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小娇矜(狗血火葬场)   作者:韫枝   简介:   全京城都知道,五公主明微微伶俐可爱,却爱惨了那位年轻有为的柳太傅。   他是高岭之花不可触碰,她追了他许久,换得冷冷一句:“公主与臣,八字相克,天作不合。”   大和二十三年,五公主成婚,驸马却不是太傅。   大婚前一夜,她衣裙迤地,赤着脚跑到太傅府,将穿戴整齐的嫁衣一件件脱下。   “柳奚,微微要嫁人了。”   柳奚背对着她站在桌案前,四肢僵硬,一整夜未转过身。   鸡鸣鼓起,听到她离开的声音,他手中的笔忽然断了。   *   多年后,明微微才知道,自己大婚当晚,柳奚站在婚房外,静静望着屋内两道人影,守了一夜。   之后,他变成了个眼里只有嫉妒的疯子。   不顾一切地占有她,得到她。   【高亮】   1.双处,he   2.男主十级火葬场   3.看到这儿了点个收藏再走好不好嘛~   另外:男主前期有些狗,骂他可以,毕竟我也觉得他狗,但别骂我,我只是个会伤心的秃头码字工。   书中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微微,柳奚┃配角:下本写《暴君天天盼着我争宠》┃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追妻火葬场   立意:自立自强,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第1章 喜事   四月初四,黄道吉日。   皇城近日迎来了一大一小两件喜事。   “阿姊——”   宫墙之下一点人影,少年立在树荫处,仰着一张白净的小脸,盯着刚爬到墙头的少女。   素软缎,粉对襟,乌眸宝髻,娉娉婷婷。   干得却净是些鸡飞狗跳的事儿。   少年一脸哀怨地望着她。   “阿姊,母妃说你再爬墙,就打断我的腿。”   他这位皇姊,是皇宫里让人又爱又恨的主儿。   爱她聪慧伶俐,爱她娇柔可人。   恨她无法无天、惹是生非。   “放心啦,母妃她不会知道的,”   明微微两手一撑,回望,“明日柳家二公子归京,宫里头都在张罗他回来的事儿,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   这京城里的两件喜事,其一便是那位柳家的天之骄子从江南返京。   其二呢,就是她,明微微,大堰国折怜公主的十六岁生辰。   为了这两件喜事,整个皇宫都忙碌起来。   明明是春夏之交,宫门前却挂上了大红灯笼。按照大堰国的习俗,十六岁即为女子的成人礼,过了十六岁这一天,她便要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位大姑娘。   一位待嫁的姑娘。   一位等待着政治联姻的姑娘。   明微微不想嫁人。   她还没有玩够。   “此时旭日方升,我定会赶在日落之前回宫,去母后那边请安。若是父皇来问,就说我在书馆读书,读——”   少女咬牙切齿,“读柳老太傅布置的书。”   “欸——”   不等对方挽留,明微微一溜烟儿闪到了墙的另一边。   宫墙之外,柳绿花红,正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好风景。   她早就让阿采备好了车马,一个阔步,一个欢快的调儿,“去烟水巷。”   素手抬了车帘,珊瑚串子衬得她手腕愈发雪白。明微微没有听到马车夫的叹息声,乌黑的眸子期待地望向车外。   烟水巷,顾名思义,烟花柳巷之地。   阿采说,这是凡人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明微微自然也是凡人。   轻车熟路地拐到一处阁楼旁,守在门口的妈妈认得她,笑吟吟地摇着扇子上前,“姑娘今儿要听个什么曲儿,可还要阿齐陪着?”   她点过的乐人们,就属阿齐最听话,也是最能猜得她心思的。   但她今日却有些倦了。   既然要成人了,那就干一票大的!   明微微往桌上丢了一袋银子,“把你们馆里,最好看的几个乐人叫过来。”   不一阵儿,屋里头就站满了七名男乐人。   她又往桌上丢了一袋银子,“馆里最好的酒,也给我端上来。”   美曲,美酒,美人。   几杯下肚,让她有些飘飘然。   明微微不会喝酒,却也觉得这酒让人喝得十分上劲,青衫子告诉她,此酒名叫夺魂酿,七杯下肚之时最为夺人魂魄。   她不信。   她从来没见过什么夺人魂魄的玩意儿。   乐人们起着哄,一心要将她灌醉。不乏有急不可耐宽衣解带的,直往明微微身上粘去。   脂粉味儿。   比母妃身上还浓烈的,廉价的脂粉味。   明微微稍稍蹙眉。   阿齐的衫子半挂在小臂处,露出胸前大片的雪白,他在人群之首,又斟了一杯酒,风情万种地递给她。   “官人。”他抛来一个媚眼。   明微微接过,扶着他的肩膀嗔骂,“就你不怕喝死我。”   阿齐立马就笑。   喝不倒她,哪来的银子呢?   他们不知道明微微的身份,却也能看出她非富即贵——虽然是隔好久才来烟水巷一次,次次皆一掷千金,直接把阿齐捧上了头牌。   阿齐在众位乐人中,姿色不算是上上乘,却是最听话的。自明微微来后,他便不再接其他客人,守身如玉,只等着自家官人。   此时,阿齐正在美人榻上给她捶着腿,一人斟酒,一人抚琴,两人起舞。七人里剩下两位便自作主张地给明微微谈起城中的趣事。   “三日后,便是那折怜公主的生辰,皇上为此特意大赦天下呢。”   “且说那折怜公主,生得如花似玉,貌美无比。自幼备受敬仰与宠爱,天生娇纵,是一位在蜜糖罐儿里长大的小公主。其生母更是宠冠六宫、皇恩不衰的楚贵妃……”   阿齐凑过来,在少女耳边呵气,“官人爱听?”   明微微弯了弯眸,“爱听。”   她最爱听别人夸她。   阿齐突然变得十分羞涩,扭捏了阵,两手绞着纱衣。   “那阿齐一会儿单独讲给官人听。”   “噔”地一声,空水杯作惊堂木,明微微抬头,却闻话锋陡然一转——   “这还有一件事,那柳太傅家的二公子明日也要归京了。这柳二公子呐,也是人中龙凤,昂藏七尺。年纪轻轻离了京,一人在外历练这么多年,修得个文武双全,去年放榜,更是高中了状元。”   此番回京,不知多少女子会将其幻想成梦中情郎。   明微微听着,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眼前是红绿交织的水袖,耳畔是靡靡琴音。   阿齐一下又一下揉着她的小腿,那力度拿捏得正好,她眯了眯眼,看着阿齐的脸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她真的醉了。   脑袋晕乎乎的,她拽着阿齐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官人要去哪儿?”   “外面透透气。”   她晕。   酒气让她晕,脂粉气也闷得她头晕。   见她起身,周围人立马穿好衣服跟了出去。一行人就这般摇摇晃晃地穿过楼阁水榭,来到路口。   明微微看到一辆从巷外驶来的马车。   她停下脚步,那马车也缓缓停下,不过片刻,车上走下来一名男子。   青色氅衣里面一身雪色的衫,衣袖处绣了两只白鹤。他立在马车前,微侧着头与人交谈。   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身上,廊檐滴了些水,砸在他的脚边。   红莲水榭,清风麝衣,烟树香影。   好像所有春天,都停落在他的周遭。   明微微呼吸微滞,“这是何人?”   似乎听见了她的话,对方漫不经心地朝她瞟来。   恰有清风拂过,带起他鬓前的碎发。那一袭春色落在他乌黑的眸中。他显然看见了陈娓,却是目清如水,神色未动。   当真是一位清冷美人。   明微微面色微红,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第一眼,看见春风吹鼓他宽大的衣摆,他腰间系着的玉佩流苏穗子轻轻晃动。琅琅声愈演愈烈,直将她的的心跳声盖住。   第二眼……   明微微瞪大了双眼。   她居然看见,那、那氅衣袖摆上的白鹤化了活物,御风游动起来!   “丽娘说这个月要从江南调一位头牌乐人,兴许就是他。”   如此一声,明微微猛然回过神。   居然是乐人。   惊艳之余,她的眼底有淡淡的憾意。   所谓乐人,便是以色谋财。   少女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趁着酒劲,小手一挥,“把他给我带过来。”   阿齐心存疑虑,“可是不知道他是哪间楼的乐人。”   那雪鹤仍在游动,环绕在青氅男子周遭。   魏晋风骨,仙人之姿。   明微微心有悸动,却也咂舌,“说到底,还不都是烟水巷的乐人。若是他不从,那就把他打晕了,绑到我屋子里来。”   “这......官人,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全京城,就属她家最有钱。   纵是位列仙班,也得为那几两银子折了风骨。   明微微摇了摇头,脑袋仍是晕晕乎乎的,冷风吹得她受不住,便让人扶着自己往回走。   全然没听到身后那句,   “官人,可是他身上还带着刀......”   --   明微微倚在美人榻上,懒懒地托着腮,打量着男子衣袖上的白鹤。   四下无人,琴声已歇。殿内只余香云缭绕。浓郁的脂粉味还未散,与薄雾一同缭绕着,往芙蓉帐边漫来。   香气缠绕上床帐,吹得她愈发飘飘然。   明微微仰起脸。   美人双手被绑着,粗粗的麻绳,于他手腕处缠了好几圈,留下了几道红红的勒印。   她看着有些心疼,笑眯眯地问道:“那几个后生都是些没脑子的,竟拿这么粗的绳子绑着公子,怎么样,你的手疼不疼呀?”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男子微微蹙眉,没吭声。   一双眼低垂着,似乎不愿意看她。   哟,还真是心高气傲。   不过她也压根儿没想给他把绳子解开。   话本子里说,这是一种情.趣。   明微微觉得十分有趣。   众人待她,向来都是毕恭毕敬,哪怕是虚与委蛇,表面上也是要装装样子的。   唯独他。   “你叫什么名儿?哪间楼里的人?”   对方不理她。   “那...你为何要出来当乐人啊。可是家里有难,有什么需要接济的?”   还是不理她。   明微微一下子来了劲儿。   生平第一次,有人不搭理她,有意思。   她凑近了些,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他。   男子不为所动,只是睫羽轻轻颤动着,遮挡住眸底清平如水的神色。   明微微突然想起一句诗。   雾里看花,花非花。   她突然伸出手。   对方微讶,终于抬起头,却见她的袖子掠过他的头顶,抚平了他鬓角的发丝。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了。   伸出手,岂有收回的道理?明微微硬着头皮,小手一路滑下,放在他坚实的喉结上。   男人一双乌黑的眸定定地看着她。   雾气,娇花,冰魂玉魄。   “莫、莫紧张。”她的手反而轻轻颤抖,“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接济的,或是受人所迫流落于此,也可以同我说。你跟了我,不必再接其他官人。我...会待你好的,就像待阿齐那样好。”   他无言,半晌,喉结滑动了一下。   像是被烫到一般,明微微猛地收回手来。见状,对方抿唇,轻嗤一声。   似乎在嘲笑她。   “不许笑!”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人,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涨,她的脸红透了。   不等她支吾出声,对方突然开口,声音清冷:   “堂堂公主,竟流连于秦楼楚馆之地,就不怕传出去么?”   明微微一愣。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公主?   “不过是烟花柳巷之人。”装什么假清高,“你既然知道我是公主,便也清楚,我公主府自然比烟水巷这种地方好上许多。你跟了我,做个面首,不但不用再伺候其他人,赏银更是少不了你的。”   “若是你不从......”   她可是京城里最大的恶势力。   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方欲开口,房门突然被人重重推开,一群人闯了进来。   明微微吓了一大跳。   还未反应,一群人突然在床榻前跪下,那阵势,分明是朝着那男子。   其中一人忽然惊呼出声:   “柳、柳二爷?” 第2章 太傅   明微微是踩着晚霞回到皇宫的。   小皇子在采澜殿外等得心急如焚,见了马车,连忙跑上前。   “阿姊!”   少年抿着唇,说好的在日落之前一起去母妃那里请安,“张嬷嬷来催了两次了,你偷偷溜出宫这件事,差一点就要被母妃发现了。”   他咬着牙,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明澈不明白,同位皇宫里的小公主,三姐温雅四姐娴静,唯独自己家这位五公主上蹿下跳、惹是生非。   她上房揭瓦,留下自己背锅挨打。   也罢,就连柳老太傅也管不住她。   少年叹息一声,“你快去换衣服吧,我同嬷嬷说,你方才在沐浴,晚些再过去母妃那里。”   “晃晃,就知道你会替阿姊打圆场!”明微微伸手就要揉他的脸。   明澈一闪。   废话,不打圆场,挨打的可是他。   晃晃,是明澈的乳名。全皇宫,只有明微微这么叫他,也是明微微与他最为亲密。   两个人是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   少年似乎还生着闷气,明微微不自讨没趣,欲走进采澜殿准备沐浴。   “欸,”擦肩而过的一瞬,对方突然唤住她。   “怎么了?”   “你......一会儿记得擦些香。”   她身上净是酒气。   少女反应过来,眉开眼笑,“知道啦!”   明明就是关心她嘛,却还板着一张脸。   真是个别扭的小孩儿。   明澈早就让人备好了热水,她匆匆沐浴了一番,挑了件看上去十分乖巧的衣裳。   阿采跑来替她梳头,“公主怎么在外面玩了这么久?”   她哪里是玩得久,分明是被关得久。   “我在烟水巷,遇见柳奚了。”   “柳奚,”阿采一讶,“可是柳老太傅家的二公子?”   正是。   “阿采,你是没有见过他。我去烟水巷逛了那么多遭,从未见过他这般好看的男子。”   哪种好看?   阿采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圆圆的,头上又梳着两束圆圆的发髻,用藕粉色的发带紧紧扎着,整个人看上去娇小伶俐。   “公主,他可有楚公子好看?”   “比楚玠还要好看!”   菱镜中,倒映出少女粉嫩娇俏的脸,还有那眼中熠熠的光亮,“他与楚玠不一样,楚玠是好看,却仅是皮相好看。”   柳奚是骨相美。   “他从车上走下来,就那样远远一望,雪氅、青衣,还有衣袖上的白鹤。阿采,你知道吗,他衣服上的白鹤还会动。一对雪色的鹤,就那样围绕着他,转呀转呀转......就好像仙子,踩着云朵驾着野鹤,穿过那一陂莲花池。”   阿采一下子听得入了迷,“然后呢?”   然后?明微微嘿嘿一笑,“然后我把他绑上了床。”   阿采:......   “公主!”呆愣片刻,小宫女回过神来,“您与柳公子他如何了?!”   “还未来得及如何呢,他的侍从冲进来把我绑了,把本宫当作对他图谋不轨的青楼女。”   明微微只好被人绑上马车,有口难言之际,车帘忽然被人抬起,男人垂眸看了她一眼,也坐上来。   一把匕首从他的袖中滑落。   她一闭眼,手上的绳子立马断了。柳奚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收回袖中,“到二街市时,我再把你带回皇宫。”   柳奚不敢暴露她的身份,大堰公主私服出游烟水巷,传出去是件让人面子上挂不住的事。   他们二人就这样并肩坐在狭小的马车中,柳奚身上的味道很香,那种清幽、冷冽的味道,让她忍不住频频回头。   他的侧脸很好看。   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有了车帘的阻隔,车内更加昏暗。明微微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侧脸,从眉宇,到鼻翼,再到下颌。   看到他脖子上鼓起的喉结时,明微微的脸有些发红。   他的喉结很坚实,那是一种很有力量的、让人面红耳赤的触感。目光触及此处,她的手指居然还有些发烫。   还有他的唇瓣,软软的,看上去很好亲。   明微微的头晕晕乎乎的,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钻进他的怀里,再用他的雪色氅衣把自己紧紧裹住。   柳奚正阖着眼,闭目养神,没有理她。   他的睫毛也长长的,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的影。男子只身坐在那里,面色清淡如水,清冷自持。   “柳二公子。”   明微微故意靠近了些,探了探手指,想勾他的下巴。   寒光一闪。   明微微惊愕,回过神来时,锃亮的匕首已从柳奚的袖中滑落,差一点抵上她的喉。   明微微一个激灵,“你知道你拿匕首指得是何人吗?”   “知道,大堰公主殿下。”   匕首却未移动分毫。   她一下子清醒了,“那你还敢拿匕首指本宫!”   这人,真不怕掉脑袋的吗!   柳奚未言,片刻后将匕首收起,正当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对方忽然将她的两手一抓,快速抽出绳子把她的手腕缠住。   “下不为例。”   那个柳奚,真不是个东西!   “阿采,是我不够好看吗?”   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了,还有男子居然可以坐怀不乱。   阿采憋着笑,“公主,是您太好看了。柳公子自知配不上您,不敢唐突了您。”   明微微歪了歪小脑袋。   也是。   她是大堰堂堂正正的五公主。   而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太傅之子。   父皇说了,以她的身份,普天之下,随便挑驸马。   明微微勾了勾唇,似乎在下某种决心。   “阿采,本宫一定要把他搞到手。”   --   说也奇怪,明明是去给母后请安,张嬷嬷却带着她与晃晃去了父皇那里。   “五公主,七殿下。柳老太傅病体抱恙,暂时不能再教您与其他殿下念书。皇上找了位新太傅顶替上柳老太傅的位置,让奴婢带您去拜见新先生。”   明微微根本来不及拒绝,就被带进了明仪宫。   大哥和其他四位公主也在殿内。   “微微!”   大皇子率先看见她,朝她招了招手。   明微微咧了咧嘴。   她欲跑上前,可又看见了其身后的父皇。于是她抚了抚裙摆,一步一步,慢慢来到大殿之前。   “父皇,母妃。”   声音甜甜的,看上去乖顺极了。   楚贵妃眉开眼笑,牵过她的手,“微微,来看看皇上新给你找的先生。”   “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大堰,并非一名皇子配有一位老师。而是在皇宫中建有尚学府,所有皇子公主都要去尚学府内,统一授课。   在这之前,都是柳家那个老木头给他们讲课。   新先生来时,自然要先给所有公主皇子一个下马威的。俗话说这枪打出头鸟,对方来的第一天,明微微自然要表现得乖巧、听话些。   刚好,身上这件软糯糯的荷花交领襦裙,称极了她如今“乖巧”“娴静”的气质。   晃晃站在她的身后,更是规矩得很。   父皇母后十分欣慰。   半盏茶后,先生来了。   小太监长长的通报声响起,皇帝欣然抬手,只见一人在宫人的带领之下朝殿内走来。   一身暗紫色官服的男子,配上那件雪白的氅衣,衣袖上仍是熟悉的白鹤——那人规矩地低垂着眼,步履平缓,不疾不徐地朝殿内走来。   是柳奚!   明微微震惊地站在原地。   只见他慢慢转过屏风,宫人识眼色地上前,替他掀起珠帘。对方于一片悦耳的琳琅之声中,抬起眼来。   方一开口,便是萧萧肃肃,君子如竹。   “臣柳奚,见过皇上,见过贵妃娘娘。”   双手一拂官服衣袖,拂得两道清风,他拜下来。   世有柳二公子,文武双全,人中龙凤,奔逸绝尘,矫矫不群。   柳奚自然是当得了他们的老师的。   “爱卿平身。”   皇帝眼中,尽是对他的欣赏之意。他打量了柳奚一眼,而后转过头。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新先生,柳家的二公子,柳奚柳平允。”   自幼长在江南,除了明微微,在场的公主皇子没有人曾见过他。   各人眼中皆有惊艳之意。   大皇子率先上前,态度诚恳,“学生明天鉴,见过先生。”   皇帝在一旁道:“这是朕的大皇子,勤勉,踏实。所有皇子中,就属他最为踏实。”   明天鉴连忙道:“父皇过誉。”   接下来是二公主明月光。   明月光的态度也是诚恳,皇帝仍是欢喜,“月光的性子有些清冷,平日不爱说话,爱卿多关照一下。”   柳奚应声点头,又是一拜。   然后是三公主明灼灼,四公主明姿雪。   再然后……   明微微扯了扯晃晃的衣角,“你先去。”   对方不明所以,“为什么是我先去?”   “因为我……害怕他,”她胡诌了个理由,“他看起来就很冷,很凶的样子。”   晃晃“唔”了一声,上前朝柳奚拜,“学生明澈,见过太傅先生。”   柳奚点头,态度温和。   其余所有人都拜了一遍柳奚之后,楚贵妃把一直缩在墙角的明微微拽了出来。   “微微,你怎么不来见先生?”   不等她应声,楚贵妃又转过头,含笑对男子解释道,“柳先生,本宫的这个女儿性子活泼,贪玩得很,平日也不怎么喜欢读书。若是她实在顽劣,惹恼了先生,先生也无需在意她公主的身份,多多教训她才是。”   柳奚听着,目光随之落在缩在墙角的少女身上,声音缓淡,应道:   “嗯,臣记下了。” 第3章 柳奚   楚贵妃欣然一笑。   母妃长得很是好看,年轻时曾是名冠京城的大美人。也正是这份美貌,让她进宫这么多年,圣宠不衰。   母妃是父皇这一生最爱的女子。   此时此刻,她正靠在贵妃椅上,美艳的凤眸有些狭长,那眼尾恰到好处地向上轻轻挑起,为其增添了几分凌冽的美感。   柳奚长得也好看。   明微微偷偷比较他们——   或许美人的骨相都是相通的,他们长得竟有几分相似。两人站一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柳奚才是母妃的亲儿子。   自己就像是母妃随便生着玩的。   若是她长得像六妹明皎皎那般好看,柳奚或许就会喜欢她了。   粉雕玉琢的少女满脸苦涩,长长叹息一声。   第二日,柳奚正式授课。   再过两天就是明微微的生辰,父皇特意批准,她可以不用去尚学府。   除了她之外,其余所有皇子公主,都早早地到了学堂。   尚学堂前。   柳奚喜鹤,今日所穿得一件紫衫缎袍上也绣了几只白鹤。时辰未到,他亦早早地坐在堂前,双目微垂,安静地研着磨。   眸光清淡如水,全然不顾堂下窃窃私语之声。   坐在第二排的明皎皎偷偷转过身去,“二姐,昨日父皇说,柳太傅会教我们到何时呀?”   “不知道,大抵是等柳老太傅身子好吧,”二公主轻瞟了堂上男子一眼,“怎么了?”   “没、没什么。”   明皎皎转过头去,不一会儿,又突然兴奋地折过来,“二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位柳二公子长得真好看。你看他提笔、翻书,那种书卷气呀......比楚玠公子还要好看呢!”   明月光看着书,不理她。   倒是一旁的四公主明姿雪羞红了脸,连忙制止道,“你小些声!”   莫让太傅给听见了。   堂下两位少女面色微红。   “叮”地一声,堂点钟猝不及防地响起。柳奚将手中书卷一阖,目光淡淡朝堂下望去。   一、二、三、四......   他问道:“还有谁没来?”   第一排的晃晃往后望了一眼。   同样坐在第一排的大皇子如实回答:“明微微。”   不等柳太傅说话,晃晃连忙解释:“先生,马上就到阿姊生辰了,父皇说让她这几日不用来尚学府。”   “可往日也不见她怎么来呀。”   晃晃一愣,回过头去。   开口之人正是明皎皎。   “先生,”她阴阳怪气地一勾唇,语气中尽是讥讽之意,“您无需管她。明微微就是这般,向来不读书的。”   “皎皎!”大皇子皱了皱眉。   “皇兄,你拦我做什么。”少女望向堂上,“先生第一天来,怕是不知道明微微性子的顽劣,就连严厉的柳老太傅也管不住她。她逃课是经常的事儿,此刻怕又是在□□,想着跑去哪出玩吧。”   “她呀,心思压根儿就不在学习上。莫说是父皇准她不来上课,就算是父皇拿鞭子赶她,她都不一定来学堂呢。先生没必要为她操心,白费力气的。”   座上的柳奚终于抬起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六姐,”晃晃忍不住了,“您少说两句。”   “怎么了,难道是我说错了么?”   明皎皎盯着少年。   她一向都看不惯明微微。她不明白,为什么明微微做什么都不行,却还独得父皇的宠爱。   只因为明微微是楚贵妃的女儿吗?   如此想着,明皎皎冷哼一声,“若是明微微她今日来——”   “若是阿姊来了,你要怎么办?”明澈紧紧盯着她,双手藏于桌下,暗暗握紧。   “若是她来了,本公主就去挑七日的夜香!”   夜香,即粪便。   众人皆惊异地朝明皎皎望去。   不等明天鉴阻止,明皎皎又一扬首,颇为自信地望向晃晃,   “你呢,明澈,若是她不来,你也敢去挑七日的夜香么?”   晃晃咬了咬唇。   “罢了,不难为你了。”明皎皎得意地翻开书卷,“我就知道。”   “我敢。”   如此一声,清清朗朗,于尚学堂内突然响起。   明皎皎一愣,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我敢,”晃晃咬了咬牙,重复道,“若是明微微她今日不来,我就去挑夜香。此时正是先生授课的时间,还请六姐——”   他一顿,而后狠狠咬着字,   “闭、嘴。”   明皎皎一噎。   她没听说吧,这小畜.生竟然还敢凶她??   唯恐她生气,明姿雪连忙戳了戳她的后背,“六妹,阿澈都这么说了,你也别紧咬着微微不放了,快听先生讲课吧。”   少年回过头,后背挺得笔直,手指轻轻翻动书卷,神色倔强。   柳奚亲眼目睹了一场闹剧。   闹剧结束之后,他淡淡地扫了明皎皎与明澈一眼,修长的手指轻轻夹住被风吹翻的书页。   神色、语调,皆是波澜不惊:   “今日我们来学习《战国策》,先来看《赵策》。天鉴,你念一下。”   “是,先生。《战国策·赵策一》,刘向。晋阳之孙豫让事知伯,知伯宠之……”   大皇子抑扬顿挫地读完一整页。   字词无误,柳奚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趁着大皇子坐下之际,明皎皎又忍不住轻笑。   “话说,明澈跟他那个不成器的姐姐,感情倒真是好。这一回,他算是逃不了挑七天的夜香咯!”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让坐在第一排的少年听了去。   晃晃攥紧了手中的笔杆。   不就是挑夜香吗!   不就是挑七日吗!   不就是......   “太傅——”   突然一声高呼,明皎皎的身子一僵,只见少女一手抱着个小盒子,一手提着裙角,飞快地跑了进殿。   “太、太傅,”明微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来迟了。”   柳奚握着书卷,轻飘飘看她一眼。   “找个地方坐下。”   “噢。”   明微微抱着怀里的宝贝。   不知为何,她明显地感觉到,当自己路过明皎皎时,对方的背突然变得僵直。   晃晃回头,激动地朝她招手。   她愣愣地走了过去。   然后扯了扯晃晃的袖子,“晃晃,你先坐到最后一排。”   少年:“......哦。”   晃晃腾出了位置,明微微把手中的盒子放到书桌上。坐在第一排就是好,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柳奚。   呜呜呜柳公子真好看呀。   他低垂着眼,皮肤白净,睫毛又细又长。睫羽密密地搭垂下来,将眸色稍稍掩住。   不用想,那眸色定是平淡如水、清冷自持。   明微微叹息一声,他如何才能动情。   于她而言,柳奚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她只盼着哪天太阳能打西边出来,让这位神仙动一动凡心。   出神之际,男子突然走下来。   他的身姿颀长,步子也迈得不疾不缓,徐徐一道清风过,先生已站在明微微桌前。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   明微微有些懵,怎么了?   柳奚静静地瞧着她,眸底乌黑,书。   自己忘带书了!   她一下子回过神,柳奚抿了抿唇,地将手中书卷扔给她。   “啪嗒”一下,书脊落在书面上,书页正好摊开。明微微顺势低下头,一眼便看到他飘逸的字迹。   战国策的那句。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   柳奚讲完课,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   明微微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走。   柳奚还在桌子前收拾着东西,她小碎步跑上前去。   “先生——”   男子抬了抬头。   “先生,昨日唐突了您,微微向您赔罪。”   少女面不红心不跳,脑袋里想的却是:恨自己昨天没有大胆一点,借着酒劲儿把这朵高岭之花拿下!   “喏,”她将怀中的宝贝盒子递给他,“今天第一次来上您的课,想着给您赔个不是。别的我也不会,便做了这盒点心拿来给您。采澜宫有些食材没了,我就让阿采去阿澈那里取了些来,所以...今日来晚了。”   一边说,她一边将手中盒子递上前。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盒子,与柳奚一样漂亮。   一看便是受人精心包装了的。   见他不动,明微微便自己打开盒子的盖子。   “桃花糕。”   五块精致小巧的桂花糕正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模样粉嫩,十分可爱。   “怎么样,好看嘛?”少女的语调欢快,“我一个人自己做的呢,阿采吃了一块,说是比宫外那家出名的邹记桃花铺子做出来的桃花糕还要好吃呢!”   如愿以偿的,她看到男子的眸光微微一动。   明微微的眼神一亮。   “要尝一尝嘛,很好吃的。”   她快速取来干净的帕子,给他包了一块,“都是新鲜采来的桃花瓣,在冰块水里还泡了好久呢。原本是打算等到生辰再做的,先生今日来了,便先做给你吃啦。”   桃花糕是手掌的一半大小,乳白色的糕体上,能清晰地看到桃花花瓣的纹路。   “先生,给您。”   明微微眼睛亮亮的,将点心捧到他眼前。   柳奚静静地看着她。   “先吃一块儿嘛,就一块,尝尝好不好吃嘛。我做了好久的。”   男子抿了抿唇,却是手指一动,将她的帕子抵住,“我不吃甜食。”   毫不留情地拒绝她,“腻。” 第4章 桃花   喏,他又在拒绝自己了。   明微微撇了撇嘴,又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的不吃嘛?我亲手做的呢,不是很腻的,晃晃最爱吃这个。”   柳奚低着头,安静地将书本堆好。   桌上正有一张平铺开的宣纸,上面潦草写了些要点,皆是方才他授课的内容。   明微微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她的眼里满是柳奚那张清逸俊秀的脸,还有他那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就像是神仙不小心掉落到了人间,不食烟火,也不沾情爱。   可她偏偏想要染.指神仙。   少女的眼睛弯弯的,“太傅不喜欢吃甜食呀,那我下次做了别的,再给您送过来,好不好?”   “不必了,”果不其然,他又在回绝她,这回的语调更平淡了,“我的肠胃不好,只能吃固定的几样东西。”   明微微怔了怔。   神仙也会肠胃不好吗?   还是说,他在嫌弃她做的不干净?   她蹙了蹙秀眉,一双直视着对方,企图探究出他眼底的情绪。   哪怕是半分对她的厌恶。   可是他没有。   柳奚的表情永远都是那么平淡,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调动起他的情绪,就算是第一天见面时她轻.薄了他,对方好像也不曾恼火。   少女看着桌上的糕点叹息,只能拿回去给晃晃吃了。   “太傅!”   吱呀一声,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明皎皎折而复返,“咦,明微微?”她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明微微反问。   柳奚轻飘飘看了来者一眼。   “我当然是来问先生问题的,”对方手中抱着一本书,“先生,今天听您讲课时,有一处我没有听懂。欸——”   正说着,她忽然一蹙眉,“这是什么?”   明微微眼皮一跳,连忙把装着桃花糕的盒子藏到身后。   “你躲什么呀,”见她有些慌张的面色。明皎皎一下子来了兴趣,“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呀,这般藏着掖着,还不让别人看见。”   她直接把书本丢了,截着明微微的身子。   “没、没什么。”   “那你还怕什么,别躲嘛......”   明微微向左,她便朝右;明微微朝又,她又向左。   不一会儿,她就看清了那东西。   “哟,原来是桃花糕呀。”明皎皎的脖子伸得老长,“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藏来藏去。全皇宫都知道,采澜宫有个叫阿采的宫女,做的桃花糕可是一绝。”   末了,对方忽然一顿,而后挤眉弄眼地朝她道:“明微微,你不会跟先生说,这桃花糕是你自己做的吧?”   明微微的面色一变。   柳奚终于抬起头,瞟了她们二人一眼。   明皎皎站在桌前,目光逼仄,盯着着眼前的少女。而被揭穿谎言的明微微明显有些手足无措,双手抱着那盒桃花糕,紧张地朝男子望去。   目光忐忑、小心翼翼......   见他望来,她又立马将脑袋耷拉下去。   像一只做了坏事的小狐狸。   “明微微,你怎么还是满口胡话呢。”明皎皎继续添油加醋,“平日你骄纵些也就罢了,毕竟有父皇和母后宠你。可今日是柳先生第一次来授课,你怎么可以骗他呢,明微微,你真的太过分了!”   “她没有说是她做的。”   柳奚突然出声,让明皎皎一愣。   明微微也愣了。   只见男子用手指压了压书角,稍稍歪了歪头,“六公主,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   接下来他们谈论的内容,明微微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她一个人抱着点心盒子,看着柳奚,发着呆。   雨水淅沥。   明皎皎灰头灰脸地抱着书走了。   柳奚也将书一收、笔一搁,从角落里拿过一把伞,欲往外走去。   明微微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过长廊。   雨势不是很大,从廊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砸成一个个浅浅的水凼。   冷风连同雨丝吹拂在面上,春寒料峭,少女微微瑟缩。   她隐约觉得,柳奚是生气了的。   不然怎么不发一言、自顾自地往前走?   偏偏他又走得不快,恰好让明微微跟上。   “先生。”   斜风细雨之声,她的声音轻轻的,融入一片细密的雨帘中。   柳奚没有理她。   “先生,”她低低道,“那桃花糕,确实不是我做的。”   对方还是不理她。   明微微垂着脑袋,长廊上的路有些湿,她怕踩滑,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的步子。   “先生,今日来迟......也是我睡过头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起得这般早了,明微微觉得,追逐柳奚的脚步,几乎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然而对方依旧不为所动,缓步向前走着,衣袍磊落。   细雨点在飞鹤的眸中,那东西竟跟活了一般,一双眼直视着她,凌厉得让她头皮发麻。   “先生,我知道错了!”   “咚”得一声,她撞上身前那人。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柳奚终于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身后是一层明澈的雨帘。   “我今日教你什么了?”   “士为知己者死,女...女为悦己者容。”她只记得这一句话,还有柳奚那一手漂亮的字。   “还有呢?”   还、还有?   她支支吾吾,不敢言。   “明微微,你是大堰的公主,是天下女子的表率。不光是皇宫里、京城里,乃至整个大堰,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你、告诫你、约束你。”   人无信而不立,譬如大车无輗,小车无樾。   今日她可以拿几块桃花糕来唬他,明日便可拿其他的去唬天下人。   明微微吸了吸鼻子,“我知道错了,先生罚我吧。”   “我不罚你,”柳奚轻叹,“你走罢,把那盒糕点也带走。”   明微微站着不动。   他又转过头,疑惑,“你怎么还不走?”   少女立在原地,闷着声音:“先生是在讨厌我了。”   讨厌她为迟了到、撒了谎,讨厌她为非作歹、无法无天。   柳奚摇了摇头,“我没有讨厌公主。”   明微微的眼神又恢复色彩,“那先生便是喜欢我了!”   他一顿,觉得有些好笑。   “不讨厌就是喜欢,”她的世界很单纯,“我不喜欢明皎皎,就是讨厌她。我也不喜欢柳老太傅,不喜欢上学,这些我都讨厌。我不讨厌大哥、二姐,还有灼灼姐姐和姿雪姐姐,相反的,我很喜欢大家,很喜欢和大家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喜欢明皎皎?”   “因为她总是说我坏话,最主要的事,她还总是说晃晃坏话,欺负晃晃。”   叫晃晃小破烂。   晃晃跟微微不是同一个妈生的。   晃晃的娘亲,是楚贵妃的宫女。   后来那宫女死了,他便被楚贵妃收入膝下、与明微微一同长大。   “柳老太傅会打我的手心板。”   她手心朝上,卷起袖子给他看,“喏,就是这样,每当我犯了错,他就会拿戒尺打我。”   久而久之,她就不喜欢来学堂了。   “还是先生您好,”她嘻嘻一笑,又将手抬高了些,置于对方眼皮底下,“就是这里,若是刚刚换了他,他肯定会打我这里,呜呜呜,可疼了。”   柳奚垂了垂眼。   小姑娘白白的,软软的,像个小糯米团子,又可怜兮兮地高举着小手。   那小手带了些肉感,软乎乎的,手心正翻上,露出几寸掌纹。   眼神掠过她不甚清晰的生命线,男子目光微顿,嘴唇动了动。   “活该。”   少女立马露出委屈的神色。   “先生。”   他们快走到走廊尽头,柳奚已有了赶客之意。明微微不愿离去,连忙道:   “先生,您不要讨厌我!”   “先生,我以后会按时来上课的!”   “我也会少和您说谎话,成为一个诚信的人。”   “先生,我回去就学着做桃花糕,等我做完了,在给您送来!”   柳奚撑开伞。   “您不说话,就当默认了——”   明微微欢天喜地地跳下台阶,一脚踩到雨洼里,雨水啪叽溅了她一腿。   “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蹦得老高。   “等等。”   突然听到一声,明微微转过头去,“先生要反悔了吗?”   柳奚摇了摇头,“公主知道,方才六公主问了我些什么吗?”   明微微眨了眨眼。   “策论,”他道,“五月底,宫内会有策论笔试,皇子公主,还有各权贵家小公子皆可以参加。夺得头魁者,皇上会有重商赏。”   她了然,低低“哦”了一声,而后歪了歪小脑袋,“怎么了?”   柳奚忽然道:“公主要参加吗?”   “我?”她噗嗤一笑,“还是罢了,我就不去自取其辱了。”   她虽然不喜欢明皎皎,可有一点对方说得挺对,她不是块学习的料。   “可是,”柳奚沉吟,“其他公主都会参加。”   “那就让他们参加呀,反正又不是非去不可,”明微微将点心盒子抱紧了些,“我连读诗都头疼,莫说是读策论了。”   柳奚轻轻皱眉,“明微微,你难道不想争取一下吗?”   “争取?”   争取什么?   ——明微微就是这般,向来不读书的。   ——她性子顽劣,就喜欢疯跑,就连柳老太傅都治不了她。   ——呵,让她读书,还不如杀了她呢。   ——明微微,她就是个榆木脑壳,不成器的。   明微微,她,不、成、器。   她,算不上是好姑娘。   ……   少女忽然有些迷茫。   “争取?争取给谁看呢,父皇吗,母妃吗,还是明皎皎?”   “为什么要争取呢,是为了让他们更喜欢我吗?父皇原本就喜欢我,母妃更是疼爱我,至于明皎皎——她看不惯我,我也不喜欢她。既然这般,我又何必为难自己,去讨好她呢?”   “或是,我读了几句策论,便是努力、用功的人,便是一个好姑娘?”   对方一时无言。   他站在廊下,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看着她。在柳奚身后,是微暝的天色,和一层薄薄的水雾。   雾气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她还站在廊檐下,朝他微微一笑。   “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为什么非要拿别人的目光,来定义我自己呢?”   “二姐善诗,三姐善画,四姐写得一手好字,她们都是好姑娘。而阿采,她什么也不懂,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却能做得一手好菜,还有那些点心、我今日送来的桃花糕,都是她起早贪黑做的。”   “她们都是好姑娘,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   清风过廊,将雾气吹散。   柳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不认识她了。   “不过,”她也一沉吟,“我要去。”   柳奚惊异抬眼。   只见明微微嘻嘻一笑,“如果我去,先生是不是会给我补课。”   男子无奈笑了笑。   说白了,她还是惦记他。   “其实先生说得也对,我是要争取,要证明,但我不是为了证明给明皎皎看。”   “她不配。”   ……   走到堂前,没有马车停靠。   柳奚将伞往旁边挪了挪,“我送你过去。”   她有些受宠若惊。   又一次与他挨得极近,他的肩膀就在身侧,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冷冽的清香……   明微微一紧张,叫一打滑儿。   “当心。”   柳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雨水一斜,将他的肩头淋湿。   对方的呼吸,落在她的腮畔。   明微微并没有着急站稳,反而笑了笑,手指抓住柳奚的袖子,“先生,您教我,要做一个诚信的人。”   “可是,先生,你刚刚也对明皎皎撒谎了。”   柳奚的手一僵。   少女镇定自若地看着他,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眉宇、双目、唇峰、喉结。   而后凑近在他耳边,“先生脸红了呢,烫烫的,真好玩。”   柳奚一下子松开她。   往后退到雨帘里,他抬眼,对方又是一笑,跳入马车中。   他接过伞,摸了摸脸。明明没有什么温度。   又被这丫头骗了。 第5章 情敌   明微微回到采澜殿后,就像疯了一样一头扎进书房。   天色彻底暗下来,窗外的雨声也停了,少女托着腮,目光久久停驻在书卷之上。   “公主?”   阿采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一眼便看见了正埋着头的明微微。   “公主在看什么呢?”   她走上前,明微微将书的封面展示给她看。   “公主,这是什么书?”阿采只认得后面那个“一”字。   “这本书叫《策:一》,是讲策论的。”   要学策论,首先要看两套书籍,一套为《策》,一套为《论》。每套书的内容很多,其下有许多子本。   如今,她才看到第一本。   “啊?”小宫女更吃惊了,“您看这个做什么?”   “参加策论笔试呀,”手指翻过一页,映入眼帘的,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明微微忽然一叹息,   “可是这实在是太多了,别说是一个多月了,给我三个月,我都不一定能看完。”   在这之前,她压根儿就没有碰过策论。学习起来,才知道其中的繁杂与枯燥。明微微有些泄气,想打退堂鼓。   真是美.色误我!   阿采也帮不了她什么忙,只能把热粥又挪近了些,“要不,您问问七殿下?阿澈读书也很用功。或者......”   小宫女的眼睛一亮,“公主,您可以向楚玠公子求助呀!”   楚玠。   京城内有三大世家——柳家、薛家与楚家。   柳奚便是柳家二公子,薛家则是皇后娘娘的母家。至于楚家嘛,其世代经商,在整个皇城,早已是钟鸣鼎食之流。   富家子弟向来都会接受良好的教育,楚玠也不例外。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不知是多少名门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奴婢记得,楚公子去年可是拿了策论笔试的第一呢。”   楚玠长得好,学得好,人也好。   就因为这般,明微微之前老追着他跑。   “不对呀,”阿采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您是为了他,才去参加策论的罢。”   明微微摇摇头,不是。   “我是为了柳奚。”   阿采大吃一惊,“柳、柳太傅?”   “阿采,”明微微郑重其事道,“我喜欢上柳奚了。”   是哪种喜欢呢?   “也许,比喜欢楚玠还要喜欢他。”   阿采一时无言。   不过明微微还是十六岁的姑娘,十六岁的小姑娘,心思通常变得很快。喜欢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都很简单。   明微微想,如果喜欢上柳奚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的话,那明天醒来、睁开眼,就不要再喜欢他。   --   十六岁生辰宴如约而至。   明微微一大早便被人叫起来,阿采招呼着众宫娥为她更衣梳妆。今日是她的成人礼,全皇宫的人都不敢懈怠,七皇子明澈也起得极早,早早地来了采澜宫。   许多人都送上生辰贺礼。   明微微还在犯迷糊,妆娘已将她的双眉描好,接下来是桃花腮与口脂。今日她是全场的焦点,妆娘特意为她化了浓艳明烈的妆容,末了,还在她的眉心处点了一朵小桃花。   少女这才抬眼。   菱镜中,倒映出她那张娇艳又清丽的脸。   “我们家公主真是好看极了。”阿采越看自家主子,就越觉得欢喜。   她生得很好看,不同于二公主的冷艳与四公主的柔美,自家五公主则是那般清丽俏皮的容貌,像是干净的泉,灵动的水。   像是春日丽波里,最可爱的一束花。   见阿采这么说,周围人也连忙拥上前,拍明微微的马屁。   一人一句夸得她心花怒放,不一阵下来竟有些飘飘然。   “也不知是哪家郎君这般有福分,日后能娶得我们折怜公主。”   “要知道,咱们五公主,可是贵妃娘娘和皇上的心肝儿呢!”   几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却让在场不少小宫娥都红了脸。她们都是些不经人事的小姑娘,谈起男女情爱,各个都有些难为情。   唯独阿采,将背挺得笔直,“那是,公主这般好看伶俐,哪家郎君娶了,可真算是便宜他了。”   众人立马掩嘴轻笑。   明微微直视镜中的自己——平日里,她都不怎么化妆。通常都只是轻轻描眉,而后抹上淡淡的口脂。那是十五岁的明微微,如今她十六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听着众宫女的话,她忽然感觉到羞赧,手指轻轻绞了绞袖角,轻咬着下唇:   “也不算是便宜他。”   宫女们一愣。   “哎呀,”阿采第一个反应过来,“公主,您是不是心里头有人啦?”   明微微绞着衣服,没出声。片刻,又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盈盈一笑。   今日她穿得这般好看。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见柳奚。   --   一切都准备妥当,明微微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宴会上。   明晃晃今日替她收了许多里,清点着一个个大小匣子,笑得合不拢嘴。   父皇送了她一颗夜明珠,母后也送了她一块护身符玉。   明微微站在人群最显然的地方,一身娇嫩的粉红色,裙裾被风吹得微动,翘首以盼着那人。   “微微!”   是皇兄他们。   大皇子明天鉴阔步走来,他身后还跟着各位公主。男子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眼中似有欣慰之意。   这丫头,一不留神儿居然长这么高了。   他送上礼物,明微微笑吟吟地收下,掂量着估计是一幅字画。   攀谈间,一辆马车缓缓停靠。   “哟,这是哪家贵人来啦!”是小太监阿谀奉承的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那辆马车正好停稳了,暗紫色的车帘正微垂着,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了出来。   她的呼吸微滞,连忙扯了扯裙角。   柳奚!   少女欢天喜地地迎上前,她就知道对方会来!   率先看到的靴子轻轻落了地,他踩实了,而后掀开车帘的一角。一身素白的袍,腰间坠着一块莹白的玉,动作如行云流水,不紧不慢。   “柳——”她激动地喊他的名字,看见那人面容时,突然又顿住,“楚玠?”   明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是他?   他的身量与柳奚相仿,今日也穿了一身雪白的袍。听见她唤自己,楚阶回过头去,手中捧着一物,朝她走来。   “微微,”他前来庆生宴,还给她带了份礼,“给你的。”   楚玠唇边带笑,眸光温和。   少女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失落。   “不打开看看么?”他道,“应该是你喜欢的。”   换做往日,明微微定然会兴奋得不成样子,可如今,她满脑子都是那人怎么还没有来。   难道,他不愿参加自己的生辰宴吗?   自己与他,虽只有师生之名,可她毕竟也是大堰的五公主,几乎所有朝中算得上名头的官员都来了。   明微微十分懊恼,在楚阶的注视下把包装打开。   一只碧绿色的镯子安安静静地躺在精致的锦匣子中,玉.体通透,生有清辉。   楚玠又笑了笑,“公主要戴上试试吗?”   一旁的阿采识眼色地取来帕子,那镯子不大不小,戴在她的手上更是不松不紧。莹绿的玉镯衬着素白的手腕,一绿一白,好看得很。   阿采抿抿唇,也笑了,“多谢楚公子,这镯子十分好看。公主配宝镯,宝镯也衬公主。”   “微微喜欢就好。”   楚玠笑得一脸宠溺,忽然看到她的发上落了一片叶,忍不住伸出手。   “阿玠哥哥?”少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将绿叶展示给她看,小姑娘伶俐可爱,又有几分虎头虎脑的,让男子心头微动。   “微微,生日快乐呀。”   语调轻快而温柔,却让明微微一下定在原地。   “怎么了?”看着她面上的微怔,对方歪了歪头。   明微微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就是觉得,玠哥哥,你太好了。”   比柳奚那个冰冷冷的男人好太多了!   一想起柳奚,她就有些委屈。她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好,让对方一直在拒绝自己。   是她不够漂亮吗?   见她突然露出了委屈的小神色,男子心头又是一软,忍不住上前,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公主怎么了,谁欺负您了?”   “柳......”   不等她回答,突然一声尖利的传唤声,小太监拖着长长的尾音,“柳大人到——”   明微微回过头,那人一身落拓的衫,站在马车前,一双眼正望向她。   明微微心头一跳,连忙躲开楚阶的手。   “柳奚!”   楚玠的右手一顿,而后亦转过身,只见小姑娘满脸欢喜,蹦蹦跳跳地跑向那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还一个人偷偷担心了好久呢!   她带来一阵暖风,让刚走下马车的男子低了低头。她明明是万人瞩目,却不顾形象地横冲直撞到他面前,头上的金步摇.摇摇晃晃,在烈日下闪着亮光。   她就像个小团子一样跑来,脸颊粉扑扑的,还稍稍喘着气。   “柳奚,你终于来了!”   她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开心,眼眸笑得弯起,像明亮的月牙。   明微微扬起脸,眼里只有他。柳奚薄唇微微抿起,似乎想解释什么,目光触及对方双眸时,却是一顿。   只低低一声,点头道,“嗯,我来了。”   一旁的楚玠眯了眯眼。   “这位是?”   翩翩公子走上前,站在明微微身边,审视着柳奚。   后者身后马车的帷帘之上,有个绣着的柳字。   闻声,柳奚抬眼,淡淡瞧向他。   男子立在少女身侧,锦衣玉袍,佩剑在侧。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得公子如玉,绝世无双。   柳奚颔首,回答:“江烟柳氏,平允。”   柳奚,字平允。   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楚玠更是知道他此番入宫,是为了顶替他父亲,做了那万人敬仰的太傅。   他知晓对方一表人才,   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年轻。   楚玠直视着他,他亦是注视着楚玠   他怎么觉得,这位楚家公子,对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呢。 第6章 生辰   说也奇怪,楚玠的眼神并不犀利,甚至没有带任何攻击的意味,却让柳奚感到一阵不适。   只闻楚玠道:“早闻太傅先生大名,未想到您竟是这般年轻。”   说这话时,男子一身雪白衣袍,衣袖飘展,神采飞扬。   柳奚亦是站得笔直,身杆不曾弯一下,也淡然道:“不过是替家父分忧罢了。”   “听闻先生要教微微策论?”   明微微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   似乎看出了少女的疑惑,楚玠解释,“方才在殿外遇见阿采,她告诉我的。”   “微微,”言罢,男子又低下头,宠溺地看着身侧的少女,“你若是有什么要问的,也可以来找我。我去年是策论笔试的第一,应该——”   他一顿,忽然抬起头来。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柳奚也眯了眯眼。下一刻,便听见前者轻笑道:   “我应该,比他有经验一些。”   明微微有些发愣。   不过就是请教一个策论,两个怎么还比起来了?   见气氛有些尴尬,她欲上前去打圆场,柳奚却尽是淡淡一笑,朝后唤了声仆从。   “三余。”   “小的在。”立马有个家仆打扮的小后生上前。   “去拜见皇上罢。”   言罢,便拂了拂袖子,眼看着就要转身离去。   明微微慌了,压根不顾楚玠,忙不迭转身跟上。   “先生——”   这一回,他的步子有点快。   明微微追得有些吃力,焦急地喊着,“先生,太傅先生!”   “柳奚!!”   她一跺脚,一声娇叱,竟让那人停下步子。   对方转过身,身上穿了件暗紫色的袍,袖摆上一如既往地绣了两只白鹤,正是栩栩如生。   他折过头,一眼便看见她满脸懊恼之状。   “五公主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颇有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   她有些恼了,“你跑什么?!”   “我没有跑。”   “那你怎么不等等我,”原本还好好的,他却突然转身走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在后面追了半天,还喊了你半天,你就当听不见似的往前走,楚玠他不过就是说了一句话嘛。   “是,他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一点儿。但你是谁,你可是赫赫有名、年轻有为的太傅大人呀。”   她呲溜一下钻到柳奚身前,男子一低头,映入的是少女那一张灿烂的笑脸。   她弯着眉眼,嘴角向上翘起,唇边的笑容甜甜的,像是馋了蜜儿一般。   小姑娘的声音也甜甜的:   “柳大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是太傅,比他高一辈儿,就不要和他计较了嘛。”   明微微一顿,下一刻,竟直接扯住了他的袖子。   “好不好嘛~”   柳奚的眸光微微一顿。   片刻后,他轻叹道:“我没有要同他计较,只是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什么东西?”少女一下子来了兴致,“莫不是——生辰礼?”   明微微这才发现,对方的手一直微抬着,宽大的衣袖下,似乎掩了什么东西。   她受宠若惊!   午风有些燥热,扑到明微微的面颊之上,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吹得她眼中有明烈的光影摇晃。   正厅之内处处人声鼎沸,她想柳奚应该是喜静的,便拉着他于一处无人处坐下。   眼前是小亭水榭,正式春意祥和。   明微微很喜欢春天,还有春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柳奚将那样东西给她,她激动地打开,“咦。”   竟是一本书。   男子解释,“你说要参加策论笔试,我便整理了历年来所考过的题目。”   策论?   她记起来了,方才楚玠也说要教她策论来着。   竟是为了这般......明微微忍不住偷笑,这个柳奚,怎么也这么别扭呢。   这或许,就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好胜心?   她摇摇头,将脑袋里的想法驱散。那本书看起来不是很厚,掂在手中却有些分量。   她好奇地翻开一页,还有些墨香未干。   “先生自己手抄的吗?”   距她与柳奚说明自己要学策论之时,不过才两日。   难不成......   他是连夜抄的吗?!   明微微十分讶异,柳奚却是没有吭声,只将头转过去。   不远处,一丛花开得正好。还未至深夏,花朵的颜色都不是很艳丽。清雅可爱的小花,点点汇集起来,一簇一簇的,与绿叶环抱着。   迎着清风和花香,少女的手指慢慢摩挲过书卷,心底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谢谢先生,”她一顿,盯着他的侧脸,“我很喜欢。”   后面那个“你”字刚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柳奚不讨厌她,已实属不易。她想,自己还不能太心急。   一男一女就这般并肩坐着,正殿里的喧闹声好像与她再无任何关系。清风拂动粼粼水面,将春意吹到柳奚的衣袖上,唤醒了他袖间的白鹤。双鹤一动,宽大的衣袍也随之飘展起来,明微微侧过头,看着自己的袖角与那人的一起,交织翻转。   好似恋人衣袖交叠、十指相握。   明微微还没来得及脸红,   “其实,今日也是我的生辰。”柳奚突然低低出声。   明微微一愣,“先生的生辰?”   这么巧,与她在同一天?   “嗯。”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眼中也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明微微没有注意捕捉他眼底的情绪,   “先生今年几岁?”   男子又是一顿,须臾,如实道:“十六。”   “这么说,先生与我是同龄?”   同年同月同日。   十六年前,明微微在皇宫出生。   另一边,柳奚亦是在江南出生。   “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么,”明微微自顾自地痴痴笑着,“那我与先生,岂不是天作之合?”   明微微没有看见,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对方的面色突然变了一变。   她还沉浸在“天作之合”的畅享里,另一边,柳奚许久未出声。清风又拂动他的袍角,让那两只白鹤动了一动,于他的心头游走起来。   他忽然道:“其实,楚玠的策论,要比我好一些。”   四书五经他皆有涉猎,就策论而言,他却没有楚玠精通。   明微微一愣。   她与男子坐在亭内的长凳上,扑面而来的是清风、日光与花香,一切都是暖融融的。正当她万分舒适之时,对方的一句话,忽然将这惬意打破。   明微微转过头,蹙眉。   “先生是什么意思?”   柳奚只留给她一个侧脸。   “先生,你是要把我推走吗?”   推到楚玠那边去。   他摇着头,神色严肃,“我只是觉得,让他来教你,或许更合适一些。”   “可我只想让你来教我,”她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心声,“我只能听进去你讲的课。”   自他进宫,到今日生辰宴,她难得的没有逃课。   “柳奚。”   她忽然站起身子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见这一句唤,他抬了抬眼,一道日光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觉得有些难以注视对方。   明微微就这般站在烈日之下,身上是珠光宝气,身后是柳绿花红。   光彩,夺目,耀眼。   让人无法从其身上挪开目光。   “柳奚,”她低头看他,一字一字,“我不许你推开我。”   这世上,只有她明微微推开别人的份儿。   男子神色微恍。   见他这般,明微微似乎有些得意,勾了勾唇角朝柳奚一笑。那笑容嚣张而明媚,带了几分占有欲,不等她再耀武扬威,突然脚下一空——   “公主!”   柳奚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快速俯冲进水面。   猛地一池冰凉的水灌来,带着些泥土的腥味。明微微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身子毫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柳奚...柳奚,救我......”   口齿、鼻息,皆是冰凉刺骨的池水。   她卖力扑打着池水,却越陷越深,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淹死的前一秒,突然一只大手用力地把她拽出了水面。   柳奚的头发湿透了,目光中第一次有了焦急的情绪。   “公主——”   明微微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柳奚的怀里,仿若无骨。   池水冰凉,她的身体却是热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直直地贴向他。   柳奚的身子微僵。   对方却浑然不觉,把他当做救命稻草,狠狠地抱住他。   “救我......”   男子咬着牙,一使劲,把她抱上岸。   明微微面色青白。   不等柳奚喊太医,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立马有宫人朝池边跑来。   “柳太傅——”   只一眼,便看到了一身紫袍的男子。   在他的身前,似乎躺着什么人......   柳奚正背对着他们,颤抖着手,压着女子的小腹。   让她好把池水吐出来。   她的衣裳也全打湿了。   单薄的衣裙,隐隐约约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形,让柳奚的目光一顿,仓促别开视线。   又试图唤醒她,“公、公主。”   身后传来一阵好奇的议论之声。   众人满腹惊讶地走上前,欲细细查看一番,却突然听到一声:   “站住。”   所有人脚步一滞。   柳奚极力克制着语气,让声音冷静下来,“都转过头,不许看。” 第7章 喜欢   听了这话,在场之人连忙规矩地转过头去。   绿枝抽了新芽,白絮雾蒙蒙的,漫天飞舞。水气在池面上升腾,晃晃悠悠的,被日光一照,游走在男子的双眸中。   “三余。”   柳奚唤了声侍仆,取来件干净的外衣。   三余是个极有眼力见的,立马跑到马车边儿。春夏就是多雨,他今天出门时,担心又要下雨,便给主子多带了件干净的衣裳。   谁知,竟派上了这种用场。   明微微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肚子里、喉咙里全都被灌满了池水,一阵干呕,她欲起身往外吐。   可四肢如灌了铅一般,不能动弹。   她难受,难受得要死了!   恍惚之间,忽然有人拨开云雾,将一件外袍搭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看不见那衣裳的模样,却能嗅到清清爽爽的衣香。衣服不知洗后是用什么熏干的,带了些干净、清冽的香气。   如柳奚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都是春天的味道呀。   明微微忽然感觉不到头晕了。   她好想抱抱他呀。   “公主?”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极为清楚的脚步声。她感觉采澜殿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人,甚至...还听到了阿采的啜泣声。   她不就是失足摔到水里了吗,这还没死呢,他们在哭些什么?   明微微终于睁开眼,许多人正背对着她、站在帘子外,似乎在低语。   晃晃和阿采就站在一边,前者面色微愣,后者早已哭成泪人。   “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居然沙哑成这般。   这一声,让许多人的身子僵了僵。明微微这才看清了,屋里头站着的并不是太医,而是一群道士。   她觉得又气又恼,“谁把他们叫来的,本宫还没死呢,就开始给本宫张罗起法事来了?!”   皇宫里头鲜少看见道士,凡有道士入宫,无外乎是宫里头出了什么糟心的事。   或是有恶灾突临,或是有妃嫔仙逝。   在宫里头见到道士,是不吉利的。   眼前还是一群道士。那一身白衣各个都尖嘴猴腮、阴气飘飘的,看得她莫名地感到厌烦。   “本宫问你们话呢,是谁让你们进来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一头乌发如瀑般落下,散开在她的周遭,“父皇呢,母妃呢,柳奚呢?”她不过是落了水,“还有,太医呢?怎么不见有太医在?”   她的声音沙哑,底音却有几分尖利。   她讨厌道士,晃晃生母离世的时,那群道士也进宫了。说晃晃生母不吉利,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尸.身不能久待在宫中。   皇上听了,连法事都没来得及给她做呢,就叫人连忙把她拖出宫,胡乱找个地方埋了。   生母死的时候,晃晃只有四岁。他很矮,很瘦,像只小猴子。   像只哭着找妈妈的小猴子。   女人的尸体只用席子随便裹着,几个太监推着车往宫外走。他一边哭喊着“阿娘”一边去追那车子。可他实在是太小了,走三步摔一个跟头。有太监不忍,停下来,晃晃就像疯了一般扑上前,死死地扒拉着母亲的手。   “不要带我阿娘走,不要带我阿娘走......”   直到有人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小男孩头一歪,在草席上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愣愣地看着明微微,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姊,我好讨厌道士。”   “我也讨厌。”   明微微讨厌道士,她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一声令下,她将那群讨人厌的道士都赶出去,阿采突然一闪身,迈步上前:“公主。”   “怎么了?”   “公主,您...已经昏迷七日了。”   明微微兀地一愣,“七日?”   那如今是......   有宫人小心翼翼地回答:“今天是四月十五。”   她竟然昏睡了七天?!!   “那柳奚呢?”她下意识地问。   阿采突然一默。   片刻后,小宫女侧了侧身子,明澈上前,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阿姊,这是那群道士给我的,让我在你醒后,将其转交给你。”   她愣愣地将那东西接过。   是一张符纸,其上用墨色的笔勾勾画画了一些东西,她只认出了自己的八字。   “这是什么?”明微微拧眉,隐约地预料到事情的不对劲。   见状,阿采便走上前,伸出一根食指,于符纸上指划:“这一行,是公主您的八字。”   这她知道的。   阿采一顿,而后又解释:“下面这一行,是柳太傅的八字。”   “那,中间这个叉是什么意思?”   小宫娥默了一默。   过了好半晌,她才迎上自家主子的目光,支支吾吾:“那些道士说,您与太傅的八字相克,天......天作不合。”   “天作不合,”明微微将眉头皱得更深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与柳奚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会是天作不合呢?   “阿姊,他们说,柳奚克你。”   一旁静默许久的明澈终于开口。   似乎是怕打击到了她,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一道和缓的春风,扑到少女面上,轻柔地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将明媚的春日停落在她的裙角。   可如今,明微微却只觉得寒冷。   仿佛自己刚刚才被人从冰凉的池水里打捞上来一般。   明澈道:“道士们说,柳奚的八字克你。你的八字阴气重,而他的阳气极盛,你与他在一起,他会有害于你。”   譬如,二人不过是好端端在水榭里坐着聊天,她却一脚踩空。   虽然只是呛了几口水,却几乎要了她大半条命,整整昏睡了七日,才肯迟迟醒来。   “他们还说什么了?”明微微紧紧攥着手中那张符纸。   符纸不算厚,只是薄薄的一层,却无端让她的手指开始发酸。   “他们说......”   明澈抬起一双眼,静静地瞧向身前的皇姊,目光中有些不忍。在阿姊昏迷之时,阿采曾同自己说了皇姊对柳先生的心意。   如此直接把他们两个人拆开,真是太残忍了。   但他又不得不替自家阿姊着想,看着她那张有些发白的小脸,明澈忍不住将目光挪开,轻声道:“他们说,让阿姊你远离柳奚,让你少与他接触,最好......”   “不再相见。”   “轰隆”一声,天际又响了一声闷雷。   “一派胡言!”   她激动地几乎要从床上站起,见状,阿采连忙上前去扶她。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少女弯了弯腰,直接抓着那张符纸跑到桌案前,将其丢到燃得正旺的灯火里。   “公主!”   宫人愕然!   “公主,您不可这般——”   明微微哪里又能听进去她们的话,阿采扑上前,只抢救了符纸的一小角。   小宫娥满脸的懊恼,却不敢去怨自家公主,方欲将这一小部分收起,对方竟直接跟了过来,就连这符纸的一角也不放过。   “诶——”   明微微径直将其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着。   “什么八字!什么道士!”   “本宫还偏偏不信这邪门的东西!”   直到将其碾个稀碎,才算解气。   ......   可令所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五公主白天刚撕了符纸,晚上就发烧了。   她头上覆着一块湿毛巾,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雾色的芙蓉帐被人从外掀起,阿采端着一碗药汤,坐到了床边。   汤汁有些烫,还很苦。   阿采捧着汤,一个劲儿地叹气。   喝完了药,公主终于精神了些,居然让人把她扶起,去镜台前梳妆。   看着宫人眼中的疑惑,明微微道:“一会儿太傅要来,给我讲这些日子落下的课。”   柳奚,又是柳奚。   阿采有些生闷气,“他怎么还能进采澜宫。”   “是我让晃晃喊他来的。”   今天早上的事,晃晃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七殿下没有拦着,阿采也没其他法子,只得闷声为其梳妆。扑上桃花粉后,公主的气色明显好多了,她又取来口脂,一点点为明微微染上。   做完这一切后,明微微看着菱镜中的自己,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你们都退下罢。”   坐到桌前随便写了些东西,她又有些困了。   重新回到床边,她往香炉里又添了些料子,而后将被子一裹,整个人躺上了床。   朦朦胧胧的,有人推开门,朝她走来。   他的步子极缓,极轻,似乎怕打扰到她。每几步,他走到床榻边,停驻片刻后,又朝桌案边走去。   一本书正摊开着,书下垫了一张纸,纸上好像还写了些字,正被那书本遮着。   柳奚抽开椅子,坐在桌前。桌上的那本书正是他给她抄写的,历年来的策论真题。   她还写了一道。   他忽然来了兴致,提笔,审视着她的作答。   她所述的观点,似乎有些幼稚了些。柳奚摇了摇头,又从一边取来笔墨,开始细心地批注。   只是批注着批注着......   他的笔突然一顿。   “先生?”   身后,少女掀开纱帐,走下了床。   她光着脚,头发也披着,见他坐在那里,便好奇地上前。   “先生在看什么?”   忽然,心里“咯噔”一跳,让明微微慌慌张张地扑上前,连忙将那张纸捂住:   “这个你不能看——”   可是为时已晚!   他讲那张纸拿起来,正对着她,素纸的上半部分,写着她作答的策论题,而下半部分......   ——唔,柳奚怎么还不来啊。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策论真的无聊透了!   ——可是他真的好好看呀,呜呜呜,我好喜欢柳奚,我好喜欢柳奚,我好喜欢柳奚......   ——我真的,好喜欢他呀!(笑脸)   “先生,我、我......”   明微微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看着纸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恨不得再跳一次河。   太太太、太羞耻了!   她涨红了一张脸,对方耳根似乎也有些发红,却还是装作镇定之状,把她叫来。   “这道题......”   他慢条斯理地讲起了她做的这道策论题。   到了最后——   男子目光往下滑,最终,停留在那一句“我好喜欢柳奚”上。   她的心思早已百转千回。   方欲解释,却见他手指微动,再次将那张纸举了起来。   “错别字,”   他眸光微动,   “重写一百遍。” 第8章 郎君   一百遍。   我喜欢柳奚,写一百遍。   男子低垂着眉眼,眸光淡淡落在她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听见他这么一声,明微微的心头突然一颤,“好呀!”   莫说是写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都行!   只要是他愿意接受她。   不咸不淡的话语与他身上的香气扑面而来,那般清淡、冷冽的气息,却让明微微无端觉得温暖。   她不信道士的鬼神之说,更不信那些八字之言。   所以她也没将今天所发生的事告诉柳奚。   不过,明微微转念又一想,若是那些臭道士说的是真的......   如果真的能有一个人来治治她,也挺好。   少女抿抿唇,弯眸一笑。   小姑娘的笑容明媚,如同三月春风六月火,明灿灿、暖洋洋的。   直叫人心头发软。   她赤着脚站在那里,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自己乃大堰公主的形象。她脸上的妆有些花了,桃花粉掉了一些,面上依稀露出几分大病初愈的抱恙之态。可她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双眼瞧向他。   身后鸦发乖顺地垂下,她的眸乌沉沉。   “所以,柳奚,我......”   “我可以追你吗?”   她毫不避讳地、大声表露着自己的爱意。   “啪嗒”一声,心底里紧绷着的某根弦突然断了。   男子捏着书本的手忽然一紧。   他也是有好几日没有睡好,眼睑之下隐着淡淡的乌黑色。本来是有些疲惫的,可听见她说那句话时,柳奚的心思忽然一凛,让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应声,望去,小公主正站在自己的身前,眨了眨眼。   “先考完策论笔试。”   居然没有拒绝她?   明微微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却见着他仍是面不改色地坐在桌前,目色淡淡,只是没有再看向她。   神色自若,像是在同她商量一件极不打眼的小事。   却在明微微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   她认真地盯着他,与他袖子上的两只白鹤,一咬牙:   “好!”一言为定。   反正她之前追过楚玠,有的是经验。   明微微得意地想。   只是......   让她读书,她着实没有经验啊!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废寝忘食,彻夜苦读策论。   先是参照柳奚归纳整理的习题,将策论大致过了一遍,基本明白考点之后,她这才开始慢慢翻看《策》与《论》。   有了习题做打底,再读策论时,她明显轻松了许多。   课余时间里,她也没有闲下来。   明微微求助阿采,让她教自己做甜点小食。此时已非桃花绚烂之季,采摘不到新鲜的桃花,对方便教她做莲子糕。   她们先选了一日闲暇时间,采摘了一小箩筐的莲子,又花了一阵挑选莲子。   那些小的、不饱满的,还有发黑的都是不能要的。   一番精挑细选过后,她与阿采将其与糯米皆洗净。有宫人见状,忙惶恐上前,手还没碰到盆子呢,就被明微微拦下。   说好了要亲自为柳奚洗手做糕点,这一次,她不能食言。   莲子倒入沸水里,一阵儿便有些泡炸开。明微微搬个小凳,坐在灶台前,看那些莲子翻滚。   莫名其妙的,从心底里涌上一阵满足之感。   阿采道,莲子苦而外甘。所以做出来的莲子糕也不会特别甜腻,正好也是柳奚的口味。   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小莲子在沸水里翻滚许久,阿采在一边守着,见火候到了,便教她把煮烂的莲子肉捞出来,用碾子将其压碎。   “然后再将碎莲子肉与糯米混在一起。”   糯米也是经过她精挑细选的。   皇宫里的食材都是上乘的,但明微微显然不满足,她要给柳奚做的糕点,自然也要用上最好的食材。花了些时间,她如愿以偿地从小厨房要到了朝外进贡的黄金糯米肉,欢天喜地地让人将其抬到采澜宫里去。   她想,若是柳奚喜欢吃她做的糕点,那日后她就天天做给他吃。   ......   一番折腾,莲子糕终于出炉。   此刻已是日薄西山,她端着新做好的莲子糕去晃晃那里,先让他尝尝。   怕莲子苦到他,微微还特意让人带上了蜂蜜。   明澈正站在东梵殿内,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试衣裳。   “明晃晃——”   隔着一群人,她朝他喊。   “阿姊?”少年连忙放下手里头的事,走了过来,“你怎么不试衣裳?”   明日便是春祭,宫人往每个皇子公主府中都送去了祭神时要穿的衣裳。   明微微却没有其他心思。   春祭年年有,柳奚却是去了不再来。   “尝尝这个!”   她把一块莲子糕强塞进少年嘴里。   晃晃的嘴巴被塞得鼓鼓的,眼睛也一眨一眨。   “好吃吗?我做的。”   明微微做的东西,能说不好吃吗。   明晃晃可惹不起这个祖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心满意足地回宫。是夜,躺在床上,明微微还在想,明日春祭时要把莲子糕带上,亲手递给柳奚。   只是,收到莲子糕后,他会夸自己吗?   唔,一定会的吧。   今夜的梦,都是莲子糕味儿的。   时至晚春,水榭的莲花都开了。裙裾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明媚的春色,少女打扮娇憨,雀跃在春日盛景之上。   “阿姊,你跑慢些......”   刚走到祭台前,就看到了皇兄他们的身影。   他们打扮得也同样很正式,明微微抱着怀中的小盒子,还未来得及出声,明天鉴已然看到了他们。   “微微。”   她提着裙角上前。   “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呀?”   小巧、精致的方盒,里面装着的,是她亲手所做的莲子糕。   就连这盒子,也是明微微的心爱之物。   迎上皇兄好奇的目光,她没有应声,只露出一个俏皮的、神秘莫测的笑。   “皇上驾到——”   忽然一道尖利的传报之声,让众人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她也趁此溜到四公主与六公主之间,像其他皇子公主那般按顺序站好。   “哎呀,你干什么!”   明皎皎翻了一个白眼,“明微微,你乱挤什么?!”   她一向与明皎皎不对付,但也懒得同她周旋,只淡淡说了声“抱歉”,而后将腰背挺直。   紧张兮兮地抱着怀里头的东西,在人群中搜索着柳奚。   明皎皎斜着眼睛看她,“哟,这是在找谁呢?”   明微微懒得理她。   见被无视,那人的公主病立马犯了,“喂,明微微,我在和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听见啊!”   她这个皇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不像她,一举一动皆是乖巧规矩,不离任何分寸。   她这样的公主,才应该得到父皇的宠爱。   不像这个明微微,凭借母妃上.位。   如此想着,明皎皎越想越气,忍不住斜着眼上下打量起对方——她是长得可爱了一些,却像个小丫头似的,上不了什么台面,成天喜欢穿藕粉色的裙子,一点都不庄重。   还有那怀里抱着的......明皎皎一顿,眸光一闪。   “明微微,你手里的糕点,不会又是阿采做的吧。”   这一声,终于让明微微转过头来。   她紧紧捧着那小盒子,像抱着什么宝贝一般,让明皎皎不由得嗤笑,“别人的东西,偷来当作自己做的,还当个什么似的供着。明微微,你当太傅先生真的看不出来吗?”   明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骗鬼呢。”她压根不信,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明微微能亲自下厨,去做这些玩意儿。   “还有哦,”六公主明皎皎又凑近了一些,“听闻你要参加策论笔试,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不过我奉劝你哦,那策论也不是一般人能答得上来的,你若只是想玩玩,那赶紧取消了报名,莫等名次出来了,你再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   她们皇家,也受不起这般折辱。   “六姐!”   明澈显然也听到了她的话,“请你慎言。”   明皎皎又是一嗤。   这个明澈,倒是比一条狗还护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姐姐。   少年紧抿着唇,直接拽着明微微的袖子把她拉过来。   “阿姊,你莫和她多说话,她就是故意找你的茬儿。”他压低了声音。   明微微却根本没把对方的话放在心里。   她在明澈身侧站着,面色是一片泰然。少年打量她了许久,还是担心明皎皎说过的话会惹她伤心。   “阿姊,离策论笔试还有小半个月,你有什么不懂的,直接来问我。策论算是我较为擅长的领域。”他定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帮助她的。   却不料,阿姊回过头,只是弯眸一笑。   “放心吧。”   她已经做了三四遍,有些经典的策论之说,明微微早已烂熟于心。   少女面上一片春光灿烂,引得少年一时间怔了怔。明澈看着她,神思微恍。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阿姊,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也是在这样明媚的春色中,春祭大典拉开帷幕。   司仪站在祭台之上,手中指着火把,点燃了熊熊圣火。   “铃铃”一声,有人猝然敲响了锣。众人循声朝台上望去,只听司仪拖长了声线:“吉时到——”   “拜天地——”   所有人匍匐下去。   唯有皇帝站在高高的祭台上,俯视着脚底下的芸芸众生。   春夏之交,万物恣意生长。   祭拜玩天地,接下来便是春猎。各家子弟轻装上阵,后背皆背有一只箭篓。   此次春猎,每人皆有名次,以所狩猎物数量排次序,狩猎最多者为胜。   这也是权贵子弟们在全京城面前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能被圣上记住、能被众权贵记住,说不准儿,还能被这里的公主记住。   所有子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皆是朝气蓬勃的、鲜活年轻的面孔,皇帝心中不由得一阵叹惋。   忽然间,明微微看见一人。   “柳奚!”   这一声高呼,立马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柳奚?可是那柳家二爷......”   “这京城内,还有几个柳奚,自然是柳平允了。”   “听说他能文能武,骑艺、射技皆是上上乘,你说他今日会不会夺得头魁呀。”   “十有八九。”   窃窃私语之声落入明微微耳中,莫名其妙的,她竟觉得有些骄傲。   少女扬起头,望向马上——他一改往日仙气飘飘的形象,穿着轻便的束衣,正坐于烈马之上,回望她。   “柳奚!”   明微微又高高一唤,对他做着口型,“一定要拿第一!”   他握着缰绳的手一紧,须臾,竟对她笑了。   清风乍起,吹得他鸦发飞扬,男子高高一喝,扬起星鞭。   明微微一时竟看痴怔了。   如有花香蹄落,原是郎君打马过。   白马玉鞭金辔,少年郎。 第9章 爱意   明微微在猎场外焦急地等着。   这滋味,真比她考试还要焦灼。   皇帝与各妃嫔已在席上歇下了,皇子公主们也乖巧规矩地陪在他们身侧。几人唠着些家常话,一眼看去,尽是一片和气洋洋之状。   唯有明微微紧张地站在猎场外围,朝里面伸着脖子。   “微微。”   忽然有人唤她。   明微微转过头去,正是母妃在朝她招手,女子的一双媚眼依旧美丽动人,“微微,过来。”   她只得走过去。   “不高兴呀?”   母妃递来一片剥了一半皮的橘子,“怎么还垂头丧气的。”   “没、没有。”她坐在母妃身侧,心里头还是想着柳奚。   他在猎场如今如何了,打了多少只猎物,有没有受伤?   他会不会得第一名?   他这么厉害,一定会得第一吧。   如此想着,她竟痴痴地笑了,回过神来,发现所有人都在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她。   明晃晃连忙替她解释:“阿姊前几日生了病,一直在发生,此刻许是......病情后遗症。”   楚贵妃连忙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没事啦,母妃,”少女宽慰地笑了笑,“我的病已经好啦。只是现在还有些胸闷,想去外面走走。”   楚贵妃愣愣地“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皇上,后者点点头,准许明微微离开了。   猎场内。   烈日炽影,高树碧丛。   男子一手勒着马缰,一手握着弓箭。唇线紧抿,目光宛若鹰隼般敏锐。   忽然一道白影从丛林间穿过。   他快速从后背抽出长箭,手指搭弓,对着那物——   “柳奚!”   男子右手一颤。   利箭立马离了弦,却是偏转了方向,“啪嗒”一声打在远处的树干上。他轻叹一声,眼中却无任何懊恼之意,徐徐转过头去。   她不知什么时候竟溜进了猎场,欢天喜地地朝自己这边跑来。   “柳奚,你猎了多少啦?!”   男子收了弓,翻身下马。   方欲朝她那边走,余光处却有什么突然一闪,他心头猛地一凛,飞速朝其扑去——   明微微只觉眼前一黑,身上一道重力,连带着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倒下。   好痛!   “刺啦”一声,一支箭从他们的头上穿过,深深刺入树干!   睁开眼的一瞬,明微微立马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顿时吓得面色煞白。   “公主。”   温热的气息扑到面上,少女眸光轻.颤,看到一双他微愠的眼。   他的眸色低沉,眼中闪过一道凌冽之气,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   “太、太傅......”   她错了。   身下少女露出十分委屈的神色,让柳奚的眸光又是一顿。他垂下眼,迎上微微双目——她瞪圆了双眼,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光影。她似乎还在害怕,就连呼吸声也有些不稳。一双眼更是湿漉漉的,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柳奚叹息,声音却无端温和了下去:   “公主不可再这般胡闹了。”   狩猎之地,岂敢让闲人闯入。   一不小心,就会闹出人命。   “此非儿戏。”   他拧着眉,又重复道。   明微微这才找回了七魂六魄,惊惶抬眼,才发现自己居然正被他压着。他的视线落下,呼吸声也落下,散在她的鼻息处,让少女的面色微红。   她难为情地抵了抵对方坚实的胸膛,“太、太傅,我们这般......倒也不算是儿戏了。”   柳奚一愣。   自己明明是在说猎场有多危险,她却在乱想些什么!   柳奚被她有些气笑了,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落在地上的篓框突然一动,一个小东西从里面蹦了出来。   “兔子,”   明微微扑上前,“是小兔子哎!”   面对她的热情,小白兔却丝毫不领情,拖着腿欲往丛中跑。   明微微眼疾手快地把它抓住,抱着抚摸了一番,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丢回了篓子里。   柳奚疑惑,“公主,你不喜欢它吗?”   “喜欢啊。”   有哪个女孩子能拒绝毛毛软软的小动物呢。   “可是这是先生您的猎物呀,”她歪了歪头,眼神飘向背篓,似乎还有些不舍,“先生,您快上马吧。时候不早了,你还要得第一呢。”   自己只是想进来看看他,却不想耽误他。   柳奚却突然站着不动了。   “先生怎么了?”   男子站在那里,一手还拿着未搭箭的弓。日光透过树叶,照耀在他的脸上,同样也照耀在少女的面容之上。   将她的一张小脸,照得粉扑扑的。   他的心思忽然一动。   “公主。”   不等明微微反应,他突然抓了抓她的袖子,“跟我来。”   他居然直接丢了弓箭。   “太傅?”   明微微不明所以地被他拉着,往树丛深处跑去。   “公主!”   他拔高了语调,右手一指——竟是一窝兔子!   毛绒绒、胖乎乎的白团子,正窝在树干下,慵慵懒懒的,可爱极了。   她的眸光一亮。   柳奚在一旁站着看她——少女蹲下身子,轻柔地抚摸兔子的小脑袋。那白兔居然也不躲,任由她挠着头顶、下巴。她的眼睛明亮亮的,窝在那里,也像一只小动物。   男子抿了抿唇,唇角依稀有笑意。   “先生,你不比了吗?”   她突然转过头来。   “嗯,”柳奚点点头,“不比了。”   “可是你明明能拿第一——”   正说着,少女的话语突然一顿。她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明明能拿第一。   却在这里陪着自己......   “先、先生?”   日光忽然又明媚、又温柔了些。   柳奚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不知在望向何处。须臾,轻声道:“那些都不怎么重要的。”   她不也曾同他说过,为什么要争、究竟要争什么呢?   柳奚,你究竟要争什么呢?   男子的眼中闪过茫然之色,正在出神,身前的少女突然站起身子,转过头来朝他一笑。   语调明显欢快了许多:“那——先生,一会要一起去拜佛吗?”   狩猎之后,便只剩了春祭的最后一项。   他们要爬上灵山庙,去那里拜见菩萨。   然后再抽取今年的时运签。   往年,明微微都是上签。   但今年不同。   这一次有柳奚陪着,她有决心可以抽到上上签。   柳奚却是第一次去灵山庙。   二人走进正殿,立马有僧人上前为其指引。明微微听话地跪在蒲团之上,与柳奚一起跪拜。   而后便是献香。   再然后,僧人指挥着,让他们二人从瓶子里各抽出一支签。   “施主。”   僧人垂首,又取来一片叶,在瓶中沾了些水,往签上一撒。   这一项,俗称“开光”。   “施主,请展签。”   不知为何,当听见这句话时,明微微的手竟有些发抖。   她咬了咬牙,心一横,迎着僧人的目光将此签展开。   对方的面色忽然一变。   半晌,他才道:“施主,是......大凶。”   大凶?!   明微微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那你看看,柳奚的呢?”   男子手指一动,也将签展开。   僧人突然阖眼。   “怎么了?”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却还是忍不住上前追问,“此签又是什么意思?”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来。   “回施主,此签......”   “也是大凶。”   “啪嗒”一声,殿上正供着的香柱突然断了。   殿内三人面色皆是一变。   --   当晚便下起了大雨。   回到采澜宫时,她仍是惊魂未定。   耳畔仍响着那僧人所说的话:“回公主殿下、太傅大人,你们二位,抽到的皆是大凶之签。怕是会遭遇血光之灾。老僧斗胆建议二位,若是最近遇见了什么拿捏不定的事,要......早做了断。”   早做了断。   “轰隆”一道惊雷,照得明微微面色煞白。   “公主?”   阿采看见她突然撑伞,朝外跑去。   “公主,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小宫女放心不下,也连忙从一边取来一把伞,跟着自家主子飞扑入雨帘。   大堰今年,还未下过这般大的雨。   大雨倾盆,雨线如刀子一般急速落下,硬生生刮在少女的面上,只一下,便刮得人生疼。   但明微微却浑然不觉。   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莫名其妙跳动得厉害,就这般指使着她,往尚学府的方向奔去。   柳奚来尚学府的第一天便说过,不出意外,他会夜夜留宿在尚学府中,直到大家完成策论笔试。   若是哪位皇子公主遇见了问题,可以随时来这里找她。   迎着雨水,明微微健步如飞。   “公主、公主——”   身后传来呼唤,是阿采焦急地追着她。   她却没有停下。雨越下越大,更是刮起了疾风,将树影吹得婆娑,落在地上,颇有几分阴森感。   明微微低着头,自顾自地向前跑着。   “明微微?”   她突然看到了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在少女面前停下,一只素手探出车帘,是明皎皎的声音,“明微微,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正是从尚学府的方向来的!   明微微亦是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的脸上立马露出了骄傲之色,“我自然是去太傅那里询问策论题,怎么,难不成,你也要去先生那里问策论?”   明微微沉默不语。   明皎皎又将马车帘掀得更开了些,毫不掩饰眼底的讥讽之意:“明微微,我劝你还是省些工夫,莫再打着询问策论的幌子接近太傅了。你也不想想,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少女突然抬起头,认真地望向她。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明皎皎一愣。转瞬间,她又将话头一转:   “你是什么人,我倒是不了解。不过呀,我是真心来劝你少在太傅身上动心思的。”   “对了,你是不是还送给先生了一盒莲子糕?”   “我方才在尚学府,可是看见,先生将你送他的那盒糕点扔了呢。” 第10章 告白   明皎皎扬着嘴角,语调欢快。   让明微微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不是雨水的原因,少女的手脚有些发凉,她怔怔地抬眼,对方却得意地将车帘一掩,不愿再搭理她。   “喏,回府,”马车又缓缓开动,那人轻飘飘落下一句,“明微微,我劝你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与先生站在一起。”   马蹄踏落水洼,溅起一地的雨水。明微微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那泥点子已然溅到她的裙角处。藕粉色的裙摆,一点污渍分外醒目。   刺眼。   她怔怔地抬头,那一辆马车已扬长而去。   “公主——”   阿采慌慌张张地赶上来,她俨然听到了方才六公主所说的话。   此时的明微微,面色堪比天色之阴沉。   “公主,”阿采眼底有几分不安,“公主,要不咱们先回采澜宫罢。这雨越下越大了,有什么事,咱们明日上课的时再去问太傅也不迟。”   “不。”她摆摆头,听不进去劝,“我现在就要见他。”   她不信,不信柳奚会将她亲手做的莲子糕丢掉。   “明皎皎在胡说八道,”小公主抖了抖手上的雨水,“先生他不可能丢掉莲子糕的,今天下午,他明明还带我捉兔子。”   似乎为了得到某种肯定,她十分坚定地望向阿采。后者迎上她的目光,捏了捏她瘦小的胳膊。   “嗯,都是六公主在挑拨离间。公主不如明日再来......”   “不,阿采,”   莫名其妙的,她的右眼竟跳动得厉害,“我不安心。”   ......   雨落得更大了,直接拐过伞面砸到明微微的鞋尖处。寒风凌冽,讲雨伞吹得歪歪斜斜。少女紧抓着伞柄,艰难地朝着尚学府走去。   刚走到府外,一盏灯突然灭了。   “六公主?”侍仆迎上前,她认得这小后生,名字叫三余,是柳奚的心腹。   “六公主,您怎么来了?”   “本宫来找柳奚,他走了吗?”   “还没有,”三余往里屋探了探脑袋,“里屋的灯刚灭,应是已收拾完东西,估摸着一会儿就出来了。”   果不其然,这头话音刚落,柳奚披着大氅走了出来。   “先生!”她连忙高声呼唤,对方停下脚步,望了过来。   “先生。”明微微气喘吁吁地跑上前,他刚将氅衣的带子系好。一双手修长如玉,正搭在衣领上。   见到她,柳奚偏了偏头。月色昏黑,她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   “先生,”不等对方开口,她便开门见山地问,“我送您的莲子糕呢?”   男子搭在衣领子上的双手忽然一顿。   见他这般,明微微也愣了愣。下一刻,少女又拔高了声线,“我亲手做的莲子糕,您尝了吗?”   “尚未。”   他抿了抿唇,声音清冽,竟如陡峭的寒风一般,让她的身子一抖。   她强撑着笑容,“那...它们现在在何处?”   对方一默。   柳奚的身量颀长,比她足足高了有一个头,此刻又站在台阶之上,让少女不得不抬头仰视着他。   在明微微心里,他清冷,他高傲,他须得让自己时时仰望,如日昭昭、月迢迢。   而今夜落雨,似乎没有月亮。   他的眸光也是晦涩,树影斜斜地落在男子面上,让他的鼻翼恰恰处于星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柳奚就那样站着,一身暗紫色的氅衣,衣袖上仍是绣着两只雪白的鹤,此刻却不游动了。   明微微想,兴许是没有刮风吧。   也是奇怪,明明没有刮风,却让她无端地觉得寒冷。   少女瑟缩了一下,见他仍是静默,便又走上前。   站在台阶之下,抬起头,耐着性子望他:“先生,你是不是......把它们扔了。”   一语成谶。   柳奚突然转过脸去,似乎不敢看他。   这一回,他的面容彻底处在一片阴暗处,就连星光也不曾眷顾。   明微微眼底的光彩一下子暗了下去。   雨水从廊檐上落下,正滴在她的雨伞上,一滴一滴,连接成雨线,汇成了一层薄薄的帘。   雨帘将他们二人隔开。   藏在袖子里的手暗暗攥紧,她咬唇,尽量不让眼泪落下来,“你把它们扔到哪里了?”   “后院。”   这一回倒是答得爽快。   “诶,公主——”   眼见着,太傅的话音刚落,一道靓影飞速穿廊而过,朝着后院直直奔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雨水重重地拍打在脸上。明微微一手握伞,一手提着裙角,下唇早已被咬出牙印。   “公主、公主!”   三余焦急地在身后唤,“雨下大了,您身子方好,去不得啊!”   她如何去不得?   飞快跑到后院,一张圆拱门后是偌大的花园。雨水、泥土、残花、落叶,所有气息扑面而来,指引着她向前。   明微微撑着伞,弯着腰,在每个角落处搜寻着。   三余也撑着伞跑了过来。   他虽是柳奚的下人,却也不敢怠慢了大堰五公主。有他在,明微微直接把伞扔了,让对方替自己撑着伞。   可那伞并不是很大,仍有雨水会飘落在她的肩头。   “公主,您莫找了。”   三余低着头,看见少女的肩头早已被雨水淋湿,不由得一阵心疼,“公主,咱们明日等天晴了再来找,好不好?”   公主千金之躯,本就是常年养在金屋里头的一朵娇花。   更何况,她可是刚生了一场大病,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七日有余啊!   明微微低着头继续寻找,压根儿不理他。   下了雨,处处都是泥泞之地。她的裙角早就被弄脏了,鞋边也沾了一层厚厚的泥。但她似乎却不在意,伸出手,一点点拨着树丛。   几经搜寻,仍没有看到那盒子的踪迹。   明微微的面色还有些发白,身子也单薄得厉害。她穿得并不多,只着一件薄薄的齐胸襦裙,原本鲜丽的衫色似乎也被雨水冲淡了些色彩。   寒风中,她的身形轻轻颤抖。   “公主,咱们回去吧......”   她用手卖力地扒着树丛,贴着墙角一点点往前挪。前面都是水洼,一个坑接着一个坑,稍不留神便会踩一脚脏水。   她此时,是又疲惫,又狼狈。   绝望感铺天盖地朝她漫来,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连忙回过头,柳奚正撑着伞,站在自己身边。   衣衫干净,不沾风尘。   他垂下眼,眸色淡淡,静静地瞧着她,仍是一言不发。   似乎,在把她当一个笑话看待。   “公主,”静默少时,他终于开口,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无奈,“雨很大了。”   夜也很深了。   可她还是没有找到亲手做的糕点,和心爱的小盒子。   “柳奚,”   从地上站起的那一瞬,她的脑袋竟有些发晕,晃了晃才站稳了身形。   猛地抓住男子的袖子,“柳奚,你把它们丢到哪里去了?”   “丢到哪里了,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对方缓缓低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万分恳切的小脸。   她的头发全打湿了,肩头的衣裳也湿漉漉的。见了他,小姑娘的眼底又重新生起些色彩。   “你告诉我,把盒子丢到哪里去了,好不好?”   莲子糕,是她亲手做的,这是她第一次“下厨”。   那装着糕点的小盒子,是晃晃送给她的、陪了她很久的东西。   她今年十六岁,那盒子陪了她,大抵有六年。   盒子原是晃晃母亲的遗物,后来她见了,心中欢喜,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谁知,晃晃二话不说,直接将那盒子赠与她。   这次她精心制作糕点后,特意找出这个盒子,小心翼翼地将莲子糕一块一块放进去。   生怕弄坏了莲子糕,也生怕弄坏了盒子。   如今那盒子连同糕点,却是一起丢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柳奚,你不喜欢便不喜欢,直接把东西还给我就好,为何还要把它们丢了?”   不喜欢,可以拒绝。为何假意接受,又无情抛弃?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她从来都没有看懂过柳奚。   小姑娘一双眼死死地盯向他:   “柳奚,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光影撒落在少女面上。   她眼中有倔强的影。   柳奚看了她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撑了伞,欲往外走。   “柳平允!”这一回,她喊了他的字,“回答我。”   回答她,告诉她,正确的答案。   “柳奚,我喜欢你。你也知道我的心意。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但我想,你应该不是讨厌我的。”   她紧紧握着伞,往前走。   满脸泥泞,像只小花猫一样,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应该不讨厌我的,要不然,你怎么还会我读诗,陪我写字。会给我抄满满一整本的策论,会带我抓猎场上的小兔子。”   “你是那般正人君子,从来不说谎话,却为了我去骗明皎皎。还有,你试试都要争第一、拿最好的,却为了我放弃了春猎。”   “我知道,你是不讨厌我的、不讨厌我的……”   “可是,柳奚,你为什么又要如此如此待我?!”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   “明微微,我有未婚妻了。” 第11章 定亲   清清冷冷一声,在夜色中轻轻散了开。   明微微一愣,她感觉眼前突然一晃,扶住了墙壁才没有跌倒。   收回手时,却抓了一巴掌的泥。   “未婚妻?”   少女站稳,再次仰头朝他望去。柳奚也停下了脚步,雨水顺着伞面落下,滴在他宽大的衣袖上。他一顿,抬手,轻轻将水珠拂去。   举手投足,皆是一派矜贵气。   他与自己,隔着万障水、千重山。   他是天之骄子,是高岭之花,是山海不可平。   但她亦是父皇母妃的掌上明珠,是大堰皇室的娇娇女。   就连那日,明皎皎辱骂她配不上柳奚时,她也不曾心灰意冷。   可是如今——   明微微咬着唇,扬着一张小脸,死死地盯着男子,目光倔强。   “柳奚,你哪里来的未婚妻?”   她不信的,他一定是在唬她。   当她是小孩子呢!   眼前的小姑娘紧紧攥着伞柄,手也握成了小拳头。她的衣摆全都淋湿了,头发也湿漉漉的,粘在她的腮侧。   夜风一吹,她冷得打了个寒颤。   柳奚亦是垂眸瞧着她,听到这句话后,眼中忽然生出几分同情来。   不等他回答,三余上前解释,“公主,是兰家的姑娘。”   “兰家?”   京城里哪有什么兰家?   “是江南兰家,三小姐,兰白萱。”   三余也不忍见她这般,低低叹息一声,“二爷离家的早,一个人在江南那边闯荡,与兰姑娘结识,彼此知根知底,老爷、夫人也都知道她。我家二爷在江南时就与她定下了婚约,打算待兰三姑娘成人礼罢,再迎娶她。”   只是柳老爷突然病重,叫柳奚先回了京城。   三余说这话时,全程都在忐忑地看着明微微。他的话像是在讲述一件往事,又是在劝她死心。   “她明日,也要回京了。”末了,小后生又补充道,“是今天晚上的消息。”   柳家在京城,兰家却是在江南。   兰白萱此番归京,也是为了柳奚。   她握着伞柄的手轻轻地打着颤。   大雨已经停了,仍有雨水从廊檐上落下,连成细密的线,滴在明微微裙角边。   她往后退了一步,面色惶惶。   原来是他们江南那边的姑娘。   ......   她失身落魄地回到了采澜宫。   明晃晃在殿外焦急地等着她,看到那个人影,又急又气地跑上前,“阿姊,你又去哪里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晚在母妃那里请安,她让自己往阿姊这里送些吃的。明澈带人来到殿中,却被告知她不知所踪。   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夜。   明澈第一反应是,她不会大半夜跑出宫去了吧?   少年抿着唇,神色严肃,方欲批评她夜不归宿,突然看到她脸上的泥巴。   “阿姊?”   他微微一愣。   明微微迎着宫灯,慢吞吞地走过来。   “阿姊,你、你怎么了?”   少年一拧眉,扳正她的身子。   ——不光她的脸上有泥巴,头发、衣裳也湿了,整个人像是在下着大雨的泥地里摔过一般,灰溜溜的,俨然没有了昔日的光彩。   “阿姊?”   他紧张地唤她,却只能看到她面上的恍惚之色。   她不知经历了些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采澜殿门口高高挂着明亮的宫灯,昏黄色的灯光落下,投在明微微的面颊上,在她的眼睑处留下了一片黑漆漆的影。   下了雨,月色昏黑,晦暗不明。   她只咬着唇,唇有些发白,还有些干裂。明澈又走进了些,低下头,皱着眉头瞧着她,“阿姊?”   她不说话,无论他怎么喊她,她都不说话。   宫墙上仍落着雨,他连忙解下大氅围在少女身上,明微微没有躲,只是将伞一斜,伞面上残留的雨水一下子倾倒进他的衣领子里。   寒风料峭。   明澈没有缩身子,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脸:   “阿姊,你...你是被人......欺负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目光澄澈纯净,牙齿却咬紧了。   “阿姊,”他压低了声音,“是谁?”   是何人。   何人将他的阿姊弄成这样?!   阿采也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丫头亦是十分狼狈,脸上、衣服上都是还未来得及抖落的雨水,见了明澈,她哆哆嗦嗦地一拜,“七殿下。”   少年的目光阴沉到了极致。   “阿姊方才干什么去了?”他重复问道。   一向温和好脾气的七殿下,如今眼神竟是这般冷厉!   阿采的面色一滞,知道瞒不住他,只得如实回答:“回小殿下,公主她方才去了...柳太傅那里......”   柳奚,   又是柳奚。   他握紧了拳头。   “王、八、蛋!”   少年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抽了剑就要往外跑。   “七殿下!”   阿采和他身后的宫人连忙飞扑过去,担心他要惹出什么乱子。   “您这是要去哪儿?!”   雨水洗刷宫阶,将其冲得彻亮。   “老子要去宰了那个畜.生!”   “殿下、殿下,去不得啊——”   宫灯将阿采的脸照得煞白,“殿下,会出事的,您这般闹,一定会出事的!”   “出事便出事,”方一迈步,便觉左腿被对方死死抱住,他不悦道,“阿采,你闪开,莫要拦着我!”   “小殿下!柳太傅武功极好,您这般冒失前去,不但不能为公主出气,反倒还会伤了您自己。”   “那又如何?”   少年人,便是最意气用事、最轻狂。   “他伤我阿姊之前,就应该先想到我明澈!”   他提着剑,竟连伞都顾不上打了,任凭檐上的积水滴落在他的发顶。   水珠连成一条线,从他的头顶蜿蜒而下,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流。   几滴流道他的下颌。   少年生得好看,面容清俊,英气逼人。   只是此时,那双眉眼处,竟藏着几分杀戮之意。   阿采慌张解释:“小殿下,太傅没有伤着咱们家公主,他只是说了些话。”   明澈顿下步子,转过头,冷睨她。   “他只是说......”   “说什么?”   阿采诚惶诚恐:“太傅他说他已经有未婚妻,让咱们公主不要再纠缠着他......”   明澈的面色又是一暗。   “小殿下,”阿采苦苦哀求,“您莫去找他闹事了。来日老太傅身子好了,便会回来的。到时候公主与他也再无旁的交集。奴婢现在只盼着,公主与太傅认识得还不久,如今让她死心,也容易些。殿下,咱们莫再提他了,好吗?”   少年低头,看着对方抓住自己衣角的那只手,一时间有些怔忡。   片刻,只闻“哐当”一声,长剑砸落在地。   便是这道响声,让明微微的脖子缩了缩。她似乎才感觉到寒冷,拉了拉身上的氅衣。   见状,明澈赶忙上前去,扶住她,“阿姊,冷吗?”   “公主,我们回屋去罢。”阿采也提醒道。   她点了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回了寝殿。她身上都脏了,阿采让人飞速打了热水,又请七殿下出了殿,自己来服侍自家主子沐浴。   好一番折腾,明微微才换上干净的衣裳。   她的额头有些烧,阿采又是拧毛巾又是泡药的,过了好一会儿烧才退下。少女昏昏沉沉睡去,如此一睡,又是一整天。   第二日,明澈带了些吃的走进殿,不情不愿地将东西递给她。   吃吧吃吧,吃饱了再跑去见那个姓柳的!   少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话到嘴边,却只能转化成一声轻叹。他于床边坐下,有些心疼地看着明微微。   她的面容干净,低垂着眼,静静地喝着粥。   明澈有些恍惚,他好像从来都没看到过如此安静的皇姊。   “阿姊,我今日没有去上他的课。”   “嗯。”   “阿姊,咱们以后不去上他的课了,”不光她不去上,他自己也不去了,“策论笔试,我会带你复习,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去问楚公子。”   楚玠简直比柳奚要好上太多。   明微微仍是静静地喝着粥,一言不发。   一整天过去了,她的面色还有些苍白,面容憔悴,让他心疼。   少女低着头,只顾着自己喝着汤粥,却不知道,少年也是一宿未合眼。   他昨天回去,直接把寝殿的桌子给劈了。   劈完桌子,他还不觉得解气,又要去劈床,还好被宫人极力拦下。   