盾。”温信阳点头,“原本的计划,是将你藏起来后,散播不利于南方的消息,之后再将温家人引到藏你的地方。但没料到你早有防备,因此他们的计划根本没来得及实施。”   那群人想得很好,本来是灯下黑——一直在找的刺客根本没往外逃,就躲在岳城里,而且在岳城其中一户富商家里,这根本令人难以想象。可没想到池云非的直觉非比寻常,注意到了余家拿余大头做借口,请了不少大夫的事。   若真的暴露了,他们总不能一夜间将余家人尽数杀光封口,所以无奈之下,只能将他绑走,试图祸水东引。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刺客藏有雇主提前给的定金以及签好的生死状,上面有双方的画押为凭。”温信阳道,“这群人是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自然要先处理好后事,接任务后签生死状画押是道上规矩,一旦他们身死,那些酬劳就会付给他们的家人。”   池云非眼睛一亮:“所以人证物证都有了!”   “虽然有人证物证,但要让他们就这么认命也不大可能。毕竟是杀头且牵连全家的罪过,而且他们背靠郑其鸿,就算我们想严惩,估计郑其鸿也会想办法保下他们的命。否则先前做得一切不都白费了?郑其鸿没有那个耐心再重来一遍。”   池云非接话道:“但你的后手已经早早布下了。”   池云非想到这里,露出钦佩的表情,眼里满是欣赏,抚掌笑道:“你隐藏白煌身死的秘密,隔离了白家人这么久,为得就是让他们互相怀疑,彼此内斗。如今时机到了,人证物证齐全,获罪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那刺客还伤了白煌的命,白家人就是破罐子破摔也不会放过他们,定然会全部揭发,让郑其鸿连补漏都来不及。”   温信阳露出一点不经意的浅笑:“正是如此。” 第57章 理解   池云非精神一松,靠进椅背里,道:“终于……”   他想:这和他以前联合箫棠想干嘛干嘛的行径丝毫不同,其中的复杂程度、经历的时间、耗费的精力和人力根本不是他能想象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想揍谁揍谁,没人敢和自己作对,不管自己闹出什么事来,总有办法将事情抹平——至于事情究竟是怎么抹平的,他从来没在乎过。   如今他却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家族利益、权利勾结的全貌。   不,也许这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家族之间的利益链,人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背后更多更多的,是他所看不见的贪婪的欲望和蓬勃的野心。   在这样的势力交织下,每个深陷其中的人每走一步,脚下都是深渊。不是拉下别人,自己上位,就是被别人踩下去,成为他人脚下的阶梯。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什么是“家族”,什么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什么是所谓的“功成名就”。   他的意识仿佛突然回到了很久远的某一天,在私塾里,他昏昏欲睡,压根不知道先生在讲什么。只听得先生一拍桌子,神情激昂,念了一长串的什么玩意儿,然后他被后面的余大头踹了下椅子。   他懵懂地睁开眼,手放到背后,被余大头塞了张小纸条,然后他就被先生抓了个正着。   老先生气得白胡子都要分叉了,厉声喝问:“池云非!我刚才说什么!”   池云非吸了吸鼻子,站起来垂手不语。   “你们的家世比别人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你们拥有比寻常人更多的优势,却丝毫不知进取,不知谦虚,不知用自己的优势去为别人做更多的事!自私自利,目无王法,不敬长辈不尊师长……”   老先生捋着胡子哀哀叹气:“我刚刚讲得是《己亥岁》的‘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来说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理解它?”   那时候老先生意味深长地叹气言犹在耳,一眨眼却已过去这么多年。彼时他不屑一顾,总觉得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背的?背了不也会忘吗?可如今才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朝代更迭,类似的事永远在上演,永远不会有尽头。   而前人留下的东西,是警示,是教训,是经验。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池云非喃喃。   温信阳诧异地抬头看他,很意外他会念出这样的诗句来。   池云非道:“柳家他们勾结洋人是想要开战,想要利益。郑其鸿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声望,可能还想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没人在乎普通的老百姓要怎么办。或许以后,他们的后人会站到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家族显赫,可他们脚下踩的,不过是当下被卷入局势里,那些无辜人的性命。没人看得见他们,也没人会在意。”   温信阳沉沉地看着池云非,池云非思考了一会儿,抬眼道:“我这样理解,对吗?”   温信阳眼里闪过复杂的光,他发现池云非其实悟性很高,虽然有很多不拿到正道上来用的小聪明,又总喜欢挑事,但其实本性从来不坏。   他能第一时间体察到种种事件背后的阴暗,而不是像那些大家族里的人一样,被利益、欲望和野心冲昏了头,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温信阳看着他:“你理解得很好。”   池云非笑了一下,若有所思:“私塾里学得东西,太冠冕堂皇,将那意义挂得太高,下头人只能仰头看,未必能看到全貌,也就未必能真的理解。也许真正能教人明白的,还是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吧。”   温信阳心里仿佛被猛地戳中了,眼也不眨地看着池云非,心里万千情愫汹涌。   他没能控制住,也不想控制,便将人一把抱起来按在桌上,狠狠吻了过去。   他心潮起伏,矛盾极了,一时想让池云非永远那样吊儿郎当,什么也不要懂,只是一朵开在墙外枝繁叶茂的花,被阳光晃了眼,让人对那朵花永远充满希望,仿佛世间黑暗在那朵花下永不存在;可一时又想让他能像现在这样,成熟明理,不是个单纯被保护的角色,而是同自己并肩站在一起,看同一片景色的那个一生知己,一世伴侣。   这个吻先是凶狠霸道,随即又带了心疼,缱绻温柔,小心翼翼。   就像男人矛盾的心绪,挣扎不休,煎熬不已。   池云非却像是懂了,攀着男人的肩任由他为所欲为,并不抗拒,只温柔地接纳了一切。   直到这一吻结束,两人互相抵着额头,气喘吁吁,池云非才笑了起来,道:“我以前想参军。”   温信阳深深地看着他。   “但我参军的理由只是……不想被家人管束,想自由自在,不想因为个头矮总被人说像姑娘,想更……像男人一些。”   池云非搂着男人的脖颈,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觉得你就是我心目中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气宇轩昂,个头高,穿军装特别好看,旁人都不敢接近你。你像是永远都运筹帷幄,任何事都瞒不过你,有种……让人安心的可靠感。白煌说得没错,我很羡慕你。”   池云非道:“我小时候总被当做姑娘,家里人虽然很宠我,却让我总显得不够大气。你懂我意思吗?”   温信阳吻了下他的鼻尖:“嗯。”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池云非理了下温信阳的衣领,看着他的眼神不掩崇拜,“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穿上这身衣服,也不是穿上这身衣服的,就有资格叫‘军人’。袁翎那样的,哪怕身在南风馆,哪怕和无数男人有过关系,哪怕留着长发,浑身带着香味,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真男人’,但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军人。”   温信阳很欣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哪怕站在敌对角度,我也得承认,他是真正的伟丈夫。”   他语气一转,沉声道:“他交给你的包袱,我和爹也已经仔细查看过了。他留下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们得谢谢他。”   “什么?”   “是他多年搜集来的名单和证据,同境外势力有关,甚至还有部分郑其鸿的把柄。”温信阳道,“还有……许总统内阁安插在我们这边的暗线名单。”   池云非一下瞪圆了眼睛。   “还有,”温信阳眯起眼,脸色严肃了许多,“郑其鸿安插在岳城的暗线名单。”   这些名单里,有一部分和温家早就查到的内部消息是吻合的,但还有一部分,是连温家都没想到的角色。   毕竟他们身在局中,许多事没有袁翎这个站在局外的人看得清,也很正常。   但有了这两份名单,他们已经完全化被动为主动了。   而袁翎选择将东西全部交给池云非,也说明了他的态度:他要得是和平统一,不是内乱,更不是被洋人趁机占便宜。   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开始失控了,但凡还有一线机会,他也不会出卖自己人,可他清楚,温家人也清楚,如今众人身后就是悬崖,已经没有后路了。   池云非一愣,随即想到了之前在后巷看到刘庆川的事,心里咯噔一下:“那名单上,有你认识的人吗?我是说,非常熟悉的人?”   温信阳眼神一动:“你知道?”   池云非:“……我那天在后巷,看到了刘哥。还有之前我去找箫棠拿药的时候,他看着袁翎窗户的方向,但当时我没多想,还以为他对袁翎有兴趣。”   温信阳沉默许久,刚知道这个消息时他也非常震惊,但如今他已调整好了心情。   他点头道:“袁翎其实一直是我的怀疑对象。我去清剿后巷那天,副官跟我介绍过,说袁翎的消息渠道很多,甚至和隔壁封城的高官关系也很好,所以很多人喜欢去找他探听消息。听起来像是个男、妓为了多攒些钱顺手转卖二手消息而已,但早在那之前,我的人就已经在后巷里监视他了。”   “什么?!”   “温家能走到现在,放出去的暗线不比谁少。”温信阳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尤其近几年本就局势不稳,若是只安于享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袁翎藏得很好,加上他的身份为他带来了太多便利,我一直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一度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至于刘哥。”温信阳腮帮子紧了一下,许久才道,“他去过南风馆不止一次,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偏好那口。但现在想想,他背地里虽会去南风馆,但当着我的面却避嫌过很多次。”   “避嫌?”   “我去清剿后巷那日,无意中撞见了你,记得吗?当日跟我去的是副官,他没跟去。”温信阳抬眼看他,“还有之后我让他送你去箫棠那儿拿药,起初他建议让司机去送你,担心他亲自送你去后巷,让人看到对我的名声不好。”   虽然说起来有理有据,但如今想来,不过都是为了避嫌。   “……”池云非垂下眸子,片刻后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弯弯绕绕。”温信阳眉宇里难得显出一点疲惫,“昨日他看着我们带走了青石板下的东西,估计也知道身份暴露是迟早的。我希望他能亲自来向我解释。”   池云非慢慢点头,而这时候,他尚且不知温信阳嘴里的“没那么多时间了”代表着什么。 第58章 你不准去   之后的一个月里,一切都在温信阳的计划之中。   白家被扔到面前的人证物证所震慑,也见到了刺客亲手画押的“误杀白煌”的口供,一时情绪崩溃,没过多久就全都招了。   岳城柳家、白家、洪家以及其他家族里牵涉的众多人员一一到案,被分开关押,各个击破,几天时间里,温信阳就拿到了大量指证柳家为主谋以及郑其鸿和背后洋人勾结的所有细节。   池云非的爹也积极配合,帮助温家拿到了各家的转款记录以及汇款凭证,从中找到了一家设立在高浒城租界里的俄国人公司。那表面上是一家普通生活用品供应工厂,背地里其实在大量地倒卖军-火、走-私文物以及鸦-片。   整整一个多月,温信阳连家都没时间回,还亲自带人去了一趟高浒城,回来的时候抓了几个洋人和一个中间人,那中间人自称是回龙城来的商人,要求当地商会给与庇护,不过在温家的地盘上,商会也不敢吭声。因为是秘密羁押,审理速度必须求快,那商人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很快就交代了来龙去脉,虽然咬死不愿指证郑其鸿,但柳家、白家和洪家却是被彻底拉下了马,而封城林家,也就是炀炀的生母——林子清的娘家,也被牵连其中。   温司令没有姑息,将林子清一家人从军部撤下,彻底脱离了温家的系统,林子清的爹当场收押,准备秋后枪决,可以说林家大好前途已尽数毁于一旦。可有的人既然想做墙头草,那就得承担身为墙头草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林家一夜间没落,搬离了城中心,卖了两套老房子,在封城乡下老家安置下来。   期间温信阳收到了林子清写来得信,信中言辞恳切,求他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看在炀炀的份上饶过她爹,她不求别的,只求一家人平安。她保证林家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温信阳很坦荡地将信交给了池云非查看,池云非看过之后偷偷瞄他:“毕竟是炀炀的生母,你……怎么打算?”   说着他又不满地顿了顿,补充道:“她说夫妻一场是什么意思?我和你才是夫妻!她不是!”   温信阳无奈看他一眼,池云非瞪着眼睛很是不满,喃喃:“本来就是,就算我是男的,我也是你唯一的妻。”   “你当然是我唯一的妻,不要闹。”温信阳伸手刮了下池云非的鼻子,垂眸沉吟道,“她要是愿意,可以独自回温家来照看炀炀,但从今以后不能再和林家有任何牵连。”   池云非收起信叹了口气:“你说她这是何必呢?林家跟着温家,本是前途无量,为何非要走到这个地步?”   “林家和你们池家又有不同。”温信阳解释,“爹娘当初特地挑了林家,那是有道理的。稍微有些势力,家族深厚的人家,不会轻易送女儿来做妾,况且他们明知我未来明媒正娶的会是个男人,就更不可能了。”   “第一,要家族势力不太深厚,没有太多背景可依靠,如此便能保证家族纠葛不会太复杂;第二,有温家这个大头在,他们没有太深的家世和背景,反水的可能性就不高;第三,还是因为家族关系简单,没有太多背景,所以不容易在后院惹出麻烦。譬如争宠,陷害自家人,甚至是给子嗣和温家的名誉惹来麻烦等等。”   温信阳道:“综合所有条件,林子清是很合适的。他的爹、大哥都需要温家帮扶,家中本身没有太多复杂的亲戚关系,远亲也就一个白家,且不过是普通商人,并无军-政关系。但没想到……”   池云非嗤笑:“没想到人家脚踏两条船,是根彻头彻尾的墙头草,恐怕在林子清来岳城之前,白家就接到了消息,已经提前同他们有过接触了。”   “也许。”温信阳点头,“不过到底因为什么,就结果来看,已经不重要了。白家和林家勾结,林子清朝外传递温家信息,哪怕她自己并不知道有些信息对外人来说有多重要,但这是不折不扣的间谍行为。还有,林家也投资了白家牵线的军火生意,若是温家之后势弱,他们完全可以拿着这些功劳直接投靠郑其鸿;若是温家毫发无损,他们也能当没有这回事,继续做温家的亲家,又是炀炀的外公外婆,这岂非两全其美?爹没有将林家按规矩全家枪决,已是看在林子清是炀炀的生母份上。”   池云非啧啧两声,道:“接下来怎么办?”   “回龙城派来的巡查队过两天就要到了,高浒城抓来的那个商人和那几个俄国人的事瞒不了太久,为了降低他们的戒心,拖延时间,也是为了之后的计划,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城。”   池云非一愣:“去哪儿?”   “去秦城。”温信阳顿了顿,道,“半道改道岳山,从后面绕去封城。”   “啊?”池云非没听懂,“去封城绕这么大一圈做什么?等等,你想做什么?会有危险吗?”   温信阳垂眸,片刻后道:“我不想瞒你,说实话,这一次去有一定风险。”   池云非刹那神情紧张起来,坐直了道:“什么风险?你说清楚!”   温信阳手指在桌面敲了敲,道:“我尽量简单说……”   “你别简单说!你说清楚!你有什么计划?”   温信阳伸手放在池云非脖颈后,轻轻捏了一下,双眼深深地看他,道:“我就说一遍,你听好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照顾好爹娘,照顾好炀炀。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回不来,你别胡闹,要听话,不要冲动行事,一切听爹的。不管是离开岳城去别的地方,还是背水一战固守岳城,记住你是我温信阳明媒正娶的妻,你要守住温家的威望和名誉,坚守到最后一刻,明白吗?”   池云非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什么叫回不来?什么……什么叫背水一战,坚守到最后一刻?你等等……”   温信阳下颚线收得很紧,嘴角往下,眼眸深处闪烁着复杂又煎熬的情绪,他捏紧了池云非的后脖颈,仿佛提着一只猫,沉声道:“记住了吗?”   “……”池云非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同温信阳对视良久,才狠狠一闭眼道,“记住了。”   温信阳心里一疼,自言自语:“……我后悔了。”   “什么?”   “……如果实在不行,你带着炀炀走,走得越远越好,从此隐姓埋名……”温信阳一把将池云非抱进怀里,在他耳边极轻地说话,仿佛连自己也不愿听到自己这一刻的示弱,“只要能保住性命。”   池云非眼眶蓦地一酸,他低下头将脑袋在将军胸口前蹭了蹭,哑声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去做什么?”   温信阳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道:“三年前,我在国外收到了一封信。来信人落款L,印章是回龙城盛京殿的特制红漆,抹开红漆下面会有一层金粉,对光看金粉里会有一个光头人印。”   哪怕池云非对政-治所知不多,却也知道这是郑其鸿的专用章——或者该说是,郑其鸿以及其家人的专属用章,代表着郑家至高无上的地位。   “郑其鸿给你写信?”池云非满心不解。   “能用这印章的整个南方只有不超过五个人。”温信阳道,“郑其鸿,郑其鸿的第一夫人,郑其鸿两个现如今在财政部和军需部任职的儿子。”   池云非愣了一下:“你别逗我,这才四个人。”   “还有第五个。”温信阳道,“郑其鸿隐藏很深的私生子,连他的第一夫人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他和我一样,之前都生活在国外,近两年才回国,先后在秦城和高浒城做过不起眼的小官,去年调去了封城,就任封城外交产权物流经济信息审核司——就是专管外国人来本地做生意的。”   池云非瞪大了眼睛:“私生子?他哪儿来的私生子?等等,以他的能力,家里小妾都一箩筐了,有什么需要隐瞒不能承认的?除非……对方的母亲不是一般人?”   温信阳露出赞赏的眼神:“聪明。据我调查,他的生母是俄国人。”   “……什么?!”   温信阳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郑其鸿现在还不知道我已经探查到了那位L先生的真实身份,而且对方居然还主动联系了我,所以我得去封城见他一面。但我不能被人发现,所以得绕一圈。”   “为什么一定得你去?”池云非瞬间明白了其中凶险,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让其他人先去探探情况不行吗?你就不怕是郑其鸿给你下得套?他儿子想做什么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会不会有危险!”   “这是我们的机会。”温信阳握住他的手,道,“他寄来的信彰显了他的身份,温家如果不派我去,就太说不过去了。放心,我有分寸。”   “你有屁的分寸啊!”池云非登时炸了,“对方就是想引你出岳城!只要你不在温家地盘上,到时候就远水救不了近火!封城、秦城和高浒城是岳城的同盟城又如何?墙头草还不够多吗?他们的算盘打得还不够响吗?我之前还觉得奇怪,郑其鸿是怎么和洋人勾结上的,原来他还有个洋人小老婆!你不准去!”   “听话。”温信阳吻了下池云非的手背,“我不会一个人去,金蛟营斥候队年前就从边境出发了,会来接应我。”   “你!”池云非气到头晕眼花,“年前你就有计划了!居然不告诉我?!”   “当时还不确定。”温信阳道,“直到年关才和叔伯他们商议定下。”   “我不同意!”池云非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我不同意!不同意!”   温信阳皱眉看他。   “我才嫁给你多久?半年都不到!你居然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如果对方就等着你上钩呢?如果你一进封城城门,对方就有一支军队拿枪对着你呢?如果……”   “一旦我出事,温家和郑家就彻底撕破脸了。”温信阳道,“到时候我们站在‘理’的一方,出兵名正言顺,不会被扣上‘叛国’的罪名。无论是激战一场,还是连夜离开南方,投奔北方,温家都行得端站得直。”   “那你查这些做什么?”池云非将之前林子清写得信丢在地上,“你查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直接打不就完了吗?浪费什么时间?!”   “如果投奔北方,我们需要拿出有力的证据,来支持北方总统推动和平统一。”温信阳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南北之战,我们也必须挖出和洋人勾结的叛徒。因为这是我们的内政,和外人没有一毛钱关系,想挑拨南北之战渔翁得利,你觉得可能吗?”   池云非一时哑然。   温信阳叹气,道:“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袁翎是为何而死。”   池云非握紧了拳头,在屋里像困兽似地来回走了几圈,眼眶通红道:“是,我没你们这些人这么高尚,这么伟大。说来说去,不是为民就是为国,为了家族名声,为了背上这根脊梁骨……”   他一时声音都带上了颤抖:“那你为过我吗?为过炀炀吗?我们又算什么?你有无数个理由去慷慨赴死!我和炀炀呢?我们怎么办?!你不要跟我说那些大道理,我文盲!我听不懂!”   池云非咬牙,嘴唇都快要咬出血来:“我就自私自利,怎么了?我没什么大仁大义的心,我不伟大,我不牛逼!我只要我爱的人平安健康怎么了?我错了吗?!为了你池爷我去当个怂货也心甘情愿!”   温信阳万千言语顿时堵在了喉咙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池云非通红的眼睛许久,心里先是冒出滚烫的温度来,随即又一点一点地蔓延进四肢百骸,像是无数烟火在胸腔里接连炸开,炸得他心口酸疼。当着爹和叔伯们说过得那些义正言辞的话,眼下是一句也说不出。   那对池云非来说,太过残忍。   池云非从小受得教育,生长的环境和温信阳*本就不同,他无法切身去理解温信阳从容就义的决心,也没什么“舍小家为大家”的情操,他只是徒劳地想要挽留即将转身离开自己的温信阳,哪怕他知道这不可能,但这一刻他还是口不择言了。   “我们去北方,今晚就走。”池云非抓住温信阳的衣袖,道,“你别这样,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不可能的,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如果你有个万一,你……”   池云非扁了嘴,眼泪禁不住哗哗落了下来,像每次求爹娘不要罚他一般,可怜地委屈地,祈求温信阳道:“你舍得爹娘吗?他们就你一个儿子,就算他们和你一样,思想觉悟那么高,那么伟大……那,那你舍得我吗?就算舍得我,那炀炀呢?”   温信阳喉咙上下一动,抱住他道:“别这么说,我当然舍不得你,你和炀炀一样重要。”   “你骗人,你骗……呜呜……”池云非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你要是舍不得我,你就不要走,你让别人去,让谁去我都不管,就你不能去!我就自私自利,我不管!”   温信阳叹气,没说话,只任由池云非用眼泪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衫。   “你,你让我怎么办?”池云非见他不答话,越想越伤心,“不管以后是打仗,是逃亡,还是和平统一,没有了你这个世界对我还有什么意义?你要是出了事,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去哪儿都找不着你了,我怎么办呜……就算,就算以后别人说你有多伟大,说你为南北之战付出了什么,就算别人称你是大英雄,那对我有什么意义啊?!我不要从别人嘴里听到你,我不要……呜……”   “我不要英雄。”池云非哭着道,“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何况是不是英雄,谁能说得准呢?   历史是赢家来书写的,如果郑其鸿赢了,温家必然被迫害,从此以后温家也许就是“叛国者”,温信阳也许就是破坏统一的罪魁祸首。没人能为他澄清,没人能为他分辨,他们只是历史洪流中必然被卷走的水花,不留丝毫痕迹。   就像刘庆川,像袁翎,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这样不为人所知的暗线,他们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战,谁能说出个对错?能说出个高尚和卑鄙?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可一旦死在了任务中,尤其袁翎这样潜伏多年的暗线——没人知道他为何而死,没人知道他的理想和抱负,也没人在乎。   一想到这里,池云非一颗心都要疼碎了。   他怎么舍得让他的将军,从此淹没进无人所知的岁月里?   温信阳搂着池云非,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光,不发一言。   直到池云非慢慢停了哭声,眼睛红肿,脸上都是泪痕,他才轻柔地帮他擦了脸,吻过微肿的眼睛,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云非,我生在温家,我就没得选。郑其鸿勾结洋人,倒卖军火,放纵自己的势力亏空军饷,动摇军心……再这样下去,就不是南北之战那么简单,而是我们会再一次受到境外势力的威胁,也许这次结果会更惨。”   温信阳沉声肃穆道:“若没有人站出来,待天下大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答应你,会尽力保全自己,不为赴死而去,而是为了平安回来才去。如何?”   池云非沉默不语,他知道,温信阳不是他爹,不是他娘,不会因为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满足他的愿望。   总有一些事,无论他闹破了天去,也无法挽回。   池云非闭了闭眼,嘶哑声音道:“覆巢之下有什么蛋?听不懂,别跟我说这个。”   温信阳失笑,捏着他的下颚抬起,缠绵又心疼地吻了上去。 第59章 离家出走   当天夜里,君竹院主人家的卧房里持续不断地传出激烈的欢|爱声。   周围的下人这段时间虽已习惯了,遇到这种事就自动自发退出院子,守到门外去,可像今日这般“战况”激烈的情形还从未遇见过,有年轻的小丫头满脸通红,拿手捂着耳朵,眼里带着羞怯和担忧迟疑道:“姐……这都多久了,池少爷身体受得住吗?将军今儿个是怎么了?”   “谁知道?可能是喝醉了?”年纪大些的妇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探头探脑地朝院里看了眼,一声沙哑的尖锐声音蓦地划破夜空,吓得妇人哆嗦了一下,道,“要不就是池少爷又做错什么事了,将军罚他呢。年轻人的情|趣……”   小丫鬟:“……”   巡逻的人从门口经过,也小声道:“池少爷若是个女子,啧啧,照咱们将军这做法,过几年府里不得满地都是娃娃……”   “呸!”旁人立即出声呵斥他,“这话可不能让池少爷听了去,你这不成心膈应人吗?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立刻捂住嘴,跟着巡逻的队伍走远了。   四下安静下来,可不过片刻,动静再起,还有桌椅碰撞的声音伴随其中,听得人直皱眉头:“这要是不知情的,说他们在屋里打架也不是不可能啊。”   “嘘……”   那妇人是个懂事的,看这样子短时间是消停不了了,便挥手示意道:“留两个看门的就行,其他人散了散了,记住了,管好你们的嘴。要是让我听到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后果自负!”   众人一凛,立刻应声:“是!”   而那卧房内,直到天将明了,才渐渐止住声息。   有小厮低头进来换被褥,准备沐浴的热水,打开窗透气,换了新的炭盆。   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刻也不敢抬头,走路速度极快且轻,手脚麻利,很快收拾了一地狼藉,将碎掉的茶壶茶杯,博古架上摔下来的花瓶等等一应清理干净,做完这些,小厮们又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出。   只最后关门时,一年轻小丫头跟在最后,实在没忍住回了下头,就见床帐被撩起一半,露出里面被温将军拥在怀里的人:对方裸着上身,脖颈、锁骨、肩膀上俱是吻痕和牙印,脸色疲惫,眼睛通红微肿,平日就十分好看的唇瓣红得艳丽,只惊鸿一瞥,便令人印象深刻,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待门关上,那小丫鬟走出很远了还没回神,被旁人推了一下才喃喃道:“……池少爷,好美啊。”   “啊?”   “……没、没什么。”   而此时惊艳了小丫头的“美人”池云非,这会儿正躺在温将军怀里被喂了几口水,待润过沙哑的嗓子,他才伸手揽过将军脖颈,还不安分地要往上蹭。   温信阳一把拦住他:“你身子受不住。不来了。”   池云非不甘心道:“受得住,再来……”   温信阳低头轻轻吻过池云非的唇瓣,那嘴唇下方已经被吻破了一点,池云非顿时嘶了一声。   “你看。”温信阳皱眉,舌尖轻柔地舔过那一点,退开道,“听话。”   池云非不作声了,只眼也不眨地盯着温信阳,仿佛要将这个人深深地烙印进自己心中。温信阳被他这直率炽热的眼神看得有些按捺不住,干脆俯身将人抱起,放进水温刚好的浴桶中,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迈进去,准备帮他洗个澡。   “你什么时候走?”池云非趴在桶边,听身后水声哗哗,有气无力道。   “陪你睡一会儿就走。”温信阳看了眼外头天色,“睡不了太久。”   “……”池云非被对方揽着腰身,极细心温柔地清理身体,他手指微微蜷缩,喉咙里发出闷哼,虽然现在心情不怎么好,但身体却习惯了对方的接触,一碰就有反应。   清理得差不多了,池云非却转过身靠进将军怀里,不管不顾地又撩拨起对方来。   温信阳几次想躲开,池云非却偏不如他的意,还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红肿的眼里带着水光,令人无法拒绝。   于是洗着洗着,气氛又变了味,池云非坐在温信阳身上,低头同他慢慢地接吻,水波荡漾, 透出满室旖旎。温信阳想温柔一些,池云非却偏不,带着一股子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似的热情,怎么也不愿放过对方。   “你别想哄我睡着之后悄悄走。”池云非声音黯哑,眼眸带着坚决,道,“我要和你一起吃早饭,我要送你出门,就和平日一样。”   温信阳心里一动,满腔柔情将原本冰冷铁硬的心脏层层包裹,他忍不住叹息出声,又调侃道:“你平日也总比我晚起,炀炀都比你起得早。”   池云非咬了他肩膀一口,默不作声。   温信阳搂着池云非腰身,呼吸渐重,低低道:“我很幸运,娶得人是你。”   池云非一顿,脚下发软,一时撑不住。   温信阳转身将人压在桶边,拿回了主动权,温柔地咬在池云非后颈处,仿佛某种动物标记属于自己的所有权:“你总是给我惊喜,虽然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我过得很开心。还有炀炀,谢谢你让他变得开朗和勇敢,我……”   温信阳从未对谁说过这样剖白的话,一时有些别扭,身形也微微僵硬,但却坚定地在池云非耳边小声道:“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池云非:!!   池云非一手捂了脸,忍下了一瞬间想哭的情绪,这一刻他内心的幸福和满足远远超过了身体的感觉。他环抱住男人,主动吻过去,不断地小声道:“我也最喜欢你了,最喜欢你……深哥……”   不过是再平平无奇的称呼,温信阳却觉浑身仿佛过了电,在激烈的吻中叹息道:“等我回来。云非。”   他想和这个人共度一生,往后无论是岁月静好,还是风雪交加,只要身旁是这个人,他都有无限地勇气和希望去面对。   他冰封多年的心尖上,住下了一个人。是他想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珍惜的宝贝。   天还未亮,两人换了干净的衣衫,一起吃了饭,池云非在对方双眸里看到了浓烈的爱意和不舍,他睁着微肿的眼睛笑起来,打趣道:“后悔了吧?放着本少爷这么好的爱人不要,非得去枪林弹雨里走一遭?你说,你是不是找虐?”   温信阳失笑,伸手握住他的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我让厨房中午给你做油酥鸡,晚上给你和炀炀安排了望悦楼的炸糕和甜点,还请了金福班来府里给你唱曲解闷儿。”   “家里不是不做油炸的菜吗?”池云非愣了一下。   “那是以前。”温信阳道,“以后君竹院里你说了算,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是不能贪多,适当就好,嗯?”   池云非眨巴眨巴眼,笑了:“哎哟,我现在这待遇……是正当宠吧?”   温信阳刮了下他的鼻尖,又帮他布菜,自己几乎没怎么吃:“调皮。”   池云非抿唇笑了,温信阳给布得菜他挨着吃了个精光,连其实不太爱吃的萝卜丝也吃得一点不剩。   饭后,温信阳去静岚院跟温司令和温夫人告别,随即上了后门准备好的马车。那马车非常不起眼,车上准备了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必要的钱财,衣服也都是普通的粗布衣衫,一切尽量低调。   温夫人一夜未眠,眼睛下方有浓浓的黑眼圈,面上虽很疲惫,眼睛也发红,送儿子上马车时却显得很坚强,带着笑道:“温家先辈定会保佑吾儿,此行一路顺利,平安归来。”   温司令面容肃穆,颔首道:“爹和娘为你骄傲。”   温信阳脚后跟一碰,冲温司令敬了个礼,温司令也抬手回礼,父子二人话虽不多,一切却尽在不言中。   临了,温信阳对温夫人道:“娘,别再给我纳妾了。我……”他看了眼绷着表情,不愿在人前哭出来的池云非,温柔地笑了笑,道,“我心里有人了,这辈子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别耽误别人家的好姑娘。”   温夫人顺着他的视线,诧异地看了眼旁边的池云非,池云非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但立刻抬手将泪抹掉了。   温司令和夫人互相对视,心里释然,温夫人点头:“好,我答应你。你放心,我会照看好云非和炀炀。”   池云非眼神闪烁,垂下眸子,一语不发。   温信阳抱了媳妇儿一下,吻了吻他的发顶:“乖乖等我回来。”   池云非闭上眼,抬手回抱:“一定要平安。”   “我答应你。”   直到那稍显破旧的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温司令才伸手捏了捏眉心,面上露出不忍的哀痛来。   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精心培养,孩子也一直值得他骄傲,身为军人,他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温信阳是个优秀的军人;可身为父亲,他如何舍得让他去涉险?   前路未知,因为未知,才令人恐惧。   可他却不能露出半分动摇和畏惧,因为他是丈夫,是父亲,是金蛟营的掌权人。   若信阳能生在普通人家……   “爹。”身旁响起有些沙哑的男声,温司令有些恍惚,回头看去。   就见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池云非白皙的小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笃定又坚决地道:“您放心,深哥一定会平安回来。”   温司令看了池云非好一会儿,隐约觉得这孩子哪里不太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来。   他点了点头:“行了,都回去吧。炀炀起来了吗?”   今日大家都起得很早,炀炀还在睡,池云非道:“我带他去静岚院吃饭吧,让他陪陪你们。”   “好。”温司令转身往回走,温夫人别过身迅速擦掉眼泪,回头时已然恢复了平日的神色,轻笑道,“炀炀最近跟金福班的人学了几首词,还挺不错的……”   三人若无其事地随意聊着,进了屋内。不久之后,阳光从云端露出脸来,灿烂地照耀在温府的青瓦和匾额上,将那匾额虚虚地勾出金边来,彰显着这历史深厚的家族不被外人所知的沉重和担当。   炀炀尚且不知爹走了,从这日之后,他就住在了静岚院中陪伴思念儿子的温夫人。   池云非一个人在君竹院中冷冷清清地待了两日,在外人看来,他和平日似乎没什么不同,照例是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吃饭,吃了不少油酥鸡和炸糕,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直到第四天下午,他去了一趟白家,探望过白煌之后,又去找了箫棠,还把自己精心培养的“小霸王”送给了余大头,最后回了池家。   池太太对他突然回来很是惊喜,忙让人去备好酒好菜,池云非给她买了不少首饰,给爹买了副新的金丝边框的眼镜,又给老管家买了一副新的手杖。   老管家感动不已,直说小少爷长大了,却转头又被池云非气得直翻白眼。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吃过晚饭,饭后池云非去了一趟祠堂,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磕了头,上了香。   池太太站在后面,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定定地看着仿佛一夜间长大的小儿子,没话找话地道:“白家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可能会没落了。白煌还好吗?”   “还行。”池云非笑道,“我去看过他了,他倒是松了口气,毕竟不用被一直关着了。”   “那孩子心性一直不坏,念书时候成绩也不错,比你是强多了。”池太太道,“就算白家没落了,有他在,有白老爷子在,总还有光复的一天。”   “嗯。”池云非看着祖宗们的牌位,道,“是啊,他比我强多了。”   池太太皱眉:“……云非,你今天怎么了?是温家出什么事了吗?”   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池云非只摇了摇头。   池太太走到他旁边坐下:“有什么事就告诉娘,不行就告诉你爹。”说到这里,池太太露出了一点笑意,“这还是你头一回给爹送礼物,别看他饭桌上全程板着脸,其实心里都要乐开花了。”   池云非想起在温信阳面前肃穆严谨的温司令,待马车走后,他才露出了为人父的痛苦神情,令池云非对“父母”的理解也有所变化。   他低头道:“以前是我不懂事,老气他……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吧。”   池太太吃惊不小,道:“……我儿真是长大了,带了炀炀这么久,知道做父母的不易了?对了,你大哥就快回来了,前些日子我收到信,已在回来的路上了。你嫂嫂给你生了个小侄女,到时候你带炀炀来看看,怎么样?也给炀炀找个玩伴儿。”   池云非点头:“好。”   快宵禁时,池云非才告辞离开,外头停着温家的车,司机低头拉开车门,很是恭敬。小丫鬟给池云非系上披风,池云非看了眼天色,侧脸在门口的灯笼光下映出黑白晦涩的线条,显出了和平日不太一样的深沉。   池太太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拉住了儿子的手:“云非啊……”   池云非转头一笑:“娘?”   “……你有什么心事,或者在温家过得不开心,你要跟爹娘说,知道吗?”池太太道,“别一个人憋在心里,你不适合那样。”   池太太伸手摸了摸小儿子的脸:“这都笑得没以前甜了。”   池云非愣了一下,随即歪头蹭了蹭娘亲的掌心,点头:“知道了……等以后吧,总会告诉你们的。”   “我儿也会藏心事了。”池太太又好笑又心疼,道,“行吧,那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池云非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台阶上的爹娘,想了想道:“爹,给我准备好表字了吗?”   池爹一脸‘那还用说?’的神情道:“这是自然,去年就定好了。你如今虚岁也有二十了,等你及冠那日……”   话音未落,就听池云非好奇道:“我表字是什么?”   “……”池爹不满,“这自然是要等你及冠之日……”   “哎呀,都什么年代了。”池云非随意道,“我想知道,你跟我说说嘛。”   池爹拗不过儿子,况且今日他心情十分不错,于是装模作样板着脸道:“天宝。”   “天……宝……”池云非默默咀嚼这两个字,觉得还正经挺适合自己,于是笑了起来,“池天宝,真好听。”   “就知道好听。”池爹立刻教训起人来,“这都是有渊源的,你……”   池云非做了个鬼脸,笑着进了车里,挥手:“不听不听那啥念经!我走啦!”   池爹:“……”   池爹被气了个倒仰,在车尾气里呵斥:“叫你一天天不好好念书——!”   池云非又在家里安生地待了一日,陪炀炀玩了许久,第六日一早,贴身丫鬟端着早饭进屋时,发现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主子却不见了。   衣柜里的钱财和衣物都被收走了不少,桌上留下一封书信,写着:我和箫棠约好去岳山赏月,玩够了就回,不必找我。   丫鬟愣了许久,喃喃:大冷天的,去山里赏什么月?为什么昨日也不说一声?居然连个伺候的人也不带……   随即她蓦地想到了什么,一时色变,冲出门去:“不好了——不好了!少爷离家出走啦——!” 第60章 此路是我开   两日后,通往秦城的山间小道里,一个身量极高的大汉肩上扛着一把砍刀,带着一群胖瘦高矮不一的小弟杵在小道中间,气势汹汹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话不用说完了吧?该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吧?”   池云非:“……”   箫棠:“……”   那大汉见二人不吭声,往他们坐得板车上看了眼:“有什么就拿什么,放心,我也不做绝了,会给你们留点路上的盘缠和干粮。”   池云非:“……”   箫棠斜眼睨了池云非一眼,小声道:“给他们?”   “给屁。”池云非咬牙,“像以前一样,你吸引他们注意力,我干翻那个傻大个。”   “……祖宗。”箫棠嘴唇不动,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这跟岳城里那些人可不一样,人家是正经山匪,带刀的!”   池云非面无表情道:“东西都给了他们,之后咱们怎么办?”   池少爷对出远门没什么概念,东西也是自己收拾的,出了门才发现自己丢三落四,思虑不周的毛病有多坑人。   天冷,换洗的衣服没带够也就算了,暖手炉落家里了,水也没带够,干粮都是些炸糕、芝麻饼和油酥鸡,这才过了一天一夜,东西就没法吃了——糕饼硬得能把牙给崩下来,油酥鸡黏糊糊的,肉也干透了,口感极差。   箫棠就更绝了,带了骰子和茶叶,还有上好的茶壶茶杯,衣服倒是带了不少,甚至还有许多姑娘家的裙子和香囊。   真不知道他和自己到底哪个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当池云非打开箫棠的大包小包时,差点没忍住要拿那袄裙勒死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原本他们计划等到了岳山脚下再买点干粮——池少爷缺什么也是不缺钱的。   可这要是都给了面前这群家伙,他们还没到岳山就得饿死了!   “拼了。”池云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大汉,道,“擒贼先擒王,只要我抓住那个傻大个,其他人就不敢动了。”   箫棠:“……”   箫棠深吸口气,道:“行吧,拼了……我他妈就不该心软答应你一起出来。”   池云非勾了下嘴角,随即深吸口气,朝那大汉甜甜一笑,状若无辜道:“几位大哥,有话好说,我们兄弟俩也没别的东西……这里有些茶叶和炸糕,不嫌弃就都拿去吧?还有这些衣服……”   他边说,边抱了一堆衣物然后主动朝那大汉走过去,袖口里则翻出一把匕首来:“只求几位大哥放我们兄弟一马!如果还有其他看上的东西,大哥直说就是,小弟定然双手奉上……”   这密林之中光线昏暗,太阳又快下山了,不远处隐隐有乌鸦的鸣叫,听起来很不吉利。   池云非走近那大汉时,才发现对方个头很高,比温信阳还要高出不少,整个人肩宽臂粗,浑身都是肌肉,满脸络腮胡,一双黝黑的眼睛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池云非,将肩上那巨大的砍刀随意扎进地里,带起一阵瘆人的凉风。   “倒是个知趣的……等等。”男人没让池云非走近,更没接他手里的东西,只随意一扫,睨着池云非道,“你先跟我说说,你二人看着年纪不大……”   他往池云非身后看了一眼,黝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嘲:“坐这么一个马拉得板车,但车上一没货物,二没果腹的干粮和水囊,你俩的包袱却有一堆,看这些衣服的料子也不是寻常人买得起的。”   男人微微俯身,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得高深莫测:“你俩从哪儿来?做什么去?该不会是官府的通缉犯吧?”   池云非:……居然不是个空有满身肌肉的傻大个。   “大哥!”身后有小弟不屑道,“瞧他们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指不定还真是通缉犯!”   “要么就是哪家没落富户的小少爷。”另一人啧啧道,“估计是逃避仇家追捕吧?跟他们废话这么多做什么?这种有钱人,有一个算一个,剥光了绑林子里管他们去死!”   池云非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大汉伸手比了个“停”的手势。   身后的小弟们训练有素,立刻止住了话音。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池云非看着男人握在手里的砍刀,背后渐渐冒出了冷汗。   “说吧。”男人抬了抬下颚,“从哪儿来的?要去哪儿?家里做什么的?”   “……”池云非只得顺着对方的话胡说八道,“从岳城来的,要去秦城投奔亲戚。我叫……天宝,他是我弟弟,天棠。我们也不算什么富户,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我们是被同行陷害,父母俱被官府扣押,只有我二人逃了出来,要去秦城找亲戚想办法救人。”   箫棠:“???”神他妈天堂,你怎么不叫地狱呢?而且明明是我年纪更大,这种时候还惦记占我便宜呢!   池云非反应已是极快,但男人打劫经验丰富,什么人没见过?他眼光毒辣,自然是不会这么容易轻信的。   他不知想到什么,摸了摸下巴,突然笑了:“要找人帮忙是吗?不用去秦城那么远,我也能帮你啊。”   池云非一愣。   “这样。”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倨傲地捏起池云非下巴,左右打量他,“我帮你劫狱,你拿你的家产换你爹娘的命,如何?很划算吧?”   池云非一时无语:“你休想骗我,岳城乃温家地盘,你们怎么可能进得去?更别说是劫狱……”   “哎。”那山匪一摆手,“今日不同往日。那岳城很快就要不是温家的地盘了,实不相瞒,你如今逃出来倒是正好了,指不定能躲过一场大劫。”   山匪嘿嘿一笑:“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看你二人年纪小,哥哥我就帮你们这一次。你我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池云非皱眉,回头和箫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疑不定。   池云非想问他怎么知道岳城会出事,可眼下明显不是多话的时候,若是说得多了,指不定会被对方怀疑。   可他也不能答应对方回岳城去,此时岳城附近定然都是搜寻他的人。他要是被抓回去,再想跑就难了。   见池云非眼珠转动,就是不说话,那人冷哼一声,道:“想骗老子?没那么容易!说!你们到底是何人?!”   说着话,那刀身眼看就要比上池云非脖颈。   箫棠忙往前冲了几步,笑颜如花,拿出了掏空赌客钱包的耐心,脾气极好地道:“诸位大哥息怒!我们确是两兄弟没错,这点不敢欺瞒。只是……你们要什么拿便是了,何必探寻我二人的根底?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一点秘密了?咱们那点秘密又伤不了您分毫,大哥不用浪费时间……”   “你少不看不起人!做人做事都得有原则!有规矩!我熊烈向来有三不劫!”自称熊烈的山匪头子哼道,“老弱妇孺不劫,贫苦人家不劫,廉洁为民的好官不劫!”   熊烈道:“你们若不说清楚,我如何判断?!”   箫棠:“……”   箫棠一时瞠目结舌,但转头一想便欣喜若狂,立刻道:“熊大哥有大义!