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小国师》作者:鲸久   文案一:   她母妃临死前对她说:“后院藏着些银两,是我昔时的陪嫁。这宫里认的不过两样东西,一是权,二是钱。陈家倒台,这么多年来我荒废在这深宫中,已无心活下去。你不同,你还有以后。这些钱你拿着,去找谢司白,怎么打点人,怎么买通消息,你一一学来。”   定安记下。   文案二:   初次见面,谢司白笑意清浅,一派的温润如玉:“你若承情,日后做我的弟子,以先生称我,我护你在宫中周全,你可愿意?”   定安懵然无知,点头同意了。   很多年后定安听人说:   “谢司白这个人,不在意的时候是真的不在意,一旦上心,凡他所有,锱铢必较。”   国师×小帝姬   又名《帝姬养成记》   懦弱小帝姬步步黑化,后期大杀四方的明艳美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宫斗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司白,定安 ┃ 配角: ┃ 其它:暂无   一句话简介:懦弱小帝姬步步黑化   立意: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1章 、01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一年没见,回来填文,日更,更新时间中午十二点~   1.这个文大背景承袭上一篇《贵女》,是贵女很久很久以后的故事,情节上没有关联。   2.不严谨,极其不严谨,杂七杂八的礼制引用,没有必要考究   3.架空设定,比如女子亦可上学堂出门见外男之类的,不强调所谓的男女大防,不喜误入   最后~看文愉快~   早过了夜禁的时辰,阖宫上下,只有含章殿灯火通明。香尘跪在鸾帐前,殿中静的只能依稀听得到灯芯火花哔剥的声音。火光燃着,忽的熄灭,香尘没由来的心一惊。她抬头往鸾帐看去,从中伸出一只素白的玉手,招她过来。   香尘眼眶微湿。她压下这股子酸涩,走上前去。   “娘娘。”   病中的陈妃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好颜色,近来更是严重得进不了食,骨瘦如柴,形容可怖。   “几时了?”她问。   “将子时。”香尘答她。   陈妃半阖着眼:“定安呢?”   “奴婢让帝姬回去先歇着了。”香尘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多一份重担压在心头。陈妃自陈家倒台后就大病不起,拖了这么三四年,任凭谁也知道,她这副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拖不下去了。   “替我叫她来。”陈妃有气无力,“我还有些话要叮嘱她。”   香尘应了是,让身边的宫人去将小帝姬请来。   没多久,宫人挑着宫灯,将披着斗篷的定安带来。陈妃眠于病榻,勉强睁开眼。   将九岁的定安朝着她跑来,睡眼惺忪的模样,没有旁人脸上的愁苦。   “娘亲。”定安跑到她床榻边。   “嘘。”陈妃看着她,“叫我什么?”   定安这才回神,规规矩矩改口“母妃”。   陈妃让她到自己身边。   “让她们退出去吧。”这一句是对香尘说的。   香尘会意,打发殿里其他人去外面候着。她行礼也准备退下,陈妃叫住她:“你留着就是。”   等只剩下她们三个,陈妃让香尘将自己扶着坐起来。她抬手摸了摸定安迷茫疑惑的小脸,早已平波无澜的心忽生悲戚。   她的定安还太小,小到远不理解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定安。”她轻咳几声,“我时日不多了,不管你能不能懂,娘亲与你说的话,你要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可好?”   定安眨眨眼睛,看了眼旁边的香尘姑姑,不明白那句“时日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后院藏着些银两,是我昔时的陪嫁。我早知有今日,所以分文未动。这宫里,说白了认的不过两样东西,一是权,二是钱。”陈妃已经很少一气说这么多话,她微咳两声,香尘取来青瓷盏给她,却被推开。   定安懵懵懂懂,但也心感不好。她软软唤了声“娘亲”,陈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看着她的眸中满是温柔。   “陈家倒台,这么多年来我荒废在这深宫中,已无心活下去。”陈妃抚摸着定安的脸颊,隐有眷恋,“可你不同,你还有以后。这些钱你拿着,去找谢司白。”   “谢司白?”定安重复着这个拗口的人名。   “青云轩谢司白。”陈妃道,“我于他有旧恩,他自会帮你。怎么打点人,怎么买通消息,你与他一一学来。”   这些话里十有□□定安都听不明白,但强烈的不安铺天盖地压制在心头,连喘气都觉着沉闷不堪。   她望着陈妃:“娘亲?”   那番话早已耗尽陈妃为数不多的气力。她还想说什么,却是咳嗽起来。香尘忙扶着她躺下,陈妃握着定安的小手,用了下力,最后还是松开了。   “你回去吧。”陈妃道,“明早还要去国礼院上课,免得睡迟了误了时辰。”   定安怔怔的:“明天是除夕,不用上课。”   陈妃愣了下,旋即笑起来。她的视线移到头顶的鸾帐:“已是除夕了吗?”   这句话不知是对谁讲的。   陈妃让香尘将定安送回去。香尘替定安披好了斗篷,茜红色羽纱面白毛里子。定安长得有七八分像少时的陈妃,穿戴齐整衬得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帝姬,走吧。”   定安被香尘领着去。她时不时回头张望,鸾帐已然放下,再看不见任何人。   香尘眼中隐有泪光,她强忍着复杂心绪,将小殿下带去偏殿安置。   要走时定安抓住她的手:“香尘姑姑。”   香尘叮嘱她   :“帝姬要记牢了娘娘和您说过的话。”   定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惴惴难安:“娘亲她怎么了?”   陈妃一直在病中,定安早是习以为常,于她来说“母妃病重”这四个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左不过几天见不着而已。她理解不了什么是“不好了”,也理解不了什么叫“天人永隔”。   香尘沉默片刻,只是温声道:“殿下早点歇着吧。”   定安不肯松手:“我想去和母妃一起睡。”   香尘什么都没说,倒是一旁自小照料定安的静竹上前来,哄着她道:“夜深了,娘娘也就寝了,殿下也好好歇歇,明早就能去见娘娘了。”   定安问:“当真?”   “当真。”   香尘没说话,也说不出什么。她看着静竹安顿好定安,才转身去了。   定安惦念着陈妃,迟迟不肯睡去。她自幼生长宫中,还是头次觉得夜这样漫长,好像怎么熬夜熬不到头。至后半夜她撑不住睡去,梦里净是些光怪陆离的事,不着边际。将近凌晨时,陈妃入了梦,言笑晏晏的,眉宇间再不见病中的孱弱,立于一侧,和她说了些话就走,定安去追,却是怎么追也追不到。   定安从梦中惊醒,静竹提着灯盏过来,只见她泣不成声。   静安吓一跳:“殿下这是怎么了?”   “我梦到……梦到娘亲她……”定安话还没说完,外头先响起丧钟,听声音很近,一下一下,响彻整个宫闱。   定安脸色煞白。   陈妃殁于寅时。   *   定安被带去主殿时,门口跪着很多人。陈妃戴罪,含章殿早就是实际上的冷宫,鲜有外人踏足。定安讷讷看着她们,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香尘拦在门外,一夜过去她整个人憔悴不少,眼睛也哭得红肿。她没让定安进去。只是对静竹说:“带帝姬下去吧。”   “可是……”   “这是娘娘的命令。”香尘仿佛苍老不少。她矮下身子,注视着定安,那目光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定安看不懂。   “殿下,还记得昨日的话吗?”香尘问她。   定安点点头,张口想要复述,香尘却“嘘”了一声。   “记得就好,一样一样来。”她轻声的,一字一顿,“不   要着急。”   香尘知道自己横竖是活不了了。她是陈妃从陈家带来的,其他几个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有她活了下来。现在陈妃去了,呈报上去,上面那位的意思是不入皇陵,随便找个去处埋了,生前留她至此,已算是情分。而香尘作为半个“罪臣”,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小殿下。   “时辰到了,早些安置吧。今天除夕,要忙的事多,拖晚了对谁也不好。”乌纱描金帽,葵花团领衫,来人是内侍打扮,说话声音尖细,多少带着些不耐烦。   偏偏死在今天。   这是未尽的言下之意。   香尘起身,面上是赴死的从容。她知道争论什么也没用了,旁人的不敬是不敬,生前已是油尽灯枯,死后又能怎么样,被人指着后脊梁说的日子远远多着呢。   香尘让静竹把定安带走,定安不肯,扯着她袖子:“香尘姑姑?”   香尘摸了摸她的头。那内侍又在催促,她收回手,最后看了定安一眼。   “香尘姑姑!”   香尘随那内侍进了主殿,定安想伸手抓她,却被静竹拦着,怎么也抓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远去,像极了梦里的光景。   陈妃去的平静,连出殡都不曾,更不谈谥号丧葬之礼。有传闻她被送去了后山安葬,有传闻她被接出了宫。先时东宫谋逆案,牵一发动全身,风光一时的陈家因而覆灭,两代当家人先后被斩,有好心人将他们的尸首收在南山。陈妃据说也葬在了那里。   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总归是人死如灯灭。   定安坐在偏殿。傍晚下了大雪,遮天蔽日,白白一片将皇宫整个的盖住。除夕夜,宫里一派的热闹。于礼她应当去皇后和太后宫中问安,但许是陈妃刚过世,倒被人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也没派人来催。   定安缩在墙角,晚膳一口未用。静竹怜惜她,偷偷用自己体己让小厨房蒸了她最爱吃的山药枣泥糕。陈妃去了,半大响静都没,皇上太后对定安也不闻不问。后宫皇子皇孙少说二三十,谁能顾得上谁。帝姬是真真失了依仗,往后难过的日子多了去。宫闱之中的人惯会捧高踩低,这么些小玩意儿,如若不是静竹出了自己的体   己银子,只怕也捞不回来。   “殿下,多少吃点吧。”静竹劝道。   定安不响,她摩挲着一只褪色的半旧香囊,那是闲时香尘替她绣的。   静竹叹了声,让殿里其他两个小宫女出去,半俯下身子安慰她:“殿下若这样,娘娘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   定安抬眼,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在天之灵’?”   静竹一愣。只怕小殿下还不能理解殁了是什么意思。   “母妃会回来吗?”定安问。   静竹沉默下,摇头。   “香尘姑姑呢?”   静竹没说话。   定安已是知晓答案。她攥紧了那只香囊,转过身赌气似地背对着静竹。   静竹去哄她,却发现定安咬着唇,吧嗒吧嗒在掉眼泪。   “我要好好歇一觉。”定安也不顾外衣没换下就钻进了尘帐。   “睡醒了,娘亲她们就该回来了。” 第2章 、02   陈妃还没有如所愿回来,定安就先是病倒。   她高热不退,梦里说胡话,净是在喊陈妃。正月沐休,太医院就剩下五个人当值,其中一个留守太后的寿康宫,剩下四个偏偏有事被支走。陈妃去得悄无声息,定安在宫里无依无靠,根本托不上人帮忙。静竹无法,一面派人去医署门口守着,一面衣不解带照料着定安。   一连三天,迟迟不见好转。   “不是说今天就回来了吗?怎么还没请过来?”静竹急得失了往日的从容冷静。   小宫女唯唯诺诺:“是回来了,我去请,结果在门口被秋菊姐姐拦下了,说是她们娘娘这些天身子不好,头疼脑热的,要先请了去看。”   秋菊是建章宫静妃身边的大宫女。静妃一儿一女,娘家又手握兵权,正是最得宠的。而定安只不过是个两三年见不到皇上一面的小帝姬,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静竹一怔,问道:“你看清了?当真是秋菊?”   小宫女点头:“这还有假。”   她们这些新来的不知道,静竹这个早就跟在陈妃身边的“老人”却一清二楚。想当初陈妃进宫,宠极一时,是与静妃平分秋色。论起家族权势她们倒旗鼓相当,若论姿色恩宠,却是陈妃更胜一筹。后来陈家倒了,陈妃风光不再,静妃扶摇直上,又有一儿一女加持,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要说这次这样凑巧,静竹是断然不信的,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静妃还对陈年旧事耿耿于怀,连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   静竹心凉了一半。那小宫女不是个会看眼色的,接着道:“我还有一事要和姑姑说。”   静竹强作镇定:“什么事?”   “尚膳监那边。”小宫女迟疑道,“帝姬的例份少了两道菜。我今天上午去和他们理论过,他们反咬嘴说是我们乱诬蔑人……”   静竹一个头两个大。事情接二连三,这是早在陈妃微时她就想见过的。深宫自古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帝姬年岁小,不受宠,又没有外祖家撑腰,哪还不是人人见着都要踩一脚的。   “这些小事就莫要拿来说了。先去把太医请来,眼下帝姬的身子最要   紧。”静竹道。   小宫女忿忿:“可是……可是他们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静竹还不及回答,殿里传来些动静,像是定安醒了。   静竹压低声音叮嘱道:“这些话你莫要在殿下面前提及,听到了吗?”   小宫女不情愿地点点头,静竹方才掀帘进了殿中。   “殿下。”静竹迎过去,“好些了吗?”   定安好歹是清醒了过来,虽然余热未退,算不上大好。   定安坐在褥子上,怔怔看着静竹,目光空洞呆滞。静竹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这一烧烧傻了吧。   “殿下?”   “几日了?”   静竹愣了愣。   “离母妃她们不在几日了?”定安嗓子微涩,说起话来费劲极了。   定安这副模样与往日大不相同,静竹惴惴,答道:“有四五日了。”   “快要头七了。”定安自言自语,说完看向静竹,“是这么个说法吧?”   静竹觉得小殿下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许多。   “青云轩,谢司白。”定安一字一句念出这个陈妃让她记下的名字。   静竹没反应过来,微微滞了下。   “你可知道这个人?”定安看她。   青云轩在甘泉宫,是皇上为国师特建的住处。国师一制大魏开国时即废除,十几年前新皇上位时重设,任青云观道长谢赞为国师,重用至今。至于谢司白……静竹久居深宫,含章殿素来与外无所通信,已是不清楚。   静竹如实回答。   定安道:“母妃嘱咐过我。你这就拿了我手牌,让人去青云轩,寻一位叫谢司白的人。”   静竹点了点头,问:“寻来说些什么?”   定安也不知,想了想:“……报上母妃名号即是。”   静竹应了声,交给其他宫人去办。定安怏怏无力待在床榻上,静竹服侍她用膳,她勉强喝了两口就喝不下。   静竹摇摇头,叹道:“这也不是个法子,太医请不来,好歹殿下自己争气些。”   定安垂着眼眸,安安静静的模样。她忽然说:“我昨夜又梦到了母妃。”   静竹一愣。   “母妃和我说了好些话。”她抬眼,目光悠远,不知在看什么,“我要好好活着才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她没头没尾说完这些,也不管静竹听   没听懂,就先回去休息了。静竹心里沉重。先前陈妃在时虽说也好不到哪里,但有香尘打点着,倒也勉强过得去。往后的日子如何,谁能说得准。   手牌发出去,几日不见消息。   与此同时监门里对含章殿的克扣越来越过分。先前还只是膳食被扣下两道,后来银炭香炉一应之物也开始缺斤短两。反正这小帝姬孤苦无依的,没地儿告御状,连带这些人也懒散怠慢。   太医也仍未请来。   向来好气性的静竹都不禁发了脾气,私下里恼道:“说是头疼脑热,都几日了还没看好?人不放出来,要等沐休结束,至少还要四日。”   所幸定安底子不差,渐渐好了些,可遇着凉气还是会咳嗽,迟迟未得痊愈。静竹听着她咳嗽声阵阵,着实揪心不已。   定安见她失态,轻轻扯了她衣角一下,糯糯唤道:“静竹姑姑。”   静竹自知失言,忙是住了嘴,可到底意气难平。   “静竹姑姑。”定安忽的问了句,“母妃在时,也是这般光景吗?”   静竹一愣。   不等她答,定安已是低下头去。手里的书本是国礼院夫子教导过的,如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再等等吧。”她说,也不知是在安慰谁,“再等等。”   *   天色渐暗,祭祀大典结束,群臣逐一散去。国师谢赞立于观月台上,昨夜才下过雪,底下虽然今早派人清扫过,放眼望去仍是白茫茫一片。   他一言未发,直至人走得差不多,他才看向身边的少年。少年左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唇红齿白,眉眼生得极美,比女子还要秀气。他里着银灰色滚边刺绣白裳,外面罩了件雪衫,端的是风清月白,举手投足间,足已见得日后风华。   “昭明。”谢赞唤他。   谢司白,字昭明,是国师最得意的弟子,时常带在身边,深得皇上恩宠,因而名冠京中。   谢司白抬眸,停下手中的笔。   “你也累了有几日,今天无事,早些回去歇息吧。”谢赞道。   谢司白没有立即回答,只问:“先生呢?”   “皇上有事要与我相议,我晚些回,也不过一两个时辰。”   谢司白答了是,谢赞先走了。谢司白一直等着谢赞随宫人离开,才让人收   拾起台中物件,往青云轩去。   宫人掌灯在前面引路。雪地铲过两遍,铲出条路来,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周遭暮色四合,临近青云轩,已是完全暗下来。   身边的小厮接过灯盏,引着推开了门。青云轩有规矩,虽然建在宫中,但宫里人轻易不得入内。踏进门槛,那小厮才道:“这些天可是累坏了。”   又是朝贺又是祭祀大典的,青云轩新起不久,正得皇上重用,连头十几年得宠的御前门也比了下去,但凡这些事,全权交由青云轩去做。   而谢司白作为最得力的弟子,自是要负责周全。   谢司白瞥他一眼,轻描淡写:“慎言些。”   那小厮嘿嘿笑着:“公子未免太小心了,反正也没什么人在,说的也不是僭越的话。”   旁边另一个僮儿故意呛他:“你自己不觉得,若让有心人听到,保不定日后是个祸患。公子常教导慎言慎行,你记着点。”   两人争锋相对地斗嘴,谢司白懒得理会,径直越过了他们。那二人见状,住了嘴,忙是快步赶上来。   檐下风灯忽明忽暗,进了屋,外间有个小厮靠着墙打盹。回来的两个戳了戳他胳膊肘:“醒醒了,什么时候就先睡上了。”   小厮备好热水,谢司白洗了手,先前睡着的那僮儿给他讲起这些天青云轩的事。另几个斟了茶,递上汝窑制的天青茶盏。谢司白接过,却没动。   耐心听完那僮儿说的话后,他略一扬眉:“就这些?”   僮儿点头,迷迷怔怔的,脸上还印着睡时趴在木桌上的印子。谢司白放下茶盏,那僮儿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对了,还有一事。”   “什么?”   “前些天公子刚走,就有个宫里打扮的来送了张手牌,说是要找公子。”   “手牌呢?”   僮儿赶紧翻出来呈交上去。   汉白玉做的手牌,雕工精致,镶了金边,应当是宫里那位皇子帝姬的。   谢司白翻过来,背面刻了十六二字。   “十六?”   旁边一小厮答:“我记得宫里排行十六的是位帝姬,只不过不大常听说她的事。”   谢司白不以为意,正要把手牌放回去,那僮儿补了句:“他们还留了话,问说公子可还记得含章殿的陈妃娘娘?   ”   陈妃。   谢司白自小记忆力惊人,若不然也到不了今天的位置。他很快想起旧年间发生过的事,收回了动作:“并州陈家的那位?”   “正是。听说前不久没了的,连个动静也没……”真是可怜。   谢司白盯着那手牌,目光清寂。   旁边人道:“现下这是何意?”   谢司白没说话。   他自然是明白的。   谢司白望着那手牌,漫不经心道:“还说什么了吗?”   僮儿想了想:“倒是问了公子何时有闲,想见上一面。”   这未免也太胡闹。大魏虽不比前朝不大讲究男女大防,民风开放不少,可这终归是在宫里,规矩是要比外面严一些。   在场的几个都以为谢司白定是要拒绝的,没想见他把玩着那手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没有立即做出答复。   良久,他放下那手牌。   “好。”他道。 第3章 、03   过了初十,才得到青云轩的回信。   静竹原本不抱希望了。帝姬在宫中没什么分量,自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因而冷不防听着这消息,静竹稍有些不可置信:“你可听清了?”   那内侍点头:“听清了。傍晚黄昏后,帝姬在景轩门等着即是,谢公子自有安排。”   定安年岁尚小,不如静竹想得那么多。她露出多日来第一个笑容:“那就好。”   娘亲的嘱咐也算完成了一半。   而静竹却是另一番想法。   私下没人,静竹问定安陈妃娘娘都嘱托了什么话。定安记性好,一字一句地原话复述。静竹问:“旧恩?娘娘可有和殿下说明是什么旧恩?”   定安摇了摇头。   静竹心下忐忑,总觉得这事不会那样简单。但走到眼下这一步,与其在不见天日的深宫任人欺凌,倒不如赌一赌,说不准有转圜的余地。   一直等到半下午,静竹服侍着定安穿戴好。虽然碍于种种,陈妃殁时未得大办,定安仍是素衣示人,不饰华彩,清清淡淡的模样,也算暗地里尽一份孝心。   打点好,正要出门,偏偏这时有宫人进来道:“十五帝姬来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就有行礼的声音。静竹动作一顿。这十五帝姬小字清嘉,乃静妃所出,比定安年长两岁,运道却大不相同。清嘉自小就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又有兄长母妃护佑,除了皇后身边的十三帝姬,宫中就数她最风光,真正集千恩万宠于一身。   含章殿久来无人踏足,陈妃去后更是门口罗雀,怎么偏生这个时候来了。   静竹不及多想,那清嘉就踏进偏殿来。小姑娘模样生得不错,锦衣罗裳,云鬓凤钗。她是承了静妃的嗜好,样样都要珠光宝气,远胜他人一头才算好,即便是来才刚丧了主位娘娘的含章殿亦不例外。   静竹看得心里发堵,但又想着娘娘去了就是连皇上都不过问,怪不得其他人这般。   定安微垂下眸子,站在一旁,看不清神色如何。   要知道在国礼院时这位皇姐可没少拿她取乐子。   清嘉笑吟吟的,生来带着些趾高气昂的派头。她瞥了   定安一眼,随意道:“几日不见你了,可还好?”   这话问的。   定安轻声道:“尚可。”   清嘉不喜她这副畏手畏脚的模样,不过她头次踏足含章殿,对这里好奇极了,顾不得去理会定安。清嘉四下打量着。陈妃在时静妃是一步也不准她来这儿,清嘉自小顺风顺水惯了,还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静妃越是不让,她越是稀奇。正月忙碌,好不容易得空,听闻了含章殿娘娘的事,她就先往这边来。   清嘉扫视一遍,不免失望。这里地方倒是大,帷幔尘帐一应却都是旧年之物,眼见着有些年头,金银饰器也少得可怜,捉襟见肘的,寒酸破败,还不如想的好些。   清嘉难掩眼中的轻蔑。她收回目光,扫了眼旁边的定安:“夫子的功课你做了没?”   定安点点头。   清嘉大咧咧坐在榻子上,露出鞋面的忍冬花纹,极好做工,蜀绣一带的手艺,上面分别缀着明珠,熠熠生辉。   她懒洋洋道:“我近日忙得很,都没什么功夫翻看。妹妹既然闲着,不如把我的那份也做了如何?”   旁边的静竹心下涩然,很是替定安委屈,但她一介宫人,除了忍着也是无法。   定安却像是早已习惯了,没多大反应,只是道:“这怕是不大好,若是被夫子发现了……”   清嘉把玩着案上的青玉茶盏,不等定安说完,她就先是不耐烦地打断她:“有什么不好的?妹妹与我的字七八分相像,随便糊弄一下,夫子老眼昏花的,怕是也不会知晓。”   定安咬着唇,心中自是不愿,嘴里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清嘉见她这样,心满意足。她又在含章殿待了会儿,让定安陪着自己玩叶子牌打发时间。好不容易把她盼走,静竹问身边人:“几时了?”   “酉时三刻。”宫人答。   晚了快半个时辰。   静竹安顿好殿里的事,才引着定安去约定好的地方。天已黯淡,稍稍下着细雪。私下赴约,没敢乘轿子。景轩门地处偏僻,少有人途径,路上没铲开,定安走得很辛苦。最后静竹抱着她行路,才算到了地方。   可惜已无人应约。   定安打量着周遭白茫茫一片:“他们回去了吧。”   静竹也不知道   该如何安慰她,她半俯下身子,正想说什么,有一宫装打扮的内侍不知从何而来,走上前,先向着定安行过礼,才压低了声音问:“可是含章殿的静竹姑姑?”   静竹一愣,应了是。   内侍道:“请姑姑和殿下随奴才这边来。”   定安静竹两个面面相觑,但还是跟着去了。景轩门外停着辆马车,另有一马夫打扮,不似宫中人。内侍作揖,迎着定安先上去。   定安心下不安,攥紧了静竹的手,静竹也是头次遇到这副状况,想打帘子往外看,却被那内侍拦下:“姑姑不可。”   静竹问:“敢问现下是去哪儿?”   “青云轩。”内侍答道,“只不过要绕个道,公子不希望被旁人看见,望姑姑见谅。”   静竹自是不敢不见谅。   七绕八拐,好一会儿还不见停。定安惴惴,强忍着才没开口说要回去。   这当口,马车停了。   先前那内侍从外面接了灯盏,方引着看向定安:“帝姬,请吧。”   *   外头天寒地冻,定安裹着件银白镶白毛羽缎斗篷,静竹怕她冻着,特意取了手炉给她暖着。定安就这样一副打扮跟在提灯引路的内侍身后,亦步亦趋。茫茫冬夜里,夜晚的清辉平添寒意。   虽没人说,定安却晓得这就是娘亲口中的青云轩。   “公子在亭中等着帝姬。”至梅园,内侍停下,似要让定安自己进去。   定安踌躇,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静竹。静竹道:“帝姬自幼不离人,我陪着她一道去吧。”   内侍面露难色,静竹再三请求之下,他还是放行了。   静竹陪着定安进了园子。正是季节,红梅映着雪,相得益彰,一簇簇的,甚是暗香浮动。   定安看着不觉有些呆了。   近前,临水建着亭子。有两僮儿在烫着火盆烧酒,细闻焚的是百合草。又走了一段,定安才看见亭中的白衣少年。   定安脚步微微一顿。   静竹察觉,小声问她:“殿下?”   定安摇了摇头,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身边静竹的衣角。   走近些,灯盏方才映见那人的面容。   定安稍一怔。   少年正执笔在写着什么,似是听到她们脚步声,他不紧不慢停下笔,抬眼看来。   真好看啊。   定   安一时语塞,平日夫子教导过的词一句也想不来,只觉得眼前这人比她母妃还要好看。   静竹也难得愣了下。   “殿下。”谢司白并未行大礼,仅仅是客气地唤了她一声。定安被他看着,不知怎的有种异样压迫感,下意识往静竹身后躲了躲。   谢司白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小姑娘许是母丧,打扮得很是素净,看不出一点帝姬的派头。模样倒是生得好,玉雕粉琢,真真地惹人怜爱。宫里几个得宠的帝姬谢司白因着公务都见过,平心而论,单是相貌,都比不过这一个,可惜将养得胆小懦弱,上不得台面。   谢司白道:“递手牌来的岂不是帝姬?缘何这样怕我?”   定安不想被对方小看了去。她强迫自己松开攥着静竹衣衫的手,上前效仿夫子拜见名士时的样子,盈盈一摆朝他作揖,只她年岁尚小,做起这动作滑稽可笑,只让人觉着可爱。   “谢公子。”她学着其他人这样叫他。   谢司白觉得她还挺有意思的。   他存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帝姬有何事定要见我一面?”   定安嗫喏。   谢司白年岁不算大,笑容清浅,一派的温润如玉,她却莫名感到压抑。   定安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磕磕绊绊把先时陈妃告给她的话讲给谢司白。   谢司白略一扬眉,似笑非笑:“陈妃娘娘怕是要所托非人了。我远离宫闱,青云轩又自来与世无争,何谈什么打点人买通消息。”   定安原以为按照陈妃说的去做即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手足无措,看了眼身后的静竹,静竹也是没了主意。   “可是,母妃……”   “帝姬。”谢司白打断了她。   定安怔了一怔,重新抬眼看去,那谢司白早已敛了笑,漆黑眼眸静静望着她,其间深不可测。定安稍有些不寒而栗。   “陈妃娘娘于我有旧恩不假。”他道,“可我已尽数还了她,如今我与娘娘两不相欠。若帝姬执意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只是……”   他一顿,定安被他看得慌了神,不觉后退一步。   谢司白笑了,在火光映衬下眸中潋滟,美的仿似摄人心魂的妖物。   “只是帝姬可有想好,要用什么来还?”他道。 第4章 、04   定安眨了眨眼睛,想起陈妃的话,糯声道:“我母妃留了银两给我……可行?”   谢司白委实被她这话逗笑了。这次的笑与先前大不相同,眉眼间皆是笑意,隐约竟晃见些许温和,如云破月般。   定安看得一怔。   “你若承情,日后做我的弟子,以先生称我,我护你在宫中周全,你可愿意?”他没再称她帝姬。   定安回过神来,一时没明白他话中深意。她转头看了眼静竹,不知所措。   谢司白在旁看着,笑意盈盈,也不出声催促。   静竹也是踌躇不定。谢司白虽看着年岁比她还小些,周身气度却是不可相提并论。静竹只觉这人难以估量,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   “帝姬想好了?”他问。   定安懵懂无知,只怔怔地点了下头。   谢司白似是早料到她的回答,没有多少意外。他望向定安:“我这里有约法三章,你须得记好,如有违背,今日我所说的话皆不作数。”   “公……先生请讲。”   “第一,你只可入夜来见我。”灯火跃动,映在他漆黑眸中,“第二,平日若是见到我,你只当不认识。”   定安一一记下,见他迟迟不说第三个,她按捺不住,先问出口:“……第三呢?”   “第三。”谢司白垂下眼睫,收敛了笑意,“凡事你不可问我为何。”   定安一头雾水。   这算哪门子规矩。   谢司白抬眼,眸中早已是一片空寂,什么也看不出来:“记好了?”   定安迟疑着应声:“……记好了。”   谢司白笑了下,从案上取下一本册子,交由定安。   “我既为你先生,日后见面便不以帝姬称你。”说着,他一顿,“你小字定安?”   定安应了是。   “那我唤你定安。”这两个字由着他说出来,不知怎么的,比旁人好听百倍。   “你习过字了?”谢司白又问。   定安点头:“在国礼院与夫子习的。”   大魏自来设有国礼院和国子监。皇子帝姬均在国礼院授课。   “这册子你回去抄十遍。”谢司白道,“不可假手他人,定要亲为。五日为限,你抄好自有人来取。”   定   安愣了下,刚要问“为何”,话到嘴边才想起他方才说过的第三条。   “可是……”定安看着那册子,有点犯难,“若是我完不成如何?”   谢司白风轻云淡:“真有心不会完不成。”   定安愁眉苦脸,谢司白没管她。交代完这些事,他道:“夜深了,帝姬请回吧。”   定安按原路折返,还是先前送她的内侍来接她。内侍道:“小人名叫吴用,帝姬若是有事寻小人,到景轩门说一声即是。”   定安稀奇:“无用?”   吴用嘿嘿一笑:“公子取的,不是有句话叫‘无用大用’吗?”   早过了夜禁的时间,回去的路上却出奇安静。静竹心惊胆战,生怕遇见巡夜的御前门侍卫,结果一直到景轩门,路上均空无一人。   等从后门回到含章殿,静竹才松了口气。   守夜的两个小宫女在门口,皆是静竹心腹。   定安先进了殿中,静竹留在外头,细细问过殿中情况才放心。其实陈妃既死,留下定安没什么威胁,应当也不会有人时刻盯着含章殿的动向。静竹不过是先时跟在陈妃身边,谨慎惯了。   定安翻着谢司白给她的册子。上面大半是她不认识的字,笔画又繁复,她不知道有什么必要须得抄十遍。   静竹备了些宵夜进来,是些易克化的吃食,可惜定安没什么胃口。   静竹替她挑了挑灯芯,放下剔子,方问她:“殿下觉得,那位谢小公子……”说到一半停住了。   定安抬眸,水灵灵的大眼睛明澈干净,不染杂尘:“什么?”   静竹说不上来。   单论他认帝姬为弟子这事,胆大妄为,简直是闻所未闻。可由他做来,反倒令人议论不出什么好歹,自然的仿佛从来如此。   也不知陈妃娘娘定下的这一步路,到底是对是错。   静竹叹了声:“没什么。”   静竹在外殿守着定安睡了一夜。第二天赶早起来忙活,含章殿除了几个还过得去的,剩下个顶个爱偷懒。毕竟含章殿现在这光景,没有油水可捞,向上的心思淡了,自然就得过且过。静竹忙着让他们洒扫尘除,到了该伺候帝姬起身的时辰,小宫女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静,静竹姑姑。”   静竹蹙眉:“何事慌慌张   张的?”   小宫女知晓静竹素来不喜人失态,略略调整好呼吸,才答复:“有位掌事公公在外求见。”   “掌事公公?”静竹狐疑。   “说是尚膳监的掌事公公。”小宫女说完,畏缩一下,“不会是为着先前那事来的吧?说来也是他们先不占理的。”   静竹道:“那倒不至于。”   底下人小打小闹而已,这样有身份的人不会不顾体面。怕就怕是静妃授意而来的……   静竹勉强定下心神,先安排她去伺候帝姬起身,才携了两个宫人就往前堂去了。   堂中那人着团花领窄袖衫,打扮气度与那些小内侍截然不同。静竹心下恻然,面上却带笑迎过去:“常公公。”   常敬任尚膳监掌事已有几年,含章殿虽不得宠,但也与他素无恩怨。大掌事们个个人精儿,即便与冷宫妃嫔也不交恶,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后的事谁说的准。克扣膳食的多是底下那些眼皮子浅的小太监所为。   也不知他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那常敬先作揖:“静竹姑姑。”   静竹吓了一跳:“公公何须行此大礼。”   “多是我照看不周,底下出了那些子孽障。”常敬痛心疾首,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过静竹清楚,这些人常年在大主子面前侍候,惯会做戏,当不得真。   静竹已是明白七八分,只面上不显,故作疑惑:“这是何意?”   “前几日我手下那几个孽障怠慢了帝姬,我已是好好处置过他们,今天来就是为这事向帝姬赔罪的。还望姑姑海涵。”常敬挑明了话头,一招手,庑廊下几个内侍端着案托上前来。   静竹受宠若惊。没明白过来这待遇缘何一夕间翻天覆地。   难不成是因为那谢小公子?   她镇定下来,笑道:“都是些不懂事的,哪能怪到公公头上,帝姬也不是计较的人。”   两人周旋片刻,常敬赔过罪要告辞,走时静竹叫住他:“我尚有一事不明,还劳公公解解惑可好?”   “姑姑有话请讲。”   静竹不再和他绕弯子,只道:“这两天日头忙,我原还指着哪天空闲去说一说,也不知是哪位贵人先替我开了这个口?”   她话音刚落,常敬笑起来:“这本是我   分内之事,姑姑不必多虑。”   这话圆的不显山不露水。   静竹也笑:“是我多虑了,公公请回吧。”   送走常敬,回去的路上静竹细细思量。那天帝姬与她说过后,她想法子找了以前相熟的小姐妹问过,要说那谢司白谢小公子不是不有名,只他师父清尘道长更胜一筹,他有今日多是仰赖道长深得皇上宠信,名声权势不过镜花水月,这也是静竹先前会迟疑的原因之一。   如今看来,谢司白怕是比她想得还要不简单。   静竹将这事告诉了定安。   定安倒不多介怀,横竖两道例菜的事。   用过早膳后,定安就去书房完成谢司白布置的任务。一上午专心致志,也才刚好抄完半本。   静竹看得心疼,进来添茶时道:“这么抄要抄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况且再几日殿下就要去司礼院上课,哪还有这功夫。”   定安停下来歇一歇,手捧着茶盏:“等再抄一抄,孰能生巧,也就快了。”   静竹道:“不若我替殿下写如何?索性那位谢小公子也不认识殿下的字。”   “这如何使得。”定安自小乖巧,从未做过如此叛经离道之事。   静竹叹了口气,也没法劝。   这样一连三日,足不出户,好说歹说抄了七遍,剩下也不急着赶,倒是国礼院那边先开课了。   静竹服侍着定安早起。按理来说皇子帝姬均应晨昏定省,陈妃卧床不起后皇后就免了定安这礼数,表面上说的是让她多陪陪自己母妃,其实宫里人人皆知,多是因为皇上不愿看到她才如此。   这样唯一的好处是比旁的帝姬皇子每日能多睡半个时辰。   用过早膳,静竹替她打点好一应之物,还贴心备了些茶果糕点,好在路上吃。定安尚在母丧,里面穿着荼白月桂纹小褂月白中衣,外头披着件半旧的银白斗篷,素净齐整,站在廊下,远远与地上白雪融为一片。   “娘娘的事殿下切记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静竹走时叮嘱她,“若有人来问,也只做听不见。殿下记好了?”   定安还不大清醒,迷迷怔怔,静竹说一句,她应一声。   静竹送她上了轿子,随行的是个叫司琴的宫女。   将走时,定安想起什么,忽的抓住静竹的手。   静竹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皇姐的功课。”定安道,“我忘记做了。” 第5章 、05   从青云轩回来后,定安一门心思扑在谢司白布置的功课上,完全忘了还有清嘉这回子事。   到了国礼院,夫子果因这件事好生教训了清嘉一番。这国礼院夫子是当今圣上潜龙邸时的太子太傅,皇上继得大统,夫子告老还乡,却是被皇上亲自请留国礼院。夫子年近花甲,秉性刚正不阿,又有这层身份在,平日里对自己门下学生一视同仁。因而清嘉虽得帝宠,在这儿却当不了免死金牌。   清嘉面色很是不好,夫子让她伸出手,她撇着嘴不情不愿,最后象征性打了两板,才让她坐下。   清嘉自是怪罪定安,愤愤不平地瞪着她。定安不敢言语,越发低下头去。   好不容易熬至下学,清嘉先出去了。定安磨磨蹭蹭跟在后头收拾东西。因着陈妃,定安与宫中诸位皇姐皇兄的关系算不上亲近,有几个清楚前因后果的,更是脸上挂着笑,早早等着看好戏。   她慢吞吞出了仪门,清嘉披着件桃红羽缎白毛里子的斗篷,站在仪门外头,十分的显眼,身边还跟着两个素日与她交好的帝姬。   定安放慢了脚步,候在外面的司琴先迎上前。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的清嘉已是气势汹汹走过来。   司琴忙是挡在定安面前要给清嘉行礼。清嘉骄横惯了,哪顾得这是什么地方,一脚把司琴踹开,抬手扇了定安一巴掌:“贱人,你害我。”   幸而清嘉年纪还小,这巴掌算不上特别重,未见血,只是肿起来。   定安垂着眼,不言语。   清嘉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就更来气了。她对着定安拳打脚踢,重重将她推搡着摔倒在地。清嘉身后的宫女想要上前来拦,顾于身份又不敢,只能劝着。司琴护主心切要扑过来,但被另外两个帝姬挡住,过不去,只能在旁边哀求。   清嘉骂道:“应的时候一口一个‘好’,哪知背地里玩花样。真跟你母妃一样,都是惑人的贱胚子。”   清嘉出生后陈妃就不大活动了。她没见过陈妃,这些说辞自然是从他人口中听来的。   定安原是默默挨着,直至清嘉骂到了陈妃。定安忽的抬起眼,漆黑眼中带   着极深的寒意,冷冷向着清嘉看去,不言不语,却莫名地令人不寒而栗。   饶是清嘉也略略怔愣一瞬。   不知怎的她心底陡然升起了些惧意,这感觉太陌生,才浮起些就被压制下。   清嘉冷哼一声,放开了定安,居高临下道:“今日暂且饶过你,以后莫要在我面前耍花样。”说着转身离去。   清嘉忽然偃旗息鼓,另外两个帝姬不明所以,彼此看了看,也只好跟着去了。   她们走后司琴上前来扶起定安,定安脸上被抓到一道,不深,却看着扎眼。   司琴吓得流下泪来:“殿下……”   她素来陪着定安来上课,清嘉帝姬虽总不待见定安,但多是些小打小闹,今天这样还是头一遭。   定安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个笑容。她声音一如既往软软的,很是乖巧:“无碍,我们回去吧,静竹姑姑该等急了。”   司琴哭得止不住眼泪,扶着定安上了外头停着的轿子。   快到含章殿,定安将司琴叫到身旁,小声吩咐她:“将才的事不必对静竹姑姑说起,只道雪天路滑,是我自己贪玩摔了一跤。可记好了?”   司琴一愣:“殿下……”   “静竹姑姑操劳的事够多了。”定安说着,目光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何必用这些小事惹她烦恼。”   静竹早在含章殿候着定安,却迟迟不见归来。她刚要派人去探听情况,定安就到了。   她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静竹吓一跳:“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浅浅一笑,略有几分抱歉:“适才我贪雪玩,想着多走几步,不小心滑到了,不关他们的事。”她眸中清亮,天真烂漫的样子,仿似全无影响。   司琴记着定安先前的话,诺诺应了是,不敢多言。   静竹扶定安下来,细细检查过她的脸颊,只是些皮外伤。   静竹松一口气:“阿弥陀佛,幸好没伤得太严重,若是留了疤,奴婢即便死了也无颜去见娘娘。”   静竹替定安除下雪具,递了手炉给她:“快暖暖。”   定安接过来。静竹让人从小厨房取来温在灶上的红枣羹,定安不大有胃口,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吃了几口,方才道:“夫子布置了功课,我先去书房习书了。”   提起功课   ,静竹想起早上的事,压低声音问她:“十五帝姬可有为难殿下?”   定安笑了笑:“左不过骂了我一顿。”   静竹心疼得紧,定安漱了口就往书房去,却被她拦着好说歹说上了药膏才算罢。   定安一走,静竹面色一凛,转而看向身后的司琴:“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也不用再瞒我,一五一十讲了罢。”   *   建章宫。   殿中熏着苏合,烟雾缭绕。静妃居于上首。她容貌姣好,但在六宫粉黛中算不上出众,而且年纪大了,眼角细纹遮掩不住。好在气度是出众的,头戴银鎏金镶宝累丝西王母挑心,着云龙纹金织衫,配一玉华彩结绶,端的是光彩夺目。   静妃与底下的妃嫔说着闲话,一着翠绿宫装的女子疾步上前来,不知为着什么事,凑到静妃近前,低低与她言语。   静妃听罢略一挑眉,不动声色地扶了扶发上凤钗,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不过是她们姐妹打闹着玩,没注意分寸罢了。定安那孩子可有什么事?”   那宫女道:“倒是无碍。”   静妃懒懒挥了挥手,宫女退下。底下相近的嫔妃也都各自听到些风声,心下不管作何感想,面上倒是一个赛一个真诚:“小孩子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什么。”   这话打岔一会儿,又回到其他人。她们絮絮说了好些话,有的没的。静妃听得乏了,半阖着眼,不大动弹。几个有眼力价的见状先引身告退。等陆陆续续都走完了,静妃敛起面上与世无争的笑,倏地睁眼:“清嘉呢?”   宫女道:“帝姬一回来就进了偏殿,现下关着门,不让旁人进。”   静妃冷哼一声,手上的茶盏咚的一声砸在案几上,出奇地响:“她哪是不让旁人进,分明是怕我寻她的事儿。你去把她给我喊来,她若不来,你就和她说她父皇新赏的琉璃盏也不给她了,就扣在我这儿罢。”   宫女应声,忙是退下了。静妃烦得头疼,揉着额角,同身边人道:“这孩子可真不让我省心。”   宫里人的心肠都是九曲连环,说一句,后头跟着一百句的道理。偏生她这么一个娇娇儿,直愣愣不会转个弯,哪有生气就直接上去的,不管不顾,若是被有心人抓了把   柄就糟了。   身边素心道:“帝姬年纪尚小,如此也是正常的。娘娘多说些,下次迂回点行事也就罢了。”   说着殿外传来声响,新换了桃红绣长枝花卉锦缎裙衫的清嘉急急跑来,连带着发上珠翠流苏也一摇一晃。   “母妃使诈,那琉璃盏是我求了父皇许久的,怎么一句话说不给就不给了。”人还未至殿中,声先传了来。清嘉嘟着嘴,甚是不满地嚷嚷。   静妃掀掀眼皮看她一眼:“我还没说你,你倒先吵吵起来了。今日的事若是有人捅到你父皇面前,我看以后还有这样的好事找你。”   听静妃提起这件事,清嘉心里发虚,说起话来也略失了底气:“是她先不对的,我不过讨回来,何错之有?”   静妃懒得听她们小孩子间的琐碎,只让着素心屏退了旁人,方才道:“你错不在此,我何尝是因为这个说你。”   清嘉撇撇嘴,不说话了。   静妃接着道:“我往日是如何教你的?这般行事,生怕别人抓不住你把柄。你现在年岁尚小,即便真捅出去还有说辞,若是再大一些,也是如此吗?”   这清嘉是自小被骄纵关了的,父兄宠爱她,又有个得势的外家,天骄之子,哪能听得进去这些。   清嘉稍有些不耐烦,发起牢骚来:“那定安不过是个连外家都没有的小贱人,我倒不信她能泛起什么浪。往日我教训她,也不见母妃说什么,今日是怎么了?絮絮叨叨,真扫人兴。”   静妃被她气得心口疼。她扶着额:“罢了,同你也说不清,你只需听我的,让人备了礼去一趟含章殿,做做样子即可。”   往日再怎么,没闹到明面来,静妃又素来不喜陈妃母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这一次闹得大,那定安再不得宠也是宫里帝姬,这事若是传出去,不定坏了清嘉名声。   清嘉自是不愿意,哼哼唧唧的耍起赖来,想让静妃免了她。   静妃却肃了脸色,厉声道:“怎么,我说的话你如今是当耳边风了?改日是不是连我这个娘也不大认了?”   清嘉闻言一惊。她院还当静妃是说说而已,没往心里去,哪见是当了真。   这一下清嘉不敢再敷衍,应过命后,她方才退出去。 第6章 、06   虽是当着面好好答应了静妃,清嘉退出殿中却是越想越气,连带着也恨起定安来。若不是为着这个罪魁祸首,她何至于被最疼她的母妃这般说教。   是以走到一半,清嘉道:“我乏了,今朝就算了吧,赶明儿再去。”   她身边宫女待要劝他,清嘉先发了难:“谁都不准劝,劝一句我割你们舌头。也不准到母妃面前说,若说了,可没人保得住你们。”   这些人素日是跟在清嘉身边伺候她的,哪能不知道她的脾气,一个个摈弃凝神,作壁上观,没人敢劝。   清嘉这才心满意足,半路上就打道回府。   定安对这一番周折全然不知。   她一回去就在书房临帖,中途未曾歇息。那帖子是夫子新教的,上面的字大都不难,不比谢司白给的那份,十个字里六七个不认识。   定安专注着手上的力道,一笔一划,不偏不倚,仿佛全神贯注,浑然不觉外头的事。等临到“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那一句,却忽的吧嗒一声,纸上有水珠氤氲开。   定安慌忙用手拭了下眼角。   也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若陈妃还在,她尚且能哭诉哭诉,尽管抵不上什么用,好歹是安慰。   如今才真正是孤立无援。一个人是一个人,再怎么样母妃也回不来了。   乌木镂刻青花的屏风外侍立着伺候的宫人,闻声要进来,定安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先说道:“替我取杯茶来。”   宫人应声,托了盏青花纹瓷盏。定安已是平复。她接过茶盏,目光扫到窗边,外头渐渐黑了下来,她临帖临得太入神,未觉时间过得这样快。   宫人点起宫灯,橙黄色的绢布,映出的光也是暖色的。   “几时了?”定安问。   “约莫酉末时。”   定安将剩下几个字临完,换了谢司白让抄的书卷。   静竹挑了帘子进来,宫人立于门口。静竹问:“殿下写完了吗?”   宫人摇摇头。   静竹进去,定安专心致志,全然未察觉。静竹不出声,只安静地在旁边替她研磨。   定安写到一半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定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很是讨喜:“静竹姑姑。”   静竹见她在抄经文,叹了口气:“这要抄到何时去。”   定安反而不甚介意,垂下眼帘:“也快完了。”   静竹打量着小殿下,心中涩然。方才司琴将仪门的事统共和她讲了,定安有意隐瞒,不过是图她心安。   况且就算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静竹用剔子挑亮灯芯,备了些瓜果茶点,不再打扰定安,先出去了。   定安直抄到夜里去。这些天她没怎么停过,连着指尖也磨出一层细细的薄茧来。静竹越发心疼,几次劝了她歇歇,定安却是不为所动。   第二日照旧到国礼院上学。   定安前一天熬得晚,堂上总打瞌睡,夫子多次敲打她,惹来不少笑话。   下学走的时候,清嘉没再来找她麻烦。   这是约定的最后一天,赶在晚膳前,定安将将抄完最后一遍。静竹松口气:“可算是完了。”   静竹将散落在案几上的书稿整理起来。定安问道:“谢……先生这两日可有留话?”   静竹摇头。那日过后再无谢司白的消息,就仿佛当夜的事从未发生过。   定安稍有些失望。至入夜,她正在房中用功习书,静竹悄声进来,同她道:“殿下随我去一遭吧。”   定安初时还不明白,片刻即反应过来:“是先生?”   静竹点头。   定安换了身衣裳,就跟着静竹去了景轩门。与上次一般的途径,仍旧是四下无人。静竹这才明白这是谢司白有意安排,不再担心若被人撞见该如何。   同那夜一样的地方,只是不在梅园,换在了书房。   临近轩窗,少年倚在窗边,闭着眼,像是在思绪什么。他没穿白衣,而着艾青道袍,银白细线滚边,腰束白玉云纹革带,少了初见时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多了些年少易慕的好颜色,尤其屋中置了两盏纱灯,越发映的他眉目如画。   定安独自被送进来,见他不声响,她手足无措,也不敢出声惊扰,只好盯着面前的黄花梨六扇仕女图屏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问她:“你喜欢这个?”   定安吓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谢司白。   她支吾一声,谢司白觉得有点好笑:“坐吧。”   定安这才近前来,将自己抄   好的一沓手稿呈递上去。   谢司白瞥了眼,笔法拙稚,并非刻意而为。他当即明白这全是定安亲力亲为。   “你倒是个好耐性的。”他似是而非说了句,定安听不明白是褒是贬,索性不说话。   谢司白又看了看她。才短短数日,眼前的小姑娘形貌未变多少,性情却是愈见沉稳。可见丧母之事对她影响颇大。   谢司白将手稿收下,敛眸时不经意瞥见她脸上的印子,稍一怔:“你的脸怎么了?”   听他冷不丁提起这个,定安也是愣了下,才道:“雪天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   谢司白似笑非笑盯着她,定安不知为何。   谢司白道:“你可认得我临的是什么帖?”   定安看一眼,摇了摇头。   她尚且连四书五经都没认全,如何认得这个。   “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谢司白看着那帖,许是灯光的缘由,神色晦暗不明,“皇上最喜欢的一副。”   定安也随着看去。她与她父皇没有多少感情,仅见过的几面也是在家宴祭祀这种大礼上。陈妃从来不露面,她人微言轻,每次都排在最末,远远地看过去,她父皇冠冕龙袍,仪表堂堂,同她遥不可及。   “你临来给我看。”谢司白忽然这么说。   定安微怔:“现在?”   谢司白点头。   定安虽然为难,但还是照做。乌漆案几上早备着砚台笔墨,她提起些袖口,勉强伏案临帖。谢司白在她身后盯着看。定安略略紧张,几次下笔不稳。   “你的手。”谢司白看出些什么,用手中书册轻轻拍了下定安的胳膊,“受伤了吗?”   定安“嘶”了声,笔下力道一重,黑漆漆地印在纸笺上,漏洞百出,无力回天。   定安住了手:“……也是前些天摔着了,不打紧。”她说的声音很小,软软糯糯的。   谢司白让她临帖就是为了试探她。他望着定安的眼睛,隐带着笑,不怎么真切:“当真?”   不知怎的,定安在他面前自来是矮上半分,总不如应对静竹她们那样轻松。   定安嗫喏:“是。”   谢司白唇边噙着抹笑,似是而非看着她,语气淡漠:“不必瞒我。”   定安心一惊,没由来地觉着发寒。   她瞒不   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将仪门的事大致讲给谢司白,隐去了种种无关痛痒的细节。   谢司白听罢没有多少意外,甚至连同情怜悯都欠奉。   他垂眸重新看向临了一半的《快雪时晴帖》,懒洋洋道:“十五帝姬乃静妃所出,深受圣上宠爱,大事小事带在身边,与你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定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   他说的是事实。   “千恩万宠。”谢司白笑起来,重新抬眼,眸中海晏河清,已是半分波澜不见,“帝姬想不想也试一试?”   定安一愣。   谢司白敛了案上的从帖,定安还没回过神来。   “这帖你拿回去。”谢司白道,“总共二十八个字,你一个一个练好了,下次来我再考你。”   就这样?   定安怔愣愣的,伸手接过。   直至上了马车,她仍是晕晕乎乎,不知来这一趟是为何。   定安走后,门外名叫.春日的僮儿进来替谢司白添茶,上好的碧螺春,是开年的新茶,连宫里皇后的景仁宫都不定有,他这里却早早备下了。   谢司白这一日过得并不清闲。前不久颍州东窗事发,中山王锒铛入狱,京中一朝老臣牵连其中,这烫手的差事派给了青云轩,明里暗里无数势力,稍不注意则玉石俱焚。他师父谢赞这宠臣的位置不容易坐,若不好反成了弄臣。谢司白自然跟着受累。他昨天才从颍州赶回来,忙过府中旁的杂事,到了晚上又要抽空见定安。   “要我说公子何必着急着往这处赶,歇一歇才是正理。”春日委实心疼他家公子,多嘴说了这么一句。   那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小殿下,正是多事之秋,忙得紧,由着她等个一两天也无妨。   谢司白不语。他换过案上的帖,将先前定安的手稿取来递给春日,细细叮嘱了他些许话。   春日听罢,道:“公子未免太上心了点。”   谢司白扯了下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要栽培她,自是不能吝啬。”说完他想起什么,垂眸瞥一眼春日,“仪门的事是怎么回事?”   “仪门?”春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青云轩虽在宫中,却甚少牵扯宫闱之事,更何况是这种小事。   谢司白蹙眉,语气稍冷了些:“我不   是让你看着她?”   春日语塞,呐呐的,不敢辩驳什么。   谢司白冷声道:“若不行,让秋韵换了你来。”   春日见他起了意,忙道,“是属下不利,定然不敢再犯。公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春日不是办不到,若他当真无能,也留不到谢司白身边。他只是对这一次谢司白的决定颇有异议,谢司白想在宫中培养自己人,大把现成的人手,偏生选了个小孤女,在宫中无权无势的,要她事成,不定费多少功夫。   他的心思谢司白不是不知道。   “春日。”谢司白掀开杯盖,茶放得三分烫,是他自来的规矩。   春日艾艾应了声。   “贺若弼的典故你可听过?”谢司白慢悠悠的,一派的风轻云淡,说出来的话却大相径庭。   春日摸摸发凉的后脊。   “再起僭越之心。”他道,“就回定州守园子吧。” 第7章 、07   定安回去,夜已至深,静竹伺候她洗漱完,定安捧着谢司白写得那张帖,看得入神。   静竹反而纳闷:“就说了这些?”   定安点头。   真是奇了怪了。   “难不成还真认了个先生?”静竹发牢骚。原想着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又是这些细碎。   定安却不以为然:“先生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   何况他是母妃临终时嘱托的人。   静竹想说什么,张张口,想了想还是作罢。   “王羲之。”定安念着谢司白方才说过的名字。   国礼院的夫子也曾讲过王羲之的兰亭序,只她们年纪尚小,并不是很能理解其中意味。   *   寿康宫。   天将亮时,太后已是醒来,常年伺候她身旁的习秋早备好一应盥洗用具,手脚利落地服侍她起身。昨夜又下了场大雪,窗外白皑皑的一片。太后对着铜镜略扶了扶发上凤钗,姿态懒散,全然看不出先帝时杀伐决断的贵妃娘娘的气势。   “怎么又落了雪。”她看了眼窗外,闲闲说了句。   “想是今年倒春寒来得迅疾吧。”习秋道,“再两日,出了正月,也该渐渐暖起来了。”   太后不言语。   习秋备了些易克化的吃食,在旁帮着布菜。太后却没什么胃口,少吃了些就挥手屏退了。   用过早膳身子乏累,太后躺在临窗的黄杨木雕刻百花纹罗汉床上歇息,身上盖着一缠枝芙蓉纹的薄衾,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替她捶着腿。   殿内朱漆小几上放着一错银瑞兽纹黄铜香炉。宫中人人皆知,邵太后喜熏香,有心人四处寻来异香,炉鼎几乎一年不断。今天燃的香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既有檀香的味道,又有些甘松的香气。   太后觉着好闻,身上也轻快不少,她掀掀眼皮,问道:“今天点的什么香?”   “娘娘可喜欢?”习秋在旁道,“是大昭寺静觉师父送来的,说是叫安定散,有凝神静心之效。”   “安定散?”太后道,“听着倒是新奇玩意儿,是她有心了。”   大昭寺建在宫苑后山,为宫中女眷祈福上香所设,掌院的主持法号静觉,人称静觉师太。太后上年纪   后专心礼佛,与静觉一道往来密切。   提起这香,习秋想来一件事,说道:“昨儿我去大昭寺里头替娘娘进香,静觉师父说她不久前托人寻得一件宝物,据说是正德年间虚云法师亲手抄录的《妙法莲华经》,验了真身,想着找时间送给娘娘过目。”   一听这话,邵太后睁开眼:“虚云法师的传世之宝,这年头可是不多见了。可是真物?”   “说是请人验过了,不差分毫,应当不是假的。”   “那还等什么,送来与我看看。”   习秋见她这副心切的模样,笑起来:“静觉师父心细,听说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舒坦,不敢来叨扰。娘娘要急着看,我派人说一声,让她送来就是。”   习秋打发了小宫女去大昭寺,不出多时,那静觉师父就乘了宫轿来。她着一领缁色道袍,素净打扮,与周遭花枝招展的小宫女截然不同。   她迎入殿内,行过大礼,殿上太后让人扶着坐起身来,问她:“那《妙法莲华经》可带来了?”   静觉双手合十又行一礼,方才让身后跟着的小尼姑将东西呈上来。   这宝物价值连城,就是万两黄金也难寻得一片的。乌漆描金掐丝盒子内放着三四碟。太后小心翼翼取出来,一片片看过,方道:“是真的,这虚云法师的笔法,我是再熟悉不过。”   静觉笑道:“连娘娘这行家都说了是,定然就是了。”   “你啊,早已不知找了多少人验过,不过用这话来和我讨个巧罢了。”太后笑吟吟的,却一点也不反感,语气中颇有些亲近之意。   太后赐了座。静觉道:“听说娘娘身上近来总不大爽利?”   听她提起这茬,邵太后不以为意:“老毛病了,一落雪就犯困,不知请了多少名医神医的也是没法。其实也不打紧,等天气暖和些自然就好了。”   静觉略一颔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太后聊起闲话来。这静觉虽是出家人,却有趣,又是投缘,因而邵太后素来爱同她讲话,好逗逗乐子解解闷。   说着说着,静觉想起什么,笑道:“我这儿近来有一宗奇事,说来怪得很,我至今仍不得解,甚是想不通。”   太后接来定窑五彩茶盅,拨了拨茶叶子,很感兴趣:“何事   ?”   “我那大殿里,近来不知着了什么道,隔三差五地就多一叠地藏经手抄本,每每还供错在罗汉像前,真叫我哭笑不得。”   “还有这种怪事?”太后来了兴致,“莫不是寺里出了顽皮的小尼姑,专来煞你这个师父的风景。”   静觉笑着摇头:“要真是就不足为怪了。那抄本我是看过了,笔法稚嫩,屡有错字,不过倒是一笔一划挺认真。要说来,符合年岁的只能是宫里哪位皇子帝姬,可我寻思不大可能。若如不然,哪个小太监小宫女也说不准,但也少见这样诚心的,因而才百思不得其解。”   “这倒是怪了。”太后放下茶盅,“你怎么也不曾去查一查?”   静觉苦笑:“这不是查不着吗?”   “那手抄本可还在?”   “自然在的。”静觉道,“娘娘可有意?”   太后笑了笑:“不过觉得有这样的七窍玲珑心也是个人物,想寻来见一见罢了。”   “那我这就命人取来同娘娘过目。”静觉说罢就叮嘱了身边的常随。大昭寺离寿康宫不远,折返一趟也不费事,顷刻那抄本就被拿了过来。   太后翻着看了看:“写得是诚心诚意,片刻不见怠慢。”   静觉接话:“所以才稀奇。”   太后挥了挥手,让近身旁的习秋将抄本收起来,因笑道:“你倒真是个没用的。这抄本我先收着罢,左不过比你寻人快些。”   “我如何能与娘娘比的。”静觉忙道。   随后静觉又同太后讲了些旁的话打发时日。太后久坐已是困顿,眉目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倦意。静觉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见状也不多声响,借口他言便先行告辞。   这一桩事暂且搁下了。习秋命人去寻,几日不得信。倒是太后惦记着,时不时过问一句。   习秋道:“娘娘怎么这样在意?”   “有什么在不在意的。”太后反是不以为然,“不过是在这宫中,各样的人都见多了,觉着这一个罕见罢了。”   巧立名目的有,汲汲营营的有,踩低捧高的有,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有。   这样的却还是头一遭。   又几日,习秋方道:“娘娘,人找到了。”   一连几日音信全无,邵太后原本心思淡了,都快忘了这事,听   她一说才想起来。   邵太后放下手里的紫檀佛珠,抬了抬眼皮,饶有意味。   习秋挑了帘子,边扶着邵太后坐起,边道:“说是含章殿的那位小帝姬抄好了让人悄悄放进大殿里的。正好有两个当值的宫女识得她们殿里的人,所以才认了出来。”   含章殿。   邵太后眉头动了动:“陈家的那个?”   立秋答道:“是。前不久方去了的,留下那小帝姬一人在。”   “是个可怜的。”邵太后这话几分真假难辨。她久在后宫立足,什么都见惯了,连带着心肠也硬起来。   历来的争斗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陈妃也怨不着旁人。   邵太后摩挲这白玉手柄上雕刻的梅花纹:“那经文……”   习秋接话:“自是抄给那位的。”   这倒让邵太后稍稍为之动容。   “殿里情况还好吧?”邵太后问了句。   习秋踌躇未语,邵太后懒懒觑她一眼:“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娘娘应该也清楚。”习秋道,“不得宠的帝姬,又少了母妃,能好到哪里去。前几日我倒是无意中听小宫女议论了几句,说是含章殿的膳食总被克扣份例,正好常公公来送娘娘的药膳,我多嘴说了他几句,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光景。”   邵太后打趣她:“你倒会背着我做好事。”   习秋回道:“我是乘着娘娘的恩荫,自是为娘娘积福。”   “你啊。”邵太后笑着摇摇头,“还有旁的吗?”   “那自然是多了。”习秋正了神色,“前不久在仪门,不知为着什么,清嘉帝姬把那小帝姬教训了一顿。”   说着习秋将听来的话细细讲给邵太后听,那清嘉是如何的声色严厉,如何推了定安,又如何携了人离去。说得绘声绘色的,煞有其事。   听她说完这些,邵太后面色一沉:“教训?上有皇后下有夫子的,何时轮得到她一个帝姬来教训自己皇妹?”   习秋知道这话戳到了邵太后的隐伤,不敢再多言。   当今皇后是邵太后的亲侄女,邵太后本来就因着这层关系素来不喜谋得头筹的静妃,加上先帝在位邵太后尚不是贵妃时,曾被宫中妃嫔谋害得失了位小帝姬,如此这番触了逆鳞,愈加怒不可遏。   习秋劝道   :“娘娘早已不大管宫中的事,何必为了这个生气。早知如此,倒不该把这些事翻出来。”   “我是不大管宫里的事了,才一个个的冒出头来。那清嘉平素在家宴上见她,就知不是个好相与的,谁知如此张扬。熙宁自小也是被宠着长大,怎么不见像她这般轻狂?可见是那静妃教坏了的。”   熙宁乃皇后所出,位居十三,亦是太后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   习秋见太后当真动了怒,也不便再劝什么,噤了声,立于一侧。   等渐渐平息些怒气,太后取了案上成窑五彩小盖盅,呷了口,方才道:“你今天抽空去含章殿看看,若是那孩子真是个有造化的,就让她来见见我。”   习秋一怔,迟疑道:“娘娘这是何意?”   “那孩子到底是我皇家的血脉。”邵太后慢条斯理,“她父皇念着旧日的恩怨不大理会她,我这个做祖母的自是不能也如此。如她真是个玲珑心肠,我虽与她来往不多,找个机会抬举抬举她,倒也免了被那些小人轻待。” 第8章 、08   殿中银瑬三足瑞兽纹火盆中燃着银炭。前几日落了最后一夜的雪,方始大晴,拨云见日的,终于透了些暖意来。   定安仍在书房临帖。她这几日有空便待着习字,旁的一句话也不多说。静竹见了叹口气,心下不觉添了对那谢小公子的埋怨。   静竹提了攒盒进屋,将盒中吃食取出,缠丝白玛瑙碟子,一样四色,是陈妃留下的旧物。静竹在案前布菜,金乳酥,桂糖糕,全是定安幼时爱吃的小玩意。   定安闻到香味,停下笔,这才回过神来:“静竹姑姑。”   “殿下可算是肯理一理我了。”静竹同她打趣,“我当真以为殿下眼里只剩那帖子,旁的一概不见。”   定安知她是在调侃自己,稍有点不大好意思。   定安停下来歇歇手。静竹往炉上滚了水,另烫了壶茶来,年前剩的六安瓜片,配着将才的点心用,最是解腻。   定安捧着茶盏,案上吃食没动几口。静竹同她说起话来,净是些有的没的。可巧窗外檐下有啼鸣声,一阵阵地传了来。定安先听到的,静竹正要说什么,定安朝她比了个嘘声动作,笑意盈盈道:“姑姑,你听。”   静下来,静竹也听到几声。她惊喜:“打哪儿来的燕雀,今年开春这样早,我记得去年这时候,娘娘还说……”她话说到一半,忽的止住,忐忑地看向定安。   怎么偏提起这茬。   定安抬头望着窗檐,没回神,面上表情怔怔的。静竹心里蓦地难受起来,笑着打岔:“也快到季节了,等量了衣裳,园子的花开好了,殿下也出去瞧瞧,不必总闷在屋子里。”   定安知她好意,笑了笑,没说话。   这尴尬的当头,外面有问安的声响。定安看了看静竹:“这个时候谁会来?”   静竹也是不知。她安置好定安,方才出去看了。没一会儿,有个小宫女进来,喘着粗气道:“殿下随奴婢换身衣服出去吧。”   定安一头雾水:“何事?”   “习秋,习秋姑姑来了。”小宫女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利索。   定安当然知道习秋。习秋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家宴时常见到。她虽是个下人,说   话却委实比一些嫔妃还有分量。   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含章殿。   定安不及细想,随那宫女回偏殿换了身衣裳。月白折枝海棠小褂,双平髻,旁的修饰一概从无,未免素净得过了头。   到了前殿,果见一着铜绿迎春花样式宫装的妇人侯在里头。打扮不算矜贵,但气度不凡,颇为得体。   静竹先迎出来,暗里同定安道:“那位是习秋姑姑。”   定安进殿,习秋顾于身份向她见礼,定安慌了下,忙是迎她起身:“习秋姑姑不必多礼。”   习秋笑吟吟地应了声,心下却暗自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那陈妃习秋早以前是见过的,放在后宫也是极难得的好颜色。十六帝姬肖母,还未长成,算不得十分惊艳,可到底是个玲珑剔透的小美人。她自小跟着陈妃不得宠,因而既没有清嘉的颐指气使,也不如小时跟在太后身边的熙宁举止典雅,介于两者之间,默默无闻的,倒是剑走偏锋惹人怜爱。   习秋闲闲与她叙着家常:“殿下今日身子可还好?听闻前不久病了一场,娘娘身上不大爽利,也没注意着来看看殿下。”   一旁的静竹暗暗咂舌。果然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定安倒没想见她会提起这件事,稍一愣,才答道:“尚可,劳她老人家惦记。”   习秋对定安印象极佳,觉着她文文静静,不大是个爱出头的。如今太后日益年迈,身边跟个这样温婉的可人再好不过,免得折腾起来惹得四下不宁。   习秋让常随的小太监取来太后赏下的东西,多是些器皿玩物,不仅是定安,就连昔时见惯场面的静竹也愣了下。   “娘娘也知前遭那事儿,虽于礼明面上宽慰不得,私下总是体恤殿下的。”习秋道。   定安迷迷怔怔,一时没明白指的是什么,倒是静竹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后知后觉是为了她母妃的事。   定安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跪下来谢恩。   习秋忙是将她扶起,笑道:“殿下要谢得自个儿往太后娘娘跟前去谢。”   定安转瞬明白过来,软糯的声音带了些讶异:“太后娘娘要见我?”   习秋看她这样,笑着摇摇头:“叫太后娘娘是生分了,殿下称她   老人家皇祖母即是。”   定安回不过神,习秋让静竹替着定安备轿。静竹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忙应了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殿。   *   寿康宫。   殿中燃香,正当黄杨木长背椅,绘的是八仙过海的景。年老妇人倚在塌上,盖着条夹缎薄棉芙蓉锦衾。定安平素都是远远照见,还是头一次离得这样近。她怔怔望着殿内,习秋轻唤她一声,她才回神,跪下行了大礼。   太后见她这痴样,笑了起来,连带着整个人也变得和善些:“定安?”   “皇祖母。”定安垂着头,不大敢看她。   邵太后朝着她招了招手,定安未觉,旁边习秋含笑轻轻推她一把:“小殿下,太后娘娘在叫你。”   定安方才反应过来,起身上了阶矶。邵太后常年熏香,身上也染了些淡淡的檀香味。定安紧张,手心积了层薄汗。   邵太后倒是打量她。小姑娘生得极好,有她母妃两三分的模样。太后与陈妃素无恩怨,况且陈家早已倒台,威胁不到邵皇后的地位,她也乐得卖个恩情。   邵太后细细问了好些体己话,吃穿用度,定安一一作答。邵太后见她乖乖巧巧,虽有些怯懦,举止还是得体的,更加多了些喜欢。她让习秋取来一掐丝洋漆锦盒,递予定安手上。   定安不解,邵太后笑道:“你打开来看看。”   定安依言打开,其间放着一叠抄本,正是她先前交由谢司白那里的。   定安一怔。   她怎么也没想见会在这里看到。   邵太后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是当真惊讶,全无作假造作之意,连最后的戒心也烟消云散。   邵太后拍了拍定安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这份心意你母妃定能收到。”   定安却只是垂眸看着那盒子,不知在想什么。   邵太后看她不说话,以为是触了她伤心事,未多在意。她看了眼习秋,习秋会意,将一早备下的锦盒呈上,里面放着一镂空凤穿花鸟纹玉佩,和田白玉的成色,极为罕见。   邵太后道:“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一点小玩意儿,你将就戴着玩吧。”   太后说的轻巧,定安却知这礼物贵重。她忙是要退回,习秋笑说:“这是娘娘的心意,殿下就收下吧。”   定   安无法,只好是谢了恩。   晚膳太后留她一道用了。至晚些,太后身子乏累,才让人送她回去。   定安则如堕雾中,始终不觉真切。坐上了敞轿,她摸着那节玉佩的纹路,想着先生前不久同她说的那句“千恩万宠。帝姬想不想也试一试”。   她自是不敢奢望什么千恩万宠的。   含章殿前尚亮着灯。习秋携着定安同去,没让静竹没有跟来,只要她派了个小宫女一道。静竹心里明白这一去是为着试探小殿下,心下惴惴不安。先前她送着定安上了轿撵,别时想要叮嘱几句,可念着习秋在,最后也只得按下不提。   因而定安走后静竹始终坐立难安。她又是担心定安说错话冲撞了太后,又是担心这其中另有曲折隐情,小殿下涉世未深周转不来。好不容易等外面有了响静,她忙是掌灯迎出去。送定安回来的是邵太后身边的张公公。静竹命人打点了谢礼,拜过恩,方才扶着定安下来。   进了偏殿,静竹除下斗篷,压低声音问她:“太后娘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召见殿下?”   定安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玉佩递出去交由静竹过目。   静竹一愣:“这是?”   “太后娘娘赏我的。”   竟有这等的好事。   静竹万分惊讶。   “是先生。”定安垂下眼帘,“我先前抄的手稿,在太后娘娘那儿。”   静竹怔怔,一时也愣住了:“那位谢小公子?”   定安点头。   联系了前因后果,静竹大致猜出些许,叹道:“……倒是神了。”   定安却不说话,只敛眸,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副玉佩。   静竹见状,方道:“这是破天的福分,若得了太后娘娘眷顾,殿下往后也不必再受那龌龊气,怎么殿下看起来反倒不大高兴似的?可是遇着什么事?”   定安笑了下,眉梢眼角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轻快。她软声道:“怎会。许是皇祖母宫中的香有凝神养性的功效,我待了半日,有些发困罢了。”   静竹没有多想,只亲自服侍着定安歇下。等熄了宫灯,剩下帷帐外的一盏,影影绰绰看不明了。   定安在榻上,直听着静竹的脚步声远去,她摸出垫在枕下的半旧香囊和一只昔年陈妃总佩戴身旁的荷包。定安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看着那物,细细摩挲了一遍,将两样东西捧在怀中,稍感安心些,方才沉沉睡去。 第9章 、09   是日,定安前脚刚被习秋请了去,建章宫后脚就得了消息。   静妃端着定窑白瓷盏,用茶盖撇去上面的茶沫子,她还没怎么样,身边素心就先来报:“帝姬把自己锁在殿里发脾气,砸了好些东西,一直到现在也没用膳。”   静妃委实为这个女儿头痛,她揉了揉额角:“是我娇惯她坏了,没点气性,竟往那小处去计较。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临近海棠苑,隔着有一些距离就听得里面又是摔东西又是责骂宫人,好大的阵仗,直将阖院闹得人仰马翻。静妃住了脚步,越发觉着头痛。她让旁的人先下去,才同素心道:“派人去坤宁宫和国礼院一趟,就说帝姬病了,太医说要在殿里静养几日才行。”   素心迟疑:“可是……”   定安才刚受了太后召见,清嘉就这般,不定会惹来多少非议。   “若不然呢?”静妃蹙眉,眼中有些许戾气,“本宫岂能放着她这样出去见人。”   素心不敢再多言。   静妃扶了扶发上银鎏錾花玉兰簪,命素心一干人等在月门外候着,才绕过照壁进到苑中。   有两个宫人守在门外,见静妃要行礼,静妃抬手止住:“你们退下吧。”   待人走后,静妃才上前推开门。当中就有个红锦鲤白底瓷瓶砸了过来,擦着她险险落在身后,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静妃惊魂未定,这一下当真是恼了。她呵斥道:“大胆!”   清嘉听着这声音,才惊觉进来的静妃。静妃平素虽然惯她,但不比她父兄那样事事迁就。清嘉对她仍有几分畏惧,如今她先做了道,气焰矮下一头,也是不敢犟嘴。   “不过是些小事,你就意气不顺的,传出去要旁人如何看你?”静妃看着满屋狼藉,愈加拧起眉头。   清嘉眼眶红了一圈,委屈极了:“母妃就知责难我。我是不忿,往日皇祖母对我不冷不热的倒罢了,凭什么十六能得了好。”   她就是气不过。清嘉在宫中自来是独一个的,连九五之尊都宠她不及,就是皇后正经出的熙宁也比不得。更何况如今邵家式微,静妃在的林家样样拔得头筹,除了名头低一等   ,静妃早暗地里是这宫中当仁不让的正宫娘娘。唯一不称心的只有邵太后从不拿她当回事。邵太后乃皇后的亲姑姑,事事为着她考量,自然看排在后头的静妃不顺眼。现下清嘉还没盼来太后对她另眼相待,反是横竖比不过自己的定安先入了那老祖宗法眼,清嘉自然越想越意气不平。   静妃冷笑一声,没什么心思宽慰她,只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她前不久死了娘,能造多大浪,若不是你给了她这机会,何至于此。由着她自生自灭罢了,你偏要整那么一出窦娥冤,罔替人做嫁衣裳。”   清嘉本就烦郁,被说了这一顿,更加赌气,撒泼似得哭起来,直哭得静妃心烦意乱。   “你有什么好气的。”静妃扶着额角,被她吵得耳朵疼,“往日我多让你亲近太后,是你自己犯懒不愿去,怨得了谁?你且认了吧,况她不过得了些小玩意儿,上不得台面,怎可与你相提并论,莫要再做小家子气,使这种小性儿。”   由着静妃这么一说,清嘉方才止了啼哭,心头稍稍受用些。   静妃见哄住了她,松口气。她用脚踢开殿中琳琳琅琅的一地碎片:“幸而当时我让你去了含章殿一趟,如若不然,倒真是被太后有了说头。”宫中人尽皆知因着先帝时的种种,邵太后向来不喜太冒头的女子。清嘉虽是当众教训了定安,事后做了补偿,也只算她脾气太直罢了。   谁知静妃说完,清嘉想起什么,面色稍稍一白。   静妃瞥见她神色,略一怔,眉心突突的,有不好的预感:“你又怎么了?”   “孩儿……孩儿不曾去过含章殿。”清嘉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说。   静妃心一沉,连看着清嘉的眼神也凌厉起来:“我那日不是同你说好的吗?不过是做做面子的事,你怎么也做不来?”   清嘉撇嘴:“母妃虽是那样说,可人家不愿意嘛,总归是那十六的错,我又凭什么同她做面子……”   她不仅不认错,反倒是找起旁的借口,说得有模有样,当真一点点也不知事。静妃只觉气血上涌,连站也站不稳。她扬起手来,但僵持片刻到底没忍心落下,只摔了旁边一道粉彩镂空转心瓶——那素来是清嘉最爱的一样。   “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竟也学会了阴奉阳违哪一套?好好好,你当真是被我宠坏了。”   静妃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可见气急。清嘉也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吓得连哭都忘了,怔在原地。   “若是不愿用膳那便是不饿,你且自己待着吧。”说罢静妃一甩袖子转身走了,留下清嘉一人在殿中闭门思过。   *   太后召见定安一事很快在宫中传开,引起轩然大波。素日门庭冷清的含章殿突然客满盈门,有些过往没少欺软怕硬专克扣殿中份例的,也是赶来赔礼道歉。静竹倒不恼,也不发难,该怎么应对仍怎么应对,波澜不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反是身边小宫女忿忿不平:“往日捧高踩低的,如今来这儿做脸子。姑姑脾气也太好了些,要我说对这等小人自是不必客气。”   静竹瞥她一眼:“胡说什么?他们做散工的没皮没脸惯了,你我是帝姬的人,如何能比的。快去干活,这话莫要再说,免得被小殿下听了去,我看你好瞧的。”   小宫女撇了撇嘴,怏怏走开。   定安攀在槛窗上,春风拂面,少了前几日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凛然,多了些温润。她手里捧着那帖子,阳光懒懒照到半个偏殿来,她微阖着眼,默念着帖上的字。   含章殿素日死气沉沉,不说外头,就是殿里的也没几个有精神头。今日却大不相同,院中宫女内侍,皆是忙的忙,张罗的张罗,同她问安也不再一味的敷衍了事。定安看得好笑,静竹进殿来要替她更衣去上早课,见她这一副样子,忙是过来放下窗罩。   “这当口风大,殿下才好不多久,没得坐这里,也不怕再复感了风寒。”   “我瞧着他们倒与往日里不同。”定安站起身来,一面由着静竹替自己换身衣裳,一面笑说道。   静竹将宫绦系好,随口说了句:“哪能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殿下得了赏,他们上赶着来,想着落个好罢了。”   平日都是个顶个懒散,干个活能推脱三遍的主儿。   定安一怔,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要我说,那位谢小公子当真是个了不起的。”经此一事,静竹倒对谢司白再不敢小看,“一局棋走到了死路,也是硬生生叫他   给盘活了。”   定安笑了笑,却是没说什么。   乘轿撵去了国礼院,上头的人比下面要端着,自然不如此处没个体面。况且定安才得了好,大多持观望态度,倒是没几个主动来递帖。一日风平浪静,甚是无碍。唯一有恙的是清嘉告了假没来,这对定安来说反是好事。   至日头下学回了含章殿,陆陆续续有十二监里头的宫人求见。赔罪的,请安的,送礼的,讨眼熟的,好不热闹。定安自来不会处理这种事,全权托给了静竹,自个儿躲去书房用功。   等静竹一件件处理好了,方才姗姗来迟,笑说:“殿下倒是自己跑这儿来躲清闲,留我同那些人周旋。”   定安见她,笑道:“姑姑能者多劳,不为过。”   “殿下从哪儿学来了这些浑话,净是打趣人。”静竹也是笑着摇摇头。她一早让人在小厨房煨了百合银耳粥来,定安不喜甜食,没喝几口就放下。   静竹清点起单子,定安从旁看了一眼,似笑非笑:“人人都说得了势是好的,原是如此,我也算是见识一番。”   她虽这么说,话里却没多少欣喜,反而凉薄得紧,不大像她这么个年纪该出口的。   静竹一惊,忙住了手:“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没看她,只是盯着那堆收在墙角的各色锦盒:“可是各监司送了来的?”   静竹瞥了眼,点头:“总不过是那些人。”   先前病时受到的种种冷遇,忽然隔了很远,让人生了疑心,恍惚着像是不曾有过。   定安心下不起波澜,目光静静的。静竹以为她年纪小,心中难免有龃龉过不去,于是开导她:“殿下也不必想这些。不过是些讨生活俗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自让他去。殿下做好自己的,无需介怀。有句话不是叫做宠辱不惊?殿下不在意了,那些人行事又有何妨。”   定安笑起来,眉眼弯弯,一点晦涩也不见:“姑姑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懂。”   静竹看她这样,哪能不知她这样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静竹无奈地摇了摇头,半是心疼半是怜惜:“殿下未免太懂事了些。”   定安不以为意,笑了笑,没再接话。 第10章 、10   自那日过后,邵太后又陆续见了定安几次,每次不过闲闲坐一坐,说说话。上了年纪的人喜静,不大爱闹腾的活计,定安又是跟着陈妃在含章殿静惯了的,一向耐得下心。若有时邵太后说着话睡去,她也不惊扰,仍是坐了一边,或看书或习字。邵太后爱极了她这性子,越发的与她投机。   定安一夕之间从无所依傍倒成了邵太后中意的孙女。阖宫妃嫔眼热归眼热,到底是定安身后无人,即便宠一些也无伤大局,没人为着这个给她暗中使绊子,反而上赶着同她交好。往日门可罗雀的含章殿一去不返,定安并不因此生了倨傲之心,从前如何,现在仍是如何。   久了连邵太后都怜惜起她:“不过半大的孩子,行起事来却是稳稳当当的,也从不与人交恶,受了委屈仍是自己扛着,不露半点风声。”   习秋道:“小殿下自小跟着陈妃,冷脸子是受够了的,因而养成了这副性子,倒是可怜。”   只有一次,是皇上来寿康宫,恰巧定安在这儿。皇上见着她的面,倒是愣了下:“你是哪一宫的?”   这话问得唐突,近乎是无情。上首的太后抬了抬眼皮,处变不惊,只伸手让习秋扶着自己坐起些,慢悠悠道:“你越发糊涂了,她可是你的十六帝姬。”   定安跪下来行礼。永平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免了她的礼。   许是闹了这出岔子,皇上没再多待。他走时连一眼都没看定安。   皇上走后,邵太后将定安叫到自己身边,抚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话,方才问:“好孩子,你可怨你父皇?”   这话也只有太后能问出口。   定安说不出违心的话,她迟迟不语,最终只是低下头去。   邵太后难得动了些恻隐之心,她没再说旁的,赏给她些小玩意儿,就让定安先回去歇着了。   定安一走,邵太后靠在榻子上,手中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面上平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那孩子,当真是像极了陈妃。”邵太后悠悠道,“若真是放得下的,何须如此。”   习秋素来体恤太后心意,如今也是摸不清这门道,迟疑着问:“   娘娘是觉着那小殿下……”   “同她有什么关系?”邵太后笑了笑,用手支着额角,“她可怜见的,被迁怒至此,才是真正无辜。”   说着,邵太后略略睁了眼。习秋未语,殿中清静,依稀闻得见与寿康宫相近的大昭寺传来阵阵诵佛声,清音悠远。   “无辜,这宫里又有几个无辜的。”邵太后笑起来,无端端记起些从前的事。那些事她自成了太后就再没想起过,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了。   习秋替她加了件遍地金花样子的夹衣:“娘娘好好的,怎么又说这样丧气的话。到底年岁大了,安心静养即是。他们如何,自有他们的福分。”   邵太后拍拍习秋的手:“就你是个肯体谅人的。罢了,今日之事你替着本宫打点下,莫要将这事传出去。宫中一个个的虎视眈眈,别被她们抓到了又来横生枝节。”   习秋应了是。   回去的路上定安心神不宁。路过长街,尚且还远,有宫车辘辘的声响传来。宫人们停下行礼,直等着那声音从巷口远去了才起身。定安甚是好奇,问了句:“那是什么?”   静竹不在,司琴上前一步来同她解释:“那是鸾驾,应是陛下召见哪位娘娘了。”   定安想起刚才的事,略垂下眼睫。司琴没跟着进殿,不知先前的事,以为小殿下是想起陈妃娘娘触景生情,不敢再多言。   定安这日是格外的沉默,除了习字就是小睡,也不同旁人说话。静竹知她定有心事,私下拉了司琴问道:“方才去寿康宫,可遇着什么事?”   司琴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有规矩,小殿下在殿里侍奉,我们自来是不入内的。”   “那是有什么人在了?”   她这么一说,司琴倒是想起来:“陛下来过,可没多久就去了。”   正是这一庄了。   静竹心下明了,面上却不显露本分。她细细叮嘱了司琴一些话,才让她下去。司琴走后,静竹又去小厨房命人温了碧粳粥与一二清淡小菜,放在攒盒,提着进了偏殿。   定安靠在葱绿撒花的锦缎软塌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暗银莲纹的薄夹衣。这样的天气倒是不畏寒。她正捧着那张从帖看,听到门口声响,将帖子叠起垫在引枕下,抱着双膝坐起   来。   “殿下好用功。”静竹笑她,才忙忙将吃食摆了一桌。   定安看得茫然:“不是才吃过了吗?”   “殿下各样都尝了几小口,哪能吃得饱。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殿下多吃些不为过。”静竹边说着,边并退了殿中其他人下去。她给定安斟了满满一盏的碧螺春,道,“外头新贡的,正是好滋味的时候,殿下尝尝。”   定安没什么胃口,不过先前没怎么吃,现在倒是觉着有点饿了。她用玉箸夹着尝了鲜,就着那碟萝卜条将就着吃下小半碗粥。   静竹等她吃完,服侍着她漱口。差不多到了就寝的时候,静竹先替她铺了床,才提着灯在外榻坐下。   “殿下有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   定安闻言掩下手中的书卷,只露出一双眼来,黑白分明的眼眸,明澈清晰,一尘不染。   她问:“姑姑听说了什么?”   “没听说,只不过小殿下今日倒比往日寡言些,我想着定是有事发生。”   定安笑起来,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她本粉雕玉琢生的可爱,这一笑更是云开雾散,   “姑姑。”定安用书册掩在自己唇边,没有接这话茬,反问了另外的问题,“母妃当初为何要进宫中。”   静竹愣了愣,没想到她会提这茬。   定安微垂下眼。陈妃在时从没和她说过先前的事,定安自懂事起含章殿形同冷宫。既然如今不复相见,当初又如何会在一起。   静竹安慰不得,手下抚着描红梅的纱灯罩子,片刻,勉强笑了下:“殿下是难为奴婢了。我自来娘娘这处,娘娘已是一宫主位。若是香尘姑姑还在,许是能讲讲从前的事。”   “静竹姑姑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光景?”定安抬眼看她。   何等光景?   静竹想着,恍然间又回到了当年。含章殿还不是人人厌弃的地方,宫人们争破了脑袋抢着要进来,都说在含章殿得一道差,胜过外头数百年。漂亮话都说尽了,曲终时人方见得散。有门路来的大多走了,除了静竹几个死心塌地,旁的多是无法才留下。   静竹不觉伤感,她眼下隐约泛了泪:“当年光景,自然是好的。”   “那为何又成了现在这般?”   “君恩莫测,不过有时聚   散。”   有时聚散。   定安默念着这四个字,可她年岁到底小,虽心性早熟些,也不能尽体会其中深意。   “殿下可恨娘娘?”   定安惊讶:“为何这样讲?”   “不恨就好。”静竹替她把裙摆敛好,说的却是另外的话,“我原担心殿下见过了外面的模样,生了比较之心,难免会责怪娘娘不争不抢,安于一隅。”   “怎会。”定安怔怔,“怎会。”   她母妃定是见过了盛世的景致,因而见过了,不稀奇了,也就不想争了。   许是如此罢。   与静竹说了这些话,定安心下好受些,也不如先前郁结心头。静竹服侍着她歇下,一日无话。 第11章 、11   定安原以为太后会因着这件事心生隔阂,渐渐远了她,没想见邵太后反是更加宠她起来,有的没的总会叫她到寿康宫一趟。只是自那日后,定安再没在寿康宫见到过她父皇。   倒是她时常会在国礼院遇到清嘉。清嘉病好后也不知为着什么缘故,性子收了些,不再同以往处处针锋相对,但到底免不了素日的冷嘲热讽。有时半道上轿撵撞了,清嘉也总是趾高气昂的一个。定安从不与她争,只默默退让。清嘉偶有言辞间的厉色,不及要害,定安亦是不曾理会。久而久之清嘉找她麻烦的心思淡了不少,也懒得再关注她。   这些事旁人不知,跟在定安身边的司琴却是一清二楚。看得多了,连她也觉着小殿下的脾气好得过了头,不免劝道:“十五帝姬也甚是欺人,殿下好性子,也该稍稍去太后娘娘那儿提点一二句,免得再像前一朝在仪门那样。”   定安道:“她收敛不少,我又何必惹起事端。”   司琴压低声音,语气中尚有忿忿不平:“十五帝姬虽是好过从前,可,可总还是拿捏着殿下。若如愈演愈烈,失了分寸该如何是好。十五帝姬不是那等那好相与的人……”   “嘘。”定安喝她一声,遂又笑起来,“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心被旁人听了去,拔你舌根子。”   司琴也自知失言,作势掌了嘴,不敢再多话。   定安回去将这事告给静竹,要她多提点下殿里其他人。静竹听罢恼道:“越发没边了去,这些嘴边没个把门的东西,我去好好说一说她们。”   定安忙是拽住静竹的衣角,声音软糯糯的,半是撒娇地为司琴开脱:“我和姑姑说这些,不是要你教训她。我倒觉得司琴姐姐不差,不过是不得章法,姑姑容我这一次,不必罚她,只与她讲清楚就是了。”   司琴尚比定安大了不知多少岁,小孩子都懂得道理,偏偏她们一个个糊涂。静竹无奈:“殿下是个好心肠的,只这样的人留在你身边,多少是个隐患。”   定安笑了笑:“我觉着没那么严重。况且司琴姐姐是在微时留下照顾我的人,我如何能舍了她去。”   这倒是个正理。   静竹冷静下来,没那么恼了,想想定安的话也有道理。她拍拍定安的手:“殿下放心,这些事由着我来,我自有分寸。”   定安点点头,很是信她:“那就有劳姑姑了。”   含章殿才得了好,底下人往日受气惯了,如今扬眉吐气,个个的自觉要胜过昔时百筹,行事作风自然张扬起来。抱有这种心态的不算少。静竹平日要忙的事多,没功夫管,一时搁下了也想不起来。定安提了这一茬,她方才如梦初醒,好好约束了殿里的小宫女小太监,让他们克己守礼,莫要去外惹是生非,违令者罚月例事小,赶出去事大。渐渐的门风清肃,整治了好些心怀不轨者,不在话下。   出了正月,天气果真转暖。又月半,后花园的花七七八八冒出了芽。定安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每日从国礼院回来,若不然到寿康宫见见太后,若不然独自在书房临帖。先时那个会问“母妃会回来吗”的小姑娘似已是许久之前,早就不见了。   静竹心下恻然,但也说不出什么。花朝节前定安量了身,这小两月她长高不少,好些衣裳都要重制。邵太后闻得让习秋加了点银两贴补她,命多做几件样式新奇的,不过都是一色的素净,同旁的帝姬郡主不大一样。明眼人知道她这是暗地里为陈妃尽孝。   “花朝节殿下可要去园子里头逛逛?花都开好了,皇后娘娘主事,京里好些世家贵女也进宫来同赏,殿下与她们好好玩一玩,也是个机缘。”静竹一面替定安收拾起衣裳,一面絮絮说着。   昔日陈妃不得宠,这些活动定安大多不到场,即便到了也是孑然一身,鲜少有人理会。如今倒是与往年光景不大一样了。   定安闻言却是兴致缺缺,半掩着书卷,似睡未睡:“这样好的风光,独自一个细细赏去了就好,何必定要往人堆里凑。”   静竹见她这样扫兴,调笑道:“殿下近来说话老气横秋,若不明白的听了去,还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   定安打趣:“你这话是揶揄,我听见不怪你,旁人听到若是多心,看饶不饶你。”   静竹笑着摇摇头,不再与她拌嘴逗趣。她收拾了案上的东西要走,才刚跨出门槛一   步,身后定安唤她:“静竹姑姑。”   静竹停下来:“殿下怎么了?”   “也无事。”定安笑了下,才踌躇着问,“青云轩可有消息?”   静竹摇了摇头。定安垂下眼睫,笑道:“那无事了。”   自拿回帖子后,谢司白再没与她见过面。先时有约法三章,定安不好贸然去青云轩,况且去了也是无言。先生说过的话她每一句都记得,只她到底是忐忑的。当初应的时候她浑浑噩噩,尚且不谙世事,现在过了这两月,懵懂间也明白了些人情世故。先生于她是大恩,她自是清楚,却不知他这么费心是为了什么。当真是为了母妃的旧恩?但先生说,那旧恩他已是还过了的……   定安不觉想得出神。   静竹知她心中忧虑,开解道:“谢小公子许是忙着吧,我前不久才听说轩里委派了件大事,怠慢不得,应是这般缘故。”   她说完,久不见应答。静竹看过去,小殿下正盯着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心不在焉,也没听到她先前的话。静竹见状不再打扰,出去时贴心地掩起门扉。   定安看了会儿书,又去书房临帖。二十八字的快雪时晴帖她临得滚瓜烂熟,字虽比不得从帖,相比于抄经时却好上不少。许是练得多了,她渐渐也琢磨出些门道,尽管微乎其微。   写到“王羲之顿首”几个字,静竹进了书房,快步走到定安身边,悄声道:“殿下。”   定安停笔。   “青云轩那边来了人……”   静竹话还不曾说完,定安眼睛一亮,难得多了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欢喜神色:“是先生?”   静竹怔了怔,方才点点头。   定安将笔搁在几上珊瑚红釉小笔山,让静竹快些服侍自己换了衣服。她眉宇间有着难掩的雀跃,与先前的死气沉沉对比明显。   才见了两次,小殿下已是对谢小公子这般信任。   静竹心下多是不安的,但也不敢多言,只能应了声,让宫人去备东西。   定安换了艾绿折枝绿萼纹刺绣小褂,白绸竹叶暗纹中衣,外搭着浅绿蜀绣印花披帛,发上不佩饰。   第三次走这路,定安已是轻车驾熟。只不过这日去的早些,暮色渐沉,还未到掌灯时分。   谢司白在竹亭中习字。一月未见,他似长高了些,穿着月白衣衫。定安这才恍然间惊觉谢司白不过才比自己大九岁,尚不及冠,但心量才学已是望尘莫及。   先生在她这个年纪,又该是什么样?总不会像她这般无知。   定安莫名有几分挫败。   正想着,她走到近前。谢司白停下,抬眼朝着她看来。 第12章 、12   先生的眼睛是极好看的。   形若桃花,不笑时眼眸潋滟,冷冽清隽。笑起来又仿佛另一个人,雪化开了般,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   定安一面懵然想着,一面见了礼。谢司白打量着她,若有所思:“长大了些。”   小姑娘的打扮还是一色的素净,眉眼倒是相比上次见面略略长开了些。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副模样。   定安同他说起邵太后的事,谢司白并不意外,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   定安道:“我知是先生从中周旋,多谢先生大恩。”   谢司白笑起来,目光却是盯着案上的书帖:“我应你的当然要做到。”   定安还要说什么,谢司白漫不经心补了句:“况且你算我半个人,自是不必再受欺辱。”   定安一怔,有种陌生异样的感觉,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定安略低下头,眼眶稍有些湿润:“先生……”   “帖临得如何?”谢司白打断她,问起了旁的。   定安愣了下,答道:“……尚可。”   听着就不怎么有底气。   谢司白另铺了澄心堂的纸来,将笔蘸饱了墨递给她:“写给我看。”   定安接过,立于案几前,当真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谢司白站在一侧,静静看着。   二十八字很快写完。   谢司白垂眸看她:“国礼院的夫子不教书法吗?”   定安摇摇头:“夫子只讲经典策论。”   谢司白略扬下眉,方道:“再写一遍。”   定安也不问为何,只是照做。她刚下笔,谢司白握住她的手,横竖撇捺,教她如何使力道。他态度是极坦然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狎昵之意,注意力全然放在笔端。   倒是定安微怔,心神不觉被他牵着走。谢司白身上有种浅浅的草木清香,很好闻,这样近的距离,根本忽视不了。   也不知先生用什么香来熏衣。   正神游,谢司白用另一只手敲了她额头一下,语气淡漠:“留神些。”   定安不敢再大意。她专注起来,仔细着手上的动作。   谢司白道:“运墨有明暗、浓淡、深浅之分,不单是写出来而   已,要留心着每一笔的劲道。”说着,折锋轻过,一笔勾勒,他停下来,“方是可成。”   定安哑然,看着由他引她写下的字,惊叹不已。   她自己练着索然无味,原来其中竟有这些曲折门道。   谢司白将笔还给她,取过旁边案托上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帕子略擦了手,说道:“你回去再练。”   定安应声,低头盯着那副帖,呐呐道,眸中明澈:“先生可要我用这二十八字取悦父皇?”   就像邵太后一样,投其所好。   定安总算跟着他学来一手。   谁知谢司白嗤笑一声,没有作答。   定安问:“应当如何做?”   谢司白垂眸,波澜不惊:“等。”   定安动作一顿,懵然不觉:“等?也是如先前那般吗?”   谢司白抬眼看她,眸中有不真切的笑意:“你可知道上上策不在多周密,而在做得水到渠成?”   定安听不明白。   “用过的再用第二遍,只会漏洞百出。”谢司白没有与她过多解释,“你不用清楚,安心等着就是,我自会提点你。你只需记着,这不仅是皇上,也是你母妃生前最爱的一副帖子。”   定安愣住了。   谢司白笑着觑她一眼:“陈妃娘娘没有对你说过?”   定安茫然地摇摇头。   可见是恨极了,索性连曾有的情分也付之一炬。   定安怔怔:“这帖子……”   谢司白敛回目光,同她道:“陈妃娘娘得宠时,风光一时。如今的颖嫔尚不及她当初一二。陈妃娘娘喜欢王羲之的手笔,陛下就不惜动用影卫军替她一一寻来,快雪时晴帖的原帖正是其中一份。”   定安惊讶,又觉着荒谬。这光景她自是不曾见到过的,因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的陈妃盛宠至极是何等模样。   定安重又看向那副字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鼻子微微发酸。   “……后来呢?”定安问。   谢司白道:“什么后来?”   “那原帖……现今何处?”   “不知。”说着,谢司白忽然升起些逗她的心思,道,“我原以为帝姬知道的,毕竟最后经手的是你的母妃。”   定安不知他是故意打趣她,见嫌疑到了自己身上,张张嘴,百口莫辩:“我,我并不知…   …”   谢司白见她这样,无奈地笑了笑,没再继续为难。   说了这些话,口干舌燥的,近边无侍奉的人在,谢司白亲自沏茶。定安诚惶诚恐,想着他是先生,这般于礼不合,要起身,谢司白先瞥她一眼:“你坐着就好。”   递来的茶盏印着青花缠枝的纹路,定安捧在手里细细摩挲,不舍得喝。   谢司白没注意她的小动作。   亭中一时静下来,天边星河黯淡,隐隐有鸟鸣嘲哳声响,已是掌灯时分。   定安想着什么时候告辞合适,目及远处的谢司白忽然道:“帝姬可有想过是为了什么?”   定安怔愣一瞬:“什么?”   谢司白敛眸看她:“你来找我是承你母妃的遗命,讨得太后皇上欢心是因为我的安排。帝姬自己,仿佛从无主意。”   他看得出来。若换做别人,得了如今的际遇,不定高兴得如何是好。偏生这位小殿下不为所动。她倒是自以为瞒得很好,还朝着他谢了大恩。这是谢司白也不曾想到的。   正是这一点意料之外,令他对她生了好奇。   定安也没想见他会说这个,她回视着谢司白,点漆黑眸干净剔透:“……也不是。”   谢司白挑眉:“也不是什么?”   “也不是……先生说的那样。”   起初懵懵懂懂,不过承了她母妃临终的话,后来……后来倒多了点心甘情愿。   “……我自也想得到皇祖母厚待。”   谢司白风轻云淡:“可殿下看起来并不热衷。”   定安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可惜她语拙,词不达意,说不出心中所想。   最后磕磕绊绊化作一句话:“我只是,总不大安心罢了。”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睛,饶有兴致:“为何?”   定安斟酌着措辞,谨慎答道:“皇祖母抬举我,是大恩,得之不易,我……受之有愧。”   谢司白轻笑了下:“你觉得太后为何要这般抬举你?”   “除了那叠先生让我抄的册子外,左不过是……静妃娘娘。”定安垂下长睫,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如谢司白初时见她般,却又好像不一样,“皇祖母最疼爱的是熙宁姐姐。”   她知道的。   邵太后这么做,除了几分真心,更多的是拿她作幌子,在宫中   牵制静妃清嘉一头,免得日后以下犯上,冲撞到熙宁和皇后。   谢司白审视着面前的小姑娘。她垂着眼,乖乖巧巧的,眸中却是死一般清寂,未免平静过了头。   谢司白心弦一动,忽然觉得自已也有判断失误的一日。   她并非真的不谙世事,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   还是这样小的年纪。   “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谢司白问。   定安缓缓抬起头看他:“先生帮我,是要我帮你。”   谢司白笑了,却不达眼底:“哦?怎讲。”   定安摇了摇头。她只是有这个感觉,但并不分明具体如何。   “你倒是个通透的。”他的话模棱两可,定安捉摸不透其中深意。   谢司白笑着摇摇头,点到即止。   他起身:“今日到此为止罢。”   定安行过礼,先出了亭。   她独自走过一截,终于还是停下来,回头向着亭中看去。谢司白留在那里,一袭白衣,丛丛绿竹掩映,他仍是提笔习字,一如她来时,仿佛刚才说的话做的事,全是她凭空臆想的错觉。   定安静静在原地看了会儿,方才离去。 第13章 、13   天渐暖了起来,碧空一尘如洗,一气儿洗净了初春的雾霭蒙蒙,方是大晴。   不久就到了花朝节。   历来有例,宫中花朝设群芳宴,京中凡有脸面的世家子弟皆会入宫赴宴。一早定安才刚起身,寿康宫就有人来催。定安乘着轿撵而去,到时邵太后身边已有一人,约莫比定安大个三四岁,身量稍长开些,一张鹅蛋脸,眉眼生得精致,活泼伶俐又不失温婉,上身穿着藕荷色遍地莲金枝缠纹小褂,下着月白绸缎暗纹刺绣襦裙,发上簪着镶蓝宝石鎏金蝶恋花步摇,年岁不大,足有几分光彩。这正是她那位十三皇姐熙宁。   前几日早听说熙宁去了国公府小住,原是赶在了花朝节前回宫。   这熙宁同清嘉一样,自小千恩万宠着长大。不过和清嘉那副骄纵的性子不同,熙宁被皇后教养得落落大方,待人亲近,并不恃宠而骄。且熙宁的功课在国礼院向来是极好的,诗词歌赋也甚为精通,因而小小年纪名满京都。既有父兄疼爱,又有太后怜惜,还颇得盛名。在这深宫后院十个里□□个都是羡慕她的。这样遥不可及活在云端的人,实非定安能及。   定安愣了一下,熙宁也看到了她,笑着迎出来:“十六妹妹。”   定安要见礼,却被熙宁扶起。熙宁道:“同我这般客气做什么?快些进来吧。”   定安虽与熙宁同为帝姬,往日却不多见。一来定安自小不上坤宁宫里请安,二来国礼院分级,熙宁长她几岁,不同窗,偶尔只能在仪门远远照见一面。除此之外就是在佳节欢宴,可熙宁是极得人意的,同她交好的不少,与定安这样落单的自是不一样。   所以她冷不丁示好,定安稍有些受宠若惊,唤了声“皇姐”,才随着她进到殿内。   邵太后倚在百花纹罗汉床上,看着两个可人儿携着手进来,很是赏心悦目。她笑道:“你十三姐姐早闻得你是个体恤人的,前几日她去了她舅家,也是不得好,日日惦记着想回来见见你,如今才真是遂了愿。”   定安羞赧地略略低下头,熙宁笑吟吟道:“往日妹妹不大爱出门,我倒有心,甚少见得   ,如今托了皇祖母的面,方能同你好好说些话。”   她一句话将从前种种一笔带过,轻轻巧巧的,也不使谁难堪。定安对她大感几分亲近之意,暗想,怪不得这宫中提起十三帝姬,竟是没一个肯说不好的,除了她身份放在那里,多是她为人如此的缘故。   熙宁温言细语同她说了些话,又让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取来一镂空雕忍冬纹红木锦盒,递给她:“不过些小玩意儿,是我在国公府时随手画了花样子给妹妹们玩的,你若不嫌弃,我这儿还剩了一份,送你给解解闷。”   定安打开,里面一式放着几样纱绢宫花,镶珠嵌玉的,做得很是精致。   定安忙是推拒。她自己一清二白的,受了礼,如何还得上。   熙宁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只当是个不打紧的玩意,收下就是了,又不是多贵重。”   定安从来跟着陈妃清心寡欲,对这一应之物其实并不上心,不过她念着熙宁的好,最后还是收下了。   邵太后见她们相处融洽,眼中是藏不住的满意。   略略坐了会儿,时候差不多到了,熙宁同定安一道往大昭寺去祈福。花朝节自来有旧例,要去花神庙拜花神,但是宫中不设庙,只好上寺中代替。   大昭寺中人不少,多是宫中嫔妃,都为着这一日特意打扮了来,胭脂水粉,光彩夺目,隔着老远都闻得见阵阵香风。   定安跟在熙宁身后在殿中上了柱香,她望着大殿中供奉的佛像,想起陈妃和香尘,不觉出神,心中升起些感伤。   熙宁见她久不出声,回头看了眼:“十六妹妹?”   定安双手合十,在佛像前拜了一拜,才跟着熙宁出去。   熙宁也不追问她刚才的事,只说些有趣的话逗她开心。这又是她的一宗好了。   她们正走着,迎面遇到一梳着宫髻的年轻女子,锦衣华服,珠翠满头,何等意气风发,连走路都带着风,与旁人格格不入。只她身形稍稍臃肿,像是怀有身孕。   熙宁脚步慢了一下,带着笑微微屈膝:“颖嫔娘娘。”   定安也效仿着行一礼。   颖嫔这才看见她们,她扶了扶发上金簪,笑道:“两位帝姬安好?”   “尚可,不劳娘娘惦记。”熙宁一如既往地   有礼周到,但是声音中多少透出些冷淡来。定安素来不与宫中事,不明白其中纠葛,索性沉默不语。   颖嫔倒不介意,她笑着看了熙宁,眼睛一转扫到旁边的定安,微眯了下眼,而后才对着熙宁道:“殿下这几日不在宫中,我着实念得紧,若是功课不忙得了闲,你也好常来我这处坐坐,你父皇若是见了你,定然是喜欢的。”   熙宁面色冷了冷,作揖后方告辞。身后隐隐传来颖嫔的笑声,定安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少知道熙宁是心情不好了,忙追过来,静静陪着她,倒不多言。   两人走了好一截,熙宁回过神来,一转头见着定安在身后,用帕子掩着唇,没忍住笑出声来,再不见先前的阴郁:“我总是这样不好,一想着自己的事倒会忘了身边的人。你既跟不上,何不出言说一声。”   定安见她终于笑开,心下松了口气,摇头道:“我不碍事。”   她们乘了轿撵。熙宁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从她脸上再看不出端倪。定安觉着这位十三姐姐当真厉害的紧,比色厉内荏的清嘉高上许多,清嘉完全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路上走着,迎面来了一队车驾。熙宁扫一眼,即道:“那是敬国公府的肩舆。”   定安久不通人事,认不出来,一脸的茫然:“姐姐如何见得?”   熙宁打小身边个顶个人精,少出定安这么个小迷糊,倒觉着新奇。她笑道:“京中车驾皆有定例,你看那舆顶用银,盖帏用皂,定然是三品官员以上例程,况且那舆沿绣着花团锦簇,以兰花为主,据我所知只有敬国公府才会用。”   定安听罢,越发佩服起熙宁。   熙宁见她这副表情,道:“不过是些小伎俩,妹妹不大出门,自是觉着厉害,等你在皇祖母处待久了,也便知道这些来了。”   定安点点头,却没大往心里去。   从大昭寺出来,她们直接去了坤宁宫。定安不行晨礼,并不常涉足皇后这处。坤宁宫大得出奇,因循而制,每一处都有一处的典,轻易冒犯不得。定安从中走几次险险错了道,熙宁无奈,只得握着她手,才堪堪进了主殿。   花朝佳节,阖宫上下贵人云集。这当头她们遇着定安最不想看到的一个。   静妃戴着九翟冠,鎏金凤穿点翠珠,前后缀珠宝钿花,又身着金织云龙纹大衫,珠光宝气,衣饰华贵,少有人能比之一二。   她见着定安她们,面上没一点意外之色,只停下,笑意随和:“二位帝姬安好?今日打扮得好生俊俏,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一玩才是。”   熙宁恭恭敬敬向着静妃行了礼,全无先前对着颖嫔时的疏离冷清:“静妃娘娘。”   定安也硬着头皮见礼。因着清嘉,定安自来对静妃也是隐有畏惧。   静妃让身边人赏了她们好些金叶子,是真正的大手笔。熙宁与静妃熟稔,因笑道:“娘娘还当我们小孩子似的。”   “玩意儿而已,拿着玩吧。况且你们如何算不得小孩子?”说着,静妃眼眸一转,看向熙宁身边的定安。这还是静妃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打量她。定安生得好,单论相貌就是熙宁也不及她,俨然像极了静妃最不愿提起的那个人。   尽管心里这么想,静妃的表面功夫向来做得滴水不漏。她笑道:“十六生得好俊,阖宫里没一个比得上你,怨不得太后娘娘这般疼惜你。这可是难得的福分。”   定安垂着头,诺诺应答。   静妃看她小心翼翼,言行举止多有怯弱之情,与身边落落大方的熙宁完全比不得,心下多了些讽刺。凭她陈妃当日何等风光,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得,还不是养成这一副模样。虽这样想着,情形之中又莫名有了点兔死狐悲的意味在。   “若得空,你们可以去找清嘉玩。这孩子面上不爱说,心里总是盼着你们的,毕竟是亲姐妹,外头得如何近,也比不得。这话说得可对?”静妃笑吟吟转了话题。   熙宁应了是。静妃安置好她们,先离了院。熙宁站在后面,直目送着静妃离开,才问定安:“你觉得这宫里哪位娘娘最好看?”   定安一怔,没想见熙宁会同她说这种事。熙宁看她这副表情,笑起来:“你真当我是那坛上供着的泥娃娃,一言一行都框住了不得动弹?我私下自也是有这些玩乐的。”   定安越发喜她这性情。她想了想,回道:“宫里娘娘我见得不多,硬要选,选不出头一个。”   熙宁循着静妃远去的方向,意兴懒懒:“我倒觉着静妃娘娘是头一个。”   这倒是奇了。   皇后与静妃向来面和心不和,连定安这个远离是非的都隐有耳闻,缘何熙宁会这样说。   不及她多想,熙宁敛眸,又成了先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皇姐:“走吧。母后应是在等着,我们赶最后一趟倒是不好了。” 第14章 、14   定安并不常见皇后的面,仅有几次,印象均是极佳。皇后不比静妃打扮张扬,反是素色典雅,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她待人也和气,多是以德服人,少见坤宁宫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异事。且皇后心向太后,常日礼佛,殿中设佛龛,素来供香,一进其间没有寻常宫殿的胭脂气,只有淡淡的檀木香气。   定安随着熙宁到时,明殿尚有几个衣饰雍容的命妇在。熙宁与她母后关系甚为融洽,说了好些逗趣的话,直笑得邵皇后锤她,掩唇与底下人道:“原是我照顾不周,教出这个没王法的,成日说这些浑话打趣人。”皇后虽是自贬,语气大抵是欣慰的。熙宁年岁还小,也不是越沉稳越得人意,像这样娇憨明艳,既没丢礼数,也不失动人。   底下命妇顺着她心意道:“小殿下正是好玩的年纪,娘娘若拘着,反倒多不好。”   话是这么说,羡慕也是真羡慕。熙宁生养得落落大方,处事得体,不拘泥小家子气,相貌气度更是万里挑一,这样的人,即便不是顶着帝姬的名头,日后也是个颇有好造化的。   聊了这当头,定安被冷落在一边。皇后见着,让她来自己身边,同人笑道:“我们那一个年岁是大了些,还不如这个小的心性稳妥,又善解人意。太后娘娘甚是宠她,就连我时常也忍不住想,这样的可人儿得造多大福才能得来。”   命妇们自是又谈起定安的好。定安没当过这一头,懵懵懂懂的,不如熙宁应付自然。话毕,皇后让她们两个小的先离开,出了庑廊,熙宁道:“妹妹若无事,日后也可常来坤宁宫向母后问安。”   定安糯糯应声,想着这当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这事暂且按下不提。她们乘轿撵去了芳园,司琴一应留在园外候着。园中早有一等年岁相差不大的贵女们迎在其间,或赏花,或品茶,或从诗词歌赋直谈到哪一家铺子的脂粉最正宗,莺声燕语,再热闹不过。   远远的,还没留神,定安已在其间看到清嘉的身影。花团锦簇中独她一人艳上三分,正经海棠红色的交领绣牡丹小褂,茜色撒花的披帛,发上簪累丝   金凤,珠光粲然的,尤其属得耳上那一对红珊瑚宝石耳坠最是夺目。   清嘉身边向来不会少人。她捧着盏茶盅,闲闲不知说着什么。   熙宁也是这场面的佼佼者,况她处事比清嘉周到,同她交好的不计其数。一开始她还留意着定安,后来人多了,杂七杂八,渐渐也顾不上了。定安不习惯这种场合,在场的又大多面生,索性乐得自在。她想寻处安静的地方待着,可是到哪儿哪有人,走走停停着,误入了小道,再走着,竟是出不来了。   这不怪定安误事。芳园之大,素日里便是常出入其中照看园林的工匠,一不留神也要迷了道,何况她这么个不常来的。   园中花陆续开了,百花之盛,有极难得的品种,夭红金边为上上,另有红素绿素。定安走在其中,却全无欣赏的雅致,只觉“乱花渐欲迷人眼”,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愈发失了去路。   又走了一阵,才隐隐约约听见些声响。定安以为是芳园的宫女,她循着过去,拨开虚掩的丛木。然而眼前没有旁人,只有一个十四五的少年,不是定安的兄长们,是个生面孔。少年穿着蓝色绣祥云纹窄袖长衫,同色银线蟒纹腰带,腰间配着一块通透白玉,端的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他手里拿着一尺长的弹弓,不知在瞄准什么。   定安见认错了人,趁着对方还没发现自己,正想离开,那少年却忽然抬头,朝着她在的方向看来,冷声喊了句:“别动。”   被这声音一唬,定安吓了一跳,那少年拿着弹弓对准了定安身后,手一松。   定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定安睁开眼,往后瞧,才见着一条碧绿的小蛇顺着旁边的树干掉下来。定安这才真的被吓到了,她指着那竹叶青:“这是……”   “所以才叫你别动。”少年走过来,也不避忌,伸手拿了那条死蛇,作势要凑到定安面前。定安忙是挥开,双腿微微打颤,失了往日的冷静,如今倒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少年见状,笑起来,眉眼好看的紧,心思也是真的坏。“我倒想你是个英勇的,原来也不过如此。一条死蛇而已,怕什么。”   定安怔怔,半晌才挤出一句   :“那蛇有毒。”   少年不甚在意:“有毒就有毒呗,又死不了人。”说罢,他瞥一眼定安,“你是涣衣局的小宫女?无端端闯来这里做甚?”   像定安这样大的小宫女均是会进涣衣局,等在教习嬷嬷手下□□几年,年岁大些,才会放出来到各宫侍奉。那少年这样说,可见是懂得宫里规矩,并非是一时进宫赴宴。不过他光顾着年纪,倒忽略了定安虽然衣饰素淡,但到底不同于宫人。   定安嗫喏:“我,我恰巧误入罢了。”   好在少年没有计较,只是将那条青蛇随手扔在一旁。定安过了那怕的当头,反倒生了好奇,用手碰了碰那条死蛇,滑溜溜的皮,身上颜色是极鲜艳的翠绿。   少年见她这副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略带些嘲讽:“你这倒不怕了?”   定安用他先前说过的话回应:“一条死蛇而已。”   少年觉着她是个挺有趣的,没再多说什么,拎起那条蛇,用脚踢了踢土,将它放进去。   定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懒洋洋的:“看它可怜,送它一程,入土为安吧。”   定安忍不住腹诽,真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定安看他做这事做的入神,轻手轻脚转过身,想着悄悄溜走,结果没走到一半却被人提着领子逮回来。少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不满道:“你在哪个嬷嬷手下?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吧,我都还没走,你跑什么。”   定安只好问:“公子还有何事?”   少年冷哼一声,这才稍稍满意。他瞥了眼定安,声音小了些:“你领着我出这园子吧。”   定安傻了眼,感情这一位也是迷了路。   “愣着做什么?”少年见她这表情,略有些恼怒,强辩道,“我不过是懒得看路,你莫要乱想。”   定安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她也不记得来时的路,乱打乱撞的,久了连那少年都觉察出什么,问她道:“你不会也不识这路吧?”   定安张了张嘴,最后憋出来一句话:“我也不曾说过我识路……”   少年一怔,继而却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定安肩头:“早说嘛。”   定安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少年却兴高采烈,这会子热切起来,同她显   摆道:“宫里头园林之事皆有仪制,一丈之远皆会有一亭台,如今才刚过了一个,你沿着亭子走总能出去。”   定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刚要佩服,想起什么:“……那你缘何出不去?”   少年冷不防被她摆了一道,一时语塞,半晌哼了一声:“要你多嘴。”   定安知他逞强,没多计较。他们弯弯绕绕走着,走了会儿倒是歪打正着,渐渐听到些人声。绕过丛林,果见不远处水榭边有人,远远看着娉娉袅袅,应是入宫赴宴的贵女们。   定安在其中瞥见熙宁。她正要往前边走去,却被人从身后提溜着领子拦下:“不准出去。”   他语气凶巴巴的。   定安觉得这人可真怪,不过转瞬她倒是琢磨出点什么。他定是怕被水榭边的贵女们知晓迷路一事,才拘了她也不让去。   定安素来好脾气,想着忍一时,也就没再出声。熙宁她们望着这边走了走,少年拽着定安藏身梧桐树后。定安身量小,没留意被他扯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   熙宁走近了些。她这样的年岁还没完全长成,却已是明眸善睐的美人,尤其一举一动,足以见得日后风华。   少年看呆住了,连会被发现的危险都忘得一干二净。熙宁来近前采了朵芍药,放在鼻下轻嗅,与旁人调笑着说了句什么,引来阵阵笑声。不久她们相携着离去,少年仍是迟迟没缓过神来。   定安不明所以,不解风情道:“人都走了,你还要不要出去?”   少年回过神,讪讪摸了摸头,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定安作了一揖要和他分道扬镳,少年叫了她一声,问道:“你还没告我你是哪个嬷嬷手下的。”   定安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只不过是觉着她挺好玩的,意气相投罢了。可是他说不出这话,信口胡诌了个:“你拿了我短处,我自然是要看着你点,免得你到处张扬。”   定安无奈:“我何必张扬这个。”   少年不管,就是不肯撒手让她离开。   定安自然是不能实情相告的。她想了想,道:“涣衣局有个叫宝香的嬷嬷,我在她手下做事,你若不放心,尽管叫她来看着我。”   少年蹙眉,还想问什么,不远处又有声音传来。他回头去看,定安得了空,趁机先走了。   这一次少年没再喊她。 第15章 、15   出了这处,路变得熟悉起来,定安不费吹灰之力按着原道绕了回去。到时熙宁正好在寻她,见她安然无恙回来,才堪堪松口气:“我见你这么长时间不在,还以为去了哪里,险些要派人去找。”   定安道:“我闲着无聊,随处逛了逛,让姐姐担心了。”   熙宁笑道:“原是我的错,一忙起来就顾不得你了。你平日不多参与这类场合,有好些事情不清楚,难免束手束脚。”   她们正说着,莲花池那边忽的传来惊呼。熙宁算是半个东道主,耽误不得,忙是赶着过去了。定安个头太小,挤不进去,在外面看也看不分明。她听到身边不知哪家的贵女道:“听说是有人落水了。”   池边筑着地台,不至于没留神踩空了摔进去。   这话一时间引来种种猜测。   定安对这些逸闻并不感兴趣,但她记挂着熙宁,也是暗自留着心。她隐约瞥见熙宁身边站着清嘉,毕竟那身石榴红太显眼,怎么也不好忽视。离得远看不究竟,但眼见着清嘉是不太高兴的。定安心里咯噔一声,没由来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幸好莲花池不深,不多时落水的人就被打捞上来。不过那姑娘不识水性,惊惧过度,竟是昏了过去。熙宁差遣着宫人送她去别院静养。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定安被挤着到了角落。   熙宁处变不惊,倒是很快镇定下来。她处理完这事,就让芳园的宫人将诸位贵女先请去兰苑吃茶。人三三两两散开,暂且算是被安置住。定安跟着走在最末一个,熙宁见了她,方道:“妹妹跟着我吧,倒省了我再去找你。”   定安只好止住脚步。清嘉也在旁边,她脸色本就不好看,见了定安更加阴沉下来,冷哼一声:“你也在。”   不等她拿定安撒气,熙宁先是道:“十五妹妹还是先回建章宫歇一歇吧。”   清嘉也是在气头上。她很是不服气,正要犟嘴,熙宁冷笑:“若如不然留下来跟我回一趟坤宁宫也好,你惹了这乱子,看看母后要怎么说。”   到底还是清嘉理亏在先,被熙宁这么一通抢白,她反而说不出什么。   清嘉脸上青一阵白   一阵的,最后气咻咻地一个人先走了。   把这刺头送走,就是熙宁也松了口气。她语气软下来,看了眼定安:“你别理她,她这副性子,迟早够自己受的。”   定安很是感念熙宁的这份体谅。   熙宁要回坤宁宫,定安只得也跟着她一同去。中殿上错银云龙纹三足香炉中换了沉香,余烟袅袅。先前的那些命妇早散了,只有皇后一人位居上方。她紧拧着眉头,就是熙宁来也不见好转。   “你们先下去。”皇后一早得了消息。她屏退了跟前伺候的小宫女,方才看向熙宁,“我听闻芳园里头出了些乱子,发生了何事?”   熙宁道:“是孙家二姑娘落了水。”   “现下如何了?”   “已送去了玉锦阁,派了太医跟着,应是无事。”熙宁答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乱了方寸。定安看着暗生佩服。   果不其然,皇后眉头也稍稍松解了些。她叹口气:“幸好有你在园子里跟着,要不然不定乱成什么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芳园的地台快有两尺多高,园里都是有身份的,也不至于哪家的姑娘爬上去寻乐子,那孙二姑娘好端端怎么就落了水?”   提起这个,熙宁稍一踌躇。   皇后见状心里猜了个七八分,声音冷下来:“莫不是那十五又如何了吧?”听这语气,倒像是清嘉经常这般惹是生非。   “听说孙二姑娘和十五妹妹起了些龃龉,十五妹妹一时不察,才错手伤了那孙家二姑娘。”熙宁垂眸,话头点到即止。   皇后脸上显现出微妙的隐怒,这神情看着很是奇怪,素日的端庄典雅全然烟消云散,且面孔微微扭曲起来,竟是有点可怖。   定安垂下头,心有戚戚。   许是定安也在的缘故,皇后没说什么严重的话。她静默了半晌,开口时已恢复了常态:“你们先回去吧,也不必声张什么。那十五且先让她回建章宫去,今日就不必再出来了。”提起清嘉,皇后语气透着藏不住的反感与疲惫。毕竟宫宴出了这档子事,旁人看了首当其冲是要怪罪她这位中宫娘娘处事不周,至于静妃还要排在后一个。   熙宁应了是,方携着定安离开。   另一边清嘉被送回建章宫,正躲在自己殿中发脾气。静   妃失了往日的好气性,懒得再去看她。殿中燃着安神香,素心替静妃揉着额角,静妃道:“她以前小些,再骄纵也有说法,现在眼见着一日日大起来,怎么还这么不知趣。”   素心不敢言语。   静妃问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听说和小少爷有关。”   素心口中的小少爷是静妃的亲侄儿林祁,林家正经的嫡子。许是前些年战事告紧的缘故,涂炭生灵,现世报报到了这一辈,正房夫人迟迟无孕,其他院也三年才得了一个女孩。后来经一得道高僧的点化,吃斋念佛又茹素三年,方才有了这么个独苗儿。毕竟是本家难得的亲侄子,静妃自也是宠着的。静妃所生的九皇子与那林小少爷差不多大,性情投契,因而常常叫了他进宫来。清嘉年少不避嫌,亦常常处之。   静妃眉心一跳,挥开素心的手:“哦?怎讲。”   素心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今儿芳园人多,又都是贵客,未免冲撞,侍女皆是不得入内,只有园中几个嬷嬷在。我方才派人去将她们找来,具体说了什么也是不知,反正她们听见了小少爷的名讳。”   静妃听着,倒是笑了起来,向后仰靠在大红金线蟒引枕上:“我说这娇娇儿平素不是个肯给好脸的,也只有在她表哥来才肯伏小做低,原来如此。”   素心想起什么:“娘娘前不久不是才说,家里有意孙家的姑娘,正想借着花朝宫宴暗中相看相看?”   大魏不比前朝,自来尚晚婚,林祁不过才十四五岁,远不到成家立业的年纪,有这话多是未雨绸缪,提前做打算。   静妃也记起这茬:“是这事了,那丫头肯定是听了去,才有这一出。”   “那娘娘的意思是……”   “你还不懂她?小孩子心思罢了,不定是被她兄长教唆着看了两处戏本,自比了崔莺莺,这才要寻了个张生来。她在宫里也不常见外人,林祁那孩子相貌气度又是百里挑一极难得的,才让她生了这些小心思。”静妃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稍一黯。   素心小心翼翼唤了声:“娘娘?”   静妃摇摇头,笑起来:“无事,我只是想起来,我初初遇见陛下那年,也才刚十一二。这日子过得真快,   若不想一想,都快忘完了。”   那年的牡丹开得极好,宫中得了少有的几样浅金品种,邀来入宫观赏。她那天穿得是新作的衣裳,正因嫡姐独自得了一盒样式新奇的宫花而生闷气,一路没有好脸色,跟在她阿娘身边,走着走着走散了,她一拐角,就看到不远处花下的少年。   静妃想着,觉得眼眶微微发涩。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坐起身:“这次的事倒也不能尽怪她,原是我没有看顾周到。不过该罚还是得罚一罚,让她长长记性也好。前不久十六那事,训过她一顿,她可不是安生了几日?多大的人了,还幺五幺六的不着调。”   素心替清嘉说着好话:“殿下不过是心底单纯,为人爽利惯了,没那么些小心思而已。陛下怜惜她,不正是怜惜这一样?”   静妃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由着素心这么一开解,静妃气消了好些。她道:“让人备了礼去玉锦阁看望看望那位孙家的二姑娘,且好生说一说,看看这话怎么圆,免得往外传离谱了,谁也不安生。”   素心应了是,心下自有几分筹谋。   静妃把事情过了一遍,暗暗有了盘算。不过眼下还有个难关,她想着不觉头疼起来,揉着眉心:“这些我倒是不怕,再怎么着,宫外横竖还有阿兄他们在,能帮着筹算筹算。最难的是宫里那位。”   清嘉没多久才经了仪门一事,正是记了一笔,邵太后本就不喜她,现下又有了这事,指不定怎么发难。   素心知她说的是邵太后,也没法出谋划策。   “罢了罢了。”静妃道,“容我好好想一想,这话怎么说才是能过了这一茬。” 第16章 、16   出了这档子事,赏花吟诗的雅兴也减去不少。下午稍晚些,贵女们就陆陆续续乘着车撵离了宫。   花朝节,宫中历来要在晚上设宴。   定安回含章殿歇了歇,没多久到了开宴时分。她换了身衣裳,毕竟这样的场合,不好太过素净,静竹在她发上又簪了支珠花才算罢。   定安到时已是来了不少人。按例先敬着太后皇上入了座,其后是阖宫妃嫔,再下来才排得上皇子皇孙。定安同往常一样于最末落座,她横竖是习惯了的,不觉得有所谓。邵太后见了,低声同身边习秋说了句话。习秋派了个小宫女来,请定安过去到太后身边坐。   定安一怔,抬眼时视线不经意触及到太后。太后笑意温和,朝着她略一颔首,不知情的只怕当她真的是疼惜这位皇孙女。定安心下惴惴,由司琴扶着起了身,跟在那小宫女后,一时间俨然成了众矢之的。旁人有羡的有妒的,也有消息滞塞,因而大惑不解的。清嘉没来,素日里几个同清嘉要好的皇姐坐在不远的位置,看向定安时的目光灼灼,应是不大服气。   定安耳观鼻鼻观心,一概视而不见。   殿中夹道两边设有案几,最首是皇后,皇后之下紧跟着就是静妃。静妃珠光争辉的,一如往常打扮得招摇夺目。眼下她正低头与皇后絮絮说着话,从表面来看气氛甚是和睦,一派其乐融融。其后是妃位,早上才见过的颖嫔也在,德妃下首即是她,这分明越了仪制。   定安亦步亦趋,终于走至太后跟前,这距离是从未有过的漫长。她恭恭敬敬拜首行礼,谢了邵太后恩典。上首的永平帝见定安,神色不咸不淡,略略说了几句场面话:“皇祖母疼你,你也要好好敬奉她老人家才是。”   邵太后伸手扶起定安:“好孩子,过来坐吧。”说着就笑吟吟和她寒虚问暖起来。这样一番亲切举动,更加眼红了不少人。   熙宁也在太后身边,趁着旁人不察,她悄悄冲定安眨了眨眼。定安轻笑了下,不敢同她一般造次。熙宁坐这个位置实至名归,是有底气的。定安则不然。   看得出来,永平帝很喜欢熙宁的   聪明伶俐,同她说话说得最多,言辞间颇见亲近,与方才面对定安时大不相同。定安在旁微垂着眼,像是浑然未觉其中的亲疏分别。倒是太后体恤她,见吃得不多,问道:“这几样不合你胃口?”   定安冷不防被点了名,回过神来,忙是摇了摇头,声音软糯,答道:“我只是想慢慢吃。”   太后素来喜她乖巧,听了这话笑起来,觉着小姑娘可爱,越发疼得紧。她让习秋布了几道甜腻些的点心给定安。定安谢了恩,仍是小口小口进食。   用过膳,殿里气氛正酣。太后和定安闲闲说着话,多是她问,定安回答。问着问着,不知怎的,邵太后话锋一转,竟是提起了白天芳园的事。她漫不经心的抬了抬眼皮,仿佛也是不经意才想起了这茬:“我听说上午园里出了些意外?可是有这么一回事?”   太后在这当头提这件事,明摆着是借定安之口讲给皇上听。因而她声音虽算不上大,殿中却是微妙地静了一静,底下人谈笑的谈笑,吃酒的吃酒,私下里却各个门清,仔细留意着上头的动静。   定安突然就被放在了这风口浪尖上,她愣了愣,怔怔看着太后。   永平帝闻言也是扫她一眼,神情淡漠:“什么意外?”   太后要拿她当刀子使,她是不得不当。定安其实明白,不回答得罪太后,回答了得罪静妃,这两难之地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虽早知如此,定安还是稍有点难过起来。她嗫喏一下,照实回答:“……有家姐姐不小心落了水。”   果不其然,永平帝一听这话面色当即沉下来,他不着痕迹瞥了下面的邵皇后一眼,似在责备她办事不周。邵皇后敛眉不语,做足了恭顺的好姿态。倒是旁边的静妃稍稍歇了笑意,轻觑着定安,不紧不慢把着手里的青花茶盏。   永平帝接着问:“是怎么落的水?”   他同定安说话与先前对熙宁判若两人,语气生硬得如同审讯犯人。定安到底年纪还小,心里委屈,眼中不觉积了水雾。她不想被人看到,只垂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才低声回答:“……听闻是和十五姐姐逛园子时不小心失足跌进去的。”她没在近处,这般语焉不详也说得过去。   永平帝   拧起眉头。底下人见状纷纷停了说笑。好好一场家宴竟是僵持起来。   永平帝看向静妃:“怎么回事?清嘉呢?她怎么没来。”   静妃放下茶盏,这才起身回话:“十五她自知悔过,躲在殿中不敢来见人。”   这话无异于火上加油。然而不等永平帝发作,静妃就接着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们那个年纪,正是最皮实的时候。臣妾一早让人去问过了,是她们几个女孩子一道在水边,孙家那孩子贪玩,非要爬上去赏莲,才不小心失足落了进去。定安她不在那当头,自是不清楚,才说的严重了些。”   她一番话有理有据,不仅是替清嘉撇清了干系,联系上前面说的那句自责的话,反让人怜惜起她年幼懵懂来,而且还不动声色把定安推了出去,绵里藏针地暗示她言辞陷害。可谓一石三鸟。   永平帝的脸色略转好了些。他轻瞥一眼定安,不痛不痒说了句:“清嘉也是,年岁一日日长起来了,行事合该稳重些。你仔细教养着才是。”这话明里是提点静妃,言下之意却是护着清嘉。   事发当时太后并不在场,这话头再提下去倒显得她这个皇祖母不近人情。邵太后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急着再发难,只抬手扶了扶发上的华胜,似笑非笑望向静妃,四两拨千斤:“难为十五有心了,我原觉着她素日是个跋扈的,想来是经了仪门一事,性子收敛了不少。”   静妃神色未变,心下却是一沉。这事已经过了许久,若太后想要告状,足有一千个一万个机会。她偏偏选在这时候发作,摆明了不让她轻易脱身。   永平帝见其中还有文章,也不好开口贸然替清嘉说话,只恭敬道:“母后指的是哪一样?莫不是那孩子冲撞了您?若如这样,倒真要叫她好好罚一罚。”   邵太后笑了笑:“这倒不至于,那孩子见我还算恭敬。只是前不久我听说她和十六在仪门前起了争执,十五掌掴了十六。”说罢她抬眼,风轻云淡的,“静妃,可有这事?”   孙二姑娘那事无人对证,又一早打点好了,静妃早有应对的法子。她最愁是定安这事,十六就在场,也不好叫人空口白牙编了别的由头。邵太后深谙   其道,所以才醉温之意不在酒,明的是提芳园,其实正等着静妃说这一句,由此引出仪门来。   静妃咬碎了银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她勉强笑着:“……是有这事。她们姐妹间玩玩闹闹是常有的事,十五不过一时气恼,多是小孩子争端罢了。”   “‘玩玩闹闹’?”邵太后敛了笑,坐起些身子,眸中隐带了薄怒,“本宫先前只以为是十五那孩子脾性过了点,指个教习嬷嬷给她,教几天规矩也就好了。没想见原是有你这么个宠她的母妃在旁纵着,也不怪她养成了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十六与她同为帝姬,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十六犯了错,再怎么样也轮不着她一个皇姐来教训。更何况十六这孩子乖乖巧巧,别说是犯错,连多说一句话也是兢兢战战的。你们遑论着她在这宫中无依无靠,才是摆脸子欺负她罢。”   到底是邵太后老谋深算,棋高一着。她这话一出,静妃不敢再强辩,知道多说多错,只得顺势跪下来,诚惶诚恐:“娘娘所言极是,多是臣妾照看不严,才这般纵了她。”   永平帝神色不定,晦暗不明地盯着静妃,隐忍着怒气。下面人各个屏气凝神,生怕这当口触了霉头。   邵皇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旁静静揣测着圣意。眼下她见永平帝的神情,体恤他心意,这才肯出声圆场:“她们姐妹年纪小,难免有些分歧争端。便是十三和她兄长这样好的,也时不时闹一场别扭。不过吵归吵,清嘉动手总归失了她帝姬体面,连累着定安也不得好。要臣妾说,就让清嘉好好同她妹妹道个歉,尽尽礼数。等风头过了,臣妾另指一位教习嬷嬷来,也拘一拘清嘉这性子。”   她这话说得在理,且既顾了太后的面子,又成全了永平帝的心思,轻而易举成了这场纷争里最大的赢家,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博得了贤良的名头。静妃有苦难言,面上还得承情。   永平帝的神色果真和缓了些,看向邵皇后时也多了几分满意与温柔:“皇后所言极是。母后以为如何?”   邵太后做这个局不过是为了皇后,自然肯给她体面。她闲闲地拨了拨茶盏中的茶叶:“那就依言如此吧。” 第17章 、17   一场风波就这样化于无形,太后淡淡提点了静妃几句,让她多多留心些,免得再出什么岔子,旁的倒没再说。   酒过三巡,席上又恢复了平静,不久教司坊的乐手来奏琵琶月琴,皇上听了会儿,有公事在身,就先走了。太后也没多待。皇后忙是挽留:“这梨花酒才刚烫上,母后难得出来一趟,也不多喝几盅。”亲近之意溢于言表,旁的人是再没胆量与太后玩笑,独独邵皇后这一个而已。   太后笑道:“本宫在,都拘束得紧了。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话说得好听,底下一个个的却都盼着我早点走呢。也罢,我早些走了,也该你们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乐玩乐。”   皇后也笑:“母后这话说的,真让臣妾无地自容。”   被摆了一道的静妃没什么好心情,悠悠转着粉彩御制诗文画杯盏,冷眼旁观她们做戏。   习秋扶着太后起身,下面人要行礼,邵太后摆了摆手,懒洋洋道:“难得的好日子,都免了吧。”她说着,又转头和颜悦色叮嘱了定安,要她也早点回去歇着。定安诺诺应声,心下五味杂陈。   两位大头走了,在场的或多或少松了口气,也不再端着。场面热闹起来,连皇后也跟着高兴,不觉多吃了两盏酒。   旁边的熙宁早就不耐烦了,私下轻轻挠了挠定安的手心。定安回头,不明所以。熙宁笑她是个小傻子,低声问她:“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定安点点头,熙宁向皇后请了意,方才领着她离开。   凉亭铺陈着幔帐一应之物。定安趴在暖亭的阑干上,夜里风大,不比白天暖和,她觉着自己眼睛酸涩,用力眨了眨,将还流出来的泪都眨干净了。   熙宁没察觉她的低落,只用帕子捂着脸,笑说:“你可有瞧见静妃娘娘那脸色?清嘉妹妹这一次真要遭殃了。”   这样的话熙宁说得,定安说不得。   定安微阖着眼,眸中清寂,不辨神色。   “不过静妃娘娘也算是厉害。”熙宁托着脸,“三言两语就拨得风轻云淡,若是母后……”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笑容也浅下去。   定安回头,神色疑惑。先前风大,   她没听清熙宁的话。   熙宁笑笑,没有说下去,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丛丛白莲,在宫灯掩映下,飘然多了些仙气:“这是什么时候,那花儿就开得这样好了。我记着往年这时才刚刚冒出来。”   她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定安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再晚些夜宴既散,她们也各自离去。   回了含章殿,静竹掌灯将定安迎进去,替她除去厚重的外衣,方笑吟吟问道:“殿下这一日早起天没亮就出了门,真真的玩了一天,可是称心?”   定安在人前是一刻不敢放松,如今到了静竹面前,才堪堪松口气。她笑道:“姑姑竟是打趣我,要我说,不去最好。夫子教过一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不是这么说?”   静竹服侍着定安梳洗:“我听说芳园出了些事,可有连累到殿下?”   定安一怔,盯着铜镜,说不分明。原是与她不相干的,现在……   定安不欲让静竹担心,按下不提,只笑起来,含糊其辞:“一点小事罢了,也没闹出什么乱子。姑姑不用担心。”   静竹不觉有恙,问起她旁的事。定安细细讲了,到最后她道:“十三姐姐真是极好的,我见到她也是觉着亲切。”   静竹替她梳发的手稍一顿,定安察觉到,微侧过头,黑漆漆的眼眸中隐有不解:“姑姑?”   静竹笑起来:“没什么。我只觉得,一个人若真真挑不出一点错处也是件可怕的事。”   定安听了这话,稍稍怔住了。静竹替她梳过发,将象牙梳放到一边:“殿下也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但到底多个心也不碍着什么,毕竟在这宫中,谁又靠得住谁。”   定安点了点头:“姑姑的意思我省的。”   静竹替她整理好里衣,扶着她起身:“殿下不嫌我啰嗦就是。”   殿中一早收了火盆,天虽不大寒,入夜仍有凉意。静竹细细替她掖好了被角,正要放下绡帐,定安想起什么,问她道:“姑姑知不知道宫里有一位颖嫔娘娘?”   静竹停下动作:“殿下好端端怎么问这个?”   “我和皇姐今早上到大昭寺,下来时碰见了她。那位娘娘……皇姐似乎不大喜欢她。”   静竹笑道:“多是坤宁宫的旧事,殿下不   用介怀。”   定安眨眨眼,很是好奇:“是何旧事?”   “那位颖嫔娘娘曾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大宫女。”说着静竹停了停。颖嫔得宠也才有两三年,她刚从坤宁宫出来时,宫里人人都传,这位新得宠娘娘,眉眼是有几分像年轻的陈氏。不过谣传究竟是谣传罢了。   定安不曾见过陈妃盛时的容貌,陈妃病后容颜其实折损不少,眉目也变得温润,因而定安不觉着有什么,只诚心诚意道:“颖嫔娘娘长得真美。”   静竹不禁苦笑,却也不好说其他。她定了定心神,方道:“殿下早点歇着吧,明早还有国礼院的早课要当紧。”   第二日到国礼院,定安远远的遇着建章宫的肩舆。她照常让司琴先停下来,等着过了再去,却不想对面也是停了下来,迟迟不动。   司琴不明所以:“殿下……”   “皇姐是在等我过去罢。”经了昨日宴上一事,定安早知会有这一遭,倒不算意外。   司琴想起先前仪门的事,心头发怵,生怕重蹈覆辙,低声道:“若不然殿下先回去吧,告假一日也没什么。”   定安垂下眼:“告假一日行,告假千日可行?”   司琴愣了愣。   定安笑了一下,似是安抚她:“司琴姐姐不用担心,皇姐她顶多说我几句,在这种地方,她不敢做什么的。”   清嘉素日任意妄为可以不在乎这些,静妃却不一样,清嘉才犯了事,总不会在这当头故技重施。   司琴还想说什么,定安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小殿下年岁不大,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司琴自知说服不了她,只好作罢。   肩舆一直到近前才停下。清嘉穿着件并蒂莲刺绣纹桃红小褂,看上去与往日没有多大不同。她睥睨定安一眼,皮笑肉不笑,“妹妹今天来得好晚,你平素不都是第一个到院里去的吗?连夫子都曾因此夸过你,怎么现在不了?可见是平步青云,不稀罕再做这样的戏了吧。”   她牙尖嘴利,一字一句都为着使定安不痛快。定安不欲同她争锋,只敛目:“今天起晚了些。”   清嘉像是听了什么好玩的话,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你自来不用上坤宁宫请安,本就比我们能多歇半个时辰,如今说这话,可   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清嘉早上起不来,有静妃代为周转,也是一早就免了礼,可去可不去的。她现在这么说,无非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样样不让定安顺心。   定安一早听惯了这些冷言冷语,索性一言不发,好过多说多错。清嘉越发来了气,冷哼一声,撇过头:“妹妹还是记着些吧,我们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若顾得上给我穿小鞋,我又如何会不知。”说来说去还是为着昨天宴上那事。   太后借刀杀人,旁人却不这么想。定安不欲多争,垂着眸任她评说,尚不分辩一二。清嘉是小孩子气性,觉得定安往日吃了她苦头,才刚好些,就迫不及待地反咬她一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自然是生气。   清嘉这一顿冷嘲热讽,说完稍解了气,先走了。司琴被静竹暗地里敲打过,不敢再说那些没分寸的话,学着定安刚才的样子握了握她的手。定安见状回头,朝着司琴笑笑,让她不必在意。   她是这一样好,无论清嘉说得多难听,总是不往心里去,也不担忧着抑郁成疾之类事。也难怪先生夸她“耐性好”,都是领受出来的。   定安迟迟几日没再见谢司白的面,谢司白也不闲着,将将往颍州去了一趟。中山王一案尘埃落定,余下的琐碎全由着他们经手。善后处理妥当,他才返回京中。   谢司白奔波一路,谢赞却懒在轩里品经论道。谢司白入宫见他,他正下着棋,饶有兴致左右手互博。看到谢司白,他气定神闲道:“我是操劳过了头,也该捡回本行,好好休养生息,这些事自然要交给你们这些后生去担忧。”   谢司白知他是玩笑话,轻笑着摇摇头。   “颍州都处置妥当了?”谢赞这才提起正事。   “应无遗漏。”谢司白做事是要比旁人细心百倍,答他话仍是这般的谨慎,断断不会说错一个字。   “说来那中山王也是我故交。”谢赞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悠远,“当年我见他,他尚也风华正茂,新领了封地,意气风发的,离京时大摆了筵席,说着日后要做东道主请去颍州吃桂花鱼,谁能想到如今境况。”   贪墨就算了,他是当今圣上胞弟,纵是罚也不过小打小闹。可偏偏是卖官,还暗里与氐族有了往来,这两项是皇上最容不下的。   谢司白不以为意:“身在那个位置,风口浪尖,不知收敛,也怪不了谁。”   谢赞回过神来,看向他:“这一去应当见了不少事吧。”   他这话是触人隐伤。   谢司白微微敛眸,声音淡漠,眸中不见任何情绪:“纵是见着了什么,也不会比我过去见得更多。先生何须这样问。” 第18章 、18   谢赞一听他这话,即是明白他七八分的心思,拾起一枚白子:“你心急了?”   谢司白不语。   “棋要一步一步下,时机不到,借到东风也是枉费心思。”谢赞将白子落下。方才黑白子旗鼓相当,白子甚至隐占下风,如今一步通,全局通,情势大为扭转。   谢司白轻蹙了下眉头,不过转眼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先生若是无事,我先告辞了。”   谢赞盯着棋局,头也不抬,浑然陷在这棋谱当中:“好生歇着去,过几日还有忙的。”   谢司白作一揖,转身离开了。   秋韵侯在庑廊间,手中捧着件荼白外裳。下午起了大风,天色也骤变,凄冷冷的,眼见要有一场大雨。   秋韵要给谢司白披上,谢司白摆了下手制止了,只问:“春日呢?”   “还没回来。公子上次说完他,他现在勤奋得很,不敢再怠慢。”秋韵答道。   谢司白不多意外,毕竟是谢赞替他教出来的人,若不知数,也不能跟这样久。   入了回廊,暖阁里放着几盆兰花,谢司白脚步微顿,秋韵道:“前不久花朝节,宫里新裁了芳园的花,依院送来几盆,我就让冬雪养在了暖阁里。”   “花朝节。”他忙得瞻前不顾后,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是了。   傍晚果不其然下了雨,晚上却放了晴,月亮高悬在夜空,亮得疑心是点了灯。春日终于回来了,他到书房,将这几日宫中的事一一讲给谢司白。末了不免发起牢骚:“都是些小姑娘家鸡毛蒜皮的琐事,听着真当无趣。我倒求了公子,若下次有旁的差事,把我支了去可好。”   谢司白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几日不见,旁的不论,你嘴皮子功夫长进不少。”   春日嘿嘿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公子教导的好。”   谢司白不语,闲闲拨着兰花叶子上的水珠,春日见他在想事情,躬身行了礼,方退出阁外。   春日以为是琐碎,不大上心,谢司白却从不这么认为。多少事情的起端都是从宫里先透出来的,当今圣上虽然比不得三皇五帝英明盖世,也不是个糊涂的,宠着谁护着   谁,除了从自己考量,更为着前朝的安稳。静妃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么些年感情自然是有的,但更多出于利益。林家拥兵自重,又有爵位在身,皇上待静妃自也是相敬如宾。静妃是个聪明人,她素来张扬,正是因为再明白不过,   能教春日的谢赞都教了,教不会的,也就教不会了。谢司白没有提点他这一层,只自己一人静静想着。   另一边,定安习过字,就去寿康宫陪太后用膳。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起来,穿得也渐渐单薄了,太后不再像落雪那几日食不下咽,多少有了些胃口,再加上有定安在旁边哄着,将将能吃的下一碗饭。喜的习秋道:“我往日好说歹说的,娘娘就是不肯劝,小殿下一来就全好了,看来娘娘不是不听劝的,只是要看劝的人是谁罢了。”   定安不敢托大,笑呵呵的不说话,邵太后抚着茶盖,随口打趣道:“你跟着我也有十年了,两个老东西,相看两相厌,只有这些小辈在跟前,才是心情能好一些。”   习秋也笑:“我就说呢,原来娘娘是嫌我了。”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甚是融洽。太后没再提花朝宴上的事,定安自然也不会提,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倒不会成了两人间的隔阂。   稍晚些,太后乏了,定安请过安就先告退。傍晚时下了场雨,潮气中隐隐夹杂着寒意。司琴取了件银白滚边绣竹叶暗纹的薄披风,给定安遮上。   地湿路滑的,轿撵走得比往常慢上不少。等到了含章殿,远远见着有人掌灯在门口等着,近了才看到是静竹。   定安知她有事,一进照壁,定安问道:“姑姑有何事?”   静竹掌灯在前引路,没有说话。直进了偏殿,她方道:“殿下随我去一趟吧。”   定安喜上眉梢:“先生回来了?”   谢司白这一次去颍州不比前一遭,走时是派人来递了信的,免得定安心里七上八下,总是忐忑不安。   静竹比了个嘘声动作,才点点头。定安如今一日比一日得宠,含章殿的境遇也不同从前。静竹心细,怕被什么人盯上,因而事事谨慎,求个心安。   “殿下小声些,随我换了衣服,我们从后门出。”   定安也知静竹心思,忙是住了嘴,   只是眼里泛着光,欣喜异常。   静竹派了两个心腹守在门口,叮嘱她们些许,同旁人只说帝姬在书房用功,不便打扰。   定安换过衣裳就跟着静竹从后门去了。她照旧在青云轩见到谢司白,谢司白脸上没有前几次的疲倦,定安虽不明就里,却也猜到他手上忙着的事告一段落,很是为他开心。   谢司白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花朝节玩得可好?”   定安摇了摇头,坦言道:“我不喜欢。”   “为何?”   “人多。”定安回答,“不清净。”   她这话说得活像七老八十,不该她这个年纪有的。   谢司白果然被她逗笑,他轻轻拍了下定安的头:“你还记得你来见我的第一晚说过些什么?”   定安眨眨眼,不清楚他问的哪一句。   “你要真想从我这儿学走那些东西,这般可不行。”谢司白隐了笑,望向她。   定安以为他在责怪自己,垂下头,糯糯道:“人一多,我总是处不来。”   “有何处不来?”谢司白道,“如今有太后给你撑腰,不比从前。”   定安咬了下唇,愈发低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是习惯了,深宫之中从不缺的就是人,她跟在陈妃身边,习惯了不起眼,习惯了独自一人躲在暗处,如今要被推到台上,手不是自己的手,脚不成自己的脚,一折戏唱不到半,下不来台。   谢司白没有再逼着她,而是转了话题:“这几日有什么事发生吗?”   定安简单将一些重要的事告给谢司白,讲到花朝节在芳园遇到的那个少年时,她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说了。   谢司白听着定安的描述,笑起来:“你不知他是谁?”   定安点头。   “你是在含章殿里神隐惯了,外头的事才一概不知。”谢司白道,“你可知道静妃有个亲侄子?林家小世子,若我没记错,今年才十四,常跟着九皇子进宫小住。”   定安怔怔地听他说着这些,迷迷糊糊的,完全不清楚。   “没猜错的话,你遇着的人应当就是他。”   定安很是佩服谢司白:“先生知道得真多。”   她是出自真心,谢司白却是笑道:“是你与世隔绝得太久罢了。”   这样一个人物,便是涣衣局   的小宫女也人尽皆知,只有她这么一个整日躲在含章殿用功的才是闻所未闻。   “孙子谋攻篇有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想在宫里立住脚跟,了解清楚才是。”谢司白抬眼,眸中清寂,看不出什么。   定安似懂非懂,不觉生出些黯然来。她比不上先生,入不了先生的眼,像她这样不中用的,若不是得了她母妃的造化,八竿子也挨不着青云轩的边。   定安是把自己比到了地底下,耸拉着脑袋,说起话瓮声瓮气。   她的小心思谢司白如何看不出。谢司白望向她:“倒不必妄自菲薄,你若真是个无能的,我也不会做你师父。”   定安先是愣了愣,转瞬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夸她,眉梢眼角止不住雀跃起来,连带着眸子也亮晶晶的。谢司白看着稀奇,他不过随口一句,对她却是千重万重。   定安又说起了花朝宴上的事。听罢谢司白反问她:“你如何看?”   定安抿了抿唇,黑漆漆的眸中一片的清明。她糯声道:“皇祖母在一日定是要保我一日。”话里还藏着隐去的半截是,可若是有天她去了,剩下她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道理定安一早就懂。但她从不怨恨,便是这样说着,语气中也没有丝毫的不忿。她是太过通透了点,年纪小小被摆在这个位置上。   谢司白心头一动,不动声色问她:“你恨那位皇祖母吗?”   定安摇了摇头,回答得果断:“是有点委屈,但是我不恨她。”   谢司白扬了下眉毛,饶有意味:“为何不恨?”   “皇祖母虽是利用我,但也真待我好过。一码归一码,没道理分不开。”   谢司白笑了:“这话谁教给你的?”   “母妃对我说的。”   提起陈妃,定安还是免不了心生黯然。她在静竹她们面前还想着掩一掩,到了这里,反而不藏了。   谢司白看着她,眼中不起波澜:“陈妃娘娘将你教养得很好。”   定安眨了眨眼。这算是夸奖吗?   “你放心,她在一日你受用一日,她若不在了。”谢司白垂眸,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分辨不明的情绪,“那就是我在一日护你一日。”   定安一怔,也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着心安,沉沉落了地似的。她很用力地点点头,就像要用这力道证明自己心中的可信。   该交待的都交待过,末了谢司白又让定安临了那张帖,仍是差强人意。   谢司白不甚在意:“不着急,要练好不在一时,你只慢慢写着就是。”   定安应了是,踌躇着迟迟不想离开。谢司白见了,打趣道:“怎么,想留在这里?”   定安慌忙摇头。她自是不敢如此奢望的,不过是觉得……觉得……   “……若是能在白日里见到先生就好了。” 第19章 、19   话一出口,定安就知自己僭越了。她低下头,踌躇不安,像做错了事一样。   谢司白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黑漆眼眸沉静似水:“为何这么说?”   定安见先生没有责怪她的无礼,不觉松口气。她回答:“我,我只是觉得,白日里的先生定然与夜里的先生不大一样,所以想见一见罢了。”   谢司白笑了,微觑着她:“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定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司白不再为难她,只将一册书卷交到她手里:“背熟了,我日后慢慢考你。”   定安接过,懵懵懂懂的:“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谢司白收回手,没再看她,淡淡道,“我总归是你先生,也该教你一些正经的学问。”   定安记好了,点点头,才将书册小心翼翼收起来。   *   花朝宴惹出的风波渐渐平息,清嘉气头消了,不再一见着就有的没的刺上两句。定安仍时不时到寿康宫请安,熙宁回了宫,亦是常到这处来。熙宁同定安投机,相处得久了,竟是连素来与她交好的另外两位帝姬也比不上。况且熙宁念着她岁数小,又丧母,在宫中不尴不尬的位置,因而格外地怜惜她几分,去哪儿玩总不忘要带着她。   久了,连静竹都叹道:“十三帝姬待人真真是一丝怠慢也无,从前我同殿下说的话,如今倒是小人之言了。”   定安笑着打趣:“姐姐是一样有一样的好,看不完的,等再过一段时日,静竹姑姑怕是要将她比过我去。”   静竹被她调侃得说不出话,因笑道:“殿下也是一日赛一日的,越发鬼灵精怪起来了。”   静竹自小照料定安,这些玩笑话她说得,旁人说不得。定安与她亲近,自也不会计较。   寒食那天下了小雨,雾蒙蒙地笼了一层,整个皇宫都染成了凄迷的景。   定安早起习过帖,就站在庑廊下,一声不响望着外面层层的宫墙。往年这个时候,位高的嫔妃有资历省亲祭祖,位份低的只能圈在宫里和人吃几盅酒解闷。陈妃介于两者之间。她身份尴尬,陈家有罪名在身,明着祭   奠不了,私下陈妃总是让人备些吃食放在案头。定安总记得,她母妃这一日是一定要在阁楼上看整天的雨,有时定安来闹她,她搂了定安絮絮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多是陈年的旧事。定安听着听着困得紧,眼皮子一搭,终于熬不动了,就趴在陈妃怀中睡去。她总想着后头时间还多,不理解什么叫“不在了”,不懂得什么是阴阳两隔,陈妃那时对她说的话她都是一知半解不往心里去。到了今年,风水轮流转,让人放了吃食在案头的成了她,无言凭吊的也成了她。   静竹自是明白小殿下的心思,早早打点了含章殿的宫人。她见定安在庑廊下衣着单薄,取了件月白迎春刺绣纹的披风,出来替她掩上。   “这儿风头大,殿下要看雨,进殿中也不迟。”   “无碍。”定安望着细细的雨幕,没有回神。转头风向变了,雨水夹杂着寒意扫进廊下,定安伸手接出其中的一两滴。   真冷。   寒食当天下午就放了晴,只剩檐上的积水滴滴答答落下,惹得铁马铃铎叮当作响。   熙宁来寻定安出去,定安怏怏的,不大提得起精神。熙宁哄着她:“国礼院好不容易放了假,又是极难得的晴天,妹妹懒在殿里不大动弹,倒是辜负了春光好意。”   静竹知道定安触景伤情,怕还没走出来,若是能跟着熙宁出去转转也是好的,遂应和道:“十三殿下说得极是,殿下出去走走罢,现下正是大好的时候,再过个把月天气热了,反而没了这个兴致。”   她们这么一左一右的,定安耳根子软,经不住连哄带劝,只好跟着熙宁去了。她们是到后山顶上踏青,轿撵走到一半,熙宁嚷着停下,要和定安一道爬着去。可还没到半山腰,两人体力不支,已是气喘吁吁。   熙宁停下来,兴高采烈地指了指远处:“妹妹你看。”   定安顺着看过,一时也愣住了。后山地头高,即便是半山腰,都能望见很远的地方。除了阖宫宫殿檐角,还能望得见皇宫外的些许景致。   熙宁微喘着气,问她:“你可出过宫?”   定安摇了摇头。   “宫外不比宫中处处奢丽,却极是热闹。”熙宁同她讲着,“若得了机会,我带你去市井上   转一转,那上面有好些小玩意儿,虽不金贵,但大抵都是宫中没有的。”   她是时常到外家小住,说起这些信手拈来,看上去熟门熟路,实则一大半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定安不知隐情,听她讲着这些,只是羡慕,因而心生向往:“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熙宁笑她:“你是在这宫中困久了罢,当真以为这里就是全部了吗?”   定安痴痴望着望不断的尽头,想的是另外一宗。   原来皇宫之外是那样的一个世界,若她母妃不在宫中,也许……也许会是另外的景致。   可惜怎么样也不能从头来过了。   定安暗自伤神,熙宁不察,只和她絮絮说着些闲话。歇了一阵,两人乘着轿撵继续往上走。后山草木繁盛,花却开得稀疏。她们在山顶凉亭子里歇下。底下是刚好的,一上来还有些发凉。宫女们各取了件衣服来添上,熙宁的是件茜红海棠银线暗纹绡衣,定安仍是件素净的,一浓一淡,甚是相宜。   “我原想着既是踏青的日子,山上应当暖和些,没想到还是这样冷,何况又起了风。”熙宁望着随风拂起的幔帐,说了这一句。   她身边的大宫女碧春笑道:“上头自来是比下面凉的,殿下昨儿不才在书房里读书,读到一句‘高处不胜寒’吗?”   虽不暖和,好在碧春她们准备的周全,在亭中生了火盆,又一早备下各色的茶点吃食。定安向来是个体恤人的,同她解围道:“园子里的花再看也看厌了,不如来山上看看松柏也是好的。”   熙宁调侃她:“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是在打趣我还是体谅我。”   站在山顶往下看,最好的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定安撩起幔帐,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树木,近边上有一条道开外,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定安指着问,熙宁正在,她回头看了眼,方道:“那是官道。”   “官道?”   “出了皇宫,坐着马车一路走,沿着官道就能离开。”   熙宁话音刚落,外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静,像是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熙宁让碧春出去看看,片刻碧春回来,道:“是隔壁的马场,几位殿下在打马球,不小心将绒球砸到了这里   。”   熙宁来了兴致,问说:“有哪几位在?”   “八皇子,九皇子,还有……”   她没说完,外面先传来一声:“熙宁?”   “是阿兄。”熙宁欣喜,一下就听出她阿兄的声音。八皇子赵衷乃皇后头生子,永平帝尚未立太子监国,但八皇子的声誉在朝中向来极高,且又是皇后嫡子,不出意外,他日继位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熙宁从幔帐出去,定安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在马上,穿一身窄领窄袖的红白骑服,身形挺拔俊秀,执玉勒,居高临下望着她们笑。   定安在皇后的坤宁宫遇见过赵衷几次,只她素来不是个喜欢亲近人的,两人虽是兄妹相称,实则不过泛泛几语的交情。   赵衷先客客气气向定安问了好,才问熙宁:“你怎么在这儿?”   “殿里待着闷,陪十六妹妹出来转一转。”说罢熙宁一顿,“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下月浴佛节,父皇在宫中设宴,你也知道我马球打的不好,只能临时抱佛脚,让九弟他们陪着我练练。”赵衷翻身下马,把疆绳递给旁边的宫人。   “我说你好端端的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原是如此。”熙宁笑道,“既这样,我和十六妹妹闲着也是无趣,倒不如去瞧瞧。”   说着她回头看向定安:“八哥哥自来文韬武略,夫子夸完父皇夸,少见他这一样露怯,我们可要好好看一看才是。”   赵衷与熙宁一向亲近,听她这样没遮拦的打趣也不恼,只笑了笑,无奈道:“你这滑头,莫要把十六妹妹教坏了。”语气中无不透着亲昵与纵容。   他们虽都对着定安讲话,两人经年累月的默契浑然天成,定安再怎么样也只像个局外人,她索性一言不发,全权由着他们决定。   熙宁让碧春她们把东西都收了,就先携着定安的手往旁边的马场去。路上她与她阿兄说说笑笑,时不时照顾着提点定安几句,不至使她太闲静。赵衷性子生得温文尔雅,比他妹妹还要会体恤人。定安看着不觉心生仰慕。   若她也能有这样一个兄长就好了。   近马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走近了看,除了外头等着侍候的宫人,另有几个少年,与赵衷一般大,在   场上尽情地驰骋纵横。这样衬着,倒显得定安太小,与之格格不入。   “好大的阵仗,为了你一个,都陪着来了。”熙宁探头看去,说道。   赵衷好脾气,笑说:“陪我事小,多是找个借口凑一起打马吃酒,我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定安不常出门,场上的人除了静妃所出的九皇子赵承外没几个认识。熙宁耐心,一个一个同她介绍:“那银白衣裳的是陈国公府上的小世子……那着绛纱袍的是平王府的小郡王……还有那位……”   定安一一看过去,迷迷糊糊的记不分明。她本不是会留意这个的人,但想着日前先生说过的话,还是强打着精神去记。说着说着,熙宁就点到了最后一个:“还有九哥哥旁边的那个,你应当知道他……”   定安顺着望去,场上的少年原是盯着对手,不知怎的,像是得了感召,忽然侧过头来。少年好模样,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凤眸潋滟,总带着与旁人与众不同的倨傲。   定安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心里咯噔一声,没有寻常女儿家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第20章 、20   那少年正是前不久见的那一位,先生所说的静妃亲侄子,清嘉亲表哥,林小世子林祁。   少年冷不丁瞥到她,也是一怔,继而像是明白过什么来,冷冷地移开了眼。   场上正好结束一局。九皇子赵承先下了马,笑嘻嘻迎过来:“十三妹妹。”说完一顿,才看向定安,“十六妹妹。”   皇后与静妃势如水火,八皇子和九皇子却要好得紧。   