还好拦下了,不然他今天晚上也别想着再合眼了。   等她喝完粥,明晃晃取出书本,开始带她读策论。   读到一半儿,忽然有宫人叩门。   “进。”   来者是阿采。   小宫女不安地瞟了殿内二人一眼,忽然低下身子,在明晃晃耳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少年骤然变了面色,“让他滚。”   阿采只得灰头灰脸地点点头,又十分忐忑地看了公主一眼,欲退下。   “等等。”   明微微突然把她叫住,“怎么了?”   “没什么,”晃晃抢先道,“阿姊,我们接着读书。”   “不,你们有事在瞒着我。”她目光尖锐,扫过二人的脸,果不其然,阿采往后缩了缩。   “怎么了?”明微微皱眉,问小宫女。   后者又惶惶然望了七殿下一眼。   “说。”   明微微的语气不容人拒绝。   阿采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见明澈未再拦,终于“扑通”往地上一跪,对着榻上的少女出了声:   “公主,柳太傅带着兰姑娘进宫了。” 第12章 入宫   不只是明微微,就连明澈的面色也是一僵。   “阿姊,”   仅是片刻,少年立马回过神来。他展了展衣袖,把书页往下压了压,“咱们继续来看这篇策论,不要管他。”   明微微腿上也正放着一本书,翻开的那一页正是贾谊的《过秦论》,其上有些标注,都是明澈的字。   他又看了她一眼,缓缓念起来,声音清朗: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诶,阿姊?”   明微微从床上撑起身子,“渴。”   喉咙生疼生疼,像是被刀子刮过一样。她动了动嘴唇,明晃晃立即会意,臭着一张脸把水杯递给她。   “喏。”   他哼哼唧唧了一声。   声音闷闷的,似乎还在生气。   明微微斜斜睨了他一眼。   热水有些烫,还往上冒着雾气,白蒙蒙的,一路扑到少女眼底。   她揉了揉眼睛,有些发酸。   她现在突然很想去母妃那里。   欲跳下床榻,胳膊却被人一把拽住。明澈面色不善,“阿姊,你又想去哪里?”   明微微眨眨眼,如实道:“去给母妃请安。”   在床上卧了一整天,她现在想下床。   她把水杯放在床边的案几上,又一手将盖在腿上的被子掀开。忽地一尾风至,竟有几分料峭,让少女的身子又缩了一缩。明微微搞不明白,明明是夏日,为何有时还这般寒冷。   “阿姊,你别去了,”少年将她的胳膊肘按住,“先把自个儿的身子养好罢。”   别出去跑一圈儿,又给病倒了。   那个柳奚,真晦气。   明澈咬牙,好像这几次阿姊生病卧床,都是因为他。   可明微微哪里能听进去对方的话?她叫来了阿采,不顾众人的阻拦跳下了榻。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身子不好,动不动就生一场大病,十天里有六天都在卧床。   后来宫里新来了个太医,跟母妃说她并没有什么大恙,只是平时不太爱走动、将身子给闷坏了。从那以后,她就天天练习爬树□□。   翻着翻着,爬着爬着,她的精神气儿一日比一日好。   也一次比一次抗揍。   如今,明微微只觉得嗓子疼、脑袋闷,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不适。   明晃晃无奈,只好依着她去了。   “阿姊,你走慢些!”   她今日穿了一件水芙色的百褶对襟裙,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生了病,还特意涂了厚厚的桃花粉。阿采也是仔细地为她描了眉毛,特意将眉尾又拉长了些,显得她更有几分精神气儿。   眉似黛,唇如樱,点点细钿镶在盘起的鸦发之上,发尾流苏根根坠下,被风一吹,像一扇轻飘飘的帘——让人只远远一望,便觉窈窕娇秾。   这便是明微微。   她又恢复了活力,蹦蹦跳跳地来到秀丽宫,门口竟还停了其他妃子的轿辇,明微微认出来了,这是妃位的辇车。   应是哪位娘娘也来给母妃请安了罢。   她不畏生,顺着宫人的指引来到了后花园,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亭里的两位娘娘。   母妃果真是朵娇花,相隔着那么远,都能让人挪不开目光。   “母妃——”   小姑娘扬着一张小脸儿,开开心心地扑上前,又认出来了母妃身边的女子,“曼妃娘娘好。”   甜甜一声,伴着规规矩矩地一个福身,让人瞧了,觉得欢喜极了。   楚贵妃亦是勾唇,“你这丫头,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看母妃了。”   “想您了嘛!”   她一把环住贵妃的胳膊,像个小猫似的蹭了蹭。一旁的曼妃见了,亦忍不住发出感叹:   “娘娘真有服气,有这般贴心可爱的小公主。不像妹妹我,却是膝下无儿无女,孤苦伶仃。”   亭子外花开得正好,母妃更是笑得人比花娇,“妹妹哪里的话,你不是也还有个听话孝顺的小侄女吗。对了,她不是说今日要进宫吗,怎么没见着她?”   春意攀上曼妃的眉梢头,她亦是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明微微望去。   后者正站在小亭一角,一对发髻懒懒地挽起,玉露凝香,仪色天成。   虽还未完全长开,也能窥得几分美人胚子的影迹。   “我那个侄女,哪有贵妃娘娘的小公主可爱伶俐。”   明微微竟觉着,对方似乎正在打量着自己。   “不过也快了,我家萱萱本来说要去华莱宫找我。刚刚桃灵又去喊了声,说我正在贵妃娘娘这里。他们便也准备到秀丽宫来,给娘娘您请安了。”   “妹妹,你太客气了。”   两位娘娘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明微微不懂那些人情话,百无聊赖地在那里站着。明晃晃更是没了任何存在感,无聊得发慌。   就在她欲拉着晃晃溜掉之际,花园外突然响起一阵传报声:   “贵妃娘娘,宫外有人求见——”   曼妃莞尔,“这不,人来了。”   众人抬眸,齐向那院门望去。   明微微亦是转过头,只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一袭水青色的齐胸襦裙,腰间坠了块莹白的玉佩。那模样虽是不甚精致,却是精心打扮过的,眉目皆是淡淡的,清秀可人。   见了亭内贵人,她赶忙一福身,声音细软,像是能掐出水一般:“兰氏白萱,见过贵妃娘娘、曼妃娘娘,见过——”   正言道,她转过身形,见了明微微与晃晃,心中已有思量,“见过公主、七皇子殿下。”   兰白萱?   明微微一怔,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不等她仔细回想,下一刻,院外正朝这边走的那人立马告诉了答案。   青氅,白衣,袖间雪鹤游动——这不是柳奚,又是何人?!   看见他,明微微的心头一紧,竟连嗓子眼都开始发干。   少女死死地盯着柳奚,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丝毫情绪的波动——可他没有,他甚至都不看她一眼,目光缓淡,须臾,一抬双手。   “臣柳奚,参见贵妃、曼妃娘娘。”   末了,才转过头来,却是神色未动,“参见五公主、七殿下。”   见了柳平允,明澈的面色一沉,忍住了拉着明微微往外跑的冲动。   明微微双手笼于袖中,手指轻轻颤抖。   亭内的娘娘们却看不出几位的各怀心思,贵妃高兴地招了招手,“真好,这兰家的丫头,长得真俊。”   可不俊嘛。   跟柳家二公子站在一起,就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闻之,兰白萱淡淡一笑,笑容羞涩腼腆,“贵妃娘娘是在折煞萱萱了。”   “哪里是折煞呀,”贵妃身后的心腹宫人看得也高兴,“兰姑娘此次回京,可是为了与柳公子的婚事?”   明微微神色一顿。   兰白萱面色一红。   “本宫同皇上说了,萱萱此次回京,便住在曼妃妹妹那里罢。”贵妃道,“你一个人回来,起居也不甚方便。”   兰氏感激点头,“谢过贵妃娘娘。”   母妃热络得,倒像是兰白萱的亲娘。   “还有,平允如今还在尚学府教书,萱萱闲暇之时,也可以去尚学府听听他讲课。”   “娘娘,当真可以吗。”少女眉目之中,尽是欢喜之意。   曼妃也笑,“这还得问问柳太傅的意思。”   “唰”得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柳奚身上。   他站在亭前,身上落了些花的影,神色平静,清冷自持。   兰白萱也望了过来,万分羞涩地喊了声:“二爷……”   这一声,唤得柔肠百转,娇软撩人。兰白萱好像只会捏着嗓子说话,目光也扑朔,像是刚受了什么惊吓。   便是这般可怜兮兮的神态,让男人最受用。   “二爷,好不好,”她几乎要抓着柳奚的衣袖,“萱萱想去。”   说也奇怪,明明是兰氏女在问他,可他却突然转过头来。   仅是一瞬间,明微微感觉自己在被人注视着,再抬头时,那人却突然别开脸去。   动作之快,让她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明明见着,有道目光正落在自己的面容之上,他似乎在打量着自己,待她抬眼时、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对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胳膊却突然被兰氏挽住。   “柳公子。”曼妃唤回他。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亭内亭外春光正好,眼前亦是柳绿花红。他白袍软缎,衣袖坠在花丛之间,面对无边春色,男子眼中毫无波动之意,却躲开明微微的视线,朝兰氏轻声:   “好。”   贵妃与曼妃皆满意一笑。   “对了,本宫记得,萱萱似乎还会写诗?”   “回贵妃娘娘,萱萱是会一些的,不过都是些放不上台面的东西。”   一般才女,都喜欢自谦。   “妹妹这小侄女,真是有才气呀,”楚贵妃啧啧赞叹,“不像我那个丫头,整天就知道胡跑。”   明微微抿了抿唇。   她哪里有整天胡跑了,明明这几日有在很用功地读策论。   兰白萱突然道:“贵妃娘娘,萱萱还会些策论。”   “策论?”   明微微的右眼皮突猛地一跳。   果不其然,母妃朝她招了招手,春风满面,“微微,过来。”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劲,“我这个丫头,近日也对策论着了迷。萱萱,你会这个,以后要多帮着微微。”   兰白萱就笑,“娘娘放心。”   “微微,你有什么不懂的,也要多问问萱萱。她虽是比你小一岁,可行为处事皆是比你细心规矩。”贵妃恨不得把她变成下一个兰白萱,“不止是策论,其他学习上、生活上的事也要多问问她。微微,你在听母妃说吗?”   她闷着声:“嗯。”   明晃晃忍不住插嘴:“母妃,你别再说阿姊了。”   楚贵妃白了他一眼,不理他,继续朝小姑娘道:“还有呀……”   后面的话,明微微再也没心思去听了。   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无非就是夸柳奚有多厉害,兰白萱有多优秀。听到最后,就连微微也有些发愣,好像他们本就应该是天作之合,是绝配。   自己连兰白萱的一根头发丝儿都算不上。   走出秀丽宫时,她还神思恍惚,一头撞上宫门口的那根大石柱。   “阿姊!”   晃晃忙去扶他。   她挥开少年的手,只觉得头疼得厉害。那石柱上竟还有个人脸,凹眼、高颧、薄唇,神色讥讽,似乎在嘲弄她。   就连一根石柱子都在嘲弄她!   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埋起头来。   见状,明晃晃一下子慌了神。他又不敢上前去,生怕又惹到了阿姊。   她抬起头,再去看那根石柱——那柱子犹如活物般,好像在张着嘴,说:   明微微,你真没用。   眼泪就这样做眼眶里打转儿。   忽然一道清冽的香气飘过,再回神时,眼前却是一抹衣袍。少女愣愣地抬眼,先是看到一对白鹤、再是玉佩、再是一双手。   他于她身前定住,低了低眉,似乎想扶她起来。   神色翕动,眸光中,似乎有淡淡的同情。   声音微哑:“公主。”   就是这一声,让她把刚到眼边的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第13章 做小   微风如洗,将他的衣衫吹得缥缈素净。   柳奚的眉眼也是缓淡,伸着修长如玉的手。明微微扬起头,眼眶红红的,一瞬间好似又看到了那个带自己捉兔子的少年郎君。   明澈抿着唇走了过来。   “滚。”   低低一声,少年手背青筋暴出,“别动我阿姊。”   言罢,不等明微微反应,明澈已不由分说地把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她很瘦,身子轻飘飘的,胳膊上没有一点肉。明晃晃紧紧攥着她的小臂,朝青衣之人恨恨道:“柳奚,我敬你曾是我的老师,未对你动过手。若是你再敢来缠着我皇姊——”   他伸出拳头,“就别怪我揍你。”   明微微一愣,没想到一向和气温顺的晃晃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就像一头炸了毛的小狮子,带着她昂首阔步地走出秀丽宫。   “明微微,硬气点!”   他用力扳正少女的肩,看着她眼中的雾气,“这又不是你第一次追男人了,当初那楚玠,你追他的时候,不还是生龙活虎的吗?怎么到了柳奚,你开始犯糊涂了呢?”   是呀,过去十六年,她追过无数个男人。   大到柳奚楚玠,小到乐人侍仆……好像这天底下,就没有她明微微拿不下的男人。   闻言,少女摇摇头,“那是他们都没拒绝我。”   她这个人,就是奇怪得很。   当初追楚玠时,一口一个楚哥哥叫得欢快得紧,得到手后,两天就把人家给甩了。甚至连小手都没牵一牵呢,她就腻了。   明晃晃总结:“你这是犯.病。”   她严肃纠正:“我这是追求真爱。”   对方又冷笑:“还真爱呢,你真爱都要跟别人定亲生崽子了。怎么,你还要去给柳奚做小啊。”   这一句“做小”彻底惹毛了明微微,她重重地捶了晃晃肩膀一下,对方立马疼得挤眉弄眼、嗷嗷直叫。随之一声少女的娇嗔:   “明晃晃,你不许胡说!”   少年揉着肩头,朝她嘻嘻一笑。   清风吹在面上,撩起少年的袍角少女的发,两个最为亲近的人,面对彼此时,皆不怀心思。   “明微微,讲真的,”他突然停下脚步,语气严肃,“你千万不要去做小。”   她眨了眨眼。   “明微微,你是大堰的公主,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是千人仰慕万人爱戴的折怜公主,你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为了一个男人垂头丧气;更不该去为了一个男人,与其他女子争风吃醋。是,他是柳奚,是天之骄子,可这世上好男儿千千万万。没了柳奚,还有楚玠、甄晏,总有一天,你会遇见自己的命定之人。到时候再回头望望,你会发现,柳奚他,真的不配。”   她是大堰的公主,应该是明烈、恣意、骄傲的。   她就应该做一朵娇花,做一朵像母妃那样的娇花,   “明微微,我说这些,你都听清楚了吗?”   少年垂下眸,十分认真地看着她。那一双眸幽深,竟让她有些看不真切。   明微微愣了一愣,良久,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齿:“我知道啦!”   ……   二人就这般走回了采澜宫。   有宫人在宫阶处守着,见了五公主,连忙迎上去:   “公主!方才柳大人差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一听到柳奚,明晃晃的面色一变。   “谁要他的东西,还回去。”   真是晦气。   宫人小心翼翼,道:“柳大人说了,这是公主殿下的物什,给公主您还回来。”   闻言,明微微的眼皮一跳,心中有所预感,连忙将那包裹打开。   果不其然,是之前装莲子糕的盒子。   盒子已被人清洗干净,丝毫看不出任何被雨水、泥土侵蚀过的痕迹。少女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盒面,转过头,“收起来罢。”   明晃晃也认出来了那盒子,嘴唇轻轻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离策论考试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皇帝似乎很重视这次的考试,昨日便说待今天下朝后,去尚学府里看一看。   因为皇帝要来,明微微和晃晃都规规矩矩地跑去了学堂。   柳奚还没来。   她被晃晃拉着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少年从包里掏出两个人的书本,方坐稳了,忽然又见到其他人的轿辇。   “楚玠兄?”   晃晃高声一唤,对方转过头来,朝这边笑了笑。   笑容和煦,如沐春风。   明微微岿然不动,静静翻开书本。   她与楚玠,也有一段往事。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只见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由得对他也动了些心思。   嘘寒问暖、甜言蜜语,楚玠到底是个家教好的,哪里曾见过这种阵势。只觉得小姑娘眉眼弯弯,笑容软软,娇矜得可爱。   然后,明微微遇见柳奚,跑了。   有知情者同他道:楚公子,那五公主就是个爱玩的,平日里说的、做的,都是心血来潮的随便闹闹,不能放在心上的。   楚玠闻言,笑笑,似乎也不以为意。   见了明微微,他面上也毫无愠色,只将头轻轻点了点,声音温和:   “五公主,七殿下。”   明晃晃赶忙拉过明微微,也朝他笑。   几人还未寒暄呢,突然又见一驾马车缓缓停在尚学府门口。陌生的马车,让众人不禁侧首——   青襟碧衫,帛缎玉带。身形袅袅,步履翩翩。   正迈着莲步,缓缓朝这边走来。   是兰白萱。   明微微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书页。   那人却是径直朝这边而来,极为规矩地朝她作了个揖,笑容温顺无害,“公主姐姐,萱萱可否坐在这里?”   她微愣,却是转瞬间,对方已行云流水地将书本放下,坐在她的身侧。   明微微忍不住往另一边挪了挪。   兰白萱坐下后,周围人便无言,周围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忽然一声传报,柳奚随之走了进殿。手里头还卷着一本书,随意地朝这边望了过来。   仅此一眼,他稍稍一顿,走到最前面。   “今日,我们来学习……”   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心中盼望着能早点下课。   身侧的兰白萱更是对台上的男子时不时暗送秋波。   终于到了课间,明微微将书本一阖,欲逃离这个地方,却见台上的男子朝这边扫了一眼,片刻后,走了过来。   她的手心竟还有些出汗。   那人却只是在她桌前顿了顿,而后一转弯,对兰白萱轻声道:“没有书吗?”   “没有。”女子乖巧地摇了摇头。   果不其然,他讲手中的书本递给了她。   连套路都一模一样。   兰白萱自然十分感激,欢天喜地地将书本收下,“多谢先生,萱萱一定不会辜负先生所望,认真准备策论的!”   柳奚轻轻点了点头。   “兰姑娘,我也有东西想要送给你。”   “什么呀?”对方诧异,望向微微。   “喏。”少女也递来一本书,见着那书的封面时,柳奚的面色微微一变。   只听明微微道:“先生之前整理的,历年来策论真题,送给兰姑娘。”   兰白萱不疑有他,亦是开开心心地将其收下:   “谢过五公主。”   “姑娘客气了。”她抿唇笑笑,又在回过头时,朝柳奚挑了挑眉。   清风拂过,男子搭在书脊上的食指似乎滞了一滞。   下了课,她欲收拾东西往外走。   柳奚突然把她叫住:   “明微微。”   男子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冽。   “先生,怎么了?”   她感觉到兰白萱也朝着这边的方向望了过来。   眼前的少女眉眼明艳,笑靥如花。些许光影映入他的眸底,落下了一层薄薄的影。   柳奚瞧着她,欲言又止:   “明微微,我有事要同你说。” 第14章 落马   “什么事?”   少女立在原地,歪了歪脑袋,看他。   眸光清澈,眼底还带了些许稚气,一看就是没有什么坏心思的。   “就在这儿说罢。”   她似乎,再懒得与他周旋。   柳奚却是默了一默,他轻轻瞟了一侧的兰白萱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明晃晃高声:“有何事,不敢在这边说的?”   少年厉声发问,让周围又突然沉寂下去。   兰白萱似乎看出了几分端倪,她极为规矩地朝众人福了福身子,一副乖顺之状:   “公主、殿下,太傅先生,萱萱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兰白萱走后,明晃晃也不愿意与柳奚待在一起,一时间,偌大的学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明微微瞧着他,面色未变,“什么事,如今可以说了罢?”   还非要绕开兰白萱。   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男子抿了抿唇。他的唇很薄,明微微曾听人提起过,薄唇的男子最为薄情。   可偏偏,柳奚又有一双极为幽深的眼。   如今,着双眼正定定地看着她,眸中似乎还掺杂了些淡淡的情绪,却让明微微看不真切。   她一直都没有看透柳奚这个人。   “先生?”   她不耐烦地一唤,对方收回了神思。   “你怎么把那本书给她了?”   “哪本书?”   明知故问。   他好脾气地回道:“我送你的那本,你怎么给她了?”   “哦,策论题啊,”少女眨眨眼,佯装做糊涂,“不可以给她吗?她刚来这里,没有书。先生不也刚给她了一本吗。为什么先生给得了她,我就给不了她?”   “明微微!”柳奚似乎被她气到了,“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笑了,又歪了歪小脑袋,问他。   此刻春色正好,斑驳的影落在她粉白的衣襟处。她今日涂了淡淡的口脂,看上去粉粉嫩嫩的,乌黑的发用两根带盘成一对空心鬟,发鬟上缀了些细钿,整个人虎头虎脑得可爱。   柳奚看着她,“那是我给你抄的。”   明微微“扑哧”了一声。   她一笑,头上的珠玉跟着晃了晃,被日光照着,折射出炫目的光。   竟有些刺眼。   她笑了好久,久到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一阵阵笑声,像是银铃儿一般,清清脆脆。又像是有人轻轻掀开了屋内的珠帘帐子,一双手悄悄探入,在人的心头上拂了一拂。   “柳奚,我发现你这人真有意思。”   明微微忽然收住笑声,眸光一寸寸冷寂下去,   “合着你给我抄的东西是宝贝,我不能随意送给他人。我给你做的东西,就不是宝贝了吗?”   “那也是我亲手做的,为了你,从来没有去过厨房的我花了一整天。从拣花、到挑米,洗、煮、蒸。我只想着你能吃上一口我做的东西,哪怕你说不好吃。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与你有了约定。所以我要自己做、亲手拿给你看。”   一瞬间,二人又想起了那夜春雨淅沥,小姑娘倔强地站在长廊之上,朝他喊:   ——先生,我回去就学着做桃花糕,等我做完,再给您送来!   ——先生,您不要讨厌我!   记忆受了潮,如雨水,直直朝着二人扑面而来。   小姑娘走到男子身侧,踮了踮脚尖,在他耳边冷笑:   “柳奚,你明明可以拒绝我的。”   “但你没有。”   “皇上驾到——”   如此一声,让柳奚回过神来。   皇帝说今日下朝要来尚学府,果真不假。兰白萱刚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圣上的轿子,又跟着一群人折了回来。   一群人围着他拜:“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笑容和蔼,抬了抬手,让这群孩子平身。   在他身后,还跟着皇后与曼妃。   楚贵妃今日身子不适,没跟着来。   明皎皎第一个拥上前去,将皇帝的胳膊扶住。她的嘴很甜,没一阵儿就引得皇帝哈哈直笑。尚学府内,顿时是一番喜气洋洋之状。   笑完了,皇帝开始问每位皇子公主的学业。柳奚双手一揖,规矩地上前。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的衣角在明微微的手边拂了一拂。   男子如实汇报了每位皇子公主的功课,皇帝似乎很满意,嘴边笑意更甚。末了,又不忘关心明微微:“听说微微也要参加今年的策论笔试,柳卿,她近日的功课如何呀?”   柳奚道:“嗯,公主很用功。”   皇帝闻之,十分满意。   又是一番欢声笑语,一边的皇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本宫听闻,曼妃妹妹家的兰姑娘进宫了,来,快让本宫看看,是什么样的好姑娘。”   她招招手,兰氏羞羞答答地上了前。   兰白萱的眉眼很像曼妃,皇帝看得也欢喜。众人正言语间,曼妃眸光一闪,又得意道:“皇上、娘娘,你们莫看萱萱生得娇娇弱弱的,其实,她还会骑马呢?”   “骑马?”皇后大为惊讶。   兰白萱与柳奚一样,都是在江南长大的。江南那边的姑娘,各个软言软语,声音细得好像能立马掐出水来。那楚腰也是纤纤,扶风弱柳,哪里又能上得了烈马?   兰氏却道:“若是陛下不嫌弃,臣女可以略展拙艺。”   她这么一说,自然无人拒绝。皇帝来了兴致,叫人牵了一匹汗血宝马来。   那是一匹强壮的棕毛马,四肢看起来十分强健有力。兰白萱却丝毫不怕它,愉快地接过缰绳,将腿一蹬——   “驾!”   马蹄带起一阵疾风。   扬起的尘土让明微微眯了眯眼,只见对方高高扬起马鞭,头发被风吹得散开。烈马之上,兰氏眉飞色舞,衣袂飘扬。   “善!”   有人忍不住,由衷地夸赞。   京城女子会骑马的已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是江南那边的姑娘。   更何况,还将马驭得这般好。   面对胯.下的汗血宝马,兰白萱一点儿都不认怯。   隔着重重人群,明微微忍不住偏过头去,余光见着,那人立在人群之首,衣袍微动,正在注视着马上的少女。   未喝彩,未鼓掌。他站在那里,就是一幅惹引人注目的画。   画中的风景却不是为她。   明微微与众人一样,站在那儿看兰氏挥舞着缰绳。女子体态轻盈,坐于马上,竟像是在跳舞一般。那马儿也十分听话,配合着她。   绫罗丝帛,也在空中翩然。   御马跑了一整圈,兰白萱有些累了,在马上高高地对众人点了点头,欲将马儿停下。   “吁——”   如此一声,本应停下的红鬃马却仿若未闻。   明微微远见着,那兰氏皱了皱眉,方欲唤第二声,其座下的马突然抬起前蹄,长嘶一声……   那烈马……竟失了控!   众人还未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见一马带着一人像发了疯一般冲撞过来。   “保、保护圣上!”   当场立马乱成一锅粥!   宫人皆朝皇帝皇后那边拥去,却未料,红鬃马在撞上他们的前一刻,突然调转了个方向,直直扑向在一旁发着愣的明微微。   “公主——”   “阿姊!”   眼前一道身形闪过,明微微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带人一个人的怀抱之中。   他紧紧护着自己,带动着她往后急速倒退了几步。忽然一声闷声,那人的后背重重磕在身后的石柱子上。   她惶惶然抬眼,是明晃晃。   她已经完全吓呆了,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下一刻,只见马上的兰氏突然跌下来,于地上翻滚了好几圈,一下子没了声音。   明晃晃回过神,怒火“腾”地一下涌上心头。   他颤抖着双手,抓着明微微的胳膊,仔细查看她的伤势。   她手肘处的衣袖子破了,还擦破了点皮。   有鲜血从其中渗出来,看得少年面色又是一冷,直接朝青氅男子吼道:   “柳平允,能不能管好你的人!”   明晃晃这么一吼,让所有人的身子一凛,回过了神。   “快、快去看兰姑娘……”   他们这才想起兰白萱来。   有宫人慌慌张张地上前,将脸朝地的女子翻了个面。   她的双眼紧阖着,脸上、发上都是灰,看起来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曼妃面如死灰,绝望道:“快传太医!”   从那么高的马背上摔下来,再耽搁,怕是来不及了……   “血,”有小宫女眼尖,惊慌失措道,“兰姑娘流血了!”   殷红的血从她的额头上流出来,一下子便是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快喊太医啊!!”   一声女子凄厉的疾吼,响彻整座宫殿。   不等人反应,身侧突然穿过一到冷风,带着些清冽的香气,柳奚已上前。   下一刻,竟将地上的兰白萱抱起!   “柳奚?”   兰白萱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他的氅衣宽大,恰恰将对方的身形包裹住。女子面色如纸,长发散下来,逶迤及地。   “走。”   他压低了声音,不顾众人眼中异色,欲往外走去。   愣了愣,周围宫人立马会意:“快送太傅与兰姑娘去太医馆!”   一声高喝,一道冷风,他又抱着兰氏来到明微微面前。   她的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柳奚……”   擦肩而过之时,他的步子似乎顿了顿。   明晃晃闪上前,将他拦住。   后者皱了皱眉,声音清冷:“让开。” 第15章 陪我   言罢,男子又一抬脚,一片琳琅的玉佩碰撞声中,他大步流星地往外快走去。   下唇咬出两道浅浅的牙印,她攥着衣袖一角,只看见他留下两只雪鹤的余影。   一行人开始检查明微微的伤势。   因为有晃晃护着,她伤得并不是很重,只落了些不打紧的皮外伤。但公主毕竟是千金之躯,无人敢怠慢她,也连忙喊了太医来。   日光落在地上,忽然一晃。   “这是什么?”   明微微扶着手臂,眸光垂下。   一个玉坠子正落在脚边,应该是兰氏落下的。   阿采是个眼尖的,瞄了一眼,小声道:“公主,这玉好像磕碎了一小角。”   不就是块玉,“碎便碎了。”   她不以为意,欲将其捡起来。右手碰到那流苏穗子,刚往上一提,忽然“啪”地一声。   玉坠子摔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少女心头一紧,有些无措地捏着流苏穗子一角。   她不是故意要摔这块玉坠的,只是想把它捡起来、让下人转交给兰白萱,却未想到穗线一下子脱离了玉坠,让其直直地砸落在地。   闷闷一声,引得所有人都转过头来,不由自主地望向地上那一摊碎玉。   “这是……”   曼妃认出来了地上的东西,面色一惶,“作孽,作孽啊!”   “此乃太后娘娘所赐之物,是当年在灵山庙上、当着菩萨的面开过光的,是块灵玉啊!”   她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后跌了两步,后背撞上皇帝的轿辇,一侧龙袍男子的面色也随之一变。   灵山庙,菩萨,开过光。   太后所赐之物。   她失手将其摔碎了,是冲撞,是大不敬。   是要……遭天.谴的。   “那这该如何?”明晃晃有些急了,“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他虽也不甚信佛,可曼妃说得玄里玄乎的,晃晃唯恐菩萨降灾,忙不迭问道。   “补救的法子……”   思索少时,曼妃面色又是一变。   是夜,明微微被人带到祠堂内,跪拜佛祖。   曼妃道,毕竟是她失手将玉坠子打碎,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菩萨若是要降灾,第一个迁怒的也是她。   佛门讲究宽恕、心诚,若她诚心在菩萨面前忏悔,兴许能躲过这一劫。   皇帝闻之,虽然心疼女儿,但又担忧皇宫、大堰有难,只能让她如此做了。   今夜月色昏黑。   夜风凄凄,穿堂而过,硬生生奔向少女羸弱的身形。她膝下垫着一个蒲团,低垂着眸,跪于殿上。   身前,是一樽菩萨像。   菩萨像精雕玉琢,约莫有她半个身子高。又是一阵冷风刮过,让明微微瑟缩了下身子,两眼又向堂上望去——   望向那世人口中的菩萨。   菩萨低眉,似乎也在看着她。一人一像就这般无声对视着,一瞬间,少女眼前竟出现了些幻觉。   她看着,那菩萨好像眨了眨眼......   倦意如潮水般汹涌,明微微揉了揉眼睛,再一下,佛像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   百无聊赖,她好奇地想:   这世上真的有菩萨吗?   菩萨也会吃饭,也会睡觉吗?   菩萨也会喜欢上一个人吗?   菩萨也会明白她此刻的委屈吗?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菩萨神色微动,眼中似有怜悯之意。   明微微吸了吸鼻子。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受罚。   曼妃未明说她要跪多久,那她就得先跪上一晚上。只是一炷香,明微微便感觉到从膝盖处渗来的、细密的痛意。这痛感并不钝,是一种酸酸的、麻麻的感觉。像是有人在拿针,一点点地戳她的膝盖骨。   痛、冷。   后半夜时,殿门突然“吱呀”一响,有人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   她转过头去,惊讶:“晃晃,你怎么来了?”   少年一袭雪白的衣,踩着月色,端着东西朝她走来。   一低头,便见她乖巧规矩地跪在那里。她的头发有些散了,几缕青丝垂下,落在她干净的面颊侧,有些让人怜惜。   他的声音闷闷的,将手里头的东西放下:“饿不饿?”   他端来了一盘热食。   明微微两眼一下子放了光。   她本就瘦削,穿得又很少,一副弱不禁风之状,让少年又暗暗叹息一声。他一边在心中痛骂着柳奚,一边将外氅解下。   “冷不冷?”   “冷……”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听起来委屈极了。   又是一声低叹,少年垂下细密的睫。他也生得很白净,睫毛长长的,眼下有一片淡淡的影。   眸色熹微,他同她轻声道:   “若是累了,就靠着吧。”   明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曼妃只说让她跪着,又没说不准她靠着。   明微微也是毫不客气,直接将半个身子靠了过去。一道香气袭来,是少女发间的清香,这种味道,他十分熟悉。   她将头靠在晃晃的肩上,少年的肩膀很坚实,给人一种安心之感。就这般,困意再度袭来,她阖了阖眼。   两个无猜无嫌的孩子互相取暖,渡过了一整夜。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听到:   “阿姊,我多希望你一生能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心诚则灵,第二日,她要去兰白萱那里,将碎掉的玉坠子还给她。   明晃晃不愿让她去,却不料母妃还发了话。对方把她叫过来,苦口婆心了一番,其意图居然是让她亲自将那开了光的东西物归原主,以免菩萨迁怒于她们二人。   走到兰氏门前,明微微还有些恍惚。   跪了一整晚,她现在连路都走不稳。   仍有隐隐痛感从膝盖处传来,少女一身素色衣裙,在宫人的搀扶下跨过了门槛。   母妃今日将阿采唤走了,又派了其他两名小宫女来“监视”她。   明微微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朝夕相处了十六年的母妃,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呢。   守门的侍人自然认得五公主,点头哈腰地把她带往寝殿。   兰白萱一人从江南过来,京城内只有曼妃一位姑母,圣上仁厚,准许她在宫内找个地方先安置下来。   待人将原先的兰府休整一番后,她再从宫里头搬出去。   此地布置得十分雅致,所到之处,皆让人感到一番心旷神怡。   明微微一边在心中赞叹着兰白萱的好眼光,另一边,又有痛意从腿上传来。   让她的身形一晃。   “公主小心。”   侍从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明微微摆了摆手,表示无碍。   走到寝殿门口,侍从停住了脚步。少女随意打量了几眼这里,兀自推门而入。   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走廊尽头,听着一扇翠绿的屏风,屏面上柳绿花红,春色盎然。   她如今却没有那欣赏的心思。   越往前走,她越心跳得厉害。没走两步,右眼皮竟也跳起来,“突突突”的,让她莫名感到畏惧。   硬着头皮往前走,转过那道屏风——   男子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热粥,微微低眉,温柔地将勺子递向床榻之上的女子。   兰氏正坐于塌上,将上半身靠在床栏上。迎着男子的动作,她张了张嘴,唇边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   忽然间,兰氏看到了站在屏风一侧的少女,笑容转变为满脸的惊慌。   她喊出声:“公主殿下?”   听见这一声,柳奚手上的动作一顿。   明微微强装作镇定,迈步上前,将那只玉坠子还给她。   “昨日你遗落在尚学府的。”   面色镇定,声音却有些颤抖。   柳奚明显察觉出了她的情绪,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艰涩。   明微微不去看他,径直同兰白萱道:“母妃让本宫亲自给你送来,东西送到了,本宫就……不打扰二位了。”   柳奚又转头望了望,似乎想说什么。   她哪里愿意给他开口的机会?如今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委屈,她就烦。   言罢,她痛痛快快地转身,大步走出寝殿。   明微微,很好,很棒。   不要看他,冷静,镇定。   只是她前脚刚走——   立马有侍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寝殿,朝殿内二人道:   “太傅、姑娘,不好了!公主把院子里拴着的马给骑跑了!”   柳奚捧着碗的手一抖。   兰氏瞟了他一眼,同下人幽幽道:“不过是一匹马,公主喜欢,便送给她罢。”   “是。”   半炷香后。   “太傅、兰姑娘,不好了!公主骑着那匹马,跑出宫去了!”   兰白萱道:“公主爱玩,跑出宫不是什么稀奇事,不用拦着她,找些人盯着些就好了。”   一炷香后。   侍人第三次冲进来,“太傅、兰姑娘,公主所去的,好像是烟水巷!”   殿内二人一愣。   烟水巷是何地?秦楼楚馆,烟花柳巷。   柳奚握了握拳头,终于忍不住,“腾”地一下从座上站起。   “平允!”兰氏忙喊他。   柳奚回过头,兰白萱正靠在床榻上,满头鸦发披散着,面色极白、极憔悴,好像风一吹,就要立马散开。   好一副可怜之状。   柳奚的双手仍攥着,心中似乎有了定夺。   莫名其妙地,兰氏居然感到害怕,她扑上了前,死死抓住男子的衣袖:   “平允,陪陪我。”   柳奚垂眼,看着被她抓得摇晃的袖子。   女子眼底带了几分哀求,眼底盈着些雾气,生怕他拒绝。   “平允,陪着我。”   她几乎要哭出来:   “求求你了,好不好。” 第16章 醉酒   都说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兰氏更是用水捏出来的美人。声音娇娇滴滴的,几乎要化到人的心坎儿里。   面色微白,体态柔弱,一眼望去,尽是一番让人怜惜的楚楚动人之状。   双目盈盈,媚态横生。   此情此景,她不信有哪个男子会拒绝自己。   然而对方只是转首,片刻后,竟将袖子抽了抽。   “平允!”兰白萱惶惶然喊道,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女子死死捏着他的袖角,双眸含雾,亦是紧紧地盯着他。   企图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柔软的情愫。   可他没有。   男子身量站得端正,后背直挺,如竹似松。   衣袖洁白如云,在天际,高不可攀。   柳奚转过头,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她的模样有些狼狈,眼底一片哀色。   “柳郎......”   郎君面如冠玉,双眸微低:“我答应过父亲,回到江南,会与你成婚。”   她怎得又千里迢迢地追到京城?   兰白萱声音婉婉:“萱萱想要跟着柳郎,柳郎到哪里,萱萱就到哪里。”   “你们都已将我绑成这样,我又不会跑了。”   他的语气中似有嗤笑之意。兰氏抿了抿唇,忐忑不安道:“柳郎,你是在怪罪萱萱吗?”   柳奚转过头去,背对着她,没有说话。   可那神色淡漠,让兰氏心头一悸。   “平允!”女子朝他的背影喊道,“你说的,等回去了,便要与我成婚,迎娶我做柳家夫人!”   他没说话,走出大门的那一瞬,握了握拳。   -----   烟水巷。   明微微斜倚于榻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握着杯盏,眯着眼,看着眼前那几个乐人随琴声翩然起舞。   香腻的云烟雾气,与各色各样的水袖交织着,直直朝着少女扑来。那些乐人的袖子香极了,让她的头闷闷的,眼皮也沉甸甸的。   但她却不想往外走。   她又唤来了阿齐,这后生左盼右盼,终于盼望着她再光顾一次烟水巷,眼泪汪汪地上前。   “官人。”   这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   长长的衣袖垂下,阿齐乖巧地跪在她脚边,给她捶腿。   那力度拿捏得刚刚好,明微微十分舒服。   她眯了眯眼,“我上次走后,你们这里有没有再进来其他乐人?”   阿齐立马瘪了瘪嘴,“官人好久来一次,又想着其他男人,不要阿齐了。”   “怎么会呢?”闻言,明微微立马作出怜惜之状,摸了摸对方的脸。   手感不错。   就是蹭了一手的粉。   那些人往死里给她灌酒,明微微也来者不拒,刚一阵儿,便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她的酒力并不是很好,每次来此处,她都只是小酌上三四杯,待醉到六七成时,就立马停下。   任凭周围人再怎么劝,她都不肯再喝。   然后再叫阿齐端醒酒汤来。   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两碗下肚,从喉咙到胃都是暖暖的。再过上一会,这酒就醒了一半。   但今日,眼前是点头哈腰示好的乐人,明微微瞧着,竟如同着了魇一般,一杯接着一杯地往下喝。   浑身醺醺然,眼前的阿齐也晃了晃,一个变成了两个。   这一回来烟水巷,她足生生又点了七名乐人。这些人的模样都是极好的,伺候起人来也都有一手。   看见她犯了迷糊,立马有人上前,温柔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匍匐在她耳边,轻轻一笑,嗓音有些发细:“官人,奴来服侍您。”   来到烟水巷的贵人,没有一个真正是为了听歌闻曲儿的。   无外乎,都有些其他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阿齐平日里最得明微微的宠爱,其他人也自然要先让着他。伴着酒劲上涨,少女面颊通红,意识也一寸寸抽离......   床帐子被人轻轻放下,那层纱帐,薄如羽翼,轻飘得很。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又一抬眼。   乌发,白衣。   “柳奚。”   她忽然喊了一个人名。   阿齐一顿,立马赔笑,“官人,奴是阿齐,您最喜欢的阿齐呀。”   阿齐?   明微微已经完全意识不清了,只觉得身旁的榻突然一塌,有人爬了上来。   帐子外,又有乐人压低了声,似乎在低斥:   “这么猴急干什么?都给我分成两拨,剩下的四个在一旁候着。这一次全都扑上去,官人能遭得住吗?”   被划分出去的四名乐人只好退回床边,眼巴巴地看着床上的同伴,和帐子中的少女。   冰肌玉骨,花容雪肤。   这群乐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他们甜言蜜语哄着她,明微微面上有一片醉醺醺的红晕。不过少时,两眼也迷蒙起来。   甜腻的脂粉香扑面而来,阿齐羞羞答答地道:“官人,阿齐给您脱.衣裳。”   她没听太清,下意识地“唔”了一声。   对方闻及,笑逐颜开。   那双手搭在她的衣领子上,就像是平日里阿采为她更衣那般,动作小心而轻柔。感受不到支撑点,明微微刚往后靠了靠身子,就立马听到对方一声轻唤:   “哎呦,官人,莫把头发给压着了。”   阿齐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头上的金钿玉钗给摘下。   这些都是从宫里头带来的发钗,宝贝得不得了。阿齐瞧不出这些东西的来历,却也知道其贵重,下手很轻。   累珠簪、银玉花钿、流苏步摇……   两手有些紧张地往少女腰间探去。   抽开一条帛带,外面披着的薄纱簌簌然而落,露出里面的交领襦裙。   阿齐又上前,欲解开那一排衣扣。只是两手方解开两颗——   “哐当”一声,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众人寻声转头,守在床榻外的那一批乐人最先看清楚来者,下意识地问道:   “您、您是?”   柳奚没有说话,一双眼往屋内望去。   房间里不知燃了些什么香,正是云雾缭绕。他迈步,缓缓走入正殿。   那香味愈发浓烈。   似是……催情之用。   柳奚立马蹙眉,右手扣住了腰间的佩剑。   一步、两步……   乐人不知他何来历,却也认得,他腰间的玉佩和长剑。   非富即贵者,才可佩之。   阿齐认出了他,吓得爬下床:“柳……柳二爷?您怎得来了!”   柳奚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小后生跪在地上打着颤,他的身后,是一方芙蓉帐,帐中安稳卧着的,正是当朝公主。   柳奚眸色一暗。   他再度迈步走上前去,一手轻轻掀开帐子。   帐中除了明微微,竟还趴了两个男人!   一股无名的怒火“腾”地一下燃上心头,他垂眼,瞧着榻上面色微红的少女,以及她身边瑟瑟发抖的乐人。   少时,他拔了拔剑,玉佩“当”地一下敲在剑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柳奚一沉声:   “不想死,就滚。”   乐人惊慌失措地对视一眼,一道利剑出鞘之声,下一刻,七名衣冠不整的男子连滚带爬地逃出房间。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屋内香云袅袅,一如那日他乘马归京,误入了烟水巷、被她绑入房中。   手腕处是绑得紧紧的麻绳,少女坐在他的对面,隔着一层雾气朝他扬了扬眉。   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而如今,亦是香云、雾气、芙蓉帐。   白鹤游走在他的袖袍上,男子伸出手,将纱帐缓缓抬起。   “公主。”   他轻声唤她。   对方似乎没有听见,没有理会他。   片刻后,柳奚又耐着性子,将床帐掀得更开了些,“明微微。”   如此一声,竟让她蹙了蹙眉。   小姑娘窝在榻上,面上是一片迷蒙的红晕。一个念头从他心中闪过,让他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还好不烫。   他记得,她从小身子便不是很好。   感受到冰凉的触感,明微微侧了侧身,衣领口斜斜垂下来,让他的眸色微顿。   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发烫。   隐隐的春色,让他的面色僵了一僵,连忙解下外衣,把她包住。   声音有些发冷:“明微微,以后不许这般胡闹了。”   “唔……”   还是不理他。   看样子,她的意识还不是很清醒。   酒气扑鼻,让他无奈叹息一声。   正是午时,看样子她要睡到晚上。柳奚想了想,决定把她抱回马车上、带回宫。   男子抿了抿唇,刚一伸手,却突然听到一声嘟囔:   “柳奚……”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呀。”   他的身形一顿。   垂下眼去,少女正阖着双目,眉心紧蹙:   “你太讨厌了。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人,可是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   “也许是你长得好看?可楚玠生得也好看……唔,可能是我脑子有问题,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   柳奚一边听她自言自语,一边将她抱住。   小姑娘的身子轻轻的,香香的,软软的。他轻而易举地把她打横抱起。   “还有,他有未婚妻了,是他的青梅竹马,是江南那边的姑娘。他的未婚妻长得可真好看啊,会骑马、赋诗,还会策论。”   “不像我,什么都不会,就只会丢人。”   男子摇摇头,“明微微,你也很好。”   对方突然不说话了。   他刚抱着她,往前迈了两步,又忽然听到一声:   “柳奚,你真不是个东西。”   他将步子停住。   垂眸,明微微依旧是阖着眼,意识迷离。   呆愣片刻,他抿了抿唇,   “嗯,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但你放心,你马上就看不到他了。”   “为什么?”   柳奚低声:   “微微,他要回江南了。” 第17章 别闹   江南。   明微微脑海中,立马出现了一幅画。   青山,绿水,鱼米,水乡。   湖面上徐徐升腾的雾气,断桥边姑娘手中的骨伞,还有那一袭青衣雪氅。   柳奚是属于江南的。   他的眼中,永远都是一片平静的湖色,日头波光粼粼地洒下来,落入男子眸中。他侧身站在一朵烟波之上,如青山隐隐、绿水迢迢。   但明微微却不属于江南。   她喜欢京城的热闹与繁华。   少女揉了揉眼睛,头很闷,很痛,她有些委屈:“江南有什么好的。”   好像那边总是落雨,柳奚身上总带着清冽的雨水的味道。   “我不喜欢下雨。”   “为什么?”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思路却很清晰,“每次下雨,都要遇见些不好的事情。”   就比如,她永远不会忘记,柳奚曾在一个雨夜,将她精心所做的糕点丢掉。   柳奚没说话,抱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脚下忽然一绊。   “呀,”怀中的小姑娘轻轻叫了一声,皱着眉头推开他,“你弄疼我了。”   他压住了她的头发。   闻及,柳奚连忙将手肘一撤,明微微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小脑袋。   “柳奚?”   她忽然清醒了,语气变得十分尖锐,“你、你放我下来。”   柳奚紧紧抓着她的小臂。   他走路生风,清冷的气息扑在少女面上,她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在陪着兰氏吗,快放我下去。”   “我带你回宫。”   “我不要回宫!”   明微微一下子犯了公主脾气,用脚踢他,“你快放开我,要不然,我就喊人来了。”   要喊谁,阿齐?   “他们不会进来的。”   就在刚刚,他连杀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男子紧紧攥着拳,将她打横抱着。明微微锤他、打他,但她的力气终究不敌对方,方才又喝了些酒,浑身轻飘飘的,一下子就被他给降服。   柳奚按住了她的手,“公主,别闹。”   明微微哪里又能听进去他的话?她看着对方的一张脸,酒意一个劲儿地往上涨,让她莫名觉得烦躁。   觉得心里头,好像窝着一团火!   她烦躁,她疲惫,她委屈。   她从未感觉到这般累过。   明微微的浑身瘫软下去,执着于推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她的声音闷闷的,几乎要哭了。   听见她底音的哭腔,柳奚脚下一顿。在离开檐廊的那一瞬,停下脚步。   小姑娘挣扎着,将他的双手挥开。一边挥,一边踉踉跄跄地再往外边走。   “阿齐、阿齐?”   他沉下眸,她又在找那个乐人了。   似乎那个叫阿齐的乐人很得她的心意,在烟水巷子里,总要对方寸步不离身。   柳奚迈步跟上前去,“你莫再唤他。”看着少女眼中的疑色,他又解释道,“那名乐人方才被我赶出去了。”   “赶出去了?”   “嗯。”   他的腰间正别着一把佩刀。   一瞬间,明微微明白了所有,不由得也停下脚步,侧身过来看他,“你把他赶走做什么?”   明微微的语气中多了些嘲弄之意,“柳奚,你哪里来的胆子,来管本公主的私事?”   他耐着性子:“我是你的老师。”   “老师?”明微微扑哧一笑,“若是我以后都不去尚学府上课了呢?”   “嗯,”柳奚点点头,雪白的袖子拂了一拂,“那策论……”   “也不考了。”   反正她也不是块学习的料。   明微微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往前走。   眼前是一条不知道有多深的长廊,廊角系了些铃铛,风一转过,就有清脆的铃铛声响。   叮叮当当的,她惬意地眯了眯眼,一转头,对方仍跟在自己身后。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柳奚道:“我送公主回宫。”   她冷声:“我还不想回宫。”   对方便接道:“那我便等着公主,公主酒醒了,我再带公主回宫。”   一股无名的怒火“腾”地一下冲上心头。   “柳奚,我让你滚,你没听到吗?”   “你是有未婚妻的人,你的未婚妻受伤了,你不陪着她,过来找我做什么?”   他们此时,不应该在芙蓉帐中,卿卿我我、郎情妾意吗?   说完,她又转身,一个人往前走。   这条走廊真长啊,长得看不到头,她右手扶着墙壁,慢吞吞、晃悠悠地往前走着。   她挪一步,柳奚就跟着一步;她走两步,柳奚又跟着两步。   明微微再也忍不住,猛然一转身,顺手抄起一边舀水的瓢。   借着酒劲:“柳奚,你是不是有病!”   “哗啦”一声,满瓢子的水泼在他脸上。柳奚一阖眼,冰凉的冷水顺着他的脸庞滑下,落在他的前襟。   他的头发、衣领,全都被打湿了。   鸦发被水濡着,黏在他的面颊一侧,片刻后,柳奚睁开双目,眸底是一团沉沉的雾气。   原本是一滩清冽的、静谧的湖,如今却不知怎的,波澜不变之景突然被投入的一颗石子打破了。湖心带起一层淡淡的涟漪,男子眸底神色微动。   那滴水,顺着他的眉目,滑到他光洁的下颌处。   再从下颌,缓缓滑下,流向他的喉结……   圆滚滚的一颗水珠子,落到他脖颈间那坚实的、凸起的、圆滚滚的一块儿。他低了低头,看着不远处的少女,忽然低声:   “是。”柳奚声音微哑,“我有病。”   明微微一愣。   她转头望向对方——那一袭白衣,帛带飘扬。衣袖间同样是两只雪鹤,让他整个人犹如置身于云端,高不可攀。   她愈发看不懂柳奚。   他眼中闪烁着少女看不清的情绪,眸色暗暗翻涌着,竟让他走上前,一把抓过明微微的胳膊。   好痛。   明微微被他拽着往回走,男人的力道很大,她甩不开。   她急得喊出声来:   “柳奚!”   “跟我回去。”   这一回,语气是不容辩驳。   长廊终于走到了头,眼见着他便要抓着自己迈过门槛、坐到车上。   她抱住石柱,“你莫管我!”   男人捏了捏拳头。   “我说了你莫管我,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你我之间也再无任何干系。柳奚,我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么?”   闻言,对方一愣。   低下头去,明微微正扬着一张脸,眼中闪烁着倔强之色,轻声求他:   “柳奚,放过我吧……”   珠玉般的泪从她的颊侧滑落下。   若是在之前,明微微定是扑上前去,把他搂住。她好想抱抱他啊,可是他已经有未婚妻了,还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未婚妻。   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君。   纵是明微微再顽劣,也做不出来插足别人感情的事。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抱着烟水巷门口的石狮子呜呜呜哭了起来。   那一阵阵呜咽声,听上去既难过又委屈。柳奚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地看着她,少女的身子本就单薄,今日穿得更少,拿衣领口还未完全拉好,趴在一樽狮子石像上,整个人垂着。   眼皮垂下,头发垂下,双手也垂下。   可她偏偏,又不让人碰。   经这么一出,柳奚也不敢再上前去,担心再惹哭了她。日光一寸比一寸毒辣,照在二人身上,留下一片影。   她仍是倔强地抱着那只石狮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哭声终于停了。她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打了个哭嗝儿。   竟趴在石狮子身上睡了过去!   正阳高照,雪衣男子暗暗叹息,走上前去。   伸出手指,轻轻将她额前的碎发往后拨了拨,露出那一双红红的眼睛。   像兔子。   她乖巧地闭着眼,柳奚轻声一唤:“明微微。”   没有反应。   他又叹息一声,终于消停了。   ……   用外袍将她的身子裹住,柳奚又将她打横抱起,欲往马车那边走。   一会儿将侍女把她送回采澜宫,喂几碗醒酒的热粥,待她醒来后,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罢。   男子有些无奈,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眼前却又闪过一辆马车。   “吁!”   一声急停,马车上匆匆走下两个人。   是明澈与楚玠。   他们似乎也在寻找明微微,见着柳奚怀里的女子,二人目色一亮。   “阿姊!”   “微微!”   待看到柳奚时,二人的面色又是一沉。   明晃晃迈步上前,将她接过来,朝着柳奚恨恨道:“松手。”   马车内。   微微紧闭着眼,头正垫在晃晃的膝盖上。马车有些摇晃,少年护着她的小脑袋,手指轻轻穿进少女的发丝里。   楚玠坐在另一边,不动声色。   车帘轻轻掩着,丝丝清风卷入,拂于少女面上。晃晃垂着眼,缓缓将她耳侧的碎发打理好。   她看起来是刚刚大哭了一场,眼角的泪痕还未干。   明晃晃抬手,从袖子内侧翻出来最干净的一角,擦了擦微微眼下的泪。   动作温柔。   马车前行了许久,快到了宫门前,明晃晃突然转过头去。   “楚玠兄,我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楚玠侧首,声如朗玉。   晃晃径直问道:“你对我阿姊……可还有意?”   楚玠一顿。   又是一道清风拂过,将车帘子吹卷了些。楚玠垂了垂眼,须臾,低低一声:   “嗯。”   少年开怀一笑。   ……   明微微醒来时,又是第二日了。   阿采在床边守着,见着帐内人形一动,忙不迭上前去递热粥。   “公主,您又喝成这样。”   小丫头轻声道。   粥热乎乎的,从脖子一路灌到肚子里,暖洋洋的。   但对于昨天醉酒后所发生的事,明微微却不记得了。   没一会儿,宫人便又端菜上桌,她稍一洗漱,刚准备吃点东西填腹,就见明晃晃踏门而入。   “晃晃!”她喊了对方一声。饭桌上,微微好奇问道,“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呀?”   明微微隐约记着,是位男子把自己抱回来的。   “是你把我抱回来的吗?”   明晃晃坐在桌边,执着筷子,“不是。”   “啊?”她眼皮一跳,“那是何人……”   “是楚玠。”   楚、楚玠?!!   她的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名锦衣玉袍的男子来。   “怎么会是他?”   “那你还想是谁?”   明晃晃戳了戳米饭,挑眉挤兑她,“我带人赶过去的时候,你正把人堵在房间里。拉着人家又亲又抱的,死活不肯松手。”   “丢人。”   明微微如雷劈了一般震在原地。   楚玠?   怎么是楚玠,居然是楚玠,竟然是楚玠?!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啊啊啊……   明微微一下打翻了盘子。   自己这张老脸,算是彻底丢了个干净! 第18章 答案   明微微的小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片窘迫的红晕。   这种红晕,并非来源于羞涩的男女之情.爱,她实在无法接受明晃晃那句:   ——你拉着人家又亲又抱的,死活不肯松手。   这是她第二次因酒误事。   她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屋内来回踱步了片刻,她又扑上前去,一把抓住少年的袖子。   明晃晃的身子被她扯得拽了过来。   “那……楚玠他可有说什么吗?”   楚玠虽然没有柳奚那般冷漠可怖,但毕竟也是一朵人间富贵花。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却是带着刺儿的。   扎手。   少女又摸了摸右手心,十分惶恐道:“那我对他做什么了吗?他、他有没有发脾气?”   她去烟水巷,本就图个好玩、解闷。上次遇见柳奚,这次又撞见楚玠,还把他们两个都怠慢了。   明微微欲哭无泪:她这都是什么运气啊!   一侧的明晃晃凉丝丝地瞟了她一眼。   “你俩的事儿,我哪能知道。”   正说着,他又握着那双玉著对筷戳了戳米饭,将碗里的东西戳了个稀巴烂。   明晃晃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太开心。   明微微更无措了。   自己这一下子,好像惹了三个人。   这午膳也再无心情去吃了,她随意扒拉了几口,便叫阿采把饭菜撤了去。瞧着时间,她应该小憩一会儿,但方才自己刚转醒,再加上如今心思凌乱,明微微压根没有任何休息的心思。   整个人瘫在贵妃椅上,两眼望着正站在殿中的长袍少年。   她眨巴着乌溜溜的眼,像个小狗儿似的。   明晃晃叹息,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楚玠兄应是不会介意的。”   ……楚玠不介意,她介意。   以后她都不想再看到楚玠了。   她本来对楚玠就有愧疚之意,当初对他那么一番死缠烂打,这就差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柳奚突然回京了。   看柳奚第一眼时,明微微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对楚玠的都是崇敬之意,而非爱慕之情。   “不行,”她猛地从椅上跳起,“我得去和楚玠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说清楚我和他的关系。”   明晃晃皱眉,“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跟他之间没有关系,”明微微手忙脚乱地解释,“正是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才要和他解释清楚……”   “你先给我坐下,”对方按着她的肩膀,“阿姊,我问你,你想不想和他有点关系?”   “什么关系?”   得,越说还越把自个儿给绕里头去了。   还没等她搞清楚呢,门口响起一道传唤声,小宫女规规矩矩地走进来,道:“公主、小殿下,兰氏来了。”   兰白萱?   二人几乎同时转过脸,异口同声:“她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蓝裙女子被宫人搀扶着,笑吟吟地往殿内走了来。   “臣女兰氏,见过五公主、七殿下。”   明微微松开拽着晃晃袖袍的手。   兰白萱知道他们二人是姐弟、在打闹,便也仅是弯了弯眸。她的笑容恬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江南湖泊上笼着的青色烟雨,缓淡而宜人。   兰氏又朝二人一揖,动作倒是实打实的规矩。   叫人一看,便知道是名门贵女。   “萱萱今日,是来给公主姐姐赔礼道歉的。”   明微微看见对方额头处绑着的白纱,是那日从马上摔下来时落下的伤疤。   明微微抬了抬眼。   哦,那礼呢?   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兰白萱柔柔笑道:“臣女听闻公主姐姐也爱马,这不刚好,妹妹这里有一匹血统珍贵的小马驹,活泼伶俐,可爱得很。如今正在院子外面,也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   “公主殿下要不要随臣女去院中看看?”   兰白萱的面上,尽是讨好之意。   兰氏带着伤,身形也是十分单薄,低眉婉转之间,又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娇气。   明微微坐在贵妃椅上,不为所动,“本宫身子不适,怕着凉,就不出去了。”   俨然在拒绝她。   兰氏一顿,面上却无任何尴尬,仍是笑道:“那便不出去了。公主殿下注意休息,臣女就不叨扰您了。但那匹小马驹,还希望公主您能收下,那日冲撞了公主,萱萱十分惶恐。”   明微微倚在那里,没说话。   晃晃亦是神色淡漠。   阿采从公主身侧转去,送兰白萱离开采澜宫。   “她哪里是来给我送小马驹,”微微按了按裙面上的平褶子,冷笑,“她分明是想看柳奚在不在我这里罢了。”   “那……兰氏送来的马驹,公主打算怎么办?”   明微微想了想:“拴在后院,随意找个人看着罢。”   “是。”   日头东升西落,一晃儿就过了三日。   临近策论考试,明微微却无心学习。   那日在烟水巷里,她同柳奚说放弃策论考试是假的。她都认真准备了那么多天、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了呢?   冷静下来,她又开始翻看相关书卷。   没了柳奚的那本习题册,复习起来,她竟有些无从下手。   期间楚玠也曾来找过她,都让她以身子不适为由,婉拒了他的登门造访。   这一日,是策论考试前的第一次模拟考。   斟酌良久,在“不见柳奚”和“参加考试”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男人不重要,她要专心搞学业!   随意一番打扮,明微微带上书本来到尚学府,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忐忑起来。   “公主,”阿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来都来了,咱们就进去吧。”   小姑娘攥了攥衣角,“好。”   正如她之前所说的,参加策论笔试,证明给其他所有人看。   最重要的,还是证明给她自己看。   穿过那条熟悉的、长长的廊,她走到窗边,放眼望去,其他人已规矩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楚玠、大皇兄、二姐、三姐……还有,兰氏。   兰氏今天穿了一件极为艳丽的裳,领口微微露着,素纱轻披,完美地展示出她姣好的身形。   女子正坐在第一排,手中握着笔,眼神却一直停驻在柳奚身上。   男子坐于堂上,玉冠鹤袍,乌眸墨发。   她轻轻地叩了叩门。柳奚闻声抬首,正见明微微低垂着眼,安静地走进殿。   他险险送了一口气。   “哟,明微微,你怎么来了?”   坐下来时,她才发现,坐在自己身侧的竟然是那个讨人厌的明皎皎。   见明微微不说话,对方愈发得意了,挑衅似地挑了挑眉,“怎么,来当倒数第一啊?”   明澈转过头:“闭嘴。”   明皎皎一噎。   行啊这个小混.蛋,敢凶她了是吧?!   明皎皎欲还嘴,只闻堂上一声轻咳,众人皆一屏息,见堂上男子站起身,双眸一环顾。   “开始答卷罢。”   低头,提笔,一片落墨声纷纷。   策论策论,所考的便是“策”之“论”。卷面几乎是空白,只余其上方几行论题,要求人根据这论题,在短时间内写出一篇出彩的策论文章。   明微微之前所学的,都是先人之策论。需得迎合新时.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她瞧着卷子上的题目。   很熟悉的论题,好像曾在柳奚抄的那本习题册中出现过。   至于答论,唔……   她却是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埋下头,苦思冥想,在纸上涂涂画画。   身侧一尾带着香气的风,让少女抬起头。   柳奚正走下来巡查,路过明微微,他的步子似乎一顿,有意无意扫过她的卷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道:“时间到,该交卷了。”   明微微有些绝望。   她甚至都不敢把卷子递上去。   最令她绝望的是,柳奚居然要当堂批改,然后对每个人的策论进行逐一点评。   堂上,男子下笔细细批阅,眉目好看。   堂下,明微微坐如针钻。   又是少时,他终于看完了所有人的试卷,按照分数,由高到低道:   “第一名,楚玠。”   楚玠的策论一向很好,去年还拿了笔试第一,他这次模拟考拿第一,众人也不意外。   “第二名,明天鉴。”   被父皇寄予了厚望,大哥平日做功课也用心,策论论点掌握得很是扎实。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第三名竟然是晃晃。   少年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从柳奚手中抽走了答卷,没接对方的赞扬之语。见状,柳奚也不尴尬,继续道:“第四名,兰白萱。”   兰氏欢天喜地地上前,结果答卷时,还不忘对男子抛去一个伶俐的眼波。   柳奚对她的赞扬也是言简意赅。   然后是第五名、第六名、第七名……   明微微迟迟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再往后,柳奚便不再读名次了,当他拿起最后一份试卷的时候,突然抬起眼,往堂下瞟去。   明微微下意识地低了低头。   他攥了攥手中的答卷,眸光顿了顿,最终将其放下。   一扬声,“今日的试卷全部点评完毕,大家可以回去了。”   堂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对呀,先生,明微微的试卷您还没有讲呢!”   明微微的眼皮一跳,转过头去。   又是这个明皎皎!   对方站起身来,“先生,她不会考了最后一名,怕丢人吧!”   偌大的尚学殿内,一下子寂静下去。   明晃晃皱眉,“六姐,你在说什么?”   虽然不满,但他也知道,柳奚确实没有评阿姊的卷子……   少年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心虚。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堂上望去。只见太傅面不改色,将书桌前的东西整了一整。   从角落处,拿起一份试题来:   “哦,这里还有一份啊。”   ……   众人先领着各自的试卷散去。   柳奚仍伏案,似乎真的在批阅明微微的那份试题。   少女坐在堂下,托腮,百无聊赖。   终于,对方夹着那份卷子走下殿来,轻轻扔在她的桌面上。   ——逻辑不顺,句读不通。   明微微的面色变了变,一把将卷子抓住,欲往外走。   “微微。”   他突然在身后唤她。   明晃晃在一旁坐着等她,他的身边还坐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楚玠。   “你……要不要我给你……”   柳奚的话还没有说话,明微微突然转过头,朝另一张桌子旁的男子眨了眨眼。   “晃晃,楚玠,”   少女语调欢快轻松,   “可以给我看看你们的答卷吗?” 第19章 马驹   楚玠原本是在收拾东西,听见这句话后,抬起头来。   却发现明微微与柳奚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桌面上,放着那张接近于满分的策论答卷,柳奚方才评价他:逻辑严谨,文采斐然。   甚至于,他都可以当一些人的老师了。   目光迎上,少女弯了弯眸,唇角边有一对淡淡的小梨涡,娇俏可爱得很。   她迈步,声音柔柔的:“我学习学习。”   “好。”   明晃晃迫不及待地扯着她在二人之间坐下。   左边是晃晃,右边是楚玠,明微微有些羞愧地把自己的答卷放在桌面上,果不其然,晃晃皱了皱眉头。   看见批注上那一句:逻辑不顺,句读不通。   明微微小声:“我这几日无心学策论,答题也不在状态……”   “没关系,”楚玠重新拿起了笔,他的声音清润温柔,犹如朗玉,“今日这道题,本来就难了些。”   正言道,他于卷面上落下一笔。楚玠的字迹与柳奚大不相同,后者笔画遒劲有力,字体也是奔放缥缈,宛若游龙。   但楚玠不同,他每下一笔,都是严谨、认真的。明微微转过头看他,对方正留给自己一个好看的侧脸——薄唇轻抿着,眉头却不皱半分,他认真地落笔,正是墨迹缓缓、游刃有余。   方方正正的字,出现在她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旁。   明微微一心虚,忙捂住自己作答的那一部分:   “你、你莫看我的。”   好丢人呀……   楚玠却轻声笑了。   “说了没关系的呀,”他用笔轻轻拨开小姑娘葱白的手指,目光清浅落下,耐心对她道,“我们先来审题,你看你答的……”   清风穿廊而入,明晃晃亦垂首,时不时补充着自己对本题的看法。   呆杵在一旁的柳奚见状,抿了抿唇,终是不发一言,默默走回了座上。   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却在忙碌的空当,忍不住抬了抬头,一双眸往堂下望去——   明微微正抓着笔,坐在那两位男子中间,时不时用手挠着小脑袋。   再转过头,与那两人谈笑。   柳奚悄悄地盯着他们,握了握拳,须臾,又轻轻将手掌摊开。   明微微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许是过于兴奋,她竟低低喊出了声,“我终于懂了,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楚玠含笑看着她,少女又一埋头,于纸上飞快落墨。   不一阵儿,又是一篇策论。   “阿玠哥哥,你所说的举一反三,就是这般罢!”   楚玠凝眸,目光落于纸上。   通读整篇后,男子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嗯,公主很聪明。”   她终于写出来一篇,成熟的、让自己满意的策论了!   欢天喜地地抬头,堂上那人却不知所踪。   明微微捏着卷子的手紧了紧。   若是往日,她定会为柳奚的离去而失落。   但此时此刻,她竟莫名其妙地感到无比的开心与满足。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游走在四肢百骸,连带着她整个身子都变得轻盈起来。   晃晃也在一旁鼓励她,“阿姊,你就按着这个模式去写,一定会拿到个好名次的。”   明微微点点头。   “嗯,我会努力的。”   三人匆匆收拾了下东西,便离开尚学府了。   等过了策论笔试,她是不想再踏入此地半步,更不想再见着柳奚与兰白萱。   碍眼得很。   晃晃的话十分多,一路上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眼见着快要走到采澜宫,明微微转过头去,突然对楚玠道:   “阿玠哥哥,今日多谢你。”   楚玠亦是侧首。   他比微微要高出整整一个头,对方的额头正好在自己的下巴处,使得他不得不垂眸,望向她。   “公主不必言谢。”   男子举止、谈吐间,尽是一派矜贵之气,“公主若还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我这几日,都会去尚学府。”   少女点头,轻声:“嗯。”   送别了楚玠与晃晃,明微微回到了采澜宫。左脚方一跨过门槛,便见宫人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来。   “公主,公主,您终于回来了!大、大事不好了!”   对方几乎一个趔趄,阿采连忙上前,将其扶住。   “怎么了?”   “公主,兰姑娘送来的那匹小马驹……死了!”   明微微一愣,阿采面色猛地一变。   从宫人的簇拥下,她连忙赶到后院马圈。   兰氏前几日送来的那匹马正倒在一个马圈里,一半儿身子朝着外面,口边有些白沫,早已没了声息。   明微微扶住圈栏,右眼皮“突突”直跳。   “它……怎么死的?”   今早出门时它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公主的声音有些紧张,还有些尖利。守在这儿的小宫人芝雪也是不明所以,将头低下,战战兢兢道:“奴才也不知,中午来给它喂水时,突然就倒下了……”   再去找人来看,这匹小马驹已然咽了气。   “口边有白沫,这是下毒吗?”阿采心中急切,连忙问。   芝雪看了她一眼,“叫顾医正来看过了,他说不是。”   这宫里头,除了给人看病的医正,还有给牲.畜看病之人。   顾医正年岁微高,资历丰富,见识广博。他说的话,明微微自然也信。   “那他是怎么说的?”   “顾医正说,”对方小心翼翼地看着五公主,“说这马驹体弱娇贵,肠胃不好,吃不了太粗的糠。许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脱了水,没有及时发现,就、就……”   “你们给马喂了什么?”   “就……一些普通的马糠,和那些散马一起喂的,也没想到这匹马这般挑。”   除了这头兰氏送来的小马驹,后院还圈养着其他散马。今天喂马时,宫人图个快,将它与其他马儿一起喂了。   马驹尚小,娇娇弱弱的,又是金贵的名种。可圈内的其他马匹则不一样了,那都是吃苦受累、绑着干活儿的,一个个皮糙肉厚,蹦跶的欢快得很。   “公主,奴才不知啊……”   明微微抬头,仰面。   今日正午的阳光,正是异常的毒辣。   一排宫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在明微微面前,“公主,是奴才未能恪尽职守,耽误了那小马驹,您…您责罚奴才吧!   她垂下眼去,看着眼前跪倒了一排、正瑟瑟发抖的宫人,咬了咬牙,还是叹息一声:“罢了,快都去找找,有没有跟这匹小马驹毛色、体型相近的。”   若是兰氏再跑来找自己要马,她这也好应付一下。   宫人没想到公主不责罚自己,心惊胆战地朝她磕了三个响头。   “快去找罢,”明微微摆了摆手,面色有些凝重,“本宫今日不罚你们,给你们五日时间,找不到模样相似的马,再挨个儿过来领罚。”莫要等到兰氏发现了。   众人忙不迭领命。   身侧的阿采也是叹息一声,心中暗自祈祷着,不要被人发现了端倪才好。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当天下午,兰白萱又来造访。   彼时,明微微正窝在贵妃椅上,剥着新进贡来的荔枝。   从西域进贡来的荔枝,皮薄肉大核圆,汁水丰富,果肉肥美。她正一边看策论一边吃得欢喜,一声传报,兰氏走了进来。   “公主姐姐是在看策论书吗?”兰白萱边笑边走上前。   明微微发现,这个兰氏比明皎皎还烦,起码后者没有跑到寝殿里来叨扰她。   桌面上的书本正摊开着,书角被人磨得有些发皱,一看便是经了数次翻折的。少女正坐在那里,见人进来,又把书放下,从一侧取来干净的小帕。   一根一根,擦拭着细长白皙的手指。   “公主姐姐,”明微微没有理会她,这个兰氏倒是一口一个“姐姐”十分热络,“听闻您也要参加策论考试,那日拿了您的习题册走,臣女十分惶恐。今日来给您也送几本书卷,臣女知道姐姐这边的书多,但还是希望公主您能不嫌弃。”   正言道,她一挥手,身后一名婢女将一个小包袱捧过来。   兰氏接过那包袱,送到明微微桌前。   “还望公主您能笑纳。”   态度十分诚恳,像是真为了她好。   明微微心中狐疑,让阿采将那包裹打了开。   ——大大小小的书卷,她翻了翻,都在将策论之说。   “公主您那日赠与臣女的手抄本,臣女看了,很有启发。这些书也是臣女在学习策论时,觉得还不错的书籍,也送给公主姐姐,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   明微微挥了挥手,同阿采道:“那便收下罢。”   阿采:“是。”   收了人家的东西,她又不好意思再冷着一张脸对着人家,便又伸了伸手,“坐。”   让宫女端荔枝给她。   “臣女不吃这个。”荔枝水会弄到手上,不体面。   明微微点点头,“那便撤了罢。”   一下午,都是在极其无聊的、兰氏的阿谀奉承之声中渡过。   窗边的花都开了,大朵大朵的,窗户没关,她们便大胆地探入寝殿来。带着明媚的春色,摇摇晃晃地缀在那里。   兰氏又阿谀道:“公主,您身上真香。”   明微微神色淡淡:“那是花香。”   对方摇了摇头,“就是公主您身上的香气,您自己闻不出来的。”   明微微笑笑,与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见她没回话,兰氏倒也不觉得尴尬,仅是一顿,又不依不饶地问:“公主平日用的是什么香?臣女好生喜欢。”   一来二去,明微微被她问得头疼,不耐烦道:“是本宫找人调的香,市面上买不到的。你若真喜欢,一会儿我让阿采给你带些回去。”   这下子,兰白萱终于心满意足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笑逐颜开。   “对了,”兰氏又想起一事,“臣女送您的那只小马驹儿呢,怎么没见着?”   明微微眼皮一跳,翻阅书本的手亦是一抖。   “哦,那匹马啊。在后院栓着呢。”   “后院,”兰白萱往外看了看,“哪个后院?”   正说着,竟欲起身而去。   “臣女想去看看,那小马驹儿可爱伶俐,平日呀,可是臣女的心头肉。这几日没见,倒想他得很。”   少女连忙起身,将其拦住。面色微微红,诓骗道:“它昨日生了病,怕传染人,兀自个隔离起来了。待它的病好了,本宫再带你去见它。”   “生病?”兰氏“啊”了一声,眼中燃起几分焦虑,“严重吗?不行,那我更得去看看了。还望公主能指个路。”   见她的面色有些为难,对方竟一下扯住了明微微的袖子,轻轻摇了一摇,“公主姐姐,臣女知道,送给你了,那马儿便是您的东西。但它也是臣女从小看着长大的,倾注了许多感情。若是往日也就算了,可如今它生了病,臣女不见上它一面,实在难以放心。怕是回去再无法安寝。”   “公主,让臣女见那马儿一面,可好?”   对方语气急切,态度陈恳。让明微微垂下眼,有些不敢看她。   沉默少时,少女低声:“兰小姐,那匹马……死了。”   “什么,”兰白萱的身子晃了一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了?怎么死了?”   她往后倒退了半步,一瞬间,面如死灰。   -----   柳奚赶到采澜宫时,场面一片狼藉。   明微微站在后院门前,听着那声“柳大人到”,忍不住抬了抬头。   “阿允——”   兰氏扑上前去,哭哭啼啼。   柳奚像是方处理完其他事,行色匆匆,也没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在路上听到一句——五公主把兰姑娘欺负哭了,现在二人在采澜宫闹得不可开交。   女子扑到自己的身前,抓住了那一抹雪白的袖角。柳奚垂眼,对方也是低垂着一张小脸,面颊之上犹有泪痕。   “发生何事了?”   他轻飘飘看了一眼院门前的明微微。   后者有些支吾,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见状,有宫人走到他耳边,轻声解释道:“回大人,五公主她……将兰姑娘送的马给弄死了。”   马?   他想起来了,是那匹小马驹。   兰氏曾跟他提过一嘴,她很喜欢那匹小马驹,送给明微微时,还有许多不舍。   “怎么死的,查清楚了没有?”   那宫人看了男子一眼,却不敢再往下说了。   柳奚隐约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追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隐情?”   一闻及,对方的面色竟是一变,有些慌张地朝明微微望去。后者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那宫人突然结结巴巴地道:   “查清楚了,是……有人下毒。”   柳奚一怔。   明微微也一下子傻了眼。 第20章 出气   只听那宫人道:“口吐白沫,死前曾有抽搐之状。而且,医正大人还在那小马驹的食物残渣中发现了冷砒子。”   所谓冷砒子,其形其色略同于砒.霜,毒量也小于后者。   人服之,若是抢救得及时,不足以致死,但若是家禽食之,只用半刻,怕是就要一命呜呼了。   “冷砒子,怎么会有冷砒子?”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唤医正来查过了?”   “查过了,”对方道,“方才吴医正来过,查出了冷砒子。”   闻及,一侧的兰氏面色惶惶,上前柔柔道:   “是臣女让人唤的医正,痛失爱马,一时心急,若有僭越,还望公主见谅。”   兰氏私自去请医正也就罢了,但——   “皇宫里,哪里有什么吴医正?”   阿采拔高了声音,质问道。   “是宫里头新来的医正,阿采姐姐应该是不认得,”那小宫人仍是低着头,“去请人时,医正馆里只剩下吴医正一人,其他的医正要么是有事,要么是歇下了。如今那医正还在采澜宫中未离去,若是不信,奴才可以把他喊来。”   明微微猛地抬头,望向身前一袭雪衣之人。   对方也恰好朝自己这边望来,眼中似乎带着不可置信。   和……淡淡的怀疑之色。   她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这算是,遭人算计了么?   柳奚迎上来目光,那眼神缓淡,却莫名其妙带了几分逼仄之意。佳人在侧,正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袖子,似乎在等着他为自己伸冤。   “真是可怜了那一匹马儿,不知是被何人下了毒,也不知她为何要这般。”   正说着,哭哭啼啼落下两行泪来。   那一串儿玉珠从颊上滚落,滴滴落在柳奚云朵似的衣袖上,氤氲开来,晕染了一小片。   将那对雪鹤染湿。   柳奚将袖子收了收,“你莫哭了,如今要先查清,这毒是何人下的。”   “那还能有谁,怕是有人对臣女不满,迁怒到马儿身上……”   “兰姑娘,您这话是何意?!”   一听见兰氏这句话,阿采顿时感到十分不悦,蹙了蹙眉,“您这意思,是我家公主将您那匹马给毒死了呗?”   “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小宫女一双眼直瞪着她,“不是要查么,那便叫人来查啊。莫说是韩医正、吴医正,就算是将整个医正馆、大理寺搬过来,我们也是不怕的!”   阿采从小就是跟着明微微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亲近得很,微微待她更是如亲姐妹一般,愈发把她惯得没有样子。   这厢话音还未落的,便有宫人觉得十分不妥,忍不住急急唤了一声:“阿采姐姐!”   明微微亦是紧紧盯着柳奚,企图从他的面上窥看出一丝的动摇之色。   可他没有。   他似乎,也在怀疑自己。   少女冷笑一声:“好啊,那便查。来人,去请楚公子和甄少卿来。”   晃晃与楚玠相处甚好,楚玠则与甄少卿情同手足。她就不信了,眼前一个小小的江南兰家小姐,能在自己眼前掀起什么风浪。   果不其然,听到这一句,兰氏脸上露出些许慌乱:“倒也不必麻烦大理寺的。”   “没事儿,甄少卿跟本宫关系好,称不上什么麻烦。”   明微微正站在一棵老榕树下,枝叶繁茂,恰好将毒辣的日光遮住。只余几缕日影洒下,落在她藕粉色的裙衫子上。少女生得娇俏可爱,眉目亦是温婉,甜甜一笑:   “若是兰姑娘担心甄少卿包庇本宫,也可以找其他大人来。无论是张少卿或是阮理正,本宫都愿意。”   她一边说,一边朝马圈那边走去。兰白萱面色微僵,却也只得跟着她往那边走。   “阿采。”   “奴婢在。”   “去请大理寺的大人们来。”   “不必了——”   只一声,兰氏扑上前,明微微斜斜一闪,让对方差点摔了个趔趄。   兰白萱惶惶站住脚,“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大人们了。”   她一下子扶住马圈外侧的围栏,手掌蹭了些泥,“等等。”兰氏忽然望圈内望去。   “这小马,怎么瘦了这么多?”   死去的马驹正安然躺在圈内,四肢已然散了力。   柳奚亦是望来。   “臣女记得,将马驹送来时,还不曾有这般瘦……这怎么几日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公主,”对方突然转过头来,“您素日,是怎么叫下人养这马的?”   阿采上前,“那日您送来后,便养在这里了。”   “与其他马圈养在一起?”   “不然呢?”   “那……所喂之食?”   “与其他马儿一同喂食。”   阿采的脸上露出“难道不可以吗”的表情。   兰氏突然悲愤万分,“这马乃西域良.种,娇贵得很,你们这般养,是会害死它的!”   “公主殿下,臣女知晓,您素日对臣女有诸多不满……可这、这马儿却是无辜的啊!您怎可这般待它……”   正说着,她又哭哭啼啼起来。   明微微放眼望去,兰氏又跑到柳奚身边,抓住那一抹衣角。后者也不甩开她,一双眼朝微微这边望来。   眼中略有思量。   明微微觉得有些好笑。   “柳奚,你觉得,是谁毒害了这匹小马?”   对方看着她,不说话。   眉眼微垂,面色平和。   “公主觉得呢?”   马的确是在她这里死的。   她的确也没有照顾好那匹小马驹。   但兰氏,也根本没有告诉她该如何养这匹马。   “明微微。”   静默许久,柳奚终于出声,却是低低一叹。   他目光清平如水,似乎有些无奈,“你对兰姑娘不满,拿马出什么气?”   明微微一愣。   “我拿马出气?”   “太傅也以为,这毒是本宫下的,是么?”   怒火腾地一下涌上心头,她紧紧盯着柳奚,一步一步走上前。   她从来都没想过,柳奚会这般说她。   她气得浑身发抖!   “柳奚,”她少女咬着牙,“我告诉你。这毒,不是本宫下的,本宫从来都不做那些阴事,若是我真想搞她——”   明微微一顿,转过头,望向他身后哭得梨花带雨的兰白萱。   “若是本宫想要搞她,兰白萱,你早就站不在此处了。”   目色中刹然闪过一丝狠厉,兰氏的身子一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贵妃娘娘驾到——”   这一声,让院内众人齐齐拜下。楚贵妃一身紫色锻裙,施施然下了轿。   “这是怎么了,微微这里这般热闹。”   她的身后,还跟着同样闻风而来的明晃晃。   有宫人上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了一遍。   楚贵妃就笑:“本宫当时什么事儿呢,听说微微这里闹得不可开交的,听说还要请动大理寺的大人们。不就是一匹马嘛,微微,萱萱,你们两个过来。”   明微微面无表情地走到母妃身侧。   兰白萱也擦了擦眼泪,走了过去。   “明日,本宫带你们去饲马场,那里有数不清的好马,你们两个到时候慢慢挑。”   楚贵妃都这么说了,其余人只好作罢。   在贵妃眼里,眼前这不过是小孩子打闹,随便哄一哄就会好。   只是当她的目光转到柳奚身上时,突然一顿,须臾,又不做痕迹地将目光挪了开。   闹剧作罢,楚贵妃带着兰白萱去找曼妃。   母妃与曼娘娘的关系果真挺好,连带着对兰白萱也亲近上许多。看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身影,一时间,她有些说不出话。   好像……兰氏才是母妃的亲生女儿。   楚贵妃和兰氏走后,那人也拂了拂衣袖,欲离去。   转身的那一瞬,他似乎又顿了顿,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采澜殿。   明微微满脑子都是他那句:   明微微,你拿马出什么气?   她握了握拳,须臾,冷笑一声。   明晃晃走上前,“阿姊,你莫要难过了。不过是一匹马嘛。来,你看看这个。”   少年打了个响指。   身后有宫人提着个笼子上前。   “我近日新寻的宝贝,你看看。”   明微微瞟了那笼子一眼,“你的宝贝,就是只鹦鹉啊。”   “哎,这可不是普通的鹦鹉,你看这毛色鲜亮,多好看。你跟它说说话嘛,可好玩了。”   明微微:“我不说。”   她正伤心着呢,现在没这个心情。   “说说嘛。”明晃晃提着笼子上前,“你天天在它耳边念叨什么,它也能记住呢。可灵性了,喏。”   他轻轻拍了拍那鹦鹉的小脑袋。   鹦鹉:“柳奚王.八蛋!柳奚王.八蛋!”   明晃晃面色一黑。   “阿、阿姊,我也不是天天在宫里头骂他……就只偶尔骂那么一两次……”   少女将笼子接过,“骂得好。” 第21章 入v公告+红包   她要将这鹦鹉带回采澜殿中,餐餐供着,听它日日骂柳奚。   见她将鹦鹉收下了,少年咧了咧嘴,终于一笑:   “阿姊,这鹦鹉好养,又亲近人,不像兰氏的那匹马,娇贵得很。”   “莫跟我提她。”   明微微转过头,瞪他。   晃晃连忙赔笑:“好,好,阿姊说不提,那我便不再提。”   明微微心满意足,提溜着那鸟笼进殿了。   母妃没有留下,明晃晃倒留下来陪她用膳。餐桌上,时不时提起策论和楚玠的事。   “阿姊,你这几日,怎么没有去楚玠兄那里?”   明微微夹起了一块卤汁鸭肉,这道菜是阿采做的,皮脆肉嫩,一口咬下去,汁水外溢,飘香十足。   她不明所以,“我找他做什么?”   “问策论题呀,”明晃晃有些着急,“马上就要考试了,你平日里也不去尚学府,到时候准备怎么答题?”   “我天天都在看书呢。”   “你就是死脑筋,你看书,能有别人给你讲课学得快、记得牢么?”   少女低下头,戳了戳碗里的白米饭,“可我本来就不懂那些,只能临时抱佛脚。”去尚学府她定是不乐意的,如今,她不想再见柳奚任何一面。   还有那个兰白萱。   她满脑子都是二人在尚学府暗送秋波,以及他匆匆赶来采澜宫、为了兰氏向自己兴师问罪的画面。   “所以说,你问我,问楚玠兄呀。阿姊,楚玠兄他不比那个柳奚差的,”明晃晃眨了眨眼,“过两日,我们准备在南湖小榭那边复习策论,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明微微轻瞥了他一眼。   而后,攥了攥筷子,“也行。”   坐在对面的少年缓缓一笑。   用完膳后,他又辅导了明微微一些策论功课。直到日薄西山,他才终于离去。   明微微让阿采去送他。   走到门口时,晃晃又探了探手,拍拍那鹦鹉的脑袋。   ——“柳奚王.八蛋!柳奚王.八蛋!”   他这才满意,在宫人的簇拥下踏出正殿门槛。   却在刚转出采澜宫的那一瞬间,少年停下脚步。   “殿下。”   身后侍人亦是顿足,看向他。   明澈一双眸子微微凝起,目光又往宫内一瞟,看的正是那马圈的方向。   “今日阿姊这里,发生了何事?”   下人纷纷朝少年望去。   绯衣,玉带,小金冠。   他站在朱红色的宫墙下,夺目而耀眼。   让人忍不住直视他。   “回七殿下……”   有知情者上前,又将下午这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那人越往下说,七皇子的目色愈发阴沉。   “知爻。”   知爻是明澈的心腹,是他在这群宫人里,唯一能信的过的人。   “殿下,何事?”   一名青衣侍卫走上前。   少年回想着方才那宫人所说的话,只觉得心里头窝着一团火,直将他整个人烧热、烧化。   他用力地握了握拳。   “去查。”明澈朝身后吩咐道。   今日之事,让人好好查查。   “查清楚,那匹马是怎么死的,还有,”他一顿,又补充,“那名新来的吴医正,也给本王查干净了。”   “那贵妃娘娘与五公主那边……”   少年声音冰冷:“勿要声张,莫让她们知道了。”   知爻立马会意,点头:“是。”言罢,又追问道:“若是查出来是何人所做,属下该如何?”   “杀。”   这一个人,他说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丝毫没有往日莽撞懵懂的影。   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前,马车夫跳下来,对宫墙下的少年恭敬一拜。   “七殿下,该回宫了。”   明澈抿着唇,默不作声地走到马车前,将车帘子轻轻掀了开。   握在车帘上的手又是一紧。   他又忆起了小时候。   阿姊活泼、聪慧、伶俐,看起来调皮捣蛋,但心却是软的。   有宫人顶撞她,她也只是嘻嘻哈哈一笑,不放在心上。   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   直到有一日,有名太监授了明皎皎的意,在暗处偷偷嘲讽他。   说他是没有娘的小孩,是野.种,是小破烂。   这话传到了阿姊耳朵里,她直接让人把那太监绑来、吊在树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长鞭打得皮开肉绽、臭血直流。   正值夏日,阳光十分毒辣,小姑娘站在日影之下,眼睛却是不眨一下。   她穿着娇小可爱的粉裙,两眼睥睨着跪倒了一排的宫人。   “若再让本宫听到有人说七殿下坏话,”她伸出手指,指向挂在树上的、奄奄一息的太监。   娇唇轻启,一字一顿:   “当如此人。”   自那天起,所有宫女太监,都对他毕恭毕敬。   ……   往事一幕幕冲上脑海,少年缓缓阖眼。   “阿姊良善,但也绝非软弱可欺之辈。”   立于马车之外的知爻显然听到了自家主子的话,一顿。   须臾,趁着马车还未开走,又压低了声音问他:   “七殿下,若是查出那人……是兰氏呢?”   “兰氏?”   他放下车帘,将日光彻底隔绝住。一片昏黑的影中,他睁开眼,一声冷嗤,“那就有意思了。”   他有一千种手段,将那女人折磨致死。   --   待到快要入夜,明微微才发现殿中有名宫女不见了。   素日里,一直都是阿采陪侍着自己。除此之外,最得明微微心意的便是长安、长宁两姐妹。她们都乖巧懂事、十分能干。   对她也是一向尽心尽力的。   “长宁呢?”   随意一问,阿采转过头去,“似乎今天下午就没怎么见着她。”   长宁是服侍公主入睡的丫头。   人不见了,阿采便让人去找长安。谁料,后者也一脸迷茫,不知道妹妹现在在何处。   “会不会是跑出去偷玩了……”   长安偷偷看了公主一眼,有些不安。   她这个妹妹,是个哑巴。   长宁的玩心比较重,忙完采澜宫里的差事后,总喜欢跑到其他地方去玩耍。公主为人和善,几乎不怎么管下人们的私事,可如今弯月已上梢头,按理说,长宁此时也应该回来了啊……   长安面上又浮现出几分担忧之色。   还不等公主说话呢,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公主,公主!”他喘着气儿,几乎要扑倒在明微微脚边,“大事不好了,长宁姑娘她、她……”   “长宁怎么了?”   长安的心猛地一提,声音变得有几分尖利。   “她在兰姑娘那儿,快要被打死了!”   长安面色一白,险些晕了过去。   ---   明微微连忙带人赶去兰氏那里。   一路上,那太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磕磕绊绊的,总算让她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长宁今天下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无意间偷听了兰氏贴身婢女与另外一个太监的悄悄话。被发现后,对方恼羞成怒,觉得长宁来头不对,直接把她给拖了回去。   长宁又是个哑巴,面对他人的审问,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兰氏婢女便认为长宁故意有隐瞒,让人鞭打之、审问之。   打到一半儿,直到其他宫的宫人送东西进屋,这才认出这是公主府的小宫女来。   明微微赶到时,长宁几乎快咽了气。   下人们跪了一排,兰氏也站在人群之尾瑟瑟发抖,一双眼惶恐不安地望向方闯进屋的五公主。   “公主,臣女不知这是您身边的人……”   兰白萱的声音娇滴滴的,身形也是柔柔弱弱,仿佛只要她说一句话,就能把对方击倒下。   站在殿门前明微微轻瞟了她一眼。   “长宁呢?”   她的身后,还跟着形色焦急的长安。   兰白萱柔柔一指,“在偏殿,已经唤太医来了。”   不等明微微开口,身侧一道疾风,长安已迫不及待地扑了进去。   一声惨叫。   兰白萱的面色也白了一白,看着身前的少女,忐忑道:“公主,太医说了……能活。”   能活?   明微微冷睨她一眼,也抬脚迈入偏殿。   一只手掀开门帘,殿内已站了两三名宫人,太医也在床边,紧张地为长宁包扎着伤口。   水盆里的清水,都被鲜血染得触目惊心。   长安趴在床边,整个身子匍匐着,身形暗暗发抖。   她终是不忍心上前,只停了片刻,又垂手将门帘放下来。   与阿采一同退到回门外。   阿采唯恐她经受不住眼前之景,赶忙扶了自家主子一把。小公主挥挥手,转过头,兰氏正带着人站在院子正中,纷纷朝偏殿这边望来。   眼中有紧张,有忐忑,还有些许惊惧之色。   他们要打死的,可是当朝五公主的贴身宫女啊!   明微微走出偏殿,莲步微迈,声音冷淡。   一双眼,直直望向那为首的蓝衣女子。   “兰氏,你究竟还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一声冷笑,兰白萱慌慌张低下头:   “臣女不敢。”   马驹之死,她是玩阴的。只想着借此挑拨离间一下明微微与柳奚之间的感情,好让柳奚对其失望,让他全心全意地爱上自己。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   她根本不知道,桃晴打的这人,是明微微的婢女!   今天从采澜宫里回来,兰白萱就窝了一肚子的火。见桃晴将那哑巴带过来后,便欲拿其出气,叫人狠狠地鞭打她,好解一解这满肚子的怨气。   若是提早知道那哑巴是明微微宫里的宫女,再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是不敢与明微微正面交锋的!   她有些不敢望向身前的少女。   不知道为何,兰白萱感觉对方如今竟带了几分狠厉之气,那目光也是逼仄,像是一把尖利的刀,直直朝自己这边捅来。   她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明微微。   在兰氏的印象里,明微微就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自幼便娇生惯养、在宫里头长大,被皇帝和楚贵妃呵护得好好的。蜜糖罐子里长大的姑娘又哪有那么多心机?最多也就是叉叉腰、跺跺脚、哭哭鼻子,虽然是一身娇气,对人却没有坏心思,也不曾有什么狠厉的手段。   但如今,对方这眼神,却莫名其妙地让兰氏感到胆寒。   她就站在那里,身后是自幼拥护她、爱戴她、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宫人,有日光洒落在微微的面上,她抬眼。   眼神却是不眨一下。   “谁打的。”   兰氏上前,“公主放心,长宁姑娘,臣女会将她安然无恙地送回您府中。”   “本宫问,是谁动手的。”   她不管兰氏的示好,站在那儿,美目之中寒霜凌冽。   让人无端抖了抖。   半晌,一名鹅黄衫子小宫女硬着头皮走上前,“是奴婢。”   “你叫什么名儿?”好眼熟,应该是经常跟在兰氏身边的贴身婢女。   “桃晴。”   迎上那一道目光,黄衫子的身形又是一抖,连带着眸光也不由得一颤。   下一刻,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明微微身前。   “公主、公主,奴婢真的不知长宁姑娘是您身边的人啊!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公主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奴婢这一次吧……”   满脸惊惧,眼看着她就要落下泪来。   阿采见状,在心里头冷笑。   这一主一仆,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平日里就喜欢装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   心里头如此想着,她走上前,一下子捏住桃晴的下颌。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桃晴连忙砰砰磕头:“阿采姐姐,桃晴错了,求求您,替奴婢向公主殿下求求情,奴婢再也不敢了。”   明微微斜斜瞟了她一眼,“哪只手打的人?”   桃晴一怔:“……右、右手。”   阿采又将那人的右手举起来。   隐隐约约的,兰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公主,您——”   不等兰白萱的话说出口,宫门突然又被人从外推开。众人回头,只见那一身雪衣玉冠翩然下马,匆匆地走了进来。   明微微一愣:“柳奚?”   对方直视着她,眼底似乎带了些微薄的愠意。下一刻,他低压着声音:   “明微微,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女蹙眉,“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他在路上听闻五公主又去兰氏那里惹事了!   “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回去。”   明微微不看他。   柳奚只身站在不远处,似乎有些无奈,“你想做什么?”   又是这种兴师问罪的模样。   明微微在心中冷笑,一股怒意又窜上心头,让她冷声道:“本宫要剁她的手。”   正说着,遥遥一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桃晴,“她打了本宫的人,本宫自然要替长宁讨回来。”   说这话时,她的语调分外平静,让男子一讶,“她做了何事,让你这般罚她?”   明微微转过头,“本宫要罚她,还要同你这个小小的太傅之子汇报?”   柳奚猛地一皱眉。   不等他开口,兰氏就已经扑上前来:   “公主!公主,求求您放过桃晴罢。就算是看着臣女…还有柳大人的面子上。或是您若是实在气不过,就罚臣女罢。臣女不忍看到桃晴受此罚……”   哟,苦肉计。   “好啊,”明微微眯了眯眼,不假思索,“阿采,取刀来。”   “明微微!”柳奚沉声,“别闹了。”   他似乎生气了,“你到底要怎样,才可以放过她们?”   “你要本宫放过她们?”明微微觉得有些好笑,“可以,但你要求我。”   “如何求你?”   他居然答应了。   少女的手抖了抖,盯着他瞑黑的眸,“柳太傅想如何求我?”   男子薄唇紧抿。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思量什么,须臾,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她的手腕一抓。   “公主!”   “太傅——”   “嘭”地一声,房门被人重重关上。   她的身子被人抵在墙上。   屋内未开灯,那人又离自己极近。一片昏黑的夜色中,她看见对方眼底情绪的汹涌。   他低.喘着气,温热的鼻息与清冽的香气一同传来,扑在明微微的面上。   让她突然慌乱,伸出手想要推开他,声音颤抖:“柳奚,你要做什么?”   手腕一下子被人粗.暴地按住。   他的呼吸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她看见了他眸色的翕动,和睫羽的颤抖。   他哑声:   “公主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臣的身.子,对么?” 第22章 【一更】你对我阿姊做了什么……   “公主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这般么?”   他的语气中,似乎还有着淡淡的嘲弄。   昏黑的夜色中,柳奚睁着眼,看她,眸光晦暗不明。   甚至……目色如水般微凉。   让明微微的心一沉。   柳奚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一如初见那日,自己将他绑回到屋内。金风玉露,男子垂着双目,发带被她嬉笑着一扯,乌黑的发顷刻间乖顺地落下,如绸带,滑落在他身侧。   一双眸乌沉沉,冷冽好看。   以及那般清冽的、幽静的香气。   让明微微趋之若鹜,像着了魇一般,想摸摸他的脸。   而如今——   同样的香气从他身上传来,轻轻的,淡淡的,像一阵风,像一片云。连同那雪色的衣袖也拂在自己的脸颊上,冰冰冷冷的,她一睁眼就看到了那对白鹤。   白鹤应是在天上游动的。   飘飘的仙气施施然落下,他的鼻息在自己的脖颈之处,她有些痒,想去挠。柳奚却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弹。   “公主满意了么?”   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如同仙子散落人间,雪袖一拂,眼底雾色弥漫。   少女眸光有些颤抖,望向他。   身形被对方抵在墙上,明微微抬眼。以往觊觎许久的水中月,如今这般触手可及。   “不满意。”   朱唇轻启,明微微摇摇头,佯作平静之状。   柳奚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她看着对方颤抖着双手,艰难地将衣带子解开。   水中的月亮突然碎了。   她突然觉得他很脏。   外头仍是一件雪色的软袍,里面着了件素白的衫。他垂着眼,雪鹤也坠落在地,一下子散了灵气。   趁着这空当,明微微从他臂下钻出来,走到床边,回头。   如恶作剧般的,她轻轻一勾手指头。   柳奚咬着牙走过来。   “躺下。”   大片大片的雾色,漫在一袭床纱之上,他脱了靴,踩入那片雾气里。   宛若赤脚的仙人。   “发带也摘了。”   少女轻声命令道。   柳奚一愣,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发难。停顿了片刻,他还是抬了抬手,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鸦青色的发散在帐子里,逶迤了半张床。   往日心高气傲的柳太傅,此时竟也变得这般规矩。少女眸色一沉,只觉得一颗心狠狠地塌陷下去。   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她的手脚有些发凉。   还未来得及再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兰白萱几乎要冲进来:   “公主,您要做什么?!”   好生聒噪。   又是一阵推搡声,兰氏的声音、阿采的声音、桃晴的声音,还有长安的声音。   明微微一皱眉,朝门外喊,“阿采,让她闭嘴。”   外面顷即没了声儿。   柳奚坐在床上,也微微皱着眉头,看她。   “怎么不脱了?”少女将头转过来。   仍是那一身娇艳可爱的藕粉色交领襦裙,明微微弯了弯唇。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今日的口脂有些浓艳,像一朵绚烂的花。   屋内未燃灯,些许月光透过窗牖,照在她的面上。她又侧了侧头,皎皎之色一下子映在她髻间金钗之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   刺目,分外刺目。   一瞬间,让他晃了眼。   明微微看着柳奚,冷笑,“柳太傅不是要替她向本宫求情么?如今怎么又不敢继续脱了?”   对方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带有疑色,显然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   见状,明微微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看起来分外甜美可爱。   “怎么,你以为,本宫真的会惧怕你吗?”   他散着发,神色微顿。   “柳奚,你明知道,本宫罚她是对的。她是什么身份,竟敢鞭笞本宫的侍女?”   还将长宁打成那个样子。   “本宫一定要罚桃晴,还要狠狠的罚。是她自己冲上来,要替桃晴领罚。以下犯上,光这一条,她就该死。”   “她是我的妻。”   轻幽幽的一声叹息,他的声音微哑,“我得救她。”   “即便她做的是错事,你也要护着她,对么?”   男子坐在那里,不语。   他的沉默,让明微微的心头又是一紧,她捏了捏拳头,觉得一颗心在往下滴血。   整个人也直往冰窟底下坠。   “你送给我手抄本的时候,怎么不念着她是你的妻;你带我捉白兔的时候,怎么不念着她是你的妻;你答应同我一起去灵山寺求签的时候,怎么不念着她是你的妻?”   “柳奚,你明明有很多种方法拒绝我的,明明可以拒绝我的示好,拒绝我的喜欢,拒绝让我缠上你、爱上你。”   “可你没有。”   她越说,语气便愈发悲怆,原本天真无邪的眸底,也布满了不甘与凄厉。   “柳奚,你为什么现在,不敢看我了?”   芙蓉帐逶迤了满地,男子坐在帐子中,后背挺得笔直。   他尽量在保持着面色的平静,但呼吸声却出卖了他。   他的呼吸有些发颤。   “柳奚,你真残忍。”   在她情到深处之时,给她当头一棒。   “我原以为、原以为,你就要爱上我了……”   这一声,她的底音里竟有了几分哭腔,听得他手指无端地一颤,抬起一双眼朝她这边望来。   少女抱臂,窝在榻边一角,神色哀婉。   “柳奚,你不过就是仗着,本宫对你的喜欢。”   她道:   “柳奚,我喜欢你,你知道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可这天底下明明有那么多好男儿,明明有那么多公子对我青睐有加,挤破了头要入我这公主府。”   “柳奚……”   一阵清风穿过窗牖,卷起帷帘,也终于掀翻了男子眼底的墨色。   “公主。”   月色与大雾弥漫,她突然恶狠狠地把他抱住,像一头极为凶恶的猛兽,再用长长的指甲嵌入他的后背。   柳奚的身子一僵。   那一层单薄的衣料,几乎要被她尖利的指甲给划开。   狠狠地,嵌入他的血肉之中。   公主,公主……   发间一凉,他感觉到对方手指轻轻插入自己的发丝,一点点往下。   她就像是一束春天的花,带着淡淡的香气,散在绿野里,周围都是清澈的湖水,还有絮絮的草叶,被风吹着,拂上他的心头。   如同猫挠过一般。   她亲昵地,抚上他的脸颊。   柳奚身形微僵。   她又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发丝一点点拨开,露出那双乌黑的眼。   眼中有着慌乱与失神。   “柳奚呀……”   这一声,唤得柔肠百转。   他像一朵被雨水打湿的娇花,颊上也不知何时蹭上了一抹胭脂。