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和大哥其实是被官家迫害至此,岳城是温家地盘,这你们总该知道?”   “知道啊。”众人嚷嚷。   “我大哥。”箫棠伸手一指池云非,悲壮道,“他被温家大少爷看上,要被抢去做男妾,我家不答应,最后被迫害得只剩我和大哥二人,我们是拼了命才逃出城来的……”   箫棠从小在赌坊、窑子、大烟室一条街长大,什么人间苦情戏没见识过?立时见鬼说鬼话,眼睛通红,情真意切地哀痛道:“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也没能带走什么东西,只有店里的这些衣服了。请诸位大哥行行好,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大哥、我大哥他太难了……”   池云非:“……”   池云非在心里跟温司令、温太太以及温信阳道了无数个歉,垂下眸子道:“诸位大哥若不信,可去岳城附近看看。温家正派人四处找寻我们的下落。”   熊烈这回倒是愣了一下,仔细看他:“抢你做男妾?”   “……是。”   熊烈拿刀柄抬起池云非下颚,仔细查看:“唔,确实有几分姿色,看着跟个小丫头似的。”   池云非:“……”   箫棠深知这是池云非的逆鳞,生怕他忍不住就要跟人现场打起来,立刻上前一步侧挡在池云非身前,道:“大哥,您行行好,别为难我兄弟二人行吗?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熊烈没说话,只打量二人,许久后道:“你俩长得不太像。”   箫棠:“……同父异母。”   熊烈鼻子里发出意义不明地哼笑,猛地挥手:“去个人探清楚情况。”   “是!”   “至于你俩,”熊烈道,“先跟我们回一趟山寨,等情况探明后再做决断。”   箫棠:“……”   池云非忍着脾气道:“倘若你不放我们离开怎么办?我们如何能信任你?”   “我说话自然算话!”熊烈怒道,“你俩形迹可疑,我得让人去探明了情况才行!不愿意就格杀勿论!自己选!”   池云非:“……”操。   池云非顶着之前在板车上蹭来得一头干草屑,模样不可谓不狼狈,就这么和箫棠一起被拉去了山寨。   那山寨还不小,深藏在密林深处,寨子里男女老少皆有,还有圈养的鸡鸭等,众人刚一进门,便听得犬吠声不止,小孩儿赤着脚冲出来,围着池云非和箫棠好奇打转。   还有那调皮的,拿手“啪”一下打在池云非屁股上,也不知是跟哪家大人学的,笑嘻嘻道:“小娘子长得不错呀!”   那声音还奶脆奶脆的,说话的调调却已有九成的猥琐样了,听得池云非一脸黑线,心里暗骂:这群崽子比炀炀差远了!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果然是什么样的人教什么样的崽!   箫棠挤开那小孩儿,对池云非低声道:“我看那熊烈像是个有仁义的,我在赌坊见过得无赖多了去了,你信我,他应该能说话算话。你先忍忍,等那边的人探到了情况,我们就能走了。”   池云非瞪眼:“你出得馊主意,若对方打听到我是温家明媒正娶的呢?”   “……应该不会吧?”箫棠迟疑道,“他们怎么可能凑近了打听?那不擎等着被温家抓个现行?你放心,他们顶多在外围看一圈,不敢靠近的。”   池云非咬牙:“最好是这样。”   “我也是没办法啊。”箫棠道,“人一看就是有经验的,我不那样说,他只会更怀疑我们。俗话说得好,最好的谎言就是真假参半啊。”   池云非:“……”   大冷天的,池云非将几件衣衫一起裹在身上,裤脚随着走动露出一截沾满了污泥的脚踝。为了赶路他两天没洗澡了,本就烦着呢,此刻抬眼瞪向那熊烈的背影,很不能将人扒皮抽筋了泄愤。   熊烈将人带到一处柴房前,道:“前几日才刚抓了几个,这又来两个。你们当我熊烈是真傻还是怎么的?一个个都不安好心,当我瞎呢?不过甭管你们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到了我的地界,那就别想轻易逃出去。”   熊烈将池云非和箫棠的包袱抢过来,扔给旁边的小弟,道:“拿去分了。”   “哎!”   小弟们兴高采烈地跑走了,还有人嚷嚷道:“这么好的料子,可以给我家媳妇儿做一身冬衣了!”   “别想都占了去!见者有份!”   人群声远了,池云非眼底盛着一点冰冷,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冷漠道:“都是身外物,给谁都行,但熊大哥若是不讲道上规矩,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嚯。”熊烈低头看他两眼,笑道,“这脾气倒是比刚才装乖的时候有意思多了。”   他说着让人将柴房门上的锁打开,偏了下头:“自己进去,饭菜晚上会给你们送来的。放心,不会饿着你们。”   池云非抿了下唇,同箫棠一起进了柴房,身后的门轰然关上,屋里瞬间黑沉下来。   两人站在门前,能嗅到柴房里浓浓的霉味和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说不上恶臭难闻,但也不怎么令人愉快。   外头熊烈走了,几个小孩儿扒着旁边的窗户往里看,嘴里道:“敢威胁我们老大!你死定了!”   “两个大男人,长得这么娘!”   “恶心!丑八怪!”   “给他点好看!”   说着熊孩子们便解了裤带,朝窗下尿尿。池云非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整个人眼睛都瞪圆了,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急速远离那窗户。   箫棠倒是无所谓,从地上捡了石头正要扔出去,就听那黑黢黢的柴房深处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沉稳,气息低沉,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威慑气质,人未到,就让窗户边的小孩儿们吓破了胆,尖叫着跑了。   池云非皱着眉转头,就见那模糊人影在黑暗和光线的交界处停下了,他能察觉到对方的视线牢牢落在自己身上,让人有一种被窥视的紧张感。   “谁?”池云非眯了下眼,道,“躲躲藏藏的做什么?”   箫棠将手里的石头转了个方向,握在手心里,随时准备砸人。   片刻后,那诡异沉默的黑暗里传出令池云非朝思暮想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池云非一愣,随即脸上闪过狂喜,径直扑了过去:“深哥!”   温信阳终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跟着温信阳一起出城的封影,一个则是……刘庆川?   温信阳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媳妇儿,脸上浮现的却是怒气:“我在问你话!”   “……”池云非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心虚,他本是想偷偷跟着温信阳的,哪里知道会在这里偶遇了?   可是不对啊,凭温信阳的本事,怎么可能轻易被一群山匪给抓来了?   难不成其中还有内情?   池云非一时想歪了,忙抓着温信阳上下打量:“深哥,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受伤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温信阳压下眼中诸多汹涌情绪,对封影使了个眼色,封影和刘庆川便将箫棠带到一边,为二人创造出单独相处的狭小空间来。   温信阳一把将池云非打横抱起,进了柴房深处——这屋子里居然还很大,里面有床铺,有桌子椅子,除了外间捆好的木柴,里面还有一些高高低低的货架,摆着不少东西。看样子像是劫来的战利品。   温信阳将人抵到墙边角落,两人的身形刚好被货架遮挡,温信阳沉着脸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说!”   “……你走了的……几天后。”池云非想动,却被温信阳箍得很紧,只得放弃挣扎,垂眼可怜巴巴道,“我就是担心你……”   “我走的时候说过什么?!转头你就不记得了?!”   “……你让我乖乖等你回来。”池云非倔强道,“可我没答应啊。”   温信阳登时一滞。   他回忆了一下,当日临走前的吩咐,包括娘亲说会照看好池云非的时候,这人都没给任何回应。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温信阳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么说,倒是我冤枉你了?”   “深哥你别生气,我不是……”   “我会说服熊烈,你和箫棠立刻回去。”   “……不。”   温信阳怒道:“池云非!”   “小声点!”池云非一把捂住他的嘴,又讨好地亲了上去,道,“我现在叫天宝,箫棠是我兄弟,叫天棠,记住了吗?可别说漏嘴了。”   温信阳偏头躲开池云非的吻,眼眸深处怒火翻涌:“你不想回去也得回去,我亲自送你回去!”   “会耽误你的行程!”   “你也知道?若是因为你的原因误了大事,记住,这是你的错。”温信阳沉沉地看他,“军令如山,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在命令你。你回不回?”   池云非一时没了话说,嘴唇紧抿,手指握拳,眼眶慢慢红了。   “我没想打扰你,也没想……耽误你的正事。你就当看不见我,我只悄悄跟着你也不行吗?”   “……不行。”   池云非急促地喘了几下,一把推开温信阳道:“好,我不敢耽误你的大事,若出了问题,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不够赔的。我……我会回去。”   温信阳看着池云非离开的背影,许久没说话,片刻后一拳砸在斑驳的墙上,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懊恼动摇的神色。 第61章 不如我们拜个堂   箫棠在出城时就已经听池云非说过一些内情了,他此时看着刘庆川,一脸懵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刘庆川简单清扫了一下柴房里的杂物,弄出一块干净地方来,搬来几个箱子当椅子,示意几人坐,面色阴郁道:“我有我的原因。”   箫棠腮帮子动了几下,忍下了满心疑问,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看向柴房深处。   封影捡了根木柴在地上敲敲打打,斜睨眼打量他:“你们为何又会在这里?池云非又在搞什么?”   箫棠道:“你们走你们的,我们走我们的,咱们互不相干。”   他又眉头一挑,看向封影:“我认识你吗?你谁?”   封影:“……”   刘庆川大概猜到了池云非的想法,叹气道:“有机会就回去吧,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箫棠又怎会不知?但他既然愿意陪着兄弟出来,自然不会站在兄弟的对立面,昂起下巴道,“关你这狗贼屁事?这条路你花钱买的?只许你们能走,我们走不得?”   刘庆川被“狗贼”两字戳得额角青筋跳了跳,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垂下眸子不再言语。   正说着,那头池云非疾步走了出来,箫棠忙跟了过去,看他脸色不好皱眉低问:“吵架了?别啊,你跟将军认个错……”   “等熊烈探明情况放了我们,我们就回去。”池云非头也不抬道,“是我莽撞了。”   他抿了下唇,深吸口气道:“从现在开始咱们不认识他们,免得暴露。”   箫棠抬头,扫了眼跟出来的温信阳,男人脸色十分阴沉,视线虽追着池云非转却不上来搭话,整个柴房都陷入了快窒息般的氛围。   箫棠动了动喉咙,只得应了声,陪池云非站到对面的角落里,同温信阳三人拉开了距离。   刘庆川拿脚踢了封影一下,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封影撇嘴,站起身给池云非和箫棠搬了椅子,让他们坐。   池云非有些走神,视线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箫棠便拉着他坐了,故意清了清嗓子用对面三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回去也好,为了赶路你饭也没好好吃,两天没洗澡了,平日你哪里受得了这个?你看看,浑身都脏了,就是以前你跟我们混在铜锣鼓巷里的时候,也没这么脏过啊!”   温信阳坐在木箱上,手指握拳放在膝盖上,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怕外面有人偷听,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只借着昏暗的光细细打量池云非。   池云非回过神,拉了箫棠一下,微微摇头。   这时候他不想卖什么苦肉计,也不想讨得温信阳欢心,他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温信阳都只会生气。   他只气自己生得没有熊烈那般高大,哪怕像对面的封影——身材倾长,肌肉结实,骑马射击都是一把好手也行啊。   那样他总能帮上自家将军的忙,不至于要被推得远远的。他想同他并肩而战,能护住对方,能让对方放心地依靠自己。   越想,池云非心里越是难受,他无意识地揪皱了衣摆,身体里弥漫开一阵阵的酸疼,像是被人掐住了心尖上的一点肉,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见他眼眶通红,箫棠也于心不忍,伸手搭住兄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权当安慰。   室内一时安静极了,池云非越是不说话,那头温信阳的气压就越沉越冷,害得其他人也大气不敢出。封影暗自翻了个白眼,抱着手臂缩到墙角去闭眼休息了。   等到天完全黑了,外头燃起篝火,摆开了长桌,整个山寨的人都出来吃饭,热闹得不行。女人和小孩儿围着篝火跳舞,男人们嘶哑声音低低唱歌,肉香随着风飘进柴房,池云非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两声,箫棠也频频往外看,低骂道:“那熊烈是不是忘了这里还有人啊?”   池云非闭着眼有气无力:“你指望一个山匪会像望悦楼老板那样招待你吗?”   箫棠啧了一声,就听对面角落温信阳沉沉开口:“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他声音不高不低,被外面的喧闹遮掩了大半,但池云非还是听清了,抿了下唇没说话。   箫棠皱眉,有些不满:“不都说了赶路……”虽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带错了干粮,水也没带够,而这山间小道里又没地方能吃饭。   但此时必然是不可能揭自家短的。   温信阳打断道:“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跟来又能做什么?专程来让人操心?”   池云非没答话,浑身都微微绷紧了,手指掐进了掌心里。   箫棠一开始虽不赞同池云非偷跑,但他现在跟池云非是一条船上的人,再听温信阳这般说话,内心的不满登时飞速上涨,很是替自家兄弟委屈。   “将……”箫棠一顿,改口道,“深哥,他就算冲动了些,可担心你总是没错的吧?他从小就没出过岳城,为了你才跑出来,你……”   温信阳几乎是残酷地道:“我希望你们能意识到,有些错永远不能犯,因为没有重来的机会。踏错一步,满盘皆输,而这背后不仅仅关乎你我安危,更关乎其他无辜人的安危。不要认为自己是满怀好意,就做什么都可以。”   “你!”箫棠一下站了起来,“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刘庆川偷偷拉了一下温信阳的胳膊,皱眉低劝道:“池少其实也很清楚这点,他既然答应回去了,您就别再斥责他了。”   温信阳嘴角下抿,最终垂下眼眸,将后话吞了回去。   若是以前,池云非早该不管不顾地怼回去了,这份委屈,他从来也没受过。   可这回,他难得显出了安静,只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箫棠握住池云非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其实他很清楚,这两个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都有各自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池云非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家等待对方生死未卜的消息。   温信阳则不愿让对方涉险,同时他还肩负重任,一丝一毫也不能分心。   有些事原本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若池云非能听话待在家,无论温信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遭遇什么,他都愿意接受,愿意同温家共同承担那份责任和使命感,那他就不是池云非了。   而温信阳其实也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吱呀——   柴房门被推开,熊烈带着人端了饭菜来,倒也确实没苛待他们,同外面吃得都是一样的。虽卖相不好看,但味道却十分香浓,惹得箫棠口水都要出来了。   他打破室内诡异的寂静,主动开口道:“好香!熊大哥果然有大义!小弟先谢过了!”   他端过属于自己和池云非的那份,池云非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垂眸吃饭,但喉咙里仿佛是堵着什么,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梗了好几次,吃得眼眶发酸,满嘴苦味。   熊烈看着他艰难吃饭的模样,嗤笑:“这可怜样,为了逃婚几日没吃饱饭啊?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对面温信阳顿了一下,似无意般瞟了过来。   箫棠这时候才想起他们编排的故事,一时暗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在“抢亲正主”就坐对面呢,简直不能更尴尬。   池云非面无表情,很快吃完了饭,连汤也喝了个精光,随意抹了下嘴放下筷子,又靠到墙边闭眼休息了。   熊烈稀奇道:“之前怼我时的脾气呢?怎么?关了这么一会儿就学乖了?”   他走近池云非,蹲下身打量年轻男人白皙无暇的面容,摸了摸下巴道:“喂!反正温家也要没了,之后这边肯定会打起来,到时候生灵涂炭谁也捞不着好。我们已经打算搬家了,往北边去,你们无依无靠的,要么跟我们一起走?”   箫棠讪讪一笑,婉拒道:“我们要去秦城投奔亲戚的……”   “投奔了又如何?世道如此,真打起来了,谁又顾得上管你们?”熊烈啧了一声,仿佛是不满箫棠过于天真,劝道,“你们家不是开铺子的吗?正好了,我们寨子里缺管账的……”   他指了指外头,道:“这些人都是大老粗,字也不识得几个,你们来帮我们管账,做得好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不比你们去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强?”   箫棠:“……”   池云非闭着眼,懒洋洋地开口:“先前还怀疑我们形迹可疑,这会儿又想拉拢我们?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熊烈咧嘴一笑:“你们可以考虑考虑,等探情况的人回来了,若你们当真没撒谎,我们愿意接纳你们;若你们撒谎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他说着一顿,视线扫过被吃得精光的碗盘,道:“在我这里,有我一口肉就少不了你们一口汤,趁现在还来得及……最好给我说实话,别等我的人探明了情况回来揭穿你们,到时候就谁也救不了你们了。”   池云非回过味来了,睁开眼看他:“原来是抽一鞭子给颗糖啊?黑脸白脸都让你一个人唱了,厉害厉害。”   箫棠也明白过来了,嗤笑道:“熊大哥好心计,先答应我们会放我们走,然后晾着我们,让我们胡思乱想,忐忑不安,再用这一场‘篝火晚会’让我们动摇。一来想让我们说实话,二来如果真能拉拢我们,你还能白赚两个劳动力。小弟佩服。”   池云非看向对面三人,状若不经意道:“看来这里真正关着的只有我们兄弟二人,那边三个是你们的人吧?就为了观察我们?还是给我们施压?”   熊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摇头:“这三个真是抓来的,没骗你们。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从岳城逃出来的,不过嘛……他们是逃兵。我这辈子最恨的就他妈是逃兵。”   说着,熊烈眼神阴戾起来,他挨着扫过温信阳三人,道:“从城北大营里逃出来的,说是要打仗了,不想被牵连。妈的,金蛟营要都是这些人,我们还打个屁!难怪内部腐败成那个狗样子,都是这群贪生怕死的混账东西害的!”   他说着就愈发咬牙切齿,道:“都该一个个拖出去打死干净!”   池云非眯了下眼,问:“那你还给他们饭吃?”   “……”熊烈睨他一眼,却不再解释,只站起身道,“你们好好考虑吧。如果有话要说,明日一早前都算数,过了明早,无论是什么结果,那都是你俩自找的。”   池云非冷笑:“若我们没有撒谎,但也不想留下呢?你还放我们走吗?”   熊烈唔了一声,反问:“我要是不放呢?”   池云非点了点头:“那你会付出代价的。”   熊烈哈地笑出了声,伸手捏起池云非下颚,露出一口白牙:“说实在的,我现在知道那姓温的为什么会抢亲了,你还挺有意思的。不如我们拜个堂?我要是娶到了温家想抢的人,岂不证明我比他们更厉害?哈哈哈哈——以后山寨归你管我也归你管,划算吧?”   池云非:“……”他要收回觉得这家伙还算聪明的想法。果然是山匪不要脸的作风。   咔啦——   对面角落里,碗盘碎裂的声音乍响。   熊烈不耐地转回头去,就见温信阳正弯腰将碎了的瓷碗捡起来——男人缓慢抬眸,那双眸子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暴戾和凶狠,仿佛是一头恶兽盯准了猎物,令人不寒而栗。   熊烈下意识松了手,眯眼打量对方,对于危机的直觉让他瞬间警惕起来,这时就听温信阳冷淡开口道:“熊哥,上回我跟你谈得事,你考虑得如何?我们等不了太久。”   熊烈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随意一摆手,边往外走边道:“今日晚了,明日再说。明天你们和他俩的事一起谈。”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道:“搞不好,明儿还能顺便拜个堂?不如就拿你们三个混账在老子的婚礼上祭天。” 第62章 你最干净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夜深之后,寨子里喧哗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封影在外间和刘庆川轮流守夜,箫棠睡在外间角落里——开玩笑哦,这种时候谁敢和那夫夫二人待在一起?找死么?   外间静悄悄的,今夜天光黯淡,乌云罩顶。冷风穿过窗户,卷起灰尘又簌簌落下,箫棠打了个喷嚏,往一堆柴禾后面缩了缩。   封影转头看了一眼,嘴里烦躁地“啧”了一声,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箫棠身上,见箫棠诧异地看过来,头也不回道:“要是你感冒了,还得让池云非照顾你。岂不是更惹将军担忧?”   他小声嘀咕:“就会给人添麻烦。”   箫棠内心刚升腾而起的感动瞬间被浇灭了个七七八八,他翻了个白眼,裹着封影的外套翻了个身,冲着墙壁眼不见为净。   而在柴房深处,池云非睡在狭窄的破旧床铺上,盖着温信阳的大衣,温信阳则睡在地上,身上盖着脏兮兮的薄被,一手枕了脑袋,在黑夜里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都没说话,四下安静极了,偶尔能听到外间封影低声和箫棠拌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池云非已迷糊地快睡着了时,温信阳才低低道:“你们到底对熊烈编了个什么理由?”   池云非这两天一直待在颠簸的板车上,本就十分疲惫,闻言语带困倦道:“被温家抢婚,逃出来的。”   温信阳:“……”果然和他猜得不差。   他转头看向床上的人影,无奈道:“你就不怕他们打听到我已经成婚了?”   池云非安静了片刻,破罐子破摔地道:“我说得是抢男妾。”   温信阳:“……”   温信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坐起来屈起腿,一手搭在膝盖上,靠在墙边看他:“……做男妾的委屈你都愿意担,被我说两句就不乐意了?还在生气?”   池云非转头看他,黑暗里,只隐约能看到男人的轮廓。   他很想念很想念他的将军,可他这会儿不敢再放肆。   “……没生你的气,气也是气我自己。”池云非低声道,“气我自己没本事,没法陪着你,还要让你担心。”   温信阳沉默下来,片刻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妥协了似的,爬上床去抱住了自家媳妇儿:“对不起,我话说太重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池云非感受到男人的温度,立刻就如倦鸟归巢般缩进了对方怀里,脑袋熟练地找到地方蹭了蹭,说话带了点鼻音,“我也不想让你担心,我只是……”   “我知道。”温信阳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发顶,“我都知道。”   “别亲!”池云非立刻抬手抱住脑袋,“脏!”   温信阳乐了,拉开他的手顺着额头亲到嘴角,声音黯哑:“哪里脏?我家云非最干净了。”   池云非眼眶涨涨的,鼻头发酸,又想笑又想哭,感觉自己都变奇怪了,抱着温将军就吻了过去,含糊不清地道:“那你说不脏就不脏……”   这个吻从激烈到温柔,从恨不能将彼此拆吞入腹到贪恋缱绻,待一吻结束,池云非已气喘吁吁,整个人被温信阳压在床铺里,衣服被掀开,裤子半褪,两人已极其亲密的姿势相拥在一起,仿佛两只天鹅交颈,耳鬓厮磨间,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池云非抬手捂住了嘴,竭力不发出声音,被温信阳死死抵在身下,破旧的木板发出嘎吱声,哪怕是池云非向来脸比城墙厚,此时也臊得满身通红,眼底憋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来。   他频频朝外间方向看,不断摇头,像只受惊的小兽,温信阳则抵在他耳边粗重呼吸,声音里满藏情-欲道:“放心,我不进去。”   池云非短促地唔了一声,便被温信阳拉开手,侧头吻住了。   ……   待呼吸渐渐平复,池云非红着脸缩在温信阳怀里,不敢抬头。   他刚才没忍住,都低叫出声了,外面一定听到了!   池云非又羞又恼,忍不住抬手锤了温信阳一下,低声道:“我都说了不要……”   温信阳抓住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摩挲,闭着眼勾起一点笑意:“胡说。明明就喜欢得很。”   “闭嘴!”池云非轻轻踹了将军一脚。   两人在这破旧的柴房里小声亲昵几句,这种感觉很奇异,仿佛昨日明日都不再存在,只余当下这一刻,只余他二人。   池云非抠着温信阳大衣上的一枚纽扣,轻声问:“刘哥怎么和你在一起?”   “我出城那日,他跟来了。”温信阳道,“我也猜到他会跟来。”   “……你还信任他?”   “信任谈不上。”温信阳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慢声道,“现在只是单纯的合作关系。我跟你提过吗?我是在私塾里认识他的。”   “提过一点。”池云非道。   “当年他自称是孤儿,在私塾打工,得空时总在窗外偷听我们上课。”温信阳道,“久而久之我就认识他了,见他好学又认真,于是帮他跟先生说情,替他交了一部分学费,其他的拿他自己的工钱去抵,从此就跟我们一起上课。”   池云非沉吟道:“那么小的间谍……真的有可能吗?”   “一切皆有可能。”温信阳道,“不如说年纪越小,埋伏时间越长,越不容易被揪出来。当然这也有弊端,小孩子价值观尚不稳定,容易被蛊惑,往往关键时刻反水也是有可能的。但像刘庆川这样的,很少。”   池云非点头:“那他怎么说?”   “他都交代了。”温信阳道,“他和袁翎都是许总统亲自定的人选,目的是和平统一,尽量不引起内战。他来得比袁翎早,袁翎来了之后,一直是他的下线。我和他相识在年少时,正是最单纯的时候,后来我去国外,彼此间也一直有信件来往,他在我的推荐下进了温府,在我叔叔手下做事,我回来后点了他做警卫员。”   温信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从未怀疑过他。”   池云非知道这件事其实对温信阳打击很大,只是温信阳内心非常强大,从不外露脆弱的情绪。   池云非很心疼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迟疑问:“你有没有想过说服他投靠我们呢?我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   温信阳摇头:“他的意志很坚定。我说过了,从小就来做间-谍的人,最大的弊端是会在关键时刻反水,所以年纪小的间-谍其实是很少见的。但一旦被认可,也就代表着他的意志力非常强大。他既然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我也就不必浪费这个时间了。”   池云非皱眉点头:“那他跟来的目的是?”   “北方内阁左派做法向来很偏激,以前有许总统压着,尚且还好。如今许总统没有那个精力了,左派擅自行动,做出了许多错误的决定。”温信阳凝眉,语气带了些怒意,道,“他们故意引得郑其鸿和那群俄国人接触,让郑其鸿自以为在家门口有了军火渠道,一手推动了郑其鸿和温家的决裂。他们引狼入室,刘庆川和袁翎都不愿看到这个结果。”   “所以刘庆川暂时想同我们合作。”温信阳道,“目的是在郑其鸿下手前,先解决掉他和俄国人之间的联系,再解决郑其鸿。无论如何,不能让外部势力入侵。”   池云非于政-局前不如温信阳考虑得全面,他自然是相信温信阳的判断。   “那熊烈呢?”他对这件事尤其好奇,“你们怎么可能被他抓来?你们在计划什么?”   “封影认出了他。”温信阳道,“他多年前也是金蛟营的人,但在某次应对北镇军的突袭时,他所在的队伍被当时的队长抛弃了。封影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恐怕当年他死里逃生,带着那支队伍直接离开了边境。”   怪不得熊烈说起“逃兵”两个字时那么咬牙切齿,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那这和你们被他带走有什么关系?”池云非莫名,“难不成你想拉拢他?”   “他带走了金蛟营的人。”温信阳道,“但这个山寨里除他之外,却没有一个当过兵的人。联系他对如今局势了如指掌,我怀疑那支跟着他离开的队伍被他散到各地做暗线。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如果能拉拢他为我所用,对我们这次的计划也许有帮助。”   郑家也好、温家也好,还有其他各大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一般都会互相安插眼线、卧底,这很正常,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彼此心里其实都对对方的人手是有数的——就像他早就注意到了袁翎;就像郑其鸿在年前拔掉了温家安插的钉子。   而熊烈这个山匪头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手里的势力也许很有用。   池云非皱眉:“如果他是遣散了那群人呢?这你也不知道啊?而且你们还说自己是逃兵,他怎么可能跟你们合作?”   “我确实不知道。”温信阳道,“所以我也不能让他拿到我的底牌,我是在赌。”   池云非皱眉:“这太冒险了。”   “放心。”温信阳倒是不太在意,“这山寨里没人能拦得住我们。若确定他没有拉拢的价值,我们自有办法脱身。”   “倒是你。”温信阳转头看他,两人靠得很近,能看见彼此眼里隐约的光点,“如果我们不在这里,你和箫棠打算怎么办?”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啊。”池云非道,“我没你那么聪明,走一步看十步,但我有得是鬼主意啊。他要成婚,那就成,比别的不行,比划拳喝酒赌骰子我会输吗?等把人灌醉了再……”   池云非抬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贼贼笑道:“我有得是办法逃出去,你只管放心。”   温信阳无奈心道:能放心就怪了。   池云非小声问:“那明天你们打算怎么办?”   温信阳心说计划都被你打乱了,我自然得优先考虑先救你出去。可这话要真说出口了,估计池云非只会内疚,并不利于两人刚刚缓和的关系。   于是温信阳只轻拍了拍他,道:“看情况再说吧。”   可池云非如何不知道自己是当了个拖累。   他眼珠子转了转,不再说话,当然也并没有打算把问题全丢给温信阳去解决。   自己惹得麻烦,自然是要自己承担的。   翌日一早,柴房门外传来脚步声。   温信阳正抱着池云非挤在小小的床铺里,池云非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听到开锁的声音,温信阳快速起身,推醒了池云非,又将落在地上的被褥扔到床上。他正捡起自己的大衣披上,外间刘庆川便匆匆过来了。   “快出来。”他低声道,“熊烈来了。”   温信阳和刘庆川先出去,池云非想到昨夜两人做得事,也不知刘庆川他们听到多少,脸上一时有些尴尬,稍后才慢腾腾地挪了出去。   熊烈进来时,就见池云非嘴唇和眼眶有些发红,一脸没睡醒似的,头发乱翘着,看起来别提多可爱了。   他在军营、山寨里待了这些年,哪里见过这么白嫩的小少爷?仿佛用力捏一下都会碎了似的。   他忍不住就多打量了对方几眼,随即感觉自己背脊凉飕飕的,仿佛被什么人死死盯着,转头去看时又什么都没发现,于是一头雾水道:“吃饭吧。还有……”   他冲着池云非和箫棠道:“温家的人确实在找你们,我的兄弟打听到人是从温家跑出来的,看那阵仗,温家的大少爷还挺喜欢你的嘛。”   池云非撇了撇嘴,心说:那可不?那必须只能喜欢我啊!   他边想边下意识偷看温信阳,又及时克制住了,低头不语。   熊烈好奇道:“温家家大势大,就算做个男妾怎么了?这辈子你也不愁吃喝,真这么不愿意?”   池云非面无表情道:“你可以毛遂自荐。”   熊烈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道:“好好,有骨气!我就喜欢有骨气有脾气的人!不像那边三个……”   熊烈嗤笑:“贪生怕死,算什么男人?你别看那三个长得威风,论骨气还不如你俩呢。正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说对吧?”   池云非木然道:“你倒是懂得多,那又为何要做这山匪头子?这就算是有骨气了?”   “我熊烈三不劫,盗亦有道!”熊烈抬起下颚,张狂道,“老子劫富济贫,收留无家可归的人,怎么就没骨气了?我也不是天天下山抢劫,只能说是你们几个运气不好,正巧遇上我们准备搬家,要多积攒一些路上用的物资。”   他指了指外头:“毕竟有这么大一家子人。”   这话说得还挺有责任感,池云非却是不买账:“抢劫就是抢劫,管你抢谁呢?那些富户就活该被你劫?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那些‘贫’又凭什么理所当然被你接济?没手还是没脚?坐着等别人接济还有理了?”   池云非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站得自然是池家的立场。在他看来,贫穷不可怕,怕得是理所当然的贫穷,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伸手管别人要钱,否则就是“剥削”、“压迫”和“不公平”。   对于这点,他实在是不能理解。   而这话显然戳痛了类似熊烈这样的人,若世间真有公正和道理,真有正义可言,他们又何必沦落到这一步?   来山寨的人,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有十分悲惨的身世——要么被官家欺辱,要么被栽赃陷害。家破人亡的,妻离子散的比比皆是。他们大多好好地过着日子,有一天家说没就没了,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不过是因为你好欺负。   熊烈见池云非说得义正言辞,登时冷了脸,抬手一把捏住池云非的下颚,只微微用力就将那白嫩的肌肤捏出指印来。池云非猝不及防,疼地叫出了声。   “你干什么!”箫棠冲过去就要掰开熊烈的手,却被熊烈一掌轻易推开。   温信阳大步上前,还没出手,就见池云非垂在一侧的手摆了摆,显然不愿让他暴露。刘庆川也一把抓住了温信阳,眼底闪过不赞同的神色。   温信阳满腔怒火,恨不能直接拧断熊烈的脖颈,他声音微微嘶哑,一眨不眨地盯着熊烈的手道:“熊哥自诩正义之士,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下狠手说不过去吧?”   熊烈看了他一眼,嘲讽道:“区区逃兵还想逞英雄?我呸!”   哪料池云非并没打算束手就擒,他直接一脚踹中熊烈下腹,熊烈毫无防备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手弯腰,却被池云非一把抓住手腕反扭,随即一个扫腿背身,将人往肩上一带——没带动。   ……这就很尴尬了。   熊烈身高体壮,又是个练家子,虽然第一下没反应过来,但立即忍痛稳住了下盘,随着池云非的动作反身,然后一抬手将人直接扛了起来。   池云非被猛然扛到熊烈肩上,头朝下脚朝上,挣了个脸红脖子粗:“放开我!”   熊烈揉着小腹疼得脸上冒汗,咬牙道:“小子居然还会这种下三滥的招式,好,好,有趣得很!”   他扛着人就往外走:“老子今天还非娶你不可了!”   “骗鬼的王八蛋!”池云非大骂,“还自诩盗亦有道!你跟那些抢亲的有什么区别?!骗子!虚伪!”   熊烈将他一把抱进怀里,看着年轻男人涨红的脸,想了想顺手折了旁边树上的枝丫,当做花送给池云非,道:“送你了,喜欢吗?喜欢就是答应嫁给我了,不喜欢我再去给你采点别的。”   池云非:“……”神经病啊! 第63章 温信阳喜欢池天宝   眼看后面柴房里温信阳脸色已经透黑,池云非生怕熊烈当场就要血溅三尺,急急从男人怀里挣扎下地,担心自家将军因为自己的缘故功亏一篑,那他岂不成了个实打实的累赘?不仅累赘,恐怕还棒槌。   于是他忙道:“你要真讲道义,就别跟那些人一样抢亲。实话跟你说,我心里早就有人了,如果你非要娶我,我是逃不过,但我还不能寻死么?你在外头作威作福,我在屋里要死要活,你也就跟那些流氓地痞不要脸的混账畜生没什么两样了。”   熊烈“嘶”了一声,不悦地皱眉:“你有喜欢的人?那你喜欢的人在哪儿呢?你遇到这么大的事,对方为什么不陪着你?”   池云非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淡淡忧伤:“他早已成婚了,他不喜欢我。”   温信阳:“……”   熊烈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既如此,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池云非不知道熊烈什么毛病,问他:“你喜欢男人?”   熊烈想了想:“以前没喜欢过。”   “那不就得了!”   “以前没喜欢过,不等于现在不能喜欢啊。我看你还挺合我胃口,咱俩一起把山寨做大做强,哪里不好?我也不跟你说什么‘娶’啊‘嫁’的,咱俩都是男人,我愿意尊重你,咱俩身份平等,不好吗?”   “你要愿意尊重我,就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尊重我。”池云非看他,“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了。说得够明白了吗?”   熊烈皱着眉,一脸为难,半晌道:“你喜欢的是男的女的?”   “男的。”   “……”熊烈翻了个白眼,“那他就是娶妻了?”   “是。”   “有孩子了?”   池云非扬起下巴,一副痴心不悔的模样:“是。可就算如此,我此生也只爱他一人!”   温信阳没忍住伸手扶额:“……”   箫棠憋笑憋得胃疼。   熊烈恼火道:“你傻的吗?这种单恋没结果的!死了这条心不行吗?你就给我个机会试试?”他又喃喃,“我要是能娶了你,我岂不就赢过了温家的人?多好的机会?!”   池云非无语道:“你拿我当工具满足你自己的私欲。我们是不会幸福的。”   “日久生情。”熊烈嗐了声,“日久,就生情了,懂?”   池云非:“……”   温信阳将柴房门踹出个洞,抬眼时表情镇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他几步跟上来,道:“熊哥,该谈正事了。”   “老子跟你嫂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熊烈瞥他一眼,想了想又恼火道,“得,得,不跟我好就算了,稀罕?那帮着山寨管账这事你得考虑一下吧?”   池云非道:“你说好放我们走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你先考虑考虑。”熊烈挥手招来两人,让他们照看池云非和箫棠,然后转身带着温信阳三人朝另一头走去。看样子是要商量正事了。   池云非目光黏在温信阳身上,眼也舍不得眨,箫棠磨磨蹭蹭跟上来,小声在他耳边道:“你俩够可以的,白天还吵架呢,晚上就搞到一起了。这外面还有人呢,怎么也不收敛点?”   池云非:“……”   池云非闹了个大红脸,磕磕巴巴道:“我原本没想……哎,算了。”   “哇。”箫棠不敢置信地看他,“秀什么秀啊?你就想说你不想要将军还强迫你呗?知道了知道了,你家将军没你不行,一遇见你就发狂,跟发-情的狗似的。”   “你才是狗!”池云非登时踩了箫棠一脚,“都说不是那样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箫棠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半晌又回头压低声音八卦道,“其实这种故事我也挺爱听,要不你再多说点?将军大不大?”   “你滚——!”   两人在后头打闹,前面领路的人频频回头,片刻后其中一人道:“两位,咱们这地方其实不错,鸟语花香,过得也自由。虽然之后要搬家,但老大说了,地方他都选好了,只比现在好不会更差。你们要不考虑考虑?”   池云非和箫棠对视一眼,池云非的小脑袋瓜子又飞速地转起来了,他摸了摸下巴,道:“具体搬去哪儿知道吗?”   “北边!”领路的小哥跟他们攀谈起来,想为老大留下这两个新人,指不定过不了多久,这细皮嫩肉的小子还会是他们的大嫂,于是态度也比之前好了不少,道,“大哥说了,现如今北边很不错,经济发展也好,就算有一日不做山匪了,咱们也能找到新的活路。”   另一人也劝道:“咱们这种普通人,一旦被那些有权有势地盯上了哪里还有活路?你俩能逃掉一时还能逃掉一世吗?出了这山寨,你们被抓走也就是时间早晚而已。要想活命,想自由,那就得背井离乡……不是我说,小兄弟,温家在南方权势滔天,你要想躲,去北方才是唯一出路嘛。”   箫棠连连点头,拿手肘撞了下池云非,一脸认同道:“哥,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再说你想想看,那熊大哥也不像是坏人。他还送你花呢。”   池云非和箫棠你来我往,像是有些被说服了,满脸动摇。   池云非便道:“你们再多跟我说说吧,这熊大哥……到底是什么人?官府不找他麻烦吗?”   另一头,议事厅里熊烈坐在上位,温信阳几个坐得资格都没有,站在厅中,四面八方都围着山寨里的人。   “原本早该把你们剥皮抽筋。”熊烈喝了口茶,咂嘴道,“我这辈子最恨逃兵,尤其是你们这种长得道貌岸然,肚子里全是坏水的家伙。不过嘛……你们三个说得也有道理。”   他想了想:“我跟寨里的兄弟讨论过了,你们有正规的现役军人身份,可以保我们顺利出关去北边,倒确实是为我们省了很多不必要的风险。可是我怎么确定,这不是你们设下的圈套呢?”   “很简单。”温信阳沉声道,“因为我们是互相牵制的。如果你发现这是个圈套,你可以告诉其他人我们是逃兵,自有军规等着收拾我们。”   熊烈点点头,抱着手臂靠进椅子里:“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他上下打量温信阳,直觉到这个男人其实并没有看起来这么朴实简单。   虽然对方穿着普通的衣衫,身上也没有任何武器,可只是站在厅里的模样就莫名有种居高临下的威慑感——哪怕明明是自己坐在上座,而对方在下面站着,却有种被对方俯视的错位感。   熊烈翘了个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行。”沉思片刻后,他一拍扶手下了决定,“你们的条件呢?说来听听。”   温信阳道:“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温家很快就会失势了?”   熊烈嗤笑一声:“你不是也知道吗?不然跑什么?”   “我知道不奇怪。”温信阳道,“我自然有内部消息,但你一个山匪会知道,不奇怪吗?”   “我在这儿住了很多年。”熊烈抬手一指,“这里的整片后山都是我地盘。我成日看着岳城外来来往往的人,什么人都有,所以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我自然会知道。”   温信阳审视地打量他,让熊烈有种被看透了的错觉。他正不耐烦地皱眉想呵斥,就听对方道:“只是因为这样你就要去北边?就算你是想避开温家,整个南方除了温家占据的三省十一城,另外还有其他很多地方,找个类似鸟语花香的山林一躲也不是不行,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冒险偷渡去北边?”   “这跟你有关系吗?”熊烈嗤了一声。   “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我自然要打听清楚。”温信阳道,“否则不明不白被你们坑了怎么办?”   “我熊烈说话算话,不坑人!”   “可你刚刚还想逼迫那位小少爷嫁给你。不是吗?”   熊烈被话噎得一窒,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突然道:“这样,你帮我去劝劝那位小少爷,他要是答应从此跟着我混,等过了边关我既往不咎,放你们自由,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去北边的理由。怎么样?”   温信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跟那少爷不过萍水相逢,为何非得是他不可?”   “缘分啊。”熊烈理所当然道,“那小子合我眼缘。”   他说着摸了摸下巴,笑起来:“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直没成家,主要是没遇到合适的人选。什么姑娘小子的我不在乎,能好好地过一辈子我就很满意了。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就缺那么一个合眼缘的,在一起能开心,累了能嘘寒问暖的人吗?”   温信阳看死人似地看他,话音像是从冰窖里传来,冻得人一个哆嗦:“熊哥说得是。”   “那小子……”熊烈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好笑,道,“看起来鬼机灵的,又会装乖又有脾气,嘿,有意思。就是不知道上了床是什么样,我还没跟男人……”   “熊哥。”温信阳打断他的话,道,“强扭的瓜不甜,对方也说心里有人了,若是强行带他一起走,万一惹来温家的追兵不划算。你这一大家子人,经不起折腾。”   熊烈皱眉,这倒是戳到了他的痛点。他一脸为难,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道:“罢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晚饭前我会放他离开,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   他又看了眼温信阳,懒洋洋道:“不过我就不会告诉你我去北边的理由了,没意见吧?”   温信阳点头:“只要熊哥信守承诺,在边关外放了我们就行。”   待到午饭时间,几人围了个大桌吃饭。   席间无人交谈,熊烈也懒得来了,只派人通知池云非,吃过午饭收拾了东西就得走。看在彼此有缘的份上,他会给池云非准备一些盘缠。   池云非吃得很慢,大桌遮挡了众人视线,桌下,池云非的膝盖和温信阳的膝盖紧紧贴在一处,池云非轻轻往后靠,手自然下垂,却是避着旁人的眼睛,同温信阳手指勾在一处,带了点仿佛“偷-情”的错觉。   片刻后,池云非要去方便,起身走了,又等了一会儿,温信阳也寻了过去。   这山寨里没几个干净的茅厕,许多男人喜欢在野外解决,有小哥给池云非指了路,池云非进了林子里,枝丫上的小雀被惊飞,扑腾着翅膀落下杂色的羽毛来,刚巧落在池云非头顶。   他在树后躲了一会儿,见温信阳来了,便捡了石头砸过去。   温信阳左右看看,点了根烟,抽了一会儿才掐了烟走过来,伸手拈去池云非头顶的羽毛。   池云非生怕有人打搅似的,语速飞快道:“我问到了!”   温信阳一愣。   池云非道:“我和箫棠装作要考虑留下的样子,套来了一些信息。你猜得没错,熊烈可能确实养了一拨人,据他们说,每个月都会有人送信回来,从不间断,似乎还有暗号。但熊烈会亲自和送信人对接,所以寨子里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信。也亏了那些消息,他总是能避开官府的追踪。”   “熊烈搬家是要去北边,因为他们在北边买了地,准备金盆洗手不做山匪了。”池云非道,“他想带我一起走,估计也不是为了管什么山寨的账簿,应该是为了金盆洗手以后好换个营生。毕竟山寨里的人都不太懂这些,也不怎么识字,他以前是当兵的,后来又做山匪,于生意上也是一窍不通,所以才需要我和箫棠帮忙。”   温信阳点点头,道:“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熊烈对他始终有戒心,他没能套出话来,若等正式上路,他们要耽误的时间就太多了——他还要去封城,不可能真的送熊烈一群人去边关。这一路上的风险也实在太高。   可没想到转头池云非就帮他拿到了可靠的消息,他心头一松,道:“还是夫人厉害。”   池云非眼底绽出光来,很是开心能帮上忙,温信阳看得心头一热,一手撑在池云非身后的树干上,侧头吻了过去。   两人正吻得难舍难分,就听不远处传来说话声,是有人往这里来了,估计是来方便。   温信阳抓着人往林子深处躲,不远处一行人解裤带尿尿,淅沥沥的水声传来,还隐约有说话声:“老大真就这么放人了?我看他挺喜欢那小子的。”   “没办法,那小子不从。”   “我们是山匪,管那么多做什么?老大要是喜欢,我回头再偷偷把人绑回来。”   “就是!我也去!”   “得了吧,老大说了放那就是放,再绑回去算什么?丢得还不是老大的脸?”   “天涯何处无芳草……”   几人解决完,边聊又边走远了。   而林子深处,池云非被温信阳抱起来压在树干上,衣服都皱了,正捂着嘴承受温信阳的“迁怒”。   温信阳咬池云非脖颈,在他耳边低沉道:“我就一个没看住,你就四处招蜂引蝶……”   “我没……唔……”池云非满脸通红,撑着温信阳的肩膀喘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醋?”   温信阳深深地看他,眼里透着不满和无奈:“一个白煌,一个熊烈,你还打算给我招多少人来?”   池云非好笑,轻声逗他:“小爷我从小就讨人喜欢,没办法,这叫天赋异禀。你要是这么担心,就得把我看牢了……”   温信阳想起池云非被熊烈抱过,嗅着池云非的味道,在他身上摸来揉去地消毒:“天宝是你自己取的名字?”   “是我的字。”池云非道,“爹取的。”   “池天宝。”温信阳侧头看他,嘴角勾着暖融融的笑意,“下山就赶紧回家,别让我担心。”   头一回听温信阳喊自己的字,池云非心里很是亢奋,捧着对方的脸道:“再叫一声?”   “天宝。”   “哎!”   “天宝。”   “恩!”   “天宝……”温信阳同他接吻,身后的树干晃得枝叶簌簌落下,落在他和池云非头上。日光从缝隙里泼洒出来,形成耀眼的光斑,又在温信阳脸侧勾了层淡淡金边,他温柔道,“池天宝不是单恋,温信阳喜欢池天宝。”   池云非登时眼眶一酸,将所有发烫的爱意都融进了吻中。   晚饭前,熊烈果然说到做到,放池云非和箫棠离开了。 第64章 剁了他的手   熊烈把板车还给了池云非,池云非和箫棠便又坐在板车上晃悠悠地往回走。   来得时候板车上堆着干草,两人晚上睡觉就往干草堆里一钻,上面搭着衣服,凑合能过。回去的时候板车空荡荡的,老马识途嚼着萝卜慢条斯理往回走,他们躺在车板上,看着灰沉沉的天,为此次失败的跟踪唉声叹气。   “还好熊烈有点良心。”箫棠道,“要真遇到心狠手辣的,温将军他们也不在,你我就麻烦了。听兄弟一句话,乖乖回去等着,别让人担心。”   池云非既然答应了温信阳,自然不会再乱跑,只抿着唇不说话,一手枕在脑后,看着交错的枝丫从眼前晃过。天越来越暗,风刮起刺骨的凉意,马也看不见路了,便在道上停了下来。   “被子也不留一条。”池云非啧道,“他这也叫有良心?”   箫棠去捡柴禾生火,拍了拍包袱:“没留被子,但是留了干粮啊。凑合在火堆前睡一夜吧,咱们轮流守夜。”   池云非从车上爬下来,解了老马的缰绳系在树上,然后帮着箫棠生火。   好不容易把火生起来,还没暖和过来,又听不远处有车轮声响,两人站起身往远处看,一人手里拿着个干饼,就见微弱的车灯从树林间晃过,箫棠咬了口饼子,疑惑道:“车?从岳城来的?不会是温家的人找到这儿来了吧?”   岳城有车的人扳着指头就能数过来,等那车近了,听着轰轰的引擎声,隐约看到车前盖上插着只小旗,池云非便坐了回去,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失落道:“我看是了。也好,今晚不用露宿野外了。”   他俩本以为是温家来寻人,等车在面前停下,才发现车牌不对。   又抬头,见车窗降下来,里头露出了一张绝不会认错的脸——宁婉香。   箫棠一脸震惊,忙将嘴边饼屑拍干净,又往后抹了下头发,理了下衣襟:“宁爷?大晚上的这是要去哪儿?”   宁婉香目光落到池云非脸上,笑呵呵地:“出来寻人,我运气倒是不差。”   他朝周围看了看:“池爷出来这么几日,怎么才走到这里?可有追到人?”   池云非皱眉起身,将箫棠往后拉了一下,自己挡在前头。   他看过袁翎的那份暗线名单,上面有宁婉香的名字,是郑其鸿派过来的人。按理说温信阳出发前应该派人将所有暗线都监视住了,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池云非霎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防备着,可再怎么防备,也抵不过对方有枪。   箫棠唰地举起手,瞪大了眼睛:“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池云非沉着脸看宁婉香:“宁爷?我应该跟你无冤无仇吧?”   “自然。”宁婉香点了下头,没下车,只让司机和副驾驶上的男人拿枪抵在两人跟前,噙着一点浅笑,还是那么斯文有礼道,“但是您跟我没仇,不代表您背后的人跟我也没仇啊。谁让您嫁进了温家呢?”   箫棠看看池云非,又看看宁婉香,稀里糊涂地:“温家?你跟温家有什么仇?你……”   他见池云非毫不吃惊,似乎早有所料般,猛地明白了:“等等,你他妈也是间-谍?”   这个“也”字用得恰到好处,宁婉香转眼看他:“哦?箫爷还知道谁是?”   这么一来就是承认了。   箫棠惊得嘴都合不拢,举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生生给气笑了:“我特么从小到大欣赏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结果临了左边是间-谍,右边也是间-谍,你们……”   他踹飞了脚下的柴禾,火星四溅连裤脚差点被撂着都不在意了,满脸被背叛欺瞒的怒火:“你们他妈的都有病吗?好好的日子不过做他妈什么间-谍?骗人感情有意思?!”   宁婉香看了他一会儿,没答话,只偏了下头道:“两位上车吧。”   司机拉开车门,池云非道:“你想做什么?”   “上车再说。”宁婉香道,“总会让您知道的。”   池云非和箫棠被反绑住手,推进后座时才发现里面还有个人。   对方正被宁婉香抱在怀里,盖着薄被,睡得很香。   池云非终是没控制住失了态,目眦欲裂:“炀炀!”   箫棠也怒道:“你抓个孩子做什么!我真他妈是瞎了狗眼看错了你!”   宁婉香挥了下手,司机便不耐烦地往两人嘴里塞了布团,一脚一个踹进去,随即甩上车门。   车辆发动,却不是回头往岳城走,而是继续顺着路开了下去。   他们经过了先前上山寨的小路,宁婉香显然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山寨,就这么开了过去。   池云非盯着山路,希望能有巡山的人发现他们,可惜今日整个山寨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启程离开,四下静悄悄的,他们就这样同温信阳擦肩而过。   池云非垂下眼眸,又去看炀炀,见炀炀睡得很香,脸蛋红扑扑的,身上似乎没有受伤的迹象,一颗心才稍微落地。   宁婉香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慢声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宁原,是郑总统的人,来岳城的目的是监视温家,必要时提供帮助。”   池云非冷哼一声,宁婉香摘掉他嘴里的布团,道:“池爷想问什么都可以,婉香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完就要杀人灭口吗?”池云非冷冷道,“让你监视温家,难道也包括绑走温念炀吗?他还这么小,能妨碍你们什么?”   宁婉香笑起来:“池爷真是天真。斩草要除根这句话戏里都唱多少遍了?还需要我解释吗?”   池云非咬牙,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窍:“你让茉莉约了炀炀,然后拿他做人质跑出来的?”   宁婉香点头:“正是如此。”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原本是打算让温家主动和郑总统撕破脸,我们便能理所当然扣他一个‘叛国’的帽子,郑总统要出兵也就理所当然。可惜温家不上钩。”   宁婉香冷下脸来,那股斯文儒雅的气质便显得有些阴沉诡异,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温将军真是好耐心,无论我怎么暗示都不上当,暗地里却查到了俄国人身上,抓了柳家、白家和洪家的家主,眼看事情要败露,到时候上头追责我必是逃不过去。只能出此下策,为自己将功赎罪了。”   池云非霎时想起那日金福班里喝酒,宁婉香同温信阳聊了许久,他还吃醋来着。   宁婉香又展颜一笑,显出三分优雅,七分漠然:“拿你和温家独苗做人质,想来无论是温信阳还是温耀光之后的计划都会处处受制。虽然我不知道温信阳偷偷离开岳城是要去做什么,但起码我能保下一条命了。”   箫棠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温耀光”是谁,正是温司令。   温司令名成煌,字耀光。只是大家司令司令地喊习惯了,反而忘了他叫什么。   池云非漠然不语,片刻后笑出了声,这笑声里带着浓浓讥讽,听得宁婉香背后发毛:“你笑什么?我可是说错了?”   “你倒是会挑人,但是……没用啊。”池云非抬眼,摇头道,“温家之所以是温家,是因为他们代代都比寻常人有更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你以为拿我和炀炀就可以牵制他们了吗?笑话……我又哭又闹不愿让深哥去冒险,他听我的吗?温家那么多人,金蛟营那么多人,他们选谁不行?非得让温信阳这个继承人亲自去冒险,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宁婉香眉头一皱:“为什么?”   “因为他们温家的人都不怕死。”池云非咬牙切齿,仿佛真的带着恨意,“他们不怕死不怕牺牲,将温家名誉、祖宗传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深哥尚且年轻,再生一个不就得了?虽说会舍不得,可同他们温家宁死不愿折了脊梁的傲骨比,还是差了点。”   “至于我。”池云非自嘲道,“我又不姓温,更不用在乎了。”   宁婉香一时脸色黑沉,眉头皱出个川字,许久不言语。   池云非好笑地看他:“还将功赎罪?温家要做什么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否则怎么可能屹立几代人不倒?炀炀年纪虽小,但到底是姓温,来年坟前烧纸或许愧疚伤心,但他没有辱没温家名声,能保住温家不被你们算计,那就是大功一件。我天真?恐怕是你太小看人!”   司机一脚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叽”地尖锐声。   司机黑着脸回头,不耐烦地扬手“啪”地一下重重给了池云非一巴掌,打得池云非偏过头去,嘴角流出血来。   他愤恨道:“宁原,是你说这办法一定有用我们才配合你的!现在我们的身份都暴露了,岳城是回不去了,若这件事也办砸了,上头会怎么处置我们?你想清楚!”   宁婉香双手攥得死紧,他被池云非说动了,现在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   他没能及时发现温家针对军火的诡计,等回过神来,柳家、军火、俄国人都被一锅端了,甚至郑其鸿派来的众多暗线也都被暗中监视了起来。等巡查队一到,温家化被动为主动,等着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这些最不起眼的,往往会变成替罪羔羊,若郑其鸿暂时不想同温家撕破脸,那他,还有其他的暗线,就都会被灭口再泼上脏水,为郑其鸿粉饰太平。   他不甘心!   明明就快成功了,他不甘心!   “别听他胡说!”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他就算了,温念炀好歹是温家独苗。我不信他们能绝情到这种程度。”   “那他俩呢?”司机冷声道,“带着我还嫌麻烦。”   “既然没用就处理了吧。”宁婉香阴沉开口,对池云非道,“既然你都说了,你对温信阳没什么用,我又何必留着你节外生枝?”   箫棠登时愤怒又惊慌地“呜呜”叫起来。   宁婉香看了箫棠一眼,眼里闪过一点怜惜:“箫爷,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逗你的时候我也是真心觉得你很有意思。可惜了……”   池云非在这生死关头却并不慌张,脑瓜子前所未有的清醒,道:“你可以杀了我,但你能保证你们真的会赢?”   他往旁边吐了口血沫,冷笑道:“我是对温家没什么用,但不代表你杀了我温家会一点也不在乎。简单说,你是在往他们脸上抽巴掌,等事情结束,若是温家赢了,你猜你会怎么死?”   宁婉香审视地打量他:“到头来,你还是怕死。其实温信阳对你很在乎,对吗?你在糊弄我?”   “我当然怕死,我他妈又不是温家那群神经病。”池云非看着他,“正常人谁不怕死?你不怕吗?你若不是为了保命,抓我们做什么?”   “我说得都是实话。”池云非道,“谁有那个闲心糊弄你?我要是糊弄你,我不应该抱紧你的大腿,拖延时间等着温家来救吗?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嫌死得不够快?”   “……”宁婉香被他绕糊涂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和炀炀,对温家没有你想得那么重要,所以你想拿我俩去要挟温家,不可能。”池云非一字一句道,“说不定温家为了不被拖累,还会亲自动手解决我俩。信不信由你。”   宁婉香脸色微变。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炀炀出事,好歹是我亲手带了大半年的孩子。况且你我无冤无仇,你何必对我们下狠手?俗话说得好,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池云非喉咙发干,语速依然维持不紧不慢,道,“我想活,你也想活,咱俩合作,行吗?”   箫棠已经懵了,看着池云非连哼都没哼出声来。   宁婉香显然也很莫名其妙,想了半天,没想出这里头的道理:“你别想唬我,你到底想做什么?说清楚。”   “还说我天真。”池云非哼笑,“我不想死,但如果你拿我和炀炀去威胁温家,不管是在你手里,还是在温家手里,我他妈都必死。因为温家不会允许前路有障碍,为此他们愿意牺牲的东西是你所想象不到的。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宁婉香问:“那你想怎么合作?”   “很简单,将计就计。”池云非铺垫了一大堆,终于将人拐到了自己的计划里,他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稳住,哪怕绑在背后的双手一直在发抖,但他神情非常镇定且冷静,仿佛说得话就是圣旨,是理所当然的,令人不得不信服。   “你想将功赎罪,我想活命。与其拿我和炀炀去威胁温家,反而遭到温家的反杀,不如找另外的路,拿到更有用的东西交给郑其鸿,你我都能活下来,不好吗?”   宁婉香打量他,嗤笑:“我以为你爱温信阳爱得死去活来?”   “我自然想和他共白首,他却要去寻死,我有什么办法?”池云非被扇了一巴掌的脸微微肿起来,拿舌头顶了顶腮帮,道,“况且他有儿子,他和林子清才是一家人,我是个外人。林子清还想着办法要拉我下马呢,这事你不会不知道。”   宁婉香看着他:“你池爷这张嘴,在铜锣巷骗鬼能骗出花来。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要实在的东西。”   “我就给你实在的东西。”池云非铿锵有力道,“你不是不知道温信阳离开岳城要去干什么吗?我知道,你把这个消息传回给郑其鸿,你这条命不就保住了?到时候两边乱起来,反正你也不可能回岳城了,你放了我们,从此你走你得阳关道,也没人知道你绑过我们,没人知道是我把消息漏给你的,我自回去当我的少爷,两全其美。”   宁婉香一下坐直了:“你知道?不可能,这种机密温信阳怎么可能告诉你?”   “信不信由你。”   前头司机道:“你先说说看。”   池云非转头盯着他,眼底汹涌着将人活剐了的杀气:“说可以,但我有条件。”   宁婉香想到了什么,看了那司机一眼。   司机满脸不耐烦:“死到临头你还提条件?”   “这条件于我们的交易来说很划算。”池云非看向宁婉香,命令道,“刚才他哪只手打得我,就剁了他哪只手。” 第65章 上钩   池云非混迹赌坊多年,别的不说,装腔作势乃是基本功。   哪怕手里握着一堆烂牌,也要一身老子满手好牌能让你输光裤子的气势,得让对方猜不出你的虚实。他可能没有温信阳那么善于攻人心计,说实话,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想好之后要怎么办。   但好歹他知道一点:不能被动挨打,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虽然还没有后续计划,但他池爷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先拿出来,稳住了,再加一两句嘲讽刺激宁婉香:你确定你一定能赢?你确定杀了我不会招来温家报复?你确定你拿炀炀能换来你要的一切?你怎么确定?你有什么证据?   他不给回答,只一个劲儿抛出问题,至于答案?你自己想去,关老子屁事?   类似宁婉香这样的人,疑心病本就是职业习惯,一颗心早就烂进了肚子里,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够相信,偶尔恐怕连自己的决定也会怀疑。走一步看三步,走十步看百步。   看得多了,看得太远,身心俱疲难免就忘了脚下本来该有的路。   也许走着走着,就走进死胡同了。谁知道呢?   果然,宁婉香迟疑起来,池云非给出一堆问题,他没法回答。于是扪心自问,这计划当真能成功?若是失败了呢?他甚至没有别的退路。   可如果按照池云非所说……总归他手里还有温念炀和池云非二人,关键时刻,指不定就变成了一条新路。   他深吸口气,目光微冷看向那司机:“为了大局。”   那司机顿时毛骨悚然,伸手就要拔枪:“你他妈疯了?听信这小子的话?”   宁婉香比他动作更快,袖口里落出一只小枪,巴掌大,直直对上了司机的脑门儿。   他道:“我说过多少次了,做人得留一线。这事非同小可,他要是诓我,我剁他两只手赔给你。”   那司机喉咙一哽,就感觉副驾驶上的男人也转回头来森森地看着他。   宁婉香道:“咱们回不了岳城了,这事办不好,别说你的手,命也未必能留。怎么的?咱们三个人的命,比不上你一只手重要?”   “你!”   池云非冷笑:“出去剁,别脏了我的眼。”   副驾驶的男人枪口一转,对上同伴,宁婉香偏了下头,男人便揪着司机的衣领拉出车门,去林子里解决了。   四下一片安静,箫棠一颗心狂跳,偷偷去看池云非的脸色。   池云非脸虽肿着,面容却是从未有过的肃穆,眉眼间隐约带着点戾气,他不笑不言语的模样,便将那可爱讨喜的五官衬出几分凌厉。他池爷的架子一摆出来,像是天生就适合干这沟渠里的肮脏事,眼神不动,眉目里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残忍。   箫棠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下一凛,知道此事踏错一步两人都得陪葬,他便竭力让自己也跟着镇定,不能拖了兄弟后腿。   不就是剁人一只手?不就是虎口逃生?他在赌坊里什么破烂事儿没见过?输光了家产,妻离子散,绝望中在赌坊里割脖子自尽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   那口子深得见骨,血溅三尺,染红了整个牌桌。那时候收养他的养父还活着,叼着烟将幼小的他往身后护了护,顺便告诉他:“赌不起,就趁早认输。但若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就别死皮赖脸求别人给条活路,那是废物。”   箫棠便坐直了同池云非靠在一起,给兄弟力量,暗示他还有自己在,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一起面对。   又一会儿,林子里传来凄惨的叫声,片刻后,副驾驶的男人拿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过来,扔在窗下,让池云非检查。   池云非瞥了一眼,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点了下头。   那副驾驶上的男人冷着脸,从后座下方取了医药箱,又进林子里给人处理伤口去了。   炀炀翻了个身,有要醒来的趋势,宁婉香熟练地抱着小孩儿轻轻拍了拍,嘴里哼出绵软的小调,炀炀嘴里嘟哝几句,便又沉沉睡去。   宁婉香道:“气你也出了,说吧。”   池云非喉咙一动,一边说一边想,参考箫棠当初那句“撒谎就要真假参半”,竭力将整个故事拉圆合拢,保证找不出一丝可疑的缝隙来。   从对方了解的部分下手,是取信对方的第一步,但若说得太简单太表面,让对方有参考和对比的可能性,那自己这慌就圆不了,必然被拆穿。   所以得是对方了解的,但又不是特别了解的部分。   到这里,他的思路已清晰起来,豁出去地道:“军火来源,你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对吗?”   宁婉香负责给柳家、白家、洪家牵线,自然是清楚的:“当然。”   “货源是谁给你的?郑其鸿?”   宁婉香不解其意:“没有总统首肯,我怎么能拿到货源?这不是废话吗?”   “那总统的货源又是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池云非不敢一次把消息漏太多,怕露出破绽,所以一边问一边试探,看对方知道多少。   宁婉香皱眉:“他自然有他的渠道,这有什么难的?”   看来是不知情。   池云非心下稍定,后面的话便流畅起来:“就因为你们都觉得理所当然,所以才会上当。老实告诉你,郑总统的货源是北边的人故意漏给他的。”   “什么?”宁婉香一愣,随即觉得不可能,“货品来源、背后的老板都会经过查实,怎么可能有问题?”   “人本来就是做军火生意的,你们当然查不出问题。”池云非道,“但对方的来意却另有所图,一边跟你们做生意,把钱赚够了,一边又拿着北边的雇佣金,两边都不亏。等你们把货铺够了,正式同温家开战,你以为那些毛子的枪口会听咱们总统吩咐,只对着温家吗?到时候恐怕他后脑勺上也会顶上一把枪。”   宁婉香立刻明白了:“居然做到这份上!卑鄙!郑总统打算借外人的手除掉温家,北边也打算借外人的手除掉他!”   “这叫渔翁得利。”池云非道,“但北边也未免想得太好了,到时候姓郑的和温家打起来,表面看像是在南方开战,影响不到他北边,等事情告一段落,他们再来个大一统,功在千秋。但可能这么简单吗?狼都引进来了,把人家当做慈善的吗?”   宁婉香眯起眼,手指在窗沿上叩了叩:“温信阳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抓到一个间-谍。”池云非道,“北边来的,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宁婉香想起之前温家的一系列动作,渐渐恍悟:“怪不得……那温家打算怎么办?”   “这就是深哥离开岳城的原因。”池云非道,“他要去封城,见一个关键人物。”   宁婉香坐直了:“什么人物?”   “这我就不知道了。”池云非猛地刹了车,“你也说了,这可是机密。我能知道这些就不错了。我只能告诉你,他要去见的人,同北边、同那些军-火贩-子都有关系,说不准最后会扭转局面。姓郑的自以为和那些毛子打好了关系,可以先解决温家,再打北边,但没准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宁婉香沉吟,片刻后处理好伤口的二人回来。副驾驶的男人去当司机,少了只右手的男人脸色惨白,嘴唇都咬破了,脚步虚浮无力,恨恨地瞪着池云非。   男人恨不能将池云非扒皮抽筋,字字带血:“他说了没有?要是糊弄人你得把他交给我,我想怎么处理都是我的事。”   “说了。”宁婉香看他一眼,“这回也许不仅能保住命,还能立下大功。”   “当真?”男人满头大汗,忍着剧痛不甘地看了池云非一眼,“计划是什么?”   宁婉香指腹摩挲炀炀光滑的小脸,片刻后道:“去封城,找到温信阳。我们要在他和关键人物接头之前拦下他,换我们去。”   “什么意思?”   “只要能拿到对方和北边有联系的证据,再将证据交给总统,我们就立功了。”宁婉香信不过身边的人,并不欲多说,道,“开车吧,接下来我们得赶路了。”   池云非却在此时开口:“放了箫棠。”   箫棠一愣,猛然看向他,嘴里发出愤怒地“呜呜”声。   池云非却不看他,只道:“这件事和他没关系,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带着是个累赘。”   宁婉香看了箫棠一眼:“不行,他会回去报信……”   “没他报信你就不会被温家追捕了吗?”池云非冷笑,“你拿炀炀做人质离开岳城,你以为温家会放过你?”   宁婉香道:“起码不能让温家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迟早会追上你的。”池云非道,“金蛟营斥候队于探查消息是精英中的精英,你以为你能躲多久?与其带着他这个累赘,就我们几个动作还能快些。你只要能尽快拿到证据去找郑其鸿,一旦你踏进回龙城的地界,温家还能拿你如何?”   宁婉香看他:“那我顺便杀了温信阳也可以吧?这功劳岂不更大?”   “只要你敢杀。”池云非冷冷道,“你拿着证据回去就是升官晋爵,不用再继续做卧底。郑其鸿这回躲过北边的阴谋,及时切断和毛子的联系,那他就只有两个选择:一,继续和温家你好我好大家好,那你杀了温信阳,功过相抵,你还是得死;二,和温家撕破脸,双方打起来,但没有了外部势力帮忙,他能打得过金蛟营?温家最后还是得活剐了你。你选吧。”   宁婉香咬牙,发现池云非说得不无道理。   温信阳活着对自己其实没什么妨碍,他若非要拿着温信阳的人头去邀功,也许就只能邀来一场劫难。做人不能太贪心。   眼下必须争分夺秒,他只要尽快拿到证据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回龙城,温家的手就伸不过来。到时候他放了炀炀,放过温信阳,温家也就没有理由非逮着他不放不可了。   做了决定,宁婉香打开车门,将箫棠踹了出去。   箫棠滚了一身泥,在汽车轰鸣声里呜呜大叫,眼看着池云非越来越远,就见池云非靠在窗口冲他做了个口型——温、信、阳。   箫棠跪在地上,懵了片刻,待车尾灯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猛然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就往回跑。   他得去山寨找人!!   山寨里,温信阳正同封影、刘庆川商量招安熊烈的办法,他们自然是不可能送熊烈一行人去什么边关的,他要得是熊烈手里暗藏的势力。   正说着,手里的杯子却突然毫无预兆地裂开了。   他猛地后退,茶水漏了一地,好好的茶盏裂开硕大的口子,几乎碎成两半,封影奇道:“茶水太烫了?”   刘庆川接过杯子,给温信阳换了一杯。   温信阳却不知为何,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莫名有些不安。   他遥望窗外,山林浸在漆黑的夜里,高处冷风呼啸,吹出变调的“呜呜”声,远远听着像是有人在哀嚎不已。   温家的人必然会循着路找过来,云非也许半路就能和他们遇上。   只盼望他能早些安全回家。 第66章 纸条   “池哥。”温念炀趴在池云非怀里,看着窗外,一双大眼里盛满了好奇,脆生生地道,“爹什么时候来?”   “快了。”池云非抱着炀炀,打了个哈欠,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赶路,眉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他哄孩子道,“难得出远门,咱敞开了玩,别老惦记别的。嗯?”   “嗯!”温念炀只当是被带出来郊游,他还是头一回出岳城,激动得不行,又去看隔壁坐着的宁婉香,“要是茉莉也来就好了。”   宁婉香淡淡一笑,还是那副温润模样:“茉莉得勤练功,这行不比别的,时时刻刻都不能松懈。”   “是啊。”池云非嘲弄道,“这行脚下踩着钢丝,下头就是刀山火海,可不是不能松懈嘛。”   宁婉香看他一眼,并不反驳,权当没听见。   炀炀听不懂,便转脸继续看窗外。   封城,他知道外公外婆家在这边,却是从未来过。绕过绵延大山,进了城里,四下人声喧闹,同岳城的繁华又有不同。封城有租界,来来往往洋人颇多,金发碧眼,西服领带,拄着绅士的手杖,见人脱帽致意,一口鸟语唱歌似的,听不懂说什么。   池云非也看着窗外,拉车的、街边茶馆、伺候人的活计都是黄皮肤黑眼睛,那些趾高气昂的,生怕皮鞋上沾了半点灰尘的,都是白皮金毛,看着就让人不舒坦。池云非眉头皱了个死紧。   宁婉香道:“看不出来,池少爷整日风流潇洒,却是藏着一颗赤子之心。”   “看不出来。”池云非懒洋洋道,“你平日将国恨家仇唱在嘴边,那词都能倒背如流,却在干着引狼入室的叛国买卖。”   宁婉香说不过池云非一张开了光似的嘴,翻个白眼不想计较,只吩咐司机:“找处便宜的旅馆先住着,别太张扬。”   “是。”   车拐过长街,进了小巷,左右两边藏着赌-博、窑-子的暗门,美丽的姑娘傍着金发碧眼的老外,斜阳从鱼鳞瓦上落下,在青石路上泼洒渐变的余晖,脂粉味、酒味、烟味熏满了窄巷。可大烟室里绝看不到那些白皮家伙的踪迹,他们惯会将糟蹋人的东西带去他国,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踩在别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还偏觉理所当然。   可若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人在他们那里得了好处,将生意做得四海皆知,便会被说成“老奸巨猾”、“别有图谋”,总归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见不得他人好,只许自己肆意妄为。   池云非还听说,在那遥远的国度,对方还擅于将人以肤色划分三六九等,白皮的便是什么神的使者;黄皮的专会骗人,性格狡诈阴险;黑皮的便天生暴戾凶狠,素质低下。   他也是奇了怪了,这看颜色还能分出个谁对谁错来?凭啥那白皮的就能定这种规矩了?他们是长了六只眼儿还是八条腿儿?   若是将那白皮的扔进染缸里洗上几回,染他个五颜六色,色彩斑斓,那又是个啥玩意儿?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那些白皮金毛遮得就是黑漆漆的肚肠,百转千回的,还自以为别人不知道。这片土地上下五千年历史,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他们又算老几?池云非自觉自己不擅念书,脑袋空空,但也知道回转来去,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山水轮流转的道理。今日遇不见,明日也得遇见。   那白皮金毛的地盘儿总共才多少年?大江大河顺流而下,总归会进入同一片海。看吧,那地界上的白皮东西且还得熬着呢。   车停在一处偏僻巷子里,司机进门付了账,定了三间房,司机同那断臂男人一间,宁婉香独自一间,炀炀则跟着池云非一间。   进了旅馆,要了饭食,池云非上下打量,这旅馆简陋陈旧,梁上留着空空的燕窝,地上铺着旧砖,大厅里只有几张桌椅,楼上房间不多,小二肩上搭着毛巾,没精打采的,见了客人也不怎么打招呼,眼下挂着黑眼圈,皮肤带着死人般的青灰,不停地打哈欠。   这一看,便是大烟吸多了的。   池云非皱眉,将炀炀往后护了护,上了楼屋里四处是灰,不期望小二能来打扫,只得自己挽起袖子清扫一遍。呛得不停咳嗽喷嚏。   炀炀推开窗户踮着脚往外看,小巷里安安静静的,那司机又下去找地方停车了,免得将小路堵住。   打扫了房间,吃过饭,宁婉香便让司机和断臂男人去打探消息。   封城自然也有他们的人,他们得先联络上,但又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来意,免得被平白占了功劳。   池云非缩在屋里不吭声,想着之后要怎么办。   他其实也不确定把人引来会不会给温信阳添麻烦,若是搅合了大事,两边乱起来这事要如何收拾?   可他也实在找不出别的办法,总不能让人真把炀炀拿来做人质,生死拿捏在别人手里?他的死活倒不要紧,可炀炀何错之有?就因为生在温家,就非得遭这个罪?   他自己耀武扬威在岳城横行十几年,又遇见了喜欢的人,说得洒脱些,算是够本了。可炀炀才四岁,他还有许多事都不知道呢。   池少爷真是愁断了肠,偏偏又不能露出痕迹来,还得端着架子。   这会儿好不容易能独自待着了,便疲惫地靠在椅子里,将炀炀抱在怀中,哀叹自己可能是遭了报应——谁让他前十几年胡作非为呢?   “池哥。”炀炀道,“我想出去玩。”   池云非发了会儿呆,脑子里一团乱,也想不出别的了,心说:来都来了,也不能坐着等死,还是得主动出门探听点消息。   于是深吸口气,抹了把脸,将自己一脸哀愁吞回肚子里,抱着孩子去隔壁敲门。   宁婉香站在门后,换了身简单的衣衫看他:“怎么?”   “炀炀要出去玩。”   宁婉香道:“忍着。”   “小孩儿怎么忍?都说好了是带他出来玩的,总不能老困在屋里?”池云非道,“要是他烦了哭闹,惹来旁人怀疑怎么办?”   宁婉香烦不胜烦,进屋拿了荷包,又戴上一顶帽子,拄着手杖,摇身一变成了个这城里四处都能瞧见的英俊绅士,哪里看得出半分戏子姿态?他关上门道:“我陪你们一起,走罢。”   三人上了街,炀炀左手糖葫芦右手提着草编的蚂蚱,小胖腿走得飞快,还要两个大人追在后头。池云非不动声色地记着路,看着周围景色,寻思着大哥之前住哪儿,在哪儿上班,周围是否有认识的人……   池家大哥池云茂先前带着全家回岳城了,走得自然是敞亮的官道,两方人马因此错过也是情理之中。   这样也好,免得牵累大哥一家。   池云非默默想着,从长街这头逛到那头,街上买卖跟岳城差不多,只是洋人的店铺要多了不少,寻常百姓被挤到角落,彼此匆匆而过,面无表情,眼神呆滞,没有岳城那般松快自然。   到了租界口,池云非往里张望,宁婉香道:“池爷还没见过租界吧?”   这处同岳城的兴洋长街完全不同,中间立着碑,两边有洋人的警察守着,租界里尽是西洋景,比兴洋长街繁华多了,也热闹许多,来来往往车水马龙,人力车都没处可待。   打着伞的金发姑娘,百褶裙荷叶袖,西装革履的男人胸前挂着怀表,戴着猫眼儿袖扣,华贵得很。   那餐厅大门是旋转的,开门迎接的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自家人,门口坐着讨饭的,被洋人唾一口沫子,还得磕头道谢。   池云非面露不快,看了一会儿转头就走,炀炀好奇道:“那里好漂亮。”   池云非道:“再漂亮,人心是黑的,也脏得很。”   温念炀不解其意,频频回头,池云非便道:“炀炀记住,咱们地大物博,来者不拒,不似那群白皮小肚鸡肠,装模作样。若来得是客人,有好酒,来得是敌人,有猎枪。”   温念炀懵懂点头,见有小贩卖糖人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宁婉香掏钱,池云非站着发呆,突然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回头,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男人戴着藏蓝色破旧帽子,看不清眉眼,只低头道歉,匆匆走过,身上带了点呛人烟味。   池云非拍了下衣服,没当一回事,待逛完回去,换衣服洗澡时,才发现皮带缝隙里落出一张纸条。   池云非心如擂鼓,慌忙捡起打开,就见里头草草写着:温已入城,静观其变。   他喜不自胜,这“温”字必然指得是温信阳,没想到对方速度竟不慢,居然追在他们屁股后头进了城,甚至还找到了他。   既如此,定然也找到他们的落脚地了。   池云非捏着那纸条翻来覆去地看,心里那些忧愁无措登时都烟消云散,一口气落进了肚子里,一下有了底气般,开心得不行。   这一瞬他似乎什么也不怕了,在床上滚了个来回,又抱着炀炀亲了一口,随即拿烛火来将纸条烧干净,又溶进茶水里泼到角落盆栽中。   炀炀已困了,池云非便将那草编的蚂蚱挂在窗户下,以示自己的位置所在。   然后抱着炀炀洗了个澡,哄着对方睡下。   待夜深了,司机和断臂男人回来,进了宁婉香的屋子嘀咕着计划。   池云非却毫无睡意,心里砰砰直跳,隐约有种直觉,便灭了灯火坐在窗旁,托腮等着。 第67章 刺激   一夜过去,他在窗边睡着了,什么也没等到。   虽有些失望,但也并不灰心,早起带着炀炀下楼吃早饭,大厅角落坐了两个人,穿着朴素,脚下放着扁担,挑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带着一股子腥味。   宁婉香下楼皱了下眉,坐到池云非对面,道:“昨晚睡得可好?”   池云非喂炀炀吃泡饼,要了一份羊杂,拌着米线,随口道:“凑合。”   炀炀慢吞吞地吃饭,道:“哥,我梦到娘啦。”   池云非帮他擦了下嘴:“还梦到什么了?”   “娘和爹,陪我堆雪人。”炀炀道,“娘还带我吃炸糕,茉莉唱曲儿,娘夸我说话比以前快了。”   池云非吃味道:“就没梦到我吗?”   炀炀眨巴一下眼,肉乎乎的脸颊随着可爱的笑容带起酒窝,蹭进池云非怀里撒娇:“哥一直在啊,不用做梦就能见到。”   池云非顿时笑了,将炀炀抱到膝盖上坐着,边喂他吃饭边说:“林姐就在封城,说不定咱们能见着。”   “外公外婆也在!”炀炀兴奋道,“我可以去看他们吗?”   池云非去看宁婉香,宁婉香想也不想拒绝:“逛街也就罢了,见林家的人不可能。”   池云非想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不过倒给了他一点新想法——撇开林家如何对他,对温家不提,但对着唯一的小孙子总不会不管不顾。   只要能救下炀炀,让自己去求林家也无妨。   只是要怎么才能见到他们……?   林家都已经搬家了,但亏得之前林子清有过来信,他还记得信封上的地址。   池云非不作声,心里慢慢谋划,喂炀炀吃饱了饭自己才慢慢吃起来。   宁婉香让断臂男人看着池云非,同那司机一起出门了,估计是要办什么要紧事。他又分神地想,宁婉香在这儿能联系什么人?那些人是否会监视温信阳?温信阳现在在做什么?是在联系那郑其鸿的私生子?还是在想办法救他和炀炀?   可无论哪边都危险重重,池云非越想越心焦,只得暂时按下念头,看着炀炀在桌边转圈数盘子。   小孩儿无忧无虑,捡了茶杯在手里玩,又去柜台前拨算盘——大了一岁,又在池云非身边待了这么久,在金福班认识了好朋友,这孩子性格愈发开朗了,胆子也比以前大了不少。   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大概是跟茉莉学来的,垫脚在椅子上将算盘拨得噼啪响,池云非看着他,也跟着哼起来,那断臂男人正用仅剩的左手艰难吃饭,吃得心头冒火,一把扔了勺子,肉汤飞溅。   “你别得意!”男人压低声音道,“断手的仇我迟早会报!”   池云非不搭腔,权当没听见。   男人又狞笑道:“你以为给了线索,就能保命?想得美!等我们拿到证据,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总归你不姓温,是温信阳的妻又如何?生不能生,性格如此恶毒,我就当是帮温将军解决麻烦!指不定将军未来还得谢我!”   池云非奇道:“你也就会个直立行走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你见过人的生死能被畜生决定的吗?做什么白日梦呢?”   男人顿时一把掀了桌子抓住池云非的衣襟就要踹,炀炀吓了一跳,回头大喊:“你做什么!”   他蹦下椅子,往这边跑来:“不准欺负池哥!”   池云非生怕这男人伤到炀炀,忙道:“站住!别过来!”   话没说完,被男人膝盖顶了下胃,虽不算重,但他刚吃了饭差点全吐出来。   池云非一股酸水涌到喉咙,嘶哑声音道:“怎么?腿也不想要了?”   男人没敢用力,将人丢回地上,道:“看你能得意几天。”   他转身就走,炀炀吓得一个激灵,跑来抓住池云非手臂:“哥!”   “不怕。”池云非深吸口气,道,“这点小伤还奈何不了我。”   炀炀一脸茫然:“可他为什么打你?”   “我抢了他的肉。”   “真的?”   “嗯。”   炀炀扁嘴:“哥你吃不饱吗?干嘛要抢别人的?”   池云非笑起来,那头小二有气无力来收拾桌椅,池云非将炀炀抱起,怕他踩到碎了的碗盘,正要回房去,就听角落里的人道:“收钱。”   那小二又蔫耷耷地过去收钱,算来算去算不清账,掌柜的看不下去,骂骂咧咧过来,几人杵在那桌前,将吃饭的二人挡了个严实。   池云非回头看了眼,见对方从扁担里掏出什么东西来,随即一阵烟雾突然就从大厅里爆开,呛得人睁不开眼。   正在楼梯上的断臂男人猛地回头,直接从凭栏上跳下来。   池云非被烟雾熏得眼泪直冒,被人从背后一把捂住嘴,对方在他耳边快速道:“城南小柳叶胡同。”   说完就走,还塞给他一把袖珍枪。   池云非飞快将枪藏在自己和炀炀中间夹着,那烟雾很快散了,角落二人早不见了踪影。   掌柜的正要扯开嗓子喊“吃霸王餐呐——”就见桌上丢着钱,于是又一脸茫然地闭了嘴。   那断臂男人扯过池云非,上下打量他:“来得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池云非睁大了眼睛,还在不停咳嗽,“我也是初来乍到,你问我,我问谁?”   “别耍花样!”断臂男人推搡池云非上楼,将人推进房间,在外头锁了门。   他又下楼检查,在那二人用餐的椅子下方发现一封贴在隐蔽处的信。   他取下来拆开草草看过,发现竟是北边内阁右派暗线留下的信,约宁婉香几人一见,有事商量。   池云非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说:这是什么意思?   难得有机会,为什么对方不直接带自己和炀炀离开?只是留下一句口信?那地址是什么意思?温信阳躲在那儿?还是让自己想办法去一趟?   他琢磨不透,料想应是温信阳有自己的主意,于是只记下地址,静观其变。   到了夜里,宁婉香带人回来了,身后多跟了几个人,在旅馆周围埋伏下来。   池云非在窗户里看见,心说:哦豁,这下恐怕等不来人半夜翻自己的窗户了。想想也是,他真是异想天开,温信阳怎么可能冒这种风险来见自己?   若是宁婉香的人监视着他们,岂不暴露了?   池云非这才打消了见面的念头,关了窗户,在屋里吃过晚饭,不出意外地等到了宁婉香上门。   对方将信直接丢在桌上,让池云非看:“你有什么想法?”   池云非看了一眼,见落款是右派,还盖着印章,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底: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右派来跟宁婉香接头,但如今右派的刘庆川跟着温信阳,之前他们还缴获了袁翎留下的遗物,要模仿右派的做法并不困难。   “我怎么知道?”池云非翻了个白眼,“我一个成天吃喝玩乐的少爷,哪里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   “我们刚进城,就有人来接头。”宁婉香琢磨,“右派……听闻北边的右派一直想和平统一,和左派是两种不同的做法。但他们为什么会找我?为什么会知道我?”   宁婉香怀疑地看池云非:“你当真不知其中缘由?”   “我是中途被你们绑来的,我能知道什么缘由?我还能元神出窍提前来封城给你们设计陷阱不成?”   池云非赢就赢在,宁婉香并不知温信阳当日就在山寨上,也不知池云非已见过温信阳,箫棠更是能去求救,所以池云非其实是能够顺利“通风报信”的。   宁婉香不知其中内情,左思右想自然也怀疑不到池云非身上去,所以更觉稀奇。   “上面约了你们见面。”池云非道,“城北栀子胡同。呵,有趣。”   宁婉香看他:“什么有趣?”   “城北栀子胡同我不清楚,但你说巧不巧,我刚好知道城南有个小柳叶胡同。”   宁婉香顿时眯眼,只觉蹊跷不已:“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池云非靠在椅子里消食,咂嘴道,“见过将军往来信件上有这个地址而已。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还挺有意思?”   宁婉香沉吟,捏着那信反复看,不知其意,愈发谨慎。   池云非却在看到信的第一时间就懂了温信阳的意思,这两边一定有一边是温信阳的陷阱,左右各一边,乃是烟雾弹,最终的决定就在宁婉香手里。而宁婉香,一定会做出符合温信阳期待的选择。   他只需要透露出城南这个地址,别的就不用管了。   宁婉香最终没同池云非多说什么,拿着信走了,隔壁又亮起了灯,估计有得他们焦头烂额。池云非竟是在这危机中找到了一点“幸灾乐祸”的看戏心态,还挺愉快。   深夜,门外店小二逐一拍门:“需要夜宵吗?”   他声音有气无力的,带着虚浮,说几句就打个哈欠:“需要夜宵吗?厨房做了夜宵……”   等到了宁婉香门外,门内传来不耐烦的男声:“不要!去去去!没叫你不许靠近!”   那店小二喏喏应声,又打个哈欠,便来敲池云非的门:“需要夜宵吗……”   炀炀好奇地翻身坐起,池云非便问:“有什么?”   小二声音很低,听不真切,答:“泡馍、鸡翅、卤鸭脖、糖水……”   炀炀不太感兴趣,却又听门外道:“炸糕、豆粥、酥饼……”   炀炀道:“我想吃炸糕!”   池云非便去开了门,那小二低着头,搭着毛巾,穿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衫,弯腰驼背,但就这样也比白日看着高了许多。   池云非有点奇怪,去看他的脸:“要份炸糕和豆粥……”   小二应了声,转身走了,池云非看着那背影莫名心跳有些快,直愣愣地看着,都忘了关门。   隔壁断臂男人出来,要去茅厕,看了他一眼:“开着门做什么?外面有人,别以为能跑。”   “……”池云非翻了个白眼,砰地甩上门。   外头人骂骂咧咧走了,片刻后小二端了夜宵来,池云非开门,那小二便进门放碗盘,池云非顺手关了门,眼也不眨地盯着对方,炀炀却丝毫未有注意,全幅心神都在炸糕上,洗了手便拿了一块吃起来。   池云非离得近了,心跳愈发快,等小二摆好碗盘转过身直起腰来,他猛地咬住唇,将欣喜的声音压进喉咙里,不敢让炀炀发现了,手指握拳,定定地看着对方。   那“小二”抬起脸来,脸上、脖颈、手上俱抹得脏兮兮的,但那眉眼化作灰池云非也能认出来。正是几日不见的温信阳。   温信阳也定定地看着池云非,眼也不舍得眨一下,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互相对视,恨不能用视线将对方扒光了抱进怀里细细打量。   安静片刻后,池云非声音嘶哑,道:“我要洗澡,你去打热水来伺候。”   “小二”点头:“是。”   两人擦肩而过,手指不经意碰过彼此的,飞快地握紧又放开。   待人出了门,池云非便摩挲着指尖,贪婪地感受那一瞬的温度,心里涨得满满的,又开心又发慌。   “小二”打来热水,亲自倒满,池云非拉过屏风,挡住二人身影。   池云非脱了衣服却不进木桶,和温信阳紧紧抱了一下,又冲外间道:“炀炀,跟茉莉学过什么曲儿?唱给池哥听好吗?”   炀炀立刻答应道:“好!”   随即便高高低低的哼唱起来。   借着这声的掩盖,温信阳低声道:“我身上脏。”   话是这么说,却没舍得将人放开。   “你胆子也太大了。”池云非在对方耳边道,“万一出了什么事……”   “我有分寸。”温信阳道,“那小二给一把大烟就什么都忘光了。”   “周围都是他们的人,你怎么出去?”   “我跟着送菜的人进来的,明早跟着送菜的人出去。”温信阳道,“消息给了吗?”   “给了。”池云非道,“趁此机会,要么先把炀炀带走?”   “不行。”温信阳道,“只带他走你会有危险,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也不足以带着你俩全身而退。从我们进城的那一刻起,宁婉香的人,还有信里的L都盯着我们,只能暂时委屈你们。”   “你也知道!”池云非慌道,“宁婉香的人就算了,那L在暗你们在明,就不怕被发现?”   “我自然是有完全把握才会来。”温信阳抱着他道,“只这一晚,没事的。”   说完正事,温信阳抱着人也不知是气谁,道:“你就是不让人省心。”   池云非委屈巴巴:“我也不想。”   温信阳手探进池云非衣服里,摸他肚子:“我听说你被踢了肚子,让我看看?”   池云非立刻告状:“我还被打了脸呢,你看!”   这几日宁婉香给他上着药,脸上的伤其实看不出来了,温信阳却听得皱眉,捧着他的脸细看:“我听箫棠说了,等事情结束,我帮你报仇。”   池云非嘻嘻笑起来:“我已经报仇了。”   温信阳手指滑过那娇嫩的肌肤,不忍心疼不舍,眼里的情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池云非也怔怔地看着他,二人对视,不知不觉就吻在了一处,似还不够,池云非稀里糊涂就被架在了木桶边,裤子半褪,两人耳鬓厮磨,最要紧的部分被温柔疼爱,池云非咬着手背不敢出声,满眼都是情意。正因不知明日会如何,才更是火热积极,唇舌你来我往,咂摸出声,惹得外面炀炀好奇道:“哥,你在吃什么?”   池云非满脸通红,温信阳低声在他耳边轻笑:“吃你。”   池云非顿时心潮澎湃,明明场合时机哪儿都不对,偏就亢奋起来,惹得温信阳呼吸渐重。   “喜欢这样?”温信阳问他,“刺激?”   池云非眼角泛红,浑身都要烧起来了,抓了温信阳的手又将整个人都往对方怀里送。   温信阳喜欢他这样喜欢得心里发疼,吻着他的额角小声道:“我一定会让你们平安无事,信我。”   池云非点头,还没能够快活,就听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姓池的!”那断臂男人恨恨道,“开门!”   温信阳一顿,池云非顿时被浇了冷水,慌忙穿上裤子,想系好衣服,温信阳却拉了他一下,默默摇头:“记住你是在洗澡。”   池云非反应过来,忙舀了点水将衣服、头发打湿,又抹了把脸,绕出屏风道:“做什么!我在洗澡!”   “开门!”断臂男人道,“刚才是不是有人进你房间了?”   “是店小二!”池云非道,“伺候我洗澡,你管得着吗?”   断臂男人不管:“开门!”   池云非只得开了门,温信阳垂下眸子,打湿了衣袖和裤腿,手里拎着木桶。   炀炀全然不懂,吃着炸糕坐在椅子里自己玩自己的,断臂男人四面环顾,又看那小二:“你!出去!”   “小爷让人伺候洗澡也不行?”池云非不高兴道。   “宁爷的意思。”男人懒得多说,目光滑过池云非湿漉漉的衣衫和敞开的衣襟,看了那白皙娇嫩的肌肤一眼,满脸鄙夷。   池云非没答话,回去接着洗澡,温信阳便低着头提着木桶走了,那断臂男人根本没在意他。   待关上门,听到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池云非才松了口气,拉开裤子看了一眼,哭笑不得。 第68章 希望   之后的几天,宁婉香似乎都很忙。池云非连着几日没见着他人,早出晚归的,不知道在调查什么。监视池云非和温念炀的人换成了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是宁婉香从外面带来的,大概是封城里的暗线之类。   池云非没能从那人嘴里套出话来,便也不再多问了,成天只带着炀炀在城里四处闲逛。那男人总是陪在身边,端茶倒水提包,沉默寡言到偶尔会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炀炀玩了几天有些腻了,最近总是问同样的话:“池哥,爹还不来吗?还要等多久?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娘?”   池云非一开始还能胡诌过去,时间久了,炀炀开始不耐烦起来,成日闷闷不乐,糖人和炸糕也哄不好了。   “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家。”炀炀垂头牵着池云非的手,没精打采的,“我想爹娘了。池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池云非转移注意力:“炀炀,那边有戏台,咱们去听戏好吗?”   “不听。”炀炀难得任性起来,抿着唇很不开心,“我想听茉莉唱戏。”   池云非道:“晚上回去,咱们找宁婉香给你唱,他是茉莉的师父,唱得比茉莉好。”   “不要。”炀炀甩开他的手,眼睛红起来,“我想回家!”   池云非蹲下身哄他:“炀炀乖,咱们等等爹好吗?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咱们现在回去,爹到时候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娘知道我在这里吗?她都许久没见我了。”炀炀捏着衣摆,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池云非最近编得谎话太多,脑仁都疼了起来:“外公外婆搬家了,池哥也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等找到他们,我就带你去见他们,好吗?”   “真的?”炀炀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伸手拽住了池云非的衣角,“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池云非心里的愧疚都快水漫金山了,不忍去看孩子的眼睛,便搂过小孩抱在怀中,轻轻拍他的背,“等爹来了,咱们一起去见外公外婆,好吗?”   “……嗯。”   说着话,那一直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年轻人走上来,买了只糖葫芦递给炀炀,道:“今日城郊来了杂耍团,小少爷想去看看吗?”   炀炀还没见过杂耍团,顿时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有训猴的,训狗的,还有老虎。”年轻人道,“它们像人一样听话,能钻火圈,跳绳,还能骑车。”   “骗人!”炀炀大叫,登时将委屈抛到脑后了,“老虎能骑车?”   “猴子能骑车,老虎会驮着猴子钻火圈。”年轻人道,“去看看吗?”   炀炀立刻牵住池云非的手:“池哥!我想看老虎!我还没见过老虎呢!”   池云非松了口气,朝那年轻人看了一眼,对方长得平平无奇,丢人海里都认不出来。想来最好的卧底也就是这样的人了,连个特征都没有,十分难记。   他主动道:“你叫什么来着?”   对方垂下眸子,道:“小的姓王,单名一个琨。”   “真名?”   王琨没回答。   那便是假的了,池云非了然点头,道:“谢谢。”   王琨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头,仍提着大包小包,家奴似的,丝毫不见监视人的神气样:“不必客气。”   三人便一路行去城郊,空地上果然支着帐篷,几个杂耍艺人吆喝声极大,猴子吱哇乱叫,半空里响起鞭子的声音,抽得风嗡嗡作响,惊飞树林里的鸟雀。   老虎一声怒吼,却是瘦得皮包骨,没精打采的,被鞭子抽在身上,疼得耳朵背起,蜷着尾巴,脖子上套着锁链,立起身子冲观众打招呼。   小孩儿惊叫连连,大人的叫好声喝彩声不绝于耳,赏赐砸进艺人的铁盘里,那人穿红戴绿,脸上涂着七彩色看不清面貌,行个礼又将身边的猴子拉起来,让猴子给众人作揖。   炀炀被池云非抱起来,但前面人来人往地看不清,王琨个头长得挺高,便将炀炀接过扛在肩膀上,这下能看清了。炀炀“哇”地一声,揪着王琨的头发,看得目不转睛。   池云非挤在王琨身边,心不在焉,正走神,身后衣服被人拉了一下,回头,发现是之前给自己塞纸条的人,对方戴着藏蓝色的破旧帽子,裹着破旧的棉衣,遮挡了身躯,低着头在人群里往他手心里塞了纸条。   池云非心脏砰砰跳,将纸条小心藏进袖口,王琨这时转过头来,一只耳朵被炀炀扯着,面容温顺道:“池爷看得见吗?我还能扛。”   池云非一愣,噗嗤笑出声来:“你一人扛我们两个,像什么样子?”   那人看着池云非的笑脸,片刻后才道:“没所谓。”   池云非摇头,在敲锣打鼓的吆喝声里道:“没关系,你带炀炀就好。辛苦了。”   那人听不清,便俯身凑过来:“什么?”   池云非转头,没料到对方靠这么近,差点撞到男人耳朵上,道:“我说你照看炀炀就好!”   对方点点头,又回头继续扶着炀炀,只耳朵尖微微红了。   池云非看得分明,心里纳罕:这人还挺容易害羞。   正想着,身后又被人撞了一下。   他回头,那戴帽子的男人居然还没走。   对方又给他塞了纸条,他莫名其妙,见对方示意,便侧身避着人偷偷看了眼,只见上面是熟悉的字迹,笔藏锋利锐气,一横一撇里似带着怒意,写着——招蜂引蝶事后算账。   池云非:“……”   池云非抬眼,那戴帽子的人已不见了。他认得出,那人绝不是温信阳,可温信阳怎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莫不是就在附近看着自己?   他四处张望,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着。   他心里好笑,想着那人吃味会是什么表情,心里一片酥酥麻麻的,便捏紧了纸条贴着心口藏好了,仿佛是要将那人一起贴在心房上。   待看过杂耍回旅馆,宁婉香居然早早回来了,见了王琨便抬手让他过去,又瞥了池云非一眼,似笑非笑:“池爷,事情就快办好了,托您的福。”   池云非冷着脸:“见着人了?”   “见着了。”宁婉香心情很好,也不瞒他,“你家将军断不会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和对方见面时就没避着人。”   池云非想:那不就是为了让你上钩吗?   池云非转头就走,又听宁婉香在后头道:“就这两日了,忍着点,等事情结束,我就放你和小少爷离开。”   池云非看向那断臂男人,眯着眼道:“这位可说了,等你事情办妥,他就要我的命。”   宁婉香看了那断臂男人一眼,似有不悦,道:“我说话算话,池爷可放心。”   断臂男人露出狰狞面容,但到底没说什么,王琨也看了那断臂男人一眼,跟着宁婉香进了房间,几人看样子又要商讨到深夜。   回了房,池云非边听炀炀叽叽喳喳地说今日那老虎如何如何,边掏出纸条查看。   就见上面写了个时间:明日丑时来接。   池云非一把捏皱了纸条,心情激动又紧张。看来明日丑时便能见分晓了。   到时候会如何?温信阳会将宁婉香一网打尽?还是一箭双雕,将那L也一起瓮中捉鳖?   他又看了那纸条许久,确定是丑时没错,这才烧了个干净融进茶水里,再次倒进角落那可怜的盆栽中。   炀炀还在说:“可那老虎好可怜,比狗都瘦。”   池云非心不在焉:“人要吃饭养家,也就顾不得旁的了。”   炀炀垂眸,小小年纪不懂这些,只觉那老虎、猴、小狗都十分可怜,道:“为什么不让它们吃饱?还打它们?”   “畜生听不懂人话,只能鞭打威慑。”池云非回神,抱住炀炀晃了晃,“别想这个了,早点睡。”   炀炀哦了一声,又说:“我还是更喜欢听曲儿。”   池云非捏了捏炀炀脸蛋:“炀炀心善,以后咱们不看这些了。”   “王叔倒是很喜欢看。”炀炀被脱了小褂,只着里衣,抱着肉乎乎的腿在床上打了个滚儿,“那鞭子打在老虎身上的时候,他还喊好呢。”   池云非当时根本就没心思看杂耍,全程都在走神,闻言一愣:“是吗?”   他见那王琨总是面无表情,又很低调,监视自己和炀炀这些日子总显得十分温和,看着不似个残暴的人,倒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面。   “是呀。”炀炀道,“那狗被猴子拖拽时,他还笑出声了。”   说着他想起什么,挽起裤腿给池云非看:“他抓我抓得好紧。”   池云非这才发现,炀炀柔嫩软乎的脚踝居然被捏出了指印,他登时惊道:“你怎么当时不说?”   “他只抓了那一下,就松开了。”炀炀道,“还跟我道歉来着。”   池云非登时心疼愧疚,他当时满心想得都是温信阳,居然未曾注意这细节。   他忙抓了炀炀脚踝握在手心,拿湿帕盖着轻轻搓揉,生怕将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给揉坏了,道:“下回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没关系。”炀炀小大人似地挺胸,“炀炀长大了,男子汉不说疼。”   “长大了还总嚷着要见爹娘呢。”池云非使坏,笑话他,“白日是谁闹着要回家的?”   炀炀顿时红了一张脸,收回腿躲进床里,拿脸埋了枕头,要闷死自己似的:“我睡觉了!”   池云非登时笑得不行,什么烦恼紧张都被这孩子给拱没了,将人拉出来道:“是池哥说错话,炀炀长大了,等见了娘,也要这般硬气。”   炀炀拿手捂脸,从指缝里看人,乐得咯咯笑:“嗯!”   一夜无梦,翌日池云非总想往窗外看,王琨伺候二人洗漱吃饭,还是那般沉默无言,垂着手立在门旁,仿佛只是个雕塑。   隔壁宁婉香等人天未亮就出门了,连楼下埋伏的其他暗线也一并撤了,小街静悄悄的,偶有野猫窜过,发出拖长了尾音的叫声,又软又懒,仿佛等着迎接早春。   池云非吃过饭寻老板找了象棋陪炀炀玩,他自己却不擅长这些,下得极慢,炀炀不愧是温家后人,小小年纪思路清晰,自小便被温司令抱着学下棋:象棋、军旗、围棋样样都会,杀了池云非一个片甲不留。   池云非捏他脸颊:“你怎的也不让让池哥?”   炀炀脆生生道:“爷爷说过,交战必使全力,不得轻视他人,不得恃才傲物,不得随意放水……”   池云非比了个停的手势,心说:跟你爹似的,从小便学一堆无趣的大道理,也就你现在年纪还小,又遇到了我,否则岂不又得出个温信阳第二?   可一想到那面无表情,偶尔执拗古板似的将军,他心里又一片欢喜,怎么想怎么喜欢得紧,只想捂着不给任何人看。   对方的温柔、专注、痴心都只能是自己的,对外人便就那般无情残酷,寡言古板好了,这才合自己心意。   两人下了一天棋局,真真是憋死了池少爷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输得裤子都没了,不过倒也学到不少。慢慢琢磨出一点趣味来。   中途王琨也跟炀炀下棋来着,赢了两局,之后便一直让着小少爷,池云非不怎么看得懂,但也知道这王琨还挺厉害,让棋都让得十分自然,看不出半点放水的迹象。   再想起昨日炀炀所说,对方长得老实平凡,却喜欢看那老虎被打,狗被拖拽,还捏红了炀炀的脚踝,心里慢慢狐疑起来,偷偷看了王琨好几眼,心下后知后觉升起了警惕。   这人太没存在感了,待人又十分温和,十分容易让人放下防备,失去警惕心。   可这是哪儿?封城,别人的地盘,又有那些不知深浅的洋人,有郑其鸿的暗线,还有那神神秘秘的L。被宁婉香派来监视他们的人,如何会是个普通人?   池云非登时心惊,才发现自己又犯了给自己挖坑的毛病,心里蓦然拉起了警铃,却不敢让王琨看出不对来,便还是平日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陪着炀炀玩闹。   待晚饭时,池云非让对方坐了一起吃饭,边吃边问:“宁婉香怎么没带你一起出门?”   “我得守着你们。”   “你跟他很熟吗?”   王琨摇头:“我们有各自的任务,不到关键时候,一般不会互相联络。”   “那他这次联络你们,不会违反规则吗?”   王琨看了他一眼,道:“事关国家大事,自然可以破例。”   池云非慢吞吞嚼着饭,不经意似地道:“这么说,他告诉你们是因为什么事了?”   “不是你告诉他的吗?”王琨道,“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说来听听?你也不怕他骗你们?”   王琨却是没答话,只低头吃饭。   又来了。   池云非暗暗烦躁,每次到关键时刻,这家伙就不会上钩。也怪自己套不来话,饵抛得太生硬。   于是他也不问了,免得多说多错,吃完饭便哄着炀炀洗澡看书,他念书,炀炀趴在窗口边听边玩挂在窗棂上的蚂蚱。   夜凉入水,连野猫也不叫了,这般岁月静好下却藏着暗潮汹涌。距离丑时越近,池云非便越是心不在焉,又提防隔壁王琨,竖着耳朵听动静,将一段话翻来覆去念了三遍都没发现。   炀炀奇怪地看他:“哥,这里念过了。”   池云非没心思念了,合了书又坐不住,起身来回转圈,看那沙漏,看桌上的小灯,又看屏风上绣得仙山云鹤。   炀炀将那蚂蚱取下来拆开,又自己学着编回去,百无聊赖,正此时门外敲门,王琨道:“池少爷。”   池云非警惕道:“怎么?”   “宁爷传来消息,要我今夜守着你们。”他道,“请开门。”   池云非握紧了拳,道:“用不着,我带着个孩子还能跑了不成?我困了,早些睡吧。”   “抱歉,宁爷吩咐。还请通融。”男人却不离开,笔直地站在门口,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门板上,拉得又长又细,看着像个怪物。   池云非站在窗口往下望,静悄悄黑黢黢,什么也没瞧见,没办法只得去开门,见男人抱了枕头薄被,进屋也不嫌脏,就在地上打起地铺。   炀炀好奇看他:“地上不冷吗?”   王琨拍了下枕头:“不冷。谢小少爷关心。”   炀炀便赤着脚爬下来,小猫似的,坐在那硬邦邦的被褥上:“池哥平日只和我爹一起睡,爹要是知道你同我们睡一个房间,会生气的。”   王琨看了眼池云非,池云非将炀炀抱起来,轻轻拍了下屁股:“就你话多。睡觉去。”   炀炀道:“本来就是,你去找白家哥哥,爹都要生气好久。”   池云非本来又紧张又不安,顿时被炀炀几句话说得没了脾气,哭笑不得:“你爹就喜欢吃味。你能看出来?”   “??”炀炀不知道什么是吃味,见王琨盯着他俩,道,“那你睡远一点。”   他又比了个“嘘”的手势:“我不会同爹说。”   王琨点头,看不出喜怒:“谢小少爷。” 第69章 生死一线   待夜深了,池云非本想和衣而睡,又怕被王琨看出不妥,只得脱了外袍,抱着炀炀睡在床里。王琨靠坐在桌脚,盖着被褥,手里拿了本书看。   安静了不知多久,池云非时不时去看窗边沙漏,王琨突然道:“池爷在等人?”   池云非一惊,佯作镇定道:“屋里多出一个人,我睡不着。”   王琨便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当我不存在就好。”   果然王琨便没了声息,只余炀炀欢快地打着小呼噜,池云非压着咚咚直跳的一颗心,捏紧了拳头,在黑暗里盯着那桌脚。   这般难熬的一夜,池云非毫无睡意反而越发清醒,临近丑时居然想去茅厕,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他憋了许久,可越憋越是在意,又看了窗边沙漏一眼,黑黢黢地看不真切,于是慢吞吞爬起来,赤脚下床想去拖床底的尿壶。   只刚一动,脚踝便被人抓住了。   他猛地一惊,想将脚收回来,眼前却是一暗,高大身影虚虚覆住他,男声贴耳低沉道:“池爷去哪儿?”   池云非一声尖叫压进喉咙,他竟是不知对方何时无声无息挪到了床前来,就睡在自己旁边。   他竭力稳住发颤的声音,只觉握住自己脚踝的手心发烫得厉害:“上厕所,你放开。”   炀炀翻了个身,睡得像头小猪,靠到了墙边。   男人屈膝跪到池云非双-腿-间,几乎贴上池云非,松开脚踝的手却沿着腿一路摸了上来,钳住了池云非的腰,道:“要拿尿壶?我帮你。”   他说着就去拉池云非的裤带,池云非震惊之下条件反射一脚踹开男人,脚蹬在对方胸口上,一手护着裤子,翻身就要躲开。   黑暗里,他看不清对方模样,只觉对方说话声音不似白日那般温和,带着莫名的阴森。   突遭惊吓,他一颗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但只要对方手里没拿枪拿刀,他也不怵什么,一手抓了窗台上的沙漏,看也不看砸过去,却被对方好好接在手里。   “别吵醒了小少爷。”对方一笑,语调竟带着点愉快。   池云非灵活地躲下床铺,绕到桌子一头,伸手想去摸灯,男人却一阵风似地闪到他眼前,抬手要取他脖颈。   池云非听风辨位,堪堪躲开,脸颊被对方指甲划出红痕。他一把抓住对方手臂,咬牙不出声,狠狠往反方向一拧,感觉到对方被自己拧得翻过身来,便下脚往对方腰身上踢,誓要在一瞬间拉脱对方手臂关节。   可男人却是个心狠的,拼着脱臼的危险,生生跟着池云非转了半圈,当池云非一脚踹来时,率先抬脚挡开,随即脚尖在池云非膝盖上一点,那力道竟大得让池云非脚下一软,随即对方干脆利落抬脚踹上池云非小腹,池云非吃痛闷哼,手一松,那人便蛇似地缠上来,一手箍紧了他的脖颈。   这人动作好快!池云非内心悚然。   呼吸骤然被掐断,眼前冒出金星,池云非抬脚却踹不到人,倒是对方很开心地道:“再来!”   池云非被抵到墙边,脚不沾地,两手拉扯男人手腕,对方双手却似铁水浇铸,无论如何拉不开。   他张开嘴,呼吸只留一线,心头骤然涌起一股荒谬和茫然——这人到底是谁?为何默默无闻跟了自己这几日,却要在今晚突下狠手?   他知道温信阳今晚要来?还是宁婉香下了命令?温信阳说得对,有些错没有机会犯第二次,他绞尽脑汁,最终还是逃不过必死的命运。   可若是自己出了事,炀炀要怎么办?   忆起炀炀,他发黑的眼睛陡然绽出一点光,双脚乱蹬似回光返照。   王琨更兴奋了,笑起来道:“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他微微松开了钳制,池云非狠狠抽气,一声咳嗽未出口,再次被对方一把钳住。男人戏耍他如逗猫逗狗,拽着他到了水盆前。   那里有夜里洗漱后没倒掉的洗脸水,水早已冰冷了。   王琨钳住他一把搡进水里,池云非顿时呛水,后脑剧痛,双手没命乱扑,抓住搭毛巾的木杆,一把往后拉去,王琨躲开,砰咚一声,这下惊醒了睡梦里的温念炀。   “哥?”温念炀迷糊醒来,揉着眼睛,他听到闷哼,爬起来拧开了床头的小灯。   小灯照不远,只在床头洒下一圈温柔橘光,温念炀眯着眼,看见桌子那端两个人影缠在一处,水盆哐当响。   他看不真切,茫然道:“哥?王叔?你们在做什么?”   池云非耳朵里一阵嗡鸣,被王琨一把拉起,喘息如风箱,满脸水珠沿着下颚滴落,头发被男人揪着,脖颈被男人掐着,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   王琨语气波澜不惊,神情同他狠狠压着池云非的动作截然相反,云淡风轻道:“池爷不舒服,我帮他擦脸。”   说着,尾音拐出个愉悦的弧度,又将池云非狠狠压进水里。   池云非不敢喊出声,怕吓着温念炀,眼泪从眼眶簌簌落下,藏匿进凉水中。他抓着水盆边缘,骨节捏得发白,竭力想将水盆压翻,却被王琨死死擒住,无论如何动弹不得。   他内心惶然绝望,难受得想大喊,被王琨再次拉出水面时,睁眼迷茫地看着黑黢黢的屋顶,嘴巴无力地张了张。   “深……哥……”他无意识低低呼唤那人,仿佛拽住救命稻草。   炀炀裹着被褥,赤脚跳下床:“哥?你不舒服?”   他往前走了两步,听到池云非呛咳的声音,哪怕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被古怪的气氛摄住了心魄,察觉出了不妥。   池云非撞到木栏上,肺部因窒息痛得如刀割剑刺,王琨从背后掐住他脖颈,似笑非笑:“池爷,你吓着小少爷了。”   池云非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仓惶出声,声音嘶哑仿佛被沙子碾过:“别……咳咳咳……别过来!炀炀,咳咳……别过来……”   他声音无力到极致,一手茫然地抓向高处,却被王琨温柔握住,甚至同他十指相扣,形成十分暧昧的姿态。   “小少爷去睡吧。”男人亢奋地喘着粗气,从身后紧紧贴住池云非,那隐秘地方硬-得发烫,“放心,有我照顾池爷。”   话是这么说,却在温念炀走近时又一次狠狠将池云非搡进了水盆,这回用得力气更大,几乎折断池云非纤细的脖颈。   王琨在黑暗里舔了舔嘴角,低声道:“池爷,温信阳以为他算计了宁婉香,宁婉香以为他抓到了温信阳和我的把柄,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温家,不过如此。”   “啊——!”温念炀终于看清了两人在做什么,一时吓得浑身发抖,跑上前想拉开王琨,王琨却任他拉着,那力气比小猫都不如。   他嗤嗤笑道:“这个点儿,温信阳估计已经和宁婉香一起被我困住了。”   池云非压根儿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所有的声音仿佛在冷水中蒙了层罩子,嗡嗡地。   他逐渐失去了力气,张嘴吐出一串气泡,再不动弹了。   王琨皱眉,丝毫未将拉扯自己的温念炀放在眼里。他刷拉一下扯起池云非,见人歪着头失去知觉,啧了一声:“死了?晕了?我还以为你能再多折腾一会儿。”   他喃喃自语,抬手去探池云非的鼻息,没感觉到呼吸,烦道:“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不知道你和温信阳谁先去见阎王,可惜了一对苦命鸳鸯。”   他将池云非搡到地上,擦了擦手,又将温念炀提起来。炀炀哭红了眼睛,小短腿踢不到男人,便呸地吐了口水:“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如果他还有命在的话。”王琨冷笑,打量这小崽子,“折腾小孩儿没什么意思,看在你可爱的份上,给你个痛快的。”   他从靴子里摸出匕首,来来回回在温念炀身上找下手的地方,嘴里念叨:“一刀下去要软但也要有劲道,血不能流太多,也不能太少,你最好叫得好听些,否则……”   话音未落,后脑勺被花瓶狠狠砸了一下,锵啷一声脆响,花瓶砸地上碎成渣渣。他往前踉跄一步,晃了晃脑袋,缓慢回头,眼里却绽出兴奋的光。   黑暗里,就见池云非竟艰难起身,满脸阴冷,仿佛于深渊里望向自己,似前来索命的罗刹。   池云非怕被宁婉香等人发现,之前将枪藏在了角落花瓶里,这会儿才有机会拿出来。他在水里憋狠了,这会儿脑袋阵阵发晕,握枪的手却很稳,一字一句道:“放开他。”   同时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经验:下回定要将枪藏在枕头里,不,应该片刻不离身!   枪口狠狠撞了王琨脑袋一下,恨不能将他的头戳出个洞:“别让我说第二次。”   王琨举起手,将炀炀放了下来,又扔了匕首。   炀炀机灵地先将匕首踹到床下,随即哆嗦着抱住池云非的腿,哭着喊:“哥——!”   “炀炀不怕。”池云非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是男子汉,对吗?”   炀炀哭得打嗝,磕磕巴巴道:“是!”   “出去叫人。”池云非道,“叫掌柜的去报官。”   炀炀裹着被子去拉门栓,踮着脚,短短胖胖的手直哆嗦,几次拉不开门。   王琨惊喜道:“你骗了我!你居然骗了我!哈哈哈哈——”   他开心道:“我就知道你会给我惊喜!”   池云非一句话也不说,开枪打中王琨大腿,王琨浑身一颤,跪了下去,大腿上一个血窟窿,血流如注。   池云非侧头在衣袖上擦了把脸,发尖尚滴着水,眼底带着阴狠,枪口抵上王琨脑门儿:“滚回你家粪坑去……”   话音未落,王琨一把抓住了池云非手腕,迎着那枪口不躲不闪,笑着道:“已经过了丑时了。”   池云非一怔。   “你猜猜,温信阳为何还没来接你?”   池云非惊疑不定,却不敢露出破绽,一脚踩上王琨伤口,道:“我没空听你废话!”   那一脚却没能让王琨痛叫出声,反令对方更兴奋了:“那你开枪!开!我死了,你永远别想见到温信阳!”   池云非几乎是嘶吼起来,声音如金属刮过铁锈般刺耳:“你到底是什么人——!”   “L。”男人笑了起来,“是你们要找的人,给温家送信的人。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敝姓郑,单名一个罗。罗刹的罗。”   池云非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发软站不住,他不敢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你骗我……”   “温信阳去见的人,是我的替身。”郑罗笑嘻嘻地,“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郑其鸿众多暗线里的其中一个,连他都不知道我到底藏在哪儿。对外,代替我的一直另有其人。”   池云非脑袋里嗡嗡作响,刹那什么都明白了。   温信阳三年前收到的信是这个人写的,而温家一直暗中调查的人,根本货不对板。他们查到的那个人,不是眼前的王琨……不,不是郑罗本人,而是替代品!   他居然隐姓埋名多年,一直让替代品代替自己生活在阳光下,而他自己一直以王琨的身份做着卧底!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脑海里登时回忆起温信阳形容过的那个神秘的私生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喜怒不定,不按常理出牌……   好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他根本就是个变-态!以折磨他人为乐,以看别人痛苦为乐!   “你不想知道温信阳现在怎么样了?”郑罗看着他,好整以暇,确定池云非不敢开枪,“没有我,你那夫君必死无疑。”   池云非浑身颤抖,瞳孔骤缩。恐怕连宁婉香都不知道,他所效忠的大总统的私生子,竟一直在他手下做事,被人呼来喝去,半点看不出脾气。   他失算了,宁婉香失算了,温信阳也失算了。   郑罗顺着池云非的手腕轻柔抚摸,像在欣赏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我知道你。”郑罗道,“从温信阳娶你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喜欢观察人类,我喜欢看他们痛苦、绝望……”   郑罗舔了舔嘴唇,迎着枪口站起来,对自己的伤毫不在意:“越坚强的人,越有折磨的乐趣。越不甘心,越不想死,越能让我快乐。”   “我想知道在你面前折磨温信阳,你会怎么样,我想知道在温信阳面前折磨你,他会怎么样。没有什么是比折磨一对爱侣更快乐的事了,这是双倍的享受!哈!”郑罗说着,亢奋得眼睛都发红,催促道,“怎么样?跟我走吗?去见见你朝思暮想的人?还是在这里杀了我,然后永远失去他?选择权在你,来吧!”   “你当我傻吗?”池云非恨恨道,“我只要拿你做人质……”   “那可不行。”郑罗得意地笑起来,对自己的计划成竹在胸。   正这时,炀炀在楼梯下大喊:“哥,没人!哥——!”   池云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恐怕早在入夜后,旅馆的人就被郑罗撤光了,整座旅馆现在都没有人了。而外面,估计埋伏着郑罗的人,只需一声令下,他和炀炀根本无处可逃。   “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郑罗故作神秘道,“你若是拿我做人质,出了这个门,你我都得死。外面的人可不会在乎一个小喽啰的死活。”   池云非绝望透顶,痛嚎一声,紧紧扣住扳机,将枪口“咚”地一下砸在男人额头上。   郑罗保持着愉悦的笑容,额头留下血来,不动如山。   明明是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却仿佛得到了至高无上的乐趣,浑身都兴奋地颤栗着,眼也不舍得眨地看着池云非几乎扭曲的面容。   “好棒,太棒了,继续……”他仿佛享受着精神上的高-潮,叫喊道,“继续啊!”   池云非喊得比他还大声,拿枪口狠狠砸在对方额头上,一下又一下,却始终扣不下扳机。他浑身颤抖,眼泪滚滚而下。头一回被人逼到这个份上。   许久后,枪终于落在地上,咚地一声,像是砸在了空落落的心口上。   郑罗欺身而上,他半边脸染血,异常骇人,手指温柔抚过池云非脸颊,将人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如同哄一个三岁小儿:“嘘……我这就带你去见他。我会让你们团聚的。” 第70章 被囚   池云非抱着炀炀,面无表情地坐进了车里。   旁人围上来递给郑罗纸巾,又拿了医药箱要给他检查腿,皱眉道:“不要紧吗?我去叫大夫。”   “不碍事。”郑罗,这会儿又成了王琨那副温顺低调的平和神情,没脾气似地笑着,“我得带他回去复命。不能让那位大人久等。”   “子弹穿过去了,还好。”旁人全然不知那位“大人”就在他们眼前,速度飞快地给郑罗消毒缝合包扎好伤口,又低头往车窗里瞧了眼,“这两位就是温信阳的男妻和儿子?好好一个将军,娶个男人作甚?”   “这可轮不到你我操心。”化身王琨的男人拿纸巾按了按额头,擦掉眼前的血亲自开车,笑容可掬,“辛苦兄弟们了。”   “注意安全。”对方拍一下车门,目送车辆驶远。   漆黑的夜,出了街口连鸟雀野猫都没了声息。   只有打更的人揣着酒壶,慢吞吞地呼喝,声音悠远洪亮,已快寅时了。   郑罗看了眼后视镜,笑眯眯地:“饿了吗?给你买点吃的?有家糕店开门挺早的,这会儿去能赶一锅新鲜出炉的白糕。”   池云非不作声,双目无神,愣愣地看着窗外。   炀炀趴在他怀里,不敢抬头,双手紧紧揪着池云非的衣襟。   郑罗又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能隐藏身份这么久?我在国外待了很多年,少年时期骨骼尚未定型,最容易改变外形。我整过容,我的替身则整容成我原本的样子。当然也不是完全相像,有一点像就行了,毕竟少年人远走他乡,等再回来物是人非,同幼年时期长得不太一样也很正常。”   池云非眼珠子迟钝地转了转,心说:难怪。温信阳不可能没将人调查清楚,可就算拿着儿时照片核查比对又如何?怎么可能会想到对方居然早有预谋,甚至不惜做到整容的地步?   而对方眼下居然毫不隐瞒,全盘托出,就说明他没打算留活口。   池云非闭了闭眼,声音艰涩道:“你如何对我都无所谓,可孩子还小,求你饶过他吧。”   池云非头一回用“求”这个字,伸手捂着炀炀的耳朵,道:“他什么也没听到,往后日子还长,慢慢就会忘记今日的事……”   郑罗哈哈大笑起来,道:“池少爷,你可真是够天真。斩草要除根,我恐怕不是第一个跟你说这话的人罢?他是温家后代,而我要对付的就是温家,等解决了你们,我再收拾那个老的……”   “是郑其鸿让你这么做的?”池云非无力地问。   “他?他懂什么?”郑罗不屑一顾,“只知泡在温柔乡中,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在意大总统的位置,比起当出头鸟,躲在暗处看你们自相残杀有意思多了。只是老郑若被你们拉下了马,让北边那位得了意,我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他耸耸肩:“勉为其难,帮我那废物爹擦屁股罢。”   池云非心下一片茫然,但又抱着一丝侥幸。   温信阳来时就备着好坏两种计划,也许还有转圜余地,他要相信他的将军。   车开了许久,终于抵达了城南一处小街里。   天已灰蒙蒙地亮了,街边小贩出摊,烧茶的、煮馄饨的、煎饼子的,热气袅袅笼罩在烟灰色的浓雾中。   郑罗下车,按了下额头上贴得纱布,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池云非跟着他进了小胡同里,四面灰墙青瓦,枝叶凋零,墙角有小孩儿刻得歪歪斜斜的字迹,越往里走,腥味越浓,待推开一扇红漆院门,里头的景象差点令池云非吐出来。   他一把捂住了炀炀的眼睛,立在门口浑身发僵。   就见不大的院子里,四面藏着暗器,那暗器俱已用光了,露着空荡荡的黑匣子,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尸体,都是宁婉香带走的人。   而角落里,坐着宁婉香的尸体。他一身白衫尽数染红,血迹已发黑发暗,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头歪在墙边,嘴巴张着,隐约能见他舌头被割了,模样无比惊悚。   “一个唱曲儿的。”郑罗悠哉往里走,看也不看满地尸骨,“不好好唱曲儿,尽想些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应当。况且岳城的事他也办得不够漂亮。”   郑罗推开里间的门,转头看池云非:“就当替我爹惩罚他吧。”   池云非闷不做声,满地尸骨腐烂的恶臭味经过一夜发酵能让人将胆汁都吐出来。他脸色如院墙般青灰一片,死死捂着炀炀的眼睛,将人推进门里。炀炀骇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全程都在哆嗦,手紧紧地抓着池云非,片刻不敢松开。   这小院背光,门内黑漆漆的,郑罗摸索到开关打开,池云非眯了下眼,随即看清了屋中摆设。屋内中西结合,顶上挂着水晶灯,靠墙摆着博古架,楠木桌椅配着珐琅瓷器,镶金的西洋茶壶周围丢着几只仿古琉璃樽。   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里没有花,却高高低低如插花般支棱着骷髅手臂,池云非一把将炀炀抱起来,按在怀中,一颗心已蹦到了喉咙口。   郑罗领着人继续往里走,经过空荡餐厅,宽大的桌上摆着一具尸体。   是跟着宁婉香的断臂男人——头颅、肢体和躯壳分了家,各自摆在碗盘中,眼睛也被挖了,只露着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池云非几欲崩溃,冷汗浸透了衣衫,双腿发软,郑罗却邀功般地道:“他算老几,也敢跟你叫板?你看,我帮你出了气,高兴吗?”   池云非扭过脸不愿看,郑罗笑了一声,带着他下了地窖。地窖里一股发酸的霉味,贴墙空着许多藏酒的木架,顶上满是蛛网,显然不常来人。   地窖又深又宽,再往里还有一扇门,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池云非却没心思查看了,他惊呼一声,绕过郑罗跑上前:就见那墙上用铁链锁着两人,一个是刘庆川,一个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温将军。   “深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字字泣血,想到外面满地尸骨,到了近前竟是不敢伸手探人鼻息。   炀炀扭身下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温信阳的腿大喊:“爹!!”   郑罗负手跟在后头,悠哉道:“放心,没死呢。死了不就没意思了吗?”   池云非双拳紧握,浑身颤抖,走近温信阳身前抬头打量对方。温信阳闭着眼,额上、嘴角、侧脸都有血迹,脖颈一侧更有一道刀口,幸而不深,血已凝固。   他伸手抚摸男人面颊,心疼、愤怒、不甘各种滋味纷杂心间,最终呜咽出声,抱住昏迷不醒的男人,哭得无声无息。   郑罗突然从后方将炀炀一把提起来,池云非惊呼出声,转头要扑却被郑罗避开。随即炀炀被捆住手脚,绑在了角落破旧椅子上,椅子里有软垫,倒不会让小孩儿硌着。   炀炀大哭,声嘶力竭,这会儿实在顾不上做什么男子汉了。他哭着挣扎,肉乎乎粉嫩嫩的手腕挣得通红,很快磨破了皮。   “别动。”郑罗又从柜子里翻出土-炸-弹,牵着线绑在小孩儿身上,将炸-弹放进小孩儿怀里。   他笑嘻嘻地:“知道这是什么吗?你要是乱动,它就会‘砰——’!”   炀炀被吓得止住哭声,睁大了眼睛,茫然张嘴,眼泪簌簌落下看得令人心疼极了。   郑罗却逗得开心,抬手比了个爆炸的手势:“你就会被炸得一块一块……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手和脚都稀巴烂,脑袋掉在地上……”   “啊——!”炀炀疯狂大叫起来,两手被捆着无法捂住耳朵,只没命大叫,“啊——!!!”   那疯狂的样子仿佛癫了般,池云非怒嚎:“你闭嘴!”   他冲过去抱住炀炀,不断安抚:“别怕!炀炀别怕!我给你解开!我马上给你解开!”   “啊——!!!”炀炀充耳不闻,仿佛魔怔了,只一个劲大叫,喊得人耳膜刺痛。   郑罗笑得开怀,眼里愈发兴奋,一把将池云非拽进怀里,拿手抚摸他的头发,揉捏他的脖颈,温柔道:“你要是解开,我现在就炸了他。拖出去炸,你能拿我如何?不炸他,我就炸你男人,左右都是死,手心手背你选一个可好?”   池云非目眦欲裂,怔怔地瞪着眼,随即脱力般缓缓跪下,崩溃地抱住了头。   郑罗却想起了什么,道:“啊,先前在旅馆你是不是想上茅厕?憋坏了吧?来来,我伺候池爷入厕。”   他在角落里翻出一只铜盆,放在池云非面前:“来吧。”   池云非呆滞地看着他,恍然无觉。   “爷就是爷。”郑罗摇摇头,将池云非从背后环抱住,解开他的裤子拉下,就要帮他入厕。   池云非浑身发抖,手指痉挛般抽-搐,强撑到现在的精神终于到头了,缓慢艰难道:“不……不要……”   “云非?!”墙上锁着的人终于在炀炀凄惨的嚎叫声里醒了过来,一眼看见面前景象,先是不敢置信地愣住了,随即呼吸逐渐加重,似破烂的风箱,胸膛起伏,一张脸憋得发红发紫。   温信阳从小到大何曾有过如此狼狈时候?不仅如此,儿子、爱人眼下竟一个都保不住!   他见池云非呆愣在原地,仿佛听不懂人话了,一颗心瞬间被拽进手里捏了个稀碎般,他怒吼道:“你做什么!放开他!”   “爹——!”炀炀大叫。   温信阳竭力拉动锁链,却动弹不得,手腕早已被磨烂了,伤口深可见骨。   “炀炀,爹在这儿,爹在。”温信阳看见炀炀怀里的炸-弹,闭了闭眼,清楚知道眼下威胁怒吼根本毫无意义。   他竭力逼迫自己冷静,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水,双拳握紧,指甲掐进手心。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他努力稳下声音,道,“你要做什么都冲我来!”   郑罗却不看他,只扶着池云非,嘴里哄小孩儿似的“嘘嘘”催促:“尿呀,怎的不尿?别是憋坏了吧?”   池云非难堪至极,抖着手去拉裤子,却被郑罗从背后钳住。他将池云非转过身,冲着温信阳道:“对着我尿不出,对着你男人总该能尿了?”   池云非眼眶通红,遥遥和温信阳对视,两厢无言,温信阳腮帮骨头咬得要崩断了,满嘴铁锈味,声音却依然沉稳有力,耐心地道:“云非,看着我,其他什么都别想。”   池云非忍着眼泪,耳边不断传来郑罗催促的“嘘嘘”声,终于是两股颤颤地尿了出来。   他本就憋了一整夜,实在是扛不住,但此时当众入厕却远比当日被断臂男人抽那一巴掌还要屈辱。   他闭上眼不愿去看,郑罗放下铜盆帮他系好裤子,又去打水洗了手,笑呵呵道:“好了,咱们该谈正事了。” 第71章 求死   温信阳终于知道了郑罗的真实身份,回忆起此前种种,垂下眸子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郑罗好奇看他:“怪不得什么?”   温信阳如今成了阶下囚,爱人孩子也在对方手里为质,他只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于是并不隐瞒,实话实说道:“跟你的替身见面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哪怕他已代替你多年,却依然没有身为郑家后人该有的脾气,反而善于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想来你虽然让他做你的替身,但你也怕久而久之,他真的成了‘你’而‘你’成了别人,所以始终对他有所胁迫,让对方不敢脱离你的掌控,对吗?”   郑罗无所谓地耸肩:“是又如何?反正你还是掉进陷阱了。”   温信阳点头:“是我思虑不周,你要如何对我都可以,放了他们。”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郑罗揽着池云非,笑吟吟看着温信阳,“死得难看些,让我多享受一会儿。”   池云非眼瞳巨震,倏地转头看他。   郑罗拍了拍池云非的脸,道:“有什么可惊讶的?难不成我是费尽心力让你们团聚,说些体己话,然后就放你们走不成?我看起来像个好人吗?”   池云非早知这人不会留活口,可想法被证实,他依然无法接受。   “我们谈谈。”他颤着声音,竭力让自己冷静,绞尽脑汁想着主意,可他实在没有主意可想了,此情此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去。   郑罗却大方道:“好,谈谈,你要谈什么?”   他笑眯眯地:“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能说动我,也许我真会放了你们?”   他像垂钓者拿着饵在池云非眼前晃来晃去,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是陷阱,一口咬上去非得肠穿肚烂不可,但池云非没别的选择。   他得勇敢起来,他得保护他的将军和儿子。   他不能再寄希望于温信阳还有什么后手了。实在不行,就是死也要死个干脆利落,绝不让郑罗折辱了他们。   “你也说了郑其鸿沉迷温柔乡,没什么大用,我们保你继位,如何?”   郑罗看着他,仿佛看一个三岁幼儿同自己讲童话故事:“我是个私生子,郑家除了老郑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上头还有哥哥和姐姐,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郑家后人。旁的不说,老郑那泼辣的正房便不是个好招惹的,我若是暴露了身份,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你依旧可以用你的替身,总归郑其鸿如今也认不得你了,对不对?”池云非道,“你可以在暗中监视他们,算计他们,同样能得乐趣,有什么关系?等拉郑其鸿下马,搞翻你那几个兄弟,等你上位,那正房又能拿你如何?”   “啧啧。”郑罗叹道,“我娘是个俄国人,可我长相随父,只一双眼睛颜色有异,只要说是自小得了眼疾,也还算好遮掩。若我娘真心想让我认了老郑,我也不至于在这里卧底。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呢?”   “这批军火生意里,有一部分就是我娘的生意。她不把老郑当回事,反而赚了南北两边的钱,也没打算让我认祖归宗。懂我意思吗?我也没把老郑的家底当回事,只是有他在,我大树底下好乘凉,省了一些麻烦罢了。那总统位置坐着烫人,远不如我卧底逍遥自在,实话说……小时候我也羡慕过旁人有父亲,不必跟着我娘接二连三换了无数个继父,但既然我小时候没有,长大也就不必有了。我娘换男人如同换衣服,生意也是这样积累下来的,如今我过得好好的,何必去认下那位?你要我继承什么?继承政府赤-字?国库空虚?边关苦战?时时刻刻被人惦记项上人头?我疯了么?”   郑罗说得开怀,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给池云非听,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可能因为没多少人能听到他这番肺腑之言,因此有机会说出来时便十分惬意轻松,仿佛他不是在发霉冷寂的地下室,而是在假山凉亭里斟着酒同老友唠嗑。   池云非惯会投其所好,引诱蛊惑,但倘若敌人目标明确,压根不为所动,他那些对付酒鬼、赌鬼的伎俩便不顶用了。   他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又随着希望破灭被一点点磨干,反而从骨子里生出了不惧的勇气来,情绪在一整夜的惊吓、震惊之后逐渐冷却,稳定下来,他看着郑罗道:“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对吗?”   “是。”郑罗大笑,“我调查过你,从小锦衣玉食,被全家宠着,在岳城无人敢招惹,说要拿下温信阳,便用尽手段缠着人家。仿佛你要做什么都理所应当,没人能难倒你。怎么样,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如何?叫天天不应的感觉如何?”   “还行。”池云非垂下眼眸,“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把自己逼疯吧?那我这池家少爷算是白做了。欺负别人惯了,被人欺负一下就当自己活该报应,这么一想也挺好。”   郑罗收敛了笑容,打量池云非神情,心情不快:“嚯,跟传闻里一样,能屈能伸,脸比城墙厚。”   他眼珠子转了一下,道:“你没话劝我了?”   池云非心说:还有什么可劝的?左右不过是取悦了这人变-态的心理,那干脆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小爷今日就是在这儿被五马分尸,也断不吭一声,不赏给这渣滓半分乐趣。   见池云非不吭声,郑罗便从柜子里翻出一把铁钳,那铁钳上还有未洗刷干净的陈年血渍,铁钳尖端被磨得十分锋利,他便那拿铁钳走到温信阳身边,遥遥看着池云非。   “不劝我就干正事了,别浪费咱们的时间。”郑罗话音未落,就直接将那铁钳捅进了温信阳的小腿,那一下近乎断筋烂肉,饶是温信阳这般铁汉,都猝不及防地低吼出声。   池云非浑身一抖,那一下仿佛是扎他的心口上,痛得他一手捂了心口,微微躬身,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是撑着不落下来。   他嘶哑声音道:“炀炀,把眼睛闭上,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睁开。”   温念炀眼睛早已哭肿,声音也哑了,说不出话来,他竭力将自己缩进椅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远离伤害般,听话的紧紧闭上了眼睛。   温信阳只短暂吼了一声,便死死咬住了牙关。   他用力之大几乎磨碎了牙齿,鲜血从嘴唇边流下,额头上的汗如大雨滂沱,一双眼睛却丝毫不躲不避,眼底亮着灼人的金光,半点不见畏惧和惊恐,只挺拔地瞪着郑罗。   郑罗开心极了:“我就知道,这世上人的骨头都软,却没人能比得上温家。你们是真正的铁骨硬汉,绝不会向人低头认输。折磨起来才愈发有趣。”   他又是一顿,意味深长道:“只是你能忍,池爷能忍吗?”   他剪开温信阳小腿上的裤子,露出血流如注的伤口,将铁钳拔出,又换了个地方轻柔地插-了进去,誓要让池云非看得清清楚楚。   “池爷。”郑罗道,“你看看呀,这皮肤划开之后,就能瞧见白色的一层,这不是骨头,你看……”   池云非头晕目眩,几乎要吐了,抬头时却同温信阳对上视线。   那双他熟悉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恐惧,只有无限地温柔和怜惜。他轻微地摇头,嘴唇动了动,脸色惨白,浑身因疼痛微微发颤,却又像是根本不将郑罗放在眼里,只看着池云非,眼里写满了爱意。   池云非怔怔地和他对视,那些鲜血、伤口,鼻端充斥的霉味、酸味、腥臭都不见了般,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干干净净。   郑罗?郑罗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温家人低头?配让他池云非哭?配让他害怕?配让他哀求吗?   他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郑罗脸色黑沉,将那铁钳直接捅穿了温信阳小腿下方的肉,贯穿得干脆利落,尖头从另一端出来,滴着血,温信阳闭了下眼,双腿不受控制地抽搐,却是没吭一声。   池云非被彻底地震撼了,这就是他崇拜、仰慕、爱慕的男人。   就算今日这条命非得撂这儿不可,有生之年他能和这样的人相识相爱过,值了。   “深哥。”池云非扯开嘴角,笑了,“老天待我不薄。这辈子生在池家,有家人宠爱,后来又遇见你,能同你两情相悦,已足够了。”   温信阳张开嘴,声音嘶哑低沉,却也带着一点笑意:“能遇见你,我温信阳知足了。”   池云非想通了,道:“今日我们一家三口能死在一起,也算缘分。没什么可害怕的。”   温信阳点头:“是。”   “就是炀炀年纪太小,可惜了。”池云非道,“下辈子我会找到他,也会找到你。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温信阳眼眶微微发涨,声音是极致的温柔:“好。”   郑罗一把拔出铁钳,扔在地上:“谁他妈让你们在这儿互诉衷肠?!闭嘴!”   “不是你带我们来团聚的吗?”池云非道,“还得谢谢你。”   “我这就挖了你的眼睛!拔了你的舌头!”郑罗摸出匕首来,上前几步就要擒住池云非。   池云非丝毫不退:“没舌头我就喊不出来了,没眼睛我也看不见了,更不必害怕!甚好!你来!”   他狠狠道:“小爷伤过你,还让你伺候老子尿尿!不亏!早知道就他妈尿你一手!”   郑罗一下顿住,心说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于是眼珠子一转,却不拿刀伤了池云非,反而是划开了他的衣衫,露出下头如雪的肌肤。刀尖从胸前划过,慢慢刺上凸起的一点,还特地侧过身让温信阳看个清楚:“池爷豪横,不心疼你男人,那就让你男人心疼心疼你。割掉你这一点,让他吃了可好?”   他说着,觉得这主意不错:“平日你们搞那事,他含你这里吗?你能出奶吗?”   冰冷刀尖抵在胸口脆弱一点,慢慢扎进去,鲜血浸出,疼得池云非差点晕过去。   他不似温信阳那般不怕疼,本就是金枝玉叶,平日磕着摔着都要嚷嚷——虽然同人打架时受伤也是家常便饭,在人前他池爷牛逼轰轰,人后撒娇耍赖,让温将军给他上药,怜惜他,给他吹吹,还颇为得趣。但那和被刀缓慢扎入皮肤完全是两码事。   活像是被凌迟。   他浑身发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前发黑,仿佛那一刀没有终点。   温信阳铁骨铮铮,能忍受自己被折磨,却无法忍受池云非受一点伤害。他终是忍不住地怒吼:“郑罗!你别碰他——!”   池云非咬着牙不吭声,只浑身抖如筛糠,那头温信阳撕心裂肺:“你来弄我!随便你怎么弄!”   “弄你又没意思。”郑罗终于得了趣,兴奋不已,从身后环抱住池云非,一点点划开胸前白皙肌肤,仿佛在白雪之上种下一株艳红的玫瑰。   温信阳目眦欲裂,挣动锁链哗啦啦作响,池云非瞪着一双眼睛喊:“你不怕!我也不怕!不就是挨一刀吗?!”   池云非这一刻竟是迸出无穷力量,像是开天辟地破开混沌挥下的第一斧,整个人突然往前一送,那刀尖堪堪划过心脏位置,偏下方插进了肋骨。   那一下刀尖竟是被肋骨卡住了。   “啊——!”池云非疼得惨叫出声,郑罗担心一下把人弄死了,下意识往后撤了手。   温信阳眼睛血红:“不——!”   池云非咬破了嘴唇,一把握住刀柄拔出,疼得眼前一黑,感觉把这辈子的疼一次性受了个干净。但他没有片刻犹豫,一手牢牢掐住郑罗环抱自己的手,一手利落往后一送,直接扎进了郑罗腰腹。   郑罗猝不及防,怒吼一声,想要将人推开,池云非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紧紧拽着人就是不松,胸口的血不断流出,染红了衣裤;他浑身浴血,面若索命罗刹,一双又大又黑的猫儿眼怒瞪,嘴里喊着:“这一下是你伤深哥的!”   他猛地拔出,又一下利落扎回去:“这一下是你伤炀炀的!”   他再次拔出,还要再扎,被郑罗一脚踹开跌倒在地,手里的刀却握得很紧,回头瞬间被郑罗扑来一手揪住头发提起来,狠狠撞在地上。   “砰——”地一声闷响,温信阳浑身发抖,眼看池云非额前瞬间血流如注。   “跟我算账?那就算算你拿枪口砸我脑袋的账!”郑罗捂着伤,按着池云非脑袋狠狠往地上砸了三下,池云非手终于松开,被郑罗抢走了匕首,从背后就要扎池云非一刀。   “住手!”温信阳怒吼,“我来!我替他!他会被你弄死!你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郑罗又怒又笑:“好啊!你替他!”   他扯下衣服,胡乱扎在伤口处,然后踉跄起身,拿匕首狠狠扎进温信阳腰腹:“还给你!”   温信阳腰身一挺,脖颈绷紧似要断的线,那匕首就这么扎着,郑罗也不拔出来,又踹了温信阳一脚。   “操,贱骨头。”他骂着,回身去将半晕过去的池云非拖起来,然后绑到另一把椅子上。   待池云非昏昏沉沉睁开眼,郑罗居然不知何时烧了一盆热碳,里头丢着一把方头铁钳,正烧得通红。   见他醒了,郑罗拿起那铁钳,先撕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两道刀伤,他往上淋了一盖子白酒,疼得隐隐抽气,脸上却又露出快活的神情,随即反手一下,竟将那铁钳烫压在伤口上,粗暴地让伤口黏合在一起,发出了阵阵焦肉的味道。   他痛喊出声,随即又将铁钳扔回炭盆里继续烤着,随手将伤口包扎了道:“你没让我失望,甚至大大超出了我的期望。不过你这性子太烈了,我还是速战速决吧。”   