熙宁与赵承也是相熟,笑着略略说了些闲话,方问:“清嘉呢?今天也没闹着要跟你来。”   赵承倒没想着要在他们面前护一护自个儿亲妹子的颜面,摸摸后脑勺,说道:“她这几日被禁了足,母妃不让她出来。”   熙宁笑出声来:“十五妹妹那脾气,也是能圈得住的?只怕在殿中闷坏了罢。”   “母妃说她年纪不小了,做事还这么没轻没重,罚了她抄书。她是闷坏了,求了我几次,但母妃在气头上,我也是无法。”赵承说完,忽然想见定安也在,略有几分尴尬。   清嘉和定安的事他隐约知道一二,不过他素来对定安没有恶意,也不大情愿参和小姑娘家的纠纷争执。   熙宁却还在笑:“她那脾气,是该好好治一治。”   一旁的八皇子赵衷向来心思细腻,他见起了风,道:“这里风头大,你们不若进亭子里看,也好挡挡风。”   熙宁点点头,握住了定安的手。亭子里有几个下场来休息的世家子,熙宁与他们相识,落落大方的,并不拘泥。定安就不一样了,她一到人多的地方就不自在。其中一个瞅见她,笑问:“这位是?”   “我十六妹妹。”熙宁的语气甚是骄傲,“她年纪小,怕生人,你们收敛些,惹哭她我可是不饶的。”   定安听得心里发暖,悄悄攥紧了熙宁的手。   场上的少年陆陆续续下来,换了赵衷几人上去。林祁下马,由着宫人接了马缰,引着下场。   他对着熙宁倒是和气,没有同定安说话时的不冷不热,只不过眼神有点飘忽不定,像是不大敢直视熙宁。   定安只把这归功于她十三姐姐太好看的缘故。   熙宁反而不以为意。   林祁与熙   宁说着话,定安在一旁缄口不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一会儿,碧春上前来,凑在熙宁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熙宁惊奇:“母后这个时候派了人来?可说为了什么?”   碧春摇了摇头。熙宁同定安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定安点头。熙宁先走了。   定安因着之前的事自知理亏,略有些心虚,仍是缄默不语。林祁终于得了机会,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宝香嬷嬷?真是让我好找。”   定安:“……”   她那时光顾着脱身,哪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定安眨眨眼,糯声辩解:“我不知道你是谁,自然不敢据实相告。”   林祁蹙了下眉,斜着眼看她:“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这话倒没有托大的意味,是实打实的匪夷所思。   定安是个实诚孩子,只点了点头。   林祁盯着她看了两秒,像是醒悟了什么:“你是十六帝姬。”   定安又点点头。   “同清嘉打架的那个。”   这话从何说起。   定安只得小声解释:“我没有和十五姐姐打架。”   林祁全是从清嘉那里听来的,自是先入为主。在他的印象里,十六帝姬形容可怖,骄横刁蛮,又力大无比。清嘉是受了她的欺负,还被恶人先告状。   林祁打量了定安一眼,小姑娘身量没长成,和她十三姐姐比明显还是个小包子,连清嘉也比她个头高一些。再论性情,她是乖乖巧巧连句话也不大敢说的人,与清嘉截然不同。平心而论,就知道那些话中有几分真假。   定安见林祁在看自己,也抬头看他。她眼眸黑漆漆的,夜色般浓重,不大比得上熙宁那样熠熠生辉,仿佛平静得过了头。   林祁不觉一愣。   定安奇怪:“林小世子?”   林祁听她这么叫自己嫌弃极了,皱眉道:“你唤我名字即是。”   定安怔了怔,这和夫子讲过的礼数不一样。她是闷头读书读得痴了,其实这样半大的孩子,凑在一处去,哪在意这样多。   定安怏怏改口:“林祁。”   林祁的表情这才稍稍好看些。   这当头熙宁回来了,林小世子敛了方才的神色,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如沐春风的少年,仿佛先前的事   从未发生过。定安在旁看着目瞪口呆,心想这人变脸的速度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   熙宁笑道:“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好玩的话?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   她话音刚一落,场上准备就绪,新开了一局。熙宁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忙着看她阿兄,没继续问下去。赵衷先前虽是把自己说得惨,实则有一半都是自谦罢了。他马球打得不如另外几个世家子出彩,但也差不到哪儿去。熙宁前头损她阿兄损得厉害,现在却替他提着心,眼睛是一刻也不离场。   定安就看得索然无味了。她不常参与这类活动,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这么些人骑着马就为了追一颗毛球有什么意思。   不过好在定安耐心是极佳的,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声张出来扫人兴,只是默默地出神发呆。   林祁留意到她,轻呵一声,声音听着愉快不少:“看不懂了吧?”   定安眨眨眼,又眨了眨,不明白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熙宁也听到了这话。她回头看向定安,略有些歉意:“我光顾着自己开心,倒还忘了你。妹妹是不是看着无趣?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走走吧。”   定安摆摆手,不想因着自己而耽误了熙宁。熙宁笑道:“原是我拖着你出来,你若是看着没意思,我能得了什么趣儿。”她做事一向利落,说着也不顾定安如何,就让碧春她们收拾着离开。   林祁的幸灾乐祸垮下来,砸了他自己一头。他就这样生生看着熙宁准备离去,也不好开口挽留。   反是定安道:“可我们前不久才同八皇兄说了要看他的,他还一局没个着落,我们就先走了,总归不大好。”   林祁暗暗瞥她一眼,隐有些感激的意味。定安疑惑,不理解他的意思。   熙宁细想也是,就让定安留着陪自己看过一局。等一场结束,赵衷从场上下来,熙宁和他告了别。赵衷清楚熙宁的性子,拦了拦:“你们上来得着急,也没想好要玩什么,不如仔细想想,定了主意再说,总不能只晾在一边看风景吧。”   熙宁听着觉得在理,看一眼定安,问她:“你有什么想玩的?”   定安摇了摇头:“姐姐拿主意罢。”话说完,她看见一边的林祁盯着她,似有所   求。定安蹙了下眉,越发是大惑不解。   “有了。”熙宁眼睛亮了亮,“正好的天,又是应时,不如我们放纸鸢去,也恰巧有送晦气一说。”   定安欣然应允。赵衷道:“你们要玩,刚好我那里昨儿刚新扎了几个好的,这就让人去取,倒不劳再费事。”   熙宁巧笑嫣兮:“难为阿兄能替我想一回,那就多谢了。”   不多时纸鸢就被送了过来,定安挑了个仙鹤的,她正端看着,旁边探过个人来,定安见是林小世子,顺口问他:“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林小世子下意识嗤笑一声:“这些小姑娘玩的东西,谁要玩。”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定安不识他性情,信以为真,遂没再开口提议。林祁吃了个哑巴亏,巴巴地不肯走,但是左等右等都没再等来定安邀请他,他又不是个会主动的,只能眼看着她们议定下来,方是让宫人扛着一应之物到开阔些的地方去。   半山腰一早有了人在,她们走近了看,是宫中另外两个帝姬,也在捯饬着各样纸鸢。熙宁同她们交好,说着几个人玩到了一起。   定安往日不怎么玩得惯,从前也只跟着陈妃放过一次,因而另外三个人都陆续放了起来,定安的却迟迟起不来。   熙宁一面跑着一面给她拿主意:“你跑快些,手里的线也要持着力,看好风向才行。”   定安琢磨着她的话,往山头上跑。等涨了风,后面替她托风筝的宫人放手,纸鸢终于扶风而上,与其他人的立在一处。这当头定安手中的线忽然被风刮断了,还没起多高,就遥遥落下来。   熙宁安慰她:“也没事,你再去拿一个就是。”   定安道:“我想拿回来再试试,总是没放上去的,若不然倒成了心事。”   熙宁没阻拦她。看那纸鸢的坠下的方向在不远的林子里头,她们其他人接着玩,单单定安带着司琴往那边去了。站在山腰上看那林子倒还不深,等进去了才越走越远,不见归路。司琴不放心,劝道:“再往里头走就远了,横竖一个纸鸢,殿下喜欢那样式的,让工匠再扎一个就是。”   走了这么会儿,定安也不敢往下走了,她正准备应好,忽然看见方才的仙鹤纸鸢挂在树头上   。定安眼睛一亮,伸手指了指,跑到了树底下:“就在那儿。”   定安仰头望着挂在枝头的彩色纸鸢,纸鸢挂在矮枝上,其实落得不算高,但对她的身量来说还是有点难度。她踮着脚尖试着去拿,却够不着,她只得唤司琴来,然而叫了两声却是无人回应。定安正要回头,枝叶忽然抖了抖,樱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满她周身。   定安一愣,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恰好对上一双同样在看她的眼,那人眸中清冷潋滟,枝叶间细碎的阳光落进其中,星星点点的,平白让定安想起咏怀八十二首中她最爱的一句,“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先生。”定安喃喃着,不可置信道。 第21章 、21   谢司白将随手取下的纸鸢递给她:“这是你的?”   定安没有接,只是半天反应不过来,怔愣望着眼前不真切到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谢司白微觑着她,见她这样一副表情,轻笑道:“可是见到了?白日的我与以往有什么不一样的?”   定安这才回过神,她慌忙接过那纸鸢,被打趣得害羞起来,只嗫喏着问道:“先生怎么在这儿?”   “这话我才要问你。”谢司白道,“清苑是划给青云轩习剑的地方,又地处偏僻,往常甚少有人闯进来。”   定安这才注意到他手负长剑,惊奇道:“原来先生会使剑。”   “皮毛之术而已。”   定安暗自惊叹,也不想青云轩不比别的地方,处理的事情危险至极,若只是寻常文弱书生,如何能胜任。   谢司白问起她刚才的话,定安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完才问:“也不知道司琴姐姐去了哪里。”   “我让她在外面等着,出了林子你就能找到她。”   谢司白送着定安往林子外走,定安还没在大白日里遇到过谢司白,故意慢吞吞地磨磨蹭蹭,时不时歪头看他一眼。谢司白清楚她心思,却也不提,只是静静陪着她一路。可惜这段路还是太短,不多时就见了光,到了尽头。   谢司白停下,定安回头望向他。先生穿着件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白衣,长身玉立,由着林中苍苍郁郁的古树相衬,恍惚间不似人间之态。   谢司白微垂着眼眸看着她,定安依依不舍地招了招手。   她抱着纸鸢迈出林子,果见司琴在外候着:“殿下!”   司琴接过定安手中的纸鸢。定安回头,先前的位置已是空无一人。   回去后熙宁她们早已放去了风筝,只在山脚下的凉亭稍作歇息。熙宁见定安姗姗来迟,笑着问她:“怎么去了这样久?”   定安糯声回答:“没找到,只能仔细寻了会儿。”   熙宁见她果真带回来个断了线的纸鸢,不禁笑她死心眼,方道:“你回去让人绞好了线,重新放一遭,图个好兆头罢。”   之后闲聊片刻,也就散了。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越发热起来了。其   间下过几场雨,也不过是正午就放了晴。定安现下整日与熙宁厮混在一道,渐渐的比往常放开了不少,与以往相比也多了些笑容。   静竹见了喜上眉梢:“殿下这样小的年纪,合该多笑笑的。”   熙宁掐了掐定安的脸颊,笑嘻嘻:“不光爱笑了,也是胖了些。”   定安偏开脸,不同她们计较。静竹让人取了芙蓉饼来,是做成了花样子,放在掐丝白玛瑙的碟子里。熙宁看这芙蓉饼和自己往常见的不一样,新奇道:“这是什么?”   静竹笑道:“不过是寻常的芙蓉饼,奴婢做成了幼时吃过的模样,讨个巧罢了。”   熙宁拿了一块,细细尝着,眼睛亮了亮,赞不绝口:“要我说,这一道比尚膳监的高出不知多少,花香犹在,甚是可口。监里的糖腻子放得太多,我是不大爱吃的。”   静竹被她夸得不知如何是好,笑着说:“既如此,奴婢让人多放一屉子,殿下走的时候也好带了去。”   熙宁也笑:“那倒有劳姑姑了。”   静竹从前尚未入宫时家中是专做扬州点心的生意,店面虽不大,吃穿是有余。后来乡里遭了灾,家中五个孩子养不过来,才托人送了她入宫,这一别相逢再遥遥无期。静竹小时跟着家里人帮忙,学了点手艺,从前在宫中也是有些名气,陈妃式微后,其他宫少不了想要她过去的,静竹却都一一拒了,跟着陈妃在这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含章殿,一待就是数年。   定安原先是不知这些的,有一次不经意听香尘说漏了嘴,才知道有这样一宗。   定安听着熙宁夸赞静竹,说道:“姑姑的手艺,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是是是。”熙宁笑话她,“谁不知道你最宝贝的就是静竹姑姑,旁人说一句就不得了了。”   她们有的没的说这些玩笑话打发时日。   熙宁喜动,性子外向,时不时跟着她阿兄参加些诗会文会,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不少说辞除旧破新,立意别具一格,不下男子,因为无人敢轻慢她。她同定安要好,也领着她一道去。定安虽也喜诗文,不过她不是个爱出风头的,多是默默听着,不怎么搭话。   林祁与九皇子八皇子都很要好,又常在宫中小住,亦   是常客。定安刚开始还不大敢和他说话,慢慢熟了些,知他这人面冷心热的,不是个难相与的,倒是能闲谈上几句。   清嘉得知定安也去了,自是不依,在建章宫生闷气。傍晚九皇子赵承回来,她揪着他不放,嚷着下一次也要跟他们同去。   赵承虽然宠他妹子,还是略有点头痛:“你去做什么?你忘了之前那一次的事?母妃近来气头还没消,你若再犯了旧案,我可保不住你。”   他说的还是早之前。因为林祁也在,清嘉闹着要一同跟去,结果在诗会上被熙宁大出风头。清嘉心里不忿,偏生她不喜这一样,说不出什么独到的见解,只得眼睁睁看着熙宁出尽风头,却是无法,最后寻了个由头发了场脾气,惹得众人不欢而散。   清嘉撇撇嘴:“我定不会再如此了,阿兄信我这一次。”   赵承叹口气,明显不抱什么希望:“当真?”   “当真。”清嘉信誓旦旦,“我这一次早有筹谋,不比从前。”   赵承被她缠得没有办法,只得同意。   下一次联社,赵承果然带着清嘉一道去了。清嘉穿着件葱绿撒花小褂,碧绿绸面襦裙,梳小鬟髻,戴鎏金镶银蝶恋花缀玉石步摇,颈上一翡翠镶金璎珞圈,金彩珠光的,反是她年岁小,压不住这些贵重之物,总生了轻浮气。熙宁一点也不意外清嘉会来,笑吟吟道:“妹妹这一身,我远远地照见,就知道是你。”   熙宁衣着素淡,无意争春,相形之下倒是没了那些累赘,更添美貌。定安年纪小了些,尚不在她们比较之列,况她有母丧在身,也是清简无华,只将清嘉贵重之处愈加衬得厚重几分。   与八皇子九皇子恰好相反,熙宁与清嘉一向不怎么投契,见了面虽不至于冷脸相向,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清嘉看熙宁衣饰素简,暗暗地觉着胜过她,面上也是按捺不住笑意,趾高气昂道:“早知姐姐在,我就不来了。”   她这话说的就是为了给熙宁添堵。熙宁扬了扬眉毛,却是不甚在意。   诗论时,清嘉抢着坐在林祁身边。那原是定安的位置,定安不欲与她争,乖巧移了下一位。熙宁知道她受委屈,握了下她的手。定安抬眼,与熙宁相视一笑。   清嘉对着旁人颐指气使,多是爱答不理,只对着林祁一个殷勤热切的。甫一落座,清嘉就道:“我前几天新得了四句,也不知好不好,听闻哥哥说要联诗社,才拿了来,不如表哥替我辩一辩?”   林祁小时和清嘉走得近,常带着她聊猫逗狗地四处游玩。长大后明了些事理,反倒不比从前亲近,相处时也多有避讳。因而清嘉这样说,林祁坐立不安的,只拧着眉,不耐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不善作诗,不如你问子明罢。”   子明是赵承的字。   清嘉还想说什么,熙宁先笑道:“妹妹初来乍到,不懂诗社的规矩。既然写了诗,那倒让我们一起品一品,光为难小世子算什么。”   她这话算是替林祁解了围,林祁不动声色松口气,向着熙宁投去感激的眼神。熙宁却是置若罔闻,仍盯着清嘉看。   清嘉清楚熙宁是故意为难她。她原也不是个会作诗的,不过这次有备而来,找了个人代笔,联了几句,倒不介意她发难。清嘉冷哼一声,大大方方将纸笺摆出来,挨着红漆小几一个个传着看过去。前几个赞不绝口,连赵承这傻孩子也大感意外,他不以为自家妹子是另有隐情,反而道:“几日不见,当是刮目相看啊。”只把他妹妹比作吴下阿蒙。   转到了定安和熙宁这一处,定安与清嘉一处习字,一眼就看出这非清嘉手笔。熙宁如何不知,也是笑出了声。   清嘉不满,气冲冲问道:“姐姐笑什么?”   熙宁反是好脾气:“没什么。不过是看着妹妹的诗,忽然想起昨夜我看的一本书,里面有个故事甚是有趣,才禁不住笑了出来。”   清嘉果然上了当,一怔,忍不住好奇道:“什么故事?”   熙宁天生讲故事的好手,娓娓道来:“是老早以前的一则逸闻。说是魏□□见匈奴来使,自惭形秽,找了当时有名的美男子崔琰来相替。那匈奴来使回去后,被问起,来使答说……”   清嘉不知有诈,迎身撞了上去,急切问她下面的话:“说什么?”   熙宁看着清嘉,笑起来,明眸皓齿的,眼中隐有狡黠的光:“他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第22章 、22   她话音一落,围坐案上的几个少年没忍住笑起来,前仰后合的,十分不成体统。定安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稍稍偏过头,掩去眸中笑意。只剩下清嘉一个,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脸色红红紫紫,精彩纷呈。   赵承笑归笑,担心重蹈覆辙,他忙是安抚道:“熙宁不过说笑,妹妹别往心里去。”   清嘉又是羞愧又是委屈的,她瞥了眼身旁的林祁,林祁也是笑得东倒西歪,情难自禁。   “你们,你们。”清嘉当即红了眼眶,好在她没有当场发作,只一甩袖子离了席,走时还不小心撞翻了一对美人肩的联珠瓶。赵承止了笑,赶紧追出去。   熙宁看着清嘉拂袖而去的背影,笑道:“你看你们,笑得那么大声,十五面子薄,又不是不知道。”   这事总归是成了一件笑谈。连静竹她们也有所耳闻。   司琴道:“谁不知道十五帝姬是哭着回去的,路上迁怒到身边人,罚那小宫女跪着回了建章宫。”话里还有未完的话——也不知她身边的人是倒了哪辈子霉,由着她这样作践。   静竹却不像司琴那样幸灾乐祸,反而暗含些许忧虑。定安捧了帕子擦脸,见她这副表情,糯声问道:“姑姑?”   静竹接过她的帕子,忧心忡忡道:“十三帝姬有皇后撑腰,自是不怕什么,怕是怕十五殿下不敢与十三帝姬交恶,反是回过头来记恨殿下。”   这并非不可能,况且清嘉一贯做派如此。   定安宽慰道:“我横竖没说什么,十五姐姐再怨也怨不到我头上去。”   静竹将帕子打湿,又叫人托了玫瑰胰子来给她使:“殿下不如问问谢小公子,看看他如何说。”   定安记下,等着下次去青云轩,她方是提起这一茬。   谢司白将手中的书册掩下,笑着看她:“你觉得如何?”   定安想了想,据实相告:“十三姐姐言辞犀利,又引经据典,况且那是事实,我……”   谢司白略一扬眉,方知她心意:“你很是佩服?”   定安点头。   谢司白倒不急着说教,只道:“你可知道那则逸闻的结局?”   定安摇了摇头,饶有兴致的   模样。   “‘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谢司白记性好,几乎是原话,“‘捉刀人乃英雄’。偏偏是这一句葬送了他性命。”   定安一怔,心头突突的:“……定安愚钝,先生的意思是?”   “你那位姑姑说的不错。”谢司白敛眸,望向定安,一字一句下了定论,“十五帝姬年纪小,倒还不至于‘追杀此使’。不过这梁子结得既不漂亮也无必要,一时的意气之争而已。所以要我说,你的那位十三皇姐,只是小聪明罢了。”   定安听得一愣一愣。她望向谢司白,不无憧憬:“先生真厉害。”   谢司白被她这样盯着,不免失笑:“这就厉害了?”   定安用力点点头,眸中亮晶晶的:“我见过的人中,先生是头一个。”   谢司白看着她,小姑娘是诚心诚意,半点做不得假,不比旁人说这话总夹杂着种种利欲熏心。   谢司白轻笑,伸手拍了下她的头:“那你就跟着我好好学罢。”   关于诗社的闲话传得多了,太后也有所耳闻。她虽厌清嘉平素为人,不过还是敲打了定安和熙宁两个。尤其是熙宁,太后对她素来寄予厚望,言辞间难免严厉了些。   “她再怎么样不好,也是你的皇妹。你年纪大她一些,何必用这些事嘲笑她。她丢了脸,又何尝不是你们丢了脸。”   熙宁自知理亏,只乖乖受教,不敢伶牙俐齿地出言反驳。   “定安也是。”太后说着看向定安,“你常跟你皇姐待在一起,这样的事合该劝着她,怎么反倒是助纣为虐。”   她这话就说得有些牵强附会。定安知是迁怒,不敢多言。熙宁私下朝着定安吐了吐舌头。   等从寿康宫出来,熙宁道:“皇祖母也真是小题大做,这又不是什么伤体面的事,况且是十五她先逞强做了假,反倒怪起我们来。”   定安想起谢司白的话,说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与她这样争锋相对。若惹急了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熙宁笑起来,一丝惧意也无,反是意气风发:“这有什么?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况且还有母后和皇祖母在,她能如何使绊子。”   定安听着稍一怔。   姑姑说得对,皇姐有皇后和太后撑腰自是不   怕,并不比她,无人相护。   熙宁一时未察觉她的心思,到了岔路口,两人告了别,分道扬镳。   *   定安因着与熙宁相投,连带着也多多在皇后面前露起脸来。不过皇后没有提让她和其他姐姐妹妹一道晨昏定省的事。定安清楚,她父皇那边一日不松口,就是皇后再有心也说不得什么。因而只在平常时不时去问安,算作礼数。   日头渐渐暖了,隐约间都闻得蝉声。这一日定安从皇后宫里出来,游廊外的桂花开得正盛,微风轻抚,阵阵馥郁,浓稠得化不开。不经香的人见了,唯恐避之不及。   定安自花下过,瞧着大抹大抹的白,很是新奇。她停下来,身后的几个宫女也是驻足等候。定安仰头看着,阳光从缝隙间镀进来,星星点点的刺眼。   正当时,轿撵在离定安不远处停下,定安身后的宫女纷纷跪下行礼,定安回头,来人是要去坤宁宫请安的颖嫔。颖嫔穿着件玫红织金蝶恋花蜀绣罗裳,头上琳琳琅琅簪着金钗。如今天气暖和,换了薄衣,她的肚子愈加显怀,虽姿色尚在,整个人看起来却厚重不少。颖嫔让人扶着下了轿撵,笑吟吟打量着定安:“殿下才从娘娘那儿出来吧?”   定安依着礼数行了礼,糯糯唤了声:“颖嫔娘娘。”   纵是听过了七七八八的传闻,定安对眼前这个明艳过分的女子也生不出半分恶感,不过也不多亲近就是了。   定安站在花树下,碎光明明灭灭落在她脸上。她玉雪一般的人儿,年纪还小,眉眼没有完全长开,只是有那么一瞬,如同晃见了故人。   颖嫔愣了一下神,兀自望着她,喃喃说了句:“真像。”   她声音太小,定安没听清,眨了眨眼睛:“颖嫔娘娘?”   颖嫔回过神来,笑吟吟道:“帝姬一日比一日漂亮了。”   定安道了谢,好奇地打量着颖嫔的圆滚滚肚子。颖嫔见她看自己,难得好脾气地笑起来,不似平日里咄咄逼人的倨傲:“殿下要不要摸一摸?”   定安抬眼看她,眸中澄净:“可以吗?”   颖嫔笑道:“自然。”   定安小心翼翼把手伸过去,正逢肚子里的胎儿胎动,定安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他好像动了。”   “那看来他是喜欢殿下喜欢得紧,旁人在时他一般只睡觉,不大爱理人。”颖嫔这话说得不知是真是假。   定安信以为真,眉梢眼角有雀跃的神色。   颖嫔毕竟怀有身孕,站会儿觉得发虚。她道:“日头高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吧,免得热着。”   定安应了声,同她道别后方是离去。颖嫔站在身后看着她,旁边的小宫女上前来相扶,颖嫔忽然出声,语气中不无嘲讽:“宫中皇贵妃一衔空缺良久,静妃娘娘深得帝宠多年,你猜猜,陛下为何始终不晋她位份?”   她冷不防说这些,那小宫女愣了下,慌忙摇了摇头。   “我猜,许是留给那位吧。”颖嫔讥讽地收回视线。自己如何得宠,如何拔得头筹,如何走到这一步,她再明白不过。“只有死人才会永得垂怜。”   她说起旧年宫中的隐讳,小宫女静若寒蝉,一句不敢多言。   “走吧。”   说着她先往正殿去了。   快到了浴佛节,俗传为释迦佛生辰。□□立国时就十分尊崇佛教,因而也相当重视这一圣礼。宫中一早准备着东西,经幡、祭器、香台、典籍,概为一应之物。且太后皇后皆是虔心礼佛,底下人不敢有所怠慢,阖宫上下皆是早早打点起来。   就在这当头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颖嫔自受宠时就恃宠而骄,往日请安虽是散漫,至少还会到。入了四月,许是身子渐渐重了,越发懈怠起来。这一次说是出了花疹,一连几日都不曾到过坤宁宫露面。   颖嫔一向独来独往,宫里与她相好的没几个,多的反而是眼中钉。阖宫嫔妃来请安时,不知谁提了这话茬,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道:“颖嫔姐姐是好福分,我们这些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只是这花疹一事,说到底不是什么严重的,皇后娘娘素来宽宏大量,岂会为这一点小事责罚她。她这说辞未免可笑了点。”   另一个嗤笑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颖嫔姐姐仗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说着比了个大肚子的动作,惹得下面没轻没重的小宫嫔笑个不停。倒是位高权重的,个个作壁上观,当做没听见,索性不去触这个霉头。   皇后却是气定神闲,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底下人   说什么归她们说,总是波澜不惊。谁不知道颖嫔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也就皇后性子好,容得她这般屡次三番地以下犯上。   皇后端着茶盏,慢悠悠地用茶盖子拂去顶上一层茶沫:“颖嫔妹妹身子重了,她的毓庆宫离坤宁宫不近,来回一趟也够折腾,各位妹妹不如体谅体谅。”   连皇后都息事宁人,下面自说自话着也就淡了。   正偃旗息鼓的这当头,原是袖手旁观的静妃忽然笑了,她扶了扶发上的华胜,懒洋洋道:“娘娘宽宏大量,又这般体谅人,若换了臣妾,这等不服管教之人,只怕要让她好好学学规矩才是。”她语气虽是平常,话里却带了刺,直将往日里众人敢想不敢说的摆在了明面上。   殿中霎时一静。 第23章 、23   皇后完全不为所动。她笑得贤良,挑不起一丝的错处来,四两拨千斤回敬了静妃的话:“妹妹这话讲的。说来进宫这样久,你我算得上宫中的前辈,若不给她们后来的做做榜样,一天天净是拈酸吃醋,如何是好。说到底我们不都是伺候皇上的,颖嫔妹妹受累了些,也是替我们分担了过去。”   静妃笑道:“娘娘雅量,臣妾自叹不如。”   话中刀光剑影,隐见机锋。便是底下不识相的小宫嫔们也察觉到不对,一个个住了嘴。   静妃将手中的青花茶盏放下,起身款款行了一礼:“时候不早,建章宫还有些事,就不打扰娘娘了。”说着先离去。   余下的也走的走散的散。   等殿里人都退去,皇后才起身,白露扶着她进了正殿,一早备下了安神茶,皇后端着呷了口就搁回去。身边没有旁人,白露道:“静妃娘娘近来越发的神气了,往日还拘着点,不关她的事不大理会,如今是怎么了?”   皇后垂着眼帘,不以为然:“还不是为着先前诗社的事。十五不得好,她这个母妃坐不住了罢。是她自己教养出来的,文不识墨,女红也做不出个样子,性子跋扈嚣张,怨得了谁。”   白露没应声,只递了条湿水的帕子递过去。皇后擦了手,白露蘸了玫瑰膏露,细细替她擦着。皇后抬眼看了她,见她欲言又止,方问:“你有什么话就说了罢,在我面前不必拘着。”   白露道:“奴婢愚见,不敢多言。”   皇后笑了声:“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从府里到宫里,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   白露道:“奴婢是觉着,静妃娘娘不是个会意气用事的人。若说是为了诗社的事,咱们帝姬历来是要压十五帝姬一头的,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往日如何不见她发作。”   皇后闻言,稍稍愣了下。   “多个心总是不为过的。静妃娘娘和娘娘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怎么保证她现在不会起了异心。”说着一顿,白露压低了声音,“娘娘莫要忘了陈妃的前车之鉴。”   *   立了夏,虽算不上大热,也是闷起来,殿里所饰之物皆换作单薄。   到了浴佛节这一日,按照大魏自来的传统,历来要去大觉寺进香积功德。永平帝虽奉了清尘道长为国师,祖宗规矩破不得,也是要随宫中女眷一并去的。太后自来虔心礼佛,对这日甚是看重,早早命人打点齐整,不似平常的装束,换了翟衣,深青织如意安康福寿纹,发簪戴凤冠,明珠垂饰,珠花璀璨,整个人端的是雍容华贵。   一大早各宫嫔妃都到寿康宫来请安,太后格外疼的熙宁与定安坐在近前,往下才是皇后一等。清嘉在一旁,看着上头的两个人,暗自咬牙切齿,可惜太后当头,她多是有些畏惧,因而不敢造次。   日头渐渐久了,仍不见有皇上的消息。邵太后的脸色不觉阴沉下来,她掀掀眼皮看了眼身边的习秋:“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眼见着太后是动了气,下面原是碎碎叙着闲话的妃嫔们也噤了声,各个屏气凝神,不敢言语。   习秋应了是,派人出去查看。不多时那小太监进殿来,回禀道:“乾清宫那边人说,陛下一早就往寿康宫来了,半道上遇着毓庆宫的宫人,听闻是颖嫔娘娘动了胎气,眼下不大好,半路折了回去。现下人仍是在那儿。”   这话一出,底下人神情各异。素日与她不想好的小宫嫔们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资历稍长些的垂眸敛神,不为所动。下首的皇后轻蹙着眉,静妃则似笑非笑,抚着手中青花缠丝的茶盏,静默不语。   颖嫔仗着恩宠一向是胆大包天,没想着也有和太后抢人的一天。   太后怒极反笑,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到底是皇嗣贵重些。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比不了的。”   她虽是这么说,明白点的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怒不可遏。就连与太后素来亲近的皇后都一言不发。太后起身,不再等永平帝,传令让阖宫嫔妃先行大觉寺。   路上定安与熙宁与太后共乘一撵。太后闭目养神,手中捻着一串碧玺佛珠。熙宁有心想讲些玩笑话同太后取乐,太后却意兴阑珊,回的乏倦。久而久之熙宁也不大说话了,只与定安一处翻花绳玩。   走了不知多久,听得外面嘈杂了些,熙宁悄悄掀起一角帘子,同定安道:“这就是官道。”   定安凑过去也是   悄悄地往外望了一眼,太后睁眼看了看她们,不紧不慢道:“熙宁,休得胡闹。”   熙宁只好把帘子放下,朝着定安扮了个鬼脸。   大觉寺香火自来旺盛,不过宫中贵人来寺中礼佛,早已清点一遍,四周戒备森严。   定安陪着太后在佛像前诵经冥思,大觉寺的玄正大师乃本寺主持,太后因着佛理与他相熟。玄正双手合十行礼,问安后,他让身后的小沙弥前来,依样递上两串开过光的小叶紫檀佛珠给熙宁和定安。   太后笑意清浅:“主持有心了。”   佛理高深,玄学精妙,定安和熙宁两个年岁小些,没什么定力,待在堂中皆是昏昏欲睡。熙宁悄悄拽了下定安腰间系着的四合如意宫绦。定安正上下眼皮打架,冷不丁被这么一拽,清醒过来,回头见是熙宁,才堪堪松了口气。   熙宁用口型同她说“要不要出去”。   定安迟疑,往邵太后的方向看过去。熙宁却已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带着跨出了经堂。   两人一气儿地跑到堂外槐树下才停住,定安道:“皇祖母……”   “不用怕。”熙宁做这样的事做惯了,邵太后疼她,横竖不会追究。   她们在寺中闲逛。佛门净地,宫人侍卫一干人等轻易入不得,均在寺外留守,偌大寺邸,除了不远处隐隐约约有梵声传来,清音袅袅,周遭是一片的寂静。她们在宫中自来是不缺人跟着的,要寻见这样一处的清静地方不容易。   转到罗汉堂,堂中供奉塑金十八罗汉像。熙宁盯着其中一个:“不是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一个像怎的塑得这般凶悍。”   定安跟在邵太后身边,时不时听静觉讲经,比熙宁清楚些,说道:“这是怒目金刚,降妖除魔,自是不必慈眉善目。”   正说着,但见一个青衣小沙弥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些描画经文的经幡。熙宁新奇,拦了他下来,问他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小沙弥眼睛盯着地上,不敢抬头,说起话来也瓮声瓮气:“是许愿的经幡,往上提了字,挂在树梢即可。”   熙宁笑吟吟:“可是灵验?”   小沙弥不敢妄语,双手合十道:“心诚则灵,这个要看各人的缘法。”   熙宁对这模棱两可的说辞   不屑一顾。定安却盯着树上琳琳琅琅挂满许多的经幡,不觉入神。熙宁问她:“妹妹想写?”   定安点了点头。熙宁让小沙弥寻了笔墨纸砚来,一式各两份。熙宁趴在红漆方几上写了几个字,折起来递给那小沙弥。定安则先写给了陈妃和香尘两个,而后是静竹,她再提笔,刚写下一个“谢”字,熙宁探过来:“你怎么写得这样久。”   定安慌忙用手盖住自己的几行字。熙宁撇了撇嘴,似有些不满她瞒着自己,不过也没说什么。定安没再写下去,只将经幡细细折好了,才交由小沙弥。   她们出了和苑,眼见着前寺的诵经差不多快要结束,准备往回走。路上又碰到个小沙弥,比先前那个年岁小些,慌慌张张,险些撞到了熙宁,很是不成样子。熙宁拦下来,呵责道:“寺中有贵人在,你这般成何体统。”她这副模样倒有点皇女的架势。   那小沙弥慌忙行礼,熙宁脸色稍稍好了些,这才问他:“有什么事?”   小沙弥答道:“外头有个叫白露的姑娘,叫我进来禀报一趟。”   白露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熙宁与定安面面相觑,心中惴惴不安起来,隐有不好的预感。   熙宁强作镇定:“那倒是情有可恕。说了是何事?”   小沙弥不敢回答,只念了句“阿弥陀佛”。   熙宁厌他装模作样,不再问下去,一甩袖子自己去了寺门前。在一众的带刀侍卫中,果然见白露在。定安身量小,走得不如熙宁快,等她赶到跟前,只听得白露颤声对熙宁说:“颖嫔娘娘她……殁了。” 第24章 、24   不久佛堂大殿里的也得了消息, 原定要讲经至酉时, 这下也不得不提前回宫。   邵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同习秋道:“怎么偏生是这样的日子。”   相比于人死灯灭的悲戚, 邵太后更多的是恼怒这样要紧的日子被人接二连三搅场子。定安听着心里发寒, 后脊窜上冷意,她垂下头, 咬紧牙关才免得打颤。   路上定安与熙宁仍是坐在一道,不同于来时的轻松,两人都装了心事, 几乎是一言不发。熙宁惦念着她母后, 白露的言下之意似乎邵太后也被牵连其中,回宫后不定是怎样的一副局面。定安则想着那天在花树下, 颖嫔笑语盈盈的模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仿佛还在昨日,眨眼间说不在就不在了。   回宫后邵太后安置了其他妃嫔散去,乾清宫的宫人进殿请旨, 皇上要见邵皇后。   邵皇后还没怎么着, 熙宁脸色已是一片煞白。她正要说什么,旁边邵太后瞥她一眼,才不咸不淡道:“宫里出了这样的人命大事, 你既六宫之主,合该去看一看的。”   邵皇后欠身行过一礼,转身随那宫人离去了。她步态缓慢, 温良恭谨,不见丝毫的心浮气躁。熙宁在后面巴巴望着,但是不得奉诏她不敢擅自跟去。   等皇后离了殿,邵太后垂下眼帘,问她:“你想过去?”   熙宁点点头。她是永平帝最疼爱的女儿,若真有什么牵连,再不济有她在跟前,永平帝多个考量也是好的。   邵太后允了,熙宁心切,正要走,邵太后漫不经心地看了定安:“定安随你皇姐也一道罢。”   定安怔了下,诺诺应了声,方随着一起离开。   *   坤宁宫中,永平帝一早在配殿里等着。他指尖冰冷,一闭上眼就满是颖嫔临死前痛苦的尖叫声,昔日的美貌尽毁,她面容失了血色,一个劲抓着他的手,声嘶力竭:“是皇后害死了臣妾,定然是她!陛下若念着百日夫妻的恩情,就不能让臣妾和孩子枉死她手!”   她的力道太大,他怎么也挣脱不开。颖嫔容貌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性情却完全不似。与眼前颖嫔重合的,是昔年大殿上一张决绝的脸,她抽了手,看着他的神情厌弃   、疏离、心如死灰,是她自绝君恩,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只愿与陛下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永平帝看着自己的手,空空如也,一个两个,到最后全是镜月水花,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正当时,外头宫门响了一声,暮色深重,檐上的五脊六兽昏沉淡漠,隐在将尽未尽的霞光中。   永平帝没有回头。邵皇后心里冷冷的,她敛眸,让身边的人退下,才做出一副忧切的样子:“颖嫔妹妹前一朝还好好的,怎么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永平帝转过身来,眼底有着至深的郁色,黑漆漆融在一起。邵皇后心一惊,又不禁有点悲切。   邵皇后的神色黯下来,她哀怨地望着永平帝:“陛下是在疑我?”   “宫里除了母后就是你只手遮天罢了,你看不惯颖嫔也非一时之事,要害她自然易如反掌。”永平帝看她时再没有以往的温和,仅剩下彻骨的冰寒。他倏地捏起她手腕,目光灼灼,“害了一个还不够,你这毒妇,是不是要把朕身边的人都害尽了才算罢?”   邵皇后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不过面上仍是强作镇定:“陛下疑心臣妾,臣妾自是不敢辩,只敢问一句,陛下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是臣妾做的?”   “你问我要证据?”永平帝松开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绣着并蒂莲的藕荷色荷包甩在邵皇后身上。邵皇后捡起来,上面的针脚细密,用的挑花切针均是湘绣的手法。邵皇后身边的白露祖籍荆州,宫中只有她的湘绣堪称一绝。   “这荷包如何混了红花进去,经年累月让颖嫔戴在身上,你岂会不知?”   邵皇后隐约明白了什么。她攥紧荷包,称辩道:“单这一个荷包就让陛下疑心臣妾,这天下之大,若真是有心,从哪儿寻不来个擅长此法的绣娘!”   永平帝冷笑:“天下懂湘绣的自然不止你宫里那一个,可这东西是颖嫔临死前口口声声说你赏给她的,将死之人,难不成会出言陷害你?”   邵皇后脸色灰败。   “你造的孽就来自己担着,免得连累到熙宁衷儿,平白要他们为你这个狠毒的母亲蒙羞。”永平帝的目光晦暗,间或夹杂着轻蔑,那是最让邵皇后忍受不了的,到底做了这么   久的夫妻,彼此清楚对方的弱点何在,一出刀子就是致命的当口。   邵皇后是被逼急了,一力想要自证清白,她道:“若真是臣妾做的,如何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   这诘问一出,不光是永平帝,就连邵皇后自己也愣住了。   永平帝凝视着她,那目光寒极冷极,就像被人用刀子抵在了碰不得的逆鳞上,前尘旧事全都被翻了出来。   邵皇后一瞬间如堕冰窖般,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他想让她死。那一瞬间的杀意与恨意,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   这么多年了,邵皇后还是头一次认清这个事实。她手撑不住,整个人失却了全部的气力,摔倒在地上。   永平帝敛眸,眼中波澜不惊,无悲无喜,仿佛先前全是她凭空的错觉。   “是不是你,你无不无辜,自有司礼监的人会来查清楚。你既是六宫之主,就不该被牵连进去,既然牵连进了,不查个彻底,倒叫其他嫔妃看着寒心。”永平帝背过身。   邵皇后已明白他话中禁足之意,嘶声力竭:“陛下——”   “夜深了,皇后早些安寝吧。”他声音平波无澜。邵皇后满眼的绝望,目送着他出了主殿,越走越远。   皇上与皇后的感情虽然算不上相濡以沫,但至少相敬如宾。禁足的旨意一出,饶是熙宁也呆住了。殿中邵皇后的啼哭声哀婉不绝,熙宁她们就守在殿前,永平帝一出来,熙宁护母心切,先一步跪在永平帝面前。永平帝素来疼她,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些,温声道:“熙宁,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父皇。”熙宁听着殿中的哭声一阵阵的揪心,她便也是哭起来,往日的分寸全然不见,“母后再无功劳,平日替您打点后宫也算是苦劳,颖嫔娘娘是可怜,您还没查明就责罚母后,母后又何尝不可怜?”   永平帝深吸一口气,耐心消失殆尽,按捺着性子不发作,只冷声道:“熙宁的乳母何在?还不把帝姬带回殿中歇下?”   他发了话,后头一群宫女中站出个身着姜黄色宫装的嬷嬷来,行礼赔了罪,正要带着熙宁下去,熙宁却甩开她,重新跪倒在永平帝面前:“父皇若不撤了禁足的命令,儿臣便是不走,就在这里候   着母后,母后什么离开殿中,儿臣就什么时候再起!”   她不仅不识趣,仗着永平帝昔日对她的宠爱,竟出声威胁。这话一出底下一干宫人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永平帝面色铁青,被她这话气得气血上涌,什么也顾不得了,抬手就要打去。天子的雷霆之怒,底下人都吓得怔住,没人敢来相护。这当头反倒是旁边的定安上前来,正正拦在熙宁身前。她没有低头,也没有如以往那样敛目,而是抬头望着永平帝,半大的孩子,眸中不见半分悲喜,仅仅是绝不退让的凛然。   永平帝看着她的眼睛,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连同空气也一并凝滞了起来。   太像了。   那年她尚未幽闭,大殿上列出她的七宗罪状,她看他是大抵也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的自欺欺人,神似的,形似的,到底还都是差一些。只有定安——他有意冷落了这么些年,她生养的女儿终究还是像极了她。   永平帝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原来一晃眼这么多年都要过去了。他收回了手,眸中晦暗不明,那是定安看不懂的。   定安跪下来,轻轻唤了他一声:“父皇。”   “若真为了你皇姐好,就带她下去吧。”永平帝冷声道。说罢,他一挥袖子离去。随驾的宫人匆匆行过一礼后也跟着离开。定安想去把熙宁扶起来,熙宁却是哭倒在她的怀中。   这一场闹剧连寿康宫的邵太后都被惊动。邵太后先派人将熙宁安置好,之后召见了永平帝,不知说了些什么,不过禁足的令倒是撤了。   邵太后出来后又到坤宁宫看皇后。皇后才梳洗过,不施粉黛,好歹是体面了点。她垂着哭得红肿的眼,心灰意冷的,不大有精神。   “这事皇上虽是做得过了,你也有你的错。”太后上来先说了这一句。   邵皇后是满肚子的委屈,眼中是道不尽的哀怨。   “这事与儿臣一早就无关,儿臣何错之有?”   太后头疼。案上置漆金镂空凤纹三足黄铜香炉,余烟袅袅,直看得人心烦意乱。   “你错不在今日,而在往日。”太后面容肃穆,“颖嫔从你宫里出来的,人人都知你们当初闹得不体面,她晋了位,盛宠多时,你是如何做的?”   邵皇后细细回忆着:“儿臣并无差池,待她与待旁人无甚不同。”   “这就是错处了。”邵太后悠悠觑着她,眼中的精明与平素截然不同,“她是你宫里出来的,得了恩后又是趾高气昂素来不将你放在心上,你反而处处礼让三分,底下人见了,不觉你贤淑有德,反而只会认定你虚情假意。”   邵皇后听得一怔,连喊冤都是忘了。   “‘巧诈不如拙诚’。你做得再好,再□□无缝,躲不过旁人的猜忌,疑心你面上不发作,倒是背后使乱子。有心人拿捏着你这一点,用了这阴损的招数,怨不得皇上会疑你。这一点你就不如静妃,她发作也是明面上发作,有了这样的事,谁也想不到她身上去。”邵太后说了这些话,略有些口渴了,呷了口手边备着的茶,闲闲道,“你原不是个不读诗书的,怎么如今却都不懂了?可见是在上头待久了,待惯了,才一点心思也不费。居安思危的道理你可清楚?”   皇后蹙着眉,哀哀的不多语。她年轻时相貌算不上出众,如今的熙宁并不像她。不过好在她气质温婉,又善琴,与永平帝也算有过浓情蜜意的时日。现在想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她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到了年少时处心积虑想要的一切,至于失去了什么……冷暖自知罢了。   皇后垂下长睫,蓦然想起皇上看她时眼神。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是从心底发冷:“皇上他……是为了陈妃怨我。”   太后原是捧着手里的茶,她这话一出,太后眸中的神色陡然一厉:“她人都去了,怎么现在还要提这一茬。”   “母后,您不懂。”皇后眼里闪过惊惧,转瞬有了泪光,“他不说,这么些年他是怨我的。怨我,怨静妃,怨所有人。他不说罢了。”   邵太后紧锁眉头:“皇上不过发作了一回,你这做皇后的就疯疯癫癫,净讲些不着边际的话。传出去要底下人如何再信服你?”   皇后摇了摇头,又摇了摇,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当年的事太后一知半解,并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到了这一步,她也是不能说什么了,苦果只有往自己肚子里咽。   邵太后见她这样,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硬不下心,最后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来:“皇上并非我亲生子,我活着时能保你,不过看在他潜邸时的情分。日后如何,还要你自己费心筹谋才是。”   邵皇后怔怔的,半晌,她才道:“母后真为了我好,就不该把定安那孩子接到身边。”   邵太后不语。   皇后语带哀戚:“那孩子像极了陈妃,当真是像极了。皇上日日见着她,就是日日地想起旧年往事来。这不啻于往儿臣心窝上捅刀子。”   “这就是你的浅薄了。”邵太后看她这样不争气,也是无法,只冷了神色,“你当她不在,她就真的不在了?陈妃去后皇上一句也没提起过,心里却未必不想你将那孩子接过来的。况且我留着她,还不是为了你和熙宁作打算?你若误解了我这份心,才是真真要生了隔阂。”   皇后不明所以,邵太后只得把话再说得明白点:“陈妃失势,宫中自来是什么局面?”   “……静妃与儿臣平分秋色,两不相让。”皇后答道。   “这两人的局是最难破的。”太后道,“你们明里暗里地互相较量,都想致对方于死地,虽然偶尔会有颖嫔之辈稍作调和,你与静妃之间的坎却是跨不过的。宫里这么些的皇子帝姬,最出众的也不过是你的熙宁与衷儿,她的清嘉与承儿。我把定安带在身边,让熙宁同她交好,日后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说话的分量可不轻。”   皇后眨了眨眼,看向邵太后:“皇上自来不喜她,如何肯听她的话。”   “不喜?”太后嗤笑一声,“等真的遇到事,你就知道喜不喜了。”   皇后到底还年轻,火候不够,所思所想不如太后那样透彻。她静静想着这些话,隐约间明白了点什么。   “况且那孩子当真是个通透的。”太后说着,不觉轻叹。她抬举定安,不全无私心,但多少也是真的怜惜她。年幼不得宠,又失了母妃,性子寡静,在这虎狼之地,若不是她来周全,不定受多少的蹉磨。   “同你说了这么些话,我也乏了。能讲的都讲了,你还不理解,那也就理解不了了。”太后说着起身,皇后赶忙扶住她,“你也早些歇下。明儿那些妃嫔来请安,   不定多少是来看好戏的,你面子里子做全了,不至于这种时候给她们把柄。”   邵皇后心绪稍平,诺诺应了声,才恭送太后离开。   熙宁被送回长秋殿,皇上下了令要她好生休养,她去不了皇后的主殿,只能暗自替她担心。   定安也在殿里陪着她。熙宁抓住她的手,方寸大乱,再不是一向胸有成竹的她。她眼眶微红,盯着案上绣兰纹灯盏,喃喃自语:“可见那经幡是不灵验的,我才求了大好,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定安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她,只好讲些陈词滥调:“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事的。”   她话刚说完,外头急急的有着粉蓝宫装的宫女来报,说是皇上已经撤了令,太后亦来了坤宁宫。   熙宁闻言大喜,正要出去,那宫女拦下她,道:“太后娘娘说殿下跟着劳神一日,不必过去问安了,早点歇着就是。”   熙宁聪慧,知道太后这是有话要同她母后讲,也不闹着要过去。太后来了,她这一颗心也沉沉落了地,不再七上八下悬在半空。   定安也是替她高兴。   熙宁定了神,方才想起自己刚刚的不周到,拭了泪,和定安说:“我虚长你几岁,可见都是白长了的,还不如你稳重些。”   定安道:“情急之下,姐姐如此也情有可原。”   熙宁又是叹又是笑的,多少恢复了些。她说:“刚才那一下多亏你替我挡了,如若不然我和父皇才是生分了。”   熙宁虽是意气用事,仔细想一想,她未必无错。当时情形之下,她硬碰硬,丝毫不给她父皇面子,挨打总归事小,若要因她牵连了什么,才是事大。   定安不知熙宁心中所想,略略安慰她几句。将到了就寝时分,定安不便多留,和熙宁说了些体己话就乘着轿撵回含章殿去了。   这一日经的事太多,入了夜反倒昏头涨脑的。静竹伺候着她梳洗完,定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晚上在庑廊下的事,想起了永平帝看她时的眼神,错综复杂,又是暗潮涌动。   定安从榻子上爬下来,静竹“诶”了声,还不及阻拦,定安先从她躺椅上翻出一页字笺,上面二十八个字,正是先生让她习得《快雪时晴帖》。   定安将帖子   给静竹看:“姑姑可是知道这个?”   静竹接来看了看,笑说:“殿下这就难为奴婢了,我虽习得几个字,文理却是不大通的。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摇了摇头。她不过是想起先生曾说过的有关这帖子的逸闻,盛宠之时千金难买一笑,到头了临死也不能来送一遭。   定安眨眨眼睛,转眸看向静竹:“我长得像母妃吗?”   静竹一愣,才答道:“自然是像的。殿下为何这么问?”   定安又摇了摇头,心里起了些悲戚:“我只觉着,或许父皇……对母妃并非完全无情。”   静竹安抚她:“横竖也是上一辈人的事,殿下何必这样费心。”   “……也是。”定安说着,将那字笺收起。   夜半时分下了场雨,萧萧索索的,第二日天仍是阴沉沉。   昨晚的事惊动了六宫,皇后还未起身,等在外头的妃嫔们悄悄议论起这事,几个小的差不多和颖嫔同时晋位,往日一向不对头,如今反倒说起了好话:“昨儿都去了大觉寺,晚上回来我才听宫里的说起,颖嫔可真是惨,不仅没了龙胎,下头流了好些血,过鬼门关还要遭这一趟罪,真真是可怜。也怨不得皇上忤逆太后的心意硬是留在了毓庆宫。”   “她素来是个警醒的,在外头连水都不沾一口,皇上宠着她,毓庆宫里外都是她自己的人手,怎么会遭了这个劫?”   “听说有人在她常佩的荷包里加了异香,经年累月的闻着,可不是要落胎。何况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缘故。”   这话一出大都唏嘘不已的,连往日素来与她不合的也闭了嘴,只有一两个小声说了句:“这能怨得了谁,出头的橼子先烂,是她往日仗着得宠太嚣张了点。”   “说归说,她是被谁陷害了去的?这一招太阴损了些,毓庆宫难道没个说头?”   讲话的是个进宫的小才人,消息不够灵通,能问的出这话来,显而易见还没听说昨晚上的一波三折。大她些的宫嫔们全都住了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正是这尴尬的当头,仪门外有随驾的声音,是静妃来了。   位份低的小宫嫔们噤了声,纷纷躬身行礼。静妃穿着件绛紫绣万寿菊纹袄衫,珠翠盈头,这样的时候也   不肯稍敛风头。   静妃目不斜视,径直走过这些小宫嫔们,在德妃身边落座。德妃年岁是宫中最长,亦是永平帝潜邸之中最先册封的侧妃。她有儿有女,算不上得宠,也早就歇了争宠的心,素来远离是非,不参与宫中任何争端,这么些年倒过得风平浪静,同谁也交好,同谁也不算交好。   “我今天起晚了些,想着是要迟了,怎么皇后娘娘倒比我还怠慢了。”静妃闲闲道。   德妃知道静妃这是拿自己当个话头,不接她这茬,只风轻云淡:“春日迟迟,不说娘娘,我也是整日地起不来身。”   她这话说得谁都不得罪。静妃不以为意,笑了下:“春困事小,找个太医来开副方子调理调理也就好起来了,若娘娘是为了昨夜的事伤了感情,那才是自找不痛快了。”   旁人说这话三三两两的多少有个遮掩,只有她大喇喇说出来,丝毫不避嫌。德妃在宫中多年,早习惯了静妃的处事作风,耳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底下的就更不敢说话了,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波及自身。   静妃觉着无趣。早年间还没有既定成规,人人都想顺着高枝往上爬,一言一语见足了机锋。如今头一批入宫的要不坐了高位,自恃身份不再轻举妄动,要不下了黄泉,没机会再生波澜。新来的大都没什么胆量,想争不敢争,多是平庸之辈。这一点上静妃倒是佩服起颖嫔来,就是可惜死得太早了些。   静妃闲闲坐了会儿,上好的庐山云雾喝了一盏,仍不见有人出来。静妃等得不耐烦,正要起身,里间终于有了动静——两个内侍先行开道,打千跪在地上。其后才是由白露扶着的邵皇后。她大衫霞帔,发上鸾凤金钗,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往日如何,今日仍是如何,并不乱了分毫。   殿中妃嫔起身行礼,邵皇后款款而出,仪态万千。   静妃看着好笑:“娘娘精神看着不错,我原想着昨天晚上下了雨,娘娘该睡不好了。”   皇后不为所动,唇边亦是噙着抹笑:“如何就能睡不好呢?横竖又没淋着雨,总是那些没伞打的才该心烦罢。”   她们各自打着哑谜,余下之人不敢言语。   静妃但笑不语,末了才风轻云淡   提到正题:“颖嫔一事臣妾皆有耳闻。不知详情如何?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去就去了?”   皇后眉心一跳,面上却不显,只叹道:“你说的可是,前几日见她她还生龙活虎的,谁想的几日已是阴阳之隔。”   皇后不接茬,静妃也不恼,她把玩着茶盏,慢条斯理的:“这事太阴毒了些,多少也该给的交代才是,免得人人自危。倒不知昨夜陛下是如何说的,娘娘不如警醒下,也好体谅体谅我们这些人。”   “这事皇上交给司礼监查办,本宫插不得手。”皇后拨着茶盏中的浮沫,皮笑肉不笑觑了眼静妃,“事实如何,也得等司礼监给出个结果出来再论是非。你说是不是?”   *   颖嫔落胎一事全权交由司礼监去查办,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事,却是几日无果,僵持在当头。皇上对这件事很是上心,听闻司礼监的人来报,气得连砸了几样新得的绿地剔红砚台笔筒,险些连秉笔太监的差都撤了。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生怕不当心就触了这位的霉头。这事兜兜转转,闹了好一阵,最后竟落在了完全不相干的青云轩头上。   “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竟派了轩里处置这档子事,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素来是与宫中不通往来的,司礼监办事不利,横竖不还有那御前门吗?”春日一面替谢司白研着磨,一面发着牢骚。   谢赞近些时日越来越偷闲,时不时就出宫各处云游,青云轩的事几乎都落在谢司白身上。他替着青云轩应下这个差事,辛劳的反是他们这些人。   谢司白不语。   这又是春日的浅显之处了。往日皇上只肯交派些外头的差事,终是不交心。在外他们比不过资历深厚的御前门,在内比不过心腹多年的司礼监。外头眼见青云轩如日中天,实际却是如履薄冰,一旦君恩不在,他们势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是谢司白千方百计要在宫中安插自己人手的原因。   而现在皇上肯把颖嫔的案子交给他们,是个极难得的机会,也是谢赞口中的时机所在。   谢司白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个字临完,方才将笔搁下。春日将案上的纸张收好递给身边的人,服侍着谢司白洗手。   谢司白用帕子   擦净,淡声道:“走罢。”   春日愣了一愣,没大反应过来。一旁的秋韵是个机警的,不比春日的急躁,这里面的道理他隐隐约约想得见几分,因而先一步跟着谢司白出去了。   司礼监将案佚交由青云轩,上面记载的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问话。颖嫔虽得皇上看重,到底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们定然不肯全力而为。   谢司白翻看几页,蹙起眉,将案佚扔在一边。   秋韵一怔:“公子?”   “全是些废话,他们有意瞒着,不必去看了。”谢司白简单解释了几句。   永平帝对这件事看重,给了青云轩在宫中走动的方便。谢司白在司礼监的案佚找不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亲自去了颖嫔的毓庆宫。   主位娘娘丧葬,皇上赐了她体面,以贵妃仪制下葬。尸首刚刚入殓,还没合棺,摆在主殿里,四周支着幔帐,一应设有礼器祭品。有几个宫人穿着丧服跪在一边守灵。放的日子久了,阖殿透着死人的腐朽气息,即便用檀香掩着还是没能掩盖住。   这些人中并不见有其他妃嫔,可想而知这位主位娘娘生前都多不招人待见。谢司白让人在花厅里设了座,毓庆宫的宫人挨个传过去问话。之前司礼监已经问过一遭,有了经验,宫人们对答如流。   谢司白办案不比司礼监的掌事,他不多话,喜怒不形于色,反倒这样让人心里没底,直看得心里惴惴不安。   问完近身侍奉的几个人,谢司白让他们先下去。秋韵奉了茶,谢司白没接,他盯着冬藏简单誊下的笔录,轻轻敲了敲,不知道想着什么。   秋韵见状不敢多打扰。   抄手游廊外种着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木扶疏,枝繁叶茂,风骤起,一阵阵的,刮得飒飒作响。   方才风大不觉,如今小了,听得树上悉悉索索的有响静。谢司白身边人也各个都自小习武,哪能听不出这动静。秋韵正要说话,谢司白抬手制止了他。他起身,缓步走到梧桐树下,那声音停了,风也停了,一时很安静。   “何人在此?”谢司白盯着树梢,淡淡问了句。   半晌不见人回答。   谢司白也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着,不多时树头动了动   ,有人将枝叶拨开,露出了真身。   “……先生。”定安坐在枝桠上,像做错了事,不大敢看底下的人。   谢司白也没想见会是她,他眸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即刻恢复如常。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来瞧一瞧颖嫔娘娘。”   “那怎么在树上?”   这说来话长。   “我是见了先生。”定安声音软软糯糯的,“可先生不是说了约法三章,我怕先生责罚我,就……”她巴巴望着谢司白,眼神可怜兮兮的,像极了春日闲来无事收养的那条小黄。   谢司白失笑,他看着她:“怎么上去的?”   “……爬上来的。”   谢司白略讶异:“你自己?”   定安点点头。   往年间她被闲养在含章殿,不能出去找其他姐姐妹妹,就一个人玩,爬树爬墙的事做惯了。直至陈妃去后她才收了性子。   谢司白道:“现在没有旁人,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下来吧。”   定安有点尴尬。   “下不来了?”   “也不是。”定安抱在树头,往下瞥了眼。她爬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可比含章殿的树高多了。   定安迟疑着不敢动。   谢司白看出她是在逞强,略有几分无奈。他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定安一怔。   “你不信我?”   定安当即摇摇头:“我当然相信先生……”她不信她自己罢了。   定安踌躇不定,谢司白并不催促。定安咬咬牙终于是鼓起勇气,她闭着眼松开了手,心怦怦直跳着往上蹿,只以为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却不想还没落地,她就被人抱在了怀中,那人衣袖染着淡淡的熏香,还有浆洗过的皂角味。   谢司白看她吓得面无血色,觉得好笑:“没摔着,放心。”   定安听到声音才睁开眼。谢司白将她放下来:“既然怕高,就不该上去。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害怕见我往旁边躲就是了,何必要往树上去。”   “我,我怕被其他人发现。”定安局促不安,“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为何?”   定安嗫喏,片刻才道:“姑姑不让我来。”   颖嫔一事牵连甚多,邵皇后也涉事其中,定安才得了邵太后的恩宠,于礼不该在这   当头来。静竹确实心思缜密,多为定安做打算。   谢司白垂眸看她,枝叶横斜的影子投在他面容上,半明半暗:“那你又为何要来?”   定安垂下头。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模样,是少见有忤逆他人心思的时候,更何况那是静竹的话。   她低声道:“我和颖嫔娘娘也算相识一场,我想来……送她一程。”   谢司白看着她,忽的心头一动。他敛了目光,只往上瞥了眼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没有说话。   定安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问:“……颖嫔娘娘是怎么去的?为何父皇会怪罪母后?”   谢司白眸中不起波澜:“大抵是被人害的吧。”   定安愣了下,她支吾着,欲言又止。   谢司白见她久久不出声,看她一眼:“怎么了?”   “害她的人……”定安怔怔的,声音很轻,“……是皇后娘娘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rutolxh、looooo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25   定安对皇后的印象不差, 且她又是熙宁母后。她问这话时心里突突的很没底, 既想知道真相,又似乎并不想。   谢司白没有回答, 盯着她发上, 忽然伸手过去。定安微怔,谢司白却只是取下她发间不小心挂上的叶子。   定安“啊”了声, 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头。谢司白看着那片叶子,不知道想见什么,微蹙一下眉, 转身进了花亭。定安跟在他身后。谢司白重新将案佚翻出来看, 秋韵给定安上了茶,定安捧着青釉冰纹盏, 屏气凝神,生怕打扰了先生。   终于谢司白在其中一页停下, 他扫视一遍,没有抬头,只问:“当日替颖嫔诊脉的是哪位太医?”   秋韵记性好:“应当是太医院的刘院判。”   谢司白将案佚扣下, 这才抬眼:“他与林家有什么关系?”   他问得突然, 秋韵稍一愣,才道:“是医学里升补上来的,并非为人举荐, 没听说与林家有什么来往。”这又是秋韵一宗厉害的地方,对朝中大小官吏了若指掌,根本不经想, 就侃侃对答。   定安看着很是佩服。先生身边的人也都好厉害。   谢司白却仍是拧着眉头。秋韵迟疑:“可有什么问题?”   谢司白摇了下头:“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现有的证据着实指向坤宁宫的那位,但是以谢司白对她的了解,邵皇后不是个做事鲁莽的人,没道理留下这样显而易见的证据。   谢司白看向定安:“你和这位颖嫔娘娘来往可多?”   定安摇头:“我只与她在坤宁宫遇到过几次。”   “坤宁宫?”   定安点了点头,心下不安起来。   谢司白让定安将她仅有几次见颖嫔的事详细告给他。定安尽量往细处讲,谢司白始终一言不发,只静静听着。讲到最后一次见面,他才打断她:“坤宁宫的花开得很好?”   “比园子里头的还好,花香馥郁,我隔着老远都闻得到。”定安对那日记忆犹新,“……会不会是那香有问题?”   颖嫔的档案中着实有过花疹的记载,出事前两三月,皇后也频繁召见过颖嫔。无论最后是不是她下了黑手,总归不清白。   定安小心翼翼:“先生?”   谢司白回过神来:“怎么了?”   “颖嫔娘娘她……和我说的事有关吗?”   谢司白看她一眼,垂下眼眸:“你好像很害怕这件事与皇后有所牵连。”   定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她讷讷道:“……我只是觉得皇后娘娘是好人。”   “好人?”谢司白轻笑一声,未置可否。   “……先生不觉得?”   谢司白似想和她说什么,但盯着她看了良久,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   罢了,这些事不该由他来说。   “也不早了,你再不回去,你那位姑姑该担心了。”谢司白敛了神色,这样说道。   和先生待在一起的时间稍纵即逝,总是过得格外快。她点点头,正发愁该怎么回去,谢司白先替她拿了主意:“我让春日从后门送你。”   “可是……”   “放心,我既然答应送你,就不会让其他人看到。”   一旁的春日领命,方看向定安:“殿下。”   定安跟着春日准备离开,她回头看时,谢司白仍拿着案佚,先生做起事来总是这样,认真到旁若无人。   “先生。”定安唤他一声。   谢司白循声看来,眸中清明,未见任何情绪。   “若是先生查到了究竟,还劳烦告诉我一声。”   谢司白看着她,没有问为何,只道:“好。”   *   天昏沉沉阴着,乌云压在一端,无由来的让人胸闷气短。   定安自国礼院出来,一上午都不大有精神。轿撵路过芳园,远远看着泡桐开了花,满树满树的紫白。定安一怔,想起前不久桂花树下的事。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一路无言,近了含章殿,有个小宫女在照壁外探头探脑,轿撵冷不防从长街的拐角拐进来,她吓了一跳,慌忙跑开,甚至还不等人叫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定安很是奇怪,司琴道:“不定是从哪个嬷嬷手底下跑出来的,怕被人看到责罚罢。”   定安点头,也以为如此。   定安早早做完了功课,临了会儿帖子,稍晚些熙宁来含章殿找定安闲话。含章殿没有主位娘娘,比旁的地方松散不少,熙宁往日有事没事总爱来寻她,这几天来得少了些,多是因为先前的事。   熙宁神色怏怏的,和往日里那个总   是声色夺目的少女大相径庭。定安知她心事,问道:“姐姐还在为着母后伤神?”   熙宁这一晚上都心神不宁的,原先她还绷着不肯说,定安这样一问,她略略迟疑一下,道:“你可听说前几天宫里来了人?”   定安当然知道。   “他们是父皇派来的,为了颖嫔娘娘的事。”熙宁紧锁着眉头,心烦意乱的模样。定安自与她亲近还没见她这样过,熙宁得天独厚,处事又得体,无论什么繁琐的难关,在她手里都化解得游刃有余。时间一久倒叫人忘了,她不过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   定安安慰她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有这样一说吗?”   谁知熙宁不但没有被宽慰,反而垂下长睫,淡漠道:“若是身不正呢?”   她说话的声音极低极低,定安一怔,恍惚间以为自己的听错了。熙宁也自知失言,笑了下,驱走眉间的阴郁:“我不过是开玩笑,妹妹别往心里去。我是……我是烦多了的,才说话没个分寸了。”   定安定定的,心里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划过。有些事不能细想,有些话也不能当真,她年纪小却也是知道这个理的。   定安懵懵懂懂点了点头:“我知道姐姐心情烦闷。”   熙宁强打起精神:“我是心情不好才来找你玩,没得让你也跟着我一块心情不好了。”   书房里放着架新置的紫檀彩绘棋盘,是前不久太后赏给定安的,熙宁让人拿了黑白子来,同定安一前一后围坐着玩起来。两人一时无话,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灯罩灯芯子哔剥声响。   熬得稍晚些熙宁才回去,走前她落了一串璎珞没带。定安早已是困得睁不开眼,想着明日见了面再给她。梳洗时定安才听静竹说起:“十三殿下是同皇后娘娘吵了一架才过来的。”   定安愣了愣:“怪不得。”   第二日是赵衷他们例行的诗会。定安想着浴佛节发生了那样的事,熙宁近来意兴阑珊,应当去不了,而定安念着颖嫔一事,更是不做打算。没想到第二日反是熙宁派了人来寻她,软磨硬泡的,终于累得定安陪她一趟。   诗会还在之前的玉兰堂,这里在太祖时据说是宴请群臣的地方,后来芳园新建起,一度   荒废,只有宫中盛宴才会启用,索性被赵衷他们据为己用。   前不久的事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来者一个个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熙宁不痛快。熙宁反而笑意盈盈,一扫前几日的低落,言谈举止恢复如常。   清嘉自上次出丑之后就再没露过面,定安坐回原先的位置,夹在那林小世子和熙宁中间。林小世子很是担忧熙宁的状况,时不时会朝着她张望一眼,熙宁则仿似全无知觉,诗词过了几轮,她一眼也没看他。   定安年纪小,除了觉得林小世子有点奇怪,还拆解不透其中的隐情。   几轮之后诗会散去,熙宁没像以往那样同定安一道走,她左顾右盼的,似是心不在焉,只道:“我还有些事想与阿兄说,妹妹不如先回去罢。”   定安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出了玉兰堂,路上走到一半,定安突然道:“对了,皇姐的璎珞可是带来了?”   司琴也是想起这一茬。这是昨天夜里十三帝姬落在含章殿的,走前静竹才叮嘱过,一忙起来倒忘了还有这事。   定安让人折道返回。玉兰堂里外早没了人,只剩些宫人在洒扫尘除。定安让司琴陪着自己进去里面,转过一道,进了后园子,花期刚过,园子里的花七零八落的,不比芳园凑趣。走近了她隐约听到人声,像是熙宁在说话。定安正要喊她,却是被旁边的司琴急急拽住。   定安不解,司琴朝着熙宁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定安再看去,才发现除了她皇姐,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着玉青衣衫,腰间配玉,可不正是方才席上的林小世子。   定安眨了眨眼,眸中澄净,没反应过来。   他们声音不算大,具体说了什么定安没听清,只见熙宁言笑晏晏,眉梢眼角流光溢彩,比往日还要好看上几分。林小世子这时倒不敢看她了,眼睛撇着一旁,脸颊微染着红晕,似笑非笑的。熙宁同他说了句话,将一样东西递给他……   私相授受。   这四个字冷不防窜了出来,定安这才后知后觉,她面红耳赤,再也看不下去了,低着头悄悄扯了扯司琴的袖子,两个人悄悄离去。刚出来,好巧不巧遇着熙宁身边碧春,碧春惶恐着迎上来:“小殿下怎么来了?”   碧春   随主,自来从容镇静,少见她像这样神色慌张。   不等司琴开口,定安先道:“我来送还姐姐昨天落下的璎珞,进去转了趟,可惜园子太大了,半天没寻到,你可知道十三姐姐去了哪儿?”   碧春闻说她们没见到人,不动声色打量着定安,看她神色稀松平常,才暗自松了口气。   碧春笑道:“殿下也知我们帝姬闲不住,又不让人跟着,总归是去哪里赏花顽耍了吧。殿下不若将那东西给奴婢,奴婢转交给帝姬就是。”   定安正是求之不得,她让司琴将璎珞留给碧春,同她寒暄了几句,才往回走。   皇姐,林小世子。   出了玉兰堂,定安遥遥回顾一眼,心绪复杂不定。她怎么也没想到话本子里的事有一天也会成了真,从前现在模糊成一片,她懵懵懂懂的,头一次开了窍。   定安心不在焉地往含章殿去,近了又见到前几天见过的那个小宫女,她仍是一听到声音就跑开了,这一次定安看清了,她身上穿着丧服。   “是毓庆宫的人。”定安道,“是来找我的吗?”   司琴也不明所以:“许是不小心路过的罢,若真有什么事,怎么见了人反倒跑了,不该这个理儿。”   定安想了想也是,何况她自己也满腹心事,没再追究下去。   *   另一边青云轩沿着一件件脉络探寻下去,事情终于隐见眉目。皇后事发前连着三月召见颖嫔,明面上是体恤她,比旁人多几分亲近,居心为何不得而知,但颖嫔之死总不会是她有意为之,若如不然不可能留下这样明显的把柄。事发之日替颖嫔诊脉的刘院判自那日过后一病不起,再也没去太医院当差就是最好的佐证。   谢司白将手上的事暂放一边,准备去亲自见一见那位院判大人。这当头秋韵却带回了外面的消息来。   谢司白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要见我?”   秋韵点头:“是这么说的。”   谢赞半是为了避嫌,半是为了抬举他上位,先前中山王一事全权交由谢司白查办。谢司白素来与中山王没有瓜葛,凡事秉公处置。现下中山王被押回京中,定了日子三司会审,这当口却提议要见他而不是谢赞,不得不引人深思。   谢司白看向   秋韵:“先生可知道?”   秋韵摇了摇头:“师父今天一早就被陛下请去了,现下还未归。大理寺的口信是下午才传到的,我一得了就来找公子。”   “说了为何要见我?”   “不曾说。”   谢司白垂下眼眸:“什么时候?”   “三司会审横竖还有半个多月,大理寺那边说,只要公子有闲,这两日都可以。”   谢司白不说话了,他负手站在雕花长窗前,长身玉立,同样的艾青衣衫,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正是将暗未暗的时分,庑廊下的光线昏暗,落尽窗子里,只照见室中一半。谢司白注视着窗外,不知看的是什么地方。秋韵看着,不免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他说“昭明这样的人,是几百年也难出一个的”。到底是褒是贬,语意不明,师父还说“智多近妖”。秋韵这么些年跟在谢司白身边,无论好事坏事,从未见过他动容半分。眼下也是这样,他面上素无波动,让人探究不出他意欲何为。   “我知道了。”良久谢司白回过神来,淡淡说了一句,“先生回来你告诉我一趟。”   秋韵领了命,方才出去。   秋韵走后,谢司白找出了在颍州时的卷宗。中山王太安十三年所生,自有在宫中长大,十年前案发时他才二十岁,同当年有关的卷宗谢司白都备着一份,中山王并不得宠,便是后来新皇上位,他也只是个不起眼的闲散王爷,就算转了几转,也与那件事毫无干系。   他现在要见他,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谢司白抚平了褶皱的纸张,盯着卷宗第一页,良久不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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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琴不比寻常宫女,识识花样子做做针黹活就算罢。她早年间跟着在涣衣局做粗活,因为模样生得一般,性情又木讷呆板,多不受掌事嬷嬷的喜欢,挑水砍柴一类的重活全交由她手,练了副好身手,腿脚比平常人麻利不少,常年担水搬重物,练得力大无比,直至来了含章殿她这境遇才有所改善。   所以还不等那小宫女跑远,司琴就快她一步追上来。小宫女本就心虚,见被追上,她腿一软,摔倒在石阶旁。   司琴看着她,冷声问:“你跑什么?”   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姑姑在追我,我……我就忍不住跑。”   “我可不是什么姑姑。”司琴刚嘟囔一句,定安也近了她们身边来。小宫女摔在坑坑洼洼的水沟里,身上缟素的丧服溅了泥点子,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见着定安,越发抖得厉害,忙是挣扎爬起来跪安。定安打量她:“你是颖嫔娘娘跟前伺候的人?我见过你。”   小宫女点点头,全程视线垂地,不敢看她:“奴,奴婢名唤珠玉。”   定安让她起来,小宫女却不肯听,仍是跪在地上,泥水打湿的头发一络一络,顺着往下滴水。   定安只得道:“你若是有什么话,不如进去慢慢说,像这样堵在门口,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如何欺侮了你。”   珠玉惶恐,忙是磕了两个响头:“奴婢不敢。”   定安:“……”   珠玉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抖啊抖,像有什么苦衷。定安发了愁,司琴道:“你若有什么话就直说罢,若不然好歹别赖在这里。”   “殿,殿下。”珠玉终于是肯开口说话了,只是她牙关打颤,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罢了,先进来吧。”定安让人将那珠玉接进了含章殿,给她换身干净衣衫,又送了碗姜汤。珠玉捧着,才渐渐定下神来。   定安问道:“你三番五次来含章殿,究竟是为了何事?”   一提起这个,珠玉又开始抖起来。定安看着好笑,想起先生那天说的话,道:“横竖又吃不了你,你怕什么。”   “我有话要对殿下……   殿下一个人讲。”珠玉磕磕绊绊说了这样一句。   定安让司琴她们先退下。只余她们两人在,珠玉渐渐好转些。她抖抖嗖嗖从袖子里取出一样用绸布包起的东西,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眼睛盯在上面,不敢看定安。   “这是什么?”定安稀奇,取了过来,一层层撇开,最里面放着断了一半的玉镯。玉取有圆满的寓意,如今碎了一半,是不吉之征。   定安倒不觉得什么,细细打量着:“你给我这个作什么?”   “这,这是娘娘留给殿下的。”   定安一怔:“颖嫔娘娘?”   珠玉点点头,嗫喏着:“娘娘生前仔细叮嘱过,要我把这东西带给殿下……”   “为何?”   珠玉吓白了脸,不说话了。   定安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把着那玉镯,道:“既然是送东西,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何必每次一露面就先跑开。”   珠玉有苦难言,微垂着头:“娘娘生前还留了嘱托,奴婢怕……怕被旁人听到,所以……所以想寻个合适的时机。”   定安敛回视线,看向面前的珠玉,很是奇怪:“颖嫔娘娘留了什么话给我?”   珠玉额上沁出些冷汗,她用袖口一面揩去,一面结结巴巴道:“娘娘生前的嘱托,叫,叫殿下拿着这只玉镯,去找玉阳宫一位周嫔娘娘。”   定安蹙眉:“这是何意?”   珠玉没敢往下说,似有惧意。   定安好耐性,引着她:“你说罢,我不怪你就是。”   珠玉那模样眼见着是要哭出来了,又僵持了半晌,她费好大力气才说出口:“娘娘说,这件事与……与陈妃娘娘有关。”   定安脸色倏地一变。   珠玉当真是吓得哭出来,她慌忙跪在地上,唯一支撑着她继续的只剩下颖嫔临去前死不瞑目的托付。她兢兢战战道:“殿下莫要怪罪。”   定安攥着那镯子,她看向珠玉,面上是不合年纪的冷静。   “颖嫔娘娘还让你说什么,你照实说,我不会迁怒与你。”   珠玉得了保证,稍稍安心了些,也不再一味地苦着脸。   “娘娘说……有件事是宫里人人都瞒着您的,您一定要知道,只有知道了,才不枉费陈家去了的那么多条人命,也不枉陈妃娘娘待   您的良苦用心。”   定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问:“瞒着我?是何事?”   珠玉摇了摇头,许是要说的话终于说出口,过了最难的一关,旁的无所谓了,倒是讲话利索起来:“娘娘没有同奴婢讲。”   定安看着她,珠玉脸上除了惊惧,不见旁的,想来她不曾作假。   定安不说话了,只紧紧攥着那镯子,细碎的玉片扎在手上,稍有些疼。   珠玉又开始抖起来,生怕定安因此责罚她。定安问:“就这些?”   珠玉心惊胆战:“就这些。”   定安久久缓不过神来。她看了看手上的碎玉,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直冒冷汗的珠玉,始终惊疑不定。   珠玉道:“奴婢,奴婢只是个传话的,旁的也是不知。殿下行行好,可是放奴婢离开?”   定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珠玉如蒙大赦,她松了口气,行过大礼后方得起身离去。走时她仍是低着头,半点不敢看定安,仿佛看一眼就会没命了似的。珠玉离开后,花厅中只剩定安一人,她握着那碎了一半的玉镯,茫然失措。   颖嫔娘娘临走前为何要专门托人来找她说这些话?   还有……陈家?   自定安有记忆以来,陈妃并不大提及她外家的事。定安仅知道的,全是从旁人口中听闻。陈家先前也是如邵家一般的大世家,后来她外祖贪墨,被人告发,再加上曾经轰动一时的东宫谋逆案,举世震惊。为了平息众怒,永平帝下旨彻查陈家,先后判了秋后问斩,族中多数则判处流刑。陈妃成了罪臣之女,尽管并未连坐,却还是受了牵连,自此一生幽居后宫,再不踏足外界一步。   定安勉强定下心神,她看着那玉镯,只觉得心慌起来。她重新用绸布将玉镯一层一层包起来,就像将曾经暗无天日的秘密再度埋葬。做好这些,定安原是要藏进袖子里,想了想,最后放进了花厅里摆在博古架上的联珠瓶中。   正巧这时静竹端着案托进来,是一应点心之物。她见花厅里就剩了定安一人,奇道:“怎么只有殿下在?”   定安没有与静竹说这件事,只道:“我见她前言不搭后语,想来是颖嫔娘娘离世,她心绪不宁才恍恍惚惚的,就让她先回去了。   ”   说罢,定安慢慢看向静竹。静竹是除了娘亲陪她最多的人,现在她穿着素整的海蓝花鸟纹长褙子衫,除了腕上戴着一副玉镯,同定安一般,再无旁饰。   静竹笑道:“殿下怎么了?反倒盯着我看起来。”   定安摇了摇头,问说:“毓庆宫那边……”   “还没定下出殡的日子。”静竹将案托放下,叹了声。永平帝是铁了心要一查到底,事情经着司礼监转到了青云轩,颖嫔也跟着等了数日不得入土为安。   定安点点头,目光移向窗外,花期过了,院中一地的落花絮絮。   这话到此为止。   一连几日,定安皆是心神不宁。   珠玉送来的玉镯终于是打破了平静,掷地有声地砸落进来,不容分说的。定安懵懵懂懂地有这样一种觉悟,那玉镯她不能再拿出来,周嫔也不能真的去找,否则尽数破了戒,想回也回不来。   这事她没法同静竹讲,唯一想到能说一说的只有谢司白。可惜先生近来为了毓庆宫的事在忙,算来也有段日子没见到他。   晚上将要就寝,定安坐在菱花镜前,静竹替她打散了头发,用檀木梳轻轻梳着。定安绕着璎珞上垂下的穗子,漫不经心似的,问了句:“姑姑可知道周嫔娘娘?”   静竹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稍稍一愣。定安的心无由来地沉下去,不见底。   静竹的脸色不大好,强颜欢笑道:“殿下好好的怎么提起她来了。”   “前不久听皇姐提起过。”指尖的璎珞越缠着越纠葛在一起,定安低着头,就像她更看重手上的穗子,而不是问出的话,“我竟不知宫里还有这样一位娘娘在。”   静竹不说话了,蓦然心不在焉,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定安抬眼,小姑娘眉目清秀,一打眼还以为见了从前的陈妃:“姑姑?”   静竹一晃神,梳子摔下来,她慌忙俯身去捡:“总归都是些过去的事。”   “她与母妃是旧识?”定安眨眨眼,像是随口问了这样一句。   静竹调整过心神,她笑了笑,勉为其难答道:“当年娘娘盛宠之时,周嫔同住含章殿,一度与娘娘交好。”   “后来呢?”   “后来娘娘失了势,周嫔怕受牵连,就自请离殿。”   定安   松开抓着璎珞的手,怔怔道:“这样啊。”   静竹勉强笑道:“殿下好端端的问这些做什么。”   “姑姑。”定安望着镜中,定定道,“为何我问起过去的事,你总是不肯同我说清楚?”   很早以前就是,定安一问起从前种种,静竹若不是含糊其辞,就是推说不知。陈妃,《快雪时晴帖》,还有曾经的含章殿。   静竹不动神色:“从前的事大都不如意,我讲给殿下,除了惹殿下伤感,倒也没趣儿。”   定安不语,良久方才漫不经意道:“也是。”   静竹暗自打量着定安神色,见她没再问下去,也就不再说下去。   *   颖嫔一案很快有了个了断。青云轩不比司礼监瞻前顾后,顾忌许多,是单刀直入,经由大病一场稀里糊涂离世的刘姓院判,直接查到了其他人避如蛇蝎的建章宫。不过静妃在宫中多年,到底更胜一筹,四两拨千斤地挑出个同宫住着的才人出来顶罪。那才人百口莫辩,当夜自缢殿中,第二日被她身边的宫女发现,早已是断了气。这事说来古怪,漏洞百出,单一件,宫中自来有守夜的定例,缘何第二日才被发现。可惜不久那两个宫女也以殉主的名头去了,这案子成了无头鬼的一笔烂账。   谢司白将事情原封不动报上去。他是最擅春秋笔法的,不多添一笔,已是惹得皇上疑心起来。不过皇上没再让追查下去,这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春日是个炮仗脾气,政治上牵一发动全身的弯弯绕绕他理解不了,只道:“那事明摆着和建章宫那位娘娘有关,当初要让我们查的是陛下,人得罪完了,好不容易查出个眉目,让我们偃旗息鼓的还是他老人家。”   “查不到底又如何?有些事既然达到目的了,强求反倒不妙。”秋韵更体恤谢司白的心意。有些事面上过了是过了,但留下的猜忌怀疑,却是经年累月积重难返。   秋韵给谢司白斟了茶。谢司白将案卷归置一处,细细查看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任着春日秋韵两个争论不休。   谢司白先前答应过定安,明面上虽没有定章,实际如何该查的也都查清了。他命人去了含章殿一趟,定安得到消息,已是迟暮。先前才人自缢   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定安隐约听说了很多,谢司白传来的话只是下了定论。   远远的传来经佛超度的梵音,定安怔怔问静竹:“是颖嫔娘娘?”   静竹点头:“今天是颖嫔娘娘大殓的日子。”   颖嫔虽以贵妃仪制下葬,身前却只是个颖嫔,丧葬未得大办。   定安同静竹出了含章殿,长街外灵车经过,由着在祖庙前停灵一日,即送往皇陵厚葬。   定安看着,不觉问道:“无人去送吗?”   静竹也是唏嘘:“除了他们宫的为主子哭一哭,再为自己的前程哭一哭,这宫中没几个是真心替她难过的。”   定安站在原地,闷热的晚风习习,定安却指尖冰冷。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一直目送着远去了再看不到影子,才终于是做下了决定。   静竹请她回去,定安垂眸,没有看她:“我想去花厅一个人待一会儿。”   静竹微怔,却没多想,只应了是。   定安等她走后才独自往花厅,藏着玉镯的瓶子就放在第三层,定安仰头看着,心里没底,那镯子分明是早就设下的陷阱,谁知道里面埋着怎样龌龊的秘密,她是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仿佛这一遭去了,就不见以后。   定安站了许久,才踮着脚将联珠瓶取下。她手是微微颤抖,合十行了一礼,在心中默念着她母妃的名字,才敢将裹着布的碎玉拿出来。她攥在手中,手潮潮的,发着冷汗。   定安将联珠瓶物归原处,她出了花厅一路往后门去,没遇到静竹,倒是见了司琴。还不等司琴开口,定安先道:“我想自己去走一走,你不用跟着我,若是姑姑问起来,你只说我去坤宁宫找十三姐姐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剧情写得头秃(吐血   再有一两章就到第二卷 了,定安长大正式开启感情线   另外明天更新会晚一点,见谅   *   新增一千字 第27章 、27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   上一章看的4000字版本的同学麻烦重新看一下,前一版写得不满意,做了修改,另外添了些重要剧情。重新看完才能联系起这章来。   司琴素来一根筋, 不疑有他, 当即应了声。   定安一早打听到周嫔现在的住处,玉阳宫早些也算是一处修缮华贵的宫殿, 可惜后来芳园扩建, 玉阳宫被隔绝在一角,再加上周嫔早已不露面, 宫中大多都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   定安从芳园经过,弯弯绕绕终于是找对了路,面前杂草丛生, 一片荒芜, 颇为破败零落。   定安慢了一步,疑心是自己来错了地方。她大着胆子走上前, 院门虚掩着,近了听到里面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你们这些贱蹄子, 一个个的偷奸耍滑,当真以为没人能看得住了是不是?”   定安脚步顿住,又是迟疑起来。她所凭的不过是珠玉的只言片语, 再就是手上的碎玉镯而已, 怎知这不是有心人故意引她入套。   正踌躇不定间,眼前的院门却被人打开了。门前堵着一身形高大的嬷嬷,脸上有道疤痕, 看上去扭曲可怖。这样的体貌莫说正经在主子娘娘面前伺候,搁在平时只怕早就被逐出宫门,可见周嫔这里早是无人踏足。   她瞪着定安, 天生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你是哪个宫的?来这里做什么?”   定安并不理她颐指气使的做派,只道:“周嫔娘娘可在?”   定安这些日子跟在邵太后身边,又常日与熙宁交好,早是今时不同往日,气度上倒隐约有了帝姬的派头。那凶嬷嬷见她气定神闲不似寻常宫女,知是贵人,面色惊疑不定起来,语气也放缓:“敢问是……”   “含章殿娘娘是我母妃。”定安说得平静。   听到含章殿三个字,那嬷嬷果然面色一变,她慌忙跪倒在地:“奴婢愚钝,不知是帝姬,还望殿下恕罪。”   “我找周嫔娘娘。”定安垂眸道,“她可在?”   “……在。”那嬷嬷说这话时小心翼翼的,似乎忌惮什么,“殿下要见娘娘?”   定安点头,那嬷嬷不敢怠慢,只起身引她进去。院中方才挨骂的几个粗使丫头早就不知跑去了哪里,   庑廊下空空荡荡,颇为凄清。玉阳宫仅有主殿住着人,房屋陈旧,像是几年未得修缮。定安随着那嬷嬷绕过照壁入了阁中,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   嬷嬷眼尖心细,方道:“殿下可是不习惯这味儿?”   定安摇了摇头。   她母妃在病中时也是这般,殿中常年萦绕着草药的气味,微涩,发苦,经久不散。   进主殿转过花梨木折枝海棠落地罩,终于得见真面目一。宫衫女子靠在花梨木雕的十八罗汉躺椅上,披着件半旧青绿的长衫,微垂着眼眸,面色蜡黄,精力不济的模样。   嬷嬷先上前,倚着女子耳边说了句:“娘娘,有人来看您了。”   周嫔抬了抬眼皮,很没精神地瞥了眼底下的定安,没什么反应。   倒是定安不觉紧张起来。她先行见礼,轻轻唤了声:“周嫔娘娘。”   周嫔一副病容,怏怏无力的,但见几分苍老。嬷嬷附在她身旁道:“这位是含章殿的小帝姬。”   听到这句话,周嫔死气沉沉的眸中突兀地迸发出些许亮光来,她撑着半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定安,定安被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周嫔死死望着她:“你是陈妃的女儿?”   定安定下心神,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拿出来,青色玉镯质地通透。那嬷嬷赶忙接过来,呈给周嫔。周嫔看着这副碎了一半的玉镯,怔愣半晌,迟迟不语。   “颖嫔娘娘托人送来的,也是她让我来找您。”定安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娘娘可知晓关于我母妃从前的一些事?”   周嫔回过神:“颖嫔?”   她长久与世隔绝,早已不通外间俗事。跟前的嬷嬷同她道:“是皇后身边的彩云,皇上封了她做才人,如今坐到了嫔位,不久前才去了的。”   她这么说,周嫔才隐约想起来,她细细抚着那玉镯:“是了,彩云,我记得她。”   定安不动声色,静静等在原地。那嬷嬷方才察觉怠慢,要给她看座,周嫔倏地抬起头:“你叫什么名字?”   定安回她:“定安。”   “定安。”周嫔念着这两个字,心里泛苦,“娘娘她竟给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定安,定安,只盼着她一生安稳,不比自己一样,落   得如此下场。   “殿下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周嫔看着她,灰寂眸中隐有暗光。   定安却只道:“娘娘能告诉我什么?”   周嫔咳了几声:“陈家,陈妃娘娘,还有你父皇……总不过是这些。”   定安不说话,怔怔站在原地。   日头渐隐,庑廊里陡然见了风,先前那嬷嬷慌忙将手炉取来。这样的天气远不算冷,周嫔却是惧寒。   “你阿娘……当年是极美的。”周嫔说着,目光悠远,像是想起了什么,“除夕夜她被宫里的太妃娘娘召见,你父皇看到了她,遂一见倾心。那晚的瑶池宴上,陈妃娘娘丢了太妃赏的簪子,是你父皇捡到了……是他捡到了。”   周嫔又是咳嗽起来,她絮絮说着能记起的事:“散去后陈妃娘娘在园中找着,那簪子是太妃娘娘赏的,丢了虽不至大错,但到底失礼。娘娘一筹莫展,你父皇这时走了过来,把那簪子还给了她……”   后面的故事不必说定安也能猜个大概,戏文上常常是这样讲的,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天造地设的一对。   周嫔说得风轻云淡,定安问:“……就这些?”   谁知周嫔却忽的笑了,笑容中透出些阴鸷,她重新望向定安:“当然不是。”   她眸中满是恨意,那样刻骨铭心的恨意,定安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心底发寒,强忍着才没逃开。   周嫔盯着她,语气也陡然凌厉:“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你父皇当年潜邸并非东宫,只是个无依无傍的皇子。并州陈家是有名的世家,娘娘父亲手握兵权,联姻的白家位至丞相,正是如日中天。除夕夜那天,娘娘进宫受赏,是陛下安排了人的,瑶池宴,亦是陛下一早拿到了她的簪子。娘娘以为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其实不过是有心人空许白头约罢了……”   她的话像利锥一样,一字一句戳在定安心上。定安仓皇失措,眼前的人仿佛是阿鼻地狱中的鬼魅,是从地底下钻了出来,攥住她的颈部,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尽。   “还有静妃。”周嫔提起这两字,拥着手炉的指节泛白,可见用力。她说着,语气中带了嘲讽和不甘,“你可知她与陛下是青梅竹马?静妃的兄长曾是陛下潜邸时的门   客。引你母妃入局的是陛下,同她设套的是静妃。还有皇后娘娘,这样‘深明大义’的一个人……”   她笑起,无不恶意:“也是枉作了帮凶。”   定安眼前发黑,她不觉碰到身后的博古架,几样白底青花瓶摔了一地,她踩在上面,险些被划伤。   “……你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周嫔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话,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然笑出了眼泪,“我当年与你母妃情同姐妹,她头次落胎的那碗药……是我端给她的。”   定安耳边嗡嗡作响,一瞬间什么都听不清了。她艰难开口:“……落胎药?”   “你母妃被害得惨,我也没有落得好。”周嫔止了笑,愣愣看着园中寂寥之景。因着疏于打理,昔年的花草大多已枯死,仅有两株桐花树开得好,可惜过了季节,已有凋败零落之感。她喃喃自语,“果真是因果轮回,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定安脑子一片混乱。她一步一步往后退,不知怎的过去一些早已忘记的细微之处全都记了起来。每年除夕若是病稍好些,娘亲都会带着她放花灯,娘亲看着花灯顺流而下,眼里有的,原来不是化不开的愁思,而是述说不尽的悔意。   从前定安只以为是一个因缘际会的故事。戏文里讲多了。年少夫妻相知相许,谁知外家贪墨,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何况似水流年终抵不过如花美眷,她娘亲至此被置于深宫一隅。这是势败,是命途不济,怨不了旁人太多。   不不不,但故事不是这样的,戏里讲得都是假的。   她娘亲年方二八,不谙世事,除夕宴一瞥匆匆,少年君王爱的不单是她的好颜色,更是她父兄手中军权。静妃与皇上一早就是狼狈为奸,一个吞尽了年少的期许,一个占据了旧时的风华。   宠她是假,爱她是假,唯有算计是真。她进宫,误的是一生。   定安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真相,心上千刀万剐一样的生疼生疼。她慌不择路,转头跑出去,周嫔也不让人拦着,只是静静看着她离开,离得远远的,直到再也看不见。   *   夜色絮絮地涌在天边,不甚清明,外头梆子敲过三声,到了掌灯时分,终于是落下雨来。   含章   殿里灯火通明。正是晚膳时候,侍奉左右的宫人们却一个个跪在庑廊下,静竹已是心急如焚:“殿下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我不过才去了一会儿,你们一个个就是这样当差的?”   底下人噤若寒蝉。静竹先前一直以为定安在房中用功,后来发觉不见了,司琴同她说殿下去了坤宁宫,她也就没在意,等到快要用膳,派人去问,才得知这是假话。定安就这样悄无声息失了踪影。偏偏这事还没法张扬,免得惊动太后,倒叫太后对定安生了看法,因而静竹也只能是暗地里派人去寻,可寻了这样久,仍是迟迟不见消息。   静竹失了往日的冷静,她心底发沉,头昏脑涨的,只觉得天要塌下来。这当头她忽然想起什么,忙是叫来司琴:“快,去将景轩门的吴用请来,我有事要求他。”   司琴诺诺应声,也不去嘱咐旁人,只仗着自己脚程快,连伞都不及打就往景轩门去了。   静竹主意全无,这种时候唯一能想到帮一把的人只有那位谢小公子。经了这种种的事端,她清楚谢司白并不是空口白话,他既应了做小殿下的师父,就是实打实地全力相护。   不多时吴用赶来了,即便戴着斗笠,还是淋湿了一身。   静竹不等他作虚礼,先声道:“谢公子何在?我有事要见他一面。”   吴用愣了愣,方道:“公子不在宫中,外头三司会审出了些岔子,公子被陛下派出去查视。”   静竹心下一沉:“那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给他递个信?”   吴用看静竹脸上的焦灼不似作假,心知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是不敢怠慢:“姑姑写个条子给我,我当是尽力而为。”   静竹不识字,就让吴用为之代笔。写过后,静竹拜了三拜,恳切道:“事关小殿下,或及性命之忧。你若是能见着公子,替我补这一句。”   吴用应下,将这一句添在字笺上,方才细细折起。他戴起斗笠,转身从后门离去,重又消失在雨幕之中。   *   大殿里着实冷得发紧。   定安靠在供台的石壁上,寒意袭人,外头是淅淅沥沥延绵不绝的雨声。她衣着单薄,又在这样至阴的地方,手脚冷得失了知觉,只是全身发抖。   先前定安   从玉阳宫出来,一路跑着,也没个去路,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大昭寺中。因着这几天替颖嫔超度法事,寺中并无多少人在。后适逢大雨,她就找了这么个地方先躲起来。   一想起陈妃,定安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如今能记起的大都是些琐碎。比如她母妃不大爱熏香,身上自来是一股淡淡的药味;再比如他母妃最爱的是在傍晚到倚香楼,凭栏望远,眼中的愁思是定安从前看不透的,而今懂了,才知是怎样沉重。   定安又想起香尘来,想起她临走前说的话。她说殿下记得就好,一样一样来,不要着急。那话定安原先并不明了,现在才是真正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不要忘,不要着急,这些仇恨一样一样的,来日方长。   定安咬咬牙,她强迫自己不要哭,却怎么也停不住。外间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分外清晰。不一会儿又是电闪雷鸣起来,轰隆隆轰隆隆的,仿佛要以雷霆之势粉碎万物。定安吓得捂住了耳朵,那声音久仍不绝,她只得在心里默念起烂熟于心的快雪时晴帖,那帖子是先生交给她的,是她母妃错付一生的见证。帖间二十八字,字字啼血,写满了她的恨意。   周遭越发是冷起来,定安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外面的雷声也更大了,铺天盖地的,无处可逃。隐约间定安听到了些许动静,她害怕起来,靠着石碑想往里躲,这当头忽然有人掀开供台的帷幔,定安还来不及失声尖叫,外间先闪下一道雷,白光中照见了眼前的人。那人穿着艾青衣衫,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现下他只望着她,素无悲喜的眸中隐有暗光,似是暗潮涌动。   “定安。”他朝着她伸过手,语气温和,“出来吧。”   定安怔怔望着面前的人,一时间一切都仿佛远去,恍惚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先生。”她喃喃着,说道。 第28章 、28   小姑娘将手递出去。谢司白扶她起来, 她的手指冰凉, 全无温度。   定安止不住地抽噎,委委屈屈的模样, 一面用手背擦去眼泪, 一面道:“先生。”   谢司白看着她,神色微动, 却是良久无言。   半晌,他只是摸摸她的头,轻声道:“回去吧。”   他话中的平静通透, 就像早已悉知她所经历的一切。定安鼻子一酸, 心下涩然。她强忍着不哭,眼中却是积着层水雾, 视线一片模糊。   旁边的秋韵一早备了厚衣裳,谢司白取过, 替她仔细地披好,才问:“可以自己走吗?”   定安不语,只是摇了摇头。谢司白这才发现她崴了脚, 怪不得躲在这里出不来。他没多说, 直接将她抱起。小姑娘瘦瘦小小,重量比想象中还要更轻一些。   定安埋头在他怀里,先生身上有着好闻的皂角味, 那仿佛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干净所在。定安趴在他肩头,慢慢地,慢慢地, 才哽咽着哭出了声。泪水顺着落在谢司白衣襟,他这样爱干净的人,平日都不肯与人多接触,如今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浑然不觉一般,只由着秋韵撑伞,安静走向寺外。定安越哭越伤心,抽抽搭搭的,怎么也停不下来。寺檐外的雨仍是连绵不绝,如今却像是与他们相隔阂开,自成了另外的天地。   定安靠在谢司白身上,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是哭累了。她缩在他怀中,一睡不起般,沉沉睡去。   含章殿后角门,静竹掌着宫灯,司琴在旁撑伞,一早是候着。远远的,静竹见到有人影朝着含章殿来,近了才看到是谢司白他们。   静竹慌忙迎上前,接过他怀中的小姑娘,正要谢恩,谢司白先道:“不必了。你且安心照顾帝姬。”   静竹仍是道了谢。她看着可怜兮兮的小殿下,迟疑片刻,正要问,谢司白已先猜到她的话,隐晦地提点了一句:“她今天下午去了玉阳宫一趟,许是见了什么人,听了些什么话罢。”   静竹想起前些天定安旁敲侧击问她的那些问题,直到这时才是恍然大悟。她面色一白,心提起来,久不落地。   谢司白看了眼静竹怀里的定安,微蹙一下眉头,话在嘴边   转了几转还是没有说出口,末了只道:“若有什么事,派人再去找吴用就是。”   静竹应了声。谢司白敛回目光,背过身去,面上的神色也一并消散。他又成了那一副清清冷冷分外不近人情的模样:“有些话姑姑不必多言,等帝姬醒来,由着我同她讲。”   静竹清楚谢司白指的是什么,心下泛着苦涩,再次点了点头。   谢司白最后再看了看定安,即是离去。他走后静竹赶忙将定安带到偏殿安置下。定安脸颊发烫,呼吸也略显沉重。静竹蓦地心一沉,预感不大好,她探手摸了摸定安额头,果真是发了高烧。   定安一病不起。   她这一次生病不比陈妃刚去时,虽处境艰难,但好歹心里有个念想,硬撑着也就熬过来了。现如今境况改观,得知她病了,不仅是太后派了人来,皇后亦送了不少的珍贵补品。可饶是如此,太医来来去去地换了两三拨,药方吃了不下三四副,定安仍是迟迟不见好。   静竹心急如焚,整日整夜地陪在定安身边。定安高热不退,一天里清醒的次数屈指可数。   邵太后都被惊动了,专程踏足含章殿探望定安。静竹涕泪不已,只能是跪着谢恩。   邵太后疑道:“这孩子素来不是个体弱多病的,如何好端端的就一病不起了?”   静竹不敢将当日的事告给邵太后,只说:“许是变了天,殿下夜里没留神凉着了,都是奴婢失职。”   邵太后让习秋扶着自己近些看看定安,静竹阻拦,害怕过了病气。   邵太后道:“本宫这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能不知道的?你照顾她多时也没见发作,可见不是会沾连的,你放心,自是过不了的。”   静竹无法,打起帘子,邵太后就着坐在定安床榻边。定安原先还稍稍有点婴儿肥,这一病瘦了一圈,下颌尖尖的,再加上病中面色苍白,越发惹人怜惜起来。邵太后摸了摸定安的额头,听她口里模模糊糊喊着娘亲,竟有几分可怜。   邵太后心生怜悯,吩咐道:“你们好生待着帝姬,有什么她想吃的喝的,都尽管打发了人去做,不得怠慢。”   静竹领命。邵太后又陪着定安待了会儿才是离去。   *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玉阳宫   常年失于修缮,殿里常会有檐上的积水渗下来,滴滴答答,永无宁日。   周嫔因病浅眠,喝了药好歹睡了会儿,不至入夜又是咳醒。   黄嬷嬷扶住她,让犯懒的小宫女去外头打些热水来,小宫女不满被她这样指派,懒懒散散的不大情愿,黄嬷嬷赶了她两三次才赶出去。   黄嬷嬷气愤不已,一边扶着周嫔起来,一边数落着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宫女。   周嫔不以为然,冷笑道:“墙倒众人推,人之常情罢了。”她病容惨白,很难看出当年意气风发时的美貌。当年盛景,陈妃之下,只数得上她最花容月貌,深蒙帝恩。   周嫔再睡不着了,索性让黄嬷嬷剔亮了灯。她伸手从置在床榻的香几上取过一黑漆描金妆奁,打开了,里面还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乌漆盒子。周嫔摸着其上的纹路,忽的心生怀念。盒子上有个搭扣,她轻轻一摁盒子便弹开,其间放着另外半个玉镯,隔得这样久了,一晃神仿佛还是昨日。   “帝姬带来的那半个,你可是收起来了?”周嫔没有抬头,只是问道。   黄嬷嬷从怀中取出一个绣云纹秋香色绸布荷包,递给周嫔。周嫔将荷包中裹起来的玉镯拿出来,因着咳嗽,她的手微微颤抖,不怎么能拿得稳。   周嫔将两个合在一处,可到底是断了的,裂缝彰明,再也不是浑然一体。   “这镯子,还是当年我入宫时阿姐给我的。”周嫔盯着那镯子,神情恍惚,“原来都过去这样久了。”   黄嬷嬷自来照料周嫔身边,同样清楚从前的事情。她盯着那镯子,略一失神,忽然想起什么:“这半个镯子……怎么到了彩云手里?”   周嫔意兴阑珊:“谁知道呢。”   “……她为何要让那位小殿下来找娘娘?”想到当日定安离去时的神情,饶是黄嬷嬷也有些于心不忍。   “许是她死的不甘心吧。”周嫔攥着那副玉镯,仰头仔细瞧着,“这宫里又有几个是甘心的呢?”   黄嬷嬷不语。   “她临了了想着借我的手,把皇后拖下水。左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那位小殿下何德何能。”   “娘娘既然知道如此,何必……何必……”黄嬷嬷不知该怎么相劝。   “可就算明   知是无用之功,也要试一试。”灯罩没来得及合上,烛光的摇曳间,周嫔眉目也变得含混不清,“我和她,没有什么不同。”   黄嬷嬷眼眶一酸。周嫔说得平静,只有她才知道她心里是有多苦。玉阳宫与宫中隔绝,周嫔虽身居嫔位,只怕连皇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吃穿用度何等艰难,多亏着黄嬷嬷手巧,夜夜熬灯做些拿手的针黹活,托人送去宫外卖了换钱买粮,勉强度日而已。这样的境况,同当年云泥之别。娘娘说的对,见过了云端的景象,她怎么会甘心。   周嫔又是咳嗽起来,先前让打热水来的那小宫女仍是迟迟不见踪影。黄嬷嬷气急,人不在跟前也说不得什么,只能自己去倒了些温水来。   黄嬷嬷服侍着周嫔吃过茶,周嫔摆摆手,让黄嬷嬷将自己扶着坐在了案几旁,红漆木的香几,用了这些年,蹭掉不少漆,愈发显得面目可憎。   “云心,你信不信神鬼之说?”   周嫔望着窗外,目光幽寂,忽然怔怔地问了这一句。   黄嬷嬷吓了一跳:“娘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这些……”   周嫔没有回神,只是打断她,自顾自道:“我原是不信的,如今倒信了。”   她说着,缓缓闭上眼睛,依靠在后面的引枕上:“我近来时常梦见回到了过去。二表哥替阿姐支了架秋千,她坐在上面,我就在后面推着,秋千摇摇晃晃,碰到矮树枝头,花落了我们一身。”   黄嬷嬷听她提起从前,心下黯然,也说不出劝慰的话。   “我记得在入宫前,阿姐待我是极好。我与她虽是表姊妹,她待我,却比对陈家另外几个姐姐还要好。”想起这些,周嫔微弯了嘴角,但那笑容却是夹杂着苦涩,“可惜啊,可惜。我不该贪图得不到的东西,亦不该艳羡她所拥有的荣华富贵。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对不起她。如今生不如死,这便是我的报应了罢。”   “娘娘……”   “嘘。”她轻呵一声,并没有睁眼,只是语气低落下来,“你听。”   黄嬷嬷噤了声,留神去听,除了外头连绵不绝的雨声外,什么也听不出来。   周嫔却是热泪盈眶,她倏地睁开眼,愣愣望着窗外,分不清是臆想还是现   实:“我似是听到阿姐同我说话,我近来总是常常能听到的。”   黄嬷嬷眼皮子跳了跳,心慌不已:“娘娘……”   “我怕是时日无多了吧。”周嫔手上还攥着那终于合在一起的碎玉镯。   窗外风声渐大,雨水敲打着窗沿,久久不休,注定了是个不安分的夜晚。   “这样也好。”她喃喃着,兀自道。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卡文kkk   下一章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第二卷 就正式开启定安和谢司白的复(jian)仇(qing)之路了   感谢所有投喂的小伙伴,感谢 第29章 、29   雨仍是下着, 大半个月不见晴天。   定安好歹退了烧, 但仍是没有大好起来,整日里昏昏沉沉。   静竹私下问了大夫, 大夫道:“看小殿下的脉象, 应是无碍才对。”   “那缘何还这样没精神?整日不见她清醒。”   那大夫静默了下,方才说:“这就要问问殿下自己了。”   静竹一怔, 转瞬明白过来。   是定安自己不愿意好起来罢了。   定安一睡睡了有几日,时常做梦,梦里断断续续不成篇章, 只有一次她记得清楚, 她又是梦到了最后见母妃那天的梦,不过这次她听清了母妃说的话, 母妃说“定安,这里的桐花开得好看极了, 你若得空,也随我一道来看看。”定安忙问“这里是哪里?”陈妃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离去, 此情此景一如当时。定安去追, 却还是没能抓到她母妃的手。   定安醒过来。   正是傍晚,在浓稠不开的暮色中,她恍惚间有种大梦初醒的错觉。   静竹见定安终于是醒来, 忙上前问道:“殿下可好些?”   定安眨了眨眼,听着眼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是不大清醒。   她声音喑哑:“几时了?”   “约莫申时。”   “我睡了几日?”   “有七八日了。”   定安不说话了。   静竹见她这幅样子, 心疼得简直要落下泪来。她一面替定安倒了盏茶服侍她用下,一面絮絮说些闲话,想要逗她开心:“殿下这次还是多亏了谢公子。是谢公子找了位大夫来,一副方子下去就见了效。可见宫里那几位太医都是吃干饭的,折腾了这几日……”   定安心头一动:“先生?”   “正是谢小公子。”静竹并不明白定安心中所想,将一红漆提盒取来,“谢公子这两日有事不在宫中,但也记挂着殿下,有的没的托人从外面带回些小玩意儿。殿下看看,可有喜欢的?”   定安望着那些零散的小玩物,有泥塑的小人儿,描着花鸟纹的陶勋,还有风葫芦九连环一应之物,大约是想哄她开心点。   定安随手碰了碰那些东西,这才想起自己病倒前是谢司白将她带回来的。她微微失神:“先生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她话   跳得太远,静竹住了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先生知道我去了玉阳宫?”定安又问。   静竹一直有意避及谈到这事,冷不防定安先提出来,她慌了神,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应对。   定安却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她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雕花长窗上的棂花纹,从前的那些事突然间她似乎全都明白了。定安喃喃道:“母妃当初叫我去寻先生……会不会早就料到了有这一日。”   静竹一愣:“殿下?”   定安没有回应,只是道:“我想见先生。”   “可是……”   “我必须要见到他。”定安抬眼,眸中清寂,“有些事,或许只有先生才能告诉我。”   静竹被她眼中的坚定所震撼到,她还从来没见过小殿下这副模样。沉默半晌,她只能是应了句:“好。”   静竹派人去了景轩门,不久即得了信。定安尚在病中,不过入了夏,再凉凉不到哪里去,只给她穿了件月白底子宝蓝镶边的薄披风。定安怏怏无力,仅由着静竹引路,一路沉默,不大爱讲话。   谢司白并不在青云轩,定安头一次比他来得早。她坐在花厅中,春日替她看茶。定安心不在焉,糯糯道了声谢。春日走后,她就默默盯着墙上的一副字帖看着,那是先生的手笔,她自是认的。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庑廊外终于有了动静。定安起身回头。已至掌灯时分,月色如练,清泠泠的,比宫灯还要亮眼,从雕花长窗一直照进了中堂。屋子里暑气渐渐重了,放冰釜还不到时候,只系起了帘子,月光便再无遮拦地落在厅中。   定安望向不远处的谢司白,他穿着件织金云纹白衣,长身玉立,月色之中尤为的清冷而与世隔绝,直叫人担心这画里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消失了。   “先生。”   谢司白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秋韵剔了剔灯芯,向定安见礼后即是退下。   一时只剩下谢司白和定安两个人在。   “你好些了?”谢司白问,语中平波无澜,就好像这只是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没有前因,没有后果。   定安没有说话,仅是点了点头。   谢司白却是看出她的心神不宁,话里明见着不真切,心下明白她   有事而来。   谢司白踏足厅里,月光陡然一转从他身上而过,留在了外面。   “坐罢,同我不必拘礼。”   定安不动。谢司白看她一眼:“有什么话直说吧。”   “先生……”许是在病中,定安说这话有些喉咙发干,有些艰涩,“先生一早就清楚我母妃从前的事,对不对?”   正因如此,谢司白与她见面时,才会三番两次隐晦地提及过往。陈妃当年盛宠,永平帝千金博得佳人一笑,还有快雪时晴帖。细细想来都是谢司白告给她的。   谢司白并不否认:“对。”   “母妃曾说……她同您有旧恩,是怎样的旧恩?”   谢司白不说话了。他抬眸,一派的风轻云淡:“这对帝姬来说,很重要吗?”   定安不见退让:“很重要。”   谢司白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稍敛起袖子,定安先前的那盏茶早凉了,他替她重新斟过一盏。   “先生。”   “昔年教坊司,陈妃娘娘救我一命。”谢司白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目光只专注在青花纹的茶盏上,语气淡漠得如同再说旁人的事。   “……教坊司?”   定安年纪还小,尚不能完全理解,但也清楚往日宴上的舞姬乐手皆来自教坊司,那里全是女子。   “先生怎么会……”   谢司白垂眸,并无言语。定安见他这副神情,后知后觉是个忌讳,慌忙住了口。   “抱歉……”   “你猜得没错。”谢司白没有抬头,只是打断她,“我不仅清楚,还置身其中。”   “置身其中?”定安一僵,“我母妃的事?”   “你母妃只是其中的一环,并非全局。”谢司白不疾不徐接着道,“皇上骗了陈妃不假,他要的不单是陈家的支持,而是一早做打算,要在上位后清洗其余几家势力。”   定安愣愣的,她困在宫中,到底见识浅,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是非曲折。   谢司白这时才抬头,他看着定安,眸中清明:“先帝时外戚乱国,后有世家分庭抗礼,声势渐渐壮大,在民间的声望亦是高过皇族。功高震主,这是君王最不能容忍的。你母妃在的陈家正是其中之一。”说着他略一停顿,收回了目光,“当时陈妃娘娘恩宠盛极,你父皇不见得完全没有   过真心,你母妃并非输在情爱,而是输在了身份。”   情浓时她的身份是将心上人送上高位的利器,情淡后,却成了一剂毒药,她就这样吃了这么些年。   定安没了气力,俨然垮了一样:“原来如此……”   周嫔到底是居于一隅,眼界有限,这些事她也只能看到一二,并不完全悉知内情。谢司白说完这些,定安才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从前的恩恩怨怨,鲜明如昨日。   静默片刻,定安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吗?”   谢司白自来时就这一副模样,置身事外一般,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定安问了这一句,他才神色微动,看向定安时眸中隐有波澜:“为何这么问?”   定安没有回答,自顾自道:“先生可是……白家的人?”   谢司白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微蹙下眉头,看着定安的眼神稍有些冷冽。定安心知自己猜对了。她其实并不清楚这些,不过是从周嫔那里听来一个白家,直觉而已。   “我从前姓白。”良久谢司白先敛回视线,重又变得刀枪不入,悲喜不明,“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定安见状不再多言。   谢司白看她一眼,声音平静:“要问的都问完了?”   定安摇了摇头,相比于刚来的时候,她更要坚毅不少:“我还有一事。”   “什么?”   “先生苦心为我谋划多时,悉心提点教化,许是一开始就另有目的吧?”   定安说得不卑不亢,并不因此徒生芥蒂。   谢司白不禁对她又高看几分,他微眯了下眼:“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   曾几何时在青云轩,谢司白确实问过她“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一语。   定安点头:“……当时我说‘先生帮我,是要我帮你’。我还记得。”   “对。”谢司白看着她,“我要你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   定安微微一愣。   “宫外我自来不缺人手。”谢司白道,“隐患在宫内,唯独这里我插不了手,所以需要一个人代为周旋。”   “我是最合适的,对不对?”陈妃去了,她在宫中无依无靠,是帝姬,又是陈家的人,方方面面来说,都再合适不过   。   谢司白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先生是要我做你手里的一柄剑。”所以才这样费心栽培她。   “算是。”谢司白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就算到了今天,选择仍然在你自己手上。你但凡还有半点于心不忍,不愿走上这一步路,不如就趁此做个了断,你仍做回你的帝姬去,从前种种,一概不作数。”   定安怔怔。   “开弓没有回头箭。”谢司白神色淡漠,“你仔仔细细想清楚。”   定安静默不语,片刻她才起身,向着谢司白恭恭敬敬行过大礼:“母妃的仇,我不得不报。”   谢司白问:“想好了?”   定安不觉越过谢司白肩头看向院外,月光沉沉浮浮,横斜庭院里,映得地上水光斑驳。   “想好了。”她道。   当夜,又是下过一场大雨。那是夏至前的最后一场,滂泼着几乎淹了半座宫城。院中的泡桐彻底过了花期,紫白的花朵零零碎碎落满一地,顺着水流,终于是不知飘向了何处。   仅三月后,河内遭大灾,京中下发赈灾粮,时年十一月,将近年关,又遭逢雪灾。在国师谢赞代为持礼下,永平帝下罪己诏,正式改年号为建明。   同年,周嫔病死玉阳宫,无人问津。   卷一完 第30章 、30   卷二风波起   *   建明五年夏, 六月当头的时节, 天气热得发闷。   邵太后靠在一鸦青织金绣云纹引枕上,身边立着两个穿宫装的小宫女, 一左一右地轻轻打着扇。太后前不久才从普济寺祈福回宫, 路上紧赶慢赶,由着周遭各府衙调度冰用, 就这样还是热着了,一连几天病恹恹的有气无力。   定安坐在邵太后塌下矮椅上,同她念着手里的经文。太后如今越发上了年纪, 旁的事一概不理, 只一心礼佛。定安跟在她身边这样久,也是深习佛法。闲时太后最喜欢这样听她诵经, 常常听着听着就是一个下午。   定安正讲到心不染一法那段,外头有人打起了悬在门边的天青明纱帐子, 塌上的太后抬了抬眼皮,瞥见是习秋。习秋手里还托着个景泰蓝的陶瓮,她进了里面, 将瓮放下, 身后宫女端着托盏上前来,习秋这才揭开瓮盖,从中舀了碗粥羹。   定安听到声响, 停了诵经。习秋托着那粥羹过来:“这是小厨房新送过来的,娘娘不如尝几口?”   太后嫌恶地蹙了下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几日着实没胃口, 闻了那些粥的羹的,只觉着反胃恶心。”   她自回来就落了这病,太医署的方子吃了几副,不见多好,这些天几乎没怎么进食。   习秋道:“娘娘还没听我把这话说完,这粥羹用的是桂花和银耳,又是用冰块降凉了才送来的,清爽可口,很是开胃。娘娘尝一尝就知这好处了。”   她这么一说,邵太后来了些兴致:“用桂花入了银耳羹?这法子听着新奇。”   习秋与定安默契地相视一笑。定安起了身,给习秋腾出空位来。宫女扶着太后坐起身来,习秋服侍着她用过几口,见邵太后没再说什么,因笑道:“娘娘觉着可还行?这当头倒不要我拿走了。”   邵太后笑着觑她一眼:“都这一把年纪了,讲话还这么滑头。行行行,本宫就夸一夸你费心了,找了这好玩意儿来。”   习秋又笑了:“娘娘可夸错人了,这法子可不是奴婢想出来的。”   邵太后奇道:“不是你又是谁?总不会是你逮着那个小宫女硬要人家出的主意。”   她话   一出,旁边两个小宫女俱是抿嘴低头,定安眼中也隐有了笑意。这缘由还是在普济寺的时候,习秋见寺中素斋做得好,太后爱吃,走前专门去问灶上的大和尚要了食谱。太后听了这一说,又气又笑:“旁人来寺中斋戒祈福,都为着佛理,独你一个是打着人家膳食的主意。可真叫我怎么说你好。”   习秋知邵太后在调侃自己,也不介意当着小宫女的面当了笑料,只摇了摇头,笑说:“娘娘这就猜不对了。这法子是十六殿下说给我的,她见娘娘几日不进膳,是急坏了的,不知从哪儿得了这么个宝贝,就让奴婢试着给娘娘做一做,到不想还真合了娘娘胃口。”   邵太后倒是没想见,她看着后面的定安,甚感安慰。这几年定安时时跟在她身边,感情深了,渐渐是连熙宁都比不上的。熙宁她还有着皇后皇上那两处,定安却只有太后,亲疏因而生了分别。   邵太后道:“好孩子,你费心了。这话也不早点说,若说了我是看在你的份上也要尝一尝的。”   习秋道:“这可不是。谁不知道娘娘最疼殿下,若知道有这个缘故,就算不爱吃定也是要硬吃下半盏。奴婢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正该治一治您这食不下咽的毛病,倒是殿下不愿屈着您,因而才向奴婢叮嘱了,不许提她这一茬。”   邵太后被她逗得直发笑:“听听这话,这些年我是宠你宠过头了,也不知吃了你多少算计。”说着,又看向定安,“旁人都是有一宗巧要讨一百宗的好,你这孩子做了好事倒还不许人声张了。”   定安掩上书卷,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我哪有您讲得那样好,不过是害怕皇祖母不喜欢,害怕怪罪我头上,才不让姑姑说的。若是皇祖母喜欢了,我自也是要邀功的。您瞧,您现下是爱极了的,我可不就要来讨赏了。”   邵太后听着她打趣的话,愈加失笑:“你们这一个个的巧舌如簧,不清楚的还以为我养了戏班子,整日里只听着你们逗笑就罢了。”   这样说着闲话,邵太后将将也用下半碗的桂花银耳粥。她挥挥手,不想吃了。习秋放下碗盏,让人端了茶盏来给太后漱口,边说道:“这是一道,那里还有一道,娘   娘可要尝尝?”   太后慢悠悠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还有一道什么的?”   习秋不直说,卖了个关子:“娘娘见了就知道了。”   身后的小宫女又端了个粉蓝官窑的瓷盅,揭了盖子,香气扑鼻而来。   习秋道:“这叫酸笋鸡皮汤,宫里是不做这东西的,奴婢私下觉着娘娘吃甜的吃腻了,喝一碗汤汤水水,倒也解腻。”   太后用过方才的桂花银耳粥,稍稍开了些胃口,见了瓷盅的汤也不犯恶心了。她点了下头,让习秋盛一碗给她,问道:“这也是十六的主意?”   “这可不是我的。”定安先答道,“是习秋姑姑自己想的罢。”   习秋笑道:“我不过借一借殿下的东风,算不得什么。”   正服侍着太后用膳当头,外间熙熙攘攘的有些动静传来。习秋向外看了眼,皱起眉头:“你们去看看,外面吵吵闹闹做什么,也不怕污了太后娘娘清静。”   小宫女领命,不一会儿又进来了,答话道:“是才人娘娘在外头,说是来看望老祖宗的。”   这话一出口,殿里几人神色各异。邵太后略有些不耐烦,抬了抬手:“本宫回来这几日,除了十三连皇后都不曾见过,她来什子僭越,简直胡闹。”   习秋见邵太后心烦,正要起身出外应对,定安轻轻按住她的手。习秋一怔,抬眼看去,定安笑道:“姑姑留在这儿好好伺候皇祖母用膳吧,我出去看看就行。”   习秋道了谢,定安领着几个小宫女出去了。正殿外迎着日头站着个穿胭脂色刺云锦暗纹宫装的女子,十七八岁,姿容俏丽,发上簪着金累丝红宝石步摇,耳边带着对金累丝珠玉坠子,同静妃一般的华光彩饰,却又不如后者衬得住这份厚重。   那女子背对着定安,不住摇着手上绘牡丹丛纹样团扇,显然是热得紧。可不是吗,正是晌午,日头毒辣得很,难为她能巴巴地赶过来。   定安大致猜到这人的身份,她近前来,女子回身看到她。定安穿着件月蓝绣兰对襟小褂,发上戴着白玉海棠珠花簪。她出了孝期,不止一味的素净,但到底多以淡雅为主,这既是定安自己愿意的,也迎了太后的喜好。眼下她长开不少,眉眼如画,真真是承了   陈妃盛年的好相貌,再加上这些年太后谢司白两处教养,落落大方的,不比从前那样畏手畏脚。   徐才人怔了一怔,只觉眼前这姑娘美得不似人间应有,说话时不紧带了些敬畏,生怕惊扰了仙子一样:“姑娘可是娘娘身边的人?”   近些年来大魏天灾不断,邵太后一年前离宫到普济寺吃斋念佛,为苍生祈福,定安自请同去,一待就是一整年,如今才随太后回来。这徐才人是不久刚进的宫,不认识她也算说得过去。   定安笑了笑,还没说话,身边的宫女忙是低声道:“这位是十六帝姬。”   徐才人闻言“啊”了声,赶忙用手掩住了嘴,剩下一双大眼睛歉意满满地盯着定安。   定安对她印象原本不佳,想她是个急功近利的,才在暑天冒着这日头来问安。但现在又见她这样率直,反而存疑起来。   定安温和道:“皇祖母身子不适,这几日一概不见人的,才人娘娘还先请回吧。改日再随其他人一同来。”   定安说罢,徐才人眨了眨眼睛,呆头呆脑的样子,同她艳丽外表截然不符:“其他人不曾来过吗?”   定安一愣,转瞬就明白了其中隐情。这位徐才人容貌虽出众,脑子却不怎么好使,她应是被什么人诓骗了来,可见那人用心歹毒。这样的事在宫中不算少见,看得多了,倒是不足为奇。定安没和她说明,正要转身进去,听到徐才人喃喃着,满是不可置信:“难不成是我记错时日了吗?应当是记错了吧……”   定安:“……”   徐才人并不觉得其中有诈,满心以为是自己的错。她大大咧咧向定安道了谢,定安稍稍生了些恻隐之心。她回头,淡然道:“才人娘娘。”   徐才人脚步慢了慢:“殿下还有事?”   “并无大事。”定安静静看着她,面上笑意清浅,看不出任何端倪,“只不过皇祖母路上感了热疾,自回宫就下过诏,不许任何人来扰清静。娘娘若真为了皇祖母好,还是等母后发过话再来问安罢。”   她话留了三分,没有明着点破。徐才人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定安见状不再多言,这件事本与她无关,于情于理她已是仁至义尽。   回了殿中,习秋已经将碗碟收拾   起,邵太后漱过口后懒懒躺在榻子上,眼见着是困了,听见帘子打起的声响,她掀了掀眼皮,问道:“怎么样了?”   定安回答:“是长乐宫的徐才人,我已让她先走了。”   邵太后点点头,对这个名字不大有印象,也懒得去理会。这些年来,许是国泰民安得太久,永平帝渐渐歇了前朝上进的心思,转而沉耽于炼丹和女色。前年宫中大选过一回,其后又陆陆续续收了些入宫,后宫妃嫔数量越了礼制,到后来宫殿都不够住,曾扩建修缮过两遭。邵太后提过几次,永平帝当面应下,背后该怎么做仍是怎么做。他们毕竟不是亲母子,隔着这一层,太后不好再说什么,怕伤了情分,渐渐的也就放任为之。   宫里人一多,想要混出头难如登天。颖嫔死后,皇帝不再专宠一人,有得宠两月就被抛在脑后的,有冷落了一年忽的想起来又复宠的,也有在园中散步时随兴所至指了宫女做采女的,总之宠妃的名头来来去去,今日是长乐宫,明天不定成了长春宫。徐才人正是新近才得宠的一位。她这样的若是不能趁此机会得个一儿半女,便是始终如无根浮萍,不知什么时候就恩断义绝。   定安又陪着太后坐了会儿,见太后越发困倦,就先起身告退了。   含章殿几年前才修缮过,不比昔年破败颓唐。   静竹一早就等着了,见定安回来,才把要紧的事讲给她。定安听着,眉梢眼角有了笑意:“先生回来了?”   静竹点头,一面服侍着定安换了身干净衣裳:“今早上得了消息的,殿下一早就去了太后娘娘那儿,我也不敢派人报信,只能拖到现在说。”   “这倒是无碍。”定安将耳上的一对白玉耳坠摘下来,随手放进象牙雕花的妆奁中,才回头看向静竹,“只是我想现在去见见先生,那边可得空?”   静竹道:“我寻个人去问一问。”   定安笑着点头。昔时她与先生的约法三章自然还是在的,只是过了这样久,渐渐失了约束力。比如定安想在白天到青云轩,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静竹找了个信得过的小太监到景轩门传话,不多时得了信。   沿途去的路一如往常空无一人。因着是白日,她从后   角门进了轩中。春日接的她,小姑娘随着去寺里修行,大半年没见,五官长开了不少,虽然衣饰素淡,但越来越挡不住浑然天成的明艳娇媚。   春日难得害臊起来,摸着后脑勺,目光飘忽不定,不比从前那样相处自然。   “春日哥哥。”定安还像小时候那样称呼他,“先生可在?”   “在,在的。”春日结结巴巴,“他与师父在阁中,殿下还请去吧。”   定安很是奇怪,旁边秋韵笑着打趣道:“殿下不用管他,他喝了开水,烫着舌头罢了。”   定安信以为真,她一心都在谢司白身上,没留意春日狠狠剐了眼秋韵。   园子里丛林掩掩,盛夏之景,   因着前几年丢过一册卷宗,青云轩里里外外改建过一番,到处设有机关暗道,若不是熟悉这里的人,常常有来无回。   定安绕过月门,瞥见竹舍之中有两人在,知道其中一位是谢司白的师父谢赞,忙是停下来,想等着他们谈完正事再过去。   谢赞也是个奇人,这些年他陆续放权谢司白,最喜垂钓游山,常常几个月不露面。永平帝这几年越发倚重谢司白,谢赞空顶着个国师的名头,实则早不干政。两个月前定安听说谢赞隐有卸任之意,退位让贤给座下弟子谢司白,打算云游四海。这几日事情渐渐定下来,做完交接事项,谢赞差不多也要离开京中。   定安想得入神,手下有一搭没一搭不觉摘起廊下矮丛的叶子来。   忽然有人近语,带着些笑意:“殿下小心点,若是攫秃了,你先生又该罚你。”   定安轻轻“啊”了声,这才回过神。她抬头,年近半百的谢赞全无老态,身材挺拔,穿着一身青衣,相貌几乎没怎么变,近年来更有些仙风道骨的姿态。也正因如此,永平帝才愈加器重他,对丹药延年益寿之效深信不疑。   定安脸颊微红,不大好意思。谢赞笑了笑,他抬头,不远处草木扶苏,树丛繁茂,竹舍里剩下谢司白一人在,月白风清,灼灼其华,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   谢赞道:“我再有几日就要离京,小殿下还请多保重。”   定安一怔,没料到会这么快:“谢先生走得这样早?”   “事情已经交托完毕,这里实非久   留之地,我也该去了。”   定安与谢赞的交际并不算多,但对他印象却一向极佳。谢赞温文尔雅,气质超然,不慕名利,只羡山野间的洒脱,生性旷达不拘小节,即便外界对他多有偏见,他始终是不偏不倚,未尝移了一二分心性。因而若不是为着谢司白,他或许一辈子不曾踏足京中。   定安心中升起些不舍来。谢赞笑道:“世事终有一别,殿下不必费心。”说着一顿,他又看了看竹舍之上抚琴的谢司白,笑意敛了敛,“昭明就拜托你了。”   定安愣了下,谢赞不欲多说,作一揖转身离开。   定安站在原地,直目送着谢赞消失在回廊拐角处才收回目光。   定安轻手轻脚走过去。谢司白并不抬头,也没停下。定安走至他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想要吓他一跳:“先生!”   与他相熟了些,定安不再如最早些时候恭恭敬敬半步不敢逾越,多是有些小动作,谢司白念她年纪小不曾管束,因而一天天的大了,她也是无知无觉,全凭着小时候一样做事。   谢司白气定神闲,将她从自己身上拎下来:“你忘了我前些日子说过的话了?   定安撇撇嘴,深感无趣。她在谢司白对面坐下,   “先生可是在不舍谢先生的离去?”定安问。   谢司白看她一眼:“为何这么问?”   “先生方才弹的曲子是阳关三叠,可见是惜别故人。”   谢司白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微垂着眸子看她,眼前的姑娘不觉间已快到了及笄的年纪,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甚是灵动。谢司白从前的想法出了错,她肖母,却是比当年盛景之时的陈妃娘娘还要美上三分。他是一年年见着她长成这样,见着她长出了獠牙,懂得在各人之中审时度势,袭了他的性情品好,一步一步,越来越像他。   谢司白收回视线,风轻云淡道:“你听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线五年后   定安十四岁,快要及笄 第31章 、31   定安轻笑:“先生甚是无趣。”   谢司白并不理会她的调侃, 只问:“你来做什么?”   先生面冷心热, 定安早知他心性,也不追究。她一手托着脸颊, 一手拿了案上一只核桃把玩, 漫不经心问他:“先生此次南下,可有带一些小玩意给我?”   谢司白若是有事外出, 长时间见不着人,总会给定安带些东西回来,算作补偿。这习惯经年累月, 久得都要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总之渐渐成了定例,这一次也不例外。   谢司白一早备好了, 就放在手边的锦匣中,不过他并不急着给她, 先问道:“我走时给你布置下的几篇功课,你全都做好了?”   定安玩核桃的手一顿,支吾着语焉不详应了声。   她倒还忘了这一茬。   谢司白眼中隐有促狭的笑意, 他不动声色敛回视线:“功课交不上来, 簪子就别要了。”   定安愣了下:“先生要送我簪子?”   谢司白点了点旁边的一道黑漆描金花鸟纹锦匣,定安同他默契,当然知道那是送她的。她喜不胜收, 慌忙取过揭开,里面放着一顶珠花,做工精巧, 宫中金匠皆不及此手法。   定安越看越喜欢,她正要替自己戴上,谢司白却从中作梗,一伸手先是拿过来。   定安不满道:“先生。”   谢司白望着她,似笑非笑:“还记得我的话?”   定安自知理亏,声势瞬间矮了半截。   谢司白慢条斯理地将珠花重新放回去。定安不管在旁人面前如何周全,唯独在谢司白面前养成了副小孩子心性。她气呼呼道:“那我不要了。”   谢司白从善如流:“那就不要了罢。”   定安:“……”   谢司白全然不为所动。定安拿他没法,只好可怜兮兮地卖惨:“我才刚从寺里回来,又要到皇祖母跟前侍疾,先生莫不能饶我这一次?”   谢司白抬眸看她,轻笑着,并不出声。   定安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怏怏地妥协道:“……我后日将功课送与先生就是。”   “好。”   定安唉声叹气,小声嘀咕:“先生教我这些,难不成真要我当个学究不成?整日苦巴巴地,那些学问我横竖学来也无用……”   早先定安只以为谢司白教她那些东西全是为了在后宫筹谋,可是这么些年,除了些必要的东西,旁的他也不曾少讲过。   谢司白看也不看她:“教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学有所成,多是磨练你心性罢了。”   早年间定安尚且年幼,不是个能承志的,屡屡沉不住气。然而一报还一报岂非是那么简单的事,静妃在后宫圣宠不衰,凭的不是她手段美貌,无非是前朝的纠葛。林家一日不倒,她就一日君恩不断。   种种是非,皆是时机不到。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倒快忘了这些。”冷不丁提起从前的事,定安的好心情陡然低落。她垂下长睫,仍是玩起手边的核桃,腕上的白玉镯子不经意碰到核桃上,发出清越的叮咚声。   谢司白见她这样,微敛了神色,没有说话。   又待了会儿,因着是白日定安不便久留,且她本没有什么事要讲。   定安告辞,她起身没走两步远,身后谢司白忽然开口:“定安。”   定安止住脚步,疑惑地回头,却见谢司白看着她,眸中清寂,并不见有什么情绪。   “先生?”   谢司白收回视线,只淡淡说了句:“簪子拿走吧。”   定安一怔,谢司白不再多言。定安转瞬明白过来,定是先生看她又因着从前事伤了神,才如此网开一面。   定安眼中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她也不客气,将锦匣取了过来,方是笑吟吟道:“先生可是心疼我?”   谢司白看她一眼:“还要不要?”   “自然是要的。”定安不紧不慢收好了,才笑着离去。   定安从青云轩出来,敛了性子,转眼又与往日别无二致。走前她秋韵几个道别,春日不在,想来又被指派了去做事。她刚踏出一步,又想起什么,折身返还:“我还有一事想要问问你们。”   接话的是秋韵,这些人里,他是与定安最交好的一个:“殿下请讲。”   “谢先生他……是几时离京?”她说的谢先生即是谢赞,定安一向这样称呼他,好与自己正经的师父区分开。   “若是天公作美,后日就要离宫了。”秋韵答道。   定安一怔:“这样早吗?”   秋韵笑道:“师父他早就不耐烦待在这里,往年不过还   有公子和陛下挟制着,不便抽身,现在终于两清,巴不得四海为家。”   定安真心念他洒脱,稍稍向往了会儿,才转身离开。   定安一回到含章殿,就让静竹从自己的体己中寻一样东西,打点着好送去给谢赞。定安静竹这一年不在宫中,箱库里的东西也很久没清点了,静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人搬出来晾一晾,再一件件登记好了。定安悉心挑选着,谢赞不比旁人,不说金银,就是玉石都担心送他送俗了,最后好说歹说,定安才相中一件沉木砚台,据说是前朝的旧物,贵不在己身,在用过它的人身上。   定安越看越满意,让静竹收起来,赶明早送与青云轩,恐怕晚了不及道。   稍晚些定安去陪着太后用了膳,回来后方歇下。第二日清早,她惦记着谢赞的事,嘱咐了静竹一二就让人送出去。从国礼院上过早课,刚回殿中,还不得信,先见熙宁坐在里面等着她。熙宁着芙蓉衫,梳飞云髻,俏生生一清丽佳人。   熙宁正捧着本诗集看,那是定安放在案几上的,闲时翻上两页罢了,并不细究。她听得声音,放下手册,笑着看她:“你这一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叫我好找。”   “我不过是含章殿寿康宫两处跑,再不成就是国礼院,哪里是让你好找的。”外头天热起来,一路走来出了些薄汗。静竹一早拧湿了帕子,定安接过,稍稍沾了沾额角,又还回去。   定安离宫这一年,除了谢司白,也只能跟时不时到普济寺小住的熙宁见见面,说说话。熙宁早已及笄,这两年也该到婚嫁的年纪,皇后拘得紧了,不比以往那样松散着养,熙宁也只在宫外才能松口气。   案上陈放着一碟去了皮的荔枝,定安见了,奇道:“这个时候怎么还有荔枝?”   “静妃娘娘送来的。”静竹道,“听说是那位国舅爷专程从岭南运了来,阖宫都送了一份。”   听到静妃的名字,定安神色淡下来,瞥了一眼。   熙宁尝了一个,笑道:“正新鲜着,看来费了不少心力。”   定安不咸不淡:“心意是极好的。只静妃娘娘饱读诗书,难道不曾听过‘一尘绝骑妃子笑’的典故。”   熙宁笑起来,用绘着仕女图的团扇   挡在唇边。林家并非书香门第,祖上千户起身,到了静妃父亲这一代才算是起家,一举坐到了现如今兵部尚书的位置。林家得势后闹出不少附庸风雅的笑话,但到底如日中天,正是盛势,攀附显贵的门客不计其数。不过大抵越是缺什么就想要补什么,上一辈吃了没学识的亏,专盯着下一辈在功名上能有成就,林祁为此不知抱怨了几多。   “对了,提起静妃娘娘,我倒听人说建章宫里闹鬼,这一个月做了三趟法事,一入夜上夜的小宫女们都不大敢来走动。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熙宁摇着团扇,说道。   定安一笑:“这事真真假假的,不是也传了有段日子了吗?可见不是空穴来风。不过静妃娘娘还有闲情逸致吃荔枝,想来应是不多害怕的。”   熙宁被她这尖酸刻薄之语逗得发笑:“这倒是。”   “不说这个,倒是说说姐姐。母后那边又在催促了,姐姐可有拿定主意?”   熙宁年近十七,正是筹谋婚事的年纪。她一向名满京中,邵家书香门第,不比林家没什么根基,因而求尚帝姬者不计其数,邵皇后也早早开始替她做打算。   听她提起这个,熙宁烦闷起来,撕扯着案上剥了一半的橘子皮:“好端端打趣我做什么?我看近是被皇祖母宠得越来越没王法了,牙尖嘴利的,竟是连我也奚落起来。”   定安笑道:“我这可不是奚落,就事论事而已。”   熙宁叹了口气,仰身靠在背后的引枕上,团扇抵在唇边,不说话了。定安静静陪着她待了会儿,稍晚些坤宁宫的人来找,熙宁就先去了。   熙宁走后定安才去换了衣裳,问说:“那边回了消息吗?”   “回了,国师大人已是收下,让多谢殿下好意。”   “谢先生若是喜欢自是不费我心意。”说着,定安想得却是另外一出。谢赞卸任,只怕不久就会有任职谢司白的诏谕,这一日终归还是来了。   “先生这几年虽无头衔,却是实职,眼下若得了国师的名头,只怕要在风口浪尖上。”定安拨弄着手中的团扇,闲闲说了句。   “殿下不必替小公子担心。”   定安没说话,她静了半晌,抬头看向静竹:“我上次说的事,姑姑考虑得   如何了?”   静竹正做着针黹活,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殿下年岁还小,我如何能离了去。”   “姑姑进宫这么多年,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吗?”定安看着她,问道。   如何能不想?   静竹进宫时尚且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一别这么多年,连最后一次见父母时的情景都淡忘了。   “姑姑不是母妃从府里带来的人,若我求了皇后,按着定例也该到了年岁出宫。”   这事定安陆陆续续地同静竹也提过几次,但每每都不得结果。定安舍不得静竹,静竹也舍不得定安,相依为伴这么多年,感情是头一遭放不下的。   “我若走了,殿下身边没个人帮着打点,如何自处?”   “这些年姑姑培养了不少人出来,又有先生给我的人手,够用了。”   静竹不语。她不能说一点动摇都没有,在宫中这么些年,到底是背井离乡,且又隔得山长水远,不比离得近些的三年五载还能见上一面。   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定安,三言两语打趣着把话头岔开了。定安念着她的情谊,说道:“姑姑在一日,我就留一日。若有天不想在了就告诉我,我打点你安妥,稳稳当当将你送出去。”   静竹听着这话鼻头也是一酸,絮絮应了好,也算罢。   第二日一早就传来谢赞离京的消息,走得这样仓促,可见早就不想待着了。定安这些年虽与青云轩一直暗中有往来,但是表面上素来毫无瓜葛,定安不好去相送,派人应场,聊表心意。   上过早课,从国礼院出来,过仪门进了长巷,远远的就被一队车驾拦下。前头的绿芜来禀报,她是谢司白放在定安身边的人,司琴被派去静竹跟前帮忙,绿芜就顺理成章接手了外头的事,绿芜性子比司琴沉稳,处事有度,这样的安排恰如其分。   绿芜回禀了这事,定安问道:“是哪个宫的?”   “看样子像是建章宫的。”   定安轻蹙了下眉头。当然不可能是静妃,清嘉也不可能。这些年定安在宫中立住了脚跟,性子也变了不少,早不是那个任人欺凌不敢还嘴的小姑娘。何况清嘉年岁也大了,将到了议婚的年纪,堵人这种有损清誉的事她如今是再也做不出。   思来想去   只有一种可能。定安定下心神,慢悠悠打着扇子,方道:“你去同那位说一声,他想知道的事我不知道。光天化日的,堵在这一边也不像个样子。若他真有事要问我,就去芳园的水榭等着。”   绿芜应了声。不多时她回来,附在定安耳边:“林小世子说在凉亭等着殿下。”   定安点了点头,让往着芳园的方向去了。已是盛夏,蝉声聒噪,又是正午,纵是园子里花开得再好,也没人趁着这个时间出来,就是连侍候园中花草的宫人都不知躲哪儿乘凉偷闲去了。   隔得尚远,定安就在凉亭里看见林祁。林祁差一年及冠,婚事还不打紧,但功课被家里催得厉害,一年一年只盼着他能高中,好为宫闱起家的林家光宗耀祖争口气。因而他已是好一阵不在宫中出现过。   定安用团扇遮着毒辣的日头,将其他人留在外头,独自进了亭榭。林祁除了身量长高不少,模样倒是不多变,一双凤眸生得艳丽,唇红齿白,寻常女儿家也没有他这样好看的。听说林小世子的生母门第不高,与他父亲相识于微时,容貌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不论旁的,林祁倒是承了他阿娘的美貌。   定安自顾自在案几旁坐下,把着青花白底暗纹的玉盏,漫不经心:“你有什么事,非得在长巷拦着我。”   林小世子皱着眉头,开门见山:“你可有熙……十三殿下的消息?”   定安猜到是这事,并不意外。她笑起来:“十三姐姐一直在宫中待得好好的,你这话说的,像她去了什么地方再没回来似的。”   “你莫要打趣我了。”林祁垂头丧气的,定安与他相识这么久,头一次见他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往日里他眼高于顶,总是目中无人惯了的,哪有这一遭。   定安起了些幸灾乐祸的心思。她笑道:“你去问清嘉好了,她在建章宫,离得比我近,何苦跑这么一趟还由着我奚落。”   宫里谁不知道清嘉待她这位表哥不同旁人。   她越发调侃得厉害,林祁不说话了,只心神不宁地摆弄着手上的玉佩,长睫垂下来,竟有几分可怜。   定安不觉略有点心软。无论林家如何,林祁的品性不坏。当年才知道真相时,定安迁怒   起来,也不管这一辈知不知情,是一股脑将怨气加在他身上,从那日过后再不同他讲一句话。林祁被冷落得莫名其妙,诗会上同她搭不了话,就悄悄跑到含章殿,爬墙爬到一半被宫人当做刺客,定安到时他正狼狈不堪地坐在墙头,不上不下的,底下宫人举着扫帚,气势汹汹拦着他不让走。定安见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林祁原本恼怒,见她笑了反而消了气。道明原委后定安先让其他人退下,冷冷瞥他一眼:“含章殿也没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小世子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林祁从墙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襟上的灰,拧着眉头:“我来就为了一句话。”   定安不拿正眼看他,冷哼一声:“什么话?”   林祁盯着她,神色变了几变,就像那话难以出口似的。良久,就在定安快要等得不耐烦,他才气恼道:“我可是什么地方惹着你了?”   那气鼓鼓的模样定安一直是记到了今日,在无数汲汲营营的追名逐利中,林小世子是难得的赤子真心。   定安将玉盏放下,稍敛了神色:“你不是不知,只是不愿相信罢了。那我就提点你一句,十三姐姐眼见到了出嫁的年纪,她如今避着你,意思难道不是再明显不过?”   林祁脸色灰败,他紧锁着眉头,盯着手上的玉佩,并不言语。   定安仁至义尽,正要起身,林祁叫住她:“那你就替我问一句好了。”   定安扬了下眉毛:“问什么?”   林祁神色哀怨,愣了下,才幽幽说了句:“问她,从前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定安:“……”   这林小世子平素人模狗样的,怎么一谈起情爱来就变成了这么个人。   定安用团扇遮着脸前,笑道:“这话你要说自己说去,我可不说,免了酸得我牙疼。”   林祁气恼,定安不等他发作就先走了,一直出了亭子很远,她笑吟吟回头,林祁背对着她,估摸是在生闷气。   “殿下?”绿芜迎了出来。   “无事。”定安笑着收回目光,“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宫斗剧里唯二拿着琼瑶剧本的林小世子(另一个是清嘉hhh) 第32章 、32   这么些年, 林祁与熙宁的事定安也算是看着过来的。林祁不必说, 他那个目空一切的性子,也只在熙宁面前不一样, 他待熙宁是真真的一往情深。至于熙宁定安就不大能看懂了, 时好时坏,欲擒故纵, 林小世子为此灰了不少心,每每决意要放下,又被熙宁三言两语劝解回来。定安这个局外人看他都觉得累。   定安不再去想这件事, 她会含章殿用过午膳, 等到下午凉快些,才去了寿康宫侍疾。到时熙宁也在, 她穿着件水蓝色花卉刺绣对襟小褂,月白梅花暗纹襦裙, 坐在太后右手边。太后难得精神,没躺着,坐在那里同她讲话。   邵太后见了定安, 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到, 她这耳朵也太灵了点。”   定安也笑起来,打趣道:“皇祖母又在背后编排我什么?也不怕我听了去。”   “如何能编排你,这话说的, 越来越没个章法。”太后虽这么说,眼中却全是笑意,可见是喜欢定安同她这样玩笑的。毕竟一天天年纪大了, 邵太后早已不是当年在宫里头叱咤风云的贵妃娘娘,风头渐息,颐养天年的,多爱与小辈说说话逗逗趣。在这一点上,定安深知她心意,远胜过其他人。   熙宁在旁看着她们相处融洽,笑着没说什么。定安在她旁边落座,熙宁才同她笑说道:“我就知道你要来,专程先一步挡了你的路。可巧是堵着你了不是?”   她们有的没的说着闲话,这当头话题转回到熙宁身上,太后是老生常谈,又问起她婚事来:“你母后最近烦忧的很,也拿不定你的主意,按理说将军府家的小公子也不错,品貌端庄,上月他们家的姑娘到普济寺上香,我看也是个极有家教的,可见府里教养得不错。”   熙宁大概是在坤宁宫被皇后念叨着烦了,才来太后这儿躲躲清闲,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去。她瞥了眼定安,暗里有求救的意味,定安看好戏看得幸灾乐祸,朝她眨了眨眼睛,表示爱莫能助,熙宁着实气恼。   “总不知道你们这样催着有个什么趣儿。”熙宁摇着扇子,半阖着眼帘,闲闲说着,“宫外头二十出嫁的世家女一抓一大把,我横竖不过才十七   ,又不是什么国难当头不得不为,我多留着陪你们几年不好吗?”   “你这孩子,浑说什么胡话。”太后神色眼见着有些不好了,“什么国难当头,你也是在我这儿,若在坤宁宫,看你母后不让人掌你的嘴。”   今时不同往日,大魏前几年是年年大灾,不少地方暴.乱起义,被镇压了许多,眼下才刚刚和缓一些罢了。熙宁提这话没想到这一茬,她自知理亏,怏怏的不再多话。   定安也不好代为周转,免得衬得她懂事乖巧,倒让熙宁多了心。一时三人无话,只有园子里的夏蝉呱唧呱唧乱叫一通。定安抬头从雕花长窗往外看了眼,窗外梧桐树枝繁叶茂,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最后还是太后开了口,说是身上乏了要去歇下。定安与熙宁一并告了退。   出了正殿,四下无人,熙宁才闷闷道:“你看她们一个个催的,我在这宫中真是不得半点安生,早知如此,前年和亲我就该自请去了,倒免了如今两相生厌。”   “前年你才刚及笄,母后如何能放人。”定安笑她不切实际。   熙宁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看上去意兴阑珊。   定安见她这副表情,心意一动。她原不想管这事的,啰里啰嗦,好不无趣,现下倒是多了些心思。   “姐姐不想考量这事,不过是后母定的人选不合你心意罢了。我倒有一人,姐姐想不想听一听?”   熙宁看她:“何人?”   “林小世子如何?”定安抬眼,眸中含笑,“他与我们自小一处长大,虽然现在来往的少了,到底知根知底的。”   熙宁听她说完,迟迟不语,神色也冷寂下来。定安察言观色,心里清楚林祁大抵是无望了。   熙宁道:“真不知为何要到这一步,女子难道非得嫁人不可吗?”   “当然不是。”   熙宁瞥向她,定安缓缓道:“太.祖时不是还出过女官吗?虽不是正经仕途,也是个别的出路。至于现在,只怕是不能了。”   熙宁叹了口气。   定安问道:“姐姐结交的人广,也常到国公府去小住,见的人也多,难不成这里面一个也挑不出趁心意的来?”   定安这话原不过是随便问问,没想到熙宁竟然沉默了,神情也是   少见地局促起来。   定安一愣。   “你尚未及笄都开始说这些浑话,当心皇祖母知道了又该教训你。”熙宁避重就轻,娇嗔一顿后,先她几步走了,留着定安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   熙宁的事迟迟不得着落,她负隅顽抗,就是皇后也拿她没法。   这当头出了两年大事,一件在后宫,一件在前朝。头一个是静妃,她殿里闹鬼的传闻愈演愈烈,最后终于是去请旨移宫。近年来林家手持兵权,声势浩大,就是皇上也要礼让那位国舅爷三分,阖宫上下可不紧着静妃去挑选。她选了离皇上在的乾清宫最近的一处景阳宫,那是新修缮的,原本要给最近得宠的徐才人坐主位,静妃既然指了这处,这事也得免了。除此之外她还借着受了惊吓的名头指了自己族中一个远房侄女进宫陪她,那侄女年方十八,据说生得花容月貌,林家以宫闱之宠起的家,此举为的是什么,司马昭之心罢了。   后一则事关谢司白。谢赞请辞离去不久,任命的红批就发到了青云轩。谢司白时年二十一,不说大魏,即是前朝历任也从未出过这么年轻的国师。不过谢赞早几年就放了权,私下里不少人盛赞谢司白处事有度,当之无愧的白衣卿相,倒是没人因而异议。何况青云轩不入官制,谢司白权势再大也是水月镜花。这又是皇家勾心斗角的驭下权术了,既有了直隶的得力下属,又不担心会失了控制。因而永平帝近年来越发倚重青云轩。   “祭典的日子定下来了?”这几日谢司白忙得分身乏术,时常不在宫中,就是连定安也不大能见着他的面,这些消息还是从静竹口中听来的。   “说是钦天监夜观星象定了下月初五,青云轩已经着手准备。”   “这么仓促。”定安喃喃着说了句。谢赞前脚离开,几乎没费多时,紧跟其后就张罗起这些事。   “陛下看重小公子,想早日抬举他上位罢。”静竹不作他想。   另一边邵太后害夏的毛病久久不见好,定安和习秋两个整日变着法给她弄些新奇易克化的吃食,却总也是过几日就腻了,整日勉强吃些   定安去寿康宫看望邵太后,仲夏日头正中,最是热人的时候,蝉鸣嗡嗡   不休,树荫下凉快些,光影斑驳。   烈日当空,定安乘了马车。出了含章殿才行没多久,外头绿芜轻声道:“殿下,前面有人。”   宫里人多了,时不时会遇着些眼生的宫嫔,定安正要说不必理会,绿芜又补了句:“看着像是静妃娘娘那处的。”   定安这才打了车帘往外看,不远处有仪撵停着,小宫女从中扶出来个月蓝衣衫的女子,柔弱温婉,风大一些都像是要被吹走的样子,娉娉袅袅,不胜娇弱。   定安远远看着,虽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但这身姿气质放眼后宫也是极为出众的。定安冷笑一声,淡漠道:“静妃娘娘这一闹鬼,倒真闹出来个好帮手来。”   绿芜也暗自打量着那人。   定安意兴阑珊,放下帘子:“走罢。”   绿芜应声。   含章殿的车驾经过轿撵,那女子尚无身份,仅是臣子之女,因而跪拜行礼。风乍起,锦帘被撩起一角,定安不经意瞥见她的面貌,确实是美极。   熙宁也来了寿康宫。她这几日待在坤宁宫足不出户,皇后发了狠,拘着她默习女戒。熙宁被她整治得不堪负重,好歹才出来松口气。   熙宁笑吟吟的,全然不见上次不欢而散的影响。定安也不是爱计较的,两人说着又同从前一样好起来。   正逢习秋端了拢盒来,里面凉着几碗莲子粥。定安和熙宁吃了几口各是放下。习秋哄着邵太后多喝些,邵太后仍不大有胃口,习秋道:“太医说娘娘这是虚浮上火,多吃点这些,才能慢慢把病养起来。”   熙宁也笑:“老祖宗还说我是个犟头,您自个儿还不是一个样,习秋姑姑侍奉您才真真是难为了。”   邵太后懒懒瞧她一眼:“我还没说你,你倒自己先顺着杆子爬上来了。你母后近来不容易,又要操持着你皇兄的婚事,又是要当紧着你,你且好自为之,不如早点定了吧。”   话又绕回这上头,熙宁心平气和,不比上次那样一点就着,半真半假道:“皇祖母好好将养身子才是,我还等着您病好了带我一道回寺中去,大不了剃了头发做姑子,也好过这样被作践。”   “你母后如何就能作践你了,这话听了可要让她寒心。”邵太后道。   熙宁撇撇   嘴:“这话皇祖母倒要问问母后了。”   邵太后知她们母女两个近来总不投契,三天一闹两天一吵的,只能略略说了些宽慰的体己话。   稍晚些大昭寺的静觉师太来了,太后每日下午都要听经,已是成了定例。   定安与熙宁告退。出了寿康宫不远,熙宁挽留定安:“你若得空,不若我们去亭子里坐坐。也是有一段时日没有与你好好说说话了。”   定安知她不想这么早回寿康宫,遂应下来。   两人到千鲤池上的水榭去。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池中的锦鲤都躲在荷叶下乘凉,不肯露出头来。定安抛了些鱼食进去,也不见它们聚过来。   “真羡慕你,还未行笄礼,也不用发愁这些事。”熙宁看着趴在阑干上的定安,慢悠悠说了这样一句。   定安笑着转眸:“各人有各人的烦恼罢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其他烦心事。”   熙宁不以为然:“你还这么小,能有什么事不如意的。太后娘娘疼你,事事仅你为先,父皇也时常夸你懂事,再没有旁人拘着,可不正是逍遥快活的时候。”   “那是姐姐不能体恤我心意罢了,我自也有旁的烦恼,哪里就能逍遥了去。”定安望着池中的涟漪,漫不经心说道。   她们是各自隔着堵墙,谁看谁都好,唯独瞧不上自己的。   “姐姐为何迟迟不愿把婚事定下来?”临了定安终于说到正事上。   熙宁没说话,隔了片刻,她才道:“如何是不愿,不过是厌倦罢了。”   定安稀奇,回头看她:“厌倦?何来这一说。”   熙宁不说话了,她垂眸盯着莲池,先前定安撒鱼食的地方有了响静,红白相间的锦鲤凑过来,聚在一起,鲜艳繁复。   “母后要我嫁人,总不过是为了阿兄。她希望我能去个好人家,得个助力,全是为了阿兄做打算而已。”   这样的话,深宫之中熙宁也只敢对定安一个人讲。定安心头一动,细细打量她,熙宁倚在阑干上,兴意懒懒,眸中并不起波澜。   熙宁的话不假,自古以来女子的姻缘大都是任人摆布的筹码,尤其簪缨世家之中更是如此,牵一发动全身,婚姻大事考量方方面面,至于个人的感情却是排在最末,微乎其微。   “若是换了你,你当如何?”熙宁看向定安。   定安回过神来,笑了笑,重又望向池中:“我与姐姐不同,没有替我筹谋的母妃,自然考量的不一样。”   两人话过无言。定安没再同熙宁提起林祁的事,正如熙宁从来没有讲这些事讲给她听。阖宫上下,熙宁是定安最看不透的一个人。   熙宁磨磨蹭蹭的,也熬到该回去了。她走后定安独自待了会儿,也是跟着离开。   下午日头不晒了,风徐徐拂过,不冷不热,倒有几分惬意。回含章殿时定安没有乘撵,权当散散步。途中路过尚膳监,还没走近,只见得一副内侍打扮的小太监从后角门溜出来,鬼鬼祟祟的模样,先左右打量一遍,才低着头匆匆离去。   定安正好是行至花丛后,那小太监没留神,也没发现她在那里。定安起了疑,她停下来,问绿芜:“刚才那人你看见了?”   绿芜点点头。定安又问:“是哪一宫的人,你可有印象?”   绿芜摇了摇头。定安向着离去的方向瞥过一眼,那人脚程快,早已是没了踪影。定安深感奇怪。绿芜知她心思,压低声音问说:“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奴婢去看一看?”   “也好。”   绿芜和寻常的宫婢不同,由着青云轩栽培出来的人,各样都精通一些,由着她去查看,定安再放心不过。   虽可能是草木皆兵了,但万一真有什么,也好过坐以待毙。这是这些年定安在宫中学到的最要紧的一样事。   然而绿芜这边还没得来消息,入夜定安临窗习书,先得了青云轩的信儿。   “先生回来了?”定安将笔搁在红珊瑚小重山笔架上,“正好我有事要同他讲,他可是得空?”   定安话一出,静竹先是笑起来。定安一头雾水:“姑姑笑什么?”   “我笑谢公子真是神机妙算,一早猜到殿下会说什么。”   定安被这么调侃,是难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没好气道:“先生又在编排我。”   静竹只是笑而不语。   定安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妥当,将要走,想起什么。她打开描金妆奁,从最里面的夹层小心翼翼取出一样东西来。   静竹自来负责替她打点,却还是头一   次见那锦匣,奇道:“这是太后娘娘赏给殿下的吗?”   “不是。”定安将锦匣打开,里面一顶镶金累丝玉兰珠花,熠熠生辉,好不夺目。她拿出来,“姑姑觉着怎么样?”   静竹看了看:“打得精巧,就是不像宫里的东西。”   “先生南下回来送我的。”定安对这菱花镜,稳稳当当将珠花簪在发上。她身上穿着件月白绿萼暗纹小衫,与这珠花倒也相衬。   定安还记得自己应过的事,走时特意把先前落下的功课一并带上。   谢赞走时除了要紧之物,仅是带走两个常年跟着他的小僮儿,但轩里却是陡然寂寥起来,清清静静,不闻什么声响。进了青云轩,定安看到昔时谢赞住过的屋子前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地融在夜色中,不觉心生怅然。   “公子在书房忙着,还未用膳,殿下随我一道过去吧。”秋韵手上托着一漆金托盘,上面放着清粥小菜兼几样点心。定安一怔:“先生这样忙吗?”说着她倒是暗感愧疚起来,早知道他忙得连用膳的时间都没有,她就不来添乱了。   秋韵善解人意,体谅道:“殿下也知道公子的性子,若是不想让殿下来就直说了,没道理回来了还专程派人去禀告一声。”   定安听他这话笑了起来,分外明艳动人:“你是说先生也想见我吗?”   她这一副模样,就是秋韵一时不察也看得愣了愣,不怪乎上次春日失态之举。想来小殿下真的是长大了,当年那个玉雕粉琢的小姑娘,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定安接过秋韵手上的托盘,道:“我去送给先生就是。”   秋韵稍迟疑,定安接着说:“你放心,这样服侍人的事我常在皇祖母跟前做,总不至于惹出什么乱子。况且近来你们为了祭典的事奔波劳累,趁空去歇一歇才是正理。”   秋韵想了想,谢司白是一忙起公事就全然忘了这些身外之物的人,已是连着两顿没进过食,他去了估计也不顶什么用,十六殿下说话倒是还有些分量。   思及此,秋韵答应下来。定安捧着托盘,轻手轻脚进了院中。隔着轻薄的纱帐,屋里很安静,只有时不时翻动纸张的声响。定安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将托盘放在外间   案头上,一一将饭菜从瓷钵盛出来放好,才又端进去里间。   “先生。”定安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谢司白一早就听到声音了,不过他以为是秋韵,因而并不为所动。哪想到那人走近身前,一出声,声音轻轻软软,竟然是定安。   谢司白轻蹙下眉,抬头看她:“什么时候来的?”   “先生给了我信儿,我就来了。”定安说着,想起静竹的话,不服气一样,特意补了句,“我这次是真的有事。”   谢司白听她有意强调这一句,不免失笑。他暂歇了笔,好整以暇道:“何事?”   谢司白自来是一副无论发生什么都处变不惊的模样,定安见着,忽然生起些逗弄之心。她笑起来,略偏了偏头,宫灯映在她面容,灯下美人,眸光潋滟。   她故意道:“我来是想问一句,先生送我的簪子,我戴着,好不好看?” 第33章 、33   谢司白并不上她的当, 只一扬眉毛, 似笑非笑:“这就是你同我说的‘要紧事’?”   定安不依他:“如何就不是了,我的事难道不要紧吗?”   谢司白从善如流:“你说要紧, 那便是要紧吧。”   定安到底还是稍逊一筹, 说不过她先生。她败下阵来,认命道:“不同你讲顽笑话, 我真的有事要说。”   “何事?”   定安正要开口,瞥见他案上的公文,堪堪止住话头:“先生还是先用过膳再要听我说。”