她伸了伸手,将那片绯红色覆住,低声,“你竟也有此般放.荡的模样……”   一声低语,他眼底一片明烈的颤意。对方似乎想要摇头,可明微微却紧紧把他勾住,不容他抗拒地,用手指用力蹭去那一抹胭脂色。   指腹一片嫣红。   像是春天,在指尖开了花。   就在他要将里衣褪去之时,明微微手上动作一顿。   少女看着对方眼底的一片浑浊,片刻后,竟然抽开身。   柳奚不明所以,望向她。   看着她伸出手来,将他的衣扣又一颗颗重新系上。   最后是衣带子。   做完这一切后,明微微拍了拍他的脸,然后赤脚走下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给本宫滚。”   一瞬间,柳奚猛地明白过来。   抬起双眼,满脸惊骇。   她这是在……羞辱他么?   后背猛地一僵,他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双手握拳,却看到对方一双清冷的眼。她似乎在嘲弄他,在讥讽他,在嗤笑他的自作多情。   “柳奚,”明微微看着他单薄的身形,终于叹息,“是你先羞辱我的。”   “我懂了。”   他又一握拳,对方已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紧接着便是男子离去的声音。明微微盯着窗户外面那朵开得正好的花,一瞬间,湿意漫上眼眶。   纵是她的性子再顽劣,也从未做过这种事。   这是她十六年来做得最大胆、最放肆的,也是最荒唐的事。   回过神来,明微微的手脚还有些发软,让她一下子往后跌去,幸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旁的桌案。   手抖得厉害,双腿也抖得厉害。   虽是夏日,地上却仍是冰凉一片。她坐了片刻,便觉得浑身寒冷,又颤抖着双腿咬着牙,一点点,从地上站起来。   她好想抱抱母妃,好想哭。   ---   柳奚踏出房门,院中已经无人。   许是阿采将这些人已经赶到其他地方去了,这里虽然是兰氏的处所,但毕竟也占的是皇宫的地方。公主发话,其余宫人自然不敢违背。   所幸无人。   他险险松了一口气。   回忆起方才所发生的时,血气又一下子冲上脑海,将他的四肢凝固,不得动弹。   夜色中,他艰难地往外走。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境地栽在五公主的手心里。   也从没有想过,一向性子温软的明微微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院门外的马车也不见了,就连三余也不知去向。   低叹一声,男子垂下头,又将衣袖抚平整。   甬道处一片昏黑,今夜竟无宫人提灯。柳奚摸着黑往前走去,终于看到那柳暗花明之处。   一行人,正提着宫灯,规矩地朝这边走来。   待再走进些——   “柳奚?”   闻声,男子抬头,眼前的不是旁人,正是明晃晃与楚玠。   二人看见他时,也是一愣。   下一刻,明晃晃立马看出了他衣袍的凌乱。   一种不好的预感闪过脑海,少年像发了疯一下飞快下马,一个健步冲到男子面前。   不等柳奚反应,衣领子猛地被人一提。   他抬眼。   明晃晃铁青着脸,猛地提起他的衣领,黑夜中爆发出一声怒吼:   “你对我阿姊做了什么?!” 第23章 【二更】让兰氏死无全尸……   如此衣冠不整……   少年的右手捏得“咯咯”直响,对方却仅是轻飘飘地抬眼,看了一下他。   柳奚不说话。   “本王在问你话!”   他快要疯掉!   见明晃晃这般,楚玠也连忙跳下马,生怕他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七殿下——”男子伸了伸手,欲将其扯开。   “楚玠兄,这里没有你的事。”   明晃晃头也不回,恨恨地盯着柳奚,目光尖锐。   “说!你把我阿姊怎么了!”   他几乎要把对方的衣领子扯烂!   柳奚觉得脖子间一紧,呼吸顿时有些发难。一片漆黑的夜色中,他又斜瞟了一眼,看到站在另一侧同样忧心忡忡的楚家公子。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策论模拟考那日,少女捧着试卷,小心翼翼地凑向他……   “楚玠哥哥,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试卷呀。”   小姑娘歪了歪小脑袋,眉眼弯弯,笑得天真无邪。   ……   男子仍紧抿着唇,不吱声。   那一双眼,又波澜不惊地朝少年望来。   他越平静,明澈就越发怒不可遏。   少年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本王在问你话!”   “咚”地一声,众人惊愕抬眼,他竟一拳打在了柳奚脸上!   后者的脸被他打得一偏,猛地咳嗽了一声,面色煞白。   楚玠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   他知道,眼前的这位柳二爷是天之骄子,不仅文采斐然,就连剑术也是盖世无双。   若是惹恼了他,真打起来,七殿下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楚玠暗暗扣紧了腰间的佩剑。   柳奚却没有还手,他站稳了身形,面色煞白。   明澈突然看到了对方下巴处的一抹胭脂。   “柳、平、允!”   黑夜中,又迸发出一声怒吼。   他又一拳打在对方的左脸上,周围人皆是一胆寒。这一回,柳奚几乎要咳出血来,那咳嗽声一阵阵牵动着胸腔之处,让人听了心悸。   “七殿下,莫打了……”   有宫人上前劝道。   “滚!”少年一脚踢那人肚子上。   月色之下,他仰面,眼睛通红。目光更是像一把尖刀,要将柳奚整个人剜烂、剜碎。   “老子真想剁了你。”   他“呸”了一声,吐在对方脸上。   柳奚的头发全散了,衣领子也散开,丝毫没有了往日骄矜的模样。   这哪里还是位翩翩佳公子?   不知过了多久,明澈终于累了,喘息一声,松开揪着对方衣领的手。   “给我滚。”   不知是不是心虚,全程柳奚都没有还手。   领子上的力道一松,男子往后倒退了半步,“啪嗒”清脆一声响,有东西重重地敲落在地上。   他垂了垂眼,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玉佩。   玉佩之上,已有了一道裂痕。   还有些许灰尘。   明晃晃看着他,恨得牙痒痒:   “姓柳的我告诉你,你以后若再敢打我阿姊的主意——”   “本王定会让兰氏死无全尸。”   柳奚一默,抬手轻轻拂去玉佩上的灰尘,转身。   与二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坎儿,他心神恍惚,竟是一绊。   一只手将他的胳膊扶住。   抬头一看,居然是楚玠。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湛蓝色袍子,衣衫平整,乌发也整齐而精神地高束着。见了柳奚这般,他勾了勾唇,轻.佻一笑。   “柳大人,千万要小心呢。”   一双眼中,尽是挑衅之意。   那眼神,也是意味深长。   柳奚面色未变,明明是这般窘迫之状,他的面色仍是分外缓淡。月色落于男子面上,在他的眼中投下了一片阴翳。   片刻后,他也朝楚玠一笑:“真是有劳楚公子费心。”   月光落于男子眸中,光影激荡。   楚玠一愣神,伸出去的手竟忘记了收回来。   直到明澈唤他,直到那一抹雪白的衣影消逝在墙角,他这才陡然回过神。   那人的眼睛……   他一骇。   竟是这般的摄人魂魄。   -----   当二人闯进屋时,明微微正坐在床榻上,面色仍没有缓过来。   “阿姊!”   晃晃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一下子便看到那袭芙蓉帐内,少女娇小倩丽的影。   “晃晃?”她的面上,这才有了些许生机,“楚玠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定睛一看,晃晃面上竟还带了些愠意。   他们怎么来了?   若不是在路上碰到了柳奚……他还不知道阿姊又受了欺负!   收在袖子里的双手又紧紧地攥成拳,明晃晃一下子扑到少女身前,蹲下来。   “阿姊,”他紧张地扬起头,看着她。小姑娘面色有些发白,神思也有些恍惚。   “你……有没有……”   少年摇摇头。不对,不能这样说。   “那他……有没有把你……”   好像这样说,也不太对。   “嘭”地一下,他一拳捶在了桌子上。   明微微吓了一跳,竟开始打哭嗝儿。   “阿、阿姊,”他没想到会吓到她,一下子慌了神,“你莫……阿不,我去给你倒水。”   一杯热水递过来,她的眼睛与少年隔着一层雾气。   没一阵儿,她的双眸也变得雾气沉沉。   明晃晃看得心一软,只觉得一颗心揪得发紧,终于忍受不住了,一转身。   拍了拍身侧楚玠的肩膀,“帮我照看好阿姊。”   楚玠不明所以,愣愣地点了点头。   只见少年猛一摔门,跑入那一片夜色中。   下一刻,“咚”地一声巨响。   有小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不好了,公主,您快去管管。小殿下他、他把院子里的那棵树给砍倒了!”   明微微一下子止住了抽噎。   当晚,晃晃亲自把她从兰氏这里送回了采澜宫。   一路上,她都垂着小脑袋,闷着声不说话。无论他怎么逗她笑,对方都不理会他。   少年却不恼,一双眼仍是片刻不离地定在她身上,努力咧着嘴,又一遍遍讲那俗套的笑话。   她有些无奈,又怕扫了他的兴,只得顺着他轻轻一笑,少年见状,唇角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一到采澜宫,她就让阿采去准备热水来沐浴。   她现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很脏。   即使与柳奚什么也没做。   不一阵儿,热水便放好了。其上铺了一层娇嫩鲜艳的玫瑰花瓣,明微微将衣裳褪去,整个人都浸泡在热水里。   一点点地,将自己一层层冲洗干净。   直到身上再不留下他的任何气息,明微微这才心满意足。   洗完澡,她唤阿采进来给她梳发。   “长宁如何了?”提起这小姑娘,明微微还是忍不住心尖儿一颤。   阿采执着梳子的手一顿,低声道:“公主,救回来了。”   一手握着公主的缎发,她的头发乌黑而丝滑,像上好的绸。   明微微默了一默,又追问道:“那……她的身子有没有落下什么病?”   小宫女垂眼,“长宁姑娘还在昏迷中,至于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奴婢也不知晓。”   阿采轻轻叹息。   长宁是个哑巴,还不识字。至于那天她究竟遇见了什么,可能永远都将是个谜了。   更衣完毕后,她与阿采走到院内,谁知,晃晃竟还在那儿候着。   二人吃了一惊。   “晃晃,你怎么不回宫?”   明晃晃站在一棵大榕树下,树影婆娑,落在他的面上。少年眉目柔和。   他在担心她。   见她面上没有了哀色,明晃晃终于放下心来,轻声道:   “没事,阿姊,我想陪陪你。”   少年声音清澈,如同晚风般舒适宜人。   “阿姊。”   又是一声轻唤,他踩着温柔的月色,缓缓地走过来,“我想陪着你。”   明微微一愣,“你陪我?不回宫了吗?”   “反正母妃也不怎么管我,我回不回宫都无所谓。”   他的目光澄澈,像是一片湖泊,月色一照,闪着粼粼的光。   也不是不行。   明微微转过头,吩咐道:“将偏殿收拾出来罢。”   “不,”他摇摇头,“我想跟阿姊一起。”   末了,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就像小时候那样。”   这一回,还不等明微微回答呢,阿采便笑,“小殿下,您莫说笑了。奴婢去给您将偏殿收拾出来,要不了多长时间的。”   少年又摇头,固执道:“我不要睡偏殿,我就要和阿姊一起。”   神色十分倔强。   明微微道:“罢了,我寝殿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还有一方软榻。”   “没关系,我也可以睡软榻的!”   他身子硬朗,什么也不挑!   他都这么说了,少女也只好点头。一旁的阿采有些不乐意,小声提醒道:   “公主,这男女之防……”   明微微想了想,转过头去,看见晃晃那一双急切的眼。   她抿了抿唇,道:“无碍,床与软榻间还隔着一张屏风呢。”   二人虽同父异母,但对明微微而言,明晃晃就是她的亲弟弟。   况且,她今天也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很多情绪,想同他发泄。   姐弟连心,明微微想,晃晃一定是能看出来自己藏有心事的。   ……   窗户没有关,清风与月色一同涌入。明微微躺在床上,明晃晃躺在屏风的另外一头。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小时候,两个人在燥热的午后,肩并着肩,躺在一张席上乘凉。   她将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一遍。   她越说,少年的心就越揪得发紧。   他就像一头暴躁的小兽,用力撕扯着胸前的被褥。   又怕把阿姊的东西给扯烂了。   “阿姊,明日我要与楚玠去南苑小亭里学策论,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静。   屏风那头,少女不假思索地回答:   “学。”   当然是要学习的。   只不过这一回,她学策论是为了自己,绝不是为了柳奚。   “他已经不配了。” 第24章 【三更】求娶之心   南苑小亭。   这边春色煞好,南苑满园的春意一路蔓延至水榭亭梢。明微微一身水青色的襦裙,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凉亭处走来。   远远地,便看见亭中正坐着的两人。   “阿姊!”   明晃晃也眼尖,一下子认出了她,“这边。”   一条弯曲的石子路,她翩然来到亭内。亭子甚大,其内有两张石桌。每张石桌旁又有四五只石凳,坐下他们三个人已是绰绰有余。   见她坐下,阿采转过身去,“公主,奴婢叫人去给您端些水果来。”   明微微轻轻点头,将书本取出来。   “公主,”楚玠今日亦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袍,看上去温润儒雅,“今日我们要从哪里看起?”   她将书本摊在干净的石桌上,手指翻动几页,略一思索。   纤细的食指轻轻一指,“便从这里开始罢。从这一页起,我就没怎么去尚学府听课了。”   楚玠看过来,须臾,温和一笑:“好。”   其实不止是这一页。   之前即使是在尚学府,课上她也不怎么能听进去。   光顾着看柳奚了。   但如今……   少女轻轻握紧了一双小拳头。   脑海中又浮现出兰氏那张哭哭啼啼、惺惺作态的嘴脸。   不止是兰氏,还有那个男人,他昨日羞辱她的模样。   明微微紧紧捏着书本一页,直到楚玠再次唤一声“公主”,她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面色有些发白,她微微一笑,“开始罢。”   楚玠也是个好老师,他讲得耐心细致,丝毫不比柳奚差。   加之有明晃晃在一侧做以注解和点拨,明微微觉得知识像流水一般顺畅地注入了自己的头脑中。   她从来都没有这般充实过。   一上午快要过去了,三人的效率极高。明微微一心扑在书本上,放在一侧的荔枝也几乎没有怎么动过。   倒是明晃晃,一人剥了一桌子的果壳。   “一枚荔枝三把火,”见状,她轻声劝道,“你少吃一些,莫上火了。”   莫名其妙的,明微微觉得晃晃近日的火气很大。   青衣男子轻轻瞥了一眼少年,没说话,又兀自从一旁取出一份试题来。   一双眼仍是停驻在少女身上。   “这是去年的考题,公主可以试着做一做。”   “好。”明微微接过试卷。   将至正午,暑气一寸寸燃上来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握着笔,认真地答着题。   日光照进凉亭,落在少女的右脸上。她生得粉雕玉琢,在阳光的沐浴下,更显得伶俐而精神。粉嫩的薄唇轻轻抿着,那一双秀眉亦是微蹙,手指纤纤,抓牢了手中的笔,正是沉思之状。   楚玠感觉呼吸有些加紧。   她身上很香,是那种很软很软的香气,被春风柔柔送着,朝自己扑来。   他就这般发着呆,看了少女许久。   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侧明澈看他的眼神。   呸。   少年瞧着他,心里头默声:又是一个被我阿姊迷倒的臭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明微微终于做完了那张试题。   将答卷递给楚玠的时候,她竟还有些小紧张。   男子笑笑,取来暂搁在一侧的笔,开始批阅。她伸长了脖子,紧紧地盯着对方批阅的每一个笔顺。   终于,他抬起头来。   小姑娘正忐忑不安地盯着他,目光柔和,带了些水榭旁的湿气。   只见男子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   “公主答得很不错。”   心中的大石“哐当”一声落下了。   手心有些出汗,明微微松了一口气,用帕子将手掌的黏腻轻轻拭去。末了,又有些好奇地探头。   语气仍是有些忐忑:   “那……楚玠哥哥,依去年的判卷标准,我可以得多少分呀?”   男子略一沉吟,须臾,挥手在卷面上留下一个落拓的数字。   明微微两眼一亮!   居然这么高的吗?!   她满脸震惊地望向对方,还未来得及开口,楚玠似乎已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又轻轻勾了勾唇。   他将笔放下,青色的袖叠在干净的石桌上,将书本轻轻压着。   “这是我严格按照去年的判卷标准批的分,公主不必惊讶,您很聪慧,一点就通。您只是素日贪玩了些,如今还有些时日,咱们若是日日都像今天这般到这里来复习,到时候定会取得一个不错的成绩的。”   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少女信心满满,又一握拳:“好!”   阿采走上前,唤她该用膳了。   明微微点点头,宫人们规规矩矩地在另一张桌子上摆好了饭菜,其中大多都是由阿采亲手做的。   “对了,楚玠哥哥,你还没有吃过阿采做的饭吧?”   这丫头的手艺,可谓是一绝。   楚玠摇摇头,用筷子夹了一块八宝鸭,而后,轻笑:“这几日跟着公主,我算是有口福了。”   几人也笑。   “对了,阿姊,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去南苑透透风、散散步。”   “好。”   正所谓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   南苑的风景很美,比后花园要秀丽上许多。树影与花叶错落着,让人忍不住去拨开林径旁的叶,踩着石子路往前走。   “阿姊,你走慢些。”   明微微不管他们,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般畅快与自由。   直到在拐角处看见那两人。   他们不知在低声攀谈着些什么,兰白萱像小鸟一样跟在柳奚身侧。她眉飞色舞着,两眼一直停驻着身侧男子身上。柳奚低垂着眼,没应声,一直在看脚下的路。   那一袭雪色缎袍,风度翩翩,绿影之中,宛若乘鹤而来。   像是某种感应,柳奚抬了抬头。   只一眼,便看见林径对面的几人。   仅是一日未见,他竟仿佛清瘦了些,那一身衣衫也是落拓。他未束发,任由青丝垂下,被那燥热的午风一吹,窸窣在额前。   不知为何,他的眼下竟多了片青紫之色,像是……被人狠狠地揍过。   脸也有些发肿。   “公主?”兰氏率先开口。   她的眼底有着惊愕之意,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明微微。   下一瞬,明微微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嫌恶。   柳奚没有吭声,一双眼瞧向她。   那双眸子幽深晦涩,情绪更是难以分辨。明微微的心头一颤,却还是强忍着不看他,转过头对晃晃与楚玠道,“咱们去对面玩吧!”   看样子,像是来踏春的。   身后传来齐齐一声:“好。”   柳奚看着她,她今日穿得清爽可爱,像是春日里冒出来的第一株嫩绿的新笋。鸦发也盘成双鬟之状,右边的发鬟上别了几根钗。   流苏垂下,她一晃头,珠玉便俏皮地一晃。   与之相比,兰氏的打扮就显得老气上许多。   “柳郎,”兰白萱面色不虞,轻轻唤回他的神思,“我们也去对面看看罢。”   半晌,他低低一声:“好。”   经过了昨日一事,如今再看见他,明微微还会心跳加速。   只是不会再面红了。   擦肩而过的一刻,他的手指蜷了蜷,似乎想扯住她。但少女却像一阵风,毫不停顿地从自己身侧溜走。只余下一片淡淡的馨香。   一瞬间,他想起了昨日的旖旎之事。   少女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往日清澈的眼中竟添了几分媚色。她弯唇,媚眼如丝,朝他勾勾手。   长长的指甲嵌入他的肉,男子低低闷哼一声,下一刻,她已抚上他的颊。   “柳大人,柳太傅,你竟也有这般放.荡的模样……”   男子眸光一颤,从回忆中跋涉出来。   面色惶惶,他的呼吸竟有些发难。   “柳郎,”兰氏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去看明微微,“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南成婚呀?”   他一顿,“待父亲生辰过后罢。”   “啊……那还要等好几个月啊。”   “我此番回京便是为了照顾父亲,待他生辰过后,才会返回江南,”他的声音有些清冷,“若是你着急着回,就先一个人回去罢。”   “不、不急,”闻言,兰氏慌忙摇头,“萱萱不急着回去的,萱萱在这里陪着柳郎。柳郎在哪儿,萱萱就去哪儿。”   这番话显得她乖巧懂事,她的语气也是十分温顺柔和。搭在臂弯上的手又是一沉,他淡淡垂眼,瞧着那只素白的柔荑,终是不着痕迹地将胳膊挪了开。   兰白萱面色微白,“柳郎……”   柳奚道:“你先去那边,我还有些事,一会再来找你。”   今日是曼妃与父亲连同给他下的任务,让他陪着兰白萱,在皇宫内好好走一圈,以此来增进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兰氏心中虽有不满,但也只好点点头,道:“好。”   柳奚拂袖离去了。   虽是这样同兰氏说,可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事?柳奚觉得心口有些发闷,来到一处无人之所,扶着墙,缓缓吐息。   突然听到树丛另一头的窃窃私语之声。   不知道是哪家的宫女又在背后偷偷递声了。   他本无意窥听墙角,拍了拍手上的灰,便欲离去。   抬脚的那一瞬间,却突然听到对方一声:“哎,你听说了么?楚公子要向圣上请婚了耶。”   柳奚脚下一顿,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只看到绿影对面,两名黄衫小宫娥的素影。   其中一人歪了歪脑袋,不解:“哪个楚公子?”   “还有哪个楚公子,就是元帅府的那位,楚玠楚二公子呀。你知道,他想求娶的是哪位公主么?”   “哪位呀……”   如今宫里头的公主,还未出阁的只有三位——明姿雪、明微微和明皎皎。   三公主明灼灼也许配给了甄家的公子,那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   不日,二人便要大婚。   看着对方满脸疑色,小宫女似乎有些得意,而后又凑到对方耳边,低低一声。   后者吸了一口气,片刻后,竟惊愕地叫出声来:   “什么,楚公子要向陛下求娶五公主?!” 第25章 【四更】嫁衣   “哎呀,你小声些……”   一阵窸窣之声。   “这、这可是真事?”   这小宫女想过三公主、想过六公主,却独未想过那位名声赫赫的元帅之子,竟然会求娶那性子顽劣的折怜公主明微微。   用楚贵妃的话来说,五公主如今还是小孩脾气,无论是身子骨,还是性子,都未长开、都没成熟。   “千真万确,我可是听楚公子身边的下人说的。楚玠公子对咱们五公主有求娶之心,等三公主的那门喜事过了,再向皇上说呢!”   “哇……嫁给楚公子哎!”   啧啧赞叹声从丛林那头传来,柳奚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个趔趄。   找到兰氏时,后者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柳郎,你的面色怎么这么白,可是身体不舒服?”   柳奚摇摇头,挥开女子双手。   -----   明微微跟着楚玠他们在南苑学习了近十天。   这十天来,她恶补策论,学着学着,突然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一日比一日更勤快、用功,进步也愈发明显。   策论笔试当天,她还起了个一大早。   阿采也被自家主子给吵醒了,她打着哈欠,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公主起这般早,莫把身子给累坏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   明微微捧着书卷,“一会儿便要开考了,我想将再多看些书,把之前做过的策论题再做一遍。”   楚玠同她道,每年的策论题,都是外变内不变。如今天下昌平,没有什么大事,所考的策论,年年也就那几个样子。   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正说着,他居然又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明微微好奇地将那东西接过,是一本小册子,翻开几页,内容十分眼熟。   竟与柳奚先前给她抄写的那本习题册无异!   一页页翻着,她的手指有些颤抖。   楚玠看不出她的异样,耐心地同她解释道:“这是近五年来考过的策论题,公主将这一整本钻研完了,那就完全不用担心这次的考试了。”   她攥着整本小册子,咬牙,轻声:“好。”   而如今,这册习题,已经被她翻看了不下三遍。   又趁着早起的空当儿,她匆匆将其又过了一整遍。完毕后才从座位上站起身,朝阿采道:“我们去考试吧。”   阿采点头,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与激动:“好!”   她看见公主那一双清澈的眼,坚定而明亮。   ……   尚学府内。   此次考试,所有人都来了。除了柳奚监考,连父皇也早早地下了朝,坐在了正殿之上。   一身龙袍,十分威严。   有宫人执卷发题,明微微端正坐在座位上,接过试卷的那一瞬,小宫人朝她规矩一笑:“五公主请作答。”   又是纷纷落笔之声,她长吸了一口气,朝卷面上看去。   脑海中想起了楚玠那句——万变不离其宗。   明微微,加油!   答到一半儿,柳奚按例走下殿,查看每个人作答的情况。   有无舞弊、作答不规矩之人。   若是见着写得慢的,他还要小声提醒对方一句,莫要超时间。   ……   一尾清风,那人缓缓朝自己走来。   明微微正握着笔杆的手轻轻一颤。   他的步子极缓,每走一步,都要左右看看。目光柔和又锐利,扫过每个人的卷面。   那一抹雪色衣袍,最终停在了她的桌前。   少女笔下一顿。   她答得极为认真,整张卷子都被她填写得满满当当。柳奚垂眼,目光有意无意滑过她笔下的每个字迹,不由得暗暗轻笑。   歪歪扭扭的字迹,跟一条条小虫儿似的。   她埋着头,丝毫不理会他。   莫名其妙地,他竟有些挪不开眼——少女肌肤瓷白,一袭藕粉色的交领裙子,衬得她的肤色愈发娇嫩可人。男子抿了抿唇,似乎有话想同她说。   “柳卿。”   堂上那一句,让柳奚蓦地一下回神。   皇帝望向他,不怒自威:“还有多长时间?”   他略一思量,声音淡淡:“约莫半刻钟。”   这一声,让堂内众考生明显加快了落笔速度。   明微微更埋下头去。   “锵”地一声响,站在堂上的小太监按时瞧向了锣。众人纷纷停笔,朝殿上望去。   纷纷望向那位龙袍男子,和龙袍男子身侧,那一袭白衣落拓之人。   仍是当堂出成绩。   不知为何,放下笔的那一刻,明微微竟有一种浑身轻松的快.感。她还未来得及捏捏肩,身侧便传来一声嗤笑。   “明微微,你答得怎么样呀?”   又是这个明皎皎。   “我听说,你这几日用功得很嘛。天天缠着楚玠哥哥去南苑小亭子里学习。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你对人家楚公子别有用心呀。”   明皎皎挤眉弄眼的。   微微在心底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没有理她。   不一会儿,柳奚开始宣布最终的策论成绩。   明皎皎似乎更得意了,甚至还朝她挑了挑眉,似乎在等着看她出糗的好戏。   堂上男子眉目微抬。   皇帝也忍不住朝他望了来。   那一双眉眼波澜不惊地朝殿下一望,须臾,柳奚轻声:“此次策论笔试,只宣布成绩排在前十名的考生。同样,前三名将获得皇上的重赏。”   “第十名,明皎皎。”   明皎皎欢快地从座位上站起,跑到前面领了试卷。   自从知道柳太傅有未婚妻后,她便不再对其抱有觊觎,路过楚玠时,反而还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柳奚继续道:“第九名,明姿雪。”   明皎皎走回座上,她的座位距离明微微极近,擦肩而过之时,她还故意停顿了一下。   “哎,真是可惜,这次只公布前十名。不能看你拿倒数咯。”   上次模拟考,她就是倒数第一。   明晃晃转过头,又瞪她。   “也不知道这次父皇会奖给第一名什么东西。”   明姿雪也从堂上走了回来,闻言,温声细语道:“我方才看了眼,好像是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   几位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敞起来。   都是如娇花似珠玉的年纪,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那样耀眼夺目的珠子?尤其是明皎皎,眼中尽是憧憬之色:   “今年的第一一定还是楚公子吧,也不知他会将那颗夜明珠赠给哪个女孩子。”   明晃晃冷笑:“赠给谁也不会赠给你。”   “明澈!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一声低叱,引得堂上柳奚也朝这边望来。他的目光不咸不淡地扫过这几人,又轻声宣布:“第八名……”   第八名与第七名,都是其他王侯贵胄。   明皎皎捧着脸,又陷入了遐想。   “不过咱们柳太傅也真好看呀,唉,那个兰氏真是好命,还知道先下手为强,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柳奚,就是众人心底里的那一轮月亮。   明微微咬了咬嘴唇,有继续听那人宣读名次。   说也奇怪,她知道以自己的水平,不会出现在前十,但还是认真往下听着——   “第六名,明天鉴。”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神色都猛然一变。皇帝也往堂下看了一眼,眉头狠狠蹙起。   这是可大皇子,是皇上寄予了重望的大皇子,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啊!   怎么……才考了第六名?!   皇帝阴沉着脸,大皇子忐忑不安地上前,将试卷接过。   “第五名,兰白萱;第四名……”   柳奚一顿,语气突然变得轻柔起来。声如珠玉,字字激撞:   “明微微。”   明微微傻了。   明皎皎与兰氏也都傻了眼。   “阿姊,是你,快去领试卷!”直到晃晃转过头推了她一把,小姑娘才缓过神来。   她第四。   她居然第四。   她竟然第四!   她竟然……超过了明皎皎与兰氏!!!   走到柳奚身前,她的双腿居然有些颤抖。   “是……我吗?”   颤抖着指尖,从他手里接过试卷,看着卷面上的批注。   逻辑通顺,立意新颖。   柳奚抿了抿唇,目色缓淡。   第一名是晃晃,楚玠只考了第二名。   少年欢喜地捧着那颗夜明珠,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明微微面前。   两手一递:“阿姊,给你。”   她还没有从自己的好成绩中缓过神来,就被眼前这颗夜明珠亮得睁不开眼。   一旁的兰氏和明皎皎,一个白着脸,一个红着眼。   皇帝也走下殿,缓步走到她身前。   “微微,”父皇十分欣慰,“这次你是一鸣惊人呀。”   少女嘿嘿一笑。   “灼灼这次的成绩似乎也不错,马上就要大婚了,那甄晏,待你如何?”   “阿晏待我是极好的。”   一提到心上人,三姐的面色微红。   “那便好,若是甄晏欺负你,告诉父皇,朕立马把他贬了。”父皇一笑,又转过头来,“微微,你也不小了,到了要出嫁的年纪。怎么,朕的小公主可有心上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堂前的柳奚抬了抬头,朝这边望了过来。   “父皇,您莫打趣微微了。”   灼灼挽过她的手,在她眼里,自己的这个妹妹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   所有人的心情都似乎很好,策论结束后,三姐非要拉着她去寝宫试喜服。   “昨日这喜服便送来了,我一直没有穿。冬雪说,我第一次穿这衣裳,必须得在出嫁那一天。喏,微微,你与我身形正合衬,快让我看看,穿上后是什么样子。”   正说着,三公主挥了挥手,下人立马端上来一件华丽的嫁衣。   “三姐,”她有些惶恐,连忙挥手,“这可是你的嫁衣……”   她怎么能随便乱穿呢。   “没事的,让姐姐看看是什么样子嘛。”   三姐目光灼灼,微微不好再推辞,加之亦觉得这嫁衣新奇好看,便点了点头。   明灼灼粲然一笑。   “你先换,我在外头等着你。” 第26章 【一更】公主与楚公子,最为……   正说着,明灼灼招招手,带着周围宫人都退了出去。   “哎,三姐——”   对方笑着轻掩上房门。   天色已晚,屋内灯火正旺,她斜斜瞄了一眼,看见了身前的一方落地黄铜镜。   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声。   “三公主,您就会逗五公主玩儿。那可是您的嫁衣呀。”   “你懂什么,咱们公主第一次穿嫁衣,须得给甄大人看,再由大人亲手解下,嘻嘻……”   宫女的欢笑声、三姐的跺脚娇嗔,还有众人的一次次起哄……明微微也忍不住抿唇笑了,凑上前去,仔细端详那一方被叠得方方正正的大红嫁衣。   颜色真娇艳呀。   款式真好看呀。   小姑娘伸出手指,紧张地捏住衣裳的一角。   好香……   清爽干净的香气从衣服上传来,她拿着婚服,走到镜子前。   衣服很沉,其上镶满了金线珠玉,昭示着衣裳主人尊贵的地位。   让她不由得遐想连篇,自己穿上嫁衣,又是什么样的呢。   莫名其妙的,明微微一下子就想到了柳奚。   在她的印象里,那人钟爱于一身浅色的衣裳——青氅,白衣,墨发,乌眸。他站在烟水巷中,朝她轻轻一笑,自此每个梦回,都是那一双眉眼。   十六岁那天,她许下的唯一一个愿望,就是能嫁给柳奚。   少女垂眼,将扣子一颗颗系上。   镜中,自己俨然换了另一副貌相。   鸦发乖顺地披散着,微微抬眼,又忍不住朝镜子走去。   原本稚嫩青涩的面庞,此时竟多了几分媚态,让她心跳漏了一拍,不禁伸出食指来。   去摸一摸镜子中的那一张脸。   指尖却轻轻发颤。   “三姐?”   回过神来,明微微推门而去,三姐却不见了踪影。   许是她折腾得有些久了罢……她扶着门边儿,朝外探头探脑。   明灼灼也不在周围。   不仅明灼灼不在,就连房门外也没有一个守着的宫女。   “三姐?”   她又高高唤了一声,心中好奇,忍不住往外走,“三姐,我换好衣裳了,你在哪里?”   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提起裙角,朝那一袭夜幕中走去。   门前亮着宫灯,但被宫墙与树木遮挡住,脚下迈过一道低低的槛儿,她差点儿被绊住。   拐角处,险些撞上一群人。   头上的金步摇轻轻晃了晃,她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见极为熟悉的一声:   “微微?”   “母妃?”   女子锦衣华裳,被人簇拥着,正坐在辇车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您怎么在这儿?”   再往后瞟一眼,她有些愣。   母妃的身后,竟还跟着柳奚与兰氏。   见了明微微,二人也是一怔。   尤其是柳奚,看见她穿着一身大红色嫁衣,素日平淡无波的眸色竟稍稍动了动。   少女身姿纤妙,肤色更是莹白如玉。那口脂虽不甚鲜艳,却也衬得她有几分娇媚。一声轻唤,她将目光不着痕迹地从男子身上移开,转过头,又朝楚贵妃笑。   美目轻晃,浅笑潋滟。   楚贵妃却蹙了蹙眉,“怎么穿起你三姐的嫁衣来了?”   这般样子,成何体统!   “是三姐让我穿的嘛。”   明微微不去看柳奚,跑上前挽住母妃的胳膊。   “三姐说,她要在成婚当天才能穿这件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的。女儿与她的身量相称,便替三姐先试一试啦!”   楚贵妃只好叹息。   “你们这两个丫头,真是什么都不嫌。”   那是,她与灼灼姐关系可好了。   明微微嘻嘻一笑,鲜艳的绯红色在女子面前一晃,母妃竟伸了手,将那一抹衣袖捉住。   布料柔顺丝滑。   楚贵妃:“这嫁衣,可真好看。”   身后婢女浅笑:“那是咱们公主好看。”   “倒也是,本宫的孩子,自然是最好看的,”母妃眉目温婉,打量了那衣裳好一时,突然朝后招手,“萱萱,你过来。”   兰氏走上前。   她仍是一副娇弱的样子,朝着贵妃缓缓一福身。   贵妃竟拉着她,走到了明微微身侧。   下一刻,明微微竟听见母妃说道:“萱萱穿这衣裳,一定也好看。柳太傅,你说是么?”   明微微的心“咯噔”一跳。   母妃与他们二人,怎么这般熟络了。   她觉得很奇怪,甚至觉得很委屈。一种替代感漫上心头,让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眼眶微热。   母妃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仍是转头,“对了,萱萱,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大婚。”   兰氏害羞:“待柳老爷生辰宴后,我们便要回江南了。如今婚事已经商量上了。”   “那本宫便看不到你们二人大婚了,”楚贵妃竟有些惋惜,“不过这样也好,你们在京城多孝顺孝顺老太傅。他年岁也高了,多陪陪他也是好的。”   兰氏点头,“嗯。”   见柳奚一直没吭声,楚贵妃径直望向他。那目光赤.裸而尖锐,划破了静谧的夜。   她语重心长,“你父亲老了,不想折腾了,不希望看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柳太傅,你能明白吗?”   这话明显是对他说的。   男子站在一袭树影下,双眸低垂着,须臾,低声回应她:“嗯,我明白。”   楚贵妃笑逐颜开。   “真是个跟微微一样懂事的孩子。”   -----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公主大婚那日。   整个堰宫,都是一派喜气洋洋之色。铺天盖地的,都是灯笼与红绸缎,阿采与长安嬉笑着,扶着明微微往摆满宴席的大殿处走去。   另外,长宁也在几天前醒了过来,只是一只脚跛了,走路歪歪扭扭的。微微便不再给她安排什么累活儿,每月仍给这丫头与先前一样的例钱,白白供着她。   对于长宁,微微是有许多歉意的。   正思量间,有人猛地敲响了锣鼓,一片欢庆声中,三姐与甄晏走了过来。   按着大堰的习俗,公主出嫁,更是要好好拜一拜那天地。   三姐母妃逝去的早,高堂上正坐着父皇与皇后。其他皇子公主也来了,今日的明皎皎竟十分安静,见着她与晃晃时,意外地没有说些风凉话。   明微微心想,若是明皎皎能一直这么安静就好了。   她就是这张嘴讨打。   父皇面上尽是慈祥的笑意,看得她也心情大好。司仪高高一声:   “一拜天地——”   三公主弯下身子,身形袅袅。   “二拜高堂——”   ……   “夫妻对拜——”   这一声,竟让明微微有些激动,放眼望去,三姐转了转纤曼的身形,微仰着头,透过那一层大红盖头,看向她的夫君。   她的大理寺少卿大人。   不用想,那一层盖头下的一双美目,定是婉婉而深情的。   新郎官亦是仪表堂堂,温柔地朝三姐望去。   少女抿了抿唇,由衷道:“真好呀。”   闻之,阿采也笑了。   “三公主与甄少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三姐也终于嫁给了那个,她喜欢了一生的男子。   -----   二人入了洞房,宾客也都散去。   阿采扶着微微,往殿外走。   她今天喝了些酒,头有些闷闷的,便没让人备轿辇,欲徒步走回采澜宫。   一路上吹吹风,醒醒酒,也算是惬意。   明微微回头欲唤晃晃,便见少年正与另外一个姑娘走在一起。   小姑娘穿着浅紫色的衫,乌发简单地盘了一个髻,身量也是纤纤,正好到晃晃的下颌之处。   小家碧玉,玲珑可人。   阿采解释道:“这是尉迟家的小姐。”   “尉迟雪?”   阿采点点头。   那便是尚书千金。   明微微凝眸悄悄观察了一会儿,“晃晃与她,还是蛮般配的。”   “奴婢也觉得,”阿采扶住她,歪了歪头,“三公主出嫁了,小殿下如今也好像有了心上人,公主,您什么时候……”   少女猛地转过头,有些慌乱,“莫、莫胡说。”   “明明就是嘛,方才皇上不是还说,您与楚公子般配。公主,您真的就不考虑楚公子吗?”   方才在殿中,不知是有意无意,父皇看着她,提了她与楚玠一嘴。   见皇帝这么说,堂下立马有人起哄。   明微微面色微红。   “奴婢也觉得,您与楚公子挺配的。”   “父皇是故意那么说的,他想让我嫁给他,好看着他们楚家。”   楚玠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大元帅,手握重兵。   故此,父皇定会让一位公主嫁给他,以此为制衡,让楚家安安稳稳的、不生出什么事端。   如今,未出阁的公主,就剩下了她、明姿雪和明皎皎。   “说不准儿是明皎皎,”微微嘀咕道,“我看明皎皎就挺喜欢楚玠的。”   闻言,阿采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   “可是楚公子他不喜欢六公主。”   “那还有姿雪姐姐。”   “楚公子都没怎么跟四公主接触过。”   明微微:“我也没怎么跟楚玠接触过。”   阿采:……   您怕是忘了您之前追着人家满皇宫跑的事儿。   小宫女瘪了瘪嘴,“反正,奴婢是觉得,这世上没有比楚公子再合适不过的人了。莫等到圣上将其他公主许配给他,您再后悔。”   明微微有些头疼。   “你莫说了,本宫胸闷得紧,我一个人走会儿。”   阿采没法儿,只得叹息退下。   没有宫人给她打灯,前头的路一下子昏沉下去。明微微小心翼翼地踩着每一步,脑海中却一遍遍响着:   这世上,没有比楚公子再合适不过的人了。   她头疼欲裂!   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明微微转过头,竟是柳奚。   他居然喝醉了,隔着老远,她都能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   见了明微微,对方也是一愣,须臾,朝她一拜。   她没有回礼,转过身,只想快些走开。   见到柳奚,她便觉得胸闷,便觉得难受,便想哭。 第27章 【二更】他就是个疯子……   步履匆匆,身子却因为喝了酒而有些摇晃。谁知,对方醉得更厉害,她刚迈了几步,就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   “微微。”   明微微蹙眉。   他这是喝了多少酒?   方才在宴席之上,她刻意没去看他,只知道他身侧坐着兰氏,后者一个劲儿地朝他献殷勤。   明皎皎也在另一桌对着楚玠献殷勤。   闻言,少女脚下仅是一顿,立马又攥紧了小拳头,再往外走去。   “微微!”   又是一声。   这一回,明微微步子没停。   她不想见到柳奚,不想再跟他说任何一句话、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的接触,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明日就回到江南那边去。   她不想再看到两个人在自己眼前晃悠了!   每每看到他与兰氏,明微微总会想起之前自己做过的那些傻事——为了他认真听课、为了他做糕点,一遍一遍地表明心迹,一次又一次地讨好他。   一次又一次地,去吃另一个女孩子的醋。   太难受了,柳奚,那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明微微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那人却快步跟上来,一下子窜到她面前,截去了她的路。   浓烈的酒气就这般扑面而至,让她不得不抬眼,去望向他。   往日清冷的柳太傅,如今竟喝得烂醉如泥。   皎洁的月色下,男子垂下一双眼,他明显是醉了,眼中混沌得不成样子。见她不理会自己,柳奚又皱了皱眉头,朝她逼近。   明微微往后退了半步,“柳奚,你挡住我的路了。”   他像没听见一样。   “柳奚?”   后背抵到了墙角,少女面色微微不虞,却还是耐下性子,重复道,“我要回宫,你挡住我的路了。”   他抿了抿唇,因是逆着月光,明微微看不太清他的眼睛,只能听到低低一句:   “我……我想和你说说话。”   “什么话?”   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茫然的神色。   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突然跑出殿,追上她。   柳奚只觉得头晕,明明平日都是滴酒不沾,今日却不知怎的,听着堂上皇帝的话,他竟鬼使神差地举起了杯子。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的酒量是这般差劲,只喝了几口便倒了。   见他不语,明微微又觉得胸中烦闷。她看着柳奚,对方仍是很漂亮,他虽性子清淡,却又一双可谓是非常艳丽勾人的眼。   明微微想,若他生为女子,定是位像母妃那般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清风拂过二人的面颊,她又往后倒退了半步,脚后跟紧紧贴着墙。   对方也跟过来。   “你醉了。”   少女伸出手挡了挡他,声音有些清冷,“本宫唤人把你接回去。”   “不要。”   他摇摇头,口齿仍是不甚清晰,“我……想与你待一会儿。”   他好久未和她说话了。   “我好久都未与你说话,你总是不理我,宫里头相遇,也跟没见到我一样,打直从我眼前过去。我知道……你在生气,气我那天那样对你。微微,我,我……”   正说着,他竟低下头来。   “对不起。”   这一声,像是风打过树林,落叶沙沙,将饱满春意的芽撒在少女心上。   让她又抬起眼。   他离自己很近,他身上很热,还都是酒气。一时间,明微微有些恍惚。她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他,他像是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了。她不相信他还是清醒着,他不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也从未这样与自己说话。   他的声线压得很低,嗓音有些沙哑,还带了几分苍白。男子的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逆着月光,明微微只能看到他的整张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那样大片的、昏黑的影,莫名地让她感到惊惧。   她开始害怕。   可对方非要跟着她,甚至伸出手,欲拨开她的胳膊。   “你要做什么?”这一声,少女的声音有些尖利。   可对方仅是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而后抿了抿唇。他没有说话,神色也是寡淡,却一点点、用力地拨开她的胳膊。   他的手指冰凉。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让她开始发抖。   “你、你莫要动我,”她开始感觉到慌张,“你再过来,我就要喊人了!”   对方不理她。   他的双眼浑浊,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细与清平。   “柳、柳奚?”   她拼命地躲闪,对方硬是要压下来。少女的手脚一寸寸发凉,身子也止不住颤抖。可男子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径直扳正她的脸,捏住了她的下巴。   一瞬间,她居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痛楚。   接下来便是浓烈的占.有欲,他像疯了一样,竟将脸压下来。   粗.重的呼吸声落在周遭。   他似乎……想亲吻她……   “住、住手!”   她尚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哪里曾与人做过这般亲密之事?虽然那日曾羞辱过柳奚,可那也仅是停留在手指的触碰。她摸过他的眉目摸过他的脸颊摸过他的下颌,甚至摸过他的喉结,却从未敢去碰一碰、他那滚烫的双唇。   那是极为神秘而圣洁的地方。   她承认,自己是贪图对方的美色,也曾对他有过非分之想。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他逼到墙角,被他钳制住,甚至被他捏住下巴。   逼得她抬起头来,不得不与那人直视。   他还不满意。   眼中一道阴戾闪过,他想咬她的唇。   明微微的力气哪有对方半分大?她拼命地将头扭到另一边去,又被他一次次抓回来。他的手指极有力,弄疼了她,少女咬着唇,就快要哭出来。   “松手……”   他不松。   听着她声音里的颤音,柳奚的手似乎一顿,但眼中片刻的清明又被一片雾气所遮盖,他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了。   “我想亲你。”   他的声音也是浑浊不堪。   她要躲,柳奚便把她抓住,她要扭头,柳奚便将她的下巴捉住,又伸出手指,欲压向她的唇。   “唔……”   手指却被她狠狠咬住。   月色下,少女抬着一双清澈的眼,倔强地瞪着他。   刺痛感从手指处传来,让他皱眉,她仍是不松口,甚至加重了口齿间的力道。   似乎要把他的食指咬断!   片刻后,他竟享受起这阵痛感来。   他万分愉悦地看着她——她小脸儿上的妆已经哭花了,泪水与口涎一同顺着他的手指滑下,晶莹剔透。   “再用力一些。”   他伏在少女耳边,低声。   “好公主,再用力一些。”   似威胁,如央求。   明微微害怕得浑身发抖。   她总算明白过来了——哪有什么清风霁月,柳奚他就是个疯子! 第28章 服侍(更新时间看作话)……   正想着,一道人影突然闪过。   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得一道力,将他们用力撕扯开。   “欸——”   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二人不备,因着力,皆往后跌了一跌。   就当明微微以为自己即将摔得很惨的时候,身子猛被人一待,她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玄衣玉带。   环佩叮当。   倒吸了一口气,她下意识抬头,看清楚来者的面容。   “楚玠哥哥?”   楚玠没有说话,一只手揽着她。夜色昏暗,她抬头只能看到对方的一点下颌,和唇角的冷冽。   不知是不是因为惊惧,少女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身上柔软的香气扑面而来。   让男子又抓紧了她的胳膊,又担心自己的力道会把她弄疼。   一双眼底,尽是凛冽霜寒。   柳奚站稳了脚,也朝这边望来。   月色之下,他眼中仍是大雾弥漫。看到楚玠,柳奚眯了眯眼,竟有几分茫然。   似乎没认出他来。   见状,楚玠不由得冷笑:“没想到,柳太傅沾了酒,竟成了这种醉鬼。”   明微微很想告诉楚玠,他不是醉鬼,他是个疯子。   她如今,只想逃。   柳奚仿佛没听见对方的话,仅是瞟了他一下,又转眼朝明微微望来。   她又骇了一骇,躲在楚玠身后,面色惨白。   “咯吱”一声,楚玠握了握拳头,声音冰冷,“柳大人,请您自重。”   不要逼他打人。   楚玠虽为元帅之子,幼时也曾在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被父亲训练出一身好本事,但也深知柳奚的剑术高超。若真动起手来,自己还不一定是柳奚的对手。   他突然想起来之前七殿下说的那句话——打不过,也要打。   如此想着,男子一手护着她,一手扣住了腰间的长剑。   目光犀利。   刺啦一声,一道寒光闪过。   明微微晃了晃眼。   “滚。”楚玠用剑指着他,语气不善。   少女的心一提,忍不住又抬眼,朝着那人望去。   乌黑的发,雪白的衣,柳奚站在那里,身形落拓。   见对方不动,楚玠又逼近了几步,尖利的剑刃几乎要贴上那人的脖子。   他恨恨地咬着牙:   “离公主远一点,听见了没有?!”   明微微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楚公子,如今的语气竟是如此的暴躁。   男子紧握着剑身,将那柄剑握得“嘎吱”直响。   见状,她担心楚玠下一秒会生出事端,忙把他的胳膊反握住。   声音轻轻的,听起来没有什么力气,“楚玠哥哥,我们走罢。”   她一时一刻,都不想与那人相处了!   方才楚玠与他对话时,他虽被剑抵着,眼中却丝毫没有畏惧之意。如此情形之下,他居然还能如此镇定地看着她。那双眸子极为幽深,闪着她看不太懂的光。   他在勾唇,在朝她笑。   看得她后背冷汗直冒。   明微微连忙抓着楚玠的胳膊往前走,甬道幽黑、深长,她却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步子。   幸好,他没有跟上来。   月影匆匆,她像发了疯一样,拽着楚玠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她想离开,她想逃,她想奔跑。   直到最后,她一手扶着楚玠,一手扶着墙,大口喘.息。   “公主?”   楚玠皱眉,心疼地望向她,却见小姑娘的双腿一抖,一下子顺着墙边滑下去。   两条腿后知后觉地发软。   她的呼吸乱了,整个人蜷缩在墙角,心思也全都乱了套。忍不住用两手将腿抱着,整张脸埋进去。   月色与树丛交织着,她蹲坐在宫墙一角,坐在婆娑的影中,瑟瑟发抖。   见状,楚玠也未敢上去,在一侧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   那一声声,直牵动着他的整颗心坠下去。   “公主,我……”   他抿了抿唇。   少女埋头,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哭着。   “公主,”   他终于走上前,试探道,“我会向圣上求娶你,公主可愿意?”   说这话时,男子脸上竟浮现出一层拘谨之色。他眸光真挚而明亮,低头只望着她。周遭一时寂静,好像自己的整个世界里,就剩了她一人。   “公主,你可愿意?”   可愿意,嫁给他?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溜了满颊,明微微咬咬唇。   “我不知道。”   耳畔仍是那人低哑的声音,让她用些力,咬重些,好公主,我的好公主,再用力一些。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觉得,柳奚好可怕。   -----   走回采澜宫时,阿采已在殿外等了她许久。   月色昏黑,她故意将头低着,这才不被人看出端倪。   “公主,您怎么才回来呀,方才小殿下来了一趟,把芝雪给要走了。”   “芝雪?”明微微一怔,“他要芝雪做什么。”   “许是看上了那丫头吧,”阿采扶着她走进屋,“周围都在起哄,说咱们小殿下终于开了窍。下午刚和尉迟家的小姐看对眼呢,晚上就来把芝雪给要走了。”   转念,小宫娥又一想,“不过想想,这倒也是件好事。七殿下如今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芝雪又是咱们宫里出去的。就算是看在公主您的面子上,殿下也会好好待她。”   明微微轻轻“嗯”了一声。   “我倒不担心晃晃会薄待她,就怕芝雪那丫头娇纵惯了,待尉迟小姐进门后,她会坏了规矩。”   “公主放心,芝雪乖巧得很。”   阿采替她卸下发上的簪子,又道,“咱们小殿下,看起来也是喜欢极了那丫头。芝雪跟着他往外走的时候,奴婢还瞧见小殿下的脸红了呢。”   终于听了件开心的事,微微抿抿唇,轻轻笑开。   两情相悦,自然是极好的。   但她如今却没有旁的心思,觉得浑身酸软,只想躺在榻上昏昏睡去。   璋晖殿。   知爻将芝雪送入正殿。   七殿下还未来,许是还有什么事要忙。小宫女惶恐不安地站在殿中,打量着周围。   这里虽不比采澜宫华奢,但也不是她一个普通宫女能肖想之地。   没人上来伺候她,她倒也习惯了,十分规矩地站在殿中,连坐也不敢坐。   她如同在梦中。   七殿下居然看上了她,要纳她为妾,从此脱去奴籍,一下子跃居为皇子侧室。   满心欢喜之时,有人敲了敲房门。   “芝雪姑娘,奴婢带您去寝殿见殿下。”   一颗心咯噔一跳,她紧张地攥了攥袖子。   穿过一条长廊,她随着婢女来到寝殿门前。对方规矩地叩了叩门,听到一声“进”后,推门让她进去。   芝雪面色绯红,兀自走进屋。   明澈已躺在床上,床帘正低垂着。   “殿、殿下……”   她怯怯唤道,“奴婢该怎么做。”   芝雪是跟着明微微长大的,没听过殿下接触过什么女人,应该……是第一次罢?   想到这儿,她的脸更红了。   这种运气,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儿了!   他唤了声候在一旁的侍女,语气淡淡,声音却十分好听。   “把她带下去,洗干净。”   ……   柳府。   柳奚跌下马车。   “哎呦我的爷,您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三余连忙去扶他,只闻到对方一身的酒气。   男子紧皱着眉头,没吭声。三余又唤了位婢女,一同将主子扶回去。   柳奚倒在床上。   他从来没有这么醉过,头疼欲裂,更是无法入睡。   “三余,三余?”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如有清风灌入,吹到脸上,让他整个人终于凉快了些。   柳奚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进来的竟是个女人。   婢女端着醒酒汤走进屋,一手掀开素色的纱帐。二爷极喜欢鹤,连床帐子上都不忘绣上两只白鹤。她捏着那鹤喙,欲将其扶起来喝热汤。   一掀帘子,却发现二爷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端着碗的手抖了一抖。   婢女咬了咬嘴唇,声音娇柔,“爷,起来喝汤了。”   他半靠在那里不动。   那双眼十分漂亮,那眼神,更是让人面红耳赤。   二爷完全醉了,他的眼底混沌,让女子用力握了握碗,又走上前,欲将他的身子扶起来。   右手碰到二爷的腰,婢女的脸开始发烫。   “唔……”   他闷闷哼了一声,皱眉。   “怎么了,二爷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听到声音,柳奚用力撑开沉甸甸的眼皮子,只看着一名少女站在床边,逆着光。   身量纤细曼妙,像是仙子,伶俐可爱。   他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那张脸。   婢女将碗放下,来扶他的身子,四目相触的那一瞬间,男子眼中的眸色突然一寸一寸,柔软下去。   嘴唇动了动,他似乎低唤了句什么。   “二爷,您说什么?”   她没听清。   “微、微微……”   什么?   她欲探究,对方的身子骨又一软。婢女哎呀一声,他的发带居然断了。   曼丽的青丝就这样簌簌然落下,逶迤了一整张床。   他的脸有些白,平躺在那里,紧合着眼。莫说是面上了,就连唇上也没有半分血色。   苍白,却娇艳。   他长得好看,她从未见过像二爷这般好看的男子。   往日他都是清风明月的模样,不与人接近,每每见他,都是那远远一望。只觉得他一身雪袍,高高在上。   她从未……与他靠得这般近。   婢女忍不住加重了呼吸,心跳声也越来越大!   “二、二爷。”   男子瘫在床上,衣领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正开着,忽然,她心思一动。   将鞋脱下。   柔软的床又是一陷,纹着对白鹤的床帐子被人从内轻轻放下,女子屏着呼吸,俯下身子。   双手轻轻放在他的腰侧。   二爷的腰看上去很有力。   她颤抖着手,听着那一声“微微”,轻轻抽开他的腰带。 第29章 惦记   夜色如墨。   似乎感受到动静,男子终于抬了抬眼,那眸色亦是如墨一般瞑黑,隐于沉沉的夜色中。   让婢女看不真切。   她想,自己的姿色在柳府中算得上是上乘了。柳二爷平日不近女色,如今醉倒成这个样子,正是她可以接近二爷的天赐良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再趁着这个当子,怀了二爷的孩子……柳家仆人的待遇虽好,可那毕竟也还是个下人。况且,二爷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佳人在侧,哪有再推开的理?   她精打细算。   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些。   二爷的衣缎子可真柔软呀。   二爷的腰可真……   她红了脸。   不料,男子的眉头微微一动,又抬起一双好看的眉目, 第二次朝她望来。   柳奚眼中,似有疑色。   似乎在看她到底在做什么。   一颗心咯噔又是一跳,她强稳下心神,想着如今他正神志不清,便大了胆子:   “二爷,奴来服侍您……”   他像是一朵寒山上的花,跌落在寻常人间。让人忍不住去靠近,忍不住去触碰,碰一碰那花瓣,嘬一嘬那蜜水。   他太诱人了。   衣带子被抽散开,柳奚支了支身子。他将上半身撑起,迷茫地望向帐中的女子。眼前一片昏黑,让他看不太清对方的脸,只瞧着有个人形跪坐在自己面前,正缓缓散着发。   微微?   少女身姿曼妙。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自己竟梦到她了。   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声,“明微微”又凑近了些。少女的气息扑面而至,又柔柔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衣领子前。   芙蓉帐迤逦。   他阖眼,声音有些颤抖:“是我对不住你,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   婢女一愣。   须臾,她小声:“二爷,您在说什么?”   面前男子圆目一睁。   拨云见日,下一刻,她竟然看到柳奚眼底雾色散去。   一道寒光闪过,婢女一骇,他竟从枕下掏出一把匕首,直抵向她的喉!   双腿一软,她一下子跪下去。   “二、二爷?”   “你在找死。”   婢女身子一颤。   猛地回过神来,她也顾不得衣冠不整了,连滚带爬地摔下了床,跪倒在床边,瑟瑟发抖。   “二爷,奴婢知错了,求求您,您……放过奴婢吧……”   月光映入窗牖,照得他眸光愈发清冷。   少女跪在身前,身形袅袅,面上挂满了泪,好惹人怜。   手指划过匕首,他冷冷一唤,“三余。”   立马有侍从叩门而入,看见殿内之景,明显愣了一愣。   柳奚的头还很晕。   酒还未醒,看清女子面容的那一瞬间,他的神思突然一凛。   入目的是远山黛,含水眸,女子眉目婉柔。   柳奚兀地一皱眉。   他只觉得恶心。   “二爷,这……”   三余一时束手无策。   “杀。”   只一声,月光将婢女的面色映得煞白。   “二爷,二爷!”   凄厉之声划过幽深的夜,衣冠不整的女子被人拖出去,一侧的三余暗暗叹息。   二爷不喜生人接近,尤其是陌生女子。   三余也不知道,回宫第一日,当主子被五公主拖进烟水巷时,为何没有动怒。   反而是带着刀,让五公主轻而易举地捉了去。   --   璋晖殿内。   “姑娘,请进。”   芝雪已梳洗完毕,第一次与殿下共寝,有侍女还贴心地为她补好了妆容。她生得虽未有那般艳丽,眉目却是清秀可人,如今正是清水芙蕖,引得周围侍女一阵羡叹声。   羡的,是她可以进入璋晖宫寝殿,成为七殿下的女人。   这是璋晖殿的第一位“女主人”。   听着周围侍女窃窃私语之声,芝雪轻扬起唇角,她心情大好,同时又有些羞赧。众目睽睽之下,女子终于迈进了殿。   寝殿内再没有旁的人。   七殿下仍是斜斜卧在床榻上,芝雪紧张地唤了声,对方没有答应。   帘帐微低,垂在地面上,随着微风轻晃。   “殿下……”   芝雪来到床前,轻唤了声。   素色的床帐终于被人轻轻掀了开。   少年正坐在榻上,一双眼定定地盯着她。   “你便是芝雪?”   殿下的声音清润好听。   在芝雪的印象里,七殿下一直都是那位拘谨、青涩的少年郎君,之前在,她更是意外地看到殿下红了脸。   也不知,殿下何时对自己情根深种……   她偷偷地暗想着,脸也不由得红了。   “是。”   她如今要做什么?先是替殿下宽衣解带么?   芝雪跪在床边,不敢动弹。   明澈从帘内探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动作温柔,眼中似有怜惜之意。   似乎在看着某种,极为可爱的小动物。   芝雪的心跳更是漏了半拍。   殿下的手很凉,正如那一袭月光,轻轻洒在她的面上,竟让她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   明澈的手,就这般一寸寸,从她的眉眼,抚向她的颧骨、面颊、唇角、下颌……最终停在她的玉颈处。   芝雪脖颈处,冒出了细细的汗。   明澈瞧着那细长的颈,终究将手移向那处,而后稍稍用力。   芝雪觉得呼吸有些发难。   她扬着一张小脸儿,眼中尽是对他的崇拜,让少年微微一笑。明澈勾着唇角,仔细欣赏着对方眼中的神色——欢喜、雀跃、迫不及待,这种眼神,他经常在阿姊眼中见过。   只不过,那是她见到柳奚的样子。   他忽然感到有些暴躁。   眼前的少女丝毫没有意识到男子的不对劲,双眸仍是明灿灿的,直直地望向他。   让他又忍不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明澈想,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无论自己再怎么扼住她,她都不反抗,反而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像一头小马驹。   当初她下毒,害死阿姊的马驹的时候,那马也会疼吗?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幽冷的光。   右手“咯吱”一响,芝雪觉得呼吸一遏,下意识地又将脖子伸长了些。殿下仍是在看着她,眼中笑意不减,似乎……很是愉悦。   自己是殿下的第一个女人,不能扫了殿下的兴。   芝雪如是想,又将唇咬紧了。   她强忍着脖子上的痛意,谁知,殿下竟一直不停手,甚至还加力气加重了……   快要晕厥过去的前一刻,她突然听到对方一声冷笑。他低下头,伏在自己耳边,朝她吹气。   语气万分残忍:   “就你也配。”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女子终于没了声息。   少年仍没有松开手。   看着她的面色一寸寸变白,再发青、变紫,他竟有一种空前的满足感。小小少年坐于床榻上,眼睛十分漂亮,如今正阴沉着眸光,盯着倒在地上的芝雪。   清风入牖,他的身子一抖,终于回过神来。   芝雪死了。   风吹过帷帘,拂过她青紫色的面颊。   他走下去,将右手轻轻放在那人的鼻息之上。   完了,他将阿姊的婢女杀死了,他将阿姊心爱的婢女杀死了。   眼中似有慌乱闪过,他眼底闪过一寸的哀婉之色,只是片刻后,又重新握上她的颈。   “阿姊对你这么好,她明明对你这么好。”   他幽幽一叹,“你怎么可以因为兰白萱的一星点俸银,杀了她的小马呢?”   夜幕之中,少年满目猩红,他恨恨地握着那尸.体的脖子,几乎癫狂:   “说!你怎么可以背叛阿姊!”   ……   柳奚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   三余唯一一次没有在该起床时叫醒他,他自己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去。   今日的阳光有些晃眼。   见房门被人推开,候在一侧许久的小后生终于上前。   “爷,您醒了。”   “嗯。”低低一声,男子神色依旧淡漠无波。   他似乎忘了,昨天晚上的事。   用完了饭,老先生突然叫人来请他,让他吃完饭立马去那屋里。   柳奚一怔,头仍有些痛,便转过头来问三余:“昨日府中发生何事了?”   男子一身素雅的袍,两袖微风吹明月,声音平缓。   三余微微一噎,不知该如何去给他解释。   走到父亲那儿,父亲还未吃完午饭。一个眼神,下人给柳奚添了一双筷子。   男子拂了拂衣袍下摆,恭敬地唤了声:“父亲。”   柳老爷点头,“坐。”   柳家的家训,一向是严明规矩。   柳奚刚吃完饭,加之酒还未完全醒,腹中有些难受,面对满桌佳肴也不想下筷。   但还是守在一旁,等父亲吃完。   “你们都下去罢。”   柳老爷擦了擦嘴,挥手。   齐齐一声“是”,下人皆端着盘子走出去了。柳奚隐隐觉得,父亲好像有话要同自己说   果不其然,等最后一人走出房门时,父亲顿了顿,而后朝他望来:“听说,你昨日杀了个婢女?”   男子垂着眼,轻轻:“嗯。”   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他记起来了。   那婢女趁着他酒醉,爬他的床。   同父亲说了因果,柳老爷也淡淡颔首,“那丫头虽心思不正了些,但你也不必杀了她。”   柳奚握着茶杯,不语。   “罢了,”见他沉默,柳老爷也低低一叹,“一个丫头,杀便杀了。过几日,再去买几个模样水灵的回来,挑几个给你做通房。”   “不必了,父亲。”   “怎么,你还真不打算纳其他女子?”   柳奚抿了抿唇,“您给儿子已经指了兰姑娘。”   柳老先生突然抬眼。   他细细盯了这个儿子许久——他这个二儿子,是极为出色的,虽然他从小没有跟柳家一起长大,但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行为做事更是规矩。   昨晚,是柳奚第一次越界。   柳老爷又一叹:   “平允,你还在怨父亲么?”   柳奚道:“不敢。”   茶面微平。   柳老爷瞧着对方手中的茶盏,有些恨铁不成钢,“平允,都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你还要惦记着那个丫头吗?”   男子神色一顿。   水面迟迟不肯平展,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在轻轻颤抖。过了许久,他掩住眸中神色,冷声:   “儿子已经忘了。” 第30章 平允,微微她都不记得你了……   滴答一声,廊檐上的积水滴到了石阶上。   柳老爷似乎很是满意,看着儿子,一笑。   茶面微微皱了,茶水亦是发凉,堂上柳老爷瞄了柳奚手中的杯盏一眼,话中似乎另有所指:“茶水凉了,便另换一杯罢。”   “平允呀,你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离开京城的。若不是因为我的这个病,你这一辈子都是要待在江南的。皇帝不愿意你回来,更是不准你靠近那丫头半分。莫说是你要与她再续旧情,那丫头都不一定能记得你。”   “你这次回来,她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嗯?”   柳老爷直直地盯向他,目光赤.裸裸的,竟让他有些难以直视。   在京城、在官场、在皇帝身边战战兢兢打拼了这么多年,他的目光一向都是犀利的。   当初,平允与那丫头相好,皇帝直接大发雷霆。柳老爷跑去苦苦哀求了三天,才换得平允那一条性命。要求便是,让他离开京城,没有圣命,不得再归京。   他这么一病,圣上惦念着柳家多年的好,才准许柳奚归京。   整整八年过去了。   “莫说是五公主,就连圣上,或许都不记得那件事了。”   与其说是不记得,不如说是不在意。两个八岁的孩子,连事理都没有分清,所谓的“海誓山盟”更是如同过家家一般,简单而幼稚。   “平允,微微她都不记得你了。”   如此一声,如石破天惊,让男子的面色稍稍一白。下人走上前,轻轻一句“二爷,奴给您换茶”,柳奚这才回过神来。   桌前换了杯新茶,茶面上冒着热腾腾的雾气,缓缓往上升。一圈一圈的云雾,绕到男子眼下,攀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一抬头,父亲正在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五公主那般娇纵,她前些日子都是怎么追楚玠的?如今还不是该忘掉就忘掉。她这种性子,你怎么还指望着她能惦念着你呢?”   柳老爷道,“如今你要做的,便是回到江南后与萱萱完婚。萱萱那个孩子,贤良淑德,说句不好听的,萱萱不知比那丫头好了多少倍。待你们二人成婚后,便先在江南待上几年,待五公主也成婚了,你们二人再回京城。名声、仕途,都少不了你的。”   “但若是你鬼迷心窍,走了那歪路……”   柳老太傅稳坐于堂上,话语突然一顿,神色也变得有些难堪。   须臾,他轻叹,“平允,莫让柳家,在你手里头毁了。”   柳奚身形亦是一顿。   雾气在眼中化了开,袖上的雪鹤更是隐在如残云的水雾中。江南甚是养人,将往日固执倔强的少年养得如白玉一般。那一举一动,皆是矜贵而遗世,宛若降临凡间的仙子,缓淡一瞥,便是人间惊鸿好颜色。   柳老爷自然在这个儿子身上寄予了厚望。   他不愿让柳奚一直待在江南,京城才是他施展手脚的好地方。莫说是为太傅,柳老爷甚至觉得,以平允的才能,入朝为官拜相都是唾手可得。   到时候,他成一国之相、为百官之首,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不到?而明微微,无非就是个一直养在深宫、脾气还不怎么好的娇贵公主罢了。   柳老爷不舍得自家儿子去做驸马。   “还有,贵妃娘娘对你和萱萱甚是照顾,你也记得带着萱萱,多去向贵妃娘娘请请安。如今楚贵妃盛宠不消,你与她打好关系,日后再入京为官,她在皇帝耳边说几句你的好话也是有益处的。”   “儿子明白。”   柳老爷有些倦了,“你回去罢,我要喝药了。”   柳奚轻轻“嗯”了一声,踏出房门时,外头落了些碎雨。先前还是阳光明烈,如今竟是乌云漫天。大堰的夏日就是这般,雨水繁多,猝不及防地浇落到人的心头。   三余撑着伞朝他跑来,“二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是进宫,还是去看兰姑娘?   雨珠滚落,打在那一袭雪袖之上,柳奚轻轻抬手:“回屋罢。”   回到屋内,他让周围侍人都退下去。虽是午后,但因为是阴雨天,室内有些昏黑。寝殿内只剩下他一人,男子缓步走至桌前,静默片刻。   终于蹲下身子,从桌子最下方的小屉里,取出藏在角落深处的一个小匣子。   匣子已经发旧了,颜色也有些黯淡。柳奚垂眼,轻轻拂去落在上面的灰尘,而后才将其打开。   一个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眸光微微一动,他将其拿了出来。   往事一幕幕冲上脑海。   柳奚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自己离京前那一夜,震怒的圣上是如何为了心爱的女儿大开杀戒的。   彼时他只有八岁,抱着一沓书本,迷茫地站在一大片血水里。   有人走上前,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就你,也敢肖想我们五公主?我呸,也不好好看看自己是谁!”   “你能配得上五公主么?圣上留你一命已是格外开恩,还不快滚!”   小小少年被他们推得摔倒在雪地里,不远处是一大片殷红的鲜血,许多宫人哭号着,倒在天子一怒的棍棒中。   那一年的冬夜,血水堪堪把雪地染红。   小柳奚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鲜血漫了一地,直接从宫阶上滴下来,流到他的脚边。   少年面色惨白:“微微……她如何了……”   她还好吗?   对方的面上立马露出讥讽之色。   “放肆!我们公主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   “公主再怎么样,也与你无关,你把她害成这样,还指望公主再惦念着你的好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的手一抖,神色更是慌乱。   “我想见她,求求你,让我见一见她。我就再看她一眼,看她一眼我就去江南。我有东西要给她。”   “求求你,求求你们了……”   他伏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攥着手里的那块玉佩,瑟瑟发抖。   柳奚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公主时,是父亲带他入宫。伶俐活泼的小姑娘正坐在一棵大树上,见了他,突然招了招手。   “你好好看呀,叫什么名儿?”   小小少年面色一红。   公主随手将贴身的玉佩给了他。   他十分惶恐,哪里肯皆这么贵重的东西,推搡之间,那玉佩“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碎了。   小公主清丽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愠怒。   柳奚惶惶然跪下。   再后来,他将那块玉佩当宝贝一样收着,找了好多些匠人,终于将裂痕补好。   大雪纷飞。   少年柳奚咬着冻得青紫的唇,紧紧攥着那块玉佩。   宫人无情路过,末了,还不忘朝他吐口水。   “果真是个下贱胚子。”   ……   睫羽轻轻翕动,他看着那块玉佩,恍如隔世。   出神之际,突然有人叩了叩门。   淡淡一声“进”,他将眼中的情绪掩下,只见三余走了进来。   “二爷,您还晕吗?”   他端着一碗汤。   男子轻瞟了他一眼,将玉佩不着痕迹地放入袖中,走回桌前。   又是一碗醒酒汤。   他揉了揉太阳穴,“我已经清醒了。”   一闻见这醒酒汤的味道,他就有些反胃。   三余不敢吱声。   清醒了就好,他是怕主子还晕着,又做出昨天那样的事儿。   “昨天晚上,我赐死的那个,叫什么名儿?”   三余报了一个名字。   “备些银子,给她家里人送过去罢。”   三余点了点头。   柳奚脑海中,又一时闪过昨天夜里的场景。他记得自己在三公主的婚宴上喝醉了,竟不自觉地跟上那人的身形。   他皱了皱眉头,好像想起了些片段。   他隐约记得,自己追上她,和她说了些话。她好像露出了十分嫌恶的表情……   思忖片刻,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问三余,“我昨日……有没有对五公主说什么?”   三余小声:“奴才不知道,您昨日说要一个人出去透风,不让奴才跟着。”   柳奚低低地“哦”了一声,竟有些失落。   “您再喝几口汤吧。”三余总觉得他还未清醒。   三余知道主子酒量不太好,却未想到他的酒量能差到这种程度。昨日在宴上,三余瞧着他明明只喝了几杯,心中想着这也没有什么大事儿,于是便由着他去了。   谁知,再见着主子时,他竟是这般醉得不省人事。   见柳奚未动,三余便上前,贴心地为他盛了一杯热汤。   “爷,您再喝些。”   他真是操碎了心。   柳奚又瞥了他一眼,终于动了动勺子。   舀过热汤的那一瞬,他突然道:“一会儿进宫一趟去,昨日冲撞了五公主,去给她赔礼道歉。”   三余突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   柳奚放下汤碗,神色淡淡。   “二爷……”   三余抿了抿唇,抬眼望向他。   男子正坐在桌前,那一身雪袍干净落拓,纤尘不染。   “何事?”   见那小后生半天不吱声,柳奚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说……”   “说什么?”   三余紧张兮兮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   “爷,宫里传了消息,圣上他……为五公主和楚公子赐婚了。” 第31章 吃醋   柳奚握着玉佩的手指微僵。   他转过头去,见三余一脸认真,丝毫没有在与他说笑。这小后生甚至还低着头,似乎不敢看他。   过了须臾,三余低低一声:“爷……”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阿昏   握着玉佩的手又是一紧,男子突然冷笑。   成婚便成婚,关他何事?   雪袖拂过干净的桌案,玉佩藏于袖中,十指关节处愈发冰冷。   三余觉得周围的气氛突然莫名阴沉下来。   他不安的瞟了自家主子一眼,又问道:“那……咱们要不要与老爷一同进宫,为五公主与楚公子贺喜?”   柳奚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吓得三余身子骨跟着一颤,连忙噤了声。   主子……   小后生惶惶不安。   “父亲入宫便好了,我与他们二人也没有什么人情往来。”   柳奚语气淡漠,甚至不去看他。   男子身姿颀长,正对着窗边,窗外一朵花开得正好,斜斜出墙。   三余小声:“可是您还要给五公主代课,迟早都是要见的。”   还不等柳奚回答,突然又有婢女敲了敲门。小丫头的声音清清脆脆的,态度更是十分恭敬:“二爷,兰小姐来了。”   柳奚皱起眉头,“她来作甚?”   “奴婢也不知,好像是听说了您昨晚喝醉的事,特意前来看您。”   脑海中又浮现出兰氏那张脸,她极为穿那样颜色娇嫩的裙子,也喜欢处处凑过来、处处跟着他,再甜甜地唤他一句:平允~   他突然很暴躁。   柳奚挥了挥手,“便说我不舒服,让她先回罢。”   下人不敢违他,只得点头。   -----   采澜宫内。   自从圣上传达了赐婚的消息,明微微也没有再刻意关注柳奚,更是没有去过尚学府一次。听闻他近日也是十分规矩,每日只在尚学府与柳府之间奔波,旁的地方哪都不去。   公主出嫁,自然是件极为隆重的大事。   其中最少不了的一环便是抛绣球选亲。   虽然驸马已经定下,但皇帝与楚贵妃皆是执意要走一趟这个形式。二人都心疼女儿,想让她风风光光地与楚玠成婚。其中哪个环节都是不能少的。   宫人也是极为迅速,做好了手持球花,送到采澜宫里来。   彼时,明微微正被一群宫女按在菱镜前梳妆。   今日便是她抛绣球、选驸马的日子。   “公主,奴婢给您涂上这个口脂。您往日涂的都太素净了,今日要隆重一些。”   “还有这发式,奴婢给您这样盘着,显得您更高贵、更有精神气儿,您看如何?”   “贵妃娘娘方才特意差人送来了一对发钗,您试试。”   “……”   一时间,采澜宫热闹非凡。   殿内只有明微微不说话,安静地坐于菱镜前。阿采察觉出了她的不对经,轻声问道:“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无、无事。”   她的脑海里,满满都是那日她与父亲说过的话。   “微微,楚玠乃人中龙凤,更是元帅之子。你嫁给他,是不会吃亏的。若是楚玠敢欺负你,你便来同父皇说,父皇立马将他贬了,给你出出气,好不好?”   一侧的母妃也是掩唇轻笑,“楚玠这孩子乖巧规矩得很,不会欺负微微的。倒是咱们这个小公主,别欺负人家楚公子就算好的了。”   父皇与母妃的面上,满是喜悦之色。   不仅是他们,就连晃晃、阿采、长安长宁,都是十分欢喜。阿采轻轻捏着她的发尾,轻轻一声:“公主,时候要到了。”   她与楚玠的吉时,要到了。   她穿着大红色的衣裙,裙摆长长,逶迤到地面。长宁偷笑着把绣球递到五公主手中,一双眼亮晶晶的。   公主要嫁给楚公子了,真好。   这皇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不开心的。   除了明皎皎。   一会儿明微微便要捧着绣球走上高台,台底下定是坐满了人。父皇、母妃、大哥二姐,楚玠兰氏,还有……   微微抓了一下那绣球一角,唤来阿采。   “你……去帮我看看,他来了没有。”   阿采一愣,下意识:“谁?”   这话刚咬到舌头尖,她就看到公主那双惴惴不安的眼。   少女正站在那儿,紧紧抱着怀中大红色的绣球。她今日很是亮眼,无论是衣着、发式、妆容,或是她的容貌,都是无可挑剔的。   阿采恍觉,自家公主不知何时也生得这般亭亭玉立。   她虽不及贵妃娘娘那般惊艳世人,却也依稀有了几分绝世美人的影——她没有楚贵妃那般妖艳昳丽,那副皮囊却是清丽怡人。明微微站在那儿,身后都是喧闹的人群,如潮水般,一层又一层地朝着她扑涌而来。   阿采莫名觉得,主子要被那一汪潮水淹窒息了。   明微微就站在那儿,与身后的喧闹声隔绝,一双眼望向阿采,眸光轻晃。   这小丫头立马明白过来了。   公主问的,是柳奚。   可柳奚来了又如何?公主嫁与楚公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柳太傅的本事再大,难不成他还能劫亲吗?   她摇头,无奈叹息一声。却还是心疼着自家主子,偷偷跑到前堂去。   明微微在原地等她。   她轻轻咬着嘴唇,听着周围的嬉笑声,竟暗暗发起抖来。   她害怕,她忽然有些后悔。   她害怕一会儿抛绣球时,看到柳奚那双眼。   明微微猛一阖眼。   就在她几乎要失去所有耐心的时候,一个小太监突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他跑得跌跌撞撞的,声音更是十分尖利。   “皇上、皇上,不好了!太后娘娘她……她病倒了!”   什么?!   周围宫人皆是一惊,长安的面色也是白了一白,隐约预料到……   果不其然,一声“起轿”,皇上匆匆起身。那明黄色的袖子一甩,下一刻,他已乘玉辇而去。   台下更是一番骚动。   “皇上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那公主的选亲宴,还要不要继续办下去?”   长宁也偷偷跑到前堂去,见楚贵妃亦是坐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一侧的司仪更是发杵。   皇帝都走了,公主的选亲宴还要不要办,还要怎么办?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许久也没一个定夺。更多人担心的是太后娘娘的身子,尤其是大皇子他们,犹豫了一阵儿也随皇帝离开了。   原本热闹的堂下,变得一片冷清寂静。   “公主。”   长宁走上前来,她的腿还没有完全好,走路有些跛。明微微转过头去,她正在用手语,笨拙地安慰她。   “您不要难过。”   明微微点点头。   奇怪的是,她并不难过。   她方欲走到镜台前将捧花放下,脚下突然一停,不因别的,只因她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柳奚。   他不知何时从台下走上来。   通往高台的阶,足足有三十六层。   他站在那里,一身白衣胜雪,看着红裙墨发的少女,动了动嘴唇。   他似乎有话想要同她说。   可不等柳奚走上前,房门突然被人“嘭”地一下推开,楚玠跑了上来。他跑得很急,甚至带了些喘息。   “微微!”   柳奚的步子一顿。   楚玠一身湛蓝色的袍。   “微微,你……有没有事?”   男子冲到她面前,几乎要抓住她的胳膊。   明微微抬眸,楚玠眼中尽是急切之意,还有……淡淡的心疼。   出了这种事,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   她有没有不开心?有没有觉得失落?有没有……   身前少女裙袂鲜红,面色却有些发白。   一双眼穿过楚玠,径直望向那人。   柳奚站在楚玠身后,静静地瞧着她。   那双眼眸晦暗、幽深,几乎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好像一直都是这般,面对什么事都清平如常、淡漠如许。   明微微无法将此时的他,与那晚醉酒的人联系起来。   如今再见到他,她还是下意识地想逃避。   柳奚看着,明微微见了自己后,竟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下一刻,楚玠竟抬了抬袖,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微微,我带你先去休息一下。”   对方温声细语地安慰她。   明微微没有甩开他,奇怪的是,如此情形下,她面对这柳奚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这种快感让她将男子的手回握住,轻轻一声:“好。”   被她抓住的那一瞬,楚玠眼中明显露出了惊讶之色。   下一刻,他欢喜地点头,“你想去哪儿?想不想回采澜殿,或是我带你去后花园、去西苑?”   一尾风吹过,二人与柳奚擦肩而过。   三余也紧张地跟上来,“二爷,咱们要不要回柳府?”   这场选亲宴不欢而散。   柳奚攥了攥袖子,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是转过身,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静默了片刻。   下一瞬,他竟大步跟上去。   跟着他们走下高台、穿过重重人群,跟着他们走过长长的廊。廊檐上还往下滴这些积水,柳奚路过时,恰有一滴水珠滴在他的眼皮上。他没有理会那滴水,继续迈步,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块玉佩。   他想把那块玉佩还给她,很想很想。   又是一阵尾随,明微微与楚玠明显没有发现他。柳奚继续随着他们,穿过后花园,却见楚玠步子一顿,拉着她来到一处假山内。   少女面带疑色,抬了抬头,“楚玠哥哥,怎么了?”   柳奚在一棵树后面停下。   这个角度,恰恰能让他看清假山内二人的动静。停顿了片刻,男子弯了弯身子,两手也扶住少女的双肩。   将她按在石壁上。   春潮暗涌。   楚玠低下头,似乎想要亲吻他。   粗壮的树干后,男子定住身形,先前那一滴落在眼皮上的水珠恰在此时再度滴下,滑落在他细密的睫毛上。   柳奚的眉睫一颤。   他紧紧握着手中那块玉佩,眼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第32章 她是我的妻子   明微微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长得很好看,这种好看与柳奚截然不同。他从不展露锋芒,就像是一块莹白的玉。她觉得很奇怪,虽然自己此时正被楚玠按着肩膀,但从未感受到半分压迫感。   明微微下意识觉得,楚玠是不会去伤害任何人的。   他的睫羽同样很密、很长,温热的气流从男子鼻息处传来,扑到少女面上。   “楚、楚玠哥哥?”   她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要做什么?”   是想亲她吗?   楚玠没有回答她,一颗心砰砰跳得发紧。   扶着少女肩膀的手也是一顿,让男子低下头去。她穿着明艳的红衣,妆容昳丽,抬眸轻轻一瞥,竟带了几分媚色。   先前追着自己跑的小姑娘,如今也出落成这般标致可人。   让他动心。   楚玠还记得,刚开始微微追着自己跑时,会甜甜地朝他笑,会甜甜地喊他“楚玠哥哥”,那样甜到发腻,如今他却是怎么也听不够。   夏风拂动,有些燥热。   蓝衣男子再低了低头。   “微微……你现在,还有没有不开心?”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扶着她肩头的手掌又是一紧。   小姑娘身形娇软,让人怜惜。   “微微。”   又如此低沉一声,楚玠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缱绻的哑意。让明微微的心头一颤,忽然想推开他。   她想起父皇赐婚当天,楚玠同她说的话:   “微微,皇上赐婚,你……可开心?”   宫墙之下,明微微停住脚步,回望:“楚玠哥哥,你知道我的心意——”   不等她说完,对方忽然上前,掩住她的唇。   楚玠的指腹微凉,低低一声:“我知道。”   “微微,我可以等。”   等她忘掉那人,等她回心转意,等她慢慢发现他的好。   “楚玠哥哥,”   月影落在明微微身上,少女眼眸一片清亮,“这对你不公平。”   他同样是天之骄子。   “你是元帅之子,你……”   不等她说完,楚玠放在她唇上的手指忽然加重力道,他压抑眼中晦涩,轻柔对她道,“我自愿为驸马。”   “……”   而如今,楚玠亦是伸出手,轻轻压在她的唇上。   与那日不同,他的指腹很热,很烫。烫得她想往回缩。   这一幕一幕,都清晰地落入了柳奚的眸中。   他清楚地看着,楚玠手指又用力了些,食指与中指并着覆上少女的唇角,蓝袍男子又一低头,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柳奚目光又兀地一沉。   手中紧紧攥着那块玉佩,下一刻,这块玉竟被他硬生生捏成两半!   一道痛感从掌心中传来,温热的血从手掌处滑下,流到指尖。   “柳太傅?!”   一道高声疾呼,三人皆转过头,一名黄衫子小宫女朝这这那棵树跑来,“柳太傅,您怎么在这里?”   柳奚面色一滞,从阴影中走出来。   见到那人,明微微与楚玠的眼中写满了惊愕。   他怎么一直在这里……   楚玠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明微微挡在身后。   小宫女丝毫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径直道:“太傅,皇上一直在找您,快随奴婢来。”   “皇上找我做什么?”   他不是在太后娘娘哪里吗?   “米蚩人来了,这宫里,只有您最懂米蚩话。”   米蚩,乃邻邦一国,地方虽小,军力却是雄厚。那米蚩王更是生得威风凛凛,雄壮有力。   柳奚淡淡应了一声。   明微微见着,对方面不改色地走到众人面前,他似乎压根不想看她,一双眼直视着前方,雪白的衣袖一拂。   “太傅,您的手怎么流血了?!”   宫女面色一骇。   他连忙将右手收回袖中,顺带着连同那块玉佩一起藏起来。   “无事。”   柳奚声音冰冷。   他更是冷冷地与明微微擦肩而过,少女忍不住偏过头,只瞧见对方一个侧脸。柳奚紧抿着唇,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那血珠子却是从袖口处低落、流在地上。   “公主心疼了么?”   待柳奚走远后,楚玠低声道。   明微微恍然回过神来。   她抬头望着楚玠,不知该说什么才算好,谁知,对方也仅是轻轻一笑,道:“没关系,公主。我说过,我会等你。”   等你慢慢忘却他。   余生漫长,他等得起。   太后病重,米蚩来朝,明微微的亲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当明澈踏入后花园时,一眼便看到了正坐在树上的明微微。   “阿姊,你怎么在上面?”   今日,是米蚩王来朝进宫的日子。   明晃晃打扮得十分得体,头上戴着小金冠,明微微坐在树上瞧着,树影之下,俨然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我不想去,称病了。”   她坐在树上晃着脚。   皇帝与贵妃都宠她,也都没让她去。   “对了,”许多时日未见着晃晃,微微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芝雪呢,近日怎么没见着她,她在你宫里过得可好?”   少女立马露出八卦的神色来,“还有,你有没有好好待她?”   迎上她的笑容,明澈居然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少年闷了闷声,道:“芝雪她病了,过几日等她病好后,再让她进宫来看阿姊。”   “那尉迟雪呢?”   明微微听说,父皇有为二人指婚的意图。   尉迟也是京城大家,尉迟雪那般大家闺秀,明微微自然也是极满意的。   明澈突然不说话了。   “诶?”明微微不解,不就是打趣了他几句吗,这孩子怎么扭头就走了?   她高高唤了一声,对方仍是不理她。明微微有些急了,忙不迭晃了晃手,“晃晃,你干什么去?”   “我去见米蚩王!”   少年咬着牙。   明澈握着拳头往前走着,什么芝雪,什么尉迟雪,阿姊一点都不关心他!满心全是那些讨厌的女人!   如此想着,他越走越快,身后的宫人几乎要跟不上他的脚步。却在他即将转过一处拐角之际,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慌张的惊呼:   “欸——”   少年猛地转头,“阿姊!”   明微微一个不慎,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   耳边是飒飒的风声,就在她以为不是死就是残的时候,忽然一道疾风闪过,下一刻,她已被拢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   她震惊地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湛蓝色的眸。   身后赶来的人忙不迭跪倒了一地。   明微微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此人应是刚入宫的米蚩王。   他果然生得十分高大威猛,双臂更是十分有力道,稳稳地将她接在怀里。   柳奚上前,低低唤了一句:“大王。”   米蚩王回过神来。   明微微连忙从对方怀里跳出来,道谢。因为羞臊,她稍稍红了脸。   米蚩王显然听不懂她的话,转过头,用米蚩语问柳奚:“她在说什么?”   柳奚轻轻瞥了她一眼,道:“她在感谢您。”   男子立马露出了一个粗犷的笑容。   “那她是何人?”   柳奚规矩答:“大堰五公主。”   米蚩王轻轻“哦”了一声,又叽哩哇啦同柳奚说了一堆话。   这一回,柳奚又转过头望向她,“他在问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宫宴,是不欢迎他吗?”   明微微连忙摆手,“欢迎欢迎。”救了她的命,她怎么能不欢迎他呢?   还好这米蚩王来了,要不自己这后半生,怕是都要在床上度过了。   就这般,她又不得不随着米蚩王和柳奚去了宫宴。   皇帝和贵妃见了她,十分讶异:“微微,你不是说你病倒了吗?”   明微微嘿嘿地笑着:“病了,又突然好了。”   明澈一噎。   他似乎还不愿理会她。   全程,晃晃都低着头,看着面前的那杯酒发着呆。明微微时不时朝他瞟去,只看到一个发量茂密的头顶。   晃晃不开心,她这个阿姊自然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再加之宫宴上全是两国友好往来的客套话——父皇呵呵地说着假大空,米蚩王再一顿叽哩哇啦,配之柳奚在一侧的翻译,还有众人的鼓掌声。   明微微觉得十分无聊。   就在她准备找理由溜开的时候,米蚩王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朝座上的大堰皇帝行了一礼。   皇帝不解:“柳卿,他在说什么?”   柳奚:“米蚩王说,他不仅善骑射,书画也很好。”   皇帝连忙抚掌,“那便展示展示。”   宫人取来笔墨纸砚。   米蚩王站在桌前,作画。   他生得魁梧,手中细细的笔杆如今看上去有些诡异。宣纸一铺,他下笔淋漓,却时不时地朝明微微这边望来。   她感觉有几分不舒服,蹙了蹙眉。   米蚩王却不顾她这些小表情,一双眼仍是赤.裸而大胆地望向她。末了,他将笔一搁,把面前的宣纸举起来,自我欣赏一番,似乎极为满意。   宫人又上前,接过宣纸,展示给众人看。   是一幅画,画中是个女子。   明微微又一皱眉。   那眉目,那衣裳,还有那发饰……   那米蚩王所画的……竟是她!竟是大堰的折怜公主,明微微!   明微微一愣。   见状,众人亦是跟着愣神。   座上的皇帝更是不解,问他,“米蚩王,你画朕的女儿做什么?”   如此大胆地作画,其目的,不言而喻。   不等对方仰头答,只见宴席一侧突然闪过一道身形,竟是楚玠从座位上站起,大步走到米蚩王身前。   魁梧的男子轻轻眯眼。   楚玠看着他,道:“您所画的,是我的妻子。”   席上一默。   明微微也是一愣。   楚玠这是……当众顶撞米蚩王?!   皇帝连忙低喝:“楚卿!”   楚玠却不管不顾,兀自站在那里。   米蚩王的目光缓缓滑过男子坚毅的面庞,他显然不解,又扭过头,用米蚩语,问柳奚:“他说的是什么?” 第33章 五公主幼年,曾与人定下婚约……   柳奚抬了抬眼皮,轻轻瞥了楚玠一眼,声音淡淡:“他在夸您,说您画得很好看。”   米蚩王闻言,立马笑逐颜开。   “这是米蚩的画法,与大堰不同,我们这边笔锋较为尖锐,讲究写意传神。”   他看着楚玠,道:“相比之,你们大堰的笔法较为圆缓,更为写实一些,画出来的人物也更加温婉。但我还是更喜欢米蚩的画法,将公主画得生动灵气。尤其是这双眼,格外传神。”   正说着,米蚩王又朝明微微望去。那一双眼中带了许多情愫,让后者忍不住向后一缩身子。   楚玠皱了皱眉头。   他在咕里哇啦说些什么?   席上众人更是不解了。   明明是楚公子顶撞了那米蚩王,为什么对方面上没有任何愠怒之意,反而声音缓缓,语气听起来十分友好。   不等座上皇帝询问出声,只见那来客又是一揖,道:“不知我可否将此画,赠予公主?”   明微微听不懂他的话,却也隐约觉得,对方的矛头正指向她。   让她忍不住抬眼,又望入那一双湛蓝色的眸。   米蚩王的眼睛,就像是一池湛蓝色的湖水,更是有涟漪在其中轻轻荡漾。   柳奚亦抬眼,瞟向她。   却又米蚩王欲走近她的那一瞬间,轻轻伸出右手。   “大王,我们大堰有一个词,叫敛而不张。”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一朵轻飘飘的云,未让人感到半分不适。   米蚩王一愣,问他:“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举止行为要含蓄、内敛,做事不张扬,表达感情亦是这般,”柳奚道,“入乡随俗,王上这般,怕是会惊扰到五公主。”   米蚩人粗犷,米蚩语亦是这般。但明微微听着,那般粗犷的语言放到柳奚嘴里,竟别有一番风味。   米蚩王眨了眨眼,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可是本王想迎娶她,”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想迎娶你们五公主,做我米蚩王后。”   柳奚摇了摇头:“那恐怕不行。”   “为何?”   “五公主幼年,曾与人定下婚约。公主又是皇上与贵妃娘娘的心头肉,不舍得让她远嫁。”正说着,男子又快速瞟了宴席上的少女一眼,她今日穿了件梅色的八宝对襟长裙,乌发披肩眉目婉婉。   柳奚规矩朝米蚩王道:“还望大王体谅。”   这话里话外,都是拒绝之意呀。   米蚩语极难学,旁人都听不懂他们二人的话,楚玠也只能依稀辨认出零星的“五公主”“大王”几个字样。   米蚩王不依不饶,“她与何人定下了婚约?可是他?”说着,他伸了伸手,朝楚玠一指。   柳奚顺着对方所指,望去。恰恰对上蓝衣男子微冷的双眸。   “柳奚,他在说什么?”   楚玠紧紧攥着拳头。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躲掌握一国语言!   柳太傅却是不理他,只轻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朝米蚩王摇摇头。   米蚩王更加疑惑了。   柳奚看着明微微,轻声道:“五公主幼年,与一名少年关系甚笃。他们曾……”   不等他说完,席上突然传来一声米蚩语:“柳卿?!”   柳奚愕然回首。   楚贵妃正定定地盯着他,一对乌眸分外美颜。   趁着众人都没缓过神来,她又朝堂下缓缓一笑,那笑容昳丽,米蚩话说得亦是十分标准:   “本宫代皇上,问米蚩王安。”   蓝眸男子眯眼。   楚贵妃居然会米蚩语?   楚贵妃竟然会米蚩语?!!   柳奚愣了愣。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楚贵妃竟不拆穿他与米蚩王的对话,反而朝那男人笑道:“米蚩王,方才柳卿也说了,微微是本宫的心头肉。本宫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舍不得她外嫁。”   “本王愿以一座城池,换得小公主。”   楚贵妃执着鎏金小扇的手微微一顿。   见状,对方又迈步上前,加到:“两座。愿以我米蚩两座城池为聘,换得小公主。”   柳奚居然看到,楚贵妃眼中闪过一瞬的撼动之色。   他一愣。   楚贵妃正坐在堂上,轻轻摇动着手里头的小扇子。美目轻晃之际,她扫了一眼柳奚,而后又将目光落在米蚩王身上:   “您莫跟本宫说了,本宫不过是一介女子,这些事,您还要跟皇上慢慢商榷。来,快尝尝这清樽酒,这是皇上珍藏许久舍不得喝的,您品品,与你们米蚩相比,这佳酿如何?”   米蚩王扣了扣手上的扳指,也一笑。   ……   宫宴当晚,米蚩王留在大堰宫中,与皇帝谈论到了很晚。   直到日薄西山之刻,三余仍传来消息道,米蚩王还在皇帝宫中。   柳奚眼皮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祸事要发生。   “备马。”   “爷,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虽至夏日,夜风仍有些凉。男子披了件外衣,衣袖上仍是两只雪鹤舞动。   “进宫,见一趟皇上。”   行色匆匆,马车刚驶到宫门前时,却被人一把拦下。   “车中可是柳大人?”   “正是。”   宫人语气恭敬,“柳大人,我们贵妃娘娘请您到她那儿一趟。”   ……   当天晚上,全京城下起了大雨。   明微微是被一阵雨声给吵醒的。   起初,只是细雨蒙蒙,到了后半夜,那雨越下越大,雨珠子直直打在窗牖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到了清晨,这雨势更汹涌磅礴了。她卧在床榻上,听着雨声,无端觉得有几分心慌。   “阿采,”手指将帐帘一角掀开,她轻声细语,“现在几时了?”   “卯时快过了。”   到了她用早膳的时候。   刚一跳下床,长安就跑过来:“公主,贵妃娘娘唤您,去她那儿一趟。”   “好。”   明微微想起,最近有些时日未去母妃那里请安了。   一定是母妃想她了!   走出采澜殿,外头的雨势仍是十分凶恶。明微微冒着雨来到母妃寝殿,意外的是,晃晃竟然不在。   “母妃!”   小姑娘声音甜甜腻腻的,一见面,就想亲昵地扑进母妃怀中。   楚贵妃抓着手中的小扇子,摸了摸她的头。   “新进贡的荔枝,荔南那边来的。”   明微微与她面对面坐着,偌大的寝殿内,尽是一派洋洋和气。   桌上的荔枝不多,没一阵儿两人便吃完了。贵妃又转过头,让下人去倒茶。   趁着这空当,雍容华贵的女人抬了抬眸,似乎在用商量的语气:“微微,你觉得,那米蚩王怎么样?”   明微微一愣。   “母妃,您这是什么意思?”   心中兀地一跳,果然,只闻她道:“微微,你父皇与我,欲让你嫁入米蚩,做米蚩的王后。”   窗外似乎响了雷。   久久,明微微才回过神。   “母、母妃,我不是已经与楚玠哥哥定亲了吗?”   “你们还未举办选亲宴,不算定亲的。再说,那绣球也没到楚玠手上,”手背上一热,楚贵妃已抓住了小姑娘的柔荑,“那米蚩王很喜欢你。待你嫁过去了,便是他的王后、是一国之母,整个米蚩,除了米蚩王,便是你为尊。多好啊。”   “微微,你看看,那楚玠不过是个元帅之子,而米蚩王呢,一国之君。在米蚩,那可是与你父皇一般的地位。你做了王后,母妃日后还得仰仗你呢!”   楚贵妃一句一个为她好,甚至还回过头,唤了声贴身宫女:“快,把皇诏拿过来。”   皇诏,什么皇诏?   不等她反应,那诏书已徐徐铺展开来。   竟是……父皇要她嫁去米蚩的诏书?!   少女面色发白。   “母妃?”   楚贵妃已一把将那皇诏塞到她手里。   “微微,”对方强按住她的手,“你是公主,是大堰的公主。”   公主,还有一个使命,便是和亲。   大堰虽比米蚩昌盛繁华,但军.力却不如它。米蚩人善骑射,善打.仗,威风凛凛,勇猛无敌。   米蚩王此次,是以两座城池,求娶大堰折怜公主。   而大堰,前些年刚收服了周围一些小国,若是真打起来,不一定能打得过米蚩。   皇帝是明微微的父皇,更是一国之君,是个会做生意的谋略家。   而楚贵妃……   明微微惶惶然抬头。   母妃从小便疼她、便惯着她,把她惯成了这副娇纵样子,若她此刻像母妃撒娇,母妃一定会帮着她在父皇那边说话吧?   如此想着,她又将女子的手臂抓紧了些。   “微微,皇诏既下,你与米蚩王的婚事,全皇宫乃至全京城都知道了。”   已然是……无力回天。   少女咬了咬发白的下唇。   还未回过神来,只听到一阵极为匆匆的脚步声。有宫人叩了叩门,跑进殿来。   “贵妃娘娘,公、公主。”   那宫人有些不安地看了明微微一眼。   楚贵妃正坐在椅上,又将桌上的鎏金小扇执起,轻轻摇晃。   尽是一副慵懒华贵之状。   “何事?”   这般慌慌张张的。   跑进殿的宫女又望了明微微一眼,她身上还往下滴着些水,气喘吁吁道:“娘娘,楚公子进宫了。”   贵妃一挑眉,“楚玠?”   “嗯……是楚玠楚公子,”那宫女小声道,“他听闻公主要嫁米蚩的事,要见皇上,皇上不肯,他竟跪在了宫门口。周围好多人看着,这外头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少女眸光闪了一闪,忙不迭追问:“他跪在哪儿?”   “回公主,是羲、羲和宫。”   羲和宫,乃皇宫交叉四分之要道。凡是进宫面圣之人,必定要经过此处。   他就在这暴雨中、这众目睽睽之下,只身一人跪在那儿。   明微微面色一变。   只听那宫女继续道:“外头还下着大雨,楚公子就跪在那儿,身上全都淋湿了。周围人见了,也都劝了,可无论旁人说什么他都不肯走,非要见娘娘您跟皇上……” 第34章 等我把你抢回来   羲和宫外,大雨滂沱。   雨水直顺着伞面淋漓滑下,明微微提着裙角,快步跑着。   “公主、公主,您跑慢些……”   阿采在后面撑着伞,也跟着她跑。   她的步子迈得极大、极快,根本不等阿采一下。雨水扑打在少女面上,宛若一把把尖利的刀,把她眼前吹刮得模糊。   她却不曾停歇,脑海中全都是方才小宫人那句:   他听闻公主要嫁米蚩的事,竟跪在了宫门口,外头那般大的雨,怕是人会被淋坏……   还未来到羲和殿,明微微便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形。   他仍是那件湛蓝色的衣袍,如今全被雨水打湿。楚玠的头发也都湿透了,乌发紧紧黏着鬓角、面颊,双膝跪地,整个人在风雨中飘摇。   身板却是挺得笔直。   有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好男儿,是不能轻易下跪的。   而如今,明微微看着他,呼吸猛地一紧,下一刻一颗心揪得生疼。她方欲上前将他扶起,羲和殿的殿门被人从内推开,一个小宫女端着皇上吃完的糕点走了出来。   听见门声,男子一下子抬眼。看到宫女时,他的眼中闪过片刻的失望。   却还是抱着一丝幻想,朝那宫人小心翼翼道,“皇上可愿见我?”   宫女步子顿住,摇摇头,叹息一声:   “公子,您还是回去罢。”   这羲和宫是何地,莫说是宫里的妃嫔皇子、太监宫女,还有那么多入宫的大人贵胄们都看着呢。   只想那往日的楚玠,是何其的鲜亮?如今却被这大雨完全冲刷了色彩,他的面色、唇色,皆是灰白。   整个人毫无生气。   像是下一刻,就要被这雨水冲碎。   他仰着头,身前的宫女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而她还是在劝他:“公子,皇诏都下了,皇上是不可能改变心意的,您……快些回去罢。”   小宫女也是不忍。   他却不为所动,固执地跪在那里。   “皇上——”   这一声,竟对着殿门高喊出来!   小宫女的手一抖,险些把盘子打翻,“公、公子,您莫惹恼了皇上!”   楚玠却不管:“皇上,微臣恳请您,见微臣一面!”   “微臣恳请您,收回圣意!”   “微微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子啊!”   冰凉的雨水落于楚玠面上,他望着羲和殿,乞求着:“您已将她指婚于我,微微她便是微臣的妻子,又怎可、怎可远嫁他国……”   “公子!”宫女疾声,“您莫失了分寸!”   他这般大胆言语,惹恼了圣上,可是要掉脑袋的!   楚玠两眼通红:“皇上,臣恳请您,臣恳求您,臣愿意……”   “楚玠!”   只一声,让众人皆寻声望去。跪在地上的男子亦是转过头。   只见五公主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楚玠——”   男子身形微顿。   一瞬间,他的面上浮现出慌乱之色,他慌慌张张地将头偏至一边,不愿让明微微看到自己面上的颓唐之色。   在她心里,自己一直都是那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他未撑伞,更是没有人敢上前给他打散。他的衣裳都湿了,浑身更是冰冷不堪。明微微唯恐他会生病,使劲欲将他从地上拉起。   他的膝盖沉沉。   半晌,他颤抖着声音:“微微,你回去罢……”   莫看见他这般落魄的样子。   他是如柳奚一般,那样骄傲,那样在乎尊严的人。   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明微微突然落下泪来。   “微微?”   泪水顺着面颊滑下,让楚玠又是一愣,连忙抬手拂去她面上的泪珠。可是他的袖子全都湿透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她脸上的泪,反而将她的妆越擦越花。   楚玠慌了:“微微,你别哭了,别哭了。”   擦不干净小姑娘脸上的泪水,他愈发觉得自己无用,咬了咬牙,又从袖子里伸出冰凉的手指。   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微微,你莫哭了,你一哭,我就好心疼。”   心疼,心疼得呼吸发难,整个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一道凉意置于面上,他的手指轻柔而冰冷,明微微红着眼,将他的手指抓住。   “我不哭了,你就会起来吗?”   方才母妃曾逼迫她,若是不和亲,就杀了楚玠。   而如今,他却跪在羲和殿外,一声声,替她求着情。   不知是不是雨水过于冰冷,明微微的身子开始发抖。   让她情不自禁地,将面前那人抱住。又伸出手,欲擦向他的发顶。   手掌却在触碰到他额头的那一瞬,猛地一顿。   怎么这么烫?   竟然这么烫!   楚玠别过头去,不让她碰。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嫁去异国他乡。   “再跪下去,你会没命的啊……”   如此凄厉一声,让周围人猛地回过神来。面前跪着的这人,可是元帅之子啊!若是他真出了什么事……   不等人反应,一辆马车飞快而至,一人掀帘,撑伞,跳下马车。   来者正是柳奚。   他似乎走得也很急,呼吸尚且不稳,刚跳下车,便看到相拥在羲和殿门前的男女。他眸光一沉,脚下却不停,撑着伞,快步来到二人身前。   “微微,起来。”   柳奚撑着伞,欲去捞她单薄的身子。   明微微不备,一下子扑入柳奚怀中。   他的衣裳很干净,很温暖,还带着几分清冽的香气。周遭被一道暖流裹挟住,让明微微抬了抬眼,看见来者时,少女却是眸色一冷。   “松开我!”   “微微?”   因为推搡,雨伞也开始摇晃,些许雨水终于落在柳奚面上。   他有些无奈:“我带你回采澜宫,会发烧的。”   明微微猛地一把推开他。   这一回,她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对方完全没想到她的力气竟是这般大,往后退了几步。   雨伞也“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柳奚眼睁睁看着她再次扑往跪在地上的楚玠。   “楚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会发烧,会生病的。”   “……”   他忽然感到有些无力,弯腰,从地上拾起雨伞。   一步,两步,走上前。   把伞举着,罩在二人头上。   雨水乍止。   明微微完全不看他。   他只身站在那里,身上虽落了些雨,整个人却是温暖而干净。相反,她怀中抱着的那人全被雨水溽湿,身子又冷又僵,但她却丝毫不嫌弃,将那人抱着。   柳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里。   他低垂着眼,看少女紧张地为那人擦拭着鬓角。她的袖子也湿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顿了片刻,柳奚从雪袖中掏出一块帕,递给她。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拒绝他。   “谢谢。”   这一句谢,让他伸出的手一下子停顿在半空中。   楚玠发着烧,意识一寸寸抽离。   那人的整个身子都靠在少女怀中,唇齿离她的香颈只有一寸,莫名地让他感到几分酸意,他想上前,将二人分隔开,又怕看到少女那双厌恶的眼。   楚玠道:“微微,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我不会让你在那边受苦的。”   他的声音低微,身子更是虚弱,却紧紧攥着她细白的素腕。   “你等我,等我去攻打米蚩,等我把你抢回来。”   明微微用力点头,轻轻拂着他脸上残存的雨珠,努力压抑着哭腔:   “好。”   柳奚的面色白了一白。   风雨飘摇,男子雪衫突然清瘦了些。恍惚之际,忽然有人轻轻戳了戳男子的后背,让他回头。   楚贵妃正站在宫墙之下,撑着一把伞,面上似乎带了些笑。见他望来,楚贵妃面上的笑意更甚,她挑着眉,挑衅地看着他。   末了,又用那漂亮的唇形,朝他缓缓道:   柳——大——人。 第35章 落款:柳平允(已修)   柳奚步子一顿。   楚贵妃笑得风情万种,媚眼如丝。她总有一种让男子为之倾倒的魅力,尤其是唇边那淡淡梨涡,极容易让人沉溺于其中。   他却莫名觉得烦躁。   柳奚转过身,欲与之擦肩而过。   楚贵妃也未拦着他,一双眼静静瞧着那抹身形——他立于马车前,一侧身,不知与周围人说了些什么。上马后,那辆紫色马车直奔着皇帝寝宫而去。   楚贵妃眯眼,“派人跟着他。”   她怕那孩子,又惹出什么乱子。   马车之上,柳奚取出一份折子。   日头渐落,马车内也逐渐昏暗了下来,男子一双眸隐于夜色中,眸色乌沉沉的,让人看不清其情绪。   下了马车,外头仍是在落雨。   三余跑来给他撑伞。   “柳大人,这是来找皇上的?”   守门的宫人跑过来,恭敬而道。   柳奚点了点头,“臣有份折子,要呈给圣上。”   长长的折子正阖着,被男子拿在手中。小宫人轻瞟那折子一眼,讨好而笑:“皇上此时歇下了,这折子,奴才替您转呈给皇上。”   柳奚不疑有他,点头,声音清冷:“有劳公公了。”   言罢,让三余递给对方一块碎银。   小太监立马笑开:“应该的、应该的。这儿风大,大人快些回去罢,莫受了凉。”   柳平允“嗯”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虽为夏日,风雨还是有几分萧瑟,太监盯着柳奚的马车,待其逐渐没了影儿后,面上笑容突然一变。   他唤来身侧另一个太监。   从袖中,取出方才接过的奏折,压低了声:   “去,把这个交给贵妃娘娘。”   “是。”   ……   楚玠高烧不退、大病了一场,直到第二天才慢慢醒来。   一睁眼,便被他那个元帅老爹骂得狗血喷头。   楚元帅怒极,想他楚家,各个都是将门之后,何曾长跪于宫门前?还跪在人来人往的羲和宫,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对着楚玠痛骂一番,对方苍白着脸,躺在床上不吱声。   楚玠唯一的念头便是:他的微微要嫁人了。   那人,不是他嫉妒的柳奚,而是千里之外的、年纪都可以当微微父亲的米蚩王。   他宁可微微嫁的是柳奚。   见他缄默不语,楚老元帅也无可奈何,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气冲冲地离开了屋。   独留楚玠一人在床上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有人轻轻叩了叩房门,有女子低沉着声音:“公子,喝药了。”   楚玠的头昏昏沉沉的:“进。”   那人推门而入,将药碗放于桌上,又取来勺子。   男子从床上半支起身子,耷拉着无力的眼皮,看她舀了舀那黑糊糊的汤汁。   忽然,他眸光一闪。   这是什么?   他抓过女子手腕,看她衣袖下半露出的一个标志。   这是……   “宫里的人?”   楚玠讶异地抬眼,对方却是一笑,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莫出声,我是贵妃娘娘派来的。”   楚玠皱眉。   眼见着那人从盘子最下面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喏。”   他迟疑了阵儿。   不为别的,只因他看到了其上“奏折”两个烫金大字。   这是其他人呈给皇上的东西,私自翻阅,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楚公子,不是想让公主留在大堰吗?”   如此一声,楚玠的眼皮跳了跳,“这是何意?”   “您看了就知道了。”   楚贵妃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就连她身侧的宫女,笑起来也与其他宫女不同、别有一番风韵。   楚玠顿了顿,将奏折取过。   一打开,其上赫然的三个大字便让他猛然一愣。   ——军、军令状?   再次愕然抬眼,那宫女挑了挑眉。楚玠捏紧了折子的一角,再往下看去。   愿率大堰将士,征讨米蚩,若战败,愿受军法处置。   落款:柳平允。   男子执着奏折的手一抖,又迅速冷静下来,“这折子,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柳大人送到皇上那儿之前,被我们娘娘拦下了,”宫女道,“怎么,公子可看清楚上面的字儿了?”   “啧啧,看不出来呀,柳大人为了不让公主外嫁,竟还以生死立下了军令状。”   大堰的军令状,皆是以生死而立。   若失败,则是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楚玠凝眸,不语。   见状,宫女又添油加醋:“若是这事败了,公主和亲米蚩是跑不了了的;若是事成……”她又一顿,“也不知,公主会不会嫁给他柳平允!”   ------   七月十四,公主出塞。   明澈不知去父皇那里闹了几次,终于惹得圣上龙颜大怒,将他禁足于璋珲宫。   可明晃晃是谁?那可是从小跟着明微微上蹿下跳的主儿。他又从璋珲殿翻墙到采澜宫,刚叩了叩宫门,又被人抓了回去。   皇帝怒了,楚贵妃也怒了。   他们派人看着明澈,这明微微出塞这天,直接让人把他绑起来。   生怕这小兔崽子又惹出什么祸事来。   长安哭哭啼啼地来给明微微梳妆。   此番公主出塞,带的宫女不多,念着长宁的腿还没有好,微微便把长安长宁这两姐妹留下。只带了阿采和几个信得过的小宫娥过去。   经了这几日,明微微已是心灰意冷。   饶是她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母妃怎么舍得她嫁去米蚩。一向很是宠溺自己的母妃,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狠心。   此去米蚩甚远,一路上十分颠簸,长安心中担忧公主,一个劲儿地给她装东西。末了,又偷偷把她发上几根钗子拔下来。   “这么远的路,您带着这么重的钗子,会头疼,”小宫娥泪眼涟涟,“奴婢给您将一些金钗首饰塞进包裹里,让阿采姐姐看着。”   阿采鼻子一酸:“好。”   不一刻,便有太监捧着圣旨来。明微微垂着眼,从座上站起,一福身。   流苏坠子蹭了蹭面颊。   太监宣读的内容,与前几日,母妃拿给她看的那份皇诏无异。   那太监声音又细又冷,让少女面色一寸寸凉下去。末了,对方轻瞟她一眼,声音微微向上扬起:   “公主,接旨吧。”   少女伏身于宫槛前,闻言,身子一僵,片刻后,终于举起双手。   声音微微颤抖:   “儿臣折怜,叩谢父皇、母后。”   阿采在一旁听着,心都要碎了。   小宫女连忙转过脸去,不忍看。   接了圣旨,便要上路。   母妃没有来送她。   晃晃更是被她禁足于璋晖殿。   她不通语言,宫里便为她配了位会米蚩语的大人。明微微随太监走到宫门前,那里早有车马等着她。   公主联姻米蚩,阵势自然要做足。   宫门前是乌泱泱的人马,柳奚站在人群之首,身上穿着湛蓝色的官服,一双眼静静地瞧着她。   树影落在他脸上,柳奚抬眼,看着她一身大红色的裙裳,忽然有些失神。   “公主。”   他出声,声音轻缓。   明微微哑然失笑。   原来他便是那位通米蚩语的大人,原来自己即便是去了米蚩,也逃不开他。   ……   一番繁杂的礼仪,她便要上车去。   车队仪仗皆是大堰最好的,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迈了迈步子,如红莲似的裙裾一下子荡漾开来。   她似乎听见有人低语:   “怎么会是五公主……贵妃娘娘一向很宠她呀。”   “真是可惜了,唉……”   米蚩是何地?   蛮人遍布,怕她过去,只一天身子就吃不消了。   艳阳高照,明灿灿的日光照在少女面上,明微微眯了眯眼,柳奚微垂着眸,朝自己走来。   一步,一步,皆是从容不迫。   “公主。”   他抬了抬眼,朝她伸手。   她的头上顶着重重的发冠,金灿灿的,有些耀眼。   循着礼仪,他要扶她上马车,再护送着她,平安到达米蚩。   湛蓝色的袖子伸到自己面前,这一身平平无奇的官服,竟也被他穿出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来。明微微抬眼,望向他。他的皮相与骨相皆是漂亮,尤其是那一双眼,竟是像极了母妃。   他的狠心,更像母妃。   明微微躲开他。   他的手似乎一顿,却也是不着痕迹地收拢回了袖中。宫人上前,为她掀开车帘,少女迈步,还未踏上马车,就听见身后突然迸发出一阵:   “恭送折怜公主——”   “恭送折怜公主!”   四周都是欢送之声,各人面上神色各异。兰氏也来了,她站在人群之中,朝她弯了弯唇。   面上尽是胜利者的姿态。   明微微冷笑,折怜折怜,她倒真是让人可怜。   “公主,”有宫人走来,低声,“上车罢。”   少女回眸,环视身后重重人群,与那巍峨的宫殿,目光倏地变得有几分凌厉。   就在她一脚方踏上马车之际,另一匹马从宫门内飞快跑来,来者扬鞭,手捧皇诏,急忙高呼:   “且慢!”   她脚下一顿,转身。只见那人又将手中诏书扬了扬,声音高昂:   “折怜公主接旨!” 第36章 我宁愿死,也不愿你外嫁(已……   明微微一愣。   接旨?接什么旨?   不等她问出声,更不等周围人反应,那人已翻身下马,捧着诏书来到明微微身侧。   她还在发着呆,便被身侧的阿采一把拉着跪下来。   身姿袅袅,跪于地上,一双眼微垂着,睫羽随之轻颤。她只听那人高声道:“五公主明微微,娇柔昳丽,伶俐可人,朕与贵妃不忍将其远嫁,特此下旨取消两国联姻。若米蚩以此来犯,朕愿命将士征讨米蚩,誓必诛之!”   此诏一宣,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兰白萱傻了眼,阿采傻了眼,明微微更是傻了眼。片刻后,有人反应过来:   “皇上、皇上他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那宣读诏书之人不答,只看着五公主,弯唇一笑:   “五公主,恭喜呀。”   阿采连忙扯她袖子,“公主,快接旨!”   少女打了一个激灵,手指僵硬地接过那道明黄色的帛书,又一弯膝:“儿臣折怜,叩谢父皇隆恩!”   她的声音颤抖,让人不禁对其又多了几分怜惜,对方低低一叹,安慰她道:“公主,真是万幸呐!还好皇上看见了那张军令状后改了主意,虽说是迟了些,但也为时不晚。您要体谅体谅皇上,那米蚩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明微微一心在那“军令状”三个字上。   “什么军令状?”   对方一讶,“公主,您不知道吗?就是那张——”   柳奚突然咳嗽一声,截去了那人的话。   男子一身湛蓝色的衣,衣袖宽大,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他右手轻握成拳,放于唇下,那一声咳嗽,显然是不想让明微微知道接下来的话。   那人却有些古怪地看了柳奚一眼,似乎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下一刻,又接着同明微微解释:   “您不知道吗,有人在皇上那儿以生死立誓,要换回公主您呢!”   一颗心莫名跳了跳,她问道:“何人?”   柳奚走上前来,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还不等他开口,对方已欢快而道:“是楚玠楚公子呢!”   楚、楚玠?   柳奚面色猛然一顿,他震愕地抬起眼,愣愣地确认,“是楚玠?”   对方:“是啊。楚公子醒来后,连夜写了一封军令状送到宫中。哎,公主,楚公子对您可真是深情呀……”   蓝衣男子面色又是一白。   他身后的三余也赶紧走上前,不甘心地追问:“怎么会是楚公子,是不是皇上看错了。那生死令明明是——”   只是不等他解释,又是一道挥鞭声。那扬鞭之声干脆,一声“吁”唤得也万分急切而高昂,直直斩断了三余的话。   众人亦是侧首。   只见楚玠高坐于马上,朝这边奔来:   “微微!”   同样是一身蓝衣,因是大病初愈,楚玠外头还披了件挡风的衫。明微微转过头去看他,对方快步跑至少女身侧,忍不住将她的手握住。   一双眸中,尽是款款的深情。   手腕上一紧,明微微忍住往后缩的冲动,问他:“那生死令……是你给父皇的?”   “嗯。”   眼前男子面色憔悴,唇色亦是有些发白。那日在大雨底下淋着,他如今仍有些虚弱,却还是上奏折、驾烈马,为她而来。   见她眼眶微红,楚玠以为她仍是惊惧,忍不住伸手将她轻轻揽住。   “没事了,没事了。”   他轻声哄着她,“你不会远嫁了,不会离开大堰了。”   明微微鼻子一酸,又听他道:“我同皇上说了,我会娶你。若是那米蚩王来伐,我会以夺妻之名征讨他。”   哪怕是死。   “我也不愿你在嫁到那蛮夷之地。”   一个“死”字,让她刹然失神。   她仰面,楚玠目光坚定,丝毫没有摇摆之意。一瞬间,明微微心头处涌上莫大的愧疚之意。   夏日跳动在她的眼底,荡起一片明烈的水波,目色之下,皆是感动。   三余在一边急得直跺脚,怎么会是楚公子,那生死令明明是他家二爷交给皇上的啊!怎么挂到了楚玠头上!   “二爷……”   他转过头,焦急地望向自家主子。   柳奚抿唇轻抿着,一双眸定定地望向身前男女。   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女郎娇小,正趴在男子胸前,她的头垂着,让人看不清其面上的神色,还有那身形,却是轻轻颤抖着。   不肖想,定是喜极而泣。   柳奚眸色一沉。   三余这小后生又紧张兮兮地看了他一眼,“主子……”   陡然一道冰冷的眼神,吓得他猛地一抖。   爷的眼神,好可怕呜呜呜。   像是要杀人!   三余晃了晃身子,却见着柳奚猝然转身,不去看向那两人,兀自翻身上马。   “爷,您要去哪儿?!”   柳奚不答他,振鞭。缰绳在空中猎猎作响!   兰氏也往前跑了跑,“平允,你要去哪儿?”   要去哪儿,去做什么,怎的这般匆忙?!   对方不理她,仍紧紧攥着马鞭,又是奋力一挥——马蹄踏起一抔尘土,他紧咬着牙关,往前驭马狂奔。   快一些,再快一些!   一瞬间,他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得浑身上下燃着一股怒火,那火极旺、极盛,直将他整个人烧热,将他仅剩的理智烧碎!   “嘭”地一下,他撞开柳府的门。   “二、二爷?”   周围仆人不知所措,却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只见他像疯了一般,冲进偏院。   偏院是何处?都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二爷尊贵之躯,怎能踏足与此地?   柳奚却丝毫不避讳,直直朝着一间屋子快步走去。   脚下生风!   又是粗暴的一声“嘭”,他踢开一扇房门。   里面只有一名婢女,原是坐于椅上刺绣,听见响动,抬起一双眼惊恐地盯着他:“柳、柳大人?您……”   对方一把拽过她的衣领,冷声:   “我要见你们主子!”   ……   柳奚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楚贵妃。   女子仍是靠在那张贵妃椅上,手摇小扇,美目轻挑。   见了他来,楚贵妃朝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只留一位信得过的贴身宫女。   那宫女朝他递来一盏热茶。   柳奚目色未偏移半分,直直地盯着座上女子。他似乎压抑了许久,“是您将我的折子扣下的?”   虽为恼怒,态度仍带了几分恭敬。   楚贵妃淡淡瞧向他。   他是柳奚,是江南才子,更是有着龙凤之姿。往日自己见着他时,他总是一副清风霁月的模样,那般处变不惊,好似什么事都无法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   而如今。   楚贵妃又瞟他一眼,“怎么,生气了?”   他站在殿内,衣衫湛蓝,袖袂无风自扬。   眼中似有墨色翻涌。   他愈发看不懂楚贵妃。   自他回京后,宠冠六宫的楚贵妃竟来主动帮衬他。起初,柳奚以为她与曼妃娘娘交好,看在曼妃与兰氏的面子上照顾照顾他这个晚辈。但渐渐的,他发现,楚贵妃的目标不是曼妃,不是兰氏,而是他。   奇怪的是,对方虽会阻挠他做一些事,但不会去伤害他。   “柳平允,本宫之前就跟你说过,你若是想在京城立足,本宫会帮你。”   楚贵妃笑了笑,“本宫说过帮你,可从未说过,本宫会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你。”   八年前那场血洗皇宫,她仍是记忆犹新。   当年,柳奚可是险些害死微微。   “柳奚呀,”见他面上微怔,女人又笑,她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分外好看,“你也知道,你的目标不应该只是微微,而是官位。”   一步步,踏上大堰的权力之巅。   “楚玠他得到了微微,又能如何?因为那一份军令状,他还不是得带兵去攻打米蚩?这攻下了还好,若是攻不下……”   楚贵妃恰到好处的止了声。   她扬起脸,看着身前的男子,他衣衫素净,面容清俊。   唯有那一双桃花眼,生得妖媚而昳丽。   真是像极了她呢。   沉默片刻后,他却道:   “我的事,娘娘无需再管。”   楚贵妃一愣,声音立马变得有几分尖利:   “柳大人不想要这前程了么?”   柳奚抿唇,只扫了那女子一眼,甩袖,走出门去。   楚贵妃忽然觉得胸闷。   宫女来给她递茶,轻声道:“娘娘何苦这般,那柳大人压根儿就不领您的情。”   女子握着茶杯冷笑,“本宫还不是担心他惹出之前那种破事,这个柳奚,一点儿都不给本宫省心,亏得本宫对他寄予厚望,还指望着他替本宫把皇后扳倒。”   “娘娘,咱们不是还有七殿下嘛。”   明澈?   楚贵妃握紧了茶杯,骂道:“他更不是能指望的,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那宫女一默,不敢再说话了。   只听贵妃幽幽一叹:   “到底还是人家亲生的好呀……”   ------   贵妃殿外,树影摇曳。   当柳奚快步走出宫殿时,却在拐角处猛地撞上一人。   她被楚玠牵着,似乎想去同楚贵妃报喜。   二人十指相握,见了柳奚,少女步子一顿,神色亦是微微动了动。   “柳奚。”   她明显感觉到,楚玠握着她的手一紧,他似乎有些紧张,一手死死抓着她,不肯松。   与那人擦肩而过的一瞬,明微微突然开口:“柳奚。”   她抬眸,抿了抿唇,声音平静:“你来找我母妃做什么?”   男子站住。   他回望她,少女仍是穿着大红色的裙裳,像是一朵夏日里的花,娇艳而夺目。   柳奚动了动嘴唇。   方欲开口,忽然又听到宫门外传来一声:   “平允!”   他一顿,回首,是兰氏。   兰白萱焦急地朝这边跑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了呀,叫我好找呢!”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以及那交握的双手,柳奚的眸光滞了滞。   其实方才,他突然很想说,你不要嫁给楚玠,我去攻打米蚩好不好? 第37章 她从未见过柳奚这般失态(已……   楚玠是将门之后,其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镇平元帅。   在父亲的教导之下,楚玠自然也懂兵法。   但柳奚却不同。   柳氏是书香门器,他的父亲,是太傅。他日后若是随了父亲,继续担任太傅一职,用楚贵妃的话说,这样是没有出路的。   太傅乃虚职,没有什么实权,无非就是能与皇上、与皇子、与未来的储君打好关系罢了。即便是没有实权,却也能依靠着皇上的宠爱,在这京城中大富大贵。   换言道,只要他能安分守己,便□□华富贵、光彩无忧。   但如今,他却动了带兵打仗的心思。   他对军.事兵法所知甚少,这几日竟开始挑灯夜读兵书。柳奚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学起兵法来自然也是事半功倍。   再加之,战场上的是,都是变幻莫测、没有定法,最需要的,是一颗装满了谋略的脑袋。   故此,他才敢向圣上请命,攻打米蚩。   而现在……   柳奚抬眼。   看着那两人手指扣着,往楚贵妃的寝宫的方向走去。   日光落在二人衣衫上,他们衣袖交织着,摩擦着,好一番亲昵之状。   二人站在宫墙之下,兰氏一身梅红色的绫衣交织裙,颜色鲜艳,看起来十分喜庆——听闻五公主今日出塞,她特意选了这样一件衣裳,让她站在人群之中醒目而张扬,亦能让明微微一眼便看到她。   纵是她千算万算,也万万没想到皇上会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   果真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啊。   兰氏开始发酸,开始嫉妒。眼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再转过头时,却见柳奚正对着明微微的背影出神。   兰氏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湛蓝色的朝服,衣裳两道横斓将其紧紧地束缚着。柳奚行为处事一向规矩、从不越界,万事都拿捏得极为妥当。他淡雅得像缈缈的雾气,又像是一朵濯濯的莲,风轻云淡、处变不惊。   兰白萱仰起脸,接连唤了三声“平允”,他才回过神来。   他的面色,仍是有些恍惚。   兰氏压下心中不快,故意亲昵道:“平允,五公主与楚公子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那我们……什么时候也回江南成亲呀!”   虽说是待柳老爷生辰宴后,但她却是一时一刻都等不及了!   有一个词,叫夜长梦多。   日头斜下,将树影拉到男子清俊的面容之上,斑驳的日光落入他的眸中,激荡起一片颤意。   “等父亲生辰后罢。”   又是这句话,兰氏面色不虞,却也只能依着他,扯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容:“好,那便说定了,老爷生辰后,咱们便回江南。”   却没想,他根本没看向自己。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突然觉得心口隐隐发疼。   ------   五公主与楚公子的婚事传遍了京城。   一番大起大落,所有人都在庆幸折怜公主的好福气,听闻皇上将婚期定在了七月初七,那牛郎织女相会的乞巧佳节。   几乎所有皇宫里头有些身份的贵人都来给她贺喜。   唯有一人除外。   阿采欢天喜地地清点着众人的贺礼:“大皇子送来了一卷山水芙蓉画轴,二公主送来了一对鸳鸯凉丝枕头,还有三公主的八宝珊瑚手串……哎?公主,六公主她还没有来。”   明皎皎。   明微微坐于妆台前,天气闷热,长安取来冰镇好的荔枝,递给她。   少女随手剥了一颗,轻声:   “她不来便不来罢。”   也不是非来不可。   明微微知道,明皎皎对楚玠有意,这春闺梦里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别人的夫婿,对方怕是能把她给恨死。   原本两个人的关系便不怎么好,如此一来,恐怕要更是水火不相容。   不见面才好,见了面,她怕明皎皎能掐死她。   “晃晃呢?”明微微不关心别人,“他怎么没来?”   说曹操到曹操便道,这话音还没落呢,只听到清润一声“阿姊”,少年已迈步进殿。   阿采长安皆是欢喜,“七殿下!”   明澈怀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匣子,递给阿采,“给阿姊的贺礼。”   少年眉目之间,尽是温和之气。   他的身侧,还跟了位女郎。   明微微觉得对方面容十分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她是何人。   见她发着愣,晃晃便笑道:“阿姊,这是尉迟雪。”   哦,是那位尉迟尚书家的小姐。   尉迟雪也是来给她道喜的,她恭敬地朝明微微福了福身子,小姑娘头上盘着一对儿珍珠髻,甚是喜人。   “公主,臣女笨拙,绣了只香囊,特来送给五公主,愿五公主与驸马百年恩爱,琴瑟和鸣。”   正说着,便呈上来一只大红色的香囊。   尉迟姑娘的手极巧,香囊的针脚十分细密,其上的一对喜鹊儿更是栩栩如生、可爱得很。明微微看得有几分欢喜,忍不住对身侧少年笑道:   “晃晃,你可不许欺负尉迟姑娘呀。”   尉迟雪低下头,羞涩一笑。   明晃晃“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有些发闷。   他瞧着眼前的阿姊,她今日十分漂亮,眉目之中,似乎也带了些即将成为人.妻的欢喜之意,婉婉美目,竟让他有些出神。   见少年呆愣着,明微微轻轻推了他一把:“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没、没什么,”他抿了抿唇,双眼又瞧向她,认真道,“我只是在想,楚玠兄能娶阿姊,真是有福气。”   “奴婢也觉得楚公子极有福气呢!”   一时间,整个采澜宫都在打趣明微微、笑成一团。   用了午膳,晃晃二人便离开采澜殿了。少年方迈入院,忽然又想起一事,对身侧尉迟雪道:“你先走吧,我有些话要同阿姊说。”   小姑娘乖巧地“嗯”了一声,“雪儿在这里等殿下。”   “不必了,”他摇摇头,“你回府罢。”   她一愣神,只见身侧少年已毫不犹豫地转身,又折回了采澜殿。那步子下如有生风,似乎一时一刻也不愿与她多待。   她忽然有些委屈。   一声叹息,身侧婢女瞧出了自家小姐的心思,待走到无人处时,轻轻喊住她:“小姐。”   “怎么了?”尉迟雪偏过头,掩去眼底哀愁与怨气。   只听婢女小心翼翼问道:“小姐可是不开心?”   七殿下时时冷落小姐,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在外人面前,殿下总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甚至与小姐有说有笑的,但私下相处时,他俨然换了另外一副面孔。   冰冷、沉默、无情。   他不懂如何照顾一个姑娘、如何体会一个姑娘的情绪。   起初,尉迟雪只是想,殿下或许未曾与女子亲近过,所以会这般生疏,直到她看到了他面对五公主时的模样。   少年眉目间的冰霜一下子融化,他会对着五公主笑,那般温柔的、宠溺的笑,两眼之间,皆是一片融融的暖意。   与五公主说话时,他也是难得的温声细语。   他会为了她与米蚩王的婚事,不顾一切地顶撞皇上与贵妃;他会为了给她挑贺礼,会花上好几天、跑遍了整个京城;就在方才用膳时,他甚至会替她把虾壳剥好、再小心地放入五公主的碗中。   而这一切,五公主都浑然不觉。   就好像,他照顾五公主,成了一种习惯。   婢女忿忿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与五公主……”   “海棠!”   似乎预料到了对方即将要说什么,尉迟雪猛地开口呵斥,“不许胡说!他与公主只是、只是……”   只是姐弟关系?   莫说是海棠了,就连尉迟雪她自己都不信。   殿下望向公主时,那眼神很不对劲。   尉迟雪突然开始心慌。   她猛地扶住宫墙,墙角处正巧冒出一朵嫣红的、叫不上名的花,正缀在她雪白的衣袖间。   余光扫过,她觉得那朵过分外碍眼。   忍不住伸出长长的指甲,掐断了它的脖子。   恶意在心中生芽,野蛮生长。   “她明明是和米蚩定过一次亲的人,又要嫁给楚公子,还那般娇蛮任性,也不知那楚公子是不是真心看上她……”   说着说着,尉迟雪突然止住了声。   只因她看见了站在树影下的明澈。   一身玄青色的衣,乌发被高高竖起,发上玉冠耀目,那一双眼却阴沉沉地看着她。   见她望来,他又突然一笑:   “阿雪,你说什么?”   声音居然是他从未有过的温和。   “没、没什么。”   一颗心兀地一跳,让她慌慌张张地往后跌了跌,脚后跟却一下子抵到了墙角。   已是无路可退!   她惶惶然抬眼,望向他。   明澈把玩着一块玉佩,缓缓走来。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走得那般优哉游哉,像是刚听完小曲儿归来的翩翩佳公子,面上带着和缓的笑意,矜贵而从容。   却让尉迟雪的身形一抖:   “殿、殿下,雪儿知错了……”   他低下头,唇边噙着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阿雪没有错。”   他的手掌温润,落到少女面颊上,尽是一片滚烫——这是她素日来梦寐以求的温度,如今,她却只觉得恐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七殿下!   明澈眼神中,竟突然涌上些许宠溺,“阿雪怎么有错呢,错的是本王。”   她感觉,自己的唇齿被人用手指撬开,他似乎想用手中的玉割断她的舌头。   却因不忍摔碎玉佩而收手。   “本王错了,本王不该让你说话。”他一下子露出慌乱的神色,“你说话,让阿姊听到了,阿姊会难过。阿姊难过了,她肯定会哭的,她哭了,怎么办,阿姊她要哭了……”   她要哭了,她要哭了,阿姊要哭了。   尉迟雪耳边都是对方微哑的声音。   “怎么办,阿雪,怎么办。”   少年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脸颊,一手抱着瑟瑟发抖的尉迟雪,另一只手却悄然移到她的脖颈之处。   “怎么办,阿雪。”   尉迟雪的呼吸一滞,不过少时,脸色便涨得青紫。   唔、唔……   少年似乎在她耳边啜泣:   “你说话呀,阿雪,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快说话呀。阿姊、阿姊她要生气了……”   脖子上的力道逐渐加紧、加紧……她开始奋力挣扎,海棠也跑上前来,劝阻着他。   “七殿下、七殿下,您快松手!”   再不松手,小姐就要被他给掐死了!   海棠扑打着双手,可她的力气哪有明澈的半分大?少年只觉得烦躁,忍不住踹了她一脚。   把她踢得往后滚了滚。   听着一声“哎哟”,少年眼中混沌散去,眸光突然变得清明。   他看着眼前面色青紫的女子,又伸出手,再次握紧了她那细长的颈。   “殿、殿下……”尉迟雪虚弱得已经说不出话。   他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将玉佩举起来,轻轻划过她的脖子。   女子身形一颤,两腿开始发软。   “我阿姊,也是你配嚼舌根的?!”   他冷声:   “贱.人。” 第38章 .38(一更)“柳奚,你是不是喜欢明……   新娘子是当朝五公主,新郎又是那元帅公子,众人自然不敢怠慢、皆趁着二人新婚,前来巴结他们。   一时间,采澜殿内外熙熙攘攘站满了人。贺喜的人极多,阿采长安带着众宫女压根忙不过来,明微微又问璋晖殿里借了些人手,这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派人去璋晖殿时,她还特意让人给芝雪带了些东西。   毕竟那丫头原是自己宫中的,她与晃晃虽未成婚,但也算沾了半个皇亲贵胄的名分。采澜宫里的姑娘嫁出去,自然不能少了排面。   见状,阿采有些酸溜溜的:“公主,您就对芝雪好。”   说实话,阿采并不是多喜欢那丫头。   芝雪虽长得清秀,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但阿采总觉得,她是藏着心思的。对方温声细语、唯唯诺诺,阿采却不敢同她交心。   还是长宁长安二姐妹最好了。   公主素日与芝雪来往得少,只知道她算是一个办事较为利落的小姑娘,自然也不懂得阿采的心思。闻之,明微微全以为阿采在吃醋,便忍不住笑道:“改日等你出了嫁,本宫会给你准备得比她十倍、百倍得好。”   “我才不要呢,阿采要一直留在公主身边,要一直陪着公主。”   直到暮色暝暝,采澜殿前才终于冷清下来。   明微微与阿采一同清点着贺礼。   一件件贺礼,点点堆积起来,竟快要比她的个头儿还要高。她瞧着面前的东西,取过几样把玩,又看着阿采与长安把这些礼品记在账簿上。   人情往来,她都要算清的。   快清点完,明微微将手中的瓷玉盏放到桌面上,阿采规矩地呈来名册本,让她清点。   手指一点点划过那一个个名字。   果不其然,那个人没有来。   少女垂眸,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   他不仅没来,也没让人送东西过来。好像彻彻底底地忘了这一桩婚事。   “公主在想什么呢?”   见她神色落寞,长安也凑上前来,问道。   “没、没什么。”   明微微将眸底神思掩去。   她捏紧了名册,其实柳奚不来也好,刚好断了她的念想。   如果可以,她希望柳奚再残忍一些,不再给她任何念头,也好让她的希望不再落空。   阿采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在一旁低低叹息一声。就在着手收拾之时,忽然又有宫人叩了叩门,走上前。   是位守门的小太监,他弯了弯腰,朝座上少女恭敬一福身:“公主。”   明微微转过头,声音轻轻:“何事?”   对方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公主,柳大人和兰小姐来给您送礼了。”   明微微执着名册的手亦是一顿。   阿采连忙上前,“让他们把东西放下,人就不必进来了。”   尤其是对那个兰氏,阿采向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太监小心翼翼地看了折怜公主一眼,见她没有阻拦,便照着阿采的话去做了。   不一阵儿,他又进屋,送来两个小匣子。   “我倒要看看,他们两人送了什么宝贝过来。”   阿采气不打一处来,征得明微微的同意,把两个匣子打开。   一个匣子里装着对耳环,另一个,则是一块玉佩。   “这玉佩……”阿采猛一蹙眉,面色一下子耷拉下来,“他怎么还给公主送块碎了的玉!”   长安闻言,也连忙去看。   只见那手掌大的小匣子中,安安稳稳地躺了一块通体莹白的玉佩。长安虽不懂玉,却也隐约觉得那玉质是极好的。但不知为何,如此上好的玉,其上却有一道淡淡的裂痕,像是被剐蹭了,又像是……   被人捏碎了般。   “真是晦气!”   阿采气极。如若不是公主还在意,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将那玩意儿扔出去。   给人新婚送贺礼,赠一枚碎玉,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咱们要不要还回去?”   长安亦上前,问道。   却见少女的眉睫动了动,须臾,淡淡道:“收起来罢。”   下人没法儿,只得照做。在明微微的注视下,故意将那装着玉佩的放到了礼物的最下面。   明微微突然有些头疼。   宫人都退避了,她一人坐在殿中,一手轻轻揉捏着太阳穴,片刻,又站起身,往殿门外走去。   她觉得胸口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阿采与长安都没跟着她。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向前着走,天有些阴,不知明日会不会下雨。她与楚玠的婚礼定在了三日后,那缠缠绵绵、花好月圆的七夕之夜。   不知不觉中,她竟已来到了桑菊园。   桑菊园正处于采澜殿之北,两地相距极近,更是她出宫的必经之路。   正走着,她突然听到一声:“平允!”   明微微脚下一顿。   却看着兰氏跌跌撞撞地朝那男子跑去。   柳奚亦是那件雪色的衫,衣袖低垂,用乌金色的线勾勒出两只白鹤的形状。听见有人高唤,他侧了侧脸,脚下却未停。   明微微眼皮一跳。   兰氏跑得气喘吁吁,“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嘛!”   他怎么走得这么快,竟是一点都不等她的。   柳奚长得高,腿也长,那步子迈得又快又大,兰氏比他矮了足足半个头,只能一路追着他。   越往后追,她越体力不支。   见到二人,明微微眸光闪了闪,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棵树恰恰遮挡住她小巧玲珑的身形。   柳奚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她的脑海中还会一片空白。只觉得如有春风呼啸而至,拂于她的面上。   让她忍不住扒紧了身前的树干。   只听兰氏不满道:“你走这么快干什么,不就是去给五公主送礼嘛,又不是有鬼在追着,我、我都跟不上了。”   兰白萱今日也穿了一件雪白的绫罗齐胸裙,倒是与他的雪衣有几分相称。   那样仙气飘飘的色彩,却被她无端穿出了几分小气扭捏的气质。   见柳奚不语,兰氏知道他有些生气了,便又上前,捏了捏男子的衣角。   他的衣袖发凉。   兰氏连忙赔笑道:“好了好了,平允,是萱萱错了。我不应那样同你讲话,咱们出宫去,好吗?”   她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愿在皇宫里待了!   尤其是去采澜宫这一路,她浑身如有千万只蚂蚁爬过,让她难受得发紧!   “好不好嘛~”   女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摇着他的袖子撒着娇。   男子面色仍是清冷。   一抹袖角从手中滑去,兰白萱终于有些恼了,她跺了跺脚,朝那人背影高喊:   “柳平允!”   他终于转过身来。   柳奚面色平静,丝毫没有因被她直呼名字的恼怒,兰白萱承认,自己为了嫁给他,确实使了些不干净的手段,但她这么做,全是为了他。   一次次妥协,一次次讨好,一次次低头。   一次次机关算尽……   兰白萱抬眼,斜阳夕照,落入她的眸中。女子仰望着柳奚,眼中突然多了几分凄切:   “柳平允,你是不是喜欢她?”   柳奚面色一滞。   缩在树后头不敢出来的明微微也是一愣神。   兰白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少女抓紧了身前的树枝,一紧张,竟还揪到了自己的衣领。她与兰氏一样,一双眼紧盯着柳奚,企图从男子面上捕捉出丝毫的情绪。   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儿,垂眸,目色清冷,静静地瞧着兰白萱。   就像是在瞧着一个疯子。   “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明微微?!”   兰氏欲扑上前,一侧的三余立马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拦住她:“小姐慎言!”   深宫险恶,隔墙有耳!   兰氏却压根不管他,一双眼,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人。   第三次发问:   “柳奚,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明微微?!”   是不是?   “喜欢明、微、微。”   絮絮细草从枝头飘落,恰好落在明微微的眉睫之处,让她的眸光翕然一颤。   抓着树枝的手又是一紧。   莫名其妙的,她的心跳飞快,明微微悄悄盯着他,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从她的脑海中闪过。柳奚与兰白萱的关系好像没那么亲近,那是不是……   她觉得连呼吸声都变得凝重起来。   心头一揪,明微微屏住呼吸,柳奚正侧对着她,目光淡淡落在兰氏身上。那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温度,一如明微微初见他那日。   她等了许久。   等到她两腿开始发麻,浑身也像是泄了所有的力气,却仍是等不到他的答案。柳奚一直都是这般淡漠,不曾真正与人交心,少女眼中闪过一瞬的落寞,幽幽一叹。   她又在指望些什么呢?   似是自嘲,她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离开此地。   她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离开的不久之后,桑菊园内的光景。   三余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一下,默默看着眼前无声对峙的男女。兰氏几乎极为恼怒,这段时间的压抑下,她终于情绪崩溃。   她一双眼,红通通的望着柳奚。   “平允,柳平允……”   他一身落拓的、雪白的衫。宽袖一动,双鹤翩翩。   端的是惊才绝艳,美人无双。   却让她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   “柳奚,”她笃定道,“你就是喜欢她。”   衣袍之下,男子的背微微发僵。   “柳奚,你就是喜欢明微微,呵,你还想骗谁?可她三日后就要成亲了!她的夫君,是那前途无量的元帅公子!而你呢,你呢?”   兰白萱凑近了些,忽然一笑,“你却是连喜欢她,都不敢告诉她呢……”   “柳奚呀,你喜欢她就去告诉她啊!你就去把她抢回来啊!你不是很能打吗?江南第一剑客,婚宴上抢一个人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再不济,你现在就可以冲去采澜殿把她掳走,总比你方才送礼时想见她、又不敢迈进宫门那样好。”   “哦,对,她应该还是喜欢你吧?多好啊,你们郎有情妾有意的,谁能拦得住你们呀。”   兰白萱嘻嘻一笑,“去吧,去抢她吧!她还在采澜殿等着你呢。过了今明两日,她可是要一身嫁衣,嫁给她那如意郎君。他们会恩恩爱爱,再生一群小楚玠、小明微微……你看那眉眼,啧啧,多像她的夫君呀。”   “柳奚呀,你就羡慕吧,你就嫉妒吧,你要日日夜夜,享那相思的苦……”   柳奚垂眼,语气淡淡:   “你疯了。”   “我没疯!”兰氏两眼闪过一道凶狠的光,“柳奚,我不会让你们这对姘.头好过!我要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明微微!我要让你后悔,让你痛苦!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求我饶了她那条贱.命!”   男子压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瞟了她一眼,又一侧首,声音在黄昏中轻轻散开:   “三余,把兰姑娘送回府,她不知着了什么魇,开始说胡话,需要静养些时日。”   “……是。” 第39章 .39(二更)“平允,微微要嫁人啦。……   七月初六,大婚前夕。   皇宫处处,皆是张灯结彩。   上一次是三公主嫁与大理寺少卿,而这一次,更是五公主和元帅之子成婚,皇帝更为重视,这阵势,自然也更加盛大、隆重。   “公主,楚公子来看你啦!”   长安探了探头,朝屋里欢喜道。   明微微还在里头试喜服,闻言,阿采连忙回:“你让楚公子等一等嘛,公主这边还没忙好呢!哎,公主,这颗扣子有些紧,奴婢替您扣。”   妆台前,还摆着许多金银首饰。   阿采选了一个,插在了她的发髻上,眨了眨眼:“公主,这支簪子如何?”   明微微笑容缓缓:“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采总觉得,今日的公主有些沉闷。   面上丝毫没有即将大婚的喜悦。   小丫头抿了抿唇,门外几人早已迫不及待,再度叩门时,只听房间内终于有人轻轻“嗯”了一声。   “嘭”,殿门被人急切地推开。   “公主!”   一群人围在她身侧,“您真好看呀。”   楚玠也站在人群后面,朝着她笑得温柔。   他虽淋了雨、受了一场大病,可身体的底子还在那儿,没几日便活蹦乱跳。明日是他与微微大婚,楚玠左等右等,还是坐不住,终于跑进宫来。   女郎坐于妆台前,听见门开,侧过脸。   双眸含水,妆容美艳。   让楚玠一时失神。   宫女们也是极识趣的,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便都退了下去。   楚玠站在门口,轻轻唤了声:“微微。”   他的声音清润,引得明微微再度回眸,只是一瞬,他便走到了少女身后,看着菱镜中的人,拿起了桌子上的梳子。   “我来替你梳发罢。”   明微微点点头:“好。”   她的头发极柔,极顺,还极香。男子垂下眼,捏着她发尾一端,从上往下慢慢梳。   眉目低垂,眸光之中,柔情潋滟。   她有些无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桌子上的发饰,青玉簪、龙凤钗、春明钿……忽然,她翻到一个小盒子。   鬼使神差般,她竟将那盒子打了开。   神色一僵。   楚玠歪了歪脑袋,“这是——”   “没、没什么。”   她匆匆忙忙把盒子一阖,男子眼中闪过一瞬的古怪,望入镜中,少女面色亦有些发白。   不就是块玉佩,怎么慌张成这样。   楚玠有些不解,不过看她的神色,终是将心中疑虑压了下去。   一下午,楚玠都明显感觉到,明微微的心不在焉。   她好像始终都提着一颗心,不知在想些什么,每每要他唤上对方两声,她才会恍然回过神。   一如此时——   “微微,微微?”   她惶惶然抬头,努力将那块有裂痕的玉佩从脑海中驱散。   方才她看到那枚玉佩时,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一些很奇怪的片段,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挤入她的脑袋,让她现在还有些头疼。   明微微将手肘撑在桌台之上,轻轻按揉着太阳穴,眉头稍稍皱起。   见状,楚玠抿了抿唇,看着她微蹙的眉头,隐隐有些心疼。   竟鬼使神差道:“微微,你……还在想他吗?”   小姑娘猛地一抬眼。   似乎怕他难过,她连忙摇摇头。可那双明澈的眼眸却骗不了人,楚玠轻叹一声:“明日我们便要大婚了,你……要不要同他说些话,做个了断?”   好好告别一番,然后迎接全新的生活。   迎接,只属于楚玠一个人的生活。   心里头虽这么想,但他也知道,她不同于其他女子,她是大堰的五公主。   除了驸马,她还可以纳男宠、选面.首的。   但楚玠更了解,柳奚此人,绝不可能卑躬屈膝为面.首。   如此,让她去同柳奚做个了断,也算是件好事。   见他这么说,明微微有许多疑惑,她惊讶地看了其一眼,却见他面上尽是认真之色,丝毫没有在同她开玩笑。   她垂下眸,几根青丝顺势滑下,“罢了,我有些累了。先休息罢,明日定会十分忙碌。”   她在赶客了。   闻此,楚玠也不恼,反而好脾气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小姑娘甚是可爱,发髻也是软软的,他不敢使劲儿,怕一揉就散了。   待他走去,明微微坐在那儿兀自发着呆。   又忍不住伸手将那盒子打开。   莹白的玉佩,其上好像带了些他的温度,却是冰凉一片。少女咬了咬唇角,忽然高声:“阿采!”   “公主,何事?”   “晃晃那里……是不是有几罐桂花酿?”   阿采想了想:“好像是。”   “去,去给本宫偷过来。”   ------   桂花酒酿虽不是很烈,几杯下肚,她已有些醺醺然。   整个身子热乎乎的,很是舒服。   明微微却莫名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走到殿门口时,周围竟没有人守着,她走一步脚下就打着飘,来到桑菊园时,她一眼便看到了昨日的那棵大榕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生机盎然。   她忽然就落下泪来。   她好想柳奚啊。   昨日在此处,哪怕他在兰氏说出那句话时犹豫片刻,她说不定就会冲上前去,把他抱住。   走着走着,天上的一个月亮变成了两个。   甬道也越发深,越发长。   她突然很想见柳奚。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深爱上这样一个男子,明明……明明楚玠哥哥也很好看,可明微微总觉得,柳奚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见他的第一面,他就在拒绝她。   他越拒绝,她就越想接近他。   所以说她活该。   脑袋越迷糊了,她甚至都不知道柳奚住在哪儿,他如今在何处。   她一次都没去过柳府。   一股绝望感弥漫上心头,明微微踩着月影,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尚学府。   她看着殿门前三个大字,一瞬间,又想起了那日——   小姑娘歪着脑袋,眉眼弯弯像月牙,唇边的梨涡浅浅的,甜甜的,若隐若现。   “柳太傅,你一定要等我呀!”   “你……千万不要讨厌微微呀!”   恍然,她看到了站在走廊上的男子。   一袭素白的衣,他正背对着她,似乎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头来,朝她缓缓笑开。   “不打猎了,走,臣带公主捉兔子。”   明微微揉了揉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空荡荡一片。   她的一颗心也空荡荡的,只觉得手脚开始发凉。   呆愣了片刻,小姑娘微微一叹,抬头看了看月亮,皎皎玉盘,正散发着清幽的光。   柳奚就像是那月亮,她摸不到,碰不到,只能仰望,只能追逐。   明微微又一垂眼。   她该往回走了。   明日,便是她大婚的日子,她的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嫁衣。   右脚方一迈,突然“啪叽”一下踩到水洼里,她顿时十分懊恼,还没来得及看脏水有没有沾到嫁衣上,忽然看见一束光亮。   侧过头去,尚学殿里屋的灯居然没有暗。   一颗心莫名一跳,她脚下一转,朝那里屋走去。   屋里有人。   一袭人影晃动,身形颀长,是个男子。   明微微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   鞋子沾了水,袜子也都浸湿了,黏糊糊的粘脚上,让她在十分难受。少女索性将鞋袜都脱了,扔到一边儿,赤着脚走进殿。   里屋的门微掩着,光亮正是从其中透出来的,明微微眯了眯眼,企图从那一条门缝往里看。   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到,除了昏黄色的灯影。   越是这样,她的好奇心越发浓烈,明微微又忍不住凑近了些,两只手扒着门缝儿——   “吱呀”一声响,一个重心不稳,她直接推开房门往屋里跌去!   “哎——”   幸好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墙壁。   脚底板却是结结实实地踏到地面上,她的身形一抖,好、好凉。   刺骨的冰凉!   殿内之人显然也被她这位“不速之客”给吓到,微微瞪大了眼睛。   “公、公主?”   果然是他。   只是……他的声音中,竟莫名带了几分朦胧意。   明微微站稳了身子,朝他望去——柳奚正坐在书桌前,桌上有书卷正是翻开之状,男子整个衣袖摊在其上,身形也微微靠着桌案,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慵懒。   他抬了抬耷拉着的眼皮,眼中似有混浊之意。   他居然……   在饮酒!   明微微吃了一惊,赤着脚往前走。一道暖风逼近,柳奚突然清醒过来,看到桌上酒坛时,眸中闪过片刻慌乱。   他抬了抬手,欲将酒坛藏起来。   为时已晚!   明微微已走到书桌前,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有些呛鼻。   她突然想起了,柳奚酒量不好,只要沾上一点酒,就会发疯。   “太傅怎么在饮酒?”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像是盛满了春水。   柳奚身后,正挂着幅白鹤游春图,图上春意浓浓,生机盎然。   白鹤绕云,炉香似雾。   他一双眸乌黑。   “太傅,夜深了,你怎么在此处一人喝闷酒?”   她的声音突然转凉,犹如一道冷风,刮于柳奚面上。   他的身子突然一僵。   如同意识到了什么,他又有些慌张地垂下眼睫,那双素日清平如水的眸中,竟带了几分不知所措。   他想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他不想让那酒盏被她看见。   明微微站在那儿,看着月色与清风吹过窗牖,将他的乌发与衣袖吹卷,只一瞬,他的手忽然一抖,酒碗被衣袖带到地上,猝然碎开。   “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明微微看着地上碎裂的酒盏,忽然笑开。   “太傅,”她又轻声一唤,仰面间,鸦发乖顺地垂下,落在她大红色的嫁衣侧。   明微微甜甜一笑,“您怎么一个人在此处喝酒,是不开心吗?” 第40章 .40文案名场面   不、不开心吗?   柳奚抬起了一双醉意朦胧的眼。   只见着,少女正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站在书桌前。她歪着脑袋,眸底带了几分探寻,朝他望来。   眸色深深,竟有几分尖利。   柳奚的身子一抖。   余光瞥着摔在地上的酒盏,一块一块,完全裂开的瓷器,周遭还落着晶莹剔透的酒酿,于昏黄的灯火下发着些亮。   他的脑海中又响起少女的声音:   不开心吗?   开心的话,为什么又要喝酒呢?   太傅,您……是不想让微微嫁人吗?   还有兰氏凄厉的笑。   ——“柳奚,你就是喜欢明微微!”   ——“你喜欢她,就去把她抢回来啊!你不是江南第一剑客吗?要是去抢人,谁能拦得住你,啊?柳奚,你就后悔吧,羡慕吧,嫉妒吧……”   “噔”地一下,像是有人在他脑袋中拨了根弦,铮然作响,让男子惶惶然往后跌了跌,又于灯火之后抬起眼,望她。   她的面色,竟有些发红。   “柳奚,你不开心吗?”   明微微追问着他,“我不开心,我好不开心啊……我要嫁人了,呜呜呜。”   “我原以为,我能嫁给他,我可以嫁给他的。他会成为我的驸马,会带我捉兔子,教我写诗,我会给他做他想吃的糕点,我会与他……”   与他一辈子,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而如今,她却是要嫁给了旁人。   明微微抬起眼,忽然迈开步,朝他走去。   她赤着脚,每一步踏在地面上,极轻,极凉,带动着她的身子是一股明烈的颤意,但她却不肯停歇,固执地往前走着。   一如既往地、固执地去追逐他。   “柳奚。”   她身形袅袅,来到男子桌前,一低身,袖上的绸带落了下来。   与他雪白的袖衫交织在一起,竟有几分缠绵。   “柳奚。”她还不肯停,似乎要绕过最前面的那一方书桌。   莫名其妙的,竟让他有了几分退缩之意。   他不敢望向明微微,更不敢去回应她的任何一句话,方才饮下的酒终于从心口处往头上涌,一下子,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他也醉了。   但她似乎比他醉得更严重,明微微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两眼迷迷糊糊的,额头还有些发烫。   竟开始一件件脱起自己的衣服来!   柳奚浑身一震!   他惊骇地看着,她将嫁衣最上面那一排扣子解开——那嫁衣的样式十分复杂,里一层,外两层,待她将最外面那一层薄薄的纱衣褪下来时,男子才猛然回过神来。   “公主?”   他的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   大红色的绸帛施施然落了一地,她赤着脚迈过那层纱,再次朝他走来。   他桌前放了一个小炉,炉内香料燃得正好,薄薄的雾气升腾而上,宛若一层纱帘,将二人隔住。   她想用嶙峋的身骨,去撞破那一层纱。   “公、公主,”在她欲第二次解开衣扣之际,柳奚忽然上前,有些慌张地按住她的手,声音低沉,“你醉了。”   手指却是微烫,压在少女的一双柔荑之上。   柳奚的眸光亦是有些发乱。   她离自己极近,近的让他可以看清她脖颈上的那一枚小痣。黑痣极小,正点在小姑娘的锁骨之上,她歪了歪脑袋,头发又将小痣遮挡住。   她的呼吸,更是近在咫尺。   明微微明显感觉得,男子的呼吸一寸寸,变得粗.重起来。   她只觉得十分受用,又挥开了柳奚的手。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雾中,柳奚正站在那迷雾深处,朝她望来,朝她笑。   让她渴望。   “公主……”   再她解开衣裳的那一瞬间,他的瞳孔倏然放大,猛地转过身去。   “您、您醉了……”   他也醉了。   他感觉全身都在燃烧!   她站在那里,无声地哭泣着。   明微微已经完全出现了幻觉,眼前是一条欢愉的爱河,她拨开云雾光着脚踩了上去,却未料河底竟是一排排顶部被磨得尖尖的石头,像一把把锋利的刺.刀,戳得她的脚心开始流血。   生疼。   追逐柳平允,是她此生做得最认真,也是最轰轰烈烈的事。   而如今,她却有些累了。   那河水好深、好宽啊,深到她不知道河水底下还有多少块石头等着她去迈,宽到她不知,自己要在里面奋力游多久,才可以到达彼岸。   她游得、几乎要溺亡了!   明微微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发难。   浑身更是发热,让她又将衣衫的纽扣解了解。   簌簌然,衣袍落了地,只露出一件薄薄的里衣,遮挡不住她姣好的身形。   她已经不是那个懵懵懂懂、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了。   她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乌黑的发披散着,玉颈间散发着清幽的、极为致命的香气,随着夜风,轻轻拂动到柳奚面上。   手上一根笔忘记了搁置,右手蓦然一发力,他竟将那细长的笔杆握得“嘎吱”作响。   听着她轻柔的呼吸声,柳奚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一寸寸发僵。   他有些受不住了。   但他不能转过头。   男子握着笔杆,死死地咬着牙,她还是不肯离开,仍是站在那儿、万分固执地望着他。柳奚觉得身后有两道炽热的眸光,盯得他后背发烫、盯得他浑身发烫!   酒意再往上涌!   他的酒量很差劲,只能强行保持着清醒。   眼底迷雾上升,他感觉身子软了软,竟从一旁取来一把小刀,往手掌处一抵。   “刺——”   肉割破。   眸底复而清明。   今夜月色甚是昏暗,殿内几乎暗得只剩下昏黄的灯光,灯火轻轻晃荡,映入男子一双眸中,明灭恍惚。   他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   就如此,他的双腿开始发酸、发软,每当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将要抽离,他又抽出刀将手掌处的伤刺得更深一些。柳奚知道,她如今喝得大醉、正是头脑不清醒的时,若是他此时再把持不住……   他如此想着,却全然不知身后那一双眼,在等待许久后,眼底的光彩一寸寸黯淡了下去。   那眸色,亦是一寸寸变得冰凉。   巨大的耻辱感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朝明微微涌来,又让她有了溺亡之感,她觉得呼吸一点点发难,好像有一双手正狠狠地扼着她的脖颈,将她眼中的爱意抹杀干净。   ……   鸡鸣鼓起。   她站了一整夜,柳奚亦是在那里,背对着她也站了一整夜。   听着房门外的鸡叫声,她忽然觉得十分好笑,一股苍凉之感漫上心头。少女垂了垂眼,将地上的衣服捡起。   再一件件,穿戴妥帖。   柳奚身形僵硬。   他站在书桌后面,那书桌还不到他大腿的位置,却恰恰将男子的下半身挡了个干净。明微微浑然不知,被那书桌掩着的,是他那一件落满了血的衣摆。   鲜血就这样,滴了一整夜。   柳奚的唇色紫白。   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感,眼底更是一片清明,他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握着笔与刀的手又紧了紧。他颤抖着呼吸,垂眼,望向右手的笔,左手的刀。   还有右手手心处那个极为丑陋、可怖的伤口。   会留疤的,会一辈子留下疤痕的。   柳奚仰了仰头,缓缓阖眼。   他感觉有人再次走上前,于桌前翻找了一番后,似乎将白纸铺开。   一阵轻微的落笔声,明微微将笔杆子一丢,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仍是背对着自己,宁可站上一整夜,也不愿回头来看她一眼。   清风吹鼓他的衣袍,袖上仍是那一对十分熟悉的白鹤,仙气飘飘。   明微微自嘲一笑。   她是凡人,是不能肖想神仙的。   否则,是要遭天谴的。   她却是如今,才突然明白了这个理儿。   少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看了那书桌、那正堂和那男人一眼,窗户一整夜没有关,如今她的手脚有些发冷,一双眼底,更是布满了凉意。   柳奚仍没有回头。   嘴角扯出一个生涩的弧度,明微微转身,赤着脚,大步出殿。   与往日不一样,唯有这一次,她没有回过头。   ————   她走出殿门的那一刹那,男子手中的笔忽然断了。   微风吹起桌上的宣纸,带到地上,轻幽幽的,像是一条素白的绫。   柳奚终于转过疲惫的身子,朝地上瞟了一眼。纸被吹翻了,背部正对着他。   他的衣摆上,落满了斑驳的血迹。   大片大片的嫣红色,像是开了一朵朵的花,竟是格外的喜庆。   他弯下身,将那张纸捡起,握在手里。   纸张稍微有些棱角,直直地戳入他正沾着血的手心,刺入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的眉头动了一动。   却仍是不顾手心里的伤,把那张纸条翻过来。   素纸之上,墨迹还未干,定睛一看,正是明微微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体。   像小虫在爬:   ——“微微与柳君,恩断义亦绝。”   他握着纸条怔忡在原地,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   七月初七,乞巧佳节。   公主大婚,驸马还是元帅家的公子,京城里头只要有些名头的大人,皆来进宫为二人贺喜。   明微微被阿采挽着,正坐在花轿之上,头上盖着大红色的盖头,看不清外面的光景。   只听到众人喜气洋洋的言语声。   “折怜公主与楚公子结亲,这可真是大喜呢!”   “是呀,小公主活泼靓丽,楚公子又是前途无量,真是郎才女貌,一对佳话。”   明微微坐在花轿内,一旁的阿采凑过来,带着笑意道:“公主,您听到了没有,大家都在夸赞您与楚公子呢!”   对于自家主子嫁给楚玠,阿采与长安皆十分欣慰。   宴席中,也都乌泱泱坐满了一大片人。   明澈坐在人群最前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殿正门。知爻站在他身后,给他添酒。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竟有些紧张。   知爻又斟了一杯酒,他竟连看也不看,直接将那杯盏中的东西一饮而尽。明澈的酒量很好,喝了三四杯,面色都不带红一下,只是握着杯盏的手又紧了紧,眼中期待更甚。   今日,是他阿姊出嫁的日子。   是他心爱的阿姊出嫁的日子。   他应该替她感到欣喜的,特别是,她嫁给了楚玠兄这般人中龙凤。   楚玠兄温柔、深情、会照顾人、善解人意,阿姊与他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   总比嫁给柳奚那个混.蛋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明澈如此想着,掩去眸中微不可查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衣着喜庆的司仪终于长喊一声:   “吉时到——”   阿采过来扶明微微,“公主,该拜堂啦!”   在宫娥小心的搀扶下,明微微走下花轿。   昨天晚上着了凉,她的手指有些发冷,阿采将主子的手紧紧握住,企图用掌心去温暖她。   两脚落在地面上的那一瞬,明微微突然有些恍惚。   嫁衣的衣摆极长,长安与长宁两姐妹站在最后面,替她举着衣摆。   长宁的腿还没有完全痊愈,但今日却固执地要来参加公主的婚宴,还要举着公主的衣摆,把她送入洞.房。   往日温柔随性的小丫头突然变得如此固执,明微微拗不过她,只得让她也来了。   长宁握着那衣裙一角,有些紧张的朝前走着。每走一步,便隐隐有痛意从两腿处传来,小姑娘咬着牙,努力在主子的婚宴上扯出一个欢快的微笑。   一行人,就如此穿过重重人群,来到大殿之上。   被盖头蒙着眼,她仍是能感觉到,有一人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楚玠。”   那人温柔地应了一声,声音里,藏着些许笑意,“嗯,微微,是我。”   她终于要嫁给他了。   拜完天地,按着大堰的习俗,她与楚玠要相携着去席间敬酒。宴席上,几乎都是长辈,明微微走了一圈儿,觉得脚底板有些疼。   楚玠似乎感觉到她的不适,转过头来,轻声:“若是不舒服,咱们先歇息一会儿?”   昨天晚上她那样挺过了一整夜,精神不大好,眼下亦生起了些许淡淡的淤黑的印,叫阿采涂了好几层桃花粉,才将她眼底下的东西给遮住。   “无事。”   她拉着楚玠去敬三姐与甄少卿。   楚玠与甄晏私底下来往甚密,微微与皎皎的关系也不错。三公主从座上起身,与明微微碰了碰杯子。   “三姐祝愿五妹与楚公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明微微一笑,也算是沾了这对新婚夫妻的喜气。   接下来——   楚玠再抬头时,步子稍稍滞了滞,他下意识地偏过脸望向身侧少女,却见她面色未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微微敬柳老太傅。”   许久未见柳老先生,他苍老了很多,面上布满了皱纹,一时间,竟让她有几分心酸。   她虽平日总逃他的课,但如今小姑娘大婚,柳老看着她,那眼神竟有几分慈祥。   再然后……   她看到了柳老身侧的男子。   他坐在柳老之侧,微垂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宿没睡,神色有些憔悴。   楚玠把她往身后牵了牵,一人朝柳奚举了举杯盏。   后者未举杯,仅是摇头,示意不胜酒力。   楚玠扬了扬唇。   明微微被他牵着,与那人擦肩而过。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却觉得有一双眼一直在盯着自己,盯得她的后背有些发烫。   看着光鲜亮丽的二人,柳奚忽然喉咙间一热,似乎有什么从心头处涌上来,让他下意识地转身,背对着父亲,用袖子掩了掩唇,而后猛一蹙眉。   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再垂眼,雪袖之上,一片嫣红之色,正巧点在那白鹤的红嘴处,让他的眸光颤了颤。   又如娇花,似是春景迟来,旖旎终于散开。 第41章 .41她不再在乎他了   敬完酒,二人便要回新房歇下。临走前,明微微特意跑到母妃那里,母妃似乎有些舍不得她,美艳的眸中含了些雾色,女子将她的手拉过来,取下手腕处的玉镯子,给明微微。   楚玠在一旁看着,亦是有许多感动。   从此以后,她便是他的妻子,他要用此一生,呵护她、爱护她。   走出大堂时,外头突然下起了濛濛细雨。   大堰的夏日总是多雨的,明微微又坐回了花轿中,听着一声“起轿”,众人抬着她回到了新房。   处处张灯结彩,大红色嫣然一片,入目时,皆是一片喜气洋洋。   明微微安安静静坐于新房内,双手妥帖地放在双膝上,等着她的夫君。   她有些紧张。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种场景——意中人温柔地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揭开她大红色的盖头。风雨呼啸而来,男子眉目温润和煦,朝她缓缓笑开。   “微微。”   她听到推门声,不由得又将背挺直了些。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很缓、很轻,似乎怕惊吓到了她,明微微闻见一股清香,便知是他到了。   “微微,我、我们……”   都是第一次,楚玠显得手足无措许多。   他看着坐在床边上的少女,她的身形单薄,完完全全笼罩在那飘忽晃荡的烛光之内。窗牖虽阖着,可外头的风声极大,一阵阵的,他感觉那风声都要将屋子里头的蜡烛吹灭了。   “我……揭盖头了?”   明微微轻轻“嗯”一声。   只一眼,他便坐于床上,楚玠眉目含笑,亦是小心翼翼地上了床。他的喜服更是复杂,里三层外三层的,少女看着他,将他的衣带缓缓抽去。   他的手指似乎有些颤抖。   她在心里发笑,成个亲,倒第一次见男方比女方还要紧张。   纵是她再天真无邪,也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雨珠子狠狠地砸在窗柩上,她的身子被人扳正了些,使得她的一双眼望向他。   屋内香云缭绕。   他的呼吸有些发乱。   雾气扑在楚玠的面上,他瞧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冰肌玉骨,花容雪肤,原是天真烂漫的容颜,却因为今日的装束变得有几分婀娜昳丽,那竟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楚玠愈发觉得她媚色动人。   他想亲她。   如此想着,男子微微倾了倾身子,他两手扶着少女瘦弱的肩膀,一双眼亮晶晶的,眸色灿然。   “可以吗?”   楚玠小心翼翼地问她。   少女眸色柔软,轻轻“嗯”了一声。下一瞬,她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贴近,心跳不由得加快。   她亦有些紧张。   她第一次,学着与男子亲吻,楚玠的唇很轻,很软,还很热。她感觉到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新鲜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又瞬间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让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玠哥哥……”   这一声,更让他的身子紧了紧,男子把她按在床栏上,只觉得屋内香雾在燃烧,在沸腾。   就连外面清冽的雨声,也不能使之冰冷下去。   二人全然不知,那一袭雨帘之中,静立着一道雪白的身形。   他站在那儿,直直地盯着窗户上那两道人影。帘子正拉着,屋内两对红烛却烧得正旺,恰恰将明微微与楚玠的剪影投落在上面。   柳奚静静看着,那道较为高大的身形缓缓走到女子身边,掀开了盖头,又一俯身。   他……   似乎在亲吻她。   一股无名的燥热从心里升起!   柳奚眼睁睁盯着,男子死死将少女压在墙上,二人拥抱着,少女似乎还伸出手来环住男人的肩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   瓢泼大雨落在他的身上。   他浑身都被雨水浸湿了,满头青丝吹落,被那雨线黏在面颊两侧。他的面色有些发白,唇色更是发青。   发乌,发紫!   眼底却隐隐浮现上了一层猩红之色。   笼在袖中的手也愈发紧!   他想走上前,想将那扇窗户冲破、撕碎,看着二人亲吻,柳奚的身子在雨中轻轻颤抖着,雨水凌厉,宛若一把把带着血的尖刀,将他的身子骨削得愈发单薄。   柳奚就在那儿站着,守着屋内的两道人影,直到屋内烛火暗下去,   男子眼中的光亮一闪寂灭。   心口疼得发紧,面上也只剩下一片苍白。   让他捂住胸口往后退了半步,猩红的两眼迸发出被全世界遗弃绝望来。   ------   七月二十三。   五公主与楚公子成婚已有十余日。   这上一件喜气儿还没消散呢,下一件喜事便传了来——曼妃娘娘怀上皇嗣啦!   龙颜大悦,皇帝已不算年轻了,老来得子,让他十分高兴,宫里头的宴席也是一日接着一日,不曾歇下来过。   一时间,曼妃的风头竟超过了数十年来圣宠不衰的楚贵妃。   对此,贵妃娘娘倒毫无怨念之色,与曼妃还是和声和气的,真像是一对亲姐妹。   采澜殿内。   明微微埋头在桌案前,不知在做甚,十分认真,甚至楚玠走到身后她还未反应过来。   男子歪了歪头,忽然伸手,将她的眼睛捂住。   “哎呀,别打扰我啦!”   少女放下手里头的东西,嘟嘟囔囔,“楚玠,你多大了!”   幼不幼稚呀。   他撒了手,嘿嘿一笑,坐在一边。   “给曼妃娘娘的贺礼?”   “嗯啊。”   明微微道,“曼娘娘素日待我很好,又与母妃来往甚密,旁的针线活儿我也不太会,就想着编个佛珠手串给她,保佑母子康健、平安。”   闻言,楚玠也垂下眼,不忍笑了。   她果真是“不太会”一些活儿。   他站起身,又走到她身后,两手从后环着她,教她穿线。   神色温柔。   明微微大为讶异,“你怎么也会这个?”   她以为,自己周围的男子,只有常年被她压榨的明晃晃会这个。   长长的睫羽垂下,他的神色认真:“我母亲离世的早,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一些活儿还是要我自己做的。”   她刚想问你家里不是还有仆人吗?忽然想起,楚家早年时,也是没有名气的小姓小氏。   后些年,楚家才起来。   莫名的,明微微鼻子一酸。她转过头,男子的眉眼近在咫尺,她觉得有些心疼。   那日楚玠没有要她。   二人刚躺下,楚玠便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少女紧紧阖着眼,眉头微微蹙起,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想躲避。   让他忽然想起了那份来路不光彩的军令状。   这婚事,是他从柳平允那里抢过来的。   他侧过脸,看着少女洁白的面颊,轻声:“等我行军归来,再与你……行那事。”   闻此,少女一睁眼,一双眸乌溜溜的,眼底尽是惊讶。   她似乎很难相信,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有所顾虑。   其一,他知道米蚩绝对不肯善罢甘休,最坏的结果便是两军交战。他立了生死状,日后肯定是要上战场的,若是在战场上……   楚玠不敢往下去想。   之前他都是单打独斗一个人,与她成婚后,他多了份顾虑,更是多了份责任。   其二。   楚玠眸光一闪。   他知道,微微与柳平允之前的事。自己与明澈交好,他总是能有意无意知道微微对柳奚的心意。若是她还未放下那人,自己这般与她有肌.肤之亲,是在强迫她。   他不忍让她难过。   他做不出一丝一毫伤害她的事情。   当天晚上,楚玠强忍着身体的冲动,只觉得身侧那呼吸声愈发平稳,也愈发美妙动人。   他紧紧地将指甲嵌入手心。   几乎是一夜未眠。   楚玠将她的佛珠手串改好了,少女满心欢喜地将其放入匣中,欲去曼妃娘娘那里,将自己与他精心制作的手串赠给她。   刚一踏进院子,她便感受到了这里的热闹。   曼妃不在殿中,侍人说,她与客人在后院小亭子里,宫外头似乎又来了些人,应该是曼妃的家眷。   曼妃有孕后,皇上下旨,曼妃家眷可以随意出入宫中。   孕期无聊且烦闷,有娘家人说说话,曼妃自然是十分欢喜。   “曼娘娘!”   小姑娘如雀儿一般,欢喜地扑了过去。   周围有人笑道:   “哟,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开心,蹦蹦跶跶地就跳来了。”   立马有人接茬,“这般可爱,原来是贵妃娘娘家的姑娘。”   “非也,明明是楚公子家的姑娘!”   此言一出,亭中众人立马便笑。楚玠没有与她一起来,明微微清楚地听到了众人的欢笑声,一时间有些害羞。   “不要再打趣我啦!”   “哟哟哟,不好意思啦?小姑娘就是这般,让人又怜又爱的。怎么,楚公子对公主如何,可曾欺负你了?”   明微微走到亭中,立马有人给她腾出位置,让她坐在曼妃身侧。   小姑娘抿着笑,将装着佛珠的小匣子递给曼妃。   “咱们‘娘家人’在,楚公子哪敢欺负咱们公主呀。他不得好好得把咱们公主供着、伺候着,五公主这面色,显然都不一样了,还是婚后好呐,滋润!”   元嫔最会打趣,一张嘴说起来也不顾旁的东西。   有人推了她一把,提醒道:   “有外人在呢!”   言道,又斜斜一瞥,顺着那道目光,明微微这才看到人群中的柳奚。   他坐在兰氏身侧,垂着眼,周遭的嘈杂声好似与他无关。他没有上前给折怜公主行礼,更是没有回应周围人的话,就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像是落了一场大疾。   这是明微微婚后与他第一次相见。   莫名其妙的,她竟觉得自己的心不再像之前跳动得那般猛烈了。   她睥睨了男子一眼,眼中未有任何波澜,微微将头扬着,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   “对啦,曼妃娘娘要生小皇子了,公主呢,您也要早点儿跟楚公子生个小公子呀!”   “哟,正说着,楚公子就来啦!” 第42章 .42变故   这一声,让亭内众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青衣男子穿过正院,眉目含笑,朝这边走了过来。   元嫔见状,又笑道:   “果真是新婚夫妻,这如胶似漆的,一时一刻竟还分不开,小娘子前脚刚到,夫君后脚便来了。”   又是一阵嬉笑声,楚玠已走到她身侧,小姑娘歪了歪脑袋,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方才看了天色,恐会下雨,想着你未带伞,便来给你送伞。”   明微微没有戳穿她。   心想,即便是下起了大暴雨,周围人也定会争先恐后地来给自己送伞,楚玠明显是说了胡话。   余光瞥向亭内那人,明微微心下了然。   母妃不在,她与曼妃、元嫔之间皆是客套。几人有一茬没一茬地唠着家常话,兰白萱坐在一侧,眉目弯弯。   那笑容浅浅,仿佛被人一撞,就会碎开。   席间,她甚至还时不时地上前,说些恭维五公主与楚公子新婚的话。   明微微懒得搭理她。   更懒得回应席间那道有些灼热的目光。   柳奚在看着她。   柳奚一直在看着她。   他的目色沉沉,让人看不出有几分情绪,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兰氏不满地挽了挽他的胳膊。柳奚感觉到臂弯一沉,忍不住将左手收了收。   兰氏的手就那般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见着,那人正坐在人群最中间,所有人都围着她,她正如众星捧月般,面上的笑容亦是清浅和煦,似乎极为开心。   她的身侧,正坐着她的夫君。   他们大抵快有半个月未见,他也病了快半个月,方病好入宫,便看见她了。   谈笑间,忽然又听有人道:“折怜公主,曼妃娘娘马上诞下小皇子啦,您什么时候与楚公子,也生个小公子呀。”   几人意味深长地朝她望来。   “唰”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悉数落在她身上,又被提起此事,少女还是有些赧然,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呢,就听到身侧温和一声:   “嗯,不急的。”   他们都还年轻呢。   明微微挽了挽他的胳膊。   回去的时候,他们还遇见了晃晃。他似乎要出宫,一问,原是去找甄晏。   回到采澜殿,楚玠开始逗弄起晃晃送她的那只鹦鹉来。   小小的一只,正抓在金玉枝上,一双小爪子牢牢的。   楚玠拍了拍那小东西的小脑袋,明微微转过头望去,不知他在与鹦鹉嘀咕些什么。   她觉得有些好笑。   楚玠竟然跟一只鹦鹉聊了起来,之前怎么就没觉得他这么幼稚呀!   只是他们聊着聊着,男子忽然有些气急败坏,敲了一下那鹦鹉的头。   明微微:“你跟它聊天就算了,你打它做什么?”   楚玠委屈巴巴地转过头,“我方才问它微微最喜欢谁,它说……”   是柳奚。   她平静地上前,又敲了敲那玩意儿的脑壳。   “以后不许胡说,听到没?”   鹦鹉:……你们夫妻俩真难伺候。   明微微本以为自己与楚玠永远都会这般相敬如宾、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直到七日后。   两件消息一同袭来。   其一,米蚩王大怒,决定向大堰开战。   楚玠要遵循之前立下的军令状,带病与米蚩交战。   其二——   明微微正坐在采澜殿中,为楚玠织着一件里衫。   她近日从阿采那里学到了一些针线活儿,便想着在楚玠离京之前,为他简单编织好一件衣裳。   这样他为了她征战在外,自己也好通过这件衣裳,陪着他。   于女工,明微微算是初学者,这些东西她之前都很少涉猎,阿采便时时站在她身后陪着她,教她下一步该怎么穿针引线。   “哎,公主!”   明微微的手一抖。   “错啦,错啦!”   她手忙脚乱地往回缩,阿采见状,更是急了眼,一主一仆就去抢那件素白的衫子,还没来得及把针脚改回来呢,就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   “折怜公主可在殿内?”   是一名太监的声音。   明微微只觉得那太监的声音十分陌生,一时间,想不起是哪处宫殿的下人。殿门口的长安就已经接了那人的话:   “公公,我们公主正在殿内,请问是何事?”   对方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声音有些尖利,面色更是有些焦急。   “折怜公主,我们曼妃娘娘请您到她那里一趟。”   曼妃?   明微微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   曼妃找她做什么?   自那日从小亭一别,她与曼妃便再无其他交集。素日更是与她来往甚少,每每见面时,都是她给母妃请安。   “曼妃娘娘找我何事?”   少女走下殿,好奇道。   对方紧张兮兮地瞟了她一眼,“公主,您先去罢。”   那神色,分明是告诉她——出大事了!   她的眼皮无缘由兀地一跳,一颗心也跟着提了一提。见她面色狐疑,那小太监幽幽叹了口气,终于同她小声道:   “公主,曼妃娘娘她……小产了。”   这一下,不仅是明微微,就连身后的阿宁也愣在原地。   曼妃那里还是处处挂着大红灯笼,妃嫔怀嗣的喜气还未消散。   明微微走到她宫里的时候,周围已浩浩荡荡围满了一圈儿人。   有父皇,有母妃,有曼妃,有元嫔。   还有……伏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兰白萱。   曼妃是兰氏的姑姑,后者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才得以长居在皇宫中。如今自家姑姑出了事,兰白萱自然伤心不已。   要知道,这京城中,最照顾她的也就是她这个姑姑了。   明微微斜瞟了兰氏一眼,收回目光,问周围人。   “曼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前几日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今日突然传出消息来,说小产就小产了?   老来得子,皇上对这个皇嗣看得特别重。再加之,大堰的皇子只有两位——大皇子明天鉴与七皇子明澈,皇室血脉单薄,皇帝更是恨不得把整个太医馆给曼妃搬过来。一日三餐,皆有专门人员负责,每日睡前睡醒,更是有人把脉。   越往前走,她竟越紧张。不为旁的,只因明微微发现,自她迈入殿后,所有人都在盯着她。   那目光中,竟都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让她的右眼皮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儿臣给父皇、母妃问安,曼妃娘娘……万福金安。”   走到床边,她朝着上面一拜,恭敬而乖巧。   父皇却睁大了眼睛瞪着她,一双眼中,微微有些愠怒之意。   她更是莫名其妙。   这时候,楚贵妃幽幽一叹,突然问出了声:“微微,你前几日,是不是送给曼妃一条手串?”   “是啊。”她不假思索。   曼妃有了身孕,她特意亲手编织了一条佛珠手串,送给曼妃当做贺礼。   “怎么了,”她蹙了蹙眉头,忽然觉得不对劲,“那手串……有问题吗?”   不可能。   手串是她亲手编织的,礼物更是由她亲手装在小匣子里送给曼妃的。那手串的珠子,亦是她去灵山寺前向佛祖求得的。明微微如此想着,可周围人的目光分明都在告诉她,她那条手串,有问题。   想起曼妃小产,明微微的心又“咯噔”一跳。   菩萨也没说,怀孕期间不能信佛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   楚贵妃又垂眼看她,声音有些发冷:“你可知,那串手链的珠子,是用何物做的?”   “什么?”   “麝香珠。”   少女一愣。   “不可能!”她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是麝香珠,我就算是再不懂,也知道麝香会使人小产。况且,我去灵山寺求佛珠的时候还特意说明了,这珠子要给曼妃娘娘编手串用,不可能是麝香珠的。母妃,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她话音还没落呢,立马有人捧着一物上前。   “这串手串,是不是你给曼妃娘娘的?”   少女定睛:“是……”   “此手串,串珠中正含有麝香,刚刚叫三名太医来检查过了,正是这手串中的麝香,导致了曼妃娘娘小产……”   不可能!   明微微面色一白,转身抓住了母妃的袖子,“不可能,那串珠子绝对没有问题,一定是其他地方搞错了。”况且,她也没有理由去谋害曼妃腹中胎儿啊!   “微微!”   皇帝猛地一拍床榻,所有人身子一颤,随之望去。只见中年男人面色寒冷。   他努力克制着心头的怒意。一个是他还未出生的孩子,一个是他养育了十六年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朕原先也不信,这么多太医都来看过了,朕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最起码,要先向曼妃……还有那个孩子认个错。既然你死活不认,”皇帝一阖眼,“把她带下去,禁足于采澜殿,面壁思过。”   “等五公主什么时候认了错,什么时候再放她出来!”   ------   被禁足于采澜殿的这些时日,每时每刻都十分难熬。   宫人都知,五公主谋害了曼妃腹中胎儿,惹得圣上龙颜大怒。自然是无人再敢在这段时间去阿谀奉承五公主,都纷纷做起了墙头草。   采澜殿中,尽是一派清冷之色。   就连楚玠,都不能来公主府中看她。   阿采气得跺脚:“这都是些什么人,也真不把我们公主放在眼里。看着送来饭菜,还是不是人吃的!”   皇上特意叮嘱了,要在这时间稍稍刁难五公主,直到她认错为止。   他要给曼妃以及那还未出生的孩子一个交代。   “不认。”   明微微走到饭桌前,看了眼清清淡淡的饭菜,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拿了双筷子坐下来。   “本来就不是我干的事,我为什么要认?”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三四天。   终于在一个晚上,明微微刚吃完那难以下咽的饭菜,有人突然推开房门。   定睛一看,是晃晃。   她大吃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父皇不是不准任何人来看她吗?   他眸色微沉,抬了抬手,身后立马有人端着新鲜可口的饭菜前来。   她疑惑抬眸。   明晃晃声音轻轻:“没事了,阿姊,没事了。”   “陷害曼妃的人,是兰氏。” 第43章 .43(一更)柳氏和兰氏终于遭报应了……   兰、兰氏?   明微微一愣,曼妃不是兰氏的姑姑吗,兰氏为何要害她?   要知道,深宫漫漫,恩宠更是如花无百日红,唯有子女,才是娘娘们膝下的依靠。   曼妃入宫多年,膝下无一子嗣。   如今她与皇帝皆年岁已高,若是这个孩子没了……   明微微不明白。   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晃晃也是垂眸,轻叹:“兰氏她是鬼迷心窍。”   他的语气温和,真像是一位清朗的、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可在明微微低下头的那一瞬间,明澈的眸中闪过一丝戾气。   自那日,曼妃小产之事传入璋晖殿,他便觉得万分蹊跷,特意让知爻去查了查那兰氏。   这一查,果真出了问题。   “兰氏将你送给曼妃娘娘的那串手链上做了手脚,”晃晃解释道,“你送曼妃手串那日,她便在现场,而后又混入曼妃寝殿,将佛珠中混入麝香,使其滑胎。”   她赠佛珠手串那日,宫内许多娘娘都在场,一旦兰氏事成,那明微微她……   少女眸光翕动,“兰氏这又是何必。”   为了搞垮她,去陷害自己的亲姑姑。   “许是红了眼罢。”   明晃晃冷笑,“阿姊,我已向父皇说明了一切,他已将兰氏送入了大理寺,不日便有发落了。”   大理寺的手腕,绝对能撬开兰白萱的嘴。   “阿姊,你受苦了。”   父皇已经解除了她的禁足令,她却并未觉得心情轻松了些。只要一想曼妃被自己疼爱的亲侄女陷害,便觉得心思一沉。   胸口有些闷。   “阿姊,你怎么了?”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明晃晃搁下了筷子,关怀道。   “无事。”   少年眼瞧着,她的面色似乎变了一变。   莫说是她,就连明澈自己都没想到兰氏会对曼妃痛下毒手。这都说,人心隔肚皮,不剖开看看都不知道那心思是黑是白。但那曼妃,毕竟是兰氏京城中最为亲近的人,就连柳奚都不曾有曼妃那般亲近……   他抬了抬眼,看见阿姊的面色有些发白。   她似乎有些心悸。   这深宫中,又有何人可以真正相信呢?   看着她的神色,明澈只觉得心头有些发疼,让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阿姊的手背有些发凉。   感觉到手背一沉重,明微微似乎有被他惊到,却未往后躲,也未将他的手挥开。须臾,只听闻一声低叹,而后是他温柔的话语:   “阿姊,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明微微一愣,抬头迎上对方一道目光。   那目光澄澈、干净、坚定。   像是夏至的日光沐浴在明澈的湖泊上,投下一圈圈暖意融融的波光,感知着手背上的温度,明微微也抬眼。少年长开了许多,面容也愈发清俊,唯有那双清澈的眼、那赤诚的眼神,十年如一日未变。   让她缓缓笑开。   “阿姊一直都相信你。”   你亦是阿姊在这深宫中,难得的、可以知心的人。   ------   不日,在大理寺的协同之下,皇帝查明了曼妃小产的真相。兰白萱谋害亲姑姑,意图陷害五公主,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在多人的求情之下,最终将其贬为庶人,驱逐出皇宫。   不光是兰氏一族,就连柳氏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听闻,柳老先生知晓此事后,气得直接背过气去。   在府邸中休养了好几天,才稍稍缓过神来。   柳奚更是辞去了太傅的职位,回家照顾父亲。   柳家世世代代为京城名门望族,其世代家主虽不及宰相、元帅那般位高权重,却也是德高望重。柳家极为看重名节与清誉,就此事后,柳、兰二氏彻底断绝来往。   柳奚与兰白萱的婚事也以此而告终。   听到这则消息时,明微微正坐在采澜殿中,和阿采一起,给楚玠缝制那件里衣。   刚刚圣旨下来,楚玠几日后便要出京,率军与米蚩交战。   他如今已经去了父亲那里,商量一些军.事事宜。   说起来,明微微一次都没有见过那位赫赫有名的楚大元帅。   她有时会同楚玠担忧道,他是为了自己与米蚩开战,还在皇帝那里立下了生死状,楚元帅会不会因为这个而厌恶她?   每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时,楚玠就故意面露不悦之色,把她拽过来,再敲敲她的小脑袋。   “乱想什么呢,带兵打仗、守卫家国,本就是我们楚家人的职责。”   他说这话时,眼中有光芒闪烁,宛如熠熠星子,分外迷人。   楚玠道,即便是没有她,米蚩来犯,他也要自愿向圣上请命,捍卫家国。   “父亲老了,做许多事也已经大不如前了,”男子垂了垂眼,“作为他骄傲的儿子,我应当继承他的志向,继续捍卫大堰国土与泱泱子民。”   “生死捍卫大堰,是我的职责,更是我的义务。”   他伸手,一把把她拢入怀中。   “守卫微微亦是。”   他的眸光璀璨,在说到米蚩时,温和的眸底突然露出一丝锋芒。明微微先前总觉得,楚玠身上总有一种书卷气,他就像是温润的书生,举手投足皆是翩翩有礼,让她很难与那种上阵杀敌的赤膀战士联系起来。   如今,她却突然懂了。   懂了楚玠的一腔柔情与豪情。   他与柳奚,生来不同。柳奚的血是凉的,柳奚冷漠、无情,对什么事都毫不关心,就连自己的未婚妻被圣上责罚,也不曾上前为兰氏求情、为兰氏说一句好话,但楚玠不同,楚玠的血是热的、是沸腾的。   包括他望向她的眼神,也都是饱满深情的、赤诚的、沸腾的爱意。   让明微微有些心虚、有些难以回应。   楚玠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九月初四,便是他出京的日子。   在楚玠离开的前一天,京城里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阿采从宫门口有些慌张地跑了来,见了屋内的公主与驸马,面色一骇,刚跑到唇边的话却又被她迟疑地咽了回去。   明微微斜斜瞟她了一眼,“发生什么事了,这般慌慌张张?”   还这般吞吞吐吐的。   阿采先是看了自家公主一眼,又有些不安地瞟了瞟一旁的楚玠,犹豫了阵儿,才终于道:   “公主,驸马,柳家……   “被抄了。”   ------   明微微自然不知晓,柳家被抄,便是七皇子明澈的手笔。   兰氏自从被驱逐出宫后,明澈便派人暗中盯紧了兰白萱。   因是惹恼了圣上,素日里与她有些交集的“姐妹”更是对其避之不及。皇上下了令,不光将兰白萱驱逐出宫,就连其余兰氏一脉也不得私自入京,大有让兰白萱一人在这京城中自生自灭之意。   她一介女子,在京城中无依无靠,流落街头后,差点被人拐了去。   明澈便是在她流亡的第七日出现的。   彼时她正流落于街头,刚刚因偷了店家的小食而被抓。像她这种稍有些姿色的女子,偷了东西要么是被送入官府,要么便是被拐卖、变卖到其他地方去——或是给大户人家做个丫头,或是卖给别人当媳妇,再遇上些心黑的,甚至会将其卖入烟水巷。   兰氏心高气傲,自然不依。   如若不依,便只有一个法子——打。   她浑身被人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手中却仅仅护着那块偷来的白馒头。兰氏紧阖着眼,牙关紧咬,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极为痛苦。   一道道哀婉的求饶声从那处传来。   明澈在暗处观察了许久,直到她快没了气儿的前一刻,终于放下车窗帘子,轻轻一声:“下去看看她。”   “得嘞爷!”   立马有侍仆上前,为他恭敬地掀开车帘。   一步、两步。   少年身穿常服,一身简单的软缎袍,腰间却别有一块莹白的、精致的玉佩,让人一看,便知其仪表出众、出身不凡。   尤其是那奢华的马车,非富即贵。   殴打兰氏的小厮立马停下。   三步、四步……   明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仰卧在地上的女子。   她被殴打地缩在墙角,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周围人,更是没有发现明澈的存在。他就站在那儿,饶有兴趣地看了她许久,见她迟迟未有反应,终于歪了歪脑袋,用脚踢了她一下。   兰氏一缩身子,又痛苦地嚎叫一声。   明澈这才开口:“兰小姐。”   只一声,便让她的身子明显一僵。她本是紧紧抱着双腿,片刻后,惶惶然抬起头来。少年正逆着光,站在她面前,面容清俊,衣着干净。   “七、七……”   七殿下。   “哟,几日不见,您怎么连我都记不起来啦……啧啧啧,兰小姐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呐。”   “我是明澈呀,您忘啦?嗐,也不怪您,素日咱们来往的便少,和您来往最多的,还是我那个姐姐。”   “我的姐姐,您总不会忘了吧,嗯?”   正说着,他又往前迈了几步,终于来到了兰氏身前。   兰氏不敢望他,眼底寂静,像是一片死水。   明澈便帮她回忆,“我那个姐姐,可真是善良单纯,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当初你送她的那匹小马儿……”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没有!”   兰氏立马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急什么呀,”明澈立马便笑了,眉眼缓缓,“我这可什么都没说呢。”   “你没做的,我自然也不敢诬陷你呀,你是谁呀,这可是金枝玉叶的兰小姐,曼妃娘娘的亲侄女儿,可是——”   少年忽然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您可是……柳家未来的少夫人呢。对了,你的未婚夫呢,柳奚呢?”   提起这个名字时,地上女子的眸光一滞,又有了许多动容。   她的浑身更是一僵,抱着馒头的手又紧了紧,似乎是在怕别人会将她唯一的填腹之物抢走,又似是怕怀中白馒头暴露出自己当下的不堪。   见到她眸底的神色,明澈如愿以偿的勾了勾唇,却还要继续刺激她。   少年又走上前,弯了弯身。   “柳奚呢,你的未婚夫呢,他怎么没来看你呀?”   “难道……他是变心了么,嗯?”   女子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悲怆,抱着身子,开始呜呜呀呀起来。   她埋着头,痛苦地呜咽着,眸中、声音中,尽是凄凉。   “你的未婚夫,莫不是……喜欢上旁的姑娘了?”   兰氏用力地摇着头,话语含糊不清,明澈叹息一声,“怎么办,他喜欢上旁的姑娘了,柳奚他不要你了。   “他嫌弃你,嫌弃你玷污了他的名声,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能再入柳家的门,你要亲眼看着,他与别的女子成婚……”   兰氏痛苦地呜咽着,泪水从眼眶一路滑下,绝望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满脑子都是:   柳奚他不要你了,柳奚他不要你了,他从此都不要你了……   “呜呜呜呜呜……”   她哭得十分凄惨,就连身后的知爻听了,也忍不住低低一叹。兰白萱脸上本就沾了些血和泥,如此嚎啕大哭,面上更是青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的,让人不忍直视。   她曾经也是那般明艳、活泼的贵女!   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   明澈眼中也露出几分哀痛来。   “别怕,兰小姐,我是带你去见他的。”   你们这对狗男女,要一起下地狱才好呢。   少年如此想着,眼中寒意更甚至。他又一弯身子,竟不顾她面上的污渍,用手掌抚摸了一下女子的脸颊。   兰氏一惊,往后缩了缩。   却止不住面上的哭啼。   “别怕,兰小姐。”   他把她的脸按在了墙上,眸底幽深而晦涩,“我去带你见他,好不好?”   兰氏看着他,眼中似有迟疑。   “别怕,你只需要告诉我,柳家的账本在哪里……”   兰氏一愣,忽然瞪大了眼睛,再次惊恐地望向他。   明澈却不管她的眼神,声音仍是温柔,他在她耳侧呢喃着、蛊惑着,时不时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却又在她欲出声拒绝之际,用力地掐向她的脖颈。   “看来兰小姐,受得还不够呢。”   兰白萱面色一青。   ……   五日后,一道折子,呈到了皇上那里。   彼时楚贵妃就在一边,见着皇上的面色突然一变,旋即便唤了大理寺的人来。   “查,给朕好好查一查,柳家的账本。”   闻言,楚贵妃的面色亦是一变。   负责查账的人,正是大理寺甄少卿——楚玠的交好,亦是明澈的交好。   在把账本送到皇上面前之前,明澈还提前抄录了一份,送到了甄晏那儿。   当天晚上,来不及柳奚与楚贵妃反应,大理寺的人马便将柳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说柳府被抄家时,柳奚正陪着父亲在后院赏花。自从经了兰氏一事,柳老先生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甚至还会一人自然自语、奇奇怪怪地嘀咕些话,柳奚担忧父亲,便辞了官在家。   甄晏带人闯进来时,柳奚面色微微一变,他似乎有些讶异,但当看见甄晏身后的明澈时,立马明白过来了。   明澈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搞。   柳奚苦笑。   明微微倒真是有个好弟弟,不像他,家中落难,胞弟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他就站在那里,寒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起,衣裳白鹤翻飞,更衬得他的身形有几分羸弱。   男子眼睁睁看着,那群官兵如强盗一般冲进他的屋子,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声,终于有人抬着他屋里头的几幅百鹤图走了出来。   当着他的面,将画烧得粉碎。   柳奚喜鹤,人尽皆知。   他站在那里,看着众人对柳家的掠夺,还有耳畔的挖苦声、嘲讽声。   座上患了痴呆症的父亲突然动了动身子,朝他转过头,惊慌失措,“阿裕,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柳奚微微弯身,声音平淡:“父亲,我是平允,不是三弟。”   柳老“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母亲呢,饭菜做好了没有?”   柳奚垂眼,轻轻:“父亲,阿娘已经离世八年了。”   阿娘离世八年了。   大堰嘉彧二十六年,柳家的夏天过去了。   深秋将至,寒冬也要来了。 第44章 .44(二更)柳家被抄了!……   九月初四,楚小将军率军离京城讨伐米蚩。   此事轰动全京城,楚玠走时,百姓皆在道路两侧相送。   明微微亦是坐在马车之上,随着军队缓缓往前行。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唤了一声:   “恭送楚小将军!”   一呼百应:   “恭送楚小将军——”   “恭候楚小将军凯旋——”   人群中,几乎人人振臂,阿采陪着明微微,也觉得那呼声澎湃汹涌,让人生起许多热血沸腾之感。   又有些热泪盈眶。   楚家,在大堰是一个传奇。   楚家二郎,人人精忠爱国、骁勇善战,皆是大堰的骄傲、大堰的传奇。   明微微坐在马车之上,轻轻抬起车帘,盯着人群之首那一抹身形。   银白盔甲,在日光之下,发出铮铮冷光。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楚玠转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之时,男子一笑。   笑容和煦而温柔,让人觉得舒服之余,又感受到了几分力量。   楚玠望着她,对她做着口型:   微微,等我。   等他攻打米蚩,凯旋归来。   少女微微一笑:“好。”   坐在马车上,看见那人的身影随着军队渐行渐远,终于隐入那无边的天际。周围百姓还未散去,那一声又一声的“恭送小将军”犹在耳侧,明微微望着那袭身影,突然听到身侧有人悄声:   “听说那米蚩军队十分强悍,楚小将军又是第一次上战场,你说……”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尽是些不吉利的!”   “……”   明微微垂下睫羽。   又想起那日大婚,男子躺于大红色的婚帐内,温柔地看着她:   “等我凯旋,再与你同房。”   一颗心兀地一提,让她蹙眉,右眼皮也猛地跳了跳。   “公主,您怎么了?”   见她有异,阿采上前,问道。   少女抚了抚胸口,“没事,明日去趟灵山寺罢。”   她要为楚玠祈福,为大堰祈福。   明微微已有许久未出皇宫。   此番送楚玠出京,是她婚后第一次出宫,自从与楚玠成了婚,她变得安分许多,明晃晃也不像之前那般整日找她,更不会帮着她翻墙出宫去逛烟水巷。   刚送走楚玠,她忽然想去集市上面逛逛。   外头的东西终是不比宫里的,虽然不似宫中物什那般贵重、稀奇,却也十分的新鲜。马车慢悠悠地往前行驶,她一手抬着袖子,看着道路两旁的东西,方送别楚玠沉重的心情又明媚上了许多。   这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谈论声:   “哎,你们有没有听说,那柳家昨日被抄家了。”   有人不解,发问:“柳家,哪个柳家?”   “这京城里还有几个柳家!就是江南……啊不,太傅那一家,他家二公子前些日子刚从江南回来,听说那可是人中龙凤、仪表堂堂,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惹得圣上龙颜大怒。”   “唉,好好的一家子,说垮就垮了,听说柳家老爷还因此患了病……那柳家大公子早些年头因病离世了,三公子又是个不成器的,这全家的重担都落在了二公子身上……”   人群之中一阵唏嘘声。   阿采明显也听到了那阵谈论,不由得回过头来,有些担忧地望向自家主子。   “公主……”   她怕公主会担心柳奚。   意外的是,阿采居然没有在明微微脸上看到过多情绪的波动。   少女仍是抬着车帘子,一双眼好奇地望向车窗外的风景。街头太多太多新鲜的小玩意儿,让她一时间有些目不暇接。   “阿采,那是个什么东西?”   阿采又转过头,“应该是用糖吹出的小人儿,可以吃的。公主要不要买一个回去?”   公主嗜甜,阿采这是知道的,自家主子最爱的,还是邹记桃花铺子的方糕。   “买两个带回去,顺便也给晃晃买些东西送过去。”   阿采灿然一笑:“好嘞!”   “听闻再往里头走,有一家老神医开的药铺,也不知这民间所谓的神医灵不灵,”明微微又道,“你们小心看着,莫错过了,若是遇到了,给长宁开几副治腿的偏方。”   阿采与众侍仆心下一暖,连忙应是。   就这般,一行人边走边看,已至夕阳西下。   暮色暝暝,阿采道:“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若是回去晚了,没了七殿下作照应,怕是贵妃娘娘会说小公主。   车上少女点了点头,“好。”   正准备调头往回走,忽然听到一侧传来一阵骚动,几句斥责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谩骂。   “老子看上你,是给你脸了,不要给脸不要脸!”   “就是,让我家主子快.活了,莫说是一幅画,十幅画百幅画都给你买下来,若是你不从……”   一道冷哼,“老子今天就砸了你这破摊子!”   车上明微微蹙起眉头。   阿采轻声道:“在集市上,经常见着纨.绔子弟之辈因势逼迫民女的……公主,咱们要不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明微微抿了抿唇,又把车帘抬高了些,两眼望向人群,欲探个究竟。   只见一个摊子前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之首,站了个富贵子弟模样打扮的男人,生得满身肥肉、膀大腰圆。   真是令人作呕。   明微微腹中一阵恶寒,跳下马车,让身后侍卫都跟上。   远处看,那群恶霸围着的好像是一个卖字画的摊子。明微微又走进了些,拨开重重人群。   被她这么一推,有人有诸多不满,忍不住朝她吼道:“谁啊,没看到爷爷我办事呢吗?!”   一转过头,居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   对方眼底乍起惊羡之意,又见她衣着华丽、身后有侍从跟随,便知晓她来路不凡,不敢再打她的注意。   只见小娘子微微仰着头,“你们在这儿,欺负一个姑娘家,真当京城里没人了吗?!”   声音尖锐,却是让众人都是一愣。   明微微这才看见那摊铺前的场景:   这是一个路边随意摆着的小摊,没有室内的门面,摊上只竖着两根棍子,两根棍子支起了块白布,其上寥寥两字——字画。   字体遒劲有力,十分好看。   明微微只觉得那字迹十分熟悉,让人有种赏心悦目之感,又见周围人皆是一愣神,不由得心生好奇,又拨开人群。   那人群之中站着的……   居然是柳奚!   这一回,换明微微一愣神。   他穿着极为朴素简单的衣服,可那衣袖上少不了的仍是两只白鹤。乌黑的散发只用一根黑色的发带简单地束起来,眉目低垂着,面前摆着几幅字画,皆出自于他的手笔。柳奚不亏是出于书香门第之家,那字如惊鸿似游龙,画中白鹤更是如活物一般,好似下一刻便要从白纸上跳出来,飞到柳奚的袖子上。   明微微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   对方亦是低垂着眉睫,安静地站在那里,宽大的衣袖垂在桌面上,轻轻拂着一幅画。   却在听到她的声音时,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明微微明显感觉到,即便是她走过来,那恶霸的目光仍流连在柳奚身上。   他生得极为好看,不只是皮相,便是那出尘的骨相,即便是如今沦落到街头卖字画,也并不让她觉得其窘迫。   举手投足的矜贵之气,反倒像是贵家子弟来此处体验生活。   明微微在心中冷笑,那群恶霸,竟连柳奚这等人也敢惹。   知道是柳奚后,她没有为其出头,反而又退回了一边,似乎想看柳奚与那群人怎么盘旋。   明微微似乎忘了,柳奚也是江南第一剑客。   见她退下,恶霸似乎有些惊讶,旋即明白过来。几人对柳奚仍是死心不改,甚至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伸出手欲摸一摸柳奚那清俊白皙的小脸儿……   柳奚眼中陡然闪过一道寒光。   那人的手刚伸到美人的衣领之下,还没来得及碰一碰他的脸呢,只见柳奚“唰”地一下抽出画轴中的木棍,“乓”地一声——   “哎哟!”   剩下几人见状,怒了,一齐上前。   “老子还不信今天办不了你了!”   在他们看来,柳奚面色冷白,乃手无缚鸡之辈,不似他们,各个膀大腰圆的,可谓是手到擒来。   柳奚面色未动,眼底似有冷意。   出手干净利落,让围观群众皆是一惊。   人群之中,又传出阵阵惊羡之声……   见状,明微微亦是冷声:   “三青。”   身后立马有带刀侍卫走上前,因是避讳,低低唤了声:“小姐。”   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之辈。   明微微看都不看那恶霸一眼,“把他们都送到官府去。”   “是。”   她这才抬眼望向那人。   虽刚刚经了一场打斗,柳奚的呼吸仍是十分平稳,他默默将画轴棍子收起、重新安好。   又一垂眸,目色如水般清平。   处理好了那群人,明微微走上前,扬了扬下巴:“卖画?”   来这集市上的,都不是能买得起柳奚的画的。他在这里卖了好几天,有时甚至一幅画都卖不出去,不得不把价格一度压低。