温信阳瞳孔骤缩,拉动铁链,腰腹的刀口令他痛不欲生,稍一动,便有血线不断落下来。   “别急。”郑罗头也不回,“等解决了他,我再解决你。”   郑罗道:“我说过,咱们该谈正事。这就是正事,你们让我快活,我折磨够了,给你们一个痛快,很公平。但你们俩太无趣了,古板执拗一根筋!老子不快活!”   他慢条斯理道:“所以你们也别想得个痛快。”   池云非虚弱地挣了一下,动不了。那绳子绑得很紧。   他晕头转向,想吐,估计是脑震荡,耳朵里嗡嗡的,也听不真切,含糊不清道:“赶紧的,废话那么多。”   郑罗面无表情:“看你能硬气多久。”   他拿起那烧得通红的铁钳,将它靠近池云非的眼睛,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池云非睫毛颤动,闭上了眼。   “让我来!”温信阳疯狂喊道,从未如此无力过,“你让我来!让我先来!”   “你心疼他。”郑罗道,“所以我得让你心疼个够。能让你觉出疼可不容易。”   池云非深吸口气,郑罗却迟迟没将铁钳压在他眼睛上,好半晌后,郑罗突然道:“这样吧。”   池云非抬眼看他。   郑罗道:“十下。只要你能忍过十下,不哭不叫,我就放了你儿子。”   池云非猛一哆嗦:“当真?”   郑罗道:“说话算话。”   一个求死的人有什么好折磨的?得先让他有希望,再粉碎他的希望,那才有趣。 第72章 得救   池云非已是强弩之末,能撑到现在可谓奇迹。他头脑昏沉,胃里一阵阵翻涌,耳朵听不清声音,脑仁里嗡嗡直响。   他很累,很困,总想下一刻就这么闭上眼睡过去,任谁喊他都不愿醒,不愿面对。他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躲起来。他不由觉得委屈,不甘,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他想念家中的暖炉,软绵的被褥,望悦楼的炸糕和油酥鸡,家人的唠叨,甚至林子清的白眼和讥嘲也让他颇为思念。   那些平凡普通的日子,不过隔了短短一夜,就仿佛隔了一辈子。   他恍然,煎熬,心神俱疲,时而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非得受这样的罪,时而又想原来温家一直以来扛在肩上的重担和责任就长这个模样:黑暗,绝望,没有尽头。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地窖里安静极了,只余炀炀低低的抽泣声,温信阳粗重的喘息。池云非鼻端是浓浓的血腥味,感觉自己已经要麻木了,给他利落地来一刀,蹦一枪,也比眼下这般强上百倍。   他身临其境地懂得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纷杂混乱,又似走马灯般,害他以为自己其实已经睁着眼睛死了,可怔愣片刻,被郑罗一脚踹在膝上,拉回他的神智,他又疲惫地想:啊,原来还没死。   没死,不太好,却也挺好。池云非矛盾极了,动了动被捆得发僵的手,道:“你等等。”   他的眼神重新聚焦,带着一丝木讷和呆滞,死到临头,脑子倒是慢半拍地灵光起来了。也或许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吞咽了一下满口铁锈味,含糊不清地道:“我想到个好主意。”   郑罗将那铁钳扔回炭盆里,一手捂着伤口,道:“说!”   池云非抬眼看他,道:“你放了炀炀,放了他们……”他歪了下头,指得是温信阳和刘庆川,“我让你随意处置,你嫌不够快活是吗?我有办法。”   池云非笑了起来,眉眼很亮,不像是寻死,像是找到了新的希望。   他道:“你将他们关到外面去,听着我惨叫,你要砍手也好,砍脚也好,或者割舌头也行,弄下来的东西就扔出去,给他们看个清楚。这样够快活吗?”   温信阳几乎呛咳起来,嘴角边不断流下血线,声音嘶哑地不成调:“池云非!你敢!”   池云非没看他,直盯着郑罗的眼睛,挑衅般地道:“怎么样?你敢吗?”   郑罗看了他片刻,哈哈笑起来:“我先提醒你,哪怕我将他们关出去,那巷子里还有我的人。你以为他们能逃掉吗?你这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池云非却依旧是那句话:“你敢吗?”   郑罗沉下脸,并不作声,似乎掂量着什么。   池云非偏过头呸了一口血沫,喘着气往椅子里一靠,伸长了腿,大老爷似地瘫坐在椅子里。他嘴角带着血迹,半边脸被额头的血浸透了,有种即将枯萎的靡艳感。   他道:“不敢?不敢就当我没说。”   郑罗审视他:“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都这样了,能打什么主意?”池云非道,“你不就是喜欢折磨人吗?喜欢看别人痛苦?你这样的人,要么是出生脑子就有问题,要么是把你小时候受过的伤害转嫁到别人身上,以此弥补你自己。我以前在赌坊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他……”   “闭嘴!”郑罗阴沉道,“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池云非耸肩:“那来吧,要么杀了我,要么杀了深哥。我俩已经看透了,没什么可害怕的。只要你说话算话,放了炀炀就行。”   炀炀竟在此时哭叫着道:“我不走!”   他还紧紧闭着眼,却是哭嚎着喊:“我也不怕!我要跟爹和池哥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池云非心头骤然一酸一涨,片刻后低低地笑起来,看着郑罗道:“你看,你连一个四岁的孩子也吓不住。怪不得你只能做卧底,就你这样的,能做成什么大事?顶多也就吓吓那些骨头发软,枪还没举起来就给你下跪的废物。遇见我们这样的,你又能如何?”   郑罗脸色愈发阴沉,看看池云非,又看看墙上奄奄一息的温信阳。   再这么耽误下去,温信阳血就该流尽了,到时不死也得死,眼前的人又还有什么可怕的?折磨起来半分乐趣也没有了。   郑罗甚至觉得这一刻是自己输了,明明对方被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却活像是自己矮了一截,被轻蔑被笑话了般。   他站起身背着手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池云非,又垂下眸子沉思。   他担心对方有后招,可想想放温信阳他们出去又能如何?刘庆川重伤不知死活,温信阳奄奄一息,腿也动不了了,那温念炀一个黄口小儿,还能逃出巷子去找人帮忙不成?   巷子外还有他的人守着呢,怕什么?   他原本对温信阳和池云非期待颇高,这二人一个是温家独子,金蛟营继承人,向来威名在外;一个则是岳城无人不知的小霸王,自小只有欺负别人没有被人欺负的先例。多么有趣啊,若是能让这二人痛不欲生,哀求连连,他不知得有多快活。   可他万万没想到,温信阳也就罢了,毕竟将门出身,性格孤傲坚韧在意料之中,可池云非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是怎么回事?居然还能扎了自己两刀!   这人豪横是真的豪横,倔是真的倔,气人也是真的气人。   郑罗停下步子,始终觉得就这么弄死池云非和温信阳太不划算。   他终于道:“好,我答应你。”   他残忍地笑起来:“可你得先撑过十下,我再放了他们。”   温信阳满眼哀痛,张了张嘴,却知道这是池云非给自己争来的机会。他嘴唇颤动,近乎灰白,他已失血太多,伤口上还扎着一把刀,已是动弹不得了。   他感到整颗心都被捏碎掰烂,看着池云非点头,看着他闭上眼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脑海里回忆起来的,都是那人在自己面前笑得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上房揭瓦,踢天弄井,他在军营拳台上撩起衣摆,擦过额上汗水,同封影打得不相上下。那时候光影如笔,描摹出他阳光又鬼机灵似的面容,他那双猫儿眼永远藏着狡黠和高傲,是惯被宠坏的自得意满。   可眼下,他放在心尖儿疼的人,被绑着手脚满头满身的血,却不愿吭一声,还坚持不懈地同郑罗周旋,想方设法争取机会。   那光影渐渐淡了,凝固成暗褐的血迹,将那人的侧影深深烙出坚韧不屈的印记。像是同时烙在了温信阳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滋啦——   烧红的铁钳混合着烧焦的肉味,迸发出令人触目惊心的声音。   温信阳不允许自己闭眼,紧紧地盯着池云非此刻的模样。   郑罗笑得开怀,池云非咬牙闷哼,因忍受不住而浑身抽-搐,双腿蹬动,挣得椅子都往上跳了一下,椅腿在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将眼泪牢牢禁锢在眼底,因为他答应过——不哭不叫。   温信阳瞪着通红的眼睛,一颗滚烫的热泪沿着坚毅的脸庞落下,无声无息地砸在冰冷地面上。   池云非粗重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又牵动了伤口,左右无法安身,哪儿哪儿都在疼,整个人崩溃地咬住舌尖,硬吞下到了嘴边的叫喊和苦涩滋味。   他眼神溃散,感觉到半边脸似乎不是自己的了,肉的焦味、臭味令他嗅觉几乎麻木。高温灼心,仿佛将他丢进了十八层地狱翻来覆去地煎炸,浑身骨头都要拧成一团,五脏六腑都要生生搅烂。   太难了。   池云非想,忍这一下太难了,何况十下?恐怕他的左脸会被烫成一片白骨,皮肉不存吧?   他顿时没了信心,没了勇气,眼看第二下即将压上脸颊,那方头铁钳不算大,一次能压出两指宽的烙印,他瑟缩地往后躲,全然是本能反应。   他张了张嘴,一声哀哀求饶几乎涌到嘴边,郑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等着他,双眼都在放光。   池云非羊癫疯似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不堪忍受地闷哼,似受伤又惊恐万分的野兽。可他最终没有出声,闭上眼,心脏深处揪成一团,只想一头将自己撞死眼前,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他矛盾极了,矛盾到几乎分裂了自己。   他似癫似疯,浑身晃动不止,被郑罗往左脸上压了第二下。   “……”池云非咬伤了舌头,呛出一口血来。   第三下,池云非昏了过去,又被郑罗拿冷水浇醒。   “不要……”温信阳已要疯了,满脸眼泪,“不要……他会死的,会死的……”   郑罗道:“你们不就是一心求死吗?”   “你答应过他要放我们出去。”温信阳呼吸急促,几番刺激下发起高烧,眼前浑噩不清,撑着精神道,“你若弄死了他,再放我们出去又有什么意义?他到现在一声没吭过,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池云非浑身被冷水湿透,左脸被烫烂,狰狞丑陋。   他歪着头呆呆地看着炭盆,终是崩溃了,声若蚊蝇:“给我个痛快吧。”   郑罗放下铁钳,扶着椅子看他:“你说什么?”   “……杀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杀了我。给我个痛快。”他一张嘴,脸就撕裂般地痛,皮肤灼烂在一处,令他狂乱,“杀了我,来呀,杀了我……”   郑罗舔了舔嘴唇,道:“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不是很硬气吗?”   他捏着池云非下巴来回打量,再烫下去,估摸这人要么疼死要么疯了,那可不行。   于是他将炭盆铁钳收到一边,又去放温念炀三人。   先放开孩子,拿起对方怀里的炸-弹,拆掉引线,小孩儿忍不住睁开眼睛,见池云非垂着脑袋瘫在椅子里,他哭着跑过去,却在看清池云非左脸的瞬间一哆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郑罗哈哈一笑,像是觉得好玩,转身又放了温信阳和刘庆川。刘庆川背部伤得很重,血迹染在墙上,因一直被他的身体挡着,池云非完全没有发现。   温信阳跌在地上,受伤的腿无法站立,他也不敢在此时拔出腰腹的匕首,一侧身贴在地上,慢慢地往池云非身前爬。地上蜿蜒出狰狞血线,每爬一下,都是搅动骨髓的痛不欲生。他满头大汗,几步路却爬了好一会儿,握住池云非的手,颤抖着吻在对方的手心里。   “云非……”他喃喃,看着池云非的眼神几乎痴了,“云非,你应我一声,云非……”   炀炀躲到温信阳身边,如同一只无所适从的幼崽,揪着温信阳的衣角:“爹……”   池云非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温信阳埋下脸,肩膀耸动,喃喃自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那头郑罗扛着刘庆川,又过来扛起温信阳,他力气竟是极大,一手拽了炀炀的衣角,拖着三人就往外走。   “一会儿给你送他的手指出来,怎么样?”他笑着,期待着,“先送一只小拇指,再送无名指……你喜欢左手还是右手?”   温信阳垂着头,不言不语。   出了地窖,外头血腥恶臭的空气比地窖里有过之无不及,三人被随意扔在地上,郑罗道:“我就开着门,你们可得仔细听听他的惨叫。别让我失望啊。”   待郑罗转身,从头到尾一直生死不明的刘庆川突然有了反应。   他如猛虎下山,无声无息,一手拿了靠近阶梯柜前的花瓶,“锵啷”一声砸在郑罗脑后,那一下用了全力,拉扯到身后的伤口,先前装昏所忍耐的痛楚终于到达了临界点,他替温信阳,替池云非,听炀炀撕心裂肺地呐喊出声,仿佛不喊得嗓子破裂,就无法宣泄这满腔不忿:“去死啊——!”   花瓶砸碎了,他便用拳头,一下下砸在郑罗毫无防备的面门上。   他拳头带血,揪着郑罗的衣领,不让对方有任何还手和求救的机会,嘴里狂喊:“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拳拳到肉,骨节发烫,仿佛一根根要尽数崩断。郑罗先还含糊不清地喊了几声,随即便没了声音,只余“砰砰”闷响,不知如此砸了多少下,郑罗面骨塌陷,不成人形,七窍鲜血淋漓,牙齿全碎,被揍进了喉咙里,堵住了气管。   他不知是被打死的,还是因窒息而死的,终归是没了声息。   炀炀缩在温信阳身后,闭着眼不看,温信阳沙哑道:“别打了……别打了!救人要紧!”   刘庆川堪堪回神,满脸满手是血,右手手指骨断了几根,以诡异地方向扭曲着,他却似感觉不到痛般。   他慌忙丢了郑罗的尸体,先冲过来扶住温信阳,正要去找药箱,就听外面枪声响成一片,随即一行人拿刀拿枪,冲了进来。   “姓温的!”熊烈的声音咋咋呼呼,喊道,“妈的,我们被拖住了!你们没事吧?!”   随即他撞见满院尸体,猛地收声,封影如一阵风,卷过外院冲进门内,目不斜视,很快找到了重伤的温信阳二人。   “将军!”他大喊一声,忙要来扶,温信阳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去里面救人!别管我!快啊——!”   封影还从未见过温信阳如此失态,起身时甚至踉跄一下,慌忙往地窖里冲。   熊烈带着人紧跟其后,见了温信阳这般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忙指挥小弟搭把手:“快快!去叫大夫!你们几个把人抬上来,小心些……我-操?怎么还扎着刀?!”   封影将池云非背出来,满面惊愕,不敢置信。地窖里昏暗,他乍一看见池云非时甚至没能把人认出来。   大夫很快被人一路架了过来,这大宅里医药齐全,熊烈又亲自去找了好几位大夫带着过来一起诊治。温信阳、刘庆川、池云非分别被送进三间屋里急救,又片刻,温家的后援到了,几辆救护车在外鸣叫不止,引得街头巷尾的人都出来围观。   很快,满地尸骨被外人发现,一传十,十传百。   温家人怒火熊熊,无处发泄,将郑罗的尸体拉起来鞭尸,又割其人头,挂在城门上示威。几日后,岳城温家拿着众多证据,宣布投靠北边,彻底叛出南边统治。   郑其鸿先是军火渠道被断,又被爆出同俄国人诞下私生子一事,柳家白家洪家人证物证俱在,指向郑其鸿勾结境外势力,意图卖国。郑罗以“王琨”身份被指受郑其鸿之命,算计、虐待温家后人,连四岁孩童都不放过,其心可诛,引来百姓怨声载道。   替身多年的假“郑罗”则被胁迫出面,承认私生子身份,拿出众多郑其鸿勾结境外势力以及生母身份证明,公开示众道歉,并将郑家贪污亏空算计金蛟营等众多证据一一捧出,待名头坐实,便由升任温信阳副将的熊烈以叛国罪亲手对替身执行了枪决。   枪决、烧成灰、再收进骨灰盒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时间。来了个死无对证。   郑家人对着众多证据无可辩驳,北边趁此机会发动战争,许总统重病去世,其子继位,南北之战在暂停十年后再次拉开大幕。   这一回,温家率金蛟营同北镇军里应外合,郑家先失民心,后失温家这支强而有力的臂膀,军火渠道又被截断,很快溃不成军。回龙城大乱,郑家人卷包袱跑路,温家堂而皇之入了郑家在回龙城修建的“总统府”,同北镇军汇合,开始清理郑家余党。   温司令亲自坐镇,杀伐果决,势如破竹。   外界闹哄哄的,却影响不了尚在封城养伤的几人。   封城内,被温家暂时征用的某座大宅深处,迎春花开了满墙,嫩绿枝头和鹅黄小花颤巍巍伸出枝丫。天气回暖,下人行走步伐匆匆,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惊了屋内金贵之人。   卧房里,双层纱帐将床上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屋内门窗紧闭,鎏金香炉里燃着淡淡熏香,靠窗的小桌上放满了点心,却无人有胃口动一下。   被从封城乡下接上来的林子清负责看顾儿子,遭逢变故后她清减了不少,穿着一身朴素衣裙,挽着发髻,用一只白玉素簪,妆容浅淡,再没了以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她抱着炀炀坐在窗下,轻声劝道:“好歹吃一点吧,你若不吃,夜里将军回府,我又得被责骂了。”   床上无人回应,林子清抿了下唇,道:“这回多亏了你,将军和炀炀才能活下来。谢谢。”   她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你不反对将军接我回岳城照顾炀炀。以前是我小人之心了,我跟你道歉,若你愿意原谅我,以后咱们姐弟相称,我拿你当亲弟弟。”   床上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林子清有些没辙,对炀炀轻声道:“炀炀,去劝劝你池哥吃饭,好吗?”   经此一事,小孩儿发了几天高烧,每晚都要人抱着才能睡着,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便吵着要来见池云非。他从娘亲怀里跳下来,爬进床里,扯着被褥道:“哥,吃饭。”   他想了想,又道:“坏人已经被刘叔打死了,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伤了!”   床里的人裹着被褥,整张脸都缠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轻柔地摸了摸炀炀的脸,声音嘶哑冲林子清道:“以后府里还得拜托你多多看顾。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林子清拽着手帕,往床前走了几步:“我知你心里不好受,没事的,我认识国外一位知名大夫,治疗烫伤最是出名。他定能帮你的。”   池云非仿佛已用光了这一日的力气,又不说话了。   林子清道:“将军不会嫌你,没人会嫌你,哪怕这伤治不好了,你也是温家的救命恩人,这件事永远不会改变。”   池云非窝在被褥里,将自己团成小小一坨,有气无力道:“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林子清:“那等将军回来了……”   “和往常一样。”池云非道,“就说我睡了,不要打扰。”   林子清暗自叹气,牵过炀炀的手告退:“我知道了。那你……好好休息。” 第73章 让我见你一面   入夜,大宅里四处亮起纱灯,只主院卧房内黑漆漆的,下人端着好酒沿着游廊穿过垂花门,前院灯火通明,封影、熊烈带着手下正热烈讨论什么,待客的书房大门紧闭,刘庆川和温信阳在里面迎接刚抵达封城的客人。   这位神秘来客正是温司令,温耀光。   回龙城一应事务交给北镇军,他留下金蛟营温家嫡系人手辅助,偷偷回到封城,于今晚刚刚抵达。   温司令风尘仆仆,目光扫过独子撑着的拐杖,瘸着的腿,面上卸下对外人威严冷漠的神情,眼里透出为人父亲的挂念和担忧,伸手扶住温信阳的肩膀让对方坐下,道:“腿怎么样了?收到你的信,你娘天天在佛前祈福,膝盖都跪肿了。云非呢?云非如何了?”   温信阳坐进椅子里,拍拍父亲的手:“我没什么大碍,别担心。云非……云非受到惊吓,得休养一阵,近期无法见人。还望父亲体谅。”   温司令冷声道:“你当我是傻子吗?都这时候了,还想瞒我?”   他目光如炬地看向刘庆川:“庆川你说!”   刘庆川看了眼温信阳,叹气道:“将军腿伤严重,腹部也受了重伤,那日抢救若再晚些,恐怕性命不保。如今腰腹伤口未愈,谨防感染,每日大夫都要上门检查。至于腿伤……国内的大夫恐怕治不了,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好,我听那些大夫说什么复健困难,恐留下后遗症……”   温司令狠狠闭了下眼,这几日他头发都花白许多,踉跄坐进椅子里,一手握拳半晌才道:“云非呢?”   “……池爷头部、胸口受伤,最严重的在左脸。”刘庆川喉咙动了动,艰涩道,“左脸严重烧伤,后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引起了并发症,抢救了三天,情况一度很危险。不过好在池爷吉人天相,现下已经熬过来了,只是不能吹风不能见光,每天换药五次,有专人伺候。”   温信阳始终低着头,心不在焉,温司令眉头紧锁:“你们信中说得模糊,到底发生何事才会变成这样?”   他看向温信阳,满眼不解:“去之前明明定好了计划,你堂弟也早早抵达封城躲藏在暗处接应你们。这到底是为何啊?”   屋里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温信阳也想问:到底是为何啊?可惜无人给他答案。   他这几日睡不好,伤口的疼痛又令他万分煎熬。可想想池云非的伤痛,他这点小伤又算什么?更为难受的是,云非受了严重的刺激,清醒后情绪经历几番崩溃,现下几乎无法见人,甚至连自己也躲着不见。   每回从恶梦里惊醒,温信阳都不断回想反复思索:如果计划再充分一些;如果再查探的清楚一些;如果早早将云非从宁婉香手里救出来;如果当日放他下山时,自己亲自护送他回去。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有那么多的如果,那么多的悔不当初,可一切都成了既定事实。   他深吸口气,嗓音低沉,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个清楚。   原来当日箫棠半夜上山求救,温信阳等不及徐徐图之,即刻向熊烈表明了身份,并说明了来意。熊烈一开始并不愿投靠温家,甚至因之前金蛟营的事对温家很是瞧不上眼。后来被温信阳和刘庆川说服,放下一己之私,愿意为天下百姓谋求一方太平,于是承认了自己这些年在外散布的暗线,并交代了封城的暗线名单。   于是温信阳派人快马加鞭传信给金蛟营斥候队的堂弟——温现锋。   令温现锋若先抵达封城,暗中同熊烈的线人汇合,查探池云非和温念炀的情况。   按计划,他们里应外合本胜券在握,可哪里知道,他们要见的人根本就是个替身。而在他们进城时,郑罗也即“王琨”早就盯上他们了。   熊烈和封影在进城前同温信阳分头行动,温现锋则联合熊烈的暗线埋伏在宁婉香周围,池云非先后收到的纸条,其实都是温现锋给的。   他们的计划是温信阳照常同郑罗见面,试探对方的底牌和目的,温现锋则带人解救池云非和温念炀,给宁婉香设下陷阱,熊烈和封影则左右策应,随机应变。   他们有三拨人,对外温信阳在明,温现锋和暗线们在暗,熊烈和封影则居中策应,哪方不对帮哪方,顺便接应追着宁婉香从岳城赶来的温家后援。   宁婉香查探到温信阳和郑罗见面,确定了池云非所言不假,于是想要赶在温信阳之前去见郑罗,假装自己是温信阳的同伙,拿到证据后好回去邀功。   而温信阳给宁婉香的诱饵便是左右两个不同的地点,以及两个不同的时间,如此宁婉香会将注意力放在“到底哪个是温信阳同郑罗会面的地点”,反而忽视了两个都是陷阱的可能性——宁婉香根本不知郑罗是郑其鸿的私生子,只以为是郑其鸿的某个得力手下。   宁婉香以为温信阳当夜就要同郑罗定下所有计划,所以撤走了旅馆附近的人,为得就是让温信阳趁此机会分心来救池云非和温念炀,他则浑水摸鱼,来个移花接木。   而温信阳设在两方的陷阱,无论哪一个都会活捉宁婉香,之后温现锋解救池云非和温念炀,他们再全力对付郑罗。皆大欢喜。   可事与愿违,郑罗早就跟在池云非身边,早也知道有人在给池云非传递消息。他就是郑罗本人,自然清楚当夜根本没有所谓同温信阳会面一事,于是明白池云非会被人救走,而宁婉香则会中计。   他便在两方院落都设计了埋伏,杀死了宁婉香,抓住了温信阳和刘庆川。   而他亲自守着池云非,宁婉香确实带走了人,他又偷偷埋下不少人手,拖住了救人的温现锋等人。   熊烈和封影发现温现锋等人出事,立刻上前救援,被人调虎离山,才致使温信阳、池云非几人落入险境。   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刘庆川也非常后怕。   他道:“其实我在小少爷哭叫时就醒了,但一直装作伤重不醒,将军发现了我佯作昏迷,于是吸引了郑罗的注意力,又暗示了池爷。我很担心池爷发现不了,但没想到池爷注意到了。”   熊烈等人的救援迟早会来,但他们不能干等,必须先自救。   刘庆川握紧了手,脸色苍白道:“我听着郑罗那贼人折磨将军和池爷,我……几次差点忍不住,可我若暴露了,我们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池爷会被他折磨死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郑罗松开温信阳和刘庆川,哪怕温信阳伤重不敌,还有一个完全被忽视了的刘庆川。这是他们唯一翻盘的机会。可要如何让郑罗放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们只能赌。   温信阳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郑罗几乎不搭理,他的注意力都在池云非身上,池云非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到了最后的最后,他只能豁出自己的命去赌,才给他们争来了唯一的机会。   当时温信阳腰腹中刀,失血过多,池云非根本没有犹豫考虑的时间了。   刘庆川道:“我当时……脑子已经懵了,趁着郑罗转身的瞬间,我只有一个念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绝不能让他再回到地窖去。否则我对不起将军,对不起池爷。”   所以他当时也疯了,拼了命地挥下拳头,根本不顾自己的伤势。现在想来,眼前仍是血淋淋的画面,染红了眼底,染红了他的整个灵魂。   温信阳道:“若不是你,云非就危险了。”   “我这条命都是池爷救下来的,将军千万别这么说。”刘庆川道,“以后我这条命,就是池爷和您的。”   温司令听完垂眸不语,片刻叹气一声道:“我要如何同亲家交代……”   温信阳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我会亲自去池家赔罪。”   温司令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了,眼下要尽快让云非好起来,国内不行就去国外。还有你的腿也是。林家在国外有认识的知名外伤医生,我会尽快安排你们出国,就当是散心。”   温信阳点头:“谢谢爹。”   几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南北统一的事,郑家余孽还在逃,尤其是郑其鸿长子,郑长远,他手下还有不少人,金蛟营里也有不少早已被他笼络的同党,以防万一,必须将这个后患彻底除去。   温司令道:“想当年,姓郑的还想让你和郑长远插香结拜,还好我一直没答应。”   温信阳心不在焉,一直想着池云非。   他这几日虽瘸了腿,却也一直在封城帮忙善后,处理郑罗留下的暗线和钉子,还要处理那替身的问题,以免被知情人曝光。   好在熊烈和封影是不错的手下,能为他分忧。尤其熊烈,他早早就有安排暗线的想法,堪当大任,于是被温信阳直接提升为副将。   他很想一直陪着云非,可云非不愿见人,也就炀炀能接近他。   先前城内诸多要事必须他亲自处理,如今诸事终于可以放手他人,至于他那受伤的可怜堂弟温现锋,则在开战后便被紧急召回前线了,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如此纷乱繁忙多日,眼下他终于能闲下来守着那让他心疼心爱的人。   温司令说着如今局势,却见儿子左耳进右耳出,只得道:“今日先这样吧,庆川留下来,信阳你先去休息。明日我去看看云非,池家夫人专程求来平安符,我得交给他。”   温信阳点头告退,离开书房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去找池云非。   他已五日没见过媳妇儿了,一开始还能忍,怕刺激对方,可如今他是一点也忍不了了。   他想见他,想得发疯。   匆匆进了主院,屏退下人,林子清还在门前守着,同贴身丫鬟说着悄悄话。   见将军来了,林子清立刻起身道:“将军回来了?我听说司令也来了……”   “他今日如何?”温信阳没心思说别的,直直盯着黑漆漆的窗户问。   林子清拽着帕子,忐忑道:“还是不愿意吃饭,不过晚上炀炀哄他喝了点米粥。我也瞧不见他,不知他情况如何。大夫来换药时只说他瘦了许多,营养不够对伤口恢复不利。”   林子清生怕温信阳又将她赶回乡下去,急切道:“我劝过他了,可他不听,还说……将军回来了也别见他,他想一个人待着。”   贴身丫鬟小声道:“将军,池爷这回是受了大刺激了。我老家有个姑娘,也是这样,后来就疯了……”   林子清踩了丫鬟一脚,狠狠瞪去:“胡说八道什么!自己去掌嘴!”   丫鬟大着胆子道:“池爷短时间见不了人,奴婢不想将军为难,也不想池爷被打扰。将军本也受了伤,同样需要人照顾。这几日将军不如住到二太太房里,也当陪陪小少爷……”   她话音未落,就被温信阳冰冷残酷的眼神看得一哆嗦,忙走到一边去自己掌嘴,嘴里念着:“我胡说八道!我胡说八道!”   林子清没想到贴身丫鬟会突然这样说,她知道对方是想为自己争取机会,可她心里很清楚,经此一遭,她再也比不得池云非,更不敢争宠。这辈子能在温家庇护下照看孩子长大已是不错了。哪里还敢想别的?   她慌得瞬间白了脸,几乎要跪下了:“将军息怒,小丫头不懂事,我会罚她的……”   温信阳声音比数九寒天还要冻人:“你既要照看炀炀,你身边的人做事说话便也会影响炀炀。这样的人不能留。”   那小丫鬟顿时惊了,下跪道:“将军息怒!奴婢从小跟着二太太长大,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奴婢……”   温信阳神色未动,眼也不抬:“今晚之后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你若是处理不了,我亲自帮你处理。”   那声音里甚至带上了杀意,林子清颤声道:“子清明白了,将军放心。”   说罢,她哪里还敢逗留,扯着小丫鬟就要走,温信阳却道:“掌嘴一百,你亲自数够。”   林子清忙应道:“是。”   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温信阳深吸口气,眼里杀意褪去,换上担忧不安的神情,敲了敲门:“云非?我能进来吗?”   屋里没有声音。   温信阳推了下门,却发现被从里面锁住了。   他只得站在门前,拄着拐杖道:“云非,你开开门,让我见你一面。”   没有回应。仿佛屋里压根没有活人。   温信阳以额抵在门框上,低低道:“我已几日没见过你了,你的情况我只能问大夫,问厨房,我很担心你,我很……想你。让我见你一面吧?” 第74章 深哥别哭   墙外打更人路过,宵禁了,檐下的灯笼寂寥地照出一小圈青石板路。   主院里无人敢来打扰,下人们守在门外,屏息以待。   风摇着院中梅树,带来淡淡幽香,倦鸟早归巢,春寒料峭,温信阳却仿佛丝毫不感到冷。   他握着拐杖的手心出了汗,等待许久也不见屋里有动静,无奈地闭眼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池云非在双层纱帐里睁开了眼睛,手指拽紧被褥,牙关咬得很紧。   他眸底湿润,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否认,却没人能听到。   温信阳一手扶着门框,道:“云非,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没能保护你和炀炀,我恨我中了郑罗的计,我恨我在你被折磨时什么也做不了……”   他扶在门上的手握紧成拳,几乎要捏出水来,声音里满是悔恨和无力:“我从没有这么失败过……我害了你和炀炀,我罪无可恕。你心里若有恨就出来打我吧,打到你解恨为止,行吗?”   温信阳从未如此同人低声下气过,他说尽了好话,虔诚地忏悔,屋内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感到绝望,面对仿佛永远不会打开的雕花门窗,比当日在地窖之下还要绝望。他看不到池云非的脸,看不到他的眼睛,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们离得这么近,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没有第二个郑罗能拿来给对方泄愤,能让他求得池云非的原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静默许久,他受伤的腿已撑不住了,拄着得拐杖令他手臂和腋下发酸发麻。他额头见了汗,时不时换个支撑的姿势,就这么眼也不眨地看着黑漆漆的房间。   他道:“你真的不愿见我吗?”   “……这辈子都不打算见我了吗?”   “你就这么恨我吗?”   池云非在被褥里摇头,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温信阳的声音隔着门窗,隔着纱帐,可怜得如同弃兽:“你就这么狠心吗?”   池云非咬住枕头,声若蚊蝇:“不是,不是的……”   又片刻,屋外没动静了。   池云非迟疑地回头,又等了一会儿,他慢慢从被窝里爬出来,披着外衣,赤脚小心地踩在地上,一点点挪到了门前。   他贴在门前听了好一会儿,外头安安静静,只余风声。   他心里失落、失望却又松了口气,可他也同样许久没见过温信阳了,他心里也万分思念。   他没忍住,迟疑缓慢地拉开了门栓,小心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缝隙里,灯笼的光淡淡地洒在台阶前,门前空无一人。被自己如此狠心拒绝,对方大概也很伤心罢。   池云非抿住唇,愣了一会儿才将门完全拉开,夜风仿佛终于找到机会般倒灌进来,他还没觉出冷,侧面突然扑过来一个黑影,将他整个人抱住,压进了门内。   砰——   门被关上了。   屋内重新陷入黑暗,冷风被隔绝在外,不甘心地来回撞荡窗门。   温信阳的怀抱那么温暖,脸颊却冰冷,双手紧紧抱着池云非不愿松开,拐杖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池云非先是怔了几秒,随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嘴里结巴道:“不……不不……不要……”   他慌忙想后退,想躲开,情绪失控般地低叫:“放开——放开!”   温信阳紧紧地抱着他,不断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看你,我不看你!云非!这里很黑,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让我抱一下,我就?抱一下!我什么也不做!”   他低声急切又透着伤心地道:“我就抱一下。云非,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池云非急促地喘气,他挣不开温信阳,瞪大了眼睛看着门窗的方向,牙齿寒颤般地咯咯作响。   温信阳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他在国外上过学,知道这属于心理障碍。一个没受过任何训练,从未见过那么多血、那么多尸体的普通人,在经受那般折磨和虐待后,情绪崩溃甚至发疯都是很正常的。   他怕云非疯了,他怕云非再也不认得自己,他怕从此以后无论自己说什么,怀里的人都恍然未觉,再不给自己任何反应。   他真的害怕。   温信阳闭上眼,眼眶发涨发酸,一颗热泪沿着刚毅的面容滑下,滴落进池云非的脖颈里。   他这小半辈子有记忆以来从未哭过,却为池云非落了两次泪。   池云非仿佛被那热泪烫着了,骤然安静下来,片刻后他慢慢地伸出手在黑暗里摸上温信阳的脸,手指擦过那一点泪痕,指尖微微抽-搐,声音嘶哑地道:“你……哭了?”   温信阳不说话,只重重地呼吸,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他们小心地藏在这方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只听着彼此的呼吸,仿佛就能自欺欺人。   池云非双手在温信阳脸上摸来摸去,最后道:“深哥,别哭。”   温信阳呼吸骤然一停,他已经许久没听到池云非唤他的名字了。   这一刻,眼泪如开闸般停不下来,高大的男人微微弓背,将脸埋在池云非肩窝里,哭得无声无息。   池云非抬手环抱住男人,神情有些愣愣的,有些茫然,也有些无措。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但他说不出是为什么。他没办法入睡,只有白天才能小睡一会儿,他害怕看见刘庆川,害怕看见温信阳,害怕听到同那日有关的任何事。   他甚至不断暗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想忘记那天的事情,可每一次给伤口换药,都会逼迫他再次想起来。   他害怕铁钳,害怕任何尖锐的金属物体,也害怕看见火,害怕看见血。   甚至连普通的红色,他都有些害怕。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这么胆小的人,他能为温信阳豁出命去,却在得救后变得脆弱不堪。   刚醒来那几天,他总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地窖出去。有任何人进门,他都会惊恐地缩进被子里,害怕对方会将自己拖出来拿铁钳烫,拿刀切下自己的耳朵和手指。   偶尔他又会觉得自己在做梦,等醒过来,他还待在地窖中,面对没有尽头的折磨。   夜深人静时,最是难熬。   他总能听到郑罗的笑声,总觉得有人抓住自己的脚踝,从恶梦里惊醒时,看见纱帐晃动,都恍然觉得是郑罗站在床前看着自己。   好几次,他抱着头撕心裂肺地惨叫,下人冲进门来,点上灯,不断安慰。   温信阳就住在他隔壁,每回都最先冲进来,可他看见温信阳的脸,就惨叫得更厉害。于是温信阳不得不退出去,只能在门外守着。   他需要安神的药才能睡着,屋里点着香炉,燃着淡淡的好闻的熏香,却绝不能让他看见一星半点的火光。   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疯了。   黑夜里,他被温信阳小心地扶着,躺进床铺中。   他看不见温信阳的脸,似乎确实要好受一些。他愣愣地问:“你脚如何了?”   温信阳坐在床边,帮他掖好被角:“无碍,不用担心。”   池云非便不说话了,只怔怔地看着床顶。   温信阳握着他的手,另一手轻柔至极地抚摸过他包着纱布的脸,帮他理了理长长了的头发。   池云非低声道:“我的脸很难看。”语气里带着些委屈和难过。   温信阳心口剧痛,几乎喘不上气来,他竭力稳住声音安慰道:“不难看,在我眼里,没人比得上你。”   池云非又道:“都吓着炀炀了。”   “我们去国外治,什么时候治好了,什么时候回来。”温信阳道,“带上炀炀,我们去国外散心。”   “……国外。”池云非犹豫了一会儿,“我们不是在打仗吗?”   “有金蛟营在。”温信阳道,“还有爹和叔伯们在,这一仗我们一定会赢,从此以后南北统一,再也不用内战了。”   池云非点了点头,心绪平静下来,开始觉得困了。   温信阳道:“今晚让我留在这儿,可以吗?我陪着你睡?”   池云非发现自己看不见,似乎就不会发疯,于是点点头,伸手轻轻拉住了温信阳的衣袖,带着小心翼翼地眷恋。   温信阳的心软成了一滩水,潺潺流过四肢百骸,恨不能将人关进自己的世界里,从此让对方再不用害怕任何事。   他小心地睡到池云非身边,将人抱在怀里,熟悉的气味和温暖的体温让池云非眉心舒展开。他鼻尖耸了耸,嗅到温信阳身上夹杂着药膏的味道,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雀鸟鸣叫,池云非醒来时却发现身边人已经离开了。枕头和床铺还带着未凉透的温度,想来是刚走不久,应是怕他看清样貌又犯病。   池云非愣愣地盯了一会儿凹陷的枕头,随即挪过身子,趴在温信阳睡过的地方,挨着那未散尽的体温沉沉地睡了过去。   至中午,池云非难得睡了个好觉,精神好了不少。   大夫来给他换了伤药,他又捏着鼻子将药汤喝下去,被炀炀塞了两颗话梅驱除苦味。炀炀这几日每天准时来守着他,给他念话本故事,给他讲外面发生的事情,还有封影和熊烈吵架的趣事。   池云非听着,见炀炀软乎乎的脸蛋都消瘦了许多,知道小孩儿其实也过得不太好。   炀炀这些日子很黏人,片刻离不开大人身边,吃饭睡觉都要人抱着,夜里也常做恶梦。   一大一小每天喝一样的汤药,只是炀炀的分量要少上许多,活像一对难兄难弟。   他心疼地摸了摸炀炀的脸,道:“多吃些,都瘦了。封城的菜不合胃口?”   炀炀摇头又点头,支吾道:“没有家里的好吃。”   池云非看着他:“是吃不下罢?”   炀炀偷眼看他,抠着手指:“哥你不也是吗?你都瘦了好多。”   他伸手去撩池云非的衣摆,露出下面皮包骨头似的身体。肋骨都看得分明。   原本金枝玉叶,能吃能喝能斗蛐蛐儿的少爷变成这幅模样,连炀炀也心疼起来:“哥,爹每次提到你总是很难过,他已许久没笑过了。”   池云非抿唇,低头不语。   “咱们好好治病吧?”炀炀扶着他的膝盖,仰头看他,眼巴巴地道,“一定能治好的。哥你没疯,别听外人胡说。”   池云非一愣,拽紧了被褥:“你、你听谁说的?”   “外头的人……”炀炀很是不服气,切切道,“昨日娘亲带我出门买吃的,我听到街边茶馆里的人都在说。”   南北打起来了,近日各种新闻战报不断,电台里也闹哄哄的。茶馆戏班里小道消息最多,池云非如何英雄救英雄的事也被传出了不下十个版本。   越是夸张,越是离奇,则被传得越厉害,也有人说,温家请了不少大夫,池云非重伤了脑子,活活疯了。   “哥没疯。”炀炀道,“爷爷说过几日就让我们出国,我们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对国外的新鲜好奇战胜了连日来的恐惧,心情也明媚不少,他好奇道:“听说国外到处都是金色头发的人,真的吗?”   池云非回过神,摇头:“我也没去过啊。”   “那咱们一起去看看!”炀炀又含了颗话梅,酸得鼻子眼睛皱在一处,可爱极了,“国外是哪里啊?在什么地方?”   池云非便找人去拿了世界地图来,同炀炀一起认地图和国家。   到了下午,办完事的温司令寻来了。   他也怕刺激到池云非,便只站在门外说话,让下人转交了平安符。   “你娘特地求来的,你一个,信阳一个。”温司令声音威严,却不掩关怀,“我已经联系好医生了,先去日本,不行再去美国。国内的事你们不用担心,养好了身体再回来,你爹娘也已经答应了。”   温司令顿了顿,道:“要给他们挂个电话吗?他们很担心你。”   池云非捏着那平安符,手指从精致的绣纹上一点点摸过,眼底透着湿润,哑声道:“我娘,我娘她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温司令想说没事,可都是一家人,如此瞒着有什么意义呢?   他便叹气道:“听说你的事后晕了两回,哭晕了一回,你大哥得了信第一时间往封城赶。最近路上到处都在调兵,乱得很,他走不快,估摸这两日就该到了。”   池云非心头发闷嘴里发苦,便捡了颗话梅含在嘴里。   他道:“……我爹呢?”   “你爹没说什么,但也病了一回,银行那边请假好几日不去了。”温司令道,“但没什么大碍,我派了最好的大夫守着他们,放宽心。你现在最重要的是顾好自己的身体,你好了,他们才能安心啊。”   池云非点点头,意识到门外的司令看不见,哑声道:“好。谢谢爹。”   “该我谢你。”温司令叹息道,“这回若不是你,信阳和炀炀都危险了。你要早些好起来,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爹娘,也为了信阳。你们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池云非将平安符握进手心,放在鼻下轻轻嗅着,有一股淡淡的属于寺庙的香火味。   他闭上眼,轻声道:“好。” 第75章 赢啦   从这天开始,每天入夜后院子里不亮灯,屋里不点灯,温信阳像话本里神秘的侠客,会披着夜色来陪池云非一整夜。   两人坐在床边闲聊,相拥安睡,偶尔炀炀也要来插一脚,三人便睡成一个川字,在这安逸的宅院内生生过得像是相依为命。   又过几日,池家大哥到了,看见池云非的第一眼就落了泪。兄弟俩默默对视,不言不语,许久后池大哥唠叨了不少池云非小时候顽劣的事迹,又伤感道:“你自小仗着长得好看,总让爹娘偏心于你。可如今爹娘只会更偏心你了。”   池云非想笑,最终却是哭了出来。   能哭出来便好,也是情绪宣泄的一种,池大哥抱着弟弟,像儿时般轻声哄了许久。   连守在门外的温将军也不禁有些吃醋了。   池大哥带来了一堆药品和衣物,还有池云非爱吃的小零食,箫棠、余大头也托他带来了不少话本、偏方药膏和银票,生怕池少爷在外头缺钱花了似的。   箫棠本是想跟来的,但想到池云非和池家大哥都不在,现下又乱,他得帮兄弟守着池家老两口,于是便和余大头一起搬进了池家住,陪着池家老爷和太太说话解闷儿。据说白煌也常去探望。   温信阳则说到做到,池大哥来的第一天,他就亲自去负荆请罪,光着身子背着荆条,不等单腿下跪就被池大哥惊恐万分地扶住了。   池云茂无奈道:“都是一家人,何苦如此?什么恩啊仇的,算得那般分明以后还过不过日子了?”   温信阳道:“如果不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也会因为别的,有些事躲不过去。”池云茂倒是旁观者清,“就算云非好好在温府待着,宁婉香想方设法要拐走炀炀,他也总会追上去的。他本就是那般性子。”   “爹娘也没有半分怨你的意思。”池云茂劝慰道,“当初答应联姻,就不能只看到温家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风险和危险也是一样的。这点道理我们还是明白的。只要以后你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温信阳心头动容,低头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了哥哥的陪伴,云非白日的精神好了不少。   温信阳夜里教炀炀背地名,白日池云非和炀炀就复习,对照地图一一辨认。   温信阳还讲了不少他留学时的往事,炀炀听得兴致勃勃,池云非有时听到一半睡着了,半夜醒来,会发现自己被温信阳搂在怀里,很是安心。   如此过了快小半月,出国的事定了下来。   他们得先去回龙城,只有回龙城有不多的国际航班,但因为国内不太平,近日就快停飞了。幸而他们拿到了最后一班的机票。收拾行李临走那天,池大哥不舍地道:“好好照顾身体,每个月都要给家里写信,知道吗?”   “知道。”池云非戴着大大的斗笠,斗笠上挂着纱,清瘦的身子裹在华贵的衣衫里,像是风一吹就要飘走了。   温信阳怕刺激他,和刘庆川都各自戴了面具,林子清抱着儿子分外不舍,但心里明白此去对炀炀也有好处,一来放松散心,二来开开眼界,多学些新东西。   她翻来覆去叮嘱许久,最后又站在车边同池云非说话。   “等你们走了,我就要回岳城了。以后府里我会照顾,池家那边我也会帮忙照看,你放心。”   池云非点点头,神情复杂,觉得这些事于林子清一个女子而言其实并不公平。   他轻声道:“若你不想留在温家,我会帮你同将军说说,还你自由身。炀炀你随时都能来看,年节时也能和你一起过,我不会拘着他。”   林子清一愣,转头看向在前头和温司令说话的温信阳,神情有些感慨:“我很羡慕你和将军。一辈子能遇见这样一个生死与共的人,足够了。若我家当初不贪心……”   她回过神,自嘲一笑:“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林家没落了,我总得帮娘和大哥想想法子,若我离开温家,林家就彻底完了,若我待在林家,又有炀炀在,司令和将军看在炀炀的面儿上,也总会帮扶一把的。”   池云非沉默,以前他不屑一顾,如今却是明白,于家族而言,个人的得失和幸福并不重要,林子清虽为女子,却也不愿放弃家族责任,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家族兴荣。   这是她的尊严和骄傲,也是她个人的选择,池云非没有资格置喙什么。   “知道了。”池云非在纱帘后对女人点头,感激道,“那家里就拜托你了。”   三个月后。   池云非于月前从医院转进了一家私人疗养院中。这家疗养院刚新建不久,位置靠近京都,偏僻幽静,占地面积就日本而言不算小,院里聘请了不少国外的专家。这里房间不多,只有一座三层主楼后设两座两层小偏楼,整体设计得很有江户时代的风格。   院中设计为池泉园辅以筑山庭,围墙下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样式不一的石灯笼,内院还搭了一个小小的土地神神龛,石面上覆盖着浓浓的苔藓,十分有韵味。   楼内墙面两侧挂着浮世绘,深色木质地板透着自然的木头清香。入春了,前几日才淅淅沥沥下过春雨,空气里渗透进点点绿植混合泥土的清香,不大的房间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窗下挂着风铃,角落摆着矮柜,上方摆着一些书和一只小巧的唱片机。   池云非靠坐在床头,看着被风拉来扯去的风铃发呆。   “咚——”   庭院里竹制的惊鹿发出轻盈响声,纸门被拉开,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站在门外礼貌的用英语道:“先生,该吃药了,我可以进来吗?”   池云非虽听不懂鸟语,但这句话这些日子已听习惯了,闻言点点头,并不作声。   女人躬身一礼,转头推着小车进门,将药盒一一放下,又帮池云非倒好温水,拿起挂在床边的笔记本,记下用药时间和用量。   女人盘着发髻,和服领口拉出好看的弧度,露出雪白脖颈。   她眉眼清秀,化着淡妆,衣袖用襷扎起来于背后结成十字,露出一截白皙手臂。   看着池云非吃下药,她将药盒收好,推着小车离开,从头至尾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这家疗养院哪里都好,就是太安静了。入住得人也不多,外头的鸟雀虫鸣都比这屋里热闹。   池云非全脸的纱布早已摘除,只于左脸还敷着特质的药膏。   那药膏闻起来苦苦的,贴在脸上却很凉爽,有镇痛的功效。   三个月前他们抵达日本,很快定下了首次手术的时间,池云非一个月内动了两次手术,温信阳也做了一次大手术,眼下二人都恢复得不错,温信阳的腿还好,但池云非的脸完全恢复如初却是不可能的。   