说着她寻了空处, 将案托放下来。   先生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坏毛病,她是知道的。   谢司白没有立即回答,他正要说话, 摇曳的烛光忽然晃了晃,外头也悉悉索索传来阵动静。那声音是极小的, 定安不习武, 因而并未察觉, 谢司白却是听到, 他面色一凛, 下意识地伸手挡开定安,将她护在了身后。   定安没反应过来, 刚要问他, 一柄利箭裹着风从窗子外射进来,半臂距离与定安擦肩而过,直直钉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定安失声惊叫一声, 惊魂未定间,谢司白已是将她整个挡在后面。他伸手将柄凤羽箭取下,神色尤为冷寂,正这时轩窗被人迎着风推开,外头站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人,单从身量来看,应当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他头戴着斗笠,那斗笠未免不合时宜,显得不伦不类。   少年笑嘻嘻地将斗笠摘去,露出真面目来。他模样生得清秀,稚气未脱,看上去与定安一般大。   “几月不见,师兄身手还是了得。”少年不从门走,偏偏要翻窗而入。身后定安认出这人,少年名唤九砚,是谢赞关门弟子,稀世罕见的武学奇才,同他师父一样不喜约束宫中,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踪迹不定。他有两个坏毛病,一来武痴,常常见了好身手的人就挪不动腿,非要比试一番,因而结下不少仇家,二来肆意妄为,时常仗着轻功好,进出皇宫如入无人之境。青云轩前几年大改,除了其他原因,另一半缘由就是防着他乱来。   谢司白蹙眉:“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来的。”谢九砚瞥见案上定安先前端来的吃食,眼前一亮,笑道,   “师兄知道我来,特意替我准备的吗?”说罢也不客气,就着坐在案几前胡吃海塞起来。   定安急道:“那是给先生的。”   谢九砚笑眯眯看她:“小殿下,好久不见。”   “什么‘小殿下’,你也不过比我虚长一两岁罢了。”定安忿忿不平。她自来与谢九砚不对头,见面总要损上几句,不为别的。他是谢司白的亲师弟,谢司白待他向来极好,单单这一点就让定安很是看不惯他。   “不叫你小殿下该叫什么?叫你名字你又要同我生气,真难伺候。”谢九砚故意气她。   “你!”定安恼怒,转头向着谢司白告状,“先生,你看他。”   “九砚。”谢司白不咸不淡唤他一声,语中没什么情绪在。谢九砚却是摸摸发凉的后颈,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造次。   谢司白漫不经心瞥他一眼:“有什么事,说吧。”   谢九砚咽下一口粥,方才道:“你让我看着的那位,前几日得了诏,不日就要进京。”   谢司白并不意外他说的话,淡淡嗯了一声:“就这样?”   “我还查到了些其他好玩的事。”谢九砚话中无不幸灾乐祸,他接着道,“有人暗里买了他的命,说不准就要死在路上。”   “何人?”   谢九砚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应承得行云流水,只有定安听不明白是在打什么哑谜。她眨眨眼,趁着停下的空档,问他道:“是什么人要进京?”   谢九砚闻言嬉笑着看她一眼,故意慢悠悠地卖关子:“你不知道吗?”   定安才不给他这个嘲笑自己的机会,转而去问谢司白:“先生?”   谢司白不为难她,简单解释了几句:“他说的是废太子的幺子,前些年一直在汤泉山静养,现下皇上召他入宫,许是为了赐他封地一事吧。”   先皇时东宫谋逆案牵连甚多,最后以废太子自缢东宫告终,究竟有没有罪至今还无法下定论。他几个儿子发落的发落,自裁的自裁,唯独剩下幺子赵敬玄,因着体弱多病自幼被寄养在泉山。事发之后先皇曾下了三道旨,稚子年幼,让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到他头上去,这才将将保下太子唯一的血脉。   定安并不清楚外间的事,   但也从谢司白语中偶尔听闻小郡王的名讳,知道有他这么个人。这些年谢司白一直与汤泉山保持着联系,打小郡王主意的人不在少数,小郡王境况凶险,小却是屡次三番逃出生天,旁人只道是废太子旧部暗中保护的缘由,其实多半是青云轩的功劳。   这事鲜有人知,定安也是隐约清楚一二。她问:“若是受封,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现在?”   小郡王去年将及弱冠,要是永平帝正惦记着这事,早该那时传召。   谢司白摇头,微垂着长睫,也是在想这件事。   三人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九砚趁机将备下的饭菜一扫而光。定安看得直生气:“那又不是替你准备的,先生都两顿没用过膳了。”   九砚简直莫名其妙:“师兄不用膳是他的事,同我何干。”   定安一噎,被他歪理堵得说不上话来。她冷冷哼了一声,撇过头,索性当没他这么个人在。   九砚仍是笑道:“你有什么好气的,不过是一顿饭,大不了过几天我去找你还。”   他所言非虚,以他的身手来去无影,要进含章殿易如反掌。   定安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谢司白蹙眉,冷冷扫了眼谢九砚:“你再唬她。”   谢九砚生养在江湖,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他师兄。见谢司白真动了气,谢九砚吐吐舌头,明哲保身:“我不过是说着玩的,她就算求我去我还不去呢。”   定安气极反笑:“谁要求你。”   因着谢司白在,谢九砚讪讪的,没敢再还嘴。   有这个时间,谢司白早将事情前因后果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了想法。他道:“你沿路跟着小郡王,护他平安进京,若是人手不够,就问冬雪去要。”   谢九砚笑起来:“来的都是不入流的,我一人足矣。”说罢他拎起斗笠重新戴好,朝着定安打过招呼,一闪身就出了门,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利落得如同不曾来过一般。   定安看着案几上的杯盘狼藉,气馁道:“我再去问问秋韵,让他重备一些来罢。”   “不必了。”谢司白倒不介意,他抬眼看定安,“你接着说方才的事。”   定安原本是想将今日的事告给谢司白,但有了谢   九砚说的那些再前,她这些事倒显得琐碎无聊,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定安略有些不大好意思:“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谢司白笑起来,眉梢眼角温润如玉:“难不成真是要让我看你簪子的?”   定安被调侃得愈发无地自容,她又气又恼:“先生。”   谢司白笑着敛眸:“说罢,大事小事都行,无谓你来这一趟。”   定安只好将静妃之女入宫和尚膳监一事告给了谢司白。   谢司白用手点了点案上的文书,只问:“绿芜回话了?”   “还不曾。”   “那先等着吧。”   定安点点头,才又道:“先生可觉得我小题大做了?说不准只是个偷懒的小太监,是我太过谨小慎微了罢。”   “我为何会这样觉得。”谢司白声音平静,“多警惕些不是坏事。”   定安也算是得了谢司白的称赞,心里受用很多。   “定安。”谢司白忽然叫了她名字,稍敛起笑意。   定安疑惑:“先生?”   “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大了些,又得太后皇上恩宠,难免不会有人将主意打到你头上。”谢司白看着她,眸中深邃,并不见底,“我若有事不在宫中,你自己多当心些。”   定安笑起来:“我自是掂量着分寸。”   “这事若有了什么消息,再来告我。”谢司白说着,垂下眼眸,“你不用计较什么要不要紧的,外面的事不见得就比里头的琐碎更重要。”   定安怔了怔,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谢司白却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她又点点头,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说过这些,谢司白将案上的文书整在一起,道:“走罢。”   定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司白眸中隐有笑意:“去用膳,我知道你若不亲自看着我进膳,只怕今日是不肯走的。”   定安冷不防又是被他打趣。她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先他一步出了门。   *   第二日定安就得了绿芜的消息。   “我昨日进去看了看,那当头不上不下的,不算忙碌的时候,里面倒没几个人在,也没能看出什么问题来。今天倒是碰见昨天那人又去了,才算是逮住个正行。”   定安问:“那人是尚膳监的人?”   “并非。”绿芜接着道,“我是躲在暗处,看到他将一包粉末状的东西下在了一盅药瓷里,正经监里的人熬药下药材,哪有一个像他这么形迹可疑。”   定安听得稀里糊涂:“他同什么人下药?”   “殿下可知道长乐宫的那位才人娘娘?”   定安想起前不久在寿康宫看到的那位美人,心想倒是巧得很。她点了点头。   “长乐宫的那位才人娘娘有喜了,将月余,前两天诊平安脉的时候诊出来的。尚膳监除了各宫的膳食用度,还替她熬着安胎药。那小太监下毒的正是她那一盏。”   这位徐才人前脚才刚被人骗着去触犯太后,后脚又生出这样的事,定安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皱起眉头:“你可知道他下的什么毒?”   绿芜摇头:“这就不知了,我并不习得医理毒物。”   定安不说话了,绿芜道:“这手法类似,会不会……又是静妃?”   静妃前不久刚抢了徐才人的景阳宫,这算得上佐证。   “不大可能。”定安思忖道,“若真是她,不会做得这样疏漏。颖嫔那事,若不是当年交给先生,只怕到最后都不一定能查到她头上去。现在做得这样明目张胆也不避人耳目……我倒觉得像是有人要借刀杀人。”   绿珠怔道:“此话怎讲?”   “你再等等看就是。”定安抚着团扇,唇边隐隐约约带了几分不真切的笑,“谁先跳出来,谁就是贼喊捉贼那一个。”   绿芜一愣,细细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几分。   “你先去给徐才人传个话吧。”定安道,“别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是一条命。你做得隐蔽些,不必让她知道我是谁。”   绿芜领命,方才下去。   *   长乐宫绛芸轩。   已经三日了。   日头正上,暑气蒸腾,徐才人仅穿着件粉蓝底子绣金纹单薄长裙,庑廊下除了她进宫时带在身边小丫鬟含烟在,没有旁人。   含烟将盆栽的土整个翻出来,才转头道:“娘娘,确实烂根了。”   徐才人用帕子替自己扇着风:“是那安胎药的原因吗?”   前两日含烟在药膳下头发现了一方纸笺,里面没有指名道姓,只是叮嘱她们安胎药有恙一语。徐才人无权无势,父亲又是个   不起眼的小官,也找不到什么人来帮着看一看,只能用这样的笨办法,将每日的安胎药倒进盆栽中,没想到才三日已是烂了根。   含烟哭着张脸:“奴婢……奴婢也是不知,说不准是药倒得太多,冲烂了树根。”   徐才人擦着汗,叹了一声:“这如何是好,总不能让我效仿戏本子里的,用银簪试毒吧。”   含烟同她主子一样没用,盯着那盆盆栽,一筹莫展。   “娘娘这些日子身上可有什么大碍?这总是能自己感觉出来的吧。”含烟道。   徐才人想了想,不觉是心底发凉:“怪不得我这几日总觉得懒懒的,不大能动弹,我原以为是身孕的缘故……”   “不,娘娘。”含烟道,“您只是单纯不爱动弹而已,往日在家也没什么两样。”   “这样啊……”   主仆二人又是陷入沉思。   想着想着,倒是含烟想出个好主意:“我们何必要折腾这一趟呢?直接去找太医院的人不就行了吗?我们分别不出,难不成他们还分别不出?”   徐才人恍然大悟:“你说得对。”说完她想见什么,有垮下脸来,“可若是要害我的那人提前叮嘱过,没人愿意实情相告该如何是好?”   “我们找医学里的药僮就好了,给些银两帮忙看看,总不至于他们底下人也被收买了去。”   徐才人心想有理,就让含烟着手去办了。   这一次找对了法子,不多时含烟就得了定论。她煞白着脸回来,趁着四下无人,才对徐才人说:“那字笺说得没错,里面确实有害人的东西。”   徐才人也是被吓到了:“当真?”   “这还能有假。”   徐才人是真的吓着了。从前无知无觉,没有害人之心,也不防着旁人害她,如今想来一步步的却是后怕。   她后退一步瘫坐在床榻上,甚是愁眉苦脸。含烟近身边伺候她,见自家小主一蹶不振,忧心忡忡:“娘娘,您还保着龙嗣,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也得想想肚子里头的那个。”   “我还没死呢,你别往我身上蹭。”徐才人嫌弃地撇开她,盯着拔步床上雕刻的百子图,有气无力的,幽幽地说了句,“我只是想回家了。没入宫前的日子多好啊,阿娘在,阿爹也在,哪   里还不比这里强。”   含烟握着她的手,久久无言。   徐才人不知怎么倒是想起了不久前在寿康宫的事,她并非是个痴傻的,不过是心思简单,不曾经过这些事,也不习惯往深里去想一层。那位美极的小殿下当时并没有同她直言挑明,却是暗里提点了她,她回来后细细想了想,不难觉出那事上是有人故意陷害了她。   人心可恶,可见一斑。   徐才人想着,忽的福如心至,她坐起身来,含烟还在替她们小主暗自伤神,哪道她这样,没经住吓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   “字笺上除了指点这些,还说了什么?”   含烟细细想了想,答道:“上头还说让咱们不必张扬,时机到了,谁来捉贼,谁本身就是贼,留个心总是好的。”   “那字笺还在不在?”徐才人抓着含烟的手腕,“我想看一看。”   “您别着急,好歹松了手,奴婢才能去替您拿过来啊。”徐才人旁的优点不显,从小就力大,含烟被她抓得苦不堪言。   徐才人松开手,含烟如蒙大赦。先前的那张字笺她不敢随意放,就藏在了徐才人的妆奁中。含烟从最底层取出来,徐才人端着,看了半天,沉默不语。   含烟一面揉着自己的手,一面问:“娘娘是看出来些什么?”   徐才人沉吟半晌:“这倒没有。”   含烟:“……”   “你说这字笺有没有可能是含章殿那位小殿下给我的?”徐才人忽然抬头,问了这样一句。   含烟跟不上她的思路,怔愣愣的:“何以见得?”   “我猜想罢了。”说着徐才人将字笺仔细叠起来收好,“这地方冷冰冰,也只有她一个曾经帮过我……我觉得如此罢。”   含烟没忍住腹诽:“您也太想当然了。”   徐才人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躺回去。   “眼下的情形,该如何是好,娘娘可有想法?”   “我如何能有。”徐才人道,“姑且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34章 、34   后宫的人渐渐多起来, 多得谁也顾不得谁, 新出头的宫嫔亦是层出不穷。前不久永平帝才因着徐才人有孕一事龙心大悦,大加赏赐一番, 捧在心尖尖上尚且没几日, 就又有消息传出,皇上有意迎静妃的亲侄女林悠歌入宫, 册封婕妤之位。   皇宫自来是藏不住事的地方,这话一宣扬出去,阖宫炸开了锅。皇上沉迷女色, 从前无论怎么着,也还合着规矩,这一下是直接连遮羞布都不屑示人。   德妃到坤宁宫时皇后才将起身, 坐在棱花镜前由着宫人梳妆。她穿着身藕荷色绸缎绣菡萏暗纹的里衫,见德妃来倒也不避及, 从镜子里看她一眼, 笑问:“怎么来得这样早?这可不是你平日里的做派。”   德妃见过礼, 白露替她设座看茶, 她却没空理会这些, 直入主题道:“有一样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娘娘可也听说了?”   邵皇后早知她是为了这事来, 并不意外。宫人递来锦盒, 她随手指了一副素净点的让戴上,才不紧不慢道:“我如何能不听说,陛下要这事成, 还不是要我下旨。”   德妃一愣:“这事难不成是真的?”   邵皇后冷笑:“如何能做得假。她费尽心思将自己的好侄女带入宫中,不就是为了这一遭吗?”   “可是……可是这于理不合。”   “这些年不合仪制的事多了去了,我去劝,太后娘娘去劝,最后哪件是没有成的,都是徒劳无功罢了。”邵皇后早是看淡不少,不比从前还要费心伤神。   难得德妃这次沉不住气,她道:“即便如此,娘娘也该再去劝一劝。这样的事传了出去,是在有损皇家颜面。历朝历代,哪有将姑姑侄女一道收入后宫的事,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   德妃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几年已是取了亲,出宫自立门户,女儿十一帝姬采薇与熙宁一般大,正是议亲的年纪。永平帝近年来诸多荒唐的举动早已折损不少清誉。皇权当然至上,可并非唯一的考量,底下但凡有些根基的世家哪个能一味任人摆布的。永平帝继位多年,虽有意打压士族权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是根除不尽。邵皇后靠着邵家还好说,不至于担心   这些,德妃就不一样了,她有意的几族高门不是给个好脸就肯攀附的破落户,若再有这样的家丑传出去,采薇婚事只怕是要高不成低不就。   “你说来轻巧,陛下那样的性子,岂是我三言两语能说动的。”邵皇后知她心思,瞥她一眼,将殿中一些人打发出去,才压低声音宽慰道,“你倒不必太过担心,横竖不还有我父兄在外周全着。采薇这孩子性子好,心性学识也有口皆碑,不至于能影响到什么。”   德妃一族是在永平帝潜邸时就与邵家沆瀣一气,从前种种事端她暗里没少相助,不过明面上不相干罢了。这也是邵皇后的图谋,两人一明一暗,倒不必成了众矢之的的活靶子。德妃从来是有规矩的,往日总是私下见面,这一遭实在是坐不住了,才在这个时候前来问安。   德妃仍是郁郁难解。   “这事横竖没有转圜的余地。”邵皇后接着道,“你可知静妃为何要闹出什劳子闹鬼的事端?不过都是替她那侄女铺路。她请的几个道士皆说她那侄女身上有着纯阳的正气,最合适镇住那些污秽之物,又批了她命格,说是大破大立,若得生养在皇家,则是造福天下。”   说到这儿,邵皇后停了停,心气儿不顺起来:“你听听这话说的,谁不知道近年来陛下最忧心的左不过是那些国难荒灾,静妃可不就是投其所好,不管实不实的,总有个由头。有了这些说法,皇上让她入宫,不也是为国为民的名正言顺吗?”   德妃听得一怔一怔。饶是在宫中多年,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几多,也还是不得不为之惊叹:“这真要是黑的说成白的,死人也成了活人。”   邵皇后冷冷一笑,对着镜子扶了扶发上的凤钗:“有这样的说辞,我能如何说,多说多错罢了,不定到最后又被人加上什么不为社稷江山考虑的罪名来,所以只能是合着陛下心思考量。”   德妃理解她难处,但还是重重叹了一声。   “要我说这就罢了。”白露端上几屉茶点,皇后没有接,“她林家正得势,前朝也不少人唯她父兄马首是瞻,最是风头正盛,我们这些人能避一避就避一避。”   德妃还是深感憋屈,她们辛辛苦苦筹谋这么些年,临   了好处都被静妃夺了去,再怎样一个不爱计较的人也是坐不住。   她道:“还真没人能治一治她了?若由着这般发展下去,今日姑侄两个共侍一夫事小,明儿还不定怎么着呢。”   邵皇后不动声色觑她一眼:“依你说能怎么办?”   问到实处,德妃说不上来,支吾半晌,才道:“太后娘娘……”   然而不及她话说完,邵皇后先一步打断:“母后久不闻宫中这些是非,况她年纪一日日大了,如何还能代为周转。”   德妃不语。   “你且听我的,韬光养晦才是正经出路。她锋芒正利,何苦这个时候与她争锋。”说毕,邵皇后心思一转,想起另一样事,“我前几日交代下你的,你都做好了?”   德妃应声,答道:“娘娘放心,都安排好了。和她同宫那人心思不正,一早是嫉妒她深蒙帝宠,恰好能为之一用。等过两日我去‘误打误撞’撞破这事,也好叫她体恤我恩德,同我交心。”   邵皇后揉了揉额角:“这也好。我看人的眼光差不了,那徐才人现下不显山露水,却是个能重用的,性情又得皇上的宠爱。若能好好栽培她,以后林家的那位蒸蒸日上,我们能有个旗鼓相当的,不至于落了下风。”   德妃诺诺应了是,只到底是心神不宁,显然还在为前一件事担忧,邵皇后见状安抚她:“你父兄与我父兄交好,不管旁的,你我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如何能不知这个理,你放心,十一再不济还有我这个母后在,我断然不会委屈了她。”   得了这一番保证,德妃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忙是谢恩:“多谢娘娘。”   *   自那日过后,定安一直让绿芜留心着长乐宫的动向,因而德妃私下召见徐才人的事旁人还不知,她这里就先是得了消息。   定安取过一柄白玉簪,听着绿芜的话,她微微一顿,才不疾不徐替自己簪在发上:“竟然是德妃娘娘?”   德妃自来是宫中最安分守己的一个。论容貌她并不出众,家世也只能说是一般,唯一能拿出手的只属资历深,是在永平帝潜邸时就进府的。她育有一儿一女,皆是资质平平,难成大器,因而也断然不会成了其他人眼中的威胁。这么些年   德妃从没有过出格的时候,与皇后和静妃都不算亲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无非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   所以定安怎么也没想见她是会跳出头的一个。她问:“你看清楚了?”   绿芜道:“自然是看清楚了,若不然也不能来回殿下。”   定安蹙了下眉,半晌才道:“五皇兄早已出宫立了府,十一皇姐也将将到了嫁人的年岁,德妃若有什么想争想抢的想法,早几年就该沉不住气了,何必要等着好不容易要功成身退才来这一遭?”   绿芜摇了摇头,定安撇下眼,闲闲翻了翻放在手边的诗册,想到什么,将册子放下:“你觉着,德妃娘娘会不会是皇后或者静妃的人?”   绿芜仔细考量过,才道:“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若如不然,德妃实在没有这样辛苦设局的必要。就算她能替着自己筹谋到什么,宫里还有邵皇后和静妃两个大头越不过,何苦是自找麻烦。   定安越想越有理。她略一思忖,笑道:“说不准德妃是皇后的人,我们这一次倒是替自己做了件好事。”   定安常跟在谢司白身边,脑子转的快,即刻便是理清其中的门路。倒是绿芜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的:“殿下如何知道?”   定安拾起案几上搁着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德妃费心设这样一局,不过是为了拉拢那位才人娘娘,挟恩图报罢了。你仔细想想她千方百计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就明白她是谁的人了。”   经着定安这样一提点,绿芜方才是云开雾散。她恍然大悟道:“殿下是说,她们要用徐才人同静妃那位亲侄女打擂台?”   “正是此意。”定安似笑非笑,“皇后娘娘好一步棋,都不必自己走,倒是全成了她占上风的局面。只可惜她是千算万算,怎么也不会想到先一步被我们截了胡,白白替着我们做了好人情。”   若是按照皇后设想,在宫中无依无靠的徐才人突然被告知自己一直被同宫的其他妃嫔暗中加害,定然要惊慌失措,这时候由着德妃出面代为主持正义,那徐才人不谙世事,岂有不感恩戴德的道理,之后再由着德妃私下牵线,收为己用,静妃是怎么也想不到邵皇后就在这不知不   觉中得了枚暗棋,只待他日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想到这里,定安不得不佩服起皇后的心思缜密,甚至都不用她亲自出面,就成了这幅局势。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们为了做局,有意放着这样明显的加害不理不睬,倒是被定安先察觉,又是早一步派人去提点过徐才人一番,至此是事败垂成,功亏一篑。   绿芜看她这一副神情,揣度道:“殿下想如何做?”   定安转着那把绘着仕女美人图的画扇,漫不经心:“我倒是想做什么,只先生让我等着,我便是不能着急。时机不到就轻举妄动,是大忌。”   这些年她始终是藏在暗处,克己守礼,并不逾越半步,为的无非是等一个机会。   “就先看着她们两个斗吧。”定安道,“她们斗得越狠,于我们才越有利。”   *   临近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雨,很快放了晴,天边染着瑰丽的红光,是极好看的火烧云。   徐湘将从雍和宫出门,脚步略有些虚浮,整个人也心不在焉的,不比往日里的轻盈愉悦。难得天气不热,她没乘撵,走着往长乐宫去。一路上侍女含烟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始终没敢开口相问。含烟自小伺候徐湘长大,两人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徐湘一向心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就算莫名其妙入了宫,又莫名其妙封了才人,含烟也从没见她像现在这样的心事重重。   终于是走过芳园,花落了一半的树梢枝头略有些稀疏,徐湘停下来,站在花树下仰头望着。含烟仍是没有出声,只静静在一旁守着她。   方才在雍和宫,德妃话说得虽然是隐晦,意思却明显。宫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德妃位高权重,主动许诺给她一份庇佑,至于代价如何他日再计较。如果先前不曾得到过那张字笺的指点,徐湘说不定真的感念德妃救人水火之中的恩情,稀里糊涂也就应承下来。可惜她偏偏早一步清楚了其中的曲折,因而听着德妃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不觉得宽慰,只感到深深的疲倦和厌恶。   这里的争斗永无休止。徐湘头一次有了这样的认识。从古至今,但凡与权钱财色有交集的地方,都躲不过这样的明争暗斗。她虽是清楚,但并不甘愿   置身其中。徐湘入宫以来一直恪守家规谨小慎微地做人,如何得了宠,如何有了孕,又如何成了众矢之的,现在说来,她自己都迷迷怔怔的不太清楚。   也不知站了多时,徐湘才稍稍宽解些。她正是要回去,长巷尽头有声音传来,她抬头看时正好是见着一乘轿撵,上面坐着的人眼熟的紧,是先前寿康宫指点过她的那位小帝姬。   尽管已是第二次见面,徐湘还是不得不感叹小帝姬的美貌,这样好看的人,真真是集天地精华钟灵毓秀于一身,对徐湘来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再加上她曾暗里帮助过她,徐湘对她很有好感。   宫中嫔位以下的身份都要像皇子帝姬请安。徐湘稍福了福身子,等着轿撵从身边经过,哪想轿撵还不先至,已是停下来。   绿芜扶着定安起身,她身上穿着件水蓝绿萼梅刺绣小衫,月白长裙,迎风而立的当头,飘飘然不似人间颜色。   “才人娘娘。”定安唤了她一声,并不很热切,只抬头顺着徐湘先前的视线看去,枝丫上的花落尽了,再不久就要出了夏。   “殿下怎么打这儿经过?”徐湘很是好奇。   “方才去坤宁宫看望了十三姐姐,这条路背阴,就让人从这处走了。”说着定安回头,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眸中平波无澜,“才人娘娘怎么也在这儿?难不成专程来看花的?”   “也不算是……”徐才人支支吾吾。她转头端看着定安,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像是郁结着什么。   定安确实才刚从坤宁宫出来,她也没想见会在这里遇着徐才人。徐才人心思直率,不大能藏住事情,定安见她这副神情,知她有话要讲,也不着急,安静地等在原地。没料到了最后,徐才人酝酿半晌,脱口而出的话竟然是:“帝姬用的什么脂粉,竟是这样好闻。”   定安:“……”   她平心静气道:“我从不用脂粉,许是衣襟上的味道罢。”   徐才人讷讷地点了点头。定安见她再无话可说,正要告辞,徐才人又开了口:“那字笺……可是殿下给我的?”   定安心头微凛,面上却不显。她做事向来□□无缝,明面上从不参与后宫诸事,常日只跟着太后一道吃斋念佛,即便有这样   的事,也没人会疑心到她头上去。如今却是被徐才人平白无故地猜了出来,这让她稍感意外。   定安没有否认,笑吟吟回眸,不动声色道:“才人何以见得?”   徐才人见她算是承认了,堪堪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了丝笑意:“果真如此吗?我不过是乱猜的。”   定安:“……”   徐才人笑道:“况且不都说人美心善,帝姬在我看来是宫中最美的一个,这样的善事自然由帝姬做得。”   定安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不似作假,才移开视线:“才人娘娘的想法当真与常人不同。”   宫里人做事有章法,大都有迹可循,唯独今天遇见的这一个不按套路出牌,连定安都对她无可奈何。   “适才德妃娘娘召我入殿。”说着,徐才人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殿下当初指点我说会有人贼喊捉贼,可是猜到了有今天这一出?”   “我也只是猜想,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会成真。”定安转眸看她,“才人娘娘在这深宫之中无依无靠,她们虽动机不纯,但你若是得了招揽,也不失为好去路。”   徐才人没有回答,忧心忡忡的,兀自叹了口气。   定安打量着她神情:“才人娘娘有心事?”   徐才人摇了摇头,须臾方是道:“我只是不屑与她们那样的人为伍。”   定安一怔,愈感出乎意料。   “高位娘娘们各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底下的能得什么出路,不过是蝼蚁一样任人宰割。”   她说话随心所欲,用典用得颠三倒四。不过定安却并不反感,反念她是个有趣的。   说过这些,徐才人仰天长叹一声,喃喃道:“有谁会想被当做傻子一样对待呢?”   定安见她这样直言不讳,倒是笑了:“才人娘娘讲这些给我,也不怕我再讲给别人去。”   徐才人羞赧一笑:“自是不怕的,我知道帝姬与她们不同。”   定安静静望着徐才人,见她眸中澄净,所言即是所想,并不掺杂其他目的。   定安不觉轻笑出声,她目光微闪,饶有意味盯着她,方是说道:“也许我与她们没有什么不同呢?”   这下轮到徐才人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徐湘:弱小,无辜,可怜,瑟瑟发抖_(:зゝ∠)_ 第35章 、35   “外头都道皇宫是人间富贵地, 挤破头也想托生这样的好去处, 谁也想不到里头的人却是一个比一个心思诡秘,一个比一个身不由己, 谁知道底下藏着的是人是鬼。”定安说这话时语气淡漠得没有半分波动。   徐才人听得心头一冷, 愣愣望向小帝姬的侧颜,静默不语。   “娘娘既然来了, 就算不情愿,也该照着里面的规矩来。”定安看向她,重又笑语盈盈, “在这样的地方,轻信于人并不是个好主意。”   徐才人怔怔:“连殿下也不能信吗?”   “对,连我也不能信。”   徐才人不说话了。   “我并非善男信女, 也没道理转盯着这些事来伸张正义。这一次不过是碰巧遇上了,举手之劳而已, 下一次就保不定了。娘娘无须因此而相托于我。”   定安说得坦然, 徐湘很难不心生好感。她道:“殿下何须将自己说得这样不堪, 自来只有伪君子才是满嘴仁义道德, 唯恐旁人看穿底细, 雍和宫那一处不就是个例子?反而像殿下这样开门见山的,我倒觉得最是坦荡。”   定安笑道:“你真这样觉得?”   徐才人点点头, 看着定安的眼中一片赤诚。   定安不觉神色微动。她拿这种人最没有办法, 林小世子也好,徐才人也罢。   定安敛起视线,有意指点她几句:“娘娘好自为之吧, 雍和宫那边这样大费周章,就该知道她们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若你顾着这些有意不应,她们断然不肯善罢甘休。”   徐才人稍稍失了神:“那我该如何自处?”   “阴奉阳违可有听过?”定安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娘娘要想想办法,让她们觉着你是个愚钝的,朽木不可雕也,自然也就会想着放弃你了。”   徐才人听着若有所思。   “不过除了这法子,也可以是另寻出路。”   徐才人愣了愣:“此话怎讲?”   “无论韬光养晦还是装傻充愣,娘娘的命运皆还是在她们的一念之间。”定安道,“倒不如学学史书里的乱臣贼子自立山头,好的坏的自己一个人说了算,说不准是条生路。”   徐才人听罢只是摆手:“这如何使得,我便是有那样的志   向,也没有那样的才能。”   定安含笑:“那娘娘先顾好自己周全吧。”   该说的都说完,定安略作一揖打算离开,徐才人在她背后贸然开口道:“殿下可是住在含章殿?”   定安脚步慢了一慢,停下来:“是又如何?”   徐才人踌躇着,略有几分的羞涩:“若是……若是我平日无事,能否去看看帝姬?”   定安略一怔,因笑道:“娘娘若是想同我说说话,直接来含章殿就是。”   徐才人点点头,这才又笑起来。   *   不日良辰吉时,国师神谕天授,按例继任行祭祀大典之礼。   国礼院早早下了学,从太后那处回来,定安就兴意懒懒地歪在芙蓉簟上看着诗文,静竹唤她几声,她也是不大有兴致。   日头渐渐降下来了,静竹让人卸去冰釜,方是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并无大碍,只是这几日在皇祖母跟前侍疾,有些累着了。”定安说着,想起什么,“时辰到了吗?”   她说的正是近日祭祀大典,静竹点头:“差不多快了,还有小半柱香的时候。”   定安无不遗憾:“这样的大事,可惜我只能被困在这里,不得前去观礼。”   静竹笑她:“这有何不好?殿下不是爱往人堆里扎的性子,况且大典之上庄严四合,少不得束手束脚,又要行三跪九叩之礼,真真累死人。”   定安笑了笑,没有说话。   日头不晒了,凉风习习,这时倒见了些快要入秋的景致。趁着下午人少,定安溜达着上了外头的高墙角楼。有风骤起,她站在高楼之上,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祭典的舞乐声响,定安问身边的绿芜:“那是观月台的地方?”   绿芜哪里能知道,只是胡乱应了声:“大约是罢。”   定安倚在墙沿上,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手上的绘凤栖梧桐绢扇。乐声止了,周遭一时很安静,静得能听到鸟雀嘲哳的声音。   定安迎风而立,很享受这样难得的清静。正是这当头,她身后忽的有人开口:“定安?”   定安回过神,转头看去,但见一身宝蓝宝相纹衣衫的林小世子站在台阶前,身边没有跟着其他人。   林小世子顺着她先前望去的地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你   在这里做什么?”林小世子问。   定安也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林小世子在不关乎熙宁的事上还是比较正常的。他冷哼一声,没好气:“我方才见有个人鬼鬼祟祟在角楼张望,所以才跟着来的。你倒是先问起了我。”   定安不为所动,笑道:“我哪有鬼鬼祟祟的。可见是小世子心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看谁都这样罢。”   定安牙尖嘴利,林祁被她说得毫无招架之力。他气咻咻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只闷闷道:“我横竖是说不过你。”   定安轻笑一声,慢悠悠打着团扇:“怎么又有空进宫里来了?你父兄没有拘着你在屋里用功?”   林祁道:“我是躲哪儿去都躲不过,连累到了这里还要被你说。”   定安觑他一眼:“我如何说你了,你自己倒先是跳上来。真要躲清静才不是这么个地方,你大不了躲进深山老林去,也没人追着你问要功名。”   她是说一句就让林祁心塞一下。林祁道:“……你这些年旁的不论,说话的功夫倒是见长。”   定安但笑不语。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起来。定安趴在高台墙沿上,往下望了望,高得头晕目眩,令人不觉生寒。片刻,定安忽然开口:“你知道今天青云轩继任国师的那位大人吗?”   林祁当然知道。他点了点头。   定安这时倒来了些兴致,她眨眨眼,故意问:“那位是个什么样的人?”   “应当是很厉害……我也只见过他一二次而已。”说这话时林祁目光微闪,少不得是有些羡慕的。谢司白不过年长他两岁,无论心性见识还是为人处世,却都远胜他一筹。   定安笑他:“你不是常常自称宫里宫外没几个是你不相熟的吗?怎么偏偏这位就是只见过一二次了?”   林祁被她噎得说不上来话。定安失笑,不再打趣他。   又在高楼上站了会儿,定安与林祁才下了楼。角楼大门没有完全掩上,透过缝隙,看得到里里外外忙碌着的宫中内侍。林祁忽的福至心灵,垂眸问她:“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定安没反应过来,迷迷怔怔的:“看什么?”   “观月台上祭祀大典。”   定安微怔:“你有法子去?”   “这   有什么难的。”林祁挑了下眉,神色倨傲,又恢复了往日的不可一世,“你若想去,我自然是有法子。”   定安迟疑半晌,不确定地问道:“怎么去?”   “你信我就好。”林祁没有细讲,“往日熙宁……”话说到一半,他才后知后觉住了嘴,眸中微暗,更多的却是冷寂。   定安没听清,抬眼道:“什么?”   林祁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没什么。你只说想不想就是了。”   “能去的话当然想。”   林祁冷哼:“那就闭嘴,不许再说旁的。”   不管怎么样,林祁在这方面向来很靠谱。很快他就让人从涣衣局偷来一套干净的内侍衣衫,让她假扮成内侍跟着自己混出去。   定安看着那身衣服,满脸嫌弃:“都是旁人穿过的,我还怎么穿。”   “旁人穿得,你如何就穿不得。”林祁哼了一声,强塞进她手里,“将就着吧。”   定安气恼地瞪他一眼,林祁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将目光撇到一边,得意洋洋的,却就是不肯看她。定安冷眼旁观,说了句:“你莫不是故意的吧?”   横竖是林祁占着上风,他才不怕她,只道:“你还想不想去了?”   定安:“……”   那衣服虽不是全新的,好歹才是浆洗过。定安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她一把夺过林祁手上的衣服,咬牙切齿:“多谢小世子。”   “你快些找个地方换上,过一会儿前头散了,就什么都看不成了。”林祁叮嘱她。   含章殿离得不远,定安回去换好了衣服,带着绿芜从后角门溜出来。绿芜不大放心,压低声音劝道:“殿下这也太冒险了,若是被人认出来就糟了。”   定安虽然不是那等墨守成规之人,但这样叛经离道的事还是没做过几遭,心里也不大有底。不过想着能去见见世面,她还是道:“不怕,外头认识我的没几个,只要不出什么乱子,一切好说。”   绿芜还是不放心,想跟着同去。定安道:“你在这里等着接应我,若不然我一会儿该进不来了。”   绿芜想想所言有理,只得是应声,巴巴目送着定安离开。   定安如约到了地方,林祁一早在等着了。他打量她一眼,定安眉清目秀,穿着这身衣裳   ,若不细看倒还真像是个生得俊秀些的小太监。   林祁颇为惊叹:“没想到还挺适合你。”   定安冷笑:“世子爷损谁呢?”   林祁知她心气不顺,懒得理会。   林祁带着定安出了角门。他素来在宫中横行惯了,无人不晓,没几个敢上来找不痛快。定安靠着大树好乘凉,不觉也是稍稍放开些。   林祁看得好笑:“你放心,就你这样的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定安冷哼:“我如何,不劳小世子费心。”   可见还在生他的气。林祁暗里看她一眼,怏怏着没再说话。   近前,已是隐隐约约听闻些声响。到了月门边上,林祁止住脚步:“就在这儿看罢,再往前若是遇着我家里人就遭了。”   定安没怎么听他说话,一门心思放在不远处的祭祀高台。永平帝身着大裘衮服,头戴垂有十二旒的冕,除了手捧礼器的内侍,身边另有一人在。那人面色如玉,衣白胜雪,迎风立在这当头,手捧着玉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遗世独立间,不失半分从容。   定安心思寂寂,不觉是出神。林祁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望着前方,好心同她说:“看到了吗?观月台上的那位就是这一任国师,名叫谢司白,青云轩谢司白。”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QAQ 第36章 、36   定安没留神, 随口答说:“我知道。”   林祁奇怪, 转眸瞥她一眼:“你怎么知道,难不成在宫里遇见过他?”   定安这才反应过来。她倒是不惊慌, 不紧不慢道:“昔年颖嫔娘娘一案, 父皇曾命青云轩接手,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林小世子点了点头, 不疑有他。   谢司白站在丹樨之上。他伸手敬过礼器,正式得授,阶下群臣俯拜。定安被身边的林小世子轻扯了衣衫, 才也是跟着下跪。   礼过三声,方是起身。   衣服不合身,官靴也大了一程, 定安起来时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他们不在祭台正下头,未得引人注目。   头上青绉纱官帽快滑下来, 定安伸手扶了扶, 抬头时高台之上的谢司白不经意往她在的方向扫了一眼, 一时间不察, 定安正好同他四目相对。   定安一怔, 谢司白似乎是蹙了下眉,离得有点远看的不大清楚。定安惊得慌忙低下头来, 心久不归神。   她知道先生定然是认出她来了。   定安缓了好一会儿, 才又悄悄往高台看了眼。观月台上谢司白已是敛了目光,并没再往着这处瞧。定安松了口气,心存了几分侥幸, 隔着这么些人,先生没看出是她也说不准。   林祁这时倒是发现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日头晒,无事。”定安心不在焉地回答。   林祁看她一眼,略感奇怪。   定安还想继续观礼,林祁却是在下头望见自己老子。他压低声音道:“横竖也快散了,我们回去吧,过一会儿被人碰到就不好了。”   定安点头,跟着他在礼散前先是离开。   进了角楼,外头和里头浑然像是两个世界。定安诚心诚意道:“今日多谢你了。”   林小世子并不领情,嗤笑一声:“你倒是别光动嘴,以后少气我才是正经的。”   定安笑着嗯了声,至于日后应不应的就是两说。   定安要从后角门回去,林小世子要送她,定安推拒:“我本来就不好进去,再有你这么个显眼的,只怕要凶多吉少。”   林祁倒是不在意:“横竖一起走过这一段罢。我不能在宫中过夜,回去就直接走了,也不定什么时候能再进来   。”   角楼前这一带地处偏僻,走过也不见有多少人。临了到歧路正要分开,远远的倒是遇见了熙宁。熙宁穿着件粉紫暗花缎面小衫,执着丝绢扇。看到他们在,她脚步慢了慢,还是迎上来,笑吟吟对定安道:“我说怎么到哪儿也没找见你,原来在这里。”   定安讪讪:“十三姐姐。”   熙宁似笑非笑打量她一眼,见她这身装扮,说道:“你可好,跑出去玩,算是被我逮到了吧。”   定安尴尬,解释道:“我不过听着前面祭典新奇,就出去看了看。”   “我刚才到含章殿找你,不见人,静竹姑姑也不知你到了那里去,没成想倒是在这里被我碰见了。”   熙宁轻笑说道,全然顾着定安一人,只晾着小世子在一边惴惴难安,就像是不曾有他这么人一样。   倒是定安留神着林祁,觉得他可怜,替他辩解几句:“我一个人出去不方便,也难为小世子陪着我一道,他原是不大想去的。”   定安将话题自然引到林祁身上,熙宁眼波流转,仿佛这时才发现了还有他在。她看向他,笑意清减了些:“小世子好久不见,我原以为你躲在家用功呢。”   她语气听不出好坏,林祁却像是受宠若惊,答道:“正是……不过今日父兄参礼,才让我进宫看看。”   定安听他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暗叹一声,不觉撇开了眼。   熙宁却是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既如此,世子好好在宫里逛一逛,明年要及秋闱,只怕没多少时日了。”   她和他打官腔,既不出错,也不承情,客客气气仿佛两人才刚认识没几日。林祁自也是听出话中的疏离,稍有点僵硬,应起声来显得尤为不自然。   叙过这些闲话,熙宁看向定安,又亲热起来:“你无事了罢?我那儿有几个花样子,不如一同去瞧瞧。”   定安还没吱声,一旁的林小世子也看向她,眸中隐带哀求。定安起了恻隐之心,况且今日多亏着林小世子她才能见着先生,遂道:“晚上还有些国礼院的功课没做完,不如改日吧。”   熙宁倒不强求:“也好。”   定安又看了眼林小世子,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找机会留下他们两个在,方才道别离去。   定安自后角门回到含章殿。路上倒是没被人认出来,甫一进右梢间,倒是见得静竹在里面做着针黹活。定安脚步略微一顿,绿芜站在里头,不住地和她使眼色。   静竹听到些声响,一抬头,见定安怏怏地站在门口,没忍住笑出来:“殿下好生俊俏,没留神倒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   定安讨饶:“姑姑就莫要打趣我了。”   静竹见她先伏小做低,也生不出气来,不觉是摇了摇头,又气又笑:“殿下也知道自己这番是僭越了?”   定安将发上的青绉纱官帽摘下来,随手搁在一边,笑吟吟的:“我错了还不成?姑姑饶我这一次,我也不过是想去见识见识外头的场面罢了。”   她先说了这些,静竹也不好再抓着不放,只略略询问了她一二,见没出大乱子,才堪堪松下一口气。   定安心里惦记着她先生,又害怕熙宁一会儿来含章殿找她,就派了人过去看看情况。闻说熙宁与林祁别后回了坤宁宫,才准备着往青云轩去了。   到时不见谢司白,只见秋韵在修剪着暖阁里的花花草草。定安道:“秋韵哥哥。”   秋韵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是定安,笑起来:“殿下今儿来得好早。”   “毕竟是轩里的大日子,我也想凑一凑热闹。”说罢定安一顿,“先生还没回来吗?”   “许还有些事耽搁着……”   他话没说完忽的停下来,定安奇怪,就听到后头有人道:“定安。”   定安回头,惊喜道:“先生。”   谢司白负手而立,仍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不过站在暮色中,与下午天大明时有些区别,像是从云端雾里落了地,不再一味地曲高和寡,多少带了些烟火气。   他垂着眼眸看她,风清月白的,不见有任何的疲惫之色。秋韵行礼后自觉与身后的春日冬雪两个先退出去了。一时剩下他二人,谢司白隐带了笑,觑她一眼:“今天可玩得尽兴?”   他果然还是认出她来了。   定安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道:“不尽兴,离得太远,也没看清什么。”   谢司白轻笑一声,懒得理她,只身先进了书房。定安跟在他身后,仔细留意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了句:“先生可是怪我胡来?”   “何必怪你?”谢司白不以为意。只是定安说着这些,他不觉又想起下午在观月台上见她的样子,那时离得远,她身边另有一些人在,看得不是很仔细,仅是远远照见她穿着身不合体的云肩贴里,越发衬得瘦瘦小小,倒像谁家的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似的。   思及此,谢司白抬眼看她:“你若是想看,同我一早说就是。由着我来安排,倒免得横生枝节。”   定安听着这话就像得了什么承诺,很是开心,面上也不掩饰,托着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说话算话?”   谢司白头也不抬:“我几时骗过你?”   定安兀自笑着,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案上燃了一半落下的香灰。半晌她转了话题:“我倒还有一事要说。”   “何事?”   谢司白这几日忙着,宫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情,定安一一讲与他听。事无巨细,谢司白听得认真。   语毕,定安并不出声,端看着谢司白,先等他发话。谢司白闲闲扫她一眼:“怎么不说了?你如何看?”   “弟子愚见,不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她这时倒谦虚起来。   谢司白知她不过是托词,话中有话罢了。他道:“说就是,若有什么不对我再指正。”   定安得了这话,方才道:“静妃娘娘在后宫自来是头一个的,连皇后也比不得她,就算是一家子,也没道理这当头找个人来替自己分宠,所以我觉得……”   定安这话条理清晰,思路明见。谢司白不觉多了几分欣赏:“觉得什么?”   “林家表面上如日中天,实则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定安说这话时无不嘲讽,“登了顶,可不就该往下走。她林家仗着恩宠好了这些年,君恩寡淡是大忌,也因此静妃才会不顾体面搞出这为人耻笑的戏码来,毕竟多一份恩宠,林家才多一样保证。”   “所言有理。”谢司白垂眸看她,不动声色,却是饶有意味,“还看出什么?”   “不过就这些了。”定安想了想,不是很确定的补了句,“还有一样是我的猜想,照理说林家这些年应该也掌了不少实权,就算君恩不再也没必要突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这样行事,可见是着急了,至于为何着急……”   她   一顿,抬眼对上谢司白,眸中通透明澈:“或许是外头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为了避免东窗事发被父皇厌弃,才慌不择路出此下策。”   她说完,谢司白却只是静静望着她,并不言语。定安被他看着慌了,笑道:“可是我说错了?”   “不。”谢司白淡淡道,“你说得在理。就是秋韵他们也不及你所思一二。”   定安头一遭得了如此高的评价,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道:“先生谬赞了。”   “唯一可惜的是你被深拘宫中,不得外出,否则不止这点造诣。”谢司白转着手里的杯盏,语气中有着淡淡的遗憾。定安才智不下男子,缺的只是见识,若是男儿身,只怕早有一番功绩。   定安捧着脸:“先生再夸我,我就要飘得下不来了。”   谢司白觉得好笑:“我说的是实话,你如何就先受不起了。”   玩笑归玩笑,谢司白将茶盏放下,敛神道:“你猜的确实没错,昔年中山王曾留过一些线索给我,林家在外恶名昭著,做得全是偷天换日的事,光我查到的就不止一件,只是林咸从不自己出面,底下转了几道,要直接找到他的证据并不容易。”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这些年才假装偃旗息鼓举兵不动,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釜底抽薪。   定安这才理解了些谢司白的心思:“所以先生才同我说时机不到?”   谢司白点头,稍移开目光,望向庑廊外的丛丛竹林:“他能到今天的位置,不光靠着媚上欺下,若是我们先耐不住性子轻举妄动,只能是因小失大。”   定安怔怔:“那这一次……”   “林家近来确实动向有异,暗中不知在填补着什么,但我还没能查到。”谢司白道,“他们搞了这么大声势迎新人入宫,确实有你说的那一层意思。”   定安默默想着,没有说话。   “宫中凶险,你现在看到的还只是浮面一角,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过的话?”谢司白说着重又看向定安,眸中深不见底,漆黑一片,“先顾全好你自己,旁的倒在其次。”   定安不甘心被这样小看:“可是先生也曾说过,要我帮你……”   “那也得留着命才能来帮我。”谢司白不容分说地打断她的话   。定安还是头一遭见他这么强势。这些年她是过得风平浪静,其实多少明枪暗箭都被谢司白替她筹谋着挡了去,只是他从未说过罢了。   定安不觉是退后一步,怏怏应了声:“是。”   “至于那位才人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其中。”谢司白接着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摘出来,你自己别再跳进去。”   定安嘴唇翕动,却没有出声。   谢司白转眸瞧她,悉知她心意:“怎么?”   定安喃喃:“那位才人娘娘心底单纯,我不过觉着她有点可怜罢了。”最不想争斗的人被迫卷入这些尔虞我诈中,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谢司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是抬起眼帘:“你自己注意着分寸就是。”   他这话已是默许,定安闻言露出些许笑意,眉眼弯弯道:“先生放心,我自有打算,保准不让您替我为难。”   谢司白略感无可奈何。现在这么说,出了事又是另一番境况。   他没再继续这茬,只是冷不丁转了话,问她:“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定安一愣:“好端端怎么这样问?”   谢司白神色平常:“我过两日要离京一趟。”   定安怔了下,神色浅寂下来:“先生要去哪儿?”   “岭南。”谢司白道,“年前朝廷下放了赈灾粮,前些天有人告状告到了御前,说那笔款子有贪墨之嫌,皇上让我私下去一趟。”   既然是为着公事,定安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无精打采道:“先生要早去早回。”   谢司白看她一眼,声音不觉是放缓:“想要什么?我尽量带回来给你。”   这些年但凡是好玩的有趣的谢司白都送过了一遍,定安冥思苦想,片刻笑道:“先生不用费心,此次南下,若是在路上遇到零散的摊贩,替我买一串钲铎回来就行,样式不必奇特,寻常就好。”   谢司白失笑:“你要那个做什么?”   “那玩意儿遇风有声,送给我好挂在檐下,下次先生再走,好时刻提醒着,免得你去的太久,我都要忘了有先生这么个人。”定安说得煞有其事。   说来说去还是催促他早些回来。谢司白似笑非笑:“好,我记下了。” 第37章 、37   谢司白定了出发的日子, 即刻便是动身。   国礼院放了假, 陡然空闲下来,无事的时候定安就懒在含章殿看看诗话读读戏本子。她在这宫中除了与熙宁交好, 同其他人倒是没多大来往, 如今熙宁被拘在坤宁宫出不来,含章殿清静得很, 也剩下徐才人会时不时来探望定安。不过这是私底下的事,她们来往多是避人耳目,倒免得被旁人察觉。   处得久了, 定安越发喜欢起徐才人的性子,略有几分交心,自是不在话下。而徐才人得了定安的提点, 于德妃面前周转着假装承意,免得惹祸上身。德妃自以为事成, 不日便是找了个由头替她惩治过在药里下毒的蒋美人, 并将她代为引荐给皇后。   “果真是皇后。”定安垂着眼睛, 一点也不意外。   倒是徐才人不可置信, 她怎么也没想到平素温婉贤淑的邵皇后竟还有这样一面, 痴痴傻傻了两天,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又几日, 皇后下了懿旨, 司礼监拟下定章,正式迎林悠歌进宫。皇上对她是极为宠爱的,不仅赐了封号宸, 还打算僻一处离乾清宫近的院子给她。最后还是静妃开口截下,说住在景阳宫就是,姑侄二人也好做个伴儿。永平帝闻言应允下来。   入宫当日永平帝亲自去迎。他态度如此,底下人就算心怀不满也不敢有所怨言,依着礼数均是到场了。正阳殿外皇后与皇上并肩而立,一干嫔妃等在一侧。定安原不想来凑这个热闹,熙宁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硬生生将她拖着一道来了。   永平帝自迷恋丹药之后除了召见妃嫔,久不踏足后宫,连太后的寿康宫也没去几遭,更不提宫里的皇子帝姬们。他见了熙宁与定安,微微怔了下,才是反应过来。他看着定安,和颜悦色道:“看着长大不少,在寺里的日子可还习惯?”   听了这话还是熙宁先笑出声:“妹妹从寺里回来已有两个多月,父皇这话问得实在是太晚了些。”   永平帝一愣,也是笑起,他看向熙宁,相比定安更是多了几分宠爱:“你也别犟嘴,你的几宗罪过你母后列的清清楚楚,只想找着我发难,你先顾好自己吧。”   自然说得还是她的   婚事。熙宁神色讪讪,不再多言。   这当头仪门外传来仪驾的声音,由着御前门侍卫护驾两侧,凤鸾章舆近前来。永平帝敛眸,只淡笑着望向不远处的人。宸婕妤着大衫霞帔,发上戴着厚重华贵的九翟冠,压花珠翠,珠光累累,相比定安那日见她更添娇艳。按理说宸婕妤的品阶与身份配不上这样的大礼,但皇上抬爱,也不顾她受不受得起,一早下令同皇妃制。这着实眼红了不少人。   皇后立于玉阶前,仪态万千,笑容温婉,眼下的憔悴用脂粉遮盖的彻底,齐整得挑不出丝毫不尽人意的错处。只是底下谁不知道永平帝抬举林悠歌进宫是生生往她心上捅刀子,半点不顾全她六宫之主的颜面。一旁的静妃倒是闲散多了,面上至始至终带着似是而非的笑,让人猜测不得。她这一番做法虽在世家之中失了人心拥戴,得到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不为着一个宸婕妤,永平帝又将一样要紧的外务交到了林家手上。   在场众人心怀鬼胎,面子功夫却一个比一个做得齐全。定安洞若观火,只觉得没意思,冷眼旁观他们一个个惺惺作态。宸婕妤向着邵皇后与永平帝行过大礼,方是入殿。阖宫嫔妃林林总总也跟着入内观礼,定安索然无趣,不觉落到了最后。人散开些,定安看到同样孑然一身的徐才人。她脚步慢了慢,徐才人到她身边,面上笑容盎然:“那位婕妤娘娘真好看。”   这话说得不见半点私心,完全不介意她的到来抢走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恩宠。定安瞥她一眼,笑道:“才人娘娘才是心性敞亮。”   徐才人以为她在夸她,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殿下谬赞了。”   定安又往大殿中看了看,不打算跟进去。徐才人看她要走,问道:“殿下要去哪儿?”   “这里人多,又闹腾,何况我也不是必须在的。”定安说着闲闲移开目光,“倒是娘娘快些进去吧,若是怠慢了,被什么人抓到错处就不好了。”   定安自正阳殿出来就往寿康宫去。前头的热闹归热闹,邵太后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邵太后自回宫后身上懒懒的总是不大好,因而也不怎么见人,后宫的事全权交由皇后去处置,也是图个   清闲自在。   定安到的时候邵太后正躺在榻子上闭目养神。定安以为她是睡着了,正打算候着,邵太后就抬了抬眼帘,瞧见是她,倒笑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定安也笑起来:“不过闲着无事,来看看皇祖母。”   邵太后托着习秋的手起了身,看起来稍有点吃力。习秋取来一青缎引枕垫在她身后,邵太后坐直了身子,方是道:“难为你有心,整日来探望我这个病恹恹的老婆子。你父皇母后都不见得像你这么上心。”   “我是一介闲人,自是不比父皇母后有那么些事须得操心。”   邵太后笑了笑,瞥了眼外头,忽的想起什么来。她支着额角问说:“前些天我听闻你母后说起静妃家的那个侄女不日入宫,今天早上倒是听到了外头的响静,可是今日?”   定安应声:“正是今日。”   邵太后面色一沉,冷冷地说了句:“实在是荒唐。”   定安细抚着手上的团扇,静默不语。   这些年永平帝愈发恣意妄为,邵太后都懒得去管了。这一次宸婕妤之事,永平帝来寿康宫探望她老人家时说起,邵太后也未像以往大加劝阻,反是破罐破摔,并不多加理会。   邵太后不想再提这些烂事,她打量着定安,实在是喜欢她得紧,笑问:“这么常日里穿得这样素净,又不比先前在寺里,你这个年纪,合该穿得鲜艳些。”   定安笑道:“习惯罢了,也不碍着什么。”   她在长辈面前自来是极有分寸的,闻言邵太后不觉怜惜起她。之后祖孙二人絮絮说了些家常话,有的没的,聊以打发时日。   将近正午,定安先回去了。她走后,邵太后才问:“再有半年,定安这孩子也该及笄了吧。”   习秋道:“还有几个月。”   邵太后点点头:“我近来总是不大安泰,这事就交给你去斟酌衡量。她是个没娘的,我要不操持,只怕草草也就过了。你且多上个心,替她大办,有什么出了仪制的,就拿我的体己去贴补,倒不算辜负这孩子与我好了这些日子。”   习秋诺诺应下,不必多言。   *   宸婕妤新入宫中,君恩大过天,永平帝接连几日在景阳宫留宿,夜夜笙歌,管弦丝竹之乐骤然不断。   这已是静妃这处好久不曾有过的光景。静妃虽是得宠,但年岁大了,自然不比聊底下年轻貌美的小宫嫔们,一月中翻牌子至多不过两三次。她这是一步当初决意要下的时候就自知是险棋,做得好是体恤君心,做不好就是秽.乱后宫。结果证明她终究还是走对了。   入夜又至掌灯时分,静妃倚在香几上,打量着自己新染的丹蔻。外头的宫人来回禀,今夜永平帝又在宸婕妤的清音阁歇下。静妃闻言没有太大反应,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那宫人躬身行礼才是退出去。   殿中只剩下近边照料的几个心腹在。到底还是素心长年累月跟在静妃身边,最是谅解她心意。她近前扶着静妃起身到妆镜前,替她打散了发髻,用犀角梳梳着长发,方是试探着问道:“娘娘可是不高兴?”   静妃笑了,懒懒扫了眼镜中的自己。她保养得一向好,可眼角还是不知何时起了皱纹,她姿容又向来算不上美绝,早是失去了让永平帝为之驻足的资本。她抚着自己的面容,语气薄凉得紧:“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她得宠,我自然该感到欣慰。”   话是这么说,可有哪一个女子是心甘情愿替着自己的夫君张罗这些事,何况还是真心爱慕过的。   静妃伸手替自己摘下一顶华胜,意兴阑珊:“这么多年了,虽然没再出一个颖嫔,陛下真心所爱的还是那一类人,或是容貌,或是性情,从来没有不同。”   素心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敢多言。   静妃抬眸看着镜中的自己,容颜不在,光阴易老,脂粉上得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难遮掩面上的倦容。她望着这样一个自己,忽的笑出声:“你觉得若是陈妃还在,也如本宫一般的样子,皇上还会不会这么执着于她?”   素心不说话,只是专注地替她篦着发。隔了片刻,静妃稍敛起心思,接过旁边小宫女端来的红参茶。她随口问了句:“外头有递信儿进来?”   小宫女答道:“将军大人托人备了礼进来,说是犒劳娘娘的。”   静妃冷哼一声,话中透着嫌恶:“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横竖又不是没有。他若是能安生几日不至于再出什么岔子就是烧高香了。”   素   心道:“大人也是一番好意。”   “什么好意,若真是好意,旁人家都是想着替自己妹妹挣诰命,怎么偏他还得由着我来处理这些不干不净的后事。”静妃语带嘲讽,说着微微一顿,话间陡然沉重下来,“若是父亲还在就好了,阿兄他这样没轻没重的如何能成事。”   素心不好劝慰,索性不言。   “动什么不好,他喜欢那些僮儿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低调些也不妨大碍。偏偏是要掺和进去,现下又动了笔款子来周转。”提起这些静妃就不住地头疼,“满朝上下都盯着他看呢,又不比父亲在时,他也是骄横惯了不知收敛。”   一说落起自个儿的兄长林咸,静妃就停不下来。她呷了口茶,略止了声:“我唯一还觉着欣慰的只有林祁那孩子罢了。”   素心接话:“真是呢。小少爷是个正经人,又得娘娘栽培,前途大好是指日可待。”   “他与他父兄不一样,是个知事明理的。”静妃道,不免叹了声,“若是阿兄安分些,等祁儿长大能担住事,我林家或还有的指望。”   *   因着宸婕妤恩宠盛及,永平帝鲜少踏足其他宫,几个曾得宠的庭前皆是门可罗雀。徐才人也不例外,不过她本不是个多想承宠,不仅不在意,还乐得自在。相比之下,永平帝倒也还算体恤她,虽不常来,仍是时不时差人送些体己。   正午时分日头高上。屋子里亮亮堂堂,徐才人坐在杌子上做着针黹活,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见是定安,遂笑起来,心下生起欢喜:“这大热天你怎么来了?也不早点派个人来说,我好让含烟给你去小厨房凉一碗甜枣羹。”   “不必,我不爱吃那些。”定安不与她客气,她也是今日刚好有事路过长乐宫,顺带着进来歇歇脚。这些时日永平帝几乎没怎么出过景阳宫,整日在园里同宸婕妤听戏玩乐,阖宫上下怨声载道,尤其是没个依仗的低位宫嫔,巴巴盼着能得召见,各个心急如焚望眼欲穿。徐才人倒好,不仅是一点也不着急,反而颇有闲情逸致。   徐才人让了座给她,定安顺手拿起旁边的绷子,她刚才见她绣得那么认真,只以为是个厉害的,却不想上面针脚   歪歪斜斜,还比不得定安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绣得好。   定安笑道:“怎么做起这些来?”   徐才人伸来个懒腰,晒着太阳,好不惬意:“闲着也是无事,我想替肚子里这一个做几样玩意儿,虽不精巧,好歹算个心意。”   她不说,定安都快忘了她还怀有身孕。定安瞧了她一样,她有孕还不足三月,仍未显怀,身姿轻盈,与从前相比没什么太大不同。   定安笑着收回目光,说起另一番事:“你倒是心大。父皇这几日都不曾来过长乐宫,你也不怕失了同他的情分。”   “我是看得开,什么宠不宠的,得了又如何?还不是被人算计来算计去。”徐才人不以为意。   定安越发觉得她有趣,不似常人。她道:“皇后娘娘不曾说过你?”   徐才人哂笑:“倒也说过。不过我自己不打紧,她也没办法。”   好不容易得了趁手的棋子,偏偏是个胸无大志的,一点都不争不抢。邵皇后或许也纳闷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定安不觉失笑。她打量周遭一眼,殿中陈设算不上奢丽,但胜在新巧精致,是徐才人会有的风格。   也没什么要紧事,定安略略坐了会儿就先走了。徐才人依依不舍,直是把她送到月洞门外,惹得定安笑她:“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是要去哪里,值得娘娘这样相送。”   徐才人不好意思地绞着手中帕子:“你难得来一趟罢了。”   定安从偏道回了含章殿。谢司白不在,宫里也相安无事,她得空的时日多。下午习过字,静竹端着描金黑漆案托进来,说道:“九王殿下来了。”   定安停了笔。赵衷与赵承两个及冠后均是在年前出宫另立了府邸,就是入宫也见不得几面,渐渐疏远,不比幼时的亲近。   “来找我的?可说是为了什么?”定安将笔搁下,敛了袖子起身。静竹摇头,也是不知。   定安到了花厅,九皇子赵承负手临窗等在那里。定安迎过去,赵承回过头来,见得定安穿着件月白小衫,比半年前是长大不少,遂笑着问安:“十六妹妹好久不见。”   定安让人去备茶点,赵承伸手止了,他看了看定安身边跟着的绿芜一等,只道:“我有些话想对妹妹说,   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定安心感奇怪,不过还是让绿芜她们暂且先退到庑廊外。剩下他们两个,赵承开门见山:“我今日来不为别的,是想求妹妹一样事。”   定安轻摇团扇,笑问:“九皇兄有什么事能求到我头上?”   真要提起这事,赵承难得是支吾起来。他道:“这事不是别人,正是林祁。”   定安动作慢了慢,心下隐约明了几分,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怎么了?”   “我同妹妹讲,妹妹不要和其他提,免得传出去又生什么波澜。”赵承与静妃和清嘉不同,生性憨厚,是实打实为了林祁着想,“上次他进宫,见了十三妹妹。”   这个定安当然知道。   赵承含混其词:“我也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这小子自那日起一蹶不振,他在家里待不住,就躲进宫来,整日在后山上头,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   定安听得心有戚戚,也明白赵承为何来求她,她道:“皇兄是想让我代为看一看?”   “正是。”赵承道,“我们几个自小一起长大,除了熙宁,只你同他最是要好。我不便说这些,清嘉那性子你也清楚,我都不敢和她提这事,思来想去也唯有你能劝一劝。”   定安微蹙了下眉,不说话了。赵承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十六妹妹?”   定安原是不想管的,但一想见林小世子平日待她不薄,又是心生不忍。思量片刻,她方才道:“我倒是能去看一看,至于顶不顶用就是两说了。”   见她答应,赵承如释重负,拱手作了一揖:“那就有劳妹妹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我最近就先不看评论了。   感谢追文到现在的小天使们,谢谢。 第38章 、38   定安到后山时, 林祁正躺在树荫底下乘凉。头顶绿树枝叶繁茂, 遮天蔽日的,只有碎光照进来, 星星点点, 落在他脸上。   定安让绿芜守在林子外头。她独自走上前去,林小世子穿着件白底黑缘的直缀, 衣襟上沾着草屑,胡子拉碴,不似往日精致齐整, 多了几分的颓唐。手边亦是放着几个空掉的酒壶,是一身的酒气,听到有人来就靠在树上, 也不抬眼。   定安冷眼看着,也不劝阻, 只笑道:“小世子好兴致。”   林祁这才动了动眼皮, 见是她, 更不在意了。   “皇姐同你说了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定安敛着袖子建起地上的酒壶, 晃了晃, 大都是空的。   林祁不答,闷头喝着酒。其实他并没有很醉, 只是不想说话罢了。   定安挨着他坐下来, 近了才看到林祁手上握着一副白玉玉佩。   定安收回视线,看着远处:“说一千道一万你也不是为了她一个人活着,你平素是个聪慧的, 怎么这当头就不明白了。”   “话谁都会说,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林祁终于肯开口了。   定安闻言嗤笑:“做不做的,也未必见得像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林祁瞥她一眼,无可奈何:“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损我的?”   “可不是。”定安笑道,“难得见你这幅样子,当然要赶紧来瞧瞧,往日里要损还没得损呢。”   林祁被她噎得胸口发闷,自艾自怨的情绪散了大半。他撇开头,冷声道:“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定安不恼,只居高临下觑着他,皮笑肉不笑,“小世子同我讲讲?怎么遭就你这一副样子了?”   林祁气得连酒都不想喝了。他双手枕在脑后,仰天望着层层的枝叶,凤眸微黯。片刻,他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是打小的情谊。你许是不知道,我小时也在国礼院读过书,与熙宁是同个夫子,整日上下学的,总能和她碰到面。”   过去也曾有过要好的时候,私下无人时她常会唤他祁哥哥,那是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她。他时常会送她些小玩意儿,她亦会拿些自己做的东西回敬他。有一朝她喜欢探花郎的诗,他就让人去将市面上   但凡能收到的原籍都买下来,绝本的也去雕了版重刻。又一朝她喜欢清水道人的字,他便是辗转托人登门拜访,替她亲求了一副手笔。这些事一晃眼仿佛还是昨日,醒来却是到了眼前的局面,进不得亦退不得。   “我不是个喜欢诗词笔墨的人。”林祁微眯了眼,细碎的光像是结了冰的冰渣,语中再无波澜,“从前附庸风雅,跟着她读过一些。每每读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一句总是心生欢喜,却不曾想见,诗里还有另外一句是‘士贰其行’。”   定安听着,不觉稍稍失了神。他说得很平静,一时通透了,倒不像定安原先以为的那样郁结于心。可见他是真正心如死灰。许是大死过一回的人才会重新活过来。那原是定安曾经走过的,却万没想到步她后尘的竟会是林小世子。   “我从前许了愿发了誓,要好好照顾她。”林祁一瞬不瞬望着头顶,“再没可能了吧。”   定安闻言回过神来。她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说起风凉话:“从前左不过是从前,皇姐都拿得起放得下,怎么到你了就这样痴痴缠缠的,好叫人没趣。”   林祁不说话了。他探手摸索着又要拿酒。定安先一步夺过来,不给他再自甘沉沦的机会。   定安携着酒壶起了身,她拂去身上粘连的草屑,淡淡道:“走罢,你再伤神皇姐也是看不到,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做点旁的事,哪里就能活不下去了。”   林祁闷道:“我也没说活不下去。”   “那就回去罢。”定安才不会温声细语地劝慰他,一律是冷冷的,“少在这儿丢人现眼,倒叫旁人看了笑话。”   林祁仍是无精打采,不过他还是跟在定安身后出了林子。到底还是自小长大的,定安再了解他不过。这人好言好语哄着没用,何况又是这些事。   他们下了后山,一路上均是无言。行了没多久,但见个小宫女迎面而来,定安见她面熟,像是景阳宫的人。   那小宫女近前对着定安行过礼,方才是同林祁道:“小少爷,大公子有事入了宫,娘娘派我来给您禀一遭。”   小宫女口中的大公子是林祁的兄长林璟。早年间林夫人迟迟无孕,林咸就从同宗里过继了个来,大约   比林祁年长五岁。关于这位林大公子的事定安并不清楚,只隐约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林璟与千恩万宠长大的林祁不同,毕竟是隔着一层。因而静妃时常召见林祁进宫小住,却自来对林璟不闻不问。定安还是头一次在宫里听到有人提起他。   林祁酒醒了一大半,当即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   “你几日不着家,倒是先问我起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小宫女还不及回答,早有一男子从拐角处踱步而出。小宫女噤声,慌忙退到一边,露出身后的人来。那男子身量很高,穿着件墨蓝团花常服,头戴玉冠,腰间的织金腰带镶着极为名贵的红宝石,手摇一柄山水画折扇,虽是生得相貌堂堂,气韵却无端给人一种阴鸷的观感。他笑意盈盈望着自家许久不见的弟弟,眼眸略一转,才瞥见他身边的小姑娘。   定安仍穿着那件月白绣兰纹交领小衫,发上簪着珠花,除此之外别无旁饰,尽管是这样素净,却越发衬得清丽无双。林璟稍一怔,眸中不觉升起些惊艳之色。   宫外对于宫内的传闻并不少,尤其有心朝政的,没几个不会盯着看。其中有意尚帝姬好走捷径的亦是不少。一来二去,坊间什么浑话都传了出来。其中最负盛名的十三帝姬,皆说她容貌艳极,才华横溢,旁的难比一二。   现在看来,后一说不确定,前一说倒是打了水漂。林璟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模样初初长成,正是娉娉袅袅的年纪,可独一份的美貌却是无论放在哪里都拔得头筹的,就连名冠京城的十三帝姬尚不及她。   定安还不到避嫌的年纪,但被这样看着,仍是不觉退后一步。林小世子蹙眉,下意识将定安挡在身后,客客气气道:“阿兄怎么来了?”   “父亲有一趟差事,你不在,只好由我进宫来。”林璟这才慢悠悠收回了视线,仿似从未有过刚才的失礼。他打量了林祁一眼,见他是一身的酒气,笑起来,“你几时也学会喝酒了?”   林祁话间带着疏离与冷淡:“索性也无事,就喝了两盅,不打紧。”   仅是短短数语,就看得出林祁与他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并不投契,甚至还隐隐有些针锋相对的架势。   定安对除了林小世子以外的林家人都没什么好感,况且她与林璟又不相熟,待着也没趣。她正打算告辞离去,林璟话锋一转,兜回到她身上:“不知这位是……”   林祁看起来有些不大情愿,迟疑片刻,才道:“这位是十六帝姬。”   林璟点了点头,却是没什么印象。不怪他孤陋寡闻,定安这些年有意低调行事,并不欲出风头,不说是他,就是世家中不交好的也很难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   定安不想多留。她略略说过些场面话,就先行离开。   林璟一直目送着佳人远去,才是敛回目光,意味深长道:“我倒说你成日往宫里跑,原以为是清嘉表妹,倒不曾想是另有其人。”   林祁一向厌恶他兄长为人,不过当着旁人的面,总不至于恶语相向。谁想他现在提到了定安,还是这一副一贯如此的轻佻模样。林祁冷笑:“阿兄说这话也不怕被姑母听了去。”   林璟哂笑一声,不以为意。   林祁懒得再说什么,径直是越过他往景阳宫去了。林璟站在原地,望着林祁的背影,眸中悠悠转暗。良久他方是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的小宫女:“刚才是哪位帝姬?”   剩下他们两个人,那小宫女不知为何对着林璟深感恐惧,身子止不住微微发抖,回答道:“是含章殿的十六帝姬。”   “含章殿。”林璟慢吞吞念了这三个字,笑了笑,才是跟着离去。   *   定安全然不知这番周折。自那日后林小世子就离了宫,定安再没他消息。偶然从赵承那里听来,只说他好了起来,近日都躲在府中用功,不显颓像。定安方是稍感安慰。   一切都在好转,就连邵太后的病也稍有起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谢司白仍未归京,不过他知定安记挂他,托着春日送来信笺,所言皆是路上的所见所闻。   定安等得望眼欲穿,整日守在殿中,除了读书习字亦是无事可做,连先生送来的信都读了好几遍,甚至烂熟于心。   在这样焦灼的等待中,转眼快到了盂兰会。   大魏对佛教佳节向来看中,往年邵太后都要到大觉寺进香祭祖,定安与熙宁跟着,也能一道出去逛一逛。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先是邵太后生病   未愈,再是熙宁同皇后闹得势如水火,不比往年松散,能不能出宫还不一定。   倒是徐才人听说了这件事,私下来看定安时特意嘱咐道:“我横竖是出不去了,殿下若是得空,替我稍一些外头的糖栗子来,我最近馋得紧。”   定安笑她:“你是个空长了副好相貌,怎么喜欢的东西一样比一样奇怪。”   徐才人眼巴巴地望着她,那模样哪里像个快当娘的,就是定安也自觉比她沉稳许多。   “罢了罢了。”定安被她缠得没法,只得道,“若今年能出去再说,出不去就另当别论。”   徐才人喜不胜收:“那是自然。”   等快到了日子,寿康宫终于传出动静。邵太后诚心礼佛,就算是身上不适也断然不肯懈怠,今年礼数一律照过,早早命人打点着。与此同时熙宁那边也派了人来,要请定安到坤宁宫小叙。   定安有几日没见到熙宁。她不曾和她提过林小世子的事,熙宁亦然,仿佛很有默契。这一趟熙宁找她来,多半为的是盂兰会一事。   “我是想出去,母后却不一定准。”熙宁幽幽叹道,“你是不知,近来她防我像是防贼一样,巴不得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懂得女红和嫁人就好了。”   熙宁大倒苦水,她不是个习于卖惨的人,可见是真的被拘紧了。定安听着,明了她心思,笑问:“姐姐找我来,是想着我替你说说好话,让母后放你出宫?”   熙宁微红了脸,攥着她的手,左摇右晃:“好妹妹,依了我吧,我如今在这宫中才是真真孤立无援,也只有你能体恤我心意。”   定安不由好笑,被她晃得头晕。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是这般,且年岁还均是长她的。   定安无奈道:“我姑且试一试,若是不行,姐姐就自求多福吧。”   熙宁大喜,笑吟吟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应得虽是轻巧,做来却难。定安与皇后的关系一向不冷不热,就算她开口,也不一定能说得动。定安略略盘算了下,最后是曲线救国,替熙宁在太后面前说项求情。   邵太后很是疼爱定安,还没听她七弯八绕地说完,就先笑道:“你个小滑头,几时学得这样了,当真以为我听不出?你   不过是在替你皇姐求个好,让她出宫透透气。我说得可对?”   定安也无意争辩什么,从善如流地应下来:“我就知道瞒不过皇祖母。皇祖母开开恩,皇姐她在宫里闷了这样久,您也知道她性子,再不出去转一转,只怕要闷坏了。”   邵太后又叹又笑。当年随手的善举,虽没让定安与邵皇后亲近起来,却是剑走偏锋,成全了同熙宁的姐妹情分。   邵太后略略踌躇:“你母后拘着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长你几岁,早该是稳重起来才对,如何还能跟着你整日无所事事地厮混。”   定安笑道:“横竖也不过一日,哪里就那么严重了?”   邵太后想了想倒也是。况且她与邵皇后不同,毕竟隔着一辈,对熙宁是疼惜大于厚望,尽管面上常常跟着皇后一起劝熙宁,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可怜她的。   思及此邵太后顺理成章应承下来:“罢了罢了,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作者有话要说:重要配角终于出场了QAQ   下一章一定会写到先生的,我发四   *   今天收到几个雷,是为了上一章的作话安慰我吗(笑哭)   不看评论没有别的意思,最近写文写到自闭,到了瓶颈期,很卡很卡(你们看我的更新速度就知道了)如果看评论的话,我会一直惦记着刷新数据,所以决定在瓶颈期突破前暂时不看了,专心闭关码文。   见谅 第39章 、39   有了邵太后出面, 皇后不好说什么, 熙宁出宫的事暂且议定。   熙宁原本不抱多大希望,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却没想见定安真的替她办成了。她头一次喜得失了素日的沉着冷静, 抱着定安道:“我就知道妹妹最好了。”   定安拿她没办法,不由失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要谢你谢皇祖母去。”   熙宁向来是闲不住的,又有多时没能出宫。她一得了皇后的口谕,当即就命人着手准备起来。自是不提。   *   另一边岭南的事暂有了眉目。告一段落后, 谢司白出发回京,到时还不至进宫,先在宫外偏安一隅的府邸歇下。   秋韵替自家公子沏了茶, 谢司白没接,只听着春日将这几日的事一一汇报。及至他说到林咸专程派门下清客来游说他私下见面一事, 谢司白微微皱了皱眉。   春日心思直率, 先是道:“总不会是鸿门宴吧?那些人总也不安好心。”   “这倒不至于。”谢司白负手而立, “青云轩与他们素来没有瓜葛, 他们不会自找麻烦。”   春日想不通其中曲折, 谢司白并未指点,只问:“说了什么时候?”   春日答道:“他们好像知道公子这几日就要进京似的, 说若是得空, 就选了中元一日,在淇河上的画舫里。那日不曾宵禁,城里倒是管得松散些。”   谢司白不语。这一年谢赞卸任, 青云轩易主,赵敬玄入京,四境连年大灾,南氐又有不安生的消息,注定了是多事之秋。   就是不知林咸要见他是为的哪一样。   谢司白略一思量,最后还是应了。   说完正事,秋韵讲起宫里和青云轩的另一些琐事,相比于前朝的风起云涌,后宫却安宁得不正常,甚至比以往还要风平浪静,静妃拔得头筹,皇后闷声不响,太后身子乏困吃斋念佛,底下低位的妃嫔们安分守己,一时是连平素常见的加害之事都未尝有得。   等说起定安,秋韵体察着谢司白的心思,问道:“可要我进宫去含章殿禀一趟?”   谢司白点了下头,秋韵刚要动身,他却又忽然改了主意:“还是不必了。”   秋韵一怔,停下来。   谢司白垂着眼帘,打量着锦盒中   一串白玉钲铎:“我今天进不了宫,等回去再说,免得她见不到我人心急。”   一旁春日笑道:“公子好生为帝姬考量。”   谢司白将盒子扣起,不以为意。   *   等正经到了盂兰会那一日,熙宁早早的就来催着定安动身。定安瞥了眼外头,天尚是灰蒙蒙的未得大亮,就道:“才几时,你急什么。”   “我们早些去,晚些回来,能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熙宁的如意算盘是一早打好了的。   定安只得让人替着自己梳妆。因着要去佛寺,她们两姐妹是一律的素净打扮,定安穿着件白底折枝绿萼襦裙,熙宁则是一身鹅黄撒花小衫搭着绸白中衣,两人站在一处,亭亭玉立,相得益彰。   好不容易熬到了时辰出发,天色沉郁,隐有黑云压城的架势。熙宁看着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总不会下起雨来吧?”   若下了雨,灯会办不成,她们也得提前回宫。   为着这一样事熙宁忧心忡忡了一整路,及至大觉寺,日头高升,驱散了雾气,方是好转。   熙宁舒展了眉头,这才放下心来。她们往年均是要跟着邵太后来寺里,早已轻车驾熟,不比头几次地界大了还会迷路。等进过香,熙宁与定安照旧在后院里各自按照定例系下经幡。就这样在寺中悠悠地挨到了下午,才求着邵太后准许出寺。   以往熙宁和定安都会趁着这个机会出去逛一逛,不必时刻端着帝姬的架子,只如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只是她们到底长大了,邵太后看着她们出众惹眼的相貌,心下迟疑,没有立即应下来。   熙宁心知她忧虑,哄道:“皇祖母且放心,横竖有御前门的人暗里护着,我与妹妹自来在外头玩惯了,知道哪些行哪些不行的,一向有分寸,这次也定然出不了什么岔子。”   邵太后瞥她一眼,蹙着眉,还不及言,熙宁乘胜追击:“您就依了我吧,我自小这样大,还不曾求过您什么。”   邵太后心软下来,踌躇半晌,最后叹口气,还是恩准了:“你们多留心些,早点回来。若带着你妹妹惹出什么乱子,我可是不饶的。”   熙宁点头一一应下,心思早飞了出去,太后的叮嘱全成了耳旁风。   她们乘了   马车从后角门离寺,熙宁早是按捺不住,伸手打了帘子要往外看,被定安按住:“好歹过了这处,人多口杂的,若是被宫里的看去就糟了。”   熙宁只得放下。   盂兰会一日不宵禁,长夜里灯火通明。眼下天还没有完全变暗,黄昏时分,街市两道已是锦缎招展,抢占摊位的商贩也早早候着,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熙宁在宫外比在宫内自在得多,如鱼得水一般,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要试一试。她们本就与周遭不太相容,熙宁出手又阔绰,已是惹得旁人频频回顾。定安忙是劝她:“姐姐当心点,在外的哪个像你这样,莫要引来什么乱子。”   熙宁哪里不知这一层,不过是好久没出来了,一时得意忘形。她稍稍收敛了些,只沿路挑拣着好玩的小玩意儿买。   不多时天色彻底昏下来,路两边华灯初上,街市上的人也是多起来,远远望去人潮涌动。熙宁找到一处卖面具的摊贩,比别处做得精致不少,有青面獠牙作鬼的,也有张牙舞爪哄人的。熙宁笑吟吟拿起一个朝着定安比划:“妹妹要不要戴着玩一玩?”   定安再怎么心性稳重,说起年纪却还不怎么大,童心未泯,也是新奇起来。她们挨着在摊贩边挑选相看,最后定安选了个红头鬼脸,自顾自替自己戴上,拍了拍身边的熙宁。熙宁回头,冷不丁吓一跳,笑她:“怎么喜欢这么吓人的。”   “吓人吗?”定安自己看不到,只能摸了摸,“那就这一个吧。”   她们各自选好了心仪的才再往前走。   夜幕降临,当下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夹在人群里拥挤不堪。且大多是平日不常出门的女子,各色脂粉凑在一处,馥郁芬芳,呛得人直打喷嚏。   人实在是太多,她们被裹挟着顺流而下,等到回神,熙宁已是不见了踪影。   定安被推搡着也不好调头去找,好不容易过了这一段,她从人堆里出来,稍偏僻些,没了花灯,黑漆漆只接着道上的光线才勉强能看见些。远一些地方支着酒棚,净是些三教九流的闲散客,不见有多少看花灯的姑娘小姐。定安不比熙宁时常出来,已是摸不清身在何处。   面具戴着遮挡视线,定安摘下来。这一摘   误了事,她生得唇红齿白极是好看,只不过往日在宫中,美人如云,自己也不觉着什么,可放在这样的市井之地又是两说。定安拣着人少的小道往回走,暗中却早已被人盯上。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定安迷了路,越来越是人迹罕至,别说回去,连人声都没了耳闻,只隐隐约约的照见不远处的一片灯海。定安不觉是心慌,她沉着气向着有光的地方走,身后悉悉索索有些声响,定安装作没听到,只加快了步伐。但她一个闺阁女子,又不习武,脚程再快能快到哪里去。未及她回到正路上,身后那人已是拍着她肩膀拦住她。   定安心下一沉,面上倒还兀自镇定。她回头,身后一高大魁梧的大汉,借着光隐隐看得见他穿着身灰色短打,嘴上衔着根草,生得五大三粗,可见是常年做体力的活计。他笑眯眯看着定安,问说:“这位姑娘可是迷了道?要不要我替你指一指?”   定安不觉是后退一步,不等他继续说,拔腿就跑。她慌得失了章法,心里只有个念想要往人多的地方去。那男子三两步追上她,嘴里念念有词:“你这小姑娘怎么恁地不懂礼貌。”   定安才不管他说什么,心下突突的,这黑灯瞎火,保不准她遇见了人牙子。这样的事定安小时候听静竹讲她家乡的故事没少听闻,只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到她头上。   定安一门心思只顾着跑,脚下没留意,一朝踩空了,摔在地上。   那大汉这才慢悠悠踱步至她身边,笑着蹲下来:“怎么不跑了?你家是哪儿的?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定安抬起头,强作镇定,冷冷觑着他:“你最好不要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谁知那大汉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还挺有意思,我打你主意做什么,倒是你只身跑来这里,你可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定安当然不知,她绷着根弦,满是戒备望着他。   大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面寻思着自己真有那么可怕,一面是伸过手来。定安也不及看他要做什么,下意识闭上眼,正是这当头,有一柄未出鞘的剑袭来,直直朝着大汉的手腕。大汉反应算快的,霎时收回手,眉心一皱,向着旁边看去,等看清了出手的是什么人之后,微微一怔。   定安紧闭着眼,却迟迟不见这人有什么动静。她小心翼翼地睁开,那大汉仍未回神,她也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哪见得迎着不远处的灯火,有人立在当头,一袭白衣,面容冷峻,在摇曳华灯的映照下,明明灭灭阴晴不定。   “先生!”定安大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尽量把昨天的字数补上   尽量…… 第40章 、40   “谢公子。”那大汉直起身来, 也是认出站在那里的人。他遥遥朝着谢司白拱手一礼, 看起来像是相识。   定安一头雾水,看了看谢司白, 又看了看面前的人, 怎么也不能将他们联系到一处。   谢司白认清那大汉的面容,方才消减了周身的杀意, 重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大汉将他的佩剑拾起,双手奉上, 可见极是敬畏他。   定安适才吓得不轻,眼下只是望着谢司白,又叫了他一句:“先生。”   大汉这次听清了定安的话, 他摸着头,嘿嘿笑着:“原来姑娘与公子认识。”   谢司白扶着定安站起来, 见她灰头土脸的, 略一皱眉, 才问那人:“参将在这里做什么?”   “我方才是在酒舍同人吃酒, 这小姑娘乱闯进来, 王瞎子一伙人盯上她,若不是我, 她现在只怕早是身在画舫上。”说着, 大汉回头对着定安装模作样地作一揖,“在下徐猛,小姑娘莫要怪罪, 我也不是诚心想吓你的,不过长了这样一张脸,做起好事来也让人担惊受怕。”   定安:“……”   谢司白看了定安一眼,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他替定安向徐猛道了谢,徐猛受宠若惊,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公子折杀我了,往日的恩情您都不曾要我谢过,更何况今日。我今日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早知她同您是旧识,就不唬着她了。”   谢司白道:“一码归一码,参将无须介怀。”   徐猛走后,谢司白才回头看向定安。定安白净的脸上蹭了灰,是少见的狼狈。谢司白不觉心头一动,他抬手,还没碰到她的脸,定安先是唤他一声:“先生。”   谢司白回过神来,蹙了下眉,不着痕迹收回手。   定安仍是惊魂未定,她望着谢司白:“先生何时回来的?怎么在这里?”   “我才要问你。”谢司白举止从容,“你怎么在这儿?”   定安灰心丧气的,只得将好一番前因后果细细讲给他。   谢司白听罢不由好笑:“怎么在这里也能迷路。”   定安争辩:“我又不常出来,自然是不知道的。”   谢司白又看了看她,眸中隐带着笑。他收回视线:   “我送你回去。”   定安点点头,跟在谢司白身后。她脚受了伤,一瘸一拐的,走起路甚是艰难。   谢司白察觉她异样,停下来:“伤到了?”   “许是崴着了。”定安不大好意思。方才的事怎么想她怎么没用。   谢司白迟疑了两秒,最终在让秋韵带她回去和自己带她回去之间选择了后者。   谢司白将佩剑换给秋韵,方是道:“我先带你去上药,过一会儿将你送回去,至于十三帝姬那里你不必担心。”   定安正要应好,谢司白直接是将她打横抱起。   定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云里雾里的,仰头望着谢司白,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先生?”   她先生怪癖和优点一般多,最要紧的一样是顶讨厌旁人碰他,就连定安素日与他玩闹也把持着分寸。现在他主动抱她,于定安来说简直不可置信。   谢司白倒还好,没有什么反应。他带着她往先前的那一片灯海去,走近了,定安才发现这里并非是先前的花灯会,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停留着几只如幻似画的船舫,花团锦簇,彩袖招招,一副人间仙境的景致。   定安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司白不欲与她多讲,简单概括了一二。近了画舫,船上悬灯结彩,恍如白昼。那灯火转过谢司白眉目,流光溢彩,愈加衬得他不似真人。   定安在谢司白怀中怔怔望着他,没留神说了句:“先生真好看。”   她声音很轻,夹杂着并不分明的情愫。   谢司白不觉心神微动。他垂眸略瞥她一眼,隐约有种异样的感觉。   但他并没有探究,似笑非笑转了另一宗话:“你确实重了不少。”   定安冷不丁从先生的美色中回过神来,无语半晌,才幽幽道:“那是我长高的缘故,我这样的远算不上重。”   谢司白轻笑,不再言语。   谢司白避开林家耳目将她带上了画舫,定安还是头一遭知道有这样的地方。来往的女子衣着香艳,各个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相比之下定安的美貌实在太过孩子气,眼见着还没有长大。   定安倚在谢司白怀里,好奇打量着路过的人。谢司白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好看吗?”   “好看。”定安酸溜溜的,故意同   她先生打别,“怪不着先生成日里忙得不着家,可见是还有这种地方?真不公平,我若是男儿身了也是想长留这里,莺歌燕舞的,不比宫里好多了。”   谢司白难得被定安噎得无话可说。他抱着定安进了底层一间空置的屋子,将她放在床榻上,才神色浅淡道:“省着些力气罢,贫这一出能得什么好。”   定安却是不依,故意要赖着,笑吟吟问道:“那先生先说,是她们好看还是我好看?”   谢司白不理会她的调侃,微垂着眼眸,一心要查看她的伤势。衣裙之下定安穿着一双宝相花纹的软底缎鞋,跑了这些坑洼不平的路,早是磨损破了。谢司白正要替她脱下,定安却先是收回来。   谢司白抬眼,眸中清寂,不起波澜:“怎么了?”   定安回视着他,心头不觉稍有些酸涩。她很清楚先生待她实质上与待秋韵春日他们并无不同,他是看着她从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一路到现在,在他心里,她或许至始至终都还是小孩子的模样,不用避讳也无须避讳。可是人总有长大的一天,起了异心实属变数。这道理她懂,谢司白不懂。   定安将这心思压下,若无其事笑道:“我再有两月也该及笄,要嫁人的年纪,先生该同我避嫌才是,又不是小时候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谢司白微蹙下眉,心里莫名有些不大舒服。他收回手,神色稀松平常,淡漠道:“那你要如何?”   定安撇撇嘴,说不上来了。   谢司白不惯着她,直接抓住了她的脚踝。定安伤的不轻,疼得嘶了声,方是要挣扎:“先生使诈。”   “别动。”谢司白失了往日的耐性,也不知是何缘故就心浮气躁的。不过他面上倒不显,只是手上加重几分力道,防着她又要抽回去。   定安疼得快要哭出来。谢司白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果决得很,他稍撩起些衣裙,但见定安小腿也是一片黑青,想来当时摔得有多重。   谢司白用手碰了碰:“疼不疼?”   “……疼。”   “疼还不上药,等回宫再处理就废了。”谢司白面无表情说着,“你以后还想不想走路?”   定安吓得怔住,信以为真:“有这样严重?”   谢司白不过是故意   哄她,听她这样问,微垂下眼,好整以暇:“我骗你做什么。”   定安不敢动了,乖乖依着他检查伤势。这时秋韵带着伤药也跟进来,帮着磨好了放在研钵里,就先是告退。   谢司白替着定安上药,定安疼得皱起眉头。谢司白原是想让她好好疼一疼长个教训,临了到底还是心软起来,不觉放缓了力道。他慢悠悠扫她一眼:“长了教训没?还想再往这种地方跑。”   定安被他教训得说不出话来,气恼半晌,只道:“先生还说我,你自己不也在这儿吗?”   谢司白懒得理她,只专心敷药。   周遭一时沉静下来,只听得外头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定安心里哀哀的,有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她的事谢司白自来一清二楚,可是谢司白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于她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她从来不知道先生在外头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是同怎样的人打交道。   定安望着谢司白,心思转了几转,才故作漫不经心:“先生转眼也该二十二了,可曾有……娶妻的打算?”   谢司白手法熟练地替她包扎好,方才放下她裙摆:“你问这个做什么?”   定安心不在焉:“闲来无事随便问问。”   “你僭越了。”谢司白声音淡漠,“这话不该你来问我。”   定安一怔,心下微黯,也不再说什么。   等简单处理过脚伤,谢司白准备抱她下去,定安先道:“先生同我讲僭越,怎么不同自己要讲分寸?不必抱着我,我自己能走。”   谢司白看出她在生闷气,不以为意,只从善如流道:“秋韵刚才雇了乘轿子,他会送你回你皇姐那里。”   谢司白准备得齐全,这自来是他处事作风,不知怎地定安心里就是积着股恶气,上不去下不来的,如鲠在喉。谢司白要扶她,定安却抽回手:“既如此那就不劳先生了。”   谢司白皱了皱眉。定安在他面前是很少会这样闹脾气的。   定安不待他多言,扶着床榻起了身,自顾自地就往外去了,头也不回。   秋韵也稍感纳闷,小声问道:“公子可是惹到小殿下了?”   谢司白敛起目光,波澜不惊的,看不出任何端倪。   “你跟着去吧,好生将她送走,勿要再耽搁。”他道。 第41章 、41   送走定安, 谢司白将后事一一打点妥当, 才动身往隔壁的画舫去。这一艘画舫与旁的不同,总量更大, 造有三层楼阁, 雕梁画栋,灯火辉煌。船舫下守着林家的亲兵, 整个青鸾居被大包大揽,闲杂人等一律勿入。林咸作风一如既往肆意张扬,完全不知收敛。   谢司白心里冷笑, 觉着有点讽刺。他近前,还不及亲兵拦下盘问,一早侯在船头的青衣男子忙是下来, 恭恭敬敬行了礼,待他是极为客气。   这青衣男子是林家门下清客徐天书。他对着谢司白姿态放得很低, 丝毫不敢冒犯僭越:“林大人早在楼上等着公子, 公子请吧。”   谢司白淡淡嗯了一声, 喜怒不形于色, 徐天书暗下打量着他, 却是一点要领都不得,心下难免惴惴起来。他也算是林家半个谋士, 虽顶不上林咸近身边的几个, 却也替他筹谋过不少大事,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可偏偏对着谢司白很事没底,只觉他捉摸不透, 亦是拆解不出。   林咸在三楼正中一间。离得老远,已是听到寻欢作乐的莺歌燕语。林咸同他那位白手起家的阿爹不同,谋略有,胆识具,却有一样再显眼不过的弱点在。林咸好美色,骄奢淫逸,他曾重金缔造藏娇台,就连看得上的良家女子也掠进了府中,民间怨声载道。御史弹劾他几遭,皆是无功而返,反而一个个遭了报复,很快销声匿迹。渐渐也无人敢再上奏此事。其实永平帝的心思很好猜,林家目前仍是他用的趁手的工具,这些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况且这对君王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林咸有这样明显的把柄,用起来放心得多。反是那些谨小慎微挑不出错处的能臣,才是君王心头所忌。   近门边,徐天书请谢司白稍等片刻。他进去禀报一声,复又折返:“公子请吧。”   这画舫单从外边看已是极尽富贵,哪想到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就是连皇宫也比不得这里更奢侈,目及之处青纱鸾帐,金器银饰,又有世所罕见的各类珍宝,价值千金。   许是等的太久,林咸喝的有些多,已稍有醉意。林咸起身迎过来,步伐虚浮。他看着眼前年纪小他一轮的谢司   白,不觉生了几分轻视,端着长辈架子道:“久闻国师大名,今日才算是好好相识。国师年纪轻轻已是荣登宝座,果真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林咸面皮白净,隐约可见年轻时姿貌俊秀,如今年岁大了,身量发福,又常日浸.淫酒色,已是见得眼下发黑,油头粉面,多是世故之态,仅是望着就让人心生反感。他现在这样说,话是恭维的意思,神态却满是居高临下的傲然。到底谢司白空担着国师一任,并无品阶,况他尚且年少,不比他师父谢赞那样老谋深算,朝堂之上结交无数。林咸虽是主动牵线搭桥的那一个,实则打心里并不多看得上他。   谢司白不动声色,既不应承,也不反驳,只开门见山道:“大人费心请我来,所为何事?”   林咸见他这样没趣,略略敛了敛袖子,也不急着步入正题,反是调笑着说起闲话:“小公子莫要着急,大好的时光,有什么事慢慢说不得。”说着他稍一顿,才笑吟吟道,“小公子可有结亲?”   谢司白答得简短:“不曾。”   林咸笑意更深,侃侃道:“横竖我朝不同先时迂腐,道士娶亲生子也不是尤为人伦的事。小公子相貌俱佳,又是盛年,可不要白白辜负了时日,不如我替你做个人情……”   不及话说完,谢司白直接打断他,语气淡漠:“大人今日找我来是为了说这一样事?”   林咸哈哈大笑,心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预见。这位小国师年轻气盛,看来也没多大本事,不是个能成事的。   思及此,林咸对他更是慢待了几分。他笑着,老成道:“你还年轻,尚不得体会这人世的乐趣。要我说正经事要谈,旁的事也可以好好聊一聊。”   谢司白不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林咸随手取来一白玉质地的兽面纹觥,仰头喝下,方是更醉了。他把着那盏,懒散地说道:“这间屋子的一分一厘皆是我亲手所置,世所罕见,单拿一样出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好比这一件。”他盯着道,“这是前朝得来的,大有讲头,世上不过只有一对,陛下就赏了我一盏。”   他说这话时无不自得。从前至今来过这里的人还没有一个不曾是看呆了赞不绝口的   ,林咸也是向来引以为傲。坊间常有传闻,天下富贵,林家占尽十之五六,这一隅足见所言非虚。   而林咸如今和谢司白说这些,倒并非空是炫耀,不过是先借此给他吃足了下马威,再谈起正事来也方便压他几头。   林咸说罢,得意洋洋的,语气比先前还要拔高几分。他觑着眼看向谢司白,似笑非笑:“小公子觉得,这世间还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我这一亩三分地的?”   他是做了好一出戏,面上说的是当下之境,实则暗指林家在永平帝心中的地位,直是将谢司白置于下风。谢司白却是全然不为所动。他淡然道:“林大人应该有所耳闻,数年前颍州中山王一案是经由我手查办的。”   林咸一怔,不明白他忽然提起这茬是什么用意。   谢司白神色平静,眸中不起波澜:“当年那位中山王也曾问过我同样的话。”   林咸:“……”   谢司白不咸不淡道:“林大人还想再聊一聊旁的吗?”   林咸登时酒醒了大半。他心思转了几道,微眯着眼打量谢司白,但见他眸中清寂,风轻云淡之态,全无起伏。林咸这才后知后觉眼前这人是个狠角色,不同于以往那些轻浮可欺的腌臜货。他不再与他没轻没重地调侃打趣,只干笑一声:“谢公子说笑了。”   里间侯着的几位貌美无双的姬妾各个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她们觉察到气氛的不对劲,也不敢笑着打闹,当即是噤了声,立于两侧。   林咸不敢再小看谢司白。他比了个请的动作,笑问:“国师大人才是回京,舟车劳顿,定当要犒劳犒劳。若是国师看上哪个,只管带了去,我保准叫你好好松散松散连日赶路的筋骨。”   这一整座青鸾居都算是林咸豢养的外家子,各个费心劳力地调教过,先下他开口说要送人,可见对谢司白的看重。   “不必。”谢司白想也没想就拒绝。他是自打进了这美人乡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过的,连坐怀不乱都算不上,是完全不感兴趣。   林咸又吃了个闭门羹。他按下话茬,也不恼什么,只道:“既如此你们都出去吧。”这一次指的是身边这群美姬。   美人们裹着香风鱼贯而出,等只剩下他们,林咸慢悠悠地   替着谢司白斟满一盏:“谢公子莫要怪罪,我原也不是个轻浮之人,你也知道在其位谋其职,说来可笑,我这样的位置坐久了,见谁也要存几分疑虑打量打量才算罢,若是平白与无能之辈交了心,来日受牵连的就是我了。”   林咸是有一样好处,他并不自恃身份就处处高人一等,破懂礼贤下士的门道,又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满朝文武位高权重些的,大半同他交好。   谢司白却懒得听他打官腔。他道:“林大人有话直说吧。”   林咸这时倒不拿捏了,爽利很多:“岭南一案,小公子可有什么眉目?”   闻言谢司白大致明了林咸此次的目的。他不紧不慢:“林大人指的是什么?”   “里面有个人。”林咸也不掩饰了,直截了当,“我想请小公子替我摘出来。”   他说这话客气得很。谢司白不语,垂眸盯着手上的杯盏。林咸拿不定他的心思,笑道:“小公子不必为难,这件事能说成自然是好的,说不成也算是机缘,能结交你这样一位朋友也是极好的。只是……”他话说到一半,意味深长看着谢司白。   谢司白不以为意:“大人但讲无妨。”   “这话说来是我僭越了。”林咸道,“不过青云轩说到底,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地方。陛下如今器重青云轩,自是好的,可万一有一天陛下不想器重了……”   话一转,林咸笑着看向谢司白:“青云轩有何立足之地?”   不得不说林咸还是有些本事的,三言两语直击要害。   谢司白仍是微垂着眸子,颇有几分漫不经心:“以大人之见该如何是好?”   林咸只等着他这一句:“好说。若是小公子肯替我做成这笔交易,来年真有什么变故,我自是会力保青云轩。小公子是个聪明人,定然清楚我这个提议的利害紧要。”   他没有明说,事实上就是要青云轩站在林家这一边。岭南之事都不过是遮丑的幌子而已。   谢司白早已想见。这些年来前朝后宫虽是风平浪静,并没有起什么大乱子,但随着皇子们年岁愈长,各方势力早已是未雨绸缪。林家是为了后宫的静妃做考量。   只是唯有一件事想不通——林家为何这样着急,甚   至是慌不择路找上了素来不相熟的青云轩做盟友。   谢司白不觉想起定安先前说过的话。   林家内部只怕真的有什么大的异变,当家人才如此急切。   谢司白久不回答,林咸面上维持着笑意,手指却轻点着面前的紫檀木雕虬纹案几,可见他内里并不如表面沉得住气。   林咸问:“小公子以为如何?”   谢司白心下好一番考量。他听得林咸这样问,才是抬眼,眼眸深处早恢复一片清明。   “好。”他道。   作者有话要说:定安怼人的功夫大概是跟她先生学的吧 第42章 、42   定安被送回去的时候熙宁快是要急坏了, 见她这副样子, 更是心一惊,忙是托着她的手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殿下方才走散了没留神, 摔了一跤, 已是处理过,不成大碍。”还不等定安开口, 一旁的秋韵先代之答道。   熙宁这才注意到定安身边还有一人:“这位是……”   秋韵报上自己的名号,遮掩过其中的隐情。他是常跟在谢司白身边的人,说起话来滴水不漏, 也不劳着定安再做解释。   熙宁听是青云轩,不疑有他,只是替着定安道了谢。熙宁扶着定安上了马车, 让人打了灯来,照亮着看了看, 看包扎得严重, 道:“怎么摔得这样重?”   定安不便细讲, 方是道:“这黑灯瞎火, 看不见可不就摔得惨了。”   熙宁忧心忡忡, 毕竟是她带了定安出来,在邵太后面前保证得好好的, 却不想还是惹出了乱子。   定安不欲她为难, 回去的路上特意叮嘱:“这件事姐姐就只咬着我不小心就是,莫要提旁的,省的皇祖母担心。”   她们商量好了说头, 等着回到大觉寺,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邵太后倒没疑心到别的上面,只道定安走路不小心,心疼了好一阵,好说歹说的,叫她们识规矩些。因这时入了夜,定安又受了伤,邵太后体谅她,便是做主留宿寺中一夜,不必多说。   及至第二天早上,绿芜伺候着定安敷了药。寺里的小沙弥端来早膳,一律是清淡不大入味的。定安吃过几口搁下,对身边小宫女道:“去前头问问,看什么时候动身?”   那人去了,不多时回来,只答:“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太后娘娘那里有事绊住了脚,传话的人说,须得耽误到下午去。”   定安奇道:“什么事?”   “寺里来了人,不知是哪家的,太后正留着说话。”小宫女说完一顿,又是道,“太后娘娘特意叮嘱说殿下腿上有伤,不必过去问安了,好生歇着就是。”   定安不以为意,太后体恤她她就受着,心安理得。   长日里无事可做,定安就让人寻了笔墨来抄经。她跟在邵太后身边做惯了这种事,不觉得乏累,反而是清静下来。这一抄一直抄   到下午,定安停了手,抬头打量了雕花长窗外的日头:“怎么还没人来禀信,莫不是她们先回去了吧。”   绿芜打发了人再去前遭细细看一看。来人回话说:“前面来了好几家的夫人,正巧是上山进香,太后娘娘还同她们闲话着,只怕今日也不能回去了。”   定安疑惑,拆解不透其中的缘故。倒是绿芜私下道:“只怕娘娘是在替着十三帝姬打算。”   定安一怔:“此话怎讲?”   “十三帝姬的婚事可不是一直拖着吗?”绿芜道,“殿下们平日出宫的机会又不多,能见外人还得等两月后的千秋宴,如今有几家的正好在寺里,太后娘娘定然要替着皇后娘娘先相看一番。”   定安听着在理,笑说:“皇姐可要烦死了,好不容易躲到这清静地,还是没能躲过去。”   “殿下别高兴得太早,等及了笄,您倒也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绿芜随口说了句。   定安神色一时静浅下来,她摸了摸凹凸不平的纸张:“我吗?我是不大考量的,横竖还有几年呢。”   “几年过得快着呢。”绿芜道,“您看一晃眼这么些年不也是过来了吗?”   定安不说话了,好像心思全放在了案上的纸笺上。绿芜没趣,不再提下去。   邵太后果真是打着这样的目的。中元刚过,来寺里还原进香的世家夫人不少,如若真能寻得个有善缘的倒是造化了。邵太后携着定安熙宁两个在寺中小住。熙宁每日都跟在邵太后身边,同她吃斋念佛听经讲席,间或陪着见一见生人。熙宁生得貌美,性子又大方,身份更是头一份的贵重,早有意尚贤的世家也打好算盘,不管诚不诚心礼佛的,都巴巴等着在寺中偶遇。   相比之下定安的日子就过得舒坦多了。没有宫里层出不穷的勾心斗角,邵太后又顾着熙宁没空管她,她在自己的小院里没了规矩,连晨昏定省都不必惦记。至于她腿上的伤看着虽惨,实则多是皮外伤,很快消了肿,走路自如。   这一日她懒在院子里读书,迎头有一天蓝色的纸鸢悠悠荡下来,挂在桐树枝头。   定安看着得趣,问说:“都是什么时节了,天也不算凉快,怎么还有人放风筝玩。”   “许是院   子里哪位女客的吧。”绿芜猜道,“都是打了幌子来的,没几个像殿下这样沉得住心,只能私下偷偷顽一顽。”   定安觉得好笑,她让人将纸鸢取下,捧着端看了看,忽然想起有一年她的风筝也是断了线坠下来,坠到了先生练剑的林子里。   定安稍稍失神,绿芜看她神色,道:“殿下?”   定安笑了笑,将纸鸢递给身边的人:“问问是哪家姑娘的,送回去吧。”   那人领命。定安将书卷丢开,懒懒伸了个腰,也是站起来:“我们也出去转转罢,有两日没怎么动过了。”   绿芜迟疑:“可是殿下的伤……”   “不打紧。”   定安进去换了件单薄的水蓝折枝花卉纹小衫,就带着绿芜一人到寺里散步。   她是时常到这处的来的,四周熟悉得很。她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正想着抄小道去后寺里听经,结果刚一进林子,就迎面遇上匆匆而来的熙宁。   定安愣了下,没想到会碰到熙宁:“十三姐姐?”   熙宁原是低着头走路,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才是抬眼望去。见是定安,熙宁微怔,眼中有一丝慌乱转瞬即逝,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她关切道:“你怎么来了?伤可是大好了?”   “不碍着走路。”定安心下存了疑,笑着打量熙宁,却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她看熙宁一个人,问道,“姐姐怎么也不带个人出来。”   熙宁笑了笑,含混其词:“皇祖母让我去她院里拿一方宝帖,我就没让人跟着来。”   定安看她稍有些心不在焉,心知有隐情,就没再继续问下去。熙宁同她道别后,仍是脚步匆忙地离开。定安站在原地,一直等她身影消失,方才收回视线。   她看了眼幽不见底的林子里:“我怎么觉得皇姐有点奇怪。”   绿芜点点头,也是这样的感觉。   不过这多少也不关她的事,定安敛了心思,没再探究。   及至从后寺出来,已是傍晚,定安回到院子里,绿芜替她更衣,外头陆续布膳。先前的小宫女进来回禀道:“殿下,先前纸鸢还回去了。”   定安将耳上的一对白玉珠子卸下来:“还给谁了?”   “林家的二姑娘,就住在咱们院子后头。”   定安听了一时   没反应过来:“哪个林家?”   “还能哪个林家。”绿芜笑她,“整个京城也不过他们一家罢了。”   林家自来与邵家不对盘,再怎么想,林家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进寺来。   定安蹙了下眉:“倒是巧了。”   *   另一边谢司白在外头忙了有几日,等回到青云轩,才得知定安临时留在大觉寺小住的事。   “她的伤怎么样了?”谢司白问。   秋韵一直派人暗中看着,闻言答道:“殿下的伤已是无碍,不日便得痊愈了。”   谢司白点了点头,随手取来一锦匣。那是临去岭南前他答应给她带回来的,却一直没空给她。   谢司白打开匣子,-想起上次走时定安生气的样子,心头稍稍略过一丝烦躁。他复又将锦匣合起,秋韵这时想起一样事,禀道:“公子,这是那日在画舫前头捡到的,应是帝姬的东西。”说着他将那玩意儿取过来,是个红面獠牙的面具。   谢司白微蹙一下眉,把在手中:“这是什么?”   “灯会上头卖的玩意儿,有辟邪一说。”   谢司白看着,不觉想到小姑娘戴这面具吓人的模样,有点好笑。   他随手将面具搁下:“你这几日抽空给她送去就是了。”   秋韵正要应是,谢司白动作一顿,变了主意:“罢了,横竖这几天也不大忙,我亲自去一趟吧。”   秋韵笑起来:“公子还是放不下帝姬。”   谢司白风轻云淡:“有什么放不下的。”   秋韵道:“上次走的时候帝姬到底生的哪门子气,我现在也是不知。”   谢司白都懒得看他:“那便不知罢。”   秋韵又笑了:“公子呢?公子如何知道,恐怕也是云里雾里的。”   谢司白这时才肯抬眼,看着他,语气淡漠:“你想说什么,直言就是。”   “我可什么都不敢说。”秋韵故意道,“不过帝姬一日日大了,先生就没有别的考量?”   “什么考量?”   “小殿下总归是要嫁人的。”秋韵提点了这一句。   谢司白微微皱眉,看着秋韵的眸中稍有些晦暗不明。   秋韵笑吟吟道:“公子是在怪我多言?”   谢司白转开视线,重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却是回答他头一句的问题:“若是真有那样一天,我会亲自将她送出去。”   秋韵稍有点失望。   “这样的话不必再提。”谢司白垂眸,声音微冷,“你原不是个多话的人。”   秋韵笑:“我是为了公子考量。”   谢司白没再说话,秋韵知道自己算是触了底线,交代完一些琐事后,方是退下去。 第43章 、43   白日里还热着, 晚上倒是起了风, 再加上大觉寺依山而建,定安在山上的凉亭里没待多久就觉得通体发凉。可她还不想回去就寝, 只让绿芜去替自己取件衣裳来, 自己仍留在这里。   绿芜应声去了,但过了半晌仍是不见踪迹。定安站起身来, 正打算下去看看,忽然听到些声响——是有人上山来。   定安只道是绿芜,唤了她一声:“绿芜?”   然而无人应答。定安走上前一步, 那人先是露了面。斗檐下的风灯影影绰绰,照在那人身上,仿似落了一身的清辉, 彼此相应着,陡生遗世独立之态。   “先生!”定安惊喜, 刚要迎上去, 忽的想见上次的不欢而散, 硬生生止了脚步, 连笑容也是矜持下来, “先生怎么来这儿?”   谢司白没有回答,只将手上的一件绣兰纹白披风递给她, 定安接时, 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皱眉道:“怎么这样冷?”   “不打紧。”定安说罢,又看了眼他身后, “绿芜呢?”   “我让她在外面等着。”   定安似笑非笑,看向谢司白,阴阳怪气道:“到底还是先生的人,先生说话自是比我更管用些。”   谢司白清楚她在他面前自来一副小孩子心性,如今是拿捏着这些小事寻他不痛快。他倒也不恼,只将一样东西拿出来,不咸不淡问:“这可是你的?”   谢司白手上拎着个红头鬼的面具。定安见之啊了一声,方是接过来:“这不是我那日戴着的,怎么到了先生那里去?”   谢司白垂眸看她,眸中隐有着笑意:“你落下的,谁知道呢。”   定安早忘了还有这样一件东西。她失之复得,有几分喜悦,背着身替自己戴上后,才是转过来,指着自己的脸问她先生:“怎么样,怕不怕?”   谢司白神色未见半分波动,反是饶有兴致地盯着看。定安不觉无趣,方道:“这是我选了很久才挑到的一样,不觉得吓人吗?”   谢司白不由失笑:“怎么喜欢这些东西。”   “恶鬼见多了,自己也戴一个才安心。”定安摘下来,拿在手里端详着看了看。蓦地她心思一转,抬眼望着谢司白,将面具推给他,笑吟吟道,“不如先   生戴着让我瞧一瞧,看好不好看?”   谢司白没接,定安愈加笑起,眸中闪着狡黠:“先生莫不是怕了吧?”   她故意这样挤兑他,眼见着还为着那日的事闹气,不过不明说罢了。其实她所思所想谢司白如何能一点都猜不到,但就像他同秋韵说的,真有那一日,千般万般,他也会亲自将她送走。于情他们有师徒的身份束着,于理他们在光天化日下从不可能有所交集。更何况他自活下来的那天起身上就不仅仅担着自己这一条命,哪怕是一辈孤独终老也不在意。   但是定安不一样。   打最初认下她做弟子的时候,他确实抱着利用她的心思,如今一切都变了。能不能助他一臂之力无所谓,能不能报仇雪恨无所谓,这一场是有来无回的战役,从来不是动动嘴皮就能得偿所愿的。这么多年的苦心筹谋,也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活不活着回来都不是定数。他是做好了打算,一步也不能回头。可是他早已不愿定安同他一样以身涉险,为这胜负未定的局徒劳辗转,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也是谢司白近年来有意将定安摘出去的原因,他让她等,哪怕等不到海晏河清的一日,至少也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定安对这些也不是完全不曾察觉。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正是因为自知,所以才早早无望。   谢司白静静看着眼前的定安。小姑娘眉眼弯弯,望向他时的目光带了些挑衅,只道他不愿意戴。这样的意气风发,是少见的,却也极为好看。   谢司白不着痕迹地敛起神色,重又一派的风轻云淡。他什么都没说,直接伸手从定安手中抽出那面具,给自己戴上后,方才抬眼看她:“怎么样,好看吗?”   那獠牙的鬼面放在谢司白身上很是违和。定安看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却莫名有点难过。她止了笑,一本正经道:“不好看,这面具配不上先生的。”   谢司白轻笑一声,不及多言,定安却踮起脚,抬手要帮着他取下。谢司白不等她捣乱,先是抓住了她的手,好整以暇:“要做什么?”   “先生这就不识好人心了,我不过是想帮你摘下来罢了。”定安笑道,“真该让秋韵哥哥他们也来瞧瞧先生戴着面具的   模样,可不更俊了。”   谢司白自己取下给她,定安接过,小心翼翼收起来。她面上带着笑,可见心情好了大半。谢司白没有问她那日的事,她也就不再提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对了,我的风铃呢?”定安想起什么来,“先生总不会是忘了吧。”   谢司白早有应对,不紧不慢道:“已经送到了含章殿,你回去就能见到。”   定安听他这样说,一时归心似箭,只恨自己被绊在了大觉寺不得立即回宫。   “你的伤如何了?”谢司白看她一眼,问道。   “已无大碍。”说着定安一顿,稍移开了视线,才又道,“多谢先生那日搭救之恩,还替着我敷了药,若不是先生……我怕是日后都不能走路了。”   她还记挂着他那日的话。   谢司白没有回答。隔了片刻,他才道:“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   “夜观星象。”定安学着钦天监那些老学究的模样,“我料定明日会有大事发生。”   谢司白听她开玩笑的语气,唇边隐带了笑。他负手而立,顺着定安的目光也向着天边看去,月明星稀,晌好的天气,哪来什么夜观星象之说。   一时两人俱是无话,都只望着天边,是难得的岁月静好。   不知过了多久,谢司白忽然开口:“定安。”   定安眨眨眼,看向身边的人,不明所以:“先生?”   “那日我说你以后不能走路的话。”谢司白淡淡道,“是哄你玩的。”   定安:“……”   小姑娘这才发现自己受了骗,一时间脸上青青紫紫的,异彩纷呈。   末了定安只逞强说了句:“……我自是知道的。”   谢司白弯了弯唇角,笑而不语。   定安盯着谢司白的侧脸,见他笑起来,微微一怔。谢司白这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就算笑也是留着几分,即便是定安也很少见他这样毫无芥蒂笑着的模样。   定安心头稍稍发涩,恼怒也淡了不少。她转过头来,面上稍带了几分笑意:“先生可知道这亭子叫什么名字?”   “什么?”   “观海亭。”定安一字一句念着,“‘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之意,我替它取的。”   谢司白微蹙了眉,可见也是疑惑。   “先生   不是问我为何在这里吗?”定安又道,“其实往年来,我都会和皇姐到这儿待一待,因为这里的夜景是极美的,旁的地方都比不上,更别说是宫里的。”   谢司白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今儿赶得不好,往年来,天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海,若再有风,林中瑟瑟声响,可不是观海亭了。”定安笑着,颇为自得,“是不是很美?”   谢司白回头,但见她笑意盎然,甚是明艳动人。   “有机会,我也想去宫外看一看。”定安道,“说不准有更有趣的地方,是不是?”   这话说完,又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站在亭子中,直到虫鸣声都静浅了的夜里,天淡银河垂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   “走吧。”谢司白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再不回去绿芜该担心你了。”   定安点点头,略有点恋恋不舍。其实像这样能和先生谈谈心的日子并不常有。   出了亭子是一段坑坑洼洼的山路,不比宫里就是后山都修得齐整。定安本就有伤,两人均未打灯,前路漆黑一片,更是不着道。她磕磕绊绊走了不远,谢司白停下来,略有些无奈:“上来,我背你。”   定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谢司白已是将她背起。定安靠在谢司白身上,鼻息间满是他衣袖上好闻的味道。   真希望这段路永远走不完。   定安将下颌支在谢司白肩膀上,偏了脸看他,本就是如画的人,近了看眉眼更是温润如玉。   “先生。”   “嗯?”   定安张了张嘴,有些话转了几遭却是迟迟说不出口。   谢司白也不催促,只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时,他们快下了山,远远的看见绿芜打着灯等在那里。定安心里莫名有些哀戚,她笑了笑,若无其事道:“若是先生得空,不如替我捎来一包糖栗子吧。”   “糖栗子?”   定安点头,趴在他背上:“就是市面卖的那种,我要最大的,也要最甜的,必须顶顶好吃,有一个不好吃的都不做数。”   *   许是见到了谢司白,定安这一日睡得格外安稳,早上醒来浑浑噩噩的,只当昨天晚上是场梦。   她心情好得很,翻着诗书也时常能笑出声。绿芜看得直犯疑:“殿   下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吗?”   定安搁下书册,笑道:“怎么了?”   “我总觉得今日的殿下与往日不大一样。”   定安似笑非笑:“那许是你看错了吧。”   绿芜:“……”   也不知是不是定安的愿望应了验,当天下午邵太后就传出话来,即日回宫。   “怎么走得这样急。”定安奇怪,“我原以为还要再待上几日,难不成皇姐的婚事有着落了?”   “谁知道呢,许是有什么变故吧。”绿芜道。   她们即刻打点行妆,连绿芜都忙起来,只剩定安一个在庑廊下坐着,闲来无事赏赏花。   正收拾着,绿芜从里间打帘子探出头来:“殿下可见着那方鹅黄的帕子去了哪儿?”   定安起身,一面摇着扇,一面想着:“我昨天还带着的,没找见吗?”   绿芜摇了摇头:“各处都找过了,没见着在什么地方。殿下好好想想可是落在了哪一处?”   定安没什么头绪,见绿芜干着急,安慰她道:“不过一方帕子,丢了就丢了,不成大碍。”   “哪能说得这样轻巧。”绿芜道,“那帕子上是绣了殿下的小字,若是落到了外人手里,如何成得体统。”   定安只得是跟着绿芜一起找,趁着还有些时间,前前后后,把昨日去过的地儿都找了一遍,连观海亭都寻了个遍,仍是没有找见。   “有没有可能落在哪一处,被扫地的僧人捡了去?”定安猜测。   “我一早就派人问过了。”在这些事上绿芜比定安更细心些,“都说没见着过。”   “许是被什么人捡去了吧。”   绿芜叹了声。   定安想起昨天那些事,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先生?”   “不可能。”绿芜想都没想,“若真是公子,也应该来理会一声,没道理让我们干着急。”   这话说得在理。   眼见着近了要回去的时辰,绿芜越发急起来,生怕这一时不查惹出什么乱子。倒是定安这些年跟在谢司白身边什么风浪都见识过了,不以为意,反是劝慰绿芜:“事已至此丢了就丢了罢,若真惹出什么乱子,也是日后的事,那就留着日后再去考量也不迟。”   绿芜怔怔,也算是得了些安慰:“殿下真是心大。”   定安笑起来   :“这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着这一样就自己吓自己,还没由旁人惹来官司,倒先是吓得病倒了。横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怕。”   回去时太后身上似是又不大安泰,独乘一舆,熙宁与定安跟在她后面的一架马车上。   定安这几日也没与熙宁碰上几面,此时好不容易见了,只见她心神不宁的,总是魂不守舍。定安笑她:“姐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婚事定了?”   熙宁回过神来,一面笑着一面作势要掌她嘴:“你又浑说什么,真真是没个体统的,赶明儿要叫母后指派个教习嬷嬷,好好整治整治你才罢。”   定安用团扇抵在面前,笑说:“听听,我才说了有一句呢,姐姐倒早有了这么些等着,可不是被我说到点子上了吗?”   定安牙尖嘴利,就是连熙宁都说不过她。熙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有一搭没一搭打着扇,不再同她贫嘴。   定安正经起来,问她:“姐姐有什么事不能说的,这样一副丧气的模样,叫母后看见又该发难你了。”   “你先前猜得不差。”静默了片刻,熙宁才垂着眼开口,“虽还没定下来,总归八九不离十。”   定安一怔,问道:“是哪家的人?”   “宋家的长子。”说罢熙宁微微一顿,又补了句,“许是吧。”   定安虽长于深宫,但对前朝的宋家亦是有所耳闻。宋家严格意义上讲并不算声名赫赫的簪缨世族,倒着往上数五代,最大的不过是个知县,哪想得宋家祖坟冒青烟,鲤鱼跃龙门,这一代的宋楚翊一朝秋闱得中探花,其后步步高升,一路坐到了现如今内阁首辅的位置上。这宋楚翊为官清廉,又颇具才华,在任上出了不少利国利民的新政,可惜遭到朝中保守一派的阻碍,有一些还没出世已是生生夭折。饶是如此他仍不失为世间清流,颇得世家赞誉。   “是那位首辅大人的长子?”定安略有几分惊讶。   熙宁点头。定安不禁想起往年的一桩事,那年熙宁才刚及笄,在京中向来是享有盛誉的,被赞为才貌双全,还不比现在总被催促着成婚。当时熙宁素日在诗会上撰下的笔墨不知怎么流传出去,几经转手,八皇子赵衷拿到一本,送进宫来给   他妹妹看,上面除了熙宁的手笔另还有一段横批,说得句句在理,可见极为欣赏这作诗之人。若是定安没记错,那位署名宋冠的正是宋楚翊长子。   定安心下有了七八分猜测,暗想怪不得宋家会主动和八竿子挨不着边的邵家结亲。熙宁贵为帝姬,虽在世家中都是炙手可热的,但对宋家其实并没有多大助益。毕竟宋家根基不稳,宋楚翊这些年扶摇直上已是眼红了不少人,没理由在这当头火上浇油,宋楚翊那样的人应当明白当退则退的道理。   定安将这些按下不提,只道:“听闻那位公子同他父亲一样才华横溢,况且他父亲是当年的探花郎,他的相貌想来也是不差的,品行更挑不出错处。若真成了,或许不失为一段良缘。”   熙宁却是不语,眉目浅浅淡淡,不大有精神。   定安体恤她心思,笑问:“这样一位良婿放在世家也是难求的,姐姐可还有什么不满的?难不成良人所非心上人?”   熙宁被说到了要害,握着团扇的手稍一用力,指节微微泛白,透着力道。   定安见状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你不若与皇祖母说明了,何必纠结,说不定有转机呢?”   熙宁垂着眼帘,语气无不哀婉:“若是能,我何尝不想。”不过是情非得已罢了。   定安看她这样,不觉想起自己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劝慰的话就再出不了口。 第44章 、44   一回到含章殿, 定安就直入主题, 兴致勃勃地问道:“姑姑,先生送来的东西呢?”   静竹还不及细细打量她, 就听她这么催促。静竹笑道:“殿下急什么, 横竖那东西也不会长脚跑了。”说着她打发身边的司琴去取过来。那是个一尺见方的描金团花锦匣,定安开心地接过来, 打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串玉征铎。   定安取出来,把在手上看, 白玉质地通透,敲一敲,透着灵动的声响。   静竹笑了:“铃铛人家都是买铜的银的, 怎么偏偏小公子送来个玉的给殿下。”   定安笑道:“这姑姑就不懂了,玉的声音才好听, 且又好看。”说罢她将那串玉钲铎递给司琴, 让她挂在檐下。   “好看好听便是了, 只可惜太容易碎。”静竹这么说了句。   司琴手脚麻利, 很快是挂了上去。恰好起了阵风, 那铁马叮叮咚咚响起来,声音很是清越, 但不算大, 不至于太吵闹。   定安迎风看着,很是满意。   这当头静竹想起一样事:“对了,青云轩方才又送了东西来, 我差点给忘了。”   定安回头:“什么东西?”   静竹让人去取,是满满装了五纸袋的糖栗子,隔得老远都闻得到香气。   定安不觉失笑:“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谢司白答应她的事总是做得足够周到,不仅早早办妥了,还把京中但凡能买得到的店家都依样买了一份来,保准够她细细尝的。   定安其实不大喜欢吃这些零嘴。她见静竹她们挺感兴趣,就让人留下两袋子,其余则打包起来,准备派个小太监给俆才人送过去。   静竹见她这样,忙是问道:“殿下可是要去找俆才人?”   她说这话时略有些迟疑,定安看出端倪,问道:“有何不妥?”   “……只怕殿下得等一等了。”静竹叹了口气。这才将定安这几日不在宫中发生的事告给她,“前几日静妃娘娘说是得了一丛极好看的红珊瑚,就邀了阖宫娘娘一同观赏。才人娘娘自也是去了的,但不知怎么惹了乱子,不小心将那丛红珊瑚打了个稀碎。静妃娘娘罚她这几日天一亮就到景阳宫抄经书,一直抄到傍晚,现下只怕还在那   儿待着。”   定安听罢皱起眉来:“抄了几日了?”   “有三四日了。”   静妃那样的手段,想想就知道徐湘这几日定然过得非常不好。   “皇后呢?”定安问,“她没管这事?”   静竹摇了摇头,叹了声:“其实也没法管,横竖是静妃占着理,就是陛下来了也没处说去。”   定安却是冷笑:“相安无事的时候倒是设局要做好人,如今出了事,躲得比谁都快。”   “……许是见那位才人娘娘没什么用处,也懒得再费心罢。”   徐湘那性格放在那儿都是好的,为人爽利,也无甚私心杂念,唯独搁在人人都披着张假面的宫里要不得。   定安不语,静竹小心翼翼揣度着她的想法:“殿下想帮她?”   “总归再帮一次。”定安略有些头痛,“日后再怎么样就凭她自己本事了。经了这一趟事,她总不至于还以为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在后宫立足吧。”   静竹踌躇起来,定安看她神色不定,问道:“姑姑怎么了?”   “谢公子前不久才派人叮嘱过我,要我劝着殿下,不要参与进宫里这些事。”静竹道,“那位才人娘娘虽是可怜,但殿下也要为自个儿考量。”   定安这些年跟着邵太后吃斋念佛,两耳不闻窗外事,才渐渐让邵皇后和静妃两处放下戒心来,不必总时时刻刻盯着她。若是现在出头,只怕先前的努力一概是付之东流。   定安如何能不知这些。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拿定了主意:“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就是先生那边也怪不着你头上去。”语毕定安看向身边的绿芜,“从大觉寺捎回来的那几串佛珠可带着?”   绿芜一怔,旋即点头:“带着。”   “好。”定安心下隐隐有了盘算,“你去分好了,那佛珠是开了光的,皇后娘娘不是总嫌我懒在含章殿不大爱走动?今天就算好好敬一敬‘孝心’罢。”   *   过了晌午正热的当头,离傍晚的凉爽还有一段时日,空气热得发闷,离了冰釜还不成个样子。徐湘穿着件海棠红撒花刺绣纹交领小衫,月白缎裙,跪坐在紫檀案几前,一笔一划抄着佛经。她面色惨白,额角上沁着汗珠,后背也浸湿了些,手上动作却一刻不敢怠慢。   正当头的美人椅上,静妃懒坐在上面,身边两个小宫女替她打着扇,手边还放了尊冰釜,同徐湘的狼狈是截然不同。静妃长日里也没什么事,就专来盯着她,哪怕有一笔写得不称心意就要从头来过。   徐湘抄到“普照三千大千世界”一句,汗珠顺着她白皙如纸的脸颊跌落下来,在纸张上晕染开。   静妃还没说什么,倒是侯在她身边的秋菊眼尖,先一步发现了。秋菊阴阳怪气道:“才人娘娘可是对我们娘娘有什么不满?这佛经抄来是要替娘娘祈福的,你滴了汗在上面,可不是对神佛大大的不敬。”   徐湘是吃过一次亏,不敢用手去擦,只咬咬牙,委屈心酸打碎了往肚子里咽,诺诺道:“臣妾不敢。”   秋菊见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越发是自得起来,皮笑肉不笑:“既如此,才人娘娘不若就重新誊一遍。反正陛下这些日子都不曾去过长乐宫,娘娘闲着也是无事。”   她说得轻巧,徐湘好说歹说抄了这么些天,才堪堪抄完了一部,若是为了这个前功尽弃,指不定要抄到什么时候去。   徐湘咬咬牙,沉默不语。   倒是旁边的含烟听她们欺负得越发过分起来,一时护主心切,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当头跪下来,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只盼着自己的诚心能让高位的人有所动容:“静妃娘娘开开恩,我们小主,我们小主是怀着身孕的,她已是抄了整整一日,经不起这么折腾,再有什么明日……明日再接着抄也不迟啊。”   静妃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戏。听到含烟说起“怀着身孕”四个字,她才是眼皮子抬了抬,似是而非地笑起,那笑直看得人发渗。   秋菊察言观色,知道静妃这是不大爽快了,上前一脚将含烟踢倒在地,嘴里骂着:“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娘娘都没开口,岂容你这贱婢在此胡言乱语?”   这一脚只踹到了含烟心窝上,含烟疼得跪倒在地,再说不出话来。秋菊再要上前,徐湘已是挡在含烟前面。徐湘再怎么样也是个主子,秋菊不好继续造次,只冷笑着,语带了威胁:“才人娘娘该好好管一管自己手下的人才是,若真的冲犯了我们娘娘,她这个连   十个头都不够掉的。”   徐湘心里不觉是哀戚。她是个不惯争抢的,从前在宫外,现在在宫里。她素无大志,家里也不要她帮着挣官爵,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在这深宫一隅与喜欢的人交交好,有宠承宠,无恩便是混吃等死。如何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徐湘跪下来,朝着静妃在的方向行礼。她伏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臣妾御下无方,才令下人们有失体统,如若含烟冲撞了娘娘,惹得娘娘不快,还请娘娘责罚臣妾就是。”   她这是要替含烟的失仪顶罪。从始至终一直都兴致缺缺的静妃这时才微微眯了眯眼,笑着打量徐湘,饶有兴致:“才人莫不是忘了你还欠我十部手抄经?你替她担了错,可就是错上加错,不再是抄经这么简单就能了得。”   徐湘眉头都不皱一下,她斩钉截铁的,倒也爽利:“但凭娘娘责罚。”   静妃笑了,一伸手,素心便是扶着她站起。她一步一步向着徐湘走来,每一步都故意走得很慢,饶是徐湘也不觉咽了口唾沫,当依旧铁了心挡在含烟面前,寸步不离。   终于是走近了徐湘身边,静妃俯身,指尖划过徐湘如玉的面庞,有微麻的刺痛感,最后是落在了她的下巴上,稍一用力,就将徐湘的脸抬起来。   其实在永平帝宠幸的这些女子中,独独徐湘长得最不像那个人,连梳妆打扮的品好都差了十万八千里。陈妃慕雅,穿戴一向素净,十六才是像极了她。但是俆才人却喜好金银,华光彩饰,正当大好的年华。   但在这么多人里,她的性子却是最像陈妃的那一个。   或者说像是未经种种变故前的陈妃。   这是静妃最不能容忍的。   皮囊易得。少女最美好的光景也就那两年,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得生厌,只要不专宠,她便容得下永平帝身边有这么些人。但是心性难移。静妃清楚,只要永平帝还惦念着陈妃一日,他就对徐湘永远撒不开手。   绝对不能再出第二个颖嫔。   徐湘被她这动作惊得毛骨悚然。静妃却只是慢条斯理端详着她,不咸不淡说了句:“好生俊俏的一张脸。”   徐湘冷汗直流,仰头望着静妃,眼中不觉写满了惊惧。   “才人多大了?”   “……过了生日,虚岁该十九了。”   静妃轻呵了一声,神色淡漠:“还这样小。”   徐湘被她盯得通体发寒,一动不敢动。   静妃是决心要好好给她个教训,未雨绸缪,让她再不敢动旁的心思,才有意这般故弄玄虚,就是迟迟不肯直入正题。   静妃视线上移,对上徐湘的眼。好一双明澈的眼,一望就望到了底,什么都不藏着掩着,仿佛连私心都不存,阖宫上下绝对挑不出第二个有这样眼神的人。   静妃笑起来:“你知道,若是本宫想,折磨人的方法多得很,一千种一万种,既不重样,还绝不教闹出人命来,也就不给旁人什么说辞。”   徐湘闻言倍感绝望。她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只问:“娘娘……到底想怎样?”   静妃凑近了她,似笑非笑,极具压迫感:“我想……”   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这当头书房外头有仪驾的声音传来。负责通报的小太监嗓音尖细,却是响亮,屋里的人一个个都听得清楚。   “十六帝姬到——” 第45章 、45   静妃松开了手, 直起身来, 与徐湘拉开了距离。   她不咸不淡说了句:“十六怎么来了?”   定安与熙宁交好,相比于静妃, 她更与坤宁宫相投, 平白无故怎么会来景阳宫。   碍着徐才人在场,素心没有回话。静妃瞥了眼徐才人:“你先起来吧。”   徐才人跪得时间有些久, 一时起不来身,静妃使了个眼色,素心忙是将她扶起。   定安这时也走到了书房外头, 听人禀报一声,就将她迎进来。她穿着件月白暗花纹缎面长裙,墨蓝镶金绣月季纹腰束, 直将整个人腰身勾勒显现出,亭亭玉立, 一打眼倒像极了那年名动京师的陈家三姑娘。可惜是生在帝王家, 又是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处境, 若是放在宫外, 不定多少簪缨世族求娶。   静妃立时换了副面孔, 笑意盈盈的。定安同她款款行过一礼,静妃执起定安的手, 甚是可亲, 同方才阴恻恻威胁徐才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当头的功夫怎么来了?你才刚回宫不久,可不要歇一歇才是。”静妃嘘寒问暖,倒像是同她多亲近似的。定安留意到她新染蔻丹, 娇艳欲滴得很是好看。   定安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笑道:“皇祖母在大觉寺得了几串开过光的佛珠,让我给各宫的娘娘送过来,我是不打紧,若是打扰了娘娘就不安生了。”定安自来是跟在太后身边,她用这样的说辞,静妃不疑有他。   定安说罢目光一转,才“不小心”看到了立于一侧的徐才人。她微微一怔,道,“才人娘娘也在。”   静妃笑意不减,只风轻云淡扫了一眼那徐才人。徐才人低头行礼,方是自言道:“我长日里闲着也是无事,就来替娘娘抄抄经,诵诵佛,为自个儿和娘娘积些福气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欲盖弥彰,没几个人听不出。静妃微蹙了下眉,眼中的阴翳转瞬即逝,重又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觑着看向徐湘。定安却只作不知,笑道:“才人娘娘有心了。不过我前不久才刚听闻娘娘怀有身孕,若真有这个心,也该仔细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静妃听她这样的无心之言,知道这日多半是不能继续了,若是因此给人留了   话柄反而得不偿失。   况且是来日方长。   静妃按下这些心思不提,只抬眼懒洋洋看了看徐才人:“帝姬说得是正理,妹妹该好好听一听。”   徐才人不敢多言,但有着定安在,心思放下大半。至少是这一日能得了赦免。   定安转过头,没再接着话茬。她让身后的绿芜将一串碧玺佛珠取来,静妃接过,谢了太后的恩典,命人去取了一件成色中上的翡翠玉镯来作还礼。   定安没有接,道:“我不过受了皇祖母的恩托,娘娘不必谢我。”   静妃却是笑起来:“平日总是不大常见你,难得来一遭,也算我一份心意。”   定安只得是收下。其后将将是陪着静妃说了些话,定安告辞要走。徐才人还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定安道:“皇祖母念及才人娘娘有孕,特也命人供奉了一串璎珞送回来,好保佑娘娘母子平安。我先前急着来静妃娘娘这处,倒也没想着你在,若是才人娘娘得空,不如跟我去取一遭?也好过我再到处跑一趟。”   徐湘知道定安是在帮她,忙不迭应了一声。打着太后的名号,静妃倒不阻挠,笑着说:“正好天色也不早了,徐妹妹随着帝姬先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也不迟。”   徐湘听出话里的意思。她垂下头,行过礼后方是跟在定安身后离开。静妃懒倚在软榻上,从槅扇窗看着她们的身影远去,才是收回目光。   定安与徐湘沿着庑廊离去,日头一点点下移,仍有余温,但不比先前闷得发热。她们两个一言不发,直至出了景阳宫,又走了好远一段,过了拐角至无人的地方,徐湘才略红了眼眶。这几日对她来说就像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噩梦,想一想都不觉寒颤。   徐湘吸了吸鼻子,稍一拂身:“殿下的大恩,我做牛做马来日再报。”   定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眼绿芜。绿芜会意,离身出外看着,以防有什么人打这边经过。   等绿芜走后,定安才看了看徐湘。明明是怀有身孕的人,几日未见却是消瘦了一圈。   “我能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你第二次。”   徐湘轻叹一声,微微失神:“我从不曾动过加害旁人的心。”   相比之下定安得语气就平静得   多:“这宫里,从来不是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的地方。”   徐湘颇为垂头丧气。她是个懒怠的人,未入宫前连针黹都不尝做,至于笔墨书画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几日由着静妃“督促”,她指尖都磨出了一层细茧来。   “今日算是暂且地搁过了,明日如何,后日如何,没有人能保证。”定安道,“她身居高位,有心要折辱你,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徐湘心有戚戚,头一次感到这当头的阴森可怖。她不免怔怔,只觉前途未明:“我该如何是好。”   定安见状心下也是微叹一声,不过面上却不显分毫。她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枝桠从宫墙里斜逸出来,伸到了外头,显然是宫人偷懒还未经过修剪,“从前我同你说过两条路。你当时选了第一条,现在是走不成了。若是想活下去,只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徐湘还清清楚楚记得定安说过的话,闻言当即反应过来,不觉心头一凛:“殿下是要我……”   “嘘。”定安伸手握住了徐湘的手,她手心的温度很是真切,是徐湘在深宫寂寥之中唯有的安慰,“我与你都是身不由己,谁也护不得谁。你既然知道我想说什么,就好自保重。”   她话里留了几分,徐湘不蠢,当然听得出来。她目光游离,闷闷了半晌,才道:“谁不是清清白白的来,又想清清白白的走,可若真到了这一日,又有什么是真的割舍不下的。”   定安听到她下了决心,知道她十有八.九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替她担心。   她们并肩而立,又是默默地待了片刻,周遭虫鸣乱叫,就快终了。   徐湘向定安:“无论如何,殿下大恩我来日定当要报。”   定安笑起来:“那我便等着。”   定安要去的地方并不与长乐宫顺路,分别后,她们各自离去。直到这时旁边的一道树丛才动了动,从中走出个着一身墨蓝长衫的男子,束着镶金白玉腰带,手持折扇,只望着定安离去的方向看,面容有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这一带原是芳园重修时剩出来的,虽也有宫人定期来打理,但并不怎么勤快,毕竟地界偏,又没什么人来。哪想得这一日是个例外。   “少爷,林姑娘……”   偏偏有人跑出来煞风景。小太监从芳园角门出来,正要回话,林璟将折扇合起,硬生生让那小太监止住了话头。   “我知道了。”林璟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让她随你来见我,做得隐秘些,不必让不相干的人看到。”   *   既然打了送佛珠的名义,定安只得是受累又往德妃淑妃娴妃并皇后处去了一趟。她到坤宁宫时熙宁也在正殿里,皇后正与她说着事,见定安来也不避讳。   邵皇后语气亲切,笑着问定安:“听熙宁说你受了伤?怎么也不好好歇着。”   定安行了礼,浅浅一笑:“在寺中求了些佛珠,才过了中元节,就给各宫的娘娘送一些。”   “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个心,还亲自跑一趟。”邵皇后将她叫来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过,才是道,“再过几个月也该你笄礼,马上操持完你姐姐的事,也该留意着你的。我们定安一晃眼也是个大姑娘了,生得模样好看,性子也温婉,不定有多少人来求呢。我总归养你一场,一下送走两个闺女,想一想这心里就是空落落的。”   定安害羞起来,心下却是发笑。皇后好端端和她演一出母女情深的戏码,大概还拿她当孩子哄。   “定安还小,母后就饶她几年吧。”熙宁替着定安说话。   “定安可不比你是个没规矩的。”邵皇后无奈地瞪了一眼熙宁,才又是看向定安,“我知道你年纪尚小,说起这样的事总难免有些开不了口。不过当着母后的面,也不需要有那么多顾忌,若是真的有中意的人,只管同我提。”   中意的人。   定安心头微动。她不着痕迹低下头,诺诺应了一声。   “说来再过两月也是千秋宴。你平素不大爱见人,倒可以趁着这次好好同那些世家贵女们打打交道。”许是熙宁这一样大事终于尘埃落定,邵皇后对着定安也是格外热心起来,“这也是你皇祖母的意思。”   说着这些有的没的,定安在坤宁宫待了待,便也告辞离去。   定安才刚回宫,腿伤未愈,又是四下奔忙了一圈,回去的路上早已是懒得动弹。进到含章殿,静竹迎上来,定安问:“徐才人回去了?”   静竹点点头。   “让人把糖栗   子给她送过去。”说完,定安想到什么,又是补了一句,“且嘱咐她一声,这两日不必再来同我见面,若是被静妃知道她同我有来往,反倒徒惹是非。”   静竹应了是,她见定安一身的疲惫,一面让人去将小厨房炖着的银耳莲子羹拿来,一面道:“事情都办妥了不成?”   “也不算。”定安道,“静妃暂时是放过她了,但过了今朝还有明日,有些话我不能明说,只看她个人造化了。”   *   入夜,坤宁宫。   邵皇后坐在菱花镜前,白露替着她卸下厚重的头饰,拿着玉梳替她梳着长发。徐才人跪在她旁边,看得出这几日她过得不好,人也憔悴了些许。   邵皇后看她一眼,笑道:“跪着作甚,起来吧。”   徐才人不敢妄动,一言一语说得极为实诚:“臣妾有事相求,不敢不行大礼。”   邵皇后在她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丝毫不感意外,从善如流道:“有什么事能求到本宫这里来?难不成是先前红珊瑚一事?”   她是明知故问。徐才人道:“那珊瑚并非臣妾打碎的……”   邵皇后笑了笑,不以为意。她抬手制止了白露,才转过身扶起徐才人来,好一副亲切的模样:“好妹妹,你争辩这些理没有什么用,谁管是不是你打碎的,只要做的像是你打碎的,要搓扁捏圆,还不是由着她们糟践?”   徐才人咬牙不语。   邵皇后不动声色打量着她的神情,心中略有些觉得讽刺。拿捏着装清高的时候懵懵懂懂,好言好语劝着不听,非要等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肯迷途知返。   “若要我帮着你也不是不行。”邵皇后不着痕迹瞥了眼徐才人尚且平坦的小腹,不紧不慢道,“只是平白与静妃交恶不值当,本宫自己横竖还有一门子烦心事化解不开。”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只笑吟吟盯着她。徐才人知道这是要自己作保证了,搁在早几日前,她都不曾想过自己终归还是要走上这一条路。   徐才人不觉是有些悲切,但这份悲切一出口就成了头脑发热。她学着戏文里唱过的话,无不壮气凌云:“臣妾肝脑涂地,定当为娘娘效劳。”   饶是邵皇后也没忍住,脸上完美无缺的笑容瞬间   有了几分裂纹。她撇过眼,不咸不淡道:“说得那么吓人,我也不求你杀人放火,不必学着逼上梁山。”   徐才人讪讪。邵皇后又重新叮嘱她几句,方才让她离开。   徐才人心知事成一半,不比来时负着重担,但也好不到哪去,投了诚,再想像从前一样相安无事是不可能了,日后只会一步比一步更凶险。   徐湘走后,白露接着替邵皇后梳发,方是迟疑着问道:“娘娘前不久不是才说过这位才人娘娘是个不大中用的……怎么如今倒又要笼络起她来了,为了这样一个人同静妃周旋,实属不值当。”   邵皇后嗤笑一声,面上没了平易近人的笑容:“她原先不中用,是因为没那个心思,随遇而安罢了。现在真真切切尝到了受人嗟磨得滋味,自然是不一样了。”   白露怔了怔,心想是这个理。   邵皇后垂下眼帘,眸中带着冷笑与嘲弄:“我正愁无人可堪重用,静妃就替咱们送来了,无论旁的,她倒是喜欢替别人作嫁衣裳。” 第46章 、46   当夜下过一场雨, 第二日早起仍然是缠绵不绝。这一年的夏旱得尽, 总是闷着的当头,已是许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下一场。   定安不用去国礼院, 就直接去了寿康宫探望邵太后。一进入正殿, 就闻得浓郁的艾香气。定安蹙了下眉,看到小宫女急急打了热水进来, 拦住她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宫女双手占着,也不好动作,只能堪堪拂了拂身子, 算作见礼:“昨儿回宫,老祖宗又犯病了,头晕恶心, 吐了一晚上,现下这不是又高热起来了。”   定安听竟然这样严重, 不免急切起来:“可是请过太医了?”   小宫女点头:“请过了, 许院判来把的脉, 开了副方子, 赶早喝下了, 倒好了一些。”   定安随着小宫女一同进了外间,习秋在旁侍疾, 身上还穿着昨日回来时的那一身天青色宫装, 忙前忙后的,见定安来也赶不上同她细细问好,刚试了水温, 当即又要人去备些易克化的吃食,真真脚不沾地。   定安也不打扰她,独自一个轻手轻脚入了里间。殿中紫金瑞兽纹炉里供着安神香,盖过了火烧火燎的艾香味。邵太后躺在床榻上,原已是一年一年岁数大了,有没有华服掩饰,倒见得有几分的憔悴苍老。   定安原想着看一看太后情况就走,哪想得还没走近,榻上的邵太后就先睁开了眼。她眼中浑浊,不甚清明,但意识尚在。   看到近前的是定安,邵太后勉强笑了笑,朝她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定安看她这样一副一病不起的模样,心头微涩,坐过去后方是道:“才一天不见,皇祖母怎么就这一副样子了。”   习秋正好打帘子进来,她手上抱着一瓷盅,听得定安这么问,回说道:“可不是呢。先前回宫来就没好利索,非要赶着中元那一日进寺上香,一来一回的,就更严重了。”   这话也只有习秋说得,旁人说不得。邵太后抬了抬眼皮,都懒得理她,可见真是病得不轻。   习秋伺候着邵太后用膳,定安就坐在一旁。邵太后勉强吃下些,有了些气力,才看向定安:“来得这么早,用过膳没?”   “用过了。”   邵太   后点点头,习秋要扶着她躺下歇着,邵太后抬了下手,止住了:“昨个儿回来一直躺着,让我坐一会儿,不打紧。”   习秋只得照办,从旁取了一青金绣洪福齐天软枕垫在她腰间。邵太后捧着茶,茶盖子敲在杯壁上铮铮作响。定安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临了说起近来筹备的千秋宴,邵太后提起和前朝皇后一般的话:“你也是一日日大了,该学着怎么同人打点关系,以后去了夫家,好得心应手些,不必再从头学起。”   定安道:“横竖还有几年不是,也不急着。”   邵太后拿她没办法,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哪一样都好,就是不爱见生人,也不爱声扬。你皇姐在你这个年纪,世家贵女中没有几个她不知晓的。”   定安但笑不语。邵太后倒是望着她,眼中有着昏昏的神色,直看不分明。小姑娘尚且是无知无觉,怎么能体察到以后的事。   “定安。”邵太后敛了心思,只握起她的手,不知怎么语气陡然沉郁下来,“皇祖母也是活一日没一日的人了,再也帮不得你什么,你要早点挑个称心如意的夫君,不要顶好的,最重要是能护着你。护着你,平平安安的,万一我日后有个什么闪失……”   定安越听这话越是心里难受,不等说完,她已是出言打断:“皇祖母平白说这些话做什么,眼见着都要到您六十大寿了,欢欢喜喜的,哪能一副没了以后的做派。”   邵太后笑了笑,许是吃斋念佛这么多年,自己反而更看得开:“这有什么说不得,不过是迟早的事,再活又能活多少年。”   不管邵太后当年将定安带在身边的初心是什么,这些年的相处祖孙两个都是动了真感情的。邵太后事事为着定安考量,如今不作什么要她帮一帮邵家的心思,只盼她安安稳稳度此余生。   定安神色有几分哀恸,邵太后见好就收,也没再说下去。定安又陪着她坐了会儿,看她稍有些精力不济,才是请辞离去。   定安走后习秋方是道:“老祖宗这话和谁说也不该和殿下说,谁不知道殿下最同您要好,您将这话可不往着殿下心里捅刀子。”   “你们也不必哄着我,我清楚是没几日了。这天下哪有   好不了的病,一直好不起来,可见是要到头了。”邵太后由习秋扶着躺下,双眼直直盯着床沿精细雕刻打磨的祥瑞图纹,“我活到这一把年纪,什么都是看淡了的,连皇后那边也能撂手不管。唯独这心尖尖上的小可人儿,她是陪了我这些年,不比谁尽孝道,我只放心不下她。”   习秋一面替邵太后揉着额角,一面不觉是红了眼睛:“娘娘既然放心不下,更不该说这样的话。您可要长命百岁的,才能好好护佑我们的小帝姬,免得旁人打她主意不是。”   *   邵太后这里是不好受,定安也好不到哪去。一路上她都沉默寡言,轿撵路过花树下,雨过天晴,已到了凋零的日子,又风吹雨打的,落英纷纷扬扬铺满一地。这样的景象熟悉得仿佛是几十年如一日。宫里待久了许是这样,同样的路,同样的景,直叫人疑心天长地久的,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定安仰头看着,等过了那地儿才收回视线。她回到含章殿,倒是听闻了这两日难得舒心些的消息。这日静妃照常是让人传唤徐才人,却不想一直作壁上观的邵皇后插了手,借口徐才人怀有身孕,不仅免了徐才人的礼数,更是话里话外好说一通静妃。这倒有了些六宫之主的威仪在。   定安终于是露出些笑意来:“可见她还是个聪明的,自己想到了这一步。”这话说的是徐湘。   静竹道:“只是皇后娘娘有些不大寻常,往年再怎么着也是面和心不和,像这样直言斥责还是头一次。”   “许是这些年和气得过了头,都忍着吧。”定安不以为意,“况且先前宸婕妤那事,皇后碍于父皇不便说什么,心里只怕要恨毒了静妃,能忍到现在才发作也是不容易。”   邵皇后这一番整治立竿见影,平日里就有不少位份低微的宫嫔私下诟病邵皇后虽位至中宫,但处处被静妃压着一头,如今倒没人再说这话了,一个个翘首以盼,只等着看戏,却不想这一次是静妃先退让一步,竟没再追究下去。   宫里表面上未免平静过了头,其下却是暗潮涌动。这当头有几件好事传出来,先是十一帝姬和熙宁的婚事商定下,永平帝下了诏,让司礼监拟定章程日期,最后是定在   了来年开春,算一算时日也差不多,将将够做准备。   既然商榷了婚期,十一帝姬和十三帝姬的封号和邑地也由着司礼监拟出来。永平帝果真疼爱熙宁,同她选得都是最好的,最后是定下乐平二字。   另一件则是由着邵皇后加持,原本君恩转淡的徐才人复又得了恩宠。不得不说到底是多年夫妻,邵皇后多少还是清楚永平帝的品好,一拿一个准。徐才人不仅被晋位婕妤之位,更是移居主殿,一时风头无两,只有景阳宫的宸婕妤可堪一比。   宫中已是好久不曾这样热闹,唯独有一件事不大好。邵太后自大觉寺回宫后,一日比一日病得严重,相较之前还要严重些,成日里昏睡不醒,清醒的时候屈指可数。永平帝不论这些年怎么胡来,到底还是颇有孝顺的名声在。他常常来寿康宫探望太后,竟是连景阳宫和长乐宫也去的少了。   按照定例这时应由着宫中其他嫔妃留守寿康宫侍疾,只是邵皇后忙着操持不久之后的千秋宴并两位帝姬的婚事,分身乏术,很是周转不开;静妃又素来不得太后喜欢,来了也只能是相看两相厌;剩下几个妃位不必说,更有各的事要忙;底下的小宫嫔们倒是清闲,但多是打着见永平帝的心思来,邵太后也是不喜,索性就免了这些礼数,只留着定安一个人常待在身边。   定安与永平帝时时能在太后这处碰见。永平帝对定安和颜悦色,同早几年的光景全然不同。这其中有谢司白帮着筹谋的缘故,也是定安自己的功劳。她性子喜静,同永平帝钟爱的熙宁清嘉不一样,且又聪明伶俐,相处得久了,反叫人觉出这一样的好。再加上永平帝对陈妃自来是有愧疚的,从前那些年一来是赌气,二来是为着隐伤不敢,才放任着不去理会,因而如今相处起来,他对定安是好极了,连熙宁也隐隐有所不及。但是这好同对着熙宁时单纯的宠爱不一样,是隔了层欣赏在,有些话邵太后劝着没用,定安说一说还能往他心里去。只不过这几年永平帝不大踏足后宫,见得少罢了。相较之下定安的态度却与过去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永平帝天天来寿康宫陪着邵太后和定安小叙。邵太后这些年心思淡   了,不再见面总是劝谏他。而定安被谢司白教养得知书达理,论事颇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连永平帝听着也不觉得趣。这样清清静静的日子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了。   这日叙着闲话,不知怎么提起熙宁,永平帝端起青白冰纹茶盏,看向定安:“你皇姐她们离了宫,眼见着就该是你了。”   定安笑道:“横竖不还有十五姐姐在我前头,怎么都急着我这一遭。”   “岂是一样的。”永平帝用茶盖撇去浮沫,“清嘉有她母妃帮着操持,若是你母妃还在……”   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永平帝抬头看了看定安,定安却只静静回望着他,眸中沉寂,不起波澜。经了这么些事,她现在连过问的心思都不想有了。   永平帝心头却是百转千回,久久不得平复。他不着痕迹地低头吃茶,掩盖过自己难得的失态。   邵太后则全程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半阖着眼,只同旁边的习秋道:“你去取个软枕来,到底年纪大了,坐这么一会儿都不得劲。”   永平帝知道邵太后这是给他台阶下,便是顺着先起身告退了。定安等他走后也是离开,自是不提   *   立秋,天气渐渐转凉,一并连冰釜竹簟之物都收了起来,换上了软烟帐。   处暑之后即是皇后的千秋宴。   大魏的千秋宴自来是有讲究的,不仅相宜年纪的姑娘入宫赴宴,亦是有不少年轻男子。这一日早起,定安去太后宫里请安,太后懒倚在罗汉床上,垂眸打量着她:“可见你是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一佳节盛宴,旁人都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独你一个穿戴得这般素净。”   定安笑了笑:“习惯罢了,况且又不是出风头的时候。”   邵太后早知定安这副性子,一早是暗里让习秋替她打点下衣裙首饰,当即让人去给她换上。定安无法,见邵太后病重,不想忤逆她心意,只得跟着去了。习秋准备的是件石榴红暗纹浅金长裙,又有一套金饰头面,穿戴上珠光彩饰的,不觉是灿若明珠,熠熠生辉,况且小姑娘生得本就惹眼,现下更是明眸皓齿,美艳动人。   习秋看得很是惊艳,她引着定安回到殿里,邵太后也是眼前一亮,笑道:“这不就对了,生得这样好看,正该是打扮呢,你却遮遮掩掩的,净穿些不起眼的衣饰。”   反倒是定安不习惯,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俨然是换了个人似的,甚是光彩夺目。   “你还要同你母后问安,早些去吧,我也就不留你了。”邵太后叮嘱她,“若是有什么合心意的人,不便同你母后讲,就来找我说。”   定安无奈,笑盈盈应了是,方才告退。 第47章 、47   这一日是好一番的热闹。未至时辰, 坤宁宫已是候着一干妃嫔命妇, 只等着朝拜皇后。坤宁宫旁边的玉兰堂重新打点出来,并着芳园一同开放, 雕栏玉砌, 亭台水榭,又是处处花团锦簇, 各类有名目的都有,这个时节原是该凋谢殆尽了,大多是从暖阁供了来的, 专为这一日使。   定安见过邵皇后,从坤宁宫一出来竟碰到许久不见的清嘉。清嘉穿着身海棠红绣西番莲衣衫,毕竟年纪还小, 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但同定安凑在一处就不够看了, 且二人又穿着差不多颜色的衣裙, 比较之下, 清嘉相形见绌。   