摊子周围时常围满了人,可那都不是来看字画的,是来看他的。   字画摊前,妇人居多。   其中甚至有一连赖在摊前三四天不肯走的,每天都会上前与他攀谈一番,看似是在与他商量字画的价格,实则……   柳奚一抬眼,便能看到她们赤.裸.裸、直勾勾的眼神。   恨不得下一刻就把他吃了。   他心中厌烦,伸出手,冷冷把对方手里的字画抽走。   立马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这小美人,还怪有脾气的。”   见状,明微微忍不住揶揄,他这样能卖出去画才怪。   被她奚落了,对方面上却没有恼意,少女手指动了动,随意翻了几幅画。   鹤,白鹤,一对白鹤,一群白鹤。   明微微无言,就不能画点儿普通人看的玩意儿吗?   就比如金山银山什么的,买回去摆屋里,招财进宝多喜气。   那题字,再写几个“财源广进”、“升官发财娶老婆”之类的……明微微啧啧一声,这人还是没有做生意的头脑。   这样做下去,他不得饿死才怪。   许是出于同情,她挑了挑眉,“现在可否写几个字?”   就当她是在扶持民间产业了。   对方自然没有拒绝,取了笔墨纸砚,周围立马又有妇人拥上前来看神仙写字。   “写什么?”   “就写,”明微微想了想,“旧情郎通通死光。”   柳奚:……   “算了,”她突然觉得这句话不太好,“换一个,就写,旧情郎都是我孙子。”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照做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柳奚动笔骂死自己。   拿了那幅字,吹了吹其上的墨迹,让阿采妥帖收下了。   她觉得心情大好,不由得又开始翻看桌子上的字画,终于挑了一副上面没有白鹤的,问了问价格。   柳奚没有看她,干脆利落地说了个数。   似乎把她当成了普通的客人。   明微微朝后使了个眼色,阿采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钱囊。   “不必找钱了。”   她要用金钱羞辱他。   不光要用钱羞辱他,她还要嘲讽他:   “你这画一幅画,要多长时间?”   柳奚声音淡淡:“少则三天,多则七天。”   为了能卖出去,刚刚他给明微微说的,至少是压了十倍的价格。   少女面上立马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   柳奚知晓,她故意在揶揄自己,也没出声,见天色暗了下来,他便开始收拾东西。   从一旁突然跑来一个小叫花子。   “漂亮哥哥,这是今天买的药。”   柳奚从怀中掏出些碎银,递给他。   对方立马欢喜地跳起来,如同见了活菩萨:“谢谢漂亮哥哥!”   而后一溜烟儿跑了。   留下明微微发怔,“药?什么药?”   柳奚兀自收拾着东西,“家父生了病,卖些字画补贴家用。”   柳老先生。   明微微虽与柳老先生关系不甚亲密,可对方毕竟也是教导过她的人,闻言,她的心一揪。   “什么病?”   对方摇头,“尚且不知。”   还未查出来,要么是银子不够,要么是疑难杂症。   此时他已经完全收拾好东西了,把画轴往身前一抱,欲向她行礼离开。   明微微叫住他:“你这一天能卖多少银子,够给柳老爷看病吗?”   对方抿了抿唇,不语。   “罢了,”她挥了挥手,“你不如来我宫里,我每月给你些银两,让你回去给父亲看病。”   柳奚眉头一动,“来你宫里?”   “是啊,”明微微道,“我这宫里,刚好还缺一个喂马的,刚好,不必再找人调度过来了。”   末了,她又眯了眯眼,凑上前:“柳奚,你武功不错,体力应该也很好,喂马这种事儿,能做吧?”   堂堂柳二公子,竟沦落去公主府喂马?!!   见他许久未应,明微微有些兴致索然,便又挥了挥手,往回走。   “罢了,宫里头能干的人这么多,也不缺你一个。”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马车那边走。   愣在原地的男子终于抬眼,望向那一抹倩丽的影——她身量娇小,淡粉色更衬得她明丽可爱。柳奚阖了阖眼,脑海中却浮现她大婚前夕,跑到自己房中的场景。   那抹身影,一直停驻在他的脑海,久久驱散不去。   甚至在抄家那日,明明是那般严峻的时候,他晚上阖眼时,满脑子也是她……   几乎要让他发疯!   他看着那抹倩影,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若是今日一别,以后……他们恐怕不会再相见了!   “等等!”   他忽然出声,让明微微脚下一顿,转过头来。   那笑容娇俏明媚,像是一朵嫣红的花。   她已是他人之妻。   柳奚心口一阵钝痛,须臾,苍白着面色。   “我可以,”一顿,他又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喂马。” 第45章 .45柳奚还怪有脾气的   一脚方踏上马车的明微微步子一顿。   她看着柳奚,对方的面色有些发白,他收拾着桌子上的字画,把他们简单打包一番。字画有十来幅,掂量起来有些沉重。   没有人上去帮他。   他就那般,在暮色中,抱着画轴朝这边走来。   眉目仍是微垂着,似乎不愿看她。   明微微忽然觉得柳奚有几分可怜。   这也算是,天道好轮回吗?   如若不是柳老先生对她有教育之恩,她也绝对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哪怕是他在街上冻死、饿死,也再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因是以马夫之名收了柳奚,他也算是公主府的一个奴才,身为奴才,自然是上不了她的马车的。   柳奚抱着胸前的字画,跟着马车,缓缓往前走。   明微微挑着帘子,并不望向他,虽然已至黄昏,沿途却十分繁华。一路上,她都察觉到从道路两侧投来的目光。   当然,那些目光都是为了柳奚而来。   他不愧是个美人。明微微想,就算落得这般窘迫,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如今他目色清冷,一双眼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乍有风起,带动他的衣袖,吹得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他的步子迈得有些缓慢,有些沉重。路过烟水巷时,微微突然招了招手,“停下。”   她已有好久没有去烟水巷。   忽然有些想念阿齐那个嘴甜的乐人,每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去看他,对方都会逗她开心。   每每至黄昏傍晚,也都是烟水巷最为热闹的时候。前几日,这里又重金从江南那边请了批模样好气质佳的乐人,让这生意又红火上了好几番。巷中可谓是人挤人,马车根本无法在其中行驶。   明微微便跳下了马车。   身后的阿采亦是跟上。   柳奚显然也认出了此处乃何地——进京的第一天,他便迷了路,误闯入此地,遇见了在此处的明微微。   这一段“孽缘”便从此开始了。   见少女拉着侍女往里面走,男子的唇动了动,轻轻唤了声:“微微。”   对方停下脚步,转过头。   阿采提醒他,“你应该唤‘公主’,或是‘主子’。”   柳奚一默。   明微微两眼瞧着他,那眼神轻.佻,似乎带了许多玩味之意。她知道,柳奚想要阻拦他。   少女不由得笑道:“你一个下人,反倒还使唤起主子来了?”   柳奚不让她去,她还偏要去。   不光唤了阿齐,还唤了小红小蓝小绿小紫小黑,和身侧柳奚这个“小白”一起,凑在小屋内。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十分奇怪。   阿齐更是看着柳奚,与他大眼瞪小眼。   柳奚,阿齐显然也是认得的。柳家被抄的消息,也在京城内不胫而走。   只是他没想到,再次与这位大名鼎鼎的柳二爷相见时,对方竟也落得这般境地……   柳奚将画放了,站在一边儿,静静地看着明微微。   阿齐瞟了那一沓东西一眼,有些好奇。   烟水巷的乐人一个比一个嘴甜,一个比一个会伺候人。她让周围从宫里来的侍卫都退下,独留她、柳奚与那几个乐人在屋中。   “小蓝”跑过来给她倒酒。   “官人,您终于来我们烟水巷了,您不知,这段时间里,阿齐可想坏了您。这茶不思饭不想的,都消瘦了许多……”   “官人,您今日是要看舞,还是要听曲儿?”   正说着,又有两人上前,过来给明微微揉腿。   他们都穿得极少,衣衫扣子半解开着,露出立马大片大片、雪白的胸膛。那一口一个“官人”更是喊得黏腻又谄媚。柳奚一向是在书香门第长大的,从未踏足过秦楼楚馆,何曾领教过这些?   明微微只说了个“听曲儿”,便又乐人抚琴,琴技比不上宫里的琴师,只能说是勉强入耳,那乐词却尽诉情爱之事。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宽衣解带……颇有几分艳俗。   果不其然,柳奚蹙了蹙眉。   他有些不自在。   见他不自在,她便莫名地觉得十分自在,又大了胆子,“这曲儿,还是不够艳啊。”   阿齐一怔,片刻后,立马反应过来,“那便给官人换首更烈的。”   情爱之事,扑山倒海。男子低语,佳人嘤咛。   这一回,就连一向听惯了艳曲儿的明微微都忍不住红了红脸。   她偷偷瞥向柳奚,他的整张脸都涨得有些发红了。却硬着头皮,往下听着。   稍稍攥着拳头,面色不虞。   唱到那句“宽衣解带”时,明微微终于伸出手打住他,随意赏了幅画儿给阿齐。   阿齐原以为柳奚身侧放的是什么新鲜宝贝,打开一看,竟是一幅白鹤图,不由得有些失落。见状,她挑了挑眉,“怎么,不喜欢?”   “喜欢、喜欢,”阿齐跟个哈巴狗似的,“官人给的,什么阿齐都喜欢。”   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这幅画放到集市上能卖多少银子。   画有十余幅,明微微便给那些乐人们一一赏了去。素日里视若珍宝的画作被赏给这等人,柳奚的面色白了一白,终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却不料,翻看见,阿齐的手却一抖。   “撕拉——”   白鹤从脖颈处被撕裂。   “官、官人……”小后生的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哐哐磕头。   那眼泪汪汪,颇让人心怜。   见着画作被撕烂,柳奚箭步上前,眼中闪过一瞬的不悦,目色更是阴沉冰冷。   明微微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阿齐,叹了口气,“罢了,你先起来。”   阿齐跪着不起。   他明显感受到,那位柳二爷,分明是生气了……   柳奚的盛名,阿齐早有所耳闻。虽说如今他们柳家不景气了,可这位二公子却是国士无双,更是江南剑客。若是惹恼了他……   这小后生的身子一抖,又开始哐哐磕起头来。   “哎?”   明微微哭笑不得,“你先起来啊。”   她今日来烟水巷是买开心的,又不是让人来给自己磕头的。   “不就是一幅画,不碍事的。”   她轻瞟了站在一旁、神色晦暗的男子一眼,轻声道:   “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柳奚的面色变了一变。   她说的没错,如今这些画、那些字,都不算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莫说是她随便赏赐给那些乐人,哪怕是为了逗自己宠爱的乐人开心,他们喜欢撕便撕、喜欢烧便烧。   柳奚握着那幅被扯烂的白鹤图,站在人群之尾。他微敛着神色,看那群乐人伏于她膝边。   少女正斜卧在床榻之上,殿内香云缭绕,徐徐攀上床帐,攀延至男子眸中。   她就卧在那里,同乐人们嬉笑,明丽而昳柔,用那些画来逗他们玩,却一个眼神都不赏赐给他。   晚风入窗牖,冷冷地拂在他的面上,吹起他的几缕发。   许久,明微微才终于察觉到屋内还有他这个人。   她已经被那群乐人灌得有些醉,眼前有些发晕,整个人也迷迷糊糊的。她转过头,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晚风、月光尽数落在他身上,他就站在那儿,像是突然而至的仙子。   见他第一面,她便觉得柳奚像是仙子。   不沾人间烟火,更是没有七情六欲,以至于以后每每,她都那般小心地去接近他、讨好他,企图让他多看自己一眼,企图让他慢慢地接纳她、接纳一个不甚完美的明微微。   而如今……   她握着酒杯,轻轻一笑。   她想,那日未在烟水巷做成的事,她今日要做成。   她今日,偏偏就要玷染那神仙。   把他从神坛之上拉下,让他坠入深渊、堕入地狱。   如此想着,她唇边的笑意更甚,那是一种分外冰冷的笑意,让她朝站在最外边的男子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走过来。   柳奚一愣,瞧着两眼朦胧的她。雾气散在她的眼中,衬得她愈发柔美。   鬼使神差般,竟让他走上了前。   “给柳二公子倒酒。”   阿齐低低“嗳”了声,柳奚看了看对方递到自己身前的酒杯,摇了摇头。   他不能喝。   他知道,自己一喝酒,便会发疯。   “我让你喝。”   少女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竟有几分锋利。   口气更是尖锐无比,带着几分压迫感,让人无法回避。   柳奚站在那里,看着她,目光沉静。阿齐见状,又将酒杯往上举了举。   男子轻瞟那后生一眼,喉结终于一动,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明微微又扬了扬下巴,让阿齐倒了一杯。   柳奚继续面无表情地将其接过。   几杯下肚,他的身子开始发热。   斜斜倚靠在榻上的少女忽然抬手,让那群乐人退下去。阿齐虽心有不甘,却还是照做了。末了,还不忘把那几幅字画捎带走。   一时间,偌大的房中只剩下明微微与柳奚两人。   今晚的夜色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   明微微抬了抬眼皮,瞧着他,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几个月前,她也是这般与他独处,那时候,他于自己,还是仙人。   而如今呢?   看着他眸底逐渐升腾而起的雾气,她一哂笑,用手轻轻勾了勾他的下巴。   她的手指有些发凉,柳奚的下颈处却有些热烫。   如此,二人的身形皆是一抖,明微微稳下心神,又抬起一双眼。   月色落入她的眸中,更衬得她的目色如水,绵长又清明。   “柳奚,”她忽然唤他,那一声一声,竟让他的身子开始发软。   她颈间,亦有香气袭来,像是春天开在了她的脖颈处,那下颌如细软脆弱的茎叶,双唇如娇嫩鲜艳的花瓣。   “柳奚,柳平允。”   她轻声一笑: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奴才。”   便是她,公主府的人。   柳奚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只觉得自己的下巴被她勾着,那皮肤相触之地,犹如热水淌过。酒意更是从心胸之处往喉咙间倒流,窜上他的脑海。   冲得他的头脑有些发晕!   他的酒量不好,稍稍一沾点儿,便开始不对劲。   就比如此刻,自己虽被她钳制着,却觉得身子竟开始轻飘飘的。   他垂眸,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颤。她明明是那般乖巧可爱的模样,却强装作满身锋芒。满头乌黑的发垂下,乖顺地披在她的肩头。发丝的间隙间,露出她白皙的肌肤。   明明是这般,小巧明艳,却是几乎要咬着他的耳朵,低声:“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奴才,听命与我,服从于我。”   见他不应声,她竟又凑近了些,热腾腾的香雾弥散到呼吸里,她咬住了男子的耳朵。   柳奚身形僵硬!   “说,听命于我,服从于我。”   她加重了力道,似乎在惩罚他。   “好。”   他眸色翕动,有些无奈,   “听命于您,服从于您。”   “臣服……于您。”   做她的面首。   似是喟叹,他出声。让对方似乎极为满意,扬了扬唇角。   柳奚,高岭之花,天上的神祗,无数春闺梦里人……她冷笑一声,就此沉沦罢。 第46章 .46(一更)亲吻   如恶作剧般,她一笑。   柳奚看着她,知道她想宣泄,想幼稚地报复自己,最终却也只能叹息一声。   她又喝醉了。   柳奚却觉得,酒意灌入脑的感觉十分难受,每每喝完酒,他便要发烧,几乎要烧上一整夜。   如今,看着榻上的女子,他又烧了。   她却不准他碰,不让他靠近一下。只躺在那里,让他烧得更厉害。只让他这般观望着,如同观望着一场花的盛开。   外头的天彻底暗了下来,灯火映入男子双眸,明微微瞧着他,看他的眼底一点点染上猩红,那绯红之色亦是从脖颈出往上涨,她居然觉得分外受用。   又一高声,让阿齐端了洗脚水来。   热腾腾的洗脚水,还往上冒着雾气,她径直将鞋脱了,扬了扬脸。柳奚一愣,立马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笼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下一刻终是咬着牙走了过来。   方才她说了,他是她的奴才,他得听命于她。   他不是高岭之花么?   呵。   见他如此放低姿态,她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低垂着眼,走上前,把袖子稍稍往上翻了翻,方欲试试水温,手腕忽然被人一捉。   明微微眸光一闪,声音兀地变得有几分尖利,“这是什么?”   柳奚一怔,下一刻,一向平淡无波的眸中竟闪过一寸的慌乱,让他下意识地往后躲避。   连忙将袖子翻下去。   “没、没什么。”   眼却是神忽闪。   少女一蹙眉。   他在说谎。   她明显见着,柳奚的内袖口处,竟然……   绣了一只兔子!   朦胧氤氲在她眼底,她直视着对方,很想问,为什么绣了只兔子,为什么是兔子。但最终,她仅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问,只一声冷笑,只让他把自己的袜子脱了。   在大堰,男女之防没有那般古板,尤其是先皇登基后,大堰的风尚便变得十分开放,女子出入秦楼楚馆皆是寻常事,但第一次被男子侍奉洗足,她却是第一次。   水很热烫,柳奚的手冰凉。   他捉住她的玉足。   明微微的身子猛地一抖,一股刺凉之感从足心传来,逼得她想往回缩。最终她却忍住了,感觉到柳奚的手一寸寸温暖起来,他跪坐在那里,眉睫乖顺的垂下,像只小猫儿。   像是让人忍不住去逗弄的小猫儿。   “柳奚,”她忽然喃喃,“我讨厌你。”   那声音极小,还带着些醉意,让男子的步子顿了顿。须臾,他又垂眼,目光与雾色交织着,轻轻落在少女的面颊之上。   一轻声:“嗯。”   她是该讨厌他的。   柳奚,就是个混蛋。   他先前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有许多声对不起应同她说,如今他终于摆脱了兰氏,应该要补偿她许多。   哪怕她说,让他为奴为仆,哪怕不给他银两,他都是乐意的。   况且,他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想同她说。   柳奚捉住了她的玉足,她的脚很滑,很白净,就那么小小一只,他甚至不用劲就能把她全部握住。明微微就那般坐在那里,垂着眼看着他。他忽然使了些劲儿,让她感到足心一钝,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   “疼。”   公主脾气一下子上来,她想踢他一脚。   “嗯。”   手一滞,又是闷闷一声。   这一声,居然让她有些恼了,她觉得心里头窝着一团热火,无从宣泄。   包括着先前所经受过的委屈、痛苦,排山倒海般地超自己汹涌而来……明微微想过怎么报复柳奚,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的轻松。   柳奚竟是这般的乖顺。   他不曾反抗,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对方就这般安静地隐忍着这份屈辱。让她一下子气晕了头,竟忘了脚下的水盆,欲站起身。   “小心——”   身子一下子被人眼疾手快地接住,却因着惯力,让少女仰面跌去。柳奚一蹙眉,身子也被她一带,只一瞬——   明微微突然感觉到唇上一软!   她瞪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他,柳奚也这般震惊地与她四目相对。呆愣了一刻,他居然更向她贴过来。   像是在索取。   那眸光,却是轻轻颤抖着……   那一袭眸色如墨,掀起风卷云涌!   她亦是反应过来,觉得唇上有些发麻,他的呼吸声轻微,眉睫轻轻颤动着,眼下有一片乌青色,一双眸雾气沉沉。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阖了眼,对方一怔,转瞬竟又用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他很笨,很生涩,一点都没有往日的淡定与闲适。过去明微微总是想,柳奚那么厉害,文武双全、天纵奇才,一定是什么都会的,而如今……   他也不过如此。   她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咬住他。   用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刺破他的唇角。   柳奚一愣,片刻后,竟嗅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针扎似的痛意传来,一直蔓延至心窝处,他觉得好似有人在拿着针,轻轻地扎着他的心窝。   虽不甚疼,却让人浑身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推开他,“为什么不反抗我?”   血珠子一下子连成了串儿,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流。柳奚本来就生得极白,殷红的血珠挂在他破了的唇边,有几分……触目惊心。   明微微又拔高了声音,第二次发问:“柳奚,你为什么不反抗我?”   他不是生人勿近吗?   他不是遥遥在上吗?   他不是避她如瘟神吗?!   可方才,他的目光,他的呼吸,分明是在告诉她,他很享受。   他似乎……还不想停,不想放她走。   “柳奚,你真贱。”   心中升起一阵冷意,明微微看着他,咬出一个字:“滚。”   血水蔓延,至于他的下颌处。   他生得绝色,如今更是妖冶动人。   乌发垂下,他眼中墨色翻涌。   “滚啊!”   见柳奚仍是不动,她更恼了,狠狠踢了水盆一脚,洗脚水一下子打翻了,溅在他的脸上。   把他的眸光溅湿。   终于,他擦了擦脸,无声地站起身。   ……   回到了采澜宫,明微微酒醒了许多。同下人吩咐了几句,让柳奚去后院喂马。   他不愧是金贵人家养大的,竟连马也不会喂的。阿采过去,边摇头边叮嘱了他几句。   另一边儿,明微微沐浴出来。   她亦是转过头,轻轻瞥了柳奚一眼。   这一眼,竟让他又生起许多旖旎来。   “公主。”阿采有些担忧地斜瞟了一侧的柳奚一眼,似乎在忌惮着些什么。见状,明微微便沉下声:“无妨,你说罢。”   阿采这才道:“公主,驸马离京前,曾给您留了一封信。”   那一声“驸马”落入柳奚耳朵里,有些刺耳。   信?   “什么信?”   阿采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她,“奴婢也不认得字,瞧这字迹,应该是驸马留给您的。”   整个公主府,上上下下,就找不出字儿写得这么好看的人。   楚玠的字与柳奚的字大有不同,后者字迹飘逸,而前者,却十分的端正规矩。   她有些意外,亦有些惊喜,连忙将其拆了开。   见她笑颜展露,一种莫名的酸意弥漫上心头。他很想问,楚玠写的是什么?可否让她说那些思念的话?   他忽然感到嫉妒。   他觉得,自己此刻变成了个妒妇,翘首以盼着,等待着她给自己的欢愉。   明微微粗略地浏览完信件,唇角稍稍向上扬——她的唇角每向上扬一分,他便觉得心猛然被刺痛,末了,她跑回屋,似乎想给他回信。   他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见他走进来,明微微也没有阻拦,只把他当做空气一般,无视他。   提着笔,认认真真地写下那狗爬似的字。   因为这一手臭字,她不知道被柳老爷说了多少遍。   “阿采。”   候在殿外的小宫女“哎”了一声。   明微微:“把这封信传给楚玠。”   信纸被折得方方正正的,装在一个小信封里,少女歪了歪头,提笔欲落下:   楚——玠——亲——启——   不对。   她一涂,一个黑团儿。   楚——玠——   还是不对。   又一个黑团儿。   她有些窘,望向阿采,“玠字怎么写来着?”   阿采一愣,又望向一边的柳奚。   男子抿了抿薄唇,走上前来。   明微微下意识地把笔交给他。他目光微凝,只一挥手——   少女一瞧。   他的字……果真还是那般好看。   落下最后一笔,那墨水在“玠”字底下微顿,倏然滴下豆大的墨珠来。   “我给你重写一份罢。”   他的声音轻幽幽的,不辨情绪。   提笔,落笔,动作干净利落。余光却瞟见信上楚玠那句话:“微微,我会思念你。”   我会思念你,我会思念你,我会思念你……   他的手猛然一抖,墨珠又顺势而落。   明微微皱眉,一把把他推开。   男子有些失神落魄地跌在一边儿。   又费了些劲,明微微终于处理好了信件,她再度交给阿采,屋内又剩下他们二人。月色不甚清晰,明微微点了点灯,在等着他离开。   灯火映入他的眸中,一恍惚。   柳奚又想起在烟水巷的温存。   他果然不能沾酒,一沾酒就不对劲,就发疯,就……犯.贱。   让他竟控制不住地问道:“你喜欢……阿齐那样的吗?”   什么?   “你要做什么?”   她一抬眼,隔着夜色,却见着对方正低着眸。   “你喜欢阿齐,还是喜欢——”他一顿,咬出两个字,“楚玠。”   明微微蹙了蹙眉头,没有回答,又见他低着声,似乎在纠结。   “那个……是楚玠教你的么?”   “哪个?”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红肿的唇,“你……可以再……”   “不可以。” 第47章 .47捧在心尖上的人   夜风轻轻吹落。   美人低眸,掩去眼底燥动,一袭白衣胜雪,明月之下,是翩翩的风骨。   面色却有些发白。   让明微微莫名觉得,他近日瘦削了许多。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在这一天,几乎所有皇家贵胄都要去灵山寺祈福,明微微提早收拾好了,听着外面的马车声,继而便是阿采的一声轻唤:   “公主,时辰到了。”   莫让皇上等久了。   素白的衣裙,再配上精致淡雅的妆容——因是要去灵山寺祈福,她需得穿得更庄重一些。   她还记得,上一次去灵山寺是宫猎后,她与柳奚一起。   莫名其妙的,自那次后,柳奚对自己的态度大为转变。   正在出神,阿采已唤回了她的神思。   “公主准备许什么愿?”   明微微想了想,往年她都是祝愿双亲康健、花颜永驻、觅得良人,而今年……   “祈愿楚玠哥哥能平安凯旋罢。”   闻言,一侧的阿采亦是抿了抿唇,一笑。   “对了,晃晃送的东西呢,可收好了?”   每年重阳节,皇子公主都要去灵山寺,唯有一人除外——晃晃的母妃便是在这重阳佳节离世的,这一日,他都是一个人度过,或是闭门静思,或是去为母妃烧纸,总之,每年这时候去灵山寺祈愿,皆是由明微微代劳。   “都弄好了。”   一切准备妥当,阿采递给微微一个小匣子,明微微知道,匣子里面放了一张字条,正是他今年的祈愿。   走进寺庙的那一瞬,她有些恍惚。   明明只隔了四个月,她竟有种,已度四年之感。   这四个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所有的始料未及都朝她涌来,猝不及防。   住持是个面目和善的老人,带笑看着她。明微微取出晃晃让她带来的字条,用炷火烧成灰,撒在香坛上。   奉告上苍。   她阖眼,双手置于胸前,虔诚的许愿。   希望楚玠能平安归来。   ……   走出灵山寺时,已经是下午了。太阳仍是毒辣,她拖着长长的裙摆走下台阶,恰与明皎皎擦肩而过。   对方睨她一眼,面色仍是不虞,却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明微微与楚玠大婚,可真是让她伤透了心。   “微微!”   三公主明灼灼站在一棵树下,喊她。   三姐身侧还站着姿雪姐姐,后者微红着脸,见明微微来了,明姿雪亦是一笑,笑容腼腆羞涩。   “方才问了句,姿雪许了什么愿,倒还把她问害羞了。”见状,明灼灼便道,“我猜呐,定是去求觅得那——如意郎君啦!”   “三姐莫要取笑我了!”   明姿雪的脸更红了。   “微微呢,许的什么愿?”   不等明微微答,忽然从一旁走来一位白衣道士,他走得极快,竟一个不留神撞到明姿雪身上。   “四妹——”   “姿雪姐姐!”   明微微眼疾手快,扶了明姿雪一把。   道士猛地停下脚步,他有些气喘吁吁的,还未来得及道歉呢,只见明灼灼美目一瞪:“这般冒冒失失的,冲撞了四公主,若是公主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么?!”   听闻那声“四公主”,对方似乎有些紧张,方一揖,欲开口赔罪,便听到柔柔软软的一声:   “三姐,我无事的。”   那道士这才险险松了口气。   姿雪是个性子柔和的,她抿抿唇,轻轻瞟了对方一眼,面上没有愠怒之意。道士的面色亦是风淡云清,又朝明姿雪一揖,而后匆匆离去。   明灼灼望着那人离去的身影,“这是何人,竟这般不讲规矩。”   “三姐,没事。”   听明姿雪都这般说了,明灼灼虽有些生气,却也只好作罢。   三人又聊了阵儿,见天色不早了,明灼灼便提议一同用膳。明微微摇了摇头,“我要去璋晖殿,陪一陪晃晃。”   灼灼与姿雪都知道今天是明澈生母的忌辰,便叹了口气,没拦着她,放她离开了。   对于这个弟弟,她们还是有些感情的。   ------   璋晖殿内。   暑气东来。   宫女端来了午膳,今天的饭菜极为简单素朴,小菜配白馒头,桌上不见一丁点儿肉沫子。   知爻与其余宫人更是站在另一边儿,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今天,对于整个璋晖宫,都是个不能提起的日子。   少年坐于桌前,眸色清冷,只咬了几口热馒头,忽然一蹙眉。   “嘭”地一下,突然将咬了一半儿的馒头仍在地上。   “殿下、殿下息怒!”   周围宫女忙不迭跪成一排,瑟瑟发抖。   除了知爻,其余人皆不敢望向他。   “不吃了。”   他没有胃口了。   只一挥袖,他摔门而去,有宫女轻轻叹息了声,又被身侧的侍人给瞪了回去。   “今天殿下心情不好,小心些罢……”   明澈迈步,朝后院走去。   知爻快步跟上。   作为七殿下的侍卫兼心腹,他一直都是殿下最为亲近的人,如今却也只能是远远跟着殿下,不敢去靠近他。   少年的面色冰冷到了极点。   走进院门,他来到一间屋子内,屋内灯火未燃,只有几炷香在幽幽发着十分诡异的光。知爻看了殿上一眼,那里正供奉着七殿下生母的灵牌,灵牌上工工整整几个字——   歆嫔赵氏之位。   明澈脚步顿住,冰冷的眸中,忽然涌上些温情来。   这种眸色,知爻只在殿下面对五公主时看到过。   少年静默着上前,为母妃奉了炷香,   “知爻。”   见被发现了,   “阿姊不在,你陪本王说说话罢。”   知爻点头,“好。”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明澈是他一手带大的。知爻亲眼见着,明澈是怎样由一个干净、清澈的少年,变得阴沉、冷漠、专横、孤戾。   旁人都不曾认得真正的七殿下。   包括他那位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阿姊。   七殿下极为呵护五公主,不曾让她见到自己的阴暗面。面对明微微时,他一直都是温和的,像一头温顺的小兽,偷偷藏起自己的獠牙。   但知爻知道,七殿下是如何对待尉迟雪,如何对打芝雪,如何对待兰白萱的。   如今那位被他带回宫中的兰氏,亦是被他囚禁在后院,可谓是生不如死。   自从殿下把兰氏带回来后,每至深夜,便有凄厉的女声从后院深处传来,那叫声,那哭声,一阵接连着一阵,让人头皮发麻。   第一天夜里,少年正坐在床榻之上,刚欲脱去外衫准备入寝,便听到那句:   “明澈,我要杀了你——”   他眉头未动一下,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些。   第二天,仍是:“明澈,我要杀了你!”   第三日,第四日……   少年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直到——   某日深夜,他抬了抬手,侍女红着脸上前,扯了扯他的衣带子。兰氏再度哭喊:“明澈,我要杀了你,我不光要杀了你,我还要杀了明微微,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少年终于蹙眉。   “真吵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让人发寒。   下一刻,便听他吩咐道:“舌头割了罢。”   宫女面色一白,抓着衣带子的手亦是一软,只见着那衣带飘飘然落了地,少年转过头来。   “殿下,殿下……”   宫女“扑通”一声跪下,猛地磕起头来。   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向上挑着,眼眸极为幽深,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片刻后,他又居高临下地一望,笑了笑。   语气清澈温柔:“莫害怕。”   叫她怎么能不害怕……   当天晚上,兰氏的声音便止住了。   也不知是他让人割了她的舌头,还是割了她的头。   ……   而今日,是明澈母妃的忌辰。他在灵牌前跪了阵儿,暮色款款而来,落在大殿之上。   他忽然看到了灵牌底下压着的东西。   一个小盒子,他之前从未打开过。   这是母妃的遗物,已放在那儿了许多年,却是不落任何灰尘,一看便是经常有人前来打扫的。   眼皮忽然一跳,内心中竟生起一种极为强烈的念头,驱使着他走上前,将盒子取过来,打开。   手指微微颤抖。   母妃,这盒子里的,是母妃留给他的东西。   有母妃最爱的玉佩、有他小时候的小虎帽,还有一对她从娘家带来的耳环……他越看,目光越柔软,直到最后。   下面竟还压了一张纸条。   纸已泛黄,他将其展开,面色猛地一变。   不、不可能!少年脸上居然露出了十分惊恐的神色,这不可能……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他的嘴唇颤抖着,身子也抖得厉害。   “杀害母妃的,怎么可能是、是……”   是楚贵妃!   他的面色一白,只见那纸条上道:楚贵妃对她有谋害之心,为的便是将小皇子占为己有,一日她在饭食中发现了楚贵妃下的毒药,若是她意外身死,便是……   双腿一下子散了力,他惶惶然往后跌去,颤抖着手指夹着那张字条,忽然感到绝望。   母妃,楚贵妃,阿姊。   母妃,楚贵妃,明微微……   他失魂落魄地倒在那里,忽然听到有宫人欢喜来报:   “殿下,五公主来看您啦!”   ……   明微微是来陪晃晃用晚膳的。   她知道,对于晃晃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难熬的夜晚。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留宿在璋晖殿偏殿,若是晃晃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她都会立马披衣前去,和他说说话。   每每这时,晃晃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只向她一人展示着自己的伤口,同她寻找着慰藉。   从很小很小开始,晃晃便学会了和她相依为命,便会与她灵魂相拥着,在冷寂的深宫内取暖。   今晚,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饭桌上,晃晃很是少言,他一直沉默着夹菜,明微微知道他不开心,便一直逗他笑。   因为她的到来,饭桌上才终于有了些肉沫。二人食之无味,便早早让人把饭菜撤了。   “阿姊,”一吃完饭,晃晃便同她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屋睡了。”   那声音,听不出或悲或喜,明微微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高高叫了一声:   “晃晃!”   少年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眉目温和。   少女亦是轻声:“若你想说说话,便来找我。”   他轻轻“嗯”了一声,“对了阿姊,你还是睡之前那一屋。”   少女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嗯嗯,我知道的!”   ……   夜已深深。   今晚的月亮,十分孤寂,月色更是十分清冷,让人莫名其妙地发寒。   许是今日在灵山寺逛了一大圈,她觉得十分疲累,身子刚一沾上床榻,眼皮便耷拉下来了。   眼皮沉甸甸的,怎么睁也睁不开。   耳边似乎有个声音:睡罢,快睡罢。那声音,直直地把她夜最深处去拉。   午夜。   房门口,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下一刻,那人已经走入殿,正站在床边,一双眼微垂着。   片刻后,他低低一声:“阿姊。”   少年声音有些发哑,发涩,“阿姊,你睡了么?”   没人回答。   她自然是不能回答他的话,因为在她进屋之前,明澈便在屋中下了药。   香粉无色无味,混杂于香炉之中,缓缓在空中散开,让人死死睡去。   如今时刻未到,纵他闹出再大的动静,面前的人也不会睁开眼睛。   华靴落于地面之上,他朝前迈了一步,终于走到床前,借着月色,看清了她的脸。   粉黛未施,却是粉雕玉琢,清丽可爱。   他之前总是想,阿姊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没有一个人能及她。   而如今——   “阿姊。”   他轻轻抬起左手,掀开素色的纱帐。又有月色汹涌而至,澎湃于他的眸光之中。   那眸光,清冷,阴暗,不及月色半分皎洁清朗。   俨然没了往日的光彩。   他垂眼,眉睫稍稍一动,举起了右手。   右手正握的,是一把锋利的、一出了鞘的尖刀。   于月色之下,泠泠发光。 第48章 .一更杪夏夜(1)   少年就这般无声地站在床边,看着榻上的少女。皎白的月光从窗牖而入,落于刀尖之上,倏地闪过一道凌冽的光。   让人通体发寒。   刀身一掩,笼于宽大的雪袖内。今日是母妃的忌日,明澈穿了一件雪白的袍,右手仍是将刀身紧握着,加紧,再加紧……   他的右手竟开始轻轻颤抖起来!   素白的、薄薄的纱帘就这般顿在左手两指间,夜风一吹,那帘子似乎就要散开,少年一袭眸色如墨,在月色的映衬之下愈显得晦涩幽深,他微微弯了弯身子,往前倾了倾。   如以往一样,他再度出声:“阿姊。”   原本清朗的声音,却突然发闷起来。   她还是没有回应自己,双目轻轻阖着,月色落在少女莹白的面上,她看上去安静、恬淡而美好。   明澈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戾之气。   是她的母妃,杀死了自己的母妃。   是她的母妃,害得自己寄居人下,漂泊无依!   他的眼眶发红,浑身也开始发热!紧抓着匕首的手又抖了一抖,下一瞬,她的呼吸扑面而来,轻轻的,缓缓的,悠悠的,四散在雾气里,把他的浑身包围着、裹挟着,逐渐抽离他的每一丝理智。   让他浑身……颤抖得厉害!   他……   他想杀了她。   巨大的痛苦感排山倒海般而来,少年看着床榻上的少女,眼底一片猩红。迎着月色,他终于举了举匕首,颤抖着手,将其置于少女脖颈之上。   她的颈很细,很长,很白,让他想起了天鹅,优雅而美丽。   他想把那天鹅扼死。   如此想着,明澈又一抬手,咬着发白的下唇,猛地一合眼,硬着头皮——   尖利的匕首刺破长夜!   刀尖忽然停在她的下巴上处一寸。   他惶惶然睁眼。   只差一寸,他便扎了下去。   只差一寸,他便……硬生生要了她的性命!   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少年突然猛地朝后倒跌了两步,大腿一下子撞到身后的桌角上,磕起一处淤青。   “咣当”一声,匕首坠落在低。声音清脆,在黑夜中尤其刺耳。   一瞬间,周遭死寂下来,屋内安静得只听见风声、呼吸声,还有他砰砰的心跳声。   那匕首,离床沿,也只有一寸,如今正落在他脚边。明澈失神许久,终于再度上前,双腿却兀地一软,“扑通”一声于床边跪了下来。   床榻上的少女,正睡得十分安稳,就连眉头也不曾动一下。迎上那一袭月色,少年的眼眸一寸一寸,恢复至清明,他看清了面前的人——他的阿姊,他又敬又爱的、视若珍宝的阿姊,他舍不得让任何人欺负的阿姊。   从小就是,阿姊喜欢什么,他便给她什么——他帮她爬树、翻.墙,帮她站岗放哨、帮她瞒天过海。若是有谁招惹她、惹她不开心了,自己也一定不会让那人好过。   比如柳奚,比如兰白萱。   晃晃咬牙,自从看到阿姊为他们落泪,他便打定了主意,以后一定要那对狗男女付出代价!   而如今——   少年跪倒在床边,忽然感觉浑身散了力。   双腿酸软,麻麻的,站不起来;双手更是抖得十分厉害——只有那双眼,那双眸底猩红褪去、逐渐清明的眼,仍在看着她,注视着她,于暗夜中锁着她。   明澈忽然觉得十分绝望。   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这样的他,甚至让自己都觉得十分恐怖,他看着方才攥着匕首的右手,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股恨意。让他恨不得再掏出匕首,将右手斩烂、剁碎……就如此想着,他跪倒在床边,跪倒在那一袭洁白无暇的月色里。   忽然落下泪来。   他哭得无声,就连啜泣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两行清泪抑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溢出,顺着他清俊的面庞往下滑落,滴在阿姊的被褥上。   缓缓晕开。   “阿姊,阿姊……”   少年两眼都是绝望,“阿姊,我该怎么办……”   忽有晚风吹过窗牖,将廊檐上风铃吹得铃铃作响,满腹心思游动,冷风黏上他的面,把那两行泪吹寒、吹干。   “我该怎么办,阿姊,你能不能告诉我,晃晃到底该怎么办。”   他哭泣着,眼底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阴冷与狠戾,他就这般跪在床边,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犯了错的孩子,祈求着上苍的怜悯与救赎。   “阿姊,我的好阿姊。”   他心心念念的、旁人碰都不许碰的阿姊。   明微微正阖着眼睛,整个神思游走在黑暗中,明澈知道,除非到明天日上三竿,她是不会醒来的。一股愧疚感又漫上心头,让少年凑近了些,颤抖着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他的手很冷,很冰。   泪珠子连成串儿,晶莹剔透地,滑过他清俊的面庞,直流到他的下颌处。少年稍一抬头,那泪水珠子便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滴下来。   他不爱哭,自记事起,他便从未哭过。   少年眼眶湿红,绝望而无助地看着她:   “你的母妃害死了我的母妃,但我却不忍杀你……”   ……   晃晃几乎是在这里跪了一整夜。   床榻正对着窗边,他跪在那儿,恰恰能看清屋外的月色。月亮好像明亮了些,照得屋子也敞亮了,他抿着唇,长跪于此处,静悄悄地看着她。   看着他的阿姊。   他要守护她这一整夜。   直到天际终于泛起了第一抹冷光,明澈这才眯了眯眼睛,他瞧着,那轮明日缓缓地攀上来,只一瞬,忽然跳出了天际。   一抹亮色,一抹明烈的、炽热的亮色。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全身心被救赎。   过了须臾,明澈又垂下双眸——床上女子面容平和,一个时辰后,她便会醒来。少年又十分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终于站起身,膝盖处很痛,险些让他跌倒。   明澈扶稳了墙,身形终于站直。   站起身子的那一刹那,他顺手将匕首也捡起来。   回过头,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步步走下殿。   他走得不是很稳,神思更是恍惚。   轻轻一声,房门被人温柔地从外带上。   似乎还害怕那关门声会吵到他。   但明澈却全然不知,在他离开房间的那一瞬,床上的少女忽然睁开眼睛,那眸光清澈,丝毫没有睡意。   明微微偏过头,看着少年的身形消失在拐角。   雪白的衣衫宽大的袖,忽然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少女眸色清冷,残存着昨晚的月色,晃晃手心的温度犹在面颊之侧,让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脸,指腹有些潮,有些湿。   好像是他昨夜留下的泪。   ------   明微微到很晚才起来。   一觉醒来,便该用午膳了。阿采守在门外,七殿下特意叮嘱过她,去灵山寺很累,五公主许是要歇息许久,不要过去打扰她。   阿采便没叫她起床。   “公主。”   见房门终于被人从里打开,小宫女迎上前去,却看到自家主子眼下淡淡的乌青。   “公主,”阿采一愣,“您昨夜没休息好么?”   知爻走进院子里来。   明微微看了那侍卫一眼,不咸不淡道:“许是睡不习惯罢,本宫向来都是这般,去一处地方休息,往往要适应上两三天才好。”   话音刚落,她似乎看到知爻险险地松了一口气。   阿采全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听五公主这么说,便打趣道:“公主您还不习惯呢,这也算是您第二个家了。”   她在七殿下这块儿留宿,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闻言,明微微笑笑,没说话,只见知爻朝她走来,恭敬地作了一揖,“公主,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在下带您前去用膳。”   她点点头,神色未动,只道:“好。”   这儿明微微已是轻车熟路,不用知爻领着,她也知道该去哪儿。   明澈已经在屋子里头等着了,他正坐在饭桌前,见了明微微,唇角边扬起一抹明烈的笑意。   “阿姊!”   他高声一唤,一如以往那般亲和。   少女迈开莲步,裙裾荡漾开,缓缓于他面前坐下。一对小梨涡浅浅。   “阿姊又赖床了。”   晃晃嘟囔着,筷子却给她夹了一块八宝鸭。   昨日因为是母妃的忌辰,宫中特意没做什么肉食,他特意吩咐了,今日的午膳,要做顿十分丰盛的,来款待阿姊。   “阿姊,我今天让知爻去给你买了邹记桃花铺子的糕点,你带些回宫。”   明微微:“好。”   饭桌上尽是一副和睦之状,公主可爱,殿下温柔。   二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着,这一顿饭吃了许久,明微微也终于要回宫了。   临走前,明澈特意去小厨房取了邹记桃花铺子的糕点,那糕点被人精心地包装着,他递给明微微,少女又转身让阿采收着。   阿采欢喜地朝七殿下一福身。   全皇宫,就小殿下对我们五公主最好了!   告了别,明微微往宫门外走去。   迈过宫阶,回过头时,晃晃还站在那里,两眼看着她。见阿姊回过头,少年又朝她一笑,那笑容和煦,如沐春风。   阿采拎着糕点:“公主,小殿下待您可真好。”   “嗯,”明微微垂下眼,看着脚下的路,“晃晃与我最亲近,自然待我好。”   这一主一仆,就这般朝宫外有说有笑地走去。彻底走出璋晖宫、转过墙角的那一瞬间,明微微的双腿突然一软,整个人竟靠着墙往下坠去。   阿采吓了一大跳!   “公主?!”   她连糕点也顾不得了,忙不迭去扶她,公主面色竟是苍白如纸。   “公、公主……您怎么了?”   明微微坐在地上,不起来。   阿采从未见过公主这般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她想要把公主从地上扶起来,却又怕惊吓到她,只好退到她身后。   今日的太阳十分毒辣,直落落地打在明微微身上。明明是那般明烈的太阳,她却觉得好冷好冷,身子竟开始发起抖来。   忽然间,她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   柳奚正站在一棵树底下,似乎在等她,不知他等了多久,炎炎夏天、烈烈日头,他的衣裳仍是妥帖。明微微愣了愣,迎上那道目光。   他的目色清清淡淡的,看着她。   日光透过树叶,稀疏的影落在他身上,有些清朗温柔,见她望来,柳奚也没有躲避,反而大大方方地上前,步步朝她迈来。   “公主?”   她的身子更抖了。   见她明显不对劲,柳奚一皱眉,“公主,你怎么了?”   衣袖拂落,见她仍是不语,柳奚似乎轻轻叹息一声,下一刻,亦是低下身子,忽然伸手。   将她抱起来。   明微微身子一僵,就那样挂在他身上,没有动弹。   风声与他的声音一同停驻在耳畔,被日头照着,有些温柔:   “公主,臣带您回去。” 第49章 .二更杪夏夜(2)   他的怀抱宽大温暖,耳畔是飒飒的风声,连同着他的呼吸声、心跳声,齐齐扑面而来。   明微微还是有些发愣。   眼前似乎是一片漆黑的夜,噔地一声重物落地,接下来便是那句无措的:   你的母妃害死了我的母妃……   这么些年,晃晃丧母之痛,她是清楚的看在眼里的。   晃晃极为重情义,虽然他已经记不得母妃长什么样子了,却还是会在每年重阳节祭奠她。   至于父皇……   晃晃一直认为,父皇便是杀害母妃的“帮凶”。   起初,明晃晃的母妃只是一个小宫女,因为有了几分姿色,被父皇强掳了去。谁知,这一睡,竟还有了个明晃晃。   晃晃的母妃赵氏也是凭此上.位,加之皇室皇子不多,除去晃晃就只有一位大皇子明天鉴,皇帝自然对其十分看中。母凭子贵,赵氏一下子由宫女摇身一变,成了皇嗣加身的歆嫔。   忘了说,歆嫔原先,便是楚贵妃宫中的小宫女。   怀了皇嗣后,因为之前楚贵妃与赵氏有主仆之恩,前者对后者也是十分照顾。这一来一往,微微与晃晃的交情便深了,却不料,一次恶疾,一场“阴阳之说”,竟一下子夺去了歆嫔的性命。   歆嫔染了病,香消玉殒,宫里来的道士说她阴气太重,不宜按着惯例下葬。   皇帝极为信奉鬼神之说,便由着他们去处理歆嫔的尸身。反正于他而言,歆嫔是一个没权没势的、因为一时新鲜才收了的女子;她唯一的用处便是为自己生下了位皇子。   也因为这个,晃晃怨恨了皇帝许多年,始终不肯与他亲近,甚至还不愿叫他一声“父皇”。   而如今,却告诉她……   “柳奚,母妃她……害死了晃晃的生母。”   男子的步子一顿。   她的声音极小,极轻,轻得恰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柳奚愣了一愣,再垂眼时,只见少女面色苍白如纸,细密的眉睫轻轻颤动着。   她就这般挂在自己身上,浑身散了力,脆弱而无助。   片刻,柳奚低低一声:“嗯。”   他好像并不惊讶。   柳奚的面容上甚至没有过多的神情,一双眼眸幽深,只有些许情绪轻轻涌动着,似乎在心疼她。   沉思了许久,他才道:“微微,你……可以离楚贵妃远一些。”   她一愣,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楚贵妃是她的母妃,是生她养她的人,纵然她害死了晃晃的生母,可毕竟自己也是她的亲女儿,柳奚这话是什么意思?   “让我离她远一些?”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柳奚停下步子,二人此处正在一条无人的小径上,阿采在后面跟着他们,似乎怕打扰了他们,那小丫头离二人有些远。   柳奚低声:“嗯。”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一下子冷下来,挑拨离间么?   明微微冷冷看着柳奚,见她眼神中的温度,对方眉间的蹙意更深了,他抿了抿唇,却是什么也没说,眼神有些闪烁。   不对劲。   明微微觉得柳奚很不对劲。   她一下子跳出对方的怀抱,推开他,往采澜宫走。   现在她清醒了些了。   她不想再相信任何人。   除了楚玠。   她现在有满腹的心思,有些不知所措,心烦意乱之际,她又跑回到书房。   柳奚被她那么一推,往后倒退了半步,眼睁睁见着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末了,只是摇摇头。   眸光有些发暗,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楚贵妃不对劲,他早就知道的。他隐约觉得,贵妃娘娘有什么事在瞒着明微微,瞒着皇帝,瞒着所有人。   柳奚跟上她的步子,来到了书房,一进屋,便看到她正埋着头,应该是在给楚玠写信。   经了上一次,她已经能熟练地写出楚玠的名字,只是那字迹,还有些歪歪扭扭。   他站在一边,抿了抿唇,走上前。   “微微,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明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少女轻轻一瞥,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仍是下笔如飞,似乎想把所有的心思都呈现在那张纸上。   柳奚很想看,她都同楚玠说了些什么。   但她却没让他看,甚至还没理会他,无端地让他觉得心头一空,整颗心往下坠落。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过去,他总是避讳着与她接近,彼时她一腔热血地朝他贴过来,他却只知道躲避,没有去正面回应。   也因此,错失了与她接触的很多机会。   他现在忽然想重新了解她。   柳奚看着她,有些小心翼翼的,“其实,你有什么……也可以同我说的。”   不等他说完,少女径直截去了他的话,“柳平允,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或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总之,你不要挑拨我与母妃的关系。”   柳奚一愣,正见她面色清冷,与他的干系撇的真是干干净净。   明微微转过头,“阿采,去把这个传给楚玠。”   阿采:“是。”   忙完所有事,她这才转过脸来望向他,“还有事吗?”   那眼神,分明是下了逐客令。   男子面色一怔。   明微微歪了歪脑袋,他好像该喂马了。   正思索间,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她跑出殿,吃了一惊,“阿齐?”   眼前分明是……烟水巷的乐人!   阿齐见了她,惊掉了下巴,“官、官人?!”   转瞬,他便看到了明微微身侧的柳奚。   “官人怎么在这里?!”阿齐道,他是被宫里请过来的,太后娘娘想听曲儿了,整个烟水巷,就他会那一曲《梨花棠》,宫里人便花了钱请他进宫演唱。   “你们什么时候去唱曲儿?”   “十余日后罢。”   阿齐回答,“如今要先进宫,排练一阵子。”   明微微点了点头,“忙完了,来我这里一趟罢。”   她很闷,整个心胸都是闷的,或许让阿齐过来唱唱曲儿、哄哄她,她的心情会好些。   阿齐整个人都是傻掉的。   来这里……找她?   这里可是皇宫啊!   他知道这位官人非富即贵,从未料到,对方竟是住在皇宫!   那她是什么人?   “这里的娘娘吗……”   救命啊,所以他之前是勾.引媚惑了当今皇上的女人吗……   阿齐的身子一抖,摸了摸自己那颗宝贵的脑袋。   那眼前那柳二公子,与这位娘娘可是有什么私情……   正浮想联翩呢,便有宫人打住了他的话,“这位是折怜公主。”   阿齐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跪下,“小的、小的见过折怜公主!”   他这可是攀上了贵人啊!   这几日,那些乐人进宫后,除了排练演出项目,便是来采澜殿给明微微唱曲儿。公主也是十分大方,该给的银子一点儿也没少,这一来二去的,阿齐便与采澜宫里的人熟络了起来。   除了柳奚。   有时候,他会好奇地问这里的宫人,“你们公主,与柳二公子是什么关系?”   “柳二公子啊……”对方神秘莫测地一笑,“他可是我们公主养的面.首呢!”   堂堂柳二公子,竟沦落到讨好女子?!阿齐大为震惊。   采澜宫偏殿。   柳奚安静坐定,忽然听到门外一阵敲锣打鼓之声,忍不住侧了侧头。   神情之中,有着淡淡疑色。   平日里巴结他的宫人跑过来,“公子怎么了?”   “院子外,这是什么?”   咿咿呀呀的,是唱戏么?   那人突然不说话了。   柳奚轻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有些冷冽,对方不敢骗他,只好道:“是烟水巷的人。”   这么晚了,还敲锣打鼓呢。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那宫人道:“公子,公主今夜……”   “怎么?”   “公主今夜,让那些乐人们留着……”   柳奚神色一顿。   他忽然握紧了杯盏,力道逐渐加大,那人看着,柳公子的眸光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竟让他冷得开始发抖。   “便由着她去。”   宫人不敢言语。   方欲告退,突然见柳奚“腾”地站起身,那小宫人一愣,忙不迭喊道:   “柳公子,柳公子!柳——” 第50章 .50(一更)绝色美人,唯有江南柳平……   柳奚大步流星。   他本就生得高大,那步子更是迈得极快,广袖长袍被飘扬得带起,恍若步步生风,袖上那对白鹤亦是游走在一袭夜幕里。   夜色轻晃。   轻车熟路地来到采澜宫正殿,长安在殿门口守着,见了柳奚,这小丫头一愣,“柳、柳公子,您怎么来了……”   虽然柳奚是宫里头的“马仆”,但宫人还是不敢怠慢他的。   男子一双眸有意无意地瞥向殿内,那大殿的门微敞着,里面透着些亮光。柳奚余光轻瞥,声音却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公主可在?”   “在……”长安颤颤巍巍,“公主在、在里面……”   对方又轻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云淡风轻,却莫名让小宫娥感到一种惧意,长安只觉得四周突然弥漫上一股寒意,竟让她的身子颤了一颤。   一声通报,明微微正靠在松软的贵妃椅上,只觉一尾清风倏然而至,转眼间便看到了那人。   柳奚迈进门,见了殿内的情形,眸光微微一凝。   偌大的采澜殿内,竟如同搭了个小小的戏台子一般,阿齐与其他叫不上人的乐人形态不一,皆上演着一出戏。   咿咿呀呀的,有些聒噪。   明微微眯了眯眸,乐人们未停,她透过那飘乎的水袖来望他,“何事?”   悠扬的琴声伴着男子的步子,他步履翩翩,衣袂更是飘然,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矜贵之气,与周围的乐人格格不入。   他斜斜一瞥。   那群乐人所演的,不知是什么曲儿,那曲词颇有风花雪月之意,柳奚听着,隐隐约约听到几句情情爱.爱。   不肖想,便也知晓这曲儿的含义。   是来讨折怜公主欢心的。   见柳奚走进来,明微微面上没有过多的神色,少女仅是轻瞥了他一眼,心情似乎有些低沉。柳奚知道,她是在为晃晃的事忧心。   闹了这样一出事,以后她与晃晃之间,算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两人的心分隔开,二人之间更是出现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会不会填平、会不会愈发大,也无从得知。   看着座上的少女,柳奚突然觉得,她一不开心便去找阿齐听曲儿,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如今瞧着那群乐人脸上的讨好之意,一股无可名状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柳奚冷眼瞧着那群人,抿了抿唇,却是什么也没说,反而步步走到明微微身侧。   她没有管柳奚,没拦着他,更是没有挪动一下身子。   连理都不理一下他。   见被无视了,柳奚也不恼,反而好有脾气地坐那儿看着这群乐人。   倒是阿齐,被柳奚直视着,执着扇子的手一抖,那小扇险些掉下来。   又是一阵咿咿呀呀,那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明微微觉得柳奚有些碍眼。   见那道目光终于朝自己望了来,男子侧过头去,声音淡淡:“这是什么曲儿?”   在同她找话茬了。   她斜靠在贵妃椅上,雪色的衣摆逶迤而下,几乎要拖到地上,与那一袭雾色与夜色交织在一起。   月光透过窗隙,她如精灵一般,可爱而迷人。   “《游仙窟》。”   柳奚垂下眼睫。   只听到——   “施绫被,解罗裙,花容满面,香风裂鼻。”   “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   乐人那盈盈眼波一望,正对上雪衣男子那双眸,柳奚含着笑,却让那人不由得一寒颤,缓缓咬出,“两唇对口,一臂支头……”(1)   说也奇怪,柳奚明明是带着笑,却让人无端感到一股惧意。一曲作罢,只听玩味一声:   “公主原来是喜欢这些。”   男人目色微闪,烛火映入眸心,映出一片幽深而缓淡的涟漪。   “喜欢听曲儿罢了,旁的什么曲,都不挑的。”少女如此道。那一声轻落落的,紧接着便似乎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喟叹,语气却有些低沉。   明微微脑海中,满是那句“你的母妃杀了我的母妃,我该怎么办,阿姊……”   她该怎么办。   那她该怎么办。   少女一阖眼。   有乐人上前来,给她倒了杯热水。   折怜公主说今日胃不太舒服,不准人来倒酒,便以清水、淡茶代之。   她不开心。   柳奚看出了她的不开心。   她却不理会自己。   一双眼,全在那个叫阿齐的乐人身上——那个相貌普通、身材不甚高大的男乐人。他似乎极会讨她欢心,知道明微微喜欢听曲儿,故意以此献媚。柳奚眼瞧着,竟觉得那曲儿唱得有几分惺惺作态,媚俗无比。   厌恶。   手指轻轻蜷起。   一瞬间,他有种被冷落、被替代的感觉。   他莫名感到心烦意乱,觉得整颗心、所有的心思好像都被系起来,他很想同她说,莫再同那些乐人厮混,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就这般坐在那里,与明微微一样,穿了件雪色的袍子,竟是十分相称的。他静静瞧着阿齐献唱,后者有些瑟瑟发抖,终于,明微微喊了停。   一瞬间,殿内所有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她。   她面色未动,神情让人分辨不出或悲或喜,除了柳奚,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望着她,只见明微微稍一凝眉,轻声道:   “换一首罢。”   “好,那便给公主换一曲,”乐人立马点头哈腰,“公主,您喜欢听什么?”   明微微略一思索,“可有《美人抚琵琶》?”   阿齐一下愣住,“小的不会……”   不光阿齐不会,放眼整个烟水巷,也找不出会此曲的乐人。此曲极难,乐调十分难以把控,尤其是曲中美人的仙姿极难用曲调吟唱出来。   这里的乐人,虽稍有些姿色,可也算不上是绝色美人。她觉得十分扫兴,又觉得内心堵得慌,终于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罢。”   柳奚不走。   他定在原地,看着她。   “怎么?”   他似乎有些心疼,“你若不开心,难受得紧,或许可以宣泄出来……”   少女幽幽瞥了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本宫的心思?”   她还是不愿意同他推心置腹。   柳奚看着她,那双眼有些犀利,似乎能把她前前后后看个透彻。明微微也不惧怕,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大胆对视——你来我往,她面色仍是清冷。男子笼于袖中的手又轻轻蜷起,终是一挥袖。   “啪”地一声,袖子甩在几案上,转身离去。   明微微又想起那句,“柳奚真是个有脾气的”。   “公、公主……”   阿采心惊胆战。   “不必理他。”   ……   柳奚也意识到了,自己与她之间已经有了一道隔阂。他想将那道隔阂填平,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压根不愿理睬他。   她一闲下来,有工夫了,便喜欢写信。柳奚知道她是要写给谁的,每每听那下笔之声,内心深处便浮现出一层妒意。他抿着唇,强压着情绪。   忽然很后悔,教她学会了写楚玠的名字。   月中时,他回去看了看父亲,原先的家仆只剩下一位忠心耿耿的,其余皆是树倒猢狲散。当初的柳家落得此番光景……让人不认唏嘘。   月末,月升。   她大半个月,没有去璋珲殿。她害怕看见晃晃。   阿齐带着乐人们也努力地学着那首《美人抚琵琶》。   明微微去看过几次,总是不满意。   他们不是她心目中的美人。   “公主,昨夜落了雨,您小心些走。”   去给母妃请了安,阿采提着灯笼,小心地叮嘱她,“莫踩了一脚水。”   宫女的话还没落呢,明微微一个不留神“啪叽”一脚踩进了个水洼里。   裙角有些湿了。   阿采提着灯,昏黄的宫火往下照了照——濡湿了一小片,没法儿,只能快步回采澜宫去。这一主一仆方迈一步呢,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乐声。   阿采循声,偏了偏脑袋,“公主,好像有人在亭子那边抚琴。”   那乐声,竟有几分熟悉。   明微微蹙起秀眉,“不是琴声,是琵琶。”   正是那曲她想听许久的《美人抚琵琶》。   明微微不懂乐曲,竟也能听出这人的乐技比那些乐人高了不止一等。她不由得有些惊讶,这宫中居然还卧虎藏龙?   如此想着,她看了一眼提灯的阿采,“去看看。”   “是。”   越往亭子那边走,草木愈加繁茂,月色被树丛遮挡住,乐声却愈发动人。不光是明微微,就连阿采亦是被那乐声吸引住了,提着灯、拨开树丛往前走。   一道又一道树丛。   灯火映着绿影,曲径通幽之处,眼前月色乍现——褚色的小亭间,赫然一抹飘飘雪衣,明微微一愣,看那人眉眼低垂,轻轻抚着琵琶。   乐声泠泠!   大小弦声相错,修长手指扣动琴弦,稍一凝气,明微微一恍然,便见白鹤游动,顷刻便是声如珠玉:   “沧海之雀赤翅鸿,白雁随。”   “山林乍开乍合,曾不知日月明。”   柳奚乌发披散,鸦青色的发与雪色衣袍随风轻轻飘动着,月华落下,弹在他的琵琶面上,声音愈发素清:   “醴泉之水,光泽何蔚蔚。”   只一声,如有徐徐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雾临仙云,珠落冷川,冰雪呜咽,百喙春和!   明微微震在了原地,只见美人一双艳目望来,那双眼分外摄人魂魄,让人见之刹那失神。   他未笑,只将薄唇轻动,手抱琵琶,坐在清风霁月处。   芝为车,龙为马,览遨游,四海外。   那一身风骨正是皎皎如月,雪色衣袂坠在花间,如有妖姬再世,仙人下凡。   妖姬抚琴,仙人低眉,喉结微动,檐上有雨珠滴下,柳奚又一抬眸,乌眸冷艳,清冷的乐声从山谷间陡然留下,他轻轻吟唱:   “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中,   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 第51章 .51(一更)堂堂柳二公子,居然取悦……   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那琴声乍止,余音却经久未散,盘旋在晚风与云气间。阿采有些痴怔,满眼震惊地看着柳奚,见他一收回手,轻轻将琵琶一放,踩着满地的月光,不疾不徐地朝公主走去。   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大片云层中,袖袍间,也不禁沾染了些湿漉漉的雾气。   他于明微微身前停下。   “公主。”   薄唇轻启,柳奚这一声公主,唤得是十分恭敬。   明微微闻声抬起头,正见着对方敛目垂容,那目色是一如既往的清平。他微低垂着眼,皎洁伶俐的月光如精灵般跳动在他细长的眉睫之上,让少女一沉吟。   美人抚琵琶。   柳奚无异于是位绝色美人。   “柳公子方才一曲,让本宫颇为惊艳。”   这世间,恐再无第二人能演奏出这般,摄人魂魄。   明微微这才完全回过神来。   她看着身前的男子——虽是广袖长袍,但他明显穿得很像乐人那般款式,头发披散着,未及冠,更未佩玉,胸前衣襟微敞开,那坚实的喉结更是惹人注目。   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男子眸底如有细雾沉沉,见她望来,却半天不语,不由得低声:“这一曲,是公主先前所说之挚爱,我钻研几日,仅能演摩之大概,不能深入皮骨,更难以仿仙人之姿。不知公主……”柳奚忽然一顿,片刻后,声音竟愈发低微,“公主可喜欢?”   明微微一愣。   听这语气,他居然是在……探寻?   探寻什么,探寻她的欢喜,索取她的欢心么?   他的目光晦涩,许久,见她终于点了点头,男子眉眼笑开。   明明是她很喜欢的一支曲儿,如今明微微听着,竟不觉得喜悦。她看着柳奚的眉眼,从心底里涌现上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让她开始回避:   “阿采,本宫倦了,回采澜宫罢。”   阿采不敢看柳奚,轻声应:“……是。”   一主一仆,伴着那摇晃的宫灯,柳奚静静地目送她远去,眼中似有情绪暗暗晃荡。   终是拂了拂衣袖,开始收琴。   却没想到,这前脚刚拜别了明微微,后脚便撞上一人。   他正抱着琵琶,一转角,便撞上了一行轿辇。柳奚下意识地垂下脸,对方却高高一唤:   “柳、柳先生?!”   声音娇滴滴的,十分熟悉。   是明皎皎。   自兰氏出事后,明皎皎便再也未见过他,却也隐约打听到,柳氏与兰氏已经解除了婚约。这道消息传来,一下子让明皎皎春心晃荡,让她又想起先前在尚学府的时日。   先生真是博学多才,真是无所不能,又有那般好皮囊……每每在尚学府,看到先生那张脸时,她总是偷偷想到,这世上,没有不喜欢先生的女子罢。   尤其是当他走下殿、来到自己身侧时,明皎皎的脸总会从耳朵红到脖子根。   先生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很好闻的香气,清清冽冽的,走路更是带起一尾风,那香气便如此扑到明皎皎的面颊上。   此刻,她的脸又红了。   “先生,您……怎么在此处?”   还穿成这般。   明皎皎偷偷打量着他。   先生真好看,仙风道骨的,像天上的神仙。   月色之下,男子面容清俊,广袖长袍,尽是魏晋之姿。柳奚只看了她一眼,目色轻轻,薄唇微微抿起。   却是没有回答她的话。   至于柳奚为何出现在宫中,明皎皎也不想去探寻。她只想珍惜此刻,珍惜与先生在一起的时光。   过去,总有明微微“插足”,如今那个讨人厌的已有了驸马楚玠,而太傅先生更是与兰白萱解除了婚约,如此的话……   明皎皎眼神亮了一亮。   “先生,您还会来尚学府教我们念书吗?”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像是一片鲜嫩的花瓣儿,下一刻就要掐出水来。   语气中,更是带了几分恳请与撒娇。   其目的,不言而喻。   纵是周围未经□□的小宫人也能反应过来,六公主这是希望柳公子能留下来。   明皎皎走到柳奚身侧,几乎忍不住想拽一拽他那雪白的袖袍。   “在下已向圣上辞了官,不再去尚学府。更何况,尚学府已新来了太傅,公主——”   “可是皎皎不喜欢,”不等他说完,对方径直截去了他的话,道,“皎皎不喜欢新来的先生,他教得不好。”   若是柳奚未记错,新入宫的太傅是前年的状元,怀有八斗之才。   明皎皎看着他的眼睛。   男人目色平静,双眸更是向一泓幽深的泉水,二人如此对视,粼粼月色之下,明皎皎看不见对方眼中的片刻涟漪。   有些失落。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与先生还没有什么交集呢,对方自然也还不明白她的好。若是自己与他来往频繁了……明皎皎如此一笑,又忍不住凑上前,朝柳奚迈步。   对方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与七公主保持着一个很得体的距离。   明皎皎却顾不得这么多,她只觉得,在对方离开的这些时日里,思念如野草般恣意生长着。尤其是当她知道柳奚与兰白萱之间的婚约解除后,一个个大胆的想法便在心头萌生。   她往前迈步,对方却往后倒退。   柳奚低垂着眉睫,那睫羽浓密细长,同样低垂的乌发让人莫名觉得他十分乖顺。明皎皎心头一动,忍不住再上前——   竟径直捉住了他的衣角!   先生的衣角很软。   却不料,对方竟冷冷一挥袖,明皎皎的手一抖,那片雪白的袖袍顷即从手中滑走,他已朝自己轻轻一揖,“公主,请自重。”   而后抱琴远去。   “公、公主……您没事儿吧。”   察觉出明皎皎神色的不对劲儿,有宫人上前道。   女子掩去眸中黯淡,恨恨地咬了咬唇,“无事。”   笼在袖中的手却暗暗收紧了——   她明皎皎会让柳奚知道,谁才是真心喜欢他的,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谁与他,才是绝配!   柳奚抱着琴,缓步走过长长的宫道,莹白的月色落在宫阶上,忽然,他看到了站在眼前的人。   楚贵妃。   他微微眯起眼,对方亦是在打量着他,那双犀利的眸隐于夜色中,见他看到自己,楚贵妃也不躲,抿了抿唇。   款款而笑,“柳公子。”   没有问他,为何又会重新出现在这深宫之中。   柳奚步子顿住,抱着琵琶的手紧了一紧。   他很美,一袭雪衣更衬得他昳丽阴柔,楚贵妃看着他笑:“堂堂柳二公子,居然取悦一个女子。”   “柳公子不会是……又动心了罢?”   寒风将乌发吹到他胸前,拂动衣襟,柳奚未言,又听她自顾自道:“当年你是怎么答应皇上的?不过也是,皇上身子愈发不好了,昨夜又在本宫那儿吐了一次,没让人往外说。算算时日,估计也撑不了几年了……”   说也奇怪,明明是“夫妻”一场,楚贵妃眼底竟没有半分温存。柳奚微凝着眉,他不知道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只见女子莲足微动,裙裾就这般荡漾开来。   像一朵鲜艳的莲。   那一双眼直视着他。   “若是柳公子想要东山再起,本宫或许可以帮你……”   男子眼中疑色更加浓重。   他颇为警惕地望着她,却见贵妃娘娘步步走来。她轻缓一笑,竟伸出手,贪恋似的抚了抚男子的眉眼!   柳奚完全愣住,一时间竟忘了躲避,四目相触的一瞬,又听她幽幽道:   “本宫记得,柳公子后背似乎有块疤,正在那肩胛骨处……”   柳奚大惊。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第52章 .52(二更)楚公子要回来啦!……   柳奚后背的肩胛骨处确实有一块“疤”。   不过那并非创伤,而是一块只有半根小拇指长的胎记。浅浅的一道,本就不容易被发现,那胎记更是在十分隐秘的地方,除去脱.衣更衣,就连三余也不知道他身后有这样一道胎记。   楚贵妃她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柳奚眼底的疑色,她轻幽幽叹了一声,那声息清长,拉回了男子的思绪,让他颇有些警惕地望向她。   楚贵妃身后,只站着一位心腹,其余宫人都不知被她驱散到何处去了。   一袭月色之下,三人各怀心思。   女子摇扇,朱唇轻启,陈年往事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竟是一出狸猫换太子。   彼时,楚贵妃乃名动大堰的第一美人,皇帝倾心许久,被其迷得神魂颠倒,竟破例以妃位纳其入宫。满朝哗然,太后更是不满,联动皇后在暗处时不时给她使绊子。   太后说,她是妖妇,是不祥之物。皇后更是应和,生怕她会抢了自己的皇后之位。她们逼着皇帝在先皇灵位前立下毒誓,妃子楚氏,不可当大堰皇后。   同样的,她也不可当太子生母。   楚贵妃的第一个孩子,便是这么没的。   “柳奚,你可知,本宫那孩儿还不足数月,便被那群毒妇抢了去。没过多久,本宫的皇儿便咽了气……”   皇帝跌跌撞撞地跑回她宫中,跪在床头哭泣。她生下了一名男婴,太后与皇后,同出一族,她们不准楚妃有男婴,自古以来,夺嫡之战血洗宫城,她们不允许有这样的悲剧上演。   皇帝跪在她床边,抱着她,同她承诺道:只要你顺着她们,朕什么都给你。   唯独,膝下不能有皇子。   第二日,皇帝便升了她的位份,立她为贵妃。同样的,她从今往后,也只能做贵妃。   “本宫还记得,那皇儿长什么模样……”   女子一阖眼,眉睫颤抖着,月色将她的面色照得惨白。   身后心腹宫女闻之,亦是心生悲切。   柳奚站在原地,袖袍微摆,他未直视她,心中却隐约猜到,她将要说什么。   “紧接着,本宫又有喜了。”楚贵妃道,“又是个皇子。”   “不过在生下第二个小皇子之前,本宫特意留了个心眼。本宫让人打听了,这京城中还有柳家夫人受了孕,便趁着宫宴时,与柳夫人交好,让她进宫来陪本宫聊天说话。皇帝宠着本宫,孕期无聊,想着多一个人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柳夫人临.盆当天正在宫中,本宫喝下了事前准备好的催产药,又重金买通了产婆,几乎是同一时间与她双双进了产房。”   再然后——   楚贵妃一眯眸,美目艳丽而逼仄,紧紧盯着身前的男子,不容他有任何躲避:   “本宫便,将小皇子与那柳家的小女儿掉了包……”   刺耳的笑声登时在耳畔响起,贵妃一掩唇,笑声“咯咯咯”的,双目却不离那玉面郎君半分。柳奚身子一震,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眼前的贵妃,眼前的……   他的生母。   她恨皇帝!   “他亲手扼杀了本宫与他的第一个孩子!本宫的皇儿,本宫的好皇儿——他还未到一个月啊!他还未来得及,戴上本宫给他做的小虎帽……”   她恨皇帝,她恨他!   “即便他将明澈指给了本宫,全然也抵不了本宫丧子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之痛!”   “可如今,如今不一样了,本宫的孩子,本宫的好孩子,你已成这般……”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了柳奚。他白袍,她红衣,只一瞬,那抹烈红的衣袖便烧在他的面上。   女子爱怜地抚摸着他的眉眼。   “莫、莫动我……”   柳奚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   他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小皇子,柳家小姐,狸猫换太子……也就是说,微微她是柳家的千金。   而自己,则是贵妃的生子,皇帝的生子,是大堰的五皇子!   他又往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与自己颇有几分相像的女子。柳奚隐约记得,先前有人曾说道:柳公子与贵妃娘娘眉眼有几分相似,兴许美人皮相都是相通的。   她是他的生母,他能不与她长得像吗?!   不仅如此,这还解释了为何先前楚贵妃对他与兰氏照顾有加……柳奚原以为,兰氏是曼妃的侄女,贵妃娘娘又与曼妃交好,对方照顾自己与兰白萱是出于人情之交。   原是如此。   竟……是如此!   楚贵妃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君——他已是十分出众,那皮相十分像自己,骨相更是出尘。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当年将他与微微掉包是一件十分正确的做法。   如今自己的儿子乃是人中龙凤,年纪轻轻便能做太傅,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去年更是一举多得“江南第一剑客”的称号。而柳家小姐呢?被皇帝宠、被宫人惯得没一点儿样子,性子骄纵,最爱惹是生非。   她满意一笑。   “平允。”楚贵妃一唤,似乎想亲近他。对方反倒离自己更远了。见状,她也不恼,她可以等,等他慢慢接受自己。   自己是他的生母,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完全不差这一时半刻。   “平允,皇帝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他犯.病的事本宫好几次给压了下来。如今楚玠又带病征讨米蚩,天时地利人和,你可以趁此上.位。”   来个出其不意!   如此想着,她竟用一种十分慈爱的目光看向柳奚,后者被她那道目光盯得十分难受,心中情绪更是汹涌起伏。   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想法是,微微她该怎么办?   ------   采澜宫内。   明微微一回去,长安便递给她了一封信。   “楚将军送来的。”   一来二去的,就连长安也熟悉了楚玠的字迹。   不知为什么,每当她收到楚玠的信后,便有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少女坐回到书桌前,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虔诚地祝愿后,终于拆开了信件。   楚玠此去已有许久,也与米蚩大大小小交过战,她有些忐忑地往下看,直到看见那一行小字——   “是——胜仗!”   听见这一声喜悦的声音,守在一旁的阿采与长安也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只见小公主满目欢喜,手中捏着信道:“楚玠哥哥说,他这次大溃敌军,米蚩伤亡惨重,几乎失去了招架我军的实力。信上说,若是不出意外,再等些时日他便要得胜归来了!”   “太好了,驸马要回来了!”   这边的骚动声终于让最里头正擦着花瓶的长宁转过头来,她虽哑,却能听懂大家的话。知道楚玠即将要回宫后,抓着花瓶的手激动得一抖,险些将花瓶摔碎。   小宫女赶紧将瓶子放下,看着公主面上的笑容,也忍不住用手语比划:   楚公子要回来啦。   真好呀! 第53章 .53明澈悄悄走在他身后   与楚玠通信一来一回,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了下去。秋露霜气更重,公主怕冷,阿采早早便备好了过冬的东西。众人翘首以盼着,楚家军队能在新年前得胜归来。   阿齐演完了曲儿,也回烟水巷去了。因为那一晚,明微微心中与晃晃始终存了芥蒂,再没有主动踏入璋晖殿的宫门,与这个弟弟生分了许多。   与此同时,她更是与母妃生分了许多。   她觉得,自己与母妃、与晃晃之间已经存在了一道无形的沟壑,或者说,不只是他们,还有柳奚……每每梦回之际,她总有一种孤独与无措之感。过往十六年,她从未有如今这一刻这般无助过。   彼时明微微正坐在采澜殿内,听下人念着这个月上旬宫内的开支,长安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公、公主,不好了!皇上他……”   明微微握着账本的手一顿,右眼皮也兀地一跳。   不由得问道:“父皇怎么了?”   莫名其妙的,一颗心猛地一提,她见长安面色惶惶然,整个人亦是一哆嗦:“公主,今早皇上就没有上朝,临安公公那边传消息说,皇上今天身子不爽,方才……吐了一身的血……”   这一句,让少女的瞳孔倏然一放大,身侧阿采也慌了神,“吐血,怎么会吐血呢?!”   皇上的身子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明微微连忙让人备了轿辇,往父皇宫中去。   果不其然,殿门外浩浩荡荡围满了一圈儿人。见明微微来,众人连忙一福身,给她让开了道儿。   她就这般快步走进宫。   父皇正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着,不知是昏迷了还是在歇息,皇后、母妃与宫里各娘娘亦是坐在一边,还没进殿呢,就听到了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   曼妃娘娘更是在那里用帕子捂着嘴,哭成了泪人。   “皇兄,”微微看到了大皇子明天鉴,“父皇这是……怎么了?”   皇兄与其他皇子公主站在一起,见微微走来,他又是叹息一声,继而又望向跪坐在床前正在诊断的太医。   他的身后,站着二姐、三姐、四姐,还有……   晃晃。   有些时日不见,少年似乎清瘦了些,今日他穿了一身青白色的袍,衣衫落拓,神色亦是缓淡。乌黑色的发只用一根金带简单地束着,玉面小冠,帛带珠玉,端的是翩翩公子世无双。   听到那一声“五公主到——”,他似乎抬了抬头,转眼间又偏过脸去。莫名其妙的,微微也有些害怕与他目光的相触,便故意不去看他。   余光却隐约感受到……他时不时地朝自己望来。   对方那一瞥,极为迅速,很淡,很轻,像是一阵无意刮来的风,轻轻带动到少女面上,却吹不起湖心的涟漪。   明微微站在那儿,两眼紧张地望向床榻上的父皇,仍那人再怎么看自己,仍是岿然不动。   终于,床边的太医站起了身形。   “皇上怎么样了?”   立马有人焦急发问。   太医朝皇后娘娘恭敬地一揖,却是若有若无地一叹息。那道叹息之声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绪,紧接着便听老太医道:   “微臣给皇上开几服方子,需得日夜分三次服用,万万不可怠慢。或许这般,可以缓解皇上的病情……”   皇上不是得了恶疾。   只是那身子日夜受政务的侵蚀,每况愈下。   太医说这些话时,曼妃娘娘在一旁哭得更厉害了,就连一向淡定自若的皇后,面上也露出了不知所措。   皇上不行了,大堰的天子,要倒下了。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不过立马,殿内又响起了其他的声音。   如今皇上的身子不好,大堰的储君还没立呢!虽说皇帝平日里十分器重明天鉴,可大堰立太子并非立长,而是立贤能之人。相比大皇子,七皇子明澈显然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或许是出身不好,明澈比大皇子更为用功,功课上亦是十分认真。在数月前的策论笔试中,更是一鸣惊人。   夺得了父皇的那颗夜明珠。   相比之下,没有名次的大皇子要逊色上许多。   朝堂上开始两边倒了。   一部分是皇后的势力,另一边是老臣与楚贵妃的势力。向来夺嫡之争都是你死我活、十分残忍,众臣子也开始提前站队了。   前者的数量显然要比后者多上许多。   七皇子固然有才能,可他毕竟不是楚贵妃的亲生子,出身低微。   明微微站在那里看着太医与皇后对话,丝毫没有意识到,殿内的气氛已经悄然转变了。   明澈更是站在那里,偷看她。   他的目光十分小心,生怕被她发现了,他觉得十分煎熬——在今年重阳节之前,他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阿姊身侧,同她说笑、同她玩耍,可如今,他却连再看她一眼都成了奢望。   她不再来自己那里了。   转眼间便是一声令下,皇后让他们先都出去,让皇上一人安静地休息。   众人言是,恭敬退散。   明澈悄悄走在她身后。   目光落在她头上的发髻上,那儿插了支金步摇,一走一晃儿的,十分可爱。少年不禁抿唇笑了,阿姊向来一直都是这般伶俐可爱,让人生怜。   再一步,他紧紧跟上少女脚步,思念如藤蔓般疯狂生长,少年看着阿姊,满腹心绪呼之欲出,方欲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七殿下!”   步子一顿,他转身,是位臣子,正朝他笑得阿谀。   明澈觉得十分不耐烦。   ------   皇上身子好起来时,秋意愈发浓厚了。   每年秋天,宫里头都会组织一场秋猎,今年亦是不例外。皇上近日精神头十分好,趁着这时候,宫里又举办了秋猎。   仍是与上次春猎一样,猎得猎物最多者为胜。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柳奚。   明微微百无聊赖地坐在席间,看着众儿郎上马,今日晃晃也参加秋猎了,一身劲装的他十分有少年气概,惹人注目。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微微感觉到,在晃晃挥动马鞭之时,竟转了转头,若有若无地瞟了自己一眼。   秋猎开始。   桌上供奉着上好的水果,肉大汁多,阿采给她剥着橘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晌午。   虽是秋天,可正午的太阳依旧十分浓烈。   阿采过来给她撑伞。   “公主,要是受不了这日头,咱们便回去。”小宫女提议道。   明微微看了看身侧的父皇与母妃,摇了摇头。   他们正在兴头之上,如今父皇身子不好了,她要多陪陪他们,不能再扫了兴。   如此一坐,又是半个时辰。   距秋猎结束还有整整一个时辰。   她吹着茶,同女眷们说笑着,时不时还有明皎皎的挑刺儿。正谈论间,猎场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引得席间有人站起来。   “怎么了?”   猎场那边,怎么这么大的动静?!   “不好了!不好了!”   立马有小宫人飞奔而来,“皇上、娘娘,不好了!七殿下他——”   “晃晃怎么了?!”   不等那人气喘吁吁地答,明微微已如离弦之箭般从座上弹起,飞奔入猎场。   “微微,微微!” 第54章 .54几乎要了他的命   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唤声,明微微全然不顾,一颗心猛地被宫人那句“七殿下他——”给提起来,右眼皮也突突跳得飞快!   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她飞奔入猎场,守着猎场门的小宫人一愣,见状,亦是不敢拦她,只叫人好好看着公主,猎场上箭羽无情,莫要受伤了。   明微微循着那道嘈杂的声音奔去。   “七殿下怎么了?”   她听到身后有人议论。   紧接着便是一阵支吾:“我、我也不知,听人说,好像是从马上跌下来了……”   “啊?小殿下的骑艺一向不是很好吗,怎么会从马背上摔下来,有没有摔坏了哪里?”   “那么高、跑得那么快的马儿……唉,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明微微拨开人群。   少年正躺在地上,面色灰白,他紧紧咬着唇,身侧是匆匆赶来的太医。见了明微微,太医匆忙行了一礼,又赶紧跪坐在地上。   有殷红的血从少年衣摆下溢出……   瞳孔倏地一放大,少女只觉得心痛,不忍再往下看。太医亦是颤抖着手轻轻掀开小殿下的衣摆,忽然“嘶”了一声。   血!都是殷红的鲜血!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   那么多、那么深的鲜血,就那般不曾止歇地从少年衣摆下方汩汩流出来……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腿腕流了一地,蜿蜒至明微微的脚边。   “公、公主……”   有宫人扶了她一把。   晃晃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   他怎么能从马背上摔下来呢?!   她猛地转过头,望向倒在晃晃身侧的、同样十分痛苦的马匹——它亦是瘫在那儿,时不时发出几声哀鸣,在场之人却根本不管它,更是没有注意到……   明微微走上前去。   略一福身,在众人的疑色之中,她低下头。   眸光微闪。   晃晃重重地咳嗽了一下。   那道咳嗽声,再次牵动着明微微的目光朝少年所在之处望去——太医也站起了身形,往少年腿上撒了一层药粉,还没来得及开口呢,皇帝皇后便来了。   “澈儿怎么了?”   率先出声的是楚贵妃,满脸的关切之状。   有宫人将方才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来者说了一遍。   彼时,众人皆在猎场打猎,七殿下斗志昂扬。原本还好好的,可不知怎的,胯.下的马匹像是受了惊一般,前蹄猛然一撅,直将背上的少年摔下来。   众人皆是一惊,七殿下更是不备,当场被马匹摔落在地,险些没了声息。   那人越说,明微微的脸色便越发惨白。   阿采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好让她顺过气儿。   她还没来得及问晃晃的伤势,他便被太医们抬走了。   只留下一地骇人的鲜血。   “爱妃……”   皇帝生怕楚贵妃哀伤过度,忙去安慰她。母妃楚腰纤纤,身姿更是羸弱,像是被风一吹,就要立马倒下。皇帝皱着眉头,身后宫人皆是叹息。原本是圣上病情好转的大喜的日子,如今却出了这档子事儿……   纵是再愚笨,也知道从那马背上摔落下来的后果。   前朝有曾有例,同样是打猎之时,有名王爷从马上摔下来,这一摔,便是腿骨当场碎裂,自此半身不遂。   原本是温润如玉的性子,也是因为此祸,变得阴冷乖戾,活脱脱像是换了一个人。   最终因为忧思过度,竟连饭菜也不肯下咽了,正是风华正茂之时,竟撒手人寰。   想到这儿,明微微心头一颤,不由得抬起一双眼,颇为担忧地朝晃晃离去的方向望去。   心中祈祷着,哪怕是折损了自己的寿命,也好换得他康健、平安。   晃晃被抬走了,皇帝与贵妃也走了,原先嘈杂闹腾的猎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皇帝都走了,还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在场之人再也没有打猎的心思了。一时间,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许多,众人纷纷开始收起弓箭,开始游玩。   守门的宫人也是百无聊赖。   阿采一边轻声安慰着她,一边扶住自家公主往猎场外走。   “公主,您也莫担心了,咱们小殿下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   别说明微微了,就连阿采自己也不信,方才她可是看到了地上的那摊血,可是淌了一地……   小宫女颇为忧心地抬眼,偷偷望向自家主子,正见明微微眸色翕动,浓密细长的眉睫轻轻颤了一颤。   忽然——   “公主小心!”   忽有凌冽之气破空而来,明微微一抬眼,正见一支箭羽离弦,瞧那方向,正对准自己的胸口!   “公主——”   她来不及躲避,紧接着又是第二支箭,这一回她明白了,放箭之人并非无意,而是瞅准了时机想要她的命!   阿采的惊呼犹在耳侧。   她不曾习武,根本来不及躲闪!   赳赳箭气,猎猎风声!阿采那一声“主”还未落,眼前突然闪过一抹雪白色的衫,少女身形被人一带,只听一声闷哼……   明微微惊惧抬眼。   手心、后背,皆是冒出了冷汗。   “公主……”   她眼睁睁见着,原本是素白干净的袍子,如今胸口处却晕染上了一层鲜红之色,又是血!又是那般猩红、黏腻的血!明微微身形一僵,看着那锋利的箭羽刺入男子的肉.身,那人眉头轻动。   “柳、柳奚?”   胸口之处,开了一朵殷红、绚丽的花。   “柳奚!”   这一声,立马有侍卫上前来,男子没有看他,将眉头轻轻皱着。只这一瞬间,他面上的血色尽失,明微微只觉得自己怀中的身形愈发沉重,直将她整个人欲压垮……   阿采连忙高喊:“快传太医、传太医!”   这厢又乱做一团。   明微微抱着他,怀中的男子极为安静,不曾闷哼一声,她的双手颤抖着,鲜红的血从他的身上流出,染红了她的衣袖。   少女能明显感受到,怀内之人气息的流失……   她一下子慌了神。   也不管他是如何进的猎场,只用手捂住他的伤口——他伤得极重,明微微却不敢去碰那根箭羽,生怕会再加剧他的疼痛。   眼前一晃,柳奚抬起沉甸甸的眼皮,一下子便看见了她脸上的泪水。   她还是当初那个小姑娘,还是当初那个会偷偷跟在自己身后,甜甜地喊他一句“太傅先生”的小姑娘。   他抬了抬手,却没有力气,只觉得她的一颗心跳得飞快,直将自己温暖。   柳奚的面色极白,比先前的晃晃还要白。   他又生得极好看,用美艳二字形容丝毫不为过。   而如今,那美艳的眸子紧闭着,面容毫无生机,任何人看了也会心头一颤,心生出许多怜意。   他就像是一朵被摧残的娇花。   “柳先生?!”   一侧的明皎皎也扑上前了,“先生,您怎么了?”   正说着,她居然直接把明微微挤到一边儿去。   眼前换了个人,柳奚神色恹恹,觉得肩处那伤口愈发钝痛,一种失重感铺天盖地地袭来,眼前的血色直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张了张嘴,扭过头去看她,她却被挤到另一边,眼中仍是惊骇。   她被吓到了。   柳奚幽幽一叹。   幸好他一直偷偷跟着她,就像之前,她偷偷跟着自己那般。   小姑娘站在原地,头发有些乱了,胸前也蹭了些血渍。她就这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让他心疼。   他阖眼。   她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男子猛一握拳。   失去意识之前,他眼前还是那张娇艳明丽的脸。   ------   这一场秋猎,杀机四伏。   有人想要晃晃的命,还有人……想要她的命。   回到采澜宫,明微微仍是后怕。   最令她心惊胆战的,是晃晃的伤势,还有……柳奚。   全皇宫的人也哆哆嗦嗦,这几场变故惹得皇上龙颜大怒,直接调了甄晏来彻查七殿下落.马、五公主遇刺二事。   楚贵妃更是在皇帝床前哭成了泪人。   一时间,所有矛头都对向皇后。   如今正是立储君之际,若是明澈出事,最大获益者便是明天鉴。没有人再与他争这储君之位,而皇后,自然也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太后。   只是微微不懂,为什么皇后要杀她。   入夜,一阖眼,面前仍是那支飞来的箭。   还有柳奚飞扑上前,为自己挡住的那道致命一击。   ……   “公主,公主!”   明微微猛然坐起,回过神来时,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阿采慌慌张张地走上前,握着帕子给她拭汗,“公主,又梦魇了吗?”   今天晚上,她一连做了三个噩梦。   第一个,梦见晃晃死去了。   第二个梦,柳奚也因为中了箭伤离世。   第三个……   “我梦见了母妃。”   阿采一愣,“贵妃娘娘?”   明微微大惊失色!   “母妃……母妃她可是也有飞来横祸?!”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后背僵直。   与前两个梦境不同,这一次,她方看见母妃的脸,便被惊醒了。   完全没来得及看母妃究竟也要经历什么。   这次惊醒,并非是出于对某个具体事件的恐惧,没有人受伤,没有人流血,更是没有人死去。可当明微微看见母妃那张脸时,却莫名其妙感觉到一种居然的压迫力。母妃笑着,缓缓朝她走来,如小时候那般轻轻唤她“微微”,却莫名地让她感到害怕。   让她惊惧!   让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阿采擦了擦她额头处的细汗,小心提醒着时间:“公主,时间不早了,早些歇息罢。”   叫她如何能睡得着?   她不安心,便问道:“晃晃……与柳奚现下如何了?”   小丫头轻声:“还没有消息呢。”   “公主早些歇息,许是一觉醒来,殿下与柳公子便也能醒来了。他们二人也不希望看见公主为他们操心……”   这一夜,几乎是无眠。   一大早,明微微便顶着眼下的乌黑出了采澜宫。   在晃晃与柳奚之间做出抉择,她先要去自己心爱的弟弟。   可刚出宫门半步呢,突然就听到拐角处两名宫女的小声议论:   “你有没有听说,原先的那位柳二公子,昨日在猎场上受伤了。”   明微微脚步一顿,阿采亦是担忧地瞟了她一眼。   “柳二公子?他不是早出宫去了吗,又如何进的猎场?”   “谁知道呢。不过,我今天早上去太医院取药的时候,听说柳公子伤得还挺重,那箭头被人抹了毒药,怕是性命难保了。”   “啊!那一箭不是替五公主挡的吗?难不成——是谁想要五公主的命?!”   “嘘,莫叫人听见了!”那人忙不迭捂住对方的嘴巴,却仍是忍不住自顾自地嘟囔,“想这柳二公子真是可惜,年纪轻轻,更是一表人才,怎么会这般……唉,谁知道替五公主挡的那一箭,能要了他的命呢……” 第55章 .55她一皱眉,他就想杀人   明微微一下愣在原地。   阿采显然也傻了,宫女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那两人走远了,这主仆二人的耳边仍回荡着:   那箭头被人抹了毒药,怕是……性命难保了。   少女手脚一寸寸发凉。   一瞬间,明微微觉得自己的呼吸亦有些困难。   她将柳奚带回来、隐藏得很好,宫里人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猎场的,自猎场抬回来后,亦是将他安置在太医馆。少女长长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凝了许多霜露,凉丝丝的,瞬间又有凌冽的寒风刮入喉咙。   明微微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公主!”阿采忙来扶她。   去璋晖殿的轿辇已经备好了,坐在辇车上,她觉得头疼欲裂。一阖眼,满脑子都是那支箭朝自己射来的场景,还有那一袭白袍……   箭羽刺入肉.身!   胸口处一阵猛烈地疼痛,让她蹙眉,良久,辇车终于停了下来。   牌匾上偌大三个字,规规矩矩——璋晖宫。   守门的宫人认得她,亦是规矩地引着五公主步入了正殿。只是那一路上,小宫人一边走,一边叹息。   看来晃晃的情形……也不是很好。   只是她全然不知,此时此刻,太医馆那边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柳奚被太医抢救了过来。   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六公主听闻,竟像发了疯一般,慌慌张张地赶到太医馆门口,一下子便听到那句“箭头上抹了不知什么毒,伤口已经发炎,若是找不到解药,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   少女声音凌厉,面若寒霜。   一见是六公主明皎皎,在场太医皆是一惊,忙不迭跪成了一排。   “六、六公主……”   “本宫问,你们刚刚说怕是什么?”   她不依不饶,目光扫过众人,圆目怒瞪:“若是柳公子醒不来,你们这头上的脑袋,也都别想要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是一哆嗦。   忙不迭应道:“……是。”   可又让他们上哪儿找解药!   他们明白过来了,那射箭的人,是想让他死,或者说,是想……让五公主死。   太医面色一白。   他们连那箭上的毒药是什么都没有分辨出来,又如何去找解药,救柳公子的命?!   皇帝那边,更是震怒。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要害他的两个皇儿?!   他传了甄晏,又调查了一圈儿皇后周围的人。此情此景,皇后亦是百口莫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腹被人调走审问。   美人楚贵妃眼睛肿的像个桃子。   那般梨花带雨,更是让皇帝怜惜。后者伸出手来,叹息一声,将贵妃拢入怀中。   “爱妃,莫怕,莫怕。微微与澈儿都不会有事的。”   眼中尽是忧虑,那眼尾处,俨然多了几条皱纹。   ------   柳奚不知昏迷了多久。   他能听到外界的声音,能听到太医们焦急的呼喊、宫人的手忙脚乱,以及明皎皎的怒斥……   却捕捉不到她的气息。   太医馆内尽是草药香,有雾气扑面而来,紧接着,又有人掀开床帘。明皎皎在床边哭了一阵儿,终是在宫人的劝解下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她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回过头,十分留恋地望着床榻上男子苍白的面容。   他即便是面无生色,唇色亦是死白,可那张脸仍是好看的。柳奚就这般紧阖着眼,眉头似乎蹙着,面上却再无其他痛苦之色。听着外界的纷纷扰扰,他一人安然地躺于帐子内,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听着明皎皎的声音,他只觉得吵闹。   她走了。   男子眉头微松,她终于走了。   他想睁开眼睛,那眼皮却是沉甸甸的,胸口仍有钝痛,与此同时,还有细密的刺痛感从那箭伤处蔓延,直直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周围太医告诉他,他要死了。   又是一片寂静,周围突然沉寂下来。隐约中,有人往他嘴里喂了什么东西,像是一下子被注入了力气,男子轻轻抬眼。   目光细弱。   楚贵妃。   对方正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柳奚兀地一嗤笑。   见他冷笑,楚贵妃面色不虞地皱了皱眉头,她张了张嘴唇,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转到一边儿去给他倒了杯水。   柳奚面无表情地接过去。   喉咙间这才舒服了些许。   他忽然冷声:“你竟下了如此大的手笔。”   贵妃欲取过杯子,却见一双眼颇为凌厉地朝自己望来。他面色平淡,那双眼却是十分精明而犀利,像鹰隼,叫人不敢直视。   “为了那个位置,你竟不惜杀害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女儿。”   闻言,女子面色微动,眼底亦有了些情绪的起伏。她垂下眼,望向他,望向这个让自己十分骄傲的儿子——他已经坐起了身,将背轻轻靠在身后的枕头上,乌发乖顺,就如此垂在胸前,让他看上去十分乖巧听话、干净而无害。   就是这般看上去乖巧无害的模样,如今却用那种……几乎要杀人的眼神看着她。   楚贵妃一愣:“怎么,你是想替她报复回来么?”   “不敢,”柳奚声音淡淡,“只是未曾想到,你会下这么恨的手。”   那箭头,居然还抹了毒药。   “为何杀她?”   他的声音轻轻的,“你好歹养了她十六年。”   楚贵妃冷哼一声,“十六年又如何,还不是别人家的姑娘。”   他没说话,只将眉眼低垂着,过了良久,才低低一声:   “你真狠心。”   楚贵妃一顿,下一刻,语气中已有了诸多不满:“是,柳二公子心最软。”   可优柔寡断,不是一件好事。   她想教会他,身为储君,最要不得的,便是心软。   故此,要斩断他的那一根情丝。   但让楚贵妃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那一刻,一直在暗处的柳奚居然挺身而出,替明微微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   赶到猎场时,她是有些后悔的。   看到柳奚胸口处的鲜血,她觉得胸口也兀地发疼。当她又看到微微苍白的面色时……小姑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中有惊骇、有惧怕、有担忧,莫名其妙地,又让楚贵妃的一颗心软了下去。   她在这深宫里那么久了。   她原以为,她不会再对其他人有感情了。   所以,也不知柳奚这一挡,究竟是好事,还是祸端。   柳奚仍是没说话,他就那般坐在床榻上,眉睫安静垂下。眸光翕动中,他又发问:“那明澈落.马之事……”   “可别怪罪到本宫头上。”楚贵妃美目轻挑,眼中有了不屑之意。   明澈落.马之事究竟是无心之失,或是有人在暗中操纵,对此她都不甚在意,或者说,在这储君之争中,她从未把明澈放在眼里。   “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贱.骨头生的玩意儿。”   跟他娘亲一样,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若是没了本宫,他还能拿什么资格去争?”   于楚贵妃而言,明澈就像是吸血的水蛭,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靠吸着她的血维生、才能在这深宫之中,光鲜亮丽地活下去。   闻言,柳奚转过头,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   疯子。   他又一阖眸。   唇角边似有叹息。   他知道,楚贵妃是想让他参与到这场夺嫡之争中。换言道,对方想捧他上.位,让他打败明天鉴与明澈,成为未来大堰的帝王。   而她,自然也会成为大堰的皇太后。   如今,对方那一双眼正直视着他,不容他躲避。虽然方才对方已经给了他解药,可他的胸口处仍有隐隐痛意,柳奚看着身侧的女子,她与自己长得极为相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竟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同样好看美艳的桃花眼,眼尾恰到好处地微微上挑着,不同的是,女子眼尾处有一颗泪痣,而柳奚面容干净白皙,显得他愈发清俊出尘。   宛若天上的仙子。   他当然知晓楚贵妃是想让他做什么。男子略一偏过头,正对上对方灼灼双目,二人对视着,贵妃的目色愈发逼仄,终了,柳奚轻轻一声:“我答应你。”   “不过,”他一顿,“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楚贵妃立马眉开眼笑。   “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女子道,“你放心,你要你乖乖的,听母妃的,母妃便不会再动她。”   他想不通,明明是朝夕相处了十六年,明明被她甜甜唤了一句“母妃”十六年,楚贵妃仍能这么残忍。   仍然能不眨眼地痛下杀手。   就为了逼他走上那条道?!   一双手笼于被褥之下,暗暗握紧,男子眼神兀地发冷,只声道:   “不只如此。”   他贪心了。   “若我登上皇位,我要——”   楚贵妃一眯眼,竟颇有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文,气定神闲。   却见柳奚的话语一顿,下一刻,竟一下子失去了底气。他的声音轻幽幽的,像是一道风,带动着那两个字:   “微微。”   果不其然,贵妃“噗嗤”一笑。   果真是个没出息的。   这一回,就连她身侧的心腹宫女也忍不住笑了。要知道,如今五公主可是与楚玠小将军喜结连理,柳奚这么做,不明摆着夺取他人之妻吗?   让宫女意外的是,自家娘娘居然没有拦着他,反倒施施然一笑。唇边露出两个浅浅的、迷人的小梨涡:   “那就要看柳公子的本事咯。”   ……   主仆二人走出太医馆。   她们在太医馆内撒了药,算着药效,再过半炷香后太医们应该能醒来。按着她们的计划,接下来柳奚将会痊愈、康健,至于明澈……   那又不关她的事。   回宫路上,她们刻意避开了人群,小宫女扶着贵妃娘娘走在小道儿上。女子穿着华服,身形袅袅,每一步都像是在莲花池子上荡漾开。   宫女一时失神,好半天才想起来问:“娘娘,您方才怎么答应了他与小公主的事。”   作为楚贵妃的心腹,她自然是知道八年前的那一场变故。   只因为五公主与柳公子在一起玩儿,皇帝勃然大怒,下令二人不得再有接触,否则……   道士的话犹在耳侧:“否则会有血光之灾,血光之灾啊!”   百姓危矣!大堰河山,危矣!   却又听到一声冷嗤。   楚贵妃语气中尽是嘲弄:“本宫是答应他了,又如何?以微微与楚玠的关系,他以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迟了!   小宫女仍有些疑虑,眉头轻轻蹙着,“娘娘,您就不怕……柳公子他做出什么事儿来吗?”   说这句话时,她生怕惹恼了贵妃,声音、神色皆是小心翼翼的。后者却不以为然,她挑了挑眉头,道:   “他能做出什么事儿来。本宫这个儿子,可是被柳家教得好得很呢。”   谦逊有礼,文质彬彬。   知进退,守礼节,明法度。   真是叫她,越看越欢喜。   ------   璋晖殿的殿门微敞着,虽至秋末,殿内处处却是腾腾的热气。明微微站在屏风之后,听着太医的话,余光却落在那床帐之后,少年平躺的身形上。   晃晃刚刚已经醒来了。   两眼却是空洞无神,他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明微微耳边是太医的叹息声:“公主,您莫着急……殿下的腿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还要看日后的休养……”   她的眸光一滞。   身体也随之僵了僵。   转过身,晃晃已被宫女扶着靠在床栏上,听见声响,少年偏过头来。   他的面色极白,眼神也湿漉漉的,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   明微微的心一软,端着药粥走上前去,右手轻轻掀起素白的帷帐。一垂眼,便看到了少年的面容。   满头乌发乖顺地披下来,他扭过头,似乎不太敢看她的眼睛。明微微心头一紧,于他床边坐下来。   舀了一勺药粥。   晃晃抿了抿干涩的唇。   “阿姊。”   如此一声,有些发哑,声音却是青涩干净。这般熟悉的称谓,无端让她眼眶一热,将勺子压了压他的唇。   热烫的药粥咽入喉咙,少年有些贪恋地望着她,眼中闪过一瞬不该有的情绪,又被他瞬间压抑了下去。   那句方到嘴边的“我好想你呀”,一下子变成了一句:“皇兄。”   明微微没反应过来,什么?   “是皇兄。”   明澈压低了声线,“明天鉴,是他在我的马上动了手脚。”   少女明显一愣。   明天鉴?   她兀地一皱眉,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面色一晃。   下一刻,变得煞白!   “皇、皇兄?”   十分疼爱自己的、让她又敬又爱的……皇兄?   看着她面上的神色,晃晃眸光亦是一黯淡,他有些心疼了,方欲伸出手,却又见她的身形晃了晃,贴着桌角将手肘撑在桌面上。   “皇兄?”   是皇兄?!   她再三确认道。   是皇兄害了晃晃?!   明微微身子一震。   见她这般,少年神色亦有了些许不忍。因是方转醒,晃晃的面色比她还要煞白。他面上没有一丝生气,却十分认真地瞧着少女的神色与眉睫——少女敛目垂容,双手有些颤抖。眼前又闪过大哥那张和颜悦色的脸。   在所有皇子公主中,他不算是最聪明的那个,却因为最为年长,担任着照顾所有弟弟妹妹们的角色。   