眼下的医疗条件,远没有达到那样高超的水平。刚做完手术的当月,池云非整张脸都肿着,尤其眼睛,几乎睁不开。   从第二个月开始才慢慢好了一些,脸上的颜色却总显得奇奇怪怪。   怕刺激他,疗养院房间里没有放置镜子。   至如今,他脸上的伤势已不成大碍,重点只在于他的心理问题:疗养院的医生解释,他对于当日的情景十分抵触,以至于生理性排斥和那日有关的所有人和事。包括但不仅限于地窖、狭小的空间、火、铁钳、金属尖锐物品还有相关的人。   郑罗、温信阳、刘庆川自然会被排斥在外,能接受炀炀已是奇迹了。   而炀炀其实也有差不多的问题,只是孩子年纪小,那日大部分时间又都紧紧闭着眼,所以要稍微好上一些,但也落下了一些隐患。   譬如他会对某些特定的声音有警觉性,容易被吓到,对陌生人的排斥感也更强。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池云非听出是炀炀的,便合上手里的书等着小孩儿进门。   很快纸门被哗啦拉开,炀炀人未至声先道:“哥!你猜我在厨房看见了什么!”   池云非露出一点笑容,原先粉嫩软糯的面容因为清瘦显出了立体的轮廓,十分清隽温润,只那双猫儿眼依然如初,带着点点光晕,好看极了。   “看见什么了?”池云非伸手接住扑进怀里的小人儿,“让我猜猜……炸糕?油酥鸡?”   “啊!”炀炀顿时噘嘴,“你怎么知道?!”   池云非笑道:“昨天我就听护士说了。”   炀炀好奇:“你听护士说的?你听得懂?”   池云非又嘚瑟又乐不可支:“别的听不懂,食物的单词几乎都听得懂了。团子,你知道怎么说吗?”   “当锅!”炀炀毕竟是小孩子,虽然发音不太准但学舌很快,“对吧!”   “鸡蛋呢?”   “他妈!”   池云非哈哈大笑:“不是他妈!是他妈锅!”   两个发音一塌糊涂的人抱在一起嘎嘎乐,炀炀坐进床里盘着腿道:“果妹那塞一!”   池云非刮他鼻子,抱着他晃来晃去:“大丈夫!”又补充道,“炀炀卡哇伊!”   两人正闹腾,纸门再次被拉开,高大的男人拄着拐杖进来。他戴了半截面具,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薄唇,衬衣领口系到最上面一颗,就算瘸着腿背脊依然笔直,肩宽腰窄,看起来十分清冷禁-欲。   炀炀兴奋地喊:“哦多桑!”   池云非噗嗤乐了:“好好叫人!什么哦多桑,我还哦少桑呢!”   炀炀蹬着腿改口:“爹!”   进来的人正是温信阳,国内不太平他们身份敏感,对外便换了名字:温信阳名晖深,干脆改成了池云深,池云非则用了字,叫做池天宝,炀炀则叫池炀。   一家子改了池姓,池云非也算是享受了一回“夫权”。   “今天感觉怎么样?”温信阳带着炀炀住在后院的两层偏楼里,平日除了带炀炀出去玩,便是守着媳妇儿。   他刚从主治医生那儿过来,又顺手从厨房带了两盒豆沙团子,关上门坐到床边,掐了把儿子的脸,俯身吻了下宝贝媳妇儿的额头。   “还好。”池云非已渐渐能接受戴着半截面具的温信阳了,接过豆沙团子打开递给炀炀,问:“大夫怎么说?”   “下周试试揭开我的面具。”温信阳道,“只揭右边,看看你能不能接受。”   池云非点点头,伸手摸摸温信阳的脸:“对不起,辛苦你了。”   “你再道歉,我就亲你了。”温信阳抓着池云非的手,侧头在对方手心里蹭了蹭,“不是说好了吗?没有谁对谁错。你我之间永远不提这个。”   池云非点头,又笑嘻嘻地:“叫我一声听听?”   温信阳好笑地看他:“天宝。”   “哎!”   “都叫了这么久了,还没听腻呢?”温信阳无奈道,“叫老婆好不好?”   “不好!我一个男人叫什么老婆。”池云非不依,“你就是想听我叫你相公,美得你!”   温信阳眼底荡着温柔的波浪,他已三个月没碰过池云非了,唯一能做得只是接吻,还不能吻太久,怕媳妇儿情绪波动太大。   但他总有些克制不住,握着池云非的手,手指同对方十指相扣,缓慢摩挲,指缝里酥酥麻麻,带来别样的暧昧。   池云非红了脸,瞪他:“青天白日,将军想干嘛?”   炀炀坐到一边吃团子看童话书去了,温信阳凑近,贴在媳妇儿耳边道:“你要是心疼我,就喊我一声。”   池云非:“……”   池云非发现,对外显得禁-欲如茉莉花一般纯洁的温将军最近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他茉莉花一般的将军啊!怎的就突然变味儿了?   池云非捏着对方衣襟,眼底带笑,悄咪咪在温将军鼻尖上亲了一下,声若蚊蝇:“相公。”   温信阳浑身绷紧,心跳如擂鼓,一手捏了池云非脖颈,滑进衣领里,侧头在对方嘴角亲了一下。   有孩子在,二人不敢做得太过,点到即止,却更撩拨得心里痒痒。   “咳。”温将军眼里如同烧起一捧烈火,冲儿子无情道,“炀炀,厨房里有炸糕,是我特意请来中国师傅做的,你要去看看吗?”   炀炀登时喊道:“原来是爹准备的!我要去!”   喊着,小孩儿便跳下椅子,蹬蹬往外跑,温将军叮嘱道:“别离灶台太近!别在廊上乱跑!”   “哟西——!”小孩儿大喊一声,飞快地跑远了。   池云非红着脸,手还揪着将军衣领,有些紧张道:“深哥好不要脸,居然把炀炀支开,唔……”   话音未落,能动手就不逼逼的将军径直吻了下去,舌尖勾缠,吸吮声不绝于耳,两颗心火热滚烫,什么都没做,却又像是已把什么都做尽了。   温信阳微微睁眼,舌尖勾着池云非的不放,打量对方神色。   从池云非的角度看,男人刚毅的面容带着十足的情-欲,眼底灼亮,侧头垂眸的样子相当煽情。   池云非只觉得身体里有一根线猛地被绷紧了,拉扯着,令人焦躁难耐。他却不知自己的模样在温信阳看来,也透着十足的性-感。   这一下擦枪走火,两人不知不觉缠在了一处,温信阳伸手握住了池云非脚踝。   池云非条件反射地惊了一下,下意识要缩腿,温信阳却侧头吻上他雪白细瘦的脚踝,那里还系着一根红绳,衬着男人浅色的薄唇,撩人得很。   嘴唇顺着红绳处碾过,又顺着小腿一路往上,冰凉的面具贴着肌肤,池云非起了鸡皮疙瘩,支撑不住往后倒进床铺里。   “可以吗?”温信阳声音黯哑,竭力控制着,“我可以吗?”   三个月了。   池云非手指拽紧被褥,又揪紧,如此反复几回,终于点头。   ……   待炀炀又一惊一乍地回来时,池云非裹在被子里,面颊滚烫,温信阳则在浴室里冲了个冷水澡。   “爹!”炀炀拉开门,喊,“我听到广播啦!”   温信阳头上顶着毛巾,光着上身出来,小麦色的胸肌线条十分漂亮:“什么?”   “我们赢啦!”炀炀手舞足蹈,“赢啦!” 第76章 奶油味的吻   炀炀听长居日本多年的中国糕点师傅翻译了个大概就跑来吆喝。   池云非从被窝里钻出来,头发翘着,瞪大眼道:“当真?怎么说的?”   炀炀一时语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温信阳揉了把儿子的毛脑袋,穿上衬衣外套拿了拐杖出门,道:“我去看看。”   出了走廊,到了一楼大厅里,才发现广播前围了不少人。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有黄皮肤黑头发的日本人。   那位四十多岁的中国师傅也在其中,穿着厨师服,手里捏着帽子,见温信阳来了兴奋道:“池先生,郑家那位在逃的长子被抓住了,签署了协议书,今天早上南北两方正式交接了,回龙城的总统府已被爆破拆除了。”   温信阳点点头:“你老家是哪儿的?”   “我是南方人。”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小喜欢做菜,后来有机会来这边学习就一直没走。待了十多年啦。”   他感慨道:“就我一个人在这边,老婆孩子不能接来,没办法。前几年本想说回家吧,但老家那边情形不太好……”   他犹豫一下,到底是没多说,挠了挠脖子道:“这下好了,我可以回家了。”   温信阳拄着拐杖,听着广播里英日交替播报的新闻消息,心不在焉道:“回家了打算做什么?”   “想去沿海看看。”师傅道,“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餐馆,这些年我存了不少钱。再将手艺传给我儿子。国内太平了,咱们不用受洋人欺负了,往后啊租界要是能一一收回来就更好了。”   “会的。”温信阳点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不用看任何外人的脸色,不用仰人鼻息。”   师傅一愣,只觉得温信阳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自信又带着说不出的骄傲感,仿佛胜券在握般。他心里动容,不禁期待起美好的未来,点头道:“你说得对,总有那么一天。”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道:“池先生的弟弟还好吗?那位叫……天宝先生?我听护士说,他的病不太好治?”   在他乡遇到同胞,大师傅显得很是关切:“我不是医生,没法帮你弟弟治病,但生活上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尽管吩咐。”   “谢谢。”温信阳提起媳妇儿,冷硬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点浅笑,“他很爱吃炸糕,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师傅点头,热情地挽起袖子,“一定让他宾至如归!”   没过两天,温信阳辗转收到了温家的来信,南北已和平统一,几乎没造成太大伤亡,郑家后裔逃往海外,郑其鸿及其太太病死在半路上,郑其鸿长子——郑长远被逮捕,以叛国罪收监关押。郑罗生母,那个俄国女人见事情败露,卷款逃回俄国,被内阁下达了跨国逮捕令,同俄国的扯皮局面才刚刚拉开序幕。   不过这一切,都同他们无关了。   温家交出了金蛟营的兵权,金蛟营、北镇军均被打散投入南北联合部队,军部洗牌重组,温耀光担任联合部队总司令,南北下设八个军区,建立两所专业军校,组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军部科研部门。   温信阳读完长长的信,又从下面取出一封短信,是池家老两口给池云非的信。   池云非嘟嘴道:“为什么我的信这么短?看不起我吗?!”   温信阳失笑,靠在床头陪他一起看:“经此一役,岳城的富户也几乎被洗牌了,白家、柳家、洪家没落,依附他们的家族也元气大伤。余家倒是抢到了机会,你大哥辞了银行的工作,下海经商也正是时候。还有箫棠……”   温信阳意外道:“他和那位余少爷合作,开起了酒楼,余家大少爷亲自掌勺,据说推出的菜品反响很不错。白煌和白老爷子则收购了金福班,老爷子还在家里开设了私人棋馆,生意也挺不错。”   池云非看得津津有味,短短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思念道:“我想回家了。我很想他们。”   温信阳搂过他的肩膀:“我也想他们。但咱们得先治好病,不要让他们担心。”   池云非捏紧了信纸,这些正面的积极消息,亲人、爱人和朋友的耐心、鼓励都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嗯!”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炀炀被中国大师傅使劲了浑身解数渐渐喂胖了起来,又恢复了原本软乎乎的圆脸,手背、胳膊上的肉也多了起来,抱着都沉了许多。   池云非也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恶梦的频率少了许多,没事就跟着大师傅学日语,奈何那位师傅虽然在日本待了多年,却仍是一口乡音不改,十分误人子弟。   池云非跟着他学,口音愈发奇怪,NL不分,试着和本地人练习口语,却常因发音错误造成尴尬的哭笑不得的误会。   炀炀敞开了疯玩许久,周围的景点基本都去过了,开始变得百无聊赖。温信阳便为他请来了一位私人教师,教他学小提琴,音乐能治愈人心,也顺便陶冶情操。   这样一来,每当儿子上课的时候,温信阳便获得了和媳妇儿二人世界的机会。   真是一箭双雕。   这一日,天气晴朗,无风无云,天空湛蓝得像一汪无波无浪的碧蓝海面。   明日池云非便要尝试挑战看着温信阳摘掉整个面具,他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他很久没见到温信阳的模样了。只能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复习。   “我见你第一面时就喜欢你了。”池云非窝在自家将军怀里,头枕在对方肩膀上,房间里放着唱片,舒缓的音乐让人心情很放松,“我当时就想,哇,这个人长得太好看了。”   “知道。”温信阳打趣,“你见第一面就喜欢的人多了去了,白煌已经说过了。”   池云非抬起脸,他左脸贴着纱布,隐约从缝隙边缘透出一点狰狞疤痕,其他地方则已恢复如初。在疗养院养了这么久,也不怎么见太阳,他肤色变得愈发白皙软嫩,眉眼清透细腻,抬眼看人的样子十分可爱,可爱之中又透着他特有的漂亮。   经历一系列事情之后,他身上有一种收放自如的从容感,无人能模仿和代替,使他变得更加夺目。   “是啊。”池云非不仅不羞恼反而嘚瑟道,“我就是这么肤浅,怎么了?你不喜欢?”   温信阳凑过去亲吻他的嘴角,声音低沉:“喜欢。我现在甚至庆幸自己长得是你喜欢的类型,否则咱们不就错过了?”   “那也不至于。”池云非攀着温信阳脖子,凑过去加深这个吻,在喘息里喃喃道,“就算第一眼不喜欢,第二眼不喜欢,等咱们成婚了,还是会慢慢喜欢上你的。你不就是这样喜欢上我的吗?”   温信阳闻言心头一软,搂着人不舍得放开:“嗯,兜兜转转,总会喜欢的。”   只要你是池云非,我是温信阳。总会喜欢的。   池云非心满意足:“除了喜欢呢?”   温信阳咬他鼻尖,手在被窝下探进池云非的衣服里,装傻充愣:“还有什么?”   池云非按住他的手瞪他:“嗯?”   温信阳不答话,眼里却带着温柔的笑意。   池云非忍笑,却佯作严肃道:“我数到三,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咯。一、二……”   温信阳将人压进床铺,含住那调皮捣蛋的舌尖:“……我爱你。”   池云非高呼道:“哎!小心你的腿……唔……我也爱你。”   窗下风铃晃动,叮铃铃的脆响仿佛是风在偷笑。   翌日,在诊疗房中,四面的白墙都镶有软枕,以防病人做出过激伤害自己或他人的事情。   池云非坐在轮椅里,温信阳守在他旁边,除开医生的办公桌,旁边还放着个小推车,上面摆着一些急救用的药品和镇定剂。   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医生是个英国人,秃成了地中海,稀疏的浅色头发聊胜于无地遮在额前,甚至还用梳子仔细地梳理成了偏分。   他打着黑色领结,三件套西装外套着雪白医生外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推开几张卡片。   “告诉我,看到这些你能想到什么?”他说,温信阳负责翻译。   池云非有些紧张地握住温信阳的手,探头去看:卡片里有小动物,有花草,有房子,有男人和女人,也有老人和小孩儿。   医生给他指哪个,他就说哪个,如此来回几遍后,医生点点头冲温信阳说了几句什么。   温信阳神情松快了些,握紧了池云非的手:“他说你现在的情绪比较积极了,不像刚来的时候很压抑。”   池云非也松了口气,手心里甚至出了层细汗。   医生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乐呵呵地说了很长一段话。温信阳面色古怪,冲池云非翻译道:“大夫让你不用紧张,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你能接受,就一定会好起来。他说正常人其实也有很多心理问题,这对于每个医生来说都极具挑战,因为没有任何一台设备能看透人心。他还说……”   温信阳停顿了一下,道:“他说他们那儿有句俗话,上帝不会给你迈不过去的坎儿。”   池云非愣了一下,悄声道:“他信上帝啊?明明是个医生还信这个?”   温信阳失笑:“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一种信仰,一种理念。”   池云非道:“那你告诉他,我不信这个。管我迈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坎儿都跟上帝没关系,只跟我自己有关系。伤害一旦造成无论给它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过是自我安慰,它造成的伤害永远无法抹去,于人生价值而言,毫无意义。”   温信阳轻笑出声,捏了捏池云非的手心,眼里盛满了欣赏:“好巧,我也这么想。”   做了不少前期测试后,温信阳站到了池云非对面。他蹲下身,竭力让自己显得毫无攻击性和压迫感。   他一手扶在池云非膝盖上:“我要摘了。准备好了吗?”   池云非紧紧地看着他:“嗯。”   医生在旁边说了什么,温信阳点了下头,对池云非道:“因为你对当日所有的人和事都有强烈的生理性排斥,所以大夫打算试着用转移分散的方法来逐步替代你对当日的印象。”   话音落,医生在池云非身边燃起好闻的熏香,带着草木的清新和雨水的湿润,能令人心态平和,同时他调亮灯光,让人有安全感,又放起了唱片。   温信阳接过医生端来的甜点,是草莓蛋糕,奶油很香甜。   温信阳道:“咱们得替换掉你对那天的印象,记住这个味道,这首歌,这个房间和这时候的我。”   温信阳用小勺舀起一点奶油,抹在池云非的嘴角,然后缓缓揭开自己的面具。   “放轻松,不要急促呼吸。”他慢慢道,“上回我揭开一半的面具,你表现得很好。你听,这首歌的歌词在唱什么?”   那是医生特意找来的一首中文曲子,唱得是茉莉花,带着吴侬软语的小调,很有江南风情。   嘴唇边带着奶油的甜味,耳边哼唱得是茉莉花,屋里光线很亮,能让池云非一点点看清温信阳的模样。   男人瘦了不少,轮廓愈发立体刚硬,因为长时间戴着面具,鼻梁和眼下压出了一点痕迹。他的浓眉微微蹙着,显出几分紧张,一双深邃的眸子里映出池云非的面容,喉咙不自觉地发紧。   这张脸池云非看过无数遍,闭着眼也能画出来,可现在看见,似乎又不太一样。   他伸手摸上这张脸,温信阳忙握住他的手,微微侧头蹭着他的掌心,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反应。   池云非心脏跳动剧烈,脑仁隐隐开始发疼。他心底深处害怕得想要躲开,可他又强撑着不愿放手。   这是他最爱的人,他不断地暗示自己:他们现在很安全。   医生在旁边计时,池云非用颤抖的手描摹过男人的眉眼,脸色一寸寸发白,浑身开始僵硬。他忍得那么痛苦,眼神却很坚毅,额头浮出细汗,看得温信阳心疼不已。   坚持了两分钟,池云非闭上了眼,温信阳忙戴回面具,搂着他轻声安慰:“你很棒,你做得很棒!”   医生也给与了高度地赞扬,表示天宝先生有很强的内发动力,这样的印象代替方式只要多反复几次,建立起关键的条件反射点覆盖掉曾经的记忆,情况一定能很快改善。   医生给两人留下独处的时间,待他出去后,温信阳就着那一点香甜的奶油吻在池云非唇上。两人接了个带着浓浓奶油味的吻,温信阳擦去对方额头的细汗,池云非笑着说:“下回我就想着这个奶油味的吻,一定能多坚持几分钟。” 第77章 生机   炀炀穿着浅蓝色的背带裤,打着领结,梳了个小少爷的偏分头型,发尖抹着发胶,一丝不苟贴在头皮上,整个人看上去像个软糯的小绅士。   他在房间里转了个身,一手提着背带,兴致勃勃道:“哥,我怎么样?”   “这是哪家的小帅哥呀?”池云非笑着将人抱到床上,伸手帮他翻了下衬衫衣领,佯作疑惑问,“打扮这么好看做什么?跟谁有约会吗?”   “哥你忘了?!熊叔和箫叔今天要来呀!!”炀炀搂着池云非的脖颈道,“我好久没见到他们啦!!”   池云非问出了内心深藏已久的问题:“你熊叔就算了,箫棠跟我差不多大,为什么我是哥,他是叔啊?”   不仅是箫棠,年纪比他们还小点的封影,只比池云非大一岁的白煌都被炀炀统一喊“叔叔”,池云非永远和他们差着辈分儿。   小孩儿似乎也被问住了,呆了一会儿才道:“可哥就是哥啊……”   在他的概念里,哥哥和叔叔似乎并不存在辈分问题,只存在称呼上的亲近问题。池云非是哥哥,从一开始就是。会陪他玩儿、会带他出门、会带他认识新朋友,和“叔叔”不是一类人。   可以说,在小朋友的认知里,“哥哥”和他是一伙的,其他人包括爹都没有“哥哥”来得这么亲昵。   池云非一时哭笑不得,不知道该高兴自己在小朋友心中是值得信赖的“同伴”,在对方心中是有特殊地位的;还是该懊恼自己这么轻易就比其他人矮了一大截,被划分进了“长不大”的幼稚区域里。   正喜忧参半呢,又听怀里的小家伙叽叽喳喳道:“哥,我昨天看完了一本故事书!全是字的!没有图画!”   池云非回神,捧场道:“是嘛?炀炀好厉害!讲什么的?”   炀炀扳着指头数数:“有王子和公主……好多好多王子和公主。我觉得哥特别像里面的人鱼公主。”   池云非:“……”   池云非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我像什么?”   “人鱼公主!”炀炀开心道,“有好看的眼睛,雪白的肌肤,红润的嘴唇!哥你跟人鱼公主一模一样!”   池云非:“……”我可谢谢您嘞。   池云非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将他当做姑娘看,这话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是找死,可炀炀说出来……他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苦哈哈地试图纠正对方想法:“哥是男人,怎么能是公主呢?应该是王子才对啊。”   “爹是王子!”炀炀已经把角色分配好了,理所当然道,“爹是岸上的王子!哥救了王子!”   池云非:“……”   池云非哪里知道什么人鱼公主的故事,他就没看过这种故事。要他说三国、水浒也许还能掰扯一下,这什么童话故事简直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   于是他只好听炀炀将整个故事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好不容易听明白了,捏着炀炀的鼻子道:“人鱼公主最后化成泡沫了呀,不吉利!呸呸呸!”   “没有!”炀炀反驳道,“爹最后及时发现了巫婆的诡计,杀掉了巫婆!哥就得救了!不用化成泡沫!”   池云非后知后觉,发现炀炀将那日的事代入了童话故事,甚至合理地做了改编。他是失去鱼尾,拿声音和巫婆做交易的人鱼公主,为了救王子,差点变成泡沫。温信阳则是识破了巫婆阴谋,最终救下了人鱼公主的王子,而郑罗,自然就是那个巫婆。   将复杂的故事简单化后,炀炀给它找到了合理的逻辑。王子消灭了巫婆,从此和公主以及小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个故事将替代掉那日晦暗残酷的地窖,让小孩儿渐渐只记得童话,模糊了现实,最终忽略现实。   这估计是大夫给炀炀做得治疗计划,和这几日自己做得条件反射关键点替换当日印象的诊疗方式几乎是大同小异的。   池云非明白过来,于是顺着炀炀的话道:“对,巫婆被消灭了,他化成了泡沫。”   炀炀开心得直拍手:“太好了!”   堂堂“硬汉”池爷为了配合炀炀,第一次主动接受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两人入戏太深,等温信阳接到熊烈和箫棠回到房间时,就见池云非拿被子裹着两条腿在床上扑腾,炀炀则抱了只杯子,手指沾水四处乱洒,嘴里喊着:“公主再坚持一下!王子马上就来啦!”   “王子”目瞪口呆,一时僵立门后,颇有些不知所措。   箫棠:“……”   熊烈:“……”   箫棠吞咽了一下,紧张低声道:“不是说……他伤得不是脑子吗?”   活蹦乱跳拯救美人鱼的小王子被护士牵走了,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池云非满面赤红,活似刚被从开水里捞起来,拿枕头挡在自己脸上,横陈在床上装死。   温信阳已听炀炀说了前因后果,此时忍笑忍得脸要抽筋,轻手轻脚将还缠着池云非双腿的被褥拉开,将人抱进怀里,伸手去扯池云非挡在脸前的枕头。   “嗐,不就是陪孩子玩吗?有什么的?”熊烈大大咧咧,倒是不太在意,靠在窗下伸手拨动风铃,好奇地四下看,“这环境真不错嘿。”   箫棠则十分不厚道,从进门笑到现在,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人鱼……公主……哈哈哈哈哈……”   池云非恼羞成怒,将枕头一把掀开砸在箫棠头上:“笑屁啊!闭嘴!”   箫棠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抬头,抱着枕头一眼看见池云非的脸,笑声戛然而止。   他听说了池云非破相的事,但具体什么样,只能眼见为实。   他笑意收敛在嘴角,凝固成一个要笑不哭的别扭神情,手指拽紧了枕头,嘴里还要胡说八道:“我看你这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怕是乐不思蜀了?”   池云非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想去遮脸,被温信阳温柔地揽住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抬头去看,温将军柔和地摇摇头,笑容里带着鼓励道:“你不是嫌家里给你的信太短吗?箫棠给你带了很多信来,有余家少爷写的,也有白……写的……”   说起白煌,温信阳语调显得冷淡不少,语速飞快地带过,人名被他囫囵咽了下去:“还有白老爷子给你写的,先看哪封?”   箫棠道:“还有茉莉写给炀炀的。”   池云非好奇:“快拿来我看看?”   箫棠从包里拿出一大堆信,挨着数给他看:“大家的信都攒着,说是等你回来再给你。有长有短,都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你先看我的。”   箫棠捡出自己的,道:“有什么好玩的事我都记下来了,还有你爹娘的身体情况,我每天都有记。”   池云非简直猝不及防,心里动容眼眶泛红,温信阳忙捂住他的眼睛:“不能哭,一会儿沾到伤口会疼。”   箫棠目光又挪到从纱布边缘透出的点点疤痕上,鼻子发酸喉咙发紧,却是笑着道:“哭屁啊,你要是这会儿哭了我能笑话你一辈子!”   池云非声音微微发抖,跟他互怼:“当了老板了不起?等我回去就吃空你的酒楼!”   “有本事来!怕你啊!”箫棠挽袖子,“你看看你瘦得这样!还吃空我?牛皮都吹上天了!”   两人叽叽喳喳一通闹,池云非情绪稳定下来,兴致勃勃地拆信。熊烈则同温信阳谈起正事。   温信阳的任命书下来了,在岳城继承了温司令当年的三省十一城,但因为现在分了军区,所以温信阳的正式职位是西南军区司令。   也是目前最年轻的司令。   熊烈带来了几份需要亲自签名的文件和任命书,两人坐在一边商讨正事,箫棠则跟池云非热闹地聊着路上所见所闻。   “这儿的人挺矮啊。”箫棠小声道,“又瘦又黑还矮,别看他们一个个把礼貌写在脸上,鬼知道心里想什么呢?”   池云非靠着枕头道:“你家住海边吗管那么宽?”   “不过环境是真的好。”箫棠又道,“东西也挺好吃,就是太寡淡了。”   “所以人家长寿啊。”   “你懂什么?会营养不良的好不好!”箫棠开了酒楼,鼻子要翘上天了,“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多带些吃的,让余大头好好研究研究。”   到了晚上,厨房里做了接风宴——这家疗养院病人本就没几个,价格也不低,如今就属“池先生一家”最舍得花钱,干脆包了一楼餐厅,还请其他病人一起用餐。   温信阳还在养伤不能喝酒,熊烈便同箫棠一起喝,清酒他们喝不惯,好在中国大师傅早有预料,带了自家的泡酒来,一行人喝得很是尽兴。   熊烈脸带微醺,看着池云非道:“男子汉大丈夫,身上的伤都是勋章。你现在看起来比当初被我劫道时还要好看!相信我的眼光!没什么好怕的!”   池云非哭笑不得,拿果汁和对方碰了一下:“在军营待得习惯吗?”   “习惯!我这种人就适合打仗!”熊烈叨叨,“啥时候跟小-日-本打起来我第一个上前线去……嗝……”   一行人就坐人家大本营里呢,这话说得也忒大胆,池云非赶忙转移注意力:“封影他们还好吗?刘哥呢?”   “刘哥进了特情局……”熊烈夹了块玉子烧,皱眉道,“拿这么小的碟装东西,哪里吃得饱?你就是因为这样才瘦了吧?”   箫棠在旁边叹气:“袁翎要是没出事,现在也该和刘哥一样升职了。”   刘庆川还是做老本行,只是退出了一线,在后勤负责资料搜集和上下线的联络,有了郑罗这件事的经验教训,他更加小心谨慎,上任一个月就抓了两个俄国间-谍。   熊烈睁着一双铜铃眼,突然道:“池天宝,姓温的都有孩子了,你跟着他做啥?跟着我吧。”   池云非:“???”   “姓温的”刚好端了碗盖饭过来,挑眉朝熊烈看去。   熊烈道:“我不嫌你,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看。何必单恋姓温的嘛,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池云非:“我什么时候说我单恋……?啊!!”   他想起来了,当初在寨子里他随口胡诌,说喜欢的人有老婆孩子,如今熊烈可能是误会了。   “你当初骗我,我知道。”熊烈嗐了一声,“你其实是放心不下将军偷偷跟来的,这事我听箫棠提过了。可他有老婆孩子也不假啊。我后来打听了,你们是家族联姻对吧?你说你,都为了他变成这样了,何苦还委屈自己。你就让他们一家三口好好过呗。”   池云非:“……”   温信阳:“……”   箫棠一口菜差点呛喉咙里,这铁憨憨的脑回路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他忙在桌下踢熊烈的脚,熊烈却是不理他,他急得一脚踩上去,长桌对面病恹恹的日本男人憋红了脸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   箫棠:“?”   护士忙上前查探,片刻后扶着对方离开了,又回来用英语同温信阳解释了几句。   温信阳面无表情对箫棠道:“你好端端地踩人家做什么?”   箫棠:“……”   炀炀在旁边好为人师,立刻教箫棠用日语道歉。   “果妹那塞一!”   箫棠:“……果?什么妹?”   温信阳一手扶额,对熊烈道:“谁告诉你他是单恋了?”   熊烈还挺不服气:“你们是家族联姻没错吧?你早就有姨太太和儿子了没错吧?那你不是喜欢女人吗?”   逻辑满分,没什么不对。   温信阳之前看在他能力出众的面子上,饶他熊命的杀气重新聚集。甚至还清晰地回忆起了这家伙在山寨里老对自家媳妇儿动手动脚,于是新仇加旧恨,将军笑得分外好看。   箫棠一个激灵,端着碗盘牵着炀炀起身:“我想出去看花。”   炀炀一头问号:“可天都黑了……”   话音没落,被箫棠夹在腋下带走了。小家伙手里还举着筷子,兜里揣着酸奶,一脸迷茫。   池云非不忍直视,默默吃碗里的饭,温信阳以茶代酒找着理由敬熊烈,最终将人放翻在了桌子底下。   温信阳放下茶杯,难得生出了几分恶作剧的心思,找了根领带缠在熊烈额头上,又将人扶到院子里去,在胸口前挂了一个写着日文“我失恋了”的牌子,脚下给他堆了几瓶空酒瓶,腿上盖了薄毯,就这么把人丢下不管了。   池云非看了全程,笑得打嗝:“你干嘛呀!”   “已经很便宜他了。”温信阳无辜道,“怎么?你心疼他?”   池云非秒变正经脸:“我心疼你,腿伤还没好呢,扶他那么大个个头,压坏你怎么办?”   温信阳很满意,刮了下媳妇儿的鼻尖:“算你机灵。”   池云非扶住自家将军,两人边小声聊天边回房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箫棠牵着炀炀远远地参观熊烈那尊“人形雕塑”,正在心里啧啧直叹,就见炀炀拿着筷子戳泥土,翻起几只蚯蚓,吓得箫棠“嗷”一声竖起兰花指:“快扔了它——!”   熊烈毫无所觉,在春夜里打着呼噜,脑袋歪来歪去。不远处的池面上浮起几尾锦鲤,张口吐出泡泡,一摆尾又不见了。   惊鹿打出“咚”的响声,春泥之下,小小的种子接连发芽,到处都是勃勃生机。 第78章 泡温泉啦   入夏。   天气渐热,池云非脸上的纱布已全部摘除。因为他不想总被人陪着,显得自己好像很没用似的,所以温信阳、熊烈和箫棠便等在医院门外。   三个性格不一,长相迥异的男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前,吸引了不少姑娘的注意。   温信阳穿着衬衫西裤,衣领敞开,挽着袖子,露出小麦色的结实手臂,骨骼线条流畅好看,他宽肩窄腰,随便一站就像是电影海报上的男演员。   大团的日光光晕斑驳在他冷漠的面庞上,明明看上去冷酷禁-欲,一手却提着一盒草莓大福,另一手捏着两根牛奶冰棒,包装袋上笑容灿烂的卡通娃娃同温将军的面无表情截然相反,衬托出令人心动的反差萌。   熊烈则蹲在他身旁,双膝朝两侧打开,微微垫脚,显得十分有浪人气质。他胡子未刮,身高体健,穿着一身藏蓝色浴衣,衣襟松垮垮地敞露出大片鼓起的肌肉,他叼着一根棒棒糖,双目锐利,浓眉大眼,看着真似头黑熊般吓人。   再旁边的箫棠就和这两人格格不入了。他戴着新买的墨镜,小辫散开,遮眼的刘海用发夹随意别在头顶,露出饱满的额头,美人尖显露无疑。他勾着嘴角,穿着T恤短裤,露出修长的双腿,踩着人字拖,正慢条斯理吮着牛奶冰棒。不一会儿嘴唇边缘就染了一圈淡淡的奶白色,舌尖舔过,勾得路过的男医生频频朝他看去。   熊烈不忍直视道:“你就不能收敛点吗?光天化日……放荡。”   箫棠毫不在意,散发着自己的荷尔蒙,喜滋滋道:“你看见刚才那个医生没?眼睛都直了,他一定在猜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长得倒是好看,不过个头还没我高呢,啧啧……”   熊烈翻了个白眼,朝旁边挪开几步,生怕被当做同箫棠是一伙的。   “难得出门,这段时间总待在疗养院真是憋坏我了。”箫棠道,“咱们定好的车什么时候来?”   熊烈看了眼表:“应该快到了。”   温信阳手指在裤腿上轻敲,很是等不住,频频回头朝医院大门里看,说:“我还是进去找他吧……”   熊烈嗐了一声:“他能行,又不是三岁小娃娃。况且还有小少爷陪着呢。”   “可他听不懂医生说话。”温信阳皱眉,“我不该答应让他一个人去的。”   “……”熊烈道,“复查而已,会有报告单的。他就算听不懂,拿出来你一看也就知道了。”   温信阳沉默不言,又等了一会儿,转身往里走:“我去找他。”   熊烈跟着站起来,挠了挠脖子:“好家伙……这护得跟老母鸡抱窝似的。”   箫棠噗地一声,牛奶差点从鼻子里呛出来。   只是温信阳刚到门前,大厅里池云非已牵着炀炀出来了。   他摘了纱布的左脸显出狰狞立体的疤痕,像只多脚蜈蚣趴在脸上,伤疤硬且鼓起,周围的皮肤颜色不一:有的显深,有的则显出新长的粉色皮肤,还有的则微微发白。   从大厅一路走来,路过的人总忍不住去看他,池云非垂眸盯着地板,心不在焉。   温信阳忙几步迎了上去,抬手揽住肩膀,将他人的目光挡住。   “怎么样?”他问。   池云非回神,笑了一下,左脸的伤疤便如同活了般,随着动作微微拉扯扭曲。   “应该没什么。”池云非将报告递过去,“医生一直在点头,说得什么我也听不懂。这是新开的药,下面有英文提示。”   温信阳接过来匆匆看过:“外敷的药减少了,其余的和之前差不多。报告上说伤口恢复得很好……”   他顿了顿,安慰道:“再过一段时间,这部分硬得伤疤会软下去。咱们慢慢来,别着急。”   “嗯。”池云非点头,“下回什么时候复查?”   “应该不用来了。”温信阳道,“报告上没写,这些药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池云非自然地和温信阳牵住手:“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等药用完,我再陪你来一趟,没什么问题我们就能回国了。”温信阳的腿倒是复建得不错,已经不用拐杖了,只是不能做激烈运动,也不能承受太大压力。   温信阳将冰棒递过去:“刚给你们买的,快吃,一会儿化了。”   “出来再买呀,傻不傻啊你。”池云非笑起来,同炀炀一人分了一个,浓香的奶味满溢在嘴里让他想起了混合奶油味的亲吻。   他偷偷看了眼温信阳,温信阳同他视线对上,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不用明说他们就产生了一致的默契,那亲昵的感觉胶着在视线里,光天化日地缠绕彼此,眼神似带了钩子,带了温度,要将冰棒都烫化了。   “别看了嘿!”箫棠受不了地道,“咱们的车来啦!”   池云非耳朵尖发红,小跑过去踹了箫棠一脚,两人打闹着坐进了车里。   来日本这么久,池云非没怎么出过门,好不容易最近情绪不错,心理治疗也有了很大进展,温信阳已经不用戴面具了。   于是一群人便商量着来个周边游。   他们定了一辆车,目的地是一家老牌的温泉旅馆,来接人的司机是个从小长在日本的华人,中文说得不太流利,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他为客人开车门时躬身行礼,言行举止几乎看不出是个华人了。   一个小时的车程后几人到了旅馆,老板娘早早在门口等着,穿着粉蓝色的和服,鞠躬行90度礼,带着人往旅馆内走。   这家旅馆历史悠久,房屋结构形成一个井字,中庭里有设计精巧的小型园林,后院里围着温泉,边缘堆着假山石,男女汤池用厚厚的木板隔开,隐约能听到说话的人声。   换了拖鞋从长廊走过,路上的服务生纷纷让路行礼。女人们穿着统一的浅米色和服,男人们则是深色的简单浴衣,均用襷系于背后结成十字,以免妨碍劳作。   他们走路轻且快,动作利落,丝毫不会发出大动静,打招呼的声音也很轻柔,给人舒服的感觉。   房间分别是熊烈和箫棠一间,温信阳夫夫加炀炀一间。   老板娘带人到了房间门口,司机作为翻译在旁道:“请诸位好好休息,午饭和晚饭会送到房间来。早餐在一楼用餐。如果需要泡澡,从这里出去直走左拐,在更衣室可以借用准备好的浴衣毛巾。请一定清洗干净身体再去泡澡。”   温信阳点头,用英语说了谢谢。   老板娘躬身行礼,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从头到尾没多看池云非的左脸一眼,十分有礼貌。在那和服之下,穿着白袜的双脚走得十分斯文快速,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箫棠叹道:“乖乖,他们是练了什么轻功吗?”   司机从口袋里摸出几份小册子,递过去道:“这里有周边的旅游景点介绍,旅馆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注意事项。那我这就告辞了。”   “多谢。”温信阳摸出小费递过去,“劳烦你后天还是这个时间来接我们。”   “明白了。”司机戴着白手套双手接过,微微俯身行礼,双手贴于裤缝,“请好好休息。告辞。”   放好行李,几人便迫不及待拿着小册子出门参观。   这家旅馆周边的景点挺多,好些都有十分古老的历史。四下的建筑风格古色古香,植被丰富繁茂,宽大的枫树遮天蔽日。白墙灰瓦的民居院内探出竹叶,野猫攀于墙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小路上杂草丛生,带着湿润的泥土香,这里几乎是一步一景,拐过小巷大片绣球花开在无人处,紫色、粉色、白色大团簇拥在一起,美不胜收。   小城里有一座小小的神社,石梯很高,神社里还卖平安符和姻缘符。   池云非买了几只平安符,又给余大头和白煌求了姻缘符。温信阳在旁边看着,见他是给白煌求得姻缘符,心情莫名美妙不少。   一行人走走停停,见了什么都好奇。   不多时就见路边一糕点店前摆着长椅,支着红色的大伞,伞下坐着不少穿着浴衣的姑娘,笑声清脆悦耳。见了这一行人,她们有些害羞又新鲜地打量,但见了池云非脸上的伤,又往后躲了躲。   但也有胆子大的,主动过来同温信阳打招呼。   见几人似乎没有危险,小姑娘们渐渐放开了。   “卡哇伊——”她们围住炀炀,要请他吃羊羹。   炀炀扬着小脸蛋学她们,夸道:“卡哇伊——内桑卡哇伊——”   有一位姑娘会说英语,惊奇地同温信阳道:“你们会说日语?”   温信阳摇头:“只会简单的。这是我儿子。”   “啊……”那姑娘捂住嘴,不好意思道,“原来你结婚了。抱歉。”   池云非微微侧身,不让其他人看见自己的疤,拿手肘撞了温信阳一下:“说什么呢?”   温信阳道:“告诉她们我结婚了。”   池云非满意点头,又指着炀炀嘚瑟道:“木司括!俺!”   箫棠悄咪咪道:“你说啥呢?”   “这是我儿子!”池云非扬起下巴。   于是刚得知小孩儿是温信阳儿子的姑娘,目瞪口呆看着池云非,有些转不过弯来。   温信阳勾起嘴角,没有解释。   在伞下吃完羊羹,箫棠和池云非又试了店里的抹茶。   淡淡的清新香味里带着苦涩,箫棠品了半天,道:“唔,还是我们的茶叶好喝。”   箫棠自从来了这里,十句里有八句不离“还是我们的……更好”。   池云非拿筷子沾了点抹茶给炀炀尝,炀炀刚吃了甜甜的羊羹,顿时皱脸:“苦!”   老板娘包着头巾,穿着浴衣,在柜台后悄悄打量池云非,嘀嘀咕咕说了一长串。   那会英语的姑娘翻译道:“大婶说他……”她示意池云非,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他长得就一脸福相,一定会否极泰来。”   温信阳点头,冲老板娘用日语说了一声谢谢。   池云非得知后,有些不好意思,便多买了几盒糕点,当做感谢。   几人玩够了回旅馆,用过晚餐便想去泡温泉。   箫棠问:“这和我们的公共澡堂有什么不一样?”   熊烈瞪眼道:“肯定不一样吧?这家旅馆很多年历史了,就靠着这天然泉眼为生呢。据说冬天还会有猴子来。”   “当真?那我岂不是和猴子泡过同一个池子了?”箫棠转头看好友,喊,“云非……”   温信阳正帮池云非贴纱布,免得一会儿水溅上去。池云非微微仰脸,两人离得很近,在更衣室门前显出暧昧的姿势。温信阳的手指滑过池云非的脸颊,两人几乎贴到一处去了,气氛正好,那头箫棠却一直喊,池云非怒道:“叫魂啊!”   “我说池天宝……”箫棠又换了叫法,调侃道,“宝爷,这大庭广众的,你们好歹收敛点吧?”   池云非比了个鬼脸,箫棠摇头进更衣室换衣服,熊烈大喇喇道:“反正谁也不认识谁,我倒觉得无所谓。你啊……”   他跟着箫棠进门,道:“白日要浪上天,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池云非和温信阳被留在门外,炀炀早就光着屁股冲进门去了。   两个有情人互看一眼,禁不住笑出声,温信阳拉了池云非的手,低头在他嘴角吻了一下,舌尖描摹过那柔软唇瓣的形状,仿佛还能尝到羊羹的甜味,还有……   温信阳低笑:“怎么有芥末味儿?”   池云非登时脸红,捂住嘴。晚上吃得蘸料里有不少芥末,他还挺喜欢那味道的。   待泡过一会儿后,之前还说着“和公共澡堂有什么不一样”的箫棠,已浑身酥软趴在池边不愿动弹了。   他头上顶着毛巾,水面上飘着个小桶,里面放着梅子酒——据说是老板娘亲自酿的,是每年夏季特饮。   熊烈坐在池边,敞着腿,温信阳挡着池云非的眼睛不让看。   炀炀则在水面扑腾,脸蛋通红,浑身软白细嫩,像只无辜的小羔羊。   箫棠几乎泡晕过去,被熊烈揽着腰一把捞起回房去了,他还特意要给那夫夫二人创造二人世界,于是顺手将炀炀也提溜走了——主要是怕哪天又被弄晕了丢在外头一夜。   熊烈似个奶爸,腋下夹一个,手里提一个,池云非看得嘎嘎笑。   旅馆里人不多,那两大一小走了后,除了隔壁还有女孩子说笑的声音,男汤这边就没人了。   烟雾蒙蒙,顺着假山往外看,四下植被丰茂,虫鸣声带来岁月静好的安逸。   墙边的石灯笼亮着柔和的光晕,将池云非没有伤痕的侧脸照得分外好看。那双大大的猫儿眼湿漉漉的,嘴唇越发柔软滋润。温信阳像是被蛊惑,搂着对方腰身吻过去,没有遮拦的肌肤相贴,带出令人心动的快-感。   他们许久没做了,一来是温将军腿伤未愈,二来是怕池云非情绪大起大落,也怕对方没那个心思。   顶多也就是用手安慰一下。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顺其自然,两人脸上带着红晕回了房间,门刚一关上,池云非便被打横抱起,放在了铺好的床铺上。   老实的日式旅馆,被褥铺在榻榻米上。池云非的浴衣被拉开,露出里面一丝不挂的柔嫩肌肤。   温信阳眼底带着火,声音嘶哑:“怎的没穿内裤?”   池云非偏过头,脖颈都红了:“反正都要……脱……”   后面的话被温信阳克制不住的吻堵了回去,池云非喘道:“等……关灯……”   温信阳叼住他耳朵:“不关。乖,让我看。”   这一夜,隔壁熊烈、箫棠、炀炀睡得横七竖八。炀炀脑袋横在熊烈肚子上,箫棠则一个人睡到了被褥之外,卷成一团,熊烈呼噜声震天响。   而一墙之隔的隔壁,被褥凌乱,压抑的喘息声久久不绝,温信阳背部被抓出道道指痕,是甜蜜的惩罚。 第79章 正文完   正式踏上回国的行程时已到了秋天,岳城满城桂花香,无论是景致还是人群都是熟悉的模样。   望悦楼依旧人山人海,金福班门前挂着牌子,上书近期新排的故事,茶馆里还在讲着半年多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打赏的人络绎不绝,瓜子花生绿豆糕卖得特别好。   车辆随着人流缓缓挪动,街边杂耍的,卖冰糖葫芦的,卖糖水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好——!”杂耍前的人群鼓掌大喊,小孩子被扛在大人肩膀上,也跟着欢快拍手。   “好热闹……”池云非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风景笑道,“一下飞机就觉得整颗心都踏实下来了。还是自己家待着舒服。”   他回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一双猫儿眼在日光下斑驳出漂亮的琥珀色:“深哥,你当年回国也有这种感觉吗?”   “嗯。”温信阳带着浅笑,握着媳妇儿的手道,“不管在外面待多久都不会习惯。还是回家好。”   “嗯!”池云非点头,有些紧张有些忐忑,“深哥,当真要先回池家吗?司令他们也许久没见你了,等急了吧?”   “爹现在忙着呢,已经很久没回岳城了。”温信阳道,“等新首都的搬迁工作完成,他就要带着娘离开这里了。如今娘应该就在池家,去池家见她正好。”   池云非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什么?要走?那我们呢?”   “我们当然是待在岳城。”温信阳好笑,“明日一早我就得去西南军区销假,军区总部就在岳城。你还想去哪儿?”   “……”池云非挠了挠脑袋,有些不确定,“我不用跟着司令他们走吗?我得照顾他们吧?”   “我就不需要人照顾吗?”温信阳刮了他的鼻尖一下,“这才刚回来,就急着离我而去了?炀炀呢?你也要带走?剩我一个孤家寡人……”   他想起什么,噢了一声:“子清也在呢,你想留下我和她二人朝夕相处?”   池云非大惊,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行!”   温信阳吻了吻他的手心,眼带笑意,一挑眉示意——这不就得了?   负责接人的司机忍不住频频往后视镜里看,见池云非不好意思地看过来,忙摆正了视线,笑道:“将军和宝爷感情可真好。”   池云非手指搔了搔脸,蓦然回神:“你叫我什么?”   “宝爷啊。”司机道,“大家都这么叫,我……叫得不对?”   “啊?不是……”池云非有点茫然,心说:我还没及冠呢,这称呼外人是如何知道的?   温信阳显然也很意外,便替他问道:“大家都这么叫?大家是谁?”   “大家就是……所有人。”司机不解道,“都说半年前封城那件事,宝爷隐姓埋名,佯作‘天宝’,将那姓郑的耍得团团转,最后虽然遇险却是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彻底改变了南北的僵持局势,立了头功。”   司机说起这事就两眼放光,显然佩服得很:“这三省十一城都传遍了!宝爷力擒贼子,以命换命把将军您救了出来,啧啧……谁能想到呢?宝爷平时在岳城豪横,出了岳城,那也一样的豪横!把那贼子横进了土里!哈哈哈哈,下辈子那姓郑的见了您都得绕道走!”   池云非:“……”   池云非听得一愣一愣的,若不曾亲身参与其中,他都快要信了。   那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宝爷,我们实在是佩服您,以后有事您尽管吩咐,兄弟们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池云非:“……”   温信阳有些担心池云非突然听到半年前的事会不舒服。虽然在疗养院的治疗效果很不错,但医生后来也说过,这种心理疾病可能某一日突然就大好了,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虽平日看起来同常人无异,但人心是复杂多变的,亲近的人还得多加留意。   但也绝不可对病人施以太大的压力,顺其自然便好。   好在池云非并无什么不适,愣了一会儿后便有些啼笑皆非。   他好奇道:“大哥你客气了。大家还说我什么?”   司机被宝爷叫了一声“大哥”,顿时只觉精神抖擞,血液直往头顶冲,热情道:“那可多了!金福班还要改编关于您智斗贼子的故事呢!外头的话本也多得很,还有您和将军之间生死与共的感情,真是羡煞了无数小姑娘。”   “哦?”池云非笑出声,“我和将军的故事?都是怎么说的?”   “这……”司机不好意思道,“我没看啊。我只看过您在封城的英勇事迹。哎呀,那可真是……我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台词都会背了。”   池云非:“……”哇,还有台词。   温信阳无奈打断,担心提起太多以前的事对池云非不好:“行了,就想听别人夸你,嗯?”   “不可以吗?”池云非哼唧道,“小爷……啊不,宝爷我,值得被夸上十年!”   “是是。”温信阳凑过去,在他耳边道,“咱们回家我慢慢夸给你听。听一辈子,嗯?”   池云非脸腾地红了,心头小鹿乱撞,曾几何时这茉莉花一般纯洁的将军,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似没有多余的感情,现在可好,情话顺手拈来,还不带重复的。   池云非揉了揉耳朵,抿着唇偷笑,那司机不敢多话了,将人送至池家门前,下车开门行礼。   池云非将睡了一路的炀炀抱出来,抬头时司机目光落到池云非的左脸上,目光肃然起敬:“能见您一面是我的荣幸!我叫……”   温信阳挡在媳妇儿前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冷着脸道:“好了,回去吧。”   “可是……”那司机还探头想看池云非,“将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抢来这司机的活,您就让我多说几句吧!宝爷,您记着我,我叫……”   温信阳心说:记着你?记着你做什么?   他一声低喝:“稍息——!”   那人立刻负手站好,分开腿目不斜视,面容严肃。   温信阳又喝道:“立正——!向右转——!回去!”   “是!”   军令如山,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那司机恋恋不舍地走了。温信阳松了下领带,想起来池云非当时就因为自己一身军装才一见钟情,顿时瞄了媳妇儿一眼。   他正打算拐着弯儿地问问池云非,方才那人穿军装看起来如何,就见池家石阶上奔下几人来。   “我儿!”   “云非!”   “少爷!”   池老爷和池太太已等了许久,池太太冲在前头,竟是比丈夫跑得还要快,老管家拄着拐杖追在后头,仿佛一下年轻了好几岁。   池云非眼眶一酸,被亲娘整个抱进怀里,仿佛他还是那个未曾离家,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只用在娘亲怀里撒娇,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可时间如此无情,当初的半大少年已变得成熟稳重,经历变故,已能反过来安慰亲人了。   “我儿啊……我的云非……”池太太哭得泣不成声,手都不敢往孩子脸上碰,生怕他还疼着。   “娘,我没事了。”池云非眼神柔软,不知不觉个头竟是比娘亲还高出不少,伸手搂着对方拍了拍,越过肩膀,看见了正大步走来的父亲。   “爹。”他哑着嗓子,低低叫了一声,又看向老管家。   池老爷眼眶发红,不发一言,老管家则看着他的脸心疼不已。十几年来在池云非印象里总是在生气的父亲,此时眼里却显出欣慰和自豪,伸手将儿子和妻子一起搂在怀中,用力抱了抱。   “回来就好。”男人声音低沉,透着些微颤抖。   池云非闭上眼,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终于归了位,落在了家人身边,生出无边安心。   池云茂带着妻儿跟在后头,他不似爹娘情绪失控忘了旁边还有人,主动招呼道:“信阳,腿好了?”   “好了。”温信阳牵着炀炀点头,“托福。”   “好了就好。”池云茂拉过温信阳像自家兄弟般抱了抱,又蹲下身招呼炀炀:“炀炀,还记得我吗?”   “记得,池舅舅!”温念炀揉了揉眼睛,打哈欠道,“我带了好多糖,分给妹妹吧!”   他嘴里的妹妹,指得是池云茂的小女儿,小宝宝还在襁褓里,睁着圆溜溜的大眼茫然地瞧着这一大家子。   池云茂简直哭笑不得:“炀炀好乖。”说着忍不住笑出声,冲温信阳道,“咱们这辈分实在太乱了,他管云非叫哥,又管我叫舅……”   温信阳也是哭笑不得,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又从兜里拿出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池云茂:“给孩子的,若不是因为这事,早该见面了……”   池云茂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递给妻子,道:“走吧,进屋说话。”   那头炀炀已将兜里的糖都掏出来,还从随身的口袋里翻出不少从日本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往池云茂的妻子怀里塞,又垫脚去看小妹妹长什么模样。   他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呢。   “信阳。”池老爷总算控制住情绪,“你们一路辛苦了,快,进屋说话。”   池太太也道:“这一路还好吗?”   几人边聊边进了屋,老管家扶着自家二少爷,像幼时般哄他道:“我看这伤也没什么大碍,少爷莫怕,我认识不少神医,改日让他们都来看看。”   池云非的疤痕已变软了不少,不似最初那般坚硬可怕了,旁边的皮肤颜色也好了许多,但乍一眼看见还是会令人触目惊心。   池云非倒逐渐习惯了,拍拍管家的手:“没事,这是勋章。”   老管家嘴唇抖了抖,抬袖揉了下眼:“少爷、少爷真厉害,是我池家的骄傲啊。祖宗保佑,让你们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一行人先去了祠堂上香,感谢祖宗庇护。   温信阳道:“我娘不在?”   “在。”池太太擦了擦腮边的泪痕,不好意思道,“她说你们应该快到了,就去厨房看汤,这不前脚刚走后脚你们就到了……”   正说着,那头收到消息的温太太匆忙寻了过来,平日矜持稳重的女人,此时却跑出一身大汗,发钗都歪了,一眼看见温信阳,猛地扑了过来。   “深儿——!”她一声高呼,眼泪刷然而下,同先前的池太太是一个模样。温信阳比她高大不少,几乎是将娘亲拥在了怀里,炀炀也大喊道,“奶奶!”   “哎!”温太太忙低头抱起炀炀,狠狠在脸上亲了几下,“我的宝贝儿哟!可想死奶奶了!”   温太太抱着炀炀又去拉儿子,恨不能长出八只手:“你的腿伤如何了?快让我看看!”   “没事了。”温信阳道,“娘放心,真的没事了。”   温太太心疼不已,被温信阳搀着,炀炀帮她擦了擦眼泪:“奶奶不哭!”   池云非也过来道:“娘。”   “好孩子!”温太太牵住池云非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多亏了你……”   “别这么说,我、我受之有愧。”池云非低头,“若不是我擅自离家……”   “这事没有谁对谁错。”温太太安抚他,“不提这个,以后都不提了。咱们一家还能重聚,已是老天眷顾了。”   池云非点点头,池老爷心情大好,道:“去餐厅准备上菜!今日阖家团聚,不醉不归!”   ……   回岳城的日子忙碌且幸福,池云非简直成了个大忙人。   要去箫棠和余大头开的酒楼“巡视”,要去和白煌唠嗑,还被邀请去听了金福班的新戏。   炀炀也很忙,要去池家陪小妹妹玩,要去金福班探望茉莉。   两孩子好不容易重聚,有说不完的话,封影和熊烈也常来温府吃饭,林子清规矩地待在后院,将家里的琐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除了一点。   以前池云非上街,身后跟着纨绔子弟们,走路横着走,百姓一见他便要防着,怕他又惹出祸事来。   如今出门,人人都主动同他打招呼,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英雄。   “宝爷!”   “哟,宝爷出门啊?去遛弯儿?”   “宝爷吃了吗?”   “宝爷!小少爷!这是要去哪儿啊?”   宝爷的名号彻底传开了,池老爷也不是个拘泥的人,干脆提前给池云非行了冠礼,于是池少爷“走马上任”正式成了宝爷——又仿佛是祭奠了一段逝去的岁月,破茧重生。   温信阳也正式上任,换了军衔,成了年轻的司令。公务堆积太多,他忙乱了许久才终于消停。   入冬时,温司令带着温太太搬家,去了新搬迁的首都,偌大的温府突然就空了下来。不久后,温信阳便同池云非搬进了静岚院,正式成为了“一家之主”。   池云非在家里闲不住,虽为人成熟不少,却仍毫无“主母”的规矩样子。他投资了箫棠和余大头的酒楼,又投资了白煌的金福班,还跟着自家大哥的生意混了点股份,又筹谋开办了一家格斗馆。   他白日偶尔去军营练射击、骑马,大部分时间则在格斗馆里摔来打去,功夫有没有长进不知道,肌肉倒是练出来不少。   至深冬某日,天气有些阴,他从格斗馆出来准备步行回家。不知是晚熟还是什么,他近日个头长高了一截,穿着绛紫色的长褂,衣襟处缝着灰兔毛,拢着衣袖走到当初“出嫁”时经过的泡桐树下,仰脸怔怔看着。   正发呆时,身后传来马蹄声,黑枭的声音他已十分熟悉了,不用回头便勾起了嘴角。   “吁!”马上的男人穿着铁灰军装,系着玄色披风,戴着军帽,一手拿着马鞭。正如那日来迎亲般。   他翻身下马从背后将媳妇儿一把抱起,放在了马背上。   “大冷天的,撒什么癔症呢?小心着凉。”温信阳声音带笑,透着宠溺,从马下抬头看人,戴着白手套的手扶在马鞍上。   那一瞬,仿佛时光倒流:泡桐树上挂满了迎亲的红绸,长街上队伍拉得老长,四下锣鼓喧天,枪声足足108响,小孩子跟在队伍后头捡喜糖和喜钱。   他骑在马上,低头看向温将军,对方站在马下,抬手是个邀请的姿势,没有表情的脸却和如今带着笑意的脸逐渐重合,最终变成了一个人。   “当日你就是在这里接我下马。”池云非笑起来,眼里带着光,“那时候我还在想,这人都有儿子了,万一不喜欢男人怎么办?得想点办法让他喜欢上我。”   却哪知后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甚至差点天人永隔。   “恭喜你成功了。”温信阳牵着他的手,绅士地吻了下手背,“宝爷就是宝爷,没有您做不到的事。”   他学着外头人的语气恭维媳妇儿,随后笑起来:“回家吧。”   黑枭愉快地晃着尾巴,池云非嘴角的笑意遮掩不住,轻声应道:“嗯。”   于是温信阳在下头牵着马慢慢走,马蹄声哒哒,风将最后一只枯萎的泡桐花从枝丫上摇下,花瓣似旋转的小铃铛,拂过池云非带着疤痕的脸颊,又落在其肩头,再被调皮的风一撩,落于身后,滚进了马蹄印里。   又是一年冬。   雪还未下,新春却已近了。   【正文完】 第80章 平行世界番外一   【平行世界之娱乐圈】   池云非,艺名池天宝。   是目前正当红的流量小鲜肉,据八卦营销号透露,池天宝家中十分有钱,后台很硬,是圈内出名的富二代,来混娱乐圈完全是为了追随心目中的偶像。   至于那位偶像是谁……   某赫赫有名经纪公司的内部会议上,投屏的画面里,正播放着池天宝在真人秀节目里“无心”说出的惊人内幕。   “我最喜欢温总!”池天宝穿着雨靴,打着伞,在伦敦的街头笑得无比灿烂,“你们不觉得温总很牛逼吗?选秀歌手出道,红透半边天,在最红的时候却毅然决然退出歌坛进军演艺圈。他最初连配角都拿不到,从武替做起,直到成了内地最有名的武打小生,据说他从不用替身,骨头断过三回,有一回还差点伤了脑袋……”   旁边的嘉宾——出演耽改网剧正当红的白煌穿着衬衫西裤,翻了个白眼,不留情地打断道:“从你进组开始张口闭口就是温总,不知道得还以为你想抱大腿呢。要不要这么殷勤啊?”   “我需要抱大腿吗?”池天宝不客气地回怼,半点没有身为后辈的自觉,嚣张道,“我在这行混不下去了就回家继承家产,我爸不知多高兴呢。”   他转头一笑,对着后面正逛街买东西的几位小姐姐道:“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自己去开一家经纪公司!姐姐们要是有合适的推荐人选,或者有个人想跳槽的,欢迎来找我呀!”   池天宝长得分外可爱漂亮,很容易讨人喜欢,他一双猫儿眼呈现出清澈的琥珀色,长长的睫毛卷翘浓密,无论镜头怎么拍,他都全方位无死角。   伞上的雨滴顺着他的动作洒落下来,镜头用了放慢特写,仿佛连老天爷也给他上了一层滤镜,美得令人惊叹。   小姐姐们笑得花枝乱颤,配合地应好,还有的要求现在就跳槽,让池天宝给她最好的资源。   池天宝回头看向白煌,得意地挑了挑眉。   白煌:“……”   会议室内,投屏暂停在池天宝挑眉的画面上,十足的张扬肆意,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   温总第一秘书刘庆川,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胸口上挂着公司的工作牌,严肃道:“温总,事情起因就是这样。池天宝在节目里多次提到您的名字,在各种场合里公开表示崇拜你,这两天节目正式开播,所以才将热搜炒了起来。”   热搜第一:小鲜肉告白温信阳   热搜第二:混不下去了就回家继承家产   温总——温信阳,也就是池天宝多次提到的那位温总,正抱着手臂坐在老板椅里,无可奈何地瞪着屏幕。   正如池天宝所说,他在内地演艺圈混出武打小生、内地武打明星第一人的称号后便开办了属于自己的经纪公司,做起了老板行当。当然他也没有退出演艺圈的意思,后来又去进修了导演课程,开拓起了新的职业技能。   但凡是行内人员都对他无不敬佩,暗地里还流传他是“工作狂魔”的说法。   只是树大招风,前段时间某些营销号刚爆出他是双性恋的消息,没过几天网上就多了不少自称是他同性恋人的玩意儿,他懒得一一澄清,于是那些人变本加厉,说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   其中有一人最是厉害,在社交平台公开自己是温信阳的前男友,还说两人曾经谈婚论嫁,也谈论过收养孩子的话题,还毫不羞耻的在平台上弄了个大V认证,认证标识就是:温信阳第一男友。   彼时温信阳正接了国外一个系列电影的武打角色,正琢磨剧本,根本没兴趣给对方带流量。于是让刘庆川负责解决对方。   随后那位叫做“宁婉香”的大V,便收到了来自温家公司的律师函,经纪公司也在微博上直接发布了律师函和澄清声明,表示不接受道歉,不接受任何私了,会坚持走法律途径解决问题。而对于温先生的名誉、精神损失、诽谤、经济损失以及牵涉到公司名誉、公司经济损失等等事项,索赔金额约一个亿。   此事一出,全网哗然,大V宁婉香消声,一夜间清空所有微博,挂出道歉函及个人声明。刘庆川也收到了来自对方的私人联系。   原来对方是竞争对手派来的黑号,准备将热搜炒一炒后就转头开炒竞争对手旗下艺人。温信阳不下场最好,若是下场,只会带来更多的流量。   却哪知,温信阳一出手就是狠的,索赔一个亿,亏他说得出来。   如今距离“一亿事件”还不到半个月呢,池天宝又在公共场合热烈地cue起了温总,甚至一夜间社交平台上还冒出了“温宝CP”这种匪夷所思的新鲜超话。   别人不知情,温信阳心里却是门儿清——池天宝这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呢。   刘庆川拿着遥控器,站在桌后道:“温总,需要我们去撤热搜吗?”   “……算了。”对着大V能索赔一个亿的温总,此时却无可奈何,他挥了挥手让所有人出去,待会议室安静下来,他拿出私人手机沉吟了一会儿,发了条语音消息过去。   同一时间,刚从飞机上下来,戴着帽子口罩,提着行李箱的“小鲜肉”池天宝,手机一开机就收到了如潮的讯息。   有公司发来的,有爹妈发来的,有圈内好友发来的,还有……   池天宝口罩下的嘴角扬起,点开界面置顶的“哥”的消息,将手机拿到耳边。   温信阳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烫红了池天宝的耳朵。   “下飞机了吗?接你的车就在机场外,司机你认识的,会直接送你回家。我今天有事,晚上回来陪你吃饭。”   池天宝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的甜,回道:“我到啦,睡了一路现在好晕啊。你都不来接我,我生气了!”   消息发过去,不到两秒,电话响了起来。   池天宝边走边接起来,清了清嗓子,佯作不快:“喂!”   温信阳声音带着宠溺和笑意:“本来是要去接你的,还不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你节目刚开播,一定有人蹲机场守你,我不方便露面。”   末了还幸灾乐祸:“自作自受。”   池天宝在人群里低调穿梭,哼唧道:“我就去了伦敦一个月,网上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姓宁的是谁啊?我看他照片还拍得挺妖艳儿?”   温信阳诧异道:“是吗?早知道我该去看一眼。”   “你敢!”   温信阳低低笑起来,哄道:“谁都没你好看。回家好好休息,我尽量早点回来。爱你。”   池天宝顿时觉得自己太没骨气了,就这么被哄好了,扭扭捏捏,甜甜蜜蜜道:“嗯,等你。爱你mua!”   一声mua的a音还没落,就听旁边陡然传来熟悉的男声。   “你跟谁说话呢这么肉麻?”   池天宝:“……”   池天宝转头一看,白煌正戴着墨镜,穿着卫衣,卫衣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好奇地打量他。   温信阳蹙眉:“你跟谁在一起?”   “……白煌。”池天宝翻了个白眼,“就节目里总跟我互怼,那位情商不太高的大哥。”   白煌登时怒道:“你说谁呢!”   “我都点名道姓了,你怕不止情商有问题,智商也有问题吧?”池天宝做了个鬼脸,又对手机那头道,“我先挂啦,拜拜。”   温信阳还待再说,那头却已挂了电话。他拧眉盯着手机屏幕良久,待机屏上是池天宝还在念大学时的照片,穿着白T牛仔裤,要多青春有多青春。   对外冷漠又雷厉风行的温总,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会议室里,手指摩挲过屏幕上爱人的脸,眼底阴晴不定。   他有点后悔了,还是该亲自去接人的。 第81章 平行世界番外二   “喂,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白煌拖着行李箱紧跟在池天宝身后问。   池天宝一路出了机场,远远地看见温家司机等在前头,开心地挥手示意,转头时脸色刷拉沉下来,翻脸比翻书还快,道:“关你什么事啊?你还兼职狗仔队吗?”   白煌哼了声,佯作不在意却十分酸溜溜地道:“作为比你早几年进娱乐圈的前辈,我只是想提醒你,做这行——尤其是你这样的小鲜肉,管好自己的私人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池天宝诧异地上下打量他,点点头:“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爱多管闲事。”   白煌:“……”   温家的司机上前帮池天宝放好行李箱,拉开车门,没料到白煌大喇喇坐了进去,拉下一点墨镜不客气道:“送我一程,可以吗?”   “……你都坐进去了,再问这话不觉得虚伪吗?”   池天宝倒是无所谓,从另一头上了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道:“如果你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我要承认你成功了。”   白煌:“!”   白煌耳朵尖一下红了,结巴道:“什、什么吸引……你、你胡说什么……”   池天宝理所当然道:“你知道我圈内后台很硬吧?想跟我攀关系吧?没关系,直说就好了。人之常情嘛。”   白煌:“……”   白煌原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闻言顿时泄了气,懊恼道:“我不需要!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上节目也不忘抱温家大腿……我说你啊,池家也能投资这一行,何必非得仰人鼻息。”   池天宝嘻嘻一笑,并不多解释。   没人知道,实际上他和温信阳是青梅竹马长大,大学时他跟温信阳告白,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料到当时早已毕业开始混迹选秀节目的温信阳居然答应了。   从那之后到现在,他们已甜甜蜜蜜交往多年。   这种瞒着所有人仿佛“偷-情”般的感觉还挺刺激,池天宝乐得合不拢嘴,白煌莫名其妙看他,咳嗽一声,似乎不甘心地试探道:“你……你是xx传媒大学毕业的,对吧?”   池天宝“嗯?”了一声,点头:“是啊。哎哟,你上个节目还调查我?”   白煌嘴角抽了一下,暗暗提醒:“我也是那所学校毕业的,比你大两届。”   “是吗?”池天宝毫无所觉,“那还真有缘分。”   白煌:“……”   白煌又道:“你大二那年,参加过庆祝高年级毕业生的派对活动吧?”   池天宝一下笑出了声——因为他想起来,就是那一年他跟温信阳告白了。从派对活动出来后,他喝得醉醺醺的,记得当时旁边还有人搀着他。他给温信阳打电话,吵闹着要见对方。   那天是温信阳选秀比赛的决赛,听到他喝醉后,温信阳竟然在凌晨1点赶了过来。   他还记得那天的月亮特别美,通往学校宿舍楼的小道也特别美,路灯也美,花坛里的杂草也美,地上的蚂蚁也美。不过最美的还是那个披着月色赶来见他的温信阳。   “嘻嘻嘻……”池天宝陷入回忆中,笑得一脸荡漾,“当然记得啊。那天可是个好日子。”   白煌看着他的笑脸,露出了一点期待的神色:“我……那天也在,你喝醉了,是我扶你……”   “啊!”池天宝一拍脑袋,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礼物盒,“哎呀,得先把这个送过去。师傅,麻烦先去温总公司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他。”   “好的。”   司机目不斜视,在下一个红绿灯口右拐,朝温家经纪公司开去。   白煌的话卡在喉咙里,茫然又迟疑道:“你说你要去哪儿?等等……你跟温总认识?”   “对啊。”池天宝笑眯眯地,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只有掌心大的小盒子,“你刚才说什么?”   “……”白煌脸色变幻,有不好的预感,“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池天宝伸出手指比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秘密。”   白煌:“……”   白煌心情复杂,再不多言,待到了温家公司的地下停车场里,他正想下去自己搭计程车离开,就见不远处温信阳正从电梯里出来。他身后还跟着秘书和其他高管,一群人似乎正打算去哪儿。   池天宝一眼瞧见了,下车喊道:“哥!”   白煌被那一声甜腻又撒娇般的语调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温信阳诧异回头,冷漠俊朗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跟旁边人说了几句什么,其他人纷纷点头离开,他则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他张开手臂,池天宝便像倦鸟归巢似地冲了过去,扑进了对方怀里。   温信阳一把将人抱住了,有力的手臂将人抱起来转了个圈,笑容更深,侧头在池天宝耳边落下亲吻:“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有礼物要给你。”池天宝乐呵呵的,搂着温信阳的脖子不愿撒手,深深吸了口气感叹,“我都一个月没见着你了,快让我充会儿电。”   温信阳眼里带着宠溺笑容,两人抱在一起晃来晃去像两只大企鹅,感受着许久没触碰过的体温。   温信阳有些蠢蠢欲动,看了眼表,低声道:“去我办公室?”   “嗯!”池天宝又不好意思地偷偷瞧他,“其实我就是来给你送东西,会不会打扰你了啊?”   温信阳捏他鼻尖:“来都来了。”   池天宝嘎嘎嘎地乐出了声。   两人相拥着往电梯走去,白煌只觉得一颗心碎成了无数瓣,拼都拼不回来。   他承认,他在节目里故意和池天宝作对,都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这样的举动确实很幼稚,可他控制不住。   他想让对方一直看着自己,从毕业派对上见到对方的第一面起,他就一见钟情了。   可当时他已毕业,又签了经纪公司,忙得分-身乏术,后来又听说池天宝未来会进入娱乐圈。尤其对方的家世那般优秀,想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于是他便等着他,一直关注着他。   可……到底是晚了。   感情这种事,若一直在原地等待,永远不会等到结果。   他抿住唇,下车甩上车门,砰地一声,惊醒了沉溺在爱河里的小情侣。   池天宝啊了一声,嘀咕:“把他给忘了。”   温信阳一眼认出了对方是在节目里和他家宝宝互怼的男艺人,眉目里闪过冷光,站住了脚步。   “温总。”白煌忍着涌到喉头的酸涩,冷着脸道,“您好。”   “你好。”温信阳审视他,又低头看池天宝,“他怎么也在车上?”   “顺路带他一程。”池天宝道,“抱歉啊白煌,我这儿有点事,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白煌自己拿下行李箱,砰地关上后备箱,“我叫了计程车。”   “那拜拜啦!”池天宝干脆利落跟人告别,“有事联系!”   白煌看了温信阳一眼,手指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用力到骨节发白。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温信阳若有所思地盯着年轻人的背影,心头涌起危机感,带着人进了电梯后问:“平时在组里他对你一直是那个样子?对其他人呢?”   “唔……他只对我那样,阴阳怪气的。”池天宝道,“对其他人倒是很有礼貌。”   温信阳高深莫测嗯了一声:“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还行。”池天宝靠在他身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虽说人奇怪了点,但遇到什么问题他都会积极帮忙,人不坏的。说话直接一些也好,比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好太多了。他呀……其实还挺单纯的。”   温信阳捏住自家宝宝下巴,将人转过来盯着:“看来你跟他相处得不错?我还以为以你的脾气,早跟人势不两立了。”   “至于吗?”池天宝被捏出了小鸡嘴,含糊不清道,“谁对我好对我不好,我还是能分辨的吧?他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真遇到事了,这种人反而是最可靠的。”   池天宝想起什么,道:“他居然跟我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哎,比我大两届。”   话音未落,温信阳已低头堵住了这张一直念叨着别的男人的小嘴——选择性忽视了明明是他先挑起的问题。   池天宝立刻噤声,抬手攀住男人肩膀,两人在电梯里吻得难舍难分。等回过神时,池天宝已被抵在角落,衣摆被撩起,整个人被温信阳压住了。   “有……监控……”他喘着气道。   温信阳高大的身子刚好遮住了他,含住他的唇瓣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般,亲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人敢看。”   池天宝:“……”   电梯门打开,温信阳直接将池天宝扛了出去。   好在总裁办公室这一层没什么人,但池天宝一张脸还是红得要滴血了。   办公室里,起伏不断的呻-吟声许久才消停。地上散落着两人的衣物,雪白的四角内裤被蹂-躏得湿哒哒地,团成一团落在地毯上。池天宝被男人抱在怀里,没精打采地晃了晃光溜溜的小腿,道:“不是说你有事吗?骗人。”   温信阳笑着吻了一下小爱人的侧脸,抱着他去单独的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池天宝裹着浴巾,头发湿哒哒撸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赤脚跑到沙发边捡起落在地上的包,从里头掏出了礼物盒。   “送你的!”他兴奋道,“快打开看看!”   那盒子很小巧,系着蝴蝶结,温信阳赤-裸上身顶着毛巾挑了下眉,伸手接过盒子几下拆开。   天鹅绒面里,放着一枚朴实却十分有设计感的戒指。内部刻着池天宝的首字母缩写。   温信阳神情怔怔的,抬头看向池天宝,池天宝脸上有些发红,大着胆子拿过戒指,拉起温信阳的手给他戴了上去。   无名指,刚刚好。   “我,我……”池天宝清了清喉咙,声音有些发颤地道,“我池天宝,不是,池云非,这辈子只爱温信阳一个。从以前到现在到未来,无论是顺境或逆境、无论富裕或贫穷、无论疾病或健康,永远爱他、珍惜他、谅解他、包容他、尊重他……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温信阳听得胸中热血激荡,眼眶微微发涨,伸手握住了池天宝的手。   他那么用力,用力到池天宝的手背都被掐得有些痛了。   可池天宝却笑了出来,不好意思道:“请问温先生愿意和池先生永远在一起吗?”   话音落,他又摸了摸后脖颈,道:“这样求婚会不会不够浪漫?其实我想过要更浪漫一点的,可是我就出门一个月,网上冒出来好多乱七八糟的人!我、我就……急了点。”   温信阳闭了闭眼,将人搂进怀里,声音低哑道:“我愿意。你怎么抢我的台词?”   温信阳真是败给这个永远抢在他前面的小爱人了,无论是告白,还是求婚,对方都比他先了一步,让他有些挫败,又有些好笑。   还有啊,还没等到自己答应就先戴上戒指了是什么操作?说得这么忐忑,明明潜意识早就吃定自己了。   而在温信阳的抽屉里,其实也早准备好了一枚求婚戒指,连设计和款式都和这只差不多。戒指里刻得也是温信阳的名字缩写。   他越想越好笑,搂着池天宝乐不可支,反而是池天宝莫名其妙。   再后来,网上关于温宝CP的绯闻断断续续,没有断过,双方都没有出来澄清。反而是其他关于温信阳的绯闻,总是在第一时间就会被澄清,甚至还可能会收到“一个亿”的金额索赔。慢慢地,也没人敢蹭温信阳的绯闻热度了。   而一直安全无虞的温宝CP,就变得更加可疑起来。   CP粉们早就暗挫挫私下盖章——温宝是真的!!!   又一年后,两人在国外正式秘密领证。   蜜月之旅被狗仔队拍到,全网哗然。温池两家趁热打铁,推出由两人主演的耽美原创网剧《宝爷》,民国架空先婚后爱剧本,又掀一起狂风骤浪。   至于当白煌收到“求而不得”的男配剧本时是什么心情,就无人可知了。 第82章 平行世界番外三   【平行世界之校园篇】   池云非念初三的时候,对高中部的学生会长温信阳一见钟情了。   说来这一见钟情的缘由也十分简单:那日他跟着好友箫棠去高中部找人,经过操场的时候在升旗台下听到了这么一串对话。   “温信阳,我、我喜欢你,可以跟我交往吗?”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的声音,池云非挑了下眉,转头一看,就见是个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的女生,正对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男生表白。   那女生长得还挺可爱,眉清目秀,皮肤雪白,小巧的耳垂已红透了,手指捏紧了校服衣摆,看起来紧张又忐忑。她身量不矮,哪怕被包裹在不太合身的校服里,也能看出她纤细修长的身材,露出来的一截手指更如玉似的,粉白粉白。   可惜被告白的男生似乎并无怜香惜玉之情,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随意垂在裤缝边,无趣的校服被他硬是穿出了军服般笔直的挺括感,连衣领也规矩地一丝不苟,仿佛风也不能将它们弄乱。   他微微扬着下巴,不假颜色地冷硬道:“林子清同学。周一我才提醒过,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不能涂指甲,不能在校服上别这些乱七八糟的胸针,不能打耳洞。”   林子清:“……”   男生目光犀利,皱着眉严肃道:“你们班这周班级分扣五分,这件事我会通知你们班主任。”   “……温信阳!”林子清不敢置信,声音高了个八度,“你至不至于啊?!”   “校规写在那儿不是用来做摆设的。”被叫做温信阳的男生冷冷道,“还有三分钟上课,林子清,如果你迟到了,你们这周班级分就扣八分。”   林子清:“……”   林子清狠狠一跺脚,转身跑了。   池云非和箫棠看得目瞪口呆,箫棠拿手肘撞了撞池云非,道:“那位就是传说中的高中部学生会长温信阳啊?百闻不如一见啊。”   “你认识?”池云非好奇,“他多大啊,怎么像个古板小老头似的。”   “好像是高二的。”箫棠也不是很清楚,小声道,“据说从小到大成绩都是第一名,就没落下过第二名,不像个活人似的……哎,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儿被他逮住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温信阳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那边的同学。”   他扫过池云非二人身上的校服,鹅黄色和白色相间的颜色,和高中部校服有所区分,一看就是初中部的学生。   温信阳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池云非也不知怎的,看着他笔挺的身姿,微微扬起的下巴,那冷傲的面容朝自己越来越近,心跳如擂鼓般慌乱起来。   池云非掩饰般地揉了下鼻尖,主动打招呼道:“学长好。”   “……初中部的来这里做什么?马上上课了。”男生比池云非高出不少,微微低头看人。那双无机质般的黑眸仿佛带着蛊惑人的力量,令人不由自主沦陷。   池云非脸红了起来,竭力镇定道:“我们是来找人的,那个……找到就回去。”   “找谁?”温信阳皱眉道,“马上上课了,请午休时间再来。”   箫棠清了清嗓子拿出杀手锏,眨着眼睛撒娇道:“学长!我是来找我哥哥的,有东西要交给他。”   他举起手里的一本词典:“他忘在家里啦,上课得用呢。”   “他叫什么?哪个年级哪个班?”温信阳伸手,“我帮你给他。”   箫棠:“……”   正说着,上课铃响了,温信阳接过词典,道:“马上回去,否则我会告诉你们班主任。”   箫棠无法,只得将班级姓名告诉温信阳,转身拉了拉池云非的袖子:“走吧……”   池云非却还愣愣地看着人,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不等温信阳再赶人,他脑子一抽,道:“学长,你喜欢男生吗?”   温信阳:“……”   箫棠:“……”   就这样,池云非迷上了高中部学霸温信阳,每天中午放学都蹲在校门口,只为见对方一面。   箫棠常陪他一起,无奈极了:“你喜欢男生我是知道的,可那温信阳有哪里好啊?一说话就教训人也不爱笑,凶巴巴的……”   “你懂什么?”池云非在校门口探头探脑,拿蓝色的回形针当发夹别住刘海,一双猫儿眼亮晶晶的,“像咱们班上那群臭猴子,一个个跟大脑没发育完全似的,说话中二又爱炫耀,哪里比得上温学长?”   箫棠:“……”感觉有被冒犯到。   池云非笑得狡黠:“你不觉得奇怪吗?他都不认识咱俩,也没问咱俩哪个年级哪个班的,之前却说要告诉我们班主任。他怎么知道我们班主任是谁?”   箫棠:“……也许是为了吓唬我们。”   “NoNoNo。”池云非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煞有介事道,“他一定是认识我,还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嘿嘿嘿,真可爱。”   “……”   箫棠原本想说别人一学霸为啥要认识你个学渣?何况都不在一个校区。   可转头一想,又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池云非是这片区域有名的富二代,上下学接送的从来都是豪车。不仅如此,他还是初中部出了名的学渣。   有多出名?   入学数学考试只考了12分,语文和英语还行,但也只勉强混在及格线。   全靠他爸给钱分到了不错的班级,常年吊车尾也就算了,还经常惹出麻烦。   无论是校外还是校内,他都常打架惹事,最严重的一次伙同他人在校外打群架,将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脸上带刀疤的小混混给揍进了医院。   自此池云非是一战成名,警察找来学校了解情况,他的照片在初高中部黑名单公告栏内挂了整整一周,算是“臭名昭著”了。   不过他虽是学渣,又总能惹事,但神奇的是他的人缘从来不差。学校里无论成绩好还是不好的都喜欢跟他玩在一起。他为人大方做事光明磊落,从不拐弯抹角。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有仇当场就报,报完绝不记仇。   每回给班级拖后腿了,第二日就请大家吃饭,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只要他拿你当朋友,那就说一不二,为朋友两肋插刀,十分讲道义。   最神奇的是,他身为一个学渣兼惹事麻烦精,却很喜欢学校,喜欢跟大家混在一处,喜欢热闹。从不早退旷课,不给老师惹麻烦,因为长得可爱嘴巴又甜,不惹事的时候真的很讨人喜欢,让一众老师对他是又爱又恨。   据说自从他升上初三,高中部的老师们就一直在打听他高中会不会升本部校区,如果会,又会被用钱塞进哪个老师的班级里?   毕竟事关升学率,老师们都有些紧张。   箫棠摸了摸下巴,道:“别说,温信阳也许还真的认识你。”   “来了!”池云非惊喜道,立刻抻直了校服,背脊挺得笔直,期待地看着从校门里走出来的温信阳几人。   温信阳还是那副喜怒不辩的神情,单肩挎着书包,双手插兜,正听着旁边人说话。   他理所当然地走在人群中间,一出现就仿佛背景绽开了花朵,活似漫画男主角般。高中部的女生们都偷偷看他,又不敢上前打招呼。   他走得速度很快,风扬起一点校服衣摆,露出里面的白T恤。   他旁边还走着三人,一个是学生会副会长刘庆川,一个是秘书袁翎,一个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宁婉香。   还没到校门口,袁翎先发现了池云非,小声笑道:“信阳,那个学弟又来了。”   宁婉香瞄了一眼,嗤了声道:“这家伙每天都来,会不会太自来熟了点?”   袁翎闲闲道:“宁同学,我们从来没说过中午要同你一起吃饭,你不也是自来熟吗?你可以,别人怎么就不行了?”   宁婉香登时涨红了一张脸,怒道:“我跟他能一样吗?我跟信阳是一个班的!讨论学习不行吗?!”   袁翎摊手,做了个“你说什么都对”的手势。   两人争执时,池云非已窜到了温信阳面前,热情招呼道:“学长!”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小学弟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带着酒窝,乖乖背着书包,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完全看不出来是个什么麻烦惹事精。   池云非道:“今天中午吃什么?我知道一家新开的店,就在后门……”   “不去!”宁婉香争执里还抽空回了他一句。   池云非理所当然道:“我又没邀请你。”   宁婉香:“……”   刘庆川低笑出声,善意道:“谢谢,我们在附近凑合一顿就行……”   “怎么能凑合!”池云非不赞同道,“学长都是要高三的人了,得多补身体!”   刘庆川无法,转头去看温信阳,温信阳如前几日一般没有拒绝,只淡淡道:“走吧。”   池云非喜滋滋的,立刻将旁边的袁翎挤开,站到了温信阳身边。   温信阳目不斜视,让池云非带路,箫棠跟在后头,心里也觉奇怪——这温学长看着不冷不热吧,但这么多天池云非来,他也没赶过人,也没说过什么重话。池云非每回请他吃饭,他也不跟人客气。   这是为啥?   难不成温信阳还真喜欢男生?看上池云非了?   虽然池云非长得是很可爱……   箫棠百思不得其解,正想着,袁翎和宁婉香吵着吵着挤到了他身边,两人隔着他你来我往,吵得箫棠脑壳疼。   “别吵啦。”箫棠挥了挥手,一抬头,美人尖十分显眼,“袁学长是想跟着刘学长,宁学长是想跟着温学长。大家都有目的,就别乌鸦说猪黑啦。”   两人顿时静了,稀奇地看着箫棠。   袁翎笑道:“你这小子还挺敏锐。”   箫棠得意地耸了耸肩。   宁婉香抱着手臂不耐烦道:“别瞎说。我只是不甘心考试老输给温信阳,我每回就只比他差几分,我就不信了……”   “那几分你永远也追不上。”袁翎又不轻不重地刺了对方一下,气得宁婉香直跳脚。   到了池云非说得店前,新开业的店门口摆着不少庆祝花篮。还没进门,就听身后哐啷一声。   几人转头,就见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瘦高个男人,穿着一身牛仔,剃着板寸,一手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细钢管,带着一群小混混堵在后头。   后门的小街不宽,周围路过的学生都慌忙低头匆匆而过,不敢多看。   温信阳皱眉,刘庆川道:“你好,请问你是……?”   牛仔男并不搭理他们,只抬起钢管指着温信阳身边的池云非:“没你们什么事儿,识相地都给老子滚。我找他。”   池云非大大方方走了出去,将书包往箫棠怀里一扔,动了动脖子,一改先前在温信阳面前装乖的模样,嚣张跋扈道:“郑罗,上回被揍进医院住了半个月还不够吗?”   刘庆川一愣,低声同温信阳道:“这就是那个……”   温信阳点了下头,眯起眼,眼底带着危险的光芒打量叫“郑罗”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后跟着的小混混们年纪倒是不大,看着也就十六、七岁。其中有的叼着烟,有的拿着啤酒罐,看得温信阳直皱眉头。   郑罗呸了一声:“上回是老子小看你了,住院半个月的仇老子必报。你家不是有钱吗?精神损失费、住院费、医药费、误工费都给老子拿出来!不多,也就一千来万吧!”   他不怀好意道:“给钱老子就放过你,以后不找你麻烦。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袁翎蹙眉,偷偷摸摸准备报警,却被郑罗几步冲上来一脚踢开,手机摔在地上,屏幕碎裂。   箫棠去搀袁翎,也被撞得一个趔趄。   温信阳脸上透出冷冽寒气,正打算上前,池云非动作却比他更快,直接挡在前头,捞起店门口的开业花篮就砸在郑罗脸上。   “做你的初秋大梦去吧——!”   温信阳:“……”是春秋大梦。   平行世界番外四   宝爷 · 青小雨   字数:3964   更新时间:2020-07-11 19:40:00   池云非动作相当利落,就见那个头不高的少年人,抡着细细瘦瘦的胳膊,力量却出乎意料地大。先是连续将三只花篮砸在郑罗和他身后冲过来的小弟脸上,随即一把抓住郑罗手里的钢管,不等对方反应,手上一拧一折,将郑罗整个人连着钢管压到街边护栏上。   周围店家发出惊呼声,纷纷拿出手机报警,郑罗脸色涨得通红,抬腿就踹,却被池云非猛地避开,一脚回踹在他的小腹上。   “嗷——!”郑罗发出痛呼,手腕被池云非拉着狠狠砸在栏杆上,一下,两下,直到他疼得再握不住,“锵啷”一声钢管落在了地上。   跟着郑罗来的小弟们都看呆了,从池云非砸花篮到将郑罗压在栏杆上狂揍,统共也就十几秒,速度之快,动作之狠之果决,令人瞠目结舌。   池云非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他也就学过两年自由搏击,但因为个头矮,长得也偏瘦弱,跟同龄人比还好,跟比自己大几岁的也还凑合,但郑罗这样二十出头,身高体健还带着小弟的,他若是不先下手为强,不先震慑住对方,待会儿力气不够了,一旦成了持久战就该轮到他有麻烦了。   他要得就是这几下快准狠,趁着郑罗正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捡了钢管转头就跑,大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箫棠毕竟和池云非混这么久了,早就做好了跑的准备,一声令下立刻抱着两个人的书包,扯着袁翎就跑。宁婉香一脸懵逼,被刘庆川推着往前逃,温信阳则被池云非一把拽了手腕,拖得踉跄了几步,难得露出错愕神色。   包括郑罗和他的小弟们,也都愣住了。   谁能想到,上一秒这小子还满脸狠辣气势两米八,活像要一个人干翻现场所有人,下一秒转头就跑,一点偶像包袱也没有。   郑罗回过神,捂着肚子喊:“追啊!”   小弟们这才轰隆隆地追上去,池云非几人拐过街角,正往前校门的大街上跑,身后就传来破风之声。   竟不知是哪个混账王八蛋,一边跑一边抢了奶茶店摆在外头的塑料椅子,看也不看就砸了过来。   池云非整个后背毫无遮掩,听到动静回头的一瞬椅子已到了眼前,可斜刺里却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将那椅子给挡开了。   “砰”地一下闷响,塑料椅子而已倒也不怎么疼,却是令池云非一下炸了毛。   他回身挡在温信阳身前,急道:“学长你怎么样?!”   温信阳皱眉:“我没事,你……”   话音未落,小学弟已经边炸毛边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提着钢管逆流而行,气势豪迈地冲进了混混群里。   温信阳:“……”   温信阳见他瘦小的身子转瞬就被淹没进人群里,额角青筋蹦起,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跟着冲了进去。   另一头,袁翎被箫棠扯着踉踉跄跄冲出小街,一眼看见外面刚好有执勤的交警,正在低头贴罚单,马上大叫起来:“警察叔叔——!有人打起来了——!”   那交警回头,看见是几个学生,一边按肩头的通讯器一边冲过来:“在哪儿?”   箫棠转身一指,然后愣住了。   就见不远处,温信阳个头高大,校服被旁人扯到腰上,T恤领子歪了,平日的冷傲学霸形象消失无踪,他丝毫不管旁人打在身上的拳头,像把出鞘利剑,破开人流,一把拎住池云非的衣领,拎小鸡似地将人拖出来,边飞脚踹开旁边几个围上来的小混混。   池云非还要挥钢管,被温信阳一把抢过,将人护在后头。那钢管在学霸手里便似圆规、尺子般用得极溜,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就没有失手过,很快清理出一圈空隙,小混混们抱头哀嚎。   箫棠:“……哇。”   刘庆川道:“信阳从小学散打的,他爸还是锦标赛散打冠军呢。”   箫棠:“……”   池云非打红了眼,被温信阳拽着胳膊不赞同地训斥道:“明明能跑,为什么回去?受伤了怎么办?”   一边说,还一边又踹飞了几个围上来的小混混。   池云非:“……”   这时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也赶到了,郑罗戴着手铐蹲在栏杆下,脸色漆黑一片。   “又是你。”附近民警都认识池云非了,无奈道,“这回又是为什么?”   温信阳胸膛起伏,额头出了汗,但呼吸还算平稳,沉声道:“是他们先动手。”   箫棠:“……”学霸你偏心,明明是池云非先动得手。   “这条街上有监控。”民警摆了下手示意不用多说,打量温信阳,“哎你不是那个高中部的……谁吗?”   温信阳常参加本地各种比赛,只要拿奖都是第一,报纸都上过无数回了,附近的民警也对他混了个脸熟,只不记得人叫什么名字。   温信阳穿好校服,理了理衣襟,又成了那个高冷稳重的学霸了,道:“我叫温信阳。我可以给他作证。”   经过这事,温信阳再次刷新了对池云非的认识。   先前在操场遇见时他就认出了来人,后来池云非总找着理由来找他,他心里其实对此人很好奇,便也没有拒绝。   池云非没猜错,他确实早就认识这位“臭名昭著”的小学弟。   他的照片常出现在公告栏的表彰榜上,而小学弟的照片则常出现在隔壁的黑名单里。就算不想刻意去注意,但表彰榜和黑名单靠得很近,每次看见自己名字时,总会瞟到小学弟,渐渐地自然就“熟悉”了。   第一次看见时,原因是对方和校外人员斗殴,小学弟在照片里笑得无比灿烂,带着酒窝,像只可爱的小猫小狗,一点也看不出是个会打架的;第二次看见,原因是跟同年级的另一个学生单挑;第三次看见,是因为聚众抽烟;第四次看见,是因为把他们初中部年级顺数第一给揍得满地找牙,对方家长还来学校闹过事,拉过讨要公道的横幅。   一桩桩一件件,实在不是什么乖学生能做出来的事情。   也亏了他家里有钱,这几年给学校没少捐款,否则谁还能留他?早该劝退转学了吧?   温信阳家风家教极好,爷爷又是行伍出身,对这些流-氓行为天生就生理性排斥。一开始注意到时,其实很是厌烦,后来次数多了,他便好奇起来——人嘛,总是有好奇心的。   这一好奇,就逐渐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譬如明明这么会惹事,人缘却并不坏。有一次他去初中部,还意外听见几位老师对池云非的形容,竟并未觉得他是个“坏学生”。   甚至提起他的一些趣事,老师们还善意地笑了出来。   也是那一次,他意外遇到了池云非本尊。   当时的池云非并不认识他,应该是刚在教室里睡了个午觉,脸上还有压痕,头发翘着,吊儿郎当地挎着校服,十五岁的少年满脸的青涩天真,和黑名单上的斑斑劣迹完全对应不起来。   他正从超市买了瓶饮料出来,温信阳路过门外打量他。正这时,从超市里又匆匆跑出来一个低着头穿着校服的学生,那学生怀里鼓鼓囊囊的,池云非目不斜视,一边喝饮料一边抬手按住了对方的肩膀。   对方吓了一跳,转头见是池云非,色厉内荏道:“你、你干嘛?”   池云非懒洋洋地:“你干嘛?在超市里我就盯你半天了,东西付钱了吗?”   对方:“……”   池云非凑近了,呲了下雪白的牙,故意吓唬对方:“去道歉还是被我揍一顿,你自己选。”   温信阳挑眉,见池云非掐着对方后脖颈将人带回超市,不仅还了偷来的东西还押着对方道了歉,心里对这奇怪的小学弟有了些改观。   而今日,他在派出所里听了民警对池云非的数落,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池云非其实从来没有主动挑事过,就是为人非常冲动,能动手就不逼逼,所以才惹了这么多麻烦。   在校外斗殴,是因为小混混守在后校门勒索学校低年级的学生。   跟同年级的学生单挑,是因为对方挑衅女老师,还偷偷拍女老师的裙底。   聚众抽烟就更是冤枉了,他去上厕所,刚好撞见一群学生躲在隔间抽烟,对方和他也认识,关系不差,几人便凑在一起聊天扯淡,结果被巡查的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介于他斑斑劣迹在前,便认定了他是领头的。   而把全年级顺数第一给揍了,对方家长还闹到了派出所,是因为那位顺数第一考试作弊,私底下说出来的时候被他听了个正着,对方作弊也就罢了,池云非没打算多管闲事,可那人还顺带嘲笑了顺数第二,说对方是不知变通的傻子,那张臭嘴是欠得不行,还嘲笑了倒数第一人傻钱多的池云非。   池云非最是看不惯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于是就撸起袖子让对方当场领教了什么叫“倒数第一又怎么样照样能教你做人成绩算个屁”。   想到之前民警说得话,温信阳忍不住有点想笑。   到了校门口,箫棠等着池云非要回初中部去。   池云非扭扭捏捏,对温信阳道:“学长,今天是我不好。明天我请你吃饭吧。”   他可怜巴巴,生怕温信阳就此不愿意跟他来往了,小心又忐忑地看着学长,仿佛等候审判的罪人。   温信阳回过神,瞄了小学弟一眼,见他这幅装乖的模样,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学弟的毛脑袋。   亏得自己家风严谨,却也以貌取人、听风便是雨。倒不如学弟洒脱随性,根本不在乎他人评价。   可要说,这位也是心大。被众人误会这么多回,挂黑名单无数次,居然从不辩解也不觉得委屈。看着个头小小的,长相乖顺,骨子里却竟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温信阳对他起了几分欣赏。   他点头道:“好。”   池云非立刻开心了,又趁热打铁:“晚自习下课我可以来找你吗?我们回家的路线其实是一样的,我可以顺便送你的!”   温信阳嘴角勾了一下,他想,这家伙软软笑起来讨好的样子,谁能拒绝?总之他不能。   于是他点头:“有劳。”   再后来,池云非用功念书——虽然没什么用。仍是被老爸用钱塞进了高中部。   温信阳念高三,两人常一起吃饭回家,为了给温学长补脑子,池云非每日换着花样地带便当来学校投喂。他也自己学着做过饭,不过可能是没这个天赋,温信阳吃了之后腹泻不止,还被当场拉去了医院,可吓坏他了。   可学长看着冷傲,实则可温柔了,从不生他的气,还反过来安慰他。   他更喜欢学长了!   温信阳最后考上本地的重点大学,池云非假期常去学校探望。   一开始,温信阳只当对方是好动热情的弟弟。有空就帮池云非辅导学习,鞭策对方好好念书,不要冲动行事。   可几年后,池云非念了一所普通大学,生得愈发帅气俊美,温信阳在他书包里发现好几次情书——男女都有。终于迟钝地开始察觉自己对池云非特殊的情意。   池云非步步为营,半点不着急,就这么跟在学长身后好几年,终于等到了对方豁然开窍。   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喜可贺。   后来两人一起回高中参加校庆,众人得知两人关系后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通冷傲学霸和混混学渣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只能说感情这种事,真是妙不可言。   再后来,高中部还有传言。学霸和学渣若是同时上了公告栏——一个在表彰榜,一个在黑名单,若是连上三次,就能结成良缘。男女皆有效。   鬼知道这种封-建迷信是怎么谣传出来的。学校得知此事,为了杜绝谣言,撤换下了黑名单,从此公告栏里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表彰榜,还挺可惜。   84 平行世界番外五   宝爷 · 青小雨   字数:5178   更新时间:2020-07-13 19:40:00   【平行世界之ABO】   宇宙新历233年,风瑶星系BY32星球。   从人工建造的防护隔离气压网看去,无边的宇宙里,漂浮着巨大的暗星云。