清嘉望着定安迎面而来, 本来还同身边人有说有笑的, 立时就又不好了。近前,定安循着礼数问了安, 清嘉微微眯着眼打量她, 见她身上的衣裙是用香云纱缝制的,脸色愈加难看。这香云纱本就耗时耗力,尤其罕见, 一年也难出几成,更何况这两年四处闹灾荒,进贡的份例又是少了许多,静妃那处今年也才得了一匹,清嘉原想要来给自己做衣服,可惜静妃顾全大局,最后是给了宸婕妤。   清嘉向来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喜欢旁人得去,见状不免是心头泛酸,冷笑起来:“妹妹今日穿戴得甚是隆重,可见这样的场合,没几个不打着旁的心思来的。”话里好一通夹枪带棒。   定安哪还是当初那个任打任骂不还手的小女孩,她也是笑着,轻轻柔柔,却半点不落下风:“皇姐也不逞多让,毕竟十三姐姐的事定下来,横竖也该到姐姐了不是。对了,我听闻今日林二哥哥也会进宫,不知你见着他了没?”   林祁从那日过后就再没进过宫,一来许是同熙宁最终有个了断,不想再纠缠不清,二来明年的秋闱也不剩多少时候,他被家里逼得紧,再怎么着也得用用功。而清嘉对林祁的心思在后宫自来不是什么秘密,连定安都有所耳闻,据传清嘉是屡次三番求着静妃想出宫到林家小住,静妃没有同意罢了。   清嘉的心意昭然若揭,但向来不准旁人提的。现在定安大大方方讲出来,清嘉被戳中心伤,面红耳赤的,当即炸了毛。可惜她口才比不过定安,恼怒了两声“   你,你”,就是要抬起手来故技重施。她身边跟着的人眼皮子一跳,尚来不及阻拦,倒是定安先拿住她的手腕。   定安微扬着脸,笑意盈盈:“我并非仪门之时的我,皇姐亦非仪门之时的皇姐,今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我劝姐姐安生一些,免得到时候惹得静妃娘娘没意思,姐姐也不好过。”   事实证明静妃这两年有意拘着清嘉在殿中是对的,就她这样一副一点就炸的性子,放出来不定要如何惹是生非。   清嘉被定安拿捏着手腕,一时想抽回也动弹不得。定安似笑非笑觑着清嘉,话却是对清嘉身边宫女说的:“好生看着点你们主子 ,这一日由着她再惹出从前那样的乱子来,仔细谁都没脸面。”   她是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帝女架势,远比清嘉纸糊一样的装腔作势来得强硬。那两个小宫女后脊发寒,也不管清嘉如何,就忙忙应了是。   定安这才松开了清嘉的手,她敛了笑,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清嘉气呼呼站在原地半晌,由人好说歹说哄着,才进了殿。   绿芜并不知早年间仪门掌掴之事,走远了才低声道:“十五帝姬被静妃教养了这么久,还真是一点也没学到,哪有人挑拨几句就沉不住气的。”   定安不以为然:“她是安生日子过惯了,如何知道有句话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她自以为外家得权,母妃得宠,就不想得还有没有以后。”   方才的事全然不曾影响到定安。定安独自入了玉兰堂,依着定例将绿芜留在外面。   玉兰堂还是他们小时候开诗会的地方,去年修缮过一次,改造了些许,自打赵衷赵承先后离宫,诗社散了,定安有一阵不曾来过,走在其间都快认不出原本的模样。要说一丝怅然全无是不可能的,遥想一年前的光景,与如今已是今非昔比。熙宁同林祁好好的一双璧人走到了末路,熙宁婚事有了着落,林祁也一心放在了功名上,至于赵承赵衷两个年岁渐长,东宫未立,就算他们不想,也要被身边筹谋算计的人推得渐行渐远,再回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定安想着自己的心事,哪想她一踏足堂中就成了瞩目所在。除了她姿容着实出众的缘由   ,还有更实际的一样,适龄的十一和十三帝姬都定了人家,若要尚帝女,再往下数可不就数着了清嘉和熙宁。林家是树大招风,真论及起来并不如熙宁得世家青睐,定安虽有她母妃尴尬的一层身份在,但那早是过去的事,且她素得皇上和太后喜欢,品貌又在清嘉之上,因而倒是比清嘉更得人意些。   定安不喜周旋这些人情世故,真要来了也不是个不会应对的。她处事大方得体,不过不及熙宁那样平易近人,这份得体是带了些疏离在的。那些命妇宗妇尚且不论,光是这些世家贵女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见她不远不近的,心下皆有一番考量在。   定安好不容易从这些打量中脱身。她自顾自寻了个安静的水榭,尚未好好歇一歇,就听人叫自己:“定安?”   定安回头,见是林小世子,笑了:“你怎么也跑来这处,躲清闲不是?”   相比于他表妹清嘉,林祁是更受欢迎的,定安觉得这其中一大半原因出自他那张脸——美人谁不喜欢看呢。   果然,林祁习惯性皱起了眉头,话中无不抱怨:“我就说不必进宫了,早知有这些烦心事。”定安了解林祁,就像林祁了解定安一样,若不然两人当年也不会一块迷了路。   定安笑着摇摇头。   林祁在她旁边坐下。水榭旁连着一锦鲤池,红白相间的锦鲤游在底端,甚是艳丽。   “皇姐婚事定下来了。”定安先说起这话,她抬眸打量林祁一眼,见他神色平平无奇,也不知是真放下了还是假放下了。   林祁淡淡道:“嗯,我知道。”   定安收回视线,心里多少放心了他,遂是居功自傲:“可见是我那日的话起了作用,小世子长进不少。”   林祁听她这话不由是气笑了:“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是?你除了损我,没见有几句正经劝的。”   “正经劝谁不会啊,都是些老生常谈的道理,你想听?”定安斜睨他一眼。   林祁再度被堵得哑口无言。   末了他只闷闷说了句:“这倒是。”   定安轻笑不语。一时静静的,林祁转头看了定安一眼,半是调侃半是打趣:“你仔细着当心自己吧,及了笄,眼见不是小孩子了。外头打你主意的人不少   。”   定安听着新奇:“怎么就打我主意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林祁嗤笑:“这还能让你知道了不成?单说我阿娘,都有考虑替阿兄来求娶你。”   定安不觉蹙了下眉。林祁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略一挑眉:“我阿兄长得也不差,你这一副是什么表情。”   定安冷笑道:“你自个儿还不是不喜欢他。”   定安又说中他的心思,林祁也不反驳,只收回了目光,垂着眼帘望着不起波澜的池面:“不论我喜不喜,你都不要嫁进来。”   定安微怔,就又听到林祁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熙宁是对的,不嫁我,不进林家,这才是最好的出路。”   定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没有,一时不得要害,只是愣愣地发怔。   林祁见她这副表情,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怎么,难不成你一早就同我芳心暗许,听我说这话不高兴了吗?”   定安:“……”   林祁还要说什么,隔着几道树丛,忽然隐约听见有清嘉的声音传来:“不是说表哥往这边过来了吗?怎么也不见他。”   这一回轮到定安幸灾乐祸起来:“同你芳心暗许的那一个来了,怎么,你这话要不和她去讲?”   林祁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也顾不得和定安打嘴仗,先是道:“你别说风凉话。我进宫来头一个躲得就是她。”   定安趴在阑干上,懒洋洋笑着,见他是真的面色不虞,才好心替他指了处明路:“那边有条小径,你沿着走就是了,保证碰不到人。”   林祁这就去了。定安在亭子里趴了一会儿,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近了,她也不想和清嘉碰面,便也往着另一边去。   这一带的林子定安小时候常来,头次遇到熙宁和林祁就是在这里。穿过林子即是青云轩的后门。定安沿着林中走了一阵,但见不远处新修了座竹舍,横跨在林间一道溪水之上,颇为风雅。她正是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瞧瞧,倒是有人先从里面走出来。   隔得不算太远,定安一眼认出那人正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林璟——林祁的阿兄。定安对他向来没什么好感,且又有刚才林祁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心里越发生了抵触。她止了脚步,正是要回去,那人也看到了她   ,一打扇子摇起来,懒洋洋笑着,语调是玩世不恭的:“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帝姬怎么一见着就躲得远远的,真叫人伤心。”   定安只好是停下来,林璟已是踱步至她身边,见她这一身打扮,更觉着光彩夺目了几分。初初算来他也才见过她三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样子。   定安礼貌笑着:“林公子。”   林璟甚为欣赏地打量着她:“帝姬怎么来了这处?”   定安皮笑肉不笑:“林公子还不是一样。”   林璟看出小姑娘眸中都懒怠掩饰的不耐,不觉更添了几分笑意:“看来帝姬同我一样,也是喜慕清静之人。”   他油腔滑调的,每一句都不见真心,与林祁大为不同。定安愈加肯定自己的直觉,对他更感不喜,也懒得周旋,只道:“也不算。我正要回去,就不打扰林公子雅性了。”说着定安转身就走,一点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眼见着佳人离去,林璟也不急,他慢悠悠跟过来两步,不紧不慢道:“大觉寺的风景可还合衬帝姬心意?”   定安脚步慢了一慢,她冷冷地回过头去。林璟从袖中取出一样鹅黄帕子,上面细细碎碎绣着小白花,定安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丢了的那条。   林璟似笑非笑:“这帕子可是殿下的?”   定安神色微动,还没开口,林璟先是好整以暇道:“殿下莫不要动什么欺瞒的心思在,我虽比不得林祁那样读书多,但也不是个傻的。这上面绣的定安,可是殿下的小字?”   定安被他抢先一步,当头说不出话来。不过她为人伶俐,心思很快一转:“当时寺中来得都是女眷,皇祖母在寺中时向来有规矩,男子一律不得入内,公子既然拾到了我的帕子,可见是违了律的。不过我也懒得同你追究,你只把帕子还给我就是。”   林璟听她条理清晰,说得头头是道,不免又笑起来,对她很感兴趣:“早就闻得十六帝姬伶牙俐齿,倒不曾想件心思也是个活络的,把我这有理的说成了无理的还不算,倒还要我感恩戴德,念你不追究了不成?”   定安冷冷道:“我自是不大有那个意思的,不过见公子迟迟也不给个痛快,只好先发制人了。若是公子是个讲理的,   我自然也就犯不着这样。”   林璟微微眯了眯眼,漆黑眸中深不见底,明显带了几分兴致,他道:“我去大觉寺也不是毫无缘由的,那日我母亲和妹妹皆在寺里,我妹子不巧生了病,我是带着大夫去的,太后娘娘当日知情,就算帝姬要去告也不打紧。”   他三言两语又获得了主动权。定安实在是恶心自己的帕子落到这种人手里,但眼见他不干不脆的,不是肯利利落落将东西还给自己的人,更是不愿同他费心周旋。衡量之下,定安冷哼道:“你若不肯还就算了,我不要就是。”   说罢定安要走,林璟笑道:“帝姬真乃爽利之人,不过这样绣着小字的贴身之物落在了外人手上……”他话说到一半不说了,笑吟吟的,摆明了是在威胁。   定安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那日绿芜的担心到底还是成了真。   定安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同他道:“我与林公子未尝有过什么龃龉,林公子何必这副做派。”   林璟但笑不语,他走上前来,目光盯在定安的发上。定安心生警惕,哪想得林璟就是这样凑上来,手一抬,替她摘去她发上不小心蹭到的落花。   定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退后一步,再也忍不下去了,声色俱厉地骂他道:“登徒子!林咸林大人也是有身份的人,难不成教养出你这样不成体统的儿子来?况且这还是在宫里,你莫要忘了我是什么身份,由不得你这样轻浮胡来!”   她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一连串蹦出这些话,字字珠玑,对林璟来说却讲得甚是动听。林璟笑了,朝着她又走近了两步。定安心下一沉,死死盯着他,不免是忐忑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就在这当头,还不等林璟开口说什么混账话,身后就先有人道:“林公子。”   这声音!   定安屏气凝神,抬头向着林璟身后看去,见果真是谢司白,眼眶都要湿润起来。她咬了咬唇,满腹的委屈,只是顾念着还有个外人在,不能发作。   而林璟听到这声音,当即也是敛起神色。他不着痕迹将那帕子重新收回到袖子里,转身时已然变了副模样,面上带着斯文的笑,看到身后来人是青云轩国师谢   司白,一拱手:“国师大人。”   青云轩就在宫里,谢司白出现在这处不奇怪。   谢司白照旧着白衣,皎若玉树,风姿卓然。这样的品貌风度世所罕见,连林璟都不觉暗叹,林咸耗散千金豢养的那些姿容举世无双的兔爷也没一个能比得上。   谢司白目光扫向定安,朝着她略一颔首,算作行礼。定安亦是欠了欠身子,权当回应。林璟与谢司白并不相熟,不过借着林咸见过一两面。林璟心知这位小国师年岁不大,却同他师父一样是个轻易开罪不起的人,因而在他面前难得是有几分拘束感。   林璟客气问道:“大人是要去哪儿?”   “陛下适才有事诏我入见,回来拣了条人少的小道走,倒免得扰到旁人。”谢司白淡淡回答。   林璟点了点头,先是解释:“我同帝姬也是在殿中待着烦闷,出来逛一逛罢了。”说得倒像是两厢情愿。   谢司白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仿似浑然不在意。   倒是定安在心里暗骂林璟这个混蛋,但又不便说什么,只好是忍气吞声。   林璟知道谢司白不是个生事的人,遂是稍稍放了心。他同谢司白闲闲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心下只盼着他快些离开。终于谢司白是要告辞离去,林璟也不拦着他,谁想着这时谢司白却是瞥向了从方才他来时就一言不发的定安。他神色清清冷冷,未见有几分动容,坦然得好像真有这样一件事:“殿下曾托臣寻得一方古砚,现下有了着落。原还想着派人去寻一寻殿下,没想到先在这处碰到了,殿下若是得空,还望亲自去看一看。”   定安心思机敏,立时就反应过来她先生的用意,当下接话:“我横竖也没什么事,那砚台是要送父皇的,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若国师这时不忙,我现在就去取一遭,免得改日再劳烦来一趟。”   谢司白不答,只看向林璟。林璟心下有几分狐疑,不过青云轩毕竟依居深宫,定安同谢司白有这样的交情也不足为奇。他心思转了几转,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既如此我也就不打扰了,改日在宫外遇见大人再好好叙一叙。”   谢司白稍一颔首,林璟又似是而非地看了眼定安,才是摇着折扇离开了。   直等他远去,谢司白看了看身后的秋韵,秋韵会意,先行跟了过去。定安这时才是松了口气,她眼圈微红起来,可怜兮兮望向谢司白。   刚才虽离得远,没能听清两人的话,但到底能猜出发生了些什么。谢司白看着定安这一副模样,终究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怎么要哭了。”   定安刚才是真的被吓着了,现在想一想反倒觉得也不是个事,毕竟在宫里,林璟再仗着静妃的势也不敢真对她动手动脚。   况且她也不想让谢司白平白还要为自己担这一份心。   思及此,定安勉强笑起来:“是我疏忽了,其实……也无大碍。”   谢司白微蹙下眉,静静望着她。定安自来爱穿些浅颜色的衣裳,许是当时孝期习惯了的,懒得再改。这还是谢司白头一次见她穿戴有几分颜色。石榴红的长裙最衬她这个年纪,既不会艳丽过了头,也不会显得青涩,她生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下颌尖尖的,因而即便再用素饰遮着掩着,还是盖不住天生的明艳。再往上瞧是小巧的耳垂,戴着一对金镶红宝石的坠子,这样俗艳至极的首饰由她佩着却是恰如其分,刚刚好,甚是光彩照人。   谢司白从未有一刻比眼前更能意识到自己的小姑娘真的已经长大成人,也开始被心怀不轨的人暗中惦记图谋。   谢司白不觉是心神微动,他伸过手去,却是将将在碰到她耳边时倏地停住。他几经克制,才是不动声色收回来:“你耳朵怎么了?”   定安平素戴的都是些简单的头面,邵太后专门替她打造的这一副金饰虽是好看,但也着实厚重,尤其这一对耳坠,定安刚戴了一个上午,耳朵就坠得红肿起来。   定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了然道:“许是这坠子太重,戴不惯罢了。”   谢司白敛回视线:“那先卸了吧,等会儿再戴上。”   定安也正有此意,她道:“那先生帮帮我,我一个人摘不下来的。”   谢司白让她偏过头来,定安依言照做。他是要高出她许多,站近了显得尤为如此。离近了,她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谢司白垂下眸子,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分外晦暗不明。他全神贯注在手上的动作,替她摘时指尖总会时不时会碰到她的耳垂,定安浑然不觉,反是谢司白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难得地漂浮不定。   谢司白将卸下的耳坠放在定安手上,便再也不看她:“走吧,先回青云轩再说。” 第48章 、48   定安一面揉着自己微微红肿的耳朵, 一面快步跟上谢司白的步伐。她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方才那样说倒是替我解了围, 不过就这样出头,难道不怕那人怀疑什么?”   谢司白不以为意, 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那就让他怀疑好了。”   定安愣了愣, 她心里很明白,怎么会一点顾忌都没有, 不过是为了她考量。   定安随着谢司白去了青云轩,秋韵还没回来,不知干什么去了。春日来替他们添茶时看见定安这一身装束, 不觉赞道:“殿下这样很好看。”   定安被他夸得心情稍好了些,笑眼弯弯:“当真?”   春日不觉有异,傻乎乎点点头:“这能作假。”   倒是谢司白静默不语, 略抬了眼,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春日这才后知后觉, 耸耸肩, 先退下去了。   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司白才道:“说罢, 怎么回事?”   定安知道他在问她怎么同那种人扯上了关系。定安略微踌躇一下, 才是从头细细讲起。说到帕子的事,她自己也是纳闷:“那帕子是先生来的那一日丢的, 至于怎么恰巧被他拾了去……我也是不知。”   “你好好想一想。”谢司白看着她, 极有耐心,“那日去过什么地方,帕子可能丢在了哪处?”   定安细想着, 只道自己那日下午去了后寺,晚上到的观海亭。不过晚上另换了身衣裳,倒不可能是那时丢的。说来说去只可能是前者。   “那日我去后寺闲逛,路过一片林子,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那时丢的了吧……”忽的定安止住话头,不经想起她曾在那时遇见过熙宁,熙宁不同寻常的表现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定安不觉是心下一沉。福至心灵般,她好像是找到了最要紧的一根线,冷不丁将剩余散落的都串在了一起。   熙宁,林璟,还有……林祁。   谢司白觉察到见她神色异样:“你怎么了?”   定安回过神来,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按捺住微妙的心绪,只道:“……没什么要紧的,许是那时不小心掉了的,他人在寺中,被捡去也不是不可能。”   谢司白淡淡应了声。定安一时心乱如麻,头昏   沉沉的,坐立难安。   谢司白见她脸色苍白,以为她还没从方才的事缓过神来,说道:“帕子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人取回来。”   定安点点头,敛回心神,勉强笑了笑:“就是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想尚帝姬?”   谢司白微微蹙眉,向来云淡风轻的眸中隐有暗色,不过即刻就烟消云散。   谢司白又留着她坐了一会儿,前头盛宴未艾,定安也不好离场太久。她是极不情愿走的,但也是没办法。走时谢司白将她送到庑廊外,不觉看到她发上戴着的那顶珠花,还是他先前送她的,没想到她在这样的场合也会戴着。   谢司白犹豫了一下,终归是心念大过了规矩,伸手替她将微乱的发簪扶正。定安眼睫微颤,在他离近她的时候,不自觉稍稍屏住了呼吸。   “再有旁的事,早点派人来告诉我。”谢司白垂眸,望着她,眼中深处是有着细碎的温柔在,可惜藏得太深。定安轻应一声,才是低着头离去了。谢司白目送着她出了院子,另一边秋韵正好回来,见谢司白立于廊下,迎上前来低语几句,谢司白并不意外,略一颔首,没再追问下去。   倒是秋韵说完了正事,目光不觉投向定安方才离开的去路:“小殿下刚走?我似是在门前看见了她。”   谢司白嗯了声。秋韵对宫中的消息向来灵通,不经意说了句:“今日这样大办,后头那位怕是有意要将殿下早点许配出去,免得日后她身有不测,再横生波折。”他指的自然是邵太后。   谢司白心下稍稍泛起些涟漪,他不动声色转身进了书房,没有搭理秋韵。秋韵知趣,不等他说什么,先是追上来,笑吟吟道:“公子莫要说我僭越了,我也不过随口一提罢了,您若不爱听,我日后便是不说了。”   谢司白也不看他,淡漠道:“有这个时间耍嘴皮子,不如将我交代给你的事好好办一办。”   秋韵无奈地应了是,方才退下。   *   定安从小道折返回了玉兰堂,她吃一堑长一智,没再为了躲清闲故意往人少的地方去,毕竟谁知道藏在角落里的是人是鬼。   日头将将西斜,朝拜大典陆续终了,不过对于宫里的人来说晚上才是重头   戏,玉兰堂设宴搭台,内外搭了三四道筵席,按照品阶而论。最内的自然是宫里宫外最有身份的。   定安回含章殿去拧了帕子洗了把脸,静竹侍候着她将厚重的头饰卸下,换了身清简些的衣裳,月蓝绣玉兰纹小褂,素白长裙,腕上铃铃铛铛的饰物也一概除去,相比于白日低调不少。   她再到玉兰堂时命妇们已经领过宴,正一一向着邵皇后祝寿行酒。教坊司在殿内设了九奏乐歌,管弦丝竹之乐,华服优伶舞姬,天色未得大暗,四周已是华灯初上。   邵太后也来了。她身上不大爽利,不过为了定安还是来坐了坐场。定安也清楚这一点,她说到底没个母妃在,难免会被一些势利小人轻薄看待,邵太后此举就是在替她撑腰,用意昭然若揭。席间邵太后有意同着定安说话,可惜她毕竟是精力不济,时候差不多到了,便是先行离去。   邵太后走后定安才见着熙宁。熙宁毕竟才定了婚事,这样的场合不宜再抛头露面,因而一整个白日都是被拘在殿中。如今晚上倒是出来了,穿着件水蓝绣折枝纹小衣,比不过定安,却自也是清丽无双的。   熙宁见了定安还与往常一般,倒是定安因有了不同的想法,再看待起熙宁来总不如从前那样亲近了。   熙宁一心望着台前,察觉到定安看着自己,才是回眸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一日不见倒想起我来了?”   定安懒洋洋地笑了笑,垂下了眼眸,并不言语。她有一搭没一搭侍弄着面前供奉的盆花,心下虽是乱的,但还不至于失了分寸,只是有那样一个猜测摆在那里,鲜血淋漓的真相,直叫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定安沉默了许久,才是漫不经心开了口:“皇姐,我今日见到了林小世子。”   熙宁重新将目光投向台上,轻轻嗯了一声,眸中没有半点波动:“好端端为何提起他来。”   定安不觉是为了林祁悲哀起来。他们都是打小的情分,原想着不管上一辈如何,这一辈总是差不了的。谁想到有些事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定安淡淡道:“无甚,只是觉得小世子有些可怜罢了。”   熙宁没说话,目光仍是望着台上,清凌凌的,没有多余的   神色。定安反倒是自己先没了兴致,又有些自暴自弃的,手上稍用了力,直扯得那花瓣七零八落,不得善果。   这些横竖都是从前的事,就算她真得了实情,讲出来又能有什么趣,到底是让失意人更失意罢了。只是定安怎么也不曾想到熙宁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就如同熙宁也不懂定安的风平浪静下掩盖着什么。   熙宁斜睨了一眼定安手下被摧残的不成模样的花,似笑非笑:“什么人惹到你了不成?”   定安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没有看熙宁,只托着脸,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姐姐可知道小世子有一位兄长,叫做林璟的?”说着她抬眼,留心熙宁的神情。熙宁听到这话略转了视线,尽管只有片刻的凝滞,还是被定安捕捉到了。定安的心沉下去,没边没底的。   怪不得林小世子待她怎样好她都不往心里去,原来这一早是有图谋的,至于早到什么时候,连定安都不能细想。   熙宁微垂下眼帘,伸手掐了一只凤尾到手上把玩着,漫不经意道:“我记着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有林祁在,倒不显得他。”   定安笑着问:“姐姐可是见过他?”   “见过是见过,一两面罢了。”熙宁说着看向定安,“怎么问起了这个?”   她话音刚落,还不等定安回答,倒是先听到了清嘉的声音,娇嗲嗲,同往日里的盛气凌人总是不同的:“表哥等等我,你们走得那么快,我跟不上。”   说着这话她们就到了近前边。为首的林祁林璟两个先停下来,林璟没有太大变化,轻笑着,一派公子哥的风雅清姿。林祁却是明显地怔了一怔,应该没想见会在这处碰到她们。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祁虽说已是努力在放下过往,但眼见了熙宁,还是不自在起来,神色也略转几分黯淡。定安暗叹一声,有点可怜他。   这傻子知道什么。   林璟同熙宁以礼相待,规规矩矩问了安,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对着定安反是多了几分笑意:“十六殿下,又见面了。”   定安再面对他时已不像上午那样慌乱。她漠然瞥了他一眼,爱答不理地冷哼一声,便是撇开了目光。 第49章 、49   林璟嘴边噙了抹笑容在, 并不因为定安如此态度而恼怒。他打起折扇, 顺着定安的视线看去,台上正演着《天道传之曲》。林璟见定安看得入神, 便问道:“帝姬喜欢这一样?”   定安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明显是不想理会他的。林璟不以为意,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定安说着话。熙宁淡淡看过他们一眼, 也才是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再无言语。林祁不必讲,他本就因着清嘉心烦意乱, 如今见了熙宁,更加好不到哪里。   各人都暗自藏着心思,算来算去在场的唯独清嘉一个自得其乐。她好不容易盼来了林祁, 也不在乎还有旁人在,一心一意扑在林祁身上, 时不时地拿些瓜果甜点给他, 嚷着要他尝一尝。林祁愈加尴尬, 想躲都不及躲。最后是定安看不下去, 清嘉再递来时, 定安先一步接过,清嘉怔了下, 定安笑意盈盈道:“有劳十五姐姐了。”   清嘉:“……”   由她这么一打岔, 清嘉多少收敛了些,且她念着林祁在跟前,不好发作, 只能是暗地里狠狠瞪了定安一眼。定安意兴阑珊,懒得再打趣她。而林璟久不得定安回应,渐渐也不再自言自语了。一时亭中是静下来,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曲终了,定安便是起身告辞离去。熙宁也不留她。倒是林璟有意逗她,似笑非笑说了句:“这里人多,不如我送帝姬回去?免得惹出什么乱子。”   定安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冷笑道:“公子若不添乱,也就没人能惹出什么乱子来了。”   定安牙尖嘴利,话说到这份上是完全不留余地。林璟不恼,笑吟吟打着扇,仿佛她越是说得他哑口无言他就越高兴似的。   熙宁笑着看了定安一眼。定安权当不曾发觉。她离了亭中,沿着小径走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定安回头望去,亭中林祁仍在被清嘉纠缠不休,尚且自顾不暇,也没空理会旁的。而另一边没了定安,林璟与熙宁坐在一处,距离不远不近,偶尔说一两句,把持着客气的分寸,看着好一对的才子佳人,戏里说得都不如他们那样真切。   定安的心绪陡然低落下来,沉沉的,茫   然一片。她回过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玉兰堂。   时候尚早,千秋节这一日的大宴是一直到深夜的。定安将其余人打发走,只留了近身边的一个绿芜在,才同她小心翼翼避着人去了青云轩。到了轩外,绿芜上前敲开门,说是要见秋韵,不多时秋韵打着宫灯出来应门,藏在暗处的定安才是现身。   “殿下?”秋韵有点惊讶,毕竟今天白日里定安才来过的。   定安问:“先生呢?”   “公子有事出去了一趟。”   又是这样不凑巧。   定安心下黯然,问了句:“还回来吗?”   “公子才让人递了话,一会儿便回来,若是殿下不急着回,不如进来等一等。”   定安横竖也没别的地方去,就点点头应了。进了青云轩,她将绿芜他们留在外头,自己一个人去了院子里。谢司白不在,檐下的灯没有点,只借着月门外的光照进来,周边景物影影绰绰,反是天边的星星亮堂极了,连月光也有所不及。   定安就着坐在台阶上,托着脸望着天上繁星。也不知是看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一抬眼就看到谢司白走至她身边。   谢司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垂眸望向她:“怎么坐在这里,也不嫌脏。”   定安也不起身,反而腾开一处空位。谢司白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敛起衣襟在她身边坐下。   离近了,定安才察觉他身上戴着佩剑。她心一惊,抬眸对上谢司白的眼:“先生……方才做什么去了?”   谢司白却是转了目光,他随手将佩剑卸下搁在一边,眸中平波无澜:“不用担心,习惯而已。”   定安见状不再多问。   谢司白看她一眼,语气淡漠,很有些不解风情的意思:“你来这里坐着就是为了看星星?”   定安没有回答,仍是注目着天边。她看得太过于专注,饶是谢司白也不觉生了些好奇,随着她一道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良久定安问:“先生不会觉得无聊吗?”   “有什么好无聊的。”   “外面是那样热闹,只有这里这样孤寂,走几步也没有声音。”   谢司白不以为意:“外面热闹着也是一样的无聊,清静也有清静的好处。”   定安转过头来,谢司白侧   脸是极好看的,他是抬眼望着星星,面上一如既往清清冷冷,没有多余的表情。定安低下眼睫,头一侧,靠在了谢司白肩膀上。   谢司白并不习惯旁人主动的触碰,他身子一僵,下意识要抽回,但瞥见定安神情似有些低落,到底还是忍住了。   定安闻着他衣襟的味道,安心地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遥遥地想起在大昭寺的那一日,先生抱着她离开,她对他全无保留的信赖正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谢司白任凭定安这样靠着他,一动也不动。两人迟迟都不曾开口再说什么。定安不说,谢司白就不问,这是他们一惯的默契。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谢司白才道:“定安。”   “嗯?”   “不开心?”   定安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埋头在他衣袖件,半晌才怔怔道:“我原以为,就算世间再不济,总归有一些是好的。”   谢司白神色清寂:“现在呢?”   “现在觉得,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谢司白不语,片刻,他才淡淡道:“你以前说过你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定安一愣,抬起头来看着谢司白,点了点头。   谢司白并不看她,只平静道:“等我做完了手上这一件事情,我就带你去。”   定安这下是真的怔住了,她眨眨眼,生怕谢司白反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另一边熙宁他们自定安离去后,陆陆续续也就散了。熙宁尤为如此,毕竟她既许了人,更不便多留。   熙宁沿着常回的一条道往坤宁宫去,沿途经过假石山,她见着前面有个人影一晃而过,即是停下来。   碧春不明所以:“殿下?”   熙宁无动于衷,只道:“你们先退下,一会儿再来。”   碧春望了望前头,心里有了数,方才依言退下。   走近了看果然是林璟。林璟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没正形地笑道:“十三殿下好久不见。”   熙宁却是冷冷笑了声:“公子才是许久不见,可见近来忙得很。”   林璟听她话里有话,不免又笑起来。熙宁往旁边看了看:“你就这样出现,不怕被看望看去吗?”   “放心,这附近有我的人在。林璟不才,这点打量还是有的。”林璟轻摇   着折扇,好整以暇道。   熙宁这才放下心来。林璟端详着她姣好的面容,笑说:“十三殿下自是好的,我那位不成器的弟弟可被折腾得够呛。”   熙宁见他偏偏是要提起这茬,眸中隐有薄怒:“这不正是公子想要的吗?你有空说风凉话,倒不如想想答应我阿兄的事要怎么做到。”   林璟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熙宁冷哼一声,稍稍撇开眼,才若无其事道:“十六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定安?”一说起她的小字,林璟不觉就想到他捡来的那方帕子,他不由失笑,“那可是一位有意思的要紧人。”   熙宁冷冷看他一眼:“无论旁的,这一切与定安无关,你莫要再打她主意。”   林璟挑了下眉,笑意似是而非:“殿下是在担心十六帝姬呢,还是……在担心我?”   熙宁被他触动了心事,不觉是皱起眉:“休得胡言。”   林璟没趣地笑笑,方才稍正经了些:“林家确实有意要我尚帝姬。阖宫上下,最合适可不就剩下那位小殿下一人。”   熙宁一怔,险些就要脱口而出问他一句“那你呢”?   你又是如何想的。   不过熙宁面上却不显分毫,她转眸看向一旁,极违心地说了句:“若是能得助力,也不是件坏事。”   林璟嗤笑一声,作一揖,话里半真半假:“那有劳殿下帮着筹谋了。”   熙宁冷笑。   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竹哨的声音,林璟知道是有人来了,向着熙宁拱手又行一礼,方是打着折扇转身离开。   熙宁站在原地半晌,直看着林璟的身影消失,面上的厉色才退去些。   谁还不是想要的要不到,想求得求不得呢?   熙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才也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   千秋节结束后,邵皇后愈加忙碌,一边为着熙宁的婚事,一边为着定安的笄礼,且还有历年可循的秋狩在即,也要由她准备。定安自那日后倒是不大再与熙宁碰面,一来她有意避着,那事虽同她无关,但得了真相到底像是心里堵着一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拆解得开;二来国礼院开了课,邵皇后又指派了教习嬷嬷给她,她忙着应对这两样,着实没有旁的功夫。   徐湘倒   是还惦念着定安。她的身子一日日重起来了,如今又越发得了帝宠,恩赏源源不断进了长乐宫,为了不在别处遭人暗算,她接着孕中身子不适为由头整日待在长乐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坤宁宫也不太常去。两人虽见不到面,徐湘却时不时派人给定安送一些好玩的小玩意儿,不是用泥垛捏出来的小人,就是自己亲手绣的荷包。大都不是贵重的,却分外讲心意,定安每每看着都不觉是发笑,专程让静竹收拾出一紫檀雕花锦盒放这些小东西。   至于谢司白亦是比往年更加忙碌起来,许是挂了国师名头的缘故。连定安都不好意思常常去打搅他。   日子骤然平静下来,前朝后宫均无大事发生。这当头有一样消息传入京中,一时间如平地惊雷,同早已死水一片的朝中掀起无数风波。   定安临镜,正向自己发上比着一支珠花,闻言停下了动作,回头看去:“你说什么?”   绿芜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重又复述一遍自己得来的消息:“殿下,那位小郡王……入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章大昭寺和大觉寺混淆了,重新改了一遍,大昭寺是宫里的,大觉寺是宫外的orz   终于写到剧情点了,想做个小调查,大家是更喜欢确认关系前的暧昧还是确认关系后的撒糖……   希望不要再沉默的大多数(捂脸)给我点参考 第50章 、50   先帝时废太子倒台, 京中早已是一番洗牌, 如今赵敬玄入京,除了谢司白, 只怕没有一家能高兴得起来。   定安听闻这事, 便也顾不得午睡小憩,当即是问道:“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时辰前入的城, 陛下原要派人去迎的,不过小郡王借口身子不适留在了临府休养,明儿才进宫面圣。”绿芜借着这话将情况细细说了一通, 话毕她压低了些声音,“现下那位人在青云轩,殿下可要去看一看?”   定安原不打算去, 但想了想那毕竟是谢司白要护着的人,日后进了宫少不得要她照应, 早些见一面也是好的。   定安让人去景轩门给吴用递了信儿, 不多时得了回应, 即是往青云轩去了。自谢赞走后, 青云轩冷清不少, 这一日是少见的热闹起来,除了几位小郡王赵敬玄带来的人, 谢九砚也在。   短短几月未见, 谢九砚又长高了些,声音也变得喑哑,破锣嗓子一般。他见了定安, 笑了起来:“小殿下来得好早。”   定安问:“那位小郡王呢?”   “在里头和师兄说话呢。”谢九砚捻着花生豆,向上抛着吃。定安闻言也不便去打扰,就着坐在旁边,秋韵替她斟了茶。   谢九砚垂眸略略看她一眼,奇道:“总觉着小殿下变了不少。”   定安斜睨他:“哪里?”   “说不上来。”谢九砚伸了个懒腰,才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来,“许是变成大姑娘了吧。”   定安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   “对了,这个给你。”谢九砚想起什么,顺手取出一样东西朝着定安扔过去。定安接下来,才发现是自己先前被林璟捡去的帕子。   定安不可置信,又查看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是惊讶道:“这帕子怎么到了你手里?”   “师兄先前提了一句,昨日进城正好遇见了那人,顺手就带回来了。”这样的事由他说来简直轻巧得过分,仿佛探囊取物一般。谢九砚看向定安,“这不就是一方帕子,有什么要紧的?”   定安懒得同他解释,只将帕子折好收起:“这你就不知道了,说了你也并非能理解。”   谢九砚挑了下眉,没接着过问。   说话间里面的人终于是   出来了。定安站起身,看到谢司白身后另跟着一人在,应当就是向来只有所耳闻的小郡王赵敬玄。小郡王是位极文弱的青年,面白如玉,日光下有些纸糊一样的透明,弱不经风的,仿佛经不住任何一些的风吹雨打,不过周身有种温文尔雅的书生气在,定安过去常常听谢司白提起赵敬玄的父亲,也就是先帝时的那位废太子,如今看来赵敬玄同那位有一二分的相像。   定安先是朝着赵敬玄见了礼。按着正经辈分,赵敬玄算得上她的堂兄,但有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在,这样的称呼不容易出口,因而定安只中规中矩唤了他一声小郡王。   赵敬玄年长些,倒不避讳这个。他温和笑道:“十六妹妹。”   定安对赵敬玄还是很有好感的,尽管身负那样沉重的过往,却很难从他身上瞥见苦大仇深的怨恨。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从容不迫,平易近人之中颇见雅量。纵观宫中最有望继承帝位的赵衷赵承二人,赵敬玄除了身子太过孱弱这一样不好外,反倒比他们更合适上位者的身份。赵衷谦逊有余,可惜城府太深,连定安也时时看不透他这样一个人;赵承则亲和敦厚得多,可惜天性散漫,处事优柔寡断,完全没学来静妃的杀伐果断。   赵敬玄眉眼温润,如沐春风:“我时常听先生说起你,能见一面也算是无憾。”   定安听到他对谢司白的称呼,心里稍感别扭起来。毕竟除了她以外,还少见得有人这样称呼他。   定安微扬着脸,笑盈盈道:“我能有什么好处,先生不编派我是非就是了。”   谢司白站在挑檐廊下,望着定安的眸中隐约见着些温煦,听她说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也并不曾开口责罚。   秋韵几个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赵敬玄心思敏锐,看着不觉是稍感惊奇。他笑道:“先生待妹妹当真好,如何能编排了去。倒是我不及十六妹妹一二,时常被说教,现在见之亦是自觉差远。”   定安听着这话,心下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了似的,久不能平息。她不动声色问道:“小郡王常能见到先生吗?总是我也不见着他几面的。”   “近两年少了,一月里能见两三面都是多的,不过先生与我有旧恩,   往年曾留在汤泉山教导过一年。”赵敬玄与谢司白的年岁差不多大,话中却足见对他的敬意。   定安心里越发泛着酸,她笑着看了看谢司白:“原来是故交。”   赵敬玄身子不好,见过谢司白已是精力不济,同定安说了会儿话,便是先行告辞。谢司白让四僮之中的冬雪跟着他离开,九砚则留下待命。   赵敬玄走后,定安随着谢司白进了书房。谢司白这几日常常不在宫中,好不容易能得机会来见他,定安想多留一会儿。   谢司白有些案牍没有处理,定安不打扰他,而是敛起袖子主动替他研起磨来。谢司白知道定安性子,便也不说什么,由着她待在自己身边。   定安研着研着才漫不经心问了句:“那位小郡王……也是先生的弟子吗?”   定安掩饰得很好,谢司白还是听出她语气里微妙的异样。谢司白抬眼看她,尚不曾开口,进来添茶的春日闻言先是道:“殿下不知吗?若是论起来,你还要称那位一声师兄呢。”   定安咬了下唇,垂着眼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力道不觉是加重,一圈又一圈,终于那墨条不堪负重,应声而断,连累的衣袖上也沾了些墨汁。   春日忙递来巾子,笑她:“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神情恍惚地擦拭着袖上晕染开的墨汁,然而越擦越多。谢司白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敛眸不语。定安心不在焉的,没留意又是将案上的茶盏打翻。她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忙是道歉,正要用染着黑墨的巾子去擦,谢司白却是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定安一愣,抬头看他。谢司白眸中冷冷清清,揣度不出旁的心思:“不必了,你今日先回去歇着吧。”   定安就这样看着他,不由地失了气力。她抽回手,笑了笑,莫名其妙说了句:“原来小郡王与先生也有师徒的情谊在。”   谢司白哪里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隐讳。他微蹙了下眉,什么都没说。   定安微垂着长睫,淡漠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原以为我是独一份的。”   谢司白唤她一声:“定安。”   定安不理会他,仍是敛起袖子,就着那断掉的墨条接着研起,不咸不淡道:“结果我才是后面来的那一   个。”   谢司白拧着眉头看她:“不要使性子,你与他并不相干。”   定安却是笑起来,半真半假道:“我又如何使小性了,只许你们暗度陈仓,就不许我问一问是非好歹了吗?”   气氛一时之间是有些剑拔弩张的,定安与谢司白这样的对峙甚为罕见。秋韵顾着手里的活计一言不发,春日却是全无知觉,听得定安这样说,他笑出声来,打趣道:“殿下这话说的,这还只是弟子呢,若该日公子娶妻生子,殿下还不得闹得翻天覆地。”   春日是当真觉得好笑,倒是秋韵头大,狠狠拽了他一下。春日才发现屋里的气氛不大对劲。他停下来。   定安没有看春日,仍是定定望着谢司白,重复着他早先前同她讲过的话:“我如何敢,先生毕竟是先生,僭越不得的。”   定安说了不该说的话,谢司白如何能不知道她心思。他看着她,眸中清寂:“你也记得我是你师父?”   定安的气焰在谢司白面前就像纸糊的一般,他甚至都没说什么,她已是失尽了风度,不攻自破。   定安垂下眸,手微微有些发抖。她克制住自己,低低道了句歉,便是转身离开。春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闯了大祸,不等谢司白说话,就忙先是找了个借口也跟着溜走。一时只剩下秋韵在。谢司白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仍盯着公文看起来,但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秋韵暗叹一声,道:“这么些年小殿下能依仗的毕竟只有公子一个人,冷不丁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也被这样厚待,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谢司白语气淡漠:“正不正常,她总有天该清楚先生只能是先生。”   秋韵看了一眼谢司白,不觉有些无奈:“公子何必这样心狠。”   谢司白不语,秋韵不敢再说下去,他沉默着将手头的事打点妥当,才是离去。   *   定安一路红着眼回到了含章殿。   自己这点小心思算得了什么呢?从来都是先生帮她的份儿,若不是他肯费心替她筹谋,她指不定就悄无声息死在了含章殿,同她母妃没什么两样。   尽管如此开解自己,定安心里还是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闷得发慌。这感觉难受得厉害,已是很久不   曾有过的。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想一想又没有任何理由哭。先生待她是仁至义尽,而她所做的,连偿还他的恩情都不足够。   等回到含章殿,定安心绪才是稍稍平复下来。静竹听到声音出来迎她,原是欢欢喜喜的,但见着她后反是愣了愣。   静竹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路上碰到了什么人不成?”   定安勉为其难笑了笑:“没有,姑姑不用担心。”   静竹让司琴打水来,才同定安进了屋。   “殿下见到那位小郡王了?”   定安没吭声,半晌才道:“见到了。”   “如何?”   她语气凉凉的:“先生看中的人,自是好的,如何能差了去。”   静竹终于是听出定安从哪儿闹得脾气,她一面从妆奁取了花露来,一面笑道:“只是我听殿下这话不大高兴似的。那位小郡王惹到你了?”   定安静默了一下,才又是摇摇头。   平心而论她对赵敬玄的印象并不差,赵敬玄待她像兄长般亲厚,那亲厚不像赵衷赵承总是隔着一层,是真情实意的,定安能感觉得出来。可若说一点也不迁怒,也并非实情。   定安错开眼,道:“那位小郡王也同先生有师徒的情分在,原比我早些的,他们是故交。”   静竹绞了帕子递给她:“殿下是因为这个?”   静竹看破了她的心思,反是定安不好意思起来,她拨弄着香露盖子,慢条斯理道:“不算是。”   定安早就不期望能有什么了。她对谢司白和谢司白待她,是不一样的感情。若是先生有天发现了她心中所想,只怕不仅不会高兴,反而要生了间隙。她想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就得心甘情愿做一辈子的弟子。可现在她才发现,就是这样的身份,她也不能是独有的。   定安不由失神。   静竹见定安似是不想多说,只当她小孩子心性乱闹脾气,不以为意。   定安在杌子上坐下,静竹知道她要休息,便是替她把先前未完全拆卸下的发簪一一取下。定安任静竹侍候,自己是静静望着铜镜的边棱,雕刻着青山明月,让她无端端地想起小时候谢司白曾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练帖的情景,心下茫茫的有些悲戚可见。这注定   是徒劳无功的一场局,谢司白当年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了,他选她,只因为她是最合适的一个人,并不因为她是定安,独一无二的定安。   “姑姑是不是觉着我气量太小了些?”定安闷声问了句。   静竹将发簪仔细着收起,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殿下重感情罢了,毕竟你这么些年也只当小公子是你一个人的师傅,冷不丁又冒出个人来,心里觉得失落也是常有的事。”   定安怔怔的:“常有的事?”   静竹点了点头。   “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因为这个难过。不过是……”她说着,喉头稍稍有些哽住。定安垂下眼,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眼中的神色。   静竹听她停下来,奇怪地看她一眼:“殿下?”   “不过是。”定安声音放低,轻轻道,“我也只剩下这一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固定在上午十点之前更吧,晚上更的话压力太大,总是卡文QAQ 第51章 、51   自那日过后, 定安一连几天没再见到谢司白。   而另一边赵敬玄奉旨入宫, 得蒙永平帝召见。他从汤泉山来,本为的是册封一事, 等真的见着了面, 永平帝却迟迟不肯提这一样,只细细询问了他身体如何, 早晚吃哪几服药一类小事,又嘱咐说在京中选了处风水宝地,要替他设立府邸, 近日暂且留在临府住着。这眼见是长留的意思。   汤泉山还残存些先帝昔年的旧部,尚能为着赵敬玄周旋一二,入了京他才是真真孤立无援。永平帝摆明了要束他京中, 使他寸步难移,除了谨遵帝命, 也是无法。   这日静妃将将才起身, 正由着梳妆, 素心捧了盏红枣银耳汤来, 在静妃耳边低语:“娘娘, 大公子来了。”   静妃揉着额角,闻言抬了抬眼皮:“来得这样早?”   素心点了点头, 将晾好的粥羹呈上, 是刚好的温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差。静妃就着吃下一碗。这算是半个药,专程由太医院院判开了几副温性方子加进去, 有养颜补气的功效。前朝皇帝沉迷长生不老的丹药,后宫妃子寄望永葆青春的秘方,从本质上来讲没有多大区别。   梳妆完,有素心服侍着漱过口,静妃才慢悠悠地往小厅里去了。当下林璟已是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却是半点怨言都不敢有。   静妃自来对林璟林祁亲疏分明,如今见了林璟,不大有多亲近,淡笑着问:“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林璟在林家向来是个特殊的存在,高不成低不就的,静妃往日对他也不曾高看过几分,恰巧是这次林悠歌一事才显出了他来。他为着这件事前前后后费心筹谋,先起了闹鬼一案,而后才水到渠成有了纯阳命格一说,步步为营,天衣无缝到便是邵皇后也说不出什么来。   林璟恭敬行了礼,没得静妃指示,不得入座,只是站着回话:“父亲打点了些玉阳的明前茶,寻思着姑母这一处用的差不多了,特让侄儿赶紧送来,免得怠慢了。”   静妃不咸不淡道:“你父亲有心了。”   林璟谨言慎行,不曾让人挑得出一处懈怠来。   静妃瞥他一眼,这才赐了座。小宫女们上了新茶,静妃托着釉白山   水画的茶盏,慢条斯理问道:“你父亲还有事要你来问我吧?”   林璟没敢直接回答,生怕静妃被催促着不悦。静妃体谅他的心思,又道了句:“说罢,这有什么打紧的。”   林璟只得道:“父亲让侄儿来问姑母一句,那十六帝姬……”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静妃嗤笑出声:“你父亲果然还是为着这事,我就不明白了,宫外大把合适的人家,他怎么偏偏就看上陈妃的女儿了?”   林璟早知静妃与林咸因着尚帝姬一事颇有纷争,他夹在中间是左右为难,只好赔笑:“父亲许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静妃冷哼一声,当即是摆脸色给林璟看:“什么考量不考量的,他自己那点事能掂量清楚就算是烧高香了。”   林璟诺诺,不敢言语。   提起这话,静妃问他:“那件人命官司处理得如何了?”   “这次是真真处理干净了,一个活口没留,倒不必再担心出什么乱子。”   静妃听了这话脸色才稍稍好看些,她“嗯”了一声,又接回先前的话茬:“先不论你父亲,你自己是如何看的?难不成也想尚帝姬?”   林璟察言观色,斟酌着措辞道:“侄儿以为也不是不可,虽然那位小帝姬没有外家的支持,不过依着咱们府如今的地位,倒也不需要这些,反而是能同后宫多一份联系在。最紧要的……”说到关头,林璟有意停了停,端看着静妃的神色。   静妃问:“最要紧的什么?”   “是侄儿愚见,不一定对。”林璟这才接着道,“那位小帝姬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毕竟是独一份的,万一日后……倒说不准是道免死金牌。”   静妃心头一凛,看向林璟。林璟不动声色。   静妃盯着林璟:“你真觉得如此?”   林璟姿态放得很低:“侄儿愚见罢了,则个还请娘娘端量。”   静妃看着他,食指轻扣在案几上,极有规律地敲打着,似是在仔细思量。林璟也不着急,只耐心等着。   良久静妃方是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林璟到底是个男子,静妃长居深宫,比他想得更多一层。定安深得永平帝与太后的喜欢,嫁妆定然是少不了的,况她背后无人,没那么多牵扯,进了府还不是但凭   着夫家拿捏。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林璟说得那一点,当年邵太后将十六带在身边,未尝没有动过这个心思。   这样看,倒未尝完全不可。不过陈妃始终是静妃心里跨不去的一道坎,要她嫁作林家妇,静妃始终是不大情愿的。   林璟见静妃有几分动摇,不再多言。   静妃将林璟先打发回去。林静走后,静妃又仔细想了想,原本抵触的心更是淡了几分。只是这件事说来容易,真要办成还得费一番周折。正好也差不多到了去皇后宫里问安的时候,静妃就让人分出一些明前茶来,顺道给邵皇后带去。   邵皇后见静妃今日格外的客气,还备了礼来,心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等其他嫔妃各自散去,静妃仍是留在位置上。邵皇后一点也不意外,笑问:“真是稀罕,你难不成有事要同本宫说?”   静妃不理会邵皇后夹枪带棒的调侃,她用茶盖子刮去茶上的浮沫,漫不经心笑道:“也无甚大事。这不眼见着再有几日就是十六那孩子的笄礼了吗?加了笄,差不多也该为了她的婚事考量。”   邵皇后闻言稍有点惊讶,抬眼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总不会是替林祁那孩子考量吧?”   静妃笑起来,指尖摩挲着茶盏壁:“林祁这两年忙得很,婚事倒是不急着定下来。况且他还有个阿兄不是?哪有兄长还未成事弟弟就先定下来的道理。”   邵皇后对林璟有些印象,虽不及林祁相貌好,却也不差。只是品行……   静妃接着道:“林璟你自也是见过的,相貌堂堂,又早早由着他爹打发六部帮忙,指望有机会捐个清闲的官职,十六配他也不算辱没。”   邵皇后笑道:“正是巧了,你这样的话德妃先头也来提过。她娘家侄儿差不多快到了年纪,打算过两日递了牌子进来给本宫瞧瞧。横竖十六还小,细细相看相看,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静妃早知邵皇后不会轻易松口,并不着急。她今天来也没打算让这事办成,不过是为了探探口风,现在听说还有一个德妃,原本还存疑几分的心愈加是定下来,对十六下嫁这事势在必得。   她笑道:“不是我说这话,德妃娘家若要尚帝姬未免还是不及了点。她父亲   如今坐得是正四品佥都御史,至于其他几个后生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建树。敢问他这一位侄儿是……”   “她家侄儿在国子监习课,才华数一数二的,来年同林祁一样参加秋闱。”邵皇后四两拨千斤,“倒不是说皇家的女儿就一定要嫁进大富大贵之家,毕竟婚事头一样要紧的还是得她自己满意,夫妻两个琴瑟和谐,又得高堂厚待。这才是长长久久过日子的门道。”   静妃心下冷笑。皇后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自己还不是为了熙宁同宋家这一门称心的婚事四处奔波,怎么到定安了反而成了“不一定要嫁进大富大贵之家”。   静妃最厌邵皇后装模作样,哪怕坏也坏得不敞亮,只会暗地里使绊子。她坐直了身子,手搭在案托上,话里有话:“到底那孩子还小,也不着急,娘娘且慢慢思量着罢。不过十三进了宋家,我的十五也断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十六的婚事如何,总不能与前面几个姐姐差得太远,娘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十六那孩子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我如何能轻待了她去?妹妹不必操这个心。”邵皇后不以为然,“德妃侄儿现下虽算不上是个大能的,但他功课好,保不准来年如何,且我最看重的是那孩子的品性,总是比外头有诨名的靠得住一些。”这又是暗指林璟了。林璟在外的名声着实不佳。   静妃似笑非笑:“若如此,倒由着娘娘好生考量了。”   *   无论皇后静妃明里暗里打了多少主意,定安这处始终是风平浪静。一晃终于是到了笄礼。因着进来诸多事项要筹办,邵皇后不得已克俭了定安那一份。幸好还有邵太后在,早托着习秋取出自己的体己来补贴,特意叮嘱邵皇后不得怠慢,务必要大办,办得风风光光才好。   笄礼那日,定安早早是换上了大衫霞帔,绣织金云凤纹,衣裳是早在一年前就量了身缝做的,一针一线都精致极了。定安最是合称这样的艳色。静竹她们看着俱是惊叹不已。静竹道:“我原想着殿下平日里都是好看过了头,不曾想见换了这一身,倒还能再好看些。”   定安却是心不在焉的,连带听了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笑了笑,垂下   眸来,漫不经心转着手上的珠花,问说:“青云轩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静竹迟疑着摇摇头,见定安失落,忙是道:“小公子这几日忙,况且现在时日还早,不一定一会儿就派人来送信了。若是殿下实在不放心,倒不如我叫人去看一看。”   定安点点头:“有劳姑姑了。”   定安没等来谢司白,却等来了徐湘。徐湘身子已是显怀,模样相比于以往显得沉重不少。定安见了她心情稍好些。徐湘打量着定安,不觉是笑道:“殿下人生得俏,衣服也好看得紧。”   定安也笑她:“你几时也学会说这些恭维的话了?”   “哪里就是恭维了,不过实话实说。”   定安望着她:“你年岁也小,笄礼怕还没过几年吧。”   徐湘不以为意:“我们家门第不高,哪里能同殿下相比,笄礼一日也不过是找了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加笄,吃了碗长寿面罢了。”   “大办未见得就是好,我倒是情愿小门小户。”   徐湘不由失笑:“殿下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说毕她稍稍敛了笑,多了几分正经,“我今日来,除了见一见殿下,还有些正事要说。”   定安看她这表情,知道不是作假,就让其余人先下去了,只留她们两个在殿中。   徐湘道:“你这不是要及笄了吗?我听皇后娘娘的意思,似有意要将你许配给德妃的侄儿。”   定安一怔:“这样早?”虽然皇女出嫁历来比外头早些,但是熙宁她们也是拖到了十七十八才定下来的。   “你自己多留心些,我为人笨拙,里面的弯弯绕绕思量不清楚,且现在身子一日比一日重了,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我真怕那些人动了打你主意的念头。”说着徐湘眼眶微红。她对定安是动了真感情的,定安同她不差多少岁,又屡次三番帮她,她对定安,比对自己亲妹妹还要亲,“殿下才是要好好的,若是太后娘娘能替你主一主婚事就好了。”   徐湘在孕中,一日比一日多愁善感,说着说着竟是流下泪来。定安自己这个当事人还得反过头安抚她:“不怕的,你也知道我,她们想动我的心思,我也断然不肯给她们机会不是?”   徐湘这才破涕为笑。   她很相信定安,定安这样说,那自然是差不了的。   定安道:“你且是好好将养着自己,不用再为这些事费心。当下最要紧的是你平平安安。旁的我自有分寸。”   徐湘点了点头。   徐湘坐了这么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待不住了,定安见状也不多留她。她将送她到庑廊,徐湘迟疑片刻,临走时才是问道:“殿下可有心事?”   定安愣了下,旋即无奈道:“这样明显吗?”   徐湘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对着旁人不明显,但我了解殿下,殿下平日里清清淡淡的一个人,如今总笑着,可见是心情不好,才故意不想让人看出来。”   定安怔住。徐湘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是松开:“我先去了,若是一会儿人多起来,被看到反就不好。”   徐湘从后门离开。定安看着她走了,心头更像是缺了一块什么,空空落落的,怎么填补也填补不满。   定安回到殿中,又问了静竹:“青云轩那边……”   定安话还没说完,静竹即是道:“派人去问过了,小公子已有两日不在宫里,可见忙得紧。至于今日会不会回来……不是个定数。”   定安心头沉沉地压下来,暗无天日般。她从案上拾起先前的珠花,怔愣愣盯着看。   先生是故意避着她吗?就为了那一日的无心之言?   等时辰到了,定安将珠花收回妆奁,才是起身。她眉目本就生得秾艳,加之上了妆,愈发是光彩照人。静竹看着这样的她,不觉是感怀起来,眼眶微湿道:“怎么才一眨眼的工夫,殿下也是到了这一日。娘娘在天之灵若是得知,定然也是欣慰的。”   定安强打起精神安慰她:“好好的日子,姑姑何必讲这样伤感的话。不过是行笄礼,总还不是嫁人。”   静竹点点头,打量着明艳夺目的定安,心中仍是千头万绪。外头在催促着,静竹扶着定安出去,将她交到来含章殿接人的内命妇手中。   定安在坤宁宫受礼。   邵太后久病未愈,不过为着定安还是来了。她遥遥站在御座上头,同样着冠服。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且又在病中,须得由习秋扶着才不至于摔倒。她对着定安笑,尽管虚弱不堪,笑容却是慈祥温和。定安   方才在含章殿还没觉着什么,如今见到了邵太后,才也是鼻子一酸,眼眶微红起来。   命妇将她交由到邵太后身边。   “好孩子。”邵太后满意地打量着她,声音轻飘着,可见身子虚得很,“你到了这一日,我也不算白白养了你这一场。日后的路还长,你自己且慢慢来。”   定安红着眼点了点头。风扬起,吹满她衣襟。定安往丹樨下望了一眼,不由想起谢司白授任国师那一日。可是她最重要的日子,最重要的那个人却不在身边。   定安款款行过一礼,从仪官手中接过醴器,向着四方进酒,其后依次则是邵太后,永平帝,皇后同四妃。礼乐奏,宫人引着定安去往内殿,邵皇后亲自替她梳起发髻,由着几位世家里挑出来的宗妇为她戴上冠钗,才扶着她往正殿去。   四周宫人唱起祝词,定安走在其中,备受瞩目,恍然间像是坠入一个不熟悉的梦境中。她一步步进入正殿,宗妇替她除去冠钗,才又走到邵太后身边。她跪下行礼,邵太后取过九翚四凤冠,仔细地替她戴上好了,珠翠盈光,并着大珠花小珠花,衬得她明眸皓齿,髻鬟生彩。   邵太后拍了拍定安的手,将她扶起来。   宫人再进酒,定安饮毕,方是礼成。   作者有话要说:笄礼我只查到了宋史有明确记录,不过很复杂,精简了下化用在这里,改动不少,切勿较真。 第52章 、52   “先生还没消息吗?”   大礼毕, 观礼的命妇妃嫔陆续散了, 定安乘着轿撵回到了含章殿,由着静竹在镜前替她摘下沉重繁丽冠冕后, 才是问了这样一句。   静竹将九翚四凤冠小心翼翼地收好了, 回道:“小公子还没有回来,许是有事耽搁住了罢。”   定安不说话了。她转头望向檐下挂着的那串玉钲铎。正是黄昏, 天际血染一样的红色,艳丽无边。那光衬在钲铎上,经由玉质光泽一转, 映满了血光。   定安没由来地心悸了一下。静竹见她脸色发白,关切道:“殿下怎么了?难不成是先前在坤宁宫凉着了?”   “无碍。”定安仍是盯着铁马,心神定下来, 渐渐归于平静,“我也不知怎么了, 可能今日站得太久了吧, 现下已是无事了。”   静竹紧张她:“当真?”   “自是当真。”定安收回了视线。   将用晚上前, 外头狂风大作, 暮色压到了最边角, 留有几分火烧余光在,可想而知明日绝不会是个晴天。   定安坐在檐下看日落。静竹拿着披风出来寻她:“殿下怎么跑这边来了, 变了天, 也不知道加件衣服。”说着将披风给她穿上。   定安仰着头,只看得最后的一丝光没了,才问:“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   定安眼中的光也一并隐去了。她站起身, 随着静竹没走两步,许是风太大,檐下的玉钲铎毫无征兆被刮得摔在地上,哗啦一声,转眼四分五裂。   定安与静竹都朝着看去。定安一怔,忙是过去。她捧着碎片,一时回不过神来,怔怔的:“怎么就碎了呢?”   静竹看着很是于心不忍,劝慰道:“这玉做的东西本来就是易碎的,殿下不也曾说过,为着就是听个声响,既然听过了,碎了就碎了,大不了赶明儿再让人买一副进来。”   定安摇了摇头,手一用力,攥紧了那碎片:“只有一副,碎了就碎了,再没有第二个。”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静竹哄着她,“殿下别拿这些玩意儿了,免得扎到手。”   定安却不肯听,她弯下腰,一样一样地拾起来,静竹生怕她弄伤自己,眼皮子跳了跳,赶忙   让人去拿了盒子来,好给她放在里面,不必总是用手兜着。   定安将碎片一一收拾起来,她盯着盒中再也拼不起的玉片,这才惊觉自己做的无用功。碎片怎么能拼凑到一起呢?怪不得她总是徒劳无获。   静竹见定安又不说话了,小心翼翼道:“殿下?”   定安又是那句:“好好的,怎么就碎了?”但语气听着与方才已是不大一样。   静竹更加不敢劝导,以为她怎么了,一时心急如焚。   “罢了。”定安索然无味。她将那锦盒丢开手,站起身来,“我们回去吧。”   静竹一怔:“这盒子……”   “找个地方葬了吧。”定安垂下眼,“姑姑说得对,本来是听声的东西,既然听不了了,可不就要撒开手。”   “殿下……”   定安这一次却没再回头。   *   马车行在官道上,夜色苍茫,将近了右安门,墙沿打着灯,亮亮堂堂,远远就照得见城墙的轮廓。   “师兄,马上就进京了。”谢九砚说这话时是难得地忐忑。谢司白半条手臂染着血,尽管做了应急措施,还是不见多少。   谢司白嗯了声,相比于旁人的紧张,自己反是风轻云淡,全然不当回事。   终于是近了城关,还不等人来询问,在前头驾车的冬雪就先递了牌子。这一日当值的守卫是参将徐猛的手下,见是青云轩的人,没敢盘问,直接放了进去。   入了城门,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冬雪才问道:“公子,要去临府吗?”   “不必,先回城北。”   城北另有一处青云轩的宅子。冬雪直驾车往城北去。已是宵禁时分,路上没有一个人。到了宅子,秋韵一早是候着了。九砚先下了马车,谢司白跟在他身后,在暗处还不明显,等进了屋里,秋韵方才瞥见谢司白衣袖沾满的血迹。   秋韵大惊:“公子……”不过以往再有什么凶险的时候,谢司白也不曾受过这样严重的伤。   九砚满脸的愧疚:“都是我行事不周,才累得师兄替我挨了一剑。”   秋韵不及说旁的,忙是让人去找了常年替青云轩处理这些事的王颜渊大夫,就是住在前院。这大半夜被叫醒,王颜渊甚是不情不愿,等进了内堂,见这一次生事的是谢司白,   才是来了精神:“哟,稀客啊。”   谢司白淡淡瞥他一眼。王颜渊年方二十七八,素有神医的称号,也算是个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前几年神隐此地,是谢赞给谢司白留下来的人手。王颜渊并不像秋韵春日那样怕他,仍是笑道:“伸出手臂来给我瞧瞧,怎么着就伤得这样严重。”   他伤口血肉模糊的,秋韵只能用剪子剪开。这一剑虽是躲过了要害,却是伤得不轻。王颜渊稍稍认真了些,摸着下巴做出一副思量的模样。   秋韵看着心惊胆战,忙问:“公子他这伤……王先生救不得?”   王颜渊摇了摇头:“这倒不是,不过……”他说话只说三分。   秋韵心下咯噔一声:“不过什么?”   王颜渊慢条斯理笑道:“不过是好奇,他流了这么血,怎么能硬撑到现在还没晕过去。”   秋韵这才后知后觉被王颜渊骗了,一时无言。旁边的九砚却不是个好性子,见他磨磨唧唧语带讥讽,当即拔剑出鞘,但那剑气还没触及到王颜渊的衣角,谢司白已然皱眉:“九砚。”   谢九砚硬生生止住了动作,他冷冷望着王颜渊:“要治就治,哪来那么多废话。”   刀剑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王颜渊却半点不带怕的。他笑吟吟用两指夹着剑尖撇到一旁,方是道:“小伙子耐心不好,沉不住气,得多练练。”说罢他才慢悠悠地看向谢司白:“公子这伤死不了,不用怕。”   谢司白懒得理他,淡漠道:“我知道。”   王颜渊笑嘻嘻的,这才让药僮将东西备好,替着谢司白上了药。谢司白伤口深,药又用的烈性,王颜渊本来做好了要看他痛哭流涕的打算,哪想得这一位真是个狠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是见王颜渊一直盯着自己看,抬眼问道:“王先生有事?”   王颜渊悻悻移开眼:“无事,无事。”他虽然不怕谢司白,却也知道这一位小公子不是个好惹的。别看这小子平日里清清淡淡的模样,实则计较的很,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王颜渊处理完伤口,他手法精准,细布也比旁人绑得齐整,不免自得:“公子不必担心,有我的手艺在,断然留不下疤的。”   然而在场的没一个肯捧   场。秋韵忙着端茶倒水,九砚紧盯着他师兄伤口检查有无异样,冬雪则眼观鼻鼻观心的,木愣愣立于一侧。   王颜渊:“……”   所谓明珠暗投大抵如此。   等将王颜渊好生送走,秋韵才问道:“怎么一回事?公子如何就能挨了刀。”   谢司白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着林咸的一桩案子。消息是当年从中山王那处得来的,但这事性命攸关,一旦被拿住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林咸自然防着好几手,因而这几年虽大费周折,实则始终在门外打转。谢司白前段日子假意与林咸交好,与其周转,也不过为着这一样。他原本是不报多少希望,谁想得倒是真的查出了些什么。这几日他不在京中,就是带着九砚出城暗访去了。   一提起这事,九砚止不住地懊恼:“师兄查到的那地方我们是进去了的,可惜我一时不察……被人拆穿了身份。”   九砚想着,至今是后怕。他是不世出的高手,江湖百晓生十大剑客排行榜上有名,自来没有过千钧一发的时候,独独这一次,那一剑离他仅差分毫,躲不了就是死路一条,如果不是谢司白替他受了这一下,他只怕早已是一具干尸。   这是他们离真相最近的一刻,却还是功败垂成。九砚又是自责又是惭愧,眼见着谢司白为了自己伤成这样,直恨不得那一剑是挨在自己身上。   谢司白让九砚先下去休息,九砚愧疚得很,哪有那个心思。谢司白道:“明日自还有明日的事,你现在不肯养精蓄锐,明日如何能帮得上我。”   九砚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再三确认并无大碍后才是离开了。   屋里终于是清静下来。谢司白闭目养神,静等着药效过去。秋韵替他上了盏茶,不觉是叹道:“其实这事交给冬雪去做也不是不可以,他武艺高强,又有九砚少爷从旁帮着,定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谢司白淡然道:“我要的东西只有我能找得到,他们帮不了太大的忙。”   秋韵闻言不说话了。   倒是谢司白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今日是定安行笄礼的日子?”   秋韵道:“可不是,殿下一早就派人来问,问过了好几遍,我又不能说公子的去处,只能用旁的借口搪塞   过。毕竟是这样的大日子,你不在,殿下不定有多伤心。”   谢司白皱了下眉头,不说话了。   秋韵端看着谢司白的神色,揣摩他心思道:“不如明天一早就备车进宫?公子好好说一说,小殿下应当不会介怀。”   “不妥。”谢司白垂下眸,眸中平静,无悲无喜,“我受了伤,这几日断然是不能露面的。”   秋韵知道这是无奈之举。毕竟如今的局势,牵一发动全身,若真的被林咸发现这些年暗中打主意的一直是青云轩,他们连唯一的优势亦将不复存在。   “那公子这几日先寻个由头离京吧,京中自有我和春日在,若有什么意外,再派人寻你。”秋韵甚是体恤谢司白的心思。   但是谢司白却没有直接同意。他轻蹙着眉。   “公子?”   “不必这样急,等我伤好些见她一面再做旁的打算。”说着,谢司白微微一顿,长睫垂下,掩去眸中极为罕见的温柔,不想被旁人察觉了去,“她若不见着我,只怕安不下心来。”   秋韵点了点头,只问说:“那我服侍着公子就寝?”   “不用,你且去歇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秋韵应了是,走前替他将昏暗的灯芯挑亮,又备足了茶水。   等他离开之后,谢司白才是将一样裹着绸布的东西从怀中拿出。那绸布上浸了血,血迹暗沉下来,在烛火摇曳下未免可怖。他将绸布挑开,里面静躺着一顶珠花,同先前送给定安的那副是一对的,他原想着她及笄时再送出另外一支,却不想还是错过了。   谢司白盯着那珠花,半晌几不可闻轻叹一声,方是错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真·挨刀   虽然你们觉得虐,但是一定得有这个转折的,暗恋破壁不容易 第53章 、53   笄礼后的第三日, 定安才是见到了谢司白。   这三日的时间说长也不长, 说短也不短,足够让定安将事情理得清楚。不能表明心意不打紧, 要能留在他身边就是了。先生喜欢她规规矩矩做他弟子, 她便是规规矩矩,再不僭越一二。   因而谢司白再见定安, 很明显地看出她的改变。定安不爱笑了,行事得体,一分一毫不曾越界, 极合着分寸。谢司白不着痕迹蹙了眉,将出口的话被生生掐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定安将手中的书册递上去, 恭敬道:“这是先生布置的功课。”   谢司白还留着往日的规矩,定期会给她布置下一篇功课, 或策问或经义, 专是磨炼她心性。定安不喜这些, 以往能避则避, 少见有这样积极主动的时候。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睛, 没说什么。他接了过来,放在手边却也不看, 只是望着定安。定安一时倒是沉默下来, 没什么话可讲。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往日在先生面前,怎么就有那样多的话要说, 天长地久的,仿佛多到说不完。   良久先是谢司白敛了眸:“近日我不在宫中,你可还好?”   “自是好的。宫中纷扰颇多,我却身在局外,没有人会打我的主意。”定安道。   谢司白不说话了,定安也不言语,这当头屋中静得很。谢司白清楚,定安果真是如他所愿,从今以后先生就只是先生了。   只是心头莫名的烦躁又是从何而来。   谢司白向来擅长掩饰,他是不显分毫,一点心迹不露:“那就好。”   是啊,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定安垂下长睫,隐去眸中的黯然。话过无话,她款款拂身行过礼,当即是要离去。不过定安到底是定安,相较谢司白忍耐的工夫还稍逊一筹。她恍恍惚惚走着,没留意竟撞到了面前的紫檀博古架上,最上面放着的一样白玉花瓶砸下来。谢司白几乎来不及多想,就伸手揽住了定安。   定安撞在谢司白身上,刚刚好是他才受了伤的胳膊,饶是谢司白也不觉是皱了下眉。   方才站得远还不及什么,离得近了些,定安隐约闻到血味。   “先生!”定安后知后觉,“你……你受伤了?   ”   “无碍。”谢司白收回了手,面上重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先前的皱眉全然是她的错觉。他看向定安,“你没伤到吧?”   定安摇了摇头。她发上的凤钗微斜,不再那样一板一眼的齐整。谢司白看着,心神恍惚了片刻,他抬了下手,最终还是没有替她扶正。   谢司白移开眼,淡淡道:“当心些。”   “可是……先生你的伤……”定安的心思全放在谢司白的伤上面,半点也没留意他神色的不同。   谢司白不以为意:“是小伤,不打紧。”   定安望着谢司白,一想到暗自下过的决心,再多关切的话也说不出口。   既然先生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当做不知道。   定安一时是心灰意冷。她敛了眸,不再多问。   谢司白站在庑廊下,眼看着定安离去,她穿着件月蓝绣兰纹小衫,风一过拂满裙裾,盈盈独立的身子,愈发显得娇小。她经过的游廊弯弯绕绕,各自的心意也是千回百转。   秋韵不知何时近前来,顺着谢司白的目光打量一眼,道:“小殿下先前心思那样明显,您不欢喜,如今人家看开了,您又不高兴。”   谢司白看也不看他,淡淡道:“话说完了?”   “……说完了。”   “那就闭嘴吧。”   秋韵:“……”   *   定安出了青云轩,路上却是越想越不对劲。有些事不问清楚终归拆解不开,她心头慌慌的。先生的伤……   定安忙是喊住了轿撵,绿芜近前来:“殿下?”   “先生他……”定安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得道,“我想再回去见他一面。”   绿芜为难起来。她们每次来都有青云轩的人帮着在前头开道,因而也不怕遇见什么人,现在就这样贸然回去,倒怕出了意外。   定安知道绿芜担心,说道:“那就去景轩门找吴用。”   绿芜诺诺应声,不敢怠慢,当即是派了个脚程快的心腹去了。不多时就得回消息。   “先生已经走了?”   “正是呢。殿下刚走没多久,公子就离了宫。”   “这样急。”定安喃喃一句,忽的想到什么,“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看这情况须得几日。”   先生受了伤,又走得这么着急。定安不傻,   且是由着谢司白亲自教养出的,前因后果一点分明。先生定然是在外头遇到了事,才被绊住了脚。那日他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可他……为什么不肯同她明说呢?   定安站在原地,直望着青云轩的方向。明明隔得不远,却像是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不多时,起风了,灌满她衣衫。定安才是回神。   “罢了,走吧。”她道。   *   又过了小半月,即是秋狝。   此次围场之行,永平帝只带了定安与清嘉前往南苑。毕竟婚事往下数就数得着她们两个,早些见一见外人也是好的,这是宫中不成例的惯例。走前几日,邵太后忍耐着病中的苦痛,仍是将定安喊了过去,仔仔细细嘱咐了她一些事才算罢。   出发前一夜,静竹将东西打点好,穿的用的,一概少不了。静竹并不跟着去,有些话只能是反反复复叮嘱绿芜:“殿下不惯在旁的地方睡,你仔细着,到了地方先点了熏笼,要用我搁着的沉香,别的不管用。还是南苑荒郊野外的,蚊子多,你入夜紧赶着当心些……”   绿芜一一点头应了。相比于静竹她们的忙碌,定安闲散的多。她坐在门阶旁,懒散地倚着门边,端看外头的落日。宫中的落日与在大觉寺看到的不一样,总是落了一半就被层层宫墙掩盖了去,余下的只有一点一点殒灭的残辉。   静竹探头看了看她:“殿下自己也不来瞧一瞧,哪些衣裳带了去。”   “这些你们决定就好,不必问我。”   静竹不觉是暗叹一声。这几日殿下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可到底是大了,再不想小时候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小事都拿来问她,静竹不便过问,只能由着她这样。   出发一日是晌好的大晴天。除了定安与清嘉,宸婕妤也一道同去。此次秋狝,永平帝心中最属意的人其实是徐湘。林悠歌虽也深得帝宠,但性子喜静,徐湘则活泛一些,更适合这样的场合。可惜徐湘身子一日日重起来,正是要紧的时候,因而只能退居求其次。   清嘉不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人,她与定安碰了面,照例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定安这时倒好脾气了,笑吟吟不多话,累得永平帝看不过去,   出言训斥了她几句。   清嘉吃了亏,不思己过,更觉是定安的错,气咻咻上了马车。定安懒得理会她。   到了时辰,她也挨个回到自己马车上。这次出行是好一番阵仗,青道旗,绛引幡,遥遥迎风而立。定安敛起裙摆,踩着间抹金银的脚踏,身边有人扶了她一把,定安抬头,神色大变,差点将对方名字喊出口。   秋韵笑着朝定安使了个眼色,定安心知他的意思,敛了神情,方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儿?”   “秋狝是大事,青云轩自该要到场。”   听了这话,定安的心砰砰直跳起来,她问:“那……先生呢?”   “公子自也是在的。”   定安抬眸:“他在哪?”   秋韵笑道:“待会儿殿下往前看,自然就能看到了。”说罢抽回手,恭敬退下去。   沿路上定安悄悄打起帘子一角,隔着几驾车撵的距离,果然见得谢司白在马上,着青衣,携佩剑。她飘浮了几日的心如今终于是定下来。   绿芜不明所以,见定安面上带着笑,问道:“殿下怎么了?难不成有什么好事?”   “有啊。”定安道,“当然有的。”却也没说是什么。   南苑距宫中有将四五十里的路程,抵达围场外缘时,已是正午。京中早已是入了秋,偏生南苑晌午还热着。绿芜扶着定安到凉亭入座,但见得同来的有不少正当盛年的世家子,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赵敬玄也来了,着素白衣衫,身量见着要比旁人更加瘦削,不堪一击似的。赵敬玄身子不好,这样的事原不是他喜欢的,但永平帝开口,他人在京中,便是不想来也得来。   定安不免有点可怜起他来。   清嘉坐在定安旁边,许是急着找寻林祁的身影,她没空同定安拌嘴使小性,生怕一转眼就错过了。   永平帝身边的小太监同她们解释道:“谁猎了什么,猎了几只,里面报出来,外头都会记牌子。”   因着林祁也在其中,清嘉对此很是上心。定安则不同,她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往场上望一眼,并不能记住谁是谁。   歇息片刻,永平帝自己也来了兴致,问旁边要了张弓箭,当即是策马同去。谢司白慢悠悠勒着马,亦是跟着走了。   定安的目光随着他们远去,才是收回。   先前那小太监笑呵呵问:“二位帝姬想不想进去看一看?”   清嘉也是第一次来,新奇道:“可以吗?”   小太监回说:“最里面的围场是进不得的,免得刀剑无言伤到了两位殿下。不过外头可以去看一看的。”   “你不早说。”清嘉埋怨。   司礼监的人牵来两匹小马驹,一匹通体发白,一匹是枣红色,体貌俱是上乘。清嘉打小是尚武不尚文,诗词歌赋她比不过,骑马射箭却颇有心得,因而她利落地返身上马,先是去了。定安自来不喜这些,那小马驹虽是温和,在她眼中一样是可怕的。可她也想进去看看,说不准能遇到谢司白。两样主意立在上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左右为难。   正是为难的当头,她没留意秋韵来了,打点着小太监们退下,方是上前来:“殿下。”   “秋韵哥哥。”定安见是他,笑了起来,又一抬眼,才看到谢司白在他后面,她笑容当即是有片刻的凝滞。   “先生。”定安这两次称呼的语气大为不同,与秋韵轻快些,同谢司白则有意沉稳了些,尽量装得波澜不惊。   谢司白不以为意,只翻身下马。   “先生怎么回来了?”   “陛下让我护着殿下安危。”   这本就是青云轩的差事,不过由着谢司白主动揽了过来。到底他还是不放心定安。   “你上不去吗?”谢司白问。   定安无奈:“我……”   她上不去啊。   谢司白会意,眸中隐带了笑。他朝着她伸出手来,定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递给他。定安指尖微凉,衬得他格外温暖。定安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心头微微发涩。   谢司白却仿似全无知觉。他静静看着定安:“不要怕,这马驹是受过训练的,性情很温顺。”   定安稍一怔,问得却是另外的话:“先生的伤……”   谢司白垂下眼:“不必担心。”   定安按着他所说的,兢兢战战上了马。这些马驹养在南苑,体量不高,驯养有序,专是为了给像她这样不会骑马的贵人用的。   定安果真发现这小马驹同她在宫里见过的不一样,不由放开了些。她回头向着谢司白笑了笑,谢司白朝   她略一颔首。   进了围场,谢司白自然而然地落在后面,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少世家子上前来同定安交谈,打的什么心思昭然若是。定安因着谢司白心情好起来,待旁人也少了往日里的几分疏离,平易近人许多。   谢司白远远跟在后面,但见定安笑语盈盈的,眉眼是不自觉地顾盼流转。她这日穿的是红白相间的骑装,因着远行,发饰也皆从简。可越是简单,越难掩饰终是长大了的清丽姿容,小姑娘自己或许都不曾体察到。   谢司白面无表情,清清冷冷的,眸中无甚波动,倒是周身比往常还多了些生人勿近的冷意。一些有意结交他的世家子纷纷止住了脚步,可远观不可亵.渎。   只有秋韵一个谢司白旁边。他若无其事道:“历来有不少帝姬的驸马是从围场里出来的,陛下这番也有此意吧。”   谢司白嗯了一声,不动声色。   相比于谢司白的冷淡,秋韵上心不少,他饶有意味打量着前面的人,道:“那位是广平王府的小世子,不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性子素来不错,且只收过一房姬妾。”   谢司白自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立马就联系起来,他慢条斯理道:“广平王府?我记得广平王同邵家交好。”   那看来是不合心意了。   秋韵又道:“那一位似是王家长子?王家算不上大门第,只有他一位姑姑在宫中为妃,不会牵扯到时局。且那位王公子才貌双绝,是京中不少人家属意的夫婿。”   “他不可以。”谢司白道。   秋韵问:“为何这一位也不可以?虽然出身不是一等,但胜在才学出众,且家里没那么多纷纷扰扰的杂事,殿下若嫁过去,少不了是享福的。”   谢司白错开眼,语气淡漠:“文成武不就,太过弱不禁风,如何能行。”   “那一位如何?”秋韵接着道,“兵马司的长子,自幼习武,还得了武状元的名号,总不至于再‘弱不禁风’了吧?”   谢司白扫过一眼,评价更简单了,只有四个字:“莽夫一个。”   秋韵:“……”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一天,不更 第54章 、54   秋韵这样好气性的也不禁是腹诽起来, 家世太好的不行, 家世低一等的不行,光文成的不行, 光武就的也不行, 合着说来说去,天下没一个人能配得上小殿下。   秋韵不说话了。谢司白慢悠悠骑马而行, 亦是一言不发。   将近内场,那些世家子陆续散了。定安不方便进去,轻轻勒住马缰, 站在当口等着其后的谢司白。   谢司白信马前来,相较于旁人的兴致勃勃,他是意兴阑珊。   没了旁人在, 定安说话随意起来,笑吟吟道:“先生不同他们一起去吗?”   谢司白不说话, 只是望着她:“你想去看?”   定安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   “你想好了。”谢司白从善如流, “这些要打要杀的事, 不如你想得那样清明。”   定安哪里是想看什么打猎, 不过是想和谢司白待着。她不明说, 只笑道:“好啊。”   谢司白看向秋韵,秋韵将身上背着的弓箭扔给他。谢司白接过, 策马先入了内场, 这回换定安跟在他后面。内场很大,树木掩映,定安紧跟慢跟生怕跟丢了。   谢司白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没走多远就听到树丛悉索的响静。他停下来,瞥见不远处的猎物,是一只矮鹿,正藏身于草木之中。   定安在他后面,亦是慢下来,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他。谢司白从箭筒之中取出一柄羽翎箭,张弓对准了那活物。   这时反倒是定安心下惴惴不安起来,就在谢司白将要松手的一刻,定安没忍住道:“且慢。”   谢司白不为所动,只是将射出去的一刹那稍偏了方向。翎箭应弦而出,擦着边略过,钉在树干上。矮鹿受惊,倏地跃起,慌不择路,急急往着四处逃窜。   谢司白将长弓放下,向后看了定安一眼:“怎么了?”   定安不好意思起来,她移开视线,毫无底气道:“想了想,这样杀生的场面我还是不必见到罢,免得晚上做噩梦。”   让的是她,不让的也是她,定安自己说出去也没理。谢司白对她向来是好脾气,也说什么,只抬手将长弓还给了秋韵。反而是先前被惊动的矮鹿没有跑多远,就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谢司白蹙眉,   定安与秋韵亦是两个面面相觑。按理说那一箭连近身都不得,又如何会被伤到。   谢司白下马过去,近了才看到矮鹿身上另插着一支箭羽。秋狝为了区分清楚,每家所用的样式都不一样,谢司白扫过一眼尾翎便认出那是林家的。那一箭伤得并不深,也不是要害处,多半是谢司白后发的一箭,吓到了这惊弓之鹿。   定安亦是由秋韵扶着下来。她站在谢司白身旁,见着矮鹿瘫倒在地上,半阖未阖的眼中蓄满了泪,隐隐生了不忍。定安为自己先前的怠慢之心愧疚起来,她刚想伸手去摸摸它,谢司白却是皱眉攥住了她的手腕。   定安一怔,回头看他。谢司白仔细看着,发觉不对劲。他微眯了下眼:“这箭上像是淬了毒。”   定安惊讶:“淬了毒?为何要这样做?”   定安久居深宫,对这样的事到底知之甚少。秋狝是大典,世家子中不少盼着在这其中拔得头筹,用这种阴鸷手段巧走捷径的,并不在少数。   谢司白来不及多解释,这当头林子里动了动,又有一队人马从中而来。为首的是林璟,他穿着身宝蓝骑马服,手持着犀角长弓,见有人在,才是勒住了马绳。   定安早已闻声抽回了手,反倒是谢司白心里一时空落落的,像缺了一角似的。他不露声色。   林璟见着是定安,一挑眉,遂笑道:“十六殿下。”说罢一顿,才又向着谢司白道福。   定安心里烦他,因着上次的事,索性连面子功夫都不屑去做。她转身上了马驹,一言不发地调头往其他地方走。林璟也不恼,没皮没脸似的,策马跟了上来。定安的小马驹如何能同他训练有素的战马比的,硬生生是被迎头赶上。   定安没好气道:“林公子没有旁的事要做吗?跟着我作甚。”   林璟笑得爽朗,说话时却故意压低了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旁的事再重要,如何能比帝姬重要。”   他油腔滑调,是极无赖的。定安平日能言善辩,对着这样的人却是不管用。她气得说不出来,幸好这时谢司白也不紧不慢跟上前。林璟见外人在,遂收敛了神色,只同身边人说话,让他们将先前的矮鹿收走。   定安这才恍然大悟。她若有所思   :“那头矮鹿是你射杀的。”   林璟道:“帝姬对这个感兴趣?帝姬想要什么尽管说,我替你猎了来。”   定安不笨,当即清楚他是用了作弊的手法,愈加厌恶起这人。她策马向前,心里暗恼,好好的二人世界,竟因着林璟这个不速之客得以告终。   定安烦他烦得紧,除了本身就对他这个人抱有恶感,更因为林家打的主意。要尚帝姬?可以,还得看他能不能有这个命。   谢司白一言不语,只是静静跟在定安身后。他同定安的距离并不相近,始终保留几分,却是恰好挡住了林璟的去路。林璟三番两次想上前去,均是告败。次数多了,饶是林璟也挂不住笑容,道:“国师大人日理万机,没成想也一并来了。”   谢司白面无表情,是四两拨千斤:“陛下有旨,青云轩负责随驾。”   不光是定安觉着林璟碍事,林璟亦觉得谢司白是个碍事的。算上头一次在千秋宴,这已是第二次被他打搅了好事。林璟心中未尝没有过怀疑,不过男女之间,若真有什么不会一点痕迹都不显露。定安看起来与谢司白算是相熟,但也不多亲近。只是他有意无意挡在这一头,着实煞风景。   谢司白见林璟盯着自己,放慢了些,冷淡问他:“林公子有事?”   林璟似笑非笑的,压低了声音:“也无甚大事,不过请国师行个方便成人之美也是好的。”   谢司白却是冷漠地转开眼,大有铁面无私的清明在:“陛下旨意在先,要我好生护得殿下安危,恕不得体谅。”说罢也不给他再叙的机会,径直是跟定安离去的方向一并离开了。   谢司白这样,偏偏林璟还不好发作什么。首先是谢司白的身份摆在那里,且林咸又是特意叮嘱过的,不得轻易怠慢了这人,毕竟天子近臣,正当如日中天。   林璟好生没趣,渐渐落在了后面。   定安见着不想见的人,也没心思在里面溜达。她出了内场回到歇息的地方,没想见还有另外一对比他们更早出来。正是林祁和清嘉。   定安没忍住笑出了声,幸灾乐祸的,心情好了不少。林祁应当是被清嘉烦得不行了,难得秋狝名正言顺地出来散心,亦是硬生生被搅了局。   林祁看   到定安往这边过来了,很是松了口气。定安与林祁交好,不像林璟那样横眉冷对,态度自然要好多了。   谢司白自然而然停在了一旁,同他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守着分寸,不再近前一步。明明是不相远的距离,却像隔开了两个天地一般。   林祁与定安站远了看是有说有笑的,他们姿貌登对,见着很是赏心悦目,旁边的清嘉反像是个插不进话的局外人。这又是默契了,毕竟自小一起长大。   谢司白看了一眼,当即是错开了视线望向远处,眼中风平浪静,不起波澜。   这样也好。远远守着她,也好。   四下无人,秋韵这时笑起来,又接上了方前的话茬:“那公子思量林家小公子如何?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品性端正,最重要打小同帝姬一般长大,有着旁人比不得的情分在,除开身份这一样,样样无可挑剔。”   谢司白冷冷地看他一眼,秋韵不以为惧,仍是笑吟吟道:“公子还是不满意?那您说说,普天之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人能配得上帝姬?”   “秋韵。”谢司白低低唤他一声,漆黑眸中没有任何笑意在。   秋韵知道他这是认真了,遂住了嘴,临了只笑着替自己辩一句:“我是为了公子好。”   谢司白的回应愈加冷漠,他错开眼:“不必。”   其实四个人之中只属秋韵与谢司白的关系最好,秋韵心知谢司白忍他良久,见好就收,不敢再造次。   不多时,内场的人渐渐都出来了,有收成极好的,也有空手而归的。外头实时记着数量,瞥了眼,林璟拔得头筹。这样的人,若有心,是不折手段也要获胜。   永平帝潜邸之时是最喜欢这样活动,每年争着要在先帝面前好一番表现,也是唯一能有表现的时候。如今年纪大了,反是打猎打得不尽兴,身子底是撑不住的。不过他大抵还是高兴的,尤其看得少年才俊各个争奇斗艳,笑着赞了几句“后生可畏”之类的话,足有重整河山待后人的意气风发。   适时看了一下午的成果,榜上前三,除了手段龌龊的林璟高举榜首,再就是赵承赵衷两个不相上下。永平帝又是喜得连道几个“好”,赏赐一番,复又对着赵承赵衷道:“   昭明累得要照顾你们两个妹妹,若他能有意要一争高下,你们两个不肖子岂会在榜上留名,切勿自满。”云云如是一番教诲。永平帝说起谢司白是直言他的表字,与其说近臣,倒大有情同父子的观感。   近身边早已归位的谢司白微垂下眸,客气道:“承蒙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永平帝哈哈大笑:“你在我面前何须自谦,朕又不是不清楚,你且安心受用吧。”   如此林林总总归结了头一日的成果,位列第一的林璟也得了永平帝瞩目,照例夸赞一番。林家这一辈的两个人,因着林祁小时常常进宫玩耍,又与赵承赵衷交好,永平帝亦如静妃一般自来厚待他,至于林璟就交情浅淡不少,这还是他头一次能在永平帝心中留有一名,颇得赞许。   定安听着却是心下冷笑。这样一个人,连光明磊落都算不上,何足能谈及这些雅望之词。   林璟诺诺应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定安,定安蹙眉,移了视线。   时候不早,永平帝赏完这些京中子弟,方才是望向自己身旁的赵敬玄。赵敬玄身子孱弱,又勉为其难跟着永平帝进围场转了一趟,他是经不起风的人,一下午已是面白如纸,倚在马上,迎风大有绝倒之态。永平帝见他果真如传闻中一样,只怕没几年活头,眸中隐晦之色渐消,多了几分情真意切:“早知你身子有恙,就不该让你跟着来。朕虽常年不见着你,到底有叔侄的情分在,你只当京中如汤泉山无二,有什么话直言就是,不必拘礼如此。”他场面话是说尽了,赵敬玄却不会当真。永平帝要他来,多是抱着试探的目的,他不来,只怕明日如何死得都不知道。   这一日就此告终。定安与清嘉一一上了马车,入住南苑旁的行宫之中。行宫毕竟是临时的落脚之所,要正经比宫中小了不少,房屋亦是狭窄。青云轩负责护驾内院,就围着在她们之外就近而居。   等行宫内外打点好,已是到了掌灯时分。青云轩的小僮来传话,只说陛□□恤他要职在身,这几日都不必想着来行礼觐见,免了他周全。谢司白闻言略一颔首。这时秋韵进了院中,谢司白看他:“如何了?”   秋韵笑道:“其他还好   。就是小殿下和十五帝姬起了些龃龉,两位都想住在长秋殿。”   谢司白听他说着这些小事,眸中隐有笑意:“那现在是谁住下了?”   “自然是小殿下胜了的。”秋韵说这话时颇有自得之色,“公子又不是不知,她是您亲自调.教出来的,论打嘴仗谁能说得过她,论武就更不行了,我和绿芜好歹还在旁边。我这人向来是帮亲不帮理的。”   光是由着秋韵转述的这三言两语,谢司白就足以想象出定安旗开得胜的骄矜模样。别看定安心性远胜常人,总归年纪小,还有着几分孩子气。那位十五帝姬自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个,只怕也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谢司白笑着摇了摇头:“这几日有劳你看着了,不出岔子即是。”   这话是默认了秋韵的助纣为虐。   秋韵应了。   说过这些,谢司白稍敛起笑意,淡淡道:“我还有一样事,你留在这里,交给冬雪去做。”   秋韵听他语中不复散漫,知道是动了真格,也敛襟肃容:“何事?”   “林家的那位长子。”谢司白微蹙了下眉,“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且让冬雪好好查一查。”   秋韵思忖道:“那位大公子见着就不是个好人,不过要说他想做什么小动作,倒未必见得,毕竟是这样的大场合,使乱子也得分轻重不是?”   谢司白未置可否。   秋韵接着问道:“那依公子的意思……”   谢司白垂下眼,眸中幽暗,兀自是深不见底:“我怕他会动定安的心思。”   秋韵一怔,心下多了些许沉重,无言领了命。   林家那对父子真要有心做一件事,又是什么手段使不出来的。谢司白能防得住他一手,岂能防得住千手。智多近妖,那说的是玩笑话,往往这种时候他才能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自然会有想做做不成的事。   秋韵走后,谢司白站在廊下。外头是月明星稀,白天还留有余温,晚上倒冷起来,直衬得月凉如水。他不期然想起了定安。定安住的长秋殿就隔着一道墙,若要想他就可以去见到。   但是他不能。   谢司白负手长立月色中良久,方才转身回了屋中。 第55章 、55   其后几日, 林璟的风头倒是渐渐消了, 不过他与后头拉开的距离着实太过,旁家没几个赶得上, 亦或是也不想去赶。一时场上只有赵承与赵衷两个斗得最凶, 几乎是不相上下。   好好的一场秋狝因而是暗潮汹涌,一个个袖手旁观, 俱是坐山观虎斗。如同定安说过的,赵承赵衷被架在了那个位置,就算自己无心, 也必然有人去替他们争,去替他们抢。这是逃不脱的必然。   赵承因为有林璟林祁两兄弟暗中帮忙,在这场微妙的胜负角逐中隐隐压过一头, 无论猎得的数量还是质量都渐渐胜过赵衷。   永平帝前几日倒还去围场里逛逛,后来索性只露个面走个过场, 其余时间都陪着宸婕妤在行宫。他对于这一场明里暗里的争执表现得似乎并不上心, 一例是谁拔得头筹即大赏谁, 仿佛再公正不过, 令人揣摩不出他的心思究竟如何。   倒是定安坐在亭中远远观望着, 说了句:“这样出风头,不见得就是好事。过犹不及的道理嘛, 说来容易做来难。”   定安的声音有意放得很低, 只有近身边的几个人能听到。谢司白并不意外她能看得这么明白,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人。反是赵敬玄微微诧异,他看了一眼定安, 眸中有难掩的欣赏在。   秋狝浩浩荡荡持续半个月。这半个月俱是大晴天,不说下雨,连阴云的时日也屈指可数,天公作美,是给足了面子。   直到是收关的最后一日,天边暗沉沉乌云压城,倒是不会下大雨,但难免像是有什么东西郁结于心。定安从早上醒来就感觉胸口闷闷的,找大夫服了碗汤药,仍不见好。   绿芜安抚道:“许是变了天的缘故,这荒郊野外的天总是最拿捏不准的,等回去不定就好了。”   定安却是没由来地感到心悸发慌。她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喃喃说道:“我昨夜不知做了个什么梦,梦里像是被人追赶,我却是动弹不得。”   绿芜用玫瑰香露沁了水,又打湿帕子,侍候着定安梳洗。她随口道:“那许是鬼压床了吧,不打紧,回去用艾条熏一熏就不怕了,再烧几道符咒就不怕了。”   定安点了点头,索性不再去想   这些事。因着最后一日毕礼,定安褪去清简的衣衫,重又换上繁重的华饰。小宫女们替她梳妆完,定安扶着绿芜的手起身,她晃见镜中的自己,海棠红绣花纹小衫,月白百褶裙,印花织金纹披帛,发上戴花冠金饰,簪了一顶蝶恋花镶金坠红宝石步摇钗,艳丽无双,顾盼生辉。只有定安心里突突的,总定不下来。   当日行围结束,由着司礼监清点,一一承报,上云猎杀多少匹,分一而叙,逐个记录在册。这对底下的人来说算是半个考验功绩的时候,对定安一行人却漫长又煎熬。   在此次秋狝中,赵承赵衷林璟名列榜三,林祁也不差,不过他心思不在上面,并不想着一较高下。余下的皆是世家子弟与皇子皇孙,表现得大都可圈可点。永平帝龙心大悦,大感国之栋梁,又行封赏一事,当日要在行宫设宴。   场面话好不容易将要告一段落,正当要结束时,谁也料想不到的异变突然发生了。几头不知因何而异动的巨兽忽然冲出了内围的篱栏,直直冲进了南苑外缘,那巨兽不像是围场之中常年圈养的温驯兽,倒像是生长于野外的虎兕。局势一时大乱,内侍惊慌失措,纷纷尖叫着护驾护驾,御前门守在御驾之前。那几只异兽像是发了疯似的,直直朝着御亭袭来,沿途但凡要拦的人均是死伤惨重。下头不少武将在,偏偏被挡着赶不上来,那些守封赏的世家子弟平日对着驯良有序的猎物得心应手,真真对上了这样横冲直撞的庞然大物都没了主意,亦是吓得魂不守舍。   这当头,一头异兽越过人围,只向着小郡王赵敬玄而来,仿佛认定了他似的。近旁的谢司白即刻出剑,几乎是下意识挡在了赵敬玄身前。赵敬玄退后一步,面白如纸。然而他这一边还没消停,眼见着另有发了癫的异兽向着定安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谢司白根本腾不出手,反而一分心,那异兽的爪子越过剑柄抓下来,若不是他反应快,半条胳膊都险些被削飞。   谢司白一剑刺中异兽,转头望向定安。定安面前没人来得及去护驾,他的心陡然沉下去,没个边际似的,却是来不及了。   又一次,珍重的人就在眼前,想护护不得。   虎   兕速度太快,定安根本来不及闪躲,她眼前一黑,但见着狰狞巨兽朝着她扑来。梦里的景又一次应了验。定安紧紧闭上了眼。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离定安不算太远的林璟先是扑上来,想也没想就揽住了定安,那巨兽还没蹭到他的边就莫名其妙应声倒地。这时御前门的人才赶到,合力制服冲出围场的这几头异兽。那样的及时,那样的□□无缝。   定安已是昏倒在林璟怀中。   谢司白终于空出手,他往定安的方向看着,心急如焚,但却早已被林璟捷足先登,林璟打横抱起了昏迷不醒的定安,直往着配殿而去。   这一番混乱好不容易平息,永平帝甚是大怒:“怎么回事?好端端从什么地方跑来了这些东西?”   天子雷霆之怒,底下人噤若寒蝉,好好的一场盛典,谁想得闹出这样的大乱子。   谢司白攥紧了手中的剑,浑然不顾自己手臂的伤,鲜血染满他衣襟,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却是置若罔闻,眸中的情绪明明灭灭起伏不定,但这时也唯有忍耐再忍耐。   *   行宫大殿,鎏金百兽四足香炉里熏着几片提神醒脑的薄荷香。御下阶前,跪满了此次随行的大臣。永平帝怒不可遏,失手砸了好几样花瓶,瓷片碎在地上。   永平帝首先点名的是谢司白。谢司白身为天子近臣,最是风头无量,且永平帝一向待他不薄,亦臣亦友,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君恩浩荡。因而这还是头一次被这般说重话。   谢司白面色沉静,闻言并不辩驳一词,只垂首道:“臣知罪。”   其实这事实打实怪不到他身上,毕竟秋狝不是青云轩经手办的,谢司白前来,责任只在于护驾。永平帝不是不清楚,他这样毫无理由地乱发了一通脾气后,也自知理亏,遂是一挥袖子,背转过身子:“无论知不知罪,朕暂且先饶你一次。这事青云轩去查办,一样一样,务必要仔仔细细查得清楚。”   眼见这样棘手的事落在了青云轩头上,其余人大都暗地里松了口气。谢司白不动声色,直言领命。永平帝看也不看他,让他先行退下。   谢司白回到青云轩驻守的长信宫。他负手而立,站在九曲回廊之下,衣衫上还沾着血迹未得处理   。他面色素无波动,心思沉寂。早先谢司白在城外受的那一剑其实并未痊愈,因为不放心定安才是跟着来了,却没想见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他眸底深处是骤起的风雪。秋韵噤若寒蝉,连劝他先去包扎伤口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道:“公子,查案一事……”   谢司白不语,秋韵亦是不声不响。良久,谢司白不看他,声音冷得掉冰渣:“你猜是何人所为?”   秋韵不敢揣测他心思,只说自己想到的:“我原以为是林家,但现在想着,倒又觉得似是而非。毕竟这么大的事……他们不能这样明目张胆。”   谢司白未置可否,他望着愈加是阴沉沉压在天际的乌云,神色晦暗不明:“你可知道,头一只异兽是朝着小郡王去的。”   秋韵一怔,不由谢司白继续言明,立即转过其中的弯弯绕绕来,惊道:“公子是说皇上他……”   谢司白垂下眼。他如何能看不明白,借刀杀人这样的手段,从来都是那位最爱的。永平帝这一次之所以迁怒于他,更多是借题发挥,暗恼他好巧不巧偏偏是替赵敬玄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秋韵在青云轩这样久,头一次感到齿寒的冷意。都说君恩难测,多少的罪恶龌龊隐藏在这深不见底的权力旋涡之中,又有多少人要为此而葬送性命。如果不是谢司白在,赵敬玄或许就这样死了,随便找几个替罪羊出来,再假惺惺大行丧葬之礼,横竖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事情的究竟真相无人去查,长眠于此,从此不见天光。   “那小殿下她……”话一出口,秋韵自知失言,慌忙噤声。   怎么偏提起这茬。   谢司白心上如同滚过烫刀,那是千刀万剐的凌迟,就像忍受着这世上最严酷的刑罚,翻腾起来,永无宁日。   “许是被误伤。”谢司白看着自己衣襟的血迹,“又或者是林家有意所为。”   他语气虽是平静,秋韵却知道谢司白才是最不好受的一个。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语气不甚分明:“是我错了,早将她入了局,就不该再心存幻想她全身而退。”   “公子。”   “她怎么样了?”   “我先前派人去问过了,没有大碍,人现下已是送回了长秋殿。”   谢司白抬眼,望着阴晴不定的天边,道:“我去看一看她。”   “那这边的事……”   “先派人去查,其余等我回来再说。”   秋韵领命,不放心地看了看他,方是退下。   谢司白又在回廊站了许久,等到心绪稍稍平静了些,才孤身一人往长秋殿去了。长秋殿离他这几日所在的长信宫仅是一墙之隔,比在宫中近了不知几多,他却还是第一次来见她。   随行的御医已是来看过,定安伤得并不重,只是惊吓过度才致昏了过去。这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灾,连绿芜都看得心疼。她端着水盆出来,一打眼就碰到了谢司白。   谢司白脚步慢了慢,尽量不动声色:“殿下如何了?”   绿芜道:“殿下将才醒过来了,现下正在里间歇着。”   谢司白略一颔首,叮嘱她在外面看着,方才进了殿中。   殿中的人都退了下去,谢司白在十二扇的围屏前站定,定安躺在临窗的床榻上,发饰卸下,身上仅穿着一件小衣。她阖着眼,长睫微颤,像是睡着了在做噩梦,又像是没有。   谢司白攥紧了手,旋即松开。他的伤仍未处理,稍一动就生疼生疼,但却比不上他见着定安这样时的半分心痛。   谢司白走过去,定安听到有人来,以为是绿芜,她睁开眼,等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恍惚了下,只以为是海市蜃楼的错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她坐起身来,额前有碎发落下来,谢司白微微一怔,还是抬手想帮她整理好。只是他的手尚未碰到她,定安先是一把抓住。   不是幻觉。   定安眼眶微红,埋头就撞进他怀中,低低地呜咽起来。谢司白僵硬了一下,没有推开她,而是反手将她揽紧。   谢司白明显能感觉得到怀中的人在发抖,可惜除了抱着她,他不能替她分担半点恐惧。他强压下眸中不断翻涌而出的晦色,却按捺不住想要将一切毁灭殆尽的心。幸好定安还在,他们打的也只是她婚事的主意,若当真有了闪失,他不保证不会冒着十年筹谋付之一炬的风险,让所有人跟着陪葬。   “是林家做的吗?”良久,定安情绪平复些,才哽咽着问出这样一句。尽管当时的局面混乱不堪,她也并非完全吓   傻了任由人摆布的。   谢司白没有回答。定安抬头,谢司白却伸手挡住了她的眼。他是有意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别害怕。”   定安想要拿开他的手,谢司白却不肯放。她问:“先生在紧张我?”   谢司白不语。   定安又是哭起来,她不想再管那些先前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什么从此以后只守在他身边就好,什么合着分寸再不越界,她理都不要理。生死面前,唯一遗憾的不是未报的仇恨,只有他罢了。   先生会替她感到难过吗?没有她在先生会不习惯吗?先生会知道她曾这样欢喜于他吗?   这是在那一瞬间她最想知道的。   定安抽噎着,没有再称呼他先生:“我有一样话是不得不对你说的,哪怕从今以后你厌弃了我也无妨。我想留在你身边,不是弟子的身份,也不要你还将我当做小孩子看。我喜欢你,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喜欢。若先前真的出了意外,我只有这一件事再不能放下的。”定安越说越是自暴自弃,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嫌恶起自己来。讲这样的话,她同谢司白的师徒情分怕是要穷尽在这一日了。   可她哪里知道谢司白现在的心情。她是谢司白放在心尖上的人,碰不得,不能碰,也不准任何去碰。就连谢司白都已经分辨不清他到底想要怎么样,仿佛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无间深渊,掉下去粉身碎骨,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当时说的,“若是真有那样一天,我会亲自将她送出去”,只怕是远远不能够了。   谢司白静默良久,久到定安心灰意冷。她正要松开手,谢司白面无表情道:“我是要下地狱的人,做的净是些不见好的事,杀过的人害过的人远比你想得多。若有天当真气数尽了,功亏一篑,是死无葬身之地,你何必要跟着我受累?”说着谢司白垂下眸,眸底深处是无边无尽的暗色。   定安一怔,稍稍推开他。她盯着他,后知后觉也许先生……并非对她全然无意。   定安问:“你信这个?”   谢司白道:“在刀尖上走的人才最信这个。”   “我不怕。”定安几乎是脱口而出,语中却隐约些了些悲哀,“可我不怕。”   谢司白不说话了,他轻蹙着眉,盯住她。他一向自恃自制力了得,动心忍性,克己守矩,把握着分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现下这些全都没有了,他眼中藏着的是她想象不到的黑暗情绪,惊涛骇浪,暗无天日。他望着她,未尝出口的心意全化作了那一语的沉重。   “但是我怕。”他道。 第56章 、56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剧情大改,买过修改完毕后不需要再重复购买了。   ————   这两天一直在纠结着要不要把剧情改回来。其实按照大纲,这个才是真正的发展。但是之前一直被催促着要让定安和国师早点在一起,催着想要看甜,真正写的时候没忍住,就改了大纲,直接让他们在一起了。   现在这个版本是我自己喜欢的,写文毕竟不能让每一个人满意。改之前我反复问自己,如果就这样接着往下写,完结的时候我会不会后悔。答案是会的。所以我不能因为迎合读者强行甜,而枉顾一个故事正常的发展顺序。   我是个心性不够坚定的作者,容易受评论影响而左右摇摆,并不和我笔下的人物一样决绝。因为评论而改了大纲这件事,这两天对我影响还是挺大的,让我对自己感觉很失望。   言尽于此,这篇文还是按照我最初的想法来,这次谁说什么我都不听了。   见谅。   定安愣住, 从他的话中听出些什么来, 又像是没有。   谢司白竭力保留着仅余的冷静,忍着剜心的痛苦, 同她道:“做回你的十六帝姬, 你会有一个安稳的人生,我保证从今往后林家绝不会再动你, 你去找一个称心的夫婿,早日离开这一切,不必再担负这些。我从前说过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这话仍旧作数。只是你不必再当我的弟子,忘了我,忘了青云轩。”   “先生……”定安眼中隐着泪光。   谢司白盯着她, 神色微闪了下,最终还是忍住了。定安哭得眼泪涟涟, 想拽住他的袖子, 却是被抽回。谢司白说完了最后的话, 当即起身离去。定安下了榻追上前来, 她跌跌撞撞的, 什么都不管不顾。谢司白听到这动静,脚步慢了一慢, 定安已是从背后抱住了他。   谢司白身子略一僵硬, 没有回头。   定安哀哀哭泣着,不肯松手,就像溺水的人攥紧最后的救命稻草:“我甚少有忤逆过先生的话, 只有这一次不行。要打要罚的,我都定然不要答应。”   谢司白不说话了,心下万千思绪掠过,却是什么都抓不住。静默半晌,他平静道:“定安,有天如有必要,便是   要我赴汤蹈火万劫不复,我也不愿让你伤着一分一毫。”   定安稍一怔。   “但只有这一样不行。”谢司白回眸正视她,眸中微暗,平波无澜的,仿佛什么都退去了,“从前错了,但不能是一错再错。你的仇我会替你报,至于你。”   谢司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得如同从前一样:“好好过你的人生,往前的事已经牵扯了许多人,不需要再添你这一个。”   定安静下来,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谢司白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   定安终于是心灰意冷,她松开了手,谢司白平静地收回视线,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   谢司白回到了长信宫,秋韵将能查到的一些报给了他,谢司白听罢只道:“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不必当回事儿,免得被有心人误导。最要紧的是先去查查那些东西是怎么进的南苑,一共有多少,再去查为何那东西只奔着小郡王和帝姬去的。”   秋韵应了是,又道:“同这事相关的人都已带到,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他们都事先被叮嘱过,光是问定然问不出什么实话。”谢司白眼眸幽暗,“问不出好歹来,先杖责三十,再一个个分着关开了去问。实在不济,旁的手段也行。”   秋韵一愣:“可是……”   谢司白直截了当打断他:“不怕,有我担着。”   秋韵心知这一次事犯逆鳞,谢司白是当真动了气,因而也不敢再劝解什么。   谢司白说着正事:“这几日我怕要耽搁在这里,你找人去见一见九砚冬雪,同他们说得加紧些去查。”说毕他稍一停顿,错开了眼,“毕竟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   秋韵肃容,诺诺应声,才是退下。   这一日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各处都忙着周转应对,风平浪静之下是静水深流。入夜时永平帝又召见了谢司白。相比于白日的怒火中烧,他平心静气不少。谢司白正要敛襟行礼,永平帝先是免了他礼数,道:“不必站着了,赐座吧。”   谢司白虽抵得上半个内臣,但待遇同有品阶在身的外臣没有多少不同。他依言入座,永平帝由着宫人伺候起身,居于上首之位。   永平帝不如先前那样震怒,他呷了口茶,方才是慢   条斯理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谢司白回禀:“已是派人去查了,不出几日定然有个结果。”   永平帝闻言略一颔首,漫不经心的,反倒像是并不在意这结果似的。他语气稍温和了些,平易近人不少:“今日朕也不是有心要斥责你,实在事发突然罢了,又险些伤到十六,才是如此。昭明不必介怀于心。”   永平帝给足了他台阶下,谢司白从善如流道:“这事惊扰了圣上,实恐臣护驾不周之责。”   这一事算作翻篇。谢司白并不意外永平帝的服软,御下之道,须得软硬皆施。这些年,永平帝最是倚重青云轩,多少大事小事经由他们查办,用趁手了的,莫说青云轩离不开恩宠,君上也离不开青云轩罢了。断然没有为了这一事彼此生分的道理。   话过闲章,永平帝不紧不慢的,才是徐徐亮明心意:“要朕说,白日里其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先帝时也曾有过猛虎伤人的前案,毕竟南苑这么大,人手虽派得多,但难免有疏忽之处不是?你仔细掂量着来,有轻有重的,莫要人在后头议论朕暴虐无道。”   谢司白清楚永平帝的意思,应了命。他是不着急的,横竖不在于这一时,有些事现在收了底,来日再算账也不迟。   永平帝见谢司白似是明晰自己的用意,眼中略有满意的神色。他将手里茶盏放下。   “另外还有一事。”永平帝微微皱了皱眉头,慢悠悠道,“十六笄礼已过,她母后替她挑了不少人选。朕疼惜这个女儿,想着也不急于要定下这些事。今日你也看见了的,在场那么些人,独独林家那孩子舍身相护,实是不容易的。”   谢司白静默不语。   永平帝掀了衔眼皮,这才不咸不淡地引到正题:“就这事,外头可有在传些什么?”   永平帝说话向来是仅说一二分,谢司白一听即是明了,定安一事只怕林家自作主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些年因着林咸自恃帝恩在外头肆意妄为,荒.淫无度,民间早就是怨声载道,永平帝对这件事心知肚明,虽有些不满,但念在早年林家辅佐他继位的功劳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未有耳闻。林家因而愈加不知收   敛,自以为是只手遮天,还使了美人计蛊惑君心。这桩桩件件,永平帝不是不计较,而是静等着他林家有朝一日积重难返,再无回转的余地才肯出手。林家却是毫无觉知,全凭着从前行为,连这一次替永平帝办事,亦是夹带私货,顺道还想着为自己私心图谋。他们以为这是顺势而为,永平帝先前不理会如今亦是不理会,哪想得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反而可能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司白明白,他等了多年的时机就在眼前。君恩才是难拆解的毒药,林家凭着功劳快活了数十载,却不想想有恩于天下权势最大的人才是最紧要的一样事。顶头的人哪里容得下自己亏欠于人?况且还是个恃恩自重不知好歹的饿狼。从古至今,只有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有几个有功之臣能平平顺顺活到最后。   谢司白垂眸,不动声色道:“英雄救美的故事人人都爱,不足为奇的。纵然外头有些旁的话,陛下也不必太过上心。”   他是什么都没说,却是比据实说了更为毒辣。果然永平帝眼中闪过些微暗色,似笑非笑:“也是,外头那些人知道些什么。林家那孩子有恩于我儿,难不成我儿就要以身相许吗?”   谢司白顺着道:“帝姬尚小,驸马一事从长计议为好。”   永平帝颔首,目光一转瞥见谢司白,不知想起什么,竟是笑了:“其实这么些年轻气盛的子弟,朕最是中意昭明的。若不是你身份,十六许给你倒是未尝不可。”   永平帝是无心,却不经意触了对方的心伤。谢司白敛眸,面上波澜不惊:“臣不敢当。”   永平帝也不过随口说说,并不当真。正事议完,谢司白先退了出去。入夜时分,殿宇林立,整座行宫阴郁森森,长宫里的刻漏滴滴答答清晰可闻。宫人们侯在丹樨外,谢司白看见等着外面的宸婕妤。宸婕妤喜好白衣,因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她穿着身素白绣牡丹的软烟罗衫,低挽着发髻,柔情似水。旁边宫女手上端着描金红木托盘,应是来送宵夜的。她见谢司白,略一颔首,裣衽款款进了殿中。谢司白站在原地,看着宸婕妤的身影,轻蹙了下眉,才是离去   。   永平帝倚在睡榻上休息,听闻小太监在耳边说宸婕妤来了,他才是掀起眼皮。宸婕妤已绕过十二道屏风迎入内殿。她恭敬行了礼,永平帝笑道:“爱妃请起。怎么这当头来了?你身子骨弱,夜里不能贪凉,合盖早些休息。”   宸婕妤起身,在摇曳宫灯辉映下,眸子若水盈盈的,煞是动人。她敛着衣袖亲自将托瓮里的粥羹盛出一碗来:“白日的事臣妾虽不在场,却也是略有耳闻,知道陛下定然因此夜不能寐,才过来看看。”   托瓮里是莲子银耳羹,不算很甜,正好拿捏着永平帝的口味。永平帝喜欢什么,林悠歌尚在闺中时已是一一牢记于心。她何时笑,怎么笑,何时说话,又如何说,每一件都是事先想得周全的。能得盛宠如此,不光因着她这个人的缘故,也算得上是投其所好。   果然永平帝露出一副甚是欣慰的模样,他接过青瓷碗,用过几口,放到一边,握起宸婕妤的手来:“爱妃有心了。”   林悠歌抿唇笑着,微微低了头。这样的角度也是事先预计好的,脉脉含情的模样,无限娇羞。   她顺势倚在永平帝怀中,不经意地提起:“今日是怎么了?那些个东西怎么能跑到外面来。”   永平帝抚着她的手,心不在焉的:“总是有人犯了懒,一时疏忽罢了,不成大碍。”   林悠歌轻轻握住永平帝的手:“虽这么说,臣妾听闻着那些话,还是生生觉着后怕。在场的两位帝姬才是要吓坏了吧。”   她渐入正题,永平帝眸中有暗色划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十五十六两个确实是吓着了,这样的事不该闺中女儿家去见识的。”   林悠歌稍离了他怀中,手捧着胸口,大有西子捧心之态:“臣妾听说十六帝姬险些是被伤到?幸好有长通帮了一手子,如若不然……当真是不可设想。”   长通是林璟表字。   永平帝顺着她的话似笑非笑道:“林璟着实不错,若不是他,十六只怕是要遭一大劫。”   他们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林悠歌听着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心下隐约惴惴不安起来。她暗地里打量了永平帝的神色,见他没有旁的意思,稍安了心,方是继续靠进永平帝怀中,声音娇   媚似水:“臣妾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   永平帝面不改色:“何事?”   “陛下也知道长通。他早是到了该娶亲的年岁,这些年家里催着,他自己却是个不开窍的。也是一个月前,他进宫来问安,姑姑和我才是得知,原是有一年的千秋宴,他匆匆见过十六帝姬一面,念念不忘于今,才是迟迟不肯就婚。长通不是林家嫡子,若要尚帝姬只怕不够格的。我们也就劝他放下这份心思了。哪想得有了现在这一事……陛下也见了,他是不顾自己的命也要护帝姬周全的,可见是真的放在心里去的……”林悠歌说到这里微咬了下唇,轻轻道,“臣妾斗胆,请陛下开恩,成全他这一份心意罢。” 第57章 、57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剧情大改,买过修改完毕后不需要再重复购买了。而且按照晋江的规定,替换字数会比原字数多,不用担心费用问题。   永平帝没有回答, 只是细细把玩着林悠歌的葱葱玉指。林悠歌心里咯噔一声, 看向永平帝。宫灯发着昏昏的光,在这灯下看美人是自在的, 连永平帝这样日渐上了年纪的人亦是被伪装的气宇轩昂。林悠歌娇滴滴地揽住永平帝的脖子, 柔声道:“怎么,陛下不准吗?”   对于林家的心思, 永平帝不是不知道。不过林悠歌实在是合他心意,到了这个年岁,能找到知心知意的作伴不容易, 纵是她替着林家吹枕边风,永平帝也不甚计较,还有闲心装作不知情的模样陪她玩一玩。可眼下这风吹着吹着就越了界, 竟然是吹到定安的身上,这就不能忍了。   永平帝半笑不笑的, 不看她, 只道:“十六还小, 十五的婚事尚不能定, 如何能议论她的。我知你那位堂兄是个好的, 有勇有谋,朕自会大赏他, 至于婚事还得从长计议。”   林悠歌不冷不热地吃了个闭门羹, 这还是头一遭的事。她是个机警人,知道风向不对,索性不再提了, 只温婉小意地伺候永平帝就寝。自不在话下。   第二日一早便有定安受了风寒的消息传来。永平帝亲自去探望了她,且召见了数几御医留着侍疾。定安原本只是被昨日的事吓着了,又因为谢司白,愈加郁结于心。御医诊了脉,无力表虚,浮紧风寒,着实是伤了风,开了几道方子,让好生养着。   谢司白自然也得了消息。他原是在处理公章,闻言笔下一听,不动声色道:“你派个人去看一看。”   秋韵道:“有陛下在,半个随行的御医署都被召去了,何须我们的人,今时不同往日。”   谢司白轻蹙着眉,半晌才是松开,只说了两个字:“也是。”   今时不同往日,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定安不再是含章殿无依无靠的十六帝姬,事到如今,他已不需要再事事替她考量打算了。   谢司白心下空落落的一角,越缺越大。他面上不显分毫,仍是下笔处理起手头的事项,就像秋韵说的话从未   打扰到他一般。   反倒是秋韵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当真不去瞧一瞧?”   谢司白面无表情:“交给你的事都办完了?”   秋韵一顿,据实回答:“……还不曾。”   谢司白不说话了,言下之意分明。秋韵也不敢再说什么劝解的话,临了将走时只叮嘱一句:“公子也找人看看才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偏偏您还不让人近身包扎。若是师父还在,也定当是不许的。”   谢司白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好像手下要处理的才是这个世上最最紧要的事,其余都比不上似的。   秋韵暗叹一声,才是离去。   等秋韵走后,谢司白才停了笔,纸上不知所云的笔墨,都看不出写得是什么。他微蹙起眉,心浮气躁的,只能是从头再来。   *   定安风寒在身,行不了路,永平帝毕竟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耽误不得。因而一等虎兕之案有了定论,简单惩处了几位被推出来的当事人,事情一了断,即先启程回宫。走前他特意留了御医署和青云轩的人在行宫,一个负责照料帝姬,一个负责随行护驾。   长秋殿,定安昏睡了两日才是悠悠转醒。她在病里,精力不济,起初不声不响的,长日里不是在榻上发呆,就是闭目养神,绿芜同她说话她也只当做听不见,全然不曾与外面接触。绿芜不知其中究竟,以为还因着那日之事被吓得失了魂魄,都想着找人来看一看。到了第三日,绿芜端着养参汤进来,定安躺在睡榻上,半阖着眼,好歹是开口说了话:“绿芜吗?”   绿芜简直是要喜极而泣:“奴婢在。”   “扶我起来。”定安将手递给她。这几日她着实清减了些,又不见阳光,肤色青白,总是不大健康的。   绿芜扶着她在临轩的罗汉椅上坐下。养参汤盛出一小碗,放凉了给她,定安没喝几口,就道:“去把窗子打开吧。”   绿芜道:“外头风大,殿下身子才将好些,何必吃这风头。”   定安道:“我有几日不曾见过外头的日光了,出不去,照进来晒晒也是好的。”   绿芜闻言只得让身边的小宫女去把窗架支起。深秋寂寥,行宫的正午还是微有些晒的,阳光洒落   进来,半个正殿亮亮堂堂。   定安自醒来后有关谢司白的事一句都没提过,这有点不太寻常,而这些日子青云轩留在长信宫,谢司白亦是一次也不曾再露面。绿芜隐隐觉察出什么来,不敢明着提,只道:“要不要派人去给公子递个信?殿下醒了,好歹知会他一声。”   谁想到定安却是不冷不热,她甚至都不看绿芜,淡漠道:“我病时他可有来看过吗?”   绿芜一愣,照实回道:“……不曾。”   定安轻轻笑了下:“那便是了。”   绿芜觉着小殿下当真与平日里不太一样。具体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今日的她无牵无挂的,像是什么都放开了。绿芜揣摩着定安话里的意思,有些拆解不透,这是让去禀一声呢,还是不让去。   绿芜一面晾着参汤,一面换了话题,尽量拣着些轻快点的事情讲。定安安静地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一句,神色之间与往日别无二致,绿芜却私心里觉着,小殿下像是变了个人。   定安望着窗外,心下像明镜似的,什么都烟消云散,再生不起波澜了。短短几日,她大病一场,却像是再世为人。   绿芜讲着讲着,终于还是讲到了谢司白身上,她道:“先前虎兕一事,公子已是查得明了。”说着便将前前后后的因果是非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尽数讲给定安听,好是解解闷。   定安听罢,神色俱无波动。她瞥了一眼窗外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不咸不淡道了句:“你当真信这说辞?”   绿芜舀着参汤的手慢了慢:“殿下是何意?”   定安微微眯了下眼,是被日头照的。她身上虚弱,说话也没多少气力,一字一句慢慢道:“按理说南苑从不留着这些祸患人的玩意儿,往年豢养的大多是些性情温顺的。你猜,那些虎兕好端端从哪儿跑来的?查办的是失职之罪,这样的事,什么时候也敢用失职二字一笔带过了?”   这事仔细想来着实经不住推敲。   “殿下的意思是……”   定安觑着窗外:“当日一事,许是另有图谋罢了。”   绿芜不如定安想得那样通透,似懂非懂的。她见着定安精力不济,也不敢再问下去。不过一想见那时的景况,绿芜就冷汗涔涔,   至今仍是后怕。她道:“好在那日有林家的公子救了殿下。如若不然……后果当真是不可设想。”   定安听了这话反而冷笑起来:“你这样想,正是中了人家的圈套呢。”   绿芜一怔。   定安笑了笑,很是漫不经心:“外头有没有传什么话?”   绿芜不知她指的哪一样,细想了想,才迟疑着回道:“外头却是有些风言风语……不过都是些不打紧的,毕竟风口浪尖上,过两日也就散了。”   定安哦了声:“说给我听听。”   绿芜只得是硬着头皮讲了。其实无非是些“天造地设”的“美谈佳话”,都是诨人编的段子,走街串巷的,图个新鲜。   “英雄救美,舍身相救?”定安并不稀奇,移开眼,看着自己在阳光下苍白到透明的指尖,“真当将我作小孩子哄不成?”   绿芜心思微转,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难不成……”   定安慢条斯理道:“前面挡着那么些人,那东西为何就独独朝着我来了?我与林璟向来不睦,他何时就成了离我最近的一个?最要紧的,那东西一见着他就是停了下来,不是最蹊跷的吗?”   但凡换个其他懵懂点的人,这一朝只怕是要哭哭啼啼地感恩戴德了。用在定安身上却是白费心机,她原就是多想的人,又有谢司白的悉心栽培,遇事更是要往深再想一层。   绿芜道:“那岂不是今日这一番阵仗,全是他林家为了殿下设计图谋?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做……未免太出格了。”   “不会。”定安直接否认了,“这样的做法自来不可能万事齐全,再心细的人也定然是要露破绽的。”   “那……”   “所以林家不光是为了我一个人,很有可能我只是个幌子罢了。”定安道,“你还记得当时什么人也差点受伤吗?”   绿芜当时全副心神都放在定安身上,旁的细枝末节都忽略掉了,因而经她这么一提醒,才隐隐约约记起:“我记得……公子受了伤。”   “先生是为了护着小郡王。”说这话时,定安眸中无悲无喜,一派的风平浪静,竟是什么也不剩下了。   绿芜怔了怔,随即想明白了些什么,心头一惊。   定安却不以为意,风轻云淡的:   “不用觉着惊讶,林家从来都是暗里替上头那位办事的。”   绿芜是听得胆战心惊,这其中的门道与心思深不可测,看一眼都是畏怖俱生。   “若是真的像殿下说的那样,林家此番除了小郡王又动了殿下,做得这样明显,岂不是……”   定安嗯了一声。外头院中参天大树随风而响,树影婆娑的,绿荫斑驳,她看着,心里越发是平静下来:“许是父皇默许了的,又许是林家自作主张。前头那个还情有可原,若是后头那个,我都不知该说林家是蠢,还是……他们之中有人起了异心。”说罢她微垂下眼,后一句声音低下来,略带着嘲讽,是讲给自己听的,“果真如此,要嫁过去也不是不行。”   绿芜隐隐约约听见着一句,心头突突的,只以为是自己晃神听差了:“殿下?”   定安不语,长睫垂下来,投着一片阴影。先生的话她记得清楚。替她报仇?还是罢了吧,她的仇要自己报,他越是想将她清清白白地摘出去,她就越是要搅这趟浑水。   定安敛起心思。她本就是未愈,说了这些话,是坐也坐不住了。绿芜伺候她用过参汤,又服了药,才是歇下。 第58章 、58   又几日, 定安的风寒之症渐消, 精神好了不少。她仍是留在行宫休养,归期未定。这一日晌好的天, 林小世子在南苑不能久留, 临别时特来行宫拜见定安。定安病养的差不多了,在殿中待得发闷, 也正好想出来走走,便是去了钟鼓楼旁的碑亭中。   一见着面,林小世子便道:“我原想着好歹等你好了送你进宫再走, 不过家里那边催得紧,只能先回去了。”   定安笑出声:“你走便是了,我都多大人, 还愁着找不到家不成?”   她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搁在往常早引得林祁同她打嘴仗。不过今日有些不一样。林祁皱着眉, 不说话, 只盯着她。定安瞥他一眼:“看我做什么?”   林祁道:“总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定安笑:“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因着前几日生病, 足足瘦了一圈, 下颌尖尖的, 再加上她漫不经心冷嘲热讽的模样,愈发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戒备心十足, 比平日的战斗力强上百倍。   林祁以为她是因着虎兕一事受了惊吓才如此,安慰道:“许是我看错了吧……不过那日的事当真凶险,幸好你安然无恙。”   听他这话, 他像是对家里的图谋一无所知。定安略有些无奈,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难怪他让熙宁林璟耍得团团转呢,可不是正该。   虽然这么想,定安对他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做人能做到他这一步的也算是种福气,自小衣食无忧,又得千恩万宠,不用费心去抢,也不必费心去提防,不比他们这样的人。   定安稍稍撇开眼,不紧不慢道:“林祁,你自小是顺风顺水惯了的,可年岁一日日长起来了,总不该再全无成算。”   她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林祁愣了愣,不解其意。   定安是点到三分,不再说下去。林祁静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虽比我小几岁,但是从小到大,仿佛总比我明察事理。反而是我受你照顾颇多。”说罢他一顿,才接着道,“先前熙宁的事……多谢你了。”   定安略一怔,眼波流转,笑起来:“头一次见你正正经经的同人道谢,原来林小世子也是懂得感恩图报的   。”   林祁一赧,敛了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倨傲:“我是同你好好道谢,你又何必打趣我。不论你信不信,日后若有机会,这个恩我是定然要报的。”   定安不以为意,正要说话,恰巧瞥见不远处有人自拐角而来。定安心神晃了晃,看清是谢司白。他着白裳,持佩剑,面上一如既往没有多余的神色,无端端是月白风清,仿佛这些日子的事分毫不曾影响到他。谢司白身边跟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正是边走边同他讲着话,恭恭敬敬的,看样子是行宫的主事太监徐德义。永平帝一走,行宫的诸多事宜都落在了青云轩身上,谢司白身兼保护帝姬的要职,一时留守于此,长信宫离的近,他许是打这里经过。   定安早知会和他碰面,却没想到这么突然。她早是平波无澜的心忽起涟漪,没由来的是不甘心起来,她大病一场,九死一生,先生却是断的干干净净。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可终究意难平。   定安眸光闪了闪,她定下神,抬眼看向林祁:“你方才说什么?”   林祁怔了怔,莫名其妙的,只得又重复一遍:“我说,日后若有机会,这个恩我是定然要报的……”   “不必等日后了。”定安忽的同他拉近了距离,她踮起脚尖,拽着林祁衣袖将他扯下来。她笑语盈盈地附在他耳边轻轻补完后一句,“今日便帮我一个忙罢。”   她说话间唇.齿的热气扑在他耳际,林祁耳根发烫,当即红了起来。他们虽说自小一起长大的,但素来保持着分寸,这样亲近的举动断然不曾有过。林祁一惊,连躲都来不及躲,心砰砰直跳的。   不及林祁惊慌失措地推开他,定安说完,便是气定神闲地拉开了距离。林祁懵懵懂懂,完全没反应过来,定安却已是若无其事地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她向前两步,款款朝着他身后笑道:“谢大人,徐公公。”   林祁听她这话,一转身,才发现有人来了。一位是行宫的内侍,一位是鼎鼎大名的青云轩国师谢司白。林祁觉着别扭,站在当头不知如何是好。谢司白看他一眼,风轻云淡地移了目光。   徐德义不是从宫中跟来的,而是一直驻守行宫,对外头的事并不了解。这几   日前头关于英雄救美的佳话传得风生水起,他也只是隐有耳闻,现在见得小帝姬身边的这位俊俏公子不是传闻中的一个,且二人似是颇位亲近,心下不免咯噔一声。但凡有气性想往高枝爬的都在宫里,能留在外头的大多是不想身染是非,徐德义正是其中一个,因而对这样事自来唯恐避之不及。当下他只以为自己一时不查撞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无限懊恼。   徐德义同着定安规规矩矩见了礼,垂首敛眸,顺顺贴贴的,一心是只想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定安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她笑盈盈问道:“公公要去什么地方?这样着急的,难不成有什么要紧的事?”她看也不看旁边的谢司白,就像完全忽视了有这样一个人。   谢司白却是静静望着她,面无表情,目光沉寂,从中看不出任何心思。   徐德义如芒在背,冷汗涔涔的,小心回道:“殿下近几日要折返宫中,奴婢备足了车马,怕出什么意外,正要谢大人去检视一番,以免出了什么岔子。”旁的绝口不提。   定安“哦”了一声,这才悠悠地肯看向谢司白。她笑道:“青云轩日理万机,忙得都是攸关兴亡生死的大事,没想见谢大人也会为了这些琐事而劳费周章。”   她话里藏针,说得夹枪带棒。徐德义愈加是心虚,以为十六帝姬是被人撞见了好事才拿着国师开刀,正要有意开解,谢司白淡淡道:“陛下留臣于此是为了看顾殿下周全,殿下的事,巨细无遗,均算不得小事。”   谢司白四两拨千斤,完全不同她一般见识,旁人看来反是她这个帝姬得理不饶人。定安暗恼,面上却是笑意浅淡:“既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谢司白垂眸道:“陛下的旨意,臣尽本分罢了,不敢当。”他态度是放得极恭敬的,好像当真奉她为帝姬。定安愈加是郁结于心。今时今日,她少见得会被人这样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偏偏是折损在他手上。先生到底还是她先生。   而谢司白也不如他表面那样平静。将才他比徐德义早一步见到亭中之景,他们两人其实算不上多僭越,不过是离得近一些,小姑娘言笑晏晏,眉梢眼角不经意流露出娇憨妩媚,少年郎玉树   临风,亦是相貌堂堂,同她站在一起尤为登对。谢司白自小看着定安长大,清楚她与林家小世子并无私情,况且就算有,以定安的心性,也绝对不会被人这样恰好撞见。想到这里谢司白眼底暗潮汹涌,隐含着怒意。她恼他无情,难道就能随意拿着自己的清誉开玩笑吗?   定安紧抿着唇。连徐德义都看得出这位小殿下心情是极为不好的,他不明所以,思来想去国师的话句句在理,每一句有冲撞之意,完全不能猜出其间缘由,正愁着如何化解,定安先是笑了:“我还有事要同林公子讲,不打扰二位了。”说是不打扰他们,实则是不想让他们打扰。   徐德义终于能听懂这一句的言下之意,忙不迭要应声离开。没想见这一次竟是谢司白先提了话茬,不是对定安说的,而是对她身边的林祁:“林大人今日一早派人来南苑问过小公子,现下林府的车马应已经侯在皋门外了,公子掂量着时辰,错了时候倒不好了。”   林祁与徐德义一样,全程一头雾水,冷不防听到谢司白同他讲话,唔了一声,道了谢。谢司白口中的林大人自然指的是他父亲林咸。   谢司白略一颔首,看也不看定安,便是转身先走了。徐德义一行礼,亦是跟着匆匆离去。   林祁的心绪已是平复下来。他不明白定安为何偏要整这一出,外人走了之后,才皱眉道:“说罢,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定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眸中沉郁。她知道谢司白定然是生气了,那又如何?   半晌定安徐徐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我方才随口胡说的,你不必上心,就当帮过了。”   林祁匪夷所思,定定看着她。定安回眸,笑道:“怎么了?”   “你莫不是这几日生病脑子烧坏了吧?”林祁忧心忡忡,不是在开玩笑。   定安:“……”   这当头有宫人进来禀报,果真是林家马车侯在外头一类话,谢司白所言不虚。林祁没时间再追究下去,道过别,方是离去。 第59章 、59   另一边跟着谢司白匆匆离去的徐德义心头犯了大难。原以为是过了最难的一关, 哪想得到如今才是要面对的。身边这位大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现下便是徐德义也能感觉得出他心情非常不好。难不成是为了方才十六殿下的不敬?也不该啊。徐德义与这位国师大人打交道打得不算少,清楚他不是那样一个会计较的人。   正踌躇不定间, 谢司白脚步慢了慢, 徐德义打起十二万分的心思来,恭敬道:“谢大人?”   谢司白没有看他, 徐德义心下惴惴,片刻才听他不紧不慢道:“将才的事,还望徐掌事不必往心里去。帝姬经了前一遭事变, 性子难免是比平日更尖利些。林小公子同她是自小一道长大的玩伴。你应该也知道,林家那位小公子以前曾是九皇子的伴读。”   徐德义诺诺应声,心里却暗感不明, 这意思是在提点他不要将方才的事宣扬出去?可谢国师也不像是会管这些琐事的人。难道其中暗含其他深意不成?   徐德义想得多,内心戏一套一套, 足以是纠结于怀。谢司白却不理会他的忐忑不安, 他面无表情, 直让人拆解不透心思:“还是掌事手下的人。毕竟事关帝姬清誉, 该说的, 不该说的,都让他们自己掂量清楚, 心里有个数。”   这话就说得比较明白了。徐德义定了神, 这一次回得有底气多了:“大人放心,适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手下的人明事理, 定然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胡乱传出来。”   谢司白淡淡嗯了声,这才看了徐德义一眼:“有劳掌事了。”   他说得客气,徐德义却莫名觉着通体发寒,他不禁摸了摸后脊。这意思就好像若真有什么话传出来,他头一个跑不掉似的。徐德义方才是后知后觉,国师在护着那位小帝姬。   徐德义应了声,知道谢司白的心思如何,更是看重了几分。谢司白没再说旁的,随着徐德义检视完后日返宫准备的车马,即是回到了长信宫。   长信宫中,秋韵早已是有事候着。谢司白几乎一刻不歇着。他听完了奏报,秋韵才道:“先前公子让我暗中跟着从南苑出来的人,公子所料不差,他们自南苑革了   职,没几日都先后遭了不测。”   这是断然的。南苑虎兕一事本就为着赵敬玄而设,足见凶险。林家为皇上办事,定要做的周全,从前涉身其中的一个活口的不会留。   “一个都没保下吗?”谢司白垂着眸,掌灯时分,宫灯明明灭灭摇曳的光,衬得他周身也明明灭灭,晦暗不定。   秋韵答道:“保下了两位。用的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怕被发现。现下将他们送到了城北的宅子里,近一段时间如不出岔子,应当不会被注意到。”   谢司白点了点头。这案子早先做了了解,明面上全都归咎于南苑官员办事不力之责,革职的革职,查办的查办,皆大欢喜,没人会去翻案。但谁也不会想到谢司白暗里却还留了这一手在。他早说过了,不急于这一时。这件事让定安也连累其中担惊受怕,如何能轻易放过。有朝一日就要用这案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光给他,也是给定安一个交代。   谢司白略略交代了一些事,秋韵应下。说完这些,谢司白静默片刻,秋韵见状正要告退,他却忽然开口:“她那边如何了?”   秋韵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司白指的是定安。秋韵无奈,回道:“小殿下那边一切照常。今日林家的那位小公子进宫道别,殿下同他见了一面,除此之外没有旁的事。”   谢司白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手指轻点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秋韵察言观色,方道:“公子既然担心小殿下,何不去亲自看看她。”   “我不是担心她。”谢司白敛眸,“我是怕她要做傻事。”   到底是谢司白,对定安的性子体察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撒手了,定安难过归难过,总不是过不去的坎。只有报仇这一样,依着她的性情,断然不肯假借旁人之手的。现在他倒是不让她置身其中,可定安是个聪慧的孩子,她若有心,又有什么出路是找不到的。   “你多看着她些。”良久,谢司白说了这样一句。   隔了一日,就快要回宫,定安身子将养得差不多了,御医署还开了两道方子固表益气。定安成日里懒洋洋的,若不是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书,就是在里间弹琴,长秋殿留着一把鸣泉琴,据说是一   位太妃的遗物,流落于此,据不可考。定安琴弹得不好,宫中有专门教导帝姬琴棋书画的女官,她不是个有长性的,没学过几日,但凡有的皮毛,多是从谢司白那里学来的。现在再弹,难免不会想到他。宫里教琴,教的是技法,先生教琴,哀乐周疏,教的是情意。   回宫前一天下午,眼见着时日无多,预想中要等的人左等右等都不来,饶是定安也沉不住气。前头有青云轩的人负责把守,消息挡得密不透风。定安心下起疑,知道绿芜是谢司白的人,虽与她感情颇深,这当头却难免不会替着谢司白办事,就私底下另派了个小宫女去悄悄看着。   果然将过申时,定安正倚在罗汉闭目养神,先前那小宫女就回来了。她依附在定安耳边道:“殿下,奴婢去问了,那位林公子上午来过一回,还没进二门就被国师的人打发回了。下午又来了一回,现下等在外头呢。”   定安也不意外。她睁开眼,似笑非笑看了看旁边的绿芜,话中有话:“先生真是周全,我都还没想见什么,他倒要先防着什么了。”   绿芜心里咯噔一声。小殿下想见林璟,虽不曾明说过,这心思却从之前她自病中好起来就有的。绿芜并不清楚定安在同谢司白闹什么别扭,不过既然是公子的嘱托,定然是为着殿下好的。哪想得定安竟然绕开了她这般行事。   绿芜道:“殿下……为何要见那位林大公子?”   “你错了,是他要见我,不是我要见他。”定安不看她,“他救了我一命,有大恩,见一面不算过分。”   “可殿下不是说……”   定安笑了:“我同你说的话世人又不知情,面子功夫总要做的。”   绿芜跟在定安身边多时,也是第一次猜不透小殿下的心思如何。她想着秋韵前两日才同她叮嘱过的话,心有戚戚,还想劝什么,定安一时让那小宫女出去把人请进花厅去。   绿芜想劝,却又是无从劝起。自大病一场后,殿下整个像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是好是坏。   绿芜替着定安更衣。樱草绣撒花小衫,淡粉色撒花烟罗衫,发上坠着镶金红宝石凤钗。定安盯着镜中的自己,漫不经意问身边的绿芜:“人到了吗?”   绿芜嗫嚅一声,才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定安去了前院花厅。老远见着林璟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厅堂之中,像是观赏着墙上挂着的一副仕女图。定安脚步慢了一慢,让绿芜在外候着,绿芜要说什么,定安先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要做的事先生定然不会同意的,你毕竟还是他的人。”   绿芜一怔,定安已是越过她离去。   花厅中林璟听闻声响,回身见是定安一个人进来了,立马换上了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殿下可无大碍了?”   定安不语,只盯着林璟看。她眸中沉寂,不起波澜。反倒是时间一久,林璟被她盯得不自在起来,笑道:“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定安却是肯定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测。她错开眼,声音冷了不少:“林公子不必再做戏了,你早知我根本不会轻信这些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璟稍一怔,仍是笑着:“殿下何意?林某很是拆解不透。难不成殿下还没从那日的惊变中走出来吗?”   “哪有什么‘惊变’呢。”定安顺着他先前的目光,一并看向挂着的画,“只有‘事在人为’而已。”   她话一出,本抱着玩笑态度的林璟心头一凛,笑意也收了不少。他早就知道依着这位小殿下的心性,不会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却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定安这时却笑了起来,悠悠看他一眼:“从前我就觉得奇怪,林公子若真的和传闻中一样有意娶我,就不该屡次三番捉弄我。尤其帕子一事。你捡到了我的帕子,明明有更好的方式处置,却偏偏挑了一个最让我反感的。我过去只当你是蠢罢了,如今看来,林公子只怕一开始就打着要我生厌的主意。”   林璟似笑非笑:“殿下这样说才是让林某伤心,林某仰慕殿下多时,甚至为了殿下连命都顾不得了,若有机会,怎么会不想娶帝姬呢?”   他还在装傻充愣,定安却不会再上当了。她微眯了下眼,道:“娶我是林家的意愿,并不是你的。就像现在来见我,同我讨恩,是林家的意思,也不是你的。你表面上恭恭敬敬,对林家别无二意,实则是狼子野心。林璟,你不必再骗我了。”   林璟被她看着,脸上的笑是渐渐沉下来。他一动不动盯着她,眼中骤生寒意。   “我真当林家没有一个明白人呢。”定安扯了下嘴角,转开了目光,“这次的事做得那样明显,只拿父皇当傻子耍。我原以为林家有恃无恐惯了,才这样肆无忌惮。现在想来……你是故意的吧。”   说罢微微一顿,定安重又看向林璟,这一次她也没了笑:“你是故意要将林家置于死地,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定安会短暂地和林璟结一下盟,短暂地(溜) 第60章 、60   林璟笑不出来了。他缓缓道:“十六殿下, 有些话不能乱讲的。我是林家人, 父亲母亲又对我恩重如山,你这样说岂不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   定安不以为意, 她移开眼, 慢条斯理道:“林公子自己说这样的话倒也不怕一语成谶。你既然都同我皇姐做得成买卖,又何必害怕同我承认这些。”   林璟闻言面色大变, 一瞬间甚至隐有杀意浮现,不过转瞬就被按捺住了。他唇边噙起似是而非的笑,眼中却是晦暗:“……帝姬如何知道这些?”   定安微抬了下眉毛, 笑意间带了倨傲和得逞的幸灾乐祸:“我不过是猜的,现在看公子的反应,可不就真的知道了。”   林璟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这小姑娘骗了。他皱起眉, 一时无言。   定安终于套出了他的话,主动权到了自己这一边。她轻笑着, 不紧不慢道:“我原先只以为你同我皇姐有私, 可我皇姐那样的人, 说到底不大会为儿女私情所困, 所以我才有了这么个猜测。还得多谢林公子替我证实了。”   林璟铁青着脸, 无话可说。   “公子说自己是林家人,所以不可能打林家的主意。可若是公子身后靠着的人是我的八皇兄, 就另当别论了。”说着定安稍稍一停, 觑向林璟,“你替他们扳倒了林家,九皇兄没了依仗, 他日储君之位可不是毫无悬念。等到新皇继位,林公子才真真是仕途坦荡,未来可期。”   林璟微微眯了下眼,心气稍平些,对她的嘲讽视若无睹,只问:“那帝姬要的又是什么?”   将来无论是九皇子登基还是八皇子登基,十六帝姬身居后宫,又不是两方的人,同她总没有太大关系。现在她专程同她提了,不可能没有旁的图谋。   定安不想把实情说出来,只是冷哼一声:“你放心,若我有意帮着林家,也就不会同你说这些了。我想要的,和林公子想要的没什么不同。”   林璟一愣。定安一字一句替他挑明了心思:“我想要林家倒台,林公子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林璟望着她,带了几分探究:“我竟不知殿下这样痛恨林家。”   定安语气凉凉的:“是林家先把心思动到   了我身上,当时公子若是慢了一步,我现在怕早是尸骨无存了。”   林璟稍有点尴尬。这件事虽然是林咸他们主谋,具体实施的却是他,推诿不得。   “你不必担心,冤有头债有主,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怪到你身上去。”定安慢悠悠道,“况且我与林家有就旧怨,我小时无依无靠,静妃娘娘和清嘉姐姐可没少折辱我。”   林璟勉强信了她的说辞。他沉吟片刻,问道:“帝姬想要怎么做?”   定安打量他一眼,确信他有几分诚意后,才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告诉了他。   林璟听罢皱起眉来,未置可否。定安见状笑道:“你觉得太过冒险?”   林璟道:“这举动未免太过了点,我怕帝姬胃口太大,到头来什么都得不着。”   定安不理会他的挖苦,笑道:“岂会。若是从前我定然不敢这么说的,但近年来父皇对林家也不是一味的倚重,早是扶植起青云轩代为周转,不再离不开你们林家。你总是这样暗地里使绊子,猴年马月才能有真正的见效,若在这之前你不轨之心被林家旁的人觉察了去,倒是更不妙。索性闹大些,孰是孰非的,放手一搏好了。”   林璟看着定安,迟迟没有答复。定安漫不经心摸着墙上仕女图的画卷边沿:“你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用我的婚事做担保。林家不是当我半个免死金牌吗?公子娶了我,一条线上的蚂蚱,来年若有万一,还有我保着你不是。”   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饶是林璟也不得不佩服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她年纪算不上大,所思所想却远胜常人。   林璟不以为然,笑道:“帝姬为了林家,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顾不得了?何至于此。”   定安断然不会同他说真话,只是道:“就算不为了林家,嫁给公子也没什么不好,你我不讲什么情分,且公子又有把柄在我手上,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必担心所爱之人移情别恋,舒舒坦坦活着,岂不是比嫁去别处如意百倍?”   林璟听了这话对她更感好奇:“帝姬年岁不大,考虑得倒周全。”   定安冷笑:“没办法,处在宫中,父皇一开始并不喜我,我又自幼失了母妃,只好事事替自己考量,当然不能   像清嘉熙宁那样安安稳稳的就高枕无忧了。”   林璟对她的话愈加是信服了七八分,当下觉着这倒不失为一条出路。有这么个聪慧的人肯帮着筹谋,总不是件坏事。   林璟的心思千回百转,定安瞥他一眼:“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殿下的话句句在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何事?”   林璟看向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殿下既成全了我,难道不会觉得愧对林祁吗?”   定安愣了一下。林祁确实是她独独过不去的一道坎。先不说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在,单是那样一个人,要定安害他,也是断断下不去手的。   定安冷淡地撇开眼:“该叮嘱他的话我已经叮嘱过了,仁至义尽。怪就怪他生在了那样一户人家好了。”   她这话说得未免无情,林璟却看得出她十有八.九是逞强罢了,心下更多了些成算。事情议定后,林璟先告辞离去,至于所图谋的细节之处等她回宫再商量。   定安待在花厅中,直见着林璟的背影消失在游廊拐角处才松了口气。其实她远不如表面上来得那么镇定,毕竟林璟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则是玉石俱焚。   定安一个人静静待着,缓过神来才准备回长秋殿。绿芜在外面候着,定安见她神色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绿芜咬了下唇,摇了摇头,不敢多言。   等回了长秋殿,看到在书房里的人,定安才是反应过来。她脚步慢了一慢,声音冷下去,有点受伤:“是你去给他通风报信的?”   绿芜垂着头,苦兮兮的:“奴婢也不想……只是行宫到处是公子的人手,如何能瞒过去。”   定安暗叹一声。她也知道这事怪不了绿芜。永平帝一走,行宫上下全都是谢司白的人,哪怕他现下在这里称王称帝都不见得有人敢弹劾上去。   到了门前,定安将绿芜一干人留在外面,只身进去了。书房中除了谢司白还有秋韵在,秋韵见定安进来,立马停了话头,唤了声:“小殿下。”   定安也是有几日不曾见到过秋韵。对着秋韵,她即便想也是硬不起心肠,最后只喊了他一句:“秋韵哥哥。”   秋韵笑着应了声。   而谢司白却是一言不发,就像不曾   看到她一样。定安亦是犟着性子,背对着谢司白,全然置之不理。夹在中间的秋韵是最难受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他正打算先下去,定安声音凉凉的,看的是秋韵,话却是对着她先生说的:“我竟不知国师大人什么时候能这样坦坦荡荡出入后宫了。国师不怕,我却是清清白白,担不起旁的虚名。”   她阴阳怪气的,谢司白不为所动,秋韵却是尴尬的很。这两位祖宗闹归闹,到头来受累得却是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   秋韵正要辩解说公子是在担心殿下云云,谢司白先是淡漠开了口:“帝姬自己都尚且不在意,何必拿这话堵我。”   谢司白也是恼火得很。定安动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千防万防,即便做到了这一步还是没能防得住。   秋韵自知劝不住了,忙是默默地退了下去。他掩上门,绿芜要上前来,秋韵摇了下头,让其余人散尽了。   屋内两人彼此僵持着,都不再开口说话。片刻定安自顾自坐在谢司白对面,谢司白这时终于是看向她,他眸中少见得有情绪波动,几欲克制不住。   定安也是委屈极了。这份委屈一直从病中积攒到现在。他说放手就放得开手,从不肯听一听她的意思。   定安冷冷道:“国师忘了吗?你早不是我先生了,从前见我有个说头,现在见我却没道理。我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国师大人都管不着。”   谢司白微觑着她,压抑着怒气:“与林璟来往就是你煞费苦心想要做的事?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只要能报了仇,就算我也被算计进去,又有什么是不能心甘情愿的。”   他冷眼看她:“陈家折了你母妃还不够,还要再折一个你进去?”   定安冷哼一声:“那又如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怕就怕你还没进去,就已经是粉身碎骨。”谢司白冷声道,“不要太高估你自己,再怎么样,林璟也是在外头滚打摸爬多年的人,你久居深宫,不会是他的对手。”   定安不语,神色见着却是不服气的。   谢司白接着道:“不要与虎谋皮,从前我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他不提从前还好,一提定安忍   不住炸毛了。她气恼地看向谢司白:“从前是从前,国师既然不再是我的先生,我自然也不必再承国师的意。我的仇却不劳国师替我报,他们从前算计欺辱我母妃的,我便是变本加厉,一个一个地要他们还回来。”   “你说得轻巧。”谢司白动了气,“若真的这么容易,我早替你挣回来了,其中凶险曲折牵扯甚多,你可清楚?”   “那又怎么样?”定安赌着气,“我如今就算是死了也与国师无关。”   定安这话一出,屋中霎时间安静下来,静得仿似都听得到风挂在窗沿的声响。定安自知失言,却也补救不得,索性破罐破摔,转开头,不再看她。   轩窗外细碎的光照进来,落在谢司白眼中,明明灭灭的,阴晴不定。半晌他是怒极反笑:“无关?帝姬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定安怔了一怔,谢司白欺身靠近了她,定安撇过头,他掐着她的下颌硬生生掰了过来,逼迫着她面对他。   “我不叫你死你就一日不能死,不要再把自己置身于险境。”谢司白微眯着眼,语气不重,却是掷地有声,“若你有天不在了,你所珍惜的人,所珍惜的事,我一样都不会留,全都送着陪你一道上路可好?”   定安还没有被这样威胁过。她怔住了,片刻回过神来,眼里是蓄了泪。她咬牙切齿回视着他:“既然你这么在意我的生死,就不该把我推出去。我的仇是一定要自己报的,哪怕不折手段也可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谢司白盯着她,语气明明没有太大起伏,定安却莫名觉得他周身满是悲戚。那种稠郁到化解不开的悲戚,定安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   “你以为只有生死就罢了吗?”谢司白冷冷的,目光顺着往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她生得那样美,美而易碎,仿佛一折就断了。   “若是事败,痛快死去未免不是福气,怕就怕连死都是奢望。十二年前,东宫谋逆案,陈白两府均被抄家,我亲眼见着我的阿姐如何折辱在那些人身下。我早就忘了她的模样,却记得她小字瑾瑜,美名其玉。她和你一样生得貌美,受难前一日才刚订了亲,在闺房里缝嫁衣的时   候那些人就进了府,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也永远没办法再知道。