他对明微微极好,什么事情都让着她先来,每每宫宴时,他也会露出和煦的笑容,高扬着声音唤她:   “微微!”   “微微,坐这边来!”   “微微,喏,皇兄刚让人从邹记桃花铺子买到的糕点,你给姿雪也顺道送去。”   “微微,怎么又哭鼻子啦?是谁欺负你,跟大哥说。居然还有人敢欺负我明天鉴的妹妹!”   “……”   而现在,她忽然觉得,所有人都变了,全世界都变了。   她慈爱的母妃,害死了晃晃的母妃;敬爱的大皇兄,也想要晃晃的命……   一想到这儿,明微微开始害怕,开始惊恐,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恍惚中,身形忽然被人一拢,紧接着便是一股暖意。明微微诧异地抬起头,对方却轻轻压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少年手脚冰冷,胸膛却是热忱。晃晃将她紧紧抱住,让她紧紧地靠进自己的胸膛,让她的耳朵贴到他的胸膛处,一瞬间,明微微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砰、砰、砰。   竟是飞快!   他们贴得极紧,少女垂着乌黑柔软的眸,她像是累了,小脑袋无力地低垂着。她像只小麻雀,就如此依偎在他的怀里,让明晃晃呼吸一顿。   眸光也随之轻轻颤了颤。   看着她皱眉,他的心骤然一缩,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般的疼痛感,像是有人在拿着刀,一点点捅他的心脏。   比皮肉被割破还疼。   比从马上摔下来还疼。   让他亦是皱了皱眉,忍不住又将小姑娘抱紧了些。明微微垂着脸,自然是看不清他面上神色的波动,更是看不见他那双眼。   原本清澈、通透的眼。   此刻,这双眼却布满了阴戾之气。   他最见不得阿姊皱眉。   她一皱眉,他就十分难受,比即将失去双腿还难受。   她一皱眉,他就想杀人。   就像他很久很久之前,想杀了柳奚,把他碰过阿姊的手砍断,把他,再把那副惹得阿姊欢心的皮囊一层层割掉。黏着血丝的肉块掉落,直到对方露出森森白骨。   露出森森白骨,也不肯罢休。   他还要用他那最为锋利的牙齿,去啮咬柳奚的骨头。   把他整个人咬烂,咬碎,就连灵魂也咬得破碎不堪,看着他的尸身求饶、哭泣,看着他跪倒在阿姊裙角边,一遍遍,数落曾经所犯下的罪过。   柳奚每让阿姊落一滴泪,他便要让对方流十倍的血。   他要看着阿姊坐在柳奚的破碎尸肉中,与他一起笑,与他一同欢歌。 第56章 .56醋意将他淹没   看完晃晃,明微微来到了太医馆。   此时日头已落,正是太医院交接班的时候,人多眼杂的,仍有太医认出来了她,朝她恭敬地福了福身子。   “五公主。”   没有人拦着她,她与阿采顺利地走入馆中。   稍一询问,她便知道了柳奚如今所在何处,宫人规规矩矩地引着她。一路上,她又听到柳奚转醒的消息。   原是太医误打误撞,竟调制出了可以解那箭头之毒的解药。   一边走,她一边听着宫人们的阿谀奉承之声,不知不觉已来到门前。引路的小宫人又紧张兮兮地看了她一眼,轻声:“五公主,到了。”   明微微稍微回过神来,莲步迈开。   柳奚正躺在床上。   听见推门声,男子转过头望来,看见门口的少女时,一愣,面上居然闪过一丝不自然之色。   众宫人识眼色地退散。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明微微与柳奚两人。   少女亦是站在那儿,两眼看着她。她的双眸平静,让人难以分辨悲喜。稍稍一顿后,立马有清风穿堂入户,卷起殿内的帷帘。   一阵草药香扑鼻而来。   明微微攥着手中的药瓶,走上前。   她如此安慰自己:她今日来,是同柳奚道谢的。   道那日,猎场上挡一箭之谢。   她与柳奚虽然存在许多隔阂,但她亦不是什么冷血之人,那日若是没有了柳奚,恐怕她如今已是命丧黄泉。   想起来,她原本攥着药瓶子的手抖了抖,又有些后怕。   奉命彻查此时的大理寺少卿甄晏那边还没有结果。   “我给你带了药。”   小小的一个药瓶子,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先前我贪玩,受了伤,父皇派人给我寻得的。除去消炎之用,你受了箭伤,涂了这个药,以后不会落下什么痕迹。”   她的声音轻轻,语气也是十分平淡,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闻言,床榻上的男子抬了抬眼皮,轻轻瞟了她一眼。   小姑娘敛目垂容,十分乖巧地走到他床边。   “你莫多想,”她生怕对方误以为自己还倾心于他,“那日……多谢你替我挡的那一箭。”   柳奚淡淡“哦”了一声。   他只扫了那药瓶一眼,却没有接过。见状,明微微便将瓶子放在他床头的桌子上。   “你早些敷,莫等待伤口结痂了,便消不了了。”   谁料,他竟径直道:“你帮我。”   “什么?”   “你帮我敷,”柳奚解释道,“伤口在后背。”他够不着。   正言道,他竟直接侧了侧身子,使得自己的后背对着她。   见状,她也只好走上前去,坐到床边。   谁叫他救了自己一命呢。   这也算是她欠下的。   明微微心平气和地拔了瓶塞子,与其同时,对方亦是将衣裳半褪下来。   柳奚正背对着她,只一解,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明微微垂眼,看着他身后的伤,那血早已经凝固,可伤口依旧可怖吓人。   她忽然又想起那日,箭羽破空而来的场景。   捧着药瓶子的手一抖。   “怎么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柳奚问出声。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神色亦是柔软。明微微努力抑制住情绪,道:“无、无事……”   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是大哥,皇兄害了我。”   “阿姊,你的母妃害死了我的母妃,但我却不忍杀你……”   “哐当”一下,药瓶坠落在地,白色的粉末撒成一堆。   “微微?”   柳奚皱眉。   他转过身,胸前的衣裳也顺势垂落下来,露出胸口处的一大片。   他的身材很好,明微微此刻却没有心思去想入非非。   她只觉得胸口处很闷,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忽然又觉得呼吸有些发难。   好像有人在用手,狠狠地捂住她的口鼻。   不让她动,不容她呼吸,要把她生生捂死!   “微微!”   身子猛地往后一倒,柳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你怎么了?”   神思一晃儿,她这才猛地一抖身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那熟悉的眉眼,她居然有种久违之感。   眼前一热,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捧着纱布,居然流下泪来。   柳奚愣了。   “微……微微?”   她的面上尽是惶恐之色,两眼也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见他伸出手,小姑娘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柳奚眼中怜意更甚,他轻轻叹息一声,将她抱住。   她开始挣扎。   “微微。”   他的声音很轻,右手轻轻压着她,眉头皱起,“你怎么了?”   怎么竟和……着了魇似的?!   只一瞬间,她的脸色便变得煞白。又有冷风如户,吹得男子的乌发拂动在少女的面上,让她又一瑟缩,“我好怕……”   “我、我好害怕……”   她隐约觉得,有很多不好的、未知的事,正在前方静静地等着她。   不容她逃避。   “我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都这样……一觉醒来,好像大家都变了。母妃、晃晃、皇兄,他们都换了一副模样,变得好陌生……我好害怕,我、我好想他……”   少女于他怀中啜泣着,男子垂下双眸,方欲抚一抚她的面容,听到后半句话时,右手忽然一顿。   “想谁?”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楚玠哥哥,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除了楚玠,她再也想不出还有何人可以依靠。   与其说是想念,不如说是一种信任。一瞬间,明微微脑海中浮现出对方那温暖和煦的笑容,一时间让她眼前一黑,再也看不见旁人。   柳奚面色一变。   他垂下眉睫,目光翕动,却见少女眼眸黯淡,那双目之中如有混沌之色。听到那“楚玠”二字后,男子只觉得一颗心跟着猛地一揪,紧接着便是漫天的醋意。   酸!   将他淹没!   她在自己怀中颤抖着,似乎把他当成了那人。   怀中小姑娘身形柔软,让柳奚的身子僵了僵,神色微顿之际,一个疑惑突然从心底生起。他想起方才楚贵妃同他说的话,让他夺嫡,与明天鉴、与明澈去争。   明澈,是她心爱的弟弟,更是与楚玠交好。   换言之,若到了最后一步,自己与他打得你死我活,楚玠定然会站在明澈那一端。   而她呢?   柳奚很想问,那时候,她会……选择他吗?   没多久,眼前之人便以实际行动告诉了他——她要与明澈一起。   不为别的,只因为阿采突然慌张推门而入,同她道:“公主,不好了,小殿下他像发了疯一般,在殿里头摔东西了!”   明微微一下子回过神来。   柳奚眼瞧着,她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转身便跳下了床。   “怎么回事?”   “小殿下好像是听到了太医说,说……”阿采一顿,似乎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柳奚,“太医们说,小殿下的腿好不了了……”   原本开朗的少年,性子一下子变得阴鸷乖戾,璋晖殿的宫人都被吓了一跳,皆不敢上前去伺候他。   见了明微微来,如看到了救世主一般。   “公主,您终于来了!”   眼前的小宫女明微微是认得的,叫婉音。婉音见了她,忙不迭把她往正殿中领。对方一边引着她,一边忧心道:   “公主,方才您走后,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在后院说了句殿下的腿,让殿下听了去,自此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简直……   太可怕了!   一想到方才的场景,婉音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明微微走上前去。   殿门未闭,只微微轻掩着,她提了一口气,方一推门,忽然听到一声:   “滚!”   那人的声音极为粗暴。   “本王让你滚,听不见吗!”   明微微没有吭声,走进殿中。   殿门“嘎吱”一响,又是一声暴躁的怒吼,听见身后脚步声未停,他顺手抄起桌前的琉璃盏。   “嘭”地一声,瓷器在脚边炸裂开。   “公主!”   身侧宫人也尖叫出声,闻言,明澈一愣,终于转眼望来——   那盏瓷器正好碎裂在她的裙角边,差一点点就砸到了她。   明微微有些被吓到,面色发白。   阿姊?   猛地反应过来,少年逃也似的转过头去,只给她留一个后背。   那后背,却是僵硬!   “阿、阿姊。”   他的气息不甚平稳,语气亦有许多颤抖,那一声听得明微微心口骤疼,转眼间,对方终于长吸了一口气,再次转头朝她望来。   却是一张温和、清秀、乖顺的脸。   她又一愣。   “阿姊。”   只见少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阿姊,你怎么来了呀?”   ……   明微微莫名觉得有些吓人。   上一刻,晃晃还是杀气腾腾,下一刻,已是满目温柔。   她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晃晃温声细语地让人将碎了一地的琉璃盏打扫干净,再让婉音上前来,给她倒茶水。   少年眉眼弯弯,唇角边的弧度更甚。二人又吃了个晚膳,对方才放她离开。   一走出璋晖殿,她险些绊了一跤。   “公主,”阿采连忙扶住她,“您怎么了?”   方才用晚膳时,她便发现主子有些心不在焉的。   明微微抚了抚胸口,顺了顺呼吸,“没事,回宫罢。”   今天晚上居然没有月亮。   乌云漫天,像是要下雨,又像是要下雪。   大堰的冬天要来了。   大半个月后,大堰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七皇子性情大变,皇帝的身子也大不如前。皇城内局势风起云涌,即便是明微微也能隐约觉得即将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彼时,她正在采澜殿内与阿采赏雪,皇后突然叫人传消息来,让她过去一趟。   方踏入宫门,便有人热情地迎接她,一路上边说边笑,明微微随意地应和着,脑海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她这是被人请去赴鸿门之宴! 第57章 .57“皇上……去了!”   皇后在宫中,似乎已经等待她许久。   听见一道传报之声,座上的女子笑吟吟的站起身子,“微微,你来啦。”   屋内燃了些香薰,暖意融融的,皇后伴着一阵暖风走来,明微微抬眸,迎上女子双目。   皇后不及母妃那般美艳昳丽,却也是端庄大方,那衣服、那发饰、那妆容,无不以典雅大气为上上佳,笑容亦是和蔼可亲。   明微微瞧着,脑海中却莫名闪过一个词:笑面虎。   要知道,皇后之前可从未无事请她过来坐。   她是楚贵妃的女儿,而皇后与楚贵妃虽然表面和睦,暗地里却谁都看谁不顺眼。面前的女子虽贵为一国之母,但皇帝的心思明显不在她身上,平日里就爱往楚贵妃宫里头跑,这么多年,皇后早就攒了满肚子怨气。   如此想着,明微微有些警惕地看了身前女子一眼。见少女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狐疑之色,皇后倒也不恼火,反倒更为亲昵地拉着她笑:   “有些时日未见微微了,愈发出落得窈窕漂亮了。”   身侧亦是有皇后心腹抿唇笑道:“可不是呢,五公主同贵妃娘娘一样,都是大美人儿。”   这主仆一唱一和地,让明微微有些发懵,皇后扶着她坐下,美其名曰,与她赏雪听琴。   皇后毕竟也是她的母后,明微微不敢违背,只得依了,坐在她身侧。   只见一蒙面女子走上前来。   那女郎手中抱琴,朝殿上袅袅一福,皇后笑着抬了抬袖子,悠扬的琴声一下子在殿内四散开。   殿外有簌簌落雪。   皇后拉着她,又叫小宫娥温了热茶。   听琴赏雪品茶,看上去颇为闲适高雅,明微微的心却跳得发紧。   她明显感受到,皇后那冰凉的手指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生怕她下一刻就要跑掉似的,生生把她抓住,不容她反抗地将她控制。   不让她逃。   逼仄感,压迫感。   她有些无力,只能硬着头皮在殿中待下去。   忽然感觉头有些晕,也不是是不是殿内香风吹得,少女眯了眯眼,轻轻一揉太阳穴。   “微微,可是不舒服么?”   “母后,我无碍的。”   明微微强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日薄西山之际,宫人端了晚膳上前。小太监走进来,说皇上去贵妃娘娘那儿留寝了。   闻言,明微微偷偷瞟了一眼皇后,对方仍是面带笑容,面色无懈可击。   高,真是太高了。   若是她的夫君夜夜留宿在他人之处、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她怕是早就把房顶给掀了。   直到夜色深深,明微微欲告退,对方却还是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   “微微,要不你今夜便留宿在这里,陪陪母后。母后一个人,孤单得很。”   明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呢,手臂上便是一沉。宫女已上前,笑道:“五公主,随奴婢来罢。”   明微微明白过来了——这哪儿是鸿门宴,分明是软禁!   她欲反抗,欲与皇后周旋,忽然从东边传来一阵撞钟之声。那声音浑而闷,灯火之下,皇后的面色陡然一变,竟是煞白可怖!   就连她的心腹宫女也被吓了一跳。   “娘、娘娘……”   宫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您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成了这般模样?   皇后猛一抬手,再出声时,声音竟有些发抖:“你听……听见什么了吗?”   咚——   这一回,在场之人皆是变色一变!   所有人都听清了,那钟声……是从东边传来的!   匆忙一阵脚步声,太监哭号着跑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他……去了!”   锵然又是一声,明微微的身子亦抖了一抖——那钟声陡然变得凄厉,宛若利剑刺痛着众人的耳朵。   “皇上、皇上不是在楚贵妃那里吗?怎么突然就、就……“   说着说着,皇后的声音小了下去。耳畔那道钟声却分明宣告着一位帝王的陨落。   皇帝驾崩了。   眼前闪过父皇那张慈爱的脸,明微微眼眶一热,只觉得一颗心猛地往下坠落。   夜色更黑了,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皇后猛一阖眼,须臾,突然伸出两根手指。   “把她给本宫带下去!”   妇人冷喝,圆目一瞪,正是对准着明微微!   明微微一愣:“皇……后娘娘?”   “还站着干什么,没听到本宫的话么?!给本宫把她带下去!”   “是!”   一声令下——   宫女走到明微微身侧,“五公主,多有得罪了!”   胳膊上又是一紧,少女兀一蹙眉,欲甩开她,可那人的力道极重。对方似乎是个练家子的,根本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松手。”   胳膊被人用力掐得胀痛,少女一冷声。许是未想到她会这般硬气地说话,那宫女明显一愣。   五公主虽然平时被皇帝宠得无法无天,可她却也是个没怎么见过市面的。其性子看起来跋扈嚣张,实际上软弱无能。用皇后话说,五公主不过是表面凶悍了些,实则是个上不了什么台面的。   无需怕她。   而如今……   宫女被迫与她对视。   少女目色清冷,“本宫说,松手。”   那语气,那眼神,竟有几分压迫感,宫女的手忍不住一抖。   皇后不悦皱眉。   明微微一挥袖,冷冷甩开那人的手,连看都不看皇后一眼,正欲大步往宫门外走去,眼前忽然一晃儿。   头晕,晕得厉害!   又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眼前不自觉已是一番天旋地转,皇后勾唇,缓步来到少女身前,笑得阴冷。   “本宫的好孩子,你还是留在母后这里罢。”   那茶中,她下了药。今日她是铁了心,把明微微留在这里。   皇帝死了。   剩下的,就靠她自己了。   -----   后半夜。   皇后一直坐在正殿那张椅上,未合眼,似乎在等着某人。   药效过了,明微微睁眼时,面前正是一片漆黑。她被一群宫人看着,手脚还有些发软。   稍一动弹,便发麻。   此时已值冬日,殿内虽燃了火炉,可她的手脚仍发冷。不知过了多久,她敏锐地捕捉到一阵脚步声,正是朝着正殿——皇后的方向走去。   “你终于来了。”   皇后睁开双目,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女子——她长得十分美艳,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她却看上去要比自己年轻上许多。正是这样一副好皮囊,让皇帝给了她连年不断的恩宠,也正是这份恩宠,让人眼红,让人生妒。   让座上皇后的手开始发抖。   她恨得牙痒痒!   相反,楚贵妃倒是云淡风轻地看着她,女子一瞥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人。   皇后得意一笑,“再找你的女儿是吧,她如今就在本宫殿中,你放心,本宫不会伤害她。只要——”   她兀地一顿。   楚贵妃转眼望来,“要什么?”   母妃!   黑暗中,明微微一下子坐起,与正殿隔着一道门,她又多了许多生机。   是母妃来救她,来带她离开这里了!   小姑娘努力往前凑了凑身子,希望能离母妃再近一些,感受着对方熟悉的气息。   皇后道:“皇上临去前,应该给你留了诏书罢?你把诏书交出来,本宫就放了你的女儿。”   对方站在那儿,妆容精致、颇为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怎么,那诏书可是说要立七皇子为储君?交出皇诏,不然,本宫就杀了她。”皇后一眯眸,“一个是亲女儿,另一个则是养子,孰轻孰重,想必贵妃娘娘心里头已有掂量了罢。”   却不料,楚贵妃亦是一弯唇,“皇后娘娘怎么知道,明微微是不是本宫的亲女儿呢?”   皇后一愣。   不光是皇后,在场所有的宫人都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什么?   五公主不是贵妃娘娘的亲生女儿?   闹哪出呢。   皇后怒斥,“莫唬本宫!别以为你这些小伎俩就能把本宫蒙骗过去,今儿你要是不交出皇诏,就别想和她活着走出去!”   “皇后娘娘莫激动,本宫也是来给您看皇上留下的那道皇诏的。小福子——”   “奴才在。”   “念给皇后娘娘听罢。”   “嗻,”那太监面上带着讨好地笑,一躬身,手上明黄色的诏书顷即展开,只听他扯长了嗓子,尖利道,“朕以钦天命,奉承宝运,感国之一日不可无君,而楚贵妃之子柳奚天资聪慧,才德兼备,着——立为储君,钦此!“   这一声言罢,从贵妃身后缓缓走出个眉目同样美艳的男子,那双眉眼,细细一看,皇后才猛然发现他与楚贵妃竟长得极像!   大彻大悟!   皇后面色惨白。   “柳、柳奚……是你的儿子?那明微微呢?她难道不是你的亲女儿吗?!”   楚贵妃眉眼带笑,温声细语地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地同眼前之人说了一遍。   那话语柔弱,却像是一把尖刀,同样捅入了正坐在门后的少女的心窝。   “嘭”地一声,她将房门推开。   柳奚一怔,转眼恰恰与她对上双目。   小姑娘眼底通红。   “微微。”   男子一蹙眉,语气同样轻柔,可那双眼中,竟闪烁着几分怜悯之意。   太残忍了。   如今才告诉她,亲口唤了十六年的母妃,居然不是自己的生母,真的太残忍了。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身侧宫人,拔腿朝外跑去。   “微微!”   男子的步子要比她大很多,几步追上。   他身上的香气传来,清幽幽的,他似乎还想抱住她,“微微,你先冷静。你不用担心,我与贵妃娘娘皆不会遗弃你,待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便……”   不等他说完,少女猛一挥手,衣袖“啪”地一声甩到他脸上。   柳奚一闭眼。 第58章 .58“有本王在,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那衣袖径直从他脸上甩过,冷冰冰的。   像一把刀。   一下子挫了他的底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明微微,在柳奚的印象里,她一直都是那个软软的、说话温声细语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她喜欢笑,喜欢满世界追着他跑,喜欢做什么事都围着他,好像他是她的光。   而如今,她转过头来,眼中光芒一闪寂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明微微冷幽幽地盯着他。   那眸底是一片红晕,见她强忍着泪水,柳奚眉心蹙意愈发浓重,他想上前去把她抱住,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再告诉她,自己不会再弃她而去。   然而他却没有那样做,只是停在了原地。对方的眼神锋利,分明与他保持着距离。   只要再靠近一些,那眼神便要化作尖刀,刺向他。   明微微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他一眼。   而后猛地拔腿,无视身后的任何呼喊声,不顾一切地朝外冲去。   男子一向平静的眸中,终于闪过一寸慌乱。   ------   明微微与柳奚的身世在京城内传了开。   闻之,满朝哗然。   尤其是那道“皇诏”一出,更是让人大跌眼镜,明天鉴与明澈争了那么久的大堰储君的位置,居然给了一个半道杀出的柳平允?!   听着朝堂上的声音,楚贵妃勾了勾唇。   这皇诏,自然是被她动过手脚的。谁叫她是最后一个陪在皇帝身边的人呢。   皇诏既下,朝堂上众臣俨然又变了另一副模样——原先拥护七殿下的人大部分倒戈,皆转为柳奚的支持者。而原本拥护明天鉴的臣子,心中亦是有了几分动摇之意。   毕竟大堰是以贤立储,无论是文韬、武略,或者德行,柳奚皆在明天鉴之上。   要知道,以柳奚的才能,完全可以做大皇子的老师啊!   一个个或好或坏的消息纷至沓来,涌入了皇宫各处。一时间,各家宫院皆是剑拔弩张之势——如今柳奚的拥护声最高,相反的,明澈的人气就显得清落上许多。   毕竟明澈只是个宫女爬.床生的儿子,如今更是从马上摔断了腿,能否照顾自己都是个问题,谁还指望着他去接管大堰江山呢?   彼时,明微微正坐在采澜殿内,听着外面的风声,阿采颇为忧心地上前来给她换了个热腾的小手炉。   公主畏寒,还未至寒冬呢,便要时时带着手炉取暖。   “公主……”   见主子面色微微发白,她欲小心上前宽慰,却见少女偏过头,轻声吩咐:   “阿采,备马。”   小宫娥一愣:“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贵妃娘娘,还是小殿下?   或是……柳奚,啊不,扶玉殿下。   楚贵妃今早刚让柳奚入了皇宗,并赐之以“扶玉”二字。   扶玉,明扶玉。让明微微想起来,晃晃名澈,字瞻玉。   明扶玉,明瞻玉。   只听之,便让人心生了许多仰望之感。   明微微垂下眉睫,“出宫。去柳府。”   柳奚上.位后,便将柳老爷又重新接回了柳府。除此之外,还开始彻查当初柳家被害一事。   之前给先皇看的那本柳家账本,被人动了手脚。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柳府门前,明微微走下马车,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柳府”牌匾,一颗心莫名一跳。   双腿居然有些发软。   她往前走着,没有人敢拦着她,走入正门,紧接着便是一处幽深寂静的小院。院内种了些竹子,光秃秃的,看起来不太新鲜。   少女深吸一口气,听着侍女的指引,“老爷在偏室里。公主,您随奴婢来罢。”   对方还一时不习惯改口,仍叫她公主。   明微微点了点头。   房门未阖,侍女停下步子,明微微转过头,示意随从不要跟着,兀自一人走上前。   当右手放在门边儿的那一瞬间,手指微蜷,还有些颤抖。   “吱呀”一声。   屋内的老人循声望来。   他坐在床边的椅上,正对着身前的落地镜,衣裳干净妥帖,可那鬓角——却是斑白得杂乱。   他老了,老了许多。   他老得,甚至认不出她来了。   明微微难以将面前之人,与先前在尚学府高谈阔论的先生联系在一起。   那时候,他虽有些上年纪,可人却十分得精神,上课也十分有激情。明微微总是逃他的课,每每都被他抓回来,严厉训斥。   对方丝毫不给她这个公主面子。   那时候的她,十分讨厌柳老先生。   而如今……   少女眼眸微湿,走上前。屋内灯火不甚明亮,光圈打在老者面上,更显得他有几分沧桑。   他的眼中,带着淡淡的疑惑。   不知身前是何人。   明微微眼眶一红,轻唤出声:“父亲……”   这一声,竟是无比颤抖。   柳老爷一愣。   ……   走出柳府时,神思仍有些恍惚。   他好像记得自己,又好似忘了先前的事情。侍女告诉她,自从柳家被抄家后,老爷的记性就大不如前了。   明微微静静听着,临走前,让阿采取出从宫里带来些银两。   那侍女连忙摆手,“公主,不用的。老爷向来节俭,府内的银子已经够花好一阵子了,况且今天一早,二公子——啊不,扶玉殿下已经派人送了许多银子来了。”   听到“扶玉”二字,少女手指又是微微一蜷。那侍女拗不过她,终是将银两收下了。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明微微很想哭。   马车缓缓往前行驶着,还未到采澜宫门呢,便远远地听到一阵喧哗声。她蹙了蹙眉头,方欲问出口,阿采便眼尖地认出了驻留在宫门前的人:“公主,是六公主。”   明皎皎。   想也不用想,明皎皎定是来找茬儿的。   昔日嘲讽的对象,旧⑩光zl如今变成了落魄千金,明皎皎自然是十分得意,不忘上前来奚落她。   “哟,柳千金回来了呀!”   明皎皎也远远地望到了她的马车,勾唇,声音尖利,“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柳府吗?”   明微微不想理会她。   马车缓缓停落,少女敛目垂容,安静地走下马车,视若无睹对方的挑衅。见她还这般淡定,明皎皎恼了,一跺脚:   “喂,本宫在问你话呢!”   明微微轻瞥她一眼。   对方穿着一身极为华丽的衣裳,头上更是插满了金银珠玉,气焰嚣张。   “小小一个柳家小姐,竟还敢——”   不等她说完,明微微径直与她擦肩而过。   “你!”   明皎皎怒了,“明微微!”   自己可是大堰六公主!   她就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吗?!!   明皎皎快步追上,一把拉过她的手腕,“站住!没听到本宫在问你话么?!”   对方云淡风轻地望来,“听到了。”   “那你怎么不回答本宫?!”明皎皎圆目怒瞪,“这是你该待的地方吗?压根儿不是公主命,便规规矩矩地滚回你的柳府去,还回来做什么?!”   “来人!”   她一叉腰,“把她给本宫轰出去!”   周围宫人面露难色,“六公主,这……”   “怎么,不过是一个柳家小姐,你们还怕了不成?”明皎皎趾高气昂,“什么采澜宫是她的,这也占得是皇宫的地方,她压根儿就不是大堰公主,还不赶紧挪位置,滚出宫去!”   对方扬眉,唇角亦是朝上扬起,这一声,周围人似乎反应了过来:   是啊,他们怕她做什么?明微微已经不是五公主了啊!   在明皎皎的教唆下,有些宫人也对明微微变了脸色。   原本对五公主毕恭毕敬的宫女太监,此时陡然变了另外一副模样。见状,阿采气急,“你们这么欺负我家主子,就不怕、就不怕——”   “怕什么?贵妃娘娘早就不罩着她了!她呐,已经被贵妃娘娘遗弃了……”   明皎皎以帕掩唇,“咯咯咯”地笑着。眉眼之中,尽是嚣张的火焰。她挑衅地望向明微微,让宫人将其逼到了墙角。长安与长宁也从殿内跑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劝阻着。   长宁更是不会说话,只能打着手语,急得快哭出来:   “六公主,六公主,求您放过我家主子吧,我家主子已经够不容易了……”   明皎皎嫌恶皱眉,懒得理会那个又哑又瘸的人。   “怎么,明微微,你是现在乖乖地搬出去,还是让本宫把你轰出去,嗯?”   冷风拂面,吹过少女鬓角,吹得明微微的头发有几分凌乱,她怀中抱着的小手炉也完全冷了下去。   明微微站在那里,目色清冷,望着身前的女子。   身前这个,一直以来与自己不对付,想方设法要给自己使绊子的女子。   如今,对方终于算是得意了。   迎上其耀武扬威的笑容,明微微眸光轻颤,余光打量着,阿采等宫人也朝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她如今已不是五公主,却是不应该留在这里,用明皎皎的话来说,她应该滚出宫,滚回她的柳府去。   见她面上神色微动,明皎皎更是得意,又扬了扬下巴。一点下颌如玉,直对着她。   “明微微,柳小姐,请吧。”   日头渐西,似乎要落下了,昏黄的余晖洒落在少女身上,明微微面色微变,唇色也有些发白。   这厢话音刚落,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住手。”   众人微愕,转过头去,正见少年坐在轮椅上,被宫人小心推着,朝这边来。   凌厉的眉目四下一望,竟十分具有压迫性,让在场宫人皆是一胆寒,纷纷畏惧起他来。   听闻七殿下落.马摔断腿后,性子大变,变得十分阴狠乖戾,甚至还有他虐杀宫人的传闻……   轮椅上的少年冷冷抬眼,盯着明皎皎:   “本王倒是想看看,有本王在,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第59章 .59你一哭,我就受不了……   明皎皎一愣。   身前少年声如珠玉,乍一出声,如有碎雪从枝头摇落,更似清清石子坠入湖泊。   让人无端觉得遍体生寒。   明澈就那般阴鸷地看着她,让嚣张跋扈的六公主面色一僵。   他凶她?这个小破烂居然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这是无法无天了!   冷眉一竖,明皎皎欲与之对峙,可当她对上对方那一双眼时,又莫名感到恐惧……   还有他那一双腿……   七皇子明澈,性情大变,虐杀宫人。   “你……”   明皎皎的身子无端发抖。   明澈目光幽深寂寥,淡淡划过对方面庞,明皎皎眼神逃避,下一刻,少年又瞟向横在阿姊身前的、明皎皎的心腹。   薄唇轻动,只咬出一个字,“滚。”   别逼他动手。   那宫人一瑟缩。   这一声,是对那宫女说的,更是对明皎皎说的。后者顷即变了面色,恼羞成怒地欲上前,袖子却被身侧宫人一拽。   “公主,咱们不跟七皇子一般见识,莫惹了这个断了腿的疯子……”   沾了一身腥!   明皎皎咬牙,一跺脚。   “哼!”   今日她没办法再找明微微的茬儿,来日还不行么?反正这深宫寂寞无聊,来日方长,只要明微微敢厚着脸皮在皇宫里头待上一天,自己便能以公主的身份压她一天!   至于明晃晃……那个断了双腿的小破烂,她才懒得搭理呢!   如此想着,明皎皎面上又恢复了嚣张的气焰,她轻佻地望了二人一眼,又冷哼一声,终于叫上宫人离开了。   明澈盯着那一抹离去的身形,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意,转眼间又被那一声“晃晃”给压制了下去。   他转过脸,满目温柔,“阿姊,明皎皎她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   少女垂下眼睑,她的睫毛浓密细长,余晖洒下,在她的眼睑下投落出一层淡淡的、乌黑的影,让人见之,又心生了许多怜爱之意。   明澈与她随意说了几句,明微微觉得越与他聊天、竟愈发有种力不从心之感。先前二人推心置腹、是心连心的好姐弟,而如今……楚贵妃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竟不敢再去直视晃晃。   他走后,明微微去桑菊园中散心,月明星稀,看着疏落的庭院,油然生起一种荒凉之感。阿采扶着她慢慢往前走,再往前,便是贵妃娘娘的宫殿,此时正是灯火通明,不知在等着何人。   她无视那宫门前守门的小太监,与阿采一同往前走去。   “公主,再往前,便是扶玉殿下的宫殿。”   柳奚倒是搬来得勤快。   唇角泛起一抹冷意,让她忍不住又抬起头望向那处宫殿——宫门侧对着她,让她看不见守门的小宫人是何人。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呢,一辆马车突然停至宫门前,一声长长的吆叫:   “扶玉殿下回宫啦——”   那一声分外喜庆,整座宫殿立马热闹起来。   今日一早,众臣便开始张罗起柳奚娶妻纳妃的事。   兰白萱犯了那样大的罪,自然是不能再进皇宫了,不过京城内还有许多贵女,听说了柳奚要纳妃的消息,皆眼巴巴盼望着。   要知道,若是有幸被柳奚看了去,下半生的荣华富贵暂且不说,更重要的人,自己更是成为了柳奚的女人。那可是柳奚,无数女子的闺中梦里人啊!   得了楚贵妃的应允,许多女子被大臣一个个送往柳奚宫中,却都被他无情地以各种理由打了回去。   彼时,柳奚正处理了一整天的政务,才回到自己宫中。   他显然没有发现明微微,男子面色似乎有些疲惫,下人走上前接过他雪色的大氅,不知轻声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柳奚忽然一顿足。   他微微侧着脸,面色平静,与人交谈了些,只见其又一抬眸,竟朝着明微微所处的方向望来——   她竟有种做贼心般的心虚,匆忙拉着阿采往身后的树丛中躲去。   那人目色平静,若有若无地这么一瞥,似乎没有看到她们。皎洁月色就这般悉数落在男子身上,他披散着鸦发,乌眸平静,美得像是一幅画。   身姿迢迢,宛若仙人下凡。   仙子,向来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染情.欲半分的。   那双眼眸美艳而幽深,寂静得宛如这漆黑的夜,眼中映着皎皎月色,那神色却是平淡无波、未动分毫。   片刻后,柳奚终于抬脚,迈入宫门。   袖间白鹤游动,如坠入皑皑白雪之中,高雅而圣洁。   瞧着那人的身形,明微微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发难。   “公、公主?!”   阿采只见着,小姑娘靠着身后的树干,缓缓捂住胸口。   疼。   钻心的痛意从心头传来,让明微微面色微微一变。见她此般模样,阿采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主子,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您、您可别吓奴婢啊!”   一股漫天的挫败之感排山倒海般而来,一下子遍布于少女心头,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之中。   月色之下,再一抬眼,竟是眼眶通红!   “阿采,”明微微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像是一道带着幽香的冷风,于寂寥的夜色中缓缓响起,“我好累啊……”   过往十六年,她从未有这般疲惫、这般无助过。   明微微贴着身后的树木,孱弱的身子缓缓滑下去。她蹲坐在那里,寒风凌冽,让她抱住了膝头,只露出一双乌黑柔软的眸。   母后骗她,柳奚骗她,就连晃晃竟然也变得与她十分生疏。还有,那十六年的采澜殿,如今更是被人逼得、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   心房像是被人猛烈一敲,紧接着便是一阵钻心的痛。小宫娥双目间也染了些许哀色,与明澈的月色之下,同样无助地望向身前蹲坐在地上的主子。   她抱着膝头,小声啜泣着。   她在哭。   那啼哭声微弱,像是怕被人发觉了一般,却难以抑制住那剧烈波动的情绪。她哭着,呜咽着,双手抱着膝头,身子轻轻颤抖着。廊檐上有积雪落下,砸在少女的裙裾边,听着她似乎在发出求救的讯息……   不过一阵,明微微便觉得双腿发麻。   浑身也如同散了力气一般,骨架歪歪扭扭地,站不起来。   她亦是不想站起来。   她只想坐在这里、放声哭泣,将那满腹情绪都宣泄出来。阿采站在一边儿没拦着她,只由着她哭着,那声音悲恸哀绝,让小宫女也忍不住落下泪。   “主子,您莫哭了,这时日还长着呢……您先前也总同奴婢说,遇事要乐观豁达,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您……”   阿采忽然不吱声了。   只因她看到那位从夜色中缓缓而来的男子。   他披着玄青色的大氅,氅衣有些宽大,恰恰将他的双腿遮挡住。七殿下正坐在轮椅之上、被知爻推着,朝这边行来。   那冷厉的目光扫过阿采的面容。   阿采莫名有些怕他,不敢应声。   少年无声地来到明微微身前,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仍埋头哭泣着。见状,明晃晃竟也不恼,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终于瞥见一抹玄青色的衣袍。   袍上用金线勾勒着云纹突然,紧接着,便是流苏穗子与玉佩。明微微红肿着眼睛抬头望去,一抽噎:   “晃晃,你怎么来了。”   她哭成这样,好丢人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如此想着,小姑娘欲偏过头躲闪他的目光,却不料面颊上一道凉意,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径直伸出手,将她的脸扳正。   “阿姊。”   少年垂下眼眸,“你在哭什么。”   她哭什么?   她哭母后,哭柳奚,哭明晃晃。   哭这一切,都是假的。   见眼前少女眸光躲闪,对自己似有生疏之意,晃晃愣了愣,目色微动间,又叫身边的宫人向前推了推轮椅。   好让自己再靠近她一些。   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晃了一晃,天青色的穗,如同春色洒落人间。   “阿姊,”他的声音轻轻的,“你不要哭。”   她一哭,他就受不了。   他受不了看她双眼红肿,拽着他的袖子抽噎。   又是一道冷风,吹得明澈的手指愈发冰冷,树影之下,少年垂下好看的眉睫,轻轻抚摸少女的面颊,“阿姊,你不要哭,不要哭。”   他怕,他最怕她哭。   她一哭,他也跟着想哭。   少年眸底微红,隐隐涌上些杀意,手指却分外怜惜地划过少女面颊。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月色之下,那眉心已多了几分蹙意。   却闻她道:“晃晃,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他尽量不动声色,另一只手却放在大腿面之上——那双腿的筋骨被摔断了,却仍还有些知觉,午夜梦回之际,腿上总会传来隐隐痛感,如同有人在用针用力地扎他,让他夜夜辗转难眠。   而如今,他的左手却不自觉地掐向自己的大腿,锋利的指甲陷入伤窝之处。   “我怕,晃晃,我怕你们都不要我了……”   如此一声,让少年的手一抖,下一刻他又静默地垂下眼眸,端详着眼前的少女。   端详着,她面上晶莹剔透的泪珠。   “阿姊,”他温声细语,“你莫要胡想,我们不会不要你的。无论别人再怎么想,只要有我在一日,旁人就不会欺负你。”   他爱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不要她呢?   他小声嘟囔,“我恨不得再建一处宫殿,把你关起来。”   风声太大,后半句话明微微没有听清,只见着少年漂亮的唇形微动,不免眨了眨还沾着泪花的眼睛。   声音亦有些湿漉漉的,好奇问道:“晃晃,你方才说了什么?” 第60章 .60清冷美人vs暴躁病娇   冬夜寒风凌冽,生生刮在二人面上,见身前的少女身形似乎一瑟缩,明晃晃目色微动,又上前。   将自己的大氅一解,轻柔地披在对方的身上。   一股暖意袭来,明微微又吸了吸鼻子。   “没什么,”少年神色未变,目光柔软,“阿姊,你这几日住在我宫中吧。”   末了,又生怕她误会什么,明澈连忙补充道:“如今你正在风口浪尖,明皎皎免不了又来找你麻烦,你不如就住在我璋晖殿中,偏殿正好空着,若是有人欺负你,我也照应你。”   他的声音轻轻的,语气也是缓淡。闻及,明微微愣了愣,还在思索时,阿采已悄声道:“公主,奴婢觉得这样也好。”   明微微先前也经常留在晃晃那里,大家都知道他们这对姐弟关系十分融洽,便没有说什么。可如今……   明微微考虑的是,如今他们已经不是姐弟。   她是柳家的小姐,而晃晃,则是大堰尊贵的七殿下。   见她眼中迟疑,少年又上前轻轻握住她的小臂,让明微微一抬头,恰恰对上对方的双眸。   “阿姊,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乱说什么。”   先皇遗诏已下,可宫内处处仍有别有用心之人,免不了要在这位“折怜公主”身上动手脚。几经思量,她同意先住去晃晃那里。   晃晃也很会照顾人。   自从她搬进去后,对方有事没事就跑到她的偏殿来,一会儿叫人送些吃的,一会儿又让人带两件衣裳。前来送桂花糕的小宫女刚迈出偏殿殿门,后脚又有小太监前来给她送香炭。   “公主,七殿下说了,您畏寒,叫奴婢多送些炭火来。”   在璋晖殿里,这里的宫人仍恭敬地称呼她为五公主。   香炭还是邻国进贡的,就连明皎皎那里也只有半箩筐。也不知晃晃从哪儿捣拾来这么多上好的炭火,一侧的阿采见状,欢天喜地地将其收下。   一边收拾,还不忘一边感叹:“公主,七殿下待您真好!”   那送香炭的宫人便抿着嘴笑:“能不好嘛!这皇宫上下,我们殿下就只与您五公主亲近!”   闻此,座上的少女亦是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她安静垂下眉睫,昨夜落了雪,今天的太阳竟是格外清朗,暖意融融的日光洒落在明微微身上,在她眸底落了些细闪的碎光。   “五公主,您真好看。”   有小宫人忍不住感叹道。   并非是拍马屁,而是由衷地赞叹。先前她总不觉得五公主生得有多美艳,只觉得她眉清目秀的,论姿色,却比不上三公主明灼灼与四公主明姿雪。   而如今,少女面容沉静,不出声地坐在那里,目色微微翕动着,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美感。   女大十八变,五公主这是长开了。   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昳丽艳人。   又是一番谈笑,明微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芝雪呢?”   她记得,先前晃晃十分喜爱芝雪那个小宫女,众目睽睽之下将其领进了宫。后来明微微再去璋晖殿时,却没再见着她了,一问,晃晃道芝雪身子不好,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不便见人。   盘算着日子,那风寒应该好得差不多了罢。   听五公主这么一问,宫人眸光微微一闪,还未出声呢,便听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明澈面容和煦、一身风雪地进了偏殿。   “阿姊,你们在说什么,这般热闹?”   他看起来心情大好。   明微微便将方才的话同他再说了一遍。   “噢,她啊……”   少年将雪氅的领子解开,宫女上前接过氅衣,抖了抖上面雪水。便听他轻声而道,“阿姊,我同你说了,你莫伤心。”   她的眼皮兀地一跳。   “芝雪她……染了风寒,久病不愈,去了。”   一时间,少年眸中竟也染上几分哀痛之色,见状,明微微虽为难过,却也见不得晃晃那双盈满了雾气的双目。她知晓,晃晃喜欢芝雪那丫头,如今那丫头去了,最难过的定然是他。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上前轻轻扶了扶对方的肩头——他坐在轮椅上,如今要比自己矮上些,使得明微微垂眼,望向他。   咬了咬发白的嘴唇,“你也莫伤心。”   “……嗯。”   少年努力点了点头。   殿内气氛一下子沉重下去,阿采站在一边儿,都不敢再说话。   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每次用膳,七殿下总会来陪着五公主,陪她说说话、哄她开心。   不光是明澈,就连心腹知爻也能发觉出五公主变了许多,她变得不爱笑,变得不爱说话,性子也一天比一天沉静。   晃晃生怕她闷坏了,便亲自来照顾她,无论是动作还是言语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易碎的瓷人,好像旁人再稍稍往她身上再施加一些压力,她便要碎掉。   这般小心翼翼的照顾,如此往复了许多时日,性情变得暴戾的七殿下竟也没有半分不耐烦。知爻在一边看着,自家主子好像是乐在其中。   他十分享受这种照顾五公主的感觉。   五公主笑,他便也跟着展颜,五公主蹙眉,他回去便挑其他宫人的刺儿。五公主想吃什么,他命令厨子下次用膳时务必将那饭菜殿下端上来,就连五公主无意间多瞥了几眼什么东西,他也要将其搬进宫,像献宝儿似的赠给她。   七殿下对五公主的宠爱……简直到了一种无人能企及的地步。   有宫人甚至私下小声道:“就怕算是楚公子打仗归来了,也不会对公主殿下这般好。”   至于那个先前与五公主有牵连的扶玉殿下,更是比不上小殿下的半根手指头。   “七殿下以后的王妃一定很幸福。”   听见这句话时,知爻正推着明澈往殿内走,小宫人那一句感慨就这般不偏不倚地落入了二人的耳中。   闻及,知爻面色微微一变,小心地望向自家主子。   意外的是,主子居然没生气,反倒还扬了扬唇。   “知爻,怎么不走了?”   他猛然回过神来,继续推着七殿下的轮椅。   “阿姊——”   清澈一声,明微微转过头去,晃晃眉眼带笑,“今儿让人从邹记桃花铺子买的糕点,方才我尝了一块,你应该喜欢这个味道。”   寒风吹过少女鬓边细发,屋内吹得香雾阵阵,二人坐下。阿采奉了主子的命温了一壶酒,去驱一驱这体内的寒气。   清酒小觞落在手边,一抬眸,他便看到了阿姊那双好看的眼睛。   乌黑,沉静。   让少年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   脑海中又浮现方才宫人的闲话,他一边想着,一边抿了抿方端上来的清酒,忽然竟有些浮想联翩。阿姊今日穿了一件素净雪白的衫子,鸦青色的发披散着,像是天上的仙子。   美丽,圣洁,无暇。   他目色微动。   头脑有些发晕。   暮色落下,余晖挂在床边,暖融融的光圈容易让人头脑发晕,明澈定住神。待明微微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知道对方已经悄悄看了她许久。   阿姊真好看。   小姑娘偏了偏脑袋,“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她的酒量甚好,三杯下肚也不带晕的。   突然见晃晃眼中涌现出许多情绪,少女微怔,暖风扑面,紧接着便是一尾幽香。   清风吹过长廊,廊檐上铃铛叮铃作响,扰得他心烦意乱,忍不住上前去——   一瞬间,明微微居然看到他分外动情的目光。   “晃、晃晃?”   他小声嘟囔,“我喜欢你。”   “什么?”她没听太清。   少年的声音有些醉醺醺的,他两手掐着大腿,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抬眸,小心翼翼地同她吐露心声:   “我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一开始,他只想保护她,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恼火。她说什么都是对的,谁与她争论都是错的。   他想永永远远地陪在阿姊身边,一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好。   哪怕是看着她深爱上别人,又与旁人成婚,他亦是没有动摇内心的想法。   毕竟,对方是他的姐姐啊!   她是他在这深宫十几年来唯一的光。让他小心翼翼地追随着她、呵护着她。她爬.墙、她闯祸、她追柳奚、她与楚玠成婚。   阿姊大婚那日,他在桑菊园里傻站了一夜。月影将他的身子拉得老长,有小宫女上前给他披衣服,被他一把抱住,他躲在一个陌生姑娘怀里哭泣着,像一头受了伤的呜咽的小狼。   那宫女吓坏了,好声哄着他往回走,路上他碰到了柳奚,对方的面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见了明澈脸上的泪水,柳奚明显一愣,眼中有了淡淡的思索。   不等对方开口,少年上前,一把拔开腰间的长剑。   铮然一声,冷白月色与剑气交错,柳奚冷冷抬手,握住那剑身。   身后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明澈是打不过柳奚的。   “七殿下,请自重。”   对方落下一声,他看着手上不小心被剑割破的伤痕,心底里忽然涌上一种满足感。   再然后,他再看一次阿姊与楚玠一起,便用刀悄悄割破自己的手腕,用小碗接满了血,开心地去浇前院的花。   直到那日知爻慌张跑来,同他说了阿姊的身世。   知道了她并非楚贵妃的生女后,心中一块大石突然被放下了。少年像发了疯一样地在宫里头转圈儿,高兴地拉过知爻,“没有什么可以拦着我了!”   他想陪伴她,想保护她,想……爱她。   而如今——   当他终于说出心声时,却看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之色。阿姊似乎被吓到了,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神色慌张。   面色竟“唰”地一下变得雪白。   少年眸色一沉。   下一刻,他醉醺醺地唤道:   “……阿雪。”   哦,原来是在说芝雪啊。   明微微的面上这才恢复了些血色。   她彻底放下心来,看着晃晃,他似乎被冻到了,身形有些颤抖,嘴唇稍稍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最终却是一阵沉默。   晃晃用一种明微微看不懂的神色望着她,引得她微怔。忽然有宫人上前来报:大殿下来了!   明天鉴。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皇兄?”   座上的小姑娘将身子挺了挺,余光悄悄打量着晃晃的脸色,“他来做什么?”   正说着,一声尖利的传报之声,大皇子已迈步走入殿来。   见了屋内二人,明天鉴笑容仍是和煦,尤其是面对明澈,他的脸上竟毫无半分心虚之意。   “微微,听说你在瞻玉这里,皇兄便来看看你们。”   他还带了些糕点,右手一挥,宫人将其呈于桌上。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皇兄素日里待微微极好,与明澈却是不冷不热的,如今又出了七皇子猎场落马一事……少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轮椅上的少年,他抿着漂亮的薄唇,一直不吭声。   也不理会明天鉴。   他是有许多怨气的。   璋晖殿外,有宫人悄声议论,“这五公主不是楚贵妃的女儿,大殿下还来看望她。”   “大殿下与她相处了十六年,总归有些感情的,平日里大殿下也最为宠爱折怜公主,如今出了那样一档子事儿,殿下的宠爱依旧不改半分。”   “看来啊,日后不管谁做了皇帝,咱们都得小心讨好着折怜公主。”   “咦,此话怎讲?”   宫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交头接耳。   “笨呐,这都不明白!我问你,这储君的位置,都是谁在争?”   先前发问的小宫娥懵懵懂懂地挠了挠头,“大殿下、七殿下,还有扶玉殿下。”   “那不就是了!你想啊,这大殿下待折怜公主那般好,瞻玉殿下又将其视若珍宝,至于扶玉殿下嘛……”   不等她说完,立马有人截了此人的话:“谁说的,贵妃娘娘明明昨日还在为扶玉殿下张罗婚事。”   “那殿下他看上旁的女子了吗?”   一阵沉默,那人结结巴巴,“好像没有诶……”   这你一言我一语的,分外热闹,还好主子都在殿内,听不见他们嚼舌根。   不远处忽然又响起小太监的声音:“三公主、四公主到——”   今日璋晖殿可是热闹非凡。   二位公主也没想到皇兄在这里,互相见了,皆是一愣。顷即又笑着坐在一起,打成一片。   唯有明澈坐在轮椅上,目色清冷地看着屋内众人。   “微微。”   虽然再无血缘关系,可两位姐姐却仍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姿雪从袖中取出一物,笑着递给她。   “我前日去了趟灵山寺,替你求了个平安符,”正说着,明微微的手被对方轻轻一拉,女子已将那东西塞到她手中,“保平安的。”   灼灼也笑,眼中尽是明媚之意,“姿雪她惯信这些,这阵子就爱往灵山寺那边跑。”   被人调笑了,明姿雪微微垂眸,唇角边笑容不减半分,却不知怎的,那面上竟还浮现出一层绯红之色。   “哟哟哟,怎的还脸红了,”明灼灼轻轻了她一把,“莫不是……那灵山寺中,藏着妹妹的小情郎?”   “三姐,”姿雪忙不迭跺脚,这一回,却换得是耳根涨红,“莫胡说!”   见妹妹这般,三公主心里也有了些思量,不过想着她年纪也不小了,便也由着她去了。这一声声“情郎”的,倒是让明灼灼又想起了楚玠,便含笑问她:“微微,楚小将军近日如何了?”   轮椅上的少年抬起头,似乎看了明微微一眼。   少女轻声道:“前些时日来了信,说是快要胜了,最多再一个月,应该就回来了罢。”   “那也还有快一个月啊,”明灼灼叹息一声,“他也不知道早点打完早点回来,你们还是新婚夫妻,怎能留你守了这么久的空房。”   深宫寂寞难耐,明灼灼只觉得自己这个小妹十分不容易。   “三姐,不怪他的,”明微微温声细语,“他也想早些打完,早些回来。”   三姐这么一提,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有好些时日未与楚玠通信。   待他们三人走后,明微微赶忙叫人取过纸笔,去给楚玠写信。   兴致正浓之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阿姊,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执着笔的手一抖,险些坠下一团墨珠子。   不等她答,晃晃已经看到了信的内容,以及那一行醒目的:楚玠亲启。   “我在给楚玠——”   诶,他怎么走了?   少年冷冷一甩袖,自己转动轮椅,紧接着便是“嘭”地一声摔门。   嘶,好大的力气……   明微微看了看被他摔上的房门。   唔。   总是听宫人说,晃晃性情大变、十分暴躁。   之前她还不觉得,现在她终于信了。   这小孩儿,脾气怎么变得这么爆!   ……   知爻觉得自己最近的差事越来越多了。   不止要替殿下解决公事、推殿下的轮椅、做殿下的贴心小棉袄,还要替殿下收拾他摔碎的那一地的烂摊子。   没错,就是那碎了一地的——琉璃盏、八宝瓶、青花瓷、翡玉盆……   “砰”地一声,少年转眼间又摔碎了一柄玉如意。   知爻已经不劝他了。   他从当初的“殿下,您别摔东西了”,变成现在的“殿下,您自个儿别摔了”。知爻已经不关心那些物什了,只想在他摔完东西后,把那长长的一串价格名单摆到主子面前,企图以此去教育、感化这个小孩儿。   “砰叽”,又不知道什么给碎了。   就在知爻终于看不下去的时候,殿门外突然闪过一名小太监的身影,对方见了满地的碎玉渣子明显一愣,转眼间,颤颤巍巍地道:   “主子,外面有人求见。”   “谁?”   知爻替明澈问出声。   小太监哆哆嗦嗦:“扶、扶玉殿下……” 第61章 .61柳奚,放过我好吗?   柳奚?   尖利的一声“啪吱”,轮椅上的少年竟一把取下手上的玉扳指扔了出去。   那太监“啪叽”一声跪下。   “让他滚。”   明澈抿着唇,眼中一片阴翳。   知爻在一旁瞧着,主子面色极为阴冷低沉,他生怕殿下一个不小心,就要把那传报的宫人也扔出去。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都快哭了。   先前殿下性子开朗、温润大方,是全皇宫最好伺候的主儿。而如今却跟变了个人似的,听到那“扶玉”二字,他又一下子变了面色,两眼中竟闪过一瞬的杀意。   吓得周围人皆是一哆嗦。   见自家主子这般,知爻没法儿,只得摇摇头,尽量温声细语地同那太监道:“同扶玉殿下说,七殿下正忙着,不便见客。”   小太监:“……是。”   殿门被人轻轻阖上,知爻转过头去,少年正坐在一片阴影中,面上神色看不真切。   只是那身量单薄,衣衫也是清瘦,让知爻莫名觉得一阵心酸,上前替他披了披大氅。   “主子,天冷了,当心着凉。”   外头又落雪了。   阿采又递上来一个热热腾腾的小手炉,明微微将其抱在怀中,这双手还未暖和呢,就看着长安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公主、公主,不好了!”这小丫头跑得气喘吁吁的,“外头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   和谁?   因为跑得极快,长安脸上一片粉扑扑的,看得长宁亦是焦急。她还未来得及解释呢,殿门口便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便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让你滚,听不见么?!”   明微微一愣——晃晃这是在对谁发火?   一颗心莫名其妙地一跳,少女披上氅衣。阿采连忙抱着手炉子跟上,“公主,您当心身子受了凉!”   明微微推开房门,院内落了些素雪,一片银白,那人听见推门声,转眼望了来。   原本清冷的目色,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终于有了些波动。   “柳奚?”   明微微蹙眉,“你来做什么?”   少女声音泛着冷意,神色亦是十分疏离,让那人微微一怔——他抿了抿唇,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却又被一声怒斥打断。   “滚啊!”轮椅上的少年扯下腰间的玉佩,发了疯一般地朝柳奚砸去。   “扶玉殿下小心!”   柳奚下意识地抬手,玉佩刚好砸在他的小臂上。身侧小太监连忙上前,欲检查他的伤势。   “无碍。”   男子淡淡出声,袖上云白游动,他又抬眸朝明微微望了过来。   仿若视明澈如无物,柳奚径直对她道:“我想带你走。”   带她走?   “贵妃娘娘说……她亦是很想念你。”   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儿,明微微再未去楚贵妃那里请安过,更是未与她碰上一面。   她甚至有些害怕见到楚贵妃。   一想到楚贵妃,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那日的情形——自己无助地被皇后关在偏殿,仅隔着一道门,她清楚地听见母妃说道:明微微?皇后娘娘错了,她并非是本宫的生女呢。   她与柳奚之间,母妃选择了后者。   少女面色有些发白。   见她这般,晃晃更为恼怒,少年眉头狠狠蹙起,“你能不能别烦她了?!”   “阿姊,”言罢,他又推了推轮椅,过来拉她,“走,咱们不理他。”   他真是烦透柳奚了!   之前阿姊追求他的时候,晃晃就看柳奚不顺眼,后来阿姊好不容易和楚玠成亲了,对方倒还不依不饶地找上门来了。这几天,柳奚每天都会来璋晖殿,无一例外地被他冷冷打了回去。原以为吃了对方闭门羹后会收敛点儿,却未料那人竟愈发变本加厉。   竟直接闯入了阿姊的偏殿。   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谁看呢?   明澈看了他就恶心。   “阿姊,我们走,不同他生气。”   少女袖子被人一拽,垂下眼,正见晃晃鼓着腮帮子,拼命把她往偏殿里拽。   他因为坐在轮椅上,行动有许多不便,明微微生怕他摔了,便弯腰扶了他一把。   “晃晃,”她垂下眸,瞧着少年那一双焦急万分的眼,宽慰道,“我不会同他回去。扶玉殿下,您请回罢。”   说这后半句话时,她未转身,更未望向柳奚。明微微看不清对方面上的神色,只听到耳畔那猎猎的风声。又起风了,今夜好像要下雪。   大堰的冬天,向来都是这般寒冷。   “我们回屋去罢。”   这言道,她握紧了轮椅背后的把手,莲步轻迈,缓缓推着晃晃往屋里头走。   少年这才放下心来,险险松了一口气。   二人正欲迈过门槛,忽然身侧又闪过一尾冷风,明微微一怔,下一刻,手臂上已是一沉。   抬眸,对方也正静静地瞧着她。   极为美艳的一双桃花眼,如今正是微垂着,细密的睫羽似乎在颤动,掩住了眼中的墨色翻涌。   柳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很想同她说,天色恰在此时暗了下来,霞光落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昳丽的影。   他生得十分好看。   即便明微微如今压根不想见着他,也难以去质疑他的美貌。   或者说,美.色。   他有一双极为诱人的眼与唇,只一眼望来,便让人生出了许多心驰神往之意。明微微定下神思,躲开他那双深情的桃花眼,沉下声:“放手。”   他不放。   他还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臂,闻言,手上力道竟愈发加紧了,似乎在怕她溜掉。   明微微深吸了一口气。   四周寂静无声,宫人皆屏息凝神,不敢上前。   “柳奚,”她重复道,声音愈发冰冷,“我说放手。”   “不能放。”   不想放,不能放。   他又垂下眼,目色翕动之际,忽有积雪从房檐落下,坠在他的雪色氅衣上。   一瞬间,又让她想起了初见之际——青色氅衣里面一身雪色的衫,衣袖处绣了两只白鹤。他立在马车前,微侧着头与人交谈。   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身上,廊檐滴了些水,砸在他的脚边。   红莲水榭,清风麝衣,烟树香影。   好像所有春天,都停落在他的周遭。   如此美艳,任何时候再看一眼,便会心动,便会不由自主地滞住呼吸,便会溺死在他眼中那一泓春水中。   直到他亲手将她的芳心扼死。   “扶玉殿下。”少女垂下眼,瞧着自己小臂上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他用了十分的力气,紧紧把她抓住,那手指纤长干净,一如他衣上雪、袖中鹤。   原本的心驰神往,却让她此时想遁逃。   想逃离他,逃到天涯海角去,不想再与这人沾染上一星半点的干系。   柳奚感觉到她猛地甩了甩手,眼中也闪过一丝不耐烦——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却还是好声好气地、恭敬地唤了他一声:   “扶玉殿下,请您松手。”   男子一失神。   还未反应过来,啪地一巴掌,座上少年冷冷出手,欲将他那双手抽掉。   “别给脸不要脸。”   少年阴沉着一张小脸儿。   “给本王滚。”   “滚啊!”   一瞬间,他竟如同一只发了狂的小兽,狠狠地朝柳奚那只手咬去。男子一蹙眉,下一刻竟有鲜血从手腕处渗出,让三余大惊失色。   “主子!”   “柳奚,你他.妈的早滚哪儿去了!现在给老子假惺惺装什么样子呢?还跑来带她走,走哪儿去?去你宫里头吗,你配吗?”   “啊,柳奚,你说你配吗?!”   “你、配、吗?”   柳奚面色一滞,往后退去之刻,轮椅上的少年一下子失了重心,狠狠朝前跌去!   “晃晃!”   “小殿下——”   “扑通”一声,他摔在了地上。   “晃晃、晃晃?!”   明微微手忙脚乱地上前去,“你、你可摔到哪儿了,有没有伤到?”   少年面色雪白。   他有些痛苦地一蹙眉,明微微的心头骤然一缩,方将少年从地上扶起来,下一刻,她回过头。   柳奚站在那儿,似乎也有些慌乱。   “滚,”少女一下子失了控,猛地推了他一把,“滚啊!”   柳奚不备,被她推得往后退了半步,头上的小玉冠也晃了一晃。   宫人慌慌张张地上前去,给七殿下检查伤势。   于一片注目中,少女咬着泛白的唇角,一双眼近乎绝望地望向他,再出声时,底音竟有了些许颤抖。   “扶玉殿下,我求求你,我如今已不是什么折怜公主了,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好么?”   她惶惶然望向身前的男子,发上步摇晃动,随着她的身形稍稍发抖——   她没有喊他柳奚,没有喊他先生,没有喊他柳太傅。   而是在唤他,扶玉殿下。   眼中那一袭云影碎了,男子有些慌张地往前迈了半步,又听她道,声音中似乎有了些哭腔:   “扶玉殿下,您如今是天之骄子,有多少贵女等着您青睐,挤破了头想做您的妃。而我已有夫婿,不过仗着七殿下的怜惜,才得以寄居于皇宫中。先前是我肖想您,是我痴心妄想,我戒了,我戒了还不成吗?”   “殿下,我戒了,我真的戒了。”   “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吧……”   她倏然落下两行清泪,让男子心头骤然一缩,紧接着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痛意,让他的面色愈发灰白。   一颗心,像是被刀子生生剜过一般,让他猛地抬袖捂住胸口。   “我……”   胸中本有千言万语,可当他抬头再看见少女眼中的痛苦时,他只觉全身一发麻,双唇似乎被人钉死了,再也张不开。   再也说不出那些深情的承诺。   只能眸光晦涩,苍白无力地说一声:   “……好。” 第62章 .62“给我塞别的女人,很开心?”……   柳奚离开了。   少年终于放下心来,后知后觉于膝盖处的疼痛。   方才他摔得凶狠,整个身子几乎全磕在了地上,明微微连忙上前,不一阵儿便有太医上走入殿。   晃晃躺在床上,面容仍是发白。   他休养了好几天,大堰更是下了好几天的鹅毛大雪。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艳阳天,明微微决定推他出门去看看。   她也好几天没有出璋晖宫了。   特意挑了一件颜色鲜艳的裙衫子,阿采也欢喜地在她身后跟着,主主仆仆就这般迈出了璋晖殿的大门。   “阿姊,我们今日去哪里呀?”   许是许久未出门,晃晃十分开心,眼睛也亮亮的。晨光落在少年眸中,他抬头望向少女下颌,眼中似有星辰闪烁。   明微微想了想,“桑菊园?”   不对,那儿的花早就败了。   “天水池?”   如今这般冷,水榭小池也定然都结冰了。   去旁的宫逛逛?   她摇了摇头,如今母妃都不待见她了,心思成日都在柳奚身上。至于柳奚,她更是不想再见到。   她只想从此无忧无虑地在宫里待下去,不想再招惹其他事端。   更不想再去招惹他了。   如此想着,明微微慢悠悠地推着晃晃的轮椅朝前走去。知爻好几次想上前,都被她拦住了。   这一对姐弟十分亲昵,着实让人生羡。   正走着,不远处突然传来喧嚣之声,几人定睛一望,正是御花园的方向。许多人进进出出的,看上去十分热闹。   “那儿怎么那么多人?”   阿采踮了踮脚尖,“主子,奴婢也不知道。”   这几天,她也是鲜少往外面跑。   “要不要去看看?”   在晃晃的提议之下,一行人又循声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只见园内一番“柳绿花红、莺莺燕燕”之景,浓郁的胭脂香气扑面而来,空中还夹杂着许多香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是熏人。   明微微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廉价,低质的香粉。   “这是在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呢,便有一行人朝这边走来。浓妆艳抹的女子三三两两地聚成群,一边走一边笑着,一个不留神,一下子撞上明微微。   “哎哟!”   其中一个黄衫子少女皱眉尖叫了一声。   “君月姐姐,你没事儿吧!”   立马有一群女郎扑上前来,她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衫子,面上的妆容却是一样的昳丽。   “君月姐姐!”另一名粉衫子少女将其扶起,转眼间,便朝明微微望了来。   只见她推着轮椅,那面容虽是清丽,妆容却是极为简单素净,尤其是那发髻——满头乌发随意地一挽,只插了根看上去不甚华贵的钗,唯有身上那件裙裳还有些颜色。   打扮得这般素净,还敢来跟她们抢扶玉王妃的位置?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叶君月冷冷一嗤。   “你是何人,宫里走路不长眼睛的吗?!”   明微微一愣,只见对方正望着自己,那目光十分犀利,分明是冲着她而来。   “你是在说我?”   她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这宫里,还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   虽然她不是贵妃娘娘的生女,可也没过气成这种样子吧。   晃晃明显坐不住了,方欲抬手训斥,胳膊却被明微微轻轻按住。少女站在原地,觉得十分有趣,一双眼盯着眼前的莺莺燕燕。   还不只有这一拨。   明微微偏过头去,望向御花园——第二拨、第三拨女郎们也簇拥着走了过来,手中或执素帕,或执团扇,无一例外的是装扮得皆是富贵华丽,就像是在参加比美大赛似的。   那眉眼、那细腰、那姿色……啧啧。   明微微不理叶君月,推着晃晃往御花园里走。   “喂,君月姐姐在问你话呢!”   见被无视了,有贵女一跺脚,“你这人,不长眼睛也不长耳朵的么?!”   她冲撞的是谁,可是叶家千金啊!方才在御花园里,楚贵妃娘娘便对她十分满意,无论是家世或是样貌,她都是扶玉王妃的不二人选啊!   所有贵女都恨不得贴上前巴结她,盼望着叶君月能在扶玉殿下面前说几句好话,将她们留在宫中。   进宫,成为扶玉殿下的妃子,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事。   可方才园中,殿下却表现得十分冷淡,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本小姐问你话呢!”   一尾风至,明微微身前陡然横现一道靓影。叶君月心中只想,眼前此人看上去家世似乎不高,也正在往御花园走着,妥定是入宫的贵女了。她稍有些姿色,怕是一会儿会被殿下看了去,自己得趁机杀杀她的锐气,好让她有自知之明、滚出宫去。   如此思量着,那位叶大小姐正扬着一张小脸儿,颇为挑衅地审视着明微微。   她怎么这么烦。   还有完没完了。   明微微一蹙眉。   薄唇未启,轮椅上的少年便抢先投去一道目光,恰恰与叶君月对视。对方一愣,紧接着那身子竟是抖了一抖,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漫上心头。   太、太冷了……   趁着叶君月发愣的空当,明微微推着晃晃转身离去。   “那是何人,居然敢对叶小姐您不敬!”   有人装模作样地跺脚。   叶君月咬了咬牙。   盯着对方离去的身影,女子眼眸一眯,“她最好乖乖的别入宫,否则——”   本小姐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   不知不觉中,选秀宴已进行了一半儿。   众女风情万种地摇曳着腰肢,朝那座上望去——楚贵妃摇着鎏金小扇,笑着看着池边的女郎们,而那一袭雪衣的男子却是微垂眼眸,不知在思索什么。   “平允,”楚贵妃出声,“发什么呆呢。”   柳奚稍稍回过神来。   “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太监识眼色地端了花名册,上前呈给他。   “殿下,请过目。”   一本花名册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分别对应着眼前那一排女子。贵妃略一打量,探了探手,“到这一行了——秦阿姝。”   “臣女在。”   一位粉衫子少女袅袅上前。   “平允,你看着她如何?”   见他面色不虞,楚贵妃挥了挥手,“下一个罢。”   太监扯长了嗓音,“秀女许素薇觐见——”   ……   柳奚神色恹恹。   他被逼着,在此处待了好几天,被迫着与那群秀女打交道。几日下来,他的耐心几乎要消磨透,更是不愿看那些女子一眼。   直到御花园一角突然出现一人。   她推着明澈,似乎无意间闯入,见了园内情形,明微微也是一愣。   “微微?”   座上传来一声,引得少女转过头去,看到母妃与柳奚时,她的面色变了一变,一下子明白了眼前这是在做什么。   柳奚在选妃啊!   她下意识地想走,楚贵妃却十分热络,叫人把她喊过来。   “微微,”女子满面笑容,似乎与她毫无芥蒂,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好久没见着你了,好好让母妃看看——怎么瘦了这么多,没有好好吃饭吗?”   “阿姊在我宫中,天天吃得好得很。”晃晃沉下眸色,“也过得好得很。只怕会让某些人失望了。”   少年声音冰冷,让楚贵妃的面色微微一变。转眼间,她又拉着明微微抿了抿唇。   “来,如今在给你扶玉哥哥选王妃,这么多姑娘,你也帮着挑挑。来,下一个罢。”   不等明微微拒绝,她的身子已被人死死按住。她没法儿,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去。   不看母妃,也不望向那人。   “秀女苏灵犀觐见——”   只一声,立马又有秀女袅袅上前。   那秀女打扮得明艳动人,模样也是水灵儿,楚贵妃十分满意,扭头对柳奚道:“她是苏尚书的女儿,看着挺机灵讨喜的,你宫中确实应该添个机灵的姑娘,不若把她留下?”   明明是商量的语气,身侧男子却一抿唇,一声不吭。   楚贵妃也不恼,笑着对苏灵犀道:“有什么拿手的技艺,给本宫与殿下瞧瞧罢。”   苏女处变不惊,“是。”   她面容沉静,袖袂一展,足尖只一点,便于众人前大方地翩然起舞。那身姿袅娜,盈盈如轻燕,旋转蹁跹,引得贵妃又缓缓笑开。   这一笑,苏灵犀恰恰舞毕,朝着座上袅袅一拜。   小脸粉扑扑的,气息不甚稳,更为她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贵妃抚掌,“善!扶玉殿下以为此女如何?”   柳奚还是不说话。   “那微微,你觉得呢?”   明微微正在出神,突然被人这么一提,她想也不想,“啊?我觉得……甚好。”   柳奚面色猛地一沉。   闻言,贵妃笑道:“好,既然微微都说了,那便留牌罢!”   苏灵犀大喜:“臣女拜谢贵妃娘娘,拜谢扶玉殿下!”   又是一批批秀女,每个人上前时,楚贵妃都会细细询问明微微的意见。看着看着,她竟也从其中找到许多乐趣来。   有的妹妹,真的长得好好看啊……   人都是喜欢美好的东西,明微微自然也不例外,她看着眼前闪过的一位位年轻貌美、还各怀技艺的姑娘,内心中也涌现出许多喜悦之情。   宫中无聊,如果多些人美心善的姐妹聊天玩耍,定会很有意思!   如此想着,她便挑了些长得好看、看上去很好相处的贵女。   秦尚书家的三千金,知书达理,还弹得一手好琴,留!   唐侍郎家的小千金,长相柔美,舞艺超群,留!   还有宋家的六小姐,长得虽不算出众,但能做一手好饭菜呀!明微微看得眼睛都直了,继续留!   她欢喜,楚贵妃自然也十分欢喜,唯有一人,那面色是越来越难看……   他忍不住转过头,望向坐在另一边的少女——她居然饶有趣味地翻阅着花名册,看上去还很开心的样子!   她在高兴什么?   柳奚眼中闪过一丝的情绪。   直到日头欲归西,暮色暝暝之际,御花园中的秀女终于一个个都在他们面前展示了一遍。几经删选,最终留下了五人:   苏灵犀、秦芷砚、唐婵、宋小词,还有……   看到花名册上一个名字,明微微一皱眉,“叶君月?”   楚贵妃笑道:“她是本宫最喜欢的姑娘,是左丞相家的小姐,方才有些事儿,本宫先让她离开了。平允也很喜欢她。”言罢,又扭过头,朝柳奚道,“平允,对不对?”   “叶君月,”柳奚眸色微动,“她是谁?”   被拆了台阶,楚贵妃面色一僵。   “就是那个、那个——”   她还没来得及夸叶君月呢,又听柳奚淡淡道:“哦,我记起来了。”   楚贵妃:……   “这孩子,真会同母妃打趣儿,”她尴尬一笑,不理柳奚了,转而看向明微微,“微微,你没见到那姑娘,长得叫一个俊俏,又听话懂事。本宫欲立她为扶玉王妃,你看如何?”   叶君月,扶玉王妃?   还俊俏听话懂事?   明微微脑海中一下子想起早上所经历的事儿来。   对方叉着腰、扬着脸,趾高气扬地用鼻孔对着她,脸上那厚厚的粉好像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一层。   嚣张、娇气、目空一切。   还没脑子。   明微微在心里头冷笑。   察觉到一道目光,让少女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恰恰对上柳奚那一双眼。四目相触,他稍一躲闪,又不动声色地垂眸。   暮色落在他好看的睫羽上,投下一片薄薄的影。   他与楚贵妃一样,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微微,你觉得如何?”   立叶君月为柳奚正妃,如何?   明微微抿了抿唇,听到这句话时,心底里竟奇怪地没有半分波澜。她只想着,若是柳奚和那样一个女子在一起……   有意思,真有意思了。   少女抬起头,笑了笑:“好。”   反正贵妃心意已决,她拒绝叶君月入宫也没什么用。   “既然微微也同意了,那便早些准备接叶小姐入宫罢。”   只是此声一落,她明显地感觉到柳奚又朝自己望了过来,那目光中带着什么情绪,她懒得去探寻。   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早早回到璋晖宫去。   楚贵妃还非要留下她用膳。   晃晃懒得与楚贵妃周旋,直接冷着脸不告而退。当明微微迈出宫门时,夜色已深。   她踩着脚下的影子,慢悠悠地往璋晖宫走去。   方走了没多久,忽然看见地上又多了一道昏黑的影。   一转身,果不其然,是柳奚。   “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姑娘抬眸,声音不冷不热。   一身雪氅,氅衣里青衫落拓,见她顿足,男子也停下步子。   月色落入柳奚眸中,他目光晦涩,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仍是不说话,却又对着她,往前迈了迈步。   明微微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她觉得柳奚要打她。   柳奚把她逼到了墙角。   “你别过来,我要回宫了。”   冬夜寒冷,她裹了好几件衣服,把自己包得圆鼓鼓的。缩着脖子,像一只小仓鼠。   “明微微,”柳奚垂下眸,有些生气了,“给我塞别的女人,很开心?” 第63章 .63(二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什么?   明微微一愣,对方的呼吸一下子落下来,近在咫尺。   柳奚的身上很香,幽幽冷冷的,那目色亦是幽幽然。少女抿了抿唇,推开他,“你、你离我远一些。”   力道太小,推不动。   两手推到了他的胸腔之处,隔着厚厚的衣服,明微微却仍能感觉到男子心脏的跳动。他憋着一口气,声音也闷闷的,见她不说话,柳奚便又出声。   声音微低:“我不会纳她为妃。”   明微微:“嗯?”   这些话,去同楚贵妃说啊,拽着她说做什么?   见她还是这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柳奚目色微动,心口又是一阵泛疼。   “小仓鼠”扭过头,不理他。   他选妃,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那天她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让对方以后不要再来烦她。   明微微面色清冷,让柳奚十分不习惯,一阵沉默后,他又道:“微微,柳家翻案了。”   柳奚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宽慰,“明澈在账本上动了手脚,如今柳家是清白的了。”   而她也不是罪臣之女了。   从今往后,柳家清誉仍存,仍会恢复以往的盛望。而她,明微微——柳家二小姐,亦是会成为名门千金。   对上那人的视线,她觉得有些好笑:   “所以,我现在应该感激你吗?”   柳奚一愣。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她的反应过于平淡,“我只想着,这也许能让你开心一些。”   这些天,她的一切他几乎都看在眼里。出了变故后,她便把自己封闭起来,不爱笑、不爱闹、不爱出门。   之前心情不好时,她还会翻墙去找阿齐,如今却只待在璋晖殿里,除了明澈,谁都不见。   更是……让他滚。   想起那日的场景,柳奚面色还有些发白。   “所以,你要对晃晃动手么?”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又抬起一双眼,“你要同皇兄争,又要同晃晃争,争夺那储君的位置。有了这一把柄,你应该可以更容易地把晃晃拉下水吧?”   柳奚眸光一闪。   “柳奚,晃晃是我的弟弟。如果你这样,我会更加厌烦你。”   面色微微一变,男子眼中墨色翻涌。柳奚凝视着她,眼神真挚赤诚,点头道:   “好,那我不会这样。”   “微微,可我即便不那样做,明澈也坐不上储君的位置。楚贵妃在遗照里动了手脚,过几日先皇故去满一个月,她便要宣读皇诏。”他一顿,“那时候,我会登基。”   登基。   成为大堰新帝。   明微微一怔,立刻又反应过来。的确,以柳奚的才能,虽未经过专门的栽培,他却能胜任大堰君主的位置。不光能坐上皇帝之位,还能将皇帝做得很好、将大堰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有预感,柳奚将会成为大堰历史上享誉极高的、臣子拥护、百姓爱戴的好君主。   一位了不起的明君。   而这些,她都不想再去关心。   她只想快快乐乐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希望晃晃的腿早些好起来,希望楚玠哥哥早日归来。   她还记得楚玠临走前,对方曾抱着她。那是她对楚玠的怀抱还有些躲闪,见状,楚玠也不恼,耐心对她道:   “微微,你莫有压力。我此番出征,不只是为了你,还为了大堰、为了我们楚家军。身为楚家男儿,大敌当前理应挺身而出,奋勇杀敌,视死如归。”   她慌乱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唇,“莫说些不吉利的,呸呸呸。”   楚玠笑了,眉眼弯弯的,很是好看。   忽然间,他又低下声音来:“微微,我知道,你还忘不了他。不过没关系,我等你,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她会发现他的好。   那时的她,还不曾改口唤他一声夫君,就连大婚当夜,也是脆生生地唤他——楚玠哥哥。   而如今……   月色下,明微微冷冷盯着身前男子的面容。   那般好看,那般昳丽的面容,她却觉得,心好像不跳了。   她冷冷一笑:“那我便要提前恭喜殿下了。”   那眼中,分明是疏离的神色,即便他说自己要当皇帝了,对方仍不愿再与他染上关系。   男子心头一空。   抱着最后一丝执念,他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唇,小心翼翼道:“那……你愿意做我的……”   那神色,十分谨慎小心,好像在害怕下一秒便会惹恼了她。明微微一阖眼,深吸一口气,“柳奚,我不愿。”   “我已经同你说了,我在很努力地忘记你,你离我远一些,好吗?”   “为什么要忘记我。”   他苍白着一张脸,紧紧地盯着她,“你要忘记我什么?”   “忘记,”她又一阖眼,“忘记我曾爱过你。”   “不行。”男子眼中突然闪过慌乱之色,他一下子走上前,再次把她逼到了墙角,再一出声时,声音竟是这般沙哑!   “微微,你不能忘,你不要忘。我、我爱上你了,我想娶你,想让你做我的皇后,我会对你好,我会十倍、百倍地对你好,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微微,微微……”   “我爱上你了,我真的爱上你了。”   他忽然捧起她的脸,月色下,他的眼角竟是泛红!   “微微。”   柳奚低着头,清风拂过他的衣袍,吹动那两只雪鹤。寂静清冷的夜里,那白鹤竟一下子化成了活物,游走在二人周遭。明微微感觉浑身一冷,下一刻身子已被人抱紧,对方死死地抱着她,生怕她溜走了。白鹤猛一引吭,竟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哀绝,喑哑,凄厉!   他低着头,红着眼哀求着,不要忘掉他,不要离开他,做他的皇后,这辈子他都会一心一意地对她好。   “我不要叶君月,也不要苏灵犀。我不要别的女人,微微,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面颊被人紧紧捧着,她看着柳奚那一双通红的眼——原是梦寐以求的距离,如今却让她觉得愈发寒冷。小姑娘蹙眉,伸出手去,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剥开。   “晚了,柳奚。”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迟来的深情比草轻贱,没有人会稀罕的。”   柳奚面色一晃,颤抖着呼吸:   “你……不喜欢我了吗?”   明微微转过头去,半晌,低低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已是楚玠的妻子,你又是未来的君主,我们回不去了。”   “我不想再面对宫里头的一切了,不想再面对楚贵妃、面对明皎皎,还有叶君月。我不想面对你那一堆女人们,柳奚,我会疯的。”   “微微,我不会要其他人。”他急切道,“明日我会同楚贵妃说,若是她不同意,即便是那些女子进宫,我也不会碰她们一下。”   “可是,”闻言,明微微又一顿,“柳奚,我已经嫁人了。”   她不是当初那个折怜公主,当初那个即便有了驸马,还可以养面.首、养男宠的折怜公主。   少女幽幽地盯着他,一嗤笑,“难不成,身为君主,你要去同你的臣子抢我么?”   别开玩笑了。   她太了解柳奚了,他是怎样一个骄傲、怎样一个光鲜亮丽的人,无论是柳二爷,或是如今的扶玉殿下,他都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眼中被放大,他是完美的,是皎洁无暇的,就像是一块莹白、清冷的玉,不会沾染上一丁点污渍。   不会沾染上,一个叫明微微的污渍。   他若是娶了她,便是夺臣子之妻。   失声望、失民心。   这对于一个方登基的君王,是致命的抉择。   柳奚太精明了,他根本不会犯傻。   与其被他当棋子一般抛弃,倒不如趁早做个了断。她受够了为他伤心的日子。   见她这般说,对方也是一默。片刻后,她感觉到身上力道一松,对方正缓缓地把她放开。   心中一道冷笑,嗬,果真如此。   他要他的名声,要他的江山,要他的百姓。   他要那个正人君子,要那个清风霁月的扶玉殿下。   如此想着,她冷冷抽身,毫不留情地往回走。   今晚的月亮不是很亮,却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   阿采上前来扶住她。   “主子,您没事儿吧……”   “无碍。”   她能有什么事儿呢?一旦放下了一个人,就连呼吸也会变得轻松许多。   她大步往前走着。   就在转角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高呼:   “微微!”   第一次,她没有停下脚步。   那人呼吸微促,与她隔着一道深深的甬道:   “微微,如果我说,我会呢。”   什么?   “我说,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我。我只要你,你会……同我走吗?”   她还会选择他吗?   男子满眼仓皇。   她果真一顿足。   阿采提着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家主子。灯火落在脚下,照亮了前行的路。明微微抬起头,夜色阴冷而漆黑,脚下那条路却是灯火通明。   山重水尽,柳暗花明,老祖宗那些话果真不假。   骤然一道冷风,吹得她鬓边有些发乱。少女伸出雪白的手,将发丝一寸寸理顺,终于回应道:   “扶玉殿下,您不在乎,我在乎。”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五公主了。   阿采又一提灯,明微微再次迈步。这一回,她走得极缓,步子却是极为稳重。那一步一步,缓缓迈向灯火通明之处。   独留那人停在原地,远远地望她。   月色落在那双极为美艳的眸中,柳奚闭上眼,清冷月色淌下,坠在他的雪氅间,他只身站在那里,无声地流泪。   先前他不懂,如果失去了明微微,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他明白了。   他会疯。 第64章 .64“楚小将军回京了!”……   明微微被阿采搀着,慢慢往璋晖殿中走。她的步子极缓、极慢,却是极稳。忽然,她看到了不远处那一道人影。   一抬头,明晃晃正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朝她笑。   这几日,晃晃刻意没让明微微听到有关柳奚的一丁点儿消息。   比如他不知为何与楚贵妃大吵了一架,气得那女人当场摔门而去;比如楚贵妃将那日留了牌子的秀女都接近宫中,分别都给了名分;再比如他今天早上在御花园,还看见了柳奚与叶君月一同游玩。   ……   冬意愈甚,寒风亦是愈发凌冽,北风呼啸着,席卷着整个皇宫。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大堰遍地皆是一派银白之色,明微微知道,新年要来了。   年关将近,按理说,楚玠也要回来了。   她有些激动,书信更是一封接一封地送去。她也知晓楚玠军中繁忙,不能次次都给她回信,不过每隔一阵儿,对方还是会让飞鸟传书,给她报平安。   每每看到楚玠的信件,她都会觉得无比的安心。   柳奚更是因为那一纸遗诏顺利登上了皇位,听闻他登基那天,一连下了许多天大雪的天色突然放晴,当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天边更是闪过许多异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竟是七彩霞光!   众臣大惊,忙不迭齐刷刷跪下,朝着殿上,遥拜。   七彩祥云,大吉之兆啊!   座上那人,更是大堰百年、甚至千年难得一遇的君主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皆惊愕不止,都还在出神呢,不知是谁突然高扬着嗓音,让所有人都齐齐往那殿上望去。   男子穿着极为尊贵的龙袍,那般明烈的明黄色,足以让天下所有人都仰望。他薄唇轻抿着,脸上神色淡漠,无悲无喜。听见声音,柳奚淡淡往下一瞥,狂风扬起他的衣袖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声鼎沸,如有天崩地裂!   柳奚垂眼,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迎上那些分外仰慕的眼神,兀一勾唇。   ……   楚玠已有好些时日没有给她来信。   没来由地,竟让明微微无端感到十分心慌,右眼皮也跳动着飞快。   不光吃不下饭,就连觉也都睡不好了。   阿采心思敏锐活络,见她这般,亦是看着眼里疼在心里,终于忍不住上前宽慰她道:“主子,听说外头的雪都化了,日头正大的,阳光明媚的,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阿采,”话音刚落,袖子便被人一扯,“楚玠哥哥来信了没有?”   小宫女一愣,“没、还没有……”   他怎么、怎么能一连半个月不来一封信了呢!   一个不好的想法从脑海中闪过,前几天她在宫里漫步,似乎听到有宫人小声议论道:“听说前.线又打起来了,那米蚩原是要降的,突然又使了个诈……”   “主子?!”   手上一烫,明微微“嘶”了一声,右手猛地往回扯,桌上已是一滩水渍。   无名指和小拇指还有些泛红。   “快去取冰来!”阿采焦急地向后一吩咐,登即便有宫人端着冰块慌张上前。那小宫人一边替她敷着手上的烫红,一边道,“主子,您在发什么呆呢,这般不小心,还好烫得不重……”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慌张推开。   跑进来的竟是长安。   “干什么呢?”阿采一蹙眉,面色不虞,“这般冒冒失失的,冲撞了主子怎么办!”   长安猛一顿足,却是气喘吁吁的,她跑得极为快,一张小脸儿更是涨红了。她似乎没有听到阿采的话,径直望着坐在一旁地明微微。   “主子,不好了!”   明微微的呼吸一滞。   “楚小将军他、他……回京了!”   “楚玠?!”   少女一下子甩开阿采的手,跳下了贵妃椅。   “那为何还要说不好了?”   长安哭着:“主子。方才奴婢听了消息,楚小将军那一仗,败了。楚家军损失惨重,皇上已经派人去和米蚩谈判了,据说要签订一大堆条约,该赔钱赔钱,该割地割地,还有——”   正说着,那小丫头一顿,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颇为惴惴不安地扫了一眼明微微,小声道:“还有,听其他宫人说,楚小将军临出征前曾签了一份生死状,如今那生死状正在皇上手里,要将他处斩……”   明微微一愣,待明白柳奚要处斩楚玠时,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灰白。   ------   当明微微赶去柳奚那里时,一下子便被殿门前的宫人给拦了下来。   “柳小姐,您不能进去。”   那宫人望向她,许是念在她先前是折怜公主、如今又有七殿下在给她撑腰,对她的态度还算得上是恭敬。   明微微定下心神,“那便麻烦公公传报一声,就说我要见他。”   “柳小姐,皇上如今正在处理公务,不便见您。”   明微微啪地取出一包碎银。   那人一愣,似乎还是不愿放她进去。   “还不够么?”少女又取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给他,“这下呢,够不够?麻烦公公传报一声。”   太监面露难色,“柳姑娘,奴才直接跟您说吧。不是奴才不愿帮您传报,皇上特意叮嘱了,说不见您。您……还是回去罢。”   手心一沉,对方已将银两与镯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她微愣,“他说了,不见我?”   “对,皇上特意说了,不准奴才放您进殿。”   正在言语,忽然一辆轿辇停落在院门前,明微微循声转过头去,只见叶君月一身媚色,摇曳着腰肢走了过来。   “月妃娘娘。”   叶君月亦是看见了站在一侧、面色不善的明微微。   “哟,怎么是你呀。”叶君月不知道明微微是何人,只当她是某位留了牌子进宫的秀女,“怎么,皇上都说了不见您,还死缠烂打的,真不怕说出去掉价。”   太监面色一滞,小声道:“月娘娘,您莫这么说……”   “怎么,本宫堂堂一个妃位,难道还怕了她不成?”   她虽为妃,却是宫里头位份最大的娘娘。太后娘娘,即先前的楚贵妃,有立这位丞相千金为皇后之心,谁知,性情一向温冷的皇上竟因为此与太后大闹了一场。最后二人各自让步——让叶君月入宫,封了个妃位。   她便是这后宫中,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存在。   叶君月对着明微微翻了个白眼。   “劳烦公公,替本宫传一声,本宫方抄写了幅小诗,前来送给皇上。”   她身后立马有宫女捧着卷轴上前。   太监将卷轴取过,眉开眼笑,“好,娘娘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同皇上说一声。”   叶君月得意地扬了扬脸,颇为闲适地瞥了明微微一眼。   明微微懒得理她。   等了片刻,殿门又轻轻被人从内推开,叶君月期待上前,“怎么,皇上说要见我了吗?”   太监摇摇头,“娘娘,皇上说,谁都不见。”   女子脸上的喜悦之色一扫而空。   那太监忙不迭安慰她,“月娘娘莫急,皇上此时正在处理公务,十分繁忙。那幅字,皇上已经收下了,待闲下来了,一定会去娘娘宫中看您的。”   叶君月还欲多言,殿门突然又被人推了开。这回走出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宫娥,她看了殿外情景一眼,轻声道:“皇上准您进来了。”   叶君月大喜,就要迈步往殿里走。   “月娘娘,”却未料,那宫女竟拦住她,“皇上说,见的是柳小姐。”   柳小姐?   叶君月一愣,明微微已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步子轻轻,只留下一道幽冷的清香。   徒留叶君月满脸僵硬,站在原地。   穿过一条走廊,紧接着便是一道屏风,宫女恭敬地伸手一指引,而后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姑娘,到了。”   末了,还不忘细心地替他们关上房门。   屋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   那人一身明黄色龙袍,正坐在桌案前,执着笔,批阅着折子。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在看到少女的那一瞬间,柳奚原本清冽的眸光一下子变得温和许多。   “微微,”他放下笔,朝她笑,“你来了。”   幽幽香雾升腾而上,男子站起身,欲朝她走来。   却听她径直问道:“你要杀楚玠么?”   柳奚步子一顿。   明微微的声音中,竟还夹杂了些许质问。让他抿了抿唇,轻声叹道:“他该杀。”   “他为何该杀?他难道没有上战场杀敌、迎战米蚩、保卫疆土吗?他难道是在战场上做了逃兵吗?”   “他立了生死状,败了,让大堰割舍了整整五座城池,”柳奚耐心同她道,“不仅如此,我大堰还需要赔给米蚩许多银两,米蚩王贪心不足,再过些时日,定还要来征讨。而如今我军军心大溃,若不依着军令状处斩楚玠,怕是难以稳定军心。”   他的话语轻轻的,却是力均千斤、丝毫不给人辩驳的余地。明微微站在桌案前,抬着一双乌黑、明澈的眼,静静地瞧着他。   她突然感觉面前此人,许多陌生。   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罩在他身上,竟是分外的刺眼。   让她问道,“那么,柳奚,你要亲手杀了我的夫君么?”   此言一出,男子面色果然一顿。   他沉默少时,又抬起眼,那样一双锐利而美艳的眼,直直地刺向她。明微微咬了咬唇角,忽然走上前。   解开了氅衣的扣。   “微微?”   柳奚一愣,她这是要做什么?   不等他反应,女子已径直来到桌案前,她靠着桌子,厚重的雪氅顷刻便落了地。柳奚皱着眉头,目色摇动。   “柳奚,”却听明微微发出一声冷笑,“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转眼之间,那雪白的柔荑,又柔情万种地落在他的衣带上,少女楚腰盈盈,贴向他。   那呼吸热烫,她那眸色却一寸一寸,愈发清冷。   明微微似乎在咬着他的耳朵笑:   “皇上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臣女的身.子,对么?” 第65章 .65“让朕高兴了,朕便放了你那个夫……   “皇上。”   “皇上想要的,不就是这般么?”   夜色瞑黑,殿内只燃了一盏灯,正搁在书桌之上。昏黄的灯火将女子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她在光与影的交隙中,朝自己望来。   面上的神色,让柳奚一晃神。   他想起来了那日——兰白萱的婢女将长宁打了,明微微带人去问罪,却被自己一把拦下。那时候他听信了兰氏的一面之词,将她带入房中,隐忍着语气,稍一吐息,清冽的香气便扑在对方的面上。   他垂着双目,声音平淡:公主想要的,难道不是这般么?   而如今,少女的神色、语气中,也尽是嘲弄。   只一伸手,她便将男子按在座椅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那一双眼,同样是目色清清,甚至还带着些许的凌冽。   让柳奚一蹙眉。   她长开了,原本素净的面容上此时更是妆容精致——桃花粉、远山黛、娇艳欲滴的口脂,还有眉心处那朵恰到好处的小桃花。   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的。   柳奚哑然失笑:“你打扮成这般,是为见我么?”   少女挑了挑眉。   “你打扮成这般,就是为了……让朕放过楚玠么?”   男子的声音中,似乎带了无奈的叹息。下一刻,她便轻轻压住了自己的胳膊,她的腰很软,很细,如杨柳枝易折,一手便能捞去。   龙椅之上,衣袍微乱,她压住了一抹袖角,乌发倾泻而下,散落在那龙袍云纹周遭。   他于乌黑的散发下,抬起一双乌黑的眸。   “微微,你知道,朕受不了的。”   他的眼中尽是情动!   她极美,那种美并不似于楚贵妃的妖媚、柳奚的仙逸、楚玠的温润,此情此景,他像是一朵洁白的荷,而她便是那泓碧绿的、清澈的春水。   明澈、清纯,却偏偏要装作一番妩媚的样子,去勾.引他。   可他偏偏又受不住她这般。   他阖上眼,叹息,她的动作笨拙、声生涩,却撩.拨得他的身体愈发僵硬。他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去喝水,可对方却拦着他,眸光缓淡,慢慢往下滑落。   那双不知所措的眼、呼吸微乱的鼻息、微抿着的好看的薄唇……明微微冷冷勾唇,柳奚,你就这般能耐么?   她去扯对方的衣带子。   他的腰有些僵硬,被她碰到,身形更是一顿。明微微盯着他的喉结,一滚,一动。   “皇上要做什么?”   他无言,眸色深深,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片刻后,他的耳根便红了,似乎从未接触过女子一般,方抬了抬袖子,“啪”地一声有什么从桌案落到地上。   明微微余光一瞧——正是叶君月方才送来的手抄小令。   她提醒道:“皇上,东西掉了。”   柳奚小声:“不用管她。”   男子声音微哑,分明是禁受不住她的撩.拨,却仍故作镇定地看着他。他穿着有些宽大的龙袍,靠在龙椅上,明微微一倾身,又压下来。   他闷哼了一声:“微微……”   她冰凉的手指抚摸过对方好看的眉眼。   下一瞬,颤抖着双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他似乎想阻止她,方抬了抬袖,手却被人一打。那人眼神冰凉,嘴里却全都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若我这般,你就会放过楚玠,对吗?”   楚玠,楚玠,楚玠。   又是楚玠!   他皱眉,静静地看着她——少女一双眼中没有半分温情,麻木地解开衣扣。大堰风气虽为开放,但女子的贞洁亦是十分重要。而如今,她却一点一点在自己眼前将衣裳解开,要用她的身.体,去换得楚玠的生。   柳奚手指一蜷。   似乎一声轻叹,他眼中漫上冰霜。   为了楚玠,她将自己奉上;为了楚玠,她与自己辗转承欢;为了楚玠……   他握紧了她的手腕,“能不能不为他……”   “我不因为他,那是为了什么在此宽衣解带,难道是因为我爱你吗?”   闻言,他的唇色一白。   似乎恼怒,柳奚低低一声,“好,好得很。”   手上忽然一痛,那人已将她的手腕握紧,下一刻,径直抱起她轻盈的身子,快步向龙床走去。   他的袖极轻,拍在她的面上,却有些疼。   柳奚强忍着眼底的怒火,掀开明黄色的帐,把她一把摔在床上。   “让朕高兴了,朕便放了你那个夫君。”   迎上他的双目,明微微忍不住抓了抓手边的被褥。被褥很凉,很滑,她下意识地咬唇,看着对方的逼近。   龙袍落地,露出雪白的里衣。   如同皑皑白雪落在他身上,男子乌眸垂下,两只白鹤游动在她的面上。屋内香雾更浓,明微微倒在一片云雾里,佯装镇定地望向他。   烟波缈缈,仙人之姿。   他爱怜地伸出手指,明微微转过头去。   手指尴尬地停在空中,柳奚低眸,宫灯映着眸火,衬得他面色愈发孤冷。   “替朕宽衣。”   他命令道。   她的双手有些颤抖。   “明微微,”男子的呼吸落在耳边,“这不是朕逼你的。”   “是你自愿的。”   “是,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为了我的夫君,委身于皇上。”   “你!”   柳奚气极,狠狠地以吻堵住她的唇齿。   唇上一痛!   他、他居然在咬她!   明微微瞪大了双眼,登时便有血腥味从唇齿间传来,接着便是如针扎般的、细密的痛感。她皱着眉头,拼命拍打着男人的后背,“唔——柳奚,你、你……”   混.蛋!   他就像是一条疯狗,想把她咬死在这张床上!   尖利的指甲狠狠嵌入男人的肩窝,柳奚皱了皱眉,转眼间竟开始享受这种疼痛——这是她给自己带来的痛意,是他的微微给自己带来的痛意,是他的微微……   他也要让她,记住这痛苦。   女子仰着头,腥红的血从唇角边流下,滑过唇角、下颌、肩颈,滴在那明黄色的床单上。   她阖着眼,口齿不清,“过了今晚,臣女与皇上,再无任何关系。”   柳奚喑哑着声音:“不成。”   身上一沉,他终于放过了她的唇齿,明微微抬眼,他的唇也被咬破了,鲜血染红了唇角。   往日的高岭之花,如今的罂粟,此时正垂着眸,忍着眼中怒火,想着如何将她这只束手无策的羊羔一点点宰割。   接下来的场景她都不想去记住,明微微偏过头去,紧紧地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柳奚也是第一次。   心里头虽然生气,他还是尽量放缓了动作,手指方欲挑开她的衣带,却见少女身子微微一动。   她在缩。   她……好像在害怕。   夜风吹过,指尖好像凉了凉。   是在排斥他么?   还是……他眼中的墨色翻了翻,她在讨厌他?   看她紧皱的眉头,和面上清冷的神色,以及那一双紧闭着的眼睛。   他一默,心中翻涌上许多情绪,逐渐让他的双手握紧成拳,良久,又缓缓松开。   再睁眼时,他的眸底满是凄怆之色。   他突然好想回到六个月前。   ……   明微微等了良久。   等不到他的动作,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一下子便看见他衣着妥帖地坐在一边儿。   两眼无神,不知是在发什么呆。   察觉到少女的目光,他一下子回过神来。须臾,他终于朝她望了一眼,那眼神中,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我不会杀他了。”   “什么?”   柳奚转过头,道:“我说,我不会将他处死。不过他打了败仗,让我军损失惨重,朕还是要表面上罚一罚他的。”不然,不足以稳定军心。   明微微一愣,有些讶异地撑起了身子,   “就这般?”   “嗯,”他点头,“就这般。”   “不过……”柳奚忽然一顿,“你要入宫,做朕的皇后。”   她明白过来,一嗤,“所以这算是条件吗?”   唇边鲜血依旧靡丽。   柳奚声音淡淡:“也算是。”   她咬牙,“好。”   言罢,便披衣下地。   一阵窸窣的穿衣声,柳奚背过身子去。那幅叶君月送来的小令诗还掉在原地。远远一望,只见几个“盼君”、“候君”之类的字,就被这样扔在地上,他却懒得去将它捡起来。   穿好了衣裳。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那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嗯。”   明微微离开的那一瞬,三余恰好从外面归来,刚迈进殿门槛之时,他与明微微擦肩而过。   这小后生吃惊地长大了嘴巴。   公、公主,她是从皇上寝殿里出来的?!   “皇上……”   一进宫,便听柳奚道:   “下旨,即刻起,将柳家二小姐接入皇宫,封为皇后。”   三余一愣。   什么?要纳折怜公主为后?!   小后生瞪大了眼睛,却见主子满脸认真,他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那……太后娘娘那里怎么办?”   太后娘娘,也就是楚贵妃。   毕竟在她心里,那左丞相之女,是当朝皇后的不二人选。   男子面色缓淡:“我会去同她说。”   唉,也能这样了。一声叹息,三余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男子。他太了解主子了,一旦主子打定了主意,那就是怎么都变不了的了。顷即,又听他道:   “还有,拟一份和离书,让她签了字,朕替她给楚玠送去。”   三余哆哆嗦嗦:“……是。”   言罢,皇上似为满意,轻轻“嗯”了一声。三余满脸纠结,“主子,您这样,真的好吗……”   柳奚“唰”地抬起一双锐利的眼。   “主子,您这般,可能得不到公主的真心。”   他不怕死,他敢说实话。   果不其然,柳奚手上动作一顿。却也仅是片刻,男子淡淡笑开:   “得不得到她的心无所谓,得到人就够了。”   三余冷得打了个哆嗦。 第66章 .66凤冠   第二日,明微微与楚玠和离一事传遍了整个皇宫。   随之而来的,还有皇上欲立柳家二小姐为后的消息。   有人一早看到皇上匆匆赶往太后娘娘那里,寝殿内似乎还发生了不小的争执。先皇在世时,太后娘娘便常常恃宠而骄、脾气十分不好。今日听了那消息,更是炸了毛,叮铃哐当地把寝殿里头的东西摔了个干净。   新帝站在一边儿,垂着眼,全程不发一言。   太后摔够了东西,坐在贵妃椅上,满脸通红。她抚着起起伏伏的胸口,终于顺稳了呼吸。片刻,她又一回头,眸光犀利,落在那一袭明黄龙袍之人。   “皇上可是考虑好了。”   柳奚这才抬眼,轻轻“嗯”了一声。   他今日来,不是与她商量的,而是在通知她。那立后诏书已让人下达了,纵是群臣反对,亦无济于事。   太后猛地一拍桌子:“这是你把自己在往风口浪尖上推!”   他方登基,那龙椅还未坐热乎呢,许多双眼睛都在暗处盯着他。她为他纳叶君月,也正是看中了叶家在朝堂上的势力。   可终究是——   恨铁不成钢啊!   女人一咬牙。   “哀家算是管不了你了,皇上自己拿捏罢,”她愤恨地握着拳,“看是江山重要,还是那一个女人重要!”   到时候被明天鉴、被明澈抢了江山,有他后悔的时候!   宫女生怕太后把自个儿身子给气坏了,上前替她一下一下地顺着背。女人抬了抬手,宫女立马递上来一盏热茶,热雾缓缓往上升腾,漫过她那一双精细的眼。   皇上走后,宫女又来给她捏肩,安慰她道:“娘娘,您莫太着急了,自己的身子最重要。况且皇上也不是糊涂的人,会有分寸的。”   “分寸?”座上浓妆艳抹的女子冷哼了一声,“他的分寸,便是哀家好不容易让叶君月进宫,这宫门还没迈多少步呢,他就转头娶了微微。”   宫女抿了抿唇,“娘娘,依奴婢看,柳小姐确实也挺好的。起码……咱们知道根底。月妃娘娘虽然家底殷实,可终究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娘娘忘啦?那日您请了灵山寺的人来,说月娘娘她心思活络,怕是有野心呐。”   太后忽然一默。   “哀家知道,微微是个好孩子,”一提到明微微,女子眼神飘远了,“说到底,哀家对她还是有感情在的。”   毕竟自己也抚养了她整整十六年,看着她从小长到大,虽然不是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总归有些恩情在里面。   她看着微微哭,看着微微闹,看着微微笑……看着微微追柳奚。   楚太后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出神良久,又缓缓松开。   她对微微,有许多愧疚。   茶水有些凉了,其上飘了些碎茶叶,太后抿了抿唇,眼中已有风霜。   只听身侧的小宫人又试图安慰她道:“是,柳小姐咱们知道底细,有感情。她对皇上的喜欢,娘娘您也看在眼里。况且柳家在京城中颇有名望,柳小姐也是名门家的姑娘。”   “名门望族?哼,终究还是抵不上丞相家的姑娘。”   