它中间呈漩涡形,两边拉扯成椭圆,偶尔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反光,令它在某些特定时候会散发出紫绿色的星光,仿佛是加了一层滤镜,飘渺如仙境般。   温信阳刚从BY32星舰码头上下来,还穿着防护服,等过了缓冲区,氧气含量增加,他一手摘下头盔,蓬勃的Alpha荷尔蒙从汗水里散发出来,引得其他基因不够的Alpha主动臣服,不敢抬头直面这位基因太过强势的年轻Alpha。   温信阳面无表情,一边走一边脱掉防护服,他身后跟着金蛟星舰两位副舰长,一位叫熊烈,一位叫刘庆川,都是基因很不错的Alpha。   他们刚结束三个月一次的巡逻,如今是休假时间,熊烈身高体壮,比温信阳还要高出半截,浑身肌肉绷起,将防护服都要撑爆了似的,大大咧咧道:“这次收获不错啊,本以为只是例行巡逻,居然顺手捣毁了一个‘蜂兽’卧底联络点……靠,我说它们最近伪装人形的技术是越来越好了,要不是你发现气味不对,我都差点被糊弄过去!”   刘庆川副舰长长得斯文儒雅,看起来不像星舰副舰长,像个后勤机械师。他温言细语却戳人心肺地道:“谁让你执勤时间喝酒?休假结束时交三千字检讨,回舰后包揽一个月大扫除,不得反驳。”   熊烈:“……”   熊烈挠了挠脖子,偷瞄了温信阳一眼哪里敢推脱,三人边聊着边走出码头,隧道门一开,人照日光温暖地洒下来,比在星舰上舒服多了;繁华的人类城市车水马龙,码头广场前停着不少载客的飞行车和穿梭机,人工绿植郁郁葱葱地遮挡在街道上,将人一下从冰冷苍凉的宇宙拉回了喧哗人间。   熊烈道:“我先走了,休假期间除了紧急情况一律不准找我!”   他话音落,不等温信阳回答撒腿就跑,仿佛生怕被这位年轻的“工作狂”给逮住要求额外加班。他都三十多岁了,还没个Omega伴侣,这回家里人准备了相亲,听说对方人还不错,他可得好好抓紧机会。   刘庆川也边退边道:“那我也告辞了,舰长,假期后见。”   他在这话上加重了语气,也是生怕被半路拉出来加班。   温信阳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一前一后落跑的下属,眼里带了点无奈。他去停车场取了自己的车,一路回了在BY32上暂住的公寓。开门后家里却冷冷清清,十分安静。   这外表豪华大气的公寓楼建在市中心的中央花园里,四下景色优美,还有一个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见公园里圈养的小动物。   集团军每到一定时间就要在各个星系轮值,每个星系的首都星上都有给他们专门设计的“宿舍楼”,方便他们在轮值期间带家人来居住。要将整个银河系轮值一遍需要五年,因此家人跟着搬迁也很正常。   温信阳于三年前结婚,因为工作繁忙又是个工作狂的缘故,妻子抱怨不少,半年前二人刚刚离婚,Omega妻子只给他留了一个Alpha儿子就打包行李离他而去,如今儿子在他巡逻期间都是交给专门的保姆照顾。   身为单亲爸爸,他还是很有负罪感的,于是之前家里人想为他再介绍一位伴侣时,他也没有拒绝。而今,他同那位温柔乖顺的小男友交往已有一个多月了,只是没约会几次,他就开始了例行巡逻,临走前对方还拍着胸脯要帮他照顾孩子。   今日他回来前,也提前告知了小男友,他还以为对方会带着孩子在家里等他,可现在……   看着冷冷清清的家,温信阳面无表情拉松领带,先去浴室洗了个澡,边泡澡边给保姆和小男友各发了条消息。   保姆那边很快回了,说池先生带着孩子一早就出门了。   而小男友那边却迟迟没回。   一直到泡完澡都没有等到回复,他便点开了儿子温念炀的儿童联络器,查看对方的定位。   可定位却显示在……家里?   这公寓是复式设计,温信阳有些疑惑,难道孩子在楼上。   他泡完澡出来,随手披了浴袍,松垮的领口露出大片小麦色的健康肌肤,胸肌线条流畅漂亮,属于Alpha的强势荷尔蒙不经意地泄露出来,足以令任何适龄Omega手脚发软。   他赤脚走上楼梯,还没到卧室门口就发现了不对劲。   温念炀的卧室门微微开着一条缝,有些微甜腻的味道从里头传出来,像在温信阳的神经上细细密密地扎着小针,令他不由自主浑身汗毛竖起,心跳加快。   他预感到了什么,一把推开房门,就见四岁的温念炀正抓着玩具在小床里睡得香甜。   墙上放着以温信阳为主角的招兵宣传广告,那张硬朗年轻的面孔看向镜头时,带着慑人的压迫力。   而在儿童地垫上,他那乖顺的小男友正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手边扔着药盒,地垫上洒落着礼物包装盒和丝带,他自己则软绵绵坐在小床边,难受地将衣领松开,露出雪白的肌肤和小巧的喉结。   温信阳顿时僵住,他的小男友居然在今天发-情了?   “哥?”长相可爱漂亮的小男友一见来人,立刻手忙脚乱地爬坐起来,气息瞬间更急促了,忍耐道,“抱、抱歉,我知道你今天回来,只是……”   他猫儿似的漂亮大眼透着不安,眼底带着湿润雾气,手指蜷缩,不由吞咽了一下,磕磕巴巴道:“我发-情-期不知道为什么提前来了,我、我吃了药,一会儿就能好,我……”   小男友快哭了,抬手掩面道:“我早上带炀炀去买了礼物,他亲自选的,想要亲手包装送给你,我陪着他一起……本想给你个惊喜的,结果中途就……”   “我这就回去!”他说着忙爬起来,拿过床边的外套,脚下发软地要往门口走。   温信阳一言不发,站在门前——他已经许久没闻到过属于Omega的味道了。不可否认,小男友的味道非常甘甜清香,仿佛是玉兰花带了醇厚的酒味,令人沉醉。   他的视线无法从这天然的诱惑上移开,年轻男人身材单薄却不是没有肌肉,一头乌发衬着白皙肌肤,睫毛纤长浓密,脸上带着诱人红晕,不敢抬头直视自己。   他这小心的模样反而更惹人怜惜,拽着外套的手指微微发抖,像受惊的小动物。   这般青涩,这般纯洁,就像伊甸园里诱人的苹果,让温信阳完全无法拒绝。   他刚从压力极大的星舰上下来,连续执勤三个月又端了“蜂兽”的联络窝点,本就很是疲倦了。加上许久没接触过情事,这突如其来的浓烈味道令他脑中巨震,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抓着小男友的肩膀,本能地将人压在了门板上。   两人呼吸急促,甘甜醇香咫尺可闻。   床里的炀炀蹬了下肉乎乎的腿,翻了个身呼噜噜继续睡。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将投影屏关上,又小心掩上房门。   站在走廊里,温信阳还紧紧抓着人家不放,小男友整个身体都红了起来,颤抖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很讨厌这样吧?我们才认识没多久……”   “好了。”温信阳打断他,拉着他进了对面自己的卧室。   门一关上,那种荷尔蒙纠缠的感觉就愈发激烈了,哪怕他们什么都没做,却又像是什么都做了。温信阳头晕目眩,呼吸粗重,竭力克制道:“你现在离开会有危险,你不是吃过药了吗?在这里忍一忍,我先出去……”   小男友手指轻轻捏住温信阳的衣摆,仿佛是忍着羞耻,猫似地小声道:“别、别走……”   温信阳仿佛被电流在神经上抽了一鞭,低头看着对方的手:“我若不走……你知道会怎么样吗?云非,你闻起来很香。”   池云非脸更红了,眼底却亮晶晶的:“我知道,我……哥,我喜欢你。”   温信阳浑身肌肉绷紧了,沉声道:“可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以后你也许会后悔……”   “不会!”池云非立刻摇头,被情-欲催动直往温信阳怀里钻,手指滑过对方结实的腹肌,“我、我其实一直很崇拜你。能和你相识相知已是莫大的幸运了……我什么都愿意……”   一句什么都愿意,烧毁了温信阳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同这位小男友相处不多,但调查过对方的背景,成绩一般,但擅长机甲维护,甚至还得过机甲竞赛第三名。就Omega来说,已很不容易。   虽说对方年纪不大,但听说过他实习的第一志愿就是来金蛟星舰,做机甲维护师。   先不说能不能入选,但就一个多月的相处来看,他对炀炀很好,有耐心,喜欢小动物,长得乖巧漂亮,说话也温声细语的,看起来非常温柔。   若是他的话……温信阳没来由地想:也许就能理解自己繁忙的工作和重重压力了吧?   想到此,他将池云非搂进怀里,不由自主地在对方后脖颈处嗅了嗅。   池云非浑身一抖,一把抓住了温信阳的衣襟,被强势的Alpha碰触腺体,他顿时有些无法自控,发-情-热陡然席卷而来,令他连站也站不住。   温信阳也不客气,将人抱起来放进床铺,低头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的初吻,却激烈又急不可待,丝毫温柔也无。池云非呻-吟出声,主动脱了裤子,缠上男人,甘甜的味道在整个屋里爆发开来,温信阳用所剩不多的理智给保姆发了条消息,让她接下来帮忙照顾孩子,又开启了屋内的清新系统,反锁了房门。   随即二人便陷入了无法自控的情-欲之中。   三天后,温信阳才从房间里出来。   中途保姆将孩子带去了温家长辈那边,临走前还给二人准备了不少速食品和大量的矿泉水,门口就摆着营养剂和照顾Omega需要的一切用品。   温信阳拿了营养剂,回房喂给虚弱的池云非,又抱他去洗了澡。   洗澡途中,黏黏糊糊的池云非又缠抱上来,不依不饶地索吻。   温信阳觉得好笑:男友在床上还挺放得开,又爱撒娇,实在惹人怜惜。   他吻了吻对方的后脖颈,那里有已经被标记的牙印。这种独占感让温信阳很舒服。   池云非哼哼几声,眼睛哭得红肿还要往上凑,温信阳被他可爱的模样撩拨得受不住,明知对方发-情热已经结束了,却忍不住又压了上去。   成功标记后,隔日两人去领了证,通知了双方家长,预备等下一次温信阳巡逻回来时再办婚礼。   再回到公寓,温信阳看着结婚证难得有些迷茫:他这算是……闪婚么?   但当时的情形由不得他多想,那一刻他仿佛被蛊惑了似的。向来谨慎、认真的他,竟也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他心下升起了一点疑虑,抬头时看见池云非正联系搬家公司,要将行李都搬过来,察觉到他的视线,便笑着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对方一扬起那甜美的笑容,温信阳又觉得无所谓了:总归都是奔着结婚的目的来交往的,不过是仓促了些。之后认真办酒席吧,也算弥补对方。   自己必定会待他好的,只要他不后悔……   温信阳将结婚证收起来,过去搂着池云非的腰下意识嗅了嗅属于自己的味道:“你想吃什么都行。”   “那我随便点啦。”池云非语气欢快,带着惹人喜欢的可爱感。   温信阳摸了摸他的头,转身要上楼去换衣服,却在经过镜子时无意中看见了池云非的侧脸。   那个平时乖顺温柔,从初见时便显得分外懂事体贴的小爱人,似乎露出了小狐狸般的狡黠神情。   温信阳常年战斗下对危险的直觉猛然窜了出来,再回头看去时,池云非依然是那副乖乖的模样,正打电话给炀炀,问对方想吃什么点心。   温信阳:“??”错觉么?   刚进行过标记,两人都在蜜月期,关系蜜里调油似的,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   对温信阳这样基因优秀的Alpha来说,标记了属于自己的Omega后独占欲会非常强烈,几乎离不开似地跟着池云非,两人一起买菜,做饭,约会,上-床……   温信阳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心里涨得暖暖的,满满的。池云非在床上还非常的性-感,撩拨得他控制不住。如此这般,难得的休假日仿佛飞似地过去了。   又要开启三个月的例行巡逻,温信阳心中充满了不舍。   临行前一夜,他从后抱着池云非,脑袋枕在对方肩膀上,虽看起来面无表情,还是那副酷酷的样子,却像头大狗似地又嗅又亲,努力沾染上属于自己的气味,标记地盘般,让人觉得可爱非常。   池云非边看电视,边揉他短短刺刺的头发,温柔安慰他:“三个月很快的,我和炀炀等你回来。下次休假,咱们去隔壁星球旅行好不好?”   “你想去就去。”温信阳侧头吻他,池云非弯起眉眼,大大的猫儿眼带着涨满的情意,温信阳吻着吻着就一发不可控制。爱人的舌尖又软又甜,带着勾人的气息,他将人压进沙发里做起了快乐的事。   中途,池云非气喘吁吁伸手攀着他的肩,道:“明天你就要走了,早点休息……”   温信阳却不管不顾,将他翻过去咬在那腺体上:“就因为明天要走了……”   池云非似乎嘟哝了一句什么,温信阳却没听清。   翌日,在码头上集合准备,温信阳穿着防护服背着手,面容冷酷无情,气压极低,让人大气不敢出。   熊烈也蔫蔫的,跟刘庆川抱怨:“我那个相亲对象太放-荡了,跟我相亲时还同时跟其他人也在相亲,穿得那叫一个暴露……”   刘庆川噗地笑出声:“他叫什么?”   “……姓箫。”熊烈气道,“他爸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赌王,家里开赌场的。”   “那不挺好的?”刘庆川道,“你不是一直想入赘当小白脸么?”   “……”熊烈气得去掐刘庆川脖子。   等人都集合了,刘庆川看了眼信息表,道:“咦,还差一个。”   温信阳知道这次巡逻有实习生要来,皱眉道:“不来就当弃权,回头报给学校,我不需要这么不守时的……”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熟悉的声音道:“报告!”   温信阳一愣,回头,就见昨晚还在自己怀里的新婚妻子,这会儿气喘吁吁穿着防护服挎着个工具箱出现了。他脚后跟一碰,潇洒敬礼,动作标准,姿势帅气,笑容满面道:“实习生机械维护师池云非报道!对不起我迟到了,我能解释的。”   说着,还埋怨一般看了温信阳一眼。   带着七分甜蜜、三分娇嗔。   温信阳:“……”   刘庆川还不知内情,小声同温信阳介绍道:“Omega维护师可不多见,据说是他们学校里数一数二的,拿过不少奖。毕业实习就分配到我们这儿来了,说是想熬点资历就回家嫁人……”   刘庆川一顿,咦了声:“更新的信息里显示他前些日子结婚了哎?现在的Alpha下手可真快,这孩子才刚满二十二吧?”   温信阳:“……”   作者有话说:   ABO这篇番外视角主要在温信阳这边,池宝小狐狸精伪装+勾引+吃干抹净一步到位。w   85 平行世界番外六   宝爷 · 青小雨   字数:7727   更新时间:2020-07-14 19:40:00   冰冷的星舰上,底层武器储备库里。   温信阳从电梯出来,黑色军靴包裹住修长小腿,灰色军服挺括笔直,肩上戴着金蛟徽章,面无表情,浑身释放着属于Alpha的低气压,一路过来,所有人鞠躬行礼,头也不敢抬。   这是怎么了?士兵们窃窃私语:自从起航,舰长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   温信阳刚做完例行巡逻汇报,将星舰巡逻图发送给总指挥部,开完两个巡航会议,这才有时间单独出来,去寻找他的新婚妻子。   刚到武器库门前,他就听到里面Alpha的声音殷勤讨好,正温言细语地教导实习生。   “每天例行检查,先看总屏,再看分屏。”Alpha维护师道,“这里有登陆记录,一定要注意检查安全日志,不仅是当天的,前一天的也要检查,这是为了杜绝前一个人的检查漏洞……”   温信阳太了解他的这群亲兵了,往年分来的实习生,这些老油条怎么可能如此上心,就等着看谁出问题好惩罚呢,甚至私底下还会押注,赌哪个实习生会先被折磨哭。   因为Omega维护师非常少见,池云非是目前整个星舰里唯一的Omega,这群老油条可不就像黄鼠狼见了鸡?没见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吗?   就算结了婚又怎么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谢谢前辈。”池云非仔细地做着记录,又拿着自己的工具挨个进行检测,那笑容甜得人心都要化了。   “不客气!”人高马大的Alpha立刻红了脸,说话都结巴了,“那什么,有不懂的随时问我就行。咱们巡航要三个月呢,有的实习生太敏感容易出现幽闭症,也有的容易营养失衡。你要是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诉我啊……”   “好的。”池云非点头,“麻烦前辈了。”   “不麻烦!这有什么可麻烦的哈哈哈——”男人笑起来,伸手要拍池云非的肩膀,“我看你这个检测工具很新奇嘛,是自己设计的?”   只是手还没完全抬起来,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且硬生生拐了个弯。   “?”男人回头,还没看清来人,就被对方的气息激得寒毛直竖,鸡皮疙瘩登时落了一地,待温信阳的脸撞进视线,他情不自禁道,“靠……不是,我是说,舰长好!”   男人立正背脊挺得笔直,后脚跟一碰,行了个礼。   温信阳脸色沉沉地看着他,声音仿佛从宇宙黑洞里冒出来:“工作条例第三十三条是什么?”   男人一身冷汗,僵硬地背道:“……当工作同事为Omega时,需执行特殊工作条例第三十三条附条:日常工作距离保持两米,随身携带抑制剂、阻隔剂,尽量避免在狭小空间同Omega单独相处,每日检测Omega体温并上报,如遇不可抗发-情-热,需第一时间开启清新系统,戴上面具,自主隔离并及时上报……”   温信阳一言不发,男人背完立刻道:“属下这就出去!”   他脚步匆匆,离开武器库时还疑惑了一下:等等,舰长现在不也是单独和Omega相处吗?   温信阳关上武器库的门,转头看着池云非,池云非笑出声:“你好凶啊。”   温信阳冰冷的眼神随即化开,无奈看着他:“怎么没告诉我?”   “我说过啊,你不记得了。”池云非道,“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来参加实习的。”   温信阳:“……”   温信阳当然记得,两人第一次在长辈介绍下见面时,池云非提着行李,据说是刚从学校过来,接下来会准备参加在BY32星的实习。   他也知道对方是军事机甲学校毕业,还是个机械维护师,也知道他的第一志愿是来金蛟星舰实习。可他就是没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温信阳道:“我临走前一晚你还说等我回来……”   池云非猫儿似的大眼带着忍俊不禁:“你放心,我只参与这次的巡航,之后会一直留在陆地工作。我知道你找伴侣是为了有人能照顾炀炀,如果我申请登舰,炀炀不就又没人照顾了?”   温信阳一顿,他确实产生过疑虑,但两人起初交往时他也没提过这件事。原本是打算等到两人谈婚论嫁时再来商量的,没想到对方却早已考虑到了这点。   他一时心头动容,面色和缓许多,皱眉问:“这样可以吗?维护师最大的梦想都是登舰,只有在前线,你才能积累到更多的经验。这和在陆地工作是完全不一样的。”   “各人有各人的梦想嘛。”池云非却是无所谓道,“有人喜欢在前线,也有人喜欢在后方。我既然做了选择,你就不用担心啦。”   温信阳点头,被其他Alpha窥觊自家Omega的焦躁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他上前张开手臂,小爱人便立刻抱了过来,他嗅了嗅对方的味道,池云非怕痒地一缩脖子咯咯直笑,逗得温信阳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躲什么?”他低沉道,“亲一下。”   池云非脸上通红,踮着脚凑过来主动亲了一下,却是被温信阳按着后脑勺,压在墙上狠狠地深吻。   待到气息急促,自动检测系统发出警报:警告,警告,检测到Omega荷尔蒙数值超过安全值,请注意!   红灯亮起,指挥台的声音立刻从喇叭里传了过来:“武器库?武器库值班的是谁?什么情况?”   温信阳清了清喉咙,回道:“我在,没事。”   指挥台的人一愣,立刻道:“是,舰长。”   池云非趴在温信阳肩膀上,嘻嘻笑道:“你在才有事。大骗子。”   温信阳揉了揉他的腰:“下回别让我瞧见离其他人那么近。注意分寸。”   说罢,还不轻不重拍了下池云非的小屁股。   池云非登时捂着屁股跳起来,一本正经道:“现在是工作时间,舰长,您才应该注意分寸!”   温信阳挑眉,舌尖舔过嘴唇,仿佛在回味方才的滋味。   池云非立刻推着他往外走:“你走!你走!别妨碍我!”   温信阳忍不住轻笑起来。   巡航半个多月,因为两人的关系不便透露,温信阳只好眼睁睁看着每天有不少年轻的Alpha主动献殷勤:要么是找着借口去看池云非,要么是趁吃饭时间把自己的点心让给对方,要么是睡前去安慰对方不要害怕;甚至有人还主动给池云非唱歌,说是帮他缓解心情。   因为有不少实习生在巡航期间会产生幽闭症或其他精神疾病,大家都认为脆弱敏感的Omega更容易生病,所以想着办法地逗他开心。   哪料池云非比他们见过的不少实习生都要坚强,每日乐呵呵地工作,见人就给笑脸,甜得不行,活似星舰上自带的小太阳。渐渐令人嫉妒起他的丈夫来。   温信阳一开始也担心过,可随着时间推移,却越发意外。   池云非不仅没有任何心理疾病,甚至专业技能也十分过硬。负责教导他的人也赞不绝口,直说他就是干这块儿的料。可惜了之后不会申请登舰,是他们损失了一个专业人才。   温信阳听得多了,心里甚至有些愧疚起来,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人家。   而最刺激的,便是每晚池云非会偷偷去温信阳的舰长房间睡觉。   仿佛偷-情一样。   一日午餐时间,大家正在餐厅热闹地吃饭。   温信阳和熊烈、刘庆川他们单独一桌,温信阳一边吃一边习惯性地找寻自己的爱人。   却见往常早早出现在餐厅,被众星捧月似的池云非今日却不见踪影,午餐时间都快结束了,他也迟迟没来。   温信阳皱眉,看了眼时间,正打算给池云非发一条消息,就见餐厅玻璃门自动打开,维护师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温信阳心头猛地一突,站了起来,用力之大甚至撞翻了桌上的碗。   熊烈吓了一跳,还没说话,就见那维护师朝他们这桌冲了过来。   “舰长!”男人敬礼都来不及,冲到桌前就快速道,“第一斥候队遭遇大量蜂兽围攻,维护部也收到了求援信息,云非,池云非他赶过去了!”   “什么?!”熊烈猛地睁大眼,他对那位可爱的Omega也很有好感,就是可惜了对方结婚了,否则他还打算追一追,“怎么能让Omega上前线去?你们几个Alpha搞毛啊?!”   “我们的人都去了!”那人也无奈极了,“池云非申请上前线,我说要先打报告,他却不等我说完抱着工具箱就跳进了运输机!舰长,这可怎么办?要派人去追回来吗?”   维护部的主要工作就是机械、武器、机甲等等维护,包括但不仅限于在战斗中维护破损机甲、小型战舰等,就像前线需要医疗兵一样,机甲、战舰也需要随时修补好让士兵们能马上投入战斗。   但一般来说,Omega维护师是不需要上前线的,这些危险的活一般都是Alpha去做。   哪里知道,这位平时看起来乖顺可爱的Omega,居然冲得比Alpha还快?   按理说,登舰就等同于“进入战斗”,所有人都必须履行职责,本来就在战斗中,哪里还可能派人再去追一个维护师Omega?   所以这位维护师负责人才登时没了主意,忙来寻找温信阳。   熊烈:“……”   刘庆川挑眉:“小子脾气还挺大?”   正此时,温信阳的通讯器也响了,指挥台严肃道:“舰长,第一、第二斥候队受到大量蜂兽围攻,已紧急增派各部人手,请立即回到指挥舱。”   温信阳哪里还听得下去,整个人毛骨悚然,心脏都跳到了喉咙口。   他转身就往外冲,对着通讯器声音冷厉道:“前线影像资料立刻传过来!第四小队从R线撤回支援,给我连通第四小队队长!”   “是!”   敌人在巡航路线上埋伏,必然不可能是小股进犯,也因此指挥台第一时间增派了人手,医疗部、维护部、武器供给部也都全员戒备。   战场瞬息万变,稍有犹豫便可能遭到覆灭之灾,整个星舰里都响起了警报声,机械女声冰冷地发出警告:警报、警报,战斗预备应急响应升至三级。请所有战斗人员前往大厅集合,请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即回到岗位……   温信阳没回指挥舱,边跑边在通讯器上看了前线传来的影像资料,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对方数量不少,且显然是有备而来,火力攻击凶猛不说,还切断了第四、第五小队想援救斥候队的路线。   温信阳冲进自己的私人机甲装备库,连通第四小队队长,声音沉稳,条理明晰地指挥道:“放弃援救斥候队,不要浪费火力。从左侧拦截它们的机甲部队,增援还有二十分钟抵达。抵达后配合增援剿灭对方左方战舰。”   “是!”   温信阳冲进机甲,通讯器里不断响起各种声音。   熊烈:“你上哪儿去?!”   刘庆川:“第一斥候队要全灭了,目前尚未检测到我们后方有包围圈。我让第五战斗小队主攻右侧战舰,增援还有二十分钟才抵达……”   “时间足够了。”温信阳边说,机甲已冲出了星舰,化作一颗流星高速朝前线冲去,“第四战队主攻左侧,拦截机甲部队,等缺口打出来让第一斥候队立刻撤离。第五战队佯退,吸引火力,让第二斥候队撤离。”   “是!”   温信阳的机甲为全黑色,是联盟最好的机甲师定制打造的联盟第一机甲。   它有超高机动性、敏捷性,唯一的缺点是为了敏捷牺牲了部分武器储备库,减少了机身重量,所以不能打持久战。   机甲被温信阳取名黑枭,一双犀利斜长的机械眼在黑暗宇宙里发出灼热的光芒,仿佛一道炽热流星划过天边,很快接近了前线。   它甚至比先行的增援部队还要抢先抵达。   “黑枭?”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斥候队众人都要绝望了,一眼看到熟悉的机甲,登时振奋起来,“是黑枭!是舰长!”   温信阳的亲自到来,显然给前线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被压迫的火力又再次孤注一掷地勇猛起来。   但温信阳知道,若是增援不及时赶到,这样的士气很快就会被消耗掉。   他躲开蜂兽战舰打来的两颗追踪弹,因为速度极其敏捷,将追踪弹直接引进了敌方机甲战队里。   接连爆开的火焰在真空环境里无声无息,像一场哑剧,转瞬即逝的红白火光映在温信阳眼底,他一颗心焦灼、烦躁,不安极了,却竭力让自己有条不紊辅助第四战队为第一斥候队撤离打开了血路,第五战队配合退后,佯作不敌,果然将蜂兽火力吸引过去。   第二斥候队立刻开始撤离,增援赶到,蜂兽的机甲战队从后方绕了个圈,准备围困温信阳。   “施行B计划。”温信阳冷声吩咐,一边四下快速寻找属于维护师的运输舰,在战时频道里沉声道,“维护部!维护部前线负责人回话!”   滋啦啦的电流声里,维护部负责人道:“舰长!”   “给我池云非的所在位置!”   “池云非在斥候二队,负责维护机甲损伤。”负责人也知道让一个Omega上前线有多冒险,再说池云非还那么年轻,又才新婚,大家都很喜欢他,哪里舍得让他出事?   他浑身冷汗,发送了一个定位,不忍道:“但从刚才开始就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温信阳闭了闭眼,顶住巨大的压力和恐慌冷静吩咐第四、第五战队执行B计划,斥候一队顺利逃离,伤亡惨重,增援部队接上,正同对方主力部队交火。   温信阳眼神犀利无比,一连炸毁五台敌方机甲,朝池云非的定位冲去,身后拖着一群敌方机甲部队,紧追不休。   他连续往后放了三颗追踪弹,将速度提升到极致,敌方机甲被拉开距离。他冲出包围圈,赶到正在撤离的斥候二队,在无数战舰里逆流而上:“斥候二队负责人!回话!”   “我在!舰长!”   “维护师池云非在哪儿?!”   很快负责人回道:“有一架引擎停摆的机甲被困在包围圈里,池云非前去救援……”   温信阳一拳锤在控制面板上,一句脏话出口,听愣了负责人。   温信阳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控、良好休养全都消失殆尽,他转头冲进包围圈,第五战队还在吸引火力,他在火光里横冲直撞,终于发现了一架躲在炸毁战舰后的机甲。   该机甲引擎停摆,尾部、胸口被击出大洞,一架小巧的逃生舱正漂浮在旁边,还挂着救援绳。   温信阳瞳孔骤缩,连续炸开旁边围攻的小型敌方机甲,冲过去时脑内甚至浮现出池云非飘在破损机甲里已冻成冰块的尸体。   这一刻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心跳极快,浑身冷汗,甚至连手都在发抖。   转过炸毁的战舰,机甲里空无一人,逃生舱里也没有人。   温信阳冲进战舰破洞里,刚拐过一个挤变形的弯,就看到深处有两个人。   一个正是机甲驾驶员,手臂骨折,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正青筋暴起,正将压在池云非小腿上的一块压板抬起来。   池云非穿着防护服,头盔里的脸看不清,小腿下不断有血珠缓缓漂浮到空中。   那味道非常好闻,离他太近的Alpha甚至有些克制不住,脸都扭曲了。   温信阳冲过去拉开对方,机甲手臂轻而易举搬开压板,抱起受伤的池云非。   他愤怒极了:“谁让你来的!!”   池云非声音却还算稳定,笑了笑道:“维护师在前线才能积累经验,你自己说的啊。”   “你!!!”   温信阳打开机甲舱门,让两人进来,又扔给机甲驾驶员一瓶阻隔剂。   他冷着脸呵斥道:“出事为什么不发定位!你的逃生舱是做什么用的?!”   机甲驾驶员紧张道:“我们的定位器被打坏了,联络器也坏了,逃生舱下面破了洞……”   温信阳额角、脖颈一侧的青筋绷起,来不及多说转身就往外冲。   第五战队一直在吸引火力,这里马上就会变成主要战场。   刚冒头,周围的机甲部队就发现了他。   汹涌的火力包围过来,饶是温信阳也应对的十分吃力,第五战队已派了人前来支援,但温信阳已被敌方同其他救援力量完全隔开了。   他现在就像落入虎口的羊。   池云非草草用医药箱止住了小腿上的血,脸色凝重道:“让我帮忙。”   “你帮什么忙?!”温信阳还怒不可遏。   “黑枭的速度很难被寻常机甲追上。”池云非显然非常了解这台机甲,指着面板道,“只要放弃后备电池和后备武器库我们能冲出去。”   只是那需要人工手动分离,机器无法控制。   温信阳其实深知池云非说得是实话,但他哪里能让对方去冒险?   “你去!”他呵斥机甲驾驶员。   驾驶员也正准备自告奋勇,池云非却一下怒了:“他只剩一只手能用!我是专业的!我的拆分技术在学校保持第一!没人动作比我快!稍有差池会被敌人直接炸毁备用电池,我们就死定了!”   温信阳被吼得一愣。   他见惯了撒娇的、娇嗔的、可爱的、乖顺的池云非,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池云非。   带着怒火,眼神坚毅,对小腿的疼痛毫不在意,因为无法得到肯定和重用而想冲上来揍自己一圈似的,呲牙咧嘴,活像只凶猛幼兽。   温信阳突然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小爱人。   温信阳只沉默几秒,便沉声道:“好,我相信你。注意安全。”   砰——   左翼引擎被打坏,发出机械的惨鸣声,机甲不稳地震了一下。   池云非转身就往后方跑。   机甲驾驶员上去帮忙,温信阳眸色沉得很深。他脑子里一时闪过了无数念头,和池云非第一次的见面,调查资料里关于对方的资料。还有那天他回家时,池云非提前的发-情-期,以及落在地垫上的药盒。   他现在才想起来,当时他并没有注意那是什么药。   池云非说过早就认识他、崇拜他,他还十分了解黑枭,且早就提交了前来金蛟舰的实习申请,故意不告诉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心里豁然开朗,又觉不可思议,又觉哭笑不得。   但更多的,是动容。   对方用唯一的实习机会来陪自己巡航,耐心地陪伴炀炀,了解自己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机甲。   他在努力地了解自己,陪伴自己,替自己分担工作压力。   而自己一无所知。   他要带他安全地回家,和炀炀一起,他们一家人谁也不能少。   这一刻他热血冲顶,四肢百骸仿佛涌起无数力量,突破重重阻碍,尾翼冒烟,后仓燃火,却都无法阻止他冲出牢笼的狠厉。   他一路捣毁无数机甲,黑枭几乎快成了一抹残影,又如一把利剑,那势如破竹的嗜血狠劲让敌方隐隐有了退意。   片刻后,他听到池云非的声音大喊:“注意后备电池离仓——!”   温信阳将屏幕视野分了一半在后方,待电池离仓有一定距离后,他加速前行并且放了一枚追踪弹。   轰——   电池炸开,无声地巨大火光迅速淹没了大量敌机。   他们终于拖着尾烟冲出包围圈,第五战队的增援立刻围了上来,将他们牢牢护在中间。   第五战舰回收黑枭,并开始往星舰转移。   战斗的天平倾斜,蜂兽开始被反向围剿。   医疗兵冲向机甲,但机甲门一打开,所有人都愣住了。   骨折的机甲驾驶员尴尬地低着头,感觉自己应该在甲底而不是在甲里,温信阳则搂着那位实习生池云非,吻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所有人:“……”卧槽!   金蛟星舰。   温信阳的舰长房间里,浴室里正不断响起高低不一的呻-吟。   温信阳将池云非狠狠压在墙上,抬起他受伤的腿以防淋湿,就着这个姿势令池云非低叫出求饶的声音。   “说,预谋多久了?”温信阳眼眸沉得很深,紧紧盯着小爱人。   “……”池云非手指在墙上按出湿漉漉的指印,喘息道,“你、你来军校做毕业、毕业生演讲的时候。”   “……”那不是几年前的事了吗?!   “就因为这个?”   “不行吗?”池云非哼唧地瞪他一眼,这一眼不似寻常的娇嗔可爱,反而带了点愤愤不平,“为了你我努力了解机甲知识,还亲自参与了机甲比赛。我一个Omega参加什么机甲比赛啊?!被揍得胳膊都断了!”   虽然当时拿了第三名,但因为Omega身体本身更脆弱,从机甲里出来时已断了右手。   当时他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吓得对手Alpha整个都僵直了。   “知道你结婚的时候,我心都碎了。”池云非抿唇,“但我还是打算当一个维护师,能登金蛟舰就最好啦。”   温信阳抚摸过他的脸,停下动作,感到一颗心揪了起来。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他轻声问。   “你这么强。”池云非委屈道,“我若不拿出点成绩来,找了你又怎么样?你肯定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好不容易等到你离婚,我可开心了。”池云非发自内心地道。   温信阳:“……”   “我拜托了家里人,辗转无数关系才联系上你们家。好在他们也打算为你找新的伴侣,这才让我有了机会。”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婚。”池云非带了点小得意,“你常年不在家,也顾不上孩子,她不能理解你,但我能!”   温信阳好笑,吻了吻他的唇角,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你啊……”   他终于懂了,所以对方一开始就表现出很喜欢孩子,愿意在家,乖顺可爱,仿佛十分体贴人。   实际上,根本都是装出来的。   “发-情那次,也是装的?”   “那可不是装的。”池云非道,“不过我想抓住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所以……咳,用了点手段。我知道有点卑鄙……”   温信阳吻住他,叹息一声:“这事过去了,我原谅你。”   若真的对池云非没有那个意思,他不会跟对方交往一个多月,也不会趁人之危。   说到底,是池云非赌中了。   池云非笑起来,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扭了扭腰身。   “哥,别停。”   温信阳胸中情-欲翻滚,他想:这人还有多少他所不了解的样子?他很好奇,也很期待。   而这之后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认识了解他。   “换个叫法。”他将对方抱在身上,埋头深深嗅过那香甜的味道。   池云非难得不好意思,在他耳边道:“老公,最爱你啦。”   温信阳只觉心头一颤,简直败给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了。   他有些别扭,有些不自在地轻声道:“……嗯。”   他并不擅长说爱,但毕竟刚经历了差点失去池云非这件事,许久后趁着池云非意识模糊,被咬住腺体时,才含糊不清地道:“谢谢你。爱你。”   而池云非,压根就没听到,就这么累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字数好多。我真的是个话痨(跪)。明天是最后一个番外啦,会回到正文番外。w   86 正文番外七   宝爷 · 青小雨   字数:5248   更新时间:2020-07-15 19:40:00   “嚯!”池云非猛地睁开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愣愣地看着床顶。   天光还未大亮,雕花窗棂外透出灰蓝色的光线,早起的小雀婉转鸣叫,院子里有下人低低地说话声,不敢吵醒了主子。   “云非?”温信阳醒了过来,将怀里的池云非搂得更紧了些,哄小孩儿似地拍了拍,“做恶梦了?不怕。”   温信阳睡得迷迷糊糊的,下颚在池云非头顶蹭了蹭,被褥下两人肌肤相贴,无比温情。   池云非视线这才逐渐聚焦,渐渐清醒过来了,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往温信阳怀里缩了缩:“嗯……做了好奇怪的梦。”   “说来听听?”   “……”一醒过来,梦里的画面便如指中沙抓也抓不住地溜走了,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象,“好像去了金福班成了个戏子,给人演戏,还去了学校,在街边跟人打架……还抓小偷。”   “还挺忙?”温信阳低低笑了起来,一手在池云非背上慢慢摩挲,动作亲昵间带着安抚,让池云非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安稳下来。   “还打仗来着。”池云非想了想,奇怪道,“敌人好像不是人……是什么妖怪。”   温信阳笑清醒了,起身穿衣,边道:“最近格斗馆的工作太忙了吧?做梦都这么累,休息一段时间吧?”   “……嗯。”池云非翻了个身,懒洋洋的,中衣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肢,还带着淡淡的手指印。   温信阳看了眼,眸光微动,俯身吻了吻媳妇儿的脸颊,疼爱道:“昨晚弄痛你了没?”   说着,手指就探进了衣摆缓缓抚摸那柔软腰身。   池云非斜眼看他,眼角还带着昨天哭太多造成的红晕,鼻头也红红的,明明看起来可怜巴巴,偏偏嘴角斜勾,眼神带了点调侃,坦荡道:“没有,司令可会疼人了。还记得你昨天跟我说了什么吗?”   温信阳难得红了脸,咳嗽一声,佯装不记得。   池云非却不放过他:“你不记得我帮你回忆呀,你喊我宝宝,一会儿云非一会儿天宝的,还说你最爱我了,说我弄得你舒……”   “咳!”温信阳耳朵都红透了,脖颈后也浮出淡淡的红晕,几下穿好衣服一把拉开门,打断他的话道,“来人。”   “司令,宝爷。早。”外头的下人立刻奔了过来,手里拿着早就备好的牙粉、毛巾和热水。   “先弄热水来,宝爷要洗澡。”温信阳吩咐道,“早饭端进来吃吧。”   “是。”   池云非咯咯笑,也不逗他家茉莉花一般的司令了。他起身穿衣,温信阳过来帮他搭扣,他则问进出忙碌的小厮们:“少爷起了吗?”   “起了。”小厮恭敬道,“刚练完拳回来,正在沐浴。”   “那叫他一起来吃。”池云非转过脸,浅淡的晨光下,他左脸的疤痕若隐若现,小厮们不敢多看。   “是。”   温念炀换了武服进来请安。曾经软糯的小孩儿已长成了半大少年,身量倾长,眉眼清澈,一头乌黑短发剃得很短,几乎能看到两侧头皮,那眉眼、鼻子、嘴唇无一不像温信阳。   简直是温信阳少年时代的翻版。   只是性格上两人就全然不同了。温信阳自小老成,面无表情,年纪越长愈发冰冷漠然。   温念炀却还是那个小时候就懂得体贴人的小暖男,一笑起来如灿烂盛夏,大步流星走过来嘴甜地道:“爹,池哥!早啊!池哥今天这身真好看!”   哪怕后来懂事了,他依然习惯叫池云非做“哥”,也没人再去纠正他。   池云非捏了下他的脸,道:“乖,快来吃饭,饿了吗?几时起的?”   “比昨天晚一些,您不是不让我起太早嘛,说睡不够长不高的。”温念炀坐到池云非身边,先给他池哥夹了菜,又递过去一块糕点,笑眯眯道,“孩儿谨遵吩咐,绝不让池哥操心。”   又是“孩儿”又是“哥”,这辈分乱的。   不过在座都习惯了,温信阳拿着报纸看,头也不抬:“食不语。”   声音冰冷,气势威严,越发像个不知变通、跟孩子关系永远处不好的严父了。   温念炀吐了吐舌头,不吭声了,池云非面上装得一本正经,桌下却偷偷摸摸拉了温念炀的手,往少年手里塞了一颗奶糖,少年拿碗遮着脸,嘻嘻笑起来。   温信阳从报纸侧面瞄了媳妇儿一眼,无奈又纵容地没戳穿。   池云非仍然一本正经,嘴里嚼着甜甜的糕点,一手又偷偷摸摸拉了温信阳的手,往里也塞了颗奶糖。   手指还在对方手心里抠了抠。   抠得温信阳心里酥酥麻麻的,严厉的气势登时缓和许多。   一家人和乐融融吃完早饭,温信阳考校了温念炀的功课,父子俩又去院子里比拳,池云非则拿了最近城里新出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一脸“胸无大志”的懒散模样,时不时朝院子里看去一眼,担心温信阳下手太狠了。   温念炀学习不错,拳法也很得温家精髓,只性格跳脱活泼,平日胆子也大,好奇心重,哪里还有半分小时候不善言辞,磕磕巴巴的胆怯模样?   如今他已能接下父亲几招,可谓前途无量,再过两年他就能进军营历练了,温信阳倒也没打算拘着他,他想进军营还是想做其他的,都随他。   温信阳清楚家族责任之沉重,那种长路漫漫却早已能看到尽头,毫无生趣的感觉,并不想再让独子也经历一次。   他能遇到池云非,如同重新活了一次,温念炀却未必能遇到对的人。   再说如今时代也变了,温家想继续一家独大也不现实,势必要逐渐转移手中权力,方能保家族太平。放温念炀自由是两全其美的做法。   如今少年活得很开心,功课、拳法也没落下,虽说跳脱了些,待人接物却也挑不出错,他心头其实是很满意的。   只是温家男人大抵如此,心头满意也不会说出来,总一副“不可自傲”、“君子慎独”的模样,冷淡极了。   池云非倒成了那个居中缓和气氛的人,因为有他在,温念炀也愿意去理解父亲的“不近人情”。   比过拳,温念炀精神抖擞出去玩了。   他要去金福班找茉莉,茉莉最近已开始登台,因很有天赋而开始崭露头角,在岳城同龄人中也算小有名气。   池云非看着他兴冲冲离开的样子,犹豫了一下道:“炀炀是不是喜欢茉莉啊?”   温信阳并不感兴趣:“毕竟青梅竹马长大,有好感也无可厚非。”   “……我以前一直以为茉莉是女孩子。”池云非道,“他从小就化着妆,穿着戏服,没想到居然是个男孩儿……”   他眼珠子一转,凑近了八卦道:“你说他俩以后会不会……?”   温信阳无奈拿手指刮了下媳妇儿鼻尖:“想那么多做什么?他们才多大?”   “早做心理准备啊。”池云非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你们老温家那一套可不能再来了,要是炀炀喜欢人家,想娶人家,可不能先给人家纳妾生孩子什么的。这对谁都不公平。”   温信阳:“……”   温信阳搂过他肩膀:“我也没这个打算。他喜欢谁,想娶谁都由着他,我不会干涉。”   顿了顿,温信阳补充:“只一点,做人要有担当。若真的喜欢了,就不能抱着玩玩的心思。”   “炀炀我还是了解的。”池云非笃定道,“他像你,专一着呢。”   温信阳勾起嘴角,被夸得很满意,池云非却又忧心道:“可若真是茉莉呢?你们老温家能接受一个戏子吗?”   温信阳道:“我说了我不干涉。至于爹和娘那边,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我会去劝。”   池云非有些惊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很保守?”温信阳眼里带了笑意,“我愿意承担家族责任,愿意听从长辈的吩咐留下子嗣,那是我的事和我儿子无关。我不会这样去要求念炀。”   应该说,正因为知道承担这份家业有多沉重,他才越发不想让后人也如此。   “遇到你我才知道。”温信阳叹息般地道,“能和发自内心相爱的人携手一生,有多么幸福。”   光耀门楣传承家族未必不幸福,没有爱情也未必不幸福,这世上的幸福有千万种模样,单身一辈子未必不幸福,没有孩子也未必不幸福,家族联姻如同长辈那般平淡一生也未必不幸福——但若没有真实的幸福作对比,幸福本身便也没有意义。   不过是个人选择罢了,但既然要有选择和对比,那自然是要先经历种种,才能得出真正的结论。   因此温信阳并不打算干涉温念炀,只希望对方能多经历一些事情,有更多的选择机会,如此开心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池云非登时心头动容,往温信阳怀里蹭了蹭:“炀炀要是知道,一定会很感激你。”   “……不需要。他能管好自己就谢天谢地了。”温信阳一秒变回严父脸。   池云非登时笑出了声。   温信阳前往军部工作,池云非因为做了奇奇怪怪的梦,打算休息两天不去格斗馆,便召唤了许久不见的大厨余大头和损友箫棠、白煌等人来家里聚会。   哪怕已是三十而立的年纪,池云非依然可爱漂亮,只是轮廓已比曾经立体许多,不再糯糯软软的,加上左脸侧的伤疤和早已沉稳许多的气质,便多了属于“宝爷”的派头——虽潇洒也淡泊,懒散起来仿佛依然是那个纨绔,可似笑非笑地看人时,却又显出几分看透人心般的通透和狡黠。   如今“宝爷”这个词,别说是岳城,就是外省也如雷贯耳。   他的格斗馆也开了好几家分店,外人提起宝爷,那都是敬佩不已的。更别提在岳城,温家、池家都是十分被敬仰的存在。   余大头的蛐蛐儿又输了,瘫在椅子里嗨呀道:“这都多少年了!就不能让我一回?”   池云非撑着下颚,恨铁不成钢:“这都多少年了,你怎的一点进步也没有?朽木不可雕!”   白煌坐在窗下看书,无心参与“赌博”,闻言抬头:“哟,你还知道‘朽木不可雕’?”   池云非:“……”   箫棠押池云非,赢了钱笑呵呵道:“再来再来!”   “不来了!”余大头躺平任嘲,“这几日肩膀疼,谁有按摩师父能介绍一下?”   “酒楼现在生意这么好。”池云非逗着蛐蛐儿,道,“还要你亲自掌勺?”   “有几个招牌菜,其他人学不会。”余大头得意,“就得我亲自来!”   箫棠这个合伙人也夸奖道:“前些日子京里不是来人吗?钦点余大头做了一桌满汉全席……”   池云非哟呵一声:“你都没给爷做过。怎么的,现在翅膀硬了,瞧不上爷了啊?”   余大头咕噜一下翻坐起来了,瞪大眼道:“不是……你也没给我这个机会啊?!不带这么冤枉人的!”   池云非笑得不行:“跟你说笑呢。”   择日不如撞日,余大头撸起袖子就要出门:“你等着,今晚就给你做!”   话都这么说了,想起大家最近各自忙碌也许久没聚,池云非干脆拍板:“那就把人都叫来吃饭吧,别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于是入夜,温府门前热热闹闹,熊烈、封影都来了,只可惜了刘庆川远在京城,来不了。   席间觥筹交错,说起那些年的往事都是唏嘘不已。   有过快乐,有过逗比,有过误打误撞的乌龙,也有过惊心动魄、生死之间。   温念炀和茉莉是席上最年轻的,就像代表着某种新的希望。   一众长辈看着他们,都只觉时光荏苒,心里感慨非常。   熊烈喝着酒,道:“想当年,我还想追宝爷来着。”   温信阳冷冷瞪他,熊烈哈哈大笑,摆了个投降的手势。   封影喝多了,脸上通红,道:“当年和宝爷打成平手,心里还挺不服气。但是后来……服了。”   封影向来自傲,难得说出这种话,大家都善意地起哄。   箫棠转着酒杯,感叹:“若是袁翎还在该多好。”   众人安静下来,白煌劝慰:“该轮回转世了罢。也是好事。”   “说起来……”池云非想起自己做得梦,感觉很神奇却也很温暖,“我之前梦到他了。我在学校念书,他总和深哥一起上下学,我就在校门口等着。大家关系挺好的,他还同箫棠说话呢。”   箫棠一愣,心情复杂地笑起来:“是嘛……挺好,挺好。”   那时候他只当对方是头牌,常去讨些那啥药,还有一些龙-阳-图什么的。也喜欢跟对方斗嘴,调侃人家戏弄男人有一套,却哪知突兀地阴阳相隔。   他们最后一次说话,还是袁翎的一本龙-阳-话本找不着了,怀疑是箫棠偷去藏起来了,两人便隔着窗户互怼。转眼已这么多年了。   一回想起来,仿佛还在昨天。   众人便都举杯,道:“敬袁翎。”   “敬英雄。”   池云非则道:“敬恩人。”   到后半夜,大家都喝晕了。   温念炀和茉莉没碰酒,早早就离席了。只剩这一群长辈东倒西歪。   箫棠同熊烈攀着肩,互怼:“都三十的人了,还找不到个合适的对象,没出息。”   熊烈打着酒嗝:“关、关你屁事!”   封影则同白煌坐一处,晕乎乎地问:“你还喜欢宝爷啊?你们不合适的……”   “早、早没影的事了。”白煌喝醉了也显得一本正经,非常矜持地道,“我有、有喜欢的人了。”   池云非一个激灵坐直了:“谁?!”   白煌呵呵笑:“你吃醋啊?”   温信阳一把揽住池云非,瞪着眼不说话。池云非大着舌头道:“没、没有的事。乖,不生气,我最、最爱你。”   一天到晚吃狗粮的白煌:“……”愤愤地又拿起了酒壶。   封影哈哈大笑,拿杯子和白煌继续喝,两人的酒全都洒了出来也没发现。   那桌子下头还躺着一人,正是余大头。   酒顺着桌子淌下来,全洒他脸上了。他还晕乎乎地砸吧嘴:“好、好酒……”   池云非晃了晃脑袋,让下人扶着这几个醉汉去客房休息。   熊烈和箫棠抱在一处,睡得人事不省,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分开。   温信阳和池云非互相搂着到廊下看月亮。   那月亮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   池云非揉了揉眼睛,嘟哝:“好多,好多月亮呀。”   温信阳点头,视线有些飘忽,沉声道:“有好多你……”   池云非大笑起来,温信阳便也笑了。两人抱在一处,脑袋顶着脑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就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   池云非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已睡着了,天上的星星那么亮,仿佛亮进了梦里。   他喃喃道:“我好幸福呀。”   温信阳侧头,亲了他一下。   池云非:“……酒味好重,走开。”   温信阳打横将人抱起来,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又去吻池云非左脸的疤痕。   “你……后悔吗?”他没头没脑地问。   池云非迷茫:“后悔什么?”   温信阳却又不说了。   池云非抱着他脖子:“最爱你啦。”   温信阳点头,表情十分正直:“我也是。”   池云非又道:“咱们能一辈子在一起吗?”   “能。”   “我想比你先死……”   温信阳皱眉:“不行。”   “嗝。”池云非打着酒嗝,委屈巴巴,“我没法看着你比我先死呀……我要难过死了……”   温信阳迟钝地想了好一会儿,点头:“好,留下的那个最痛苦,让我来。”   池云非又舍不得了,蹭着温信阳道:“那我努力不要死……”   温信阳点头:“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   夏风吹拂,将情人酒醉后的呢喃送进梦里,今夜的梦一定会更甜。   作者有话说:   番外完啦,全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啦。希望大家看得开心。新坑还没想好写什么,有些纠结,也可能会先开短篇写着玩吧。欢迎关注作者专栏+微博,开坑早知道。再次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也感谢大家的收藏评论海星玉佩,无论新老朋友,认识你们很开心。有缘下本再见啦!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