她是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死的时候却衣不裹体,连最后的体面都没能保住。你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你清楚那是怎样一个云泥之别的世界?你知道有比死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折辱吗?遑论过去如何,一旦成了阶下囚就是世上最下等的人,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似的。局时你的容貌,你的身份,你的锦衣玉食,都是怀璧其罪。”   说到这里,谢司白停下,他看着定安。小姑娘被他话里的真相吓住了,满目惊恐,长睫微颤,是哽咽着落下泪来。谢司白的心连同她的泪一并沉下,没个着落。   “定安。”他松开手,声音缓和下来,却让她听着更难过了,“你若真的尝到过被碾碎在尘土里任人欺凌的滋味,再来同我说这样的话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只有一个感受:打起来,打起来   *   更新时间我尽量固定一下。最近有其他要忙的工作,时间有点紧张,见谅。 第61章 、61   定安是真的被吓到了, 不单是为着自己, 更是为了他话里所描述的景象。关于过去,定安模模糊糊知道一些, 但到底不是亲身经历的, 她所预料的凶险哪及其中一二。   定安失了力道,悲切的痛楚自四肢百骸蔓延开。她身上发软, 险些摔倒,谢司白顺势揽住了她。她趴在他肩头,哽咽着哭起来, 哭得昏天黑地。谢司白也不安慰,直逼着要她领受着他曾有着的担惊受怕。   也不知哭了多久,定安哭累了, 迷迷糊糊在他怀中就这样睡了过去。谢司白见她没了声,轻轻将她打横抱起, 挑了幔帐放到了床榻上。定安紧闭着眼, 长睫挂着泪珠, 仍是微微颤着, 在梦里还不能得片刻安歇。谢司白暗叹一声, 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仿佛这样能让她好受一些。他的视线从她的发一路下移, 她的额头,眉眼,鼻子, 清晰无比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中。最后目光落在了她的唇畔上,少女的唇红齿白,馥郁馨香,是不自觉的引.诱,尤其对着一个心里有她的人。谢司白微微皱了皱眉,方是错开眼。   等到定安睡沉了,谢司白才出去。外头的人都散了,只留着秋韵一个把门的。秋韵正百无聊赖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听到身后门扉响动,一回头见是自家公子出来了,忙迎上前去:“小殿下她……”   “歇下了。”谢司白神色平常,秋韵揣测不出是好是坏,索性不猜了。   “先前的折子还在吗?”谢司白问了这一句。   秋韵一怔,反应过来,点头道:“自是在的。”那折子是谢司白两天前写的,还犹豫着要不要送出去,就让秋韵先留下了。   “派人将折子送回宫。”谢司白说着稍一停顿,“明天不必出发了,暂且先留在这里罢。”   秋韵愣了一愣。谢司白也不管他是什么意思,自顾自越着离开了。秋韵走得慢,落在后头。月洞门外有绿芜候着,见了秋韵就问:“殿下如何了?”   “像是哭了一场,现下歇着了。”秋韵说完,又道,“明日情况有变,先不回宫了。”   绿芜也是怔住,不明白其中深意。秋韵同她交代过几句,方是跟着走了。   定   安直睡到掌灯时分转醒。睡得太久,又受了刺激,头昏昏沉沉,有恍然隔世的错觉。绿芜伺候她起身用了盏莲子羹,也没问发生了什么,主仆二人安安静静,和往常别无二致。   一夜无言。   第二日早起,定安明显精神不佳。用过早膳,绿芜服侍着定安漱口,定安依然是一言不发。等到了预计出发的时间,她才问了头一句话:“怎么还没有人来催?”   绿芜心下忐忑,斟酌着说道:“殿下,前面有消息过来,今日……先不回宫了。”   定安倏地抬眼,蹙眉:“为何?”   绿芜眼神游弋,迟疑着没有作答。   定安道:“放心,我不会迁怒于你。说吧。”   绿芜这才支吾着道:“是公子向陛下递了折子,说殿下旧疾复发,不便赶路,暂请留在行宫一段时日,等养好了再回宫。陛下……恩准了。”   这话明摆了是要将定安囚.禁于此。   饶是定安也没料到谢司白会这么大胆,这般欺上瞒下的罪责,一旦被捅了出去,是再无翻身之地。谢司白为人谨慎,做事向来有分寸,即便阳奉阴违,也断然要做的干净利落让人拿捏不出错处。现在他做这么大的局,行宫上下乃至御医署,全都不得不跟着他一道欺君。谢司白不会不知道局越大破绽越多,破绽越多危险自也越大。可见是铁了心要断她念想。   定安攥着手里的锦帕,面色不好看。她怕吗?听了先生那些话,要说一点都不怕是不可能的,但叫她就此弃绝也断然是不甘心的。她有多想亲自手刃仇人,决心不下于谢司白。可谢司白从前见识了种种,又是断然不肯让她再重蹈覆辙的。他们步入了僵局,两相牵制,谁也不让谁称心如意。   绿芜见着定安神色阴郁,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劝慰,定安先已是定下心神,面无表情道:“谢司白呢?我要见他。”   “殿下……”   定安冷声道:“派人去找他,就说他若不来,我便是不夜不眠不寝不食,他咒我‘旧疾复发’,我怎能不合了他心意。”   定安是真的动了气,绿芜不好相劝,只得派了个机警些的小太监去了。不多时那小太监回来,禀说谢公子得了信,让殿下等他一等,即刻就到。   相比于前些天有意避之不见,这一次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小太监传过话还不等半柱香的功夫,就听到有人来了。不过来的不光是谢司白,还有秋韵并几个青云轩的小厮,抱着好几叠卷宗,累累赘赘的。只有谢司白一人是两手空空,月白风清,丝毫不折气度。   定安和绿芜都怔住了。秋韵指派着他们将卷宗案牒放进长秋殿的书房,又说不能错乱了次序,又说是堆叠整齐。谢司白站在一边,神色淡淡的,并不插.手。   定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待她勉强回过神来,是连生气都忘了,只抬眼看向谢司白:“这是怎么回事?”   谢司白长身玉立,看着他们搬进搬出,却不看她。他的语气平波无澜:“臣惊闻殿下要‘不夜不眠不寝不食’,惶恐至极,为免殿下折损自己,这一段时日只好近身看顾,好护得周全。”   定安:“……”   这分明就是在嘲讽她的威胁太没有说服力了。定安脸色青青紫紫的,好不精彩。半晌,她才咬牙切齿道:“果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父皇一走,行宫上下要如何可不由着国师一句话就做了主。莫不是你日后都与我同寝同食了不成?”   谢司白懒洋洋看她一眼,不仅不介意她的冷嘲热讽,反而是从善如流:“有何不可?为了殿下安危着想,自当如此。”   定安所思所学全都是谢司白亲自教导出来的,她往日里威风,打遍天下无敌手,可若要真论起歪理来,哪里是能说得过他这个先生的。定安心气不顺,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眸一转,拿着其他人开刀:“你们不准往里面搬,这里到底还是长秋殿,岂由着你们随意乱做主?”   秋韵是左右为难,只好装作听不到。定安气急,要上前去,谢司白却先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不着痕迹瞥了眼绿芜,绿芜躬身退下。谢司白不咸不淡道:“帝姬放心,我既然有本事留帝姬于此,就有本事替帝姬做主。”   定安简直要恨死他了。谢司白却是清清冷冷的,完全不为所动。定安想要抽回手,谢司白转开眸,不肯放开。   等到一切安置妥当,谢司白方才松了手。被他握过的地方温温热热,温柔   得险些让人心生不舍。定安咬了下唇,别过头,冷冷道:“我要回宫。”   “不准。”谢司白看也不看她,回答完这一句,就先进了书房里。定安站定片刻,亦是跟着一道进去了。   他人虽不在朝堂之上,要处理的公文却不减。秋韵将东西安置好,方是退了下去。一时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定安气恼道:“你能困得了我一时,难不成能困得了我一世?”   谢司白不语。他当然清楚,这样的做法无异于掩耳盗铃。再怎么拖下去,定安终是会回到宫中,局时她想做什么,根本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他心神一晃,面上却寂寂,不让她看出丝毫端倪:“那又怎样?帝姬一日不改变心意,就同我一日困在这里罢。”   “谢司白!”定安是当真气急了,直言不讳,“我最想要做的不过是两件事,两件事却都是毁在你手上。你不要我和你在一起,那便算了,为何我想替自己报仇都不能做到?若只因从前你的旧恩就得受制于此,那我还给你便是了。”   相较定安,谢司白情绪平稳多了,不像昨日那样失态。他冷眼看她:“还?帝姬拿什么还。”   定安望着他:“你想要什么?”   谢司白垂眸,声音淡漠:“我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定安点头:“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谢司白静静看着她,定安亦不退让,同样迎视着他。   “那我就要你好好活下去,不要在与这些事有任何牵连。”良久,他移开眼,说了这一句。   兜兜转转又是回到了原点。   定安泄气,心知要让谢司白改变主意难如登天。她委屈至极,眼眶红起来。谢司白不想看她哭,他悄悄攥紧了手,到最后却还是松开。他不动声色瞥向一旁。   定安道:“先生如果不想把我牵连其中,早该从一开始就同我划清界限才是。当初先生拿到我的手牌,就该当做不知情,何必告给了我真相,现在却又要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她已是有一段时日不曾这样称呼过他,谢司白心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轻轻柔柔的,毫无征兆陷落许多。   谢司白没有说话,也没法说。以前是拿她作棋子,要她在宫里替自己当个眼   线,用得顺手也不生愧疚。可如今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谢司白从前不怕的,现在却怕了。   定安得不到回答,灰心丧气。她忽的抓住他的胳膊,不等他反应,就是堵着气一口咬了下去。她发了狠,咬得足够用力,像是要将自己全部的失落伤心通过这种方式告知给他。   谢司白轻蹙了下眉,任凭她咬着,并不阻止。定安咬着咬着却是眼泪落下来,沾满他衣袖。他明明是最想她好的一个人,却总是惹她哭,多像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迷局,每个置身其中的人俱是迫不得已。   直至隐约闻见些血腥味,定安回过神来,才是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她吓得放了手,谢司白却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平静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定安怔怔望着他,想要问他疼不疼,但怎么都开不了口。   末了她终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重,逃也似的转身跑了出去。她走后,谢司白缓缓看向将才的伤口,白衣之下隐有血色透出,浅浅的并不深重。谢司白静默良久,方是抬手轻轻抚过去,眼中不期然划过些许的眷恋与隐忍。   那里仿佛还留着她的气息在。   作者有话要说:愉快的同居(划掉)生活   ————   明天视情况而定会休息一天 第62章 、62   谢司白是说到做到, 同食同寝算不上, 就隔着一道墙罢了,平日定安在院子里看书, 都能听得到他在书房里和人说话的声音。他不是个急躁的人, 少有发脾气的时候,无论什么突发情况均是从容不迫, 仿佛任何事到了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定安跟在谢司白身边快六年,还是头一次离他离得这么近。这原是她梦寐以求的,现在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这日子若过下去也算美好, 但其实是连这点奢望都不能有的,不过全是朝不保夕的镜月水花。   定安起先决意绝食相争。谢司白比她更狠,听闻她要绝食直接让殿里的宫人将一切细碎的零嘴小吃都收了起来。定安身在长秋殿, 却是完全被架空,徒有帝姬的名头罢了。就连绿芜有心相帮, 但在谢司白眼皮子底下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因为没有两天定安就受不了了。她自小锦衣玉食长大, 就算有心, 身子却先承受不起。   明着对抗不成, 定安转到了私底下。她沉住气静等时机, 暗里打点好一切,终于是趁着白日里谢司白忙得脱不开身, 悄悄换好了托绿芜找来的内侍衣衫。月白襕纹贴里, 金玉宫绦,蹬着双白色麂皮靴。她穿戴好了,唇红齿白, 足见像个小少年,比宫装更俏丽三分。定安原打算偷偷溜出去,不管旁的,使计先寻到林璟。好歹他也算她半个盟友不是?先把她从行宫折腾出去再说。   她做好了完全的打算。怎么同林璟解释,怎么将谢司白摘出来,怎么回宫,里里外外都考量得周全。哪想她刚带着牙牌到了仪门,谢司白就先一步来了。定安只埋首顾着走路,眼前挡了个人,她就绕着走,她一绕,那人就接着挡,这样一来一回三两次,定安方知不对,一抬头,对上一双素来不起波澜的眼。   谢司白垂眸望着她,无悲无喜,不生情愫:“我原不知帝姬喜欢这身打扮,穿得可合身?要不要叫尚衣局的人替帝姬赶制两身,横竖这是在行宫,帝姬穿着玩也不碍什么事。”   算来这已经是第二次。头一次定安穿戴这样出格,是为了溜去看他加封国师之职。   定安哪里能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她无言以对,   撇撇嘴,低下头。事败垂成,只得是认输。   旁人不知,秋韵哪能不知自家公子现下的心思,他屏退了其余人等,自己也跟着离开了。   定安自己没趣,又不想听谢司白训她,转身就要走。谢司白却从身后抓住她手腕,隔着衣袖,算不得十分僭越。   定安道:“短短几日,旁的不说,国师强人之难愈发练得顺手。”   谢司白不理会她张牙舞爪的挑衅。没了外人在,他语气变得不大好,蹙眉问她:“你穿着一身是要去何处?难不成真要找林璟帮你?”   定安撇过眼:“有何不可。至少他肯听我的意愿,是要帮我的。”   谢司白拧眉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松解开。他放了手,亦是看向别处,冷冷道:“帝姬既然宁愿信他也不肯信我,那么就如帝姬所愿。日后莫说行宫,连长秋殿也别想再出去,帝姬就待在殿中好生‘养病’吧。”   定安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谢司白不为所动,淡淡道:“帝姬,请吧。”   定安当即挥袖而去。   谢司白动作很快,不出一二日,长秋殿上下人手都换过一边,定安往日的心腹全被隔了出去,近身边全是谢司白信得过的人。最后只留了绿芜一个在,不过绿芜被谢司白敲打过,再不敢帮着定安贸然行事。   这就是谢司白的可怕之处了。他对定安比对自己还了解,她一起坏心,还没想出个辄来,他倒先有应对的法子。   定安如今也算是见识到了谢司白的手段。她是彻底没了办法,且又与外头断了联系,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最后她自暴自弃,只能是安慰自己,他再会算计又如何,到了预定的时日,总不能再继续困着她。   没成想……还真能。   又一月,谢司白向上回禀,帝姬病症轻缓不少,只时值年关将近,御医嘱托天寒不易行路,万一再复感恐伤根底,等来年开春再入宫去也不迟。其间附上御医的折子,   永平帝听了这话原想着抽空来行宫探望定安,到底快到了年关,朝堂后宫要忙的事不胜枚举,且开春后又有熙宁采薇的婚事要办,着实□□乏术,谢司白一力承担,确保照顾好帝姬云云,永平帝本就信任他,如此   更是不多怀疑什么,反而主动替他清减了一些公事,当务之急只要他好生顾全好帝姬,莫要再出岔子。   这简直羊入虎口。   定安听到这个消息心凉了大半,她仰躺在罗汉床上,用帕子遮住半张脸:“先生这回是来真的。”   天气一日日冷起来了,由着青云轩周转,京中物资一早就运来,足备齐全。绿芜让人将地龙烧得再热些,才回头道:“殿下不该早知如此吗?费了这一番周章,公子绝不可能空手而归的,定然是连之后的事也想到了。”   他既然决心要将她困在这里,就做好了万全之策。今日是天寒不易赶路,明儿打了春不知又能编什么由头出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天长日久的,直困着她到了该出嫁的年岁再回去也不迟。   功亏一篑,定安死了心,连呼吸都觉着困难。   绿芜见定安无精打采的,开口劝道:“殿下听公子的话有什么不好呢?这仇谁报不是报的,您安安心心做您的帝姬,这些脏事累事全交由公子,何必非要将自己搅和进去。”   听了这话,定安将帕子慢慢移下来,露出眼睛。她盯着直花窗棂的纹路,稍稍失了神。半晌,她喃喃着说了一句:“我又何尝不愿意。”   绿芜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奇道:“殿下?”   定安微眯了下眼,随即撇开头,凉凉道:“可他的意思,是叫我从今以后远了他,远了青云轩,是要一步一步将我送出去的。我如果再不替着自己争一争,只怕才真的要从此陌路了。”   绿芜稍一怔,听出她这话里些许的伤感来。绿芜原以为定安死活要做成这一件事,全为着和谢司白赌一口气,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原因在。   绿芜一时不说话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定安转眸看她,问道:“若是你,你选哪样?”   绿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不假思索道:“若是我,自然是走公子给定好的这一条路去。安稳日子谁不想过呢?殿下多是被保护的太好了,没经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才不觉着这种日子有多可贵。您总觉着公子不体恤,其实他早已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您。”   定安一时怔怔。绿芜的话她从前是没想到过的。她自   以为委屈,明明将自己的心意拆解到了底捧去那人面前,结果还是被推开了。或许也只有亡命天涯的人才能知道平静的生活有多难得。他们之间从不是谁对谁错,只是她想要的,和他想给的不一样罢了。   定安心神沉寂下来,静默不语。过了片刻,她看向绿芜,换了话题:“你自来到我身边,我还不曾同你好好聊过。你从前在哪生活?怎么就入了宫,还替着先生做事?”   绿芜拭着白瓷瓶,将修剪好的红梅放进去,回说:“奴婢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白家的门子,自然是要替公子做事。”   定安一愣。   “殿下也知道过去发生了些什么。”绿芜望向定安,顺手替着她整了整衣衫,“当年遭了难,连老爷夫人他们都不得幸免,更别提我们底下人。我那时还小,爹娘前后跟着老爷他们去了,我就被送到了牙婆手上,卖给一户人家做下人。您别看我这样,以前在府里吃穿用度虽然比不得姑娘们,但夫人心慈,给得也都是极好的,还特准我们跟着姑娘一起玩耍作伴。哪想到了那户人家,吃不饱穿不暖,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做事。小门小户都是这样的气性,买我不过用了几吊钱,就生怕吃亏似的,非得把人往死里用才甘心。”   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绿芜神色不觉是黯淡下来。白家事发那年她算来也将七八岁,见识过了世家景况,冷不丁被送到那种地方,还经受着非人的待遇折磨,没疯倒算是造化了。   定安听着心酸,伸手握了握她的手。绿芜笑起来,摇了摇头:“殿下不必可怜奴婢。那种日子也就过了一两年,后来公子找到了我,就派人将我赎了出来。其实奴婢不算惨的,苦是苦了点,好歹留了条命在,夫人和姑娘她们……”   说到这儿,绿芜生生止住了话茬,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些惊惧与痛苦。可想她们的下场有多惨。   定安想起谢司白那日曾对她说过的话。连绿芜都尚且是久久不能释怀,他所承受的只会是更多。   定安心下像是刀片滚过一样,隐隐作痛。她轻叹一声,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问道:“那先生他……”   “公子如何?”   定安顿了顿,踌躇一二,方是继   续问下去:“你可知道,白府被抄家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绿芜一惊,忙瞥了眼门口,见没人,才堪堪松下一口气。她道:“这事是大忌,从不让提的,我也并不清楚……殿下千万别再同旁人问起。”   定安当然知道这事轻易问不得。从前她刚进青云轩,秋韵就同她提过,在谢司白面前什么都说得,唯独过去是大忌。无论如何都不能问他曾经的事。   定安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绿芜眼看着定安很是失落,岔开话,又是说回了前面提及的。她慢悠悠道:“要奴婢说,殿下还是收收心。人生也不过这几年,何苦非要折损进去。过去公子牵扯您进去,奴婢反倒觉着您可怜。现在公子有心要您走,大好的机会,何不顺水推舟应下来呢?您是帝姬,何等尊贵,想过什么好日子过不得?又有公子从中替您周旋着,明枪暗箭得全由他防了,最是舒心呢。吃喝玩乐,再不济您就是想养面首,公子也定然会帮着您瞒天过海的。”   她越说越没边儿,有意要讲些轻松的话逗她发趣。定安听着想笑,却一时半会儿又难过得笑不出。她默默将视线移到一旁,低声道:“如果能丢开,固然是好的。可是我……”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是停下来。   绿芜纳闷:“殿下?”   定安垂着长睫,眸中是始终拆解不透的情绪,暗潮汹涌,将她眉梢眼角也染上了郁色。所谓郁郁不得志,大抵如此。   “可是我舍不得。”她道。 第63章 、63   与正殿一墙之隔的东厢书房中, 谢司白伏案处理着手边公文, 一旁秋韵禀报着公事,时不时得他一二句提点, 可谓三心二用, 几乎不得闲章。秋韵拣着最要紧的说完,临了提到圣旨一事, 谢司白住了笔,问道:“她知道了吗?”   “绿芜应当告给殿下了。”   谢司白略一颔首,没有多言。秋韵打量着谢司白神色, 委婉道:“有什么话是拆解开说不得的,更何况您二人有多年的默契在?小殿下也不是不明事理,若公子当真不愿让她参与, 好好说亦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秋韵看得太简单, 却不明白其中最要紧的才不是表面这一样事, 定安想的, 谢司白想的, 旁人统统不甚明了。   谢司白并不解释, 只头也不抬道:“你觉得她是肯听话的人吗?”   如果她肯听话,就再没行宫这一出了。   秋韵一愣, 不说话了。   谢司白问:“九砚那边如何了?”   “上一次打草惊蛇, 对面迟迟不再动作,且又至年关,须得等一阵子再看情况了。”秋韵道。   谢司白微微蹙眉, 难免有点心浮气躁。他原本的打算是先经由这一事处理了林家,局时将定安放出来,木已成舟,由不得她再造作。   可惜就可惜在,每样事情的时机都不对。   谢司白将最后一份公文处理完,递给秋韵,方是起身。   秋韵接过,稍一怔:“公子?”   谢司白道:“我去看看她。”   上一次旨意刚传回来,定安气得都妄图以绝食相抗,这一次还不定如何。   谢司白敛起心神,他出了书房,正殿阶前守着几个宫女,全是谢司白安排的人手。她们见他来,纷纷要跪下行礼,却被谢司白止住了,只让她们下去作罢。   宫人离去后,谢司白驻足在庑廊下。隔着道帘子往里看去,定安倚在殿中央的雕龙凤呈祥纹罗汉床上,阖着眼,像是睡着了。绿芜跟她在殿中,手上拿着把掸子一面扫着灰一面还在喋喋不休说这话。   这倒让谢司白有些意外。她听了这消息没再发难,可见是真的折腾累了。   谢司白脚步迟了迟,走进去。   绿芜闻得声音,回头见是谢司白,吓一跳。   她刚要行礼,谢司白瞥了眼定安,绿芜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小殿下竟是睡着了。   “她没再闹?”谢司白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绿芜摇头。谢司白颔首,她自觉地退下去,直走出殿门才回首望一眼,谢司白仍站在原地没动,着实拆解不透他的心意。   绿芜暗叹一声,离去了。   谢司白原想着看看定安就作罢,真的来了,反有点挪不动腿离去。他站了片刻,走近前,少女静静睡着的模样是极美的,大到线条轮廓,小到鼻梁眉眼,谢司白没忍住抬手,从她的额上开始,一路轻轻划过,最后在她脖颈处停落。迷迷糊糊昏睡中的小姑娘不知情,微蹙下眉,很快散开。无忧无虑的模样,许是在她梦中才能见到。   谢司白没法讲什么,如今即便讲了也显得苍白。   自打说过了那些让人寒心的话,他就没再像这样与她好好地待在一处过。从前的日子远得遥不可及,有时醒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谢司白在定安身边静待了片刻,才替她盖上被衾。殿里地龙烧得旺,不冷,只是怕她当了风。   谢司白做好这些才是离去。他一走,绕过门扉,罗汉床上的人才缓缓地睁开眼,并不带着睡意。   许是经了前些天的失败,定安变得安生很多,没再想歪招闹着要回去。行宫的日子比宫中好熬多了,没有那么多礼数,亦没有那么多复杂人心。行宫之中谢司白老大她老二,想玩什么吃什么穿什么没人会管,亦不成定数。没过几日定安喜欢上去厨房折腾,她好端端一个金贵玉贵的帝姬,放着琴棋书画不操持,整日学着做点心。谢司白观察了两三次,见她是真心想学着玩,索性纵着她,只让旁人留心看顾,免得她伤到了自己。国师不说什么,更是没人敢闲言碎语。一时长秋殿多了不少吃不完的点心,烧糊的,糖放多了的,把盐巴当糖使的。定安捧了一屉去见谢司白,不唤他先生,只笑吟吟道:“国师尝尝,我亲手做的。”   她对他是许久不曾这样和颜悦色,谢司白稍有点受宠若惊,他看她一眼,垂眸盯着她取出的掐丝青玉碟,上面放着的点心模样不成模样,形状不成形状的,一看就没什么食欲。秋韵   正好在书房替着谢司白处理公务,探头看了看,定安同他道:“秋韵哥哥也来尝一尝罢。”   秋韵被无辜波及,但看着定安一脸的期待,推诿的话说不出口。他看向谢司白,谢司白也是盯着那团焦黑的东西,陷入沉默。   定安道:“你们别看这东西长得不好,吃起来是两样呢。国师莫不是怕我下毒害你?怎么能呢,若害死了你,只怕我连行宫的门都出不去了。”   她越说越可疑。秋韵迟迟下不去手,他端量着自家公子,谢司白静默片刻,伸手取了一块,秋韵也只好跟着效仿。   才刚吃进去一口,秋韵就差点吐出来。什么玩意儿。齁甜齁甜,腻得直冲人天灵盖。秋韵苦着脸看向谢司白,但见后者不动声色,一口一口吃着,面上一如既往不曾有任何波动。   所以说,到底是公子呢。忍耐的功夫同他们这些凡人不可同日而语。   定安见谢司白风轻云淡的,稍稍有点失望。她打起精神来看秋韵,见他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笑眯眯问道:“我的点心,不合秋韵哥哥的胃口吗?”   秋韵被她盯着,后脊一寒。定安话音一落,谢司白也是看过来,秋韵直被两个人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硬往嘴里塞了一口:“怎么会,小殿下的手艺自是好的。”话是这么说,苦水都往肚子里咽。   定安折腾够他们才是提着食盒走了。她一出了门,秋韵就火急火燎找了茶漱口,谢司白也好不到哪去,但总不想他这么外露,只是取过茶盏不紧不慢吃了两口,这姿态风度,不知情的倒以为哪家的公子在吃闲茶,悠哉得很。   等去了嘴里甜腻过头的苦味,秋韵才道:“小殿下这是转性了吗?知道折腾自己没用,就反过头来折腾我们。”   谢司白不以为意:“她是不开心,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消遣,由着她去罢。”   话说得轻巧,秋韵是吃一堑长一智,自打这日过后,见了定安就调头走,生怕再被抓住。反而是他家公子,每次都老老实实被逮着尝点心。秋韵原本还可怜他,直到有一次定安都因着他这么配合不好意思起来,难得良心发现,喃喃说了句:“这么难吃国师倒真的能吃下去。”谢司白却是面不改色道:“   殿下的手艺不差,不必妄自菲薄,只臣一人用未免可惜,倒不如恩泽并济,也让其他人尝尝。”   秋韵:“……”   不过抛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节(……),谢司白和定安两人的相处较于之前和睦许多,时不时还能一起坐着吃吃茶赏赏月。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有关朝堂后宫和林家的事,仿佛不提就不存在。日子骤然平静,秋韵反倒有些不习惯,私下他问:“小殿下难不成真的死了心?若她决意不搅这趟浑水,公子也没必要再困着她了。”   谢司白不语。静默片刻他敛眸道:“再等等看。”   很快京中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宫中有人私下里托人运了物资来,去盘问,原是长乐宫的那位婕妤娘娘,不过现今已是晋位至嫔,赐了封号乐。徐湘不知道定安与谢司白的关系,只想着她孤身在外,又身染风寒,害怕外头的人不当紧,处处怠慢她,所以悄悄托着人送了银碳檀香被褥冬衣一应之物,足见用心。   与物资一道来的还有一封信笺,是徐湘所写,所言无非宫中的一些情况和对她的慰问,又云很想念她之类的话,希望她早些将身子养好回宫,末了又写邵太后本就在病中不得好,因着迟迟不见她更添忧思。定安看得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她提笔当即要回复,谢司白却先是按住她的手,漫不经心道:“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帝姬心里应当有数。”   定安撇撇嘴,冷哼道:“国师不用提醒,我若是写了什么不能写的,还不是会被你扣下不发。”   谢司白微皱了下眉,旋即移开眼。等着定安写好要交给谢司白替自己暗地里送去长乐宫,谢司白当着她的面看过,确认无误,才是折起来。定安突然想到什么,道:“我昨日才新做了栗子糕,阿湘最喜欢栗子不过,你若要托人进宫,不如帮我顺便捎一些过去吧。”   谢司白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闻言蹙眉,可见是不赞同。定安清楚他所想,笑道:“国师不必在这当头疑心我,我自也不知她会在今天来信,即便要在点心里动手脚也没那个功夫不是?”   说罢她让人取来一屉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食盒,清点好了数量要交给谢司白。谢司白打量着她   的神色,没有收下。定安略一挑眉,道:“国师若不信,可以一个一个掰开了细细查看,就是这掰开的点心送过去不齐整,也不知道阿湘会不会再吃。”   谢司白看了她良久,接过那食盒:“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既然帝姬要我信你,那我便信你。”   定安一哂,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眼。   谢司白当即就让人将这些东西发回了宫中。   定安无事一身轻,许是心情好,也不再要谢司白品尝自己的手艺。她背转了身子,若无其事问道:“今日落了雪,我曾听闻民间有落雪日办庙会的习俗,不知今晚可有?”   谢司白不以为意:“许是有罢。”   “我想去看一看。”定安说完也不等谢司白回答,先是回眸看向他,“国师不必担心,我知道国师的人手遍天下,早就不想着去找什么人了,只是长日待在这一处难免烦闷,想出去走走。你若担心出什么岔子,跟着我一道就是了。”   谢司白不语,定安信誓旦旦望着他,难得服了软,可怜兮兮的:“我当真是想出去走一走,国师每天都要出宫,自然体会不到一直留在这里是个什么心情,再待下去怕是要闷得发疯。”   谢司白即便再是铁石心肠,面对着这样的定安却是一点也使不出力道。他无言地看着定安,定安则是一脸期待地回望他。良久,谢司白抬眸瞥向一旁,淡淡道:“臣还有公务在身,若帝姬不嫌等着烦,稍晚一点我随帝姬一道去。”   他终于还是应了她。定安喜上眉梢,笑着点点头:“说好了,那就一言为定。” 第64章 、64   稍晚些谢司白让人来回了话, 定安卸下繁重的行头, 换上了他送来的寻常人家的荆钗布裙。绿芜拿了支簪子比着,定安摇了摇头要自己挑, 她看着妆奁, 迟疑一下,最后取了谢司白从前送她的珠花戴上。   打点好这些, 她出门,谢司白早已等在庑廊下。他亦是换了身衣裳,有意穿得清简, 但到底是姿容卓绝,玉树临风,好端端一个月白风清的世家公子。   他听到声音回头, 定安款款同他行了一礼,笑问:“可还好?”   好自然是好的, 她眉眼生得艳丽, 这样粗浅的衣裳不仅不曾淹没一二, 反而是熠熠生辉。   谢司白看着她灿若星辰的眸子说不出话来, 他稍稍错开眼, 尽量淡漠道:“再不快些,等进了城倒该折回了。”   定安撇撇嘴, 安静下来, 跟在他身后。仪门外备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谢司白扶着定安上去,他们离的很近,定安望着他, 问说:“国师不同我共乘一舆吗?”   谢司白已是收回了手:“臣在前面,不碍事。”   因着微服私访,除了他们两个,其余人都守在暗处。定安的身份特殊,如今又是这样的多事之秋,多一份保障也是好的。   下过初雪,还不算十足地冷,城中不禁宵夜,到处华灯高悬,虽比不上盂兰会时的人山人海,但也极为热闹,道路两边尽是摆着新鲜玩意儿的摊贩。谢司白不感兴趣,全凭着定安一个人兴高采烈,不住地打量着,因而走着走着落下了,等回过神来谢司白已经走到了前面。   定安追上去,自然而然地拽住了谢司白的衣袖,谢司白一怔,却没有拿开。   “那边是卖面具的吗?我倒想起上次来,先生……”这两个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不等谢司白反应,自己先愣了下。定安若无其事笑了笑,接着道,“当时若不是国师出手相救,我还不定怎么样呢。”   谢司白不动声色,只问:“要过去看看吗?”   定安点头。   路上的人不算少,过去时定安被人撞了一下险些走散。谢司白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指尖微凉,透着初冬的寒意。谢司白一愣,两人谁都没说话。直等到人潮过去些,   谢司白正要松手,定安却是反过来握紧了他。   谢司白垂眸看她,定安笑眼弯弯,仿佛这些天来的阴翳一扫而空。   “上次来见了一张银质的面具,雕的是太岁,挺好玩,应当衬你。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找见了。”   她这话说得都不知道是夸他还是损他。谢司白任凭她扯着自己到了摊位前,不是上一次的摊主,卖的东西也和上次的大不相同。定安心里略有些失望,她挑挑拣拣,选出一红一白两个鬼面,她先是自己给自己戴上,又拿了红脸的要给谢司白戴。谢司白长得高,定安踮着脚也够不着。谢司白无奈,只得是配合着稍稍矮下身子,才由她戴好。   定安看他不情不愿的,歪了歪头,自己却是满意:“挺适合你。从今以后,我们就一个唱白脸一个□□脸罢。”   她似话里有话。谢司白心头一动,定安已是又回到摊位前,陆续挑了几张虎兕的、狐面的、黑白无常的、还有齐天大圣的,一面拣着一面振振有词:“这是给秋韵的,这是个绿芜的……”   她挑来挑去几乎挑走了小半个摊位的。摊主以为遇上了贵人,点头和腰,拿话凑趣,有的没的,都要按上个故事来。如今世道不太平,做生意的贯口捧哏说书念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有的说得还靠谱,有的明摆着是信口胡言。定安不知情,听得入了神,全都当真的待。   摊主见是大户,越说越上头,临了道:“您要是喜欢,我那里堆着的还多着呢,甭管是什么红孩儿大闹东海,七十二变孙悟空的,都有,您不爱这样的,还有白蛇娘娘许官人,牛郎织女,您和这位公子一人戴一副,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有谁比二位登对。”   谢司白听这摊主说得上头,话里没个把门的,皱了下眉,冷冷看他一眼。摊主见戴红脸的公子不高兴了,自觉失言,讪讪噤声。   定安倒是不以为意,她掩唇笑道:“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白娘娘压在雷峰塔下头,与许官人几十年不见,牛郎织女也惨,一年七夕才能见一面。你这么说,不像夸,倒像是在咒。”   摊主不好意思起来,作势要打自己两个嘴巴子,赔笑道:“您可不是说呢,怪我   这嘴。我这大字不识一个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个意思。”   定安不同他计较。选好了心仪的,谢司白撂下一块碎银,也不劳他找了,摊主感恩戴德,又讲了些吉利话作罢。   从面具摊走出来,谢司白问她:“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定安想了想,笑起来,带着些狡黠:“我觉得国师上次带我去的那地儿就挺好的,那么些的天仙姐姐,看着养眼。”   她指的是上次去的画舫。谢司白觑她:“你去能做什么?”   定安不以为然:“喝花酒呗,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谢司白不觉失笑,他撇开头,淡淡道:“你再选一处旁的。”   他自来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同她说玩笑话也是不咸不淡的。定安看着他,心里有了主意。她扬了扬下巴,笑眯眯道:“你若不许这个,我也不强求了。我确实还有旁的地方想去,只是这话旁人听不得,我得小声同你说。”   谢司白垂眸看她,不知她用意。定安笑道:“你下来些,我悄悄告诉你可好?”   谢司白踌躇片刻,见她是诚心诚意,只得依言半俯下身子。定安踮起脚尖,就这样附在他耳边,她呼吸间的气息在他耳际打转,温温热热,还有她身上的熏香味,浅浅淡淡,又是矛盾地馥郁芳香,饶是谢司白也心浮气躁,定不下神。   定安察觉出谢司白极为难得的紧张,轻笑一声,直在离他很近的距离才停下,近得仿佛都能听得到彼此怦怦的心跳声。   她依在他耳边,轻声的,一字一句道:“原来先生心里也不是没我的。”   她话音刚落,谢司白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直起身子。他蹙起眉,撇过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帝姬慎言。”   定安眼看着他被她亲近过的耳朵是泛了红,笑了起来。谢司白这才后知后觉她是故意的,他不看她,冷声道:“殿下若没有想要的地方,不如现在就回行宫罢。”话里话外要同她撇清干系。   定安也不恼,仍旧打趣道:“国师别生气呀,你好端端将我这么个健健康康的人困在行宫,我还没恼你呢……你想去什么地方?这次我依你就是了。”   谢司白倒也不是恼她   ,只是心下惊涛骇浪的久久不得平息。他自顾自往前走了,定安紧随其后。到了人多的地方,到底是不放心她,谢司白脚步慢了慢,冷声道:“殿下若害怕走散,抓着我就是。”   定安愣了愣,方才从善如流地攥紧他衣袖。   二人一时无言,均是默默享受着这难得的时光。漫无目的走了阵,路过一道酒坊,定安眼尖,瞥见个熟人。她扯了扯谢司白,谢司白回头:“怎么了?”   “你看那人。”定安凑近他身边,给他指了指,“是不是那天晚上追着我跑的那个?”   谢司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正是参将徐猛。倒是巧了,因缘际会,盂兰会那夜遇到的人都见齐全了。   徐猛喝得三分醉,冷不丁瞥见他们,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看确有其人,才是迎上来。他抱拳作揖:“谢公子。”   谢司白略一颔首,算是打招呼。徐猛这才把目光移向他身后的定安,略一顿,方道:“这小姑娘我见着面善。”   定安对他尚有些耿耿于怀,藏身谢司白身后,牙尖嘴利道:“参将贵人多忘事,不记得盂兰会那天您追着我摔倒阴沟里的事了吗?”   徐猛这才想起来,他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姑娘看来是记仇了。”   定安冷哼一声。   徐猛位份不高,自然无缘得知这位金尊玉贵是打宫里来的,只以为她是哪家的姑娘。他看定安挽着谢司白的手,戒备地望着他,觉得甚是惊奇。徐猛与谢司白打交道不多,却极为敬佩他这么个人,也知道他是有些怪癖的,譬如最烦旁人挨着他,现在倒是和这位小姑娘亲近得很。   徐猛自认明白了什么,拱手道:“原来姑娘是公子的夫人,当日之事着实失礼了,姑娘若觉得还不够,改日要罚我什么,徐某悉听尊便。”   谢司白皱了皱眉,却也解释不了。定安听他这么说,反是觉得这个人没那么讨厌了。   话过之后,徐猛道别离开。谢司白问定安:“时候不早了,若是没什么想去的地儿,不如早些回去。”   他并不清楚这一次定安要他陪自己出来是抱了怎样的决心,最后一个晚上,她只想久一点再久一点。   定安摇摇头,不理他,只道:“再走一走   就是,索性国师要忙的事也忙完了,不差这一会儿。”   他们这一走,直走到街上快没了人才罢。路边摊贩杂耍也陆陆续续收摊,城门都要关了,定安方是肯返回行宫。   谢司白扶着她上了马车,定安没有丢开手,盯着他:“先生同我一起在后面坐着罢。”   谢司白抬眸,对上她的眼,一时难以拒绝起来。片刻他应了一声,还是同她一道进了马车。   月上中天,是很晚了。定安困得快要睁不开眼,她原是正襟危坐,渐渐地困意袭来,就倒在了旁边那人的肩膀上。谢司白一僵,却仍由她靠着。   定安在他耳边,声音低低的,飘忽着就快没了声,轻轻说了句:“我陪在先生身边不好吗?”   谢司白微怔。   定安像是自言自语,并不要他回答。她有一搭没一搭道:“我知道这事怪不着你也怪不着我,怪只怪造化弄人,若是真的有来世,我不要先生是先生,只要你和我两个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不想待着这里,就另辟一处地方去……”   谢司白不语。   “那人说得没错呢,许仙白娘子,牛郎织女。”定安笑了一声,似在自嘲,“可不应景。”   她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下去。谢司白心里亦是五味杂陈,他垂眸看她,小姑娘已经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了过去。方才还没察觉,离近了谢司白这才看清她发上簪着的,是他旧时赠她的珠花。谢司白眼眸一暗,轻蹙起眉。他抬手碰了碰那顶珠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刚才,她哄着他俯身的模样。她周身的冷香,她唇齿间的气息,全都鲜明到可怕。   谢司白指尖一路顺着珠花向下,眸中是过分的晦暗不明,终了他搭在她下颌,轻轻抬起,迟疑一下,他还是低头,在她唇边落下浅浅的一个吻。可望不可即的一个吻。   那晚过后,定安变得越发乖巧起来,连折磨人的点心都不大爱做了,整日留在殿中读书习字,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替着谢司白研墨。秋韵这个旁观者看得很是欣慰,以为他们和好如初。定安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平静,□□无缝的,简直没有任何破绽。就连谢司白也一时动摇,以为她真的打算放弃了。尘埃落定,这   是早就想到的结局,谢司白却不觉隐隐失落起来。他知道是时候该放手了,他们过往种种留在这一日未尝不好,即便他能活下来,许久之后也是个念想。   谢司白拿定了主意,准备开春就将她送回去。其实现在把她送回去也未尝不可,是他私心作怪,想再留着她一段时日,最后的一段时日。   是日,京中下大雪。   腊月初八,外头过得热闹,行宫却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旁的动静。谢司白往年东奔西走,是四海为家的人,这些佳节同他来说并不存在特别的意义。今年因着定安留在行宫,远了朝中行宴应酬的,反而是乐得清闲。   倒是定安昔年在宫中过,想起静竹常常给她敖一道她们家乡的腊八粥,煮以胡桃、榛松、乳菌、枣栗一应之物,甚是软糯可口。因而她嘱托了绿芜一一寻来,又照着法子讲给了厨子听,熬了一大锅,全分给行宫中人,也算应个时景。   定安自己吃过两口,与静竹做的不大一样,不过另有风味。她让绿芜留出来两盅,准备亲自送去给谢司白。   要说忙谢司白是真的忙。时近年关,要务堆积如山,又有不久的祭祀大典。他人虽还留在长秋殿,但忙得几乎见不到。定安端着漆金托案进去,秋韵对她从前的点心还留着阴影,一见她拿了吃食来,当即是结结巴巴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谢司白抬眸看她,定安笑道:“国师放心,这可不是我做的,吃不死人。”   谢司白:“……”   定安揭开瓷盅盖子,端给谢司白一个,自己留了一个。她让谢司白尝尝,捧着脸看他:“如何?这法子是南面传来的,和京中的风味不大一样。”   “尚可。”   定安来了,谢司白暂时撇开手头的公案,一面吃着腊八粥,一面听她絮絮讲着话。这时日尚好,风平浪静,是罕见的安稳。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小太监急急跑着来,一进书房即是跪安。他磕磕绊绊禀道:“国,国师大人,宫里的掌印大人携旨而来,现下,现下正侯侯在仪门外。”   谢司白稍一怔,脸色当即就不好了。他自来是以职务之便把持着机要,永平帝若要下旨,但凡什么旨意都绕不过他这一关,几乎是那边   刚批了红,他这边就能得着信。现下这道旨意竟然是就这么悄无声息来了,全没一点风声,最大的可能是,这道旨是由着宫里的皇后太后直接下的懿旨。   谢司白看向定安,定安反是风轻云淡的,像是并不意外。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   她慢悠悠吹凉了手上的八宝粥,搁下来,才漫不经心道:“急什么,慢慢说,他们来是为了何事?”   那小太监擦着汗,果真是回道:“说是,说是太后娘娘懿旨,要接十六殿下回宫……命即刻出发。”他说完是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丝毫不敢去看殿中神色各异的二人。   谢司白望着定安,强忍着才没有泄露出眸底的暗色:“怎么回事?”   早在那小太监刚说完,谢司白其实已经明白了。他多言问一句,连希望都不抱。   定安笑起来,缓缓道:“国师没听到吗?许是皇祖母太想我,才下了这道旨罢。”   “定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呼其名,可见是真恼了。定安款款行过一礼,垂着头并不看他:“这些日子就多谢大人成全了,皇祖母旨意怕是不得不从,大人瞒报一事我亦会周全,绝不拖累大人半分。”   说罢她攥紧了帕子就要往外走,谢司白却先一步拦住了他。那小太监兢兢战战的,正要问该怎么办,谢司白看也不看他,先道:“滚!”   他实在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那小太监吓得不轻,忙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了,他走时合了门,留着他们两个在。   定安不咸不淡的:“国师这是要做什么?皇祖母的人在外头候着,耽误了时辰你我都担不起。”   说着她就要推门,谢司白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紧盯着她,一瞬不瞬:“你骗我。那栗子糕有问题。”他这样谨慎的一个人,绝不可能留下隐患,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可能。   定安并不否认,似笑非笑:“怪只怪先生心里有我,所以才选择相信我。你以为我没时间动手脚,岂不知我当时做点心,全为着那一日。我知道徐湘同我交好,我留在行宫,她不可能对我不闻不问。”   谢司白看着她,攥紧了手,静默不语。   定安亦是望着他:“‘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三十六计瞒天过海,从前先生讲给我的,如今你自己却忘了吗?”   谢司白心如刀绞,他想抓住她,却忽的使不上力,这一刻仿佛一切都远去了,他任凭她走了,从今往后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声音晦涩:“定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两人之间隔着千重万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定安沉默着看了他半晌,缓缓抽回手。她敛起神色,面上什么都不剩了,良久是笑吟吟道:“国师大人,保重。”   卷二风波起完 第65章 、65   建明五年冬。在定安此后的记忆中, 不算是太平。那年除夕之前, 黄河一带天降大雪,入冬至今未休, 民间死伤无数, 沿河府衙险些被暴民攻占,消息层层传到京中, 永平帝当即命武官领兵支援,好歹在年前镇压下去。   因这一事,以后宫为表率, 削减了不少用度,预计为年后的赈灾做准备。定安自行宫回去,因着克扣了物用, 各宫都显得萧瑟许多,与往年大不相同。   定安直接到寿康宫同太后问安。许久未见邵太后, 邵太后又是苍老不少, 明眼人皆是体察得出她寿元将尽, 是迟早的事, 就算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定安看得心酸。邵太后并不知道行宫详情, 以为她是真的在病中,体己话问了不少, 才放她回去。   回到含章殿, 还没停着歇一歇,徐湘就赶来了。她身孕已有六七月,行动多有不便, 即使这样仍是要来看望她,可见心意。   徐湘不清楚定安与国师之间的事,栗子糕中藏着字笺又只是寥寥数语,详情未明,她见着定安不像是一病不起的,细细询问,定安只三言两语代答,末了道:“是在你面前罢了,若在旁人面前,自然还是要装一装的。”   毕竟这事是谢司白报上去的,无论如何,她得替他作掩。   “不说我,你身子重了,才更该当心着。”说着定安问起她不在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徐湘一一讲了。总归还是静妃的景阳宫恩宠不断,静妃看不惯徐湘,时时有些为难之处。   说到最后,徐湘顿了一顿,才踌躇着道:“话是这么说,可我觉着景阳宫也并非铁板一块……许是我想多了,我总觉着陛下待那处和以前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徐湘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总归是有这样一种感觉。”   徐湘不甚明了,亲历了行宫之变的定安却明白是为何。   永平帝对林家的心思早就变了。   定安没有多提,徐湘又道:“还有一事,不过只是道听途说,论不上真假。”   “何事?”   “我听闻静妃她们还在打你的主意,日日去陛下面前求着,想将你的婚事定下来。”说罢徐湘稍有点自责,“若真是如此,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说……太后娘娘能保你吗?”   定安却不是很在意,她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不怕,她们要求便求,有何不可,最多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徐湘愣了一愣,没听出她话中深意。   徐湘将走,定安道:“我亦是不想再坐以待毙了……日后许是有事会求到你。”   徐湘一怔,随即笑起来:“日后若有事殿下直说就好,我能有今日的安稳,全凭殿下从前的提点。有恩自然要报。”   送走徐湘,定安让静竹闭门谢客,借口风寒未愈,在含章殿休养,并不见人。她因病留在行宫,现下自然是做戏要做全,免得被什么人寻去端倪,徒惹是非。   又几日,外头有人求见,报进来才知道是清嘉。定安正稀奇,换了身衣裳去花厅,见到清嘉旁边的林璟,方是恍然大悟。   静妃定然想的是雪中送炭,对定安来说也不差,她确实要见林璟一面。   清嘉被逼无奈来做幌子,定安与林璟一来一往应付着,她听得不耐烦,心里记挂着静妃的嘱托,没待多久就先寻了个由头离开花厅。   定安看着清嘉身影消失在月门,脸上客气疏离的笑隐去,伸手替自己自斟一盏茶。林璟挑挑眉,上下打量她一眼,笑道:“看帝姬这样,应是大好了?”   定安装模作样掩唇轻咳几声,不咸不淡道:“许是无恙了,也算不得大好,若不是皇祖母临时下旨着实想见我,只怕还在行宫休养。”   林璟疑虑顿消,笑道:“帝姬当真是多病多灾。”   定安淡淡瞥他一眼,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她灾从何来,还不是林家作梗。   林璟没趣,笑了笑,转入正题:“帝姬之前说的话,我这一月好好考量过了。”   定安抬眸:“如何?”   “法子是好,只风险太大,我到底还是林家人,保不准跟着引火上身。”   定安不以为意:“怕什么,横竖不还有邵家保着你。”   林璟不语。   定安唇边噙着笑,漫不经心:“如今要让林家彻底失宠,你的手段太温吞了点。林家现在正是惊弓之鸟,慌不择路,你说什么他们也不会疑心。万一哪天回过神来,想想你从前做的事,只怕也是没命。”   林璟微眯了下眼睛,似笑非笑:“帝姬蛇打七寸,当真不打算留活路。”   定安冷哼一声,把玩着青白茶盏,漫不经心:“我也从未说过我是个好人,既然要做就做的彻底,若是‘春风吹又生’,才是要引火上身。”   林璟未置可否。   定安瞥他一眼,徐徐道:“你除了担心这个,还担心什么?”   她冷不防这样问,林璟笑容一僵,没有回答。   定安不紧不慢的,替他作答:“你还担心太早解决了林家,你对邵家没了用,来年即便八皇兄继了位,顺手将你撇清一旁,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好也落不着。对不对?”   林璟脸上的笑再也是挂不住了。他一早清楚这位十六帝姬心性胆识原非常人可比,却没想到能洞察人心到这一步。如今林璟对她不光是欣赏,还莫名觉得可怕。   智多近妖。幸好她是一介女流,否则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在。   林璟皮笑肉不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我总要为自己考虑周全。”   定安嗤笑一声。林璟不自在起来,道:“帝姬为何发笑?”   “笑公子迂腐罢了。我原以为公子‘狼子野心’,是成大事者,原也不过如此。”   林璟倒也不恼,虚怀若谷,这是他一样好了。   “帝姬有何高见?”   “公子既然铤而走险与邵家结缘,就该想好了种种可能。就算你拖到八皇兄登基再替他除掉林家,君心难测,保不齐他下一个就该除掉你。公子若真想有一番成就,不若借着林家一事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抓到邵家把柄,好在日后成全自己。”   这道理林璟也不是不懂,不过当局者迷。   说完正事,林璟即是离开。   他们走后,定安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之前京中陆续下了几场雪,现今才是彻底放了晴。定安微阖着眼,日光落在她面容上,细细碎碎的暖意。她忽然想起在行宫装睡的时候,先生的手顺着她的脸轻轻拂过去,欲言又止,不见得没有情意。如果她早早替他将林家除掉,局势没有这般凶险,他们之间或许就不存在这么多阻碍了吧。   面前有阴影遮住了阳光,定安倏地睁开眼,是静竹捧着盅红枣羹。定安稍有点失落。   静   竹见定安醒过来,笑道:“殿下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定安笑了笑,不语,只是将瓷盅取过来捧在手上。静竹陪她待了会儿,才听她问道:“秋韵他们回宫了吗?”   她问的秋韵,静竹却知她心意,回道:“秋韵先回宫了,至于小公子……因着殿下提前回宫,陛下指派他旁的事,过两日应当就回来了。”   对于定安和谢司白之间的事,静竹并不清楚究竟,只隐隐觉得不对劲。她问绿芜,绿芜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小殿下,小殿下也总是敷衍过去。索性便不问了。   定安嗯了声,没再说话。   过两日,听闻她身子稍好些,永平帝特意召她到乾清宫觐见。永平帝见她大好,细细询问了她诸多事项,定安一一答过。又问起行宫之事,定安答说得蒙国师照顾云云,场面是做周全的。永平帝不疑有他,悉数信了。   说毕这些,永平帝提起南下一事,道:“年后朕要南下大巡,昭明说你长日闷在宫中,郁郁不结,提议引你一道去。你自小失了母妃,皇后料理着后宫,也顾全不到你。我同你皇祖母讲,她老人家也赞同此议。这两年你但凡出宫,左不过都陪着皇祖母去寺里进香,不比你其余几个姐姐还能去外家省亲。此次南巡,路上虽苦,能外出看看也好。你意下如何?”   先生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执意要将她支开吗?   定安心里烦闷,面上不动声色,只笑道:“但凭父皇做主。”   永平帝对定安的乖巧懂事很满意,点了点头。这事算是定下来。   定安出了正殿,没走几步,恰好遇着一人。丹樨之上,那人白衣胜雪,迎风而立,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仿似天人。他见定安,略一颔首,声音清冷:“十六殿下。”   定安正是心气不顺,见到了罪魁祸首,可不要找机会发难。她微抬了下颌,笑道:“倒是巧了,国师大人难不成今日才回宫?”   谢司白风轻云淡应了一声。   定安笑了笑,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行宫之时,多谢国师大人悉心照料,如若不然,本宫指不定就要‘客死他乡’了。”   谢司白却是神色平静,仿佛一点都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他淡淡   道:“帝姬谬赞,臣愧不敢当。”   定安:“……”   她确实不是谢司白对手。   定安撇开眼,冷冷道:“南巡一事,可是国师提议?”   谢司白并不否认:“帝姬城中夜游时曾说,‘长日待在这一处难免发闷’。臣记性好,听闻有这样一个机会,就代为争取了。也不劳殿下谢臣,能为殿下解忧,也是微臣造化。”   他几乎是原话照办,拿她自己的话来堵她。定安气恼,谢司白却是不为所动。   良久定安冷哼一声:“行宫既然都出得去,南巡未必能行得成。国师决心要将我撇出来,那就各凭本事罢。” 第66章 、66   南巡的旨意很快传达下来。这些年南边一直不太平, 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南下一事自年前就议起,如今有了定论。不过皇十六女跟着同去这事成了奇闻。往年间也不是没有先例, 大凡能跟去的都极为得宠。以往朝中只知熙宁清嘉, 这次这位十六帝姬倒是平白冒出了头。   定安不以为然,哪里算得上什么宠爱, 是她先生苦肉计使得好罢了。反是清嘉得知了这事,好一通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却又被定安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   南巡再怎么说也是年后的事, 宫中却已是早早准备起来。定安心里拿定主意,等来年一开春就摔一跤,伤筋动骨一百天, 要等她好了再去南巡只怕都该结束了,事在人为, 饶是谢司白也不好说什么。   自那日后定安再没同谢司白碰过面, 听闻青云轩忙得很, 谢司白有几日不曾入宫。倒是林璟时不时来宫中问安, 会借机见一见定安, 次数多了,静竹察觉出不对劲, 问道:“殿下好端端, 怎么与林家那位大公子走得这样近了?”   定安用剪子修着盆栽斜逸出的枝条,漫不经心:“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既然肯帮着我做事,我又何必要拒人千里之外。”   静竹闻言眼皮子跳了跳, 直觉不大好:“殿下……想要做何事?”   定安停下动作,静静望着那盆栽:“我没先生那么大能耐,做不成什么大事,小打小闹罢了。”   她越是这么说,静竹越是心下惴惴。   定安道:“姑姑可还记得昔日颖嫔娘娘一案?”   静竹一顿,随即恍悟:“殿下这是要……翻案?”   定安点头,将剪子随手撂下:“没错,我就是要翻案。”   要使计为难静妃不难,难的是要她再也爬不起来。静妃在后宫这么些年,手上大小沾着的人命不少,永平帝最介意的不过两件,一是陈妃,二是颖嫔。头一件他自己也置身其中,且多是牵扯到前朝机要,断然不可能翻出来重审。后一件定安至今还记得永平帝当时的震怒,连坤宁宫娘娘都不问青红皂白发落一通,最后却是碍着林家当年的盛况不了了之。现今林家恩宠不在,这事在永平帝心头郁结已久,再拿   出来,新仇旧恨的,可不借势发挥,要将林家整个置于死地。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环。   静竹听罢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定安看了看她,语气缓和下来,接着道:“还有一宗事,我是一早就想好了的。姑姑既然先提起,那我就一道说了罢。此次父皇南下,我记着姑姑的家乡就是在南边?不如我替姑姑和皇后求个恩典,早几年放出宫。我虽不一定跟着同去,但可以打点下面的人,沿途捎你一程子。”   静竹一愣,连忙道:“这如何使得?殿下尚且年幼,我如何能离得开。”   定安笑了笑:“已经及笄,算不得年幼。不过我的份例在宫中皆是登记在册,每年都要晒出来清点,要赏你也赏不了多少。倒是昔年母妃的嫁妆还在后面埋着,你走时我让人挖出来给你带走。离了这处,依着你的性子做做生意打点田庄,总是要越过越好的。”   她连后路都一一想到了,可见不是空口无凭说着玩的。静竹眼眶一红:“殿下何必这样,让奴婢留在您身边不好吗?”   “我自小失了母妃,是姑姑自看顾着我长大,若论起情分来,其实与母妃差不了多少。只是……”她话头停住一边,不说下去了。只是宫中凶险,这番行事,她虽有把握,却不能担保所有人齐全。到了这时,定安多少是能体谅谢司白的心情了。   又有谁愿意自己在乎的人涉身险境呢。   静竹不明所以:“只是什么?”   定安摇了摇头,片刻,只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姑姑,京中可有你所留恋的人吗?”   静竹苦笑道:“我自是担心殿下的。”   “不是这种留恋。”定安轻笑出声,“是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哪怕你可能会死,可能被牵累,可能到最后连葬身之地都不复存焉,却还是想要要留下来同他一起。不是为了责任,亦无关仁义。”   静竹微怔,仔细想了想,回道:“这倒没有。”   “但是我有。”定安笑道,“这就是我留下,而你不能留下的原因。”   静竹哑然,半晌她问:“难不成殿下有这样一个人?”   定安不置可否。她垂下眼眸,风轻云淡地侍弄着叶子,良久,才是慢慢道:“我时常觉得宫里人   间富贵地,实际上却和戏文里唱的鬼城没什么分别。在内的全是游荡着的孤魂野鬼,孤苦伶仃。可戏文不是讲,若是有人能叫得出你的姓名,你就不再是困囿此地的鬼魂,就可以投胎转世,再世为人。恰巧的是,我遇着了这样一个人,重新将我从鬼门关带到了这个人世。所以哪怕他要把我推出去,我也定是要留下来,死也死在一处。”   静竹听得心头发慌,强作镇定道:“什么死不死的,瞧殿下说的,哪里就这样严重了。”   静竹以为定安是在说笑。在她的认知中,小殿下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安安地嫁人,嫁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同姑爷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她不知道谢司白的主意,亦不明白定安的心思。   定安笑着摇摇头,敛袖将盆栽放回到该放的位置,又是顺手取过扣在红漆案几上的书册来看。静竹见定安不说话了,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她替着定安收拾好案上一应杂物,将要离开,忽的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倏地站住了脚。   静竹看向定安,神色怪异:“殿下适才说的那人……”   定安抬眸看她一眼。   “……总不会是谢小公子吧?”   定安一笑,没有回答。   静竹这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她不比秋韵,从前只单纯以为小殿下与谢小公子仅是师徒情谊,虽然小殿下对着谢小公子总是要比旁人更在意,但是毕竟人之常情,做不得数。原来……   静竹怔愣愣的,端着绿漆案托回身时差点撞上门柱,方是神情恍惚地离开了。   除夕,宫中大宴。   定安对外宣称已经病好,自然要出席。   她先去了寿康宫探望邵太后。邵太后一日不如一日,定安心里有数,却也做不了什么。气数尽了,合盖是上天的事,即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也赦免不得。定安只能是时常来寿康宫陪陪她,算尽孝心。   这日邵太后梳妆一番,华服彩饰,衬得气色要比往日里好一些。她才是用过药,身上还留着些草药味儿,微苦微涩,是回转不了的腐朽气息。定安来,邵太后很高兴,让习秋抓了些银叶子给她,定安看着是鼻子一酸,低下头作掩,笑道:“皇   祖母还当我是小孩子呢,及了笄,这些就给不着了。”   邵太后愣了愣,这才想到定安是今年及笄。她笑着牵起定安的手,要她到自己身边来:“怎么就给不着了,再过几年,才是想给都没法给了。”   定安尤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邵太后给定安抓了一大把银叶子,熙宁气咻咻的嚷着也要,邵太后还说她长大了,及过笄就不给了。那时邵太后身子尚且算是硬朗,熙宁也仍未定下婚事,先生还同她讲着四书五经,一晃眼才一年的功夫,已是翻天覆地。   定安心下感慨,取过荷包收下邵太后心意,才挂在身上压岁。邵太后摸了摸她那荷包,轻声道:“保佑我们定安来年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   定安错开了眼,眼眶微红。   还没到时辰,定安私心惦念着邵太后,提早来探望她。她陪着邵太后说了好一会子话,其他人才陆续到来。除夕当天,皇子皇孙,不管出宫的还是没出宫的,都要来寿康宫问安。邵太后身上不爽利,没精神应付这么些人,刚见了没多久就要他们退下去。熙宁来得晚,不过她甚得太后宠爱,其他人退下,她反是留着了。邵太后进去换除夕就宴的冠服,熙宁同定安侯在正殿。   熙宁这时道:“你回来之后还没好好看过你,怎么,身上大好了吗?”她因着婚事,大半年被拘在坤宁宫,连含章殿也去不成。   定安点点头:“风寒而已,在行宫就好得七七八八,不多碍事。”两人说的都不过是客气话。曾几何时,她们好的还似一个人,如今倒生分了。细细想来,大概是从定安发现熙宁与林璟暗中有往来那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叙着闲话,说着,熙宁忽然是话题一转。她绞着帕子,若无其事问道:“先前在南苑,怎么就出了虎兕一事?妹妹好端端如何能受了伤?”   定安原是托着脸趴在案几上滚核桃玩,闻言她停了动作,抬眸看向熙宁。熙宁面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是一派的风平浪静,从中看不出任何端倪。   定安笑起来,故作天真:“姐姐怎么想着问这事了,都过去个把月,我原以为都没人记着了。”   熙宁用帕子掩在唇边:“我担心你,自然是记着。这事当时传到宫里,可是吓坏人了。”   定安风轻云淡哦了声,微垂下眸,似笑非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说是下面的人一时疏忽,才漏了几匹畜生进场。那日可当真凶险,多亏了林家那位公子舍身相救,如若不然,我只怕是没命了。” 第67章 、67   熙宁听罢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敷衍了事应了一句:“那真当是凶险。”   差点丧命的是她, 耿耿于怀的反而是熙宁。定安打量着熙宁,若有所思。   熙宁拨着盏中的茶沫, 又漫不经心道:“听妹妹这话, 可是属意林家那位公子?”   “也算不上。”定安稍稍低头,似是有些羞赧, “不过他毕竟救了我一命。”   熙宁笑道:“若我没记错,先前你还很讨厌那位公子,如今是变了。”   “此一时彼一时, 从前不了解究竟,自然做不得数。”   熙宁哑然,呷了口茶, 不再多言。   差不多到了时辰,熙宁定安两个才同邵太后一道往芳园去了。御赐园子里头灯火通明, 沿着明河一溜过去的花灯, 映在水面上, 层层叠叠。本朝皇帝大多爱看戏, 园子里养着一帮戏子, 平日里深居简出,专在这种时候用上排场。邵太后也看戏, 上了年纪的人,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真真假假早已分辨不清。   定安却不怎么看得进去, 不过是陪在邵太后身边滥竽充数。及至演到状元谱一折子,邵太后从旁拍了拍定安的手,方是道:“我知道你不爱这些,不必陪着我在这儿干耗着,坐不住就出去走走罢。”   定安待得久了,着实烦闷。她点了点头,起身出了暖厅。数九寒天,芳园里全是枯枝败叶的萧条之景,枝头上笼笼留着层昨日下的雪,仅剩梅园几处还略有观赏性。现下人都在园子前头看戏,梅园倒是安静。定安一时兴起,揣着手炉,同绿芜一道进去赏景。   梅园里暗香浮动。定安拨着梅枝进到深处去,此情此景看得心生欢喜,她伸手折下一支来轻嗅,对绿芜道:“天是越来越冷,旁的都冻死了,单这红梅开得盛极。”   绿芜跟在定安身后,也是难得地放松。天与地浑然一体,仅有几盏宫灯发着光,是微乎其微,不比前头闹得人心烦。   “殿下若是喜欢,以后日日让人折些梅花送来,放到净瓶,供在案上,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绿芜话音一落,定安还没来得及回答,这当头却是有脚步声踏至而来。定安循着声音回头看去,那人着宝蓝直缀长衫,袖口绣   着银纹,腰间束青玉腰带,相貌堂堂,气度非凡,站在离定安不远的地方,身边跟着一二宫人。可不就是前些天才见过面的林璟。   林璟朝着定安行了礼,方是道:“帝姬怎么到这处来了。”   定安将折下的梅枝递给绿芜,不以为意:“为何来不得?”   林璟笑笑,并不将她的态度往心里去。十六帝姬性子敏感多疑,说话好夹枪带棒,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林璟道:“无甚,只是前面热闹,我原想着没人会往这僻静处来,倒是忘了还有帝姬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殿下是不喜欢人多的去处吗?说起来上次的千秋宴,竹坞那处,也是帝姬自己寻到的。”   提起这茬,定安是没什么好气,不冷不热道:“可不是,还险些让林公子轻薄了去。”   林璟略有几分无奈,只好转了话题,说道:“前面有方亭子,许是太偏,经年失修,不过若不喜欢热闹的地方倒是个好去处。帝姬既然懒得赴宴,不如与我同去吃酒?”   定安想了想,略一扬下颌,算是应了。林璟在前面,定安将折梅递给绿芜,才是跟在后面。到了地方,是一方旧亭,红漆斑驳脱落,足见旧年亭阁,随着芳园扩建被遗忘此处。好在这亭子虽旧,旁的不碍。定安奇道:“我在宫中这样久,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林璟但笑不语,终于是在这位极其苛刻的小殿下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亭子中央架着火炉,有宫人在烫酒,石栏上铺着围毡,坐上去一点也不觉着冷。绿芜替着定安将厚重斗篷卸下来,又撤了手炉。定安瞥见石案上放着一柄琴,伸手拨了拨,琴声清越,如山涧流水。定安惊喜,道:“是柄好琴。”   林璟负手而立,模样看不出好坏:“帝姬识货。这柄琴名叫飞泉,普天之下亦是闻名。”   定安抬眸:“这琴是你的?”   “不算。”林璟敛眸,自斟一盏,徐徐道,“是我生母的。”   定安一愣,收回手,遂不再过问。   炉子里烫着的是梨花酒,酒香馥郁,定安取了一盏来暖手,一时二人站在梅园亭子中,均不言语。这是少有,许是除夕,最后一日,谁都不想提那些煞风景的事。   定安就着青花瓷盏,小口小口缓缓地吃完一盅,身上暖热了,时候也差不多,她便是准备回去。绿芜替她重新披好了斗篷,大红毡白里子羽毛斗篷,正巧同梅园的白雪红梅相映成趣。   定安告辞,将敛着裙裾下了台阶,林璟忽然盯着她发上,说了句:“殿下留步。”   定安脚步一顿,回身看去,林璟先已是上前来,身影整个地盖住,同她离得很近。定安微怔,还不及反应,他已是抬手,从她发上取下先前穿过园子时不小心带上的梅花,动作轻柔。他的举动是自然而然的,并不见有丝毫的不妥,仿佛理应如此。   定安觉得不舒服,当即冷下面色,和他拉开了些距离:“林公子要做什么。”   林璟拈着那梅花花瓣,朝着她比了比,似笑非笑:“举手之劳罢了,殿下不必多想。”   无论他有心无意,对定安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危险的气息。   定安揣好了手炉,看也不看他,直接是转身走了。绿芜神色也不大好看,却也说不得什么,疾步跟在定安身后离去。   她们按照原路返回。   路上定安一言不发,只埋头一心顾着往前走。她是想利用林璟不假,却不想将自己也赔进去。林璟有多危险,与虎谋皮,谢司白是说对了的。   走着走着,绿芜忽的停下来,定安想着自己的事,没留神,仍自顾自往前走,直至撞在了面前那人身上,才回过神。   定安气恼,捂着前额抬头,正待发作,却先是愣住了。   谢司白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神态清冷,仿似遥不可及,同方才的林璟截然不同。   定安呼吸一窒,怔怔盯着眼前的人看,以为是在做梦。   谢司白见她神色似是有恙,微一蹙眉,抬眸朝她身后看了眼。离那亭子还没走远,定安害怕谢司白看到林璟,故意冷声道:“国师大人怎么也在这儿?”   她乔装得再好,也瞒不过谢司白去。谢司白不动声色,假装不知她心思,只若有所思道:“也?除了帝姬和我还有谁也在此处吗?”   定安自己说漏了嘴,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答不出所以然来,半晌恼羞成怒:“口误而已,也劳得国师如此在意。”   谢司白声音淡漠:“殿下的事,臣自是不敢不在意。”   定安看向他,暗叹一声,语气和缓下来:“国师来梅园有事吗?莫不是同我一样,也是来赏梅的?”   谢司白道:“没有那样凑巧,臣是专程来寻帝姬的。”   他确实是来找她。除夕前青云轩被委派的事项繁多,又因着在行宫时耽搁了许久,一直是忙到现在。将才他回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含章殿的静竹已是来求见。而后听秋韵说帝姬从前头离席去了梅园,他便是来这里寻她了。   定安微微一怔,没想到他这一次倒是直截了当。她正要言语,身后悉悉索索地传来声响。定安担心是林璟,怕被撞见,也顾不得是不是还在闹脾气,就一把拽着谢司白的衣袖往假山后头藏去。谢司白轻蹙了下眉,却没有阻止,由着她将他带着去了。   假山后是先前修建芳园时挖的池塘,废弃了,许是被遗忘,至今未填满。后头留给他们的空处不多,定安紧贴着石壁,有点后悔挑了这么个地儿藏身。谢司白垂眸看她,有些疑惑,定安不语,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正当时外头有人来了,着实是林璟。林璟见仅剩下绿芜一个,挑了下眉,笑道:“怎么只有姑姑在?殿下呢?”   绿芜镇定自若,答说:“殿下先回去了,要奴婢留着摘几枝红梅放着,所以才留了下来。”   林璟哦了声,慢悠悠道:“可我适才听得有人在说话。”   绿芜机警,笑说:“是奴婢自言自语罢。奴婢在没人时总会有这样的怪癖,公子见笑了。”   到底是谢司白的人,绿芜对答如流,林璟打量她一眼,将信将疑,却也没再追究。   暂时是糊弄了过去,定安松了口气。她贴着石壁站的有些久,着实累人,腿上没力气,想换个姿势,却是险些一脚踩进空塘里。幸好有谢司白在,他伸手揽住了她,才不致出意外。只是空间有限,两人被迫挨得很近。定安脸颊微微发烫,但又不好叫谢司白松手,只能将目光移向一旁。   那头绿芜又问:“公子有何事?”   林璟从腰间取下一方玉佩扔给绿芜:“刚才殿下不小心落下的,原物奉还,省得殿下又当我从前一般。”   他指的是先前帕子一事。那时他有意要她厌他,今时却是不同往日。   绿芜收下,诺诺道了谢。林璟要走,刚抬脚,想起什么,停了一下,对着绿芜道:“还有将才的事……确实是我冒犯了,这几日恐见不得帝姬,还有劳姑姑代为转达一趟。”   林璟这话一出,绿芜还没说什么,倒是谢司白扣在定安腰上的手微微用了点力,定安抬头看向他,谢司白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定安轻笑出声,心情着实好了不少。反正他们离得近,定安心思一转,便是稍踮了脚,蹭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故意道:“先生是怎么了?”   谢司白觑她一眼,怀里的小姑娘微仰着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是稍稍松开了手。定安没站稳,后退一步,踩到了枯枝上,发出了声音。   这一声响动惊扰到了假山前的人。正打算离开的林璟皱了皱眉,停下来,狐疑地看向绿芜:“姑姑可听到有什么声音?”   绿芜硬着头皮答道:“许是有什么野兔扫尾子一类的东西窜过去了吧,不成大碍。”   林璟眯了下眼,他这样一个多疑的人,断然不会轻信旁人的话。他打量着绿芜,绿芜是强作镇静,不肯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定安攥紧了谢司白衣袖,有点后悔起自己的得意忘形来。她气呼呼瞪着罪魁祸首,用口型同他问了句“怎么办”。   谢司白不为所动,瞥她一眼,即是移开了目光。他当然是不担心的,若是能因此断了林璟利用定安的念想倒也不差,旁的风险就日后再论好了。   绿芜与林璟一来一往应对着。许是再没什么声音,林璟信了绿芜说辞,没过来看。他告辞离开。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定安终于是放下心来。   她挣脱开谢司白的怀抱,到了开阔点的地方,揉了揉被压得酸痛的肩膀,方是道:“多谢国师成全。”   谢司白没有回答。   定安察觉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去,谢司白只是不冷不热望着她。   “原来同殿下一道来赏梅的人,是那位林家公子。”他淡淡道。 第68章 、68   定安听他话里有话, 可到底是自己心虚在先, 理不直气不壮的,只能是虚张声势。她撇开头, 故意不看他:“我同谁来, 与国师何干。”   谢司白扫了眼旁边的绿芜,绿芜方是先退下了。   绿芜走后, 谢司白轻笑一声,方是不紧不慢道:“殿下才说了多谢我成全,转脸倒是不认人。”   定安被他拿话堵得胸闷气短。她回视向谢司白, 见他虽是笑着,眸中却冷得掉冰渣,是难得这样不加掩饰地情绪外露。定安方才后知后觉谢司白生气了。   定安一怔, 没了话头,一时都静默下来。   半晌, 谢司白稍稍控制住眸中的冷意, 问道:“他如何冒犯你了?”   定安愣了愣, 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定安不欲多说, 只道:“不成大事, 是林璟小题大做了。国师何必介意这个。”   谢司白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定安被他看的不自在,心底泛出些寒意来, 她想走, 谢司白握着她手臂,硬是将她拖了回来。定安后背靠在石壁上,寒冬腊月, 着实是冰冷冷的一片。定安恼道:“你做什么?”   谢司白脸上没了笑,只问:“帝姬难不成真的想嫁给林璟?”   嫁人不过是筹码,不到万不得已的一步自然用不上。但是定安不满谢司白对她的态度,凭什么到了这一步他还在想着要干预她,她心气不顺,说话也不肯好好说,有意夹枪带棒:“我从前就说过了,嫁给他也无妨。国师的记性何时变得这样差了,说过的话还要我说第二遍?”   话是这么说,亲眼见到了又是两样。林璟话中的姿态,明白着与定安再相熟不过。他们何时就能这样相熟了?就凭这短短一个月的时日?   谢司白扣着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定安不明了他的心思,一心只想着挣脱束缚,但她越是挣扎,就被抓得越紧。谢司白是有些失控了的,搁在平时他如何能这样待她。   终于定安是不得不道:“你抓疼我了。”   谢司白这才回过神来,他稍稍松了力道,定安借故要抽回,却没能成功。   “殿下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曲意逢迎,就是为了现在的局面?”   定安以为谢司白嘲笑她枉费心   思,恼羞成怒:“是又如何?”   “那与其是林璟,倒不如是我。”   他接话接得太快,定安险些没反应过来,她怔愣愣看着他,良久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   “殿下既然执意要置身其中,我再阻拦也阻拦不得。”谢司白语气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殿下既然想亲自手刃宿仇,不必找林璟,我来帮你,如何?”   他竟然妥协了。这是定安万没料到的。定安看着他,一时以为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谢司白却静静看着她,没有任何的闪躲,可见他说得都是真的。   定安道:“……你既然有了这样的决定,何必又去同父皇提议南下。”   “我知道即便提了也不过是徒劳无功,殿下法子多得很,若真不想去,自然有路子。只是这一次殿下不必狠命折腾自己逃过去,未免不值当。”   定安听得云里雾里:“国师何意?”   谢司白定定望着她,片刻语气稍缓下来,不再剑拔弩张。他道:“此次南下,我亦会跟着同去。”   定安微怔。   “要你一起,不完全是想要支开你。”   其实他也没有拿定主意,要怎么决定?退一步进一步,看似一步之差,实则千差万别。拉她同下地狱不是,眼睁睁看她自己往火坑里跳也不是。南下最多只能作为缓冲,为他们再争取一些时间,仅此而已。   定安听出他言下之意,咬了咬唇,有些不可置信:“那先生……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准了?莫不是因为刚才的事?”   要说刚才林璟那些话对谢司白一点影响都没有显然不实际,但毕竟是谢司白,不会单单因此就方寸大乱。   果然,他缓缓道:“适才含章殿那位静竹姑姑来青云轩见我。”   定安怔住:“姑姑她……”   “她说小殿下打算将她送出宫。她猜出你想做什么,所以很担心,希望我来劝一劝你。”   可是谢司白知道,劝不住了。听到静竹那些话,他彻底明白要让定安收手断无可能。她将静竹送出去,已然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一个人有这样的决心,就算是谢司白也无力回天。   定安不语。僵持这么久,最终还是他先妥协了。但定安怎么也   高兴不起来。   “定安?”谢司白很久不曾这样直呼其名。   定安回过神,这一次终于抽回了手。为了避免再被他抓到,她将手背在身后,仰着头,神色倨傲:“你说要帮我,我就得应吗?哪能次次让先生占了上风。”   谢司白不以为意,重又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不起波澜:“那殿下打算如何?”   定安回道:“至少让我考量考量,看国师大人有没有这个资格罢。”   话是胡闹的话,不想立即答应也是另有考虑。她确实是如愿以偿,可谢司白这人心机着实太深,万一这些说辞只是缓兵之计呢?先稳住了她,再图别的打算也不迟。   说到底定安再也不能像从前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罢了。   谢司白盯着她看了片刻,应下来:“好。殿下定个期限?”   定安想了想:“一个月如何?”   谢司白轻蹙下眉,显然觉得太久,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毕竟是定安的意愿。   谈妥这些,定安打算回去,谢司白道:“我既然应了殿下的打算,殿下也应我一件。”   定安回眸,她临近梅树,亭亭站在那里,身上的斗篷与白雪红梅融为一片:“何事?”   谢司白面无表情:“殿下不要再同林璟来往,可好?”   定安反是笑起来,盈盈的,风情万种算不上,却是他不熟悉的神色。   定安略一抬眼,笑吟吟道:“这可不好说。林璟同我还有结交的必要,他能帮我做的事,先生帮不到。”   谢司白皱起眉头。   定安却不甚在意,她敛眸,款款地离开了梅园,也不顾身后人是什么反应。   定安同绿芜回到芳园,台上的戏还没完。除夕这晚按照惯例宫中是要热闹到凌晨见白的,只是邵太后身子孱弱,经不住,先回去了。定安坐着看了会儿,也先是离去。   路过长乐宫,见殿外的宫灯还没熄,定安顺道去看看徐湘。徐湘裹着件遍地莲织金袄子,围坐在殿中暖炉旁,专心致志的模样,有人进来也不见她应声。   定安将斗篷卸下来递给绿芜,曼步走上前,徐湘这才回神,她见是定安,笑眼弯弯:“这么晚,殿下怎么来了?”   “我见你还没歇下,就过来看看。”定安说着才看到暖炉外   面一圈放着的东西,讶异道,“这是……”   “这是番薯,我前些天让爹爹托人送进来的。”徐湘道,“宫里娘娘身子娇贵,吃不了这东西,因而不大常见。以前在家,每到冬至,家里人都会烤来吃。”   定安不由失笑。徐湘问她要不要来一口,定安推拒了,她敛起裙摆坐在熏炉上暖手,打量了周遭一圈,方是道:“你这里的地龙可是不大暖和。”   徐湘掀了掀眼皮,不以为意:“皇后娘娘说并州遭了大灾,宫中当做表率,克俭了不少用度。”   定安嗤笑出声:“官话说得冠冕堂皇,怎么不减她自己那处的?你莫不是不小心开罪了她,才被她小示惩戒了吧?”   徐湘经她提醒,苦思冥想了半天,摇摇头:“许是有吧,我不记得了。”   皇后久居深宫,惯用妇道人家的手段来整治底下人,阴绵歹毒,就算心里装着什么也不轻易说破。徐湘却是自幼无拘无束惯了,性子也直来直往的,凡事不会多往里想一层,皇后这样用心良苦,搁在徐湘身上却是白费,穿小鞋的伎俩好使,架不住人家根本不在意。   定安无语,又见她殿中冷清,问了些话,道:“我记得父皇之前派了位太医留在你宫里当差,你眼见要足月,怎么不见那人了?”   “你说许太医吗?”徐湘戳了戳围炉上的番薯,还没熟,“他前一阵子告假回去了,还没回来。”   这人简直心大,定安是又气又笑。徐湘这样的性子真不适合在宫里,若不是从前她好心替她指了条明路,只怕她现在都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   “已近临产,如今正是凶险的时候,宫里自来有多少嫔妃死在这鬼门关,你倒是好,一点也不在意。我问你,若那许太医不是因故离宫,而是被有心人叫走的,你这里万一有个意外闪失,当如何是好?”   徐湘怔怔看向定安:“太医院不还有其他御医大人在吗?”   定安摇了摇头:“那是虚的,不作数,若到时候真急起来,他们有正好被指派到了别的地方,你又能怎么办?”   徐湘讪讪:“总不可能这样明目张胆吧……”   定安冷笑:“明枪暗箭,怎么不可能?我小时候险些被人这样算计地死掉   。”   徐湘一愣,方才感到后怕。   “宫里能这样对你的,不外乎两个人,皇后或者静妃。你仔细着想想,最近她们两个可曾有什么异样?”   徐湘想了想,摇头道:“这段时间静妃娘娘倒是不大爱找我麻烦了,见了我也总是视若空气。皇后娘娘不必说,表面上和以前没什么不同,至于私底下我也揣测不透。若说异样,倒是有一件事……”   “何事?”   徐湘看了看定安,迟疑半晌,道:“我听下人们议论,也不知真假。景阳宫的那位婕妤娘娘有了,只是胎位不稳,静妃娘娘召了御医来,现下正日日在景阳宫保胎呢。” 第69章 、69   定安听罢怔了怔, 这事她倒没听林璟说起过, 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定安道:“不管是不是静妃动的手,你好歹自己留心些, 若是那位许太医迟迟不回, 你不如趁早去见父皇,让他另指一位给你就是。”   徐湘对永平帝没什么感情在, 争宠的心思也不大,有孕后除了顾着邵皇后筹谋见了他几面,旁的时候均是能避则避。因而她眨眨眼, 问说:“这事去找皇后娘娘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怕就怕她不会上心去管。”定安道,“对她有用的是你这个人罢了, 肚子里的那一位可有可无,皇后自己有儿有女, 何须再用孩子来稳固君心。”   徐湘想了想也是, 拿定主意, 道了谢。   定安陪着徐湘待了片刻, 走时徐湘极力挽留她:“这番薯就要烤好了的, 殿下尝一尝再走也不迟。”   定安瞥了眼暖炉上被烤的焦黑一片的番薯,静默片刻, 道:“还是不必了。”   徐湘略有点失望, 劝她道:“殿下别看这玩意儿长得难看,味道其实不错。”   定安还是满脸嫌弃,徐湘无奈, 只好让她走了。   徐湘身子不便,是含烟送着定安主仆出去。走时定安道:“你们家娘娘心太大,有些事她自己看不到,你多帮衬着些提点着。若有什么旁的事没办法周转,就来含章殿寻我。”说着她将自己的牙牌给了含烟,又略略叮嘱她几句。含烟一一记下,道了谢,定安方才是离去。   含烟回去后眼泪汪汪道:“小殿下人真好。”   徐湘看她手里拿着十六的牙牌,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叹口气:“若我也能帮到小殿下就好了,她比我小几岁,总不该全让她照顾。”   “娘娘?”   徐湘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招呼着含烟过来。她将烫手的番薯掰成两半分给含烟,两个人分吃着,恍惚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爹娘都在的时候。   *   除夕过后,各宫各院俱是忙碌,京中命妇进宫朝见,一时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少见的热闹。   定安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同谢司白一道南下。她担忧多,瞻前顾后,好像怎么选都无可避免会有错漏之处。   正在犹豫间,   宫中传出一件事,使得南下之行被推迟到一月后。原是太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想要去普济寺进香养歇,其实就是为自己身后事开始做打算,永平帝再怎么说还顶着个孝子的名头,再加上他虽不是邵太后亲生,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自然要去陪上一程,邵皇后不必说,这样的大事自也是要跟着同去。这一变故猝不及防,打乱了不少人的计划,就是谢司白也不曾料到。   定安得知消息时正在书房习字,她已及笄,照理说不必再去国礼院习课,这习惯不过是跟着谢司白学来的。听到这话,定安手微微一颤,笔下字就此错了形。   静竹见状很是担忧:“殿下?”   定安回过些神来,勉强打起精神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去探望邵太后,邵太后着实不大好,眼见着行将就木,都是迟早的事。可即便早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等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定安胸口堵得发闷。她垂着眸,将笔搁在笔架上,慢慢道:“我去见见皇祖母。”   定安到寿康宫时,邵太后才用过药。长日里缠绵病榻,且浑身发疼,邵太后能睡着的时候不多,因而她一听定安来了,已是转醒。习秋将定安引过去,体贴地把旁人都支走,留她们祖孙二人好好说说话。   邵太后苍老好些,比年前还要枯瘦,仿佛除夕宴上的那个她仅仅只是幻觉,又或许是回光返照,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来维持体面,此后便是一蹶不振。   定安坐在床榻旁的锦杌上,邵太后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握住她,可惜没什么力气。定安看得难过,先是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她。   邵太后握紧了她的手,才稍稍安下心来,她睁着眼打量定安,一点也不意外:“定安,听到消息了?”   定安点点头,轻声道:“我来见皇祖母,是想求皇祖母带上我一道去。我先前跟着皇祖母在寺里待过,熟悉那里的情况,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邵太后却是不肯,她笑了笑,有气无力道:“前年带你同去,已是耽误你不少,你才及笄,没几年要嫁人,要学的东西不少,不必再同我这老婆子作伴。”   定安眼眶一红,她抿了抿唇,笑道:“那些东西在   皇祖母身边也能学得,不会耽误什么。”   邵太后没有回答,只温和地笑着。她自年轻时就是个杀伐决断的女人,到老了仍是如此,也是近几年留在定安在身旁,才渐渐地眉目慈祥起来。   “可是……”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邵太后笑了笑,心意已定:“好孩子,这些年我做过最对的一样事就是把你接到了身边,我们祖孙两个能相顾着走过一程,于你于我都是福分,若是……”说到这里邵太后稍稍一顿,才又接着道,“你且好生顾着自己。”   她这交代后事的语气说来伤感,定安低下头,强忍着才没落下泪。   邵太后讲了这些话,已是累得稍有些喘气,她微微侧过些身来:“我的那些体己已经交代了你习秋姑姑,走前都一样样清点出来送到含章殿,日后你出嫁,压箱底的东西也好体面。”   定安一怔:“可是皇姐她……”   邵太后知道定安指的是熙宁。说到底熙宁才同她是血脉至亲,且她同熙宁的感情也一向要好,无论是定安还是旁人,都没想到邵太后会这么做。   “熙宁有她母后在,什么能短的。只有你,定安,我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定安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邵太后轻轻摸着她的头,不再说话。   御驾出发前,邵太后只见了定安。熙宁在前一天晚上来送过行,白日里不在,她要忙着为婚事做准备,是分身乏术。原本婚期就不宽裕,现在又得赶在旁的意外前先是定下来,毕竟邵太后此去有个好歹,婚期就不得不往后推迟三年,局时年岁大了,都不凑巧。   定安在仪门前恭送邵太后。打春时节,寒风萧索,她着月蓝并蒂莲纹小衣,披着件御寒的鹤氅,却仍旧显得身形单薄。车驾远去,定安一动不动。帝姬不起,身边跟着跪的人亦是不敢起身。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身边驻足停留,片刻他伸出手去,定安恍惚着抬眼,看到是谢司白。   “……先生。”定安没留神喊出了这个称呼,反应过来,她往身边看,却发现身边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先退下去了。   定安跪了好一会儿,腿有些发麻,她将手递给他,起身时险些摔倒。   谢司   白扶住了她。   定安眼眶微微泛红。邵太后走时对外宣称是到寺里进香,其实极大可能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虽然在最初祖孙两个都抱有其他目的,但是这么些年朝夕相处,定安对邵太后的感情并不亚于静竹。   定安问道:“……国师大人怎么在这儿?”   “陛下有旨,青云轩留守宫中,陛下回来前,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宫。”   定安哦了一声,心神不宁,完全没领会谢司白话中的意思。永平帝往普济寺小住,南下一行暂且搁置,这件事影响深重。京中大多还沉浸在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中,早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说。黄河以南一带遭灾严重,赈灾款虽然下拨,但数目实际是对不上的,赈灾粮有一半换做了谷壳,都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并州早已是怨声载道,知府都被人拦在家门外打死了,不过被镇压着,一时半会儿还没传进京中。永平帝是怕京中生变,才特意留下了谢司白。   谢司白敛眸,没有就这事多言。   等着能自己站稳了,定安抽回手,低低道了句谢。   谢司白心里一空,面上却不显分毫。他错开眼,道:“这里风大,殿下进去歇一歇罢。”   定安点头应了。谢司白走在前面,定安亦步亦趋。她微垂着头,是有些魂不守舍。和当年送别陈妃不一样,定安是眼见邵太后好好的一个人病入膏肓,一日比一日消沉,最终走到了这一步。开始的时候均是声色犬马,临了了往往曲终人散。熙宁,林祁,全都一早同邵太后般走散了。   定安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时此景却也横生悲戚。她抬头,天边有失路的孤雁飞过,啼啼哀鸣,一声又一声,经久不停。定安抬手扯了扯前面那人的衣袖,谢司白停下,回眸看她。   定安却没看他,她仍是定定望着天空,不知怎么的眼睛发涩起来。   “殿下?”   定安眨了眨眼,这才转眸,她望着他,缓缓开口:“国师可以再做我一天的先生吗?”   谢司白微怔,盯着她,不明所以。   “这样我就可以在先生面前哭了。”她道。 第70章 、70   身边的人早已在将才退下, 只剩着他们两个。定安说完, 只垂着眸,谢司白却是愣了愣, 片刻他偏开头, 尽量不去看她:“帝姬若想,自然可以。”   定安扯住他的袖子, 依着他的胳膊慢慢抱住了他。他身上一如既往是好闻的皂角清香,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定安原本也只有有点想哭,抱着她, 那种悲凉蔓延开,她低低地啜泣起来。邵太后走了,马上静竹也要走。从前她是一个人, 现在还是,一直留着陪她至今的, 也只有谢司白了。   定安哭得近乎是无声, 她不想让谢司白看见她的软弱, 偏偏也只能被他看见。谢司白看了看抱着他抽泣的小姑娘, 心下一软, 仿佛还在昨日,她尚未长出獠牙, 凡事仍需要依附于他, 还不会隐忍使计逃离他身边。   谢司白犹豫了下,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定安的头。温柔得几乎不像他, 可惜定安只顾着哭,完全没察觉到。   再等一等。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就够了。   他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渐渐定安哭够了,哽咽着停下来。谢司白将手帕给她,定安攥在手中,擦干了泪,语焉不详地同他道了声谢,就是跑开了,一点也没有用完了就撒手的愧疚感。谢司白站在原地,一直见她跑得没影了也没喊她。   丢人是真丢人,不过心里的郁结算是疏散了大半。定安回到含章殿,静竹见她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定然不好受,让人煮了姜茶给她解乏,旁的不提。   太后皇后一离开,往日还稍嫌拥挤的后宫立时清冷不少,永平帝走前下过旨,如无必要,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皇宫,说是为了担保后宫女眷安全。定安前几日因着离别之情冲昏了头脑,如今冷静下来,慢慢觉出点其他意味。但她到底久居深宫,没有外头的消息,再怎么思量也不过是闭门造车。林璟进不来,谢司白见不到,永平帝也离京往普济寺去,一月才回。一时之间定安迫不得已闲散下来,手上的计划筹谋也只能暂且搁置。这些事统统急不得,天不遂人愿是常有的。思及此,定安倒稍有些敬佩起谢司白来,她确实不如他能忍。   闲时的日子,定安只能习字看书   好打发时日。熙宁忙着筹备婚事,且两人久不来往,见了面除了客套客套已经说不出其他话。徐湘还有两三月临产,正是最小心的时候,且皇后皇上均不在宫中,只好整日闭门不出以求自保。至于其余人,定安就更懒得同她们周旋了。   这一日定安睡得早,将近午夜她自梦中惊醒,外头起了风,瑟瑟鼓吹在回廊中,没掩尽的窗棂亦是咚咚作响。外头值夜的静竹听到响静,披了衣服起身来看,定安地坐在床边,身上仅着一件单薄中衣。殿中地龙虽烧得旺,架不住天冷,静竹一见她这样,忙是放下手中灯盏,取过旁边的浅银色绣玉兰纹长衣,替着定安虚虚笼起:“殿下起夜也不穿件衣裳,小心贪凉再染了风寒。”   定安对她的话却是置若罔闻,她紧盯着窗棂,全副心思都放在那上面。静竹看她想着了魔似的,吓一跳,唤道:“殿下?”   定安这才稍稍回了神,她看了眼静竹,朝她指了指窗棂:“你听。”   静竹凝神细听,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像是听到有人在哭?”定安站起来,身上的长衣险些滑下去,静竹替她重新穿好。   “哪有什么人在哭,外头风大,窗子没关严,钻着细缝进来,可不就像人的啼哭声。”静竹笑着宽慰定安,“殿下多虑了。”   定安心头却突突的,没由来惴惴不安,回想起刚才的梦,总觉得今天晚上有什么大事发生。她旁的本事没有,对坏事倒是灵验得准。她母妃那次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定安坐不住了,问了什么时辰,就要去外头看看。静竹拗不过她,只好服侍着她更衣。衣服刚穿好,应验似的,外头就有人来敲门。   静竹与定安面面相觑。外间守夜的司琴先是挑着灯笼去应门。定安道:“许是出什么事了,我也过去瞧瞧。”   静竹来不及阻拦,匆匆拿了斗篷也是跟着追出去。   外头来的不是生人,正是含烟。含烟遇事没个分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殿下救救我们娘娘。”   定安被她哭得头大,耐着性子问道:“你们娘娘怎么了?”   “娘娘她……她不小心惊了胎。”   “太医呢?”   含烟也知道总这么哭   误事,咬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些:“新来的那位大人昨儿还在,今天上午告了假,说家里孩子生了病得回去看看,娘娘心软,没多想就准了。”   “派人去了太医院没?”   “去了……”   “请人了吗?”   含烟摇摇头:“留守宫中的是两位院判,一位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一位在静妃娘娘那处,说是静妃娘娘一病不起,暂时过不来。”   这手法未免熟悉得太过了,当年静妃不就用这招对付过她这个刚失了母妃的孤女吗?这么些年还是这些老掉牙的伎俩,她也就这点能耐了。   定安攥紧了手,冷声问:“稳婆可还在?”   “在的,只是……只是……”含烟抽泣了下,话到嘴边说不出口,“殿下还是亲自去看一看罢。”   定安当即让她在前面引路。长乐宫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全是太监宫女忙碌着,但大部分却是茫然无措,不知道眼下这状况该如何是好。定安直接去往主殿,稳婆和几个贴身照料徐湘的宫女在,见定安来,纷纷行礼。   定安终于知道那些话含烟为何说不出口,徐湘奄奄一息,流血流得倒多,可是孩子还不足月,迟迟生不出来,就算稳婆在也是干着急。定安心头一凛,徐湘似是听到旁人见礼的声音,知道是定安来了。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定安握住她的手。   “殿下。”   定安心急如焚。当年颖嫔事发时她并不在场,却也能料想那日的惨状不下于今日,还有她母妃……她母妃的孩子也是这样没了的。她们到底还要害多少人,为了名利,利欲熏心,就完全不在乎自己手上沾了多少无辜的人命吗?   定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到底不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姑娘,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昔年惨案重蹈覆辙。定安沉声安慰她:“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去寻太医来。他们若不来,我当即查办了他们。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多半了,你熬过了这关,静妃她就再也为难不到你。”   定安说罢即要抽手离去,徐湘却拼着力攥住了她,虚弱道:“殿下……殿下不必为我如此。你我在明面上原是不相干的,何必要将自己牵扯其中。”   徐湘的话定安再清楚不过。她们往日虽然   交好,但大多都是在暗里往来。定安在宫中从来是置身事外的一个,无论哪一派勾心斗角都不会想着她。现在她要为徐湘出头,且又有陈妃女儿的身份在,势必会暴露自己的野心,局时不说静妃,只怕皇后也要对她忌惮三分。   定安轻轻推开她的手:“我已忍了多时,今日就不忍了。日后堂堂正正站出来,她们要为难我,还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殿下!”   “你且再撑一撑。”定安缓下语气,“以后你要帮我的地方还多着呢,若真的觉得欠了我,就活下来。好好活下来。”   语毕定安即出了正殿。她已是完全定下心,先是有条不紊地指挥含烟拿着自己手牌去景阳宫以帝姬名义传召太医,又派了人去寻另一位院判。她怕这一头会被静妃拖住时间,吩咐完这些,让司琴去青云轩寻谢司白,求他替她们另找一位大夫来。林林总总的叮嘱完,各人都有了主心骨,均是分开行动。定安原想着自己留在这里守着徐湘,但总是心神不宁,索性起身,一并往景阳宫去了。   景阳宫同样是烛火高照,里外的人忙进忙出,声称静妃大碍,煞有其事。   含烟拿着定安的手牌在外头求见,里面的人仍是怠慢,最后只放了个秋菊出来应付。秋菊穿着件海棠红如意纹宫衫,发戴珠翠,是个大宫女的派头。她懒洋洋瞥了眼相形之下穿得寒酸朴素的含烟,皮笑肉不笑:“你不是长乐宫乐嫔身边的含烟?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含烟畏缩了下,她生长在小门小户,对宫里这些颇有积威的大宫女自来畏惧,不过事关徐湘,含烟还是拿出来些勇气,道:“奴婢是来请院判大人通通情,过去一趟,替我们娘娘看看好歹。”   秋菊闻言沉下脸,睥睨着她:“先前不是回过了吗?我们娘娘也是病重,根本离不开人。乐嫔娘娘不是好歹还有位御医在长乐宫当值?果真是气性大了不成,竟是屡次三番来景阳宫抢人,可见要故意欺负到我们娘娘头上来!”   她一出声便是咄咄逼人,颠倒黑白,直将徐湘她们塑造成恃宠而骄的恶人。这说辞即便日后在永平帝面前提起也是完全在理。含烟处世不深,根本不如秋菊老   道,被她拿话一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实话实说:“那位御医大人家里出了点事,今天上午回去了,还没回来……”   秋菊越发捏着她的把柄得意起来,她冷哼一声:“你们的人好巧不巧回去了,反倒来抢我们的人?真真是没个王法,你们娘娘身子娇贵,我们娘娘就得由着病死过去吗?”   含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她嘴笨,和秋菊的能言善道不一样,一时争辩不出话头,反而是越描越黑。秋菊寻着她短处愈发不肯松开手。   含烟哀求道:“可是……可是静妃娘娘再怎么样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儿……”   她话没说完,秋菊立即借着由头发作起来,她厉声道:“你这话可是在咒我们娘娘?”   含烟一愣,分辨说不是,秋菊哪由她替自己开解,瞪了眼身边的小宫女:“一个个愣着做什么?人都上门来欺负到你主子头上了!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还不给我掌嘴?景阳宫什么时候也是野猫野狗都敢来撒野的地界!”   秋菊身边的小宫女自来跟着她仗势欺人惯了,就只等着她发话呢。而含烟只带了一两个小宫女来,身单力薄,根本反抗不了。小宫女们将她抓起,秋菊轻蔑地觑她一眼,即道:“动手吧。”   她话音刚落,小宫女们正待动手,忽的有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划破森森暗夜。那声音听着年岁不大,却威严十足。   “谁敢?”   她们刚才是自顾自吵得太凶,完全没顾得上周遭。听得声音,她们方才是一个个循着看去,轿撵正好停住,由绿芜扶着,定安自上面走下来。离得远了还没看清,近了秋菊才见是含章殿的十六帝姬。要说这位小殿下常年跟着邵太后吃斋念佛,性子也磨砺得沉静,对宫中大事小事从不插手,一贯放任自流,怎么偏巧这个时候来了。   虽是这么想着,秋菊还是不得不行礼。她福了福身子,定安已是走至她们面前,宫灯掩映,明明灭灭的,照在她面容上,她面色沉郁,眸中但见冷意,没有丝毫温度,比这夜呼啸不绝的北风更叫人胆寒。   秋菊微微一愣,先声道:“这三更半夜,殿下怎么来了?可是这奴婢吵到殿下?若是的话,   我将她送去别处查办……”   “不必。”定安直截了当打断她。她是看也不看秋菊,目不斜视,自带着不容分说的威仪在,凛然不可被侵犯,俨然像极了年轻一些的邵太后。到底是养在邵太后多年,如今的定安,已经与秋菊记忆中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孩相去甚远。   “含烟是本宫让来的,她手上还拿着我的手牌,你们要教训她,是何意?”定安懒洋洋瞥了眼秋菊,慢条斯理的,声音不高,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秋菊没忍住慌了一下,忙辩解道:“我不知这是殿下的意思……”   可不及她话说完,定安已是冷冷道:“跪下。”   秋菊怔了怔,有点没反应过来。   定安扬着脸,居高临下看着秋菊:“听不懂话吗?你们娘娘如何教你的?见到帝姬行跪礼,你倒还不知耻地教人礼数,你自己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秋菊有点不可置信。诚然定制是要行跪礼,不过宫中自来是个分三六九等的地方,像她这种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对着皇子皇孙,都是极给脸面的,并不要求苛刻。秋菊在宫中多年,仗着静妃声势横行霸道,即便对着小主子们也从不卑躬屈膝,她被当着其他人的面这样呵斥还是头一遭。   秋菊见定安脸色不好,又是自己吃亏在先,不敢说什么,只得是不情不愿地跪下。行过礼她要起身,定安冷笑道:“跪着,没本宫的命令,不许起来。”   秋菊愣住了,抬头道:“殿下这是作甚,好歹还是在景阳宫,您……”   话没说完,定安却是凑近了她。定安笑起来,笑着的模样比她将才不笑时更为冷森恐怖。定安伸手托起秋菊下巴,垂眸觑着她:“景阳宫?景阳宫又如何?你犯了错,本宫还罚不得你了不成?”   她话里话外全然没有将静妃放在心上的意思,秋菊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对静妃都毫不忌讳的人,一时怔愣愣呆住了。定安的手指微凉,放在她脸上,犹如一条随时都可能咬她一口的蛇,甚至还森森吐着蛇信子。秋菊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小殿下才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好气性,她不仅开荤,还挑最大的下手,全然不顾及什么。   秋菊微微抖了一下,可这种时候   却也只能是强作镇定,她颤声问道:“奴婢,奴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定安挑了下眉,松开手,一面嫌恶地接过身后绿芜递来的帕子擦手,一面漫不经心道:“你不知道?那本宫说给你,其一你以下犯上,见到本宫不尽礼数,且本宫不知,秋菊姑姑在本宫面前,何时也能自称‘我’了的?”   秋菊脸色稍一白。她在静妃面前得宠,又素来不将定安当回事,任意妄为惯了,哪想到临了了竟也疏忽起来。   “其二。”定安冷冷扫她一眼,“含烟拿着本宫手牌来景阳宫,你让人掌她的嘴,置我颜面于何地?”   “可是……”   秋菊正想辩解,定安蹙眉:“本宫话还没说完,轮得到你说话了吗?”   秋菊有苦难言,知道面前这位不是善茬,不敢再插.嘴。   只要定安想,有多少错处是挑不完的。可惜定安没了耐心讲下去,她冷冷看着她,直入正题:“你既为掌事姑姑,当为底下人做表率,偏巧你自己明知故犯,屡次冒犯本宫,别说静妃娘娘,就是皇后娘娘要保你也保不得。若是今日本宫不罚你,事情传出去,倒叫旁人评说本宫这个帝姬太软弱可欺了点,为保皇家清誉,这自然是不行的。你说我要挑个什么法子整治你为好?你既然这么喜欢打断本宫说话,倒不如——”   说到这里,定安微微一顿,半真半假盯着她的嘴,目光幽深,不以为意的,只将秋菊看得发颤 。   “割掉你舌头算了。” 第71章 、71   定安说得风轻云淡, 秋菊却被她眼中的寒意惊到。眼前的人仿佛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文文弱弱的十六帝姬, 俨然像极了昔年的陈妃,陈家还没有出事前的她。   秋菊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不敢再抱有侥幸, 连连磕头求饶:“奴婢知罪,求殿下开恩!饶奴婢一条贱命!”   定安淡漠地收回视线, 其余几个虚张声势的小宫女更是吓得不轻,一个个跪倒在地,哆嗦着不敢说话。   “死罪可免, 活罪难逃,秋菊姑姑既然这么喜欢掌人嘴,自己也领受领受才说得过去。”定安慢条斯理, 每说一个字,秋菊就更添一分惊恐。   “含烟。”   含烟都看傻了, 饶是她也没想见平日里淡泊隐忍的小殿下也有这样一面, 冷不丁听到定安唤她, 含烟愣了一下才答道:“奴婢在。”   “你就守在这儿, 受累替秋菊姑姑数着, 按着规矩来,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   含烟诺诺应声。定安看了眼半掩的门扉, 瑞兽祥纹, 铜绿森森,在宫灯秉照下俱是深不可测。身后绿芜会意,忙对身后的小太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小太监们亦是被震慑到, 愈加不敢怠慢,上前来替着定安敞开大门。定安踏足而入,门里子看热闹的现下一个个屏气凝神,再没人敢阻拦。定安一路长驱直入,过回廊,转月门,进了主殿,如入无人之境。   静妃身边的大宫女素心正端着一铜盆在门外,看到定安,她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急急将铜盆交给旁边宫女,迎上前:“十六殿下!”   定安开门见山:“听闻静妃娘娘病着,我也不多打扰。只是长乐宫乐嫔娘娘身孕有恙,宫中没有旁人值守,我特来寻娘娘这处的院判过去一道看看。”   素心没想到定安这么直接,一时乱了分寸,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定安见她如此态度,面色渐冷:“龙嗣之事当属最大,父皇不在宫中,若真的出了岔子,是娘娘当得起,还是姑姑当得起?”   素心语塞,定安不与她废话,直接唤道:“绿芜。”   身后几人上前来清开了路,素心被拦在两边,定安盯着她,烛火跃动,独见她目下无   尘:“本宫最后问你一次,冯院判在何处?你若不说,今日整个翻起景阳宫,本宫亦可不在意。”   她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素心一惊,只是不等她回答,亦有一队人马自庑廊匆匆而至,离近了才见是清嘉与宸婕妤。清嘉披散着长发,仅裹着浅金色一斛珠羊皮袄子,可见是梦中被惊起。宸婕妤打扮稍齐整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梳妆,她面容的憔悴一览无余,看来保胎一事空穴来风,未必无音。   外头闹腾了这一会子,哪还有不知道内情的。清嘉本就因着南下一事暗记了定安一笔,如今新仇旧恨,她怒不可遏,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宸婕妤想拦都拦不住。   “我母妃病重,何时由得你来此闹事?贱人,当真以为有父皇疼你就无法无天了吗?!”清嘉气势汹汹,抬手欲掌掴定安,然不等她这一掌落下,绿芜已是先一步攥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拦了下来。   一时间庑廊庭前安静极了,连风声都应景似的止住。宫灯半明半暗,定安静静望着清嘉,有光影在她眸中轻跃,星星点点,底端却是极深极深的寒意。恍惚间清嘉想起了小时在仪门掌掴定安,那时的定安也有一双这样的眼。清嘉至今还记得,并且印象深刻,那是她头一次产生类似于恐惧的感觉,也是唯一一次。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重蹈覆辙,或者说一直没有离开过,自仪门那日起就潜伏在她身上,终于是重见天日。   清嘉羞愤交加,咬咬牙,一巴掌又要朝着拦她的绿芜打去。绿芜和普通宫女不一样,她是谢司白派来保护定安的,有练家子的功底,往后退一步即是不痛不痒躲过了。   清嘉又一次扑了个空,她气急败坏:“疯了,疯了!当真是疯了!这里是景阳宫,何由你们生事!来人,都死哪儿去了?还不把她们给我带出去!”   清嘉话一出,景阳宫的宫人迟疑着要上前,定安没有半分慌乱,她厉声道:“我今日擅闯景阳宫为得是龙嗣安危,你们一个个的且想好了,谁敢动我,谁就是怀着谋害龙嗣的心思,大逆不道之罪,来日父皇母后回宫,如何轻饶!”   那些本就迟疑的宫人因言更是踌躇不定,一时是僵局,自   然没人敢动。清嘉见状愈发气极,指着他们:“好,好!吃里扒外的东西,不中用,都不中用!”她当真是气坏了,劲没处使,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宫人们狼狈不堪,更是不敢多言。   清嘉那边一团糟,定安懒得管她,她看向素心:“冯院判何在?”   素心犹豫了一下,定安便是看也不看她,转头直接让绿芜带着人一间一间去找。   清嘉那头劝不住,定安这头拦不住,林悠歌本就有病在身,直是急得咳嗽起来,险些昏过去。场面一度失控,正当时主殿殿门被推开,一宫女持灯,一宫女扶着静妃走出来。静妃看着眼前的状况,简直要背过气去,她道:“反了,反了,到底怎么回事?!”   定安站定阶前,身上披着件银色滚边竹叶暗纹的绸面斗篷,在夜色中尤为瞩目,微风拂过,将她衣角轻轻卷起,定安迎风而立,孑然一身,却不见分毫惧色。   她将先前同素心说的话对着静妃重复一遍,一字不差。静妃自是恼怒,不过多少比清嘉沉得住气。她冷冷看着定安:“十六殿下素来识大体,如何也做得出这般不成体面的事来!本宫好歹身居妃位,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即便这样殿下也不曾将我放在心上!夜闯景阳宫,难不成还要造反不是?!”   她话说的严重,定安未出阁,传出去无论是非好歹总对她清誉有损,毕竟哪家也不愿娶个如此做派的儿媳回去,哪怕有帝姬之尊。但静妃错就错在误料了定安,定安自走上这一条路,早已是什么都不在意了。现今她既是出了头,就没想过再圆回去。   定安微垂着眸子,清清冷冷的模样,着实如静妃自己所言,是半点不将她放在心上。定安冷声道:“娘娘既然以为是造反,那就姑且是造反,仍由娘娘编排教训,但无论如何,今日冯院判都得跟我走一趟。”   饶是静妃也被她的不讲理气到了:“你,你……”   “接着找,找到为止。”这一句是定安对着绿芜她们说的。   那冯院判就在当值的院落中,并不难找。绿芜到时他已是歇下,后被砸门叫醒,恭恭敬敬请着他到长乐宫去一趟。找到了人,定安对着静妃欠了欠身子,就打算离开。静妃   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在她身后冷笑道:“帝姬如此强势,连本宫都这般冒犯,难道就不怕陛下回来处办含章殿?”   定安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寒风凛冽,她身影清寂。定安回眸看向静妃,眼中是平波无澜,无悲无喜,仿若这世上无论什么,俱是不可撼动。   定安唇齿轻启,不咸不淡,只留下一句话:“那便由我担着。”   语毕她即是转身离去,看也不看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她后背挺得很直,一步一步,坚若磐石,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只有寒风猎猎吹动她衣衫,除此之外再无人可惊扰。   静妃看着,竟是脸色煞白。她身子软了些,旁边宫女赶忙将她扶住,才不致摔倒。   陈妃。   是陈妃!   陈妃究竟还是阴魂不散,是她回来了吗?换了个模样,换了种身份,是她,是她又回来了!定安离去的身影简直像极了陈妃那一日从承乾宫出来的模样,不,不是像,就是她!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快,快。”静妃托住身边人的手,她自来是声色俱厉的一个,哪见还有这样软弱的样子,“去拿纸笔来,给国舅去信,要他即刻进宫!”   *   宫中这一事闹得声势浩大,谢司白原本不在宫中,接到春日消息,亦是赶回来了。青云轩中,他负手而立,听着春日将前前后后能打听到的事一一禀来,难得蹙起了眉,罕见地神色外露。   “大夫请去了吗?”谢司白听罢问道。   “早已是请去了。”   “去把王颜渊王先生一并请进来,不可怠慢。”   春日这倒是愣了愣,没想到谢司白会这么重视。   谢司白垂眸,眸中晦暗不明:“我大致想得出来她要如何做,不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旁的,那位乐嫔娘娘和龙胎均是得保住。”   春日应下,戴好了遮面的帷帽,知道耽误不得,即刻离去。   春日走后,谢司白站在窗棂前静默不语。秋韵清楚他还有旁的事要交代,也不急着退下。不知过了多久,谢司白终于是定下主意,他道:“你去通知九砚,今晚就动手。”   秋韵一怔,比春日方才还要不可置信。这事他们筹谋几年,不久前谢司白还因此受了重伤,即便谢司白之前有意为了定   安想快点解决,奈何天不遂人意,天时地利一个不占。如今谢司白下令,却是连准备时间都不给。   “今夜出了这事,静妃定然要见她兄长。若是林家有车来,你传令下去,大可‘通融’。林咸入宫,城外势必会放松戒备,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况且……”   谢司白说着,稍稍一顿。这个原因倒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定安。她今晚如此行事,是势必要撕破了脸自己站在明面上。   秋韵久久等不来他下半句话,迟疑道:“公子?”   谢司白定下神,他回身,眸中一片清寂。   “况且她已是置身险地。”谢司白道,“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72章 、72   事实上这是谢司白能预料到的最为糟糕的发展, 即定安直接与静妃正面冲突。不过这种糟糕只针对她个人, 对整个局势未见不是好的。凡事有破才有立,定安一闹, 僵持大半年的局面才终于有了突破口。谢司白原先不愿让定安参与进来正是担心如此——她会为着所谓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来做靶子。没想到千防万防, 定安是防住了,她并不知道宫外的纠葛, 却还是做了一样的选择,殊途同归而已。   长乐宫中,让青云轩去找的大夫还没来, 冯院判先至。他替着已是奄奄一息的徐湘诊了脉,开了道方子递去。那方子原是要递给宫女去抓药,定安先是伸手接过来。她打量一眼, 冷笑道:“我知院判是静妃娘娘那处的人,但今晚既然是你接了手替乐嫔娘娘诊断, 保不住她, 大人自己也得陪葬才是。”   她不咸不淡地撂狠话。冯院判将才在景阳宫早已见识过这位十六帝姬的胆色, 知道她决不是说说就过了。冯院判一面擦着额上沁出的冷汗, 一面收回那方子:“容臣再看一看。”   冯院判稍作修改, 又加了道成药在。他让随侍的药僮将医箱带来,从中取出一锦盒, 里面放着一粒丸药。他拿了给宫女, 让研碎了给乐嫔服下。这丸药是压箱底的东西,急救保命用的,若不是定安这一吓唬, 不定能让他拿出来。   之后冯院判又替着徐湘施了针,好歹下红之症止住了。冯院判做好这些,立于一侧,兢兢战战袖手道:“娘娘姑且再无大碍,若是过了明日仍大好,则腹中龙胎亦可保住。臣,臣当真是尽力了……”   定安扫了他一眼,见他不似作假,遂懒洋洋道:“既如此,劳烦院判大人了。院判即刻回去罢,静妃娘娘尚在‘病中’,若是晚了,不定出什么状况。”   冯院判一愣,方是诺诺应了声。他原以为定安会留他下来当值。   定安赏罚分明,赏赐过后,她让含烟送着冯院判下去,才问身边的司琴:“青云轩的大夫请来了吗?”   “刚到,现下等在花厅中。”   定安让她去请。不多时,含烟引着绿芜和那位大夫进来了。大夫替着徐湘又诊了脉,所言与冯   院判没什么出入,给他看过方子,也只道:“方子是正常方子,求稳而已。施针才是救了命,先前那位大夫的针法独到,又来得及时,再晚些怕是一尸两命。”   定安这时才堪堪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那她腹中胎儿……”   大夫摇了摇头,轻叹道:“这就不好说了。”   定安心下一沉,她看了看徐湘,没有说话。   绿芜亲自将老先生送走。徐湘精疲力竭,终于是沉沉睡下。定安坐在中堂,揉着额角。折腾了一夜,外面天色渐亮起来,却还远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定安这时才有空问含烟:“昨日是怎么回事?你们娘娘好端端如何就惊了胎?”   不管胎儿能不能保住,好歹徐湘是性命无虞。含烟相比之前镇定了不少,有了主心骨在,说起话也不再颠三倒四。她答道:“昨日娘娘在院子里散步,听声檐下像有鸟筑了巢,娘娘就过去看,结果刚到了围栏下,有只花猫从墙头上窜下,直直朝着我们娘娘扑过来。奴婢心急挡了一下,幸好是没挨着。娘娘虽吓得不轻,但并无大碍,谁知到了晚上就不好起来。”   定安听着,莫名觉得这场景熟悉得很。她问道:“那花猫是打哪来的?”   “是住在偏院芳才人养着的。芳才人与我们娘娘的关系不错,都是打一处进来的。因而娘娘单以为是意外,没多计较。”   “那花猫何处去了?”   “事发后芳才人来道歉,娘娘就让她接走了。”   定安觉得没这样简单,若当真是意外,未免凑巧的很。长乐宫值守的太医刚一走,下午就发生了这事。而且定安了解徐湘,那样心大的一个人,哪能单单因为被这么一吓就不得了的,可见还有什么旁的原因。   定安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心寒。她屈指敲了敲茶盏,方是道:“你主子这里,除了你只怕一个人都不能信了。你且传我的令,这日在这儿的人一概留在此处,哪儿都不许去,事情论断,须得等着父皇回来再做打算。”   含烟一愣,应了声,嗫喏道:“殿下的意思是……这里有人要害我们娘娘?”   定安点头:“事情没有查出前,这处不宜久留。父皇母后回宫前,等她身子   稍好些,就先搬去含章殿与我同住。”   含烟千恩万谢,定安挥手制止了,她让含烟先退下去,自己一个人在中堂静静待了半晌,方才进去看徐湘。徐湘似乎已经醒过来了,毕竟睡得不安稳。定安秉灯上前来,徐湘问:“几时了?”   “将卯时。”   徐湘讷讷点点头,恍惚着瞥了眼临近的轩窗,笑道:“劳烦殿下这一遭了。”   她虽笑着,但仍凭是谁都能看出其中的勉强。将才冯院判和那位老先生的话徐湘只怕都听到了。定安这时也说不出什么来,饶是她也不敢担保徐湘一定能撑过这次难关。   定安道:“你若是难过,不必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徐湘脸上果真没了笑,她收回目光,从枕席下摸索着取出一双绣了一半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看得出是她的杰作,若搁在平日定安肯定是要笑话她,如今却只觉得难过。定安伸手摸了摸,不语。徐湘盯着,良久才是开口:“也不是难过。许是同他缘浅,没福分。这小东西陪了我几个月,折磨了我几个月,还没见一见他什么模样就没了,怪心酸的。”   定安有些不忍心听下去。徐湘说这话时声音很克制,平静的犹如漫不经意聊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毕她静默片刻,又道:“不瞒殿下,从前几次身临险境,怕是怕,但也不过就那样。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不求着能荣华富贵,更不求着万人之上,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混吃等死。可若真有什么,何不冲着我来?为什么偏偏要动我肚子里的孩子?他还那么小,甚至……甚至都没能见一见外头是怎样一副光景……”   说着说着,徐湘终于是哽咽起来。定安还是头一次见她哭,她这样一个人,怀着身孕被静妃罚跪着抄了一天经文,委屈归委屈,总也是一转头就忘了的。唯独这一次。是怎么都过不了。   徐湘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咬着牙哭,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满透着隐忍的愤怒。说不得求不得,化解不开。定安静静陪在她身边,也劝不了什么。渐渐地徐湘哭声低了下去,这时绿芜进殿中,依在定安耳边说了句话,定安略一颔首,让她先下去。   定安看着徐湘,缓缓道:“我   有样计划,原是想等你足月再商量,不至于有什么好歹,但现下保不齐却是她们先动手了。无论你肚子里那个能不能活得过今日,我都希望你能帮我,哪怕是为了自己。”   说完也不等徐湘回答,定安起身先走了。她至花厅,远远就望见谢司白的身影。她有几日不曾见他,不过早就习惯了。花厅中烧着火墙,不冷,定安替自己卸去厚重的斗篷,方是糯糯换了他一声“国师”。   谢司白垂眸看她,小姑娘面上笼着一层倦色在,怏怏的不大有精神。可不是,折腾了一夜,统共还没休息几个时辰。   谢司白看着这样的她,实在想象不出擅闯景阳宫的她是何等模样。他敛眸道:“闹了一宿,帝姬可是累了?”   定安一哂,有些难为情,她捧着茶盏错开眼:“国师打趣我做什么,再怎么闹也是闹我一个人的,丢脸也丢不到您身上去。”   她现在一见着他就下意识地戒备满满,浑身带刺,容不得他靠近半分。   谢司白无奈,持着青瓷杯盏,静静望着她,一言不发。定安被他看得坐立不安,偏头看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国师为何这般看我?”   “定安。”谢司白收回视线,答非所问,“你不做我弟子是对的。”   定安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谢司白徐徐将杯盏放下,慢悠悠道:“这样我也不劳着被你气死了。”   定安:“……”   谢司白不再逗她,他说回正题:“今夜过后,你作何打算?”   定安原还有点恼他,但她知道谢司白是在帮她,毕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说什么也不能再将她摘开了。定安托着脸,慢条斯理答道:“我横竖洗不清了,静妃要拿我当眼中钉,皇后只怕也对我心存忌惮,我能如何办,只好见招拆招。”   “今晚夜闯景阳宫一事,你怎么交代?”   定安看了看谢司白,迟疑起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将事情全盘托出。谢司白一眼即看穿她小心思,淡淡道:“你自己走到了这一步,事到如今,还怕我再将你困去行宫?”   这话是正理。定安想了想,不管怎么说,相比于林璟,她到底更信任谢司白。定安抬眼盯着谢司白,谢司白不躲,亦是回望着她。   “我要借徐湘一事,替昔年颖嫔翻案。”定安道,“国师可要帮我?” 第73章 、73   谢司白不急着答应, 他替着定安斟了盏茶, 方是不紧不慢道:“这么说,一月之约帝姬是有答案了?”   定安愣了下, 这才想起梅园时的话。那原不过是拖延之词, 因着永平帝前去普济寺,她早就淡忘。   定安想了想, 允诺道:“国师觉得是,那便是吧。”   谢司白一挑眉,看着她, 若有所思:“要我帮你什么忙?”   定安轻咬了下唇,方是道:“我记得颖嫔娘娘一事是由着青云轩经手的。我想……看一看当年的案宗。”   “自然可以。”谢司白的视线顺着她的小动作下移,落在她红唇上, 继而错开,“你若什么时候想看, 来青云轩即是。”   定安轻轻“啊”了一声, 似有些不情愿:“不能取出来给我吗?”   谢司白面不改色:“卷宗皆有定例, 帝姬拿走一份, 再放进去只怕不好归案。”   定安悻悻点了点头。谢司白看她一眼, 道:“那地方你原是经常去的,现在倒不习惯了。”   “现在能和以前一样吗?”定安闷声嘀咕一句。   谢司白微眯了下眼睛, 不说话了。他抬头看向花厅外, 先前光顾着定安,这时才见外面又落了雪,不知下了多久, 白皑皑的一层覆在黄琉璃瓦殿顶。定安循着他的目光一道看去,稍一怔:“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   她说这话,想起的却是年前京中落初雪,谢司白陪着她去逛庙会,想来从那之后他们便疏远了。   谢司白没答她,良久他收回视线,道:“天色不早,你昨夜忙了一晚上,早点去歇着吧。”   定安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谢司白替她取了斗篷,给她时无意间碰到她的手,他蹙眉,握住了她:“怎么这样冷?”   定安抽回手,放在唇边呵气:“我将才还没觉得。许是火墙烧得不暖了罢。”   谢司白不语,展开斗篷替着她披好,修长手指系着短带,他做事向来极为用心,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心无旁骛。倒是定安一时怔怔,其他心思都散了,只顾着仰头瞧着他。   片刻打好了结,谢司白方才松开手,他垂眸对上了定安看他的眼,定安这才回过神,慌忙偏开头。   “若无旁的   事,我先走了。”她这样说着,却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定安裹好了斗篷,也不等他回话,低低道了句谢就自顾自离去。她走得很快,沿着游廊,等到了尽边,她停下来,再回头去看,花厅之中已经没了人。   一回去,定安看到有人在,近前才见是春日,他身边还跟着一位二十七八的青年,方巾道袍,相貌儒雅。定安不明所以,春日同她介绍道:“这位是王颜渊王先生,平日替着公子看伤看病,素有神医称号。有他在,小殿下尽可放心。”   王颜渊平素并不是个肯谦让的,但对着这样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反是谦虚起来,袖手道:“谬赞,谬赞。”   春日奇怪地瞥他一眼。王颜渊向来是恃才傲物,眼高于顶,生平最厌文人虚与委蛇的自轻模样,说好听点是不拘小节,实则放诞轻狂,何时也有这样的做派了。   春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颜渊生性不喜拘束,最爱不过美酒与美人,但他不起占据之心,只喜欣赏。往日对着他们这一群傻小子没好气,他是不屑应酬,如今见了定安,自当另一副音容。   定安对王颜渊很有好感,冥冥之中总觉得他与谢赞谢老先生一脉相承。   同她打过交道,绿芜就引着王颜渊先去了,留下春日在外头。   定安道:“这位王神医……”   “公子让我请来的,说是殿下会用得到。”春日说着伸了个懒腰,疏散疏散筋骨。这一晚忙得何止是定安,人人都是徒走奔波。   定安愣了愣:“是先生……”适才明明才见过面,谢司白却一个字都没提过。这些时日明面上话说得客气,谢司白到底还拿她当自己人考量,替她思虑周全。   定安微垂着眼不说话了。春日打量了她,方是疑惑道:“其实我从前就想问了,小殿下莫不是和公子生了什么隔阂?自打行宫回来,总也不见你来青云轩,我问秋韵,他也不肯说什么。”   春日不知行宫时发生的是是非非,起先只以为和从前一样,小殿下因故闹脾气罢了,后来才渐渐觉得不对劲。   定安不语,只摇了摇头。   春日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廊外,雪又落得大了些,铺天盖地。片刻春日自言自语道:“   公子也是,近来不知怎么了,几乎没怎么休息过,总是四处奔忙,像是要赶着一天之内将所有事运筹妥当似的。何必这么着急……”   再等都等了快有十年,为何临了了却急于一时。春日原是这个意思,定安却听出另一层来。她心下咯噔一声,面上不显,只问:“先生近来很忙吗?”   “可不是,都不怎么见他合眼。你也知道他原就是个下苦功的人,现在更是变本加厉。”春日不觉有他,道,“小殿下若是见着了他得劝一劝,身子再好也不是这样熬的。”   定安却是觉出些苦涩的滋味。谢司白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他许是以为只要赶在她之前将事情都安排妥当,就能免了她设身险境。   定安头一次发现自己对谢司白的影响会这么大。她轻轻应了一声,不知算答应还是不算。春日和她并肩站在庑廊下看雪景,一时均是无言。   定安伸手,碰了碰斗篷上的搭扣,恍惚间竟以为上面还留着些谢司白指尖的温度在。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中有了些声响,定安与春日对视一眼,暂撇了其他心思,匆匆进殿。果见王颜渊从中出来。定安忙是问道:“她的情况如何了?”   王颜渊原以为是什么疑难杂症,没想见也不过如此,不免兴致缺缺,道:“不成大碍。”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已让她服了丸药,再调理几日即可。”   定安听他说得如此轻巧,和前两个大夫的话大相径庭,不知该信还是不信,迟疑不定。   “放心,我这人最厉害的不是医术乃是断命,看那位娘娘面相极佳,福大命大,不足为惧的。”王颜渊闲闲说着,风轻云淡。   定安将信将疑:“……当真?”   “自然是假的。”王颜渊嗤笑一声,“若是殿下不信我医术,拿这些话来信以为真倒是多点安慰。”   定安这才听出对方是在打趣自己:“……”   春日看不过去,同定安道:“他这人旁的不多就是怪癖多,殿下无须介怀。”   定安道:“是我不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先生自觉被轻待,理当如此。”   她话一出,王颜渊收起些吊儿郎当的架势,多了几分认真。他打量定   安,觉得这小姑娘挺有意思,心性雅量远胜常人。忽的他灵光一现,想见什么,奇道:“这位小殿下莫不就是你们公子那位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徒弟吧?”   定安微怔,春日蹙眉提醒:“王先生。”   王颜渊抱拳作揖,笑起来,这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像个老谋深算的狐狸:“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定安一头雾水,春日无奈,只让她不用理会王颜渊。   无论如何,徐湘的孩子能保住,这是最大的好消息,定安也顾不上旁的了。   为免横生枝节,定安请留王颜渊暂在宫中几日,等到徐湘完全安定下来再去也不迟。王颜渊同谢赞一样,不喜皇宫处处受制,自是不想多留。他这副性子,若真不愿也没人能劝得住。定安看出他不情愿,正要道谢送他离开,王颜渊话锋一转:“殿下盛情难却,若如此也不是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王颜渊有意停了停,才是不紧不慢笑吟吟道:“只是我这人别的不爱,最喜欢听人讲故事,若小殿下愿意讲讲小公子从前的事,我自当愿意留下来。”   春日听他越说越过分,恼道:“王先生,这怕是于礼不合,公子若是知道……”   王颜渊仍旧笑着,半点不为所动:“你不必拿你们公子来吓唬我,你们怕他我可不怕。”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王颜渊多少对谢司白有几分忌惮在,那小子虽是小他几岁,却实在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王颜渊认识他多年,至今猜不透他心里想些什么。   春日头一遭有了秀才遇见兵的憋屈感。他们这些人中王颜渊一直是个另类,奈何他医术着实高超,让人不得不服。青云轩中,除了谢司白,怕也只有谢九砚直来直往能将将制服他一些,其他人与他交锋,多半不是对手。   定安不以为意,她看得出王颜渊心性不坏,年纪虽长,只是好玩,于是点头应了。春日气不打一处来:“小殿下……”   定安轻笑着朝他摇了摇头。春日无奈,索性戴回帷帽,赌气道:“那便依着你们吧。”说罢就先走了。   定安让绿芜追出去看看,又让司琴将王颜渊带去含章殿,走前嘱咐了她好一些话,让她小心行事,勿要被旁人看去。司琴一一应下,不必多言。 第74章 、74   当夜之事很快在宫中传开, 这样的地方最是藏不住秘密, 帝姬如何掌掴了静妃身边最得人意的大宫女秋菊,如何夜闯景阳宫, 又如何呛声静妃, 一个个学得活灵活现,仿佛亲身经历了似的。这话头越传越没个样, 离题十万八千丈,离谱至极。静妃头疼脑热,原本一大半都是装出来的, 如今却真的是病倒了,景阳宫吃了这样一个大亏,闭门谢客, 对外流言蜚语一概是置之不理。   定安将徐湘接到含章殿静养,有王颜渊代为调理着, 孩子竟是真的保住了。定安又去了一封书信, 托着谢司白快马加鞭递交给沿途折返的永平帝, 信中言辞恳切, 将自己所作所为巨细无遗呈报, 说得言真意切,就差可歌可泣。苦肉计最是好使, 尤其对定安来说。   徐湘看她忙前忙后, 很是过意不去。定安道:“你不必觉着自责,不经你这一遭,撕破脸面也是迟早的事。且有了这次的事, 横竖是我占理,你孩子尚在,我不信父皇会再偏着她们。”   徐湘点点头,又问:“殿下上次提过的事如何了?不用顾念着我,殿下若是行事,我自当帮忙。”   “我倒是想。”提起这茬定安轻叹一声,“但也得先见着林璟的面。”   徐湘奇怪:“殿下不是同青云轩的那位国师大人交好吗?如今陛下不在,宫中由他当值,怎么还不是凭着他作数?”徐湘这些消息显然是从王颜渊那里得知的。   定安不语。   谢司白会让她见到林璟?   怎么想都不可能。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托不了旁人,定安想了想,只好亲自去青云轩一趟。她到时谢司白在书房里,正对着光研究手里的一张字笺,听到有声音,他垂眸,即看到门口的定安。   谢司白将字笺收好,并不怎么意外她主动找上门来。   定安扶在门框边,她见谢司白发现了自己,略有点不好意思。定安迈过门槛进去,谢司白背对着她将案几上的东西收起,不紧不慢道:“帝姬有事?”   定安嗯了声,不直入正题,只道:“听春日说国师大人近来忙得废寝忘食,我担忧不已,只好……只好来看一看。”   谢司白一挑眉,微阖   着眼瞧她,显然是不拿她的话当真。   定安悻悻,知道这招不管用,只得硬着头皮坦诚道:“……我有一事相求。”   谢司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何事?”   “……我想见林璟一面。”   谢司白不置可否,可见是不答应。他本来就防林璟防得厉害,现下阖宫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自然不会让他进来。   定安知道谢司白对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该讨饶求情她也不会硬犟着,她扯起谢司白衣袖,可怜兮兮望着他:“国师大人不能准我这一回吗?性命攸关的大事,我得同他有所交代。”   在她还是他徒弟的时候,每每做不完功课,定安总也是这样耍赖。谢司白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可是再知道也没用。他觑着她:“性命攸关?”   定安一看有希望,忙是点点头,她望向他时的眼眸亮晶晶的,满是期待。谢司白有点受不了她这样看着他,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先生?”定安一没留神喊出了以前的称呼,说罢两个人都是怔了怔。   谢司白没办法回答。她小时也常常这样,可毕竟是小时,长大了就全都不一样了。   定安不安分地眨着长睫,蹭着他的掌心痒痒的。谢司白定下心神,方道:“你若还记得在梅园的约定,就将你的计划原原本本告给我。若行得通,你要见他也不是不可以。”   定安也没想到谢司白会这么快松口,她将他的手取下来,雀跃道:“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这本就是百利而无一害,况且和从前不一样,定安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她将自己与林璟商议下的事告给谢司白,其中曲折,甚至比对林璟说得更加详尽。   谢司白听罢蹙眉,他看定安:“林璟同意了?”   “这样好的法子,他没道理不同意。”   “不。”谢司白打断她,“我是说他竟然同意了。”   定安一愣,谢司白接着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是林家人,哪怕与邵家勾结贪图名利,也不至于会赞同你这样的法子。局时火候拿捏不好,他亦是引火烧身。”   “那若是他也因故恨不得林家父子去死呢?哪怕玉石俱焚。”   谢司白看向定安,定安道:“这也只不过   是我猜测罢了,做不得数。”林璟此人诚如谢司白所言,太过深藏不露,与他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是真正的千人千面,对外是穷奢极糜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对内是林家兢兢战战的过继子,以林咸唯首是瞻;对邵家又是一副唯利是图的嘴脸,为得高位,不惜背信弃义。但定安觉得真正的林璟与上面哪条也不沾边,他着实隐藏得太深,连定安都没有把握看清这样一个人,也不外乎熙宁会栽在他手上。   谢司白盯着定安:“你信他?”   “我不信他,但是我信他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骗我。”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睛,定安信誓旦旦,全然拿自己做担保。良久谢司白偏开头,道:“你既然觉得自己拿得准,那便见一见罢。”   定安也没想见会这样顺利,她大喜过望,一时得意忘形,道:“多谢先生。”   谢司白看她这样开心,略有点无奈。先前他极力避免她涉身险境,她待他如仇人,如今倒是反了过来。   “只一样。”谢司白道,“你要应我。”   “何事?”   “你们见面须得在我见得着的地方。”   定安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意,谢司白不冷不热道:“免得帝姬再被轻薄了不是?”他说这话时不带着什么情绪,定安却听得出他话里的不爽,想来上次的事他已从绿芜那里得知。   定安笑起来,盯着谢司白,揶揄他:“国师大人倒是比我还要在意。”   谢司白冷笑一声,嘴上功夫一点不留情:“自己家养的白菜,再怎么样也不能被野猪糟践了。”   定安:“……”   不管怎么说,一桩心事告解,定安对着谢司白也没有往日的苦大仇深。说过正事,定安留了片刻,要告辞,走时谢司白将她送出去,想起什么,道:“王颜渊留在你那里?”   定安点头。   谢司白没有再问下去。   王颜渊虽然说着要定安同他说说谢司白的事,但这几日定安里外忙碌,根本腾不出空。反是徐湘病好,对救她孩子一命的王颜渊十分感激,常常与他闲聊。她在家时性子虽野些,可到底也是个闺秀,对外面的世界一概不知,王颜渊随随便便讲一讲他过去的事,就引得徐湘神往。   谢司白的行事效率很高,刚应下,第二天林璟就进了宫。他先到景阳宫请了安,将林咸交代的事情说清楚,临走前才悄悄往含章殿去了一趟。   定安邀他在花厅碰面,林璟先等在其间,定安后到。她进花厅,不经意往旁边的倚香楼望了一眼。   林璟听得声音,放下茶盏回头,见到是定安,他笑起来:“一月不见,帝姬闹出好大阵仗。”   定安在他旁边坐下,自顾自斟了茶,漫不经心:“这不是迟早的事,你何必装得惊讶。”   定安对着他自来这么咄咄逼人,林璟碰了一鼻子灰,不过他早是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反是懒洋洋笑道:“帝姬此举,惊天动地,我便是有心想娶帝姬怕是也再无门路了。”   他说话一向是半真半假,定安并不往心里去,她捧着茶盏暖手,抬眸打量他:“你们那位婕妤娘娘可是有了?”   林璟没打算否认,点了点头。   “为何不告诉我?”   林璟似笑非笑看着她:“讲不讲有什么所谓,索性这胎是保不住的。”   定安愣了下。林璟看她这样,起了些逗她的心思,挑眉道:“帝姬难道不知,她们为了争宠用的一些手段?那种药吃多了,身子远就不好的只会更不好,即便怀上了也无济于事。”   定安不清楚其中底细,果真上当,好奇问道:“药?什么药?”   林璟好整以暇:“还能是什么药,闺房之乐助兴用的。帝姬这副性子嫁到夫家只怕也是一心盼着夫婿早死,断然用不上,何必问得清楚。”   定安这才后知后觉他指的是什么。她的脸刷的一下发烫起来,一路红到了耳根。定安再怎么虚张声势,也不过是将才及笄的小姑娘,哪里比得上林璟。她将茶盏搁在案几上,恼羞成怒:“你故意的。”   林璟扬了下眉毛,不以为然,连句道歉都没有,坏也坏得坦荡。   定安着实恼他,但她知道谢司白在楼上,再怎么样也只得忍住了。   林璟略有点意外,他本来还等着看她炸毛,没想到小殿下今日的脾气倒是格外好。   定安清了清嗓子,不看他,道:“休得胡言。今日见你有正事要说,你若是不诚心,那这笔买卖就算了。”   林璟敛起坏   笑,这才稍稍正经些。   “我已同乐嫔娘娘商议好,父皇还有几日回宫,你那边若是准备妥当,我这边自是万无一失。”   林璟颔首:“我也没什么问题。”   定安看向他,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当真?你要知道若是做了,再没转圜的原地。”   林璟稀奇地看她一眼,笑道:“从前劝我的是殿下,如今问我的亦是殿下。”   定安道:“我怕你临时变卦而已。”   “殿下从前说‘狼子野心’,我深以为然。”林璟不紧不慢道,“再拖下去对我确实没有好处。” 第75章 、75   定安微觑着林璟, 林璟亦是回望着她, 两相之下看不出什么端倪。   定安先是收回视线,懒得揣测他心思。她道:“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当日南苑之中, 那只由着你们驯养的虎兕为何单单冲着我与小郡王来了?”定安问道, “我始终拆解不透。”   林璟嗤笑一声,漫不经心:“这有何难, 林家集揽天下异人术士于府邸之中,旁的论不上,歪门邪道没一个能比得过。那日殿下和小郡王身上的荷包早是被人掉包了一份, 其中香料发散异香,那些虎兕经过训练,若被他们近了身, 只有撕碎的份。”   定安微怔。林璟看她一眼,奇道:“事情过去这样久, 殿下还打听这些做什么?”   定安没有回答他, 只问:“那香料真有这么灵?当日若我没记错, 小郡王与父皇站得近, 你们若行事, 倒也不怕误伤。”   林璟微眯了眯眼,这事有关永平帝, 实为阴私, 不过他同定安自来无话不可说,也不屑瞒着她。他道:“早在秋狝之前两月,那些虎兕已从京外送来, 由着府中专人调.教,为了确保无虞,折损几多,死了那么些人,若还出不了成效,林咸怕也不配其位。”   林璟说起这些事来风轻云淡,似乎早是司空见惯。定安却觉得不适,她轻蹙眉头,没再问下去。   想问的事大致都得了答案,林璟要走,定安顾于礼数起身去送他。出了花厅,两人站在庑廊下,下了几日的雪,适才放了晴,一洗如尘的天是许久没有见到的。定安仰头望着,喃喃说了句:“终于要过去了。”   林璟没听清,瞥她一眼:“什么?”   “开了春,一切都会有个定数罢。”定安仍是自言自语,说着,她想到什么,看向林璟,“十三姐姐就要出嫁了。”   林璟哦了声,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   定安不免替熙宁惋惜。心心念念她的人她弃之如敝履,她心心念念的人却是冷心冷情。定安问了一个从前一早就很想问的问题:“十三姐姐接近林祁是你授意的吗?”   林璟不语,定安也没打算得到他的回答。她正打算借此别过,林璟忽然笑起,他看了看定安,   说道:“帝姬问这些莫不是在故意试探我?难不成殿下已对我芳心暗许?”   定安闻言是一脸的嫌弃:“你怕是多想了。”   林璟不以为意,他想见什么,悠悠道:“说来殿下同我结缘,皆起因大昭寺中你落下的帕子,可惜那帕子不小心被我弄丢了,若早知有这一日,我定然得好好留着才是。”   定安冷哼一声。他哪里知道那帕子是被九砚顺手牵羊带了回来,早已是完璧归赵。   “那不如帝姬再许我一样东西吧。”语毕林璟略一挑眉,目光顺着下移,不等定安反应,伸手扯取了她腰间配着的香包。   定安反应过来,一时羞愤交加:“你!”   林璟笑吟吟:“登徒子。这句话我替着帝姬先说了罢。”   定安戒备地退后一步,气咻咻瞪着他,还不及她开口,林璟先笑道:“毕竟做的是掉脑袋的事,帝姬防着我,我也不能一点都不防着帝姬。”   他这理由用得好,哪怕是定安也哑口无言,争辩不得。林璟着实喜欢逗着她,见她如此,他方是心满意足,走时还煞有其事说了句:“回去的路我记得,不劳帝姬再相送。”   定安:“……”   直目送着林璟走远了,定安仍是意难平。她闷闷不乐地往回去,还没几步,有人即挡在她面前。定安愣了愣,知道是谁,顿时心虚起来。她下意识调头就走,然而没多远,就被身后那人提着领子带回来。   定安尴尬万分,有种做错了事被先生当场抓包的感觉——哪怕现在名义上他已不是她的先生。   “国,国师大人。”定安硬着头皮喊了他一声。   谢司白看着她,面无表情:“该说的都说完了?”   定安点点头,心下局促不安,不过面上尽量装得冷静:“已经交代完了。”   谢司白略一颔首,盯着她:“你见了我跑什么?”   “我……哪有跑。”定安越说声音越小。   谢司白打量她一眼,收回视线,提的是另外的话:“颖嫔当年的卷宗都整理出来了,你若想看,随时来青云轩。”   定安点点头应下,谢司白又看她一眼,停了停,仍是道:“林璟到底不是个普通人,你还是少见他为妙。”   定安微怔,还没想明白他言下之   意,谢司白先已是离去。   琐事暂定,徐湘交给王颜渊照看着,含章殿的戒备又向来森严,定安不担心她再受什么陷害,全副心神都放在昔年颖嫔一案上。谢司白倒是一反常态,不再是忙得不见人影,反而时常留在青云轩,定安不得不与他朝夕相对。留给她的时间不算多,永平帝沿途接到宫中消息,命人快马加鞭返回京中,将有两三日便要抵达,定安却是一点头绪都理不出。   林家旁的不论,做事却是干净利落,绝不留后患。当年替颖嫔诊脉的刘院判去的蹊跷,他死后他的家人一夕之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牵连甚广,甚至连九族之内的亲眷都找不出一个。至于做了替死鬼的那位才人娘娘更是被抹去得一干二净,宫中但凡同她有过联系的人全部销声匿迹,不知所踪,现在宫中当差的,不说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只怕连当年颖嫔的事都不甚清楚。   眼前阻碍重重,哪怕有林璟和谢司白借势帮着她,定安仍旧举步维艰,偏生她又堵着一口气,不想被谢司白小看了去,遇到问题只自己闷头想,打死都不肯主动求他帮忙。   定安整日待在青云轩,就差搬过来住下。永平帝回京的前一晚,定安一直是忙到掌灯时分,她几乎一天一夜没合过眼,这时终于撑不住趴在案几上睡去。谢司白原本忙着处理自己的事,久久不再听到翻动书页的声响,他回头,方是看到沉沉睡着的定安。   定安睡着与醒着完完全全是两个人,至少不会张牙舞爪总与他处处作对。谢司白瞥了眼她伏案时刚巧翻到的那一页。其实定安的心思谢司白再了解不过,她是执意要自己解决,自尊心作祟,不愿让他出手,因而她不提,他也就不问,以为她穷途末路了总还是要找他,没想到定安就是不肯服软硬生生扛着,一直扛到现在。   谢司白伸手抽过她旁边的一叠卷宗。当年颖嫔一案虽是谢司白经手,但与定安不同,他与颖嫔素不相识,这案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在宫内安插自己人手的好机会,过了便过了,从未放在心上,这么些年过去,其中细节究竟基本上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他大致翻看一遍,又取过定安放在手边的纸笺,   上面记着她的思路。谢司白看着不觉蹙眉,定安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林家自来替永平帝办事,最擅长的就是斩草除根,要在这方面下手,简直难如登天。   谢司白替她圈了几处需要注意的地方,定安睡得并不安稳,她悠悠醒过来,看到身边的谢司白,恍惚间没留神,怔怔唤了他一句“先生”。   谢司白闻声看向她,定安瞥见他手上拿着的卷宗,彻底清醒,她的脸瞬间通红,忙是伸手去够。谢司白没有半点私自偷看她手稿的愧疚可言,反是气定神闲,他稍稍往后靠了些,定安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是迎面扑着摔倒在地,幸而谢司白伸手揽住了她,堪堪将她抱在怀中。   定安倒在谢司白怀中,鼻息间全是他衣袖皂角的清香,她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连带着耳根子也发烫起来。定安手忙脚乱地想要从他怀里爬起来,匆忙中却是无意间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谢司白蹙眉,揽着她的手稍一用力,声音也多了几分隐忍。   “别动。”   定安还是头一次听他这样同她说话,愣住了,一时倒也不敢有什么动作。谢司白很快恢复如常,照旧清清冷冷的模样,他垂眸看着定安,像是完全不介意两人这样稍显暧昧的姿势,和她提的是正事。   “既然想不通为何不来问我?”他语气稍显淡漠。   定安有点不自在,她小心翼翼挣脱开谢司白搭在她腰间的手,离开他怀中,欲盖弥彰似的轻轻咳了声,方不情不愿道:“我不想……胜之不武。”   谢司白懒懒瞥了她一眼:“胜之不武?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   他说得是实话,定安却是不服气,她恼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咻咻道:“国师也不用看不起我,当初在行宫,你照样还不是输给了我。”   谢司白懒得和她争辩,他将纸笺还给了定安,定安如获至宝,忙是接过。   谢司白道:“你的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一点定安没法反驳,她叹口气,盯着满案散乱的卷宗:“可若不这样去找……怕是什么都找不见。”   谢司白直截了当:“林家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你想从那两个人身上入手根本不可能。”   “那怎么办?”定安有点泄气,“难不成真的要功亏一篑?”   “正不行反着即是。”谢司白看着她,眸中深不见底。他不紧不慢提点她,“从他们身上下不了手,那不如从静妃身上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这章写得不是很满意,明天可能会修改   睡了睡了,晚安   2019.7.3   -   修改了,比较满意这一版,这章快卡死我了ccc   2019.7.8 第76章 、76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做了修改】   定安一怔, 一语惊醒。谢司白慢条斯理:“静妃身边的人, 也不全是牢不可破,她们之中定然有些人会了解当年发生的事, 你若想找证据, 不妨从她们开始。”   饶是不情愿,定安也不得不承认谢司白的话是对的。她凝神思索, 方是渐渐有了些眉目。天色着实不早,谢司白起身送她回去,定安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 系好了披风肩带,才慢吞吞说了句:“多谢。”   谢司白轻轻嗯了一声,负手而立, 神情隐没在夜色中,并不看她。初春寒风料峭, 离开了地龙站在庑廊下, 没多时就感觉到冷意。   良久定安问道:“明日父皇就该进京了罢。”   谢司白手上情报更准确些, 永平帝一行人已在城外驻扎, 约莫明日一早即可抵京。   “我怕是有几日来不得了, 不管怎么说,明面上总该有我一份错处, 为今之计, 父皇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定安喃喃着说了这一句,谢司白偏头看她,定安仰头望着中庭的常青树, 面上极罕见的有些微妙的茫然,仿佛心事重重。   谢司白收回视线,平静问道:“你怕了?”   定安这才回神。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谢司白神色浅淡,并不信以为真。定安也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向来是瞒不过的,她不免有些灰心丧气,隔了半晌才是悠悠道:“我原是不怕,现在反是有些怕了。徐湘和林璟都把宝压在我身上,他们信我,可是……”   说着定安微微一顿,剩下的话有些讲不出口。她现在终于能理解昂出谢司白执意不愿让她参与其间的心意。自来这世上成王败寇,就没有过定论,哪怕筹谋再周全,有时也抵不过天数。没有发生的事,胜算再大也只是胜算而已,其间种种,仍要冒着不定的风险。从前定安不懂的,如今懂了。   她望向谢司白,问他:“先生……也会如我一般患得患失吗?”在定安的印象中,谢司白从来无所不能,任何事经由他手均是迎刃而解,久了连定安都想象不出,有一日他也会遇到拆解不开的局,亦会有过不去的难关。   谢司白未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淡   淡回道:“如何不会?我总归是人,不是神。”   定安一怔,谢司白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谢司白先行,定安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他们走得都不算快,似乎这样明日就永远不会到来。出了垂花门,早有轿撵候着,谢司白伸手,定安愣了愣,才是将自己的手递给他。他送着她上去,定安的视线从他们相握的指尖,移到谢司白风轻云淡的面容上。   “别怕。”谢司白看着她,眸中不起波澜,格外给人一种安定感,“还有我在。”   定安不知怎么的眼眶微微湿润起来,她不大想自己的失态被谢司白看去,忙是眨了眨眼,散去眼中积蓄的水雾。   谢司白抽回手,定安用披风将自己裹好,初春的夜总还是寒气森森。   回到含章殿,王颜渊在花厅之中,已是打算告别往青云轩去。永平帝回宫,各处恢复井然秩序,他若还留着未免不会生事。定安亲自送他,走时道:“原是应了王先生的,结果反是我失约怠慢了您。”   王颜渊却是不以为意,当初说辞也不过随口一提,他本就是随性而至的人,哪有那么多所谓。他清楚定安接下来的计划,事关徐湘,他好像格外上心一点,叮嘱了些许,定安一一记下,感激不尽。   送走了王颜渊,定安回去,看见偏殿的灯还亮着,原是徐湘还没歇下,她坐在临窗的椅榻上,手中做些针黹活,看着是专心致志,又好像心不在焉,连定安回来了都一无所知。   反是含烟要给定安斟茶,定安摆手拒了。徐湘这才听到声音,她抬头见是定安笑了起来:“殿下回来了。”   定安略一颔首,就近坐在她身边。她将才还以为徐湘是在给她尚未出世的孩子缝制衣物,离近了才看到是一双靴子。定安怔愣片刻,明白过来,徐湘却是羞得满脸通红,不知该将手中的东西塞到哪里是好。   定安神色复杂,徐湘忙是道:“殿下不要误会,这靴子实作谢礼罢了,毕竟……毕竟是王先生救了我一命。”   她越说声音越小,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在。定安原还不敢肯定,她这么一说反成了确凿之据。徐湘进宫时虽是十七八昏嫁之龄,但对男女之事根本是一窍不通,稀   里糊涂入了宫,承了宠,直到现在。   定安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看着低下头手足无措的徐湘,略有些同情她,算来她与熙宁不差两岁,境遇却是天差地别。   定安索性岔开了话题,说起正事。她从衣袖间取出一锦匣,徐湘一见即是明了,她问也没问就接过来,方是道:“现在就服下吗?”   定安点了点头。这药方是她从林璟手中取得的,同当年静妃给颖嫔用的是一道药。这药毒性不大,经年累月用着才见效,定安请着王颜渊帮忙调试,降低了药性,服下后不出一日便会出红斑,同颖嫔当年之症相类。   徐湘让含烟备了茶水,直接服过。定安看她做得行云流水,一丝迟疑也无,不觉失笑:“你倒是对我放心的很。”   徐湘道:“原是我应了要帮殿下,信得过的人,何必生疑。”   这一夜处处平静,亦处处暗潮汹涌。定安直至寅时才睡去,卯时又醒来,见天色渐亮,唤了静竹来替她梳洗。   定安瞧着妆镜中的自己,问静竹:“母妃在往年里,是如何一副打扮?”   她冷不丁提起这话,静竹愣了愣,才答道:“娘娘不喜太素亦不喜太淡,随性而已。”   定安又问:“母妃有喜欢戴的头面簪钗吗?”   “有是有……”   “替我取来吧。”   静竹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一时不察定安的用意。定安也不多解释,她望着妆镜,轻声喃喃,不知是说给谁听:“母妃若有在天之灵,但愿佑我顺利。”   陈妃昔年的首饰都锁在正殿的梢间,自陈妃走后,定安久不踏足。静竹拿回来一套,打开菱花纹红木妆奁,尘封了多年的东西还崭新如昨日似的。定安已经很少会想到小时候的事,原以为许多已然忘记,如今却全都回来了。她胸口稍有些发闷,忙是挑了几件,让静竹照着往年陈妃的喜好替自己戴上。   打扮好,定安扶了扶发上金累丝簪,问静竹:“如何?”   静竹定定看着她,像是被什么人点住了穴道,一动不动。定安久不得应答,回眸望去:“姑姑?”   