太后哼了一声,何谓丞相,那便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想起方才柳奚为明微微与自己争执的场景,她便觉得胸闷得发紧。见她又皱眉,宫人连忙替她换了一盏新的热茶,顷刻间又有温热的小手炉奉上。   “娘娘莫再气了,就算是……就算是皇上不争气,您还有七王爷呢。”   明澈。   一想起她,楚太后的头更疼了。   “罢了,莫再提了。”她叹道,走一步算一步罢。   ……   和离书与凤冠一同入了璋晖殿。   太监奉命来送玉玺时,晃晃正好不在殿内。听着门外的一阵嘈杂声,明微微一蹙眉。对方当着她的面,先是将立后的诏书展开,而后又将凤冠呈上。   “娘娘,这是凤冠,您立后大典上要戴的。吉服正在赶制,最晚后天给您送来。”   庄重华丽的凤冠,让人只看一眼,便生了许多敬仰之意。   接下来便是和离书。   柳奚要逼她,亲手断绝自己与楚玠的关系。   画押时,她的手抖了抖,轻声问那宫人:“这一份,一会要呈给楚玠吗?”   对方一愣,“那是自然。”   少女一阖眼。   硬着头皮咬着牙,她落下手印。大拇指正按着的,是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明微微。这字迹在她与楚玠的无数封来往信件中曾出现过,如今一看,竟有几分失落。   她对不起楚玠。   “楚将军他……如今怎么样了?”   “皇上今早已赦免了他的死罪,至于其他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手指从和离书上撤开,她别过脸去。只要人能活下来,那便一切都好。   一切,都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此时已近黄昏,暮光薄薄,轻轻落在少女的睫羽之上。风一吹,细密的睫毛忽然一颤。   掩住了眸色的翕动。   她想,希望楚玠哥哥能早日走出此劫,寻得一位贤良美丽的良人。   ……   等事情都吩咐完后,天居然黑了下来。   已过冬至,天黑得极早,就在明微微以为那太监要离开的时候,对方忽然一顿:   “柳姑娘,奴才还有一事……”   “说。”   “皇上说了,让您搬出璋晖殿,先去采澜宫暂住着。”   她一愣,旋即冷笑:“就连我要住在那儿,柳奚都要管么?”   如此直呼皇上的名字,周围宫人皆是一屏气。方才出声的太监亦是不敢大声言语,只道:“奴才只是奉命行事,还望姑娘行个方便。”   明微微冷冷一甩袖,大步往采澜宫的方向而去。   路上遇到了叶君月的轿辇。   叶君月似乎要去柳奚那儿,一张小脸儿打扮得精致可人,身上的衣服也穿得光鲜华丽的。明微微本想无视她,哪知身侧的宫人忽然一跪,朝那轿辇拜了拜。   “奴才见过月妃娘娘。”   月色下,轿子上的女子转过头来。   她自然认出来了明微微。   “哟,这又是哪个不知羞耻跑去皇上那儿、被打回来的女子罢。”   叶君月轻轻抬手,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上涂抹好的指甲,语气之中尽是讥讽之意。   烦。   明微微翻了个白眼。   “你!”叶君月一下子恼了,“你知道本宫是谁吗,居然还敢瞪本宫,对本宫不敬!”   闻言,明微微身侧的太监想去阻拦,可他还未出声呢,叶君月已经停了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讨厌身前的女子,或许是因为那样一张清丽的脸、或许是因为她每每都顶撞自己,或许……   因为她太过于淡定了。   她好像,完全不把自己这个月妃娘娘放在眼里。   如此想着,叶君月更恼了,她只觉得心头窝了一团无名的怒火,那火越烧越旺,竟叫她直接走下轿辇,来到对方身前。   一双眼,骄纵蛮横地盯着那人。   对方还是不惧她!   叶君月笼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   恼怒之中,她亦是有许多好奇,“你究竟是何人,竟敢这般直视着本宫。”   这宫中,就没有位份比她高的女子!   “说话啊,哑巴么?!”   叶君月竟忍不住伸手,推了对方一把。   那人的肩膀极细,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些瘦弱。被她这么一推,明微微两手一松,“哐当”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怀中掉了出来,坠落在地。   叶君月背对着光,看不太清地上的东西,只能模糊地辨认出那是一个头冠的模样。上面镶满了金玉,闪着光。   “这是……”   心中隐隐生起些许不祥的预感,叫叶君月右眼皮一跳。   只见身前少女弯了弯身子,将那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地面上积了些雪,那头冠上沾了些水珠子。阿采忙不迭取出帕子来,递给自家主子。   明微微微垂双目,轻轻将手上的物什擦拭干净。   手指纤纤,细长而干净。   面容亦是清丽干净,那面色清平,眸光更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水——便是这种云淡风轻、这种清澈又明艳,让叶君月生妒意。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时,是在通往御花园的那条小道儿上。   在那里,每个贵女的神色都是激动的、迫不及待的,又因为一会儿要面圣而感到几分羞涩。一眼望去,大家的脸都是粉扑扑的、双眸里,也都是亮晶晶的色彩。   但她却不一样。   叶君月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推着一个人。头发披散下,更为她增添了几分温婉。她好像是来面圣的,又好像对眼前的这一切都表现得漠不关心,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叶君月的目光。   她不知道,是经历了怎样的女子,在面圣时,才会表现得这般淡定。   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明微微将手上的东西擦拭干净,又抬了抬袖,将那刚刚坠落在地的头冠递给下人。见了那东西,宫人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许多,更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将其双手捧住。   如此恭敬……   叶君月的右眼皮又跳了一跳。   她究竟是何人?   满腹疑虑,对方恰恰也在此时抬起一双眼来。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叶君月却觉着,对方双眸中竟然还沾染上了一层风雪。与其说她是在看着自己,不如说她在打量自己,可那眸光温和,丝毫没有挑衅之意。   也根本没把她当成一个竞争对手来看待。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叶君月终于问出了声音。   而面前的女子,又是何人?   闻言,对方又轻飘飘地扫了自己一眼。   轻描淡写道:“月娘娘刚刚打了的东西……”   “是凤冠。” 第67章 .67(一更)封后大典(加了最后一段……   凤、凤冠?!   一听到这两个字,叶君月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女子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怀中的东西——这回她终于看清了那人怀中抱着的东西。一袭月色之下,明微微仰着面,怀中金玉软钿,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竟是……”   那位柳家二小姐?!   叶君月进宫前,便听了些皇上与柳二小姐之间的传闻。民间的话本子里说得玄乎,一说柳二小姐苦苦追随皇上未果、转头嫁给楚小将军。婚后二人旧情难却,干柴烈火……二说皇上自幼倾心于柳家二小姐,却碍于身份不能明说心中爱意,登基后,柳小姐却已嫁给他人为妻。皇上心中爱慕柳二小姐,枉顾祖宗之法,强取豪夺……   叶君月先前,都把那些当笑话听,没放在心里的。   如今一看……   叶君月仰首,她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竟莫名生起了几分仰视之感。她如水中月、雾中花,清丽迷人,而又遥不可及。   准确来说,是她怀中的凤冠遥不可及、让她眼红。   在皇上还是柳二公子的时候,自己便暗暗倾心于他。   那是今年春天,满城都传遍了他归京的消息。叶君月鲜少踏出闺阁,却也有所耳闻那柳公子的盛名。彼时她正戴着面纱、随侍女在集市上挑胭脂,少年郎打马而过,卷起一尾清风。   她抬眸,正见少年有意无意地回头,一身风骨立于马上,仿若有白鹤游动在他的周遭。   对上她惊愕的目光,他客气一笑,又不带任何感情地转回头。   叶君月原以为,以自己的姿色,对方能记住她的。   直到策论笔试,先皇允许京城各贵家子弟、千金前去尚学府参加笔试,听到这消息,她激动得彻夜难眠。在府内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花了好久啃完了那一整套《策》与《论》。去尚学府的那一天,她还特意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迫不及待地赶去见那人。   他正站在水榭前,背对着她,一池莲花开得正是鲜艳。   忽然有女子跑来。   那人面带娇羞,扯住了柳奚的袖子。男子似乎不喜与人接近,轻轻将袖子抽走。   叶君月耐心地等着他们。   突然听到一声争执,那女子以袖掩面,声音中已带了几分哭腔:   “我是你的未婚妻,你怎么可以对我这般……冷漠。”   原来是兰氏。   柳奚低了低头,似乎在看兰白萱,少女止不住哭泣,“什么婚前不宜,哪儿有这么多条条框框,我看你就是为了她!”   “你就是为了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归京是为了她,向皇上请命做太傅是为了她,费尽心思地进宫,也是为了她。那你可有想过我吗?莫不是……你与我的婚约,也是为了她?”   男子忽然一默。   兰氏穷追不舍,情绪十分激动,“你说话,你说啊!你答应父亲与我成婚,是不是为了明微微?!”   “你说话啊!!”   她用力拍打着那人的后背,几乎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兰白萱承认,确实是她逼着柳奚与自己成婚,也日日跑到柳老爷那里,说些柳奚与自己在江南便多好多好之类的话,把柳老爷逗得直笑,打心底里接受了她这个儿媳妇。   她逼着柳奚,在柳老爷面前签下婚约。   但现在,对方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吗?”   “是。”   “为什么?”她不懂,“为什么啊?!你既然喜欢她,你既然在江南就喜欢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京城?你喜欢她,为什么不直接娶了她?”   “你去告诉她啊,她现在就坐在尚学殿内,你去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你有多么多么喜欢她。你去告诉她你喜欢她了十几年,你去告诉她啊!柳奚,你怎么不敢去了?你在怕什么,你怕什么,啊?!”   “兰白萱!”   第一次,他居然直接喊了她的名字。   兰氏身子一震,片刻后,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   “莫说了,”他转过身便要走,“我与她,是不可能的。”   做贼心虚,藏在拐角处的叶君月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却听兰氏又追问道:   “柳奚,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在江南时,我就发现了你床底下的东西。你每年过年去求的延命符,都是替她求的吗?”   延命符,乃寺庙内的一种特殊的符术。若是有人八字有难、命中有血光之灾,施术者则可以用自己的命数去换得对方渡过劫难,也就是所谓的“以命养命”。   听到“延命符”三个字,柳奚的步子微微一顿,却只是一瞬,他又朝前方走去。   面上神色未有半分波澜。   他看到了缩在一边的叶君月。   对方未认出自己,一双美艳的眼淡淡一瞥,叶君月一张脸涨的通红,还未来得及开口呢,便被他截去了话:   “快进殿罢,考试要开始了。”   ……   月色之下,叶君月看着那“柳二小姐”离去的身形,面色又变了一变。   她便是明微微,便是那个……让皇上“以命养命”的明微微。   女子咬了咬牙。   两眼之中,忽然迸发出无尽的嫉恨与决绝。   ------   封后大典定在了月末。   再过些时日,便是新春。赶了年关,宫内更是大雪连绵不断。说也奇怪,这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没带停的,却突然在封后大典的前一天,全京城天色放了晴。   冬天的日光,就这般沐浴在脸上,十分耀眼。   听着司仪长长的一声“吉时到——”,身侧已有穿着喜庆的小太监走上前来。   朝明微微点头哈腰:“娘娘,时辰到了。咱们走罢?”   明微微的身上,穿着精致华丽的霓裳凤衣,那一针一线,都是这几日柳奚让宫人日夜不停地赶制出来的。似乎知道她喜欢莲花,那衣袖上布满了金线莲花纹。听见司仪那一声,她终于懒懒地抬了抬眼,朝殿上望去——   柳奚正站在大殿之上,眼中似有欢喜,正静静瞧着她。   等她走上前、来迎向他,成为他的妻。   成为这全大堰,最为尊贵的女人。   明微微一阖眼。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终于迈开有些僵硬的步子。此处通往最高层要迈上九步,迈过这九步台阶,自己将站在最高层,通往那九五之尊。   柳奚垂眼。   “微微。”   这一声,通过凛冽的寒风,飘进了她的耳朵。她眼中毫无生机,就这般麻木地向前走着,一步、两步、三步……头顶上的凤冠越来越重,她却浑然不觉。   “微微。”   四步、五步、六步……   身侧是欢喜之声,还有许多敬仰的目光,她居然还在此时出神。柳奚亦是穿着明黄色的、尊贵而华丽的龙袍,见她走过来,他一伸手。   “参拜皇后娘娘!”   “参拜皇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   “皇上!!!”   人群之中,突然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明微微一愣,下一刻居然从人群之中冲出一个湛蓝色的身形。她还未反应,手腕便被人猛地一抓,“跟我走!”   她震惊:“楚玠?!”   回过头,大殿之上早已乱成了一团,俨然是楚玠与晃晃在这里提前安排好了人,只为趁柳奚不备,放箭抢人。   “走!”   她的身形极轻,一下便被人抱到马上。   楚玠一手抓住缰绳,低声同她道:   “抱紧我。”   她下意识地抱住了男人的腰。   楚玠似乎松了一口气,立马扬起手中马鞭。一阵猎猎风声,明微微回过头。   柳奚正站在混乱的人群中,捂着右手胳膊,似乎受了伤。   一双眼却死死盯着马背上的她。   太监大叫:“皇、皇上,是余孽!都是七王爷的人,还有……大王爷的人。”   明澈造.反,明天鉴自然也要支持,毕竟大敌当前,他们二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自古储君之争,皆是你死我活。   龙袍男子捂住胳膊,沉声:“追。”   “皇上,太危险了!”   “朕说追!”   众人一惊,只见着他们九五之尊的帝王居然直接牵过一匹马,快速翻身,追了上去!   “皇上!”   柳奚抿着唇,盯着楚玠马背上那一抹靓影。   少女的发髻被风吹散了,鸦青色的长发直直垂下,将她与楚玠包裹着。明微微就这般紧紧抱着楚玠,将脸靠在男人的背上,没有松手。   “驾!”   又是一声扬鞭!   楚玠似乎忘了,柳奚的武功极好。他自己虽然自幼在军营里长大,却也难敌对方的马术和剑术。不一阵儿,对方便直接截了过来,与二人所乘之马前停下。   “吁——”   三人皆是呼吸不稳。   柳奚阴沉着一张脸,将马鞭一扔,竟“唰”地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把剑。   “你可以走,”他声音冰冷,“把微微留下。”   楚玠气息不稳,亦是抽出长剑,对他道:“不可能。微微她是我的妻子。”   “和离书,朕已经替她送到你府上了。”   “那是你逼她的!柳奚,我今日既来了,便不可能空着手回去。”   楚玠咬牙,一向温润的眼眸中竟发出一道狠厉的光。   明微微忍不住抓紧了他的衣服。   “好啊,”却见面前男子歪了歪脑袋,一笑,“既然打定了不能空手回去,那便——”   “给朕留在这里。”   倏然,一道凌冽的长剑刺破长空!   少女身形一僵。   楚玠已迎上那人的招式。   楚玠打不过柳奚的,她愣愣地看着二人交手,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   柳奚先前便是江南第一剑客,楚玠是打不过他的,楚玠根本打不过他的。   楚玠显然有些吃力了。   “住手,都停下来!”   她放声,再这样下去,楚玠会被他杀死的!   眼前剑影缭乱,寒光阵阵,明微微的面色愈发苍白。忽然“咚”地一声,楚玠终于不敌那人,倒了下来。   见状,对方亦是提着剑,走了下马。   他看着地上的男子,一冷笑。   长剑方指向那人下颌处,男子右手一顿,眼神缓缓往下挪去,楚玠面色苍白,似乎在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龙袍男子幽幽一叹。   楚玠看着他,那人方欲出声,一双眼忽然瞪大。顷刻间竟有殷红献血从他口中喷出!   楚玠一愣,震惊地望向他身后、手中执着匕首的女子。   她满手鲜血,“咣当”一声,沾满了鲜血的匕首落了地。   柳奚身形一僵,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望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从未被他提防过的少女。   颤抖着出声:“……微微?”   剧烈的痛感从胸腔处传来!让他又一皱眉,呼吸逐渐急促、变凉……   他喘着气,喊她:“微、微微?你……”   又是一口鲜血!   她用刀刺入的,正是他靠左的胸膛,柳奚的面色煞白,胸前亦是一片嫣红。   像她最喜欢的、绚丽的莲花。   柳奚白着脸,颀长的身形晃了晃。   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喊声:“皇上!” 第68章 .68(二更)那一刀,几乎是擦着他的……   又是一阵马蹄声,身后立马有侍卫赶上来。   那马蹄阵阵,混杂着太监的尖叫、宫女的哭喊,隐隐约约,他似乎还听到了楚太后一声悲切又绝望的叫喊:   “快!快去救皇上!”   铺天盖地,排山倒海。   耳边是轰隆的叫喊声,柳奚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一双眼向后望去,只盯着原先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女。   原先那位右手执着匕首,刺入自己胸膛的少女。   那位他深爱着的、压根不曾设防的少女。   她满手鲜血,就那般愣愣地站在原地。或许是因为慌张,那把匕首被她扔到了地上。鲜血从男子左胸喷薄而出,一下子溅到她的面庞、袖角、裙子上。有殷红的血珠子溅射到她的右侧脸颊上,顺着她俊秀的面庞,一点点滑下、滴落。   蜿蜒了一地。   触目惊心的红。   明微微眼中,终于闪过一寸的慌乱。   她也震惊地看着身前的男子,两手一下子变得极为僵硬,那双腿更是迈不开,像是被人死死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龙袍一寸寸被染红,面上的生色也一丝丝被抽去。   看着他那一张脸,逐渐变得死白,眼中光彩也一点点散去。   “微微……”   他仍紧紧望着自己,似乎在把这当做成最后一眼。凛冽寒风呼啸而来,一下子便灌入了他的伤口,那冷风夹着冰渣,狰狞着长开血盆大口,用可怖的獠牙剜向柳奚的血肉……   男子又一皱眉,下一刻,眼中似乎有了痛苦之色。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那人单薄的身子晃了一晃。已有侍卫跑上前来,慌慌张张地扶住了他的身子。   “皇上,皇上!”   那人卖力地喊着他,企图唤回他的神思。   柳奚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涣散。   “皇上!”   “皇上——”   “快传太医,传太医!”   又是一阵凌冽的寒风,似乎要把他的身形吹散。他的乌发也被狂风吹散开,于他身后翻卷着,带动那一袭明黄色的衣袖。   袖上云纹、金鹤,飞舞盘旋,围绕着他,引吭发出一声悲惨决绝的哀鸣!   四周突然沉寂下来。   大家都惊异地看着他——那明黄衣衫上,白鹤居然在游动,它们竟如同活物一般围绕着柳奚,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前来扶住他身形的侍卫见状,一双手更是抖得厉害。   “皇、皇上……”   柳奚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   胸口处的血还未止住,让是汩汩朝外流着。他觉得四肢逐渐发冷、发僵,浑身也在慢慢泄力。周遭围了一圈儿,耳边也尽是关切之声音。他又一抬头,隔着重重人群,望向她。   有一群侍卫朝她与楚玠奔去。   “把他们二人拿下!”   似乎被吓到,她往后退了半步。楚玠还要去拉她,身子却被人一扣。未等明微微反应,肩膀上便猛地一沉,几个人已将她钳制住。   似乎怕她跑掉了,那些侍卫的手劲极大,握得她肩膀生疼。   两眼一黑,柳奚只觉得自己重心一失,整个人朝无尽的黑暗猛地跌去。在失去意识之前,隔着重重兵荒,他又望了那抹身形一眼,气若游丝地落下一句:   “莫……伤着她。”   ------   采澜宫内。   明微微被人软禁在此处,自那日封后大典,到今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也许是柳奚昏迷前的那句话,周围宫人居然没有苛待她。阿采与长安更是尽心尽力地侍奉她,除了不让她走出殿去,这七天里她几乎没有受什么委屈。   听说楚玠被人抓去了大理寺,在重重盘问之下,他竟将明澈与明天鉴的罪名洗脱了个干净。楚太后的人只抓了些余孽,皇兄与晃晃暂时无恙。   听说楚太后更是大病了一场,她一向娇生惯养的,身子却是十分康健。柳奚出事后,她突然犯了心悸,直接在大殿上晕了过去。如此一昏迷,又是一天一夜。   还听说,柳奚伤得极重,那一刀,几乎是擦着他的心脏过去。只稍稍再往右偏离一寸,他便会当场毙命。   听到这些消息时,明微微正在采澜殿内。这几日,她的心情亦是同样低沉,每到午夜,她总会梦见那日的情景——柳奚提着长剑,欲刺向倒在地上的楚玠,她一下子慌了神,直接拔了匕首,朝那人刺去。   扑哧一声,刀刃入血肉。   她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过来。   死死抓住手边的被褥,少女面如死灰。   她还是忘不了,柳奚昏迷之前,望向自己的那种眼神。   有无奈,有留恋,有不舍,有爱怜。   还有……宽恕。   她一阖眼。   阿采执着热毛巾上前,一言不发地替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皇上怎么样了?”   “皇上?你还好意思问皇上?!”   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道靓丽的身形。   明微微抬了抬眸,来着正是叶君月。   她身后跟着贴身宫女,二人面上神色是同样的愤恨。尤其是叶君月,那锐利的眼神,恨不得将明微微撕碎。   守门的宫人没有拦她,他们都知道,皇后行刺了皇上,若是皇上醒来了,必当严惩皇后,等皇后一倒台,那这后宫便是月妃娘娘做主了。   所以叶君月走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宫人皆是对她毕恭毕敬、点头哈腰。   明微微怕冷,屋内燃着热气腾腾的暖炉,将整间屋子熏得暖和得很。叶君月面色有些憔悴,却仍是紧紧盯着她,若是细看,便能看出叶君月眼底的猩红。   她望着明微微,一咬牙,“皇上已经昏迷整整七日了,太医说……怕是凶多吉少了。明微微,皇上要死了,皇上要被你害死了!你很开心是吧?”   “月妃娘娘!”   阿采唯恐对方会刺激到自家主子,上前欲劝阻,迎上对方一声冷叱:“滚开!”   “明微微,你知道皇上回去吐了多少血吗?你知道那床单……被染成了什么样子吗?你不知道!你开心了吗,你满意了吗?你可以跟你的小情郎私奔了,那皇上呢?他就应该那样……那样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不省人事……”   说着说着,叶君月的声音里已带了几分颤抖的哭腔,“明微微,你知不知道,皇上他在昏迷的时候,喊得还是你的名字!”   座上女子微微一怔。有风穿过窗户,吹到明微微面上,她的眼中已有疲惫之色。   又听叶君月哭喊道:“我不知道你与皇上之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你与楚玠发生过什么。我更不知道你是有多么讨厌、多么恨皇上。我只知道,皇上他是那样一个光鲜亮丽的男子,如今却被你折磨成这般……那鲜血蔓延了一地,一地啊!”   寝殿之中,她红着眼,像发了疯一般嚎啕:“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再往里刺上一寸,他就当场没命了!”   此一声,让殿内之人皆是浑身震了一震。   却见那人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女子手腕。明微微被她吓了一跳,猛一缩手。   那人身上浓郁的胭脂味儿便如此扑面而来。   “明微微,娘娘,皇后娘娘。你不喜欢皇上,你把皇上让给我好不好?我不要皇后之位,我只要皇上一个人。求求你了,阿月求求你了,你把皇上让给你,求你把他让给我呜呜呜……”   对方抓着她的衣裳,呜咽。   那声音悲恸,让人闻此,也平白生出几分哀凄来。   明微微垂下眉睫。   目色微动,她轻轻掰开叶君月冰凉的小手。   对方身子向后一跌,一晃神儿。   夜色如墨,她失魂落魄。   月妃离开了好久,阿采才稍稍缓过神思。   她走上前去,默默替自家主子换了杯热茶。冬天茶冷得快,手炉也凉得快,换完热茶,她又让人抱了另一个热腾的小手炉来,塞到明微微怀里。   经了叶君月那么一闹,主子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明微微本就身子弱,这几天也没怎么睡好,加上方才叶君月那么一闹腾,那张小脸儿愈发白了。阿采抿了抿唇,转身将窗户关紧了。   怀中是温暖热烫的手炉,星星暖流就这般从怀中弥散至四肢百骸。她将身子靠在床榻边上,眸色忽闪,耳畔仍是叶君月方才的哭声:   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再往里刺上一寸,他就当场没命了!   两手一抖,怀中的手炉“咣当”一声坠落在地。   “娘娘!”阿采大惊失色,忙不迭跑来,“您别动,奴婢叫人来收拾,莫烫着您。”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阿采,我杀人了。”   小宫女一愣,只见主子目光有些呆滞,唇色、面色皆是煞白,“我好像……杀人了……”   “娘娘……”   阿采走到她身侧,蹲下来,替她整理着裙角。   “娘娘,不怪你,不怪你的。”   一边说着,这小丫头的眼眶也忍不住一湿。主子与皇上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她都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她亲眼见着,主子是从怎样一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少女,变成这般……   从一个整日跟着皇上屁股后面、甜甜地喊他“太傅先生”的小公主,变成怎样一个决绝地抽出匕首、直直捅入柳奚胸膛的女子。   阿采知道主子时怎么想的。若她刺了那一刀,柳奚会出血、会受伤,也许他的处境会变得异常危险。可如若她不刺……   以柳奚对楚玠的态度,楚玠必会死于他的刀剑之下。   她不敢去想。   百感交集,阿采站起身,两眼瞧着身前的少女。自己跟了主子十余年,可以说是与她一同长大的,自己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闹,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去追柳奚,看着她满腔热血被那人冷冷地浇灭。   却又看着她在心灰意冷、已经放弃那人之时,柳奚登上皇位,生生将她再夺回身边。   不容拒绝地甩下一句:做朕的皇后,朕便放了你那个夫君。   小丫头笼在袖中的双手暗暗攥紧了。   她亦是恨他,恨柳奚,恨那人将自家主子折磨成这般。   那日封后大典,阿采是多么希望,楚小将军能带着主子离开。   哪怕从今往后,自己再也不能见上主子一面。   如此想着,阿采绕到微微身后,轻轻将她抱住。   怀中之人就像是一只柔软的小兔,安静、乖巧地窝成一团,两只眼睛红红的,却发出透亮清澈的光。   被人抱住,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抬起一双眼来。她的眼眸湿湿的、润润的,声音亦是又湿又软,哑哑地唤了一声:“阿采……”   “公主,别怕。”对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先前那熟悉的称谓称呼她,“您莫怕,阿采会一直陪着您。”   无论光明或黑暗,阿采在,阿采一直都在。   ------   日头一晃,又过了三日。   新帝要驾崩的消息,也传到了采澜殿中。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今日院中银装素裹。明微微穿得厚厚的,被阿采抓着去院中踩雪玩儿。   用那小丫头的话说,什么时候都不能便宜了男人、委屈了自己。   “他受那一刀,是他活该。受了那一刀,他才算是与您两清了。娘娘,您不欠他的。”   “嘎吱”一声,阿采踩碎了一块坚实的冰块。   “娘娘,要奴婢说啊,”她又转过头,“那人先前都不管您的死活,那您又何必惦念着他的生死?凡事呀,还是自己开心最重要。高兴了就给他好脸色,不开心了,那就捅上他一刀。”   明微微在一旁听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还有啊,凭什么他能给您甩脸子,咱们也要给他甩脸色看看。莫说什么尊卑有别的,如今他喜欢您,您就是尊,就像当初您喜欢他一样——您那时还是公主,而他呢,小小一个柳家公子,还不是把您迷得团团转。奴婢虽然不懂这感情上的事儿,却也知道,这谁要是喜欢得多一点呢,谁就只能放下身段、低下头去。主子——”   阿采忽然又转过身子来,很认真地看着她,“奴婢不知道您现在是怎么想的。若是……若是您还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记住了。从今往后,您一定要喜欢他、喜欢得比他喜欢您要少上那么一点。哪怕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少喜欢那么一点点,会免去很多苦头。   阿采正色,一口浑话也能说得一本正经。   可惜这个理儿,明微微却是现在才懂。   雪下得很厚,人踏上去,松松软软的,很是舒服。   她一脚踩进一片雪洼,雪水漫上裤脚,阿采调笑着跑来:“娘娘,您玩雪归玩雪,莫冻着了自个儿的身子!”   这厢话音刚落,院门口突然闪过一个身影。   定睛一看,正是长安。   “娘娘、阿采姐姐,皇上……皇上他醒了,来采澜宫看娘娘了!” 第68章 童年真相   柳奚面色惨白,被人抬了进来。   院内主仆二人皆是一愣。   她们都未见过这般虚弱的柳奚,他靠在那明黄色的轿辇上,一身龙袍,墨发倾泻而下,将他虚弱的身形包裹着。男人阖着眼,俨然是一副大病初愈之状,他的面色、唇色皆是煞白,听见一声又尖又长的“皇上驾到”后,他终于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   一入院,便是满目白雪皑皑的雪,和雪上那一点俏丽可爱的人影。   男子眼中这才终于有了些生色。   周围宫人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跪下:“恭迎皇上。”   见了她,那人似乎心情大好,甚至似乎忘了自己虚弱成这般是拜谁所赐。他抬了抬袖子,那轿子便施施然落了地,三余见状,赶忙来扶他。   经了一场大病,他的身形羸弱,风一吹,那身形便要散了。   “皇上小心。”   他慢吞吞地走到明微微身前。   少女抿着唇,站在一片冰山雪地之中,侧首,看着他。   “皇上怎么来了。”   这一声问得清清落落,几乎没有任何感情上的波动。   见状,柳奚倒也不恼,他被三余扶着,慢条斯理地走上前。   他的脸上没有血色,唇色亦是煞白。迎上少女双目,他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也没说。   三余关切道:“皇上,外头风大,您刚醒来,不如先回屋里头去?”   “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当真很虚弱。   明微微心想,若不是周围有人,怕自己一只手就能把柳奚整个人推倒下去。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男子又回过头来。他面色苍白,双眸中却有墨色隐隐翻涌。那一刀刺得极深,他似乎还有些疼痛,眉头微蹙。   “微微,扶着朕。”   这一声,像是命令。明微微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侍卫,一个个腰上别着长刀宝剑,似乎在特意提防着她。   她硬着头皮,刚走上前,手便被人一抓。   那人目视前方,却将她的手死死抓住,生怕她下一刻会逃走。   与柳奚进了屋,阿采与长安皆识眼色地退下,可柳奚身侧的那一行侍卫却杵着不肯走。少女斜斜一瞥那些人,忍不住冷笑一声。   见状,柳奚抬了抬眼皮,朝那群侍卫道:“都退下罢,朕想和皇后单独待一会儿。”   三余面露难色,“可是,皇上……”   “退下。”   又是一声吩咐,众人只好应是。走出房门后,三余仍是不放心,让几个人贴着门守着,若是屋内有什么异样,立马破门而入。   一时间,偌大的采澜殿中只剩下明微微与柳奚二人。   柳奚是个美人,如今更是个病弱的美人,他就如此静默地坐在那里,一双眼静静地瞧着明微微,却是一言不发。   窗牖没关,寒风吹到男子面颊之上,撩起他乌黑的发。   明微微被他盯得发毛,忍不住道:“柳奚,你想说什么?”   “别动,让我看一会儿你。”对方的声音轻轻的,还带着些许眷恋,“微微,你知道么,那时候,我以为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微微,你捅我的那一刀,真的很疼。”   冷风带起他额前的细细碎碎的发,有微光落入他的眸中,泛起一片波光粼粼。   他瞧着她,她没说话。   柳奚便自顾自地道:“说也奇怪,明明是那般钻心的痛意,可当我看清是你拿着刀子刺入我身体的那一刹那,我却不觉得疼。我甚至觉得……有一种微妙的舒服,这是你带给我的,是你赐给我的,你的一切,我都应该接受的。”   “晕倒后,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与你小时候就认识。那时候你的身子不好,总是生病。与之前一样,你还是喜欢缠着我、跟在我后面跑,脆生生地唤我,阿柳。”   “你说,你喜欢我。”   “我也应该是喜欢你的,我看着你翻.墙,看着你爬树,看着你从不高的土堆上摔下来,抹着眼泪钻进我怀里。那时候我只有八岁,你也只有八岁。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我居然会看着你偷偷地脸红。你拉着我的手,同我说,你是皇上最宠爱的五公主,你想要什么皇上都会给你。”   “包括我。你同皇上说,你以后要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你拉着我的手,明明是在梦中,我却觉得那种触感十分真切——你的眼睛亮亮的,小手胖乎乎的,很好捏。”   正说着,他忽然捏了一下明微微的手。   她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团子了。   时间带走了一切,却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手若柔荑。   柳奚一恍惚。   他一转醒,便要来采澜宫,下人怎么也拦不住,只好依了他去。柳奚的精神气儿不是很好,胸中尚有堵闷的疼,每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喘息。   明微微便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想看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些什么药。   “你在梦里,同我说,你以后要嫁给我,让我不许娶旁的姑娘,也不许和旁的姑娘玩耍。你说这句话时,正站在一池红莲前,你扬着脸,骄纵而嚣张地望着我。鬼使神差地,我竟点头,说好。”   他是怎样一个家教严笃的男子。   自幼,父亲便教育他,君臣有序,尊卑有别。公主于他,是君,是尊,更是异性,是他不能想、不能企及的。   一旦肖想,便是僭越之罪。   他不敢跟父亲说那些话,只将满腹心思偷偷地藏在心里。公主很是活泼可爱,对谁都那般不设防。她可以在太监的伙同下爬树,可以挽着大皇子的胳膊,甚至也与其他少年公子十分亲近。可每当伤心难过时,只会跑来见他,只会缩在他的怀里哭。   她养的小兔子死了,小姑娘难过地只往他怀里钻,一抽一噎,眼睛也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柳奚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他想抱着她,想保护她,想……   想让她此生开开心心、不再难过。   她说,阿柳,我好想快快长大呀,这样我就可以嫁给你了。   她说,阿柳,你喜欢我吗?你真的喜欢我吗,你有多喜欢我呢?   她甚至还会调.戏他,会说,我昨天在后花园看到宫女和太监在亲嘴,他们说,喜欢就是拥抱,就是亲吻。阿柳,你亲亲我嘛。   你亲亲我好不好嘛。   你亲亲我嘛,唔……   那是他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小公主似乎被他吓到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正襟危坐,不去看她。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柳奚,你你你,你个混蛋!”   还真亲啊!   见她嚎啕大哭,小小少年一下子慌了神。他手足无措了阵儿,竟也顾不得礼数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日光与树影交织着,落在他细长的睫羽上。少年咬了咬牙,红着脸,小声道:   “你、你别哭了,我……会负责。”   “什么?”   她哭得太认真,没听清。   对方抿了抿唇:“公主,臣会娶您。”   “我不要你叫我公主,”小姑娘摇了摇头,“我要你叫我,微微。要想皇兄那样叫我。”   少年的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从池子边站起来。似乎为了表示勇气与决心,他一下子站在了池子边高高的台子上。日光洒落,小柳奚垂眼,认认真真地望着她。   一出声,就险些咬到舌头。   “微微,我会娶你。”   “微微,我会娶你!”   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   “明微微,我柳奚,以后一定会娶你!”   刚说完,扑通一声,他栽倒水里头去。   探出头来时,明微微已经止住了哭泣,像看一条小鱼一样看着他。   柳奚的头发被水都打湿了,乖顺地贴在他的脸颊处。他生得很好看,皮肤瓷白,眼眸乌黑,带着些许迷蒙之色朝她眨了眨眼。   “公主……”   她忽然又亲了亲他。   “这是罚你的,以后要叫我微微。”   少年一愣,清俊的小脸又瞬间涨得通红。   ……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陪她这样胡闹下去。   “直到你八岁的那年冬天。”   说这句话时,他还刻意打量了一眼对方面上的神色。却见她眼神淡漠,面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似乎……在真当这是他的梦境。   当这是一个虚假的故事。   “我梦见,八岁的一个冬天,你非要拉着我去看雪。我看着你同宫人嬉笑,同宫人玩闹。忽然,你一脚踩空,整个人猛地栽入了池子里。”   “池子未结冰,被捞上来后,你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皇上与贵妃都吓坏了,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可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皇上请来了灵山寺的道士,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让你退烧、醒来。”   道士来的那天,皇上终于忍不住,天子勃然一怒,将那天陪你去莲花池边玩的宫人都杀了个干净。而我,因为是太傅之子,皇上念着旧情,留了我一命。”   “道士说,我克你,说我的八字与你的不合。若是我待在你身边,迟早会克死你。闻言,皇上便要将我赶出宫、赶出京城。听了这消息,我连忙往采澜宫跑,我怕再晚上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哭着、喊着,朝采澜宫跑。那天夜里下了大雪,他没撑伞,摔到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有人从他身边路过。   “这便是那个柳奚罢?”   那两个人走上前来。   “就你,也敢肖想我们五公主?皇上已饶了你一命,还不快滚!”   迎上讥讽之色,少年慌张地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角。   “你要做什么?撒手,给我撒手!”   对方用脚踢着他,冰渣子一下打在他的面上。少年皱了皱眉头,喑哑着声:“我要见她……”   “见谁?”   “微微。”   “放肆!五公主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连给公主提鞋都不够的!”   他跪在雪地里,嘴唇冻得发紫,却仍苦苦哀求着。   那些人却不理会他,他似乎听到了棍棒声、惨叫声、宫人的哭嚎声。少年一恍惚,仿佛看到膝盖下的白雪被鲜血染红。   那两人无情从他身边走过,吐了吐口水:   “呸,真是个下.贱胚子!”   大雪纷飞,落在他的眉心。   不知跪了多久,忽然,眉心处一道温热,有人抚去一片雪。少年迷迷糊糊地抬眼,“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他猛然回过神,抓着女子的衣裳,“贵妃娘娘,求求你了,让我见见微微。她怎么样了,有没有醒来?我不想去江南,我不想离开她……”   对方将他的身子按住。   “柳奚,”那人垂眼,看着他,忽然一叹,“你可知道,你若是留在她身边,会将她克死的。”   雪地中,少年身形一震。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什么?”   “你们二人八字不合,若你继续留在她身边,她将活不过十八岁。”   他的身形一寸寸发僵,眼中的光彩也慢慢黯淡下去。   “或者说,你若继续留在她身边,她十八岁那年,会经历一场浩劫。若她渡过此劫,那便万事大吉,若是没有——”   贵妃娘娘一阖眼,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孩子,去江南罢。皇上请了道士,会让微微彻底忘记你,从此以后,她的生命中,便再无柳奚……”   大梦一场空。   他浑身冷汗,从龙床上惊醒过来。   周围宫人皆是一愣,顷即,四下欢快地叫喊:“皇上醒来了!皇上醒来了!”   胸口处一阵猛烈地疼痛,让他眉头兀地一簇,连忙捂住心口。   疼。   生疼。   像是有人将手插入了他的胸膛内处,将他的心狠狠地扯出。   连血带肉,全部扯出来。   道士还说,她的八字不好、命格不好,时常会有血光之灾。   在江南时,他每年都会去寺庙里,替她求一支签。有一年突然发现了延命符,即“以命养命”。符纸上不用写下二人的生辰八字,只用落下二人性命,再系在一起即可。   他用他命格的损耗,去换得远方的她康健、平安。   直到十六岁那年,父亲病重,柳奚终于归京。在烟水巷里,一下子认出了她。   她还是那般骄纵,直接见他绑了过去。迎上少女双目,他心头一颤。   那般明艳动人的双目,原来这些年,你过得一直都平安。   ……   讲完时,他忽然很口渴。   少女正坐在贵妃椅上,微挑着眼睛望着他。屋内雾气沉沉,坠入男子一双眸中,让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方才所讲的那些,你可有印象?”   “什么?”她一皱眉,“你不是在讲你的梦吗?”   真是莫名其妙。   他眼中忽然闪过失望。   风停了些,柳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一阵牵着一阵,听得人心头发慌。三余突然推开房门,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皇上,咱们回鹤鸣殿罢。您刚醒来,应该多歇息歇息。”   “嗯,”他点点头,气若游丝,“也好。”   被三余扶住时,他的手抖得厉害。   一身风雪,明微微亲眼看着,那人又走远了。   莫名其妙,她回想起方才对方所说的那一堆话,忽然,又皱了皱眉头。   她将阿采喊来。   “主子,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阿采想了想,“是您八岁的时候,快要到年关了,奴婢还记得,您那时的身子一直不好,总是咳嗽……对了,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小姑娘垂下头去,“就是觉得……柳奚他刚刚好奇怪啊。”   风轻轻,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明微微全然不知,在柳奚走出采澜宫后,又停在甬道上,竟生生咳出血来!   三余一震,“扑通”一声跪下,几乎要哭出声来,“万岁爷,主子,您别折腾自己了!快回宫,好好歇息上几天罢!”   这人的身子都不是铁打的,纵他的命数再怎么好,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等等……   三余一愣,命数?   方才在采澜殿,以防万一,他偷听了主子与柳姑娘的对话。   主子说,他们八岁时,道士说柳姑娘的八字不好,会被主子克死,所以在江南,主子一直用延命符养着柳姑娘的命。但那时候,二人的身份还没换回来,柳姑娘用的是他主子的八字。   三余猛一抬眼,看着身前面色煞白的男人,背上冒了一身的冷汗。   若是按着他们真正的八字来看,那应该是——   应该是柳姑娘克死皇上啊! 第70章 .70柳家好儿郎,却为一情字,走火入……   自柳奚离开后,宫里又下了一场大雪。飞雪与灵山寺的道士一同入宫,来为柳奚祈福。   他这次伤得很重,用三余的话说,皇上这次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直接丢了半条命去。   朝中许多大臣对明微微不满。   一个刺杀皇帝、与其他男人还有染的皇后,此时不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废?   朝堂之上,叶君月之父、叶丞相的呼吁声最高——他就指望着趁此废掉明微微,拥护自家女儿上.位。   那风声愈演愈烈,直接传入了后宫。听到朝上传来的消息,阿采正在关窗户的手一滞,转过头去,紧张兮兮地望向自家主子。   明微微坐在桌案前,安静地读一本书。   这些天,她都十分安静,甚至像是换了个人般。往前她爱疯爱笑爱胡闹,根本没有静下心来读诗书的时候,唯一一次读策论,还是为了接近柳奚。   而如今,她居然能在桌案前坐上好几个时辰。   阿采大为震惊。   轻轻一声“砰”,小宫娥连忙将窗户关紧了,似乎想将那风言风语彻底隔绝到窗外。   桌前女子目色微动。   “阿采。”   “哎,”轻轻一声,宫女连忙正色,小碎步走到她身侧,“可是手炉凉了,还是茶水凉了,奴婢给你换一盏热腾的来……”   她话音未落,对方一双清澈的眼便望了来。   她一身水青色的裙衫,面上未施粉黛,却让人觉得万分清丽可人。唯独那双眼,竟是出奇的沉着冷静,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明微微轻声道:“诏书送来了吗?”   “什么?”   什么诏书?   “废后的诏书。”   原来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主子早就听到了。   这一声问得,让阿采也不敢言语。确实,自那日皇上醒来后,便再未踏入采澜宫。甚至有宫外的人道,皇上记住了那一刀之仇,正与群臣商议着,如何将她处死呢。   明微微将书卷放下,“柳奚人呢?”   阿采一顿,“奴婢听人说,好像……是去了灵山寺那里。”   如立后一般,废后同样不是一件小事。虽然大堰历朝历代鲜少有废后的先例,不过废后之前,还是要先问问祖宗与神灵。明微微心想,柳奚此时去灵山寺找道士,定是为了商议此事。   任谁被人捅上一刀,能不记恨呢?   柳奚又不真是个神仙。   采澜宫墙角处也有宫人窃窃私语:“皇后娘娘这次定是真的要垮了。咱们还不如早早为自个儿做个打算、谋个出路。”   “我听说,皇上欲立月妃娘娘为后呢!”   “月妃娘娘……此言可当真?!”   “那还有假,月妃娘娘身后可是丞相大人。以后这后宫,怕就是月妃娘娘的天下咯!”   长安抱着一筐香炭走入院,一下子便听到了几人的窃窃私语。   “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还敢嚼皇后娘娘的舌根!我、我要去娘娘面前告发你们!”   她跺了跺脚,快要气哭了。长宁在她身后跟着,见状,连忙上前去哄她。   小姑娘的声音又娇又俏,惹得一旁的太监也动了怜心,他望向殿中那抹靓影——明微微仍坐在书桌前,抱着本书,丝毫不为所动。   宫人幽幽一叹。   主子近日,真是越发沉静了。   灵山寺。   白雪皑皑,如有仙云缭绕。   住持恭敬站在一边,看着跪坐在蒲团之上的男子。他的面容苍白且沉静,此时正将两手合并着,一双眼也轻轻阖上。   对着堂上那座观音像,虔诚地许愿。   不知静候了多久,那住持终于走到菩萨像前,从一堆签字里取出一根,递给那一袭明黄色龙袍之人。   男人轻轻抬了抬眼皮,望向签上那一串看不懂的文字,问道:“这根签,是何意?”   住持声音中带了些久经人事的沧桑。   “施主,此签上所言,乃是莫急莫躁,万事切要小心,不得急功近利。”   柳奚眼中漫起大雾。   他似乎在思忖,一双眼底,也闪烁了些精细地光。片刻后,他站起身形,先是将衣衫下摆拂了拂,而后问道:“寺庙内,可有会看风水之人?”   住持不解,“施主是想做甚?”   “朕欲给皇后重修一座宫殿,欲在宫内挑选一处风水宝地。”   住持执着签子的手一抖。   这位新帝……可真是逆天而行啊。   他虽无奈,却也只能循了皇帝的话去。住持虽久居于红尘之外,却也能知晓如今朝堂上的风向——皇后刺杀了皇帝,众人都逼着他废后。皇帝进退两难,故来灵山寺寻觅答案,自己刚刚告诉他万事要小心、要顺应天意,谁料他转眼就说,那便给皇后重修一座宫殿吧。   所以说,究竟这皇后是天,还是朝中大臣、天下民心是天?   住持心中叹息,这位新帝,真是糊涂啊。   当年先皇宠爱楚贵妃,却也知晓,不能触朝中大臣之逆鳞。贵妃千娇百媚,却不能留下一个皇子。   所谓当权者,最要不得的便是瞻前顾后、心慈手软。   皇上终究是年轻了些。   住持心中暗暗算到,那位传闻中刺了新帝一剑的皇后,以后定会让他再吃许多苦头。   算了算宫内的风水后,那位道士择了一处良地,恰好离鹤鸣殿十分近。柳奚让宫人记下了,又算好了个宜动土的吉时,便是只欠东风了。   临走时,他忽然在角落处看到一个僧人。   那人面容清秀,穿着一身朴素简单的粗布衫。许是洗了很多次,衣裳的颜色有些淡了,尤其是那衣袖处,已是一大片的灰白。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眉目,无视周遭的喧闹。   却莫名地吸引了柳奚的目光。   他顿足,转过头。   似乎某种感应,那人竟也抬头,朝柳奚望来。四目相触的一瞬,二人皆是一愣。   “阿吴?”   “兄……皇上。”   那人面色微滞,站起身。柳奚亦是蹙眉,迈动步子朝他走去。   柳奚的面色极白,仿佛一片雪,要融化与着皑皑天地间。   他与柳吴身前停下。   “你……”   他本欲发问“你怎么在这里”,余光却瞥见柳吴手中的佛珠串子。母亲过世那年,对方吵着要出家,如今一看……   柳奚无奈一笑。   兄弟相逢,却是相顾无言。对方面色清平如水,朝他恭敬一揖,而后一拂衣袖,转身离去了。   衣衫清瘦,衣袖发旧。   那身骨却是挺挺如雪上松。   柳家家训向来十分严苛,却教导出了三位柳家的好儿郎。   长子柳裕,温润如玉,文质彬彬,皎皎似天上月。   次子柳奚,才情绝艳,清逸出尘,皑皑若雾间雪。   幼子柳吴,天资聪颖,性情洒脱,泠泠如池中珠。   却是一个英年早逝,一个看破红尘。   另一个……   为情字痴嗔。   明明是在往前走,柳吴却在一处拐角悄然停下。他站在墙后面,只露出一双眼,静静地看那个被自己称了十余年“兄长”的男子缓缓上轿。   一袭龙袍,竟被他穿出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自幼时,二哥便被所有人夸赞,说他以后定能独当一面,成为栋梁之才。   柳吴垂下眼,忽然一声叹息。   他方才为兄长算了一卦。   明明是自幼被人夸赞的柳家二公子,却为一情字,走火入魔。   -----   在离新春不到半个月的时,宫中居然大动干戈,开始为皇后修建宫殿。   本以为皇帝去灵山寺是为废后一事,却未想到是为了选风水宝地……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不少人急忙阻拦,但都被柳奚驳了回去。   新帝对皇后的所有事,都固执得可怕。   楚太后知道拦不住他,便由着他去了。   新春前三天,乃是灵山寺所算的良辰吉日,皇帝命人开始建造宫殿。原本欲叛离明微微的人又如墙头草般贴了过来,忙不迭地给她献殷勤。   长安在一旁看着,直哼冷气儿。   对于建造宫殿一事,明微微却不是很上心。   于她而言,自己在宫里头活了十六年,这皇宫的哪一处地方她没有去过?况且,她更是在采澜宫居住这么久了,对这里产生了依赖般的感情。一时间让她搬走,她还真舍不得。   在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前,她原以为,自己会一辈子住在公主府。   不光是周围的宫女太监,就连柳奚与楚太后之前选进来的那些妃子亦是朝她献殷勤。其中良美人最为勤快,一天能来上三四趟。   每每这时,明微微总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以身子不适为由,请她离开。   但那位做饭很好吃的宋小词,她倒是很感兴趣。   仪美人宋小词的厨艺很好,与阿采有得一拼。几番接触下来,明微微发觉对方是个没心思的。见明微微喜欢吃她做的饭,宋小词也是欢喜。甚至还大大咧咧地说要与阿采切磋厨艺。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柳奚没有来找过她,她更不曾去找过柳奚。她甚至想,若是以后在后宫也能像最近这般安稳无事,倒也挺好。   免得自己与柳奚相看两厌。   柳奚却不怎么开心。   他的不开心,三余都看在眼里。   特别是那天偷听了皇上与皇后的谈话后,这小后生的右眼皮一直突突直跳。白天跳、晚上也跳,让他睡不踏实,只觉得心慌得很。   不行。   再这么折腾下去,主子定会憋坏的。   他太了解主子了,主子就是一个什么事儿都爱往心里头藏的人。   当初主子喜欢皇后娘娘,莫说是旁人了,就连三余都没看出来。   不成的,再这样下去,不成的。   特别是当他知道了,皇上在用自己原本不好的命数,去养皇后娘娘的命数后……   这思前想后,他终于决定,去一趟采澜宫,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通通都告诉皇后娘娘! 第71章 .71侍寝   就如此想着,三余没有告诉自家主子,自作主张地朝采澜宫跑去。   一路上,他都畏首畏尾的,生怕被人发现了行踪,将他偷偷来找皇后娘娘一事告诉了主子。   “站住!”   忽然一声轻喝,三余的眼皮一跳,转过头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宫门口的阿采。   “阿、阿采姑娘,奴才求见皇后娘娘。”   许是做贼心虚,他的声音底气不足,让小丫头敏锐地皱起了眉头。   “你找我们娘娘做什么?”   阿采的目光中,带了些探寻之意。   “自然……是为了皇上的事儿,”三余道,“奴才需得当面同娘娘说,还望阿采姑娘行个方便。”   “是么?”阿采又打量了他一眼,见其神色古怪,觉得十分怪异。她就这般横在三余身前,直直截去了他的去路。   三余不得不抬起头,客客气气地望向她。   小姑娘穿了一身碧绿色的衫,身后是还未来得及消融的皑皑白雪。她就像是雪地里冒出的一小节绿笋尖,娇嫩、鲜艳而明媚。   就像她的主子一样。   明艳得耀眼。   三余心头没来由一慌。   瞧着他的面色,阿采愈发笃定来者不善,语气不由得加重了许多。   “你想见我家娘娘,也可以。但是你得先告诉我,楚小将军和七王爷现下如何了?”   自那日封后大典后,这二人便没了消息。   不光是明微微心中担忧,就连阿采这个做奴婢的,也为他们感到焦急。   小丫头歪着脑袋,眼中带着些凌冽,看得三余一阵头皮发麻。他欲退缩,对方却步步紧逼,只好让他如实道:“七王爷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楚小将军……”   “楚小将军怎么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朝中的大人也都知道他与娘娘之间的事情。皇上宽宏大量,也不会对楚小将军怎么样的。”   见她眼中疑色,三余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什么人,便凑上前悄声道:“最主要的是,皇上怕惹娘娘不高兴了,便先将此事压着了。阿采姑娘放心吧!”   “你所说的可当真,楚小将军与七王爷真的没事儿?”   “千真万确!”小后生一拍胸膛,旋即又讨好般一笑,“阿采姑娘可以让奴才进去找皇后娘娘了罢。”   她那双乌眸骨碌碌转了一圈儿,终于道:“那行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好,好!”   三余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忽然一声高高的“皇上驾到——”,只见他面色猛然一变,朝身后望去。   皇上正被人用轿辇抬着,施施然来到了采澜宫前。见了他,对方也是一讶,“三余,你怎么在这儿?”   阿采闻之,又一蹙眉。   “啊……”他急中生智,“奴才去取香炭,路过此处,见了阿采姑娘,便与她多说了些话。”   一边说着,这小后生一边朝阿采使眼色。阿采也是个机灵的,一下子便看出了事情的不对劲,对上三余那一双求助似的眼神,她一愣。   终是没有揭穿他。   柳奚目色淡淡,从二人身上轻轻挪了开。他穿了一身雪色大氅,更是衬得他面色极白。片刻后,他走下轿辇,三余赶忙来扶他。   不等人通报,皇上便走入了采澜殿。   冷风入户,书桌前的明微微抬起眼眸。只见那人一身风雪,推门而入。   她捧着书本的手一顿,却又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眸,继续读书。   还是不愿理他。   柳奚笑笑,让宫人都退下。   她不理他,他竟也不恼,脚步轻轻,绕到她身侧。女子正捧着一本诗集,似乎正读得津津有味。   突然被人打扰,她有些不愉快。   小姑娘终归是小姑娘,所有情绪都写在一张脸上。柳奚目色微动,垂下眼眸。   正见书上那一行——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有些烦闷,明微微“啪”地一声将书本阖上,终于转过头来:   “皇上今日到臣妾这里,是为了何事?”   屋内虽有热气,可柳奚仍未解下那一身雪色氅衣。自从受伤后,他变得极为怕冷,只要冷风稍微一扑过来,他便开始咳嗽。   女子那一双乌眸清冷,却让他看得心头一软。再走上前去,缓声道:“朕想你了,便来看看你。”   言罢,甚至还有些小委屈,“朕被人逼着在鹤鸣殿内养伤,那群人不准朕出去。就朕连去院子走走,他们就开始寻死觅活的。朕出不来,微微也不来看朕。微微就不想朕吗?”   她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微微,你想我吗,嗯?”   他忽然又凑过来,一对眉眼近在咫尺。她转过头,只见柳奚像一只黏人的小猫般凑过来。那双眼乌黑精细,更让他像一只猫。   柳奚重复道:“微微,你想我吗?”   细细一看,那双精明平淡的眼底,竟带了几分隐隐的期待。   她觉得有几分好笑。   “臣妾听闻,月妃与良美人天天去鹤鸣殿内看望皇上。佳人在侧,皇上还要我做什么?”   柳奚一怔,片刻后,竟低笑:   “微微醋了。”   “没有。”   “微微就是醋了,”他的笑声闷闷的,“微微吃醋的样子真可爱。”   明微微:……莫名其妙。   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她扭过头去。这一回,她就是连书也不看了,径直从座上站起身。   “微微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是不想同他待在一起。   一同他待在一起,明微微便觉得胸闷、心慌。   她了解柳奚,此刻表面上的正人君子是他装出来的。他是疯子,是会咬人的疯子,再同他待在一起,自己也会被他逼疯的!   她又不想逃离此处,除了皇宫,她再无其他地方可去。况且,以明微微对柳奚的了解,就算自己逃到天涯海角,对方也能把她抓回来。   还要变本加厉地惩罚她。   心中一阵寒意,竟让她的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明微微不想转过头去,她不想再看那人一眼,她甚至十分畏惧他。   她害怕柳奚。   可那人偏要跟上前来。   手腕处一紧,男人手指冰凉,声音低低的:“微微,你为什么不理我?”   手上力道兀地加重了些,让对方一蹙眉,“皇上弄疼我了。”   “疼吗?”他一顿,“对不起。”   “微微,对不起。”   突然一声道歉,令明微微愣了愣。她转过身子,对方却快步走上前来,垂下眼眸,很认真地看着她:   “微微,对不起,我是太喜欢你了……”   柳奚苍白着脸,眼中却有墨色翻涌。几缕青丝垂在他的面上,男人又迈步,竟硬生生把她逼到了墙角!   明微微:“你、你要做什么……”   “你理理我,好不好?不要冷落我。”对方无视她面上的慌乱,声音之中竟带了几分哀求,“不要冷落我,不要无视我,不要讨厌我。微微,我好喜欢你,你……”   他一下子抓住了少女的手腕,温热的呼吸落入她细长白皙的颈弯。   “你不要离开我,我会受不了的。”   “受不了什么?”   “受不了难过,受不了心痛,受不了——”他一顿,“受不了,去做一些事。”   一些本不应该做的、一些出格的事。   这些天,他像发了疯一样想她。   思念从未像这一刻如野草般恣肆生长,他很想她,他从来都没有这般想念他——包括他去往江南的那八年。先前他一直以为,因为那一对生辰八字,自己与她之间再无可能,便也没有存什么念想。   尤其是,她捅了那一刀之后,柳奚居然开始愈发想念她。   他甚至觉得,只要微微能与他在一起、只要微微愿意留在自己身边,莫说是捅上一刀,就算是捅上十刀、百刀,也是值当的。   如此想着,男子眼中居然染上了几分阴沉之气。   他阴恻恻地瞧着她——少女眉眼清冽,似乎在嫌恶自己。一下子让柳奚的心头一颤,慌慌张张地把她抱住。   她被他捂得喘不上气来!   那拥抱极为紧,他就像一头吃人的兽,狠狠地将少女钳制住。明微微再也忍不住了,两手用力地拍打他,欲把他推开。   “莫推开我,微微,莫推开我。”   “微微,别离开我,让我抱一抱。”   “微微……”   男子垂下一双眼,那眼眸幽深,眸光更是阴沉到了极致!他想拥抱她,想环住她,想将她紧紧抓在身边。他怕她走!   “我好怕,好怕你不要我了……”   他兀地一垂头,忽然咬住她的唇!   那不是一个吻,而是一番撕咬!明微微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时,觉得自己的嘴唇几乎要被他咬烂了。柳奚一手抱着她,一手扣着她的头,让她狠狠地、紧紧地贴向自己。   占有欲。   可怕的占有欲。   明微微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发颤!手脚更是瘫软无力。在对方的一番撕咬下,少女一下子失去了全部力气,整个身子靠着墙往下滑。   柳奚一下把她的身子揽住。   楚腰纤纤,不堪一握。   他的力气很大,根本不容得明微微反抗。少女望着柳奚那双眼,只觉得手脚发寒。他不顾一切地亲吻她,两眼猩红,甚至一边咬,一边落着泪。   重复道:“不要离开我,不要抛弃我,我会死的。”   只有她能救他。   冰凉的泪水滑入她的颈窝,对方转即亲吻着那两行清泪。他的唇边出了血,一路顺着少女的唇角边滑下,咬住她的锁骨。   雪白的肌肤殷红的血。   嘶……   明微微猛一皱眉。   谦谦君子,居然有着这般模样!   他一展衣袖,幽冷的香气拍在少女面上。鲜红的血珠沾染着黏腻的泪,再从她的锁骨处滑下。他还要向下亲,明微微身形一颤,一下反应过来。   “啪”地一声,将最后一丝力气甩在了他的脸上。   男人被她扇得偏过脸去。   “柳奚,你就像条疯狗。”   少女靠着墙,气若游丝。   柳奚眼中雾气一下子散去。   看着她清冷的面容,男子眼中忽然露出些许受伤的神色。一道刺痛闪过,他阖眼,喘.息。   “是。明微微,我就是一条喜欢你的疯狗。”   她一愣,却见柳奚居然一甩衣袖,片刻后“嘭”地一声,伴着一声摔门,他扬长而去。   独留她在原地发怔。   他生气了。   明微微满脸的不可思议,明明是柳奚咬伤了自己,她还没发火呢,对方居然还生气了。   真是有病。   ------   入夜。   白天里被柳奚那么一搞,她觉得又困又累,便早早让人备好了热水,天刚一黑,就准备入寝。   长安忽然跑入殿来。   她刚从宫门外跑进来,鼻子被冻得红红的,一双眼里也沾染了些慌张的神色:   “娘娘,方才鹤鸣殿那边传消息过来了,说、说……”   “说什么。”   明微微将钗子拔下来。   长安抿了抿唇:“鹤鸣殿来消息说……皇上翻了良美人的牌子,今晚要召她侍寝了……”   阿采执着梳子的手一顿,连忙瞟了眼自家主子的面色。   妆台前的少女似乎也一怔,旋即,竟道:“他翻了别人的牌子,也省得再来折腾本宫。”   众人皆是一默。   话虽这么说,可长安却不敢再吱声。她求助似的瞄了阿采一眼,后者朝她摆了摆手:“快退下。”   小宫女愣愣点头:“噢……”   今天晚上,是皇上第一次召妃子侍寝。   对于整个后宫而言,都是一个难眠之夜。   尤其是叶君月,久久在宫门前徘徊,不肯进屋。   小宫女看不下去了,劝道:“娘娘,外头风大,您先进屋歇息罢。皇上他……他已经召了良美人,不会再来了。”   话虽说的不好听,却也是句实话。   寒风凌冽,像一把刀一样刮在女子面上,叶君月双手紧握成拳,笼于袖中,暗暗发抖。   转念一想,皇上第一次翻牌子,居然没有传明微微侍寝,也算是件好事。   只要明微微不受宠,那便来日方长。   如此想着,叶君月心中稍微平衡了些。迎着冷彻的晚风,她叹息一声,“罢了,莲枝,扶本宫回屋罢。”   “是,娘娘。”   方欲回殿入寝,谁料,这前脚还没迈入门槛呢,转眼又见一宫女跌跌撞撞地跑来。   是她特意派往鹤鸣殿的心腹宫女。   叶君月的眼皮没来由跳了一跳。   只听那小宫女道:“娘娘、娘娘,不好了!皇上那边又传消息来了……”   “还有什么事?!”   她皱眉,顿足。   还能有什么事儿?!   对方结结巴巴:   “月妃娘娘,良美人还未抬到鹤鸣殿,皇上便喝得酩酊大醉,丢下了良美人,一个人去了采澜宫。还、还求着皇后娘娘开门呢……” 第72章 .72楚玠已捧着她的脸,欲亲吻下去……   夜色漆黑如墨,汹涌澎湃于男子目光之中,他喝了酒,整个人醉醺醺的,偏偏那面色却是极白。明黄色的龙袍有些大,将他整个人笼住。黑夜之中,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   晚风亦是极大,掀起那片墨色。   “皇上、皇上!”   有小宫人在身后焦急地呼喊道:   “您醉了,快回鹤鸣殿歇息罢,良美人她……她还在殿中等着您呢!”   皇上明明是翻了良美人的牌子,却兀自喝得酩酊大醉。他的身子刚好,本不该碰酒的,皇上今日喝的那酒性子又极烈。一团辣辣的火从心底下窜上来,弥散于男人的胸腔之处。   疼。   漫到伤口,更是一股钻心般的疼。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   今天下午,皇上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心情便十分低沉。   小太监慌张无措,问三余,三余却什么也不肯说,只叫人好生照顾着皇上。   众人取了干净的热毛巾,发现皇上的嘴被人咬烂了。   唇边有淡淡的血痕,男人一双乌眸晦涩而阴沉。   皇上在生皇后娘娘的气。   皇上性子清冷,有了脾气,也不会当众发火,只将那团火憋在自己心里头,一个人生着闷气。   众人见状,皆不敢上前。   紧接着,皇上翻了良美人的牌子。   快到年关了,皇上的剑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那些妃子娘娘们进宫已有许多天,皇上却从未临幸一人。年末宫宴,必定有大臣会拿此时说事。故此,掌管内务的大太监端着各宫娘娘的牌子,在皇上面前跪了许久。   一番苦口婆心,皇上终于耷拉着眼皮,伸手随意翻了一块牌子。   大太监大喜,赶忙让人吩咐下去,抬良美人进殿。   良美人,乃是当初选妃宴上长相柔美、舞艺超群的唐婵。   宫人一派喜气洋洋之色,座上龙袍男子却是神色恹恹。   竟一个人喝了酒,跑出鹤鸣宫来。   “皇上!皇上——”   宫人提着灯在身后焦急地呼唤。   柳奚脚下未停,迎风走了许久,寒风凌冽,将酒意吹散了些。可他的胸口处还是闷闷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   他后悔了。   他后悔下午咬了她。   他是疯了,有时候竟疯得失去了理智,只想做那些混账事。今天下午,他看着明微微,又觉得理智在一点点被抽散,他只想揽住她,想抱紧她,想一寸一寸地靠近她,与她在一起。   再也不想与她分开。   他错了。   下午坐在鹤鸣殿中,三余叹着气儿,走进来给他涂抹药膏。   唇边,肩头,皆是刺痛感,像是被烈酒灼烧般。他没喊疼,却是让三余这小后生一皱眉:   “皇上,您这是何苦呢?您这样做,只会将娘娘越推越远的。”   他一下子惊醒。   当柳奚赶到采澜宫时,殿内灯火已歇。   长安清扫着宫门前的雪,见了他,又惊又讶:“皇上,您怎么来了?”   皇上不是与良美人共寝了吗?   “奴、奴婢拜见皇上。”   小宫人忙不迭跪倒了一排。   柳奚眸色未动,轻车熟路地朝那寝殿处走去。   “皇上,娘娘已经歇下了。”   长安拦住他,小声道:“皇上,娘娘已经歇下有一阵子了,此时怕是已经入睡,皇上您……请回罢。”   他身后的三余一怔。   还有这样把皇上往外头赶的?   柳奚抿了抿唇,眸光幽深而寂静,在夜里看不太真切。   “朕只看她一眼。”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醉醺醺的。   长安面露难色,“皇上……这……”   略一思忖,她决定上前去,“那奴婢去看一眼,娘娘歇下了没有。”   柳奚淡淡颔首,“嗯。”   蹑手蹑脚的,这小丫头推开了房门。   灌入一阵冷风,让床上的少女转过头来。隔着一层素净的床帐子,长安看见对方正坐在床上,似乎想去关窗。   “娘娘还没睡吗?皇上在外边儿……”   明微微刚掀开床帐的手一顿,“柳奚?”   他不是与良美人歇下了吗?   “娘娘,皇上喝了酒,说要见您。”   明微微记得,柳奚的酒量不好,稍一沾些酒,他便开始发疯。   “不见。”   如此清清冷冷一声,她“啪”地将窗户合上。   长安又跑了出去。   这厢她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觉了。明微微还记得,三姐大婚那日,柳奚不知怎的也喝得烂醉如泥。他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的,一双眼更是湿漉漉的。对方看着她,眼中似有晦涩之意,忽然将她困住。   她一惊,咬住了那人的手。   柳奚变本加厉,面上竟露出十分愉悦而享受的神色,在她耳边轻声道:   好公主,用力些,再用力一些……   明微微抱着被子打了个寒颤。   谁料,片刻,长安又推门而入。   “娘娘,皇上闹着非要见您。皇上说,您若是不见他,他便待在这里不走了。”   外头风大,今晚似乎还要大雪。   少女一冷眸。   呵,还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   她翻了个身,“那便让他在院子里站着吧。”   长安无奈,只得再退下去。   明微微侧身睡着,对着窗外的一轮弯月。今夜的月亮不甚明亮,昏昏沉沉的,顷刻便有乌云遮住了它的下半角。   要下雪了。   大堰一向都是多雪。   明微微不信,柳奚剑伤未愈,还真能在那院子里站上一夜。   许久没有动静,她也放下心来。昏昏沉沉之际,明微微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皇宫内下了大雪,白雪皑皑,直直盖到人的脚踝。自己在采澜殿中歇息着,柳奚一身醉意地跑上前,却被她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对方央求着,一声声求她开门。   他身形落拓,立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那面容极白,唇上亦无半分雪色。柳奚就那般隔着一扇门,静静地观望着她,醉意朦胧一双眼里突然露出许多哀痛的情绪来。   他好想见她。   他开始哭,红着一双眼,哭着求她。   ……   明微微从梦中醒来。   窗外果真下起了大雪,窗户上白蒙蒙一片,身子有些冷,许是炭火灭了。她半撑起身子,想唤阿采。   殿门口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谁?!”   明微微目色一凛,抱紧了胸前的被褥,“出来!”   那道身形在殿门口顿了顿,又让明微微的一颗心猛地一提。   “柳奚?”   不是他,他向来不穿深颜色的衣服。   那又会是何人?!   她的声音有些尖细,心中亦是感到十分害怕。要不要高声喊侍卫?若是来者不善,她怕是会激怒那人,侍卫还未赶来对方就把她给解决了。   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   她的眼皮又是一跳,睡意顿然全无。那人似乎在殿门口驻足了阵儿,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走进来,终于在她又准备开口之际,男人轻轻推开了房门。   “微微,是我。”   来者声音微沉。   “楚、楚玠?”   明微微听出来了那人的声音,他带着一身风雪进殿,白雪洋洋洒洒,落在他周遭。   楚玠抬起一双眼。   屋内未燃灯,只有窗外夜色照明。   明微微愕然,“你怎么来了?”   柳奚呢?   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一下子多了许多担忧,迎上少女目光,对方一下子反应过来,温声道:   “你放心,我是等了他离开后,才进来的。”   方才在院中,楚玠硬生生等到柳奚离去,这才敢踏入殿中。   他像是有些冷。   屋内香炭几乎要燃尽了,明微微瞥了一眼炭炉,知道再过半炷香后阿采会进来添置新的炭火。留给她与楚玠的时间不是很多。   楚玠的鼻子更是冻得红红的。   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天、在大雪中干等了那么久,能不被冻着吗?见他单薄的身子似是有些发抖,明微微拿起搭在床边的雪氅,披着头发走下床。   掀开一层如云似雾的纱帘。   “微微。”   “你来找我做什么?你近日过得怎么样,柳奚他有没有为难你?你有没有……”   她还未问完,手腕忽然被对方一握。   很冰,她忍住了退缩之意,将手上的氅衣递给他。   “你先穿上,暖暖身子。”   “微微,”楚玠轻轻唤她。他的眸色很深,墨色之中,尽是游走的情绪,“我是来带你走的。”   “带……我走?”   她一愣。   “嗯,”对方没有接过她的衣裳,一双手仍是冰冷得发紧,“我打探过了,正值年关,宫里头低了许多戒备。还有不少宫人被调去新修宫殿,今夜又下起了大雪,他还喝醉了,正是我带你离开这里的大好良机。微微,你……”   他一顿。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方又垂下眼眸,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微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离开皇宫,离开柳奚。我带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去江南看水,去大漠看山,哪怕说你想离开大堰,我亦会陪着你。微微。”   对方忽然一下抱住她。   “微微,我们离开这里,我们换个名字、换种身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简单、快乐地过完后半生。我不要名誉了,更不要权势了。父亲那里还有大哥与四弟,他们会掌管好楚家军,会守好大堰的大好河山。微微,守护天下太重了、太累了,我只想守护你,只想护着你一个人。”   他的胸怀很小,小到,满腹心思,只装得下一个明微微。   她已经是他的全部了。   他的怀抱又紧了紧,似乎在怕她溜走。   楚玠与柳奚不一样,后者的怀抱是紧的、是烫的,充斥着满满的占有欲与侵.略感。而楚玠呢,他就像是一个温温柔柔的少年,紧张、小心翼翼地把她拢住,替她挡住了全部风雪。   有雪珠从他的发上滚落,滴在衣袖上。   “微微,我带你走,好不好?”   恍若一道清风拂面,吹起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满腹心思如湖面泛起,顷刻之间,眼中便是一片波光粼粼。   他太温柔了,温柔得让人不忍伤害他。   明微微颤抖着眉睫。   要离开吗?   要离开皇宫吗?   要……永远地离开这里吗?   “微微。”   又是一声轻唤,正对上他柔软的双眸。他的眸色突然安静下来,像是一片清澈的湖水,干净、透亮,让人觉得十分舒服惬意。   与楚玠相处,向来都是舒服而惬意的。   他不会欺负她,不会骗她,不会伤害她。   更不会像柳奚那样咬她。   他的吻都是轻轻的,正如此刻,对方眸光轻轻,落在她的唇上,似乎想亲吻她。   男子一双眼里,尽是温柔的爱意。   面颊上忽然一冷,楚玠已捧着她的脸,欲亲吻下去。   “微微,跟我走罢……”   就在唇落下的前一刻,她忽然伸出手来推开他。楚玠一愣,却见少女瞪大了双眼,指向他身后、那窗外处。   窗外,站着一名龙袍男子。   一双乌眸定定,正望着二人。   见她望来,柳奚的唇居然扬起一抹笑意。那笑容温柔和煦,仿佛见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   明微微顿时感觉头皮发麻。 第73章 .73我怀了楚玠的孩子   柳奚身后没有站着宫人,他不知道是何时出现在窗外的,一双眼凌厉地发寒。明微微的身子又是一缩,转眼间便看他转身朝寝殿内走了进来。   一步,两步。   竟莫名地,让她感到惊惧。   “别怕。”   她欲向后退缩,手腕又被人一握,楚玠的手终于温暖了些,眸底更是盈着让人心安的温度,声音清澈而温柔。   “微微,别怕。”   楚玠道:“我在。”   那日他败了,未能将他的微微从柳奚这个恶魔手下抢去,让他抱憾到了今日。这些天,楚玠是又悔又恨。这次前来采澜宫,他做了十足的准备。   “唰”地一下,他从腰间拔出锋利的长剑。   柳奚虽然剑术高朝,可毕竟还有伤在身。之前在殿外,楚玠偷偷打量过对方的面色。柳奚的状态很不好,根本受不了冷风,整个人看上去病恹恹的,像是一拳就能打倒。   忽有寒风凌冽而至,呼啸于这一方温暖安静的殿内,卷起少女额前发丝。   楚玠又把她拉得更紧了一些。   那人一身风雪,带着无边寒冷的夜色,破门而入。   看到楚玠手上的长剑时,他又一笑。   柳奚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微微弯起,唇边亦是扬起一抹昳丽的弧度。他未束发,鸦青色的发亦是随意地披散着,虽被寒风吹,那满头青丝却是乖顺地垂在他的肩上、垂在那雪色氅衣上。   安静,乖顺,美艳。   他步步走来。   这一回,就连楚玠也有些紧张。对方看起来太淡定了,他完全不知道柳奚想要做什么。柳奚一边走来,一边带着一阵迷离朦胧的酒气。他今日未穿龙袍,一身素白的衣,像是走在一片迷雾里。   美得那般惊心动魄。   却是个,咬人的恶灵。   “微微。”   他没有看楚玠,甚至径直绕开了楚玠。玄衣之人往后一退,又将少女一把护在身后。   “站住!”楚玠厉声呵斥,“你再上前,我便要动手了!”   柳奚斜斜一瞥对方手中长剑,却似乎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让你站住!”   又是一声呵斥,对方终于望来。   雪衣男子眼中带着淡淡的疑惑,似乎见了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楚将军这是在拿剑指着谁?”   他是天子,是大堰的君王。   以下犯上,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楚玠手中长剑未移动半分,冷眸微圆。   “楚将军,你这是在用手拉着谁?”   柳奚皱起眉头,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着的手上,眸色阴冷。   “微微,过来。”   见她不动,他的语气中居然有了几分命令的意味:   “皇后,朕说过来。”   “微微,不用怕他。”   楚玠握紧了她的手腕,声音一寸寸冰冷下去,“柳奚,今日我是不怕你的,今天晚上,我定要带微微离开这里。”   “去哪儿,”柳奚觉得有些好笑,“你们逃得出这皇宫吗?”   皇宫四处,皆是他的侍卫,只要他喊一声,侍卫便会上前,将他擒拿。   楚玠一顿。   他是万万没想到,对方明明离开了采澜宫,却又突然折返回来。   “逃不出也要逃,”玄衣男子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你困在这里,困在这华而不实的牢笼中。”   “柳奚,你放过微微吧,你把她困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她开心吗,她高兴吗,她还会重新喜欢上你吗?”   听着对方的话,柳奚似乎一愣。楚玠未停下,继续道:“柳奚,你放她走吧。你这是喜欢她吗,你真的爱她吗?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这样占有、这样禁锢、这样钳制她,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明微微看着,雪衣男子的眸色一寸寸黯淡下去。   他本来旧伤痕未愈,此时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柳奚,她已经不喜欢你了!”   柳奚,放过她吧!   胸腔处突然涌上一层又燥又闷的火,让男人猛一蹙眉,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喉咙间更是一片浓郁的血腥味!冷风猛地冲破窗户,朝他扑面而来,柳奚浑身被寒风席卷着、吞噬着,竟让他的身子发起抖来!   柳奚,求求你,放过微微吧。   眼前忽然出现少女那一双渴求许久的眼。柳奚有些无措地望去,却见她被那人紧紧牵着,明微微丝毫没有反驳楚玠的意思,反而是镇定地站在一边,看着他。   那目光,竟有些残忍。   她想离开他。   她不想再被他关着了。   “柳奚,你这是在毁了她。”   在亲手毁了那样一个,活泼、生动、明艳的她。   男子猛一睁眼。   心口处漫上无边的痛意,让柳奚又握了握拳头。他缓缓吸了一口气,目光忽然变得凌冽。   他就那般站在一片夜色里,雪衣单薄,乌发被风吹得纷飞,那一袭衣袖也被吹皱。   “那也不关你的事。”   他望向楚玠,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他对楚玠,已经十分仁慈。   他不想再惹微微生气,不想让她难过,故此未对那人下狠手。若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对方不知死了多少次。   冷风拂过柳奚清冷的眉目,匕首顿时从袖中滑落,铮然一下,折射出一道凌冽的锋芒。   楚玠不知道的是,纵是他身上有伤,也能将对方擒拿。   见他露出匕首,楚玠将微微朝身后一推,欲与之交锋。少女想上前去阻拦,却无奈刀光剑影逼仄,几番对峙之下,柳奚竟将那匕首一扔,“咣当”一声响,楚玠一顿。   下一刻,立马有暗卫闻声而来。   众人破门而入,看见屋内情形,皆是一愣。   柳奚似乎有些累,呼吸微微有些发乱,一行人朝屋内逼近,齐刷刷抽出长剑对准楚玠。   玄衣男子冷眸,喘息。   竟还留了这么一手。   柳奚回望他一眼,声音淡淡:“有刺客欲行刺朕与皇后,将他关押至大理寺,好生看着。”   末了,又添了一句:“莫再让他跑出来了。”   “是。”   一边说,他一边捂着胸口之处,那中气有些不足,面色亦有些煞白。说完,竟连看都不看女子一眼,柳奚兀自转过身形,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   明微微看出来了,方才柳奚那一刀,是下了狠心。   他想杀了楚玠。   ------   柳奚又把楚玠关了起来。   这一回是关在了大理寺,似乎怕有人徇私情,他还特意将甄晏调到了其他地方。明微微无法通过明灼灼了解到关于楚玠的消息,只能在宫里干急眼。   楚玠欲行刺皇上的事,又这般传遍了全京城。   行刺皇帝,那是要掉脑袋的。   她几番想去鹤鸣殿找柳奚,都被三余给拦了下来。主子有命,三余不得不从,只得无奈对她叹息:“娘娘,不是皇上不见您,着实是政务繁忙。前朝又闹事了,皇上如今正忧心着呢。待皇上忙完了,一定去采澜宫找您,皇后娘娘,您还是请回罢……”   寒风凌冽,阿采瞪了三余一眼,转过头来给她添衣裳。   宫里头的各种小道消息告诉她,楚玠这一次,怕是真的完了。   就算不掉脑袋,也得被流放个十年八年。   而柳奚,却是连一面都不肯见她。   再马上便是新春,宫里头张灯结彩,却没有半分喜色。皇上要杀楚小将军之事不胫而走,晃晃为此上书,直接被柳奚驳了回来。   不能坐以待毙,左思右想,她终于想到了个法子。   这天晚上,明微微让阿采去将知爻请了进宫。若是她没记错,知爻极为擅长医术,晃晃双腿出事后,便是知爻在给他治疗。   除了医术了得,知爻最拿手的,便是制药。   在他那儿,有许许多多奇怪的药方子。   面对明微微的提议,知爻似乎有些为难,几番思量之下,终于道:“臣倒是有这种药,不过……娘娘可是要想好了,若是一旦败露……”   “放心,我们娘娘不会把大人供出来的。”   知爻一顿,“臣不是这个意思……娘娘,这件事,臣须得同七王爷商量。”   “不必告诉他,”明微微道,“直接把药方给本宫,本宫自有分寸。”   看着她那双坚定的眼,知爻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只能无奈叹息:“娘娘千万要小心了。”   再过一天,便是年关。   新春前夕,楚玠的事得有一个定论。   今年的账自然不能算到明年去,柳奚坐在桌案前,看着那一道明黄色的帛书,有些出神。   殿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骚动。   “娘娘,娘娘,您真的不能进去啊……皇上在处理公务,哎——”   心口又是一阵隐隐的疼痛。   桌上的茶水冷了,他不能喝太凉的,方欲找人换一壶,便听到她的声音。   “本宫有要事,要同皇上当面谈。”   她的声音明亮,隔着一扇门,柳奚似乎看见了她那双倔强的眼。   有些无奈,他低低一叹。   他不想杀楚玠,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杀楚玠。包括封后大典那一日,即便明微微不捅那么一刀,他也不会对楚玠痛下杀手。   楚玠是名良将。   如今柳奚烦恼的是,米蚩又来宣战。上一次楚玠已经败了,如今又生出了这么多麻烦事,此时他该用谁。   又该如何治楚玠的罪。   上一次,楚玠败归,军心已有不满。   又是轻轻一叹,他将笔搁置,揉了揉太阳穴。少女的声音又从殿外传来:“本宫要见皇上!柳奚,你可是想杀楚玠?”   龙袍男子微微蹙眉。   心中烦闷,像是堵着一团火。   “柳奚,楚玠杀不得!”   寒风冷冽,她站在殿外,一边瑟缩,一边高喊。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被人从内推了开,那人裹着厚厚的衣裳,轻轻望来。   “为何杀不得?”   他的声音中,竟有了几分赌气的成分。   明微微望向他。   他又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看上去病恹恹的。少女稳住心绪,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柳奚,我怀了他的孩子。”   果不其然,那人面色一滞,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第74章 .74“皇后娘娘……确实有喜了。”……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吹动少女鬓角前的碎发,更是吹得男子眼中升起一团雾气。那般白茫茫的大雾,瞬间将男子羸弱的身形包裹着。   他的眼中似有怔怔与哀色。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三余忙不迭跑来给他披了件雪氅。   “皇、皇上……”   三余俨然是听见了方才明微微所说的话。   小后生一双眼颇为忧虑地望向自家主子,却见男子将眉头轻轻拢起。风声太大,太过嘈杂喧闹,竟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似乎没有听清方才她所说的话,柳奚试图稳下心神,再度朝她望去。   眸色深深,眸光却不似往前那便平淡。   “柳奚,”迎上他不可置信的眼神,明微微咬了咬唇,镇定地重复道,“我说,我怀了楚玠的孩子。”   柳奚站在那儿,没吭声。   少女字正腔圆:   “今天晚上,太医例行来采澜宫中请平安脉,刚说了声有喜,我便来你这里了。”   她的声音平静,眸色亦是静静的,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忽然,她的声音沉下去。   “柳奚,你若是杀了楚玠,便是亲手杀了我腹中孩子的父亲。”   “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如此一声,让雪氅男子乍一失神。又有寒风席卷着雪珠拂面而来,点点落在他的眉心处。   他那双美艳的眉目中忽然又有大雾弥漫,情绪游走在那一双瞑黑幽深的眸中。良久,柳奚握着手中的玉佩穗子,看着她:   “楚玠方率军回京,你如何怀的他的孩子?”   这一声,却不像是质问。   柳奚望向她,企图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动摇的神色,却对上一双冷艳的眉眼。一声哂笑,少女弯了弯唇:   “他回京已有一个多月,我又如何怀不了他的孩子?”   男人又一愣。   简而言之,便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情。   暗度陈仓。   手上的玉佩霎时被他攥得发紧!   柳奚紧紧握着手中的物什,眸色一寸寸黯淡下去。再回神时,那一双眼竟是阴沉得可怖!   明微微莫名不敢再对上那人的双眸,假装云淡风轻地偏过头去,忽有漫天大雪簌簌而落,覆在她的眉睫之上。   乍一眨眼,那雪珠子便顺着睫羽落下。   他仍是有些失神。   “不可能。”   不知是不是寒风凌冽,竟吹走了柳奚面上那最后一分血色。他紧攥着手中的小玉佩,那玉佩被他径直捏得“嘎吱”作响。   他就那般呆呆地长身鹤立于满园的风雪中,冷风吹起他眼前的发丝,男子似乎喃喃:   “不可能,他明明是、明明是……”   声音逐渐小下去,明微微听不太清,只觉得那风雪将人的眼眸打湿。   忽然,柳奚猛一抬头,喝道:“太医,给朕传太医来!”   “……是。”   宫人连忙跑出殿。   外头风雪太大,明微微被人簇拥着走进了鹤鸣殿。柳奚畏寒,殿内香炭燃得正旺,幽幽香气裹着薄薄的云丝从香炉上逸出,丝丝游离于这偌大的鹤鸣殿内。   柳奚的书桌前,又一道素白的屏风,其上一对白鹤正是栩栩如生。   柳奚嗜鹤,人尽皆知。   先前的柳奚,像是白鹤化作了人形,如仙似魅,那一袭雪衣更是纤尘不染。明微微曾无数次觉得,他就像是天上的神仙,自己稍对他有非分之想,便是在沾染他、在玷污他。   他的面色总是淡淡的,总是从容不迫的,他从未想如今这般,露出紧张、慌乱,甚至焦灼的神情。   没一会儿,太医便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进了殿。   “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柳奚坐在炭火边的龙椅上,看着那太医,如同看着一根救命稻草。   “替娘娘把脉。”   太医满脸恭敬,来到明微微身前,半跪下。   从医匣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搭在她素白的手腕上。   明微微没有看他。   那太医本本分分地跪坐在她身前,一双眸子轻轻眯起。两指并着,覆于女子手腕处那层薄薄的纱布上。一瞬,他忽然皱起眉头,惊讶地睁开眼。   “皇上,这……”   太医脸上,突然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   他眼中似有不解,抬起头来悄悄瞥了一眼皇后娘娘,又欲打量皇上的神情。   奇了怪了。   因是封后大典上那么一刀子,帝后之间感情不和的事闹得全皇宫人尽皆知。   若是他没记错,皇上应该没有召幸过皇后娘娘啊……   隐约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皇上一双眼望来,要他说实话。   太医没法儿,只得道:“皇上,娘娘她……有喜了。”   周围宫人一下子齐刷刷跪了一地。   “皇上……”三余朝主子望去,只见他面色晃了晃,又瞬间冷静下来。   下一刻,他的面容上居然露出喜悦之色。   “好,”   柳奚抚掌,从座上起身来到少女身前,居然温柔地牵过她的手,“皇后怀了龙嗣,朕应该怎么赏你呢?”   等等……龙嗣?   太医及周围宫人恍然大悟,面上亦是露出欢欣之色,随着他高声喊道:   “皇后娘娘怀有龙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众人齐声欢呼,引得明微微愣了愣神。她蹙眉转过脸去,却只见对方清俊的侧颜。柳奚没有看她,一双眼直视着前方。   只是她能感觉到,自己被对方抓着的那只手,明显紧了一紧。   有些疼。   除了阿采,众人脸上仍是欢腾的笑意,柳奚高兴地让人推下。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她似乎听到对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话。   大雾散去,她回过神来。   柳奚说,他会将那孩子当做亲生子一样抚养长大。   ……   转眼间,皇后有孕一事便传遍了全皇宫。   明天便是新年,宫内举办佳宴。皇后怀孕、新春将至,双喜临门,皇上似乎极为高兴,打算新年的第一天便去灵山寺,为皇后与她腹中的孩子祈福。   皇后那边却没有什么动静。   明微微坐在采澜殿中,有些发愁。   这楚玠是保下来了,那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起初,她本以为,自己用此一计,虽能保下楚玠,但会将自己至于众人口诛笔伐的风口浪尖之处——一个皇后,与臣子有染,还怀上了臣子的孩子……但令明微微万万没想到的是,柳奚居然对外宣称这个孩子是他的。   看柳奚那样子,倒真像是想做那个“便宜老爹”。   可问题就是,这个孩子是假的。   她不能告诉柳奚真相,这样做会更加触怒对方。见她这般苦恼,阿采走上前,斗胆献策:   “娘娘,不若咱们假戏真做……”   明微微抱紧了怀中的小手炉。   “不行不行。”   她还没那么糊涂。   真做?那她该与谁做?莫说是能不能怀上孩子,就单单说现下情形,自己与楚玠已再无可能,若是与柳奚……   她的身子莫名一抖。   她害怕他。   明微微觉得,若是在床上,对方能吃了自己。   一想起柳奚那阴恻恻的眼神,明微微的脑袋更疼了。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罢。”   如今这样子,她只能假意小产了。   ------   鹤鸣殿中。   三余欲走进殿,却见小宫女一脸苦恼地端着饭菜。见状,小后生一怔:“这是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皇上一直把自己一把人关在殿中,说了谁都不见……”   三余低下头,宫女手中端着的,正是今天的晚膳。夜色沉沉,此去用膳时间许久,他一皱眉,“饭菜给我罢。”   主子身子刚好,不能再受其他折腾了。   主子的心思虽难估摸,但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下午皇后娘娘走后,皇上一下子瘫软下来。三余走进殿时,主子正坐在书桌前,兀自发着呆。   以致于他于屏风前站了许久,那人才发觉。   柳奚微微拢眉。   赶在他开口之际,三余忙不迭上前:“皇上,您莫骂我。这夜深了,您还未用晚膳呢,总归是龙体要紧,莫将您的身子熬坏了……”   他说得战战兢兢,又哆哆嗦嗦地把饭菜放到柳奚面前。男子面色清冷,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可看见其神态时,终是不忍训斥。   只是轻轻一叹:“先放那儿罢。”   他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一晚上,柳奚满脑子都是她跑到自己身前,说出那句:“我怀了楚玠的孩子。”   他的面色又是一白。   “三余,宫宴都准备好了么?”   他试图将自己的心思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三余一顿,轻轻“嗯”了一声。明天晚上宫宴一过,便是新的一年,万事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那皇上与娘娘,一定也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吧。   三余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他希望看到主子与娘娘过得幸福。   这些天,主子明显消瘦了许多,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想当初,主子是多么光鲜亮丽的人中龙凤啊,有多少京城贵女对他倾心相许啊……三余暗暗一叹,还未来得及开口劝慰呢,殿门前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宫人焦急的声音。   “七王爷,您不能进去!”   “哎,七王爷!七王爷!不能带剑——”   “嘭”地一声巨响,少年粗.暴地踹开房门。   “柳奚我x你娘的你个王八羔子!” 第75章 .75(一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碰她……   三余一愣,只见少年满脸杀意,手中提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周围宫人皆是一骇,连忙上前护住柳奚。   “七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三余战战兢兢。   少年腿上有伤,走起路来仍有些踉跄,长剑一划,他没看三余。   薄唇抿着,冷冷一声:“滚。”   那一双满是戾气的眼,分明是在望着屏风后的柳奚。   明澈俨然听说了明微微怀孕一事。   在璋晖殿内,宫人将消息传来,他一下子怒不可遏,竟直接从轮椅上站起来,提了剑便要去杀柳奚。   “谁都别拦着老子,老子要斩了那个狗.杂碎。”   长剑及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周围人皆是一提气,屏息凝神,不敢惹了这位小太岁。   “柳奚,给老子滚出来。”   明澈朝屏风那头喊道。   素净雅致的屏风,其上一对白鹤正是仙姿袅袅,双双嬉戏打闹,如驾凌风,仪态飘飘。   屏风之后,男人一双乌眸沉沉。   “七王爷——”   “给老子滚出来!”又是一声怒吼,“柳奚,扭扭捏捏的算什么男人,有本事就给出来,跟本王对质对质!”   少年满目锐气,声音亦是汹涌着热血澎湃的情绪,即便是腿脚不尚利索,却丝毫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晃晃习过武,虽不尚精,却也能略展剑术。   三余生怕他又一剑捅到皇上心窝子里去。   “七王爷,您冷静,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   一瞬间,无数带刀侍卫倾巢而入,于明澈身身侧环绕了一整圈。面对众人的压迫,他觉视若无睹,手中长剑捏紧,转眼间,便见那一抹衣袍从屏风后饶了出来。   他身形颀长,挺拔如松,肃肃如清雅的竹。   眉目清淡,若是细细打量,竟能发现他们兄弟二人眉眼的相似之处。   长得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背地里却干尽了龌龊事。   少年握着剑冷笑一声,对他身前的众人道:“给本王滚开。”   宫人仍在男人身前挡着。   明澈又冷笑,“你们放心,我不会这么便宜就宰了他。”   阿姊腹中,还怀有他的孩子。此时此刻,明澈不会真将柳奚打死。   况且,柳奚也不是那么好行刺的。   三余面上仍有顾虑,肩上却忽然一沉。那人眉目微扫四周侍从,乍一开口,声音却是平淡如水。   “你们都退下罢。”   “可是皇上……”   柳奚吩咐:“退下。”   不怒自威,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容人拒绝的意味。紧接着,龙袍男子抬了抬眸,轻缓的眸光落在少年面上:“朕也有些话想同瞻玉单独谈谈。”   瞻玉,七王爷,明瞻玉。   许是太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晃晃一怔,眼下便见着众侍卫缓缓退去殿外。   “三余,”柳奚又吩咐,“你也出去。”   三余不安地回望殿内二人一眼,见主子眼中坚决之意,终是没法儿,只能叹息一声,缓缓退下。   末了,柳奚还不忘让他将殿门关上。   一时间,偌大的鹤鸣殿中只剩下柳奚与明澈二人。   少年原本以为柳奚会让很多人来抓他,甚至还做好了与楚玠一同入狱的准备,却未想过会是眼前这么一。他将眉头拢起,不明白柳奚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瞻玉。”   又是缓缓一声,柳奚目光落在少年双腿之上,“双腿治好了?”   少年似乎往后退了退。   “莫跟我扯别的,”他又握紧了手中利剑,“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碰我阿姊的?!”   算日子,俨然是在封后大典之前。   甚至,更早。   那时柳奚刚刚即位,阿姊因此抑郁消沉。若是在这个时候对方对她用强……   一想到这里,他紧握着剑柄的右手又“嘎吱”作响。   “老子在问你话!”   他的眼睛竟红了。   那是阿姊,是他敬爱、疼爱的阿姊啊!   从小到大,他都将阿姊在手心里头捧着、呵护着,从来不愿看她受一点委屈、落一滴泪。他敬她,疼她,更是爱她,可即便他再怎么喜欢她,却断不敢去碰她一下。   或者说,他从来都不舍得碰她。   她就像是一盏精致的瓷器,明澈怕自己稍微一用力,瓷瓶便碎了。   他怕看到阿姊哭。   他知晓,阿姊先前喜欢柳奚,更是知晓她是什么时候与楚玠和离的。晃晃虽年幼、未经做过那种事,但也知道,算算阿姊怀胎的日子,应该是……   被柳奚用强了。   王、八、蛋。   柳奚却静静地瞧着他,二人虽是先皇的儿子,但对方却要比他美艳上许多。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如今正微微上挑着,面色苍白,却难掩那惊鸿一瞥,绝代风华。   龙袍男子抿唇,不语。   他不说话,晃晃更是觉得心头窝着一团怒火。他恨!若不是看在阿姊与孩子的面子上,他真恨不得把柳奚给宰了!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少年微红着眼,眼中布满血丝,“说!”   只一声,他又将剑拖了拖,长剑落于地上,发出凄厉的声响。   门外众人又是一提气。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碰她的?!”   柳奚静静看着他,那眸色如墨,更衬得他面色苍白。长剑所指,他将手炉抱了抱,却是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皮:   “若朕说,那孩子,不是朕的呢?”   少年身形猛然一僵。   他似乎没有听清对方所言何意,将眉头拧着,“你说什么?”   柳奚似乎叹息一声。   他的声音极淡、极轻,轻得恰好只让明澈能听见,缓淡得又让人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情绪。   “若朕说,微微肚子里的孩子,是楚玠的呢?”   这一句话,他居然勾了勾唇,似乎在冷笑,又似乎在自嘲。   “这孩子,不是朕的。她怀的是楚玠的孩子,瞻玉,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不可能!”   明澈面色微微一变,“你莫唬我,阿姊怎么可能怀上楚玠的孩子,楚玠哥方回京没多久,刚……”   忽然,他一顿。   楚玠归京,已有一个多月。   期间,二人暗通款曲,也不是不可能。   况且二人当初已是夫妻,花前月下根本就是名正言顺,只不过是柳奚在这儿把人扣着。   少年微惊,猛地抬起一双眸,望向屏风之前那人——他将自己裹得极紧,面色微寒,可那一双眼分明是在告诉明澈:   柳奚没有在骗他。   “不可能,怎么可能……”   明澈喃喃,“你怎么可能留下他的孩子。”   柳奚此人,面善心狠,手腕雷厉风行。   虽是被楚贵妃扶着上.位,可他即位后,却是以雷霆之势消除了残余孽党,面对作乱之人,更是毫不留情。   不愧是柳家教出来的儿子。   换言道,他不愧是太傅教出来的儿子。   老太傅教他,做人要善于掩藏锋芒,若是身在高处,那便万万不可优柔寡断。   明澈拧眉,望向他,眼中大雾弥漫。   迎上少年不解的目光,柳奚愈发温柔勾唇。他唇边扬起一抹无奈的弧度,自嘲之意愈发浓烈。   “可那也是她的孩子。”   他似乎有些累了,疲惫地阖眼。   “朕不想争了,不想再与楚玠争了。微微已经是朕的了,那朕还要去争什么呢?”   “至于孩子是谁的,有那么重要么?微微与朕在一起,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至于如今这个,朕也会当做朕的小孩,悉心抚养成人。”   丝丝香雾扑在他的眉目之上,他缓缓一睁眼,又定睛瞧着身前的少年。   “包括你,瞻玉,朕也不想同你争了。”   宽大的衣摆轻轻一拂,一对眉目幽深寂静。柳奚抬眸,对上对方双目,少年眼中似有疑色,四目相触之际,明澈居然有某种感应。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我皆是同一血脉,都是先皇所出,”柳奚静静看着他,眼神中,竟有为人兄长的和善,“瞻玉,你是朕的手足。朕希望,即便是相看两厌,也不要落得自相残杀的境地。”   少年微怔。   “明日便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你回去好好歇息罢。听说你的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如今站了这么久,怕是又要耽误疗养了。”   柳奚走上前,目色轻缓,竟让晃晃生起了第一次见柳奚时的错觉。   那时候,楚贵妃说宫中新来了位年轻有为的太傅,让他与阿姊前去。自己方一站稳,便见一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上了前。他一身雪衣落拓,眉目缓淡,万般春色落在他的眉眼处,稍稍一瞥,便搅动了一泓春心碧波。   柳奚就这般,众星捧月的,来到明澈身前。   楚贵妃笑着给他介绍,这孩子天子聪颖,是块能成之材。   闻言,柳奚瞧向他,淡淡一笑,将楚贵妃的话记在心上了。   在尚学殿中,柳奚待他也是极好的。他是皇子,对方是太傅,却与他的年纪相当。那段时间里,明澈虽看他不顺眼,却也难否认,柳奚之于自己是亦父亦兄的存在。   他教自己策论,教自己念书,教自己为人处世之道。   尚学府中,柳奚坐在一方桌案之前,双目微垂,认真地给他批注策论。   他批得极为仔细,眉目间的神色亦是十分认真。顷刻间,便落下了洋洋洒洒一大片文字。   虽然明天鉴已是父皇心中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柳奚却并不因此偏向大皇子,甚至将明澈也当作皇位继承人那样去教导。   神思微晃,少年回过神来。   入目仍是那双温缓美艳的双目,如今对方却有几分憔悴了。高处不胜寒,柳奚面上露出几分疲惫之意。明澈提着剑的手僵了僵,片刻后,猛一收手。   柳奚面上闪过一瞬的讶异,却见少年紧抿着薄唇,明澈没有看向他,眼中忽然闪烁起柳奚看不懂的情绪。龙袍男子就那般长身鹤立于屏风之前,似有微风拂过,撩动起他宽大的袍角。   明澈忽然又望来。   少年乌眸幽黑。   “今日姑且信你一次,若是你告诉我,你强迫了我阿姊——”   刺耳一声,长剑于地上发出剌剌的声响!   柳奚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明澈手握闪着寒光的利剑,眉眼间竟是寒恣之意。半晌,他终于将长剑收起,脚还有些跛,终于要往殿外走。   用剑挑起一袭珠帘,明黄色的珠玉颗颗碰撞,发出一阵悦耳的琳琅之声。   “柳奚,你觉得你很伟大么?”   突然,少年顿住。   柳奚一怔,神色仍是未动。   “什么?”   “没什么。”   也是仅仅顿了片刻,他缓缓走入出那一袭珠帘。路过门槛时,他的双脚不太利索,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往外走去。   满室风动,吹起他鲜艳的衣袍。   少年咬着牙,似乎在隐忍着脚上的痛意。方才在殿中,他很想说,其实他也可以替楚玠,将阿姊的孩子抚养长大。   并和柳奚一样,将其视如己出。   ------   鲜艳的灯笼高高挂起,纷纷飞雪终于停歇。全皇宫上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之色。阿采高兴地取了衣裳,跑到皇后身侧。   “娘娘!”   一会儿,便要去参加这辞旧迎新的宫宴。   “娘娘,内务府又差人送来了衣裳,您看,一会儿咱们穿哪件去参加宫宴呀?”   菱镜前是一张春水芙蓉面,有小宫女正为其点着口脂。一闻声,镜前少女转过面容,一眼便看见那小丫头欢天喜地地举着两件衣裳在她面前晃荡。   今日的口脂鲜红明艳,好看又喜庆。   阿采见着自家主子,眼中又不禁生起许多欢喜色,“依奴婢看,这件梅色的衫子最适合娘娘今日的妆容。您看,这胸口处还绣了您最爱的红莲呐!”   小宫娥像献宝儿似的送上,明微微轻轻瞥了一眼,伸出手指一挑。阿采登即会意。   “得嘞!那就这一件。”   又是一番梳洗打扮,宫人为她换好了那件梅色红莲对襟衫。今日宫宴,亦有许多大臣进宫,她作为一宫之主,自然也要打扮得隆重、正式一些。   “娘娘,奴婢来给您梳发。”   阿采的手极巧,原先站在皇后身后的宫女连忙给她让开了道儿。阿采从妆奁中挑了几根簪子:   “这几支,如何?”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极轻、极软,像是一道春风拂面,竟让周围宫人也一失神。先前便知皇后娘娘面容清丽,如今这么一打扮,却是花容雪肤、袅袅动人。   明微微垂下眼帘,任由阿采为她盘发。   两根钗子插与发髻之上,紧接着便是流苏耳饰。长安取了凤冠来,两手替她戴上。   “娘娘真是愈发好看了。”   称赞之声不绝于耳,明微微却是轻轻抿唇。一双乌眸明亮,直视着镜中的自己。   不光阿采在说,就连她也明显感觉到,自己不一样了。   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十六岁,是大堰女子的成人礼。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性子变得愈发沉稳、宁静。   她也有好久没有翻.墙、爬树了。   至于烟水巷,她更是没再去过,也不知那里的阿齐过得还好不好,有没有新的恩客,他在那儿还会不会想起她。   柳奚那边的太监已在殿外等候多时,采澜宫外正停着轿子,要接她去参加宫宴。她要以皇后、一国之母的身份,第一次面对群臣。   坐上软轿,她居然觉得内心一片宁静。   没有局促,没有不安,更没有紧张。