静竹瞧着小姑娘盈盈的眉眼,眼眶微微湿润,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走过了匆匆流年,回到最初,一打眼即望见了含章   殿的陈妃娘娘。那天的阳光可真好,照的殿中亮亮堂堂,陈妃笑意盈盈,怀中还抱着一只白猫,何等意气风发,恍若神仙妃子。静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看得呆住,经旁人提醒才忙是跪下行礼。原来已经过了这样久了。   静竹笑道:“殿下与娘娘当真是像极了的。”   定安听她这么说,放下心来。   时辰差不多到了,定安去看过徐湘,才往仪门迎驾。到时静妃也在。这么些年贵妃之位空宣,静妃始终留在妃位,不过皇后不在,阖宫上下理应她当首,德妃一辈仍要退居其次。定安依着礼数款款同静妃行礼,静妃一见着她就想起当夜之事,她眼皮子直跳,揉着额角挥了挥手,爱答不理。   定安不以为意,风轻云淡,全然不顾旁人的打量。她算是一战成名,毕竟六宫之中就算是皇后也不曾与静妃撕破脸闹得,独她一个罢了。   日头正中,终于有消息自宫外传来,不久永平帝的依仗自长街转来,御前门带刀侍卫护驾在前,两侧宫人伏跪在地,静妃迎上前去,旁边紧跟着德妃一应,宸婕妤不在。因着宫中生变,永平帝与邵皇后快马加鞭赶回来,舟车劳顿,神色皆算不上多好。尤其永平帝,他对静妃是灰了心,看也不看她,反是先迎起一旁的定安。   静妃不知定安先去信负荆请罪之事,她见永平帝此举,脸色变得煞白,不过面上仍强撑着。倒是清嘉不忿,要告御状,先被静妃不动声色按住了手。   直进了乾清宫,其余无关人等均被邵皇后打发离开,只留下了定安与静妃两个。静妃不在人前,也不强求再端着架子,换上一副楚楚可人的神情,跪在永平帝面前陈情状。她惯会见风使舵,看出永平帝更偏袒定安,亦知不能硬着来,明里暗里将话说尽,方是自责道:“陛下予臣妾协理六宫之权,皇后娘娘不在后宫,理应臣妾尽职,却不想身子不适,感了风寒,才致使惹出这么些乱子来。”   定安冷眼旁观,不为所动。永平帝的脸色倒是好了不少,静妃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的脾性了若指掌,自是清楚该怎么安抚。   邵皇后置身之外,饶有兴致打量着她们二人,眼见静妃一番示弱,定安隐隐处了下风,她便是不紧不慢道:“静妃妹妹不必自责,人有个头疼脑热实属正常,就是本宫也时常会精力不济顾不得宫中诸事。只是这一次事关龙胎,不得不谨慎些考量。我记着乐嫔妹妹的长乐宫自来留着御医当值,如何那一日就没了人在?旁的不论,这一事才是当好好说说。” 第77章 、77   静妃早知会被这样问, 并不惊慌, 她用帕子揩去眼泪,道:“可不是呢, 若不是臣妾在这儿, 断然也不肯信有这样凑巧的事。原是乐嫔妹妹那处的人临时告假离了宫,太医院留在宫里当值的两位, 一位吃坏了肚子去了茅厕,另一位赶巧去了我那里。若只是我病了还好说,乐嫔妹妹来借人, 哪有不应的理,只是……”   她说到这里有意停了停,踌躇着望向永平帝。永平帝道:“有什么你直言便是。”   静妃这才道:“我有一事还没来得及禀报陛下, 前月您将走没多久,悠歌身上总是不大舒服, 我就让冯太医替她看了看, 谁知竟是喜脉。不过陛下也知道悠歌她身子向来不好, 这胎总不是很安稳, 我这才留着冯太医在景阳宫照看。那夜原也是悠歌犯了病, 形势凶险,乐嫔妹妹来请人, 我只以为太医院还有位当值的院判在, 一时也没留心着让人过去,哪想得帝姬就先找来了,要臣妾说这是是非非, 实属误会罢了。”   林悠歌有孕一事早先传得七七八八,听她这话,邵皇后并不惊讶,只是没想到她会用这件事做挡箭牌。定安却不意外,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有永平帝的反应最正常,他喜道:“悠歌有了?”   “将两个月,只是悠歌她底子素来孱弱,脉象不稳,也就没有同旁人说起。”   这对永平帝来说是近几个月唯有的好消息,连带着对静妃的恶感也烟消云散。他问起林悠歌的情况,静妃一一作答,旁的事反倒是顾不上了。邵皇后坐在永平帝身边,面上笑容浅浅的,即便有心也说不得什么。定安则始终一言不发。   这事最后以景阳宫含章殿各罚一月例银告终。表面看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仍是偏袒了定安。静妃原以为将林悠歌搬出来至少能换个禁足,没想到永平帝竟就这样轻飘飘一笔带过。不过想归想,静妃面上却是不显露分毫,只能装得大度。一来定安说到底是个帝姬,她作为长辈,永平帝都发了话,再追究反而显得斤斤计较。二来许是静妃也察觉到永平帝近来对林家的懈怠,早是离了心,自然不敢再像从前任意妄为。   静妃与邵   皇后先行告退,永平帝单独留下了定安。定安自见面起就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如今旁人走了,只剩下她,她亦是不肯辩驳。永平帝看着定安,一晃神就像是看到了从前的陈妃,不光是相貌,更是性情。永平帝神色不觉是缓和下来,他徐徐道:“前因后果朕已是明了,你心是好的,只是做事未免冲动了些。你已及笄,熙宁之下就数得着你的婚事。皇后虽待你不差,但到底不是你母妃,太后自普济寺修行,剩你一个人,多少也要为自己考量清楚。”   定安稍有点意外,没想到永平帝也会有这样关心她的一天。   她道:“形势所迫而已。若有的选,儿臣自也不愿如此行事。父皇也知道乐嫔娘娘的性子,若我不出头,只怕没有人会帮她。”   永平帝讲这些也不是真的责怪定安,他早年因着心结对定安不闻不问,现今时过境迁,多了愧疚在,总希望能够补偿她罢了。   他问:“乐嫔可还好?”   定安闻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迟疑起来。   永平帝蹙眉:“如何?难不成她遭了难?”   “并非,娘娘福大命大,好歹是保住了。只不过这些日子她脸上起了花疹,找御医来也看不出什么……”   “花疹?”   定安轻轻嗯了声,揣摩着永平帝的心思,不紧不慢道:“若我没有记错,昔年颖嫔娘娘出事前似也曾出过花疹。”   定安没有挑明,效果却是比挑明更好。永平帝果然往着她引的方向去了,他微微眯了下眼,声音冷下来:“这是何意?”   定安道:“儿臣只是觉得,乐嫔娘娘这次惊胎虽说是因着芳才人那只猫,但也许不是没有旁的缘由。”   定安这话说得足够委婉,永平帝脸色瞬时变得铁青。颖嫔之死是他始终心上过不去的一道坎,这些年还没人敢在他面前主动提起。   永平帝不说话,定安亦是不言。永平帝疑心深重,这种时候越说他反是要多想,不如由着他自己去怀疑。   沉默良久,永平帝问:“乐嫔现在暂时住在你那里?”   “正是。长乐宫人多眼杂,已经出过一次事,难免不会出第二次,儿臣自作主张,还望父皇勿要见怪。”   永平帝点了点头,颇有些欣   慰:“吾儿到底是长大了。”   定安轻轻笑了笑。   “那就让她暂且先留在含章殿,至于花疹一事……”说着永平帝微微皱了眉。定安的话让过往重见天日,当年永平帝选择息事宁人,不过是因着还没完全摆脱林家的影响,今时不同往日,林家式微,他扶植起青云轩独当一面,不必再事事依托林咸,自然没了那么多顾忌。   定安终于是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话。她毛遂自荐:“若父皇相信儿臣,不如将这件事交由儿臣查探。”   永平帝惊奇:“你?”   定安颔首:“当年儿臣尚且年幼,颖嫔娘娘曾多番照顾我。她去的不明不白,始终是儿臣的心病,若能借此机会查清楚,也算还了她旧时恩情。”   她说得有理有据,永平帝沉吟片刻,不觉是动摇。颖嫔之事何尝不是他的心病,不过永平帝既为一国之君,不能全凭喜恶做事,要考量方方面面,当年不是不清楚实情,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现在翻案,亦是有旁的考量,林家一天在,便是一天提醒他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铲除之心早已生起,要的不外乎是合适的时机。因而这件事若是定安办得成便是了,办不成也不啻于是给林家一个警告。   思及此,永平帝看向定安,眸中是揣测不清的深意:“这事说来轻巧,做来并不容易。你要想清楚了。”   定安点头。她性子沉稳,又素来有胆识谋略,在这一方面永平帝自是信得过她。   永平帝思虑片刻,最终同意下来。他屈指点了点案几,又道:“不过这事交由你一人总归是不放心,宫里事倒是尽可由着你,宫外就不一定了。不如让国师同你一起,你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去青云轩找他即可。”   定安一怔,永平帝不疑有他,只以为她在担忧,道:“放心,昭明做事自来有分寸,有麻烦他会帮得上你。”   定安谢了恩。永平帝又略略叮嘱她几句,将走时,永平帝一晃眼瞥见她发上镶白玉金累丝发簪,稍一怔,叫住了她:“你……”   定安回眸,不明所以:“父皇?”   永平帝望着那发簪片刻,才是收回视线,他语气中似有些怀念,又似乎没有,说了句:“无事   。”   定安款款行过礼,转过身时面上带了些冷冷的嘲弄笑意。她当然知道永平帝想说的是什么。   她当真像极了她母妃。   回到含章殿,定安将进展告知给徐湘。徐湘脸上犯着红斑,并不严重,用面纱遮面,反是有种特别的美感。当晚永平帝来含章殿探望徐湘,徐湘在定安的提议下穿得比往日素净不少,月蓝绣木兰纹小衫,发上仅戴了镶绿松石的珠花,同往日里不大一样。看得出永平帝对这样的徐湘很感兴趣,反是徐湘不怎么自在,永平帝几次想与她独处,她均是装作听不懂,最后永平帝开了口,定安才不得不离开。   定安莫名低落起来,总觉得对不起徐湘似的。她低着头出了偏殿,没走多远看见垂花门边站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定安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大事。谢司白闻声亦是看来,见是她,点漆黑眸中才隐约带了些温和。   定安这才想到,谢司白估计是跟着永平帝一道来的。   做惯了偷偷摸摸的事,冷不丁这样大大方方地在含章殿见到他,定安倒是有些不习惯了。她屏退了身边人走上前去,顺着谢司白将才的视线看向影壁的壁画,问道:“国师怎么来了?”   谢司白敛眸,慢悠悠道:“陛下的旨意,殿下行事,臣自是不敢怠慢。”   看来永平帝已经告给了他。   没有旁人,在谢司白面前,定安也不必时刻紧绷着,是以松散不少。她漫不经心道:“倒是凑巧,许是命里注定要我同你一起做事。”   她虽是这样说着,谢司白却听得出她的心不在焉。谢司白垂眸看她:“你怎么了?”   定安这才回神,她摇了摇头,片刻才是问道:“上次进宫替徐湘看病的那位王先生……他可还好?”   听她突然提起王颜渊,谢司白轻蹙了眉:“问他做什么?”   定安不好直说徐湘的心意,支吾半晌,只勉强道:“……总归是欠他一个人情,自当要关心一下。”   谢司白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是错开眼:“我同他也不常见面,想来应当不差吧。” 第78章 、78   定安没有察觉到谢司白的冷淡, 仍问了他许多有关王颜渊的问题, 谢司白意兴阑珊,总是回答得不大热心, 久了连定安也发现, 她回眸看他一眼,有点奇怪:“你又怎么了?”   谢司白微垂着眸子, 懒洋洋摇了摇头,似乎提不起什么精神。   在外头站得久了,风头大, 有些冷,定安拢了拢手中凉下来的暖炉,谢司白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道:“回去吧,他们差不多也该出来了。”   定安点点头, 先进去了。不多时永平帝离开, 定安进去看徐湘。徐湘坐在大开的轩窗旁, 似是心不在焉, 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定安轻轻喊了她一声, 徐湘回神,方才露出些笑容。   若说定安不知道徐湘的心思还好, 眼下知道了, 断不能再像从前。   定安问:“父皇他……”   徐湘看了眼自己的肚子,伸手摸了摸,语气听不出如何:“陛下许诺, 若是保下这一胎,即晋我昭仪之位。”   定安愣了愣,徐湘笑道:“陛□□恤我,应当领情。”   话是这么说,语中不见得没有怨气在。静妃之事永平帝选择一笔带过,昭仪之位明摆着用来堵徐湘的嘴。静妃此番如此过分,若不是定安出面救了她,说不准就是一尸两命。徐家小门小户,自然无力与林家抗衡,人都没了,还不是凭着静妃说嘴,怕只怕她去的太冤,最后连个声响都不见,一如经年的颖嫔。   徐湘同永平帝说不上有多感情深厚,但还是寒了心。定安心知她所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不怕,楼塌不见得是一日的事,你且等着。”   得了永平帝允许,定安继续在暗中调查。但毕竟是陈年旧案,隔了这么多年,即便有谢司白帮着,进展仍是不多顺利。再加上夜闯景阳宫一事后,林家一反常态,不仅静妃收敛许多,连宫外的林咸也低调起来。他们做小伏低,永平帝原先的震怒淡去不少,追究的心思亦是消减。   这一切定安自是看在眼里。   眼见着就快随行南下,事情迟迟不见眉目,定安愈加心浮气躁起来,倒是谢司白浑然不在意。有了永平帝口谕,他是闲下来,宫外一应之事交由秋韵他们去打理,自己   则整日待在青云轩,甚至都不大往外面去。   书房中,定安将案宗翻得哗哗作响,谢司白望她一眼,淡淡道:“你急什么。”   定安闻言停下来,只是攥着卷宗的手微微用了力:“我如何能不急,等了这样久……”   等了这样久,终于只差一步,但这一步之遥,却是难如登天。   谢司白不以为意:“现在该着急的是他们,你须耐心等着,免得乱中出错,反是被他们先寻到疏漏。”   定安听得茫然。她原以为只要让永平帝开口准许自己去碰颖嫔的案子就万事大吉,哪想得过了一关,其后还有千千万万关在等着。   “我同你说过的,静妃身边的人,你可有去找?”谢司白问。   “自然去了,可惜景阳宫铜墙铁壁,静妃又下了旨,轻易难见他们的人出来走动……”   定安当日夜闯景阳宫虽是情非得已,但后果足够明显,林家本就在风口浪尖,早有隐退之意,她此举打草惊蛇,反是给了静妃喘息的机会,还将自己彻底搭了进去,再难抽身。   所幸林璟那边进行得还算顺利。   及至卯月十五,大吉,宜嫁娶。   终于是到了钦天监定下的嫁期,驸马府也在宫外落成,对熙宁来说,能离开深宫到外面生活,许是这桩婚事唯一的好处。天不亮宫中即忙碌起来。定安这些日子忙前忙后,又兼顾着国礼院的功课,险些就忘了还有这一回事。幸而是静竹早做准备,替她打点好。定安着了新裁的衣裳,早早入坤宁宫去见熙宁。熙宁被拘了好些日子,整个人看起来愈加沉稳,定安到时她已梳妆完毕,早有宗里命妇替她束发,戴九翟四凤冠,金凤衔珠,珠翠华光,起身时玎珰作响。   她看定安来,打发了其他人退下,方是笑道:“多日不见你,你倒好,声名赫赫,我这儿都有耳闻。人人都说十六帝姬是个活阎王,整治起静妃娘娘也不手软,好一副架势。”   定安笑而不语,也不解释什么,只伸手把玩起她凤冠垂下的璎珞,许是大喜的日子,两人这些时日暗中所生的芥蒂倒像是消失了,又重回小时一般的亲密无间。   熙宁拉着定安坐下,定安望着镜中的身着嫁衣的她,唇红齿白,连美貌   都艳上几分。人人都说嫁作新妇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可见所言不虚。   “驸马府不远,你若得空,该时常来看看我,免得留我一人,常常惦记着你。”熙宁亦是生出几分唏嘘,竟也有些恋恋不舍,不像她性子所为。   “你的好日子,何必说这些。”定安道,“你离了宫,可不是如鱼得水,没了母后约束,自该快意才是。”   熙宁稍有点恍惚,喃喃说了句:“但愿吧。”   按照惯例新妇出嫁前不能进食,因而熙宁从早上起来就一直饿到现在。定安特意带了一屉静竹做的芙蓉饼,熙宁见之笑起来:“难为你有心。”   未免蹭花妆,芙蓉饼皆是切做小份。熙宁同定安分吃完一份,邵皇后那边终于腾出空,定安过去请安,留下熙宁一人。   定安走后,熙宁仍是端坐于妆镜前,愈加百无聊赖。自幼跟在她身边的大宫女碧春进来,打发了殿中旁人退下,方是俯在她耳侧说了一句。熙宁本是懒洋洋地半阖着眼,听她说完,她倏地抬眼,问道:“他来了?”   碧春迟疑片刻,方道:“林公子等在后面平日的那处……殿下可要过去?”   熙宁不假思索点了点头,碧春意欲劝阻,但想了想还是住了口。熙宁让她支开阖宫的宫人,绕过垂花门,靠近竹林子的一座暖亭,遥遥望着她心心念念那人站在亭中。熙宁不觉是慢了慢,停住了脚步。   “殿下?”碧春小声问道。   熙宁摇了摇头,调整好神色,方才走过去。   林璟原是背对着她,听到声音他回头,见她凤冠霞帔,姿容艳丽,目光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欣赏来。他拱手道:“许久不见,殿下可还安好?”   他们是真真正正有多日不曾见过了。   熙宁神色淡淡的:“有什么好不好的,嫁人不过是母后与阿兄的意愿罢了。”   林璟静默不语,并不接她话茬。   “你呢?近来如何?”熙宁漫不经心问道。   “从前如何,现在亦是如何,无甚不同。”他的语气照旧平静,从中听不出任何端倪。   熙宁不再言语,敛起裙摆,就着在亭中坐下,自顾自斟了一盏茶。   林璟略一挑眉,问道:“殿下要见我,就为了问这一句?”   “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我想见谁又有何不可。”熙宁所答非问。   林璟陪着她坐下。朝霞映满天际,金辉挥洒在四周,均染上一层金光。恍惚间熙宁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林璟,他虽是林祁兄长,却与林祁的待遇天差地别。静妃向来不喜欢林璟这个留着外人血脉的侄儿,平素能不见就不见,只在佳节盛宴时得以进宫朝拜。熙宁头次见他就是在除夕宴,他跟在林祁身后,还不如现在这样待人处事游刃有余,冷漠中带着几分羞怯,像一块坚硬不化的石头,浑身都是锋利的棱角。熙宁一眼就认出他,心想,哦,原来他就是林祁那个不受宠爱的兄长。   林璟同熙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闲适得就好像今日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熙宁心知已成定局,且她素来气性高,哪怕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上却是平波无澜。   倒是林璟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半阖着眼朝她看去,熙宁被他看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林璟盯着她的耳垂不语,熙宁伸手去摸,除了一对红珊瑚宝石耳坠之外别无他物,她心生疑窦,不明所以。   林璟这时道:“别动。”   他倏地抬起手,熙宁吓了一跳,还不及躲,伸向她耳边的手收了回来。他在她面前摊开,掌心之中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玉佩,雕着繁复的花鸟纹路。   熙宁微微一怔。   林璟也不逗她了,笑道:“与殿下这般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许是最后一遭了。往年间还多谢殿下的照顾,这副玉佩是我寻了好久才寻得的,就当做同殿下的贺礼罢。”   熙宁盯着他手中的玉佩,略微一晃神,眼眶已稍稍有些湿润,为了不被对方看出,她偏开头,淡淡道:“多少年了,还总玩这些把戏。”   以前交好,林璟着实爱都逗她玩,熙宁为此发了不少脾气。如今想一想,一时倒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林璟不以为意,只将玉佩放在玉台上。熙宁垂眸瞥了一眼,林璟不语,静等着她接过。他待她总是这样,若即若离,算不上差,也没有多好。熙宁曾一度以为他或许也有意——不过也只是或许罢了。   熙宁沉默着取走玉佩,尽量克制着说了句:“有劳了。”   林璟   笑了笑:“何足挂齿。”   熙宁把玩着那玉佩,心思沉寂。   “时候不早,殿下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再迟,恐怕又要生故,还是早些回去为好。”林璟起身,话中是为她考量的意思。   熙宁却闻言抬头,她盯着他面容,却从中看不出丝毫端倪。   熙宁勉强笑了笑,攥紧了那玉佩:“……公子多保重。”   林璟送她离开,神色一如既往,连波动都不生几分。熙宁不经意瞥见他腰间新配的荷包。那荷包略有些眼熟。   熙宁略一晃神,想见什么,脸色煞白,稍有点失态。   不过也就短短一瞬。   熙宁定下心神,漫不经心道:“你新换的荷包,好似同从前不大一样。”   林璟瞥了眼自己戴着的那只,正是当日他从定安身上抢来的。   林璟想起定安,不觉轻笑一声。这些无足轻重的事,他懒得多嘴解释,只随口道:“许是换了绣娘罢,我同这些总不大上心。”   熙宁紧握着玉佩,任凭尖锐的纹路嵌进她血肉。她将玉佩藏进袖中,笑起来,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   “保重。”她道。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借着闭站好好休息一个月,结果思路全没了,卡文卡成狗orz 第79章 、79   熙宁沿着原路返回, 手止不住地发抖。旁人许是认不得, 熙宁与定安这样好,焉能看不出那是她的东西。   碧春候在后门, 见熙宁回来, 忙忙松下一口气,迎上前:“殿下可算来了, 再拖一会儿只怕都得露馅……殿下的手怎么这样凉?要不要奴婢取来手炉……”   碧春在旁边说着话,熙宁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她浑浑噩噩, 几乎是找不着北,撑着最后的力气道:“我想一人待一会儿,你叫人不必叨扰。”   碧春不明情况, 但见熙宁一连严肃,只好应下。   另一头的定安全然不知着其中的变故。她自邵皇后请安, 果不其然, 经了静妃一事, 邵皇后对定安另眼相待, 不似从前。她话里藏刀, 屡加试探,定安横竖破罐子破摔, 再用不着忌讳什么, 一来二去,两个人面上其乐融融,私下各有了各的成算。邵皇后喜忧交加, 一来定安自幼同熙宁交好,又有邵太后这层在,她不是个蠢人,他日自当是为己所用;二来定安毕竟是那人的女儿,人心隔肚皮,保不准哪一日横生异心,皆是不定的事。   话毕闲言,定安从邵皇后处离开,她到偏殿,碧春几个大宫女在外头,见定安来,碧春面有难色,方道:“殿下有点累,先歇下了。”   定安一愣,倒也不疑有他,点点头,去了花厅等着。日头渐渐高升,时候差不多,偏偏熙宁不肯打开房门,一时连邵皇后都被惊动,僵持之下费了半柱香的时间,急得喜婆喃喃:“这要是误了吉时倒不好了。”   等快到了时辰,熙宁方才开了门,与旁人的焦急不同,她却好似真的睡了一觉一样,从头到脚齐整到一丝不苟,只是笑容略有些冷意。   邵皇后顾不得太多,见着人出来了,也没心思细问,只压低声音道:“大好的日子,使什么小性,我知道你不满,也不必在这种时候给人脸色看。”   邵皇后只以为熙宁是因为不想嫁人,不想另有缘故。熙宁不语,仍由邵皇后将自己交到了命妇手上。命妇象征性地替她绾发,又牵引她至中殿,行礼过后,方至仪门。   天子嫁女,乃朝中大事,丹樨之上陈设诰案,钦天监司仪引   礼,宋家驸马一早侯于其上,远远见得足是相貌清秀,让人不觉感叹不亏是探花郎的儿子,同他一脉相承。   熙宁的神色却看不出好坏。定安随驾送到仪门,由着内命妇接了手,熙宁最后看了定安一眼,方才朝着丹樨而去。   女乐先至,鼓乐作响。熙宁由内命妇扶着跪倒,拜天子,再拜。   受诰,礼成。   *   熙宁出嫁算是近期唯一的喜事,等熙宁按着礼数归宁后,南下一事迫在眉睫。毕竟此次南下,为的还是社稷稳定,其间因着种种一拖再拖,早是刻不容缓。   定安同去是早先定好的,永平帝未加表态,默认要她跟着一同南下。永平帝对林家的态度向来是模棱两可,早年间永平帝刚坐稳帝位,林家如日中天,自然是动不得。近年掌权后形势大有改观,林家起落均在一念之间,永平帝反而不着急处置。他刚从普济寺回宫,听到静妃的所作所为,着实有过要铲除的心思,但过了震怒那当头,反倒淡了。如今要定安一同走,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后悔答应让她继续追究。   定安自然不想去,寻思着该怎么留下来。谢司白却不以为意,他道:“这或许是个机会,为何不去?”   定安闻言掩卷:“机会?”   “能找得的都找过了,在留在这里也不过僵持。说不准暂且离开这里,转机就出现了。”   定安觉得谢司白的态度有点怪,她奇道:“若我跟着走,你当如何?”   “我自也跟着你走。”   定安想了想,谢司白的话未尝没有道理。静妃自夜闯景阳宫后一改往日张扬跋扈的作风,处处小心提防,正是最警惕的时候,若她离开一段时日,等对方疑心稍减,不免事半功倍,毕竟眼前的僵局不破不立,干耗着也没奈何。   南下之日既定,一切早做打算。京中局势越发险峻,定安不愿静竹留下跟着自己冒险,何况她也到了出宫的年纪。定安专程求皇后恩典,特准静竹离宫回乡。   消息传回来,静竹便是想留下也不得。含章殿准备两个人的行礼。静竹在宫中这些年,积蓄却不算多。昔年陈妃得势,她确实也受了不少封赏,但陈妃病逝后,她为了护佑定安周全,陆陆续续散去大半。   毕竟这样的龙虎之地,没有权势又没有银两,最终只能落得周嫔一类的下场。定安自知静竹为自己付出良多,此次离去,她不便用自己库中东西恩赏,就将陈妃的嫁妆取出添了大半给静竹,算作心意。   出发当日,车驾浩荡,除了护驾的军队还有各类物资,一并准备齐全。天气转暖,定安也换上了清简的衣裳,方便赶路。出发时她上车,不见谢司白,以为他随驾御前,未多介意。   行路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马车虽是宽敞,到底不太舒服。定安吃着话梅读着话本子,没一会儿就倦怠了,更何况她还记挂着颖嫔旧案和日后难以预料的种种变故,一时更加烦闷。   绿芜见她辗转反侧,问道:“殿下怎么了?”   定安摇了摇头,胸口闷得慌。   绿芜善解人意,道:“殿下若是待着无趣,不如小憩片刻,等一觉醒来,指不定就到驿站了。”   话是这么说,定安却睡不着。她又倚着头看了会儿本子,便趁着绿芜没留意,悄悄用折扇挑起帘子一角,想要透透气。   天子出行,早有军队在前开道,两边不见有人,也不知行到了哪一处。   许是察觉到车厢不安分的响静,走在前面的人有意无意放慢了速度。定安听到声音抬头,却没想见行在她车驾旁的竟然是谢司白。   定安微怔,稍有些惊喜。   谢司白奉旨沿路护送她,不知是他自请还是永平帝的意思。   谢司白看她一眼,问道:“帝姬有事?”   定安摇了摇头,慌忙放下了帘子,只是没过几秒就又重新撩起,她见其余人离得不算近,方才压低声音问他:“你这一路都会在吗?”   谢司白点头。   定安浮躁不安的心忽然沉沉落定。她再度放下帘子,倚在引枕上闭目养神。这一次不久就睡着了。   此次南下大巡除了要解决黄河灾疫,更是要安抚民心,因为沿途各地一早安排有官员接驾,每逢当地便是小住三五日,除了路上无聊些,旁的倒还好,偶尔遇着庙会,定安还能出来走一走逛一逛。这样的境遇在京中想都不敢想。   谢司白时时跟在定安身边,负责照管他安危。这一次出行和以往只有他们两个在不一样,处处都   有眼线,要掩人耳目着实不易,谢司白很持分寸,定安每出行,他多藏身于暗处护送。   这一趟大抵来说还算是轻松,尤其前几程经过相对富庶的城镇,百姓安居乐业,城中歌舞升平,乍看之下还以为正逢盛世之年。况且接驾官员亦是安排稳妥,无论吃的住的玩的均是考量得当。永平帝见之,龙心大悦,队伍士气高振。   但这盛况很快在临近并州的黎城告终。   进入外城,颓势初见,城中衣衫褴褛的难民多过寻常百姓,城门外更是乞讨者无数,他们有一些是因天灾逃出来的,另一些则是在暴.乱中无处安身,只好举家逃窜于此。据当地知府所言,黎城尚且算好,无论灾情还是暴.乱都影响不大,再往南,则早就是山贼强盗的天下。   前半路欢愉的气氛霎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来接驾的还有封邑于此的定南王。定南王祖上赫赫战功,是跟着太.祖一起打天下的人,后封了异姓王,赏封地黎州,赐世代袭爵。黎州远离权力纷杂的京中,好山好水,极适合养老。定南王的后人在这片土壤中,逐渐丧失了初代的烈性,温驯不少,完全不像以武荫起家。   定南王恭迎御驾入府,腾出大半个府邸来,定安居一三进的院子,楼阁台榭,丹楹刻桷,完全不下宫中,可知此地也曾富庶过,定南王才得敛财如此。   永平帝心事繁重,筵席一类尽数免除。他居上首,负手而立,底下除了谢司白,跪了一屋子的人,尽是从并州各处逃出来的大小官吏。   永平帝早接到消息,但实际情况却比他想象得更要严重。这些年永平帝耽于美色灵药,对国事多有懈怠,南方之患,早不再一天两天,其间多少势力纷扰掺杂,难成定数。   头一样要查得就是赈灾粮款之事。   无论南方如何积少成患,导.火.索还是这一件。这是并州地界的事,黎州城的官员自是一个个高高挂起作壁上观,不肯触霉头。而并州辗转逃出来的官吏也是委屈得很。两位知府并钦差大人早在□□中丧生,灾粮换谷壳一事底下的虾兵蟹将能知道多少,全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罢了。可惜永平帝正在气头上,又不肯承认并州之乱是自己这些年姑息政   策引来的后果,无论无不无辜,这一次都势必会拿人出来问责。   这一番问罪直至深夜。并州官员发落得差不多,永平帝积郁已久的怒气才稍稍纾解。他屏退去旁人,只留下谢司白。   永平帝道:“方才也不见你说话。并州一案,昭明可有何看法?”   这浑水轻易蹚不得,更何况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谢司白敛眸,淡淡回道:“陛下明断,臣并无异议。”   永平帝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谢司白固然不差,在某些方面,他是很称职的一柄刀刃,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又着实不如他师父谢赞通透。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至少不用担心节外生枝。   永平帝倦怠地揉了揉额角,换了个话题:“我过两日即往并州,十六会留在王府。你同她在行宫早是相熟,留你在身边照看她安危再合适不过。你意下如何?” 第80章 、80   谢司白早有打算, 永平帝先开口, 正中他下怀,岂有不应的道理。   说完这一事, 永平帝又陆续交代了些旁的, 才让谢司白退下。   谢司白沿着回廊往外走,秋韵在前打着灯, 出了内仪门,见得有一人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看到谢司白出来, 才忙是去请了自家老爷。这天一日日热了起来,园子里头早有蚊虫,定南王为了堵他甘心在这里等这样久, 也算他本事。   定南王整了整衣襟,款步而出, 朝着谢司白一拱手, 客客气气的, 就像刚好遇见一般。   定南王笑道:“巧了, 谢大人。”   谢司白静静望着他, 不说话也不笑,清清冷冷,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接近的。幸而定南王早有京中人递信, 清楚这位皇上身前的红人是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性子,也不觉得被轻待,仍是赔笑说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 想必累坏了,今日好不容易得空,理应好好犒劳一番才是。本王这地界虽比不得京中,好酒好菜还是有的,不如大人随我去,也好解解乏。”   谢司白想也不想即是淡漠回拒:“王爷有何事直言便是,夜已深,不必多扰。”   他拒绝得这样果断,饶是定南王也险些挂不住笑,他轻轻咳了一声,稍缓解了尴尬,才道:“国师大人不喜奢张浪费,情有可原,只是我要说的这事……同京中的林大人有关。”   谢司白微眯了下眼,不动声色。   定南王压低声音:“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司白不语,定南王心知这是默认,便躬身请他往旁边的芷风楼去,全无一朝王爷应有的架子。诚如他所言,芷风楼上焚着斗香风烛,美酒佳肴,又有两位穿着单薄衣衫的美人持扇跪在两边,替着斟酒夹菜。   谢司白微蹙了眉,眼里有厌烦转瞬即逝。老定南王与白家曾是有过交情的,武将出身的大族,性情自来比文士直率,哪想得到了现在这一辈,尽是些膏粱子弟,丢了祖上的风骨,全无气节。   谢司白道:“不必这些,撤下去吧。”   “大人莫不是怕传到陛下那里去?”定南王自以为很了解谢司白的心思,甚是善解人意,“大人不必担心,芷风楼外有专   人把守,楼上发生的情状皆不会往外流出半个字,尽可放心。”   谢司白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意思却明显。定南王接连吃了闭门斋,暗道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只得悻悻打发歌姬退下。   旁人走后,定南王才开口:“早听林大人说起国师大人少年才俊,如今一见才道是此言不虚。谢老前辈已是人中豪杰,谢大人亦是不逞多让。”   无论资历还是辈分,定南王都高过谢司白,可他做小伏低说起这些话倒不见面红耳热。想想也是,定南王府早没了实权,不过靠着祖荫过日子,底气还不如普通京官来得足。谢司白是林咸见面都要让三分的人,他这般礼待算不得过分。   谢司白不搭腔,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定南王莫名紧张起来,他一面用袖子拭汗,一面磕磕绊绊道:“林大人曾言国师是位直爽人,我也不多言他,直当点说了罢。林大人有一事嘱托我,这事倒不难,只是需请得大人通融一二,方是好办。”   他话一出口,谢司白已明了为的是什么,林咸在等这个时机,却不想他亦是在等这个机会。   谢司白敛眸,示意定南王接着往下说。果不其然,定南王接着道:“十六帝姬远道而来,十足劳顿,若再回去,怕是又横生枝节。林大人的意思是……不如将帝姬留在这里罢。”   定安还算不上是林咸的心病,但到底是个隐患,且她日渐生势,在宫中多处辖制静妃,拔不掉也不能为己所用,难免要思前想后顾虑许多。此次南下是个好主意,谢司白早知他们定然会有所动作,没想到却是假借定南王之手。   谢司白早知其中纠葛,却只当不清楚。他轻蹙起好看的眉,似是不解:“何意?”   定南王心道这位还真是不通人情世故,不过面上仍是笑着,进一步解释:“我二子弱冠之年,正当定下终身大事,若是能尚帝姬,成就一段佳缘,自是再好不过。且局时帝姬远嫁,何不是解了林大人一桩心事。”   谢司白“哦”了一声,兴致缺缺的模样,仿佛不怎么提得起精神。定南王小心翼翼,留意着对方的神色:“国师大人觉得如何?”   谢司白漫不经心,指尖轻扣着香几,半晌才淡淡道:“   倒也无妨。”   林咸一早在信笺中提点过定南王,得这回答,定南王知他算是应了。定南王心头重担卸下,面有喜色,他正要人上筵,谢司白已是起身,定南王一愣:“谢大人……”   谢司白不等他再说客气话,语气淡漠:“夜既已深,话说完,我不便多留。”   定南王自是不敢再不识好歹地挽留,忙也起身相送。谢司白走后,定南王方才是堪堪松下一口气,不知为何,在这人身边总让他感到莫名的压迫感。智多近妖,许是如此。   身边小厮问:“王爷觉得那位小国师心性如何?”   “怪。”定南王注视着谢司白离去的方向,这样评价,“是个怪人,比他师父还要让人猜不透。”   *   永平帝留在黎州城没二日,即动身赶往并州去,定安则被留下来,暂住定南王府。定南王惯会享乐,府中缔造得恍若人间仙境,单定安住的锦绣阁,帷幔流苏,重重掩映,又有许多奇木异石,古董珍宝,以及诸多失传已久的善本藏本,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定安看着好笑,同绿芜道:“这定南王也是个有意思的,沿途这一路,人人都知道对着君王要藏富藏拙,他倒好,全都直白白露出来,父皇不过挂心着南面的事无暇理会罢了,真要回过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绿芜虽见多识广,头次见这屋中显贵陈设,仍不免咋舌。听了帝姬这话,她赞同地点了点头,一面绞干帕子搭起来:“说不准也是气数到了,若身边能稍有个肯说真话的,如何想不到这个理儿。”   话是这么说,定安不过暂住于此,总之也不关她的事。她用过早膳,去了书房习字一二,日中接到京中密信,是林璟派人送来的,信中先是琐碎云云,又讲了定安先前曾交付于他的事,最末格外警醒地添了句,要她在外多加小心。   林璟没有明说,定安大致猜得出是林家要打算对付她了。表面上看她一介闺阁女子,掀不起大浪,但毕竟是静妃心头的一根刺,总时不时扎一下也够心烦意乱。定安早知会如此,只是没想到静妃能忍到现在。   她看完信,就着让绿芜点了火盆烧去。看着火光跃动,定安想起什么,   问绿芜:“这几日总也不见先生。”   “公子这几日不在府中,想必有事去忙了。”   定安点头,道:“派人去看看,若是回来告我一声,我有事要同他讲。”   绿芜应下,定安方才去了房中。帝姬身份贵重,旁人没得命令不敢擅自叨扰,因而除了头两日,定安几乎没怎么见到王府中人。不过绿芜是个谨慎的,早早打听清楚了王府的诸多纠葛,一一禀给定安。定南王府着实气数落败,现在的定南王早无功名在身,娶的姬妾不少,子嗣却不算多。三子三女,大儿子早夭,大女儿远嫁,现在府中的二公子弱冠之年,据说风流成性,常年流连花街柳巷,以狎.妓为乐,实非良善之辈;五公子年纪尚小,尚无听闻可说;三姑娘正当婚嫁的年纪,可惜她生母早逝,又不受王妃待见,行事素来低调;四姑娘和定安一般年纪,王妃所出,又被定南王视作掌上明珠,自是与三姑娘境遇天差地别,且陈四姑娘人前人后风评都不错,在这样的地方实属难得。   日头渐渐西斜,谢司白仍没有回来。定安读书读厌了,想出去透透气。未免冲撞帝姬,她住的院子周围只留着京中带来的人,王府之人一概不得入内,因而定安也不避讳什么,只带了绿芜在附近小径转悠。走着走着,她看见天上飘着两盏纸鸢,一盏蝴蝶,一盏鸿鹄,隔得老远也瞧得出做工精细,怕是宫中也难企及。定安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怎么这时候都有放风筝的。”   “算算日子,其实也不差了。”绿芜道,“殿下可也想放着玩一玩?”   定安摇了摇头,蓦地想起些陈年旧事,因笑道:“这倒罢了,我也有几年不曾动过这些,且又不是小时候,这样大人,再玩闹怕是要被笑话。”   绿芜则道:“如何能。倒是殿下这些年处处过得压抑,半点不敢声张,现今到了外面,还管劳什子旁人,合该自己开心开心才是。殿下若想要,我让人去取两样来,横竖不多费功夫。”   定安被她说得不免动心,正要应,天上的一盏忽然晃晃悠悠就落了下来。定安失笑:“飞的这样低就已经断了。”   “纸鸢不过借势的玩意儿,风不及,总归差一点。”绿芜也有点可惜。   她们站定在当头,看着那纸鸢打了几个旋飘落,定安看得饶有兴致,方道:“你猜猜,那纸鸢会落在何处?”   她话音刚落,还不及绿芜回答,恰有一阵风过,带着那无主的纸鸢慢悠悠飘转过来,只一声响,就挂在了面前的树梢上。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八月真的太忙了,□□乏术。今天恢复更新。因为有三次元的工作要忙,再加上目前处于瓶颈期总是卡文,暂定一周三更。 第81章 、81   “这下不用猜, 竟是落到咱们这里来了。”绿芜为这巧合笑起来。   定安也笑, 她看着枝丫上挂着的纸鸢,道:“收起来罢, 过会儿定然有人要来问。”   绿芜应声, 方是上前将纸鸢取下来。   逛了这会子,定安累了, 也不想着再放风筝。她回去歇着,刚一盏茶的功夫,外头有了声响。   定安看绿芜一眼, 绿芜会意,起身迎出去,果真是来寻纸鸢儿的人。绿芜让人取来将才的纸鸢, 又拿了两屉酥糖,一并交给两个小丫鬟。   小丫鬟收了糖, 规规矩矩道了谢, 却是迟迟不走。绿芜心里讶异, 面上却不显, 仍旧笑吟吟一副和善模样, 问她们还有何事。   其中一个小丫鬟还不及说,就被另一个抢了话, 道:“我们家姑娘说, 若是纸鸢落在了这一处,惊扰了帝姬,定要亲自见面赔礼道歉才是。”   绿芜略有些无奈, 失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如此。”   小丫鬟仍是不肯走,执拗地想见帝姬一面。绿芜心知有异,打量她们一眼,暂且留了人,自己先进中堂找定安。   定安原是在看书,闻言来了兴致。她掩卷笑道:“也是怪了,这府中人同我向来避之不及,竟还有专程想来见我的?”   绿芜无不忧心,只觉此事有异,委婉提醒:“那两个小丫鬟奇怪得很,依奴婢看,索性不见的好。”   “这倒不至于。”定安将书卷放回原位,“我与定南王府素无瓜葛,何况就算他们有所图谋,也不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   绿芜不好再劝,定安随着她一道去,远远见着两个小丫鬟在花厅。一个垂着头兢兢战战,似是不安;另一个则要活泼许多,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打量厅中陈设。   定安微眯了下眼,心中有几分衡量。她踏进花厅,小丫鬟们闻声纷纷跪下行礼。活泼的那个想要偷偷抬眼,被旁边的悄悄扯了扯衣袖制止住。   定安让她们起来。两人稀稀落落地起身,后者的动作不太规整,似是不常作为。   定安敛眸,似笑非笑:“你们姑娘是何人?”   小丫鬟看着眼前人险些呆住,幸得旁边还有一个拽着她袖口,她忙是回神,嗫喏着   回到:“是西院的四姑娘宝珍。”   四姑娘。   定安哦了一声,明了是怎么一回事,不觉无趣起来。定安养尊处优惯了,不是刻意也有上位者的威仪所在,是以小丫鬟们不敢再造次,慌慌张张道了谢,方是拿着纸鸢走了。   她们离去后,绿芜忧心忡忡:“殿下以为如何?”   绿芜常年跟在谢司白身边,总要比常人深思一层,再加上宫中明枪暗箭,从来不肯轻易怠慢,遇着事难免会往不好的地方想。   定安不以为意:“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估计是小孩子心性,等个一日,自会有人来替她赔礼。”   绿芜一愣,没想明白,定安没有继续解释。   等到第二日,用过早膳不多时,果真有人来了。   定南王妃侯在花厅,打扮得齐整,又不敢太出挑。定安在宫中一战成名,远在边关的定南王府也有所耳闻,因而自打第一日见过面,王妃就不大敢来叨扰这位鼎鼎大名的十六帝姬,生怕哪里做的不到得罪了贵人。可如今自家小女儿犯难造业,是不来也得来。   定南王妃谨小慎微,连笑都不大笑得太过。定安倒是无妨,横竖她落了个什么名声,不想嫁出去,也就不成大碍。她坦坦荡荡的,看了眼定南王妃,又一扫她身边垂头丧气的小女孩,心知自己昨日猜测□□不离十。   定南王妃带着小女儿行过礼,定安赐座,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不见有刁难之意,这与定南王妃原本预料的有所出入。饶是如此,定南王妃仍是不敢怠慢分毫,接过茶,她僵硬地笑了笑,坐立不安。定安不开口,静等着她先提。   定南王妃兢兢战战赔罪道:“昨日小儿胡为,冲撞了帝姬。她年纪虽小,做事很不成体统,还请殿下责罚。”说着推了一把身边的小姑娘,很是怨恼她这番行事。   定安早知情况,并不意外,绿芜却是一头雾水,听了这话更为不解。正巧定南王妃身边的陈四姑娘偷偷抬眼打量定安,被绿芜抓了个正着,绿芜方始恍然大悟——这小姑娘不就是昨天跟着来取风筝的小丫鬟吗。   绿芜后知后觉自家小殿下昨日的话是什么意思,便不再做声。   定安拿捏着分寸,处事得体,既不会显得咄咄   逼人,又不至于让对方小瞧了去。定南王妃看着上座的小姑娘,论起来只比她小女儿年长两三岁,心性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免暗叹是个厉害人物,越发不敢轻慢。   赔过罪,王妃不敢多耽搁,只携着小姑娘起身告退。陈四姑娘在她母亲身边乖巧不少,丝毫不见昨日鬼头精脑的模样。等到旁人散去,定安捧起茶盏,绿芜道:“那位四姑娘是昨日……”   定安略一颔首,肯定了绿芜未说完的话。绿芜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又打量一眼,似有些大惑不解。定安知她所想,道:“何须担心。”   绿芜愁眉苦脸:“毕竟出门在外,若是……”   定安放下茶盏,懒洋洋的,不以为意:“不管那位四姑娘是真的想要见见我,还是另有所图,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会比在京中更难一些。”   绿芜听她这样说,也只好暂敛了自己的忧虑。定安不拿这事太当回事,转而提起另外一茬:“先生他回来了吗?”   绿芜摇头:“公子两日不曾进府了。”   定安这时的反应倒更大一点,她敲着青瓷盏边沿,闷闷不乐:“如何能这样忙,在京中也不见他这样。”   *   “见到人了?”   “见到了。”陈四姑娘圆圆脸,因为贪嘴爱吃各种零碎,身量倒比一边同她差不多高的三姑娘略略壮实。她托着脸,笑起来时肉嘟嘟的脸颊上有小酒窝若隐若现,“那位帝姬果真同她们说的一样,我若是能同她一起顽,再被母妃责骂也不碍事。”   手上做着针黹活的三姑娘闻言笑着觑她一眼:“你想得美,那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父亲都要小心三分,你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可仔细着自己的脑袋。伴君如伴虎,你可曾听过?”   四姑娘果然被这恐吓吓到,她摸摸后脊,稍觉发凉。   “况且我听说那位十六帝姬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三姑娘的笑容浅下去,她盯着手中的绣绷,说不上是对这话题更感兴趣,还是对自己的活计更为在意。   四姑娘是个好奇的,听了这话赶忙追问:“这是何意?”   “你没听母妃提过吗?”三姑娘是个冷淡性子,少见她这么积极主动。   四姑娘倒是没多想,巴巴地睁着大眼睛   等她回答。三姑娘笑道:“我还是不说了,万一传到母妃跟前,倒该说我这个当姐姐的带坏你。”   三姑娘并非王妃亲生,与四姑娘的待遇自来天差地别,她说这话虽是迂回之词,多少是有些心酸。四姑娘不疑有他,抱着三姑娘的胳膊晃了晃:“不会的,三姐姐告给我,我不说给旁人就是了。”   四姑娘斜眼看她,似是不相信:“当真?”   “真真真,比真金还真。”四姑娘忙是应道,“三姐姐快讲给我听听。”   三姑娘这才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绣绷。她知道的不过还是宫里边边角角传出来的事,只是传得这样久又这样远,真相早已模糊在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中,存留的添油加醋,早不复最初。   四姑娘听完这些真真假假不着边际的传闻,大感失望。三姑娘瞥她一眼,却是不紧不慢继续捧起先前的绣绷。   四姑娘蹙着秀气的眉想了想,犹犹豫豫道:“可我瞧着不大像,十六帝姬生得那样好看,应该不是……不是那样的人。”   三姑娘嗤笑出声,什么都没说。四姑娘虽是嫡出,府中上上下下捧着护着,却是打小害怕她三姐姐,见此情状,亦是不再多言。   反是三姑娘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你若不信,不如自己去见识见识,见识到就知是真是假了。”   四姑娘眨眨眼,还没领略过这话里的意思,三姑娘已是说起旁的,将这茬一笔带过。 第82章 、82   青苔绿松掩映间, 无名山上无名寺, 半隐雾中,旁人难寻, 却实是千年古刹, 来来往往间香火不断,早是黎州城一景。   无名寺后院为寺僧修行之地, 清远寂静,少有人至。这日寺后长亭,席间一老一少, 老为僧人,芒鞋僧衣,少则一袭白衫, 神色冷清,端看之下不近人情。   僧人盯着棋盘残弈, 白子棋风内敛, 一如其主, 但到底年轻气盛, 沉稳之下亦有暗锋, 透着杀伐决断的凛意,黑子则谦和, 以守为攻, 看似处于下风,实则不然。   僧人凝视良久,终现破绽, 轻笑着摇了摇头,将黑子落定:“还是输了。”   黑子连点成线,一转原先防守之势,反将白子的杀意半道阻截,齐腰斩断,虽还不至满盘皆输,但已走至绝路,再难转圜。   谢司白看出颓势,将白子放下,愿赌服输。   “不过相较他年,你进步许多,看来这些年你师父将你教导得很好。”僧人笑道。   “到底差前辈一着。”谢司白道。   僧人笑了笑,将盘上棋子一一拾起放入藤盒,转了话题:“这些年你随你师父远赴上京,我虽不多过问,却知其情。你眼下来黎城,是为何事?”   面对着这位忘年之交,谢司白不多周旋,直言不讳道:“并州兵变,前辈可知?”   “自然。”   “前辈如何看?”   僧人闻言动作一顿,才不疾不徐将最后一枚棋子收入藤盒:“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时势已变,京中再不得安生,即便你师父留下,也无济于事。”   僧人话之中肯,连一丝犹豫也无,怕是早两年就得端倪。   谢司白不言。大魏在永平帝手上达到鼎盛,也是在他手上步入颓败。与其说成也萧何败萧何,不如说世事不由人。   僧人见他不说话,抬眸看他一眼:“昭明可有感?”   谢司白淡淡道:“父亲在时曾以天下为己任,明知时局凶险,任一意孤行。如若当初肯听师父一言,退隐朝堂暂避风头,白家不至于此。”   白家倾覆正值大魏国力鼎盛之时,人人沉迷莺歌燕舞的盛世太平,仅有世家不以为然,深知居安思危之理,可惜上人蒙蔽,一心只听得进歌功颂德   。今日南下之乱,便是当年埋下的祸根。   僧人笑道:“昭明自己也不一样,总也一意孤行,为不可为之事,何须此言。”   “不。”谢司白垂眸,隐去其间郁色,“我从不为不可为之事。昭昭天理,晚辈不过是在顺应天道而行。”   僧人一愣。   “溯本清源,当今圣上之位本来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德不配位。”谢司白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   僧人端看他一阵,心下暗叹。   “那你今日上山来,又为何事?”僧人接着问道。   “我想请前辈替我看顾一人。”   僧人来了兴致,笑望他:“何人?”   这次反是轮到谢司白微微一怔,他一时语塞,片刻才不紧不慢道:“晚辈珍重之人。”   “珍重之人?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僧人道,“让我猜猜,莫不是宫中由你拂照的那位小殿下?”   谢司白轻蹙了眉,正要问他缘何会知内情,那僧人先笑道:“你师父云游四海第一处便来此地,这些琐事我若不想知也难。”   谢司白:“……”   僧人见好就收,不再难为他,清了清嗓子,重回德高望重的形象:“你师父曾与我提过她。”   谢司白略一挑眉:“如何说?”   “小姑娘心性坚韧,且敏而好学,若得男身,当为将相之才。”   谢赞对定安的评价向来甚高,听得此言,谢司白并不意外。   “只是困局在你。昭明处事自来当断则断,却在这一事上诸多牵绊。你师父曾言,怕你失其本心,一错再错,终是积重难返。”僧人徐徐补完后半句。   谢司白微拧了眉,不过旋即恢复常态。   僧人打量他神色:“你犹豫,可是因为杀父之仇?”   “不。”谢司白否认得干脆,“她尚属陈家之人,当年之事与她何干。”   “那昭明何惧?”   谢司白不言,一时两人无话,只听得鸟雀嘲哳,梵音自清远而来。   “我原不想累她进入此局。”谢司白慢慢道,“但现在看来,已无他法。”   时值黄昏,暮色四合,远处日落苍山,磅礴渺远,寺中虫鸣鸟叫,均是归家。   谢司白将嘱托的事交代完,便起身告辞。   走时那位老僧在他身后轻轻说了句:“昭明,   前路凶恶,当放就放不失为过。”   谢司白身影稍一顿,却没有回头。   老僧眼看着他远去,心知各人应有各人缘法,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遂不再多言。   *   谢司白回王府时天色早已完全黑下来,又落了冷雨,淅淅沥沥,小道也变得泥泞不堪。秋韵在二门上接下谢司白,打了伞在他身侧引路,一面向他汇报些白日间无关紧要的琐事。听他提到近日王府四姑娘总是跑来同小殿下打交道,谢司白神色微微冷了一瞬。   映着夜色,秋韵倒没注意到这些。他絮絮说完定安,正要说其他,谢司白打断他,漫不经心问:“她歇下了吗?”   “许是吧,毕竟这样晚了。”秋韵说着回头看了谢司白一眼,少年半张脸映着灯笼明灭的暗光,有些分别不清他的神色,“公子可要去见小殿下?小殿下前几日还常常派人来问你,这几日倒不来了。”   谢司白轻笑一声,仿佛已想到定安气得快要炸毛的模样,眉眼不觉变得温和起来:“她怕是气坏了吧。”   秋韵道:“可不是,在京中公子应得好好的,要当她同盟,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反倒自己一个人连着几日不见踪影。若我是小殿下,只怕这辈子都不想理你了。”   谢司白扫他一眼,秋韵笑起来:“实话罢了,公子换位替殿下想想,可不如此?”   谢司白笑着摇摇头,不再与他说笑,暗忖起旁的事。   将至谢司白就寝的凤鸣苑,外院许是下雨不曾点灯,里院倒是灯火通明。谢司白慢了一慢停下来,眼眸闪了闪,旋即恢复如常。   秋韵亦是跟着顿足,他打量一眼,心里明了了七八分,回道:“怕是那位定南王爷来了。公子可是不想见他?要不要……”   秋韵话未说完,谢司白打断他,语气平波无澜:“不必。进去吧。”   秋韵噤声,安静跟在谢司白身后。   果然是定南王侯在花厅。一见得谢司白回来,他忙是起身来迎。谢司白这几日在外办差,听说是永平帝的意思,定南王并不敢多问,但又惦记着那日所言之事,因而一闻说谢司白回府,忙是赶来求见。   只不过这一次除他之外,另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女子二八之龄,   年轻貌美,身着鹅黄梅花暗纹长裙,发上不多旁饰,只簪着一朵栀子,却是清丽出尘。她跟在定南王身后行礼,至始至终低眉垂目,尤为温婉可人。   谢司白明了几分定南王用意,轻蹙了眉,即刻恢复如常。   定南王出言慰问,多是关切之意。谢司白不咸不淡地应承,不算落他面子,但也热切不起来。   客套话言尽,定南王捻着手中佛珠,慢悠悠话锋一转,方才不经意提起身边人:“宝妍是我三女,林某教导无方,宠她太过,不喜女工,专侍弄些文纸笔墨,听闻大人书法京中一绝,自是心生仰慕。我拗不过她,只好带她来拜见大人,算还心愿。”   定南王这样的龌龊买卖做得多,自然得心应手,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仿佛真的一段佳缘,全无旁意。   那黄衣女子应言用扇子遮面,望了望谢司白,秋水翦瞳,不胜娇羞。林三姑娘自幼得定南王栽培,不与四姑娘一般宠爱,为的不过是做大用途。定南王风月场人,向来自恃眼光独到,他心知宝妍这等女子,天下能拒者不出一二。   谢司白闻言略一挑眉。定南王洞悉其反应,深以为然,正待得意,却听他淡淡道:“怕是让三姑娘失望,谢某书法并不精通,三姑娘念的,许是我师父罢。” 第83章 、83   这话一出, 房中气氛罕见地凝滞片刻。   谢司白继任国师之位并不久, 又同他师父一般都姓谢,定南王费时费力去打听消息, 哪知跑岔了路, 打听到前一个身上。   定南王笑笑,到底老江湖, 转瞬有了托词:“既如此,大人同谢老先生有师徒之谊,老先生骨风, 自见得大人身上。”   谢司白不冷不热,甚至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我同师父相差甚远,多谢王爷抬爱, 只怕承付不起。”   定南王尴尬,勉强扯着唇角, 一副想笑笑不出的模样。他好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 平生所见, 实属这位小国师是个硬骨头, 着实难以下嘴。   三姑娘咬了下唇, 似有不甘,但在这种场合, 也不好直言什么。   谢司白看他:“王爷可还有事?”   “自是。”定南王也不和他周转这些场面功夫了, 挥退了三姑娘和一应人等,“还是上次提的那事,我知大人公务繁忙, 只是眼看着时日不多,若再不动手,怕是错过机会。”   谢司白垂眸:“王爷以为如何?”   定南王缓缓道:“我小女宝珍这些时日同小帝姬甚有来往,择日浴佛,城中女眷一应要上无名寺祭拜祈福,若是大人应允,我让小女带着帝姬一并凑个热闹。离了这府,再要动手倒也方便些。”   谢司白略一挑眉,漆黑眼眸看不出情绪:“当如何?”   定南王笑了下,胸有成竹:“南边灾民暴乱,黎州城虽是暂且安然无恙,但总保不准误入几个漏网之鱼。浴佛节乃陛下钦定的节日,人多拥挤,如若发生一些意外,实是天意,即便陛下知晓,亦能体恤。”   他弯弯绕绕说了这些,谢司白一语点中正题:“王爷要借难民之手?”   “不错。”定南王背着手,面上笑容得意,“难民一来,我儿既出。这女子的心意国师不懂,我却深知透彻。花前月下,英雄救美。试问哪个女子能不动心?”   这话放在寻常人身上许是行得通,但定安……   谢司白已经能想到她满脸不耐的模样。还真是前有林璟,后有陈二公子,都往这一处想了。   谢司白眼里多了些笑意,不过转瞬即逝。   定南王自得完,还不   忘恭敬请示一句:“大人以为如何?”   “王爷自己的主意,当然可行。”   定南王没听出他话中深意,笑起来,志得意满:“林大人向来对国师大人赞不绝口,既然大人也以为尚可,那边依计而行。只还有一事……”   “何事?”   “帝姬身边有青云轩的人把守,实是刀枪不入,浴佛那日,还望国师记得通融一二。”   谢司白敛眸,不再看他:“自然如此,王爷不必担心。”   这事说定,定南王心上高悬不下的石头落下。十六帝姬虽然比不得另几位身世显赫的帝姬,好歹深得永平帝心意,单是陪嫁就少不了,若婚事能成,定南王府多少有所依仗。   言罢,谢司白不再说话。定南王悉知这位小国师的古怪脾气,没敢继续叨扰,即是告退。   陈三姑娘侯在月门外,听到里院响静,迎上去:“父亲。”   “怎么还没走?”定南王对着三姑娘立时又恢复了往日家主的威严,“罢了罢了,这位国师大人不喜女色,你我再耗着纠缠,怕是吃力不讨好。”   陈三姑娘暗自攥紧了手,指尖嵌到肉里,生疼生疼。   生在这样一个家,上比不得她二兄是男儿身,下比不得她四妹有嫡母照看。姨娘很久就告诫她,若不然攀高枝离得远远的,若不然任凭府中摆布,零落成泥碾作尘,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她一早就知道定南王对她的打算,不过是笼络人心的工具,或早或晚而已。永平帝初来王府,定南王原是打算将她送去,但京中那位林大人不允,谁不知道林家靠静妃起家,自然不想被让他人平步后尘。定南王这才转而退其次,将主意打到了那位谢小国师身上。   谢小国师在朝堂又不在朝堂,他远离官衔爵位之外,却又自拥泼天权势,青云轩名满帝京,哪怕父亲惧怕的那位林大人也待之颇为重视。三姑娘虽不懂官场之事,亦是清楚这位是不得了的人物。   姨娘说:“是个男人就有弱点,你如若笼络住他的心,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也就不能再让他们作践。”   谁知道下一次被推出去又是为了什么人?瞎眼的富商,丧妻的鳏夫,好色的公子哥。与其被动做选择,这是她难得的机会   。因而初初听闻定南王有这打算,陈三姑娘已是暗下决心。可惜谢小国师是个大忙人,几日不着府,眼巴巴盼着回来了,见了面却连一句话都没说就被打发出来。   三姑娘按下心思,全一副为了定南王着想的模样,款款道:“父亲甚是看好那位国师大人,岂可就这样白白错过……”   “闭嘴。”定南王见她毫不避讳说出这样的话,吓得呵她一声。谢氏靠的是青云轩起势,青云轩对外称作国师道观,修身养性之用,实则暗中替永平帝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阴私之事,极大削弱了对林家的倚仗。这事几乎人人皆知,面上不提罢了。   定南王环视四周,仍惴惴不安,放不下心:“这话你休要再提。谢大人乃上客,不是你我能轻慢得起,他既无心,我劝你也少做乱子,安心顾好旁的事吧。”   定南王对这个女儿实在没多少感情,言尽于此,他便是先走了,也不等她一起。   陈三姑娘在他身后停留半晌,回头张望了一眼院落,灯火通明却把守森严,没有定南王在,她怕是进也进不去。   为今之计只好另做打算。   陈三姑娘眸中映着夜中灯火,跳跃不休。她稍稍调整过心绪,才面不改色同身后侍女道:“走吧。”   *   谢司白回来时定安已打算就寝,消息传来,绿芜替她拆下花簪的手微微一停,似是不知如何是好。   定安却只望向菱花镜,动也不动。   绿芜在她耳边问:“殿下可要去见公子?”   “不必了。”定安冷冷拒绝。绿芜仍是迟疑,定安见她不动作,自己一把摘下那花簪,似是赌气一般塞进锦盒之中,“天色这样晚,见了又能如何,横竖人家也不想见咱们。”   这话明摆着怨怼不已。定安少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绿芜好笑又不大敢表现出来,哄她道:“公子许是有事罢,才搁置了这几天。殿下若不愿见他,那等等明天也好,如今也着实是晚了。”   定安正赌着一口气,由着绿芜这么一劝,上不去下不来的,郁结心中。   在京中应得好好的,要她做他同盟,一到了这地界反而将她一个人抛下,竟是四五日不见踪影。   定安气恼地戳了戳那花簪,仍由着绿芜替自   己卸下华饰。绿芜一言不发,妥善安置定安歇去,挑灭灯芯正要出去,帷帐之中传来声音,叫住了她:“绿芜。”   绿芜早知如此,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她给自家小帝姬找台阶下:“殿下可是越不过这口气?我听秋韵说公子还没歇下,倒不如早些去说开了好,他如此怠慢,当真该罚。”   定安被她的话逗笑了:“好话坏话都让你一人说尽了。”   绿芜笑着替她穿好衣服。夜深露重,外头仍有些凉意,绿芜又给她披了件银白莲花暗纹薄斗篷,好挡挡风。   她们与谢司白明面上不热络,因而见面要躲着府中眼线。绿芜和定安都是警醒的,自是早做打算,让人暗里清了条小路,才低调前往。   将到时,绿芜瞥见不远处有人影晃动,灯盏点点,及时止步,停在一头。   “怕是有人刚从公子那里出来,等他们过了,我们再去。”   定安不语,只静静注视着那人身影,由远及近。直至从她们身边经过,即便不打灯也能看出为首的是一女子,身段婀娜,身着单衣,好个盈盈佳人。   走得近了,隐隐约约听见她们的话:“……明日刚这个给大人送去。”   绿芜脸色变了变,没敢吱声,心道这其中怕有误会。反是定安眸中一片细碎寒冰,神情却舒展开了,笑吟吟的,语调颇有几分玩世不恭在:“看来先生当真是忙,怪不得我连见他一面都碰不着。罢了吧。”   “殿下……”   定安本来就一肚子气,虽然她也清楚依先生那副冷淡的性子,多半不可能有越界之事,但还是觉得愤懑,因而不等绿芜宽慰,先是转身回去。   绿芜忙给旁边的小侍女使了个眼色,才匆匆跟上前。 第84章 、84   定安一走, 小侍女转头就向秋韵报了信。秋韵不敢多耽搁, 转头禀了谢司白。谢司白听罢不觉有他,只停住笔端, 平静道:“以她的心思, 何会因而误解,不过是寻个由头发作。”   秋韵叹一声, 也是这样想的:“小殿下在这高墙深院待得太久。”   谢司白挂记定安,只此时非同往时,纵使他人手充裕, 奈何身处王府,处处都是定南王的眼线,正是多事关头, 牵一发动全身,是他也不便轻举妄动。   “无碍, 也快了。”半晌敛眸, 谢司白只说了这一句。   定安新仇旧恨地怨怼起来, 隔天大早没等来谢司白, 倒又闻他出了府。   事已至此, 连气也懒怠生起。使性子归使性子,她不是个没脑子的, 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比谁清楚?她忿忿不平的, 始终是他将她独自留在府邸之中罢了。   是谁当初说要同她结盟?   骗子。   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定安整日除了读书也干不成旁的。   定南王妃虽是不敢多来打扰定安,倒是时刻洞悉着帝姬的动向。估摸着听了什么话, 她开始源源不断往院里送各式各样有趣的巧物,留着让帝姬解闷。王府四姑娘亦时不时地来求见,定安并不是个多计较的,且她对四姑娘印象不错,不觉得有什么打紧。绿芜一开始多是留心着,以防事有万一,后来见这位陈四姑娘傻乎乎着实不像个工于心计之人,才放松警惕。   看得出陈四姑娘是真的喜欢定安。   初时她同她交好,许是不熟,还扭扭捏捏有些害羞,一二日熟了些,简直恨不得将自己昔年收着的宝贝一样样全送去给定安。要绿芜说,陈四姑娘脑子算不上很灵光,不像在这深宅大院生养长大的,反而真率诚恳,怨不得在这是非地都少有恶言。   绿芜私下同定安偷偷道:“殿下瞧着那四姑娘像不像一个人?”   “何人?”   绿芜不假思索:“自然是乐嫔娘娘。”   定安起初还没觉得,有了绿芜这话,再与陈四姑娘相处起来,越来越觉得如此。   绿芜调侃她:“要我说是殿下心善,才累得总有这样的人觉得殿下亲切,乐嫔娘娘这般,陈四姑娘也是   这般。”   细想定安确实招这一类人喜欢,无论林祁,徐湘还是现在的陈宝珍。   “这话你同我说说便罢了,莫要传出去,叫旁人听到反是不好。”定安叮嘱了句。   绿芜自是知道分寸,且她调侃归调侃,对不谙世事的陈四姑娘并无恶感,反倒多点喜欢,犯不着同别人拿她说笑。   这日陈四姑娘送来座小琉璃塔,塔身小巧精致,雕刻得巧夺天工,塔上二层还有跪拜的小人,亦是做得栩栩如生,连定安都不免啧啧称奇,更不必说其他人。这定南王府果真是个宝地,稀世之珍,比比皆是。   陈四姑娘全无避讳,一心要同定安分享。她这番举动,不说绿芜,连定安都看不过去。定安按住陈四姑娘的手,看了一眼绿芜,绿芜忙是打发旁余人退下。   留着她们两个,定安方是收回手,委婉提点她:“我知你心意,只是这些东西就不必拿出来了。”   陈四姑娘仿若迎头兜了一盆冷水,寒意霎时窜上心头。十六帝姬并非传言之中,反倒是个十分容易相处的人,宝珍是真的喜欢她,竟是得意忘形起来,连三姐姐的警告都抛之脑后。宝珍不敢造次,小心打量着定安,嗫喏道:“殿下莫不是……莫不是不喜欢?”   定安知她是误会了,但又懒得多嘴解释,只道:“不是不喜欢,只是这样的东西,拿出来未免太惹眼。”   陈四姑娘一愣。定安同她萍水相逢,尽管喜她性情,却还不至于因着她就掺和到王府一摊子烂事中,更何况个人有个人的命,提点这一句已是僭越。定安话过不提,陈四姑娘还没理清其中关卡,怔怔收起来。   二人说起旁的,四姑娘总担心定安生气,一时拘谨起来,不敢再同前几日一般。定安见了只作不知,平日如何现在仍是如何。   偏巧这时绿芜从外进来,神色似是有事要说。   定安将茶盏放下,陈四姑娘素来不懂看人眼色,也不知该避一避为好。定安略一颔首,绿芜只得近前来,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殿下,公子派了人来。”   这还是入王府后谢司白头一次主动来找她。定安虽有怨言,但也明白这当口不是发作的时候。离了京中,搏得就是背水一战,忍耐了   这样久,这个机会只怕是要来了。   定安不动声色,稍稍垂眸,示意自己知道了。   绿芜退下之后,定安又与四姑娘闲闲聊过几句,便借口休息挥退了她。   陈四姑娘为人单纯,没有看出端倪,尤其她心中装着事,听罢此言,当即起身告退。   陈四一走,绿芜又进屋中,身后跟着谢司白的人。   定安问说何事,那人将密函交予她手上,拆开来看,寥寥几语,题眼在浴佛节三字,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定安一头雾水。她将信合起,问道:“除了这话,可还有别的?”   “公子只让我交到殿下手中,说殿下日后自然会懂,除此之外,再无旁的。”   定安又看了片刻,着实不见深意,就将信给了绿芜,让她看完拿去火盆烧了,万一日后有事,不必留人手柄。   谢司白的人先行退去。绿芜留下,边替定安斟茶,边低声问:“公子这是何意?”   定安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知。她手托着下颌,思忖片刻,方道:“他既然不说明,大约是时机不到,时机到了自是彰显,先生不会费无用的心思。”   绿芜听她这话,心放下一多半。这些日子公子不在附中,小殿下自那日之后再没有开口提过他,绿芜原想着这坎是过不去了,如今看来倒也还好。   定安不知绿芜所想,心思全放在字条上,她手捧着茶盏:“不过……”   绿芜心又悬起:“不过什么?”   “无甚。”定安默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回答,“我只是有种感觉,这样的太平日子,怕不剩几多了。”   *   定安的预感没有错。   谢司白送来信笺没几天,前头并州就传来不好的消息。并州的形势比原先所想还要糟糕,不仅仅是难民成群,绿林横道,连临近一带相安无事多年的氐族亦浑水摸鱼趁乱参与其中。有他族势力渗透,当初的府衙攻占一事恐怕另有隐情,不如最初估计得那么简单。   当务之急是先要担保永平帝的安危。据言近卫军已经掩护着圣上退离并州,几日即返。路上永平帝发作一顿,直言脸面尽失,养出这么一帮废物。暴.乱一事发生这样久,并州官员除了逃命,竟是连情况都没有彻查清楚。此去幸而近卫   军护驾有功,如若不然,只怕江山易主。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永平帝初到黎城发落并州官员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如今怒气而归,指不准又有何人遭殃。   定南王不敢多耽搁,派了府兵同黎州驻留的军队前去接应。   这事还没有定夺,转眼先到了浴佛节。   定南王妃专程在前一日来见定安。十六帝姬虽是年幼,但却给人以一种难言的压迫感。这些日子她身在府邸,王妃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处处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地方冲撞了贵人,可以说是能不见则不见。这次因定南王之命,迫不得已才来。   王妃先是端着笑脸与定安寒暄,言辞之间颇见谨慎,生怕有一字之错,连绿芜这个局外人看着都替她心累。王妃在找机会进入正题,定安则按兵不动等着她先表来意,两人谁都不先接茬,兜兜转转好半天,眼见无法,定南王妃才只好硬着头皮道:“明日即是浴佛节,早听闻殿下昔年跟着太后娘娘悉心礼佛,不知殿下是何打算?还请殿下告知于我,也好让人提早准备,免得礼待不周。”   定安早猜到这一出,心中有数,听她终于提及,轻笑着回道:“王妃娘娘不必如此。我在此处,便是为客,客随主便,一切还当按着你们来。”   定南王有过交待,十六帝姬这边早由那位谢大人提前打点好了,王妃清楚说这些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但饶是如此,王妃仍不觉紧张起来。她诺诺应声,大致说了黎州浴佛一日的习规,定安有一搭没一搭听进一些。   临了,定下卯末时从王府出发。正事言罢,王妃额头上已是密密布了层薄汗,她绞着帕子也不敢去擦,躬身告退后,便带着自己的人疾步离去。   看着定南王妃仓皇逃走的身影,定安懒洋洋拨着茶盖:“看来我这名声当真是不好了。”   绿芜轻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定安并不在意这个。经历往年种种,她深知恶名总比任人鱼肉好,至少打她主意前得再三思量,总不敢再同以前一般被人轻易怠慢。   “今晚好好歇着。”定安敛了神色,回归正题,“明日怕有一场恶战,还得提前应对才是。” 第85章 、85   第二日天晴, 无风。卯末时大明, 定南王妃不敢怠慢,早早便在二门外侯着。王妃与同行的三姑娘四姑娘一辆马车, 定安独一辆, 另还有两辆,载着缘路布施的米粥, 齐上无名寺烧香祈福。   定安虽离了京,总还受着过去的影响,衣衫多喜素色, 不大爱张扬。尤其今日去寺中,她衣着愈加简净,发上仅簪着一镶金累丝玉兰珠花。偏是这样的打扮, 越衬得她容颜姣好,清丽无双。   定南王妃忙忙带着两个女儿行了礼。四姑娘这些日子来找定安, 与她相惯, 见礼亦是笑嘻嘻的, 累得定南王妃暗暗捏把冷汗, 唯恐一个不小心十六帝姬就降罪于人。位置稍靠后些的三姑娘定安却是头一次见。那三姑娘宝妍也穿得素雅, 白底绿萼纹长裙,发簪栀子, 弱柳扶风, 纤腰盈盈,这副不胜娇弱的模样,有几分像远在深宫的林悠歌。   三姑娘见礼的动作比四姑娘标准得多, 相比娇憨不怎么藏得住事情的四姑娘更上得台面。定安原只是一瞥,并无想法,但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她停住,目光重又投向三姑娘。   三姑娘定力极佳,仍半伏下身子,不为所动。微风拂过她衣袖,簌簌飘起。   定安微微眯了下眼,看着她,似笑非笑。   定南王妃见她突然停下,一头雾水,又不好贸贸然打扰,小心翼翼发问道:“可是不合殿下心意?”   “并无。”定安看够了,才慢慢收回目光,“只是觉着三姑娘有些眼熟罢了,想来是我认错了人。”   言罢定安走至马车旁,绿芜扶着她上去。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定南王妃揣测不出是何用意,她诚惶诚恐送着定安上了车,对着左右随侍车驾的下人叮嘱一二,做好万全的准备。   回到马车上,没有外人在,王妃才松了口气。三姑娘惯会体恤人,将厨房备好的莲子银耳羹端给母亲。定南王妃恹恹地招招手:“免了吧,等会儿路上颠簸,吃进去倒让我搅得慌。”   定南王妃在十六帝姬面前做小伏低受了气,反撒在她这个庶女身上。   三姑娘不动声色,只当没听到她话中的意思。她将莲子羹放回提盒,拿了出去,命侍   女放后头温着。   四姑娘正忙着吃案几上备好的芙蓉酥。未免耽误时辰,她今天起了个大早,来不及进食在门外候着帝姬,已是饿得饥肠辘辘。王妃不理睬三姑娘的关心,倒是心肝宝贝地疼惜起四姑娘来:“瞧瞧你这吃相,噎着了如何是好?快让人备些茶水进来。”   四姑娘在自家人面前不甚讲究,也不顾吃得满嘴渣碎,道:“不打紧,母妃和三姐姐也多吃点,进了寺里,可就没这样好的吃食了。”   王妃被这小活宝逗得发笑:“你啊你,除了吃还会什么。”   四姑娘乐呵呵的,并不因这话生气。   三姑娘用帕子掩唇笑道:“三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合盖多吃些才是。”   车厢里的气氛因着四姑娘缓和些许。   王妃歪在榻子上,轻揉着额角,她想起重要的事,说道:“城中近日不太平,你们两个进了寺中且当紧点。往日玩啊闹啊的,我也就不说你们了,如今可不许再淘气。”   四姑娘不以为意。她年纪小,不知家里的打算,三姑娘却是清楚的。王妃转向三姑娘,不咸不淡的:“且看着你妹妹。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个通情理的。”   她的话明听是嘱咐,实则是提醒。三姑娘诺诺应下,未再多言。   这边在讲,前头那辆也不落安生。甫一入厢,绿芜伺候着定安坐下,定安便笑吟吟道:“你瞧那王府的三姑娘,可曾在哪里见过?我看着面善。”   绿芜笑着叹口气,替定安斟了茶。定安把着青白玉璧的茶盏,觑着看她,笑道:“扯上你主子,你倒又不讲话了,诚心护着他。”   绿芜哪是那么容易被套话的:“奴婢是来伺候殿下的,何来第二个主子。”   定安撇撇嘴,不同绿芜打趣了。她转着茶盏,语气常常,听不出情绪:“原来先生喜欢这样的。”   绿芜跟在定安多时,哪能不知这是新账旧怨一起算上了。她看她一眼,轻笑出声:“陈酿的醋未免太酸了些,殿下还是少吃为妙。”   定安被这话说得羞红了脸。自她成人,少见这样局促的时候。   她将茶盏放下,目光移向别处,嗔道:“你越发不成个样子,都不知被谁惯的。”   “当然是殿下惯的,如   若不然,何至于此。”绿芜笑着接下她的话,“不过奴婢虽不中用,有些事还是拎得清。那日的情形我早去问过秋韵了,殿下迟迟不让提,便是不敢说。”   定安听她这话,心里起了意,想问个清楚,却又拉不下面子。正踌躇间,绿芜看出她心思,也不难为她,她压低声音,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   定安听完略一扬眉:“荒唐。先生是御前的人,即便娶亲生子,也应由着父皇做定数。他区区一个王爷,怎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绿芜道:“定南王府从里到外一早就烂透了,如今的定南王不过是个草包,流连花街柳巷之辈,大约也只能想到用这样下三烂的手段。他知道公子是御前的人,不敢打他正妻的主意,往他后院里塞个人还是可行的。”   定安冷笑:“那三姑娘倒是个可怜人。她虽不是正妻之子,好歹也是王府的正经姑娘,怎么嫁嫁不到正妻之位?何至于白白被辱没。这定南王当真心狠之人。”   论正理府中来了外客,内眷多是躲着不见,就这么巴巴送上去,还真是头一遭见。   绿芜和定安想得差不多:“可不是。”   定安虽然对陈三姑娘至始至终都没有过敌意,但见识过那晚的情景,总归也不是全无芥蒂。不过听完绿芜这些话,她倒对她起了些怜悯之意。这样夹缝中艰难求生的人,再苛责他们手段不干净,那才是真的苛求。   *   不多时车队行至无名山下。无名山山势陡峭,道路蜿蜒曲折,王府内眷一应下车,换作轿子往山顶上去。   浴佛一日山上香客众多,丝毫不受这些日子南下贼人之乱。王妃乃寺中贵客,小沙弥引入禅堂,面见主持。诵经毕,主持以五色水灌佛顶。再诵经。结束后已至正午,斋饭备至中堂。   早在来之前四姑娘就曾向定安抱怨过斋饭难吃,王妃诚心礼佛,一月总要带着她上山一次。定安倒觉得尚可,没有油水,再变也变不出花样,比不上普济寺,但如此已属难得。   用完斋,王妃留在殿中与主持对谈,听闻佛理。定安待过片刻,稍觉乏味。王妃见她意兴阑珊,心想帝姬到底年岁轻,听不惯这些东西,便主动提议陪她出去走动。   以前在京中,左右都是眼线,一举一动不可怠慢。出了京,没那么多讲究,定安也就不再拘着自己。她承下王妃好意,不过只言三姑娘四姑娘陪着就是,让王妃仍留在殿中。定南王妃怕礼数不周惹来祸端,不敢轻易应下,定安推辞几次,她方才放了心。   无名山风景一绝,佳木成荫,周边环绕皆山,独此凹于下,在定安跟着邵太后去过的寺庙中仅此一地,令人称奇。   领路的小沙弥看上去十一二,知定安身份贵重,讲话都不利落。好在定安不与他计较,简单带着逛了逛,定安让绿芜赏了他,叫他一旁待命。   四姑娘早就忍得不耐烦。她生性活泼,并无佛缘,最烦听和尚念经,好容易躲过一劫,可算高兴了,一时口无遮拦起来:“这地界要吃的没吃的,要玩的没玩的,还要闷在屋子里听人讲那什劳子玄说,真真无趣。”   她话一出口,三姑娘心一惊,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十六帝姬。定安却仿佛没听到她这僭越之说,反笑起来:“你当紧,在人家的地盘,说人家的坏话,小心扣在这里走不了了。”   四姑娘吐吐舌头,与定安玩笑起来。三姑娘同定安不熟,不敢随意接话,只从旁默默看着。这位十六帝姬与传言中的倒不尽相同,一点未见飞扬跋扈,反算得上是平易近人。但这种平易近人与四姑娘宝珍的平易近人却不一样。宝珍傻乎乎,脑子缺根弦,待人真挚诚恳,而十六帝姬更像是懒得计较。   三姑娘不觉对定安改观,愈发不敢小瞧她。她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今日的计划恐怕不会如她父兄所想那般顺利。   正盘算着,身边的侍女轻轻推了她一下,三姑娘回过神来,发现是十六帝姬在同她讲话。   三姑娘赶忙赔罪。定安挥挥手免了,仍旧笑着问她:“我曾听王妃说,三姑娘琴棋书画皆有心得,那姑娘可曾也写诗?”   三姑娘并不知小帝姬与那位国师大人的隐情,她和王妃一样不明所以,不免心下惴惴:“不过是闹着玩的,不成大器。”   定安笑了一声,道:“三姑娘有才情。不像我,幼时同国礼院的夫子学作诗,却总也七七八八成不了句子。” 第86章 、86   三姑娘揣测不出定安用意, 轻笑着, 不敢随意作答。   定安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下去。   越往后堂, 越得清静。定安瞧见远处半山腰一方凉亭建在丛林中, 心感好奇,唤了先前那小沙弥, 问他:“寻常人家建亭子先砌路,这头没有路,如何能进亭子?”   小沙弥看了眼, 方低头道:“那是师公常待的去处,师公不喜人打搅,顾有意不让铺路。”   定安听了, 心觉是个怪人,没有多问。   直到傍晚, 该诵的经诵过, 该施的粥施过, 暮色四合, 请示了帝姬, 准备返回城中。   四姑娘与定安谈得愉快,回去时定安特准她同自己同一乘, 四姑娘自是高兴, 忙不迭应下,倒是定南王妃踌躇不决,想拦不敢拦的, 犹犹豫豫眼见着四姑娘跟在定安身后上了马车。   下了山,返城间有段官道,路途平坦,慢悠悠行着。四姑娘和三姑娘不同,自幼跟着兄长进了族学,定安虽也进过国礼院,到底和寻常府中的景致不同。她问起学里的事,四姑娘一一回答,绞尽脑汁寻些逗趣的事讲,直把定安笑得前俯后合。   车厢中一派祥和。车队路过郊外的园林,隐有暗香浮动。四姑娘按捺不住好奇心,且她在定安这儿不拘着礼数,只顾着轻撩起帘子一角,见得路边花树繁茂盛开,一树一树,风一动落满一地。已是四月之景。   四姑娘但见此景,喃喃念了句“真美”。定安合起茶盏放下,顺着也看去一眼。   正当时,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连带着案几都差点被掀翻。绿芜忙是扶住了定安,定安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绿芜安顿好定安,才上前掀起帷幔道:“何事?”   然而话未说完,她就顿住。马车前围着数十人,手持刀剑,而他们的身边,则遍地是随行护卫的尸体,有些死相可怖,过目难忘。她们甚至都没有听到打斗的声音,已是另外一个世界。   饶是绿芜也不觉失声尖叫,她腿一软,摔在车辕上。   *   王府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转眼之间血流成河。剩余女眷均被驱赶下车,带与一处。   劫道的人身份不明,听口音应是南人,结合并州形势,   若不是四处逃窜的叛军,就是趁机作乱的绿林好汉。   无论哪一种情况她们的下场都不会好。   定安尽量稳下心神,猜不透眼前这一幕到底是先生有意安排还是出了意外。定南王妃更加慌张,不长的路程险些跌倒几次。这与王爷先前讲好的并不相同,原先商议好的,是伪装难民劫车,二公子恰好赶到,来一出英雄救美。现在这伙人一上来就动真刀真枪,若是王爷派来的,未免太像了些,哪有自己人杀自己人的道理,如若不是……难不成她们是真的落入贼人手中?   一想到后一种可能,定南王妃愈发气虚起来,面色煞白,因为跟不上旁人的步子,又是踉跄一下。   负责押送他们的士兵呵斥道:“你这老妇快些走,别磨磨蹭蹭的。”   定南王妃虽在王爷和定安前做小伏低,但也还不是能让人随意欺辱的身份。她又气又恼,偏偏不敢反驳,只好忍气吞声。   被押走都是娇弱女子,尤其是定安、王妃和王府两位姑娘,平素都是脚不沾地的主儿,哪哪儿没有轿撵应着,何曾遭过这种罪。   终于行到林中空旷一带,有两三辆柴车停着,为首的是个面有刀疤的高大男子,女眷中四姑娘年岁最小,见了这等面容凶恶之人,忍不住抖了一下,抽泣着低下头。   负责押送她们的头目上前对着刀疤男耳语几番,刀疤男投来一瞥,绿芜下意识挡在了定安面前。   刀疤男笑了,挥手屏退了其余人。他走上前来,女眷们纷纷垂头不语,就连王妃也不例外,一身狼狈,丝毫不见往日的尊贵显荣。   刀疤男扫视她们一眼,轻佻道:“素来听闻黎州城的定南王府美人如云,如今倒是百闻不如一见。”   说着他目光在稍小的几个身上带过,目及之处人人自危,唯恐又遭先前侍卫的下场。   定南王妃更是因他这等孟浪之言险些背过气去。   刀疤男不知收敛,反而愈加得寸进尺。他在一行人面前慢慢巡视,经过四姑娘宝珍时略一止住脚步,身处后方的定南王妃心提到嗓子眼,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只期能放过宝珍。   幸而宝珍相貌算不上出众,堪堪一停,刀疤男的目光便落在了旁边的定安身上。   定南王好色,二公子得承父志又是个风流胚,王府上下就连三等丫鬟都挑好看的买,更别提王妃身边这一群莺莺燕燕。饶是如此,定安身处其间,姿容亦毫不逊色。   刀疤男盯着定安,不知在想什么。   定安强作镇定,面不改色地迎视对方,心里却突突不见底。   他不像是先生派来的人。   刀疤男见状笑了起来,他移开目光,旋即看向定南王妃。   他操着口音古怪的官话,对着王妃深作了一揖:“还望王妃海涵。今日虽用这种方式将诸位‘请’了来,不过在下与王府无冤无仇,并无意冒犯。只要王妃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是规规矩矩,怎么来的,怎么将各位原路送回。”   定南王妃心有戚戚,戒备地望着这个面相不善的南人。尤其这人将将才口出狂言,她自是不敢轻信于他。   刀疤男并不介意她信不信,直接点明了自己的条件:“我听人说帝驾途径黎城时曾将那位名冠京中的十六帝姬留于此地,若王妃肯将帝姬交出,方才所言,定会遵守。”   此言既出,定安心一沉,面上却克制着不露分毫。   果然他们的目标在她。就是不知幕后主使何人。若是先生设的局还好说,可若是林家派来的人,她怕是命绝于此。   定南王妃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对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刀疤男来回踱步,见她不语,不耐烦起来。他随手将旁边的四姑娘提溜出来,依着他适才观察,定南王妃心系这个小丫头,不难猜出她就是府上最得宠的四姑娘。   刀疤男抽出长刀,夹在四姑娘脖子上。他仍是笑眯眯的,语中却见了杀气:“王妃敬酒不吃,那便吃罚酒好了。十六帝姬何在?不交出她,今日我便一个一个杀尽了,总能杀对一个,你说是不是?”   定南王妃吓得脸色苍白,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手颤巍巍抬起,正打算指定安出去,倒是定安自己先站了出来。   她冷静地对上刀疤男意味深长的目光,尽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你既目的在本宫,就不必再为难其他人了。我跟你们走。”   刀疤男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自己站出来。他略一挑眉:“素闻十六帝姬乃女中豪杰,果然百闻不   如一见。帝姬这样干脆,那我便顺你的意。请吧。”   刀疤男依约将四姑娘放回,定南王妃哭着将她揽在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四姑娘吓得牙关打颤,紧攥着王妃衣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眼见着定安要被带往贼营,绿芜也忙是站出来,开口言明身份,恳求让她跟着定安一道过去。   刀疤男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着实柔柔弱弱一小女子,不成大碍,便放下心,答应她的请求。   定安和绿芜被带上了马车。刀疤男打了个手势,手下会意,驾车带她们先行离开。   “帝姬已跟着你去了,你,你总该要说话算话。”定南王妃敛了泪,总算是开口讲出了一句话。   刀疤男笑道:“这是自然。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王妃既然肯乖乖配合,我当然说话算话。”语毕唤了人来,交代三言两语,让领着她们送回原处。   定南王妃心乱如麻,也顾不得丢失帝姬乃大罪,她泪眼婆娑地哄着四姑娘:“珍儿珍儿莫怕了,就快回去了。”   刀疤男目送她们走远后,擦拭起手上原本就一尘不染的长刀。   手下的人来报:“大人,已按照您的吩咐派了人去。”   “手脚麻利点。”刀疤男脸上再无刚才的散漫笑容,浑身弥漫着杀气,这方是他真面目,“外人看了都道是叛军造的孽,绝对不能让人查到你我上头。听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   刀疤男满意地点点头,收刀入鞘,转身将走时他忽然想见什么,止住脚步:“白衣服的那个暂且留着。”   黑衣人踌躇一二。   “王府三姑娘宝妍。”刀疤男道,“将军大人留着她还有用,你拣最好看的那个手下留情,定然错不了。” 第87章 、87   山缘一带路途崎岖不平, 坐的又是柴车, 多有颠簸。   定安少说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帝姬,身娇体弱, 这一路上算是受尽折磨。   绿芜有功夫底子在, 倒是不比定安折腾。她取出帕子替定安擦擦汗,定安握住她的手。   “你不该跟我来的。”定安有气无力道, “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绿芜不以为意,探手掐了定安穴位,让她好受些。   “殿下这话说的, 便是有人插刀子,也总得我先挨了再说。”   定安靠在车沿,稍移开了眼:“你原也是为了帮先生才留在我身边, 同我虽有主仆的情分,也不必如此。你是练家子出身, 不带着我, 要跑还是容易的。”   定安说着这话, 现任心下已是不抱希望。她知道这群人是为了她来的, 猜也不必猜, 眼前的架势不可能是先生的安排,那就只能指向一处。   林家。   林家的人要趁乱取她性命。   早在定安执意与静妃撕破脸面时就做好了会有这一天的准备。静妃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活菩萨, 她手上握着几条人命, 借着南下之乱除去她也不是不可能。   “殿下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绿芜声音低下来,“况且公子也还在黎城,再怎么样, 他也不可能让您身陷险境。”   “他纵是再也本事也算不到林家会在这里动手。”定安反握住绿芜的手,冷静地看向她,“听我的,不要再白搭一条命。我横竖是走不了了,你却是一定要逃出去。”   “殿下……”   定安摇摇头,对着绿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抬手,摸索着将发上的珠花摘下,塞到绿芜手中。   “替我带给先生罢。”定安垂下眼睫,遮掩住其中的情绪。她自幼与谢司白,拜他为师,好的也罢坏的也罢,是他教她读书写字,也是他教她明辨事理,临了,挂念不下的总还是他。   “林家倒台的那一天我见不到了,他若有心,等到那一日,再把这钗子同我葬一起,也好让我泉下有知。”定安道。   绿芜紧紧攥住那珠花,沉默良久,才收进袖中。   定安交代了后事,心中轻快了些,连带着精神也稍好转。她将将坐直些身子,伸手悄   敛起帘子一角。四野清寂,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荒凉得很,未见一户人家。   林家杀她,自然要做的干净,断然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   定安放下帘子,靠在侧壁闭目养神。   不知行了多久,疾驰的车马渐渐慢下来。到了地方,驾车的黑衣人用刀柄挑起帷幔:“下来吧。”   绿芜先跳下了车,而后将定安扶下来。她们身处树林中央的一片空旷地带,天色将晚,别说是人,就连飞禽走兽也不见一只,只听得有布谷鸟的叫声环绕四周,却未见身影。   刀疤男早在侯着。他看到面色苍白的定安旋即笑起:“帝姬受累了,我们也是忠人之事,还望见谅。”   定安可不听他这套假仁假义官腔。她直视着对方,并无惧色,镇定得全然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在这里动手吗?”   反是刀疤男一怔,眼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他漫不经意道:“帝姬不愧是陈妃娘娘的女儿,果真与众不同。”   提到她母妃,定安的神色变了,她蹙起眉头,紧盯着刀疤男:“你见过我母妃?”   许是觉得定安马上就会成死人,刀疤男再无隐藏之意,连古怪的南人口音也不屑于装下去,一开口便是正统的官话:“当年陈家既盛,门客自然不在少数,也是有幸见过陈妃娘娘未出阁时的风采罢了。”   定安攥紧了手,抑制着自己的怒气:“你当年是陈家的门客?”   刀疤男笑了,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我早说过了,忠人之事。门主不幸,当然要另为其谋。”   “‘另为其谋’?”定安冷冷盯着他,“是真的另为其谋还是背信弃义卖主求荣?”   刀疤男哈哈大笑起来:“帝姬可以为二者有什么区别?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合则来不合则去,哪有那么些说辞。”   定安冷哼一声。   刀疤男从怀中取出一素白瓷瓶:“我原想直接了断了你,不过念在当年的情分上,我愿留帝姬一条全尸。这瓶中的毒药见效快,不用受什么大罪过,就当我还你外祖一个人情。”   刀疤男将无耻之事说得极尽冠冕堂皇,定安连气都生不出,她望着刀疤男:“绞兔死,走狗烹。你为林家背主,别怕没有遭报应的一   日。”   刀疤男并不恼,反而笑意愈盛:“帝姬好口才,再有什么话,到阴曹地府讲也不迟。”   他本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亏心事做多了,又是什么不能出卖的。   刀疤男将瓷瓶递给定安,定安伸手接过,她用指腹摩挲过瓶身,倏地攥紧。不甘心到底是不甘心。豺狼当道,朝局诡谲,她母后和陈家的仇还没报,可惜她等不到林家楼塌的那一日了。   定安回头看了眼被刀疤男手下拦在后面绿芜,绿芜已是泣不成声:“殿下……”   定安朝她笑了笑,笑容中隐藏着的含义,只有主仆二人知晓。   安抚过绿芜,定安将木塞拿去,仰头要喝时,一道暗器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堪堪击中她的手腕。   定安痛得松了手,白瓷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刀疤男反应迅速,知道生了变数,他急忙一刀向着定安捅来,想着先解决了她。然而刀气都还未擦边,已是有一蒙面人从天而降,接住了他的招式。   刀疤男认不出何人,定安却仅从对方的身形招式中看得一清二楚。   是九砚。   霎时间林中起变,将才还一片寂静的树林杀声四起,无数身着与刀疤男手下样式一致的黑衣人自其间涌现,很快将他们团团包围。   一时之间辨不清敌友,刀疤男的手下只有被动还击的份儿,根本无力迎敌。   刀疤男倒是有两把刷子,竟能与九砚打得平分秋色。绿芜趁着情势混乱,赶忙绕过一侧找到定安,带着她往林中逃去。   刀疤男见定安被带走,恨得目眦欲裂,奈何面前这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根本脱不开身。   刀疤男对着自己手下喊道:“快追!别让她跑了!”   混战中真有几个漏网之鱼冲出重围,他们向着林中追去。绿芜用适才捡来的兵器应战,□□乏术,只能推着定安先走,自己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定安拼命向着林子尽头跑去,可她再怎么样也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眼见着身后人越来越近,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没留意脚下一绊,摔在地上。   刀疤男的草率已经放了定安一命,这次可没那样的好运气。黑衣人二话不说举刀袭来,势必要铲除祸患。   定安下意识闭   上了眼。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她睁开眼,黑衣人以举刀的姿势伫立在她身前,一动不动。   定安惊魂未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黑衣人嘴角有鲜血涌出。   紧接着他重重倒在地上,终于露出被他挡在身后的真容。   定安看见熟悉的面容,登时眼眶一热,脱口而出:“先生!”   谢司白没有蒙面,他难得穿着玄色衣衫,手中的长剑鲜血淋漓,黑衣人正是死在他的剑下。   谢司白将定安扶起,定安腿软得站不住,只能倚在他身上。   “绿芜他们……”   “他们没事。”谢司白将她抱紧。   定安把头埋在他怀中,警备散去后,恐惧方才接踵而至。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真的得救了,攥着谢司白的衣袖,手微微发抖。   “不怕,定安。”谢司白摸摸定安的头发,轻声道。 第88章 、88   无名寺。   定安换下沾满尘土的衣裳, 简单清洗过后, 出了中堂。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中堂内掌了灯, 堂中只有谢司白一人在。   谢司白也换了干净衣衫, 他听到声音回头,方是看到了定安。   无名山在城郊, 四下廖无人烟,定安的衣物是从寺中女香客那里借来的,略有些宽大不合身, 倒衬得她整个人格外纤弱。定安平日虽同她母妃一般偏好素淡的颜色,毕竟皇家出身,用的穿的皆是最上等, 头一次穿这样简朴的衣物,感觉不同以往, 平易近人许多。   定安穿着他人的衣物, 略有些不自在。她扯了扯衣袖, 询问道:“绿芜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受了些轻伤, 并不严重。”   定安闻言堪堪放下心。谢司白将温在炉上的安神茶端来递给定安, 定安接过,捧在手中取暖。四月初的天气, 夜里还泛着凉意, 她衣衫单薄,堂中未设火盆,指尖已是一片冰冷。   “究竟是怎么回事?”定安缓下心神, 问道。   谢司白没有像以前一样说一半藏一半。这一次他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给了定安。定安南下一事,原也有林咸从中作梗的缘故,谢司白就顺水推舟想方设法让定安跟着来了,以此来引出与林咸沆瀣一气的同党。一开始谢司白以为林咸的目的只是让定南王将定安留下,既卖了人情给王府,又能让定安再回不了京,可谓一箭双雕。于是谢司白将计就计,打算用定安做诱饵引出定南王身后的人。没想到是林咸远比他们所想的心狠手辣,他假意给定南王出主意,但心思却是杀掉定安给定南王治罪,谢司白留守黎城,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是一石三鸟之计。   谢司白险些就上了林咸的当。幸得他心思周全,为了保证定安的安危,早在无名山里外部下人手,命九砚暗中保护她。今日接到密报后,谢司白立即赶往寺中,结果刚至山脚就看到定南王妃一行人惨死之状,他这才恍悟过来。   定安听着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方才明白这些天来并州黎城中暗潮涌动,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定南王府,谢司白,还有远在京中的林咸,布下了好一盘   杀局。   定安听得心有戚戚:“那为何不早点与我明说?”   “你若是知道了内情,就怕演的戏不真,反而让他们起了疑心。”谢司白垂眸,眼底隐有郁色涌动。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确实是他棋差一招,险些铸成大错。   定安捧茶不语,显然也是心存后怕。   谢司白看向定安:“你可埋怨我将你置身险境?”   “自然不会。”定安捧盏道,“我早说过,是我要入的局,先生若有考量,怎么利用我也不算过分。”   谢司白怔了下,望着她的脸笑起来,眉眼间的阴霾总算稍稍散去些。   定安摸摸自己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又肯叫先生了?”谢司白缓缓道。   定安一愣,转瞬反应过来,耳根微泛了红。她已经有一段日子不曾当面这么叫过他,向来是用“国师大人”代称。   “不过不会有下一次了。”谢司白敛容,“如今的局势,谁按捺不住谁就先露了破绽。从前我总让你等机会,现在不必了。东风借势,已经该是他事败的时候。”   定安疑惑:“先生的意思是?”   “他诈了我一次,我不信他能诈我第二次。”谢司白不紧不慢道,“这一次我们还是将计就计。你暂且先留在寺中,寺里的净玄大师同我相熟,今后一段日子他会代我照料你。”   定安灵光一现,明白了谢司白的用意:“那对外还宣称我已失踪?”   谢司白颔首:“正是此意。”   定安终于露出些许笑容:“这叫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林家断然不曾想到,性命会断送在自己手上。”   谢司白看了定安一眼:“从前我不愿让你入局,你不肯听。今天总该听我一言。你做的足够多了,剩下的交由我,你且保证自己性命无虞即可。”   定安不明所以:“我做什么了?”   “当日你大闹景阳宫,致使林咸一时疏忽,青云轩的人才得以潜入他郊外的宅邸,找出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查他的诸多罪证。”   定安微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   “没有绝对把握,犯不着提起。”谢司白淡淡道,“林家累累罪状,包括你前些日子想彻查的颖嫔一案,皇上都不是不知真相,   但他屡次三番选择包庇罪党,你可知为何?”   定安点头:“林家牵扯甚多,又有当年父皇他潜邸之事……”   “你说的没错。”谢司白肯定了定安的说话,“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林咸手握兵权。他本就武将出身,军中威望极高。皇上要动他不是不可,只近些年边关一直不算安稳,今朝又出了暴.乱一事,这样当紧的关头,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皇上前脚同意你去查昔年颖嫔一案,后脚就又反悔。正在此理。”   定安若有所思。她毕竟不在朝堂上,从前只觉得父皇袒护林家,倒不曾想过这一点。   “也因此我手上虽有他诸多罪证,却迟迟按捺不能发作。”谢司白抬眼,看向檐下的灯笼,“现在不同了。”   永平帝最看重林咸的一点也正是最忌惮他的一点,他私自调兵来黎城,这一次可以悄无声息杀掉十六帝姬,难保下一次不会把刀子动到永平帝头上。   谢司白心下已有了成论,没有再和定安多讲。   谢司白转向定安,神色变得温柔:“余下的日子你留在寺中好好休息,再有消息,我会让人来告诉你。”   定安抬眸盯着他:“那你呢?”   谢司白知道定安心思,但并不说破,只道:“近一二日可能有些忙,若能得空,我会来看你。”   定安垂下眼,想说什么又无从开口。   从前再怎么说不怕死,真真切切被刀架在脖子上又是另一回事。定安不后悔入局,但经此一事,心态起了变化,多少能理解谢司白当初的用意。   片刻,定安低声道:“过去是我任性胡闹了些,总与你作对。但……但先生也有不对的地方,事事不肯同我讲明白,又若即若离,我会不满……也实属常情。”   事情发生后,他们各持己见僵持许久,这还是头一次坦诚布公。   谢司白从善如流接下定安的话:“确实是我不好,我太低看了你。”   “那你同我讲好,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谢司白答应了她。   定安笑了下,这才心满意足。   谢司白还有别的事要去处理,不能久留,将走时定安叫住他:“定南王妃他们……当真遇了难?”   谢司白不瞒她,点了点头。   “无一人幸   免?”   “大概吧。”谢司白道。   定安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她虽然不喜定南王妃的做派,但好端端死了这么些人,仅有她逃出生天,让人不得不唏嘘感叹。   尤其四姑娘。今天上午还在笑着同她打趣,转眼说没就没了。   言过后,谢司白先离开了,留定安在中堂静坐片刻。   不多时寺里的小和尚来找她用膳。   定安没什么胃口,想了想,决定先去见见绿芜。   谢九砚也在,定安穿着宽大衣衫,显得瘦弱,九砚略一挑眉,讥笑她道:“你那个头是又缩回去了吗?比我上次见你还略矮了些。”   许久不见,九砚又长高了些,声音也变粗了,唯独欠揍的语气不曾变过。因为谢司白,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对付,见面总要吵上几句才罢休。这次九砚救了定安,定安心存感激,有意不被他惹怒。   定安面不改色向着九砚道了谢:“这次多谢你了。”   九砚没想到定安这么和气,愣了一愣。旁边的秋韵见状,故意调侃他道:“说来小公子也算是同小殿下一般大,心性相比,倒是差一些。”   九砚哼了一声,扭头不说话了。定安每次见他都要斗几句嘴,如今这么平心静气,反倒还有些不习惯。   定安不同他们玩闹,问起正事:“绿芜歇下了吗?”   秋韵答道:“刚喝过药,应该还没有。”   “她伤得严重吗?”   九砚仰面打了个呵欠,不以为意:“那算什么伤,平日里我练剑,磕着碰着常有的事,哪一次不比这个严重。”   “绿芜虽也习武,和小公子却是没法比。”秋韵道。   九砚颇为无趣,摆摆手先走了。   定安进了里屋。一如谢司白所言,绿芜只胳膊被浅浅划了一道,伤得不重,有几日不能碰水而已。   绿芜看到定安,忙是要下床来迎她,定安将她按回去:“你伤还没好,又不是在宫中,偏要这些虚礼做什么。”   绿芜问定安:“公子走了吗?”   “走了。”定安回答她,“他还有事要处理。”   绿芜打量着定安神色,笑道:“殿下倒不计较他忙得不见人影了。”   定安伸手点她:“就会拿我取笑。”   绿芜笑了笑,言归正题:“从前这话不敢劝,一劝殿下就要翻脸,说我是公子派来的人,偏理帮着他。但其实公子的做法没错,他是担心你才不愿让你以身犯险。” 第89章 、89   定安点头应是, 一副很是受教的样子。   绿芜打趣她几句, 不再多言。   寺中暂归平静,城中定南王府却是一片的愁云惨淡。   “全死了?那十六帝姬她……”   “暂时还没发现帝姬的尸体, 不过夫人她们就……”   定南王跌坐在椅子上, 往日的意气风发全没了,身形佝偻起来, 萧索落魄,像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二少爷呢?”   “二少爷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 已请了郎中来看过,现在歇下了。”   定南王扶着额头,朝着管事挥了挥手。管事屏气凝神, 命其他人一并褪去。   待房中无人,定南王将案几上的一应之物全部砸在地上。   正是时有人推门而入, 定南王怒上心头, 以为是那个不长眼色的小厮, 拾起旁边的砚台砸过去。那砚台落下却没个声响, 定南王一回头, 发现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谢司白。   定南王怔愣在原地。   谢司白慢步走上前来, 将接下那一顶紫漆描金云龙纹端砚放回原位。   定南王在谢司白面前多少有所收敛, 他面如土色:“全完了,十六帝姬还有我妻儿……全完了,全完了。”   他是心神大乱, 念出口的也只有这一句,谢司白静静看着他,并不出声打断。良久,定南王方如梦初醒一样,红着眼望向谢司白,起身就要向他扑去。谢司白动也不动,仅用佩剑剑鞘将他挡在原处。   “是你们对不对?林咸要你置我于死地?对不对!”定南王神态已然疯魔,他大喊大叫,“我手上握有他的把柄,他早就想除去我,我还误信奸人,真的以为他会帮我!我真傻,我真傻……”   定南王歇斯底里,情态之怖,俨然不同以往。   谢司白却不介怀,他淡漠地注视着定南王丑态:“但凡长点脑子,你也该想想,陛下留我在黎城就是为了担保帝姬安危,帝姬失踪,我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定南王听了这话,总算稍稍平静些。   谢司白接着道:“十六帝姬是陈妃的女儿,林咸借你的手除去她,又能借陛下惩治你我。一石三鸟之计,你看不明白?”   定南王如何能不明白,他虽不中用,却不是个痴傻   的。事情发生后,他回过味来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可是已于事无补。   定南王心如死灰,他向后瘫坐在椅子上:“看得明白又如何,帝姬在我府中出了事,还是打得叛军名号,陛下定不会轻饶我……”   谢司白听了这话蹙起眉,拽着定南王的衣襟将他带起:“你妻儿被人灭口,你却还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定南王的封号何来?你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可对得起为了这个位置奋勇杀敌的列祖列宗?”   谢司白一连三问,直将定南王逼得哑口无言。定南王臊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谢司白松开他,冷冷道:“你既知惭愧,也不是无药可救,若多些骨气,我愿意帮你过这一关。”   定南王愣了一愣,浑然不可置信:“大人此言当真?”   “世荫保不住,你这条命姑且还能保。”谢司白看向他,黑漆眼眸深不见底,“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手里究竟抓着林咸什么把柄?”   问到关键处,定南王心头一凛,神智复归些,明白这其中的紧要,犹疑着不敢直言。   谢司白眯了下眼睛,冷声道:“你最好想清楚,眼下能帮你的只有我,你若不愿投诚,我自然不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定南王攥紧了手。谢司白说的没错,横竖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放手搏一搏,只要能活下来,总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思虑良久,定南王心一横,咬咬牙,做了决断:“大人且随我来。”   定南王引着谢司白去了书房里间,他开窗四下打量,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将紫檀木书架移开,转动一方覆斗印台,墙上陡然有一道大门洞开。   谢司白见多了这样的机关,并不意外。   定南王从中取出一漆红雕山水镶宝石匣子,呈与谢司白。   谢司白看他一眼,方才接过打开。里面放着几封密信,上面盖有林咸的印章,谢司白是见过的,断然错不了。   他将密信一一看过,定南王小心观察着谢司白的神色,心下忐忑。谢司白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信上无非是林咸与南边氐族往来一事。林咸早年奉旨领兵打仗,平定氐族有他一份功劳,他也因而   结识不少氐族人。这些年氐族一直不算太平,时常有些风吹草动的响静,只是闹得不太大,永平帝懒得理会罢了。这才养虎为患,直到今朝的并州之乱。   定南王统辖的黎州与并州相邻,林咸向来通过他与氐族通信,要说他胆大包天筹划谋逆之事倒不至于,不过是为了宫中九皇子日后继位顺利,多一份保障罢了。只是现下的多事之秋,氐族参与了并州之乱,这事若是被道破,皇上本就对林家起了疑心,林咸深陷其中,愈加牵扯不清。   谢司白抬眸扫了眼兢兢战战的定南王,大致猜出林咸费心要灭口的缘由——定南王此前应该利用这事威胁过林咸替自己谋好处。   定南王心虚地移开视线,不顾自己的身份,朝着谢司白低声下气作揖:“事已至今我比无他法,身家性命全交托在国师大人手上,还望国师大人保我一命。”   谢司白敛眸,将密信收下,只把价值不菲的红漆宝盒还给了定南王:“放心。”   定南王得了保证,多少松下口气。   “之后几日你且待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我会派人留守在外。”谢司白道。   定南王一时没明白这用意。谢司白略有些不耐烦,同他解释:“若林咸此举是为了你手上的密信,他下一步就会让人来取你性命,你既除去,畏罪自尽的名头定然好使,只有死人才会死无对证。”   定南王反应过来这个理来,后脊布满冷汗,他连连行礼,感念谢司白救命之恩。   谢司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懒怠于他寒暄,命春日留下看顾王府,自己先走了。   离开王府,谢司白直往城外青云轩的营地。并州危急,为了避免被人打探去消息,谢司白这些日子一向在营地办差。这里地界清静,地形三面围山,仅守一面方可确保无虞。   他刚一入营,冬雪上前汇报:“公子,已经两天了,驿站还没有消息发回。”   谢司白脚步一顿,不动声色:“派人看了吗?”   “下午派了去,最早也要明天早上才能赶回来。”   永平帝刚一从并州撤回,就着人快马加鞭给谢司白送了信,命他将皇上手谕连夜发往京中,委任都指挥使司徐汇将军前往并州支援,并军需物资   一应备好。谢司白接到消息即着手准备,他做事向来周全,唯恐驿站走不通,发了一道手谕后,又让人另辟其路,发了第二道。   “另一道呢?”   “另一道走的水路,要比驿站慢一天。”   谢司白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驿站不通,说明京中出了奸细,早趁着永平帝南下,一一攻占驿站要道,阻碍与京中的联系。   幸好还发了第二道。   谢司白思忖片刻,方道:“拿皇上手谕通知经略,调州兵先往驿站。”   驿站受到阻拦,京中与地方不通,始终是大问题。当务之急要先把驿站疏通,恢复正常。   冬雪领命。   谢司白又问:“皇上什么时候能到黎州?”   “看样子还要一两日。”   谢司白点头,冬雪先退下了。   冬雪走后,谢司白又将从定南王拿来的密信看过几遍,理清其中的关窍,复又折起收回锦盒中。   他连着写下几道折子,一夜未眠,直到天将亮时冬雪进来添灯油,方觉回神:“几时了?”   “将寅时。”   谢司白把折子封好,递给冬雪,要他派人送往永平帝手上。   “灶上热着些吃食,公子昨晚上就没用膳,可要我命人送过来些?”冬雪收起折子,问道。   谢司白嗯了一声,面上难得显出几分倦色。   冬雪让人送了来,到时谢司白倚在软塌上,手扶着头,正闭目养神。   冬雪见状不便打扰,命人将东西放下,留着谢司白一人好好休息。 第90章 、90   定安从梦中惊醒。   她气喘吁吁, 额头上布着层薄汗。天将明, 微光从窗棂透进来,堪堪照明屋中陈设, 不多, 一几一柜而已,原比不得定安从前住的地方, 胜在简朴干净,已是寺中供香客的上房。   定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披衣起身,连着吃了两盏茶, 心口方才松散些。白日里她倒相安无事,每每夜里噩梦不断,时常梦到有人持刀追在她身后的场景。   横竖睡不着, 定安捧了书卷在旁,借着窗外微光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直到天色大明起来, 屋外传来些响静, 定安心知是送水的僧人来了。绿芜受了伤, 定安身边无人照料, 青云轩和寺中又没有合适的人, 秋韵原打算去外头找一两个来,但被定安否决了。一来她不习惯不熟的人在身边, 二来黎州城正是动荡不安的时日, 也不是那么好寻的。因而这些日子体己的事一向是定安亲力亲为。   定安穿戴齐整,出门发现外头站着的不是寺里僧人,而是本该卧病休养的绿芜。她忙接过绿芜手上的热水, 嗔道:“你伤还没好,怎么做起了这些来。”   绿芜笑道:“原就是皮外伤,又不伤及根本,休养一二日即可,哪里这么娇贵。倒是殿下身边少了我,处处不得当。”   定安斜她一眼,似笑非笑:“说的好像少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似的,这些事我原来做不惯,现在学着做起来,有模有样的,不比你差。”   绿芜进了屋,看到案几上摆着书卷与茶盏,伸手探了探,见是凉的,道:“怎么吃冷茶,担心伤了身子。”   定安不以为意:“急着喝,也懒怠热了。”   绿芜笑道:“这就是了,若换做我,定然不会让殿下吃些残羹冷炙。”   定安笑了笑,不与她辩。   绿芜执意要服侍她,定安拗不过,只好让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旁的稍吃力的,还是自己来做。   晨起用了膳,定安去玄净大师那里习早课。玄净大师与谢司白早年便相识,又同谢赞颇有渊源,她尚未见过面,便对其心存敬畏,见了面却发现老人家与她所想的并不同,并没有寻常高僧的架子,芒鞋僧衣,慈眉善目。他不喜名利,也不喜   受人敬重,随心所至,由心而转。定安也是后来才知晓,当时小和尚说的那位造了亭子不肯造路的师公正是玄净大师。   玄净大师禅房之中仅有两个小和尚跟着一道习课,是他喜清静的缘故,不想参与寺中纷杂,挑了两个有慧根眼缘的留在院里。   定安早年跟在邵太后身边,对佛法多有研究,不过她虽入佛理不入佛心,直到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些事,才渐体悟出些其中的道理。留在寺中这些日子,玄净大师愿意让她跟从弟子一同习课,定安闲着也是无事,便答应下来,每日雷打不动据此报道。   早课毕,两个小弟子出门挑水陈扫,定安留下,同玄净对弈。   定安下棋的功夫全是从谢司白那里学来的,她年轻气盛,又不像谢司白那样与净玄对谈多年,因而摸不准机锋,很快就显露颓势。好在定安心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抱幻想,认输也认得干脆。   净玄笑道:“这一点你要比子端来得强,从前我同他对局,他总不肯轻易认账。”   子端正是谢赞老先生的字。在定安的印象中,谢赞从来都是一派的仙风道骨,可望不可即的活圣人,也是自打在这里住下,每每从净玄大师口中听闻,才知老先生也有这样的一面。   定安也笑:“我不随师公,只随了师父。”   净玄略一颔首:“在这上面,昭明倒是比他师父有器量。”   提起谢司白,定安微微晃了下神。谢司白虽承诺得空会来,自那日别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定安才是死里逃生,又听谢司白那番话,对过往种种有了新的体察,她人不在山下,却是明白这几日定然有要紧事发生。   至于是什么,定安大致能猜到些许。父皇近一两日折回黎城,并州战事告急,王府遭了难,她又下落不明,真真是有的忙。   定安将白子一一拾回藤盒中。玄净大师见她心神不宁,但问何故。   定安微怔,倒也不否认,不过讲的却是自己做梦一事。   “先生救我回来已有几日,我白日尚可,夜里还是常常梦到那日的情形。”   “是何情形?”   玄净一句话将定安带回了那种可怖的情绪中,她稍稍平稳气息,才道:“总不过是那人恶鬼似的追   在我身后,还有……王妃与四姑娘她们。”   说着定安垂下眼。   她到底年纪小,虽没有亲眼见到恶徒杀人的一幕,光是听谢司白轻描淡写的两句,就不觉留神其中。   玄净大师慢慢道:“子端曾同我说过你。他讲宫中那位小殿下是七杀格,命中多遭杀戮,好在有贵人相帮,本不就是寻常人家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的命局。”   定安动作一顿:“这样说来,王妃她们倒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玄净大师道,“人各有命,各有因果,都是陷在尘世中的人,何来连累一说。”   定安听罢,心结才稍稍松解些。   “佛家讲,尘世万物本就是相,你生也是相,死也是相,梦也是相,一切不必太当真。”   定安定定凝视片刻,随即笑起:“大师可看得进我心里去?竟句句说到了我心坎上。”   玄净笑着摇摇头:“我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是子端曾同我说,你心刚烈坚韧,方才同你讲过刚易折的道理。”   定安若有所思。   “昭明不想累你入局,我倒是觉得,其志在此,入局也无妨,且你命格特殊,一物降一物,不定也有负负归正的道义。”   定安笑道:“大师连这个也知道。”   “道听途说耳。”玄净大师看她一眼,“你可知我为何要你习这课业?”   定安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我,是昭明。”   定安一怔。   “你已卷入其中,脱不开身。”玄净大师道,“可前路凶险,而你心性聪颖却不懂以静制动。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昭明是怕你深陷其中被有心人利用,正好你暂留寺中,便要我教导于你。”   定安没想到这竟会是谢司白的安排,她怔愣片刻,眼眶微有些湿润。   “有劳大师了。”良久定安只这一句。   玄净大师笑了笑,将最后一枚黑子收入藤盒,不再就此言语。   *   定安在寺中习得法理,谢司白这边也不得闲。   一如他所料,那日过后,定南王两次险些命丧刺客之手,幸而青云轩的人出手相救,才堪堪逃过一劫。   接连两次遇刺,定南王心有戚戚,他总算尝到了厉害,对谢司白的话深信不疑,愈加相信只有他能救他。谢司白   为免他险遭不测,索性将他送去了别的地方,吃住条件简陋,同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自不能相比,定南王却不敢有所怨言,眼下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两日后永平帝退返黎城,谢司白前去迎驾。看到出此次并州之行费心竭力,永平帝亦是沧桑许多。   除与定南王谋划一事略去不提,谢司白将永平帝离开黎城之后发生的一切具言上报,并从定南王手中拿到的罪证一起交去。永平帝途中便是连着接到他好几道折子,来龙去脉了解的差不多,正是气头上,等看到了实物,又是血气上涌,恨不得林咸在场,立时定他个大逆不道之罪才好。   永平帝袖手而立,半晌怒气平复些许,方道:“依你所言,这事当如何决断?”   谢司白垂眸,语气听不出起伏:“林大人出此险计,不惜累及无辜妇孺,就是想要除去王爷,好死无对证。至于帝姬,不过是顺手的事,帝姬从来与静妃娘娘不相契合,何况用她做引子,陛下爱女心切,大悲之下定然难以察觉异样。臣已看过那些来信,若说此次并州之祸由他而起,未免牵强,但若言有没有旁的想法,只能由陛下来论断。”   谢司白点到即止。他知永平帝性情多疑,将话说满反而不利。况且永平帝正值壮年,成年皇子的娘家人已经蠢蠢欲动筹谋他百年之后的事,这对任何一位君主来说都是断然不能容忍的,外戚之乱又不是没有见到过,身处此位,就注定不能相信任何人。   果不其然,永平帝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他一拍桌子:“混账!他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他?”   谢司白静默不语。   永平帝来回踱步,怒意有增无减:“他林家是个什么东西?主意打到了这上面,到底是朕这些年太过宽待他,才不知身边人起了这等异心!即刻发折子回京中,将他革职查办!”   谢司白却没有立刻照做,他动作微一顿,面露难色。   永平帝起了疑心:“你还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谢司白早等着这一刻了。他不动声色:“林大人手握着兵权,陛下冒然将手谕发回京中,只怕不妥。况且就在前几日,龙泉驿被攻占,手谕险些拦在关外,幸而还有另一道转了水路,   方才不曾耽误军中机务。”   永平帝面色一沉,手攥着镇纸,因为太用力,骨节都泛出青白色。   “臣以为,京中定是出了异心之人,这种时候惩处林大人,只怕时机不到,反而打草惊蛇。”   永平帝看向谢司白:“异心之人?你说林咸?”   “臣不敢断言,只是依如今情势,林大人手握兵权,攻占驿站之事远非常人可为,照此推断,也不是全无可能。”   谢司白的话滴水不漏。永平帝震怒,已然被带入其中。   “‘也不是全无可能’?京中能做到此的只有他一家可为!”永平帝怒急攻心,险些昏倒过去。他手扶住案几,勉强定下心神,“你说的不错,若他真的起了二心,手谕传回去,他不定会怎么做。这件事情你要暂时封锁消息,不准对任何人透露,包括定安留在无名寺一事。”   谢司白领命。   “那个孽障呢?”永平帝冷声道,“我要见他一面。”   谢司白知道他指的是定南王:“王爷前些日子遇刺,臣暂且将他安置在别处。陛下若要见他,臣明日将他带来。”   “既然如此,朕就暂时不见他了。”永平帝厌恶地挥挥手,“你且保着他命即可。”   谢司白应下。   “定安如何?”提起女儿,永平帝的神色总算好转一些。   “十六殿下受了些惊吓,好在没有受伤。至于当日假扮贼寇犯案之人,臣已悉数剿灭,姑且不会有消息传回京中。”   “好,好。”永平帝很是满意,“昭明受累了,这些日子就多有劳于你。”   “臣愧不敢当。”   谈了这么久,永平帝本就精神不佳,如今更是心浮气躁,他听谢司白无事在禀,让他先行退下,暂作休息。 第91章 、91   永平帝在黎州停驾几日, 等着谢司白将城中大大小小处理尽, 择日返京。   因着定安处境特殊,跟在永平帝身边未免惹眼, 永平帝特命谢司白护着定安随行于后。定安尚存于世的事仅有永平帝、谢司白和青云轩几个相近的人知道, 往京中放出的风声,也一概是以“失踪”论断。   将要出发前, 谢司白终于得空去寺中见定安。定安跟在玄净大师身边将一个月,虽没学成什么体系,心性却眼见着稳妥下来, 多少不再如先前心浮气躁莽莽撞撞。她见了谢司白就直笑,也不讲什么。谢司白让其余人退下,定安方才道:“先生这一‘得空’, 倒得了快一个月。”   感情拿这话来揶揄他。若说生气也不至于,但到底心里挂碍着一人, 山上的生活虽然清净, 得不着谢司白消息, 定安时刻提心吊胆, 唯恐他也遭了不测, 实在也算不上好受。   谢司白含笑轻轻拍了下她的头:“那你同我走还是不走?”   定安托着脸看他:“岂是我说不走就能不走的。”   谢司白不同她打嘴仗,他说起正事:“如今京中只道你是‘下落不明’, 多半在黎城遭了难, 你若跟在皇上身边,人多眼杂,难保不会有消息外传。陛下的意思是, 要你同我一道殿后。”   相比于端端正正坐在永平帝身边当十六帝姬,定安自然是更愿意跟在谢司白身边。她正要应好,谢司白又道:“你若跟着我,青云轩的人虽都是信得过的,可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定安一点就通:“那先生的意思是要我扮作青云轩的人?”   谢司白颔首:“正是此意。”   定安笑了:“听上去还挺好玩的。”   谢司白看她一眼,略有些无奈:“路途劳顿,你扮作青云轩的人,坐不得车驾,到时可就不好玩了。”   定安撇撇嘴,显然不怎么当成一回事。   随后定安问起谢司白下一步打算。许是经此一役,破了心结,谢司白不准备再瞒她。他道:“林家这一次再翻不了身,他们点的是死穴,如无意外,这一次会牵连很多人,凡属林家之党,皆逃不过去。”   永平帝心里最在意的不外乎两件,一件是   当年之事,另一件则是座下的龙椅。他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因果偿报,从此落下心病。林家筹谋推举九皇子上位,并着手付出行动,这在永平帝看来断不能容忍。况且永平帝心中意属的,从来不是在朝中颇有名声的九皇子。   定安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只是林咸手上握着兵权,且他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要瓦解不在一朝一夕之事,皇上的打算是,以逸待劳,暗中部署,直待时机发作。要你藏起来装死,也是免得打草惊蛇。”   定安似懂非懂:“这样听来倒没有我的事。那我到了京中该如何是好?”   “到了京中,我会把你安置在宫外。”谢司白看向她,“直到林家被处理掉之前,你不被发现即可。”   定安这一次倒不再吵着出头。她点点头:“这一招可叫引君入瓮?我也算是做了好事,逼着他们入了局。”   谢司白笑道:“也算是。”   “我还有一事。”定安说着,稍一迟疑,不觉垂下长睫,终于是问出了早就想问的话,“林家倒了台……林祁会如何?”   定安虽恨林家,但她与林祁自小相识,林小世子与林咸静妃并不是一路人,论起来他甚至都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有小时的情分在,尽管定安一早就知会有这一天,可还是不忍心去想,甚至一想见日后会亲自见证他结果,就心痛难忍。   谢司白也知这一点,他没有出言安慰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定安低落片刻,旋即强颜欢笑:“玄净师父说,世间本就是业力滔天,每个人都在为过去还债,真到了那一日,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说是不是?”   “定安。”谢司白垂眸看着她,眼底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连声音也放得轻缓,“难过的话就难过好了,不必用话术来说服自己。”   定安的逞强被这一句话讲得破功,她忍了忍没忍住,转头抱住谢司白的胳膊,将脸枕在上面,悄无声息地哭起来。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虚掩她在怀里,任凭她发泄自己的情绪,并不出声打断。   良久定安心绪稍稍平复,止住眼泪,方是松开了手。   谢司白替她拭去眼泪:“不必多想,姑且走一步看一步。   今日已晚,你好好休息。路上的时日长久,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定安抽抽搭搭地应了一句:“是,是我太小家子气,明知会有这一日,何必又惺惺作态。”   谢司白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人之常情,不必这样说自己。”   定安点点头,哭过后心里才好受些。   谢司白直哄着她歇下,见她没事,方才放心离去。   *   由近卫军沿途护送,永平帝先一步折返回京。谢司白留后,将手边事做个了结,耽误了一二日,才带着定安上路。   与来时不同,定安的心境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且事情将尽,林家一倒,她当年为母报仇的心愿也算完成一半,尽管还有种种担忧残存,未觉还是轻松起来,途中遇到新奇的事物,总要凑去看看。谢司白有意迁就于她,将整个行程放慢,与其说是返京,不如说是游玩,任凭她多去见见民间风物,毕竟来之不易。   定安少有这样整日整日与谢司白相处的机会,白天她跟在谢司白身边,晚上为了护她安全,若宿营地,营帐挨在一起,若住客栈,两间也在一处,总之是走几步就能看得见的距离,可比过去费尽周折才得见一面方便多了。   当然也不全是好事。行路途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尽人意的情况,比如日头晒了,住的客栈不甚干净,吃食简单而粗糙……凡此种种,诸如此类。不过这些小问题在定安看来不算什么,能待在谢司白身边已属足够。   路上两人闲聊的时间也多,一开始还聊正事。定安在黎城定南王府被困得久了,音信不通,外界早换了光景。她这才得知徐湘上月已顺利诞下一女,这是宫中久违的喜事,邵皇后照着永平帝先前的旨意大封了她,如今她已是一宫主位的昭仪娘娘。   “生的是帝姬,皇后自然乐意做人情。”一提起宫里的事,定安就没那么风轻云淡,她似笑非笑,“她提心吊胆许久,这回终于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邵皇后有意借着徐湘争宠,却并不想像静妃对颖嫔一样把她弄成自己另一个对手。邵皇后在位多年,早对永平帝不抱希望,唯一的心愿就是坐稳位置,来日好辅佐八皇子顺利上位。只要徐湘没   生下皇子,任凭她多得生意,于邵皇后来说仍尚属可用之棋。   谢司白淡淡道:“邵家不比林家好对付,林家除去后你势必要回宫,局时不准再像当日擅闯景阳宫一样冲动行事。你不是邵皇后的对手。”   这道理谢司白原先就给定安讲过。糙点的话解释,那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静妃得势多年,不过仗着永平帝对林家的宠信和林家手中的兵权,表面上是一家独大,实则镜花水月,里里外外得罪的人多了去,可谓锋芒毕露。邵家则不同,上至邵太后,下至当家人,被林家压得出不了头多年,惯会隐忍。邵皇后这个皇后比静妃当得还要低调,这其中不是没有讲究。他们心思城府之深,单从招揽林璟一事便能看得出,何况分得清利害,明白真正的目标何在,就不会像静妃和林咸一样,浪费力气在别处。   这是定安知道的。   但还有定安不知道的。   谢司白神色平静,眸底却是晦暗不明。   林家一倒,依照永平帝的性子,他势必不会让青云轩一家独大,若要在臣下再扶持一个出来,韬光养晦多年的邵家最为合适。谢司白真正担心的从来都不是林家,若只对付一个林家,他多花些心思,早几年将林咸拉下马也不是全无可能。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除了旁的原因,最大的考量还是邵家。有林家在,多少是个牵制与抗衡,一旦除去林家,没了挡箭牌,他势必要与邵家的当家人邵仪直面对上。以邵仪的聪敏,不会猜不到其中缘由。万一让他查到了谢司白与当年白家,那才真是形势凶险。   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司白看了定安一眼,并没有将这些告知于她。   适逢经过严州,定安看着熟悉的地方,忙是问道:“这是何处?”   谢司白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打量片刻,回她:“严州庆县。”   定安一喜,眉梢眼角皆是笑意:“那这岂不是静竹姑姑的家乡?”   来时他们路过庆县,定安正在此处将静竹放下,前前后后算起来已有几月,不知静竹过得如何。当初虽然是定安为了她安危执意要她出宫,到底陪伴多年,少了静竹之后,每每晨起,定安还是会晃神一下,以为静竹还在她身边。   谢司白清楚定安的心思,知道她放不下,他轻笑一下,不动声色道:“天色也不早,不如我们留宿此地,如何?”   定安雀跃,刷地看向谢司白,眼中是怎么藏也藏不尽的喜悦:“当真?”   谢司白略一挑眉,隐着笑,嗯了一声。 第92章 、92   在庆县道旁的客栈安置下, 谢司白派人去通报静竹。定安换身衣服的工夫, 静竹已是等在房门外。   见到故人,定安又惊又喜, 未免被旁的什么人看到, 她赶忙将静竹接进去。阔别几月,两人均是变化良多, 定安略略消瘦一些,穿着轩中的衣裳,长发束起, 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家俊俏的道童。静竹则远离宫中尔虞我诈的是非生活,用着定安走之前给她的银两,盘下一家胭脂铺, 谢司白又早早为她再次打理好关系,免她一弱女子露财在外被当地的恶霸流氓侵扰, 生活过得闲散多了。   静竹一见着定安的面, 就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她轻拍着定安的手, 问她:“殿下近来可还好?我瞧着怎么瘦了好些。”   “许是黎城的饭食不大合口味, 回京就好了。”定安笑吟吟的,“姑姑在庆县如何?我也许久没听到你的消息。”   “好好好, 我好得很。”静竹笑道, “谢公子早先留了人替我把这边事打点好才走的。我盘了一家店铺,又买了两个庄子收些体己银子。每日想睡就睡,想起才起, 多晚都不碍事,有那爱吃的多吃点,不爱吃的就送了人,可比在宫中来得惬意。”   定安啧啧:“这神仙日子,听得我好生羡慕。”   “南边是怎么回事?”寒暄毕,静竹说到这件事,神色稍稍敛起,“我听闻可不大好,乱哄哄的,四处是灾民难民,连这一带都逃了几个来。”   “南人作乱,兼些鸡鸣狗盗之辈趁火打劫。”定安宽慰她,“朝廷已派中军赶往镇压,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殿下平安无事即可。日后回了宫中,切记慎言慎行,虽然有谢公子保着你,静妃娘娘可不是吃素念佛的人。”静竹轻叹一声,仔细瞧着定安,不舍之情涌上心头。能再见这一面已属意外之喜,今朝一别,怕日后再不能相见。   静竹已远离是非之地,定安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忧,没有同她多讲。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实属乖巧,竟让静竹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定安还小的时候。当年的小帝姬少不更事,乖巧可爱,是连被骂都不吭声的性子。   一晃至今,不觉让人唏嘘。   定安   道:“姑姑不必担心,我这趟南下,也算涨了见识,自然不会再同以前一样做事没个衡量。”   静竹点点头,握住定安的手:“还有谢公子。这些年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是真真待你好,肯为你考量,殿下没事别再同他怄气,免得蜇伤人心。”   这些话静竹早就想说,可惜当时走得仓促,南下之行毕竟是大事,不好为她多耽搁,只能遗憾作罢。   定安将她的叮嘱一一应下。静竹心愿既了,松了口气,情绪也略略好转。   两人讲了些有的没的,绿芜那边收拾好,也跟着过来凑热闹。昔年她们三个在宫中相依为命,像这样闲下来围坐一边谈谈心的机会却不常有。定安和绿芜主要讲的是这次南下诸多见闻,静竹则说些庄子里和市井间的趣事听闻,把二人笑得没个正形。   闲话一说说到很晚,静竹索性也留在客栈休息。第二日醒来已是不早,谢司白又给她们留了一上午的时间,下午方才继续赶路。   静竹从庄子里带了些营生,让人装上马车,好让定安回宫尝个鲜。离别之际几人均是不舍,定安再三挥别,才上了马跟着谢司白离开。   定安心里仿佛缺了好一块,空落落的,她同谢司白道:“南下之时送她走时虽有不舍,总还不至于这样。”   谢司白不以为意:“先前南下,你心里装着事,顾虑不到。如今回来,有些事暂了,后知后觉也是常情。”   定安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想了想,不再伤怀。   出了庆县,按照他们现下的行程,到京中也就三四天的事。越是临近京城,气氛便越显凝重,再不比前些日子的轻松。定安一连几日精神不济,没有胃口,任凭谢司白给她弄来咸的甜的贵的贱的,一律是食不下咽。   沿途这些时日虽然算不得长久,却是定安这辈子也不曾有过的好时光,有时自梦中醒来,晃神间甚至会出现就此也好的念头,不必进京,不必报仇了,只要他们两个,远离这里重新找一个地方生活。   醒来之后自然觉得是不可能的。不说母仇未报她放不下,纵是她放得下,谢司白筹谋多年,也定然不会轻易决断。   定安这头不好过,京中同样乱糟糟一片。   不久之   前,十六帝姬遇难黎州的消息传回宫中,着实引起不小的震动。先是徐湘,她素日与定安交好,后宫凶险,定安又屡次三番救她于危难之中,定安对她早已是半个精神寄托,一接到消息她就昏了过去,几日病恹恹不见好转。中宫邵皇后心感诧异,猜到是林家趁机动的手,却不意外了。不过定安自幼养在邵太后身边,外人看来她与邵皇后也颇得亲近,于情于理,邵皇后对定安没什么感情,面子功夫还得做,她连着几日“寝食难安”,逢人便念叨这事,今儿哭一场明儿哭一场,损耗实在大,看上去倒清简不少。静妃这边倒是没什么动静,上次定安夜闯景阳宫一事后,宫里人人皆知她们不对付,定安出事,她怕是高兴还不及,若是为此痛哭,反落个假惺惺的名声,她索性打着为刚“不幸”小产的宸婕妤调养身子的名义,闭门谢客,已是长久不出来走动。   这还只是宫内。   自熙宁出嫁后,林祁收心读书,已经很久没往宫里去,同定安最后一次见面说话,还是在行宫。他再听到她的名字,却已是跟着“遭难”“下落不明”一类的字样,仿佛迎头被打了一棒,头晕目眩,分不清现实还是梦里。   林小世子是出了名的重感情,更遑论定安和他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在。得信后,林祁浑浑噩噩好几日,一蹶不振,精神萎靡,被林咸看到还好骂一顿,骂完了也不见振作,一有空就带酒往南山去,喝醉后忆起小时的种种,愈感怅然。   熙宁也不多好。她虽因着林璟与定安生了芥蒂,总还是有小时同伴的情谊在,只她比林祁性情内敛,况已嫁为人妇,每日还有旁的事要处理,背着人哭了一日后,即是提起精神来,再不显分毫,只偶尔闲作下来,不经意晃见零零碎碎的一些小物件,会不觉发一会儿呆,许是也想起了从前。   所有人中,只有林璟的反应稍不同些。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正在茶坊雅间吃茶,听到手下传来的话,他心头一动,抬眸看向对方:“这事从那儿传出来的?”   “京中好些相熟的人家都在传,您要问我哪个是第一家……小的也说不上来。”   “确定没听错?”林璟敲打着折扇,“失   踪了还是人没了?”   “现在谁也说不上来是哪种。”小厮道,“光是帝姬落难的缘由都有好几个说头,有说她是去湖边玩不小心坠了湖,有说是上寺中礼佛,途中摔了下来,还有说是被黎城趁乱混入的盗匪劫了去……总之众说纷纭。”   林璟用折扇敲了敲下巴,若有所思:“听着倒蹊跷。”   “不过昨天夜里皇上回了宫。”小厮压低声音,“听那几个相好的透露,帝姬座驾并不在队伍中,这么说来,确实像出了事……”   林璟轻蹙下眉,未置可否。私心来看,他并不是很乐意往不好的那面想,无论定安能不能帮到他,他对定安都有些欣赏的意思在,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就这样轻飘飘地香消玉损,着实令人惋惜。   林璟目光下移,看向自己戴在腰间的荷包。   这还是他从定安那里“抢”来的。   “我觉得不会这样简单。”林璟略一思忖,道,“我先前同她递过信儿,那位小帝姬可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主,况且……”   林璟打住话头,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况且谢司白也在黎州,以林璟对这位小国师为数不多的了解,他是个再细致不过的人,永平帝特意让他留在黎城看顾定安,林咸的人大概不会得手得的这样轻易。   林璟想着,慢慢合上折扇。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林璟说罢,懒懒撇下眼,从二楼支开的窗缘往外看去,视线所及,刚好是淇河边上。淇河向来有“花.柳岸”的诨名,指的就是其上的画舫,好巧不巧,画舫就在永平帝返京前一两日忽遭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逃出来。有人说天生异象,必得蹊跷,结合今年年初开始种种事端,倒真像是异兆。   可真的只是意外吗?   想通这一关键,林璟若有所思,斟酌片刻后,他同小厮道:“去备车,往城郊。”   小厮一头雾水:“您才刚来没多久,茶还没上,这就要走了?”   林璟嗯了一声,一扇子闲闲敲在他手上:“这茶吃不得了,晚几步,赶明朝别说是我,你也要被殃及池鱼。”   小厮并不明白这其中的相干,却也知道事态紧急,敛了询问的心思,应下后,忙忙退出去为自家主子备车。   雅间仅剩林璟。林璟望向窗外的天边,晌好的晴天,硬是给他看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这天,终究还是要变了。 第93章 、93   马车驶过巷里, 在城北一间五进深的院子停下。   谢司白打起车帘, 扶着一身道童打扮的定安下了车。掌灯时分,院子里却没亮着几盏, 青云轩的随侍引着在前, 直至拐了几道弯,进入院子深处, 方才见得灯火通明。   他们今天早上已是到了城外,可白日里城门口人来人往,不多周全, 故而一直等到深夜,趁着四下无人,才私启了侧北门进入城中。   定安这一路风餐露宿也算是受够了, 她摘了纶巾,捧着茶一气儿喝下去, 半点没有平日里在宫中的端庄模样。   谢司白命秋韵等退下, 仅留他二人, 道:“这一路你辛苦了, 好生歇一歇, 前朝的事不用理会。”   定安茶也不喝了,抬眸看他, 眼中映着烛光, 像跳跃的星:“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还有几件案子要办,我赶早去青云轩处理完。”谢司白道。   路上为了让定安好受些,行程一概从缓。这当然是有利有弊。利得定安, 弊则在他。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定安还是有些不舍。沿途这一月有余,他们吃住都在一起,形影不离的,已成了习性,就这样冷不丁地分开,难免不习惯。   “这才刚回来。”定安小声嘟囔着,将青瓷茶盏放下,“你再忙,奔波了这些日子,一晚上也总该是好好休息的。”   谢司白无奈,笑着摇摇头,起了逗她的心思:“青云轩积了好些公文,你若不想我忙,不如替我去处理?”   定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也敢接:“自然可以。你要是不怕,我自然也不怕,不过是处理些官家的事,又能难得到哪儿去。”   谢司白又好气又好笑的,没忍住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倒也敢说。”   定安咬了下唇,盯着他直笑。   谢司白心里暗叹一声,说回正题:“我留着一晚,你也见不到我,不如早些处理完其他的事,倒还能得空回来。”   定安一听是这个理,撇撇嘴,决定不拦他了。   闲言暂毕,谢司白问她:“这几日我在宫中,你若有什么要我带去的,现在一并想好,免得到时找不到人,又发脾气。”   定安想了想,还真想到了:“我在黎州遇难   ,徐湘她在宫中尚不知实情,恐怕要为我担心,你若能见着她,替我带个信儿可好?”   “带什么信?”   “若留我东西给他的话,被别人看到就知是我,风险太大。”定安思忖道,“不如我写字笺给她,她看过了就烧掉,也免得被其他人拿去。”   谢司白嗯了一声,出门要秋韵给她备下笔墨。定安随笔写了几个字,折好以后,交还给了谢司白。   谢司白收下,垂眸看她:“没旁的了?”   定安用笔点点下巴,想好了,笑着回他:“没旁的了。”   谢司白望着定安,虽说要走,视线却怎么也不情愿移开。   这回换定安一怔,她摸摸自己的脸,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怎么了?”   谢司白闻言回神,他掩去眸中的神色,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熟稔自然,没有半点突兀,好像一贯如此。   “好好休息。”谢司白轻声道,“等我回来。”   定安的心像是塌下去一块什么似的,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好端端说这话,徒劳要我担心是不是?”   谢司白轻笑着摸摸她的头:“从前都是我替你担心,这次换你担心我,倒也不错。”   定安愣了愣,还没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谢司白就先走了。   *   乾清宫中,永平帝居于上首,看着折子上列出的桩桩件件,气得手都微微颤抖。小至利用职权侵吞田庄,大至盗用国库私建画舫,更别提黎州和氐族一事,单单从中拎出一件来,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责。   怪就怪永平帝太过刚愎自用,这些年他虽也清楚林家不老实,但念着旧情,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林家在朝中势力独大,有恃无恐,能稍稍与之抗衡着,仅有朝外的青云轩而已。期间有过几个诤臣不畏生死强行出头参了林咸几本,可因为没有确确凿证据,都被永平帝雷声大雨点小地作弄过去,至此才一步一步养出这么个祸患来。   归根结底,林家有今日,全凭永平帝误用佞臣,一手提拔扶植所致,如同静妃在宫中的地位,亦是他一心纵容的结果。但永平帝并不觉得错在自己,只认为是林家不懂收敛,白白浪费他一番苦心,是林家其心可诛,不是他养虎   为患。   永平帝将折子重重摔在案几上:“这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本事没长进多少,欺上瞒下掩人耳目倒学得好一手,看看他都背着朕做了些什么,如今竟也胆大包天到行刺帝姬的地步。谁借给他这个胆子?!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说到底永平帝最为震怒的一点还是林咸把心思动到了皇位上,而不是他丧尽天良做下这么些欺压百姓的事。   谢司白深谙永平帝个性,并不意外。他静待一旁,等着永平帝平息怒火。   把林家里里外外骂了个遍,永平帝才稍稍冷静下来,他扫了眼侯在阶下的谢司白:“昭明如何看?”   这是来问他拿主意了。谢司白微垂着眼,并不居功,只淡淡道:“林大人手上掌有兵权,黎州一事帝姬仅是‘失踪’,定南王又不知所踪,恐怕他多少起了些戒心,陛下这时要从他手中夺权,一时半会儿许是难以做到。”   永平帝冷哼一声,背过身子:“接着说。”   谢司白不紧不慢道:“为今之计,陛下要想好后路,林家的军权要出,且必须由一个陛下信得过又在军中有威望的人接手,如若不然,仅仅是‘信得过’而无戎马经验,兵营中人心涣散,恐难以改弦易辙。”   “你讲得在理。”永平帝略一颔首,转身看向他,“可是朕一时之间想不到去那儿寻这么个人出来,能用的现在都派去了并州,总不能要他们立即折返。”   谢司白早等着这么问了。他不动声色道:“臣倒有一人可荐。此人功夫过人,在各个军营都颇有些声望,性情中直,能托此大任。只是他位份不高,既无学识,又不是门第出身。还望陛下定夺。”   谢司白说的这些,每一条都正中永平帝下怀。永平帝因着当年之事,素来对世家子弟不甚青睐,现下林家出事,他愈加不喜朝中盘根错节的利益来往,谢司白举荐的这人,既不是出身世家,又与朝堂无碍,且还在军营有所声望,简直再适合不过。   永平帝忙问:“何人?”   “此人乃玄甲营中的参将徐猛。”   “徐猛?”永平帝念着这个名字,“倒是不曾听过。”   “他位份低微,平日不得朝见,且与朝中没有往来,   陛下自然不曾听闻。”谢司白道,“昔年间颍州一案,臣请他帮过忙,因而有些交结。徐猛此人有勇有谋,只是不喜那套繁文缛节的规章,才迟迟不得重用。”   永平帝点点头,很是满意谢司白推举出的人选:“朕向来信任昭明的眼光,你既如此评价,想来不是一般人。明日早朝结束,你悄悄将他带入青云轩,朕要同他见一面。”   谢司白应下。   “若能撤去兵权,林咸跳脱不了多时。”永平帝面上有阴鸷之色一闪即逝,“也没几日了。”   谢司白低目不语。他面容沉寂似水,眸中平波无澜。   谢司白从乾清宫告退,出来没走多远,迎头便被一内侍堵在了中门外。   谢司白看他,那内侍不及他问,先告了罪,自报身份,原是长乐宫乐昭仪的内官。   “娘娘说……无论如何也想着见大人一面。”小太监不经场面事,对着这么一个似神仙的人物讲话,不免磕磕绊绊。   谢司白目下无尘,语带疏离:“谢娘娘厚爱,不过青云轩虽在宫中,却一向不与内廷往来,不得陛下旨意,臣不敢当。”   “可是……可是……”小太监急了,“大人不肯见娘娘,总也可以告知一声,黎州之案……”   “黎州之案尚无定论。”谢司白打断他,“臣知娘娘同十六帝姬交好,只是黎州一事,实属世事无常,帝姬下落至今不明。我并不能帮得上忙。”   小太监听闻此言,信以为真,道:“既如此,叨扰大人了。”   “不过。”谢司白却是话锋一转,“帝姬生前曾在黎州点过一道栗子糕,说若是能带回来给娘娘尝一尝,定当欢喜。帝姬虽不在了,我却还记得这话,因而此次返京,特意一道带了来。”   小太监怔了一怔。   谢司白面不改色接着说:“若是得空,劳烦娘娘派人来青云轩取走即是,也不枉帝姬的一片心意。”   小太监听得云里雾里,不觉心里打鼓。人都没了,还要什劳子栗子糕。   虽得纳罕,当着面小太监可不敢多言,他忙是道了谢,诺诺应声。 第94章 、94   “娘娘, 进来等吧。”含烟取来件锦缎披风, 替徐湘搭在身上,“您还没大好, 这当风口, 若是再着了凉又不好受了。你不为自己考量,总要想一想小殿下才是。”   徐湘听了这话不为所动。她将披风系好, 目光仍向在院外:“不碍事,我在这儿等着,算着时候, 他也该回来了。”   也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徐湘原本将生了孩子还稍有些圆润的身段已是清简许多,她没有多少争宠的心思, 病中这些天,索性连繁饰都不屑于装扮, 却面容苍白, 我见犹怜, 同过去那个活色生香的小才人俨然判若两人, 愈加有了些林悠歌弱柳扶风的感觉。   这也不能说好还是不好, 陛下钟情于林婕妤那般不胜娇羞的病弱女子,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徐湘也算歪打正着, 但含烟高兴不起来。林悠歌那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愁, 多少还带些诗意在,她们小主是一病不起的愁,眼见着身子一日日垮下去, 如何能叫人不着急。   “娘娘……娘娘这又是何苦。”含烟眼圈泛红,说话也哽咽起来,“不管十六殿下是不是真的遭了难,她都定然不希望看见您这样。您在宫里的日子还长,小殿下尚且年幼,皇后静妃哪一个是能饶得了人的,您该早做打算才是。”   这话含烟已是在徐湘耳边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天。徐湘不是不知她为自己好,但一想到没了定安自己还要在这吃人不眨眼的深宫度过漫长的岁月,她确实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念想,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徐湘声音很轻,“我只是……最后一次了,若她真的……”   徐湘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正当时被她派去的小太监终于回来了,徐湘眼睛一亮,来了些精神,忙是快走两步迎过去,还不等小太监行礼,她便急着追问:“如何?”   小太监这几步都是跑着过来的,一面粗喘着气,一面摇了摇头。   徐湘眼中的光熄灭了,她向后一步险些栽倒,幸而被含烟及时扶住。   “那位大人说……说‘黎州之案尚无论断’。”小太监回道,“还说……还说……”   他喘得太急,讲起话来支离破碎的。   含烟急道:“还说什么?”   小太监缓了缓,一口气回完:“还说殿下之前曾言要送一道栗子糕给娘娘,谢大人为了她心愿,一并带了回来,若娘娘得空,让去青云轩取一遭。”   含烟的反应和小太监一般:“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东西……”   “栗子糕?”徐湘却是想起什么,她拂开含烟的手,盯着小太监,“还说旁的了没?”   小太监摇摇头。   “快,快派人去一趟青云轩。”徐湘忙道。   含烟不明所以,见徐湘这样激动,她不及多问,也催促着派人往青云轩。   徐湘回了房中,摘下披风,坐在轩窗旁。今年天象古怪得很,先是年初百年不遇的雪灾,又是如今,早过了立夏,已快六月初的天景,同往年不能相比,还不见很热起来。   徐湘摆弄着手上的团扇,心不在焉望着窗棂上的花纹,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迎来响静——内臣将栗子糕从青云轩取回来了。   徐湘忙是将食盒接过,她打开了,尝也不尝,就一个个掰着看,直把含烟唬得吓一跳,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掰到第五个,徐湘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展开字笺,里面寥寥数语,却是相熟的字迹。徐湘立时泣不成声。   她知道的。   半年之前定安在行宫,就曾用过这一招。   “娘娘……”含烟赶忙扶着她。   “无事……无事……”徐湘又笑又哭的,让人看着更担心了。   徐湘将字笺攥在手心,待心绪稍平,用帕子擦干了泪,方是恢复镇定。   “把东西收拾好,下面还有一层完好的栗子糕,分了给院外的人吃罢。”徐湘道,“我累了,须得好好歇一歇。”   含烟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她这样说,大喜过望。因着黎州的事,徐湘已是有一段时日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即便是在病中仍然心神不宁,牵挂着生死不明的定安。   屏退其他人退下,徐湘方才拿出字笺,抖去上面的碎屑,又认真地看过一遍。尽管由于篇幅长短,语焉不详,徐湘大致能够领会定安的意思。此次遇难确有其事,只不过她安然无恙,并且想要借此反手一击,所以暂且躲了起来。   徐湘又捂着嘴哭了后一会儿   ,打了火将字条烧去,缚在心头的重担才算是落了地。   她擦干眼泪,唤道:“含烟。”   含烟侯在外面,听到声音赶紧进来:“娘娘。”   “小厨房还热着吃食吗?”徐湘笑着问道,“我饿了。”   含烟怔怔看着眼前的徐湘,颇有些不可置信。不过须臾,徐湘竟像是换了个人,眉眼之间的沉郁消失不见,容光焕发,仿佛回到了过去,刚进宫之时。   “有有有。”含烟不敢耽搁,“娘娘等着,奴婢这就让人送过来!”   *   与此同时,城北宅子处。   定安指着纸上两道出入:“你这两处庄子不大,收成又不足,我看地段是好的,你也说别的庄上收成都要翻几番,想来是人选的不好。”   秋韵无奈:“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换了几次庄上的人,却是愈来愈少,也是不得法。”   定安不以为然:“青云轩里人多,不见得各个都有事做,他们在宫中开销用度也是有的,你不如划清楚些,端茶的端茶,烧水的烧水,剩下的人派去庄子上,利银收的少些,旁的自给自足,不是又能省一笔?”   定安自小在宫中,未尝管过这些琐事,如今闲着也是闲着,除了每日的功课,便是听秋韵讲这些,听得久了,琢磨出门道来,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有的事比秋韵处理得还要周全。   秋韵拿着算盘打了打,将定安先前提的所有意见统合得出总数,各种花销算起来,一年间足足少了有五百两银子。   秋韵笑着打趣:“殿下倒替我们公子省了好多银两。”   定安嘁了一声,把着茶盏坐在凉快的地方:“顺手而已,哪里专门为他做的。”   秋韵清楚定安的性子,也就面上装得不在乎,实则脸皮薄得很,他不好得意忘形,万一玩笑开得过火,转头就要被他家公子拿去惩治。   秋韵敛了调侃的心思,语气正经起来:“今年年岁不好,收成锐减,青云轩里外打点着全需要银子做周转,殿下心思活络,抽空不如多替我看看有什么问题,也算是帮了我大忙。”   定安歪了下头,似笑非笑:“你别捧杀我,我才刚刚跟着你学了几天,尚未出师,哪就有这么厉害了,不过碰巧钻了几个漏子,你倒把   你的事全搬过来给我处置。”   正说笑着,秋韵忽然止了声,定安回头看去,发现是谢司白来了。   秋韵抱着自己的算盘起身,略有点不好意思:“公子。”   “你们在做什么?”谢司白问道。   “闲着无事,来看看秋韵是怎么算账的。”定安回答。   秋韵不打扰他们两个,将自己的位置让给谢司白,自觉先走开了。   “好玩吗?”谢司白笑着问她。   “还成。”定安也笑,“比先生从前讲得那些简单多了。”   谢司白在她对面坐下,定安替他盏了茶,推到他面前:“怎么现在来了?”   “今天在宫外办差,有时间,就顺路过来看一看。”谢司白道,“你的信送去了。”   定安清楚他指的是徐湘。宫中毕竟人多眼杂,谢司白要直接派人送过去,未免招眼,只能等着徐湘先来。定安轻盈盈笑起,心头总算了了桩事:“那就好,倒省得她再替我担心。”   “你这几日可还好?”谢司白将话题转回定安身上。   “自是好的。”定安点头,“你这里清静,不比在宫中,乱糟糟的,成日想着应付这个应付那个的,要是……”   说到这里,定安忽然回过神来,险险止住了话头。   谢司白看着她,目光沉寂:“要是什么?”   要是先生也在,就好了。   定安没有把话补全,她笑了笑,移开视线,看向院中开得正好的花草:“你那里如何?”   谢司白敛眸,看向手中的杯盏:“就快了。”   “到时我也该回宫了罢。”风势有些大,定安稍稍眯起眼睛,她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并不显露真实的心意。   不过她原也不打算显露。有些事总归只能想想,又成不了真。   但这么长时间,岂又是定安不说谢司白就不知道的。   谢司白放下茶盏,水面荡出浅波来。   两人都暂且静默,一时只听得到风声与雀鸟嘲哳声,所剩无几的春光。   “定安。”不知过了多久,谢司白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平静,不夹杂多少情绪,一如在叙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若有天要你选,你愿意离开皇宫同我在一起,还是更想留在京中,留在陛下身边?” 第95章 、95   定安心神恍惚了一下, 耳边风声都像变得暂缓, 逐渐听不到了,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砰砰的心跳声。她一瞬不瞬看向谢司白, 连眼睛都忘了眨。   定安以为自己在梦里:“你……”   “你要想好。”谢司白回视她, 这是他第一次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心意,而是明明白白摊开了揉碎了放到她面前, 眉梢眼角皆是温柔。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干净得一尘不染,却又仿佛盛满看不到底的星河。   定安被他拿这样的目光注视, 一时失语,竟讲不出话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谢司白望着她,“这不是简单选一选二的问题, 而是选了一,即便是赔上命, 你也有可能再回不了头。”   定安一怔, 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伸手抓住谢司白的袖子, 自己也说不上来是要阻止他讲下去, 还是要他讲下去。   谢司白却没有再竟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他凝视着定安, 明明白白告诉她:“成王败寇, 我若输了,你跟着我,一辈子都要背负着大逆不道的罪名, 洗不脱摘不掉,连性命也不保。”   定安终于醒悟过来他话中之意。   她手脚瞬间冰冷一片,明明快六月的天气,还是惊出一身的冷汗:“你是打算……”   话说到一半,定安顿住。   不是打算,而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   定安恍然大悟,这些年来理不清头绪的恩恩怨怨全都有了因果。谢司白隐瞒身份潜伏在永平帝身边,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翻案,他深知永平帝刚愎自用的个性,要他推翻冤案从头再审,简直难如登天。谢司白为的不过是保下处境凶险的小郡王,顺便在永平帝和林家眼下休养生息,为来日积蓄力量。他不愿定安入局,亦在此理。   定安看着谢司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稳一些:“你同我讲这些话,你难得不怕我不答应?我既为儿臣,不可能放任不管。”   “定安。”谢司白轻笑一声,“我既然问你,便是十成的把握,纵然你不应也是应。”   定安气结:“你……”   “我给过你机会。”谢司白稍敛了笑,“若你当初肯听我的话,执意不如此局,就不必   有朝一日面临今天的是非。”   “你讲得好听,假仁假义罢了,就算当日不入,总会有这样一天。”定安定定望着他,“到时一朝醒来与你相处两地成了对立,你要我何以自处。”   谢司白蹙了下眉,没有回答。   定安眼眶微红,她忙撇开眼,可越不想哭,就越忍不住落下泪来。   谢司白当年收她为徒,初心不正,拿她当棋子看,又何必顾她死活。后来心意变了,他一而再再而三逼着自己松手,也是想要放她一条生路。   这本来就是不可解的死局。   “若你当时肯听我的话,就此离去,到了今朝,也只是我与皇上之间的事,无论输赢,你都安然无恙。”谢司白垂眸,“青云轩散去,没有人会知道你同我曾经的瓜葛,连同过往,也一并不存在。”   定安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他这样说,也就表明“成王”的机会小,“败寇”的几率大。他是明知自己很可能赢不了,所以才干脆不要她也一道以卵击石。   定安不想他再讲下去,再讲也是徒惹伤心罢了。   她擦干眼泪,起身背向谢司白,声音冷下来:“为何今日要与我讲这些。”   谢司白道:“我怕再晚些,就没有机会了。”   林家既除,图穷匕见,他与永平帝的矛盾也将摊开来摆上台面,这些话他本该在来京的路上就言明,硬生生一直拖到今日。   定安逼着自己不要心软:“如果我今天不应,你当如何?”   “如果你今天不应,我起初就不会提。”   这是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你……欺人太甚。”定安忍不住了,她转回身,气得想打他,却又下不了手。   定安只好面色冷厉地看向他,咄咄逼人:“我不应,你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   定安笑了,眼中却是凄楚:“留着我,你难道不怕我去告密?令你苦心谋划十几年的一切,全部付之一炬?”   谢司白并不退却,他亦回视她:“你会这样做吗?”   定安语塞,答不出来。   谢司白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他眼中神色是那样让人分辨不清:“所以我也不会,我也舍不得。”   定安心头宛若被什么东西轻轻划了一道。   她又忍不住   想哭了。   “你从前总是骗我,总是不肯同我讲实话,临了了轻飘飘一句带过,就叫我信你?”   谢司白皱眉:“定安。”   定安挥开他的手,看也不看从他身边逃走,像是一刻也不能忍受同他在一起似的。谢司白站在原地,眼看着她离开,并没有追上前。   回到房中,定安将门闩掩上,脑子里仍旧是一片空白。   她同永平帝其实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她母妃是被他害死的,她外家也是被他下令株连九族,不曾留过一个活口,更遑论他就将她自小遗忘在含章殿,若不是得谢司白出手相救,怕是当年那一场大病就要了她性命。况且她又不是肯乖乖信奉纲常伦理之人,所以谢司白的话并不对,这不是选一选二的问题,而是一开始就没得选。   她最气的或许还是那句“也一并不存在”。   这念头他打了很久,当初就说,离了他离了青云轩,要她做回她的十六帝姬,来日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她只以为他不想让她跟着犯险,却不想他一早是不需要她的。   定安心乱如麻,她趴在床沿上哭了好一会儿,哭完了静下来,才有心思好好想一想。   母妃去时她尚且年幼,但她说过的每一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母妃要她去找谢司白,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   又或者说她要的就是今日?   从前陈妃风华绝代的模样定安没有见识过,她印象中的母妃自始自终都病恹恹,古井无波,仿佛无爱无恨。可她真的没有恨了吗?若真的没有,又何必要将她推到这一步。   定安多想能亲自问问她母妃,可惜已是无法。她恨只恨自己当年懵懂,竟是一分一毫也不曾察觉出母妃真正的心意。寒食之时母妃总爱上阁楼看雨,她看的是雨,是层层宫墙,还是其他?   窗外天明至天黑,定安哭累了也想累了,她起身推开门,原想要绿芜替自己倒些茶水来,却不想谢司白还侯在外头。   定安愣了一愣,因为哭得太久,她声音也有些嘶哑:“你怎么还没走?”   青云轩事务繁多,几乎是停不了手,谢司白在外面等她一下午,浪费的时间又要另寻其他时候找补,得不偿失。   “饿了吗?”谢司白问她。   定安摇了摇头,低着眼,并不是很想看他。   谢司白道:“你若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先离开。”   定安听了这话,反倒心软起来,她低声道:“不必。”   谢司白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   定安沉默良久,才开口:“你说了那么多,筹谋在你,决断在你,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你虽是我先生,可这事的干系,倒也不是这样简单。”   “你想如何?”   “我有话问你。”定安终于肯抬眼看他,她眸中神色复杂,“你要诚实答我。”   谢司白颔首:“好。”   “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定安道,“还像从前一样将我推回去不好吗?根本不必告诉我这件事,我本意在林家,既然林家要倒,就此做个了断不行吗?”   谢司白稍一顿,静静望向她:“要听真话?”   定安点头。   谢司白目光沉静:“从前想为了你好,现在不想了,现在只想为了我好。”   定安怔住,差点反应不过来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谢司白眉眼间已染上些许无可奈何的笑意:“我原以为我放得下,但是定安,我放不下。”   定安紧咬着嘴唇,却还是不争气地抽噎起来。   “行宫之中,任凭你胡来就胡来,可是我放不下。你与林璟来往,左不过断了你的念想就好,可是我舍不得。南行之事你以身涉险,我一想到若当初少算一步,你或许已不在人世,就寝食难安。”谢司白望着定安,“定安,不是我不肯,是我做不到。”   谢司白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从不曾这般开诚布公。定安一直以为舍不了断不开的只有自己。   原来不是。   她心下又酸又涩,简直一碰就要流泪。原来温柔也是刀,并且刀刀致命。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将她轻轻抱在怀中,索性一气儿将话都说尽了:“在行宫你曾问我是不是紧张你,没错,我是在紧张,我拿你比我的命还重要。你说你喜欢我,我心里是欢喜的,但我不能说,我怕说了,我以后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你不会知道,要我推开你,比你在我身上捅十刀更难。” 第96章 、96   怪不得他不轻易说这话, 一说了, 根本令人无从招架。   定安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谢司白放缓了声音, 下颌抵在她的发间:“赌上命的事, 我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你若想清楚了要见我, 就让秋韵找我来,可好?”   定安点点头,赖在他怀中好一会儿, 才稍稍松开手。   *   景阳宫中,烛火跃动。   静妃不让人点灯,就着烛光的影儿, 她呆望着墙壁,听到风吹窗沿的声音方才回神, 轻轻问了句:“几时了?”   “将亥时……”素心语气尤为小心翼翼, “……娘娘不如早点歇下吧。”   静妃拾起手边的白底青花瓶砸了出去, 宫女们跪成一片, 任凭砸到身上, 竟是躲也不敢躲。   “一个个没用的东西,养着你们做什么用?给我滚, 都滚!”静妃厉声责骂, 宫女们纷纷退出去,只剩素心一个,留在最后将门掩上, 让静妃好好清静清静。   曾几何时景阳宫是显贵的地界,人人都钻尖了脑袋想进去谋一份差事,只要是景阳宫出来的,哪一个不是仗着人势趾高气昂,自觉高人一等。如今不过短短一个月,已然天翻地覆,直叫三十南河东三十年河西。   永平帝此次回宫,阖宫上下都见了个遍,却迟迟不曾踏入景阳宫半步,即便静妃搬出宸婕妤小产的名头,也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不仅如此,永平帝还暗地里下了禁足令,凡是景阳宫的人,无事不得私自外出,宫外的来信更是由着青云轩把关,放不进丝毫风声。静妃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像是要出事,可她同宫外断了联系,根本无从获知发生了什么,就如同被人蒙着眼堵着耳,禹禹独行在黑暗里。   “陛下今晚上去了哪一处?”静妃托着头,闷声问道。   素心替静妃打着扇子,轻声回道:“听说去了王才人那儿。”   “王才人?”静妃抬起头来,“哪个王才人?”   素心不敢多言,静妃却是火气又窜上来。她是自欺欺人,哪能不知道那王才人是谁。昔日静妃在宫中势如中天,除了小小一个颖嫔冒出过头来,几乎不曾遇着势均力敌的对手,宫中眼明的低位妃嫔,全   都巴巴地依附于她身边,卖弄乖巧,做小伏低,为了哄她开心无所不用其极,王才人也正是其中之一。   “作弄的小贱.人,得了势,倒忘了谁才是她巴结的主子!”静妃又砸了一对镶金玉镯,“本宫稍一松懈,就一个个冒出头来,平日怎么不见得这样不安分!可见都是做出来哄我的。”   素心紧抿着唇低头不语。静妃在气头上,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没理也要占理。景阳宫因着十六帝姬闭门好些日子,这些妃嫔哪个敢上赶着触霉头,虽然照着眼前的架势开了门也不一定会有人来,但不该是这么个说法。而这王才人就更冤了,她入宫多年,不得帝宠,凑在静妃身边勉强算条活路,早没有多少争宠的心思。今晚永平帝起兴去她那儿,久旱逢甘露,是难得的好事,可怜人一个罢了,哪里有静妃说得那样不堪。   讲来讲去,怨这个怨那个,归根到底还是不安作祟。静妃被暗着禁足;九皇子赵承被召去背书,背的不过关,永平帝罚他在国礼院禁闭两月,不得外出;连最受宠爱的清嘉也不例外,今天上午因为不满她父皇对静妃的冷落撒了几句娇,就被永平帝当着宫人的面狠狠训斥一番,她一回景阳宫就躲进了偏殿,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静妃骂完了王才人又骂到了德妃头上,骂完德妃又指桑骂槐起邵皇后,眼见着再骂要骂到永平帝头上,素心赶忙出言制止。   “娘娘慎言。”素心说着,压低了声音,“今日的景阳宫才不胜往日,外头那些人,保不准哪个吃里扒外要给自己谋条出路,您这话出口,隔墙有耳被人利用了去,才是真真‘过不去了’。”   静妃被这么一说终于冷静下来。她扶着额,厉色褪去,显露出疲态。有时候想想,她争了这么多年,要强了这么多年,临了,究竟为的是什么。   “素心。”静妃语气低落下来,“我头疼得紧。”   “是不是头风又犯了?”素心停了扇子,替静妃揉起穴位,“奴婢寻御医来看看。”   “那倒不用。”静妃有气无力的,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还没那么重,死不了人的。”   素心不说话了。   “本宫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些年,好的也尝   过,坏的也尝过,当年为了他能顺顺利利登基,我手上也是沾了不少人的性命。”静妃重又望向那烛火,神色是无限的凄艾,“你说这些,陛下是不是已经全都忘了?”   静妃这样一个人,是打落牙齿都要往肚里吞,无论内里如何,在外人面前气势绝不肯落下乘,也只有在陪伴她多年的素心面前,她才会有这样一面。   素心听着不禁鼻酸:“都会过去的,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不,素心,你不懂。”静妃看那烛光看得眼睛泛涩,“他心有多狠,我比你清楚。当年那样爱的一个人,不也是说弃就弃了?放她在宫里自生自灭,连个帮衬的人都不肯留。他可也是宫中在长大的,难道会不知其间的凶险?我才是错了,我一直以为陈妃是陈妃,陛下永远不会这样待我,可是谁料着,真就到了这一天。”   “娘娘……”   “都是报应吧。”静妃眼中像是笼了一层雾,“她陈妃还是回来报仇了。”   “您别净想这些有的没的。”素心安慰她,“指不定陛下过两日就来了,况且还有大将军在外照料,想必坏也坏不到那儿去。”   静妃摇摇头,满心满意地深感疲惫。她清楚永平帝的手段,真要论起来,可能远比她所想还要糟糕。他当年既舍得了陈妃,今日还有什么是割不断丢不掉的,怕只怕不仅是她,整个林家,甚至承儿,清嘉,也难逃一劫。   “我累了。”静妃道,“等我歇下你就去悠歌那儿看看,若她身子好些了,明天带她去看看皇上。陛下不想见我,也许还是肯见她的。”   素心应下,她从满地的碎瓷片中清开条道,扶着静妃去歇息。   “清嘉呢?”   素心不想雪上加霜,故瞒去实情不报,只道:“刚才让人伺候殿下用了膳,许是歇下了吧。毕竟年纪小,也气不了多久。”   静妃嗯了一声,心灰意冷的,不再多言。   与萧条冷落的景阳宫不同,坤宁宫内则一派的喜气,邵皇后更是春风得意,跟静妃的境况俨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永平帝此次南返回宫,待邵皇后恩遇有加,是几年不曾有过的好脸色,光是一个月就在坤宁宫驻留七八次,与从前比,恰如枯木逢春,   重温旧梦。不过邵皇后高兴归高兴,脑子还是在的,她当然不会以为永平帝宠信与她无缘无故,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怕是永平帝即将要重用邵家了。   邵皇后被静妃压在上面多年,林家邵家虽同为外戚,待遇却是千差万别。林家事事好出头,林咸受尽帝恩,自来高过朝中众大臣一头,而邵家则低调得多,邵仪更是韬光养晦,在永平帝上位没多久就机警地退出权力中心,不问世事多年,朝廷中人提起二者,语气都大不相同。林咸恃宠而骄,不成体统,邵仪则高风亮节,雅人深致,殊不知他当年曾有的作为。   邵皇后自坐上这个后位就没有一天活得舒心过。论感情,她比不过陈妃,论权势,她比不上静妃。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觉醒来,就从这高顶坠落。但诚如父兄和姑母所说的,要等,要耐心地等,终于还是让她等来了这一天。   皇上待静妃的冷淡与待邵皇后的亲近宫里人自是全部看在眼中。不仅如此,连邵皇后膝下的十三帝姬与八皇子也深得圣心。永平帝甚至召了十三帝姬与驸马进宫,会同八皇子赵衷一起赴了家宴,一家子其乐融融,外人看着也不禁心生艳羡。   这是从前不曾有,其后也未必有的好日子。   因而听闻永平帝去了王才人那儿,邵皇后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白露卸去头钗,镜中人到底不负年少,细细看去又添了几道皱纹。   邵皇后摸着自己的脸,大为感慨:“论相貌,我自来比不得静妃,与陈妃更是差得远,论宠爱,三人之中我也是排在后头的,谁能想到,最漂亮的那个最先去了,最快意的那个也将要没了,独留我忍辱负重这些年,竟是笑到了最后。”   白露用犀角梳替邵皇后梳着长发,眉眼间也不免带了笑意:“所以说,娘娘到底还是最有福的一个。”   邵皇后笑了笑,眸中有片刻的恍惚:“有没有福在其次,若真的该我邵家夺大势,这后半生,我便是安安稳稳的能多松几口气。” 第97章 、97   永平帝对立储一事, 态度向来微妙。早年间还可以用年岁尚小不宜过早决断来推托, 如今皇子们一个个大了起来,接连行过冠礼移居宫外, 年长些的甚至都接了闲差散职过活, 永平帝却仍是迟迟不肯立太子监国。八皇子赵衷品学兼优,又因着外家邵家, 在朝堂中向来声誉极高。可就因着永平帝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几年来异心渐起,暗地里另寻高枝支持九皇子的人多起来, 朝中暗潮汹涌,党派之争接连不休,平白为此连累不少能人志士。   现下永平帝对赵衷赵承两兄弟截然不同的态度, 基本上已表明圣心,若邵家又得重用, 局势几乎再无逆转的可能性。   邵皇后抚着匣中镶金红宝石凤钗, 喃喃自语:“这宫中, 最靠不住的就是恩宠。今天把你宠上高位, 明儿就能把你捧杀下位, 我横竖早就不想着让他垂怜于我,只要衷儿能顺顺利利继位, 本宫便是别无所求。”   白露道:“娘娘宽心。众皇子之中, 自来咱们八皇子最是天资卓绝,国礼院的夫子都夸,就数着八皇子功课最好, 也最是听话。且陛下对八皇子的宠爱亦是独一份,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日国丈爷再得了陛下厚待,那又是喜上加喜的大好事。哪还有什么不顺利呢?”   “你这个嘴,和擦了蜜似的,净会拣好听的说。”邵皇后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想什么,不说而已,白露却知道得明明白白。   白露笑道:“事实而已,哪里能光拣好听的说,娘娘讲得奴婢好像那戏里专门抹脸子不做好的小人似的。”   邵皇后被她这俏皮话逗笑了。她将凤钗取出,没放回匣中,只搁到几上:“这套首饰赏你了,明儿让人重打几套来,还有过夏的衣裳也新制几身。”说着,邵皇后重新看向镜中,“本宫也是好几年不曾好好打扮过了吧。”   “娘娘正是好年纪呢,想开了,多打扮打扮是好事。”   邵皇后想起什么:“熙宁明天是不是要进宫?”   “递了帖子,正是明日。”   “也顺带着替她打一套罢。”邵皇后道,“这孩子成了婚就再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那宋家的孩子虽然宠她,可谁家的夫婿   不希望娘子为自己打扮打扮的,他们如今是感情好,不理会这些,过个三年五载的,你看他变不变心。”   白露不以为然:“殿下天生丽质,且年岁尚小,不计较罢了。娘娘您可莫要忘了,殿下的美貌当年可是名冠京城,哪能就轻易被人比了过去。”   她说着这话,与邵皇后不约而同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人。   十六帝姬定安。   定安承了她母后的美貌,那才真真该是名冠京中的美人,这点断不可否认。有时邵皇后看着她那张脸,心里都会无端端泛起些酸涩来,这副心境就像是又回到了当年,陈妃美得令她自惭形秽,陈妃日日笑靥如花,她便夜夜不得安眠,甚至一度一举一动都不觉照着她来,可那模样落在永平帝眼中,却只是个东施效颦,徒惹人发笑而已。   “你说起这个,我倒想着了十六。”邵皇后垂着眼帘,唇边却有淡淡的,几不可闻的笑,“十六那孩子,同她母妃一样,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也福薄命短的。所以生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自古是红颜多薄命,若她能隐一隐风头,不至于如此。”   定安遇难的消息刚传回宫里时,邵皇后就觉得事有蹊跷。直至永平帝返京,对静妃态度大为不同,她才想明白。这定然是静妃终于按捺不住对定安出了手,被人查出来,才因而触犯龙颜。静妃蠢得恰到好处,不仅替她除了心头之患,还将自己搭了进去。邵皇后轻轻松松便是一举两得,坐收渔翁之利。   可见邵太后当年的先见之明。若不是她将定安救出含章殿,也轮不着今天这一出。   想着,邵皇后面上的笑容怎么掩也掩不掉。   “前些天让人抄的佛经抄好了吗?”邵皇后抬眼问道。   “才抄好,明日再整一整,就齐全了。”   邵皇后嗯了一声,摸着手腕上的菩提念珠:“那就好。明日送来,我且亲自给皇上拿去。”   *   晌午的日头真好,虽将六月,阳光照在人身上,只觉得暖融融的。   肩舆路过国礼院门口,熙宁老远瞧见了迎着日头在踢毽玩的两三人,忙叫停了宫人。   碧春扶她下来,熙宁问道:“那个面善的,是淑月妹妹吗?”   淑月是永平帝第二十六   女,她娘亲是个位份不高的才人,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了,皇后将她养在德妃一处,因着德妃时常来坤宁宫走动,熙宁倒同淑月有些来往。   正想着,淑月也看到了熙宁,她扔下毽子跑过来,面带笑容,羞嗒嗒唤她:“十三姐姐。”   熙宁摸摸小姑娘的头:“怎么在这里踢毽子玩?”   小姑娘也就六七岁的年纪,掉了颗门牙,说话时漏风,只好抿着唇,害羞道:“夫子要我出来休息,一会儿还得进去上课。”   熙宁瞧着她这模样,心里没由来地难受起来。她抬手替淑月理了理头发,想起的却是往事。淑月很像当年的定安。那时定安也只有七八岁,同淑月一般,不大受宠,总被旁人怠慢,因而养出一副怯弱害羞的性子。   熙宁初时待定安好,是有怜悯的原因在,可惜后来一切都变了。她变了定安也变了。定安不再唯唯诺诺,一日又一日比她出落得更能拿主意,她们的情谊自然也一并不同起来。要说哪一日开始的,熙宁已记不清,总归是她大婚那天起,彻彻底底同她离了心。   现在定安生死不明,她自接到消息,面上不显,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感伤。可若扪心自问,感伤下头或许还藏着一层,那一层是不能被人看到的,碰也不得碰的隐秘。   她与林璟已无可能。   定安亦是。   定安不在了,这唯有的好处是,定安不必与她争了。不争,就不撕破脸面,从前共度的时日仍然是好的,就能带着美好的记忆度过后半生。她能想起来的,就不再是林璟提起定安时不经意的笑容和他佩戴在身边片刻不离的荷包。   这心思阴暗到连熙宁自己都忍受不了。她竭力不在人前表露出悲伤,是不想被人提起,不提起就可以假装自己从未有过这样见不得光的念头。   熙宁看着小淑月,稍晃了神,直听见碧春唤了她一声殿下,她方觉失态。   熙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捏捏淑月肉嘟嘟的脸颊:“你去玩吧,我不打扰你了。”   淑月乖乖应了声,看了她几下,才是转身跑回去。熙宁微眯着眼,在后头一路目送她跑远了,方敛起视线。   碧春看她这样精神恍惚,略有些忧心:“殿下。”   “   无事。”熙宁面色如常,“只是觉得那孩子和定安小时候有些相似罢了,不过离近了看,倒也不相同。”   碧春劝道:“奴婢知道您同十六殿下关系好,不过事情发生已有一段日子,您迟迟走不出来……只是徒惹娘娘担心罢了。”   “母后才不会担心我。”熙宁扯了下嘴角,说不上算不算是笑容,“她如今高兴还来不及呢。”   碧春还想说什么,熙宁先打断她:“这处离坤宁宫也不远了,不必乘撵,走着过去吧。”   碧春不敢不应好,安顿了宫人,跟着熙宁慢步在宫道。从前这路她走了无数遍,小时淘气起来,牵着定安满后宫闲逛,没有一处的地砖不曾被她们踩过,仔细算起来,同她相处时间最多的,不是兄长不是林璟也不是林祁,反而是定安。   熙宁瞥见墙头斜倚出的花枝,不觉轻声道:“若她还在,过两年也该嫁人了。”   碧春听着难过,这次没再出口相劝。   到了坤宁宫外,熙宁稍一停顿,整理好心神,进去时俨然换了个人一般。邵皇后早等着她了,一来就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路上受累了。”   熙宁笑道:“乘着马车,天又不热,如何能累到我去。”   “你呀,将什么话都要同我使绊子,就是不肯让母后舒心是不是?”邵皇后笑着打趣。当初熙宁不想嫁人,母女俩曾为此针锋相对过好一阵子,后来熙宁终于嫁给了邵皇后千挑万选出的“如意夫君”,两人间的矛盾才稍稍和缓。   “母后让我进宫,可有事要讲?”   “你是我女儿,没有正经事,我还不能叫你进宫陪陪我?”邵皇后含笑瞥她一眼,叫白露将新上的庐山云雾沏一盏来。   “我在自己府中也是忙的,哪里得清闲,您若没事,往后还是少叫我进里头来为好。”熙宁讲起这话毫不客气。   邵皇后又气又笑:“你这小白眼狼,真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没多久就连母后也不认了?”   熙宁笑笑,不同她瞎侃了。她接过白露递来的白底青花茶盏,目光不小心瞥见被镇纸压在红木案几上的几叠纸张,笑容微微一滞。   “这是什么?”熙宁问道。   邵皇后抿了口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眼,懒洋洋地笑起,眼中却带着淡漠的冷意:“能是什么,给你十六妹妹抄的经书,一会儿得送去你父皇那里。” 第98章 、98   熙宁怔怔盯着, 片刻才回过神来:“不是说还没有定论吗?父皇尚在黎州留了人手, 说不定哪一天就找到了……”   邵皇后轻笑一声:“这话也就听一听响儿。这么些天没有消息,你父皇都放弃了, 不过迟早的事, 早做打算也是好的。”   熙宁蹙了下眉,移开眼。心里翻江倒海, 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邵皇后执起熙宁的手:“不讲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近日从医署那儿得来一道方子,你成婚已快有半年多, 还迟迟不见有动静,太医说这方子有奇效,你拿回去用用看, 再不济也好补身子用。”   熙宁心烦意乱:“我又不着急。”   “岂是你不着急就能不着急的。”邵皇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生儿育女, 传宗接代, 乃为人妇的本分。是我不好, 将你素日宠得没个王法, 惯会自己拿主意, 这两年才越发没边去了。”   邵皇后说着又像从前一样数落起熙宁来。熙宁懒怠同她争扯这些,索性闭口不言。   邵皇后以为熙宁是肯听劝, 兀自笑了笑, 让白露将方子和一早由着太医院抓好的药拿过来,递给碧春带去。   熙宁看这大包小包的,着实不耐:“你给我方子就好了, 府中自有药方在,何必这么齐全。”   邵皇后不以为意:“你府里的再好,哪能和宫中的相提并论。”   熙宁撇撇嘴,强忍着不同她争辩。   “这些日子宫里诸多事端烦扰,往后几天我可能都见不得你,你且顾好自己,府中的事务倒在其次,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邵皇后细细叮嘱她,“冠儿那边你也留心着,他是闲职,不当差的时日多,你且顾着他,现下你们才成婚不久,所以还不觉着厉害,等日后抓不住了,才要你为之心烦,倒不如未雨绸缪些。”   熙宁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总不往心里去。她在坤宁宫待了不多长时候,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邵皇后还有旁的事要处理,也不挽留,母女俩就此散去。   *   “公子。”春日眉梢带笑,喜滋滋地邀功,“又拦住两个。”   这些日子宫里宫外皆是动荡不安。静妃被围困的久了,一日日急起来,慌不择路,   屡屡派自己宫里的人乔装打扮,想出宫递信,奈何青云轩早把控了内外,几次三番把她的人拦下,偌大皇宫,任凭一只鸽子也飞不出分毫。   谢司白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停住笔,头也不抬:“将人收着,不必送回去。”   被网罗住的兽,越挣扎越束缚得紧。静妃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越是沉不住气,便越是上赶着将把柄送往谢司白手中。   “宫外那位林大人也一直发帖求着见公子一面。”说着春日忍不住想笑,“可见是真的急了。”   谢司白扫他一眼,春日这才稍稍收敛些,领了命,只身退下。   秋韵进来时刚巧遇见他,进了书房道:“春日又捅什么篓子了?怎么见他苦着张脸。”   “许是怕我罚他抄经。”谢司白淡淡道。   “他也是太得意忘形了点。”秋韵啧啧,不仅不见同情,反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   春日这性子,自来大大咧咧无所掩饰,这一点若放在寻常人家,相处起来不累,自是好的。但偏在宫中这么个风诡云谲的地方,若不是谢司白常常拘着他,还不知要犯下多少大过。   谢司白没心情同他讲这些,他见秋韵来,搁下笔,问道:“有什么事?”   秋韵明白自家公子真正想问的是“定安有什么事”。他笑眯眯,故意道:“我一切安好,公子不必替我烦忧。”   谢司白似笑非笑:“定安让你这么说的?”   “怎么公子话里话外的总只能看到小殿下。”秋韵笑道,“我不过是与小殿下相处久了,沾染些她的脾气罢了。公子觉着如何?这语气模仿得像不像?”   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倒真有些像定安同谢司白闹别扭时所讲的。   谢司白四两拨千斤地回他:“我觉着得意忘形的不光春日一人。”   秋韵:“……”   秋韵不敢与他胡闹了,絮絮禀起定安这些日子的动向:“院里一切都好,这几日殿下来了兴致,同绿芜学着做了些花样子玩,人少的时候我还带她上街去逛了逛,不过作男装打扮,一套齐全的,就是公子你见了都不一定认得出。”   秋韵说到这里有意停下来,他打量着谢司白,却见他并没有往下问的打算。   “公子不想问什么   了吗?”秋韵道。   谢司白觑他:“还问什么?”   罢了罢了。   他家公子这性格,若真能被他看出些什么来才是稀奇。   怕被报复,秋韵终于放弃要谢司白表露心迹的念头,老老实实道:“殿下想见你一面。”   谢司白知道这是要告诉他答案了。   自幼被训练得波澜不惊的心间难得泛起几丝涟漪。谢司白微垂下眼,隐去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他与永平帝反目成仇的时日相隔无几,挑在这个时候和她讲那些,怕就是日后再提,反成了仇人。定安如何抉择他不多在意,反正无论她选择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将她心甘情愿地带走。   “好。”沉默半晌,谢司白方道,“若是得空,今晚我就去见她。”   *   没等到天黑,将傍晚时分,谢司白搁置起手头的公文,便是出宫来见定安。   他到时定安正与绿芜坐在院中乘凉,石几上放着两盒市面上新买的簪花,有纱制的,绢制的,绫制的,花样子虽比不得宫中齐全精巧,胜在惊奇,两人互相比来比去,玩得不亦乐乎。   谢司白很少见到定安这么开心的样子。他停在庑廊下,静静看着她笑语盈盈的模样,心下几分恻然。定安才刚及笄不久,大魏女子历来嫁得晚,这本该是她最快意的一段时日,却硬生生被卷入永无休止的斗争中。   不知站了多久,定安抬眼时目光不经意与廊中的谢司白撞上,她愣了愣,绿芜顺着她视线看去,发现是谢司白来了,笑着掷下簪花,起身退去。   等着绿芜走后,谢司白才近前来在定安身旁坐下。定安重又笑起,眉眼弯弯的,全然不似上次见面的沉重:“先生来得正好,快帮我选选看,那一朵簪花最好瞧?”   谢司白不介意陪她玩这种幼稚的小把戏。他看了看,从中拣出一朵玉兰样式的,抬手簪在定安发间。   定安取过铜镜照了照,笑道:“我还记得你去年南下,回来时也带了一顶玉兰的珠花给我,可见喜欢这一款。”   “我不是女子,并无这些喜好。”谢司白望着那簪花,须臾目光方缓缓下移,落在定安的眉眼上,“不过是觉着衬你。”   定安面热起来,一时不敢去瞧他,只好弃了话头   ,说起正事。   “上次你与我说的那些,我这几日细细想过了。”定安放下铜镜,清了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些,“我自是愿意留在青云轩。先生当年曾有救过我,我这条命算起来也是先生给的,不能有负恩典。”   许是从前表明心意被拒绝了的缘故,定安仅肯用着青云轩为说头,断不直言想跟在他身边。谢司白清楚她的小心思,并不揭穿,只觉着可爱。他抿唇轻笑了笑,旋即若无其事地抬眼,同她一道做出认真的样子。   “只是……”说着,定安话漏一头。   谢司白从善如流地接上:“只是什么?”   “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几件事,我才是真真切切能放下心。”   谢司白略一挑眉,道:“且说。”   定安也不与他客气,掰着指头数起来:“第一,从今往后你都不准再欺我瞒我,好的也罢,差的也罢,不必像哄小儿一般只报喜不报忧。我可以不去添乱,若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也无须留情。”   谢司白没忍住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提意见提得这般清新脱俗,竟是上赶着要求被差遣。   “好。”谢司白敛容应她,“还有什么?”   “第二,从今往后,成也好败也好。”讲着,定安的声音稍稍低下来,“活着我同你一起,死了我也要同你一起。”   谢司白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他看向定安,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的性子。”定安索性豁了出去,直截了当,“若真到了那么一天,你定然一早要把我远远地送走。可是我并不要这苟且偷生。我既选择了这条路,是想好了的,成则败则,后果我一力承担。”   谢司白望着她,定安亦迎视之,并无半分退却。   谢司白想起的却是尚在黎城时玄净前辈所说的那句,“小姑娘心性坚韧”。   话没说错,只怕是男子也少见有她这般的胆识。   良久,谢司白心中暗叹一声,终于还是妥协了。他略有些无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自再没旁的可说。”   定安甚是得意,狡黠笑道:“既然说不过,那就只能应了我罢。”   “可以。”谢司白眼中亦藏了些笑意,他注视着定安,是少见的目光灼灼,“你执意如此,那我便答应你。从今往后,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定安:我好像不是这个意西 第99章 、99   定安怔愣片刻, 反应过来后, 立时羞得耳根子都泛了红:“你……登徒子!”   谢司白笑着看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话中有何冒犯之处。   定安心神慌乱, 早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为好, 只得做出一副气恼的模样,很没骨气地从他面前再一次逃开。谢司白在身后唤她名字, 她亦是不应。   等进了屋,定安靠在门扉上,心怦怦乱跳停不下来。   生则同衾, 死则同穴。   她一想起谢司白说的那八个字,便是止不住的面红耳赤。   这……这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哼。   *   林咸在轩堂之中来回踱步,听到脚步声渐近, 倏地回头:“有消息了没?”   来者是林家府中的门子,一身鸦青短打装束, 闻言回道:“宫中戒备森严, 进不去也出不来, 尚不曾有消息传出。”   林咸将手边茶盏砸出去, 气性上来, 同静妃一模一样的德性。   “这都几日了?没有消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次次都回来讲这一句, 我要你们这些饭桶作何用处!”   门子和小厮跪满一地,林咸踹了那短打人几脚,尤不解气, 拍桌道:“滚。”   门子起身忙要退下,走到一半又被林咸喊住:“去把徐老三给我喊来!”   徐老三本姓不明,单字茂,是名术士。听闻他原是在县里错手杀了人,恐怕究责,才连夜出逃奔赴京中。因着他惯来有几手能耐,经人引荐入了将军府,一跃成为座上宾,屡次为其出谋划策,深得林咸重用。先前行宫虎兕一案,就有他的作为在其中。   林咸心浮气躁,直等一身道袍打扮的白髯客自庭下步来,才稍稍有了主心骨。   “茂公。”林咸抬手作揖,当着徐老三的面,不喊他诨名,一向用尊称待之。   徐老三虽鬓发皆白,实则仅比林咸年长几岁,且算是同辈人,只不过当年为躲命案,硬生生一夜白头。这事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因着白发白髯,又一袭道袍加身,他整个人看上去竟有那么几分衣袂飘飘的仙气在,叫人好生信服。   “如何了?”徐老三在林咸面前素来免行虚礼。   “还没有消息。”林咸皱着眉,往日中高高在上不   可一世的林大将军难得也有这么灰头土脸的一面,他颓然道,“自打皇上返京,一切都变了。当初我不该听你的话,将事情弄得这样复杂,就该直接派人去将那无耻老贼做个了解,任凭他手上有什么证据,帝姬不死,陛下总还是会同我留三分情面……”   徐老三不为所动,乜斜他一眼:“大人可是在怪我?”   “自是不敢。”林咸回过神,忙道,“如今茂公肯为我出谋划策共渡难关,再怪谁,如何能怪到茂公头上。”   徐老三不理会他,径直朝向身边道童伸手,道童自衣带解下一方乾坤袋,递给徐老三。   徐老三像往常一样占得一卦,他捻着胡须,盯着卦象不语。   林咸忙是追问:“这是何意?”   “离卦四爻,焚如,死如,弃如。”徐老三慢慢道。   林咸并不能完全听懂是何意,但也知情况不妙,霎时面色如土,手抖如筛糠。   徐老三道:“从卦象来看,‘飞鸟尽良弓藏’,你当初替皇上坐稳帝位,便是替今日埋下祸根。”   林咸跪在徐老三身前,一个劲朝他磕头:“茂公救我!”   “此卦不是不可解。”徐老三伸手将他扶起,“大人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林咸鬓发散乱,急急托着徐老三的手:“有何法子?”   “皇上心意已决,于铲除林家一事势在必行。为今之计,只能是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方是一条生路。”   林咸怔愣,眼中布满绝望:“定要如此吗?”   他虽不轨之心已久,但仅限于推举赵承上位一事,若说直白地公开谋反,他倒还没这样的胆量。毕竟开弓没有回头路,举兵造反,成败一瞬,变数太大。   “大人已经没有退路了。”徐老三眉头紧蹙,“事成,整个天下当是大人囊中之物,事败,左不过也是同今天一样的局面,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徐老三的话不无道理。林咸到底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短暂的慌乱过后,他很快镇静下来:“茂公容我再想一想。”   徐老三将卦盘收起,老神在在:“留给大人的时日不多了。”   林咸抿唇不语。   *   林祁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由小厮手上,摇摇晃晃地自角门进入府邸。他着一   宝蓝直缀,腰带上系着的荷包玉佩一应没了踪影,满身的酒气,显然是喝醉时被什么人窃了去。   府中的小厮扶住林祁,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嚯了一声,抱怨道:“少爷怎的又去吃酒了,老爷今日没出府,若被他见了,当紧又是一顿打,我们也跟着受累。”   林祁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负在那人身上,他傻呵呵乐着:“小爷我今天心情好,要什么都拿去,都赏你。”   “快行了我的爷。”小厮道,“您回府了,醒醒吧。”   短短半个月而已,林祁已然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堕.落到如今的模样。说起来也是从宫里十六帝姬黎州遇难的消息传回京城开始的,起初还好,敬着旧日的情谊伤感一番也就罢了,不知从哪一日起,这位爷许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反常态地性情大变,整日整日去外头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才回府,被林咸教训过几次仍不知悔改,甚至越是被训斥,他就越是变本加厉,俨然要与林咸对着干一般。   林祁醉里说着胡话,只言片语的,不是很连得成句子。小厮带着他行至院门口,正巧遇上林咸从里头出来,小厮心头一凛,忙忙低下头,唯恐被牵连。   果不其然,林咸一见着林祁这副样子就火冒三丈,他压着怒气问:“这孽障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老爷,就在刚才,小的才从角门把人接了进来。”   “不必让他歇着了。”林咸道,“拿盆冷水来兜头将他叫醒,送来书房。”   林咸话出口,小厮们却犹犹豫豫地不敢作为。往年间林咸对林祁是再疼爱不过的,近两年虽屡有口角,还不至今日。他们倒担心真的把人弄坏了,反怪罪到他们头上。   林咸看他们不动作,喝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见林咸真的动了怒,小厮们不敢耽搁,送林祁去书房的去书房,准备冷水的准备冷水,里里外外忙活开。   林祁被送至书房的椅子上,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尽管五六月的天气,还是激得他一打寒颤,醉意去了五六分。   他勉强睁开沉甸甸千斤坠的眼皮,书房内已经没了旁人,只剩下林咸在。   林祁不觉蹙了下眉头,跄踉着起身要走。   “给我坐   回去!”林咸拿戒尺打在林祁身上,光是听响儿都觉着疼,林祁却是动也不动,只回身冷冷望着林咸。   “你个不肖子,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了!我叫你不准再往外头去,你听是不听?!”   林祁抹了把脸上的水,不说话。   许是被他这副负隅顽抗的模样激怒,林咸丢开手中的戒尺,抡起旁边的交椅就砸在林祁身上。林祁同样不躲,硬咬着牙吃他的打。   林咸是使了狠劲,交椅被砸得四分五裂。   林夫人接了通风报信,一推开门就见到这一幕,她立马哭天抢地拦在林咸面前:“造孽啊!你可就他这一个命根子,有什么话好好说说不得的,非得下此狠手?”   林咸素来无法无天惯了,真要论起,稍有些怕的还是他这个正房夫人。林咸气道:“你看看这混账的样子,天天不学好,整日去吃浑酒,我不把他打死,他有天也得自己作死!”   林夫人拿着帕子替林祁清理额头的伤口,却是被林祁轻轻挡住。   林夫人看他这副惨状心疼的紧:“他这些天是不成个样子,不过儿子还小,你同他好好讲,他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听不进去的。”   林祁低垂着眼不语,林咸亦是不作声,一时只剩得林夫人从中周旋。   “你要教训就好生教训,动什么手,他可不是你手底下那些兵,经得住几番教训?”说罢,林夫人又看向林祁,“你也是的,近几日是怎么了?学什么不好,学人吃酒去!”   林祁自被带进来,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听了这一句,他眼神微动,木着脸终于开了口:“再不好,总比杀.人强。”   话一出,室中静了一静。   林祁抬起头来,与林咸四目相对,后者竭力隐着怒火,手都气到发抖。   林夫人也觉不妙,连忙打发了下人出去。   “好,好。”林咸一叠声道了几个好,“你个孽子,原来真的是为了她的事同我较劲。你可知她是陈家的人?她在宫中是如何折辱你姑母的,你难道不曾听闻?你姑母素日宠爱你,是当心肝一样的哄,竟哄出一个白眼狼来不曾?”   林祁心中的痛苦不比林咸少,他望着林咸,轻轻扯动下嘴角,似哭又似笑,像嘲讽更像悲戚:“温良恭俭让,书中讲的,和你们做的,从来都是两回事。” 第100章 、100   林咸怔怔不得所言。   林祁垂下眼帘, 自知失言, 顾不得满身的狼狈,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林夫人用帕子掩面, 低声啜泣。林咸跌坐回椅子上, 亦是满目颓唐:“想不到我林咸戎马一生,到了了, 竟养出这么个东西。”   林夫人替林祁开解:“他小时进宫,素日与帝姬皇子交好,接受不了, 实乃人之常情。”   “好一个人之常情。”林咸拍着桌子,“这混账,分明是读书读多了脑子都坏掉, 他那语气就是在斥责我手段肮脏,可他也不想想, 若真是清清白白, 哪有他今天好吃好用的?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 将他教养成这一副模样。要和林璟一般多让他见识见识真相, 他如今也不会有脸讲出这样的话!”   林夫人泣而不语。   “罢了罢了。”发泄完心头的愤恨, 林咸松开手,靠回椅背。没了愤怒作掩, 一夕之间, 他像是衰老不少,“好日子数到头来,也没几朝了。”   林夫人愣了愣, 不哭了,抬眼看向林咸:“老爷这是何意?”   林咸念她妇道人家,不愿多言,他直起背,恢复些精气神,方吩咐道:“你今日且准备准备,明天晚些时候,同这不肖子暂且先出京避避风头。京中不久有遭大乱,你们不必跟着凑热闹,待一切安顿下来,我再派人将你们接回。”   林夫人心里咯噔一声,攥紧了帕子:“老爷……”   林咸打断她:“这事我早有决断,旁的你知情不知情皆于事无补,正好天热起来了,就当着出去避避暑,勿多挂心。至于这不肖子,我就对外说他吃浑酒腿被我打折了,出不了门,刚好也算个借口。”   话虽如此,林夫人听他这话中的决绝语气,还是不免悬起心来。她同林咸夫妻三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却是头一次见他这样。   “究竟出了什么事?”林夫人绞着帕子,“你好歹告诉我,让我明白些,也省得胡思乱想。”   “朝中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清的。”林咸捏了捏眉心,“你不必想得太多,无论好坏……都牵扯不到你们母子头上。”   林夫人还要再问,林咸却不给她问下去的机会,他寥   寥数语打发过后,就让林夫人先回去了。   *   是夜。   定安掩上书卷,同绿芜说了会子话,正打算歇下,前院传来消息,谢司白进了府。   定安闻言略一怔,与绿芜面面相觑。   定安问:“几时了?”   “将亥时。”   谢司白很少会挑这样的时候来,定安料定有事,披了衣服就要起身。绿芜忙拦住她,好歹穿戴整齐了,一并提灯往了前院去。将至中堂,她们就在挑檐下见到了正与冬雪商议事情的谢司白。   定安不好直接过去,略略止了步。待那边说完事,谢司白一移眼,就看见了正等着他的定安。   谢司白眸中盛了笑意,他将冬雪打发走,定安才过去。离近了,定安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藏在没有灯照的地方,身上穿着件不合时宜的玄色斗篷,怎么看怎么古怪。   定安微一顿:“这位是……”   隐在黑暗中的兜帽人揭开帽檐,现出真容。   原是许久不见的小郡王赵敬玄。   “十六妹妹。”赵敬玄笑吟吟道。   自上次在行宫见过面后,小郡王因着虎兕一事受到惊吓,闭门不出直至今日。同上一次相比,他愈加孱弱了些,好在精神还不错。   定安有些惊喜:“小郡王。”   “他比你年长几岁,你当唤他郡王哥哥才是。”谢司白轻笑道。   定安羞赧,不怎么能喊的出口。好在赵敬玄也不是肯计较这些的人。他们略略寒暄,站在当风口也不成事,便进了里间坐下闲谈。   赵敬玄在京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乃废太子之子,身份尴尬,当年不过是由着先皇保护,姑且算留下一条命。永平帝要他进京本就是恐他异心,故而留在身边作为牵制。有这一层原因在,京城之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皆对郡王府退避三舍,先前小郡王因行宫之事旧疾并发,也是无人敢去拜见。   定安也知虎兕之案原是她父皇主谋,为的就是取赵敬玄性命。这虽不关她的事,定安还是隐约存了些愧疚之心,现下见他安然无恙,并不如传闻中亏损厉害,方才松了口气。   “行宫一别,已有几月不见,小郡王可好?”定安道。   “并无大碍。”赵敬玄晓得她问的是上次的事,“有王颜   渊王先生在,不成问题,不过是不想见人,顺水推舟对外有了那些说辞罢了,也好还我个清静。”   定安从前见他,仅当他是小郡王,不作他想。自知道了谢司白真正的目的,她清楚如无意外,眼前这位将是日后的储君,再打量起来,又有另外的看法。赵敬玄生性随和,却不优柔寡断,定安并不能衡量一个好的帝王该有何种品质,但照书上所说,有道之君,许就是他这样的人。可惜他身子太过病弱,怕就怕经不起这番动荡。   正想着,赵敬玄先开了口:“我听闻不久前你同先生一道去了黎州。”   定安点头。   赵敬玄道:“路上可有什么趣闻?”   提到这个定安来了兴致,细细同他讲起路上见识过的风土人情。赵敬玄对此颇有兴趣,耐心听着,时不时提问一二句,引着定安继续讲,兄妹二人其乐融融甚为契合,竟是连谢司白都插.不进话。   讲得多了,定安才忽然想起,小郡王自幼被养在汤泉山,永平帝继位后,他更是被困在其中无法走动,再加上他身子虚弱,经不得途中颠簸,更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外出游览,她同他讲这些,不啻于矮子面前说短话。   定安察觉不妥,方止住话头:“总听我讲这些,无趣得紧,倒让人生厌。小郡王见笑了。”   “不会。”赵敬玄笑了笑,语气温和,“我不常走动,听人说一说这些,只觉得有趣,怎么会生厌。”   定安感念他的体谅,不过时日太晚,再讲下去恐怕没个头,便先问了正事:“光顾着说我的了,倒还不知你们为何今夜来此。”   赵敬玄看了谢司白一眼。谢司白闲到把玩起手上的黑釉盏,闻言才搁置一旁,答她:“小郡王近一两日先在此暂住,不久我会安排他出城。”   定安怔了一怔,心头涌现不好的预感:“缘何这般着急?难不成父皇他……”   谢司白也不瞒着她了,直言道:“林家如今已经被逼的走投无路,皇上的意思是,要等着他先起了头,也好将他党羽一并肃清。局时城中祸起,情势失控,若‘误伤’一两个无辜人,也是情有可原。”   行宫之时永平帝想借林家之手除去小郡王,恰如今日之时,他要借谢司   白名正言顺地永绝后患。   定安看向小郡王,赵敬玄经历过的生死关头多了去了,反倒是处之淡然,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定安想了想,思忖道:“那先生的想法是……金蝉脱壳?”   小郡王略一愣,旋即笑起:“十六妹妹好生聪慧。”   谢司白亦是对她投去赞赏的一瞥:“正是此意。”   永平帝既然要让谢司白利用林家造反的时机除去小郡王,谢司白就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帮助小郡王从京城逃脱,正好替日后做打算。   定安亦觉这是个好计策,不过风险也大,这事必须得做得天衣无缝,但凡有一丝破绽,都有可能殃及自身。   话过后,时近子时,小郡王精力已然不济,便不逞强,被秋韵引去旁院暂先歇下。   前院仅剩着定安和谢司白在,没了旁人,谢司白方才似笑非笑着觑向她:“聊得可还开心?”   他语气神色都与往日别无二致,但不知怎的,定安硬是从中看出些不同来。她托着脸垂下眸,藏着笑意不想被他发觉:“我同郡王哥哥一见如故,自是聊得开心。”   谢司白略一挑眉:“人走了,倒肯叫哥哥了。”   定安嗯了声,隐着笑,愈发是得寸进尺:“先生这可管不着我。”   谢司白有些无奈,他伸手掐了下她脸颊,长睫垂下,掩不去其中的情愫。几日不见,要说不想是假的。明明叫冬雪将小郡王送来即可,他偏要跟着一道,名义上是不放心,其实还是想要见她一面。   定安又何尝不是。   她被谢司白这样看着,心里软成一片。谢司白摸摸她的长发,问道:“我可以抱你吗?”   定安笑道:“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了吗?”   “当然。”谢司白也笑,“我怕你不应,当时又要从我面前逃走。”   他讲得前两次的事。定安被调侃得面红耳赤,她转过头:“我不同你讲了。”   谢司白伸手将她带进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气,这一次就算你想逃也逃不走了。”   定安因他这一句,不多平静的心又乱起来。她难得不闹别扭了,就这样在他怀里静静待着。一时之间四下寂然,只剩罩里的灯忽明忽暗,映在墙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定安倚在谢司白肩上,轻轻扯了下他衣袖,和平日不同,她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些温柔:“林家的事,你且当心。刀剑无眼,万要保重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一百章! 第101章 、101   话过后, 再不舍, 顾念着宫中形势,谢司白也只得先离开。   小郡王在青云轩暂住了几日。从前没有机会, 头一次相处这样久, 和过去潦草的印象自然有些许不同。小郡王温润如玉,当得起君子二字, 不光是定安,连绿芜也不觉是心生仰慕。且他学识渊博,无论什么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定安闲了常同他在一道讲话,本就有一层亲缘关系在,更是渐生出兄妹情谊。看得出谢司白对小郡王很下功夫, 一开始就拿他当储君待,小郡王处事之间, 颇见得谢司白留下的痕迹。   愉悦的日子总归过得快, 冬雪那边安排妥当, 打算将小郡王趁夜送出京城。走时定安颇有不舍, 将一些南下时带回的小玩意送给了他, 想着路上解闷。秋韵看得哭笑不得,等定安走后, 方是道:“小殿下心性如此, 还望殿下勿要见怪。”   定安小时在含章殿未遇着谢司白前,与宫中其他兄弟姐妹素无往来,每年的宫宴, 她都是跟在最后无人问津的一个。后来景况好转,有了熙宁肯带着她玩,可两人处境毕竟不同,中间到底隔着一层。因而定安从小就想像熙宁清嘉一样有个兄长。小郡王赵敬玄除了身子差些,样样都是她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尤其经过这几日相处,更是相见如故。   “怎会,十六妹妹的那些玩意儿,我瞧着也有趣。”赵敬玄把着手上的泥塑描金小人,唇边带笑,“只一样,这事千万别被先生知道了去,我怕他得不着的东西我得了去,他要罚我抄书。”   论起编排自家公子,秋韵不遑多让:“极是极是,我们公子在小殿下的事上一向大度不起来,殿下小心为妙。”   小郡王顺利出京,由着谢司白一早安排的人交手,暂往定州而去。   脱开与世无争的轩院不提,京中一日日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从中周旋。这声势大的,朝堂上便是反应再迟钝之人也隐有感觉。十五日,帝因林咸接驾不到罚他一年俸禄,二十一日,驿站事发,查办到林咸手下,因无明证,以禁足律办。二十三日,祸及九皇子赵承,帝因往年间他当差的一桩案子办得不好,而厉色叱责并,撤了他在朝中的   职位,由着司礼监查办,暂拘禁府中不得外出。二十四日,刚提了平章政事的邵仪上奏称,京中画舫无缘被毁一事有异,大理寺草草结案实乃不周,特请旨旧案重查。   二十五日,帝命,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到了。   *   亥时三刻,梆子敲过二更。   过了宵禁的时辰,阖宫上下一片寂然,复归于安宁。守夜的禁军轮班几次,未见动静。   当值的司礼监内侍将下钥的宫门细查一遍,正要锁匙离去,前方传来一阵铜铃声响,那声音不大,起初还相隔甚远,紧接着一个个传递过来,响彻内围。   内侍心知不妙,推了一把旁边的小太监:“快,快去通知近卫营。”   宫中霎时大动,渐次有灯点亮,不少宫人无故被惊醒,七七八八询问个不停:“发生了何事?”   “前头好像出了乱子。”   “近卫军的人都被调了去。”   “那看来还挺严重。”   ……   城墙下官道上。   无数火把森然跃动,数十铁骑开道,林咸居于最首,身披战甲铁盔,一晃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犹在战场,浴血杀敌。   墙头上的守卫兵早被白日间混日其中的林家军歼灭替代,宫城城门赫然洞开。他抬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城墙,早是不计生死的决然。   是你逼我的。   他想。   成败在此一举。   林咸发号施令,迎着阵仗,举兵攻入皇城。夜袭突如其来,近卫军毫无防备,不战多久便是缴枪卸甲。林咸午门直入,双手沾满鲜血,以不可当之势,遇神杀神,佛挡杀佛,一路抵达太和殿前。   同前殿不同,太和殿杳无人影,静悄悄的,连失散乱逃的宫人都不见一个。   林咸虽久不出征,从前军中磨砺的直觉尚在。他心道不好,忙勒马停留,举头望向四周。夜半时分,巍峨宫城像庞大巨兽,尤其在火光映照下,诡谲多变。   “将军大人……”   副将的话还没说完,飒飒声动,林咸一凛,还不及他有更多反应的时间,便又有一队匿身四周的人马显现而出,手持箭羽,将林家军围困中央。   林咸心下一沉,他猛地回头,乱军丛中,独独窥见一人。   青云轩,谢司白。   谢   司白一身白衣,火光映在他周身,忽明忽暗。莫名其妙地,林咸心头隐约浮现出的却是陈年里某个事不相干之人的身影。十二年前东宫谋逆案,那人临死之前也是这般看着他,同样地凛然不可冒犯,即便鸩酒送到面前,到死都不曾开口服一声软。这么多年过去,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却不想在这种关头,重又想起。   林咸握紧刀鞘。   谢司白眸中平波无澜,似笑非笑注视着他,仿若如今身陷的情势与往日别无二致。   “大人漏夜前来,所为何故?”   林咸恨极了,抬手用刀尖指向他:“不要装模作样,若不是你同陛下苦苦相逼,何至于今日!京城内外早有我的人暗中把持,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不想死,就不要挡我的道!”   “怕是不能。”谢司白淡淡出声,显然并不将他这千百兵卒放在眼里,“护全皇宫安危,本就是谢某职责所在。”   林咸目眦欲裂,方是恍然大悟。永平帝并不怕他造反,甚至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可惜为时已晚,林咸落了后手,被围困中央,这般地形本不是铁骑所能施展开。   好一招引君入瓮。   被命运裹挟着一步步到了今天,想回头也回不得了。   林咸一咬牙,举刀向前,妄图垂死挣扎。他下令道:“给我杀!擒王者,重重有赏!”   *   太和殿前,神武门外,皇宫之中多处交战,火光冲天,厮杀声不断。六院之内尚不得安宁,低位宫嫔早早赶往皇后的坤宁宫中避难,局势不明朗,胆小的嘤嘤啼哭,胆大些的亦愁眉不展,人人悬着一颗心,唯恐真的被叛军得了手。邵皇后却是气定神闲,斜倚在坐榻上,用茶盖刮去浮沫,静观着旁人作态。低位宫嫔不通前朝,不明其中要害,真以为叛军祸起突然,只有邵家早就和邵皇后通过气,她明晓今天这一出是皇上事先图谋好的。   旭日东升,还不至天亮,终于有消息传来,战事方平,叛军逆党悉数被擒。   妃嫔们这才放了心。安危既解,底下窃窃私语,开始议论旁的。   “往年只数得她静妃最是得宠,堪堪被冷落几日,竟就受不住要造反了吗?”角落里不知哪宫的小才人冒头嘟囔一句,颇具怨愤   。   林家横竖是完了,静妃在宫中的威望也一落千丈,平日里积压心头不敢说的话得了正途,有这才人做引子,一个个都跳出来,七嘴八舌集体声讨起静妃素来的罪状。有说她欺上罔下的,有说她不顾礼法的,甚或还有人讲她败德辱行,同宫中侍卫有私相授受之嫌。   有些话不过是捕风捉影,不足信以为真,但宫嫔们的怨气却是实实在在。怪就怪静妃得势太久,还不知收敛,明里暗里得罪了多少人,还在高处时尚不觉得,一旦落下来,个个都恨不得踩她一脚。   邵皇后垂下眼帘,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里却冷笑。她静妃昔年间,怕是死都不会想着自己也有今日。   听烦了也听腻了,邵皇后抬眸,懒懒扫过下首的德妃。德妃会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道:“静妃的事如何,陛下和皇后娘娘自会论断。昨儿这一宿的闹腾,各位妹妹也该倦了,早点回去歇着才是正理。”   德妃发了话,这帮子得意忘形的宵小之辈才悻悻住了嘴,一一告退坤宁宫。   单留下德妃在,邵皇后扶着白露的手起身,说起正事:“静妃此遭再无翻身的可能,皇上的心思你可能不知,他不是个喜欢一头独大的人,正如从前林家当权,他就扶持了一个青云轩出来,而静妃得势,他便留着你我二人抗衡。所以如今静妃倒了,却还不是该高兴的时候。”   经此一役,邵家势必会崛起,德妃对着邵皇后愈加俯首帖耳:“娘娘的意思是……”   “你觉得后宫之中,何人堪当对手?”   德妃仔细思量。静妃一倒,她一党的人没了主心骨,定然是树倒猢狲散,成不了体统。论恩宠,仅有乐昭仪算得上风头正盛,可她出身平平,就算永平帝有心,也不可能另养出一个林家来。   “臣妾愚钝,还望娘娘点拨。”   “称不上点拨。”邵皇后揉揉眉心,“阖宫上下,没了林悠歌,仅有乐昭仪最得圣心,她家世微寒,生的又是女儿,虽暂且算不得是威胁,但不见得没有苗头。本宫讲这话,不过是要你留个心,南边一得平乱,也差不多到了选秀的时候,端看陛下选进来什么人,方才知道利害。”   德妃诺诺应下,寻思这是让自己多注意注意徐湘的意思。邵皇后见她领会自己的心思,没多留她,就此打发退下。 第102章 、102   林咸之案, 惊动朝野。天亮时分, 四门之外的叛乱全部平定,青云轩立首功, 其次则是名不传世的玄甲营参将徐猛, 听闻叛军进攻神武门,是他手持虎符出战, 军中半数以上的兵卒倒戈,未折损多少便化解危机于无形,直接被永平帝越级提拔为玄甲营指挥使。   这场动乱甚至不足两个时辰, 便尽数镇压,至卯时早朝,太和殿外已是干干净净, 任凭是谁也看不出这里不久前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朝上永平帝大发雷霆,一气查办了不少林氏同党, 往年靠着林咸加官进爵的人不在少数, 能摘清的摘清, 摘不清的噤声不言, 生怕受到牵连。林咸也被移交青云轩并三司会审, 大约逃不了被诛九族的命运。   惩治的讲完,才开始论功。青云轩不入官制, 只以银两珠宝行赏。任命徐猛的红批下来, 投降的叛军悉数由玄甲营接管。除此之外,又几位大臣也陆续被提拔填补空缺,邵仪更是一跃位居左丞相之职, 一时风头无量。上任当日他便是连发几道奏折,趁着永平帝还在气头,请旨查办了不少素日与林咸交好的大臣。   朝堂之上关于林氏逆党的大清洗正式开始。   此次平乱之中,当属青云轩谢司白的表现最亮眼。京中兵马大半去往南方平乱,剩下的兵权多掌握在林咸手中,不说青云轩,就是永平帝能调来的人手也寥寥无几。林咸正因如此才下定决心逼宫,不想表面的劣势竟被一招瓮中捉鳖扭转局势,这一遭不光是赢,还赢得漂亮。谢司白素日虽有声望,却始终不及他师父谢赞,经此一役,方是真正受到全天下瞩目。   除此之外,京城中另发生一件大事,但是对比其他,关注度就少了不少,仅沦落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小郡王赵敬玄住的临府在此番林氏谋逆案中受到波及,被发现时已是火海滔天,烧了一天一夜才被熄灭,由于小郡王性情孤僻,平素不爱与人往来,府中大门紧闭,竟无一人逃出,这一桩惨绝人寰的大案,自然也归在了林咸头上。   由着谢司白奉旨审讯林氏逆党,昔年间同林咸有关的冤案层出不穷,小到侵占公田,大到挪用府库,甚或   淇河画舫,也是林咸急于销赃的凭证。但论起最为震撼的,当属宫中十六帝姬一案,林咸在黎州几欲行刺帝姬,幸得青云轩护驾及时,保护了帝姬性命,未免打草惊蛇,才隐瞒了消息,而将帝姬另行安置别处。这在林咸所有的罪状中,是最为特殊的一件。乍看之下此事并不能带给林咸任何好处,反而危机彰显,可但凡了解过去的人,都明白这事背后埋藏着何种动机。   凡此种种,还只是明面上通报的,私下里当年的中山王,今日的定南王,由于牵扯到皇亲国戚,一概低调处置。   谢司白一一上禀,巨细无遗。永平帝接到奏本,气急攻心,险些生了一场大病。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永平帝咳嗽着起身,将手中折子扔到一边,“总是朕纵容他这么多年,他便胆子大了起来,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敢碰。”   底下近臣无一人敢言。   南下未平,京中又祸起,永平帝最痛心的或许还是自己多年宠信所托非人。   七月初,昼夜不停连下几场雨。   林家被判处株连九族之罪责,林咸定于极刑,与此案相干的同党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历时一月有余的谋逆案终于尘埃落定。   林府抄家之日引来不少百姓围观,从中抄出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大理寺的人登记在册,竟是五天五夜仍不见完,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且林咸好色之名在外,府里美女如云,还私藏不少姿容绝艳的兔爷,见过的都道林咸艳.福不浅,如今一一清点出来,女眷充入教坊司,男子则发配苦寒之地。   在所有人之间,独独少了林咸大夫人与二子林祁。负责抄家的官员发现这一事后,急命上报。会审期间,府邸查封,人员进出一概记录在册,并不见有异,可想是林咸提前做了准备,将妻儿远送他乡。永平帝发诏追查,此即后话,暂且不提。   城北院中。   随着林家之事暂告一段落,定安回宫提上日程。永平帝的意思是此番委屈了定安,要择吉时迎她入宫,并命邵皇后召点宫宴为其接风。定安对这些虚礼早已无所介怀,永平帝若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说不定才是她真心想要的。   谢司白这些日子   里外奔波,忙得脚不沾地,传召时才得空见定安一面。定安看到谢司白,思念之情溢满,可惜还有旁人在,她不好造次,只得耐下性子听人宣读圣旨。领旨起身后,司礼监掌印笑吟吟道:“连累殿下受罪了,恭请殿下再侯个两天,等安排妥当,后日清早,老奴即刻迎殿下入宫。”   定安许久不同宫中人打交道,竟还有些不习惯。她看了眼绿芜,绿芜将备好的赏银呈上,定安道:“有劳掌印了。”   “殿下折煞老身,自是不敢当。”   掌印离去后,谢司白留下来。只剩他二人,定安总算松了口气:“清静日子过惯了,冷不防对着宫里这些人,倒还觉得生疏。”   谢司白似笑非笑看她:“总不要我从头再教你一遍?”   定安也笑:“自是好的,学生驽钝,劳烦先生费心。”   这话说完,没有回应,定安抬眸,恰好撞进他看着她的眼中。   定安一怔,也不说话了。   谢司白抬手抚过她脸颊,一路从额头,鼻梁,唇瓣,最后落到下颌,动作里暗含着不可言说的不舍,同他眸中化解不开的温柔相映:“回了宫,和以往不同,你我都成了备受瞩目的靶子,一举一动自有人监视,再轻易见不得面。你且要万事当心。”   定安听他讲这句,克制不住地红了眼。她抿了下唇,点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谢司白拥她入怀,唇贴着她耳边,哄道:“乖。”   定安轻轻回抱住他,脸贴着胸膛,安心地偎在他怀中。半晌,心绪稍平,定安方说起林家的事:“过去总想着要看他楼塌的一日,可正经到了这一天,我心里却没多大感觉,甚至觉着不真实。这就是我从前心心念念想要的吗?原来也不过如此。”   谢司白垂眸瞧她,轻笑道:“小傻子。”   “先生呢?先生就不会心生倦怠吗?”定安也仰着头看他。   “我为的从来不是报仇。”谢司白替她将散下的碎发别到耳后,长睫掩起的眸中,神色难辨。   定安愣了愣。   “复仇之类的话,说说也罢了,我和你不同,太多的感情只会扰乱视线。我只是再做一件不可不为之事。”   不可不为。   谢司白和她的目的从始至终都不一样   。他更贪心,要的更多。若仅仅是想要报仇,不必忍辱负重这些年。   定安从前不明白谢司白为什么总要她等,为什么不干脆用同样的阴毒法子回敬林邵两家。现在她懂了,仇恨只会带来毁灭与破坏,而谢司白要的却是重建。他是要堂堂正正,拿回白家从前失去的东西。   定安握住他的手,这回轮到谢司白微微一怔。   定安道:“我会帮你,我想要帮你。”   谢司白轻笑着摸摸她头:“好。”   定安不想他拿自己当小孩子看,正色道:“我是认真说的。”   谢司白颔首:“我也是认真应的。”   定安这才又露出笑容。   谢司白掐了掐她脸颊,声音放缓:“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皇宫。”   定安点点头,笑道:“我信。”   言过这些,定安问起正事:“林咸何时问斩?”   “朝审定了下月初一,过后才拟刑期。”谢司白答她,“不过……许是不会了。”   “这是何意?”   “他毕竟是皇上身边的重臣,手上握着不少把柄在,或许皇上会私下了结,也好给他个最后的体面。”   定安嗯了一声,目光微转,心神稍有不定。   “有什么想问的直说罢。”   得了这话,定安不再忸怩,方道:“林祁和林璟如何了?我不曾听秋韵说起他们的消息。”   “林璟被判了流刑。”谢司白淡淡道,“不过有邵家保着他,应当无碍。而且林咸事发前,林璟曾被邵仪引着见过陛下一回,虽然不知具体谈了什么,但我猜他应是用手上的某样东西同皇上做了回交易。”   “交易?”   “不错。以物易物的交易。”谢司白道,“我也是才知道,林璟这些年在外替邵家打理着生意,好几家查不出根底的铺面,背后皆是他的手笔。邵仪为这一天等了许久,他内外打点的银子,全是从林璟这头出的。林璟为人市侩精明,惯会商官勾.结的一套,我承认我当初小瞧他了些。他这些年瞒着林家替邵仪做事,件件做得滴水不漏,他于邵仪,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弃子。邵家无论如何也会保下他。” 第103章 、103   定安和林璟接触得多, 比谢司白更了解他一些。在定安看来, 林璟这人的城府深不可测,她与他周旋良久, 算起来, 却还是对他一无所知。想想从前她自以为是同他讲过的话,简直面红脸热。那些不知好歹小伎俩放在林璟眼中, 大概也只是作无聊时的消遣罢了。幸好他们结盟不多时,定安还不曾露底给他,否则才真是铸成大错。   “林璟缘何要这样帮着邵家对付林家?”定安好奇, “难不成仅仅因为林咸待他不如林祁?”   “这话应当问你。”谢司白略一挑眉,徐徐看向她,“从前你同他往来, 我问过你这个问题,你可记得自己是怎么答的?”   定安:“……”   她当时被仇恨冲昏头脑, 满心满意想要凭一己之力为母报仇, 林璟那么一说, 她就信了, 也没想着去问个究竟。如今倒好, 这说辞被谢司白反拿来问她,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司白见定安语塞, 笑着摇摇头, 不再为难她。   “其中底细不知,虽查到些事,却是语焉不详, 我只能大概推断或许和他生母有关。”   “他生母?”   “林夫人当年久婚无子,林咸就抱了林璟给她,虽说是从同宗过继来的,实则不然。”谢司白道,“据我查到的消息来看,林璟是林咸在外的私生子。林璟进府已有几岁,早是记事的年纪。至于那位外室夫人,在他被带走后没多久即因病去世。不过说是因病,到底如何无从考证。”   定安听他说着,倒想起一事:“先前我曾在芳园同他碰到过一次,当时他在园子里头煮酒,亭中摆了架音色极好的琴,林璟曾说那琴叫飞泉,是他生母之物。”   谢司白抬眸,含笑觑她。   定安不知怎么地,心虚起来,画蛇添足又加了句:“当日从园中出来,转头就遇着了你。你……你当还记得。”   “嗯,我记得。”谢司白从善如流地应下,“他出来寻,帝姬同我躲在假山后。”   讲来又是丢脸的事。定安恼羞成怒,语气略了带埋怨:“我在讲正事。”   谢司白稍稍敛容,不逗她了。   “如此说来,倒对得上。”定安自顾自做下总结,“想来是   这个原因。”   谢司白不语,他对林璟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怎么感兴趣,不过是随着定安讲。   “那……”言罢林璟,定安心上略略沉重起来,“林祁呢?”   “林祁不在京中。”   定安眨眨眼,不明所以。   “他被林咸提前送走了。”谢司白慢悠悠道,“就在小郡王走的前几天。”   定安的心提起来:“现下……被找到了吗?”   “还没有。”说着,谢司白问定安,“你想见他吗?”   “应是见不到了。”定安苦笑,“我倒希望他就此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不必再出现我面前。”   谢司白却道:“你若想,我可以让你再见他最后一面。”   定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云轩在京中早几月前就布下天罗地网,林咸将子外送的小动作不是没被发现,不过谢司白是觉得林祁不怎么重要,仅派了人去跟着,没太大声张罢了。   “林咸将他们送去了同州,在那里他备有庄子和钱粮,我派人查过,和京中没有关系,若他们斩断念想重新开始生活,不失一条出路。”   “他既去了同州,我又如何见得到他?”   “他回来了。”   定安一愣。   “就这样走了,许是走都走的不安生,而且你应当清楚那位小世子的性格,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林家上下受此牵连,单单他逃过一劫,他定然不愿意。”   定安恼道:“他才真的是胡闹,他父亲做的事,同他有什么相干。”   “我暂且将他扣在了城外。”谢司白道,“你后日回宫,若还想再见他一面,明天还有机会。”   见肯定是要见的。定安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林祁回去送死。   她应了谢司白,谢司白同她讲好时间,因着宫里还有差事,答应好明日他也会来,方是离开。   谢司白走后,当夜,定安久不能眠。   邵太后曾说,人老了,再没新鲜事可见,在深宫中一日日想起的,全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定安还不曾老去,却已开始体会这样的感觉。   林祁,熙宁,清嘉。   她一合上眼,尽是从前的人,从前的物。   *   天亮时下了雨,不大,细细的,宛如蒙了层雾。   定安要出城,作了青云轩中小   道士打扮。出了城门离开官道,山路崎岖不好走,加上又落了雨,难免打滑,定安只得弃车亲自步行上山。   还好林祁暂住的地方不算太远,登至半山腰,隔着雨雾,犹见山上农舍。   定安微微顿住脚步。   “殿下?”身后绿芜也一并停下。   她以为定安是走累了,定安却摇了摇头,稍敛心神,继续前行:“无碍。”   农舍算得上十分简陋,不像长居之处,倒像临时搭建起的,外头有两个着蓑衣的老农在冒雨劈柴,看起来同庄子里的人别无二致,若不是秋韵提前讲过,他们实则是青云轩外派的探子,定安根本认不出。   秋韵先近前说了话,两人避嫌躲远了些,定安才进院子。   林祁独自一人在屋里吃酒。探子怕喝醉误事,酒酿得极淡,仅解一解馋,林祁想喝醉也不得,全作聊胜于无。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他头也不抬,仍自顾自斟酒。   定安在看到他的一刻就止不住地红了眼眶。   “……林祁。”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祁动作微顿,他抬眼,看到站在门边的定安。   啪——   手中酒壶摔在草垛垒砌的方几上,滚了滚,又落在地面上。   他胡子拉碴,往日潋滟多情的凤眸失了神,整个人落魄不堪,脸上新伤旧伤,未曾好好处理,结了痂,许是同人打架留下的。他的衣着虽还算不上衣衫褴褛,但一看就是胡乱穿的,粗布粗衣,不成个章法体统,早不是定安印象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林祁最先回过神来,他第一反应是想要遮住自己的脸,不愿让定安看到他这副样子,但转瞬觉得事到如今,这些早没了意义,便又缓缓放下手。   一时之间很安静。不是没话讲,是话太多,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更不从说起。   他们早已隔得千重万重。   “你何必还要回来?”   “你怎么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问完方都愣了下。   “我来见你。”良久,定安先回答了他的问题,“你呢?远去同州不好吗?何必要自投罗网。”   “这本就是我应该得的。”林祁垂下眼,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水,轻轻笑起,笑容间却满是苦涩,“抱歉。”   “为何要与我道歉。   ”   “过去的事,我都知道了。”林祁似哭又似笑,“从前你曾有一段时日避我如蛇蝎,我还以为你是女孩子气量小,什么地方被我惹了去,原来……原来。那时我总缠着同你搭话,应当很讨人厌吧。”   “林祁……”   林祁眼神空洞,眸中早不见过去的神采,有的只是死寂:“我从前不是个肯信因果的人,现在信了。当年我父亲抄了陈白二府,如今也被人抄了去,这都是报应。”   定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林祁将浊酒一饮而尽,不再讲这些。   “要回宫了吧。”林祁重又看向定安,笑容中多了几分真情实意,他故作轻松,“没了他们,你定要好好活着。”   “你才需要好好活着。”定安终于忍不下去了,她打断他,“总讲这些赌气的话有什么意思?真有因果报应,你欠我的不止这些,不必再欠我一条命。”   林祁一愣。   定安看着他:“今天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过了今日,从前种种无论好坏,都不做数。你已经不再是林小世子,若你真的愧对于我,愧对于被林咸害得家破人亡之人,就回同州去,改名换姓,好好活着……哪怕满负愧疚。”   林祁怔怔:“定安……”   定安轻蹙下眉,撇开了眼:“我不如你想得那样好。真论起来,我比你要心狠得多。我不信果报,不过是他招惹了我我就还回去罢了。林家同我的恩怨,始于你父亲,止于你父亲,就到此好了。你不欠我,也不欠任何人。”   林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不得其语。   定安却是狠下心:“况且你怕是不知,我同林璟有往来,熙宁亦同林璟有往来。”   林祁的确不知,他震惊地望着定安:“什么时候?”   “行宫回来之后。”定安道,“他同林家也有旧债要清算,所以我要他帮我。”   林祁不可置信,他怔愣许久:“……熙宁呢?”   定安深吸一口气。   这才是最伤人的。   “一早。十三姐姐肯接近你,同你交好,皆是他的缘故。”   林祁攥紧了手,死寂的眸中终于泛起波澜:“你骗我……你骗我是不是?”   定安心一横,索性给他个痛快:“你当真以为熙宁曾对你有意吗?若真有过,何至于说不见你就不见你。你好好想一想,她同你在一起,最爱讲的是什么,最爱听的又是什么。无论她接近你只是同林璟开的玩笑,又或者仅是想利用你探听林璟的消息,有一样是假不了的——至始至终,她的心思都不曾放在过你身上。” 第104章 、104   林祁指节因着用力而泛出惨白, 他心下了然, 颓唐地靠在草墙上,半晌, 反倒是含泪笑起。   根本不需要去细想, 定安的每一句都直插.在他心上。   他知道她讲的都是真的。   从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有时熙宁关注林璟甚或于他, 他会吃醋,熙宁当时怎么讲的,大抵是好听的话哄着他, 他却全都想不起来了。   “要论无辜,你才是最无辜的一个,便是我知道了这些, 顾念着自己的利益,也不曾明明白白告诉你。”定安一气把话说完, 沉默片刻, 松下肩膀, “林祁, 走罢, 你离了这处,从今往后, 再与我们不相干。”   林祁垂着眸, 自嘲般地轻笑一下,摇了摇头。   定安暗叹一声,解下腰间装有银两的荷包, 放在方几上:“林祁,珍重。山长水远,这一别,愿不复相见。”   林祁不语。   定安该说的都说尽了,她敛眸,站了片刻,方是转身离开。   走至门边,身后林祁忽然道:“定安。”   定安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林祁笑了,他望着漏雨的草庐棚顶,稍晃了神,仿佛一夕间回到了当初,他还是那个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林小世子。   他睫毛轻颤,一字一句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个嬷嬷手下的。”   听到这句话,定安心头大恸,她咬住嘴唇,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这是他们初见时,林祁问过她的话。那一年她刚丧了母,那一年她才遇见谢司白,那一年她在花朝节的林子里,看到了穿着蓝色绣祥云纹窄袖长衫的少年,少年手持弹弓,没好气地同她说别动。   他救了她一命。   那是最初。   定安忍着哽咽,轻声陪他演完了这最后一出:“涣衣局里有个叫做宝香的嬷嬷,我在她手下做事,你若是不放心,尽管让她来看着我。”   “你还记得?”林祁笑了起来,应她,“好。这一次我一定找得到。”   定安再不能克制。她推门离去,走了几步远,侯在外头的绿芜忙是执伞迎上来,见她头也不回的正感奇怪,一抬眼却发现定安早已是泪流满面。   “殿下……”   定安仰起头,望向重重雨幕和隐在后面   的山峦影子。   良久,她笑道:“雨太大了些,无妨。”   她们就此下山。去路泥泞不好走,秋韵问说要不要备轿子,定安拒绝了。   路上无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绿芜担心她,几次拘谨着打量,想开解却是无从开口。   任凭是谁都看得出她是在竭力绷着情绪。   直至回到马车在的地方,定安抬头,看到有一人持伞等在旁边,白衣胜雪,灰蒙蒙的天地间,独他醒目。   定安见到他的瞬间,心里压抑许久的感情终于是决堤。她放开绿芜的手朝着他走去,离近了,一头栽进他怀中,闻到他衣襟上熟悉的清香,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唯一能救命的浮木。   谢司白单手揽住她,轻轻拍了拍。秋韵和绿芜退到了一旁。   定安在他面前,终于肯哭出来:“先生,我一定是这世上最不好最不好的人。”   谢司白没问为什么,他静静听着。   “把他劝走就好了,何必还要把真相告给他。”定安哽咽道,“他就要走了,而我却不肯让他安心离去。我把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件事毁掉了。”   定安一面呜咽一面絮絮说着,停也停不下来,像摔疼了的孩子,只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痛。谢司白不打断,就这样陪在她身边,听了许久。   哭累了,定安的情绪渐渐稳定。她抽噎着止住话头,垂下长睫,躲在谢司白怀中。   谢司白将帕子递给她,淡淡道:“如果我是他,我宁愿你告诉我。”   定安抬眸,对上谢司白的目光。   “到死都不知道真相,不才是更可悲的一件事吗?”谢司白道,“想了一辈子又念了一辈子的人,实际上却不值得,还不如早些相忘于江湖。”   定安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怔怔:“真的吗?”   谢司白替她拭去眼泪,认真答她:“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定安想了想他的话,心头的负担方才是少了一些。她倚在他怀里,又朝着山上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谢司白低头在她的眼睛上落下一吻,说道:“今日我们晚些回城。”   定安回过神来,不明所以:“要去哪儿?”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定安自然没有异议。明日就要回宫,   这是他们独处的最后一天,只要同他在一起,去哪儿都无所谓。   谢司白没让绿芜和秋韵跟着,他亲自在前驾车,只带了定安一人。   定安身心俱疲,路途不算平坦,她却是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段不算长的路途,还断断续续梦到了有关从前的事。等她再醒过来,马车已然停在路旁。   定安理理头发,伸手打起帘子。   谢司白见她出来,道:“醒了?”   定安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不少。她怪不好意思的:“怎么不叫醒我。”   没有脚凳,谢司白伸手接她下了车。下了一早上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有雨后泥土的清香,定安打量四周,发现他们身处在一片荒地里,四下不见人家,但凭杂草横生,颇见几分凄清之感。   定安疑惑地看向谢司白:“这是什么地方?”   谢司白并不解释,只握住她的手:“随我来。”   好在定安今天这一身衣裳方便行动,也不担心划破了弄脏了。   好一阵才登上草坡,谢司白先停住,定安低头看路没留神,撞在了他身上。   她抬头,见谢司白不说话,只好循着他的视线一道看去,待看清是什么后,定安愣住了。   草坡之下,大大小小的荒冢遍布高低不平的山野,数量可观,蔚为壮观。   “这是……”   “义庄。”谢司白眸中隐有情绪浮现,不过片刻即恢复如常,“当年东宫谋逆案,死了不少人,大部□□首异处,尸骨无存,仅在这里留做衣冠冢。”   定安虽然早就知道当年的惨状不下于今日林家,可亲眼见到这漫山遍野的衣冠冢,还是相当震撼。   谢司白拨开荒草先跳了下去,他回头把手递给定安,定安扶着他,还没怎么用力,谢司白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在下面看又同上面的感受不一样,置身其中,仿佛被数不清的墓碑吞没。谢司白往前走,定安攥住他的衣袖紧跟其后。她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起初还有些怕,但一一将碑上拓的字看过去,反而渐觉感伤起来。   每路过一座,便是一个人的人生。当年冤死之人大多见不得光,大名怕被看破,只能以小字代之。他们也曾有血有肉地活在世间,不单单是一方衣冠冢。甚   至其间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受到株连,如今故人已逝,可即使是被生者凭吊,也不得光明正大。   穿过半个义庄,谢司白在两道墓碑前停下。他抬手指尖轻拂过碑壁,明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定安却能看出他竭力隐忍的悲伤。   其中一道上面写着平奴。   “平奴是我阿弟的小名。”谢司白微眯了下眼,淡淡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及总角之年,才刚刚五岁。小时候他爱缠着我同他玩,我那时却总嫌他烦人。”   谢司白讲到这里,稍稍顿住。   后来就算想让他烦,也再没了机会。   这是未说出口的话。   “他爱吃琥珀糖,牙都没长齐全,我阿娘总不让。”谢司白道,“所以每年来见他们,我总会替他多带一些来。”   定安顺着看去,心下恻然。   另一道上则题着瑾瑜二字。那是他的阿姐,定安还记得谢司白曾提起过她,于谁来说都是一段沉重的过往。谢司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移开眼,又瞥向旁边的一座。   定安也注意到了,那是一座独特的坟墓,石椁空着,还未被填上。她看向石碑,上面刻着“阿阙”二字。   “我小名叫阿阙。”谢司白说着,似是想起从前的事,他唇角微弯,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   定安抬头看他。   这最后一座,正是留给他自己的。   “先生……”   “义庄的墓,多年前就为我留下了。”谢司白道,“这些年间我走得如履薄冰,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成为这碑下魂。”   前路凶险,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定安攥紧了手,不知该讲什么。   谢司白笑着觑她一眼:“怕什么,人总有一死。”   定安惶惶不安,她轻轻抱住了谢司白,谢司白反手拥住,垂眸看她:“定安,今日带你来,就是想要在你回宫前告诉你,这里是我唯有的退路。从今以后,怕也是你的退路。”   定安点头,仰着脸瞧他,笑起来:“你也替我备一座罢。我不怕,万一日后……同你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谢司白被她逗笑了,他掐了掐她的脸:“好,那我身边这个位置,就留给你。” 第105章 、105   从城外回来, 夜已至深, 谢司白将定安送到院中。   “明日……”定安才提起这两个字,心头就沉甸甸的, 她抿了下唇, 才接着道,“你会来送我吗?”   “我会一路送你入宫。”   定安点点头, 仍是开心不起来。   谢司白也难得不掩饰,眸中的晦涩情绪一览无余。他盯着她看好一会儿,错开眼:“时候不早, 早些歇着罢。”   定安却不肯。她攥住他袖子,不愿放他离开。   谢司白略有些无奈,他抚过她脸颊, 道:“那不若我在外头守着你,你何时睡着了, 我再何时走。”   定安抬眸瞧他:“当真?”   谢司白拍拍她的头:“当真。”   定安这才肯松了手。她一步一回头地跟着绿芜去梳洗。   将要歇下, 定安支开窗子往外看, 谢司白果然还在外面。月色似水, 清光照在他身上, 映得他皎如玉树。   定安看得眼眶发涩。   也是她任性,他这么一个人, 何曾这样过。   定安唤了绿芜来, 同她小声道:“你去禀先生一句,就说……就说我睡下了。”   绿芜提着灯盏出了门,定安仍旧从窗沿缝隙瞧去。谢司白听了绿芜的话, 转头朝着窗棂看来。定安心头一动,忙往后一躲。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轻启。   “先生他……走了吗?”   “走了。”绿芜道,“不过公子留了句话。”   “他说什么?”   “他让殿下且安心入宫,总有一日,他会亲自带殿下回来。”   *   第二日天一早,定安便起身更衣梳妆,她重又换上许久未穿的宫装,发上簪钗,珠翠盈光,稍作打扮便是明艳不可方物。   一切打点完,外头还没有动静。   定安端坐在妆奁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言不发。   终于到了时候,司礼监的掌印公公如约而至,侯着人等在庭阁,恭迎定安。   “殿下。”绿芜在她耳边轻唤。   定安垂下长睫,任由绿芜扶着自己起身。出了房门,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不舍,将至月门前,定安回头望了一眼深处的院落,不舍溢满心头。   宫里来的内侍在前引路,至中堂,掌印并一众宫人躬身见礼。谢司白也在,定安怔   怔望向他,被旁边的绿芜轻扯了下衣袖,才是回神。   谢司白亦是许久不见定安这样盛装打扮的模样,他眼中有不易察觉的笑意流转,方敛眸道:“殿下。”   定安微欠了欠身,尽量语气疏离:“承蒙国师拂照,国师大德,本宫诚然不忘大人救命之恩。”   谢司白眉宇之间风轻云淡:“自不敢当。”   言罢谢司白伸手,定安把手递给他,由着扶上了车。她的视线至始至终不敢落在他身上,生怕这一下看过去,就再也收不回。   择吉时,帝姬车鸾起驾。   正值盛夏,暑气当头,唯恐路上热着,前后两辆车运着冰釜,马车里也放了冰块消暑。这一番是好大阵仗,近卫军开道,青云轩御前门各居一侧沿路护送,上了官路。定安知道谢司白就跟在马车旁,她几次想要掀开帘幕去看,却只能硬生生忍下。   他们之间仅隔着一道厢壁,同昨日景况已是天壤地别。   回宫的一路又漫长又短暂,终于抵达六院仪门,定安下马车换乘肩舆,谢司白已经不在了。   定安回眸看了眼,怅然若失。   道旁所经皆是旧时之景,再见到却像是隔了多年。   肩舆在坤宁宫停住。   永平帝与邵皇后一早就等着她了。定安屈膝,款款行礼。   “好孩子,好孩子。”邵皇后像是刚哭过一通,眼睛红红的,见着她,又是情难自禁地用帕子拭泪,执起她手来,“幸好你没事,我还当真以为你在黎州……在黎州……”说着她哽咽一声,讲不下去。   旁边的德妃适时道:“你母后担心你担心得紧,当日听闻你黎州遇难,哭了好一阵,索性殿下福大命大的,终是无恙。”   “让母后如此担忧,实属儿臣不孝。”   好一出母慈子孝的大戏,在场的却只有永平帝一人肯当真。   “十六妹妹才回宫,舟车劳驾的,当着日头又晒得紧,母后再有什么话,也合盖进去坐下好好说。”正当时,邵皇后身边熙宁开了口。   定安循声看去。   自熙宁出嫁,定安就没再见过她,她比尚在闺阁时稍丰腴了些,肤白貌美,珠圆玉润,眯着眼笑起时懒洋洋的,似与从前不同,但又具体说不上来是何不同。   熙宁看待定   安亦是如此。几月不见,她稚气既脱,不光身量稍长,五官亦是长开,正当最好的年纪,一时艳丽无双,独独站在那里,竟就将在场的所有人比了下去。熙宁望着这样的定安,心下滋味繁复,有庆幸,有欣慰,亦有某种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晦暗情绪在。   低位的嫔妃见过后方各自散去,仅剩下坤宁宫的人在。迎进内殿,几上放着鎏金瑞兽纹香炉,燃的沉香,素有安神之效,是邵太后尚在宫闱时最爱的一种。定安常年跟在邵太后身边,一闻就闻了出来。她不得不暗叹邵皇后好心思好手段,每一样能利用的东西都发挥到极致,远非曾经的静妃可比。   一家人坐下,永平帝略问了问定安近况,便也无话。邵皇后讲得多,掏心窝子说着体己话,若是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同定安感情如何深重。熙宁居于下首位,手捧着茶盏,时不时含笑看定安一眼,话同样不多。   小厨房早备了消暑的银耳莲子羹,邵皇后命人端上来,定安顾着面子尝了一两口,熙宁见她渐露疲色,道:“十六妹妹才刚回来,说了这会子话,想必也倦怠了。晚上还要赴宴,母后体恤,不若让她先回去歇着。离京这些日子,怕她也想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   邵皇后自是恩准。熙宁起身送定安一程,殿内剩下永平帝和邵皇后。   永平帝呷了口茶,想起什么,便道:“十六去年已是及笄,这两年她婚事当紧,你且多留着心,替她选个好人家。”   邵皇后放下莲子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十六从小养在母后膝下,臣妾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待她就同熙宁一样,这些事如何能不操心着,只不过……”   永平帝抬眼:“不过什么?”   “不过她上头还有个皇姐。”邵皇后稍稍敛声,回道,“要是越了她,怕是于礼不合。”   邵皇后指的自然是清嘉。要是以往,清嘉有她母妃和外家在,本不该由她费心,可现下林家出了这样的事,谋逆案既定,林咸被判了下月问斩,着实不是考量这些的时候。   永平帝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林咸出事后,静妃便被幽禁在景阳宫。按照当朝律令,静妃与宸婕妤均应受此案牵连,可永平   帝念着往日的情分,免了她们死罪,但却是命她们终身不可再迈出宫门一步,要她如此自绝于世,俨然如同当年的陈妃。可以说今日之景阳宫,恰如昨日之含章殿。有时邵皇后都觉着心惊,几次午夜梦回,她多想问一问永平帝可是在替陈妃报仇,所以才要让静妃也尝一尝当年陈妃尝过的滋味。这分明不是开恩,这是杀人诛心。   “清嘉到底还是朕的女儿。”沉吟良久,永平帝道,“她母妃与外家的事,都与她无碍。况且你才是她正经的母亲,静妃不入玉牒,无论如何,清嘉犯不着为她平白耽误了自己。”   邵皇后诺诺应下。   “倒要辛苦梓童了。”对着邵皇后,永平帝神色才稍有好转。   邵皇后低眉顺目,柔声道:“臣妾愧不敢当。”   *   熙宁一路将定安送回含章殿,阔别几月,含章殿稍作修缮,永平帝于她进宫前夕赏赐不少,架上案上摆着的一应名贵之物。   司琴久等着定安,听闻外头有传报,忙是放下手中掸子,恭身迎出去,在看到定安的一刻,她没能忍住,立时落下泪来:“殿下!”   定安笑吟吟将她接起:“哭什么,不是回来了吗?”   司琴自知失态,忙忙把泪拭去。   熙宁也笑道:“你主子回来,你该笑才是,怎么哭上了。”   司琴闻言不好意思,想扯出个笑,却硬是扯不出来。   “皇姐莫要难为她了。”定安解了围,才又对着司琴道,“这几个月有劳你操持殿中琐事。”   司琴不敢当。她心挂碍着静竹姑姑,但因着熙宁也在,不好开口问,只得暂按下心思,引着两位帝姬入了偏殿。   定安与熙宁已长久不曾这样坐在一起闲聊,再相见,彼此心境早相去甚远,且还有种种事端隔在中间,纵是想要恢复过去的亲密也无法。话过,两人心头都隐着遗憾,熙宁告退含章殿。   熙宁前脚走,徐湘后脚接踵而至。她是派人守着定安这一处,一等着回禀含章殿无人叨扰了,方是赶来。   定安同徐湘要比同熙宁关系简单得多,故而感情也更为真挚。徐湘抱着她又哭又笑好一阵,待情绪平复,才有心情说起正事。   “你不在宫中这几月,着实发生不少大事。”徐湘说罢,浅浅笑起,语带了调侃,“不过有谢公子在,纵使我不说,你也大多听闻过。”   定安伸手点点她额头,颇为无奈。   徐湘把着茶盏,徐徐道:“此次事变,青云轩出了不少力,谢公子名头本就不小,如今更多了去,他正当嫁娶之年,宫里宫外打他主意的不在少数,你且万要当心。” 第106章 、106   “我才不当心。”定安托着脸, 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盏中的茶叶, “他若连这些都应付不了,那才是奇闻。”   “就算你不当紧谢公子, 也该当紧自己。”徐湘掐掐她的脸, “你也到了年纪,再拖顶多能拖个一年半载, 有些事还是早些从长计议为好。”   徐湘并不知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亦不知谢司白早做了打算。事关紧要,定安不好详细告给她这些, 只能违着心,草草应声。她将话头转到别处:“我的事还不打紧,倒是你, 有了女儿又封了昭仪之位,正该是春风得意。”   “有什么好得意的。”讲到自己的事, 徐湘骤然厌倦起来, 她意兴阑珊放下青瓷杯盏, “当不当这昭仪娘娘, 我着实不在意。”   定安清楚徐湘的心思,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半晌生硬地挤出一句:“总归是在宫中立住了, 也是好事一桩。”   徐湘摇了摇头, 几不可闻叹了一声。   “帝姬可取了小字?”   “司礼监拟了名字来,陛下选了真如二字。”   “真如。”定安念了念,“好名字。”   “是啊, 宫中帝姬皇子的名字,取的一个比一个寓意美好,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徐湘抬眼望着窗棂,怔怔道。   定安不语。   “老实讲,我到现在都感觉好不真切,仿佛明明昨日还在因惹我阿娘生气罚做女红,一睁眼却已为人妇,为人母。”徐湘道,“不瞒你说,我对真如,原先并没有多少感情。连含烟有时都会这样讲。直至林家逼宫那日,我慌得很,心里才冒出个念头,若真被他们得了手,要死也是我死在前头,绝不会先动着真如。可也就到此为止了,你问我要再多,不剩什么。”   徐湘自己理不清,定安却是理解她的矛盾之处。徐湘毕竟和陈妃不同。陈妃当年待永平帝是有情的,后经种种,心如死灰,对人世早没了留恋,定安就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的指望。而徐湘初来时懵懵懂懂,甚至连出人头地的想法也没有,稀里糊涂成了宠妃有了孩子,偏偏在这时,她才遇到了那个会让她有所心动之人。   根源既不在徐湘亦不在真如,而在那位王颜渊王先生。   但这话没法讲清楚。   定安敛眸,徐湘也知失态,笑道:“你才回来我就同你讲这些,怪没趣儿的。”   “这不打紧。”   徐湘笑着摇摇头:“还是不说我了,讲讲你,此次南下,可有听到什么趣闻?快讲与我听听……”   *   时值戌时,轩阁之中灯火通明。   秋韵替着谢司白换了盏茶,正待出去,春日启门而入:“公子,御前来了消息,陛下召您觐见。”   谢司白停住笔端:“现在?”   “现在。”   宫宴刚结束不久,今日朝堂之上亦没有大事发生,挑在这个时候见他,十有□□是有关林咸的事。   谢司白心下有了思量,方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春日出去,秋韵替着谢司白更衣,谢司白问起含章殿,秋韵道:“一切都好。上午昭仪娘娘去见了小殿下,旁的也就陆续送了些体己略表心意,许是皇后娘娘提前嘱咐过,未敢叨扰。”   谢司白点了点头:“今时不同往日,盯着她的人多了,打她主意的也多了,你且小心行事,莫要让人抓到把柄。”   秋韵应下。   谢司白到乾清宫时,正逢内侍端着用过了的鳝羹出来。内侍朝着谢司白见礼,谢司白淡淡问道:“殿中可还有旁人在?”   “只有陛下,并无旁人。”   那想来是了。   永平帝端着一册书在看,谢司白进殿行礼,永平帝方才回过神。他看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的:“昭明来了。”   谢司白静等着指示。永平帝将书册合上,随手搁置案头,起身道:“此次林家谋逆一案,你立下不少功劳。”   “臣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赏罚分明,朕还是懂的。”永平帝说着,话锋一转,“只青云轩不入官制,给不了更多,朕知昭明不在意这些,可难保底下人不会介意。”   永平帝明着表彰,暗着敲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谢司白习以为常。他自表一二句,才令永平帝堪堪放心。   言罢,永平帝说起正事:“林咸如何了?”   “林大人暂被羁押在大理寺,等朝审过后,拟了刑期,再移交刑部。”   永平帝略一颔首,他屈指轻敲了敲案几,沉默片刻后道:“你去安排一下,朕要见他一   面。”   这本是谢司白意料之中的事。   “这件事做得低调些,就不必让旁人知道了。”永平帝若无其事地又补了一句。   谢司白即刻命人备车,并让春日先行一步,提前打点好大理寺的往返。他办事效率极高,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便是一切协调妥当。   马车从西南角小侧门而出,宵禁时分,四下寂静,不多时,即抵大理寺天牢外。   下马车时,永平帝虚浮身形一晃,没踩实脚蹬,被在旁的谢司白险险扶住。   “不打紧。”永平帝道,“许是将才宫宴高兴,多吃了几盏酒。”   谢司白松开手,退至他身后。   天牢狱卒在前掌灯引路,拾级而下,牢狱森然,甫一进入,便有湿腐气味袭来。   林咸被关在尽头处,狱卒开了三道锁,方解大门。   林咸囚禁于此已有两月,数次提审查审耗竭他心力,已然至麻木,听到有人来,他躺在墙角,却是一动不动。   谢司白扫了眼身后的狱卒,狱卒近前,俯身探手,尚得气息。他摇了林咸两下,后者只是略略掀了掀眼皮,没有动静。   “把他叫醒。”永平帝沉声下令。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咸才倏地睁眼。仅仅两月有余,他俨然从威风堂堂的兵部尚书兼建威将军沦落至此。阶下囚的日子并不好过,明眼见着他消瘦一圈,落魄不已。   永平帝心也不是铁打的,这些年林咸虽与他离心离德,到底还是当年的情谊在。他稍错开眼,不忍直视他如今面貌。   谢司白命人备了座,便是退下,仅留君臣二人于此。   林咸早等这一天多时,他不妄想能得皇上宽赦,毕竟这样的罪行,最不为帝王所容。   但永平帝肯来见他,意味着折磨终于到头。   “……陛下。”林咸哆哆嗦嗦地躬身一拜。   “虚礼免了罢。”   林咸却是长跪不起,永平帝见状也不劝他,只道:“朕今日来,是送你最后一程。你是朕潜邸时就跟在身边的人,虽罪无可恕,但该走还是要让你体面些走。”   林咸心下明了。他当然知道永平帝不会这么好心,所谓“体面”,不过是同他做最后一笔交易。   饶是如此,林咸还是顺着他的话:“谢陛下大恩。”   永平帝嗯了一声,觑着他开门见山:“昔年之案,你手里握着的东西,怕是不少。”   林咸替永平帝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要握有把柄,不是件难事。他是将死之人,要说也无用,可永平帝生性多疑,还是不肯放心。   林咸低着头:“要说有,全藏在画舫之中,画舫焚毁那一日,已是悉数殆尽。”   永平帝面色阴晴不定,显然不信他。   林咸紧抿着唇不愿再说。永平帝摸摸手上的扳指,徐徐出声:“林祁那孩子也算朕看着长大的。你虽暂将他送往别处,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朕一心要他的命,不是不可为。”   林咸咬着牙。   永平帝抬眼:“但只要你肯言明,朕同你担保,永生永世不再追究他去向。林家留后与否,皆在你一念之间。”   林咸等的就是他这一句保证,他是孑然一身,再无翻身的余地,留着那些东西没什么用,若能最后换林祁一命,已算物尽其用。   “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自是信得过。”林咸叩首,“罪臣还留有当年的两份文书,藏匿于城郊宅子暗格之处。”   闻言,永平帝脸色方是好转:“没了?”   “没了。”   “当真?”   “当真。”   永平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无异状,才彻底放下心。   “起来吧,最后一面,不必再顾虚礼。”永平帝道。   林咸这才起身。   “你扪心自问,朕这些年可曾有亏欠你,亏欠静妃的地方?”事发这样久,永平帝才有机会问出这一句。   林咸热泪盈眶,无颜面圣:“是罪臣不知好歹。”   “当年你为我出生入死,几遭身陷囹圄,自救不得,我从不曾忘。”讲起当年的事,永平帝稍缓和下神色,但须臾,便又一脸的冷意,“可是你!欺上罔下,一手遮天,竟不顾朕如此。想想你这些年所做的事,可有一件是能对得起朕,对得起天下众生?”   林咸不敢言语。   永平帝指着他鼻子好一通骂,直至将自己心头这些年积压的怨气发泄完才停下。林咸一夕之间变得好生苍老,佝偻着背,头仿似沉得抬不起来,万钧之力压在他背上,不堪负重。   永平帝心底自有怜悯,但同时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快感在。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就索然寡味。他不想再去看他:“如今再提这些也是晚了,若你不曾骗朕,朕答应你的事自是会作数。”   林咸再拜。   这一次永平帝没叫他起身:“朕会让人赐你一杯鸩酒,你体体面面地自行了断,毕竟身首异处的场面不好看,就当是这些年你同我最后的情分。” 第107章 、107   林咸叩首恭送, 永平帝却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将剩下的事交托给谢司白后, 永平帝就先离开。长夜的路不好走,谢司白站在原地一路目送马车远去, 方才收回视线。   春日将一早备下的毒酒端来, 谢司白命人留守天牢外。   牢狱底端阴风阵阵,悬挂两侧的火把也随风摇曳, 映出诡谲奇异的幽光。林咸倚墙坐在地上,垂着头,枯草一般的乱发遮住眼, 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春日将托盏放下,退在栅门外,身形隐在暗处。   一时之间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咸慢慢抬头, 火光映在谢司白身上,忽明忽暗。林咸头一次见他那年, 他才十五六岁, 跟着谢赞入了宫。那时的他还很不成气候, 有着谢赞在旁, 任凭是谁也注意不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一晃七八年过去, 少年的青涩之气尽褪,初见锋芒, 有时想想, 竟像是隔了很久。   “动手吧。”林咸嘴唇翕动,眼神空洞麻木,已然是接受注定的命运。   谢司白却未动, 他噙着一抹笑,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狼狈落魄的死囚,眼眸深处是不见底的冷漠:“真想不到,林大人竟也有这一日。”   闻言林咸眼中才泛起几分波澜,他咬牙切齿:“你是什么东西,我林咸再不济,也曾有过万人之上的光景。区区青云轩,连官制都不入,替他做尽腌臜事,却是走狗都算不上,也胆敢讲这样的话!”   林咸骂得难听,谢司白却不为所动。他笑了笑,四两拨千斤:“走狗的名号,晚辈自是不敢与前辈相争。”   林咸攥紧了拳头:“你!”   谢司白风轻云淡:“我今日,除了送前辈一程,还要清算清算这些年我们之间的旧账。”   林咸哈哈笑了两声,笑里带着恨意:“我自来没有同你们青云轩过不去,一直都是你同我过不去,我林咸落拓至此,有你青云轩一大半的功劳,竖子当道,你还有脸同我讲?!”   “不错,前辈至此,多半皆是青云轩所为。”谢司白笑道,“当年你同氐族有所来往,是我托人引荐的。若不然,前辈与氐族打了多年的仗,早是生死之敌,他们的人如何心甘情愿听任前辈差遣   ?”   林咸原本指的是谢司白查办他多年罪证一事,却不想他一出口竟是这样一桩惊天秘闻。   林咸大惊,一口气吊上来:“你……”   谢司白垂下眸,接着道:“国库也是我故意让人在你面前放出了漏子。我原以为要很费一番功夫才能让前辈上钩,却不想前辈这些年胃口大得很,一见着银子竟是命也不顾了。还有画舫与逼宫一事……”   谢司白笑着看他:“那应当是茂先生的功劳。”   徐茂也是他的人!   一阵头晕目眩,林咸差点当场被气昏过去。他指着谢司白:“你我何冤何愁?如此费尽心思,竟是多年布下的局!”   “这句话前辈该问自己才是。”谢司白敛了笑,冷冷觑着他,“十二年前我曾同你说过,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天,必在你身上讨要回我曾失去的东西。”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   东宫谋逆案,陈白两家人。   只有一个可能。   林咸不可置信:“你,你是白家的那个……”   “前辈好记性。既如此,应当还记着,我阿姐是如何死在你手里,而我又是如何被你送去了教坊司。”谢司白说这话眉头都不皱一下,火光照在他面容,摇曳中晦暗不明,宛若地狱归来的修罗,却浑身不染血迹。   林咸当然还记得,十二年前是他带兵去抄了陈白二府,白家当属世家首位,他们姐弟是如白相一般风流倜傥的美人胚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未再见过一个能在相貌上比过他们的人。白家的女儿,正当最好的年纪,死在他和手下人身下。至于那个小孩子,他将他带回府中,原想仔细调.教过留在身边,却被陈妃向皇上求情开恩,林咸一气之下,索性将他送往了教坊司中任人折辱。再后来那孩子死讯传来,他还为此感叹一番,觉得可惜,不多久就忘在了脑后。   林咸死死盯着谢司白的脸,那个白家的孩子生得极美,比现在的谢司白还要好看,且两者的气质更是天差地别,林咸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   谢司白看出他心思,似笑非笑:“不换一张脸,怎好进京面圣。”   林咸说不出话来。他平生作恶多端,早不知愧疚二字为何物,亦不信天道轮   回,只道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他冷声道:“你苦心谋划这么些年,究竟为的是什么?”   林咸还有点脑子在,知道若是谢司白只为他一人而来,根本不必费这么些工夫,他一定是想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   “我想要的,大人已经替我得到了。”谢司白慢慢道,“中山王曾言,当年先皇后悔废太子,曾下过一道旨意,命收回成令,但那道圣旨却是被人半路劫去偷梁换柱,致使东宫太子命丧九泉,先皇一直清楚是谁的人悖逆此大德,但既已被得手,恐江山不稳,才只好隐忍不发。”   林咸瞪大了眼睛。   谢司白稍稍近身:“我知当年是陛下派你做了这件事。陛下以为你早已将先皇手谕付之一炬,而你唯恐落得走狗烹的境地,故而偷偷私留下来,这些年一直放在身边,悉心保管。”   事情一件件都被谢司白说了中,林咸隐有不好的预感。   “纵使……纵使你知道了又若何?手谕藏在何处我连徐老三也没有告诉过,那会随着我的死成为永远的秘密,你就算知晓,也得不到!”他已是强弩之末,却硬是挺着口气。   谢司白把着酒盏,笑他:“谁说我得不着?”   林咸一愣。   “小世子手上有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是当年前辈花重金为他打造的。早年间他将玉佩送给了宫中十三帝姬,险铸成大祸,幸而最后帝姬退还回来,又到了小世子手上。”谢司白漫不经心的,就像在讲述一个并不怎么出彩的故事,“前辈将小世子送往同州,不会是不透风的墙,若有天消息传出去,难保陛下不会起斩草除根的心思。你为免此般情形,让他把救命的东西一道带了去。却不想我先一步找见了他,并猜到了玉佩的玄机。”   蛇打七寸,林咸命脉被拿捏住,终于是硬气不起来了,他捂着胸口,手颤巍巍指着谢司白,却发不出声。   “这些年你各处的宅子并青鸾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始终不见那份手谕。其实我早该想到,你既如此看重,就当把这东西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前辈骁勇善战,威风赫赫,钱权财色一样不缺,在意的却仅有独子林祁一人。你视他如珍宝,定然要用这最大筹码护他一   生。”说着,谢司白缓缓停住,他望向林咸,不紧不慢给予致命一击,“那玉佩里的钥匙,我已经拿到了。”   林咸忍不下去,拼着最后一口气起身要掐上他脖子。谢司白并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抽过佩剑,直抵在林咸胸口处,剑不出鞘,却硬生生将林咸困在原地不得周转。   “你以为我同你讲这些,是为了要从你口中打听到手谕何在吗?”谢司白语带嘲讽,“前辈错了,手谕我自来势在必得,今天费工夫和你说话,不过是想告诉你,大人当年如何待白家,晚辈如今自当悉数奉还。”   这是要他死也死得不安心。   “有什么冲我来!”林咸声嘶力竭,“我儿年岁尚小,什么都不知道,陈白两家的事,并不同他相干!”   谢司白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火把的火焰映得他面容美极,讲出口的话却残忍无比:“这就由不得前辈了。”   “谢司白!”林咸青筋暴起,这三个字几乎用了他全部的力气,“你如敢动我儿,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前辈糊涂了,下面那么多被你戕害的人,单就是白家,要算账,也还轮不到你我之间。”谢司白笑着收回佩剑,头也不回唤了声,“春日。”   至始至终匿于暗处的春日现了身。   “时候到了,送林大人上路吧。”   春日领命,并几个青云轩的人,强行给林咸灌下毒酒。   酒一下腹,即刻便是发作。林咸七窍流血,腹部绞痛如刀割,抱着滚在地上。   谢司白冷冷看着他惨状,又恢复往日间月白风清的一副面貌,仿佛如此种种全与他无关。   “忘了告诉前辈一句,这不是陛下赏的鸩酒,而是从你府中搜出的‘七尾鸢’。前辈应当熟知这药效如何?”   这一味毒药是林咸命人特意调制而成,昔年多用在细作身上,以是逼供。毒性发作迅猛,且持续时间长,身子弱些的三个时辰,底子好些的四个时辰,中毒者先由腹痛而起,接连全身,大部分人到最后往往不是因毒性而死,而是力竭而亡,实在是相当残忍的手段。   “你……你……”   “定州白家,白昭云。”谢司白转身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这一次,前辈可一定要记好了。” 第108章 、108   *   邵府荣安堂。   厅堂通透敞亮, 内设四张楠木交椅, 并一博古架,架上置江山春景图联珠瓶, 除此之外再无旁饰, 给人一种极尽内敛古朴之感。   邵仪居上首位,着一绛紫刺绣团云纹案常服, 已近花甲之龄,前些年不问世事,专心修身养性, 故而鹤发松姿,精神矍铄,锐利精明不减当年。   在他旁边的是一道袍白髯客, 仪态端方,颇有仙风道骨的观感, 正是不久前才从林府功成身退后藏匿于邵家的徐茂。   邵仪让茶, 徐茂也不客气, 伸手接过。   邵仪三年前结识了徐茂, 徐茂原一游方四海的术士, 生性洒脱不羁,不爱为俗世之务所累, 故并不怎么过问朝堂江湖事。他无意中与邵仪相识, 两人一见如故,即为至交。后邵仪提起官场失意,徐茂询问之下, 得知渊源在此,便自告奋勇愿为邵仪解此心头憾事。   这才有了后来邵仪暗中安排人引荐徐茂入林府一事。   “茂公棋术又精进不少,已非老朽可对。”   “坐而论道,对弈方在其次,且邵公不必自谦,汝之棋术,已当世所奇有。”徐茂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是新上的君山银针,邵仪待他,从来都是上等名品。   邵仪在徐茂面前很是谦逊:“不敢当。”   徐茂将茶盏放下,说起正事:“实不相瞒,今日要邵公来见我,是为一事。林家既倒,邵公前途无量,已是不需我再做什么了。在此地耽搁良久,城中风波渐平,也是我该归去的时候了。”   徐茂帮他,本就出于管鲍之交的情谊,已悖他初心,如今万事方休,他如约替邵仪扫清了前路障碍,事成之时,正是他离去之际。这原是说好的,邵仪自也清楚,可徐茂着实有番能耐在,私心所谓,邵仪并不甘愿就此放走他。   因而照着早先想好的,邵仪略略踌躇起来,故意摆出一副沉重的作态。   徐茂见他此状,果然问道:“邵公因何如此?”   邵仪叹了两声,方才慢慢道:“茂公早脱离苦海与世无争,乃庙堂之外的人,要你留下汲汲营营操持世间俗事着实不妥当,但另有一事,着实困扰我许久。”   徐茂拨弄着茶盖:“此话怎   讲?”   “还在先皇时曾有一件名动朝野的东宫谋逆案,茂公可有耳闻?”   徐茂不动声色:“不曾。”   邵仪起身,背着手慢慢走到轩窗前:“此一事郁结我心头已久,每每想起,便夜不能寐。”   徐茂静待着他继续讲。   邵仪道:“先皇之时,废太子曾密谋造反,后被人告发,才没有酿成大祸。先皇自感震惊,废黜的手谕一下,太子畏罪自杀,许多头绪至此中断,先皇念及父子情谊,严令继续追查。但没几年先皇薨,新皇即位,才又复查此事。当时波及到不少人,我的同窗故友也遭此牵连,一家老小株连九族而没。也怪我当时眼看着他走上歧路,却不曾规劝,致使积重难返。”   徐茂知道他口中的同窗故友正是与他同一届的探花郎白因笃,日后官至左丞,名噪一时的白相,那是邵仪曾经求而不得、如今却得偿所愿的位置。   “事发之后多年,他妻儿皆殒,我曾想过替其入殓,却苦于尸骨无存不得而作罢。早在七八年前,我曾隐有听过一则传闻,说是那位白家的小公子并没有死,而是偷梁换柱逃到了别处。当年我并未亲眼见他尸首,不知真假,虽派人去寻,但多年不得音讯。若他当真还活着,念着我与他阿父的情谊,应当接他至身边悉心栽培才是。故而这成了我心头大憾之事。”   徐茂垂下眼帘,慢条斯理道:“这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罢,若要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人,怕是力所不及。”   “老朽已是不奢望能够找到他。”邵仪忙道。   “那邵公是何意?”   邵仪斟酌了下,才道:“青云轩那位小国师……茂公可有见过?”   徐茂颔首:“难道他……”   “我还不能确定。”邵仪打断他,“他相貌与我印象中不同,只是这处事的手段,倒像极了我那位故人。”   徐茂一挑眉:“哦?”   “林咸这事,他做得未免太过干净利落,短短几月,已是将在朝十多年的林家连根拔起,一点不见拖泥带水。便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也不一定有他做得好。”   徐茂不为所动:“他师父谢赞就是个世所罕见的能人,有这样的弟子不足为奇。”   邵仪叹了口气,摇了   摇头。   其实当年谢赞入京,邵仪就曾隐感不安。谢赞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好,大势已平,朝堂格局既定,永平帝刚好需要培植人手以抗衡林家,他便是出现在京中,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邵仪这样的人,老谋神算城府极深,与其信是巧合,更觉得是阴谋。他曾不止一次地派人去查青云轩底细,可几年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徐茂是个爽快人,不与他废话了,直言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邵仪就喜欢他这样直截了当,索性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开门见山:“我想请茂公替我去查一查那位小国师的底细。”   徐茂抬眼看他。   邵仪作揖:“只此一事,若得厘清,后半生我便得安稳,局时茂公是去是留,老朽再不阻拦。”   *   又一年的千秋节。   南边战乱不休,已是几月,丝毫不见平息之象。大魏太平许久,这一场仗打得毫无准备,四处应接不暇,加之早些年大兴土木,国库早有亏虚,如今更是捉襟见肘,不得不提高各地税收以应战乱。因而较之往年,京中富贵人家各个,宫中用度也一应缩减,邵皇后更是以身作则,为显俭省之心,下令免了朝贺与宫宴,千秋节一日,仅以家宴为止。   还大早,定安即被绿芜唤醒梳妆。战事不休,永平帝心情不好,宫里头一改往年间争奇斗艳之景,竟是一个比一个素净,唯恐太出头招来呵斥。这倒同定安没什么干系,她惯于清简,反倒不喜繁饰。   绿芜命宫人取了赴宴的衣裳,定安看到其间的石榴红暗纹浅金长裙,心神微晃了一下。   这还是邵太后去年千秋节替定安置办的,一并赏了套金饰头面,邵太后深谙她个性,生怕她与往常一样的打扮,落人下风,早早就备好了的。   一年而已,却早已物是人非。   定安敛神,指了指:“就这件罢。”   绿芜没有异议,她替着定安更了衣。徐湘等在殿门外。   定安乘肩舆与她一道往坤宁宫请安,路上徐湘告她:“我听闻说,德妃娘娘的那位侄儿今早入了宫。”   德妃一直有意要定安下嫁给她侄子,此番特意让他进宫赴宴,打的什么算盘,人尽皆知。   定安垂头拨弄着袖子   ,轻轻嗯了一声,没太大反应。   “十五帝姬的婚事昨儿定了下来。”徐湘担忧地看她一眼,“南方局势不定,这关头皇后定的如此草率,意在于你。十五帝姬的事既了,就该着你了。”   定安抬眼,问得却与自己不相干:“清嘉的婚事定了吗?”   “我也是昨天问安时听人说起。你也知道发生了那事……世家之中肯尚帝姬者寥寥无几,皇后挑拣好一阵,终于定了位翰林院典籍之子。”   说是定,实际跟硬生生把人塞过去无异。清嘉现今的处境极为难堪,要比底下生母身份低微的帝姬更为棘手。林家还在时,远不是这样的光景,意图联姻者不胜其数,且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说静妃挑花了眼也不为过。而今却是天壤之别。   定安轻蹙起眉:“可她外家才出了事,就这样草草嫁人,于情不合。”   “话倒不是这样讲。”徐湘道,“若是丁忧,这理由还说得过去。可她外家犯得是杀头的罪,她若是因为这个而不肯嫁,那就是变相在替她外家喊冤,恐怕连她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同为罪臣之女,定安当然清楚这一点,可越是清楚,心里就越拧着一块。她以为除去静妃自己就能开心,可惜却不是这样,静妃可恨是事实,但她仅仅只是摆在台面上的一颗棋子,亦是事实。   徐湘接着道:“况且我隐隐约约有听人说,那位殿下有些不好了。”   定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还是清嘉。   “她怎么了?”   徐湘点了点额头:“受的刺激太大,许是这里出了问题。”   定安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将到中宫外,徐湘停住话头,两人自仪门前分开。   定安先进正殿同邵皇后行礼,果不其然,德妃也在正间。   德妃打量似地看了定安一眼,笑吟吟握起她的手:“不是我说,及了笄,十六出落得越发水灵。想一想明明还是小时的样子,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大姑娘。”   邵皇后笑着扶了扶发上的钗:“总是讲岁月不饶人,看着这些孩子一日日长大,个个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才方知是这个理。” 第109章 、109   定安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里有话, 却是定力极佳, 根本不为所动。德妃同她叙了会儿话,熙宁来了, 又留着寒暄片刻, 邵皇后才让熙宁带着定安退下。   剩下姐妹二人,熙宁稍稍随意些。她们路过玉兰堂, 今年千秋宴未得大半,暖阁的花准备得少,不比去年, 竟处处显出几分凋零颓败之感。无论是熙宁还是定安都看得唏嘘不已。   熙宁道:“去年这时我还不曾嫁人,你亦不曾及笄,皇祖母还安安好好在宫中, 林……”   话说到这里,熙宁险险止住。   定安不知她想说的是林祁还是林璟, 她看了看她, 重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稀疏的花树。   熙宁很快从口误中调整过来。她笑了笑, 若无其事地问道:“时候尚早, 倒不如我们去后山转一转, 也是好久不曾去过了。”   定安待着也无趣,况她也不是什么喜欢同人打交道的性子, 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她们往后山去, 小时候熙宁常会带着定安来玩,一同的还有赵承、赵衷、清嘉、林祁。偶尔还会有旁人,但常客却是他们六个。想想那真是一段可遇不可求的时光, 连定安和清嘉这样百般不对付的也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后来就已是万不可能之事。   她们在山顶凉亭歇下,定安看到隐没在重重树荫之外的官道,不禁笑起:“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问你那是什么地方?”   熙宁倚在柱子上,闲闲望去一眼,也记了起来:“自然忘不了。”   触景生情,两个人都不可避免陷入到对过往的追忆之中,正无话间,亭外有了动静,定安同熙宁一并望去,来者是有段时日不见的八皇子赵衷。   此次林家逼宫,受益最大的当属赵衷。九皇子赵承受到牵连废为庶人,虽侥幸逃得一命,却终身不可踏出官邸一步。且邵家又复启重用,朝堂半壁全是立储九皇子的呼声,他入东宫不过是早晚的事。   熙宁看到自家阿兄来,稍稍坐直些身子,待他走近些,定安行了礼,一抬头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人,穿着墨青色绣竹暗纹长衫,身形瘦弱,生得尖嘴猴腮,眼中透着精明,虽是穿金戴玉,周身之物极为名贵,却   实难见到气度。   “这么巧。”赵衷笑着打量一眼定安,才是看向熙宁,“早知你们也在,就让人多备些吃食了。”   相比赵衷,定安一向对赵承更有好感。赵承为人直率,重感情讲义气,同他表弟林祁是一副性子,尽管被时运推着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心底并不坏。而赵衷则另一番观感。他处事谨小慎微,年岁渐长,愈加喜怒不形于色,不是一个容易被看透的人。   熙宁命人看座,皇子随侍留在外边,仅赵衷和那位文士入了凉亭。   熙宁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团扇,问道:“这位是……”   “王镐王景天,昔年也算是我国礼院的同窗。昨日雅集,我留了他在府中论道,今日进宫贺千秋宴,便一并将他带来了。”   王镐字景天,正是皇后口中那位被吹捧得天花乱坠的德妃亲侄儿。说是与赵衷同窗,实则略有牵强,算起来他应当与林祁同届,都是准备参加今年秋闱的考生。只不过今年大魏国运不济,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现更因着迟迟未平的并州之乱,不得已推迟考试至年后。   “我倒时常听皇兄提起你。”熙宁客气道,“他总讲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王镐笑呵呵拱手:“不敢当,是殿下谬赞。”   定安垂下眼帘,细细把玩着手中定窑五彩茶盏,静听着他们的寒暄,面上一丝笑意也不见。她又不傻,怎么可能会不清楚是真的偶遇还是有意所为。她及笄还不过一年,正经算来要出嫁也是晚两年的事,邵皇后着急将她嫁出去尚且情有可原,可熙宁这样做,分明是连她们之间最后的情谊也不顾了。   席间三人相谈甚欢,独独定安沉默寡言。定安姿容绝艳,不说宫中,便是世间也少有。王镐头一次见她,即惊为天人,已是竭力克制,但仍时不时朝着她的方向看上两眼,眸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欲望。他这样子和林璟初见定安时有些相像,不过林璟多半是装出来的,讨厌归讨厌,还不至于如此。   席间王镐与定安搭话:“素来闻得十六帝姬大名,讲是怎样好,可真见了面,方知话里不过才说了一二分。”   王镐这样讲是有意恭维定安。定安却不配合,她略一挑眉,轻笑道:   “我怎么不知我还有这样的‘好话’。我原以为宫外人一提起我,只想着景阳宫一事。不如你仔细讲讲,我也好知道知道外头都是怎样讲我的。”   “这,这……”王镐结巴起来,额上微微渗出些汗。定安夜闯景阳宫的事京中无人不知,如今静妃虽倒了,可这毕竟是宫里的私闻,他接不接话茬,皆是于理不合,两头得罪。   “王公子但说无妨。”定安慢悠悠道,“不好听的话也可以,反正我做的那些事,往好了数,也没剩几件。”   王镐简直后悔自己先开了这一茬,他尴尬地笑笑,眼见着气氛胶着,熙宁适时出来圆场,笑着同定安道:“多大的事,也就你当成个功绩到处说,年幼糊涂罢了,我小时也曾闹过不少人。”   定安还没怎么着呢,那王镐已是招架不住,真不知他在国子监功课好一类话是如何传出来的,俨然草包一个。   定安索然无味,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不再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熙宁正想着找机会留他们两个单独说说话,定安却像是洞知她心意,先一步起身,便要告退离开。   赵衷不好阻拦,扫了眼熙宁。熙宁也一道站起,尤为善解人意:“既如此,我陪着妹妹回去罢,算准点,误了时候就不好了。”   定安不置可否。熙宁同她离去,一路上两人都不曾言语,将至玉兰堂,定安轻摇团扇,看也不看她,淡淡道:“我身子不舒服,强撑着去贺母后的千秋宴,若扰了兴致未免不周。还望姐姐同我去和母后说一声,问过安心意已到,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饶是熙宁也怔了怔。她当然知道自己今天这番作为惹恼了定安,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谁料定安更绝,竟是连场面功夫都不屑做。   “你……”   定安略颔首,便是让绿芜去备肩舆。   熙宁忙拦住她:“你同我使小性也好,怎么能说走就走,若事情传出去,你这般肆意妄为,坏了名声多不好。”   定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看上去一点闹别扭的样子都不见:“皇姐觉得,我还需要这好名声吗?”   熙宁一愣。   定安轻轻将熙宁的手拂开:“皇后娘娘为何这样急着将我嫁出宫,我不在意。我的婚   事握在她手上不假,可情不情愿还是我自己说了算。我不比清嘉,婚事是不可不为,我母妃外家早就不在了,大不了落个青灯古佛下场,又能如何。”   “定安!”   定安这样意气行事,并非没经过考量。她和清嘉不同,清嘉跋扈,连累的是静妃,而她横竖孑然一身,再没什么害怕失去。且她和和气气地陪着她们把戏唱完,皇后转头就能在永平帝面前以两情相悦为由替她定下婚期,索性不如闹一场,分歧摊在明面,至多永平帝重又厌弃于她,总不是太大损失。   “我也是为了你好。”熙宁撇开眼,“你何须咄咄逼人。”   “皇姐是为了我好还是另有所图都不重要,我也不多在意。”定安道,“皇祖母还在宫中时曾说过,我要嫁的夫婿,须是我自己中意的。皇姐莫忘了这话。”   邵太后与邵皇后不同,她是真真切切怜惜定安。尚在宫里时,她不下一次讲过这样的话,不仅仅对着定安,在皇上皇后面前亦如是。邵太后怎么会不知自己这个亲侄女是怎样的个性,离了她身边,定安的处境只堪用任人鱼肉来形容,邵皇后是不会放过机会榨干她最后的价值为己所用,故而在去往普济寺前,她三番两次叮嘱皇后,要她不得为难定安。   熙宁一时语塞。定安跟在邵太后身边的时日比她更久,抛开血缘这回事,邵太后确实也与定安更为亲近。她并不希望邵皇后将定安拖入形势复杂的朝局之中,相反是想让她远离纷争,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在邵太后心里定安和熙宁从来不一样,熙宁是邵家人,少不了肩上担着重任,她不能为她一个人活,而定安却可以仅仅是定安。   熙宁心头隐隐泛起酸涩,还有些密不可闻的妒忌。她松了手,半晌才道:“你讲的对,皇祖母向来疼你,她是许过你这样的话,可那又如何?母后有母后的考量,那王家公子虽相貌不算好,可也自有他的长处在,你理解她苦心一回,她又岂会加害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休息,不更 第110章 、110   定安见与熙宁已是说不通, 干脆不说了。她微欠了欠身子, 便是由绿芜扶着上了肩舆。   熙宁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直至不见人影, 她方才回神。   碧春还是第一次见两人这样争吵, 小心翼翼道:“殿下……”   熙宁摇了摇头,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罢了, 我们回去吧。”   稍远去些,绿芜凑近肩舆:“殿下。”   定安手扶着额头闭目养神,闻言她睁开眼:“不必担心我。”   绿芜收起安慰的话, 不再多言。   路上她们途径芳园,今年园子没有开,又少人打理, 逸出墙头的花树斑驳,仅是从外边看着, 都觉出萧索凄凉来, 自与往年不可同日而语。   定安看着不作声, 将收回目光时, 她无意中瞥见芳园墙根底下, 躲着个人,穿着胭脂色衣衫, 由于背对着她们, 看不清正脸。   定安怔了一怔,道:“停。”   肩舆停下,绿芜扶着定安起身, 定安道:“那个是不是清嘉?”   绿芜一时还没有发现,看了几遍方才瞧到,她与定安对视一眼,命人前去查看。   宫人很快将藏着的那人带了来,不出所料正是清嘉。清嘉脸上身上蹭得脏兮兮,她不敢抬头,一个劲想要挣脱宫人的束缚,神态似与以往的颐指气使大不一样。   定安蹙了下眉:“清嘉?”   清嘉听到有人叫自己,才堪堪停下来。她抬头,直愣愣盯着定安看,看了半晌她突然尖叫一声,转头就往相反方向跑。   绿芜唏嘘:“徐昭仪说的不错,十五帝姬确实……也不知她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定安静默不语。   她能想象得到出静妃母女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怕比陈妃当年的形势更为糟糕,不过她生不出什么同情的心思,仅仅是有些感慨罢了。   昔年静妃几番针对含章殿,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良久定安敛眸,重回肩舆时淡淡说了句:“找人把她送回景阳宫吧。”   绿芜应了是,着人去办。   仅仅一上午的功夫,定安已是心神俱疲。她知道自己此番作为定要引起不小的风波,却懒怠应对,命了绿芜闭门谢客,便先歇下。   坤宁宫中,邵皇后果   真气得不轻,只当着众人面不好发作,她不得不忍下这口气,笑着强作大度:“这孩子才回宫不多久,前段时间在外头受了累,身子不适就让她多去歇歇,无为这些虚礼。”   邵皇后明面是在替着定安开脱,有心的人却听得出这话分明是咬牙切齿才讲出来的。今时不同往日,好不容易静妃才倒,宫中皆以中宫为尊,偏生冒出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刺头。且底下未出嫁的帝姬中,十六帝姬独独受宠,就算皇后想发作,也得先掂量永平帝的心思。   底下妃嫔无一人敢应,待宫宴结束,众人尽数散去,仅留下熙宁和德妃在。   “好,好啊。如今本宫的面子也敢落了。”邵皇后气得头疼,她用手扶着额角。“胆大妄为至此,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白露忙是为她沏了安神茶来。邵皇后喝了两口,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熙宁垂着眸,有一搭没一搭用茶盖刮着浮沫,没有讲话。   德妃虽也气定安的不懂事,但不好随着皇后说这样的话,只能道:“她年岁尚小,任意妄为了些,实属正常。”   邵皇后冷笑一声,在她们面前她也不用费心装好人,直言道:“便是清嘉也不曾像她这样过!她是仗着南下有功,陛下宠着她,才任性之至。她现在是得圣宠,可又怎样。说白了她连外家都没有,不过是罪臣之后,无根之萍而已,和十五也没多大分别。”   邵皇后这话说得有些过火了。她之所以执意想要让定安嫁给德妃,看重的就是这份得宠。陈妃死了,永平帝只会一年比一年怀念她,自然对他们唯一的女儿予以厚待。这是连静妃都知道的道理。   熙宁抬头看了邵皇后一眼。   “况且我替她择的这门好亲事,说是帝姬下嫁,谁高攀谁还不一定呢。”邵皇后道,“镐儿那孩子我是见过的,策论经赋,都是国子监里出了名的好。她有什么可不满的?”   “她生长在深宫,又跟着太后娘娘去佛堂念了一年经,也是不懂这些。娘娘多教教她就是了,再怎么说,您是一宫主位,宫里哪一个敢不从您不依您,她定也无心冒犯。”   德妃连声宽慰,才堪堪止住邵皇后的怒火。   熙宁却从始至终一言   不发,好在邵皇后也没过问她的意见。直等到该离去的时辰,她方起身告退。   “总是我光顾着同她生气倒忘了你。”邵皇后这时才看向熙宁,问起她正事,“之前给你的药你喝了没?怎么还不见有动静。”   熙宁蹙了下眉:“母后自己尚且应顾不暇,还是莫要抽空管我了。”   邵皇后才平息的怒气又窜上来:“你这孩子!你也来气我是不是?!”   还是德妃出来笑吟吟打圆场:“子嗣这事向来是可遇不可求,殿下他们年级还轻,若真不想要,晚两年也好。”   “她就是要让我不省心!晚两年,晚两年再担心还来得及吗?!”   眼见着邵皇后又要因为这事同她吵起来,熙宁懒得费嘴皮子功夫,竟也学着定安似的一福身子,便先退下了。   外头金乌西沉,已近黄昏。   熙宁没走几步停下,仰着头看起天边晚霞。柔风惬意,郁结一整日的心终于稍稍解怀。不知想起什么,熙宁轻轻笑了下,可惜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   身边碧春也跟着看了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久熙宁收回目光,眼中已是无悲无喜:“走罢,该回去了。”   *   定安拒绝赴宴一事很快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但有夜闯景阳宫在前,众人早知这位帝姬不同寻常之处,现下闹出这样的事,倒不觉得惊讶。   永平帝自也耳闻,不过是在坤宁宫用早膳时,听邵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白露“无意间”提起的。邵皇后正打算借此事彰显自己的大度,不想永平帝听后不仅没有大怒定安的无礼,反而倍觉有趣。他笑着摇摇头,语气中无不带着宠溺:“这孩子。”   邵皇后愣了愣,万没想到永平帝会是这个反应,握箸的手微微一顿。   “不过也是你心急。”永平帝缓缓道,“我虽要你留意她婚事,但直接让她跟着她皇兄见人,到底操之过急。她那副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心里不快也是自然的事。”   由于定安提前离席,邵皇后并不曾大肆宣扬王镐进宫一事,更不提他与定安见面,却不想永平帝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话都被永平帝抢着说完了,邵皇后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尴尬地接话,将   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臣妾也是……也是好心办坏事。”   永平帝拍拍她的手,目光温柔,看上去甚为体谅:“朕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总是她年岁小不懂事。不过她自幼丧母,身边也没个人教导,难免野了些,你既为中宫,好好管教即可。”   说来说去竟还成了她的不是。邵皇后已是许久不曾吃这样大一个亏。她哪怕恨到要咬碎银牙,也暂且只得是按捺不语,恭顺地替皇上布菜。   直至永平帝走后,邵皇后才发了火,主殿里外跪满了宫人。   “给本宫去查,是哪个不长眼的在陛下面前多嘴。”邵皇后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心气极其不顺。   白露打发着宫人领命退下,方替着邵皇后打起扇:“娘娘消消气,犯不着为了这事大动肝火,您要是伤了身子,反是得不偿失。”   “我就不信十六那丫头这么好运气!”邵皇后紧咬着牙,“明明恃宠而骄的事,落了陛下口中倒只怪她年纪小,竟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我不信没人从中作梗!”   白露灵光一现,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徐徐道:“这十六帝姬素来与那位乐昭仪来往过甚,娘娘说,会不会是乐昭仪在陛下面前讲了什么?”   邵皇后闻言若有所思,她摩挲着茶盏外壁:“这倒不是不可能。十六曾为了她夜闯景阳宫,两人是早有的交情。皇上现在又宠信于她,若真是她吹了枕边风,也无怪乎皇上这样偏袒十六。”   “娘娘此言极是。”   邵皇后冷哼一声:“一个两个都是不安分的东西。也怪我瞎了眼,当初以为她是个很听话的,如今反倒是被自己养出来的狗给咬了。”   白露劝慰:“乐昭仪虽得宠,只她家世低微,十六帝姬也没有外家傍身,纵是她们狼狈为奸也不成气候,娘娘不必担心。”   “林家当年也不是什么显赫世家,可后来不也独掌大权十几年?现在静妃倒了,宫中仅我一人独大,安知她没有那个心思想成为第二个静妃。”邵皇后眼中阴毒一闪即逝,她情绪平缓下来,心中有所成算,“这帝位注定是我儿的,我不管她有没有这个心,总之绝对不能,再放养出第二个静妃来!”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的更新时间不定,多晚更新取决于卡不卡文……另外休息会请假 第111章 、111   邵皇后还在兀自疑心, 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在竹舍之中。他送走了来客, 刚得空,一抬头, 就看到了秋韵。   谢司白将白瓷茶盏放下, 淡淡道:“如何了?”   秋韵自是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着回禀:“听闻说今早用膳时皇后娘娘提起了这事, 不过陛下不买账,三言两语一笔带过,闹得好生没趣。”   谢司白不好在同以前一样和定安见面, 但宫中动向却是尽收眼底。那日早在王镐一进宫,他便是收到密报,更不提后来的种种。   “得便宜还卖乖, 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谢司白敛眸,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定安这几日怎么样?”   秋韵笑道:“殿下一切安好, 没人烦她, 她才正是高兴呢。”   谢司白略一颔首, 道:“通知吴用一声, 我今晚要见她。”   秋韵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像以前一样让他将小殿下带往青云轩来?”   “不必。”谢司白道, “我去含章殿。”   秋韵愣了愣, 谢司白却已是不再多言。   含章殿中,定安并不曾接到消息。宫中的时日漫长而难以消磨,不比先前跟着秋韵绿芜在院子里, 闷了烦了还好到街上转一转。在这里整日面对一样的人,一样的物,还有重重叠叠掩不尽的宫墙,再是锦衣玉食也弥补不了的缺憾。定安算是明白从前熙宁为什么总爱出宫去她外家避暑。   这日将亥时一刻,用过晚膳后,定安还不想歇下,便在书房研墨练字。绿芜和含章殿宫人守在外面,忽然听得一声响,定安停住笔端,再听已经没了声音。   定安将紫毫搁在笔架上,边往门口走边道:“绿芜?”   然而还不及她走过去,门扉倒先被推开。门外站着的,赫然是她朝思暮想之人。   定安怔住,不可思议,一时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谢司白眼中多了些笑意:“如何,太久不见,不认得我了?”   “先生!”定安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一头栽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人还在,可见是真的。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垂眸看她:“这些日子过得还好?”   定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将脸埋在他衣服里,不舍得松   开。   谢司白用手指抚过她脸颊,柔声道:“抬头让我看看你,可好?”   定安不作声,只是肩膀微有颤动。谢司白也不催促。沉默片刻,她缓缓抬起头,不出所料,眼睛红红的,果然是哭了。   谢司白替她拭去眼泪,也不讲什么让她不要哭的话,只一字一句道:“我也想你。”   自定安进宫,他们便再没有见过面,尤其是定安。谢司白好歹还能得到她的消息,定安却是完全断了联系。   话说着定安又想哭了,她想找帕子没找到,倒是谢司白递给她一方。   定安接过:“你怎么来了?”   谢司白看着她,定安身上穿了件月白缎面长裙,墨蓝镶金绣暗花纹腰束,除此之外别无旁物,许是在殿中无人搅扰,清简素淡得过头,可却把小姑娘的美貌衬托得淋漓尽致。   他道:“入宫前我说过,我会亲自带你走。”   定安动作一顿,愣住了。她仿佛不可置信,喜道:“真的吗?现在?”   谢司白被她逗笑了,他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自然不是。”   定安怪不好意思的。她看了眼门外,幸好已是空无一人,应当被他遣走了。   定安让了身:“进来说吧。”   茶盏还温热,入座后,定安替着谢司白沏了一盅。   谢司白道:“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定安停住手。喜悦之情平息,理智回归,她不比先前被冲昏头脑,问起了正经事,“什么时候走?”   不见他的这些日子谢司白不曾闲过,早是将里外一切都打点妥当。他轻扣着茶盏:“随时。”   定安一惊:“这么快?”   她原以为按照谢司白的做事风格,为求稳妥,至少要等一年。   “并州战乱不休,京中人手缺乏,要走,自然是越早越好。”   定安反倒是心情复杂,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司白抬眸:“你不想走?”   “那倒不是。”定安垂下长睫,抿了下唇,“只是有点太突然了,我还没来得及准备。”   毕竟这里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一走了之容易,割舍不下的东西却不好打理。   “不急。”谢司白道,“我等你。”   定安想了想,问他:“是不是……青云轩出了什么事?”   谢司   白略一挑眉:“为何这样问?”   “我只是猜想,邵家最近得了重用,且越来越有倚重的倾向,我怕父皇他……会对你们不利。”   定安太过了解永平帝,他不会放任任何一股势力在最上头待得太久,林家倒了,现下当属青云轩,自然是枪打出头鸟。   谢司白没想到她竟能想到这一点。他不隐瞒,直言道:“确实有影响,不过不是大事。”   林家既除去,永平帝表面上对青云轩同以往没什么分别,实则早就暗中开始蚕食青云轩的权力。不过早在最初谢司白就不曾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待长久,尤其林家案发后,更是如此。反正他的目的已达到,迟早有决裂的一天。   “那……怎么走?”   “你将宫里的事了一了,我便让人接你出城。”   定安惊讶:“这样明目张胆,你不怕……”   话说到一半她停下来。   谢司白自然是不怕被追究的。待他离开京师之际,便是小郡王对永平帝宣战之时。   定安冷静下来,心里有了主意:“你容我再考虑两天,我走倒是容易,可含章殿的人……还有徐湘,她们还要留在这里,我不能不为她们考量。”   谢司白并不意外:“需要我帮你吗?”   定安摇了摇头:“除非你们把她们全部接走,若不然宫里的事,还得在宫里解决。”   她这话不假。   “若有用得着青云轩的地方,你派人去找吴用即可。”   定安应声。   永平帝明里暗里打压青云轩,头一件就是宫中限权不比往日宽松,故而谢司白没待多久,便是原路离去。   他走后,定安手托着脸趴在桌案上,仿似心事重重。   绿芜进来挑亮了灯芯,见她这副样子,问道:“殿下怎么了?”   “无甚,在想先生刚才说的话。”定安抬头,“你应当也听秋韵说了吧?”   绿芜点头,放下彩绘雁鱼灯罩:“殿下不想走?”   “我当然想走。”定安心下暗叹一声,“可是还有徐湘和司琴她们,我总不能放着不管。”   定安知道自己须得早做打算,若拖得越久,对谢司白他们越是不利。   绿芜善解人意:“夜深了,殿下早些歇着罢,这些事留到明日再想也不迟。”   定安一   晚上都睡得不安生,第二天早起,用过膳,她派人去请徐湘过来。   哪知司琴去了不多久便是回来:“殿下,昭仪娘娘不在长乐宫,含烟姐姐说她去了皇后娘娘那儿。”   定安一愣:“怎么不带着含烟?”   “含烟近来身体不适,许是怕过了病气给中宫。”绿芜在旁道。   定安疑惑:“已是过了请安的时辰,她怎么还留在坤宁宫?”   司琴回道:“奴婢听含烟姐姐说,娘娘近来有事无事总被皇后娘娘叫去近前侍奉……听闻娘娘在那里不大好过。”   她这么隐晦地一说,定安便是明了了。邵皇后在她这里吃了明亏,不敢还手,转头竟是拿捏着徐湘出气。   定安隐着怒气:“几日了?”   “应当有五六日了吧。”   定安蹙起眉,半晌道:“是我连累了她。”   其实按照定安初衷,她与邵皇后交恶,与徐湘无关。坏就坏在谢司白在御前帮了她一把,致使邵皇后在永平帝那里吃了瘪,这才一层层地迁怒到最无辜的徐湘身上。   定安道:“等她回来禀我一声,我去见她。”   司琴应了是。   定安心神不宁地坐在偏殿,她指尖轻敲着扶手,想事情时无意中瞥见妆镜前放着的菱花纹红木妆奁。那是南下之前静竹从梢间取出的陈妃遗物,后来就一直摆在外头,没再收起。   定安定定看着那妆奁,忽然不动了。绿芜给她端了茶来,看她这样,绿芜心感不安,轻声唤道:“殿下?”   定安没理她,而是起身走到梳妆镜前,她伸手轻轻摸过妆奁上凹凸不平的纹路,打开了妆奁。   昔年的头面首饰,静静躺在锦匣之中,人已逝去,只剩下这些还安安生生一如从前。   “殿下?”绿芜又叫了她一声。   定安拿起自己曾带过的金累丝簪,举起来透过阳光细细打量。她微眯了眼,喃喃道:“要走,且要后顾无忧地走。”   绿芜不说话了,看了看那金累丝簪,又看了看定安,不知是什么意思。   终于,定安脸上露出些笑容:“我想到用什么法子了。”   绿芜不明所以。   定安将簪子收起,已是成竹在胸:“我要写一封信给先生。今夜亥时,劳烦你亲自往景轩门一趟交给吴用。” 第112章 、112   直服侍着邵皇后用过晚膳, 日头西斜, 徐湘才从坤宁宫离开。   徐湘累得连话都不想讲,斜倚在肩舆上闭目养神。皇后跟前的差事不好做, 劳心费力, 出一点差池都不得。她是在为难她,可邵皇后比静妃高明就高明在, 即便几日嗟磨,落到不知情的旁人眼中,都当是徐湘受了青睐, 皇后在抬举她而已。就连永平帝也不明就里,同她一处时还开玩笑说邵皇后待她比他都上心。徐湘是有苦说不出,若讲了实话, 怕人人都当她挟恩自重,刚出头几日就如此作态, 所以只好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冷暖自知。   回到长乐宫, 徐湘先去乳母那里看过了真如。小厨房尚热着饭菜, 她换过衣裳, 方才是得空吃几口。含烟看她狼吞虎咽的架势,可见是白日里在坤宁宫被饿坏了, 但皇后娘娘恩典, 不应也不行。   “娘娘慢些吃,当紧咽着。”含烟盛了汤来,徐湘腾不出手, 指了指,示意放在一边。   “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含烟叹道,“若不然娘娘称病躲个几日也好。”   “我若称病,她不定借着这话如何借题发挥呢。”徐湘喝了口汤,用帕子擦擦嘴,才得空说话,“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见我也是生厌,我不信能有多久。”   含烟无奈地摇摇头。忽然她想起含章殿白天派人来过的事,禀道:“娘娘,今天含章殿的小殿下来过。”   “定安?”徐湘将桂花糕放下,拍拍手上的碎屑,“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徐湘哦了声,问道:“你没同她乱讲什么吧?”   提起这个,含烟眼见着心虚起来。   “含烟?”   含烟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也就是将实情讲了讲,旁的……旁的不敢乱说。”   “你同她讲这些做什么。”徐湘微恼,桂花糕也不想吃了,“无端端又让她替我烦心。”   含烟抿了抿唇,虽是不语,面上见着却不怎么服气。   “有话直说。”徐湘同样没好气。   含烟嗫喏:“奴婢是觉得,这本来就是小殿下惹出的乱子,若不是她千秋宴拂了皇后娘娘的面子,皇后娘娘如今也不至于这样对您……”   “够了够   了。”徐湘被她说得脑壳疼,“你莫要忘了当初若不是定安肯替我出头,我早在静妃那儿就没命了。现今莫不说她连累我,纵是要我把命还给她,也不该有所怨言。”   说起这事,含烟哑口无言,便是巧舌如簧也辩不出什么。   定安确实救了她们的命,这是不容分说的事实。   “罢了。”徐湘用帕子擦擦手,“时候还不算晚,命人去准备肩舆,我往含章殿一趟。”   耽搁这么些功夫,天色已是大暗。含章殿宫门紧闭,早就落了锁。守门的宫人闻说是长乐宫的昭仪娘娘,才忙又复启。   好在定安还没歇下,她换过衣服来中堂见她,徐湘着实困极了,手撑着脸,差点睡过去。   定安将团扇轻拍在她手腕上,徐湘倏地睁开眼。   “累成这样何不早点歇着。”定安道。   徐湘抿了口茶,清醒一些:“我听闻你派人找过我。”   “我的事不急。”定安在她旁边落座,她细打量着徐湘,“倒是你,怎么不早些和我说。”   徐湘知道她指的是邵皇后一事,笑了笑:“无妨,和从前我在静妃那里受的折辱相比,这不算什么。”   定安轻叹一声:“是我连累你。”   徐湘却心大:“你也不用自责,皇后和德妃一早便是疑心我,今日不发作,还会有明朝,横竖是一劫,倒不如早死早托生,有什么连不连累的。”   她是话糙理不糙,定安被她逗得哭笑不得,一时连正经话也忘了讲。   徐湘还没吃饱,拿了案上翡翠碟里的瓜果点心,问道:“倒是你,今日找我作何?”   定安看了眼身边绿芜,绿芜会意,打发了宫人退下,仅留着她们两个在堂中。   待人走后,定安稍稍正容,握住徐湘的手,肃然道:“往下的话,你可要听好了,若走差一步,我便是万劫不复。”   徐湘停下动作,不明所以:“何事这样严重?”   “我想……随谢司白出宫。”   徐湘愣了愣:“那位国师大人?”   定安点头。   徐湘笑起来:“我当什么事呢。你想出宫便出宫,以那位大人的能力,自不成问题。”   定安知道她还没理解到正点上:“不单单是出宫一两日,而是离开这处,日后……怕   是想回也回不来了。”   徐湘怔住,反应过来后她心神大乱,忙握紧定安的手:“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你和那位谢大人要去哪儿?离了这里,你们日后该如何是好?”   定安知她担心自己,拍拍她的手,温言宽慰她:“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徐湘这才冷静些许。   剃去琐碎的部分,定安挑着紧要的同她讲了讲。徐湘不清楚那些陈年往事,听得似懂非懂,总之她明白,定安是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且日后有没有再能相见的一天,都不是定数。   “殿下打算怎么做?”   “我要走,现在就可以,只不能再牵连你们。”定安道,“两条路,若不然你同我一起走,我知道你早就不想待在宫中,离了这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外头大了去,想做什么都可以,再没人管着。”   徐湘听了不觉心生向往,可再向往也还是有理智在。她神色黯然:“我阿父阿娘都在这里,还有真如,纵是我想走,现在也离不开了。”   定安也清楚徐湘选这条路的机会不大,不过是抱着一丝侥幸询问。毕竟徐湘和她不一样。定安是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剩,徐湘却还有牵挂割舍不下。   “那便第二条路。”定安道,“我要是直接走了,邵皇后正经还在难为你,一定会借故置你于险境。所以我要走,不仅要堂堂正正从宫门离开,亦要临走时拉她一把,若父皇与她离了心,她也就不好再作践你。”   徐湘已是含泪:“殿下不必为我考量。”   定安摇了摇头:“要走,自然得把你和含章殿的人安顿好,如若不然,我走也走得不安心。”   徐湘哽咽着垂下头,片刻待她心绪平复,复又抬起:“第二条路是什么?”   定安敛眸,从自己发上取下一顶金累丝簪,递给徐湘。   徐湘接过看了看,一头雾水。   “这是昔年我母妃之物。”定安望着那簪子,眸中隐隐泛起波澜,“我这些年汲汲营营一路走到今日,为的不过是替她讨个公道。”   徐湘定定瞧着发簪。   “如今我也需借一借她的势。”定安抬眼,看向徐湘,“反正宫中旁人,言我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也不是一两日了,在她们眼里,我   向来行迹怪诞,若再近一步,做个被鬼上身的痴傻儿,怕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徐湘一愣。   定安从她手中收回发簪,面容映在灯光中,无悲无喜:“偌大皇宫,藏了数不尽的冤魂,这里从来不是能伸冤的地儿。我知道我母妃有些话,从来只藏在心里。今日我便代她说一说,也算临走前了一了心愿。”   徐湘算是明白定安的主意,她道:“我能帮你什么?”   定安重新将发簪戴回去,将案上早就备下的一红木暗纹匣子推到徐湘跟前。   徐湘惊奇,掀开匣子一看,险些吓一跳:“这是……”   匣子里放着一木头雕刻的小人,虽是简陋,隐约可见其面带笑容,看着很是发憷瘆人。   “南边传来的巫盅之术。”定安垂眸扫了一眼,“我的名字被刻在上面,还有符咒。皇后这些日子总叫你侍奉她跟前,你把这东西随便藏在个什么地方,总不是太难的事。”   徐湘却是迟疑起来。   “你不敢?”   “倒也不是,只是……”徐湘微微顿住。   她早不是初入宫时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的小才人,宫里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姐姐妹妹一团和气,背地里为了争宠固位使的手段心思多了去,尽管司空见惯,徐湘却不想也做这样害人性命的阴毒之事。   定安并不意外,解释道:“你放心,朝廷正在用人之际,邵家当势,就算陷害了她这件事,父皇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替皇后化解,肯定不会取她性命。我这样做,不过是要他心里生根刺,皇后再为难你,至少这道坎是跨不过去的。到时我因病出宫,没人能从这件事获利,皇后纵然想要翻身,有没有人肯信她还是两回事。”   徐湘生性善良,要她做草菅人命的事自然是万不能的。她仍在踌躇:“当真不会出人命吗?”   定安笑了:“以我父皇的心性,江山社稷远比我的安危重要,两相比较,他断然毫不犹豫地会选前者。你且放心。更何况……”   说到这里定安略略止住,她垂眸,面上没了笑意:“更何况昔年他们对我母妃做的事,要比我今日的手段阴狠多了。一报还一报。我只是要她也尝一尝身陷囹圄的滋味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我女儿好像个大反派(捂脸) 第113章 、113   身在坤宁宫的邵皇后并不知道定安的想法, 她心里是另外一番打算。王家的婚事是势在必行。好处就摆在那儿, 纵是定安不愿,邵皇后也不能如她意。女子嫁了夫家, 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等生米煮成熟饭,邵皇后就不信她不心向着邵王两家。   邵皇后不准备再从定安这边入手, 转而将精力放在永平帝身上。说到底定安婚事的决定权还在他这个父皇手上,那丫头再犟又能犟的过皇上。邵皇后将自己的考量告给了赵衷。自赵承贬为庶人后,永平帝待赵衷一日比一日用心, 恨不能常常召他觐见,常伴身侧以尽父子情谊。借此机会,赵衷不动声色屡屡提及在国礼院当学的王镐, 赞他学识渊博,策论经赋样样精通。永平帝被他讲得起了好奇心, 终于是召王镐入殿, 以探这位栋梁之才何等能耐。当然初次见面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王镐的长相虽不至丑陋, 但实在也称不上好看, 与永平帝心中少年才子的模样大相径庭。好在王镐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又有赵衷从旁拂照, 堪堪扳回局面, 勉强在永平帝心中留下好印象。   其后几日王镐借着赵衷,时常被永平帝召见御前。王镐学问做得不错,皇上问什么都是对答如流, 且说得头头是道,颇有自己一番见解。当然这见解只归见解,仅限于纸上谈兵,用不到实际去。毕竟他年岁小,又没有过实职,如此已是同届中佼佼者。永平帝不指望能再出一个谢司白那样的奇才。况且智多近妖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王镐这样不出格有才华又肯听话的,才是当用之人。   永平帝渐起了心思,对王镐愈发倚重,只等他来年高中,好名正言顺启用他入仕为官。这关头,邵皇后做引,将千秋宴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直把王镐说得一往情深,好一世所罕见的痴情男子。   “上次是衷儿突兀,想着那王镐是个难得的良人,才带来给他皇妹见见。陛下虽怪臣妾体顾不周,可无论臣妾还是她皇姐皇兄,没一个是想坑害她的。定安自幼在母后身边,说句私心话,我待她远比她旁的姐妹们用心多了。这些年陛下也是一路看着走过来,焉能不知我   心。”说着,邵皇后无不动容地红了眼眶,她啜泣两声,低头用帕子擦擦眼角。   永平帝执起她的手:“朕知你这些年不容易,上次是朕话说得重了些。定安她自幼没了母妃,你同母后将她照顾得很好,朕岂能不看在眼里。”   “陛下能理解臣妾为人母之心,臣妾便再无所求。”邵皇后见好就收,“王镐那孩子相貌虽略逊色些,但确实是个肯好好过日子的人,且他又对十六倾慕不已。现下王家不济,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依臣妾所言,不如早日定下来,十六有个归宿,臣妾才好把这颗心安下来。”   邵皇后又提到这茬,永平帝不觉是动摇起来。有这么多天的铺垫,他对王镐的评价自是不低,可相貌的缺憾始终是缺憾,他私心想为女儿择个更好的夫婿。   故而永平帝道:“定安还小,她若自己不情愿,挑拣着看两年也不失为过,就此草率地定下,来年她心里有怨气,倒无谓疏远了你。况且母后应过她,要依着她的喜好办,你不如多听听她的意思。”   “陛下左不过还是因着相貌不喜这门亲事。”邵皇后哪能不了解永平帝的想法,“可依臣妾所见,徒有相貌而无实际之人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借此祸乱人心,十六年纪尚小不懂这些,可……”   永平帝听着略有些不耐,出言打断她:“罢了,这事日后再提。横竖也不急这一两天。你再多替她寻一寻,不见得只有这一个人。”   眼看着永平帝不愿再谈,邵皇后只得悻悻止了声。   皇后这边进展的不算顺利,含章殿里定安有谢司白与徐湘帮忙,却是图谋得一帆风顺。她借口身子不适一连半个月不曾踏足坤宁宫问安,邵皇后还以为她计较着先前的事,尽管恼恨她的无礼,可忙着其他,一时抽不出空去理会,只派院判去查看,送了数不尽的补品药品进含章殿,均不见成效。   而对定安来说,东西埋好了,该准备的事一样不差,戏台子搭成,只等人登台亮相。   徐湘最先点燃了引线。永平帝来长乐宫看她和真如,真如和他投缘,一见他就笑,因而永平帝也极疼这个小女儿。他自徐湘手中接过真如来哄,徐湘收回手,踌躇下,仿佛不   经意地提起:“陛下最近可有去看过十六殿下?”   永平帝动作稍顿了顿:“近日繁忙,不曾去瞧过她。她怎么了?”   “我总觉得……殿下有些怪。”徐湘神色略有些怪异,她不敢直视永平帝的眼睛,只好稍稍错开。   徐湘生性直率,那点小心思小动作又岂是逃得过永平帝的眼,且她向来同定安交好,没道理红口白牙地污蔑她,这样说,可见真的出了问题。   永平帝将真如给了侯在一旁的乳母,问徐湘:“怎么怪了?”   徐湘抿了抿唇,脸色稍有些泛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样,不敢讲。   永平帝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宽慰道:“不用怕,有什么只管说,有朕在你怕什么。”   徐湘迟疑片刻,方才道:“陛下也知我和小殿下一向交好,她此次遭难,好不容易回了宫,却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刚开始还没什么,不过就是忘性大些,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我也只以为她是被先前那番差点要命的变故吓到了。可近来也不知为何,情况愈加是严重。我有时同她坐在一处,她就忽然停下来不说话,眼神直勾勾望着窗外,嘴里讲的胡话都是臣妾听不懂的。”   “哦?”永平帝眉头紧锁,“她都讲些什么?”   “说得多了去了,臣妾也只能听清一两句,什么‘簪子掉了’‘没找着’之类的。”徐湘嗫喏,“她说着就好似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我问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反是纳闷,竟一点也不记得将才发生过的事。”   “有这种事?”永平帝抱着徐湘的手不觉用力,“多久了?怎么也不见皇后提起。”   “有一段时日了。”徐湘轻叹一声,“小殿下这些天因为这个身子不适,不曾去请过安,皇后娘娘应当不知这些。不过宫里倒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了好一阵了,说……说小殿下她……”   “什么?”   徐湘咬了下唇,压低声音,免得被旁边的人听到:“说她失心疯。”   “大胆!”永平帝呵斥道。   徐湘赶忙从他怀里出来,合一室宫人跪在地上,唯恐触怒龙颜。   永平帝回过神来,稍缓了脸色,伸手将徐湘扶起:“莫怕,你肯将实话,朕不会迁   怒于你。”   徐湘福了福身子:“谢陛下。”   “你可知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徐湘摇了摇头:“臣妾不知。”   永平帝背着手,面色阴晴不定,底下人一个个屏气凝神谨小慎微,不敢搅扰。   失心疯这样的事,小了说有辱个人名节,大了讲亦是整个皇室的耻辱,不利民心归顺社稷安稳。先头出了个清嘉,未免风声传出去,永平帝已是派人极力压制,若再出个定安,近年又连逢灾荒战乱,御史台的那帮子老臣不定又要拿出什么名头来向他施压。   永平帝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兴致再陪徐湘母女。从长乐宫出来,御撵行到一半,永平帝喊了停。宫人近前来,永平帝抚着手上的扳指,神情沉郁:“去坤宁宫。”   宫人正要应,永平帝却又改了主意,挥手道:“慢着……还是先往一趟含章殿。”   那宫人怔了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妃殁后,永平帝便再不曾踏足含章殿,即便是见定安,也多在皇后和太后那处。   “还愣着做什么。”永平帝冷了脸。   宫人忙忙应是,命人调头往含章殿的方向去。   含章殿大门紧闭,宫人上前禀了,守门的亦是从不曾见过帝驾亲来,手忙脚乱正要派人进殿通报一声,永平帝下了御撵,抬手止道:“不必通报,朕去看看她就好。”   不及宫人在前引路,永平帝便只身往正殿去。含章殿虽前段时间稍加修缮,但早与当年陈妃恩宠盛极时不可同日而语,相比那时,还是要萧条零落些许,眼看着这些情状,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往再度被清晰唤醒,不可言状的悲戚涌上心头,一步步走过的皆是昔年之景。   将近内殿,迎面遇上端着托盏的绿芜。绿芜见永平帝来,略一惊,忙要行礼。永平帝认出她是定安身边的大宫女,免了她礼数。   “定安近来如何?”永平帝开门见山问道。   “殿下……殿下她……”绿芜面色游移不定,不知如何作答。   永平帝心里一沉,大约是有了成算。他不再言语,只是满目颓然。院子里的花树稀稀落落都败光了,风卷起没来得及清扫的枯枝残叶,不至深秋,却已见得深秋的凄清。永平帝停在这庑廊下,凝眸看向院中,犹记当年在此处架起的秋千架,如今是空落落,连同坐在上面的人也早一同消失了。   若她九泉之下获知定安现在的情形,又会作何感想。   半晌永平帝收回视线,重又问绿芜:“定安在哪儿?”   “殿下现在倚香楼歇着。”   永平帝寂然许久的神色一动:“倚香楼?”   “对。”绿芜低头应道,“倚香楼。” 第114章 、114   这三个字永平帝已是多年没听到过。那还是他当年初入宫时为陈妃锻造的楼阁。陈妃不喜奢华, 不比静妃那处金碧堂皇, 偏爱素雅清新。为了替倚香楼找个好地方,永平帝下了不少工夫, 兜兜转转许久, 才定在含章殿。倚香楼上的景致极佳,四季不同色, 又是冬暖夏凉,夜里观星,白日观园。可以说芳园的风景, 最开始是为了含章殿而置办的。   永平帝微敛心思,将宫人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入楼中。   阁楼经年失修, 丝毫不见当年风采,木楼梯踏上去, 咯吱咯吱直作响。   定安在二楼。   窗子没开, 光线昏暗, 定安背对着永平帝, 他看得不是很真切, 只见她身上穿着月蓝绿萼刺绣长裙,发饰清简, 仅簪着一支金步摇, 身形气质俨然像极一人,虽早知她肖母,这样一打扮, 更是足以以假乱真。   此情此景此人,俨然一跃回到从前,永平帝心头大恸,他身体近来本就不是很安泰,更是心口泛疼。   永平帝手抚着胸口,半晌待稳住心神,方道:“定安?”   定安却没有回头,她专注着手上的绷子,一言不发,仿佛那才是至关紧要的东西。   永平帝蹙了眉,他走到定安身边。定安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她抬头,晃见是他,笑了起来。   “陛下怎么来了。”   不仅是神态,连说话的语调都与往日不同。   永平帝一惊,紧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定安奇怪地看他一眼,遂敛眸,扬着手里的绷子给他看,笑吟吟道:“陛下觉得,臣妾的绣工近日可有精进?”   陈妃!   连猜都不用猜,这说话间的一举一动,拿捏分寸,丝毫不差,是陈妃昔时的模样。   永平帝气血上涌,他腾的一下攥住定安的手腕,厉声呵责:“不准胡闹了!若是不满意你母后给你张罗的亲事,告诉父皇便是,又何至如此!”   定安却是蹙了眉:“陛下在讲什么?臣妾一句都听不懂。”   永平帝听不下去了,他想要把定安叫醒似的,捏着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定安!”   定安痛得嘶了一声,她微闭了眼,再睁开,又是另一番神色。   “致君。   ”定安笑着抓住他衣袖,口中念的是他昔年间的小字,知道的人并不多,他阿娘去世后便只剩下陈妃一个,连邵太后都不曾记得他有过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致君,我的簪子呢?”定安推开他,衣裙宽大,她稍提起裙摆,满地找着什么。   永平帝已经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他怔愣愣看着行迹怪异的女儿,一时不得其法:“你在找什么簪子?”   “瑶池宴,太妃娘娘赏我的。”她笑起来,笑声似银铃一样清脆,那模样明显不是定安惯常的样子,“后来丢了,还是你替我寻回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永平帝的手微微发颤,眼眶也泛了红:“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你母妃讲给你的?”   定安照旧是一副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的奇怪神情,她满地地找,可却到处找不到,她的神色逐渐变得焦虑起来:“我的簪子,我的簪子哪里去了?”   “定安,定安!”叫了几声,见定安并不理会,永平帝心一横,还是念出那个尘封多年仿似咒语的名字,“阿朝。”   定安终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永平帝,面上的笑容消失无踪,眼眸空空荡荡,像鬼魅一般深不见底。   阿朝。   是她母妃的小名。   “我想起来了,那簪子,陛下赏给周嫔是不是?”定安垂下眸,神情陡然间变得落寞,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榻上,呓语似的喃喃道,“周嫔,周嫔她害得臣妾好苦啊。可我知道,是陛下指使她的,是陛下要她给臣妾端了落胎药。还有陈家,陈家也没了,臣妾的阿弟还那样小,陛下怎么忍心要了他的命……”   她絮絮叨叨,语中森然,历数出来的桩桩件件却都是当年真切发生过的事。永平帝脸色煞白,仿佛见鬼一样盯住她。他终于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定安而是陈妃。周嫔早几年就离了世,还能知晓这些细节与内情的,仅有陈妃一人。   永平帝当下再撑不住,他转身下了阁楼,幸好身后的人不曾追上来。   倚香楼外候着的宫人见永平帝出来,忙是跪成一片。永平帝面色阴郁,眼见着心情十分不佳,他看向跪在当头的绿芜,声音低沉,细听能听出几分痛心:“她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   绿芜微微颤栗,扣着首,不敢抬头:“奴婢,奴婢不知。”   “你进来,朕有话问你。”永平帝沉声下令。   绿芜紧张地起身,跟在永平帝身后进了偏殿,院子里跪着的人没得赦令,皆不敢起。   “她这个样子有多久了?”偏殿内,永平帝斥退旁人,仅留下绿芜在。   “也就近几日的事。”   “大胆!”永平帝恼怒,“乐昭仪都说你们殿下有好一阵子不对劲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奴婢不敢有所隐瞒。”绿芜就像快要哭出来一样,语速也不觉加快,“殿下她这样确实是近几日的事,前些天虽有时也会发作,但片刻就好了,且一两日不见一次,不像现在这般……”   “她第一次发作是在何时?”   “刚回宫不多久,具体的奴婢也不记得,大约是在千秋宴前后。”   “为何不上报给皇后?”   绿芜苦着张脸:“奴婢报了的,可皇后娘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只派了太医署的人来看。院判给殿下开了几道方子,却是没一道见效。”   报自然是报了的,只是不详细,邵皇后也不当回事。太医署皆有方子可循,就算永平帝派人去查,也难以查出她话中漏洞。   永平帝紧抿着唇,神色晦明难辨。定安这根本就不是病症,喝药当然没有用。   “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见过你们殿下?”   绿芜摇摇头:“殿下生病后就不大爱出去了,素日里和各宫娘娘没什么交际,仅有昭仪娘娘来过一二次。”   永平帝点点头,揉了揉眉心,定下主意:“这事万不可再张扬。即日起,含章殿的人不得踏出殿门一步,若有殿里的人多嘴出去乱讲,朕唯你是问。”   绿芜一连叠声应了是。   多待一刻都是折磨。永平帝起身离去,走前将对绿芜讲的话又当着众人面重复一遍,讲得更严重些,无外乎今日之事见到的没见到的,任凭是谁胆敢往外流传出一句,即刻杖毙。   含章殿内气氛肃穆,宫人各个噤若寒蝉。永平帝又朝着倚香楼望去一眼,心绪波动。他对着绿芜叮嘱:“好生照顾她。”   离开含章殿,永平帝没什么精力去见邵皇后,直接回了乾清宫。   进到内殿,永平   帝霎时像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身子,疲惫不堪。他挥退所有宫人,只一人临窗坐下。鬼神之说在这寂然深宫并不少见,冷宫之中犹然听闻,不过多半是人心作祟蛊惑出的邪见,确有其事的寥寥无几,永平帝亲历过两桩。一件是先皇时宫中旧闻,闹得不小,具言是厉鬼回来索命,事发后宫人们讳莫如深,殿宇也被黄符贴起,再不复启用,直荒废至今,仍不见定论。   而另一件就是定安。   当真是阿朝回来了吗?   永平帝就此事思虑过度,当夜便心疾发作,大病一场。   邵皇后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她前去乾清宫侍疾,太医署下了方子,殿内昼夜灯火通明,里外全是奔波忙碌的宫人。邵皇后到底在位多年,很快稳住心神,有条不紊地操持起前朝后宫的诸多事项。她封锁了永平帝病重的消息,对外只说是稍感风寒之症,需要静养,对内则安抚一众妃嫔,只准许妃位的几个前来侍奉。   等一切安排妥当,邵皇后终于得空歇一歇。她手托着额头,无不疲倦地问:“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就病得这样重了?我让你去查,可有查出什么眉目来?”   白露回道:“听闻陛下那日先去看了乐昭仪,自长乐宫出来还好好的,后又往含章殿瞧了十六帝姬,回来后便是一病不起。”   “含章殿?”邵皇后神色微动,“他去了含章殿?”   “正是。”   邵皇后攥紧了手,面上阴晴不定,咬牙切齿道:“准是那丫头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白露垂首不语。   “问过了吗?”邵皇后接着道,“殿里人如何说?”   白露摇头:“陛下责令含章殿的人不得外传一个字,奴婢打听不出来。”   邵皇后沉思片刻。这毕竟是永平帝的旨意,若是硬要追问,永平帝醒来知道,定会怪罪于她,实属不算良策。   她抚着手腕上的碧玺佛珠,面无表情:“含章殿下不去手,就往长乐宫去。陛下病前只见过她们两个,乐昭仪定然是清楚什么内情。”   这一点白露早想到了:“奴婢已派人去过,长乐宫自来与含章殿同仇敌忾,知道内情的嘴严实,不知道内情的给得再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糊涂!”邵皇后蹙眉打断她,“你当如今还是静妃在的时候吗?问个人而已,何须这样小心谨慎。事关圣上安危,这样的大事,凭你用什么手段不可。”   前些年被静妃隐隐压着一头,坤宁宫做事自来以稳妥为主,白露习以为常,都要忘了今时不同往日。   得了这话再做事就容易多了。   白露忙是应声,恭身退下。 第115章 、115   自乾坤宫出来, 白露又去了长乐宫一趟, 这次说是奉娘娘旨意,未免病气过给帝姬, 强行要将真如接去坤宁宫暂住。永平帝自她这里出来不多久就染了病, 这说辞放到外面也没人敢乱讲,即便传出去, 反倒会觉得是徐湘不知好歹,不识中宫体恤。   徐湘气得落了几场泪,奈何邵皇后的旨意, 拦也拦不住,她哀求让乳母跟着一道去,白露不肯, 只命人将小帝姬抱走。真如像是感受到什么,啼哭不止, 直把徐湘这个做母亲的心都哭碎了。终于眼看着她被抱出了殿, 白露方笑道:“乐昭仪不必动气, 事关圣上龙体安泰, 娘娘不能不无所考量。若昭仪娘娘想通了, 愿意把知道的讲出来,帝姬定当安然无恙送回长乐宫。”   徐湘红着眼, 冷冷看她:“陛下尚不过是身体欠安, 娘娘便这般急不可耐处置起我,愈加之词何患无罪,我便是清白, 娘娘怕也不能信。”   “是不是清白,只有昭仪自己心里有数。”白露敛容,朝着她敷衍地屈了屈膝,“时候不早,留给昭仪的时间不多,望好生想一想,若真等娘娘动了气,可就不止是今日所为。”   白露说罢便是转身离开。徐湘万念俱灰地跌坐在椅榻上,面色映在灯火中,神色难辨。   含烟过来扶她,被徐湘抬手制止:“定安说得没错,入了这处,保不住自己,更遑论能让身边人安安稳稳活下来。今日皇上还没死,她已经敢做到这份上,来日若真要八皇子继承大统,她成了太后,不定要把咱们往死里治。”   “娘娘……”   “我知道她就是恨我,纵我什么都不做,她还是恨。”徐湘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眸中的懦弱尽数褪去,只剩下坚定,她咬着牙道,“含烟,再没有其他法子了。这里是皇宫,我又承着个宠妃的名头,本就是众矢之的。以前我一心以为只要我肯忍,什么都过得去,可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我既坐在这个位置,就注定了不争不行,若不争,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含烟将脸枕在徐湘腿上,抱着她哭:“娘娘现在明白这个理也不晚。”   徐湘拍拍她的头,面色寂然,不再言语。   *   永平帝几日不曾醒来,太医署来回换了好几拨人,均不见效。永平帝前些年沉迷炼丹房事,身子早有亏空,如今是诱发之症,将以往的问题一连拖泥带水全带了出来,甚为棘手。邵皇后传密令给宫外的赵衷,要他以防万一早做打算,南方战乱未平,这关头,不能再起乱子,否则一个不小心社稷不稳,铸成大错。   除此之外,趁这个机会,邵皇后亦着手整顿起宫廷内务,重点惩治对象就是以徐湘为首的一干往日受宠妃嫔,下得名头不小,直言媚.惑主上之罪责,不知劝诫收敛,才致使现今局面。   宫嫔中禁足的禁足,罚俸的罚俸,有些仗着平日的恩宠,不满此番对待,出言顶撞了一二句,竟是被送进掖庭闭门悔过。整个后宫俨然由着邵皇后一手遮天,清点了几遭下来,终于没人敢再言异议。   邵皇后被静妃压着多年,还是头一次这样扬眉吐气。她抚着手上的翡翠玉镯,眸子低垂,轻声呢喃:“怪不得静妃快没了命也始终放不下。”   大权在握的感觉竟这样好。   “宫里那些小人,早该好好整治,娘娘前些年也是太过仁慈,放着她们将宫中惑乱得乌烟瘴气。”白露一面给邵皇后捶着腿,一面道。   邵皇后冷哼一声,目光投向长几上放着的景泰蓝瓷瓶:“本宫这个后位,自来坐得憋屈。早些年陈妃压着一头,后来是静妃,遇事姑母也总爱叫我忍让。这些年我处处周旋,为各宫调停,是一天的安生日子也没有过。我倒是无谓,可来年我儿继位,下面这些人,也是该好好管教才行,免得起了异心,个个都仗着帝宠目中无人。”   “娘娘所言极是。”   邵皇后闭目,轻揉了揉额角:“长乐宫如何了?”   “这几日扣了她们膳食,可乐昭仪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邵皇后睁眼,眸中冷意凛然:“她倒是个有骨气的。既然如此,就把她身边人一个个发落了去,看她还能嘴硬到何时。”   时至今日,永平帝的情况不见好,邵皇后早转了心思,对害他至此的原因并不多在意。之所以和徐湘过不去,说到底还是不忿她受到过的宠爱。她得不到的东西,已经不想求了,可自己不求   是一回事,不容许其他人得到,又是一回事。   白露应了是,又问:“那真如帝姬……”   邵皇后端起碧玉荷花纹茶盏呷了口:“先留在坤宁宫,横竖死不了,怕什么。”   白露诺诺收声。   邵皇后摩挲着盏壁:“几时了?”   “快上灯了。”   邵皇后掀了掀眼皮,嗯了一声,把手递给白露,要她扶着自己站起:“该去乾清宫了。”   乾清宫内是德妃在留着侍疾,邵皇后到时太医署刚好送了药来。   德妃将填漆攒盒放下,向着邵皇后行礼,邵皇后略略提过几句,让她先回去了。   送走雍和宫的人,白露打开攒盒,端出一青花西番莲纹盖碗,药的温度适宜,白露正要上前喂给永平帝,邵皇后却插了手。   “本宫来吧。”   “娘娘……”   “放着。”邵皇后面上神色不咸不淡的,“侍疾这回事,我做的要比你惯。”   白露只得依言将盖碗放在漆盘上。   邵皇后褪去腕上的繁饰,敛起衣袖,坐在床榻前,一勺一勺动作轻柔地将汤药喂给永平帝。病中的人还不清醒,面容稍有些浮肿,不见平日里的帝王威仪,终于看到几分苍老憔悴。邵皇后恍然发现,原来不光女子会老,男子也会。   “你们先出去,本宫想同皇上待一会儿。”   待其余人等退下,房中仅剩他们二人,邵皇后细看着永平帝面庞。多年不知节制的生活早将他面目改变,眼前人已非昨日那个凤表龙姿的翩翩公子。可也只有在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属于她一人。邵皇后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她视线落在手中的汤药上,若不是怕牵连到邵家和赵衷,她连就此杀了他的心思都有。   “就像这样静静待在一起,什么事都不为的日子,已是长久没有过了吧。”邵皇后一边喂着药,一边絮絮开口,“臣妾在这后位坐得太久,陛下眼中,也只当臣妾是打理六宫繁务的皇后而已,出了事才会想起我,有所求才会来坤宁宫。你可也记得当年,我初初见你时,还并非现在的模样。”   病榻上的人自然不会给她回答。邵皇后也并不计较这个,她将最后一口喂下,用帕子替他擦擦嘴,将盖碗放在一边,神色犹然从怀念转为   冷寂。   “陈妃不在了,静妃也被囚.禁在冷宫。如今终是只剩你我。”她伸手抚过他面容,不知是爱是恨,慢慢地她俯下身,枕在他胸膛,听着其中跳动,“我也算,得到了我想要的罢。”   依旧是无人应答。邵皇后就这样闭目安静了好一阵,方才起身放开他。   永平帝迟迟不见好转,就在邵皇后习以为常,打算另做准备的时候,又一日上灯时分,他终于醒了过来。   刚好又轮到邵皇后侍疾,她见病榻上的人睁开了眼,尤为不可置信,忙扑上前:“陛下!”   永平帝眼珠子微微动了动,抬起手,还不怎么能使得上力气。   邵皇后忙让去请太医来,听闻永平帝醒了,侯在外头的医署官员大喜。几位院判替着永平帝略一诊脉,这些天来负在心头的重担瞬间卸下,忙忙跪成一片:“吾皇致福!”   邵皇后忙问:“如何了?”   “陛下已无性命之虞,调养几日,方可复原。”   邵皇后激动得红了眼眶,她用帕子擦擦眼角:“太好了。”   太医署开了新的方子煎制,又嘱咐人准备几道易克化的吃食。殿里人各去忙各的,只有邵皇后留下来陪在永平帝身侧,希望他恢复神智时能第一个见到自己。   永平帝虽无大碍,但身体尚虚,很快合上眼又睡了过去,梦中他嘴唇翕张,依稀在念着什么。邵皇后原是握着他的手,见此情状微微一怔。她俯近了去听,尽管声音轻微,却绝不容听错。   他分明是在喊“阿朝”。   邵皇后面上的笑容凝滞,宛如当头一棒,魂飞魄散。她攥紧了手,用力之大,连骨节也泛出清白。多年来被压抑在心底的不甘涌上心间。旋即她含泪笑起,似讽刺似嘲弄:“阿朝,阿朝。”   阿朝。   那是陈妃的小名。   “她死了多年,你记挂的却还是她。”邵皇后攥着永平帝的手,红着眼,无不咬牙切齿,“陛下睁眼看一看,看一看如今在你身边的是谁,不是陈妃不是静妃,是臣妾,是臣妾啊!” 第116章 、116   “娘娘!”白露拿了攒盒进来, 见邵皇后的样子, 心里突突吓了一跳。   邵皇后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床边,白露赶忙将她扶起:“陛下才将好些, 娘娘可要体恤着自己的身子, 万不能再出事了。”   邵皇后不作声,半晌才厌倦地抬了抬手:“白露, 扶本宫回去罢。”   “娘娘……”   邵皇后摇摇头,也不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心如死灰。   她坐在这个位置十几载, 不准哭不准闹,要端庄大方,要处事得体, 不能像静妃那样凭着性子乱来,更别提陈妃。   当然皇上也不会允许她像陈妃。   她只能是皇后。   白露命人去叫德妃来侍疾后, 扶着邵皇后暂回了坤宁宫。白露不知邵皇后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十分不寻常, 邵皇后是个惯会隐忍的人, 哪怕是在千秋宴上被定安当众落了面子, 也能忍得下。能这样触动她的事,恐怕只有一件。   陈妃。   这是旧年隐伤, 活着一天受着一天, 是劝解不来的。   白露替着邵皇后除去发簪,让人打了热水。   “娘娘还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作何。”白露是当真心疼邵皇后,还是忍不住出言劝诫, “终于是熬出头了,等来年咱们八皇子继位,那才是风头无两的大事。”   这些话邵皇后何尝不知。她手扶着额头,低声道:“你不曾经过当年,有些事是不知道罢了。”   白露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另一边永平帝好转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廷内外,这一夜无眠的人不计其数。   永平帝此一遭也算是半个身子进过鬼门关。第二日他甫一醒来,头件事就是召谢小国师入内寝觐见。旁人只道那位青云轩小国师是天子近臣,颇为眼热,却没人能想到,永平帝屏退内侍后,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定安,不能留了。”   谢司白眉头都不皱一下,神色平静如常:“陛下此为何意?”   永平帝尚且虚弱,他靠在引枕上,勉力和他说话:“若是你师父在,就好了。”   谢司白虽挂着个国师的名头,与谢赞却是不能相比。谢赞乃一方奇人,天文地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样不精无样不通。相形之   下,谢司白不过是他扶植出替自己做事的一件杀器。   谢司白垂眸:“不能替陛下解忧,实臣之罪过。”   永平帝有气无力地抬抬手,免了他礼数。谢司白不入官制,是他内臣,当着他的面,永平帝也不必顾忌许多。他将当日在含章殿所见简短告知给谢司白,而后道:“朕并不信这鬼神之事,可她说那些,是只有陈妃与朕才知晓的。她母妃去时她年纪尚小,陈妃断然不会与她讲这些,就算讲了,以她当时心性,不见得能等到今日。”   最关键的是,没有道理。定安在这后宫之中孑然一身,没了外家,自也不会有前朝纠葛,她能依靠的,仅是他这个父皇的宠信,没理由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就只剩一个解释。   当真是陈妃回来了。   永平帝甚至认为自己一病不起也有其中缘故,全然不想是他平日的作为才至身体亏空如此。他喘着一口气:“这桩丑闻见不得光,若你也无法,朕纵是不舍,也不能不就此弃了她。”   谢司白微垂着头,熠熠灯火照见他周身:“陛下意欲为何?”   “至少先把她送出宫去,找个辟邪的地方,若还不得法……”永平帝蹙起眉,隐去后面的话。   谢司白会意。   永平帝这时才看向他:“昭明可觉得朕太无情?”   谢司白语气淡漠,不见情绪起伏:“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   永平帝很满意他这个答案,他叹了口气,视线滑落到案台上的紫铜瑞兽吉祥纹样香炉:“这样神鬼之事若是传出去,未免招来非议,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更要惹得天下不安。朕是天子,且要为黎民百姓考虑。”   这不光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说辞,一直以来,永平帝都是这样觉得的。他为了天下安定离弃阿朝,一如今日为了天下安定离弃定安。   均是不得已。   吩咐完要紧的事,永平帝精神头也泄了,他微阖上眼,谢司白行过礼,方是退出内寝。   庑廊下宫灯绵延照亮前路,风不止,喧嚣在夜色中。秋韵侯在外头,见谢司白出来时面无表情,不敢多言,直等回了青云轩的地界,他才追问:“陛下可有提小殿下的事?”   谢司白嗯了一声,眸中之色陡然冷寂   。   秋韵见状心知不好:“总不会……”   谢司白敛起暗色,仿似目下无尘:“无论如何,也算得偿所愿。”   这本就是定安一开始的目的所在。可真这样轻轻松松地达成,多少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这件事不必告给她了。”谢司白道。   秋韵知道谢司白是怕定安听了伤心,遂点头应下。   安排她出宫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消息传到含章殿,连定安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秋韵传的话是陛下要她出宫休养,但定安明白这话里定然隐藏了实情。宫里疯的又不止她这一个,永平帝尚且能善待清嘉,为她谋一门亲事嫁出去,待她却是这样当机立断,到底是怕她,还是怕面对她身后的人。   总还是心中有愧。   定安懒洋洋瞥了眼纸笺,随手搁到一旁,没有说话,自顾自给怀里的黑猫顺着毛。这猫是不久前秋韵偷偷抱进来的,毛发光泽极好,有双绿琉璃一般的眼睛,显得颇有几分的诡谲怪异。   绿芜跟在定安身边多时,早熟知她外冷内热的性子,别看她面上不介意,多少还是会有些难过,故意哄她道:“等咱们离了这处,殿下想好了要去哪儿玩?”   定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转移话题的本领可不算高明。”   绿芜讪讪:“殿下看出来了吗?”   定安笑起来,眼中却没多少笑意,她转头看向窗外:“你倒不必担心我,我自小就不受宠,如今得到的,也都是先生替我筹谋来的,再还回去也不心疼。”   “殿下能这样想就好。”   定安不语,她看向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良久又轻轻呢喃一句:“只是她这一辈子在乎过的,究竟值不值得。”   绿芜没听清:“殿下?”   定安摇了摇头。   *   在太医署的精心调理下,永平帝渐渐恢复了元气。近日来总是德妃在身边侍疾,不见邵皇后。能下床走动后,德妃扶着永平帝起身,他这才想起来:“这几日怎么也不见皇后?”   德妃回道:“陛下病后娘娘忙着操持内外之事,身心俱疲,闻得陛下大安后,她自己却是病下了,现如今也是起不来身,留在坤宁宫养病。”   永平帝听得大为感动:“有劳她了。她身边可有人照   应?”   “有贤妃妹妹在,想来不成问题。”   永平帝点点头,对这井井有条的一切甚是满意。   待走至中殿,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啼哭哀嚎的声音。   永平帝和德妃俱是听闻,两人神色不一。永平帝指着那方向皱眉问:“前头是怎么回事,何人在殿前哭哭啼啼?”   德妃赔笑道:“许是哪宫的妃嫔不知礼数擅闯进来,臣妾这就去把她赶走。”   “不必。”永平帝稍动了怒,“朕还没死呢就这般作态,此人若不惩戒,只怕要成风气。朕同你一并过去。”   德妃面色略有凝滞,想阻拦,却又没有其他说头,只好随着永平帝一道出去。   哪知殿外跪着的不是旁人,却是徐湘。徐湘鬓乱钗横,眼睛微微红肿,额前因为磕得太多次已然蹭破皮。她素以娇憨示人,头一次这般情状。   永平帝的怒气骤然全消,反倒是德妃上前厉声道:“陛下大病初愈,容你有什么苦衷竟跑到御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快,还不来人将乐昭仪带下!”   然还不得侍卫上前,永平帝便出声制止:“慢着。”   侍卫们纷纷停住,永平帝不满德妃的越俎代庖先声夺人,他冷冷扫她一眼,再看向徐湘时面色才有所和缓:“将乐昭仪扶起来。”   守在旁边的含烟忙起身将徐湘扶起,徐湘一身月蓝长裙,虽才哭过,但并不碍她美貌,反有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娇弱在,令人不胜怜惜。   “朕知你不是个多事的,冒着大不韪跑到这里来,可见有什么要紧说。你说罢。”   徐湘谢了恩,才道:“臣妾知陛下才初初痊愈,若无事自是不敢打搅,可这一事实在不能再拖了!真如她年纪还小,被皇后娘娘接去后一日又一日食不下咽,每每夜里啼哭不止。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听到这样的消息,岂能不痛心!”   这话一出,永平帝和德妃都变了脸色。   永平帝双手微颤,他强忍着怒气,诘问德妃:“她说的都是真的?”   德妃忙是跪下,替邵皇后开脱:“陛下息怒,娘娘……娘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永平帝听了这话愈加怒不可遏:“好,好。好一个‘忙着操持内外之事身心俱疲’,这就是她趁着朕昏睡病中忙着做的事?乐昭仪向来克己守礼,后宫中找不出一个像她这般奉命唯谨之人,她待皇后还不算恭敬?皇后身为中宫不知体恤妃嫔,朕倒要听听她有什么理由能把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硬是带离生母身旁!” 第117章 、117   接到传见的消息时, 邵皇后刚服下用以养神的汤药, 她接过青花缠枝的白壁瓷盅漱了口,听到这话, 用帕子擦擦嘴角:“现在召我过去?说了是何事?”   来报话的内侍面露踌躇之色, 邵皇后瞥了白露一眼,白露将自己的荷包卸下来, 塞给那御前过来传话的司礼监公公。   内侍半推半句收下了,方小声提点邵皇后:“奴婢不知旁的,只看见长乐宫的乐昭仪也在, 许是同她相干。”   听到乐昭仪三个字,邵皇后不觉攥紧了手。待内侍退下,她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冲着手下一干大宫女发脾气:“那贱人是怎么跑出来的?!还去了御前,我不是让你们在长乐宫留人看着她?”   其中一身量不高的内侍回禀:“娘娘息怒, 长乐宫确实留了人, 照理说是跑不出来的……”   “闭嘴!”邵皇后恨得不能, 手中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人跑了出来就是你们失职,还有脸为自己开脱!来人, 给本宫掌他的嘴!”   那内侍被拖去了偏殿, 邵皇后又是大发一通脾气。她以为没了静妃,整个后宫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万想不到还有个青云轩从中作梗。邵皇后实在想不通徐湘是怎么逃出来的, 只能归因于手下办事不利。等到御前内侍第二遍来催促,邵皇后整顿好心神,换了件衣裳,方才前往乾清宫。   后宫中向来是消息传得最快。徐湘御前告状的事一出,这些日子被邵皇后惩治过的嫔妃也不甘心吃暗亏,俱都蜂拥而至求见圣上,各个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哭诉不已,好不容易打发退下。   永平帝越发是怒火中烧。同样的事,他忍得静妃却忍不得邵皇后。就像邵皇后说的,她在皇上心中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她这个人。她既为后宫之主,当作表率,就不能为己谋私。   永平帝在内殿等着,邵皇后绕过美人山水大插屏,但见他居于上首,下面一侧坐着德妃,一侧坐着徐湘。   徐湘德妃起身,并一众宫人向中宫行礼,永平帝大病初愈,颇没耐性,挥退了无关人等,仅留下徐湘和邵皇后。   德妃出殿前看了邵皇后一眼,暗中朝她摇了摇头   。   这是要她不必在皇上面前逞强的意思。   邵皇后轻轻咳了两声,模样尤为虚弱,显然还在病中。永平帝见状总算是想起来些她往日的好处,他清了清嗓子,先问她:“身子好些没?”   邵皇后福了一福:“已是无碍,不劳陛下费心。”   永平帝嗯了一声,轻蹙起眉头,直入正题:“真如是怎么回事?你为何把她接到了坤宁宫去?”   邵皇后冷冷看了眼徐湘:“这倒要问乐昭仪自己了。”   徐湘早在等她的这段时间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给了永平帝。她清楚定安这件事是永平帝心头的禁忌,根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邵皇后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出发点全是为了龙体安康着想,便是不能被挑出错处。   徐湘低垂着眼眸,啜泣道:“臣妾当真不知陛下为何无端端病倒,娘娘纵是用真如要挟,臣妾也说不出为何。”   短短几句话,竟然上升到要挟的层面。徐湘在邵皇后心里,自来是脑子不大灵光的一类人,不曾想如今也会给人暗地里使绊子了。   邵皇后恼怒:“你……”   “罢了。”永平帝不想听她们扯皮,“不止是徐昭仪的事,还有王美人夏贵人张才人,她们难不成也商量好了一起发作,惹到你这个皇后不痛快了?”   邵皇后早在来路想好了说辞:“臣妾是为陛下考虑。后宫久不经整治,狐媚之风日盛。陛下此番病重,也多累此故。臣妾既为一宫之主,自不能袖手旁观。”   永平帝沉下脸:“为朕考虑?若真为朕考虑,皇后就不会在朕病重之时还有心思考量这些。”   “陛下!”   永平帝眼中有厌倦闪过,不愿看她:“你为中宫也不是头一日,处事还这般不知轻重。怎么,难不成还要朕手把手教你该如何当好一个皇后?”   这话正中邵皇后软肋。她忍了一辈子,自来就一跃坐在高位,夫君的疼爱没有体尝过,似静妃陈妃那般的肆意任性没有体尝过,她勤勤恳恳日复一日,所求无非是不出过错。没想到临了,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番话。   邵皇后定定望着他,眼前的人是那样陌生,就好像这些年她第一次见到。   永平帝没有发觉她的异样,接着道:“   你为中宫,自不可任意妄为,无端让底下人念你不公。今日之事,你若肯认错,还有转圜的余地……”   “臣妾没错,错的是陛下。”邵皇后咬着牙,眸中的泪光泛着冷意,多年的隐忍终于决堤,她索性豁了出去,“是陛下当初就不该把臣妾送到这个位置上。臣妾也曾是陈妃静妃一般的女儿家,所愿所想也不过是想有个真心疼爱自己的夫婿。可这么些年,只有遇到事情陛下才会想到臣妾。臣妾为您,为大魏,为江山社稷,不说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却始终不肯念及臣妾付出,一点小事便抓着不放。陛下所为的,无非是您自己不肯放下当年,亦不肯放下她,所以才迁怒臣妾,以为是臣妾不义!”   邵皇后不明白,她已经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了,为何永平帝病中喊的仍然是陈妃的名字。为何她已经是最后的赢家了,却还是不感到快乐。   明明只剩下她一人了。   “你……你……”永平帝本就是为了陈妃才大病一场,现在邵皇后又提起这茬,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他只觉气血上涌,面色涨红,手微微颤抖着抬起,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徐湘忙是上前扶住永平帝:“陛下!”   “毒妇!”永平帝狠狠一脚踹到邵皇后身上,“你还有脸提她?你还有脸提当年?”   “为何不敢提?”邵皇后仰头直视着他,眸中仅余一丝痛快,“当年臣妾是照了陛下的意思做的,手上的血也是为陛下沾上的,是您要了她全族的命,这些您都忘了吗?您当真以为害她的只是我和静妃吗?”   “大胆!大胆……”永平帝喘不上气来,一口噎在当头。徐湘扶着他坐下,忙唤了宫人进来,让传太医署院判入内。   白露进殿看到邵皇后摔在地上,鬓发全乱,吓得花容失色,忙扶她去了偏殿。   一场闹剧就此草草收场。无论是徐湘还是邵皇后,都没想到会是个这样的结局。   服过药,永平帝心绪渐平,对这件事有了决断。毕竟前朝还有邵家这根弦绷着,她又是大魏未来储君的生母,永平帝不好处置太过,只以御前无状为由罚她禁足半年,外人不得探视,包括赵衷和熙宁。且对此番受波及严重的嫔妃予以奖   赏安抚。其中徐湘尤盛,不仅晋了她嫔位,还勒令坤宁宫的人将真如送回去,护她之心昭然若揭。   徐湘是出尽了风头,不过她本就是众矢之的,多一些少一些也没什么所谓,反倒让想动她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永平帝本已好得七七八八,被邵皇后这么一气又是回去大半。邵家人在宫外听明情况,亦是有所收敛,不敢近前求情。   而这一切的风风雨雨,已然与含章殿无关。谢司白内外打点好后,禀明永平帝,请旨带十六帝姬出宫。永平帝这一病也算是个好理由,对外宣称帝姬为皇上前去普济寺斋戒祈福,也没人敢怀疑什么。   永平帝听他奏明,有气无力地问道:“定了什么时候?”   “最早后日,即可动身。”   永平帝略一颔首,允了他的话,又道:“走之前,朕要见她一面。”   谢司白应下。   等他走后,永平帝盯着帷帐上的织金绣纹,微眯了下眼睛,眸中有阴郁之色一闪即逝。   在他看来后宫早趋于平静,是定安好端端入了魔障,才俨然如同撕开道口子,费尽心思尘封多年的过往全都跑了出来,甚至连身边的人也变了模样,邵皇后那样一个惯懂得识大体的人,也像是着了魔,竟出言顶撞。虽然不愿这么想,但也许这就是种种的开端。   许是陈妃在报复他吧。   当夜,在谢司白的安排下,定安见到了徐湘。对这些日子外头发生的事她略有所耳闻,本来是要等到她走后再找机会发难,一击切中要害,不想徐湘这么一掺和,搅乱了她们的计划,倒让邵皇后先受不住了。   “此一举,你成了皇后的眼中钉,她现在是没空理会你,等回过神怕是凶多吉少。”定安抚着怀里懒洋洋的黑猫,说道。   徐湘叹了一声:“她们带走了真如,我也是没办法。”   定安叮嘱:“我把能留下的都留给你。那东西你埋了,迟早是她的祸患,若是情形不对,一定要先发制人。”   徐湘点头:“我省得。”   定安也没什么好叮嘱了,她能帮的都帮了,剩下的,端要看徐湘自己造化。   徐湘很是不舍:“离了宫,你且要照顾好自己。”   “我是无碍。”定安道,“倒是你,留在这里晋了嫔位,日后面对的事端就更多了。”   两人絮絮说着体己话,直亥时三刻,徐湘才不得不回去。定安一路将她送到角门,待上夜的侍卫过去,徐湘穿戴上斗篷,由着青云轩的人引路在前,离开含章殿。也不知走了多久,徐湘回头张望一眼。离得远了,深宫寂寂,重重殿宇仅剩灰色的轮廓。她深知这是最后一面,任凭着思绪浮动,俱消亡在黑暗中。 第118章 、118   定安自请出宫为永平帝祈福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 一如谢司白料想, 近来宫中发生这么些大事,很少有人会关注一个没有母妃外家的帝姬的离去。甚至是尚在禁足的邵皇后听闻, 也没有太大反应。   将行的一日是阴天, 下着几乎感觉不到的小雨。   永平帝在谢司白的安排下在出发前来含章殿见定安,定安在正殿妆奁前坐着, 她穿着件荼白玉兰刺绣长裙,发上不簪一饰。永平帝于紫檀木雕花屏风前驻足,似是怕惊扰了她, 未敢再近一步。   定安从妆镜中看到身后的人,低垂下眸子,用着她母妃的语气道:“陛下不想见到我吗?”   相比于上一次见面, 这次她平静多了,至少没有那些疯癫的行状。永平帝手掩唇边轻咳一声, 疲惫道:“我不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不过定安……毕竟是你的女儿, 你纵是恨我, 也不必连累她。”   定安定定看着妆镜边上雕刻的缠枝花纹:“陛下不知道臣妾为何回来吗?”   永平帝轻蹙起眉头, 很快又松解开。   定安转头望着窗棂:“陛下还记得当年应过我什么?”   这语气实在太像陈妃了,永平帝心头一突, 旋即撇开眼:“你也知道, 朕是不得已。”   定安不说话了。扮了她母妃这样久,她深刻感受到了她当年的绝望。或许后来已经不是永平帝不想见到她,而是她再不想见到永平帝。   定安打开锦匣, 从中取出那一顶镶白玉金累丝发簪,起身向永平帝走去。   永平帝警惕地退后一步,正要防范她做出什么伤人的举动,定安却是将簪子呈到他面前:“找不到的簪子,臣妾不找了。那一年若没有从你手中接下它,也就不会有今日。”   永平帝盯着那簪子心头大恸,定安冷眼旁观他的作态。她母妃去时她年岁尚小,记住的不多,只记得这一顶发簪始终是她心结,常放在身边,时不时怔怔盯住它,不知在想什么。多年后静竹从梢间取出来,定安才知道这就是当年她落在瑶池宴的孽缘。   她没来得及做的事,今日她替她做个了结。   定安将簪子交到永平帝手上后,微一欠身子,便头也不回地抬步往殿外去   。   永平帝攥紧簪子,感受到掌中的刺痛,忽然回头唤她:“阿朝。”   定安止步停下,却没有回头。   永平帝眼中闪过纠结与挣扎,最后却都化为乌有:“……无事。”   定安走了。   这已经是预想中最好的结局。   定安靠在车厢壁,绿芜和司琴两个在旁。直至出了宫门,行至官道上,定安才偷偷挑起帘子一角。周遭的景色不断在变幻,她回头看了眼,巍峨矗立的皇宫越来越远,渐渐就剩下一个极淡的影子。她忽然想起幼时曾问过熙宁这是哪里,熙宁说那是官道,“出了皇宫,坐着马车一路走,沿着官道就能离开”。   言犹在耳。   小时候她们做梦都想离开,想见一见外头的世界。那时熙宁比定安有野心,她不止一次说,若得男儿身,定然要周游四方,她还说,这里不是全部,京城也不是全部,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晃多年过去,熙宁早忘了自己的话,她被永远困在了这里,过起万人敬仰的生活,却是定安代为完成了她的梦想。   往事猝不及防袭上心头,定安突然觉得有点冷,她放下帘子。绿芜从八宝攒盒中取出点心,一抬头看到定安眼眶微红,怔了怔:“殿下……”   定安笑起来:“外头风大了些。”   绿芜将碟子放下,不好多言。   “日后不必喊我殿下了。”定安道,“离了这处,我再不是大魏的十六帝姬。”   行的是官道,宫车又垫着鹿皮,路途甚是平缓。定安卸下心头重担,倚着车厢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将过第一道驿站,马车在路旁无人的地方缓缓停下,等换了人,方才继续向前行进。   定安在梦中不觉,醒来时发现绿芜和司琴两个早已不在,她一抬头,看到人却是谢司白。   定安愣了下,旋即回过神,惊喜道:“先生!”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马上要到颍州了。”   定安对地形位置不是很了解,只讷讷:“这么快?”   “颍州与京城隔得不远。”谢司白道。   定安:“……好吧。”   “今晚我们会在颍州住宿。一会儿过驿站,你想休息吗?”   定安摇头:“不用了,等到了地方在休息也不迟。”   她是想尽   早离开京城,越远越好,自然不愿耽搁时日。   谢司白颔首,随即和她讲起之后的打算。为了不牵连到宫中留下的人,沿途劫车显然不是什么好方法,所以他会先将定安送去普济寺,若能赶得上,还可以再见邵太后一面。之后她假装失足落下悬崖,一个疯掉的人做什么事都没人会觉得不正常,那时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永远摆脱掉十六帝姬的身份。   定安听罢,看向谢司白:“那你呢?”   谢司白垂眸看她:“我还要再返一趟京城,九砚会护送你回定州,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我就去找你们。”   这样一算,说不定下次见到谢司白,得等到年末。   定安十分不情愿地啊了一声,嘟囔道:“那不如我在离你近些的地方等你。”   谢司白眸中带了笑,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京中形势凶险,如今邵家插手,愈是复杂,你是想让我分心?”   定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耳朵有些发烫:“那,那好吧。”   一时之间无话,明明两个人单独相处也不止一次了,但定安却莫名其妙地感觉不好意思起来。她将目光游弋到帘子上,就听谢司白淡淡唤她一声:“定安。”   定安这才又回眸:“嗯?”   “日后不必再叫我先生了。”谢司白的语气波澜不惊。   定安一怔,歪着头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笑着问他:“那我叫你什么?”   “叫我昭明吧。”谢司白道。   定安知道这是他的字,她点点头,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念出来:“昭明。”   这两个字由她来讲,仿佛有魔力似的,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感觉。   谢司白轻咳一声,平静地嗯了下,而后移开眼直视向前方,不再看她。   定安觉得今天的先生和往日有些不同,她怀疑他是在害羞,但又觉得不可能。   毕竟……他可是谢司白啊。   况且平日里什么话没说过,总不至于叫他两声名字他反倒不自在了吧。   定安眼珠一转,起了坏心思。她故意拖长了声音试探他:“昭明?”   谢司白根本不给她发难自己的机会,早已是恢复了往日的风轻云淡。他听到定安叫他,略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觑向她:“怎么了?”   定安见他这样,顿时索然无味,只好放弃了为难他的念头。她无趣地靠在他肩膀上,半晌想起什么,才又道:“昭明是谢先生替你取的字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以前叫什么。”   谢司白眼睛都不眨一下:“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我也不知道……大约就是想要知道吧。”   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还不是谢司白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人。   谢司白没回答,定安知道这是他的隐伤,就没再追问。她微阖下眼,倚在他身上,正当快又睡着时,谢司白忽然开了口:“我姓白,名昭云,字子明,定州信水人。”   定安倏地睁开眼,谢司白感受到她的动作,微垂下眼睫,笑着看她:“满意了?”   定安抱住他的手臂:“嗯……你的名字真好听。”   谢司白摸摸她的长发。定安却是思绪万千,若是白家十几年前没有遭难,他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怕也是没有交际了吧。   想着,定安抱着他的手不觉用力,她仰着脸继续问他:“从前你在私塾上课吗?”   “族里有族学,不用去私塾。”   “族学?”   “白家是定州大族,家里长辈多有在京中做官,各家筹银两放在官中,时常请天下闻名的大儒来学堂筵席授课。”谢司白讲这些事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就好像再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定安似懂非懂点点头。谢司白见她对这些感兴趣,索性给她讲起自己过去的生活。幼时的谢司白还不是今天这个沉稳性子,他自幼精力旺盛,未入学前天天浑着孩子王的名头,领着一群小孩上树爬山,成日不着家,是族里出了名的顽劣。后来进了族学,开蒙识字,总算有所收敛。但在族学中他也不完全肯乖乖听话,仗着自己聪慧过人,屡屡以下犯上刁难西席,将西席气得甩袖离开之事不再少数,他阿娘为他是烦透了心,一提起他就叹气。那时还没有他阿弟,他阿娘总在说,一个瑾瑜一个阿阙,是天上地下,女儿乖巧的过分,儿子却像个小魔头。   定安枕在他身上,听他说起少时的趣事咯咯笑个不停,笑过了方才觉得不妥。当年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凄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之所以他到现在都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这是他这些年来仅有的,也是唯一能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东西。 第119章 、119   当夜谢司白安顿她在颍州境内的客栈歇下, 自不多言。   京中青云轩, 冬雪接到密报,却是神色凝重。春日道:“他们去了也才一天, 派个脚程快些的人去追, 定然追得上。”   “怕是不行。”冬雪心下盘算着路程,“光是颍州的路至少要多半日工夫, 等追上他们得到明天晚上,若消息属实,光一个人赶去, 也顶不上多大用。”   谢司白不在,春日宛如没头苍蝇失了方向。他挠挠头,颇为焦躁不安:“那该如何是好?”   相比之下冬雪冷静多了, 他在最少的时间内估算出每种应急方案的利弊,最终下了决断:“派人往通州调兵, 轩里的人也得往城外撤退, 公子不在, 若上面那位要动手, 现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春日听到他的话有了主心骨, 点头应下后,颇为不忿地嘟囔一句:“狗皇帝。”   冬雪抿唇不语, 可见是赞同他的话。   “你知他为何要这般赶尽杀绝?”春日摸不着头脑, “好歹十六帝姬也是他亲女儿不是?”   冬雪虽接到探子传来的密报,但原因为何亦是不明,他摇了摇头:“或许是冲着公子去的, 十六帝姬……可能仅是连带。”   无论如何这都只是猜测,究竟如何,已不是他们能有所揣度。   身在颍州的谢司白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第二日早起赶路,他骑马在旁,定安不想坐马车,央他也要骑马。谢司白对她向来有求必应,便让人临时去街市备了匹身形不高的小马驹来,耽误到辰时才上路。   定安换了便行的衣裳跟在谢司白身边,一时又像是回到了他们从黎城返京的时候。马车中一眼只能望到四壁,哪比得上在外头可以看清四野。   离京远了,定安心情放松,路上有说有笑。直等将至驿站处,谢司白却忽然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随行的一众人见状也纷纷停住。定安奇怪地看了眼谢司白,不明所以:“怎么了?”   谢司白轻蹙下眉头,扫视一圈,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这段官道是要塞之地,平日里车马来往不断,不该是这副样子。”   经谢司白这么一说,其他人才纷纷觉出不对劲来。自从进了颍州   官道,两边来往的车马越来越少,进了岔路口,更是一辆也看不到。   事出反常。   秋韵跟在谢司白身边,惯会做这种事,不待他吩咐,便先自请探路。他带了两个青云轩的人走后,谢司白翻身下马,对旁边的定安伸出手:“下来。”   定安把手递给他,也不用脚凳,谢司白直接将她从小马驹上抱了下来。   定安心里突突的,也感到不安起来:“怎么回事?”   谢司白摇了摇头。   京城到普济寺的距离不算远,为了方便赶路,谢司白带的人手并不是很多。他让人将马匹牵到隐秘些的地方,司琴和绿芜乘坐的马车体量太大比好隐藏,只得暂时弃在路口。   青云轩的人还好,毕竟身经百战,对突发状况早司空见惯,定安她们却是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提心吊胆。   才藏好身不多久,探路的人回来了,只是不见秋韵。   那人回禀:“前面五里外有埋伏,秋韵师兄暂且将人引了开。”   定安心一沉,抬头望向谢司白。谢司白却是格外冷静,依着他对周遭的了解,很快有所成算:“下令撤退,东面十五里直达往通县,今晚暂且停在那里。”   那人领命,刚要起身走开,不远处的官道突然横生异变。定安回头张望,发现留在官道上的马车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插成了刺猬,若是人还在里面,定然难逃一死。   定安吓得不轻。想来是先头守着的人察觉有异,一路追到了这里。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也并不安全,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谢司白的命令一经下达,青云轩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他们一起行动未免惹眼,索性兵分四路,一路是绿芜和司琴,伏兵显然不是冲着她们来的,她们单独行进反而安全;一路先往通县,好早做准备;一路谢司白与定安,不用想他们也是主要目标人物,留用的人手多;最后一路则负责与只身引开伏兵的秋韵接应,确保他安然无恙。   危急关头,没时间讲那么多废话,就连全程搞不清楚状况的司琴也不敢多嘴去问,乖乖随着绿芜离开。   定安跟在谢司白身后,山路陡峭,深一脚浅一脚不甚平坦,她自来娇生惯养,又没有武艺傍身,即便想要   走得快些,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谢司白看出她勉强,索性将她抱起,才不至延误。   然而快到山脚,还是被伏兵找了上来。   谢司白抽出佩剑,一边警觉地打量四周,一边贴耳对定安道:“抱紧我。”   话音刚落,林中窜出几道人影,转眼便与青云轩的人打成一片。那些死士出手狠厉,式式杀招,俨然不打算留活口。谢司白虽然带着定安,行动却丝毫不见迟缓。他向来自缢剑术不精,可面对不断涌入的死士,完全是压制级别。   果然,他们的主要目标在谢司白和定安身上。用于通知同伴的爆竹被放上天,越来越多的黑衣死士从林中涌现,层出不穷。一黑衣死士自身后袭来,剑端朝向谢司白怀里的定安,眼看要刺中,谢司白反手挽过一道剑花,准确无误地捅入对方心口,鲜血溅满他衣衫,黑衣人应声倒地。   刚解决完又有两人从前面杀出重围,他们目标同样不在谢司白,而在他怀中的定安,锐利剑锋破空划过,谢司白以长剑相抵,眸中森然冷意,转手一剑一个。   然而杀了一个还有一个,饱经历练的死士源源不绝,仿佛永远杀不尽似的。渐渐地,地上的尸首堆积如山,不光谢司白,就连定安身上脸上也沾满血迹。定安看出这些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知道再这么下去,纵使谢司白武艺再高强,也是一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带着她这么个拖累。   定安言简意赅:“放下我,你快走。”   谢司白忙于应敌,腾不出空回答她。定安心急如焚,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都死在这里:“谢司白……”   “闭嘴。”   这还是定安头一次听到谢司白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讲话,冷漠,而又不近人情,没有半点可以转圜商讨的余地。   定安一愣。   谢司白将她在树干旁放下,握紧了剑,守在她身前。   他的态度很明确,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断然不会留她一人。   *   谢九砚带人赶到时,刚经过一场厮杀的林间已然归于一片寂静。   林中横尸遍野,黑衣死士与青云轩的人混在一起,鲜血沾满全身,彼此分不出面目,杀戮的血腥气息弥漫四野,饶是见惯这   些的谢九砚也不觉心生凉意。   到底晚来一步。   谢九砚紧抿着唇,手按在剑鞘上,一想到谢司白可能也是其中一个,他就止不住心头汹涌滔天的杀意。   师兄不能有事。   九砚命人挨个去寻,他沿着地上血迹,一路纵深林里,终于血迹越来越少,逐渐显得斑驳,他抬头看去,但见在死尸堆里,还有一个活人。那人身上月白衣衫被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鲜血自剑身淌下,他以剑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人,俨然万尸丛中杀出来的修罗。   谢九砚认出是谁,松了口气,忙唤一声:“师兄!”   谢司白却没有回头。九砚快走过去,这时才看到他怀里的人,他一凛,忙去探脉搏,幸好一息尚存。   定安身上无一处干净的,小脸也布满血污,同她本身的白皙肤色对比,触目惊心。若不是还有脉搏,九砚险些以为她已不在人世。   “师兄。”九砚抬头,看清谢司白面容后愣住了。谢司白低垂着眼,长睫也沾了血,他眸中空洞麻木,不见一丝波澜。   九砚不觉心生惧意,他知道眼前的景象像极了那个时候,唯恐他师兄又一次陷进去出不了。就这样僵持半晌,他才终于听到谢司白开口:“还有人活着吗?”   “……没有了。”   谢司白攥紧剑鞘,单手抱着定安,踉跄地扶剑起身。   九砚想从他怀中接过定安:“师兄……”   谢司白却没有松手。他抱着定安自林间返回,林中尸山血海,连能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谢司白将定安抱上了马车,方道:“带她回去。”   九砚微怔:“那你……”   “那些人不光是冲着定安来的。”谢司白神色寂然,并不看他,“若是我想的没错,茂先生应当有危险了。”   眼下这副光景,显而易见是京中出了什么他们不清楚的变故,他现在回去,无异于送死。   谢司白却不顾,他虽还活着,却好像个行尸走肉,听不进旁人任何话。九砚心知不能任他胡来,果断出手,一掌打在他后颈。谢司白身形微微一晃,合眼倒下。 第120章 、120   过去谢赞尚且还教导他的时候, 曾经说过:“昭明, 你才智有余,心性不足, 到底年轻气盛, 以为只要肯,天下无不成的事。但你须谨记, 人到底是人,算得再多筹谋得再周全也还是人,人算不如天算, 百密一疏,往往才是常态。”   势成事成,谋划得再周密, 借不来东风就是借不来。   无心的话最是一语成谶。谢司白暂被困在通县。两天后冬雪和春日从京中脱身而出,前来会合, 他们方才理清前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时间倒转回将离宫的几日前。邵皇后禁足的命令初下达, 定安在与徐湘碰面之际, 另有一人悉心躲开宫中青云轩的眼线, 乘一架不起眼的柴车漏夜前来, 偷偷见了永平帝一面。   时间再倒转回一月前。邵仪曾托门下清客徐茂去查青云轩,虽然徐茂没有查出异样, 但邵仪向来是个疑心深重之人, 对此并不十分信服。他明面上仍假托徐茂细查,背地里却另又派遣自己的心腹,沿着当年旧案的蛛丝马迹去找。不想这一遭, 当真被他查到一些东西。   谢司白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能预料到的方方面面从不出差池。小郡王金蝉脱壳之计,未免永平帝派人查看,他一早备下两具死尸用以替代。这两具死尸乃是牢中死囚,行刑后被扔到乱坟岗。春日特意命人挑选与被替代者身量相似,且非本地户籍人士,这样可以避免被囚犯家人寻上门认尸安葬。却不想囚犯里有一人是家中独子,得知犯案判处极刑,家里老母带着媳妇一道上京来,刚巧是行刑后两三日抵京。老母为独子哭瞎了眼,媳妇却不瞎,认了几具都不是自家男人,被狱卒搪塞不过,眼见盘缠告罄,只好折身返回故里。   这本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乱坟岗管理混乱,丢尸一类的事情时有发生,实不足为奇。但邵仪是个心细之人,无意中闻得此事后,又发现丢尸的时间刚好在郡王临府被烧前不久,便有了想法。若谢司白真是当年旧人,定要保下小郡王,郡王府事后清点并不少人,就说明他事先预备了替死的尸首。尸首若不然是活人,若不然就是从乱坟岗找去的。且后者必须是新近行刑之   人,否则腐烂程度过高,一眼就容易被认出来。   盗尸,林咸谋反,当夜趁乱火烧郡王府。这三件事前后呼应,时间不能隔太久,任何一环出了错,这金蝉脱壳之计就运转不得。其中林咸谋反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可估量的不确定因素,只有邵仪知道茂公有所作为,才一早得到消息。而谢司白要估算好时机,定然也必须知道此事,那就说明——   茂公与谢司白有关。   这也就能解释他这样一个神通广大之人,为何迟迟查不出青云轩底细。   事情在细想之下剥茧抽丝逐渐有了眉目。邵仪和林咸不一样,林咸在军中长大,带着些匪气,处事直截了当,不爱搞那些弯弯绕绕的主意。邵仪则是文臣,见惯了各种迂回手段,遇事总比常人爱往里面想一层。且他老谋神算,生性诡谲多变,面上无论如何作态,都不可能真正放心信赖旁人,他早有疑心徐茂为何要这般尽心尽职帮他,如此算是有了定论。   这一层层反推回去,能推出来谢司白就算不是白家人也至少与当年的事有所牵连。但这一切都是空想,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况且以谢司白之缜密,也断然不可能给他留下证据。邵仪不好声张,平日仍旧与徐茂虚与委蛇周旋着,暗地里不死心,派了人去找,但能找到的多是皮毛,不及内里。   这一拖足拖了整整一个月,直到邵皇后被禁足,闹得满朝风雨。邵仪看过邵皇后传回的家书,十六帝姬不知何故要往普济寺祈福,邵皇后隐约听闻她神智不大正常,想来是永平帝不想声扬家丑才出此下策,永平帝突然大病也同此事相关。   陈白两家始终是永平帝心中不可被触碰的逆鳞,就连此番不顾邵仪面子执意惩处邵皇后,也盖因如此。邵仪灵光一现计上心头。他拿不拿得到实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平帝肯不肯信。这和林家不一样。林家再犯浑,都绝不会扯到当年的案子,所以一定要证据确凿才能扳倒。可先皇废太子与陈白两家的事就不一样了。皇上来位不正,提及当年始终心虚。永平帝也算是邵仪辅佐上位,这位帝王疑心病有多重,没人比他更懂。   于是邵仪利用找来的那些边角料半真半假伪造   了文书,连夜进宫面圣。永平帝一听谢司白与白家有关,就像是被人踩住死穴一般,勃然大怒。果真与邵仪所料,他甚至不曾去细细验明真伪,便立即下了决断。   谢司白,必须死。   永平帝是早对定安起了杀心,但他不愿看她死在自己面前,遂打算等她去普济寺后再暗中派人处理。可巧离宫前又有了邵仪进宫一事,他索性决定一道办了。同先皇时废太子相关的人事物均拿不到台面上来讲,谢司白又是个处事严谨之人,若错过这次机会,想要日后挑他错处查办,根本是难如登天。   经此种种,才有了颍州一事。   这些具体细节谢司白并不详知,但他听闻是邵仪私下里见了永平帝,也大致猜想出他用的手段。能让永平帝这样失去理智意气用事的,只有当年事。无论邵仪是真的手握实证,还仅仅是栽赃陷害,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王颜渊本来跟着小郡王赵敬玄去了定州,闻说谢司白负伤,忙又千里迢迢赶来。有关颍州的惨状,他听了不少,以为谢司白这次命不久矣,便也不抱怨路上颠簸,快马加鞭到了通县。通县三进的大院子,藏匿在街市深巷,是青云轩暂时的驻地。王颜渊一进院门就急切地寻人,结果看到的却是谢司白手绑着用以包扎伤口的细布,正在书房里同冬雪谈话。   擅自闯入的王颜渊:“……”   这和他想象中的画面一点都不一样。   “王先生!”身后春日急急忙忙追上来,“走错了,不是这边。”   谢司白很快反应过来,很有礼貌地拱手作揖:“王先生。”   王颜渊的表情有几分扭曲,半晌才对着谢司白生硬地憋出一句:“你没死啊。”   在场的春日冬雪秋韵俱是无语。   “老先生怎么一见面就问人死不死的,晦气。”赶巧九砚从堂前回来,看到许久不见的王颜渊,随口调侃道。语罢他抛起手里的李子,接住咬了一口,“嘶,真酸。”   王颜渊不是个好脾气的,当即皱眉回头,想看看是哪家的浑小子这么不知礼数,结果见到的却是拿剑威胁过他的谢九砚。   ……那没事了。   王颜渊清了清嗓子,假惺惺道:“我见公   子面色无碍,定然不是什么大事,不知为何专程派人从定州‘千里迢迢’将我请来?”   言下之意:屁大点事至不至于。这伤得还没上次被刺的那一剑严重。   谢九砚最讨厌这些文人文绉绉阴阳怪气说话的样子,他一挑眉正要回怼过去,谢司白先扫他一眼。九砚还是怕他师兄的,只得悻悻收声,啃着李子进屋去了。   “先生要看的人不是我。”谢司白道。   “路上光顾着讲其他,我还没来得及说完。”春日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这才给王颜渊指明前路,“请先生看的是我们家的那位小殿下。”   王颜渊寻思来寻思去只可能是宫里的那位十六帝姬,他讶异地看向谢司白,拱手还了将才的礼:“公子好本事啊,宫里的人都能被你弄出来了?”   谢司白:“……”   王颜渊掩唇咳了咳,说回正事:“那位小殿下怎么了?”   这事又说来话长。当日情势虽是紧急,但在谢司白的掩护下,定安毫发未伤。她是因为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受刺激太大,才昏了过去。可自那日昏倒后,她再没醒过来。请了大夫看,倒是没有性命之虞,但要治也找不到对症。这才不得已将王颜渊从定州请了来。   王颜渊下意识地要抬手捋胡子,但抬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没有留。   他尴尬地收回手,道:“小殿下这病,有意思。”   幸好九砚不在,否则又要计较他的用词。   谢司白起身亲自引着王颜渊到定安住的院子,绿芜和司琴都守在旁边,见人来行过礼,方让开身。重重帷帐中,定安静静躺在里面,她阖着眼,面无血色,若不是长睫微微颤动,很难看得出是个活人。   不在宫中,自然不用那么多虚礼。王颜渊伸手探了探定安额头,便是执起她的手来诊脉。   王颜渊闭目冥思片刻,松开手。绿芜重新给定安掖好被角。   春日急性子,抢着问:“如何?”   “《素问》里讲‘惊则心无所依,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小殿下突受惊吓,心脉不畅,实是心悸之象。”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休息一天 第121章 、121   心悸之症并不罕见, 但像定安这样昏倒醒不来的实属罕见。   王颜渊找准穴位下了几道针, 梦中定安似有所感,微微蹙起眉头, 却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王颜渊观察片刻, 方道:“不打紧,受的惊吓太大罢了, 调理几日便能醒来。”   他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谢司白引他去开方子,王颜渊无意中说了句:“公子将我大老远带来, 若我也无法,又当何解?”   谢司白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先生也无解吗?”   他虽是笑着, 眸中却没有笑意,言下之意的威胁昭然若揭。   王颜渊本是随口一说, 他往日同谢司白开过的玩笑多了去, 多少生死关头都不见他介意, 独独这次像换了个人。   王颜渊摸摸发凉的后颈, 呵呵一笑:“我说笑的。”   谢司白敛眸, 威胁之意尽去:“我也是。”   王颜渊:“……是吗?呵呵。”   春日拿着王颜渊的方子外出抓药,绿芜安排着他就近歇在隔壁厢房, 治病好方便有个照应。   各自安排得当, 谢司白继续同冬雪讲起之前的话。永平帝头一批派出的死士无一人回去复命,想来他也知道暗杀失败。往日里永平帝还只是暗地里打压青云轩,此一番作为, 相当于彻底决裂。幸好冬雪机警,脱身前已将青云轩机要之务悉数转移,走时还放了把火,将带不走的湮灭在大火中,永平帝一心要他命,还没料想到这一层,可以说是占尽先机。   不用想也知永平帝现下恼羞成怒,他下一步打算肯定是不惜代价严查颍州周边地带,通县并不安全,要尽快转移回定州。   谢司白将事情交代好,冬雪领命退下。   谢司白静静站在庑廊下,神色冷寂。已至深秋,庭院中萧萧落木,黄叶铺天盖地落满庭院。   若再晚一些,她醒来就看不到这样的秋色了。   另一头定安在昏睡中,做着一场好似永远醒不来的梦。一会儿官道林中的漫天血色,来追杀他们的人层出不穷,一会儿又像是回到小时,她母妃心知自己将要病故,召她来身边。   陈妃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早失却当年的好颜色,形容枯槁,硬撑着最后一口气。   “后院   藏着些银两,是我昔时的陪嫁……”   “……这些钱你拿着,去找谢司白。”   “谢司白?”   “青云轩谢司白。”   陈妃摸摸她的头,一时竟像是远去。定安抓不住她的手,跟着跑去,转眼就没了踪迹。她一回头,身前的人变成了香尘。   香尘执着她的手,眸中的恨意那样决绝:“小殿下记得就好,一样一样来,不要着急。”   如同指间流沙把握不住,香尘也倏然离开。而后静竹,熙宁,林祁,徐湘,绿芜……她所珍重过的人,也一个个接二两三地自她身边远去。最后她又回到了充斥着杀戮和血腥气息的林间,早是深秋肃杀之景,谢司白身负重伤,半跪着以剑撑地,身后却还是杀不尽的敌人。   “不要!”   定安慌得六神无主,她边哭边想要过去,他却同之前一样,离她越来越远。这种恐慌从梦中一直延伸到梦外,挣扎间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在了怀中。那人衣襟上的清香很熟悉,是令她安心的味道。   定安紧攥着对方,像溺水之人抱着救命的浮木不肯松开。好在这一次她终于抓到了,不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就这样枕着那一抹来之不易的温暖,半晌,定安方才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梦中无梦。   *   邵府荣安堂。   同一地方,像往常一样,邵仪邀来徐茂堂中吃茶。   徐茂仍旧一身道袍,到时邵仪手执黑子,在棋盘上游移不定。听到声音他回头,将黑子放回藤盒,拱手道:“茂公。”   徐茂敛衣入座:“邵公今日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新得了一残谱,想让茂公同我共赏。”邵仪笑吟吟将棋盘推到徐茂面前,“如何?”   徐茂扫了一眼,见是真章,看着不觉入神。他是什么都好,唯独棋痴这一点误事,属于见了局就移不开眼的主。邵仪见状甚是满意。他捋一捋胡须:“茂公可有兴趣?我那儿还有满满当当一本的残谱,你若喜欢,我让人送到你院中。”   徐茂正思索着该如何破局,听到他这话,不动声色敛了神:“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邵仪笑道:“茂公可有听闻宫中青云轩被烧一事?”   徐茂愣了愣,很   快镇定下来:“略有耳闻。”   邵仪观察细致,尽管只有短短一瞬,还是察觉出他的犹豫。   徐茂问:“难不成是邵公做的?”   邵仪哈哈大笑:“自然不是,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徐茂摩挲着棋子上的纹路,心感不妙。青云轩被烧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听闻,可见是有人故意对他隐瞒了消息。   徐茂略一斟酌有了思量:“我之所以留下,不过是因为邵公还有心事未尝,现下既出了这样的事,青云轩必然元气大伤,邵公应当也用不着我了。”   邵仪却未置可否,只让人上了茶:“尝尝,御前新上的雨前龙井。”   徐茂接过,呷了一口。   邵仪道:“我应过茂公,这事若有个了断,茂公是去是留自当不再阻拦。”   徐茂听他这话是还有下文的意思,没有急着插话。   “不过这事茂公并没有帮到我太多。”   徐茂丝毫不介意他的失礼,从善如流:“实是徐某力所不及。”   “茂公倒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实力如何,我是看在眼中的。”邵仪将茶盏放下,因着稍用了力,底座磕出清脆的一声,“可是能不能做到,和想不想做到,向来是两回事。”   徐茂当即沉下脸色:“你这是何意。”   邵仪轻轻笑了笑,一时连称呼他的语气都变了:“我是讲,徐茂先生迟迟查不出究竟,或许是因为起了包庇白家那小子的心思吧。”   “你……”   邵仪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打断了他,他看着徐茂,明明表情没怎么变,却是无端生出压迫之感:“徐茂先生不用在我面前装傻了。”   徐茂紧紧盯着邵仪,邵仪皮笑肉不笑地回视,他态度笃定,根本不容分说。   事到如今,徐茂也没必要再隐瞒。他冷了脸,道:“何时发现的?”   “不久前。”他既然肯坦诚,邵仪索性也开诚布公,“茂公好打算,借着帮我扳倒林家取得信任,让我难以疑心于你。可你败就败在忽略了一件事,我与白因笃同窗多年,又共事多年,他的行事作风我再熟悉不过,如若不然,他也不可能输在我手上。而今日之谢司白,恰如昨日之白因笃。你瞒得了我,他可瞒不了我。”   徐茂   攥紧了手:“你终于肯承认白大人是你害死的。”   邵仪仰天大笑:“我何时不承认过?不是我,陛下怎么可能那么快抓到陈白两家的把柄,难不成你真以为是林咸那个草包的手笔?”   徐茂忍辱负重多年,为的就是替白家报仇。如今邵仪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大肆嘲讽白相无能,果不其然他被激怒。徐茂抽出袖剑,正当要一剑索取邵仪性命,却猛然发现自己使不上一点力道,他手一松,袖剑摔在地上。   邵仪并不意外,他笑道:“茂先生该不会认为,我能给你杀我的机会吧?”   “你……”徐茂反应过来,“是将才的茶……”   “将才的茶我也喝了。”邵仪啧啧,嗤笑一声,“但动气的是茂先生。这可不大好,在主人家做客,怎好动刀动剑,传出去实在有辱斯文。”   邵仪是故意折辱他。徐茂也发现只要自己一动怒,体内便浊气淤积。他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茂先生是大才之人,老朽实在不愿就此了结你性命。”邵仪道,“我知道你是白因笃故人。可为白因笃卖命与替我卖命又有什么不同?茂先生心怀天下,当为天下人,何必斤斤计较这些琐节。”   徐茂啐他一口:“奸佞小人,凭你也配我徐茂效忠?”   邵仪冷下脸:“茂先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既愿意出面,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怜我应该早些取你狗命,就算逃不出去,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有你陪我做伴。”   邵仪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理解我,这没关系。古今能成大事者,有几人手上干干净净?便是白因笃也负着几条人命,不然你以为什么人都做得到这个位置上?白因笃可不傻,论及心狠手辣,他不遑多让。”   徐茂不为所动。   邵仪接着道:“我是爱才之人,不愿看着你平白为了这些事送命。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清楚。要死还是报效于我,皆在你一念之间。当今天灾人祸,南方又战乱不休,兴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我之所以殚精竭虑要做到这个位置,也是想要为苍生做一些事。茂公若想得通,自然会知道真正重要的该是什么。” 第122章 、122   长乐宫。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 淅淅沥沥, 打在树叶上声响不断。永平帝近日来本就睡得不算踏实,如此更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 天亮时才将将合眼。   徐湘醒得早, 让含烟通知小厨房备下吃食,便往偏殿去看真如。真如自坤宁宫接回来后, 患了夜哭的毛病,为了不打搅永平帝夜里休息,只好将她安置在稍远的偏殿。小家伙精神很好, 起了个大早,被乳母抱着站在檐下看院中积了水的梧桐树。徐湘拨弄着拨浪鼓逗了会儿真如,盘算着时间差不多, 才抱她回去。   果不其然,永平帝已经起了身。他见徐湘带着真如来了, 脸上有了笑意。永平帝喜欢和徐湘待在一起, 不光是因为她的性子和从前的陈妃有些像, 还因为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忘怀前朝后宫的种种事端。徐家不像林家邵家, 在朝堂上无足轻重, 不用费心周旋,而徐湘也没多大野心, 不会和其他人一样, 总是步步算计,居心叵测。   永平帝伸手接过真如,哄着她玩了玩, 真如也是配合,咿咿呀呀笑得开心。永平帝实在疼她疼得紧,方道:“她夜里哭就哭,也不碍事,送得那么远,都说母女连心,她更该闹了。”   徐湘逗着真如,听见永平帝的话,状似无意回道:“陛下日理万机,被搅扰清梦就不好了。真如还小不懂事,臣妾却不能不懂事。若不然,又要被皇后娘娘责罚了去。”   提起邵皇后,永平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用过早膳,徐湘以为永平帝会回去,没想到他却是留下,命人将奏章抬来长乐宫。   徐湘无法,只得一同陪在书房。永平帝忙着处理公务,她在旁研完墨,帮着及时换换茶盏,便也无事。徐湘和宫里帝姬不一样,她们自小被逼着上国礼院,虽不至精通,学识文采还是有的,而徐湘在家宽松得很,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除了识得几个字外剩下便一窍不通。要她拘在书房,还不如让她爬树来得爽快。因而她撑了不多时,还是撑不住了,头一低一低,昏昏欲睡。   永平帝忙中拿来茶盏,喝了口发觉是凉的,他皱眉抬头,看到的却是徐湘手托着脸,已是半梦半醒地睡   了过去。   永平帝头一次见有人在自己面前这般样子。宫里嫔妃,若得幸近奉御前,哪一个不是急着要表现自己,独她心大得很。   永平帝笑着摇摇头,放下茶盏时声音略响了些,徐湘惊醒,忙是起身替他换了盏热茶过来。   长窗的槅扇没有合严,有东西扑腾一声跳了进来,徐湘和永平帝一道循声看去,发现是一只黑猫。   徐湘过去将窗子合严,抱了黑猫下来,永平帝拨了拨盏中茶叶,问道:“你何时养了只猫?我竟是不知。”   “这不是我的,是小殿下先前养的。”徐湘道,“她走后我甚是想念她,索性将这畜生抱过来养着,也是个念想。”   永平帝神色稍有些异样。定安前去普济寺后,京中再无她消息。徐湘并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如今谢司白无故叛逃,青云轩也一场大火毁于一旦。而定安下路不明,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永平帝看着那黑猫。它身上没有一丝杂色,油光水滑,一双碧绿眼瞳幽微森然,有种诡谲妖异的观感,不知怎么的总让见者不快。   永平帝微微蹙了下眉:“定安怎么会养这种东西?”   徐湘给怀里的黑猫顺毛:“十六殿下小孩子心性,喜爱这些也不为过。”   永平帝不语,他指的并不是这个。昔年陈妃还在时,很喜欢这些小畜生,其中尤爱一只白猫,养在内寝下,吃喝都在一处。后来被有心人利用,使得那白猫伤人,陈妃自己也险些滑胎。白猫死后,陈妃伤心欲绝,又因前事有了阴影,便明令禁止含章殿内再养活物,就是手下的宫女太监捡来逗趣也不可。   定安自小跟在她母妃身边,不会不知道她母妃有这样的心结。定安同她母妃感情深厚,不会不顾及这些。况且……   永平帝问:“这猫她是什么时候养的?”   徐湘想了想:“具体臣妾也不知道,大约是千秋宴后。臣妾曾听说,这猫不是殿下让人弄来的,是它有一日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总是赖在含章殿不走,小殿下心软,就让人抱来留着了。”   千秋宴后。   那不就和定安发病的时日差不多?   这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永平帝想见什么,抬眼看向徐湘,眼神尤   为锐利:“真如夜哭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忽然严肃起来,徐湘吓了一跳,结巴着回答:“大,大约是从从皇后娘娘那里抱回来没几日……”   那也差不多是她将黑猫接来的时候。   永平帝握紧了手中茶盏。近两个月来发生的古怪事突然被串了起来,连在一起。   徐湘见他不大对劲,小心翼翼道:“陛下……”   “我早该想到。”永平帝盯着那黑猫,切齿拊心,“好端端的,怎么人就成了那个样子。”   他明明有机会更早问出这一句,但那时他只顾着避讳陈妃,完全不曾往深处想。   陈妃对后宫来说早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没有多少人还记挂在心间,能至今念念不忘的,也只有静妃和邵皇后两个人。永平帝很清楚她们对陈妃的恨意,定安又恰好在千秋宴上落了皇后的面子。新仇旧恨,静妃又倒,宫中是她一家独大,想做什么做不得。   想想定安出事前,她假意张罗她的婚事,用意无非是来麻痹他,等出了事,不至牵连到她身上去。   原来都是有所图谋。   永平帝干脆是连德妃王镐一同恨上了。他恼得将茶盏掷出去,瓷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徐湘不知何故令他大发雷霆,慌忙跪倒。   永平帝稍稍敛容:“和你不相干,起来吧。”   徐湘这才又起身。   永平帝扫了眼她怀里的畜生,下了定论:“这黑猫怕是另有蹊跷。”   徐湘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陛下是说,小殿下她……难不成是……”   永平帝略一颔首,肯定了她的话。徐湘受了惊吓,忙将怀里的黑猫放走,唯恐避之不及。   “这事你先不用声张,朕自有安排。”永平帝眯了下眼,语中已是满满的厌恶,“若真是她所为,就不怕查不出什么。”   *   京中,广轩楼。   广轩楼地处坊市中心地带,常年用作京中与京外往来的歇脚地儿,外表比之旁边的客栈酒坊算不上出奇,暗里实却是藏污纳垢,有被通缉的江洋大盗,亦有流离失所的万贯商贾。三教九流齐聚一堂,龙蛇混杂。外界据称只要罪不及皇亲国戚与朝中命官,凭你有天大罪证也不怕被查到。故而广轩楼虽在天子脚下   ,却向来被坊间认可为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前提是有足够的银两进得去。   客栈大堂不起眼的一角,坐着两个不起眼的人,身穿着褐色粗布衫,一双沾满泥沙的皂鞋,看上去不像什么有钱人,可这个地方是断不能以貌论断。这二人年纪俱不算大,其中一个更小些,是尚不满弱冠的少年,嘴里衔着根竹篾,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周遭的人,要知道这样的举动在广轩楼里甚是危险,能进来的人各个都藏着一段往事,且是见不得光的往事,最忌讳被人盯着看。他这样堂而皇之,分明是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原因可能有二。一来,他可能是个痴傻儿;或者,他有足够的实力如此挑衅。   少年行迹不像前者,于是大部分人都默认后者。   少年身边的男子比他稍大一些,相形之下就低调多了,戴着斗笠,目光范围始终不曾离开手中茶盏,严格遵守着楼中戒律。   “今夜的目的是将茂先生救出来,旁的不必理会,切勿节外生枝。”戴斗笠的冬雪将盏捧到唇边,还是不放心,压低声音重又叮嘱一句。   九砚将竹篾吐出,不以为意,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随口应付:“我知晓,放心。”   话是这么说,他可一点都没乖乖照做的打算。   冬雪无奈,转着手中茶盏,为防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是你师兄的原话,若是你惹出什么是非,当心又被他送去定州操练。”   提到谢司白,九砚不可一世的狂傲劲才稍作收敛。   邵家虽比不得林家那样戒备森严,到底是当世左丞,实力还是不容小觑。青云轩中,能安然无恙进退其间的人仅有九砚一个,冬雪都不及。若如不然,谢司白也不会让他来执行这次任务。毕竟九砚年纪尚小,玩心大,不似冬雪那般沉稳老练。   九砚闲闲一点头,算是回应冬雪自己听进去了。他打了个呵欠,起身要走。冬雪拦住他:“你去哪儿?”   “歇一歇,好养精蓄锐。”九砚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道,“我知道时间,等到了时候,你再来喊我也不迟。” 第123章 、123   是夜, 邵府之中灯火通明。徐茂被看管在里端一间废弃多年的小院里。邵仪知道他能耐如何, 里里外外派了府兵把守,且专门为他打造了一副玄铁镣铐, 将他困住不得, 能活动的范围仅在小院内。短短三日,徐茂沦为阶下囚, 虽是灰头土脸尤为落魄,但仍不减往日的风骨雅致。   今日是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邵仪是个心狠之人, 给过一次机会就断然不会给第二次。他的意思是在徐茂房间里摆上刻漏,只等子时,若他还不肯服软, 便也不用再留情面。   亥时三刻。   房檐上有风声略过,府兵警觉回头:“谁?”   话音刚落, 他的颈部被暗器击中, 腿一软, 便是倒在了地上。   院中的人听到声音, 忙往外看, 结果又是如出一辙的遭遇。   等到没人阻拦,九砚和冬雪从掩上跳下来。他们闯出的动静很小, 除了内里这几个, 外边把守的府兵竟无一人察觉有异。   九砚扯下脸上面巾:“就是这里?”   冬雪颔首,沿着墙角到月门前张望一眼,然后回头对着九砚做了手势。   九砚重新将面巾戴上, 先闪身上前,故意制造出声响,将小屋门口守着人引了去。待他们稍稍走远,冬雪才现身。门口留下的人不多,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尽数解决。   徐茂身上余毒未清,不能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冬雪进来时他正临窗打坐。转眼九砚已绕府兜了一圈跑回来,冬雪往他身后看了眼,九砚颇为得意洋洋:“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冬雪点头,九砚看到徐茂身上缚着的铁链,撇嘴道:“邵仪那小老头,心思倒不少。”   冬雪没那么多废话,探子一早把府中情景报给了他,他早有准备。只见冬雪从怀中取出一细长铁丝,九砚挑眉:“你还会这个?”   冬雪面无表情:“皮毛而已。”   啧啧啧,这话说的,有他师兄那个感觉了。   冬雪手很巧,轻轻松松就将束着的十几道锁一一打开。徐茂全程一动不动,九砚知道他在运气,未敢上前惊动。   待将他铁链除去,外头响起声音,应该府兵觉出不对,半路折了回来。   冬雪道:“前辈。”   徐茂仍旧不答,冬雪念过一声得罪了,正要把他扛起带走,忽然两张大网自房顶降下,将他们团团困在屋中。   冬雪和九砚这才觉知情况有异,但见得外头火光大动,邵仪穿着身青衣直缀站在院中,他看到里面只有两个人,不见谢司白,不免有些失望。   九砚拔剑出鞘,这种时候还不忘调侃冬雪:“看来你的情报也不怎么准。”   冬雪则眉头紧蹙,神色凝重。   邵仪将已没了气息的两人扔到门口,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是青云轩潜入邵府的两个探子。   “细作这招在我面前可不好使。”邵仪皮笑肉不笑,眸中却见冷意,“谢司白何在?”   “我师兄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九砚嗤笑一声,挥剑而去,想要强行斩开罗住他们的大网。   他年少便得真传,又是天赋异禀,自来战无不胜,没想到这次却栽了道。   一通挥剑后,那大网只堪堪颇了个小口。   九砚微一怔。   邵仪早知他们这些是江湖草莽,用官家的那套不好对付,暗地里下了不少旁门左道的功夫。罗网是他花重金用缫子甲做成,放在战场上都是奇物,自然刀剑无阻。   邵仪挥手,无数箭矢射入其间。幸好九砚反应快,闪躲及时,没有受伤。冬雪将屋内一紫檀木长几堵在门口,暂时挡住了攻势。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强弩之末,白费力气。照这架势,被抓到是迟早的事。别说带着徐茂离开,就是独自脱身都做不到。这一次是阴沟里翻船,搞不好他们全要丧命于此。   九砚与冬雪对视一眼,当下会意,决定背水一战赌一把,带着徐茂硬闯出去,能活一个是一个。正当时,第二波箭矢密集袭来,远比刚才的攻势更加迅猛。眼看着几道箭羽直向隔间的徐茂射去,冬雪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前辈,至始至终一直在运气调息的徐茂却在这时忽然睁开了眼。   紧要关头,他终于冲破那股被毒素扰乱的杂气。   不及近身的箭羽纷纷被内力击落在地,徐茂一掌拍向案几,九砚用剑斩不破的大网瞬间四分五裂,站得稍近些的府兵亦被无名之力击溃在地。徐茂练得是道家功夫,相比谢赞一脉的刀剑功夫,更注重内气的修炼   。冬雪头一次见到这样浑厚骇人的内功,一时怔住。屋外的邵仪更是面色大变。   这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局势一招扭转,邵仪方才后知后觉自己犯了大错,若是这样放虎归山,来日必定铸成大祸。他头次失了冷静,急急喝令弓箭手:“快放箭!格杀勿论,不得放走一人!”   *   竹箭凌然带风,夹杂着寒意疾驰而过,谢司白反手提剑,还不至身前,便被拦腰斩断。   “多日不见,先生功夫又得精进。”   竹箭的主人拍掌而出,正在林中练剑的谢司白收剑入鞘,一转身看到是本该身在定州的小郡王赵敬玄。   赵敬玄如今的模样与平日那副病恹恹样子大相径庭,眉宇之间自有股英气在。   谢司白不以为然:“自上京中动剑的机会少,退步不论,实算不上精进。”   “我曾有听闻先生在颍州以一敌十。”   “若当真以一敌十,青云轩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谢司白对自己的要求向来高,赵敬玄无奈地摇了下头,不欲再同他争论。   “你怎么来了?”谢司白一面引着赵敬玄往外走,一面问道。   “我听说了先前颍州一事,怕形势危急,便带了兵来。”   谢司白轻轻蹙眉:“我派人传了信给你。”   “走到一半才接到,我想既然过了江,不如来看看你们也好。”赵敬玄说罢笑容微敛,“定安她……”   “暂时还没有醒,不过王先生说没有性命之虞。”   赵敬玄松了口气:“那就好。”   谢司白看他一眼:“倒是你,紧要关头,胜负在一夕,切不可分神。”   赵敬玄颔首:“我省得。”   下月逢庚子月,按照谢赞的推断,将有月蚀之象,彼时殷河潮退,就是他们行事的最好时机。   “先生不与我同去吗?”   谢司白摇了摇头:“带兵打仗非我强项,自有其他人会帮着你。”   这是一早就说好的事,但赵敬玄仍然有些失望。谢司白虽不比他年长几岁,可最危急的几年,皆是他在身旁帮忙应对。   “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谢司白垂眸,在凉亭中替他斟了盏茶,“上了战场,刀剑无眼,殿下当小心。”   话过正事,赵敬玄跟着谢司白回到   内宅,绿芜自院中出来,定安昏倒后她一直眉头不展,如今少见的喜上眉梢:“公子,殿下醒了!”   谢司白听闻这个消息,也不及安排人接待赵敬玄,就径直往定安那院去。赵敬玄被留在外面,绿芜代做引见,暂且带他去了中堂休息。   屋里留着王颜渊和司琴两个人在。王颜渊替定安把过脉,又开了道方子,让人拿着去抓药,现下司琴正喂着定安服用。   王颜渊见谢司白来了,颇有种该功成身退的自豪感,正打算接他话言毕“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云云,却不想谢司白连看他都不看,直接走到了定安身边。   王颜渊:“……”   司琴将位置让给他。谢司白端过药盏,细看着定安。   定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脸颊,以为是昏睡这些日子变得不好看了:“怎么了?”   “无事。”谢司白声音听着比平日里温柔许多,“你好些没?”   一旁王颜渊酸得牙都快倒了,索性领着司琴退出去,走前还贴心地替他们掩上了门。   定安一边喝药一边同他讲:“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了我娘亲,香尘,好多好多。”定安咽下去一口,“还有我外家。”   “你见过他们?”   定安摇头:“没有。我也奇怪。明明我同他们素未谋面,可在梦里就是清楚他们是我外家的人。”   定安将最后一口喝下,苦的皱起小脸,谢司白拿了旁边备下的蜜饯给她,她放两个在嘴里,才稍稍驱散苦意。   “你……你没事吧?”定安这才想起来问一句。   “我受的是皮外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一想起那日林中惨状,定安还是有种寒意逼人的感觉。幸而她昏睡这么多天,冲击力度少了不少。   “是他派的人吗?”定安抬眼看他,眸中空空荡荡,很罕见地没有夹杂任何情绪。   谢司白知道她指的是永平帝,也不瞒她,点了点头。   “真的是他想杀我啊。”定安垂下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是我高估了他同我母妃的情谊,原来也不过如此。”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第124章 、124   定安没有受伤, 仅是梦魇和心悸, 醒来之后在王颜渊的调养下,很快恢复了精神。她见到专程从定州赶来的小郡王很是惊喜。上次一别已有几月, 赵敬玄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不是过去那个走几步就咳嗽不已的病秧子。定安这才知道赵敬玄还在汤泉山时,曾不止一次被人投毒, 谢司白索性将计就计,让他服了王颜渊的方子,装出一副孱弱病中的模样, 也好让远在京中的永平帝放心。   另一边谢司白接到冬雪传来的消息,说是已救下安然无恙徐茂先生,现和九砚他们直接往定州去了。   颍州的风声越来越紧, 一如谢司白所料,永平帝派人暗查颍州周边一带, 早晚会查到通县。定安既无事, 他也开始做起往定州转移的打算。   谢司白将这件事告给了定安, 定安自然没有异议。谢司白知道她想要彻底摆脱十六帝姬的身份, 走前特意命人准备了副同她体型相像的尸首, 将定安身上的玉佩荷包一类东西穿戴那人身上,抛尸荒野。   定安跟着谢司白坐上了前往定州的马车。他们走后不久, 永平帝手下的死士沿着“线索”很快发现了她的“尸首”, 不过是具无头尸。永平帝以为是谢司白故意将定安身首异处来向他示威,遂愈加暴怒,下了命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纸包不住火,十六帝姬一去普济寺便再无踪影,渐渐有消息传出,说是青云轩那位小国师临时叛变,挟持了帝姬。这也就能解释缘何宫中一场大火后,就再也见不着这位皇上身边昔日的大红人。   永平帝虽然原本就准备让定安再回不来,可死在他手上是一回事,被人半路劫了道又是另一回事。事关皇家颜面,就算是不为自己,也不能不为大魏考量。因而这件事被按下不提,当然也不准旁人提。城中坊间不少人因言获罪,才逐渐平息下这番“谣传”。   而南方仍旧未平。   彼时,京中京外各种势力早是暗潮涌动。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可其中发生的事,却足以颠覆大魏百余年来的根基。因着地势的关系,自古以来的战役中,北方比南方要占尽优势,更何况氐族早些年曾大败一场,   短短十几年的休养生息,也不至于强大到战无不克的地步。但朝廷派兵出征这样久,却迟迟难平战乱。   常言道,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战争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关乎民生社稷,眼见着税收又快不足支撑军饷,各地怨声载道,唯恐再加一层赋税到头上。京中大族亦是被朝廷打着幌子剥削不断。世家自东宫谋逆案后,与永平帝的关系一向微妙,个中关窍在于平衡,双方持力互不退让,才暂时达成了表面的平静,如今因为南方之乱,这份平衡被打破,起异心者不在少数。   永平帝也知现在不是与世家撕破脸面的时候,可冥冥中却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着局势,他身处其间,不是进退两难,就是如履薄冰。大魏像位暮气沉沉的老者,所有昔年间潜伏暗处的弊病,在一夕之中尽数暴露出来,方才看得到盛世之下的千疮百孔。这俨然到了危及存亡的关头,若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究竟如何,所有人都在观望。   秀嵩山上,一座落败荒废多年的古寺中。   谢赞这两年云游四海,杳无音讯,没有固定的居所,常常是随心而至,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谢司白也找不到他。他身边仅跟着年岁不大的两个道童,成天往深山老林里跑,若不然就是寺庙古刹。两年里寻遍名山,亦见了不少旧友,正巧途径秀嵩山,便来此地落脚。   他趁夜观毕星象,捻着胡须问道:“什么时候了?”   身边小僮昏昏欲睡,听到他声音,方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许是亥时了。”   “我问你什么日子。”   小僮仍迷迷怔怔的:“过两日该十五了。”   谢赞点点头,在荒芜凉亭中起手占了一卦。小僮提着明灯上前照亮,好奇道:“这是何意?”   谢赞教导他:“上卦为离,下卦为巽,是鼎卦之象。”   小僮不懂:“应作何解?”   “鼎作鼎革解,除旧迎新意。”谢赞收起卦具,遥遥往远处望过一眼,轻声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   谢司白顾念着定安舟车劳驾,慢悠悠晃了足一个多月才从水路抵达定州。   他们在船上通信不便,等下了船方才接到消息。不久前夜里生   了天狗食月的异象,之后殷河潮退,渔民们出船时打捞到一样刻着两行字的石碑。他们不识字,送到县里的秀才处,才看出上面写的是一句谶语——“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结合之前天狗食月的异象,民间众说纷纭,觉得是天降异兆,恐将有大事发生。又不知怎的,当年废太子被人暗中诬害的说法也一并传开。永平帝先前就曾因灾荒下过罪己诏,却于事无补,如今又是战乱灾荒不断,这两样放在一处,很难不让人往深里想。   况且永平帝这些年没有什么大作为,对外懒政怠政,仍由底下人任意妄为,对内重心主要放在铲除异己者身上,除了陈白两家,还陆陆续续找理由赶尽杀绝过不少人。这样的做法本就招致诸多不满,现今谣言纷起,更是民心涣散,俱说正是君上来位不正,才使得上天降罪于大魏。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官府衙门伤透了脑筋,身为一方父母官,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方面唯恐事情捅到上面遭受责罚,另一方面又不能施压太过,毕竟连年灾荒,百姓日子都不好过,真的逼急了,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就在这乱哄哄一团糟的当头,又一件轰动朝野的消息传来。原说在林家造反时身陷大火不幸去世的小郡王赵敬玄,忽然现身定州。他手持先皇手谕。手谕称,东宫一案尚未有定数,命收回废黜旨意,再做打算。不想此谕途中被人偷梁换柱,才致使太子自缢东宫,几位皇孙也遭了毒手,仅留下赵敬玄一人,吊着一口命在汤泉山艰难活下来。   这桩桩件件都直指向京中永平帝。南方战乱未平,三洲战火又起。和氐族不同,赵敬玄起兵的理由正当而有力。如无意外,本该继承大统的应当是废太子一脉,是永平帝巧取豪夺,用下作手段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使得这些年来大魏频频横生枝节,灾祸不断。世家当年本就拥立废太子者众,且永平帝上位后一直致力于打压士族势力,故而赵敬玄持一纸手谕“替天行道”,各地响应无穷,尚在京中不好表态的,也暗地里做起旁的打算。   另有些深谙官场之道的世家族长,多持观望态度。要   颠覆一个政权不是一朝一夕之势,永平帝到底在位多年,拥兵自重。怕就怕小郡王手下尽是些临时聚起的乌合之众,局时战败,遭殃的仍是他们这些出头的大家。不过小郡王很快用实力打消了这些疑虑。由于事发突然,京中应顾不暇,小郡王连破三座城池,所向披靡。他手下要将相有将相,要精兵有精兵,武器补给样样不缺,可见筹谋多年,只为今朝。   民间很快有所传言,说真正的太子回来了。   这一个半月竟然发生这么多事。从造势,到起兵,行云流水,没有一个环节出差错,显然是谢司白的手笔。小郡王领兵外出,定州就成了军队的后方据点,亦是兵饷钱粮供给之处。府衙官员早撤往京中,现在是青云轩的人掌管着州城局面。   定安跟着谢司白回了白家府邸。当年抄家之后,这里便成了荒宅,因为死的人太多,周边有不少的谣传,甚或还有人说每至深夜,都听得到宅子里传出嘤嘤啼哭声,昼夜在喊冤。白家在当地的声誉一向极佳,往年间每逢灾年,他们都是第一个出来赈灾,施粥搭棚救济穷苦百姓。除此之外利民利乡的事也不少做,本地的乡学最初就是白家出资建的,意在为州县培养人才。后来白家遭难,当地人每年都会自发进行祭拜,还偷偷在庙里为他们供奉祠堂。传出这样的话,或许是他们借着鬼神之说,隐晦曲折地替白家喊冤。   宅子在或真或假的传闻中隐寂,没人买,官府出不了手,曾有几任州官想做内宅使,最后却都因各种原因不了了之。就这样年复一年,宅院不经修整,渐渐显得荒芜破败。直到事发几年后的一天,一位外地人来到定州信水县,出大笔银两买下了这座曾名噪一时的白家宅邸,出资修缮一番,才使得宅院又恢复当年的模样。由于宅邸的新主人行事低调,没有人知他名姓,甚至没有人见过他,一切文凭手据,都是托了宅邸老管家处理。直至小郡王起兵定州,他们才头一次知道这间宅子的主人姓谢,名司白。   作者有话要说:“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出自李白《古风五十九首》   这里用作谶语 第125章 、125   尚留在定州看守宅邸的, 除了青云轩的人, 再就是当年抄家时失散的白府旧人,他们和绿芜一样, 全都是谢司白这些年里陆陆续续派人寻回来的。抵达信水江岸后, 老管家亲迎他们入府。这是位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姓林, 当初事发,他不过四十开外,身处在内府大管事的位置上, 何等意气风发,可惜一朝沦为阶下囚,被发配去做了苦力, 五年间备受摧残,谢司白找到他时, 他已经是个吊着口气的活死人, 被扔在街头, 靠着乞讨为生。如今谢司白虽让他回到了原位, 却是瘸了一只腿, 瞎了一只眼,再没有曾经白府林大管事的风度。   林管家也是多年不见谢司白了, 一看到小主人改头换面, 同过往截然不同,不禁是老泪纵横,当即就要在颤巍巍地躬身行礼。秋韵上前一步扶住他老人家, 谢司白道:“林伯不必行此大礼。”   林管家唏嘘不已,但当着外人面,还是有所收敛。他用袖子擦干了泪,回禀道:“轿子车撵俱备下了,少爷……”   话说到这儿,林管家忽然止住。他这时才瞧见谢司白身后还跟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穿着件鹅黄衣衫,也不怕人,落落大方地站在稍靠后的位置。   林管家愣了愣:“这位是……”   定安正要回答,谢司白握着她的手,面不改色道:“我夫人。”   定安一怔,抬头看向谢司白。秋韵几个却是见怪不怪,抿唇憋着笑,略低下了头。   林管家当了真,忙忙迎身一拜:“原来是少夫人。老奴老眼昏花一时没看到,还请恕罪。”   谢司白原想让定安乘轿子,定安不想,只好要人另牵了略矮的马驹来。   谢司白又让备了帷帽,定安嫌挡视线不乐意戴,问道:“为何要我戴这种东西?”   谢司白老神在在,说起酸得倒牙的话也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你相貌出众,未免惹眼。”   这话算是变相夸赞她,定安听的又气又笑,回嘴道:“那按照此理,你也应该戴一个才是,你生得这样好看,才更是要免得招惹是非。”   她伶牙俐齿,半点不甘示弱,谢司白笑着摇摇头,随她去了。倒是旁边的林管家好   心代为解释:“少夫人误会了。定州一地向来民风彪悍,少爷是怕你吃不消,才出此策。”   他一口一个少夫人,定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谢司白替她解围:“无碍,她不愿意就罢了。”   等上了路,定安方才知道林管家的意思。乡间的土路上,不少临近村落的孩子在沿湖玩耍,听到有车马辘辘的声音,纷纷呼朋引伴跑出来看。谢司白还好,他早习惯了这些,目不斜视,很是镇定。而定安就不一样了,她毕竟生养在深宫中,脸皮薄,着实不适应,被像围观什么稀罕物似的盯着瞧,很快害羞起来。而这些孩子自小不受束缚,野惯了,根本不怕生人,上蹿下跳像群小猴子,就这么嬉闹着跟了他们半路。   古书中的看杀卫玠原来不是子虚乌有。   等快进了闹市区,孩子们才稍稍收敛,许是走远了怕被父母责罚,方陆续散去。外头兵荒马乱,最早被攻占的定州却是一片和气。闹市街道上人来人往,沿途叫卖的商贩小摊不绝,定安很快被目不暇接的小玩意儿吸引。不过显然她和谢司白的出现才更吸引旁人。定州人好山好水好美人,美人当前,自不知矜持为何物。定安终于是受不了了,停下来主动问林管家要回帷帽戴上。   这才遮去那些毫不避讳的打量目光。   路过瓦肆,更是人头攒动,丝毫没有灾年的模样,倒比京中此时更活跃些。定安看到前面有杂耍技艺的人,兴致勃勃,颇想进去瞧一瞧。谢司白道:“刚下了水路,回去歇一歇,改日再来也不迟。”   “改日还有吗?”   谢司白看向林管家,林管家忙答道:“有的。初一十五,一月出两次摊,赶上庙会临近的乡镇也会来人,局时好看的好玩的就更多了,少夫人不必介怀。”   谢司白也道:“我们会在这里留很长一段时间,不急,慢慢来。”   他用的是“我们”。   定安笑了,遂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她同谢司白小声说:“我喜欢这里。”   谢司白轻笑着看她一眼。   过了闹市,路上行人愈来愈少。又行一段路,才见得白家大宅。   谢司白虽然花了重金修缮,但到底不及当年。且没了人,这里不过空宅一   座,再大也只是显得荒凉。也无外乎旁人会将这里称为鬼宅。现在还好些,青云轩来了不少人,稍稍得以填补空缺。   林伯不知道谢司白还带着这么一个小尾巴,况且他听谢司白的语气,只以为小少爷在京中成了婚,真当他们是一对夫妇,故而理所当然安排在一处院落。   “这是少爷小时住的地方。”林伯待定安很热心,积极为她介绍着周围,“少爷常在那头的书斋温习功课。这后面连着一道竹林,里面有凉亭,少爷会跟着王教头在那儿习武。小少爷和他关系好,嚷着要去看他阿兄,少爷逗他玩,就给了他把剑,那剑沉得哟,小少爷小胳膊小腿,抱着剑就沿着台阶滚了下来……”   讲着讲着,林伯不觉提起过去的往事,等话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忙道:“是老奴糊涂了。好端端没头没脑讲起这些。”   好在谢司白不计较。他温和道:“无碍。林伯忙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交给小辈做就好。”   林管家确实年纪大了,又有旧疾,喜悦之情褪去后,已是精力不济。他也不和谢司白客气,谢过恩,方是退下。   绿芜司琴去了偏房收拾。林伯怕他们水路上吃不好,一早命灶上温着吃食,等他们一歇下,就派人送了过来。定州不仅风土人情同京中不一样,食物的口味更是大相径庭,相比之下更偏甜一些。   定安将下船前刚用过膳,还不是很饿,动过两筷子就吃不下了。下人收拾走,剩下她和谢司白在明堂。定安托着脸,才装作漫不经意问他:“为何要说我是你夫人。”   谢司白垂眸,眸中隐含着笑意,反问她:“难道不是吗?”   定安耳垂微微发烫,轻轻哼了一声,假装研究手里的杯盏,不看他:“当然不是,要想娶我,哪能这么轻易。”   “好。”谢司白从善如流,陪着她做戏,“夫人想要什么,我都允你。只要夫人肯嫁给我,一切好商量。”   定安被他逗笑了:“那容我想一想,改日再答复你好了。”   玩笑归玩笑,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谢司白安排定安住在明间,他自己则在一墙之隔的次间。   定安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小郡王会合   ?”   “我并不准备去找他们。”   定安愣了愣,有些喜出望外:“那你也和我一样留在这里?”   谢司白颔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定安一直以为他把她送到定州后,就会前往出发去找赵敬玄,所以尚在水路时,她迟迟没有过问过他之后的打算。   诚如谢司白所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战争的胜负,除了在战场之内,更在战场之外,很大程度取决于后方能不能耗得起。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正在此理。如今的局面,乍看之下是小郡王占得先手,但整个大魏的赋税钱粮都由永平帝把控,时间再拖得久一点,会不会扭转局势尚未可知。   而谢司白要做的,就是保住后方根本。   他安顿好定安,当天下午就往府衙去了,京中外派的官员走得匆忙,户籍名册一应留在府衙里,青云轩的人在头一天进驻,便首先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只等着谢司白接手。   谢司白本就是定州人,有了名册,便是对整个定州的形势更加清楚。各个县的百姓数量,营生景况,徭役赋税,理得明明白白,也好为日后的统筹安排做准备。   谢司白忙得脱不开身,定安在他府上却是清闲。林伯十分喜欢这位小少夫人,虽然秋韵已将真相告给他,林伯还是乐意这样称呼定安,他知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小主人不容易,这么多年来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林伯不在京中,但也清楚发生过什么,谢司白能敞开心扉接纳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实属不易。   当然秋韵机警,并没有将定安的帝姬身份告给林伯。倒不是怕他因着旧账牵连到定安头上,相反,他是怕林伯拘束起来,生了恭谨之心,从而疏远了距离。   时间匆匆而逝,一晃到了年关。   又一年冬。   定州气候湿冷,不如京中干燥。谢司白常年不在,有些准备不到位,秋韵临时找人给定安住的院子铺了地龙又修了火墙。一日定安正与绿芜司琴两个学着做果脯玩,忽然听得秋韵从外头进来。定安放下手中剪子,看向他:“何事这样慌慌张张?”   好在秋韵是笑着的,可见不是什么坏事。   秋韵接过司琴递的茶,猛灌一口,喘气喘匀些方道:“有人来了。姑娘随我出去见一趟吧。” 第126章 、126   不好再叫定安殿下, 秋韵他们转而用姑娘代称。   定安问:“是谁来了?”   “这人你可绝对猜不到。”秋韵笑吟吟地卖了好一通关子, “是师父。”   秋韵的师父,那就是谢赞谢先生。   定安惊喜, 也顾不得旁的, 丢了手里的东西就跟着秋韵去了前堂。   谢老前辈在堂中,背手细看着墙上挂的字画。听到脚步声回头, 见是定安,笑道:“多日不见了,小殿下。”   “我已远离京中, 当不起这个称呼。”   谢赞此去快两年,云游四海行无影踪。定安对他沿途见闻很是好奇,谢赞拣着有趣的同她讲了讲。不多时秋韵让人从县中府衙请回了谢司白, 定安看他们有事要讲,便先离开。   等到快傍晚, 谢司白与谢赞才从中堂出来。定安留着谢赞一起用了晚膳, 又让人替他在院中准备好住的地方, 想让他多留几日, 谢赞却拒绝了。   “师父只留一晚上, 还要去府衙一趟,明早就会离开。”秋韵道。   定安一愣:“这么仓促?”   她原想着至少会留过除夕。   “我已与九砚传了信, 事态紧急, 他们更需要我一些。”谢赞温和地看着定安,“况且有你在昭明身边,我很放心。”   定安微微羞赧, 抬头看了谢司白一眼,却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   当晚谢赞与谢司白去了府衙,谢赞将要交代的事交代完,聊起旁的:“你将她教导得很好,处事大方有度,来日当得起白家主母。”   谢司白不咸不淡:“白家不剩下多少人,况且我阿娘从前的日子也不算好过,要操劳费心的事太多,我宁愿让她过得轻松些,不必同我一样。”   “那你是打算……”   谢司白点头。   师徒二人没有把话挑明,却是彼此心知肚明。谢赞道:“这样也好,你为了走到今天,已是耗尽良多,等事情平定,该去过想过的生活。”   谢司白轻轻笑了笑:“那要等真的平定才能做打算。”   “你不看好小郡王?”   谢司白摇了摇头:“只是这事变数太多,日后尚未可知。走不到那步,我始终不能松口气。”   谢赞听得很是感慨:“你也变了不少。”   谢   司白不语。   谢赞道:“定安她身份特殊,她虽也算是陈家人,到底曾是宫中帝姬,你且小心护着她,莫让其他人有所想法。”   “放心。”谢司白语气平淡,讲出去的话却有千钧之力,“有我在无人敢动她。”   第二日天还没亮,谢赞便是整装出发。送走他后,谢司白暂放下手边事务,回家去看定安。   将近年关,过几日即是除夕。府中人少,当家的又不在,每年都是潦草度过,也打不起精神来张罗。今年不一样,一下子来了这么些人,少爷和小少夫人也都在,依着林管家的性子,自然不肯怠慢,光是年货就拉来不少。林伯俨然将定安当做家里目前唯一的主事人待,样样事都要过她手才放心。定安自幼在深宫长大,哪懂得这些个管家理事的章法,好在秋韵从旁帮着,方渐渐上了道。   定安让绿芜把果脯晒出去,又跟着司琴学着剪窗花,下午林伯来找,说是铺子里的掌柜求见。无非是一年到头,来清账本。定安尚在京中时,曾跟着秋韵学过一阵,看起来虽算不上十分游刃有余,面前也勉强周转得开。   待她看了一半,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一抬头发现是谢司白。   定安眼中立时盛满笑意:“你回来了。”   昨天谢赞在,谢司白虽回府,两人却没说上几句话。算来自从抵达定州,谢司白几乎都留在府衙,甚少有时间回来。   “你怎么在看这些。”谢司白随手翻了翻紫檀案几上的账本,“这些琐事交给秋韵去做就好。”   “倒也无碍,闲着是闲着,有件事去做也好。”定安言罢,笑着侧脸看他,“你是我师父,不如看看我这功课完成的好不好?”   谢司白依言翻着看了看,他做惯这些,很快拣出几样处理得不够周全的地方。定安笑道:“原来你还真会这些,我本想着为难你的。”   谢司白垂眸觑她,唇边含笑:“做人师父,自然要有点本事,若不然遇到你这样的弟子,岂不遭了。”   定安从他手里要回账本,理好了放在案头。   “你可以不用这般认真,会有秋韵和林伯的人替你把关,出不了错。”   “我也是想多学点。”定安道,说后一句时她声音小了些,   “这样以后也好帮得上你的忙。”   谢司白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很快到除夕那一日,谢司白腾出一整天的工夫,遵循先前的约定,带着定安在城中逛庙会。定州同其他州县相比,算不得十分富饶,但因着地理位置和地形的缘故,却是鲜少经受战乱——这也是谢司白将定州作为起兵地的原因。州县百姓安居乐业,丝毫不受外边战乱的波及。   同样是这一年的除夕,宫墙之内的永平帝却过得无比惨淡。   先是除夕前一日,久无音讯的普济寺传来太后驾崩的消息。邵太后本就重病不济,拖了这么久,随行的御医终是回天乏术。   再是京外,赵敬玄的军队势如破竹。大魏的军队被南方牵制,暂时腾不出手,世家们自永平帝上位后一直被打压,如今虽有能力援救,却个个作壁上观。不断有坏消息传来,凛州失守,潼州失守,朔州失守。城中民心惶惶,不少人已经做好了跑路的准备。永平帝焦头烂额,一边要严管各种惑乱民心的纷扰流言,一边又派出兵力把这些准备逃走的人拦下,且没了青云轩,对朝中的辖制力度少了不少,根本是疲于应对。   宫里的情况也并不省心。徐湘说起黑猫的异样,最近不爱吃饭,总是想要往坤宁宫跑。这黑猫里里外外透着邪性,是不是它看见了什么。永平帝有所留意,召了死士来,要他们去查那只黑猫。在死士打探下,很快跟随着黑猫从坤宁宫中搜罗出刻有定安小名的巫盅之物。那物如何摆置,钉有几针,与定安八字相冲,皆有所讲究,处心积虑如此,绝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水落石出,可定安却早成了一具无头的尸骨被埋在了颍州,再回不来了。   悔恨归悔恨,一如定安所料,现今的多事之秋,只剩下邵家可堪一用,局势当前,永平帝不可能查办邵皇后。他悄无声息让人暗中毁了好不容易找来的罪证,命所有知情人噤口不言,不准吐露一个字出去。不过虽是如此,他到底与邵皇后离了心,甚至连从前相敬如宾的假象也做不出。   除夕一日用过家宴,按道理永平帝应当到坤宁宫歇下。往年他都是这样做的,今年却是个例外。永平帝不仅没去坤宁   宫,反是到长乐宫去看了徐湘。   徐湘无意间提起定安一事,想问问究竟如何,缘何一查就再没了消息。   永平帝却道:“这事日后不要再提了。”   徐湘看着他:“陛下为何这样讲?”   “查不查,查到什么,最后都无济于事。”永平帝淡淡道,“况且你不懂这其中利害。”   “臣妾不懂什么?”   “前朝后宫,牵一发则动全身,国难在前,一切当要为大局考量。”永平帝抚摸她的长发,眼中藏着她永远分辨不明的情绪。徐湘后颈不觉微微发冷。这个男人讲着冠冕堂皇的话,但一刻也不能让人窥见其真心。她忽然觉得为这样一个人,皇后静妃斗了半辈子,可全都不过是枉费心意。   徐湘似懂非懂点点头,不再继续问下去。她逗弄起怀中的真如。孩子的笑容化解了气氛中无形的尴尬。徐湘知道自己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从今往后永平帝不管为着什么,愧疚也好恼恨也罢,都一定会从邵皇后手中护好她与真如。   这就足够了。 第127章 、完结章(一)   那一年多事之秋, 身处在朝局乱象中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永平帝曾经的那种感觉,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很难于险境中全身而退。   三月, 永平帝承受不住赵敬玄军队的强悍攻势, 终于肯承认自己决策失误,决议暂且放弃南方领地, 调兵回防。   同月玄甲营指挥使兼战时委任镇军大将军徐猛叛敌归降。   这不啻于给本就岌岌可危的当局政权沉重一击,形势愈见雪上加霜。更关键的是永平帝当初是靠着林家起势,唯恐有人重蹈覆辙, 故而这些年来重文轻武。林家既除,可堪一用的武将少之又少,徐猛本身的离去, 要比他带兵降敌更加难以招架。   不过也有好消息传来,边关将领弃城返京后, 赵敬玄的进攻显而易见迟缓不少, 大军压阵, 一来一回间, 朝廷反守为攻, 重新夺回几座城池,双方势均力敌, 暂时陷入胶着之中。   另一边谢司白也打算从定州往北边进发。定安的去留就成了问题。外头不比定州, 兵荒马乱的年月,处处都不安生。林伯和秋韵赞成让定安留下来,毕竟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定安自己却想跟着谢司白一道离开。   林伯听说后苦口婆心劝道:“小少夫人是不晓得外头的情景,灾荒之年,绿林山贼,人吃人,人吃鬼的,哪比得上在家里安泰。”   秋韵也是差不多的话:“外面是什么情形还不好说,毕竟是刀剑无眼,若再像上次颍州一样,公子又该担心你。”   定安渐被说动。她虽想待在谢司白身边,但并不愿成为拖累。秋韵讲得不错,若真的遇到事情,谢司白很难顾全得到她。   就在定安准备放弃的当头,谢司白回来了。他这两日都在府衙待着,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回去后听闻,想也不想即道:“定安会跟我同去。”   秋韵愣了愣:“可是……”   谢司白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截了当打断:“她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留在这里,我更不放心。”   谢司白都这样讲了,秋韵自不好再阻拦。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应如同早先说好的,赵敬玄打天下,谢司白平天下。后方的补给调度   ,全由他经手。如今前方军饷吃紧,行期刻不容缓。   短短两月,林伯已是将定安当自家人看。她随着谢司白走时林伯很是舍不得,唯恐小少夫人在外吃苦受累,特意叮嘱了人,满满登登拉了一船的东西带去。   被战争洗礼过的地方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与定州不可相提并论。要重整山河,首先一步就是登记造册,好方便清点人数,且安民归田,不至于误了春耕的时候。再就是处理好与地方乡绅的关系,这一点也至关重要,毕竟多数州县的命脉都掌握在当地望族手中,自小在世家长大的谢司白最清楚不过。一场战争背后,是多少势力的角逐。和战场上的冲锋陷阵相比,这样的事情未免显得琐碎而微不足道,但实是胜负的关键。   日子过得太快,定安昏昏沉沉,仿佛昨天还在定州,因着邵太后去世而大哭一场,今天就到了凛州来。凛州的风貌又和定州大相径庭。不比在定州,定安还能时不时逛逛庙会,在这里为了保证安全,却只能是足不出户,她顶多和秋韵一块打点打点临府事项,旁的也做不了什么。   这日定安在书房里看书,忽然听门子报来说,有人递帖子求见府中的陈姑娘。定安与在旁闲来做针黹活的绿芜面面相觑,半晌才反应过来陈姓姑娘指的是她自己。这称呼只在定安刚跟着谢司白入凛州时用过,她露面的次数单只手都数的过来,怎么会有人循着姓名找到这处。   绿芜问道:“可看清了是什么人送帖子来的?”   “约莫不是帖子的主人,看样子应是府中小厮。”说着门子将随帖子一道附赠的荷包给了绿芜,“这是那人一并带来的,说是姑娘看了就懂了。”   绿芜一看即变了脸色:“这是……”   荷包绣纹针脚密集,看这绣法与材质,多半是皇宫之物。   虽离开还不到一年,再提起京中的往事,却像过了很久,竟是恍如隔世。   定安也略一怔,她将荷包要了过来,细细摩挲着纹路,眉眼微动,似是想到什么。   绿芜兀自猜测:“难不成……”   “我知道是谁了。”定安攥紧荷包,片刻,她将荷包还给绿芜,似笑非笑道,“没想到他也来了这处。”   绿芜一头雾水,显然还没想明白。   定安看向那门子:“回个话,就说知道了,问问定下什么时候。”   门子领命,出去回话了。   绿芜不知所谓,定安并不打算告诉她,只笑道:“你到时就知道了。”   傍晚谢司白回府,听说了这件事,他和绿芜不一样,听到荷包二字,几乎瞬间就猜到了是何人。   “你想去见他吗?”   定安思忖道:“我同他和林祁不一样,也算不上感情深厚,况且这些于我来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在这关头要见我。”   定安不清楚林璟的目的,谢司白却大致能猜到一二。   传话的人很快来了消息,约在城中一酒楼里相见,不太平的岁月,难得还留有这样一个清静地方。   谢司白代替定安赴了约,林璟一入二楼屏风,发现不是预想中的小姑娘,却一点不意外,他拱手笑吟吟道:“谢大人,好久不见。”   事发将要一年,林璟的变化并不显著,穿戴之物皆是名贵至极,华贵昭然,完全不似灾年出来的人。他当初被邵仪力保,永平帝私下开恩,流放前用狱中犯人替换了他,令他改名换姓,远离京中,不得入仕为官。林璟本就志不在朝堂,林咸既除,他已无遗憾,自是愿意远离是非之地。离京之后,林璟继续经商,战乱之年才尤其有利可图。   “我早想着缘何她一深宫女子,又没有外家,心思却那么深。”林璟虽这么说,语气中并不见诧异,“原来背后早有高人指教。”   他经商多年,手中掌握的情报不比青云轩来得少,凛州有他一份置业在,几乎是谢司白一带着定安进入境内,他便得到了消息。   谢司白笑了笑,眉梢未动:“林公子专程送荷包来,想见的怕不是她。”   “若能见着自然是好的,可我知道谢大人向来宝贝身边的这位‘陈姑娘’,要越过你见她一面,只怕难如登天。”   谢司白不与他打趣,直入正题:“林公子为何想见我?”   林璟笑了:“谢大人果真直率。我见惯的多是些商贾之辈,说话弯弯绕绕,少有你这样爽快的。”   “要均衡,才须周旋。我与你似乎并不需要。”   林   璟清楚他话中的意思,索性直言:“兵马粮草,我有门路得来。就想问一句,大人要还是不要?”   谢司白未置可否,淡淡道:“我以为林公子是替邵家做事的。”   林璟哈哈大笑:“我是为邵家做事。不过我并不是邵家养的狗,商人重利轻义,我同邵家也是。宝不能全压在一个人身上,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谢司白不动声色:“林公子就不怕两头吃,都得不着好?”   “我既然肯开口,便是做好了准备。”林璟道,“况且我要的不多,朝局之事如何,同我并不相干,无论谁赢了,这天下总不会是我的。我是个做生意的,不想求全,只想要条活路。”   林璟的意思也明明白白摊在了台面上。他不要好处,若是朝廷赢了,这事就当做从未发生过,若是小郡王荣登大宝,他只求不要因着邵家而一道赶尽杀绝。   这果然是林璟一贯的作风。   两人将此事议定,还不到半个时辰。   话过正事,林璟知道谢司白也不想同他叙旧,便是准备起身离开,将走时他笑着随口试探性问了句:“小殿下的面,我是见不到了吧?”   提起定安,谢司白眼中才多了些笑意:“怕是见不到了。”   林璟是个聪明人,纵然有过什么想法,也早烟消云散。他作一揖,即是潇洒离去。   *   又是一场噩梦。   永平帝睁开眼,窗子没有合严实,窗外树影婆娑,随风飒飒作响,像是雨打在窗沿上。   听到永平帝起身,身边的人一动,裹着织花云锦被,堪堪只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玉臂。她正是二十岁左右的大好年纪,美好又年轻的脸庞,无忧无虑,还不比后宫那些资历年长的妃子,一举一动都透着市侩的算计。永平帝早已忘了身边召来侍寝的是哪宫的小才人,又姓甚名谁,不过这些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夜寂静,不能没有人陪在身侧。   值夜的宫人听到动静,掌灯进来,小才人映着火光,终于自睡梦中清醒了一些,她嘟囔着说了一句什么,永平帝没有理会,由着内侍穿戴好衣衫,便是要出去。   “陛下要去哪儿?”小才人彻底醒来,见皇上要走,忙是问道。   永平帝却没有看她:“你歇   着,不用管朕。”   深夜的阖宫寂静,宫人一前一后掌着灯,照亮去路。永平帝沿着白玉石阶走下,思绪还陷在刚才的梦魇中。先是他皇兄,自缢在东宫的废太子,满身血迹。再是陈妃,她还是少时的模样,未见后来的形容枯槁,等他走近了一转身,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当年父皇驾崩前,曾将他叫到身边,说他其实比废太子更适合这个位置,可这不一定是好事,他踩着这么多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总有后悔的一天。可惜他当时还很年轻,心高气傲,只以为得当权势就得到了一切,完全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一晃十几年过去,他年纪大了,夜里渐渐开始睡不踏实,尤其和赵敬玄开战之后,整宿整宿做噩梦,梦到的尽是那些无辜枉死之人,才又想起父皇曾同他讲的话。   他轻轻咳了两声,御前伺候的内侍最长眼色,忙是让人揣了手炉和披肩上前来。永平帝扶着冰冷的云龙石雕,摆了摆手:“不必。”   “夜里凉,陛下且当紧着身子。”   “当紧就能当紧过来吗?”永平帝嗤笑着摇摇头,在楼台中坐了会儿,方起身,“几时了?”   “将寅时。”   永平帝想着殿中那个连脸长什么样都记不清的小才人,忽然没了回去的兴致。他想了想,道:“去长乐宫,朕想去看看乐嫔。”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五章完结~ 第128章 、完结章(二)   无人敢质疑他的心血来潮。内侍忙让人备了銮轿, 又提前派人去敬告一声, 好有时间准备接驾。永平帝到时徐湘已经穿戴好,等在殿前迎他。永平帝将她扶起, 道:“扰了你清梦, 是朕不好。”   徐湘自不敢当,推却后问道:“陛下缘何这时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 就是想来见一见你。”永平帝携着徐湘进了内殿,殿中香炉燃着檀香,烟雾袅袅, 闻着这香气,他紧绷的心神稍稍松解开。   自从定州起兵,永平帝的性子越来越阴晴不定, 有时好端端的,就忽然发了怒。便是徐湘这样没心没肺的同他相处, 也不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更不用说其他人。像这样半夜三更召见一类的事与其他相比, 实属不算稀奇。   徐湘不明白永平帝为何这时见她, 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索性不猜了。她舀了一小匙茶粉放入壶内,煮好了奉上来。永平帝定定看着她檐下挂着的铁马, 问道:“朕看这东西眼熟得很, 你从哪儿得来的?”   徐湘顺着看过一眼,笑道:“是含章殿的东西,走时小殿下送与我, 算作个念想。”   冷不防又听她提起定安,永平帝不觉微微晃神。他望着那铁马,声响脆生生的,在深夜中尤为清楚。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轻声道:“这后宫里,怕只有你一人真心为她好。”   徐湘略一怔,正要回答,永平帝却是嗤笑一声,移开视线,又冷冷开了口:“这世上有真心这种东西吗?朕倒也希望能有你这么一个人肯真心待朕。”   徐湘不知道永平帝为何做此感想,也懒怠去想,只随口安慰他:“后宫之中真心待陛下的人比比皆是,臣妾是,皇后娘娘也是。”   永平帝摆摆手,似乎很是疲倦。   徐湘见状不再多言。永平帝揉着额角靠在引枕上,阖上眼,静静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一旁守着的徐湘见迟迟没有动静,随即抬眼看去,却发现塌子上的人,早已是沉沉睡着了。   *   战事仍在继续。   两方势力艰难角力,一直到五月,发生了一件大事,才堪堪破冰。因僵局迟迟不破,中军将帅韩弈急功冒进,尚未做足打算就夜   袭敌军粮仓,结果被敌军反制,一小队骑兵尽数歼灭。最不妙的是韩弈突出重围时受了重伤,下落不明。赵敬玄当机立断,不容朝廷有反应的时间,便是分作三军攻城围剿。主将不在,正是军心涣散之际,底下副将又分歧不断,主战的主退的,各有理由,谁也不能服众,一时之间四分五裂,故而还不等廷报下达,即连连溃败,转眼便弃城退守洮河。   这消息不妙,洮河相当于京中最后一道防线,过了洮河,即是京畿之地,找不到好的据守点,若那时敌军渡河,退无可退,后果不堪设想。   前几个月刚刚赢回来的士气大跌。退守途中,不少逃兵趁乱逃走。累得副将设下严规,凡逃散者,连坐同队四人,皆杀无赦。   朝廷慌了手脚,接连换了三位主将,才以雷霆手段,将将稳住军心。永平帝传来的手谕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势必守住洮河。   河上作战,多靠水军,这一点上小郡王的军队相对弱势。形势再度胶着起来。转眼入了秋,几场仗打得两败俱伤,损失惨重,没人能从中得好。饶是赵敬玄也不免有些焦躁起来,他唯一安心的是后方有谢司白在,不用担心后院起火一类的事。军饷还够熬一阵子,但也只是现在,要是拖着等入了冬,天气转冷,军需必然会增大。局时河面结冰,于他们来讲百害而无一利。   很显然如今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转折点。若是能顺利渡河,帝京便不在话下,基本可以断定胜负已分,反过来但若是不能在入冬前突破防线,遭殃的很可能就是他们了。   洮河附近一带多山麓,属易守难攻之地,贸然进军只会中了敌人的埋伏。赵敬玄连派了几个探子前去探路,但大多是一无所获。赵敬玄的军队全是从前谢司白在定州养起的,更适应南方的地势环境,像这样四面环山的地形难免吃力。眼看着赵敬玄无计可施,被困在原地不得周转,谢赞适时提议道:“如今局面,或许只有一人可破。”   赵敬玄也想到了,但还是多嘴问了句:“何人?”   “唯昭明耳。”   后方既已平定,军饷开销的供给也稳定起来,此时不出山,更要待何时。论智谋,没人比得上谢司   白,更何况他常年在京中,对这里极为了解,由他前来助阵,再合适不过。   赵敬玄当即书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传到谢司白手上。谢司白了解前方战况,这一次没有拒绝。不过毕竟是战场,饶是他也再讲不出自己身边最安全这一类的话,他让春日和秋韵两个先护送定安回了定州。定安知道战场上凶险万分,委实不得分心,并没有和之前一样想要跟在他身边。   谢司白亲自将定安送上了船,虽然该说的话头一晚已经说过了,定安还是不放心,将走时拽住他袖子,眼巴巴看着他,半天只说出一句话:“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无声地应下。定安身上没有旁的东西,就将自己亲手绣的帕子解下来塞到他怀中,算是做下约定。   安顿好定安,谢司白即刻动身出发。小郡王的军队暂据守在洛城。谢司白抄近路赶去,很快与他们汇合。战事已经持续将一年,每个人的变化与成长都有目共睹,尤其是九砚,他不仅身量蹿高一截,声音也变粗了,右脸脸颊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痕,是由战场留下的印记。大大小小战役经历多了,他心性显然磨砺得沉稳,再不似之前冒冒失失的少年人。   谢司白在青云轩这么多年的差不是白当的。永平帝忌惮兵权旁落,唯恐再养出一个林家,故而上位后一直隐有重文轻武的倾向,朝中目前最大的困局,不在粮草兵马,而在无良将可用。要培养一个出色的将帅,需要多年的心力培养,不光是纸上谈兵就能练得出来。徐猛已降,韩弈失散,其他武将虽也有拔尖出众的,但短板亦很明显,谢司白对每个将领的优劣具是清楚,很快就制定出精准击破的战略来。   他分徐猛一路,茂先生九砚一路,谢赞赵敬玄一路。茂先生左翼,赵敬玄右翼,徐猛守中。洮河水势湍急,朝廷军队占据上岸,要想从水路突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谢司白的用意也不在获胜,而是用徐猛牵制开水军,赵敬玄与茂先生从旁侧击,打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略很快实施到位。谢司白与赵敬玄他们一道,天不亮就悄然出发,抢先占住了南边的山道。天亮时击鼓声起,徐猛   带领的战船逆流而上,借着力道与地方船舶撞在一起,妄图将船身撞翻。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显而易见惹恼了对面,正当上游的水军准备围剿时,徐猛却是鸣金收兵,迅速往下游撤去。敌军料想有诈,未敢追,徐猛便时不时地停下派哨船前去探哨,一次又一次趁着他们毫无防备时上前侵扰。下水位向来不是战争的有力据点,但有一样好处,顺水逃跑比较快。这样一前一后几天,敌方的水军统帅被徐猛搅扰得寸步难行,暂时困在水中段。   谢司白一得到消息,就即刻命人发送信号,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应出击。两侧军队从山野中杀出。留在据点的军队始料不及,惊慌失措中,失了往日的井然有序,阵队瞬间土崩瓦解。九砚浴血杀入其中,很快夺得主将首级,混乱之中只有几支分队渡过河道,剩余人尽数被围困在中央,降者众。   另一头水军统帅发觉不对劲,正要返回据点支援,徐猛却一改躲躲藏藏的作风,大举向敌军进发。上游早已被谢司白控制,出兵而下,竟是生生将朝廷水军堵在了中央。   死的死,降的降,有一些水兵仗着水性好,弃船投河,想要游到对岸,却被一早埋伏旁边的弓箭手直接射死在河道中,一时浮尸遍地。   这一战委实赢得太过漂亮,不仅破了僵局,还令敌军元气大伤。谢司白的名字重新出现在朝野之中。青云轩被烧后,谢司白就再没了消息,不少人猜测他是被私下处决。自古以来替帝王处理阴私的臣子,皆逃不过这样一个命数,毕竟知道的太多不是一件好事。前有林咸,后有谢司白。却没人想到,后者不仅早就脱困帝京,还现身在敌方阵营。   洮河既破,朝廷军队退守在颍州,局势无可逆转。   九月,赵敬玄整顿三军,趁着士气高昂,北渡洮河。   京中乱成一片,世家投来名状,决意归顺小郡王,又因着谢司白先前治理有方,民间渐有名声显露出来,乡绅地豪亦声援小郡王,何况赵敬玄手握先皇手谕,出师有名,乍看之下,是民心所向。   诚如谢司白所言,永平帝缺的就是良将。他所重用的邵仪一行人,皆是才智有余计谋不足。邵仪这样的,玩弄权术党同伐异是好手,却不懂用兵之道,眼见着即将兵临城下,京中□□不断,他能给出的唯一建议却是恳请永平帝出奔帝京,暂退别处。   永平帝骤然苍老十几岁,便是他不情愿,这也是唯有的退路。议定之后,他即带着残部与忠心耿耿的臣下悄然离宫出京。因怕遭人阻拦,他走得又快又急,竟是连整个后宫都无所耳闻。往日里心心念念帝王恩宠的六宫女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抛弃在了深墙大院内。 第129章 、完结章(三)   深宫多是女眷, 御林军一退走, 无人可守,顿时乱做一片。纵是邵皇后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永平帝只将赵衷带走, 邵仪也撇下了她, 只留着两三亲信在她身边作个照应,仿佛昨日她还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一夕之间,就成了被夫君和娘家双双遗弃的落魄妇人。   其他人更好不到哪儿去。长乐宫内,徐湘抱着真如, 身旁仅留下几个忠心不二的内侍宫女,为护她安全,寸步不离。她站在长窗旁, 外头进进出出全是从前的宫人在忙着搬走贵重之物,打算上路逃命。   曾几何时最为尊贵的地方, 现今却充斥着杀烧劫掠。后宫之内哭天抢地的大有人在, 徐湘没有半滴眼泪可流。她早知永平帝是个心性薄凉之人, 做出这样的事并不意外。她只是觉得茫然, 就好像被困在笼中许久的鸟兽, 忽然一日被人拆掉了牢笼,却一时之间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飞。   倒是含烟忧心忡忡:“娘娘, 现下该如何是好?”   徐湘望着窗外:“人都没了, 还叫哪门子娘娘。”   含烟提议:“不若我们回家去,老爷和夫人都在,就像从前一样, 那该多好。”   徐湘摇了摇头:“这主意行不通。皇帝走了,我们这些‘罪妃’却还在。到时新皇继了位,我们私自回去,若因此牵连到家里倒不好了。”   含烟更着急了。后宫不通前朝。在宫里的谣传里,那位小郡王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妃嫔们哭,不仅是哭皇帝,更是哭自己。等落在这等乱臣贼子手上,还不定是什么景况。   宫外也很快得到风声,世家中大部分选择留下来,准备迎新皇入京,另有些与当年东宫谋逆案有所牵连,唯恐新皇上位后开始清算,一并趁夜逃离出京。   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思,无人可以抵挡顺应天时的大势。   建明七年秋,赵敬玄携大军正式入城。   城中百姓早在多日的战乱中苦不堪言,如今局面逐渐平定下来,他们也不在乎上头的那个位置换了谁坐,只要能恢复往日的生活就好。故而进城一日,街道上堵得水泄不通,俱是等着一睹新皇真容的人。   赵敬玄高坐马上,穿戴着盔甲战衣,   和上次来京时的景况截然不同。至午门外,留下的朝中臣子一齐跪拜,迎他登得大统。   赵敬玄勒住马缰,仰头看着城墙上湛蓝无云的天际,高大巍峨的宫殿壮丽辉煌,和幼时离开前看到的并无二致,人世浮沉,一代兴一代亡,只有它从不曾改变。   赵敬玄翻身下马,抬步上前,臣子随行左右,不敢怠慢。   午门到太和殿的路不算长,殿前玉台九阶,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赵敬玄在最高处停住,转过身来,神色安静,眉目已有君王的威仪在。底下群臣拜三拜,齐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   十二月,由钦天监拟定良辰吉日,文宗帝登基,改年号为元兴。皇城中新旧交替之年。因着常年的灾荒战乱,山河间满目疮痍,皆是百废待兴。   新皇继位,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当年东宫谋逆案里枉死之人翻案伸冤。朝中下发的公案不足百字,却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等到。陈白两家已不剩多少后人在,且俱是失散,就算还了清白,早不复最初。   至于后宫中被永平帝留下的女眷,赵敬玄并不打算为难她们,只囚禁皇子皇孙与别处,其余后妃帝姬,包括邵皇后在内,一并让人送往了南苑厚待,中间有些年岁小没有子嗣的,甚至可以离宫还府。也是内侍清点之际,才发现景阳宫中,静妃带着清嘉自缢于内寝。当时宫苑混乱,景阳宫的宫人七七八八都走散了,唯留大宫女素心一人,但也跟着服毒自尽,故而事发几日,才被人发现。她们之中不见林悠歌的踪迹,谁也不知这位曾盛宠一时的婕妤娘娘去了何处。因林家有罪,静妃不便入庙,埋于别处,只让清嘉进了皇陵安葬。   而邵皇后要比静妃贪生得多,也坚韧得多。她总想着有朝一日邵仪与永平帝会卷土重来,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到时她还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抱着这样的希望,她很快清点好行装,第一批就被送往了南苑。   相比于永平帝当年的赶尽杀绝,赵敬玄这样的处置已算是宅心仁厚。   其中赵敬玄独独留下了两人在京中。一位是徐湘,一位是熙宁。徐湘是因为定安专程来了书信,希望他可以帮她这个   忙,还徐湘一个自由。徐湘该庆幸自己生的不是皇子,若不然赵敬玄不可能让她这么轻易离开。而熙宁则是因为宋楚翊。宋楚翊虽然与邵仪是亲家,但他和邵仪不同,毕竟是寒门出身,更有真才实学,如今朝中正缺人手,十分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何况他没有跟着邵仪离开,便是表明了愿意归顺新皇的态度。   因此赵敬玄将熙宁与宋冠一并留下,仅废去她封号,改称县主。   ……   在新皇的操持下,万象更新,京中很快恢复了生气。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往事尘埃落定,真正的清算才要开始。尘世中的事无非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象一变,谁也料不定起运的是何人,失势的又是何人。   赵敬玄和永平帝不同,可能因为他尚且年轻,有或许是谢赞与谢司白从前的教导,他志存高远,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广开言路,与永平帝独行专断,又利用青云轩挟制群臣的做法完全不一样。很快尽收人心。   而在这熙熙攘攘的风云变幻中,却是少了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谢司白。   这位替文宗帝打下天下的功臣,并没有跟着一道入京,甚至没有接受新皇的论功行赏。他再度消失在朝堂视野之中,一如当时青云轩大火后,离开得突兀而干净。   事实上早在赵敬玄将入帝京时,谢司白就请辞离去。小郡王甚为不舍。他想让谢司白进京,以白因笃之子的身份重新面世,拿回本应该属于白家的东西。谢司白却拒绝了他的好意。就像当初与玄净大师说的一样,他的目的只在溯本清源,达成心愿,便已是了无遗憾。   谢司白走时同谢赞道别,谢赞道:“你决意要走?不等着看他坐上那个位置?”   谢司白摇头,笑道:“小郡王会是一个好皇帝,知道这一点足矣。”   “你从前循着我的名号,继承了国师一职,实际不过是替人办差的下手。现在算是实至名归,何不趁此机会一展抱负?”   “我与我父亲不同,他忧国忧民,心向天下,而我做不到。”谢司白道,“你从前也常说功成身退,叫我学范蠡,先生不记得了?”   谢赞不动声色:“小郡王不是勾践,他不会忌惮于你   。”   “可我从前替前一位办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要说干净也不见得有多干净,民心所向是大势所趋,我不该成为一位明君圣主身上的污点。”说着,谢司白稍一顿,“况且……”   “况且什么?”   谢司白笑了:“况且离开得太久,是到归期了。”   谢赞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小殿下。说来说去,他不心向天下,是因为早心系一人。世事难两全,即便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也很难同时兼顾到方方面面。当年白因笃心念朝堂大事,对身在定州守孝的白夫人自然多有亏待。谢司白不愿让定安也重蹈覆辙。   谢赞不是个困囿于情情爱爱之中的人,他虽是不理解,但也尊重谢司白的选择。毕竟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每个人的答案都有所不同。   谢赞又问他要不要恢复旧姓,谢司白说不必了,他说白昭云已死,现在活在世上的只是谢司白。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白昭云和谢司白是两个人。没有人会比谢司白自己更明白。   谢赞看着眼前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青年,一时有些想不起第一次见面他是什么样子。那个比女子还好看的小少年,或许早就化作尘埃,消失于世间。   “邵仪和那一位还没有找到,若有消息,我再派人知会你一声。”   谢司白点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言尽于此。   *   朝廷那一仗打了快一年,波及之地,到处是民不聊生,更因地方官战时都逃往京中,当地百姓不光要防着趁乱而起的绿林山贼,还得顾忌闲散逃兵作乱。有些被逼的活不下去,只得躲藏进深山老林之中。现终于四海平定,由着朝廷任命的州县官员陆续抵达城镇,不仅将山上的百姓劝导归家,还令许多士卒解甲归田。当今天子奉行休养生息之策,不似前一个大兴土木劳财伤民。这才渐渐得以恢复生机。   隐匿在街市角落的小酒坊,外挂着招幡。此地依着天台山而建,一部分靠着在山中伐木做工为生,另一部分则负责耕种,天将黑不黑之际,从山间田间归来的人就近歇脚,都选在这一处。   又到一年春耕时节,坊中座无虚席。二楼这些人中,独有一个最为醒目。那是个荆钗布裙的小姑娘,   瞧着年岁不大,可出落得亭亭玉立,纵观方圆十里,挑不出一个比她更出众的来。   那姑娘虽在酒坊,却只吃茶。她虽衣着朴素,可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周围人都猜测是不是哪家的小姐跑出来游玩,未敢上前搭话。   正适时,楼下忽的传来响静,喝骂声打砸声不断。楼上人却司空见惯,只有几个往下面瞅了瞅。原来世道清明后,酒坊生意日渐兴隆,店家赚的钵满盆满,自然有人看着眼热。这几个地痞流氓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全是战时聚来的无赖,在城中臭名昭著,整日里游手好闲,到处聊猫逗狗,即便被官府抓了去,没个几日放出来又是祸害。何况他们人数众多,一拨进去还有一拨,寻常店家不敢报官,唯恐被报复狠了,只能是忍气吞声。   小二忙把一早准备好的银两送过去,那些人得了好处,方才停手。他们今日兴致颇好,让那小二备足酒菜,送上楼来。   听得楼梯传来脚步声,围着看热闹的人慌忙收回视线。这几个恶霸为非作歹,什么事都做得出,没人敢惹。   定安在边角的位置,自顾自把着茶盏,从头到尾就像没有听到一样。那些人上来,一眼就在人群里瞥见最惹眼的这一个。   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年轻男子舔着脸上前来,待她可不比待店家凶神恶煞,他笑眯眯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瞧着面生。”   定安似笑非笑抬头扫他一眼,便是垂眸,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将这人无视个彻底。   那男子在自己弟兄面前自来威风,见这小娘子不给面子,顿时恶向胆边生。他就近坐下来,手不老实,想摸定安的脸,却是被躲开了。   “小娘子应不是这里的人。你不如打听打听,我马老四在这里是什么地位。我瞧你模样周正,不如随我回家做我娘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如何?” 第130章 、大结局   定安没有回答, 始终一副懒怠理他的样子。那马老四见她衣饰清简, 又出现在这样不入流的地方,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千金, 愈发得寸进尺, 讲起话来口无遮拦:“小娘子怎不理人,莫不是个哑巴?我劝你还是识点抬举好, 伺候好大爷,好处多了去了。”   定安刻不是从前那个一听浑话就面红耳赤的小姑娘,她托着脸, 眉眼弯弯地抬起头。这小美人不笑还好,一笑明眸皓齿,简直是要了人命。那马老四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不觉愣了愣,但很快他就发现小美人看的并不是他, 而是他身后。   “我识不识抬举不知道, 不过你怕是要遭殃了。”定安笑吟吟道。   马老四回头,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衣剑客, 那也是个相貌极好的, 凛然出尘,遗世独立, 只是手里用油纸包起来的食物, 与他未免格格不入。   马老四已然察觉到不对劲,但他们这行的,怂什么都不能怂气势。若是一怂, 砸的是饭碗,赶明没人服你,自然也没人怕你。   马老四拍案而起,仗着人多想唬住对方,但那剑客先动了手,剑甚至都未出鞘,只森然架在他脖子上,可马老四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   “给你。”这句话是对定安说的。   谢司白把油纸包扔在桌子上。   他们这群乌合之众不过是借着身强力壮聚集起来祸害百姓,跟真正有功夫的人根本比不得。楼下店小二才将将把砸倒的桌椅收拾好,就听得楼上传来几声动静。他心里咯噔一声,以为是哪位不识趣的客人同这群无赖起了冲突,正待去查看,方才趾高气昂往楼上去的几人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来,像是后面有鬼追来一般,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酒坊。   店小二忙是上楼,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一片狼藉,仅有一张桌子倒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   二楼的酒客各个噤若寒蝉,没有敢开口说话。店小二咽了口唾沫:“敢问这是……”   “劳损的钱算在我账上。”   说话的人是在边角的位置,由于背对着他,店小二看不清面目。只他对面还坐着个面容姣好的小姑娘,正喜滋滋吃着他专程带回的桂花鸭。   店   小二不敢多言,也没说应不应,只慌里慌张跑下楼将这件事告给了店主。   那些个恶霸被整治一通的消息固然听得大快人心,可他们不是好惹的,怕就怕这群人柿子捡软的捏,最后还是把账算到酒坊里来。   店家苦着张脸,愁眉不展,心里已做起连夜跑路的打算。   谢司白以前替永平帝当差,这种地头蛇见的不少,他听定安讲了大致情况,便是清楚其中的门道。   等着吃过饭,谢司白将身上的一道令牌留在了桌子上。那店家不明白是何意,谢司白道:“拿着这令牌去府衙替我传一句话。”   店家一怔,怀疑自己没听清。   “朝廷养官的银子,不是让他们吃白饭的。”   店家愣了愣,冷汗直流:“这……”   这话要是去府衙上说,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司白不理会他的迟疑。他拍了拍定安的头,让她先离开,走时只丢下一句话:“想救你这家店,只这一个法子,用不用全在你。”   店家见他实在行事不俗,又观那道令牌不似凡物,想着就算不冒险,也要被那群贼人逼上死路,索性心一横,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这真是个大人物,他们就有救了。   另一边出了巷口,外头仍未大黑,还亮着些许光。   至于定安他们好端端缘何从定州到了这里,这事说来话长。   谢司白离开的这段时间,秋韵他们为了哄定安玩,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册游记供她看。定安自幼在宫中长大,虽陆陆续续跟着谢司白到过几个地方,可与书上提到的大千世界不可相提并论。她心生向往,年后便一直求着他,想让他带着她去看看。   “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从前你总要我背书抄书的,长大了自然想要看看书里讲的,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司白对定安向来没辙,正好四海平定,他也想看看外面如今是怎样一番景象。   就这样他带着定安上了路,不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   吃饱喝足,定安甚是心满意足,也顾不得白日里赶路的疲惫,兴致勃勃拿出从秋韵那里得来舆图,道:“山上半腰处有一座寺庵,不如我们今夜在那里落脚,明早天不亮起来,还能去山顶看风景   。”   谢司白瞄了一眼她手中的舆图,略一挑眉:“你确定你还能爬的上去?”   定安像是要证明自己话中的可信度,用力点点头。   “到时可不许又有耍赖,走到一半就停下来。”   定安信誓旦旦:“这次是用过了膳的,定然不会重蹈覆辙。”   可谢司白比定安更了解她自己,知道这话答应了和没答应是一样的。他默叹一声,随她去了。   傍晚时分,全是上山务工的人往山下来,冷不防见人反其道而行之,俱是不觉多看几眼。天台山上人迹活动频繁,虽不至有猛兽出没,但毕竟是夜里,谁晓得会遇上什么东西。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仅有月光明莹,谢司白用火石点着火把,照亮前路。   果如谢司白所料,定安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就走不动了。她巴巴地望着他,看起来可怜兮兮。   “上山前你是如何说的?”   定安啊了一声:“我也没想到这路恁的不好走,小石子多,硌脚。”   反正总能给她找到理由。   谢司白无奈,将火把塞到她手中,俯下身:“上来。”   定安得偿所愿,瞬间换了副模样,她开开心心地把手搭在他肩膀,被他轻巧地背起。   林间风大,走着走着火把就熄灭了。好在今晚月亮大,光线亮,不碍着看路,谢司白就没停下来。   定安丢了火把,双手环住他脖颈,脸贴在他背上。她阖着眼,感受着风从周边略过,喃喃道:“从前我梦到过这样的。”   “哪样?”   “先生背着我。不过不是上山,而是下山回家。”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称呼他,一时喊起来,又像是回到了过去。   定安道:“小时候觉得你很厉害。”   谢司白笑道:“长大就不觉得我厉害了吗?”   定安咯咯笑起来:“那不一样。”   那时母妃刚刚去世,她在宫中无依无靠,差点因静妃病死在含章殿。   是他的出现救了她。   “等我玩累了,我们就回家吧。”定安困得睁不开眼,声音也越来越低,“就像梦里一样。”   谢司白回她:“好。”   定安枕在他身上,轻轻哼起不知从哪听来的歌谣,大约是母妃曾经给她唱过的。   她已经记不得了。   哼着哼着,渐渐没了声响,她靠在他后背睡了过去。   谢司白背着定安找到寺庵住下来,第二日尚且天不亮,定安就来他房中将他摇醒。   “快一些,等迟了,就看不到。”   谢司白手一伸将她揽在怀里,圈着她动弹不得。   定安恼了,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谢司白装睡装不下去,笑着睁开眼:“属狗的,怎么咬人?”   定安道:“可见是你这个师父没把我教导好。”   谢司白掐了掐她的脸,不再同她玩闹。若真误了时辰,只怕她又要发脾气。   相比于昨天晚上,定安有精神多了,她没再求着谢司白背她上去,一股脑地爬上了顶端。   他们抵达终点是刚好是破晓时分。   定安欣喜,指着远处天边:“你看,果真和书里写得没两样。”   日从潜底出,一时光芒万丈。初阳落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金光。定安笑着看向远处,谢司白却只是在看她。这样岁月静好的时日不常有,有一日便珍惜一日。   待日头正上,没了初时之景。最美好的景色大抵如此,只存在于须臾之间,过了就没有了。   “走罢。”谢司白揉揉定安的头,后者尚且恋恋不舍,“该回去了。”   *   元兴元年的秋天,内政暂平,文宗帝终于腾出手去管外头的事。南方之乱氐族仍未平息。当时南方因京中告急,永平帝不得不提前调兵回防,后来赵敬玄继位,虽然派了人去镇压,但那时京中尚且一片混乱,始终心有余而力不足。直至休养生息一年有余,待兵马养足,便是派遣五军司将领徐猛领兵前去。并州百姓早被氐人扰得苦不堪言,终于听说朝廷有了动作,各个欢欣鼓舞,尚在驿站之外,便是夹道欢迎。   硝烟四起,战局一触即发。   赵敬玄和永平帝可不一样。永平帝疏于勤政,懒怠管理,致使军队成为林咸一类人用来大肆敛财的工具,内部腐朽固化,无能之士当道,军心涣散,除了人数众多这一优势外,实不能算是精兵。而赵敬玄入京接手后,里里外外整改一番,又交由徐猛练兵,已可当一句今时不同往日。   故而大魏军马一改去年的疲倦之态,以锐不可挡之势,横扫南面。再加上有徐茂同去,   这位奇人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无样不精,有他坐镇军中,事半功倍。   打了没多久,一桩又一桩好消息传入京中。大捷,大捷,大捷!在数十万精兵的碾压下,氐族士兵力所不逮,很快士气大落,颓势无可挽回。   氐族很快投降,近年来蠢蠢欲动南方各族见状亦是俯首称臣。并州一带终是恢复了曾经的清明。为了早入治世,赵敬玄另派朝中官员前去整顿。   徐猛大军班师回朝,徐茂却是请命离去。他本是生长于江湖之人,对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极为厌烦,之所以会帮小郡王夺天下,不过是为了兑现当年与白因笃的承诺。如今最后一道隐患尽除,可以说只要朝中不作死再出什么大事,至少五十年内太平无忧。承诺既尝,他也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捷报快马加鞭传入京中,随报还附着徐茂书信一封。赵敬玄虽然颇感惋惜,但徐茂这样的人已不是他能左右,愿不愿意都只得恩准。   南方既平,永平帝的行踪也浮出水面。赵敬玄一直有派追兵去寻找他下落,可却是迟迟未得消息。原来他是趁乱躲到了南方。在永平帝看来,赵敬玄举兵躲得帝位,和他当年的行为也并无二致,不过一个明着抢,一个暗着偷。他不信天道,只哀叹时运不济,也不管自己这些年来什么做派,总之错的都是他人。若他也能与赵敬玄一样得良将,得谋士,得能臣,胜负还不一定。   永平帝偏居一隅,在寥寥几个臣子的拥蹙下仍做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的千秋大梦。只有邵仪还稍稍清醒点。东山再起谈何容易,谢司白也是卧薪尝胆十几年才得以破局,先不说现今天下大势所趋,便只说永平帝这样的年岁与日渐虚弱的病体,他们也等不了十几年。   朝廷找到他们后,邵仪不再负隅顽抗,直接押在囚车上,送往京中。   而永平帝毕竟是赵敬玄的叔父,他要当仁义之名,就不能同永平帝一般赶尽杀绝。思虑之下,赵敬玄废永平帝为亲王,一同送往南苑看顾起来,吃住不得怠慢,却是终身不能离开半步。赵衷则贬为庶人,迁往指定的地方生活,其下三代,永不得踏入京城。   永平帝罹患梦魇之症,每至深夜,便听得耳   边有人昼夜啼哭不眠。他背叛过的人,好像从没有离开,一直潜伏在他身边,等待着这个时刻,日日夜夜折磨于他。   只剩下南苑之中的邵皇后仍没有放弃希望,尤其是当她得知自己的衷儿还活着的时候。据说每到黄昏,她都会上西楼独自眺望。那里传闻是赵衷被禁锢的地方。她在南苑的日子并不算好过,虽衣食无忧,可也就只剩下衣食无忧了。   邵皇后想起很早之前姑母带她去寺里还愿,那时她尚且是年轻气盛,在心底偷偷许愿,想要心上人身边只留下自己一个。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愿望真的达成,不过却是用这种啼笑皆非的方式。永平帝就算现在还没疯,也是早晚的事。南苑之中人人皆避着他们,就像躲着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邵仪被送回京中时,定安与谢司白也刚好从定州抵达京城。邵仪的案子,被归在了东宫谋逆案一档,要惩治他,也是从这方面下手。文宗帝特准青云轩参与三司会审,算了谢司白一个心愿。   阔别将两年,京中没有太大的变化,无非是旧楼塌了又建起新楼。定安想着当年离开时的狼狈,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文宗帝一直在京中留着赏给谢司白的府邸,希望他有朝一日回心转意。平日他不在,便是九砚和冬雪住在这里。   再见到故人,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徐湘当初被特准回府。离开了不适合她的地方,她重新变得丰腴圆润起来,一如定安初见她时的风采,再不是那个受尽万般委屈折辱的可怜小才人。当然她还是变了许多,那种感觉定安说不上来,直到后来见到王颜渊,她才知道为什么。   王颜渊和徐茂是一样的人。当初谢司白走后不久,他无心贪慕权势,便也跟着离开了朝廷。不过他没远走,而是安安分分在皇城里开了间小医馆。这个举动着实让九砚冬雪他们大吃一惊,觉得不像他的作风。不过王颜渊这人性情古怪,谁也猜不透他每天都在想什么。许久之后他们才是从中反应过来。原来离那医馆一条巷子不远的地方,就是徐家宅邸。   所有人之中,定安是变化最大的。云游四海说着轻巧,途中却是困苦劳累。不过定安甘之如饴。这   一年她去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以前只在书中看到的风景。即便后来在林伯的催促下嫁给了谢司白,也并不打算收敛。谢司白对这些倒不是很感兴趣,但他对自己媳妇感兴趣。两个人常常不着家,青云轩和定州府的事务,都交托给秋韵去办。   当然入京之后不全是好事。   首先一件,是谢司白又忙了起来。这让定安瞬间像是回到当年在宫中的时候。他忙得两三日见不到一面,而她只能在府邸之中百无聊赖地等着他。   另一件则实属意外,就连定安也没想到。一日府上来了位不速之客,声称要找谢司白谢公子。   那是位当嫁之龄的女子,胭脂涂得重,定安一时没有认出来,听她说话,才后知后觉发现她是定南王府的三姑娘宝妍。   说来这位三姑娘的经历也是传奇,当初贼匪劫道,她并没有死,而是被林咸留下,准备送进宫给皇上,却不想林咸自己先一步进了大牢。之后她辗转被带到了邵仪府上,邵仪也是一样的算盘,可惜还没能如愿,小郡王便是定州起兵。邵仪离京后,她再次没了着落,回去是肯定回不去了,为了活命,不得不流落坊间,这次听闻当年那位名动京师的小国师回了京中,她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来投靠仅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司白。   三姑娘自愿为妾,说得好像当初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发生过一样,其实就是拿捏着他的名声。定安当时也在,自然清楚谢司白不可能跟她有所瓜葛。不过她顾念谢司白在京中的名誉,不好直接将人赶走,只得暂且留下她,想等他回来再做打算。谢司白回府听闻这件事,也不碍着定安动手,自己先找过去了。他冷冷说姑娘算错了,谢某从来不是在乎世人眼光之人,更不在乎背负什么薄情寡义的罪名。   三姑娘一愣,被人抢先将了一军,反没了说辞。她不甘心再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咬了咬牙,正想故技重施,最后搏上一搏,谢司白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让春日将人带出去。   三姑娘心灰意冷,一想到还要回画舫过那样的生活,想死的心都有了。春日将她一路送出府,将上马车时,春日忽然从怀里拿出一袋银两,交到了三姑娘手   上。   三姑娘怔了一怔,还没明白这是何意,就听春日道:“我们公子说,你父兄都不在了,没必要还活在他们的阴影中。银两你收好,重找一处开始,但就是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若不然要是我们夫人看到心里不痛快,他也定然不能叫你痛快。”   说罢春日转身走了,只剩三姑娘攥着那钱袋,怔愣片刻,久久不能回神。   *   三月之久的朝审终于是落下帷幕。   被关在狱中的邵仪早不知外边是一副什么景况。他带着镣铐羁押在地牢中,高墙上开着扇小窗,每日仅有正午时分会照进一两缕光线。邵仪凭此方才知道又过了一日。墙上划了三十一道,代表他被送来这个地方已有三十一天。   这三十一天度日如年,看守重犯的地牢四面隔着墙,唯一能见到的活人只有一日仅来送一餐的狱卒。或许明天就会被送往刑场,又或许再要等三十一天,但他很明白,等着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条。   邵仪早不在乎生死,成王败寇,早在赵敬玄渡过洮河的那一日,他就已经没有活路了。可现在他才知道,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   寂静中,咔哒一声,像是有人开了锁。   紧接着是脚步声。身边悉悉索索的活物因为这动静都窜回了洞中,只有邵仪垂头靠在墙沿上,不为所动。   他以为是来送饭的牢狱,没有理会,却不想那人在停在牢门前,就没了声音。   邵仪抬头,借着甬道中火把的跃动的光线,看清了外面的人。火光映照在那人身上,半明半暗间,明明早已是面目全非,邵仪却是从中看出了从前故人的影子。   当年的光景多好,他们出身相似,年纪相仿,同窗之时也曾情好日密,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于是,间隙与隔阂从那时生起。   邵仪的面容隐在黑暗中:“你来了。”   他语气平静,像是一早就知道谢司白会来见他。   谢司白没有进去,隔着木栏同他相望:“朝审定了,你不想知道将会如何吗?”   对着林咸,谢司白还有心情嘲讽喊出一声前辈,但对着邵仪,他却是厌恶到连名字都不想提。   邵仪淡淡道:“左不过一死,何必再问。”   谢司白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我父亲行刑前,也是在这里。”   提到白因笃,邵仪平波无澜的眸中才稍稍有了几分变化。   “若是他没有那么相信你,不至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邵仪攥紧了手,继而松开:“是他输了。官场凶险,自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人可以踩着我上去,我为何不可踩着他上去?”   “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邵仪一怔,直愣愣看向谢司白。   “你想要的权倾天下,才将将不到一年就分崩离析。你有本事拿得来,你可有本事守得住?”谢司白似笑非笑觑着他,眉梢眼角满是嘲弄,“他并非输给了你。他守得住的东西你守不住。治理天下需要的是贤臣不是弄臣,是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邵仪只觉气血上涌,显然是被谢司白戳中了软肋。他最在意的不是自己能不能登上那个位置,而是既然白因笃能,为何他不能。   “技不如人就要认输,你当年如何败给我阿父,今日就如何败给我。”   邵仪冷笑一声,尽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失态:“你大可不必用这些话来激我,我横竖已是将死之人,任凭你如何评断。你今日来难不成就是为了同我讲这些废话?”   谢司白知道他在逞强,也不恼,他轻轻一笑,这才徐徐道明来意:“我阿父生前引你为知己,他死时甚至都不相信是你下的毒手。”   邵仪蹙了下眉头。   谢司白将手上的酒壶扔了进去:“你当时送了他一壶酒,我今日替他来还给你。”   这话一出口,饶是邵仪也强撑不住,面上隐有动容。他愣愣盯着滚在地上的酒壶,半晌,才颤巍巍拾起来。   谢司白最懂杀人诛心,即便到了最后,他也不能让他好过。   “你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谢司白话锋一转,接起最开始的话茬,“流放路上时日漫长,你且好自为之。”   邵仪是把脸面看的比性命更重要的人,要他就这样死了,担着忠臣的名号,反而是得偿所愿。谢司白要他活着,且要他活着的每一天,都被为数不多的良心与悔恨折磨。   谢司白留下这句话,也不顾邵仪是什么反应,就转身离去。   邵仪抬起头来   ,眼前已是空无一人。   牢门重新落了水,暗夜复归寂静,仿佛将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   大结局   事情既了,又一年秋,谢司白不顾赵敬玄的挽留,从颍州走水路,往定州去。   “等我们回去定州了,就去庄子上要一片园子。”   “你要园子做什么?”   “种菜。”定安掰着指头道,“这一年跑来跑去我也跑累了,府上太大,人又多,我自小住惯了这种地方,想换个地方试试看。”   “你种菜,那我做什么?”   “你打猎。”   “打猎?”   定安理所当然:“对啊,要不然我们吃什么。”   谢司白笑了笑:“好。”   定安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打起帘子往外看,船舶行到中央,前后皆是一望无际,只有两边能看到夹岸的柳树。   她趴在窗棂上,不知是抱怨还是撒娇:“何时才能到定州?”   “你睡一觉好了。睡醒了,就到定州了。”   定安回头:“你骗人。”   “你不信?”谢司白略一挑眉,将她从窗沿上抱下来,“那试试好了。”   “喂!”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整整两天,眼睛都花了@.@   该交代的正文都交代清楚了,包括他们在一起后的日常~总之我想象中就是这样的,定安和谢司白的性格都不是那种能在柴米油盐中度过一生的人,定安瞎折腾,谢司白宠着她,足够了~   没有番外,因为不知道该写啥,那种腻腻的日常不是我的风格,总觉得会写崩,所以就到这里吧   感谢陪伴,中间断更了好一阵子,主要实在写不下去了,休养一段时间才又来了灵感   好的,言尽于此,我们江湖再见   2020.6.22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