那群大臣都是她自幼打过照面的,有些甚至被她称呼过叔伯。   大雪虽已停歇,可树上犹有积雪。明微微一抬头,便有雪珠从树枝上坠落,跌在她的手背上。   一片晶莹剔透的雪。   她扬了扬唇。   莫名其妙地,她竟觉得十分惬意。   她已经长大了,失去了父皇、母妃的庇护,她慢慢变得勇敢,再也不是众人口中那个骄纵、蛮横的五公主。   再也不是那个只会恃宠而骄的五公主。   柳奚站在灯火通明之处,正等着她。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正站在群臣的一片注目中。风有些大,席卷着他的鸦发与衣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病弱。   月色灯影中,他步子缓缓,朝明微微走来。   她怔怔抬眼。   看清男子面容时,明微微忽然一晃神。   他的神色居然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温柔。   左手被人轻轻牵起,那人带着她步入宴席。一瞬间,许多遭目光朝着明微微投射了过来。有尊敬、有好奇,更多的则是探寻。   柳奚拉着她,走到大殿之上。   站在高高的大殿上,她看到了殿下的大王爷、晃晃、灼灼姿雪姐姐,以及……明皎皎。   明皎皎还是那般娇矜,坐在那里,面带不悦地瞪着她。   似乎还是在记恨明微微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明微微懒得搭理她,目光从她身上轻轻掠过,便跟没看见她似的扭头望向别处去了。   明皎皎更气恼了。   她恨恨地咬牙,手边的袖子被她攥皱得不成样子。凭什么,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明微微却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从楚玠,到柳奚。   甚至如今的凤位!   她的眼睛嫉妒得要滴出血来,愤恨地瞪着堂上女子——她穿着华丽的衣裳,俨然已是全大堰最为尊贵的女子!   最让她嫉妒的,是明微微身侧那个男人。   那个她肖想许久的男人,如今却莫名成了自己的皇兄,从此只能远远地观望他。   她不甘心。   却没有人在意明皎皎的情绪,殿中都是皇胄重臣,相比之下,她实在是太过渺小了。所有人都望着柳奚与明微微,有传言说帝后感情不合,但他们今日一看,皇帝与皇后却是一副恩恩爱爱之状。   特别是皇帝,满目柔情,尽数落在了皇后娘娘身上。   “朕有一件事,要同各位爱卿讲。朕的皇后,已怀了龙嗣——”   明微微一怔,扭过头去,却见柳奚正勾着唇,他似乎是发自肺腑地开心,高高兴兴地将她怀有身孕一事告知了在场所有人。 第76章 .76(二更)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柳奚声音虽不甚大,却也清澈而有力,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闻之,有大臣面色微微一变。   他们不解,皇后封后没多久,哪儿来的孩子?却见皇帝满目欢喜之色,更是对身侧的女子一连脸宠溺,一下子,群臣顿悟。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   只一声,殿内众人齐齐朝座上拜去。新春之际,加上皇后有喜,可谓是双喜临门。   明年定是国泰民安、万物祥瑞的一年。   明微微被柳奚强行抓着手,对方的力道极为大,捏得她不能动弹。她只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迎上众人的一片恭贺声。   柳奚的手极冰,捂了许久,仍是不暖和。   乐师与舞娘齐齐献技,殿中登时便响起了悦耳的乐曲。   这是明微微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换一种全新的身份参加宫宴,她却未有任何的不适应。若是非要说出个不适,那便是她身侧的柳奚。   他把自己的抓得太紧了。   生怕她溜走般,那人丝毫不肯松开左手。没了右手,她吃不了饭,气鼓鼓地转过头去,瞪向他。   谁料,柳奚竟低低一笑。   他的笑声有些发闷,下一刻,对方居然直接用筷子夹了一块八宝鸭。   明微微一蹙眉。   做什么?   柳奚一手攥着她的右手,一手执着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要喂她。   她愈发愣了。   还在出神呢,那鸭肉已被他喂到了口中。柳奚又是一笑,转过头去,只留下一道清冷的幽香。   鸭肉有些发甜,是她喜欢的口味。   桌上的饭菜一看也是由人精心准备过的,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   她喜欢吃甜食,喜欢吃辣,柳奚却食得清淡。可能是考虑了她有孕在身,桌上辣菜都被他端下去了,只剩下偏甜一点的菜品。   明微微再喜欢吃甜的,一顿吃得多了,也觉得发腻。   她下意识去碰左手边的茶杯,却摸了个空。   茶水离远远的,她的右手被人抓着,根本够不着!   “柳奚!”   她怒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因是群臣都在殿下,她不好意思发火,只得压低了声音,怒瞪她。   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一只小仓鼠。   柳奚眼中有爱怜之意,垂眸带笑看她。   “微微怀有身孕,想做什么,我来替你做。”   私底下与她独处时,柳奚总不喜欢自称为“朕”。   同样,也不喜欢称呼她为“皇后”,而是像以前那样唤她微微。   用柳奚的话来说,他觉得这样更与她亲昵一些。   亲昵个大头鬼!   明微微只觉得头皮发麻,尤其是对上对方那一双满是“爱意”的眼,她感到不适,十分的不适。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她受不了这样无事献殷勤的柳奚。   或者说,这样的柳奚让她更为害怕。   席间酒过半巡,她连忙以身子不适为由离开殿。一走出宴席,她顿时觉得连呼吸都轻松上许多。   明微微低下头,下意识地看了看方才被柳奚握住的右手,此时仍有些发凉。   欲在外面走一圈再回宫,路上遇见许多提着灯笼的小宫女。阿采见了便笑,说了许多先前与她的趣事。   之前每年过年,明微微总觉得宴会无聊,坐到一半儿便以各种理由溜了出来。阿采也每每在她身后跟着,提着灯笼照着路,喊她慢点儿跑。   如今听着阿采的话,她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娘娘,您还记不记得您八岁那年,”阿采扶着她,同她一样望向前方,“就是奴婢来服侍您的第一年。那年春节,宫里头办得格外隆重喜庆,甚至提前几天还请了灵山寺的道士来做法。您看了那道士,直接吓坏了,还直往奴婢的身后躲呢。”   提起小时候的事,总是十分有趣的。   阿采一边说着小时候与她的趣事,一边扶着她往采澜殿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明微微的步子忽然一顿。   “娘娘,您怎么不走了?”   少女眼中忽然泛起一抹疑色,“阿采,听你说这些,我都模模糊糊有些印象,可……”   “怎么了主子?”   阿采也将步子随之顿住。   “阿采,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   被她忽然这么一问,阿采愣了愣,“记得啊。虽然总说年纪小不记事,可五六岁之后的事情,总归是有些印象的。”   明微微面上的神色愈发古怪了。   “娘娘,怎么了?”   却见小姑娘歪了歪脑袋,“阿采,我觉得好奇怪啊。为什么,为什么八岁之前的事情,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吹得少女眼中升起雾气。她将眉头轻轻拢起,努力想破了脑袋,却记不起一丁点关于小时候的事。   “怎么会?”阿采走上前,提醒道,“奴婢虽然是年关进宫服侍您的,却也听说过一些宫里头的事。主子您还记不记得,您八岁那年秋天,宫里头曾起了一场大火。”   明微微摇摇头,如实道:“不记得。”   “那……”   阿采又想了想,“您七岁那年,正巧曼太妃进宫。您还记不记得?”   企图在脑海中寻找一些碎片,却发现记忆中仍是空空如也。明微微咬了咬唇,摇头,“还是不记得。”   这一回,就连阿采这丫头的面色也跟着白了一白。   “怎么会记不得呢,娘娘,您会不会、会不会是那时候太过年幼了……”   话说到一半儿,她忽然顿住。   八岁了,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会什么事儿都不记得。   “真是奇怪……”   一声喃喃,明微微又摆了摆头,“罢了罢了,不想这个了。”她甚至有一种,是不是自己失忆了的错觉。   “若是真能失忆就好了。”   若是真能失忆,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记起柳奚。   一道白光猝然闪过,紧接着便是“嘭”地一声,阿采兴奋地喊叫起来:   “娘娘,烟花,是烟花!”   明微微的思绪立马被烟花拽去。   往年春节,她最爱的便是看烟花。   阿采欢喜地喊叫着,带着她往前跑。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夜色中绽放,登时将夜幕照得明白如昼。   五光十色,流光溢彩。   她终于展颜。   阿采拉着她跑,明微微脚下便未停,跑着跑着,忽然撞上一人。   看清对方面容时,阿采忙不迭跪下:“皇、皇上……”   柳奚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离了席,来到了此处。   被阿采撞着了,他竟也不恼,轻轻一抬袖,便让那丫头站起来了。   阿采慌慌张张,连忙缩到明微微身后。   天空中忽然又是一声响,赶在几人皆未开口之际。明微微与柳奚心照不宣地抬头,恰好看见头顶正上空一朵绚烂的银色烟花。   银白的光落在少女仰着的面容上,映照得她眼中一片流光溢彩。   柳奚的声音轻轻的:“喜欢烟花吗?”   明微微抿抿唇:“喜欢过年。”   花火打得雪水簌簌而落,砸在二人脚边。   柳奚看着她,“为什么喜欢过年?”   若她是普通人家也就罢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过年意味着有肉吃、有新衣裳穿。   可明微微身为公主,这些东西,她从来都不缺。   “因为……”   微微一沉吟,“每过一道年关,就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全新的开始?   柳奚一怔忡。   又有雪水从光秃秃的树枝上坠落而下,些许白雪落在男子眉宇间。他垂下眼眸,看着比自己要矮上一个头的女子,她的身形小小的、软软的,被氅衣包裹着,看起来一只手就能抱起来。   柳奚的目色仍有些恍惚。   他瞧着眼前的少女,对方却不看他,仰着小脸儿望向夜空,那对柔软的唇瓣轻轻抿着,发髻上的流苏也这般垂下来,快要搭在她的肩头。   她好像被风一吹就倒。   好像被风一吹,就要消散到别处去了。   他握不住。   以前的柳奚,太害怕失去明微微了。八年后的失而复得,让他将对方视若珍宝。楚玠的存在竟让一向修养甚好的他开始嫉妒、开始为了一个人眼红、开始发疯。   开始不顾一切地,只想把她拥有。   他怕她跑掉,怕她又一个转身,彻底把自己又忘了个干净。   他的人生,没有多少八年了。   因是八字之差,柳奚错将自己的八字当成了微微的,灵山寺的道士曾告诉他,他十八岁将有大劫。如今,自己又与微微日夜相处,换言之,微微的八字会一直克他的八字。   翻过年,他便一十有七。   原本风华正茂的少年时,柳奚却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思绪纷飞,又被一道凌冽的寒风拽回,她似乎被冻到了,瑟缩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又吸引了男子的目光。柳奚又垂下眼去,只见她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一下子,让他的一整颗心又这般无端地软下去。   他喜欢她。   无论是八岁的柳奚,十六岁的柳奚,或是即将要十七岁的柳奚。   他都一如既往地喜欢她。   “微微。”   忽然一声轻唤,引得少女又仰面望来。她吸了吸鼻子,两眼却是明灿灿的,像是明亮的星星,在夜幕中熠熠发光。   竟比那烟火还要璀璨耀眼。   “微微,”他竟有些紧张,“那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吗?”   明微微一怔。   柳奚的身后,是无边寂寥的夜色,连同着寒风,将男子的身形裹挟着。他应该是冷的,受了那么重的伤,身子根本撑不住在寒风中站多久,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十分认真、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他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即将要失去糖果的孩子。   “微微,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对你。明日我们去灵山寺祈福,我有许多话想要同你说。”   包括那八年,包括延命符。   这一声,他沉下气。往日的高岭之花、天之骄子,如今却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乞求。   “微微,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第77章 .77(一更)濯星稀月,铁树银雪。……   夜色寂寥而空旷,柳奚的声音就这般传入了明微微的耳中。   让她愣愣地转过头。   他穿着龙袍,因为畏寒,外头又添了一件雪色的大氅。一瞬间,竟让她又想起了初见柳奚那日——对方亦是一身雪白素净的衫,站在烟水巷的交错口,腰间环佩宝刀相撞,他侧着头,又微微抬起眼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柳奚一直都很美,金珠银纹明黄龙袍,都遮掩不住他那般清落出尘的气质。他正站在光影与夜色的交织处,银花迸射开,映得他面上一片通明。   濯星稀月,铁树烟花,峨眉银雪。   他垂下眼眸。   周遭突然生起一番清冷、孤寂之感,竟引得明微微心头莫名一颤。她望向那人,他眼中的欢喜忽然被打碎了,像一摊刺人的碎玻璃,沉沉坠入他眼底的月湖。   一池波光粼粼,捞不起来。   只映得他乌眸微湿,又一抬眼,柳奚倔强地瞧向她。   深吸了一口气。   “微微,我不会再……再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不会再强迫你留在我身边,不会再以此强行挽留你、禁锢你。不会再……”   柳奚又是一顿,小声道:   “不会再咬你。”   他咬人,真的很疼。   此时此刻,明微微依旧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见她没有拒绝,柳奚抿了抿唇,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向后退缩。   是他对不住她。   如今的明微微,十分敏感而脆弱。她就像一只害怕受伤的刺猬,将柔软的身体蜷缩起来,不准外人靠近。   只要再靠近一些,便要用那尖利的锋芒刺向他。   见柳奚这般,少女眼中闪烁着些疑色,转眼间,对方便已来到了她的身前。见她一张小脸儿通红,男子心中又生了许多柔软之意,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她拢到怀里。   第一次,毫不带任何强迫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身形娇小,楚腰更是纤纤,柳奚的动作轻柔,像是怕将她的腰肢折断了。   男子的面色虽然苍白,怀中却是一片温暖,明微微感觉到有只手轻轻地扣着自己的脑袋,缓缓将她按向胸膛之处。   一颗心,跳动得飞快而赤诚。   如释重负般,柳奚叹了一口气。他垂下一双清澈的双眸,恰见她耳后一颗小痣,那般玲珑、那般娇小,她就像一朵娇嫩鲜艳的花朵,忽然让他又生起了许多后悔之意。   自己先前,怎能那般将这样一朵花摧残?   她应该是长在呵护里,长在他小心翼翼的轻捧里。他喜欢她,想拥有她,却见不得她对别人绽放的样子,以至于竟阴暗地想将她连根拔起,让她日夜都待在自己身侧,哪儿也不准去。   大梦方醒,他抱紧了身前的少女。眼前是一片冰天雪地,呼啸的风声从耳畔刮过,明微微有些发愣,就这般任由他抱着。   怔怔地抬起头,恰见天际绽开一簇无比璀璨的烟花。   ------   柳奚今夜留宿在采澜宫内。   在宫人的簇拥下,二人走进寝殿,明微微垂着眼,看着柳奚挥了挥手,将周围宫人驱散。   月影昏黄,与宫灯的火光交织着,映在素帘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与柳奚同床共寝。   按着规矩,她要先替柳奚宽衣解带。他穿着龙袍,腰间一根明黄色的束腰带,见她走来,男子低低一笑。   两手平直抬起,让她去触碰自己的腰。   她的手极白、极为纤细,柳奚瞧着,小姑娘敛目垂容,轻轻将衣带子扯了开。因为她有孕,柳奚尚且不能碰她,便没有打那方面的主意,只垂着眼,饶有兴趣地看她替自己解着衣带子。   紧接着,便是衣扣。   屋内热腾起来了,香炉子烧得正旺,雾气扑到二人面上。她的手一寸寸温暖起来,一不小心碰到了柳奚的脖颈。   他的脖子还有些发凉。   他整个人都是凉的,独有那双好看的眸子,蕴含着炽热的光。   她似乎有些羞。   明微微总归是未经情.爱之事的,先前虽与楚玠在一起过,但那都是穿着衣裳躺床上、谁都不碰谁的。她心中虽对柳奚仍有怨恨,此情此景还会觉得十分不自在,草草替他解开了扣子,她便扭过头去、不去看柳奚。   床那头,又低低笑了一声。   他褪下外衫,露出一层单薄的里衣。见小姑娘坐在那儿,柳奚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头。   “微微还不睡么?”   嘶,好凉。   她连忙缩回双手。   转过头去,他正撩开素白的床帘,一双乌眸望来,莫名让她心头一悸,匆忙别开脸去。   明微微坐在床边,听着那人睡下了。   他就平躺在那里,十分安静,就连呼吸都是轻落落的。明微微抿了抿唇,还是没法儿当着柳奚的面脱衣裳。   呆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掀开床帐子,快速走到屏风那头。   咬牙,屏气,将厚实的外衫子脱了下来。   忽然,她看到了自己手腕处的守宫砂。   她的皮肤很白,手腕处更是肤白胜雪,那般鲜艳的殷红小痣落在手腕正中央,十分的刺目显眼。   明微微有些慌张,忙不迭又将刚及手腕的衣袖子往下扯了扯,直到衣裳将守宫砂盖得严严实实的,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方才在外头,柳奚说过,不会强迫她……吧。   转过屏风后,她仍是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对方又再扑上来咬她,从她的嘴唇一路咬到脖颈之处,顺便把她手腕上的衣袖也掀开了去。   那楚玠可就麻烦大了!   不成不成。   她可得离那人远远儿的。   战战兢兢地重新走回到床边,却不料对方竟已经睡着了。他似乎累到了,就连睡梦中那眉头也是微微皱着的。掀开床帘的时候,她的手指有些发抖,一瞬间,男人身上清冽好闻的幽香又扑面而来。   他像是一朵天山上的雪莲。   又像是水里易碎的月亮。   明微微站在床边,垂眼,认真地凝视着他——对方平躺着,紧阖着一双桃花眼,鸦青色的发乖顺地铺在他的周遭。可那双唇却是有些发白,甚至白得有些发紫。   她眸色未动,轻轻钻进被窝。   被窝已被他暖热了,明微微刚一躺下,登时便有一股暖流将她包裹着。听着他的呼吸声,她却难以入眠,忍不住转过头瞧向他。   此时的柳奚看起来乖极了,面容好看干净,看上去没有什么攻击性。   他很好看,他一直都好看,就连睡觉时候的侧颜,也是万分好看。   听着柳奚均匀的呼吸声,明微微终于有些困了,昏昏沉沉之际,似乎有人伸出手将她抱住。她很累,感觉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也没有将他推开。对方就那样安静地抱了她许久,恍恍惚惚地,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微哑着声音说道:   微微,对不起。   ------   第二天一早,柳奚便带着她去了灵山寺。   按着大堰的习俗,新年的第一天应该去寺庙中祈福,向神灵祈求这一整年的好运。   灵山寺是皇家派人修建在山中的寺庙,普通百姓不能踏足,自然也就清净上许多。   他们未乘轿辇,柳奚紧紧拉着她的手,往山上慢慢走去。   她忽然想起来,去年夏天,柳奚也曾拉着她去了一趟灵山寺。那时候对方还给她抓了许多小兔子,蹦蹦跳跳的,可爱得很。   那时她与柳奚二人爬上灵山庙,拜完菩萨后,住持给了他们二人一张时运签。   对方告诉她,抽到了凶签,日后会有血光之灾。   明微微是断不信的。   却像是一语成谶,自那日后,许多糟心事接二连三的发生:柳奚扔了她精心准备的莲子糕、她因为淋了雨生了一场大病、兰白萱的出现、自己身世的揭晓……   一想起莲子糕与兰白萱,她的心头仍窝着一团火。   “微微?”   右手突然被她甩开,柳奚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小姑娘不理他。   他没法儿,只得乖乖在她身后跟着。到了灵山寺,住持恭敬地朝他们一拜,欲先领着柳奚进入正殿。   忽然,一道人形冒冒失失地从一边儿闪了来,差一点撞上柳奚这一行人。   “诶!”   住持大惊失色,“你怎么走路的,可知面前这位是何人吗?若是、若是不小心冲撞了皇上……”   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那住持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身侧的帝王,一见对方微微蹙着眉头,他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却见皇帝未理他,微讶道:“阿吴?”   “兄——”   那句“兄长”刚在嘴边打了个旋儿,登时被柳吴又吞了回去,他站定,朝柳奚规规矩矩地一揖:“……参见皇帝陛下。”   下一刻,柳吴便看见了兄长身侧的少女。   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衫子,粉嫩粉嫩的,十分玲珑可人。她生得眉目婉婉,面上只略施了些桃花粉与口脂,秀美轻轻一描,淡妆却难掩少女的昳丽动人。   柳吴看着她,竟觉得那面相十分熟悉,还未来得及思量呢,龙袍男子便将手一抬,让其余人退下去了。   住持面色惶惶然,忙不迭地一拜。   此处只剩下他们三人,明微微面上也带了几分疑色,便听柳奚道:   “她是微微。”   柳吴一怔。   “你的亲姐姐。”   明微微,折怜公主,当年被楚贵妃故意调换了的柳家二小姐。   柳奚的话引得明微微也是一愣,她抬起头,打量着面前这位比自己还要高半个脑袋的少年。他面容清俊,原本缓淡的眉头突然蹙起。   那一声,让少年一双幽深寂静的眼中泛起许多波澜,像是大风吹皱了湖面,他的声音有几分游离:   “亲……姐姐?”   倘若细看,便能看出二人眉眼之处的相似。   柳吴垂眼看着她,却觉得像是再看着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她亦是微蹙着眉头,一双乌眸明亮,眉若远黛,唇如粉樱。   一下子让他生起了许多欢喜之意。   柳吴的眼眸也亮闪闪的,有些激动地看着身前的少女。一声“二姐”还未喊出口,只见他眸光又一闪,忽然往二人的身后躲了躲。   明微微转过头去,正见着站在不远处、伸着脖子朝这边观望的明姿雪。   “四姐?”   她下意识地一唤,却见着柳吴的目光一闪躲,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让她敏锐地眯起眸子,“你与我四姐——”   “皇上、娘娘,吉时快到了,二位可是来灵山寺抽签祈福的?莫耽搁了时间。”   明微微的话还未说完,柳吴突然横空一截,她又一蹙眉,柳奚却神色缓缓,见怪不怪地应了声:“好。”   少年出家,来此自然是为僧。他抬了抬粗布衣袖,示意龙袍男子随着自己进殿。   按着规矩,柳奚如今已是君王,明微微虽未后,却身怀六甲,为国祈福这等大事,如今只能让他一人前去。   柳奚看了她一眼,温声道:“等我。”   那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殿。   末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殿内不甚明亮,唯有几根烛火长明。男子轻轻垂眼,从柳吴手中取了香炷,再度望向身前那樽菩萨像。   他穿着明黄色龙袍,象征着一国之尊,身子却有些病弱,不得不裹上厚重的玄色大氅。柳吴退至一边,望向这位被自己唤了十余年兄长的男子,忽然有几分心疼。   心中一阵思量,只见对方轻轻阖起双目,良久,终于朝菩萨像拜了几拜。   无论是神色,或者举止,都十分虔诚。   “柳吴。”   过了少时,有些寂寥的一声,在偌大的正殿中冷不丁响起。   柳吴一下子收回思绪。   “前些天,朕问你的事,现下如何了?”   他将香炷奉至菩萨像前,细长的眉睫轻轻颤了一颤。   柳吴知道对方在问什么,恭敬答道:“回陛下,延命符,可解。”   闻言,男子面上终于有了些血气。   “不过……”   少年僧者忽然一顿。   “不过什么?”   男子转过身,烛火明黄,将他的浑身包裹着,为他的周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柳吴看着他,忽然觉得腹中话语万般晦涩、以至于难以说出口。见他这般吞吞吐吐,柳奚眼中似有疑色,却仍是面色温和,轻缓而道:   “无妨,你说罢。”   “延命符可以解除,不过皇后娘娘如今正怀有身孕,若是此时解开了,可能会……”   他一顿,迎上对方微黯的目光,低声道:“可能会导致娘娘小产。”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话,柳奚一下子愣在原地。   面色若雪,微微发怔。 第78章 .78(二更) 第十七春   面色若雪,微微发怔。   二更第十七年春   柳吴有些不敢看他。   烛火映在男子面上,将他的神色照得一恍惚。   “皇上,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柳吴建议道,“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或是与皇后娘娘商量。”   不成。   他今日前来,一是为了为大堰祈福,二是为了解那一道延命符,其三,则是为了告诉微微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害怕,害怕对方知道了整件事情后,非要他先将延命符解开。   他不敢去赌。   即便她腹中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   似乎一声轻叹,他又抬起一双晦暗的双眸。柳奚静静地望着那樽菩萨像,菩萨低眉,笑得十分温柔良善。他在心中暗暗祈愿,这么多年的将错就错,却未见上天降罪于什么所谓的“血光之灾”,如今只有短短的十月怀胎,神灵应是会庇佑他罢。   男人垂下干净虔诚的眉睫,冷风吹乱烛影,于他的眼睑处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那便这样罢。”   柳吴听着她轻声道:   “待孩子生下来后,旧⑩光zl朕再来解开符纸。”   “可是……”   “就先这样。”   他已有了自己的决定,“这件事,一会儿莫告诉微微。”   见对方心意已决,少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轻叹一声,应了下来。   接下来二人的祈福、抽签都十分顺利。   柳奚还特意为她腹中的孩子求了一道符,柳吴悉心地将符纸包在她随身佩戴的香囊中,要她回宫后挂在床头,以祈愿母子皆平安。   瞧着柳奚柳吴认真为之忙碌的神色,明微微有些心虚。   忽然,她又想起了方才在殿外的明姿雪。   “柳吴,”喊起对方名字的时候,她还觉得有些生涩,“我有话要问你。”   稍稍使了一个眼色,柳奚很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给他们二人让出位置来。   “你与我四姐,是怎么一回事?”   上次来灵山寺时,她便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彼时她、姿雪,还有灼灼姐姐一同在灵山寺外候着,忽然有位小僧冒失地撞到了四公主,若她没有记错,那人正是眼前的柳吴。   那时候,明姿雪看他的眼神便不太正常。   姿雪性子温善,一般被宫里人冒失撞到,也是宽谅而大方。但那日,少女竟露出了羞赧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同他说“无碍”,又凝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久久未能回神。   果不其然,一提起明姿雪,柳吴的神色也有些不对劲了。   眼神躲闪,几番盘问下,对方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是柳吴已遁入红尘,一心只为吃斋念佛、不愿再参与世事。谁料,明姿雪好巧不巧地看上了他这样一个清心寡欲之人,对他一见钟情。每月都来这灵山寺,已祈福为由,为见柳吴一面。   这时间久了,纵是柳吴再为迟钝,也能发现对方的小心思。他不敢回应对方纯澈、炽热的爱意,只能躲着她。   方才误撞上柳奚,也是因为明姿雪在身后追他。   说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柳吴有些无措地望向明微微。这种情.爱之事他向来不懂,更是无心去掺和那些风月。   他似乎有些头疼。   他说完,明微微与柳奚都沉默了。   先前柳奚在尚学府中教书时,明微微喜欢他,明皎皎也倾心于他,二姐已出嫁,二姐灼灼又与大理寺甄少卿定下了婚约,唯有明姿雪清心寡欲。   微微没想到,四姐居然会喜欢上柳吴这样一个出家人。   她仔细打量了柳吴一番,他虽穿着简陋朴素的衣裳,可那眉目却是温如朗月。他的教养极好,气质亦是上乘,若是给他换件衣裳,旁人定会以为他又是哪家的翩翩佳公子。   也难过阿姊会喜欢他。   这一回,不止是柳吴一人苦恼了,就连明微微也有些头疼。   她太了解姿雪的犟脾气了,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就会坚持到底。   轻轻一叹,她还没出个主意,却听见柳奚开口了。   许是病体虚弱,又在这里站了许久,柳奚的声音很轻,“若是不喜欢她,便如实同她说,早早做个了断。”   这样纠缠下去,将会成为一道孽缘。   少年自然懂他的意思,抿了抿唇,点头。   时辰不早了,明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有些昏沉的天色,怕是再晚些,便又要落雪了。   他们是时候回宫去了。   柳奚喜净,便未让人喊住持。手上又是一沉,明微微已被他牵起手,朝殿外走去。   柳吴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们。   方迈过殿门槛,身侧男人忽然一顿足。明微微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正看见对方好看的侧颜,以及那一点下颌如玉。   “阿吴。”   他的声音像是一道清澈的风,“若是真喜欢那姑娘,便不要让她伤心难过。”   否则,日后定会追悔莫及。   这一回,换成柳吴呆愣在了原地。   ……   刚出了正殿的门,耳朵上忽然一轻,有什么东西从耳朵上坠落下来,“啪嗒”一声,碎了。   定睛一看,正是一只琉璃耳坠。   莫名其妙的,少女心头一悸,却见身侧男子弯了弯腰,将摔碎成两半的耳坠子捡起来。   这只耳坠,是她的心爱之物,戴了很久的。   柳奚将物什放置在手心里,略一打量:“不是宫里头的东西。”   她摇摇头,“不是宫里头的,当初跟阿采出去玩儿,在集市上买的。”   这前脚刚走出灵山寺,后脚便有东西摔碎了。明微微有些骇然,面色也不由得跟之白了一白。   柳奚顿时明白过来。   “莫怕。”   手上的力道又一加重,少女扬了扬脸,男子眸色如墨,此刻正是宁静而温柔。   “有言道,若是玉碎了,便是替佩戴之人抵挡了一劫。耳坠子碎了,便也算是替微微挡灾了。”   听柳奚这么说,她稍稍安稳下了心神,于冷冽的寒风中缓缓吐出一口热气来。   “这对坠子,你很喜欢吗?”   “嗯。”   她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瞬的失望,“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买到了。”   耳坠子是她许久之前在集市上买的,其材质与工艺都比不上宫里头那般名贵而精细,但她却十分喜欢。如今只剩下了一只,明微微有些遗憾。   “走。”柳奚忽然又牵起她的手,径直朝山下走去。   “去哪里?”   小姑娘一头雾水。   马车正停在山下,柳奚带她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南巷。”   南巷,是整个京城最为繁华的地方。   那里小摊小贩聚集,集市横布,热闹非凡。   烟水巷便坐落在此处。   明微微一愣:“去南巷做什么,不是说回宫去吗?”   再晚一些,便要下雪了!   以柳奚的身子,不能在雪中站一刻,所以他们需得在下雪之前赶回宫去。   “不碍事的,”柳奚道,“先去南巷,找找有没有你那对耳坠。”   车内甚是宽广,坐两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她与柳奚肩头的衣裳轻轻摩擦着,闻声,一抬头。   车帘未打开,于一片微昏之中,她又看见了对方那一张侧脸。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柳奚转过头来,却见她心虚一般猛地扭过头去,似乎不愿看他。   男子抿唇,低低一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像是澄澈的春水潋滟在那一双眸底,只将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险些溺死在那一泓安静的湖水里。   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   但对于逛集市一事,明微微是十分的欢喜。   她已有许久未出过宫、逛过集市了。   她在宫里头都快憋坏了!   马车行了许久,身侧的男子似乎有些倦了,用手支着脸,靠在那里阖眼养神。他轻轻闭着双眸,那睫羽却是十分细长,有细微的光影落在柳奚的眉睫上,轻轻跳动着。   竟有些撩人心神。   明微微再次转过头,望向别处。   他的呼吸很轻、很均匀,像是睡着了。少女轻轻捏着车帘、掀开一角,薄薄的光影照了进来,恰好落在男子的衣袍上。   明微微没理他,将小脑袋歪了歪,望向窗外。   马上就要到南巷了!   两眼露出几分欢喜之色,她的心情十分雀跃,恨不得现在就蹦下车,飞奔到南巷的集市上去。   逛集市真的太开心了,买东西简直是太开心了!   她要买一堆首饰、还有胭脂水粉,统统都扔到车上、带回宫去!   虽然在宫里头,她是叫什么有什么,但却不及亲自挑选来得欢喜。忽然一声“吁”,马车还未停下呢,便听到高高的一声: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喽——”   柳奚被吵醒了,睫毛轻轻一扇,抬了抬眼皮。   “到了?”   许是因为刚醒,他的声音还有些发哑,语调也不经意向上扬了扬。却是闷闷的,居然有种撩人的好听。   她还未应声,一道温热的气息便游走在头顶处,少女吓了一吓,赶忙推开他。   胸前一道撕心裂肺的疼痛,柳奚猛地一皱眉。   她恰恰推到了他的伤口处。   柳奚那张小脸儿登时变了颜色,一瞬间,原本终于有些血气的面色猝然变得通白。明微微一怔,才发觉他靠近自己原来是想去看那窗外、看马车如今行至何处了。   男子身子有些瘫软,无力地靠在马车边上,额头处冒了些冷汗。   “柳、柳奚……你没事儿吧……”   明微微也被吓到了,连忙凑上前去,只见他用力地咬了咬下唇,竟在唇瓣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牙印。   “柳奚……”   数次呼唤,他终于抬了抬眼皮。   “无妨。”   乍一开口,竟是虚弱得可怕!   他感觉到,原本正在慢慢愈合的伤口像是突然被人猛地撕开。旧伤撕裂,那疼痛仿若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让他眸光一晃儿,竟觉得眼前一模糊。   牙关也开始颤栗。   他靠在马车边上,微微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身体终于被注入了些力气。他用手轻轻撑着座,直起身子来。   “没事。”他试图平复着呼吸,等待着疼痛的一点点消散。   终于等到可以站起身子来。   “下车罢。”   袖子又被人轻轻一拽,却见少女一蹙眉,她眼中闪烁着疑色,目光游走于对方的面上。   “真的没事吗?”   她担心若是柳奚突然出了什么事、在半道上驾崩了,回去那群臣子不得把她批死。   迎上一道带着些许紧张的目光,柳奚一顿,下一刻,居然感觉到有些欢喜。   她原来也是会紧张自己,会为自己提心吊胆的。   抿了抿冰凉的薄唇,他扯了扯唇角,面上佯装作无事,将一双眉眼轻轻舒展开。   “无事,微微不是还要挑耳坠么?”   他将窗帘轻轻抬起,目光一扫,“就在正前方,下车罢。”   言罢,他径直跳下马车。那衣袖于她面上拂了一拂,有些凉丝丝的,牵动着她一颗心又是一提。那人却已回首,站在一袭烈阳之下,唇边噙着笑意,望向她。   “微微,过来。” 第79章 .79(一更)“不哭了,乖嗷。”……   光影落在他的眉睫上。   明微微走过去,方才从车上柳奚已将龙袍褪下,又披了一件玄青色的氅。来到集市前,此处正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她好半天才挤到一间卖首饰的铺子前。   小贩见了她衣着不凡,登即迎上来,一对眉眼弯弯,像是能笑出花儿来。   “这位姑娘,您是想买什么?”   铺子上琳琅满目,明微微瞧着,有些应接不暇。   今日出宫,她没有带上阿采,柳奚只带了些侍从,如今正站在不远处,没有跟上前来。   倒让她觉得十分的轻松与自由。   “你们这儿,可有这只耳坠?”   她将另一只耳坠子解下来,递给那小商贩。   对方接过,左右掂量了一下,又埋头翻找了阵儿。她在原地等着,正见天色慢慢暗沉了下来,寒风刮过,吹落了树枝上的素雪。   柳奚亦是站在一家铺子前,明微微好奇地歪了歪脑袋,发现他身前那家店,卖的全都是些小孩子的衣裳和玩具。对方正站在一排花花绿绿的虎头帽前,认真地垂眼,似乎在挑选。   今日是新年的第一天,逛集市的人很多。人群来来往往,不少目光停驻在柳奚身上。   “这是哪家的公子,竟生得这般好看。”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呢。”   窃窃私语之声响起,柳奚淡淡垂眸,将帽子收好,没有理会身侧之人。   见状,那群人竟愈发大胆,竟开始明目张胆地看他。小姑娘偷偷用帕子掩着脸,“不经意”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甚至有些妇人直接停在离他的不远处,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   “咱们这小小的南巷,竟出了这等人物。”   有姑娘红着脸,又偷瞄了他几眼。   “瞧这小脸儿,这身材,十个烟水巷的乐人怕是也抵不上的。”   几个妇人也凑成一堆,嬉笑着,目光中多了几分轻.佻。   “好看是好看,就是看上去有些病弱,怕不是个病秧子。”   “病秧子才好哩!病秧子床上乖、听话,身子娇弱易推倒……”   渐渐的,甚至有污秽不堪的言语传来,柳奚轻轻拢起眉头。   “哎,张大娘,你小点儿声,别让人家给听见了。”   “怕什么,就是让他听见才更刺激呢……”   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他挥袖转身,似乎要远离这处是非之地。   “哎,叫你小声点儿吧,把人家都吓跑了。这回可好了,就算是连看都不能看了……”   ……   明微微挑选了一堆首饰,回过头时,柳奚却不知到何处去了。   “柳奚?”   付了钱,她抱着东西开始找他。   “柳奚,你人呢?”   “柳奚——”   人来人往,她扯破了嗓子,仍是不见他。   少女一蹙眉,这人不会不想付钱,丢下她、自己跑回宫了吧。   喊了少时,还是无人应答,明微微觉得先抱着怀中的东西,去南巷最头、他们马车停落的地方。   不管能不能找着他,先得将怀中的一堆金银首饰放回马车里,她抱着一大堆钗子玉坠走在大街上喊人,简直是太显眼了。   这不是招贼呢嘛。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走至人马稀少之处,明微微刚欲转过一道拐角,身前突然闪过两名黑衣大汉,一人盯着她的脸、一人盯着她怀中的东西。   来者不善。   少女心一提,右眼皮开始剧烈跳动起来,身后又跟上了两三个人,直接将她给围了起来。   “别出声,”一把匕首抵上她的后背,那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还不敢靠她太紧,用袖子掩着刀,“跟哥儿们走。”   锋利的匕首不长眼睛,少女面色一白,四处瞟去,根本无人注意到他们。   柳奚更是不知所踪!   一颗心突突跳得飞快,那劫匪却不容她反应,直接把她逼到了一狭小的甬道里面。明微微朝后望了望,是条无人问津的死胡同,胡同狭小逼仄,前面摆了许多废弃的木柴。   那几人直接把她逼到了墙角!   她自幼娇生惯养的,去哪儿都有人跟着,除了柳奚,没人敢欺负她,何时又见过此番情形?明微微有些吓傻了,知道那些人多半是为了自己怀中的东西,便乖乖将首饰连同那胭脂水粉一齐递给那群黑衣男子。   见她这么乖,几人对视一眼,一下子又笑了开。   只是那笑声中带着许多奸佞之意,一双双眼睛审视过她的小脸、脖颈、双峰、细腰。   明微微的眼皮子又跳了一跳。   这一回,她明白了,对方不仅是要劫财。   脑袋里“轰”地一黑,已有一人勾唇逼上前来。   明微微显然是个美人。   是个肤白貌美、伶俐可爱的小美人。   是个此时此刻,毫无任何反抗之力的小美人。   她想往后退,身子却已经紧紧地贴至了墙角!   “你……你们……   “你们可知道我是何人吗?!要是敢再上前一步,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此言一出,那几人一愣,又互相对视一眼,竟开始“咯咯”笑起来。   “小娘子的脾气倒是不小,性子烈,哥哥喜欢。”   他最喜欢烈性子的姑娘,反抗起来那才叫一个带感。   方才在集市上,他们便主意到了明微微。第一眼是被她怀中的金银珠宝所吸引,第二眼……   南巷中,何时有过这般伶俐好看的姑娘。   一群登.徒子彻底被迷昏了脑袋,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开始干那种不要命的事儿来。   明微微被吓坏了,只觉得双腿发软无力,却仍硬着头皮,怒斥他们:“本宫可是当朝皇后,你们胆敢碰我一下——”   “哥哥我还是当朝皇帝呢!”   对方一下子截去了她的话,嬉皮笑脸的,那几人身上的酒气登时扑面而来,搅得她胃中一阵翻涌,只觉得恶心。   柳奚。   她有些绝望,柳奚如今在何处?!   她突然开始后悔,今天从灵山寺出来,就应该直接回宫,而不是逛什么南巷。   小姑娘的两腿开始发软,一双明澈的眸中也露出几分惊惶来。这可怜兮兮的神色,仿佛令眼前之人受用极了。又是一道奸笑,那人探出右手。   忽然——   一声惨叫,刺破了日暮沉沉的黄昏。   “滚。”   明微微紧紧攥着刚从袖间掉出来的匕首,有血珠从刀尖滴落,眼前男子痛苦地捂住手指头——她方才用了十成的力气,只将对方的食指与中指割断,只见污秽的血水黏着骨肉,啪嗒一声,两根指头竟坠落在身前的小土堆上。   她有些后怕,一双乌眸却是倔强而明澈,听着那男子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你他.娘的敢砍我们大哥,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啊?”   脖子上忽然一痛,一人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掐着少女的脖子。   一瞬间,她觉得呼吸困难。   又欲抬起匕首,手腕忽然又被人一捉,“咣当”一声,沾着血的刀子落了地。   明微微愈发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那人伸出手,一撩开她眼前的碎发。   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眸。   惊心动魄。   小姑娘面容素净,娇嫩鲜艳的口脂也被她咬掉了,秀眉微蹙之间,竟带了几分媚色。   那人将她死死按在墙壁上,一只大手就要落下——   明微微咬了咬唇。   她毕竟是一介女子,又是柔柔弱弱的在宫里养大的娇花,力道哪有那群野蛮人半分大?   铺天盖地的绝望感,顿时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她提了一口气,听天由命地闭上双眼……   对方的手忽然一僵。   紧接着,竟是刀尖刺入躯体的声音。她震惊地抬眼,只见柳奚一身玄色大氅,面色阴冷,右手的剑正插入身前之人的身体。   “柳、柳奚……”   她已经吓傻了,声音居然开始打颤儿。   见到柳奚,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少女猛地扑过去。她的右手上全是血,染到他玄色氅衣下的那件雪衫上。柳奚平时极爱干净,如今竟也没推开她,任由她抱着。   怀中猛地一沉,再低眸时,小姑娘已将自己的腰身紧紧环起。男子目色微动,忽然眸光又是一闪,“锵”地一下对上黑衣人的弯刀。   剩下几名劫匪骂骂咧咧,皆从怀中抽出长刀。   可怖吓人!   似乎感受到怀中之人身体的僵硬,柳奚轻轻将她捞起,声音平淡:“你先走。”   什么?   “你不同我一起吗?”   “走。”   他言简意赅,直接把明微微推了出去。   见状,劫匪便来截她。明微微心下又是一紧,下意识地朝胡同外飞奔而去,身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刀剑交接之声,她只有一个念头:找人,报官!救出柳奚!   他不能死。   眼前的路却是曲折扭曲,一条短道接着一条短道儿,明微微先前没来过这里,方才被抓来的时候,更是无心记路。三下两下的,居然又绕回了原地。   柳奚还在等她!   刚刚一番交手,明微微能看出来那群劫匪都是练家子的。若换了以往,以柳奚的身手定是不惧那些毛贼的,可如今他的身体却是那副样子。莫说是与人打架了,刚在寒风中站一会儿便有些手脚僵硬了。   她怕那群人把柳奚打死了!   不知是不是迎风吹的,她流下两行泪来。明微微再也跑不动了,绝望地往回返,一边扶着墙,一边哭。   泪水被风一吹,黏在脸颊上,黏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手腕也没了劲儿。整个人跑得摇摇晃晃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摔倒。   墙好冰,还扎手。一个个碎石硌着她的手掌,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埋头往前跑着。   忽然撞上一人。   一声闷哼,对方竟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明微微定下步子,愣愣地抬起头。寒风撩动二人的乌发,于一片寂静的暮色中交织盘旋。   有鸟踏过树枝,惊掉了满地的雪。   白雪落在他的肩头、眉睫、袖摆,落在他那一袭被血染红的衫上。   他雪衫的胸口,是大片大片的鲜红。   见对方望来,柳奚下意识地将氅衣一合,“是那些人的血。”   明微微这才发现,他是拄着长剑在走路。   仍有鲜血未凝固,顺着男人的衣摆往下滑。剑上的血也往下滴在,蜿蜒了一地,聚成一个小小的水凼。   柳奚眸色平静。   像是没有痛苦般,他轻缓地垂下眼眸。冷风温柔地吹动他的衣摆,玄青云袖,其上乌金色的白鹤缓缓游走。   明微微扬起脸。   小姑娘的脸上都是泪水,把她的妆都哭花了,见状,柳奚轻轻叹息一声,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她眼角处的红晕。   “怎么哭了呢?”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凉丝丝的风,扑到明微微面上。   “挨揍的是我呀,你怎么哭了呢。”   柳奚垂下眉睫,认真而轻柔地替她擦拭着眼泪。明微微没有动,呆呆地站在原地。   风好大呀。   京城里,从来都没有刮过这般大的风。   直将树枝上的积雪又簌簌吹落,仿佛又是一场飞雪。   雪花落在她的仰着的面容上,落入她模糊的眼眸中。她有些看不清道路了,恍然间眼前只剩下了柳奚一人,似有明月初升,点点清辉撒在男子的睫羽上,他一眨眼,月亮便也晃了一晃。   他像一场月夜,面色清白,猝不及防地走来,将她整个人裹挟住。   明微微的双眸愈发湿润。   见她眼泪汪汪的,柳奚以为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便将剑一扔,伸出手来把她抱住。   “没事了,他们都被我杀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我在呢,别怕。”   “咱们回家吧,不哭了,乖嗷。” 第80章 .80(二更)胎象   二人没有立马回宫,明微微带柳奚去了一个小医馆。   一来,如今天色已晚,两个人还都没有吃什么东西,腹中有些饥饿。其二,她总觉得柳奚在隐瞒着什么伤情,加之他如今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明微微觉得还是去医馆里找大夫比较放心。   柳奚没有拦着她,由着她去了。   他们身上都是脏衣服,血印子一道又一道儿的,怕吓到别人,柳奚让马车停在路边,随便打发了个仆从去买了两件干净的衣裳,与她各自换上。   明微微换衣服时,他还特别自觉地跳下马车,俨然一副谦谦君子之状。   褪下衣裙,手腕处的守宫砂一下子显露出来,少女抿了抿唇,连忙又将袖子往下拉了拉。   柳奚坐上马车时,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内的气氛莫名有些沉闷。   他说他未受伤,面色却白得吓人。南巷的医馆早早关门了,打听了一番,说东头村有一户老中医,距离这里极近,走半炷香便到了。   他们便往东头村行驶去。   到了那人所说的地方,只见一座座简陋的小矮房,明微微上前去敲门,过了阵,一名少女打着哈欠开了门。   明微微语气和善:“请问,这里是冯大夫家吗?”   “是。”   对方眼中有些困意,似乎刚被她吵醒,面色有些不悦。   “我这里有个人受伤了,流了些血,想找冯大夫看看。”   话音未落呢,却见对方不耐烦地将房门一掩:   “我爹歇下了,你们明早再来吧。”   “欸,”   明微微连忙抓住门边儿,“他伤的很重,怕是撑不到——”   那女子压根不听她说话,“嘭”地一声欲关上房门,许是那力道太大,房门居然弹了一弹,又朝里敞了开。   还好明微微眼疾手快地收了回手,否则定要被那门给夹伤。   女子面上毫无歉意,一双眼打量着她:“你走不走啊。”   那般嚣张的神色,莫名让明微微心里头窝了一团火。她抿了抿唇,在心中默念:   冷静,我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不能跟这种小丫头计较。   母仪天下,母仪天下……   还没默念完,身侧一尾凉风,双手已被人握住。   柳奚蹙眉,“夹伤了没有?”   “没……”   他的手很凉,比那晚风还要凉。那一双眼更是清冽,面色不虞地扫了门口的小丫头一眼。   对方是个姑娘家,柳奚自然不能对那人做什么,抓了明微微的手,便要往马车的方向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诶,公子!”   柳奚步子顿住,那少女居然迎着凉风跑出门来,径直跑到他身前。   他冷冷一垂眸,对方面上居然还带了些羞赧,声音也明显变细了:“是您……受伤了吗?”   男子抿着薄唇,右手紧紧牵着身侧的小姑娘。   不等他应答,对方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忙不迭地回头朝屋内喊道:“爹,有病人来了!您快起来!”   言罢,又一回头,笑得温婉可人:“公子,进来吧,外头风大,莫冻坏了身子。”   明微微一愣,实在不明白短短片刻,对方的态度怎么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大。   跨过了门槛,那人将明微微与柳奚引进一间屋子。屋内虽燃着灯,却也不甚明亮。片刻后,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推开房门,揉着惺忪的睡颜走了进来。   他身后的少女却一下子精神了,十分热络地自我介绍:   “公子,我叫冯小茉,这位是我爹,这片儿远近闻名的冯大大夫。您是哪儿受伤了啊,怎么弄的,严不严重啊……”   “公子要喝水吗,小茉去给您倒杯水来,您是想喝水,还是喝茶呀……”   聒噪。   柳奚轻轻拢眉,眼中似有不悦之色。   冯大夫也觉得女儿今日话有点多,吵得他头疼,随便找了个活儿把她打发走了。冯小茉跺了跺脚,恋恋不舍地跑出去了。   只是她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目光突然在明微微身上停留了阵儿。那眼神中带了些刺儿,那般审视、打量的神色,莫名让明微微觉得十分的不舒服。   检查伤势需要脱衣裳,她选择了回避。   在门口时,突然撞见了在此徘徊的冯小茉。   “喂!”   对方扯着嗓子,大大咧咧地喊她。   俨然没有了方才那般小家碧玉之状。   她停下脚步,淡淡回首。   “你是……那位公子的娘子么?”   娘子?听见这个称呼,明微微有些发怔。   “不算是。”   她想起了柳奚宫里头养着的五六七八个“小娘子”。   “那便是未婚妻?”   明微微又想起了先前的兰氏。   “也不是。”   “那便是……”   冯小茉歪了歪头,略一思量,“那你便是心悦于那位公子,你喜欢他,对不对?”   明微微愣了愣。   “你喜欢他,对不对?”   喜欢?   灯火昏黑,于她的眉睫处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少女抿了抿唇,“也不算是喜欢。”   如今,她对柳奚的感情,就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原先她是喜欢对方的,她喜欢柳奚的容貌,爱慕柳奚的风度,仰慕柳奚的才华。他是可遇不可求的翩翩佳公子,是全京城姑娘都倾心相许的春闺梦里人。   但现在呢?   一想起对方那双阴冷的眸子,她便开始害怕,便忍不住发起抖来。   明微微害怕他。   她曾经也厌恶过他,对方亲手将她的骄傲碾碎,让她坠入一场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还喜欢他吗?   她还敢去喜欢他吗?   思绪飘忽,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了开,两名少女皆是一抬头,往屋内望去。   “冯大夫,柳奚他如何了?”   “柳奚?”冯小茉一愣,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呢。   老者却未发现事情的端倪,径直道:“丫头,他这次伤得不重,不过旧伤却直抵心肺。若不好好疗养、再折腾出什么乱子来,怕是日后会落下大毛病。”   “嗯,”明微微道,“我知晓了。”   走进屋,柳奚已经将衣裳穿好了,坐在榻上朝她笑。   冯小茉又开始对他挤眉弄眼。   她像是很喜欢柳奚,不管对方理不理会她,都坚持不懈地朝他抛媚眼儿。   柳奚有点烦了,付了银子便想拉着明微微走。   冯大夫突然端来一碗热水,让他喝下,暖暖身子。   四个人就这样挤在一间狭小昏黑的屋子里,忽然间,柳奚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大夫。家妻前阵子怀了身孕,您帮她把把脉象,看看腹中的孩子如何,胎象可还稳定?”   闻言,明微微两眼一黑。   完了。   不等众人反应,她拔开腿就往外跑。 第81章 .81吃醋   见状,屋内众人皆是一愣。   她跑什么?   冯大夫一头雾水地朝她喊:“哎,姑娘——”   不是说怀了身孕,不是说把脉吗?   头一次见人大肚子还能跑这么快。   头发斑白的老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侧又是一道冷风,榻上的男子竟也跳下床、跟了出去。   这回换冯小茉干跺脚了。   “公子?!”   她想去追,可那两人却走得极快。冯小茉还没走出几步呢,便被亲爹给抓了回去。   亲爹不愧是亲爹,一下子便看出了自家女儿的小心思。他是个脑袋灵光的,揪着冯小茉的袖子呵斥:“人家两口子的事,你掺和什么?没见着招人嫌了么!”   “……”   明微微还没跑多远,就被柳奚追上来了。   他换了一身素白干净的衣裳,氅衣微微拢着,垂下眉眼来看她。   “怎么了?”   怎么说跑就跑了。   她的呼吸还有些不平稳。   见柳奚伸手,少女下意识地将左手一缩。守宫砂正在她左手的手腕上,她心虚,不敢看对方。   柳奚以为她生气了。   见她低头不肯看向自己,男子又上前一步。她的皮肤很白,像雪一样,脸颊上却是粉扑扑的一片,分外可人。   叫他忍不住低笑:“是醋了么?”   少女猛地抬起一双眼睛,矢口否认。   却因为心里头还在惦念守宫砂的事儿,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柳奚又闷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有雪花从夜空中飘落,再待一会儿雪又要下大了。二人不在纠缠,回到马车内,柳奚又让人往冯大夫家送了些银两。   下人领命,跑回冯大夫那儿敲了敲门,冯小茉忙不迭地开门:“公子——”   却是一个小仆人。   对方面不改色地将装着碎银的小包囊塞到她怀中,看着他的离去背影,冯小茉愣住。   坐在马车上,明微微莫名觉得,身侧这个人的心情似乎不错。   眼前昏暗不明,却有淡淡的月光透入车窗、只照在柳奚的面上。他披散着发,安静地坐在马车内,微抿着唇,一言不发。   那唇色却有些乌紫。   虽然那车帘子十分厚实,仍有些冷风灌入到马车内,明微微有些冷,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刚打了个寒颤,肩上突然一沉,柳奚竟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披给她。   “我不冷,你先披着,不用还给我。”   明微微也没想还给他。   身上终于暖和了些,她蜷缩着身子,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柳奚不经意转过头,见她这般样子,唇边似有笑意,又被他抿了抿唇,强忍了下去。   一阵冷风,如有刀割,似乎要生生刮掉脸上的一层皮。他攥紧了手,乌紫的唇愈发冰冷,牙关轻轻颤栗。   胸口处,愈发生疼。   ------   回到皇宫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走下马车,她仍有些恍惚。   在马车上,柳奚执意要送她,不由分说地拉住了她的手。男人虽然生了病,那力道却还是很大,明微微甩不开,没法儿,只得任由他牵着。   刚一下马车,她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晃晃。   寒风中,知爻为少年撑着一把伞,宫灯与飞雪齐齐落在他膝头的衣服上,他不知在宫门口等了多久。   明微微的心头“咯噔”一跳。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每年这时候,晃晃都会与她一同包饺子。他母妃离世得早,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亲人,微微不忍在这时候抛下他一下,一来二去的,新春第一天姐弟俩一同包饺子,竟成了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时,她的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莫大的负罪感。   “晃晃?!”   听见她的声音,明澈抬起头。   只一眼,便看见她与柳奚一同下了马车。风雪甚大,少女的身上还披着那人的衣裳,整个人与他缩在一起,右手也被男子牵着。   明亮的灯火落在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有些碍眼。   “晃晃——”   明微微连忙甩开柳奚的手,跑过来。   少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只抬起一双乌眸望向她。他的面上没有过多表情,眸色微微翕动着,看着她喘着气儿跑到自己身前。   呼出一口白蒙蒙的雾,明微微在轮椅前半蹲下。   “晃晃,对不起,回宫路上发生了太多事,我忘了还要陪你,”她咬着唇,“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怎么能一直在这儿等着呢?   若是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他会在采澜宫门口只守上一整夜吗?!   以他的犟性子……   明微微不敢去想。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愧疚愈发浓烈,两手扶住他轮椅上的把手,竟开始轻轻颤抖起来。   “对不起,晃晃,阿姊不会再忘了。”   柳奚看着二人,缓步走过来。他目色平淡,轻轻落在少女身上,同样是默不作声。   看见地上的影子,明澈又朝柳奚望去,四目相触的一瞬,少年眼底竟升起一丝阴鸷之气,让柳奚一怔。   下一刻,明澈的神色又平淡如初。   他就坐在这儿,安静漂亮,像个玉人。   知爻看着众人,不敢说话。   忽然,手背上猝不及防的一凉,明微微没缩回手,却见少年轻轻抿唇,乍一开口,声音微哑,竟还带了几分清澈温柔:   “没事的,阿姊,你回来了就好。”   冷风吹得碎发盖住了晃晃一双的眼,他的脸冻得有些发冰了。   “喏,知爻。”   听见一声唤,身后的侍从转过头,宫人递上来一个包装完好的小饭盒。明微微拿过来,一愣。   打开,居然是一盘饺子。   “阿姊还没吃饭罢,宫里头做了饺子,没吃完,便给你端来了。”   鼻子突然一酸,少女忍住泪,站起身,从知爻手上接过轮椅的把手:   “外面天凉,我们先进屋。”   “嗯。”   三余也跑过来,给柳奚披了一件明黄色的大氅。   见她走入殿,男子想也不想地跟上,明微微没拦着,刚迈入正殿,等待许久的长安又迎了上来。   “娘娘,”许是皇上与七王爷都在,这小丫头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方才您不在时,仪美人让人送来了些饺子,娘娘您看……”   她一下子住了声,犹豫地望向知爻手中的吃食。   “正好,”明微微眼眸一亮,她还担心晃晃带来的那一盘饺子不够分呢,“饺子凉了吧?快,再热一遍。”   小宫女应了一声,忙领命去了。   知爻站在明澈后面,低着头对着眼前的三位主子,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碍眼。   席间一时沉默,众人皆是无言。   不一阵儿,两盘香喷喷的饺子上了桌。   执着筷子,明微微又觉得腹中发饿,左右见柳奚与晃晃都不动筷,便先夹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饺子,放到晃晃碗里。   又怕冷落了身侧另外一樽大佛,她又夹了一筷子,再放到柳奚碗里。   这回,自己才安心地开吃。   晃晃带来的与宋小词带来的饺子被分成了两盘,一盘是莲藕牛肉馅,另一盘是茴香猪肉馅的。猪肉馅那一盘颜色看上去要绿一些,晃晃看了桌上两盘饺子一眼,只吃第一盘的。   明微微夹了一个茴香猪肉饺子,被他拦下。   少年声音冷淡:“我不吃茴香。”   明微微轻轻“哦”了一声,又不解地望向柳奚,“你呢,怎么也不吃?”   柳奚轻描淡写地瞥了明澈一眼,“朕不吃莲藕。”   明微微:……   这一个个的,都娇贵得很。   他们不吃,她便一个人动筷。牛肉烧得很烂,莲藕也剁得十分细碎,几乎要成泥状。一口咬下去,只觉得肉香四溢,浓郁的汤汁也顺着筷子流下来。   明微微带着些惋惜之色望向柳奚,活该他这么挑剔,这么好吃的饺子,不尝一个真是可惜。   然后,她又夹了一个茴香猪肉馅饺子。   这是仪美人宋小词派宫女送来的,宋小词的厨艺甚好,当初也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明微微求着柳奚把她纳进宫。   刚咬一口,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光。   好吃!   “晃晃,你真的不吃嘛?”   茴香加上猪肉,果真要好吃上许多!再加上宋小词的手艺……   少女试图蛊惑他:“吃一口嘛,仪美人亲手做的,她的厨艺很好的!比宫里头的厨娘还要好!”   “仪美人?”   柳奚轻轻拢眉,他显然忘记了自己还曾纳过这号人。   或者说,他都快忘了自己究竟还纳过哪些女人。   明微微却不理他,一双弯眸稍稍眯起,举着筷子,继续朝着晃晃道:   “晃晃,你吃一口嘛,就一口。这可比你送来的那盘好吃多了,小词的手艺就是跟宫里头那些人不一样……”   “啪嗒”一下,少年突然冷着脸推开了她的筷子,眼睁睁看着那个白白胖胖的饺子掉到桌子上。   明微微抓着空落落的筷子,一愣:“诶?”   他居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径直转身,自己转动着椅轮往采澜殿外行去。   “晃晃?”   明微微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望向知爻,“他这是怎么了?”   见状,知爻的面色变了一变,语气也有些艰难:   “娘娘,您刚刚吃的那盘饺子,是我们王爷亲手做的。”   听见这话,柳奚的眉头也不怕事儿地挑了挑。   只听知爻一顿,又放低了声音,接着同她道:“皇后娘娘,王爷他起了一大早,一直念叨着今天要陪你包饺子,让臣推着他挑菜洗菜包饺子,又煮又蒸的,忙活了好半天……”   一瞬间,明微微脑海里又闪过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小词做的饺子,可比那盘牛肉馅的好吃多了…… 第82章 .82(一更)皇上欲赐死良美人……   少女面色一僵,连忙去追他。   “晃晃——”   他像是发了脾气,自顾自地转着椅轮,行得极为快。   知爻和阿采也连忙追了出去。   “七王爷!”   “皇后娘娘——”   身后响起纷杂的呼喊声,明澈显然是听见了,抿了抿唇,仍是手上不停。   终于追到了璋晖殿外。   明微微气喘吁吁,阿采亦随之上前,将她的身子扶住,“娘娘,您没冻着吧……”   晃晃这孩子的脾气何时变成这样了!   少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轮椅之上,少年低垂着一双眼,神色阴冷,没有看她。   他似乎还在生气,那薄唇轻轻抿着,却是一言不发。   “晃晃~”   她竟撒起娇来。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像是馋了蜜儿一般,直直融化进人心里。果不其然,只见他眉头微微一动,终于抬眼望了过来。   她的脸被风吹得红通通的,鼻尖处也是一点红晕。   他心疼了。   “晃晃,别生气了嘛,今天阿姊真是遇见了一些事儿,我和柳奚在集市上——”   正说着,她忽然又是一顿,没有接着往下说。   她怕对方听了会担心。   “集市上什么?”   一听见“柳奚”那两个字,明澈不悦地蹙起眉头。   “没、没什么……对了,你的腿如何了?”   明微微岔开话题,这一声,让所有人都往少年的腿上望去——冬日严寒,他的腿更是不能受冻,宫人往上面搭了几件厚厚的衣裳,将那两条腿包裹得严严实实。   见状,她稍稍安下心来。   听知爻说,晃晃的伤情有所好转,已经可以走下轮椅了。不过不能站立太久、或是走太远的路,只要稍一走远一些,他便有些吃力。   不过这样,她也心满意足了。   什么事,都是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如此想着,小姑娘又半蹲下身子,她一低下头,乌黑的鸦发乖顺地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明微微低垂着眉眼,一双手轻轻搭在少年的大腿面上。   晃晃的目色微微一动。   隔着一层衣裳,明微微不知道那双腿有怎样的僵硬,只盼望着,今晚这冻了许久、不要让他的腿再落下什么毛病。如此想着,眼中又闪过一丝忧虑之色,因是她低着头,对方没有看见。   她自然也看不见少年眼中忽然生起的情绪。   她的手很小,很白,也很软,就那般轻轻地搭在少年腿上,竟让他的喉结动了一动。晃晃垂眸,瞧着蹲在自己身前的少女,她裹着厚厚的氅衣,只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脖颈。   有暗暗幽香,从她的发丝间传来。   他的耳根微红,面上也染了些绯色,忙不迭地转过头去,不敢看她。   “阿姊……”   乍一开口,声音居然有些发哑!   她的手就像是初春的雨水,什么都不做,只落在那儿,便湿润了一片春田。春生潮起,少年眉眼中盈了些雾气,强忍着情愫的萌动:   “阿姊,你先起来。”   他受不了了。   自从知道她的身世后,悸动便如野草一般野蛮生长,他思念她、想念她,不仅将她当做一个姐姐、一位亲人来看待,却又怕自己唐突了她,而不得不离她远远的。   偷偷地在暗处,默默地观望她。   看着她围着柳奚,看着她与那人一同生活,看着一纸皇命下,侍寝的旨意又传到了采澜宫。   她每一个侍寝的夜晚,都变得格外的冗长。   他在璋晖殿内,寝食难安,总忍不住想着,阿姊如今在干什么,她与柳奚开不开心,柳奚有没有欺负她?   想着想着,天就亮了,少年强忍着腿上的痛意,被下人扶起床。   知爻说,皇上要给他选王妃。   还添了一句,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她的心思,明澈又怎能不知道?无论身份再怎么变换,在阿姊眼里,他始终是当初那个清纯懵懂的少年。他跟在她的屁股后面,陪她逃课、上树、翻.墙,给她收拾残局,每当阿姊做了错事,他又乖乖地站出来做她的替罪羊。   她一直在把他当弟弟看的。   当亲弟弟看。   就一如现在,少女蹲在地上,满目怜惜地看着他的腿——那眼神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在伤心、在担忧,这份忧思完全出自于一个姐姐对弟弟的照顾。   “晃晃,你的腿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   他握紧拳头,忍住情绪,闷声应道:“阿姊,快了。”   只有每年这个时候,他才能名正言顺地与她待在一起,与她一人相处,只有这个时候,她的阿姊才会属于他一人。   而不是,属于柳奚。   一年中,也只有这个时候,明澈才能毫无顾虑地释放出内心深处的情绪,才能不加掩饰地同她说,需要她陪着。   对方却全当他是小孩子脾气。   又是一阵冷风,吹得宫灯明灭恍惚,明微微站起身,推着他往屋内走。少年掩下眼中的情绪,四目再交触时,眸底已是一片清澈明朗。   她温声细语,安慰了晃晃几句,又叮嘱了他要好好疗养。   少年坐在轮椅上,乖巧地点头。   见状,明微微抿了抿唇,终于安下心来。   ------   回到采澜宫,已经是后半夜了。   柳奚被宫人劝得回到了鹤鸣殿去,应付完了他与晃晃,明微微觉得浑身酸软乏力。桌上的饺子又凉了,她仍是觉得有些饿,便又让阿采热了些饭菜。   忽然,她看见了桌子上的糕点。   应是小厨房送来的。   打开盒子,里面正是明微微最爱的桃花酥,看包装,应该不是邹记家的点心,不过也能拿来充饥。   阿采添了被热茶,轻声道:“娘娘晚上少吃些甜的,忘记了小时候总喊牙疼了么?”   “只吃一两次,不碍事的。”   阿采无奈,轻轻一叹,只得由着她去。   “这桃花酥甚是甜腻,热茶也微甜,主子若是一会儿喊牙疼,可怨不得我。”   少女嘻嘻笑了一声,打开装着点心的盒子,阿采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这是哪家铺子的,桃花酥还做得这么黑。”   颜色是不太正,不过也不碍事。   食指夹了一块,准备咬下去,小宫女突然上前一步:“等等——”   “怎么了?”   明微微的手一抖。   阿采忽然蹙眉,将她手中的糕点夺过来,一层薄薄的皮粘在了明微微的食指指腹上,对方却突然喊了长安来。   “快,取银针来!”   后宫人心叵测,阿采生怕自家主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命呜呼了,便向知爻要了可以测毒的银针。   明微微没有拦着她,反而好奇地凑过头去,只见阿采将银针往桃花酥的正中央一插——   “啪叽”一声,少女手中的另一块糕点,一下子掉落在地。   “有毒,”阿采看着变黑的银针,“糕点里有毒,快传太医来!有人意图谋害皇后娘娘!”   这一声,采澜宫中登时炸开了锅。   如今虽已至深夜,但却是采澜宫里发生的事,众人皆不敢怠慢。阿采刚喊了没多久,太医便强打着精神过来了,一侧,那糕点里果真有毒。   鹤顶红。   下毒之人不仅想要她腹中“胎儿”的命,甚至还想要她的命。   座上小皇后面色发白。   “这是谁送来的?”   宫女惶惶然互相望了一眼,“扑通”一声,齐齐跪了地。   “奴婢、奴婢不知道啊,是一个面生的太监送来的,说皇上让小厨房做的,来献给娘娘……”   殿中四处燃着热腾腾的炉火,少女身上更是裹着厚实的衣服,可仍是觉得手脚发寒。   那人送东西来时,阿采也不在采澜宫内,闻及,忍不住厉声道:“娘娘如今正怀了皇嗣,送来的东西,也都不查一查么?!”   小宫女瑟瑟发抖,皆不敢言语。   明微微还在发愣,忽然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   ,柳奚竟也来了。   许是走得匆忙,他没有穿龙袍,外头只披了一件雪色大氅,衣袖上两只白鹤游动,将他单薄的身形包裹着。   他的面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   “谁做的?”   不怒自威。   这一回,就连阿采也不敢去接他的话了。   柳奚本就性子清冷,素日里浑身上下皆是一副生人勿进之状,如今生了气,那一双漂亮的眸子更是如坠冰窟,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见状,地上跪着的宫人更是一瑟缩。   “皇、皇上……”   “查。”   薄唇轻启,柳奚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害朕的皇后和龙嗣!”   一声令下,柳奚竟直接从大理寺调了人过来,将桃花酥取证,着手彻查起此事来。   一时间,全皇宫上下,人心惶惶。   晃晃闻之,更是勃然大怒,他与甄晏关系甚好,竟也直接开始调查此事。柳奚知道其插手后,居然不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晃晃的手腕,那叫一个雷厉风行,更是搅得全后宫鸡犬不宁。   彼时,明微微正在采澜殿里,听着外头的风声,阿采提心吊胆地走进来,为她加了件衣裳。   “娘娘,仪美人来了。”   微微本是谁都不想见的,一听是仪美人,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对方那张天真烂漫的笑颜,略一思量,终究是让宫娥请她进了殿来。   宋小词的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一双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见过皇后娘娘。”   她极为懂事、守规矩,也讨得明微微欢心。后者抬了抬袖子,为她赐了座。   寒冬腊月,宋小词一进屋,便又有冷风扑进殿内,如一同凶猛的野兽,让座上的少女赶忙抱紧了怀中的小手炉。   对方先是与她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她近日的身体情况,见无恙,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宋小词待她是真心的,明微微看得出来。单凭对方那一双清澈温善的眸子,明微微便能看出眼前之人内心的澄澈。   宋小词与其他妃子不一样。   其他妃嫔,眼中是权势、是荣华富贵,更是柳奚。每当见到柳奚时,一个个皆是花枝招展的,恨不得扑上前去,抓着他的袖子求宠幸。   宋小词的眼里,都是糖醋排骨酱香牛肉蒜蓉大虾清蒸大闸蟹茴香猪肉饺子……   忽然,眼前的少女突然四周扫视了一眼,明微微明显感觉到周遭的气氛一下子严峻下来,宋小词似乎在顾忌些什么,给她打了个眼神。   明微微立马会意。   “你们都退下罢。”   宫人左右看一眼,规矩地道了声是。   “阿采,你也退下罢。”   明微微自然是信得过阿采的,就怕宋小词不放心,为了打消对方的顾忌,阿采也领命,退出采澜殿去。   这时候,宋小词才安下心来。   一瞬间,少女眼底忽然闪过一缕晦涩不明的光。   “皇后娘娘……”   对方咬了咬唇,似乎有些紧张。   明微微轻轻将手搭在宋小词的手背上,后者一愣,转而又抬起一双乌黑明澈的眸子。   “什么事,你说罢。放心,这里就只剩下你我,没有外人的。”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开口:“娘娘,其实那日,臣妾看到了下毒之人——”   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一道圣旨传来。小太监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娘娘,娘娘,查出来了!下毒之人查出来了!”   忽然一尾风至,紧接着便是雪白的氅衣。宋小词见了柳奚,明显一愣,忙不迭拜了拜。   男人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从她身上掠过,不等他挥手,宋小词便很自觉地退了下去。   走出殿门的那一刹那,还有些担忧地往屋里头回望了一眼。   新春第一天,她去小厨房取一些做饺子的面粉,恰好撞见良美人的人。那小宫女看起来十分着急,小词的性子温和,不争不抢,便站在一边等候那人取完东西,一看簿子,取的也是一些面粉。   新年吃饺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许多宫里头都在那日做了香喷喷的饺子。   出于对食物的热爱,宋小词特意还去良美人那儿转了一圈儿,想看看她包的是什么饺子,却不料,对方宫内却是一片冷寂,没有一丁点儿烟火味儿。   又哪来的饺子?   当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当晚,皇后娘娘那边出事后,她一颗心就跳得发紧,犹犹豫豫,要不要将今日所见,尽数告诉皇后娘娘。   但宋小词的性子太温和了。   或者说,她温和得有些懦弱了。   她知晓,自己的姿色不是上乘,琴棋书画更是不入流,入了宫,全然不是为了争宠,而是爹爹同她说,宫里有吃不完的饕餮珍馐。   进了宫,她就不用再嫁人了,还能让爹爹开心。   只要自己安安分分的,不去招惹其他人,在宫里头悠悠闲闲地过完这一生,那便够了。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宋小词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皇后自己白天的经历。   回宫后,她越想,便越发觉得良心不安。   还好圣旨及时赶到,皇上那边的人查明了真相。   走出采澜宫许久,她仍觉得整个身子还是飘飘忽忽的,走起路来,两腿竟不自觉地打起颤儿来。   若是下一次再遇见这种事……宋小词咬了咬唇,她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加勇敢。   ------   柳奚是与那风雪一同走入采澜宫的。   他的身后,跟着一些太医与宫人,他一走进殿,身后的太医便立马上前来给她把脉,生怕她再出一丁点儿的闪失。   看见太医点头之后,皇上面上的神色这才终于缓和了些。   抬了抬袖,身后宫人尽数退下,一时间,偌大的采澜殿中只剩下明微微与柳奚二人。   寒风带着他身上的冷香袭来,扑面,吹入她的发丝。   小姑娘坐在床榻上,模样乖巧,一双眼静静地瞧着他。   柳奚抿了抿唇:“微微。”   这一声,带了几分温柔。明微微眉睫颤了颤,没有应声。   “下毒之人找到了。”   方才在鹤鸣殿,他勃然大怒。良美人被侍卫押了过来,披散着头发,脸上尽是惊恐之状。   她生得水灵儿,也是一朵娇花,身姿袅袅,豆大的泪珠子挂在脸上,一双眼惶恐地望向站在桌案前的男子。   男人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亦是瞧着她。   便是这双眼——   他的神色淡淡,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而如今,竟平添了许多怒意。柳奚眸色冰冷,还未发话,衣摆忽然被人一拽。   良美人伸出一只小手。   “皇上,皇上!”她哭着,“臣妾错了,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是一时糊涂……那日您翻了臣妾的牌子,人却去了采澜宫,因为此事,臣妾心怀怨气,一时间犯了糊涂。臣妾真的只想出出气,从没想过要害皇嗣,更没想过要毒死皇后娘娘……”   她哭哭啼啼的,尽是一番梨花带雨之状。   三余在一旁,忍不住提醒她道:“良美人,您下的可是鹤顶红。”   “皇上!”   这一声,又让跪在地上的女子身子一凛,她哭得更凄婉了,“臣妾真的不知道,臣妾真的只想给她一个教训……皇上,臣妾一时糊涂,求求您、求求您饶了臣妾这一回吧,臣妾再也不不敢了。”   良美人伏着身子,在地上跪了许久,泪都要哭干了,男人面上的神色却是未动分毫。   “皇上,臣妾真的不敢了……”   终于,柳奚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轻轻一颔首,三余便将那道皇诏递了过来。   良美人眼中似有疑色,一滴泪珠恰好落下,晕染到那张明黄色的诏书上。她颤抖着双手,往下看——   忽然,“啪”地一声,诏书落了地。   女子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皇……皇上……”   他要她死。 第83章 .83(二更)柳奚,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良美人的四肢一下子瘫软下去。   “皇上……”   这一声,她唤得十分虚弱,声音又尖又细,像猫叫。   “您宽宏大量,饶了臣妾这一回吧,皇上,皇上!”   她卖力地哭喊着,神色更是慌张。她是下了毒药,可明微微压根没吃那桃花酥,她罪不至死的……   她才十五岁,她的大好人生还没有开始,她不想死!   一双手死死抓住男子的衣摆,他的袍子极软,却是十分厚实。良美人指甲尖利,好像下一秒便要将他的衣摆抓破。   柳奚神色不虞,欲抽开她的手。   良美人又哭喊着扑过来。   这一回,周围宫人也有了些怜悯之意,扑通一声为她跪下,似乎在为她求着情。   良美人虽犯了错,可她毕竟是重臣的女儿,皇上方登基,势力还未稳固,就这般轻易地处死臣子的女儿……   有心腹欲上前,却迎上皇上那一双极为阴寒的眸子。他本来就生了病,身子不太好,平日里面上都没有什么喜色。如今更是脸色冷白,像是被寒风吹了许久,连同那冰冷的碎雪也覆盖在那眉睫之上。   柳奚不想再与她周旋了,迈步就要往殿外走去。   良美人死死抱住了他的腿,不肯撒手。   被她这么一抓,男子顿下脚步,他冷冷垂眼,正见对方扬起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儿。她的睫毛全被泪水打湿了,其上还挂着些晶莹剔透的泪珠,满头青丝披散在周遭,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丢了魂儿一般。   那道明黄色的诏书就散落在她裙角边,皇诏扔在地上,柳奚竟也不恼火,或是说,他根本就不在意。   同样也不在意眼前女子的死活。   他在意的是,面前之人,对他喜欢的姑娘起了杀心。   冷冷一抬腿,对方仍是紧紧抱着他不放手。三余见状,急了眼,连忙唤人来拖走她。   “快,带她下去!”   莫再惹恼了皇上!   既然是将死之人,太监们便不分下手轻重了,良美人被几人拉得一跌,整个人直接扑在地上。她的右脸贴着地面,那地面真的是又冰又凉,让她的牙关打颤。   她仍是不肯松手,期望着自己心心念念之人能再回过头、看自己一眼。   太监们把她往宫殿外拖拽。   她的脸就这般直接剐蹭在地上,猛一蹙眉,竟刮出了一道血印子!柳奚淡淡垂眼,见她脸上的伤口,竟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任由着宫人拖拽着她。   末了,一抬脚,一道清冷的香气飘至,他叫人撑上伞,往采澜宫中走去。   一下都没有回头。   ……   看见了明微微,他的面色才和缓了些。   小姑娘也是愣愣地看着他,听着他讲述了一遍良美人的罪行。   “那她……人呢?”   柳奚眉头都不动一下,“杖毙。”   如此沉重的两个字,却轻飘飘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明微微又是一怔,转眼间,对方一下子把她抱紧了。   他的怀抱有些冷。   “微微。”   他未束发,乌发乖顺地垂在周遭,些许发丝落在她的颈窝处,有些痒。   柳奚垂下一双墨一般的眸子,眸色轻缓,似乎还带着几分怜惜。一想起先前所发生的事情,他又忍不住将怀中的小姑娘抱紧了。   “微微,委屈你了。”   他坐到床榻边,衣袖垂下,与她的裙衫交叠在一起。   那一声,居然有几分失而复得的情愫。   “幸好。”   他说话仍是言简意赅。   明微微没有听太懂:“幸好什么?”   她扬起头,问。对方恰恰垂下眼眸,四目相触之际,他抿了抿唇。   声音有些发哑:“幸好你与孩子都没有事。”   若是他们出了事,他怕自己会疯掉。   柳奚已经完全不能想象,若是自己失去了她,又会变成怎样一番模样。   “孩子”两个字落入少女耳中,她一顿,仔细听,对方语气中竟还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柳奚语气明明清淡,却莫名让明微微觉得,他竟将那孩子视若珍宝。   将她肚子里,“楚玠的孩子”视若珍宝。   一瞬间,她有些晃神儿。   孩子自然是假的,她正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将他“流掉”。   她原本以为,面对楚玠的孩子,柳奚会生气,会吃醋,会有情绪。先前他动脾气的样子明微微已经领略过,若是楚玠的孩子没了,对方应该会十分开心。   如今的情形,却是恰恰相反。   柳奚紧紧抱着她,把她当宝贝一样捧着。少女没忍住,问出声:“柳奚,你是很想要这个孩子吗?”   语调末尾轻轻向上扬起,带了几分试探之意。   却不料,对方不假思索:“嗯。”   提到这个孩子,柳奚的眼睛明亮亮的,如同飞星落入他的眸中。男子唇角扬起,眼中甚至还带了几分期待之色:“我买了许多虎头帽,还买了一些小孩子喜欢玩的玩具,都放在鹤鸣殿中。还有呀,上次去灵山寺,还让阿吴算了算,他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名字,说是这些名字比较有福气,改日我拿给你看。”   见她眼睑垂下,柳奚还以为她不开心了,“不喜欢吗?也罢,微微喜欢什么名字,那就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微微取的,都是有福气的。”   “……”   “微微,怎么了?”   屋内香炉的热气有些散了,她的手脚开始发冷,轻轻将身侧的男子推开。   “没、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些倦了。”   声音有些仓皇,如逃一般,明微微一下子拉开被子,将对方与自己隔绝开。   柳奚的手一空,神色亦是一顿。少女拉了被子,径直背过身子去,不去看他。   她有些……不敢去看他。   这个孩子,一定是要“流掉”的。   如今柳奚却是这么雀跃,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孩子的到来。   明微微不明白。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替别人养孩子,还整日这般乐呵。   ……   考虑到她怀有身孕,经常会犯困,柳奚也没有打扰她,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   一阵迟缓的脚步声,那人终于走出殿,渐渐远去了。   她这才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被子有些闷,明微微没有脱衣服,此时正热出了一身汗。厚实金丝被压着鼻息,她正回身子,平躺在床榻上。   一想起柳奚方才的话语和神情,她便开始发愣。   不知不觉,已是昏昏沉沉。   再醒来时,竟已经是第二日了。阿采见她睡得踏实,便一直没吵醒她,知道采澜宫外来了人,她才回到寝殿中轻声一唤:   “娘娘,娘娘……太后的人来了。”   太后?   她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个被自己唤了十六年母妃的“母亲”来传唤她了。   明微微不明所以,却也只能规规矩矩地过去。自从她做了这皇后之后,便鲜少再与楚太后打过照面。柳奚说她以后不用再给楚太后请安,对方也无所谓,一想到这儿,明微微的心情莫名开始低落。   许久没有见着她了,去看看这个养了自己十六年的女人,总归也不是一件坏事。   阿采为她化了极为清淡素净的妆容,又挑了一件简单大方的衣裳。长安过来递上小手炉,略微一收拾,明微微便坐上了软轿。   此去太后那里不远,外头却落了雪。明微微有些冷,紧紧抱着小手炉,目视着前方。   柳奚此时正在上朝,路过鹤鸣宫的时候,几个小宫人正在宫殿外的甬道上清扫着积雪。   见了明微微的轿子,小宫女皆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恭敬一福: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明微微于软轿上轻轻颔首,目光温和。   到了太后宫殿外,已经有小宫人在候着她了。见着皇后,那人也是恭敬一礼,带着她走入了正殿。   阿采也要跟着进去,却被对方拦到了殿外。   她有些不悦,刚一蹙眉,一双手突然被明微微轻轻按了按:“本宫一人进去罢,不碍事的。”   听自家主子这么说道,阿采这才规矩地退回殿外,静静地等着她。   一进殿,太后身边竟还有一人。   “哟,皇后娘娘,您终于来啦。”   不等明微微向太后问安,侧座上的女子已抢先一步。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有些时日未见的叶君月。正是元月,对方穿得极为喜庆,妆容更是妖艳万分,十分惹眼。   明微微轻瞥了对方一眼,没有理她,反而望向殿上。   “儿臣给太后娘娘问安。”   楚太后抬起一双漂亮迷人的桃花眼来。   见了少女,她轻轻一笑,连忙让宫人给她赐座。走上前的宫女明微微认得,是一直在楚太后身边服侍的。见着老熟人,却俨然换了另一般光景,一时间,叫她有些感慨。   见被忽视,叶君月有些不悦,仗着太后在场,周围又没有其他人,便开始大着胆子挑起明微微的刺儿来。   “皇后娘娘,您今日怎的穿得这般素净。”   她这么一说,楚太后也放眼望去,正见明微微穿了一身极为朴素的衫子,那领子口,竟还有一点白色。   “大胆!”   大正月的天,穿着这般模样来给太后请安,是对太后娘娘的不敬吗?!   明微微一愣,只见对方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又拿着她先前捅了皇帝一刀说事。   闻之,太后面上亦是浮现了些不悦之色。   “微微,”太后看着她,“你可知道,昨天下午,皇上赐死了良美人。”   少女愈发愣了。   柳奚只告诉她,良美人给她下了鹤顶红,却全然没说,他将对方给赐死了啊。   见她面上神色,楚太后以为她在装傻,眼中忽然生起些愠怒之意。下一刻便又听着月妃开始煽风点火。   ……   当柳奚下朝回宫时,一眼便看见了焦急等在殿门外的三余。   见了他,三余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跑来:   “皇上,皇上,不好了——”   “太后娘娘那边……皇后娘娘出事了!”   柳奚目色一顿,闻言,竟连问都不问,直接拔腿,往太后那边快步走去。 第84章 .84(一更)他眼尾开始泛红……   明微微坐在殿中   屋内只剩下她们三人,月妃冷嘲热讽之声不断:   “太后娘娘,臣妾可是听说,前些天皇上与皇后娘娘从灵山寺上下来后,竟还冒着大雪去了南巷的集市的。就是为了皇后娘娘的一只耳坠子,皇上又给病倒了。那天可是好大的风雪呢……”   太后总归是向着自己亲生儿子的。   她一听见这句话,目光中有多了几分不悦。片刻后,女人抿了抿唇,抬手把少女唤过来。   “微微,来。”   对方毕竟是养了自己十六年的母妃,如今更是她的母后,明微微不敢冲撞她,规规矩矩地走上前。   楚太后一下子拉住了小姑娘的手。   女人的手很好看,十指纤纤,肤色白皙。她一双手从华贵的衣裳下探出,握住了少女的柔荑。一瞬间,竟叫明微微晃了晃神儿。   小皇后乖巧地站在座前,敛目垂容,任由楚太后牵着。对方的手指有些发凉,一寸一寸,将那凉意慢慢侵上她的心头。   “微微,你与平允,最近相处的怎么样?”   楚太后这样问,似乎生怕她又一刀子捅到皇帝心窝子里面。   明微微实话实说:“臣妾与皇上……相处得甚好。”   “那可不好嘛,明明是良美人侍寝,却让皇上到她那屋去了,如今倒是好了,皇上赐死了良美人,那前朝——”   “君月。”   太后皱了皱眉头。   叶君月生得娇,养得也娇蛮任性。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宰相,相比之下,太后娘娘自然会为自己撑腰。   而这正殿里面也只有她们三个人,没有外人在场,叶君月便愈发口无遮拦。   一时间,将后宫里头,柳奚是如何处处为明微微,又如何为讨她欢心,冷落了其余妃嫔、闹得群臣不满之事尽数抖落了出来。   还添油加醋道,那日皇上去采澜宫,皇后闹脾气不开门,让皇上抱病在寒风中站了许久。   皇上身子不好,太后本来就十分担忧。一听到叶君月的话,明微微觉得对方的手忽然攥紧了,直直将她的手指头抓住,那目光里也带了几分审视与考量。   “皇后娘娘,恕臣妾唐突。”   浓妆艳抹的月妃忽然一望来,“今日太后娘娘也在这里,臣妾便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同您说几句心窝子里的话。您贵为皇后,自当母仪天下,更也得知道,皇上九五之尊,膝下皇嗣稀薄不是一件好事。您应该同臣妾一起想着,该如何为皇上开枝散叶才对。”   对方坐在那儿,扬起头,望向站在太后身前的女子。那目光赤.裸裸的,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朝着明微微逼仄而来。   闻言,少女一愣。   对方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挑衅她吗?   开枝散叶,造福后宫,往柳奚身边塞女人。   明微微抿抿唇,觉得有些好笑。   这是叶君月的意思,却也是太后的意思。闻言,座上女人亦是垂眼望向明微微。   楚太后生得好看,或者说,她生得极为妖娆妩媚,那一双桃花眼恰到好处地向上勾起,如此一瞥,竟有些逼仄。   明微微感觉到了些压迫感。   屋内的香炉燃尽了,清冷的殿里头开始发寒。她本就畏惧严寒,方才在殿外又将氅衣递给了阿采,如今站在这儿,竟觉得手脚开始发冷。   楚太后的手指更是冰凉。   “皇后娘娘,说了这么久,怕是渴了罢。”   月妃笑吟吟,上前递来一盏茶。   茶水也是凉的。   少女目色清冷,斜斜朝叶君月瞥去。对方亦是勾唇,脸上尽是虚情假意的笑容。   她没接。   “微微。”太后拉着她的手,碰了碰叶君月手中的茶杯,茶面登时泛起波痕,一圈一圈儿的,荡起阵阵涟漪。   “喝茶。”   她敏锐地蹙起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那杯盏已经递到了她手边,少女略一犹豫,心想着太后也不可能狠下心来害自己,终究是抿了抿唇,小呷了一口。   冷。   太冷了。   不只是冷,还有些苦意,竟让明微微的牙关开始打起颤儿来。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子,那冷冰冰的茶水一下子灌入喉咙,顺着她的身子骨往下滑。   直窜入她的心窝子!   那凉意如同一道寒风袭来,瞬间将她本就羸弱的身子包裹住、侵蚀着。少女咬着牙关,强忍着那股寒意,将茶杯递给对方。   月妃勾了勾唇,似乎极为满意。   明微微在殿中站了许久,不光是身子凉,双腿更是有些酸软。渐渐的,她便觉得身体开始散了力气头也有些发晕。   叶君月仍是那副嘴脸,不知在与太后谈论了些什么,二人似乎都极为开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对方是楚太后养了十六年的姑娘。   明微微站在殿中,凉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撩动起一泓眸波。她定定地望着这个被自己喊了十六年“母妃”的女子,一颗炽热的心就这般一寸一寸凉了下来。   很久很久之前,晃晃便同她说过,在这皇宫里,向来都没有什么真心可言。   各人为了各人的权势,为了各自的荣华富贵,操劳奔波、机关算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变成了他人的一颗棋子。   忽有大雪倾盆,如鹅毛,纷纷落下。   她觉得浑身发冷。   头竟也有些昏昏沉沉的,让少女忍不住眯了眯眼,再抬眸时,眼前已是一片雾气,楚太后与叶君月,皆坐在那一片沉沉的雾色中。   弯唇,眸光逼仄,审视着她。   她想走,想回采澜宫。   楚太妃却死死地拉着她,面上是一派的热络,腹中忽然涌上一阵绞痛之感,让她甩开对方的手,咬着牙弯下身子。   “皇后,皇后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头晕得厉害!   明微微忍痛扬起脸,太后也从座上站起身了,对方蹙起眉头,似乎有晦涩不明的情绪从女子的双眸中一闪而过,却是转瞬即逝。   明微微根本来不及探寻。   小腹太痛了!   胳膊上一沉,竟是一双手搭在臂弯。楚太后面色未变,朝外高声一唤:   “快传太医来!”   皇后娘娘出事了!   明微微被对方搀着,终于落了座,她觉得头晕得厉害,手脚也冰冷得发紧。   慢慢的,那意识竟也被一丝丝抽离,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无边的倦意铺天盖地而来……   她想吐。   忽然,殿外竟传来一阵骚动声。有太监扯着嗓子,十分惊惧地喊了声:   “皇上,您怎么来了?!”   叶君月面色一变。   皇上不是还在上朝吗?!   月妃忙不迭地回望了太后一眼,后者也是一皱眉,她也是没想到,柳奚竟会赶来得这么快。   太医还没来,他人就到了。   “皇上,哎——”   门口的宫人似乎想阻拦,却迎上一道阴冷的目光,对方吓了个哆嗦,男子紧抿薄唇,大步走入正殿。   只一眼,便看见靠在太后怀中的小姑娘。   她不知经受了些什么,面色竟是煞白,如今正阖着眼,十分虚弱地躺在那人怀中。见状,柳奚的目色猛然一变。   “皇、皇上……”   叶君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对方却完全不看她,直接从她身侧掠了过去。他的身上总带着一阵淡淡的香气,清冷幽寂,正如他此时的眸色。   太后望向他。   “平允,你怎么来了?”   楚太后面色慈祥和善,看着眼前仪表堂堂的亲儿子,美艳的眸中也有了几分慈爱。   “平允?”   手上忽然一轻,男人竟不看她,直接将其怀中的少女抢了过来。   “平允?!”   清冷一瞥,柳奚目色竟是十分的阴沉。   “你们把她怎么了?”   楚太后一噎。   他的眼神太过阴冷,竟让人无端生了几分惧怕之意。男子紧抿着唇,细密的眉睫之下是情绪汹涌的双眸,被他抱着,怀中的少女身形一颤,忍不住往他怀中缩了缩。   她像是极冷。   “太医,”柳奚回头,“太医呢?!”   小宫人“扑通”一声跪下:“回皇上的话,太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皇上,皇后娘娘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喝了些冷茶……”   叶君月再次走上前,声音细弱,双眸含情。   柳奚一瞥对方桌上的茶水。   水面平静,男子一双眼却暗生波澜。   “冷茶?”   他又将怀中少女抱紧了些,又是冷冷瞥了太后一眼,楚太后似乎也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右眼皮猛地一跳。   下一刻,对方一言不发,径直转身往殿外走去——   “皇上,您是要去哪里?!”   有宫人不怕死地扑上前。   “滚。”   遇事一向镇定自若的男子,竟在此时一脚将那宫人踹开。   柳奚抱着她,大步往太医馆走去。   一路上,遇见形形色色的宫人,跪拜之声此起彼伏,柳奚脚步却是分毫未停。大雪簌簌而落,坠在男人的衣领与发间,他没有撑伞,直接将氅衣解开,披在少女身上。   将她的身形,完完全全地遮挡住。   不让那雪水落下一分一毫。   他的面色极冷,唇色亦是开始发白。恍惚之中,明微微抬起双眸,眸色柔软,如浸了水一般。   “柳奚。”   男子面色一顿,声音柔和下来:“微微,别怕,马上就到太医馆了。”   到了太医馆,什么事便都好了。   “微微,你如今……感觉怎么样了?”   许是迎着风,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若是气若游丝:“柳奚,我的肚子好疼,小腹好疼……好像有什么在往下坠。柳奚,孩子、孩子……”   说着说着,她居然开始哭泣。   男人身形一僵。   “孩、孩子……?”   他的眼尾开始发红。   “柳奚,我好疼,一会儿让杜太医给我诊治好不好?他一直在照看我,我只放心的下他……”   不知是不是冷风吹的,柳奚浑身僵硬,眼中也尽是慌乱之色。   听了她的话,他的怀抱又是一紧,片刻后,男子强忍着悲痛,颤抖着声音:   “好。” 第85章 .85(二更)“烧了。”……   飞雪落入男子眸中。   他走得飞快,明微微觉得耳畔尽是飒飒的风声,恍惚间,周围忽然响起宫人的哭泣。一时间,哭喊声,端水声,急促奔跑声,不绝于耳。   有人轻轻撩开了床榻边的纱帘。   手腕处忽然一沉,对方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腕正中央。平躺在床榻上的少女立马会意,稍稍抬了抬眼皮。   对方在她耳边低声喊:“娘娘,都准备妥当了。”   面前之人,正是她事先就已经收买好的杜太医。   不仅如此,她还让阿采收买了几个有经验的产婆,不出所料,一会儿便会有人故意制造出一场混乱,另一人趁虚而入,将血撒到皇后正躺着的这张床上。   明微微轻轻“嗯”了一声,嘴唇仍是有些发凉,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还未点头呢,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声。   “皇上,娘娘已经脱离危险了,如今正在昏睡中,尚无大碍。外头风大,皇上,要不您先回宫……”   柳奚一言不发,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不说话,周围宫人自然也不敢贸然上前,三余站在一边,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主子——”   终于咬牙下定了心思,他刚准备劝皇上先回宫,殿门突然被人从内推开,一个小宫女面色慌张地跑了出来。   似乎预料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院内众人面色皆是微微一变。   只见对方惊慌失措,哭喊道:   “皇上,不、不好了!皇后娘娘她——大出血了!!”   大出血?!   三余猛地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侧忽然穿过一尾疾风。风刮得极猛,雪亦是下得极烈,尽数落在男子那宽大的明黄色衣袍之上。   小宫女忙不迭拦住他:   “皇上,您不能进去!”   他贵为天子,乃是九五之尊之躯,岂能见着那种带着血的东西?自古以来,无论皇嗣出生,或是妃嫔小产,皇帝都得在殿外等着。   他不能见了血,皇帝一见血,便是整个大堰江山见了血。   宫人诚惶诚恐,却也知道不能拿这种事情随便开玩笑,一个扑通,齐齐跪在柳奚身前。   “皇上,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   骚动之声愈演愈烈,终于惊动了正平躺在床榻之上的少女。明微微忍不住偏了偏头,产婆在耳边低语:   “娘娘,皇上在闹着要来见您呢。”   她知道。   见她的面颊处有些发凉,产婆便偷偷往她的被窝里塞了个热水滚儿。所谓热水滚儿,便是手掌大小的一个圆球,球心是空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球壁。那球心里面灌满了沸水,再紧紧地封口,人手拿着,当手炉作取暖之用。   明微微仍觉得手脚发寒。   门口的哭喊声更大了。   “娘娘……”   似乎怕她定力不足,那产婆又轻轻唤了一声。明微微收回神思,将头偏到另一边去。   “本宫还要演多久。”   这一声,字字清澈,气息平稳,哪还有半分虚弱不堪?   产婆在心里头估摸了阵,“一会儿奴婢便带人说孩子没了,您还需再躺上一整夜,明天一早,便可以下床了。”   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红艳艳的,迎着陡峭的风雪,将每片花叶都舒展开来。   她垂下眼睑,细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   房门外,已经有宫人哭出声,太后与月妃似乎也赶到了。床边那产婆连忙站起身,吆喝着:   “快,快打一盆干净的清水来!”   有小宫女端着浑浊的血水走出房门。   一看见那满盆的鲜血,月妃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楚太后亦是蹙了蹙眉。宫人低着头,端着水盆与柳奚擦肩而过,一瞬间,男子微微一怔。   血水,满盆子殷红的血水。   上一次看见金盆中的鲜血,还是封后大典那天。   尖利的匕首刺入胸膛,刺痛之感顿时涌入他的心窝,他的心往下滴血,感觉伤口也一寸寸、愈发被人撕烂开。那伤口在发烫,在灼烧!在将他的神志一点点烧烬、幻化成一撮灰。   气息脆弱的游离,迎着风口,他的伤口剌剌生疼。   如今又是那么一大盆子的血……   柳奚紧紧盯着那盆血水,看得那小宫女两手一颤,险些将金盆打了。见状,三余连忙上前,示意对方赶紧退下去。   三余不敢看自家主子面色,叶君月更是面色发白,忍不住走上前,娇滴滴地喊了声:“皇上。”   “皇后娘娘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   一道冷冽的眸光。   迎上对方满是寒意的眸子,叶君月打了个哆嗦。柳奚披着氅衣站在院中,鹅毛大雪倾盆,有宫人给他撑着伞,却挡不住飞雪迎面、坠落在他眸间。   “福大命大?”   他无视一侧的楚太后,声音冷幽幽的,被风一吹,却又登即散开。   “……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下颌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皇上——”   有人失声尖叫。   他的一只手极有力,直接将叶君月的下巴捏得死死的。男人生得高大,竟直接把对方提得不得不踮起脚,一双眼颤颤巍巍地望向他。   迎上男人那双眸。   他的眼睛极为好看,素日里,那目光皆是轻轻的、淡淡的。叶君月从未见过他这般阴冷的眸光,与那阴冷的寒风交织着,一瞬间便让人遍体生寒。   “皇上……”   “若她出了事,”柳奚捏着她的下巴,“别以为你是丞相之女,朕就不敢杀你。”   叶君月一震。   三余一震。   一侧的太后,亦是震在了原地。   “平允?!”   男人一下子松开手,叶君月无力地往后跌了一跌,霎时间,面如土灰。   一盆又接着一盆的血水。   柳奚身子不好,裹着厚厚的氅衣,寒风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衣袖与乌发一同扬起。   他的身后,是簌簌的飞雪,雪珠粒粒落下,沾在他的眉睫之上。   眸色翕动,他颤了颤睫羽,落下一粒雪珠,坠在他大氅的衣领子上。   寒风吹得他眸色亦是飘摇。   三余悄悄望向他。   主子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四周也安静下来,柳奚就这般立于庭院之内,漂亮得毫无生气,像个假人。   那晦暗不明的眸色却在告诉他,主子在害怕。   袖中,一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人从内轻轻推开,一个产婆满手鲜血地跑出来,一下子跪倒了柳奚面前。   男子面色一骇。   只见那人哭喊道:“皇上,小皇嗣……没了!”   ……   天色渐渐黯淡。   殿外的哭声已止住了,阿采悄悄走上前,又给自家娘娘换了颗热烫的沸水滚儿。明微微将其捂在厚实的被窝里,金丝被压在鼻息之上,片刻,她轻轻睁开眼。   “阿采,几时了。”   这一晚,实在太难熬。   屋内燃起了熏香,似乎想要遮掩住那些血腥味。雾气沉沉,丝丝暖风扑于少女面上,她的眸光随着灯火一恍惚。   方才沉睡中,柳奚来过。   她实在太困了,睡得沉,对方却以为她尚在昏迷,只是轻轻撩开了素白的纱帐。产婆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只见男子垂下眼眸,缓缓伸出手。   眷恋地,抚了抚少女的面颊。   她的眉心微微一动。   床榻上的小姑娘紧阖着眼,双唇也紧闭着,抿成一条极细的缝。他就这般在床边站了许久,久到三余忍不住走上前,轻声提醒他:   “皇上,您该喝药了。”   宫人已将药粥端来。   药粥极为苦涩,他似乎被呛住,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咳嗽声轻轻的,像是气息不稳,听得三余心头一悸,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主子,您慢些喝,烫。”   又烫又苦。   柳奚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让那涩意顺着口齿滑下,一路漫入喉肠。又是一碗黑糊糊的药,自从他生病后,便成了一个药罐子,醒来、睡前,都要靠那好几大碗药吊着。   三余又捧来一碗药粥,男子轻轻垂眼,又干净利落地将碗里头的东西一饮而尽。   三余有些心疼。   唇角边沾了些药汁,宫人递来帕子,他擦拭干净了,又走回床前。方才下了雪,月色不甚明朗,笼在少女的面上,看得他又是眸光一软。   喉间忽然一阵干涩的痒意。   他连忙转身,背对着她,咳嗽起来。   “主子……”   又递上一块干净的素帕子,三余十分担忧地望着他,生怕他悲伤过度。柳奚攥着帕子,开始剧烈地咳嗽,那咳嗽声一阵牵扯着一阵,听得人又是心头一惶。   三余想去扶他,被对方轻轻推开。   忽然,他稍稍一躬身,帕子一掩唇,片刻后,他微微喘息。   垂下眼,素白的帕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三余眼尖,看见了帕子里的血,尖叫了出来。   柳奚面色稍变,却只将那帕子一掩,随意递给宫人。   “烧了。”   小宫娥哆哆嗦嗦地将帕子接了:“……是。”   床榻上的少女似乎蹙了蹙眉。   柳奚没有看她,更是没有捕捉到她面上的情绪,片刻后,他一转身,衣袖拂过桌角。   “主子,”小后生连忙焦急地跟上,“主子,您是要去哪里?!”   外头的天色已经这么黑了,天气又这么凉!   主子白日已经在外头站了一整天,身子再也禁不住怎么折腾了!   听见身后一声唤,柳奚脚下步履未停,他的身形颀长,如今看上去却是有些羸弱。一转眼,男子便走入一片漆黑的夜,夜色如墨,顿时将他整个人侵蚀。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上去有些乏力。   “去佛堂。” 第86章 .86(一更)他在祠堂前跪了一夜……   闻言,三余微微一怔,回头匆匆朝着太后与月妃行了个礼,又赶忙跟了上去。   “哎,主子——”   夜色静悄悄的,只听见雪水坠落的声音,夜幕瞑黑,周围更是高大的宫墙与干秃秃的树干,将唯一那处亮光尽数遮挡了去。小后生提着一口气,跟上他。   一脚踩入一个小水洼。   今日的夜色,寂静得可怕。   星影稀薄,挂于天际,毫无半分生色。明微微惊醒了,紧紧攥了攥被角,阿采迎上前来。   “娘娘,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柳奚呢?”   阿采与守在床前的产婆对视了一眼,片刻,小宫女柔缓道:   “方才皇上来了一次,见您睡得稳,便没吵着您。太后娘娘与月妃刚刚也来过了,皇上好像与月妃娘娘起了什么争执,不一会儿便走了。”   楚太后。   明微微垂下眉睫,想起女子那张脸。   那张看似慈爱,却是暗藏杀机的脸。   楚太后不想让她生下这个孩子。   今天早上,明微微算是看出来了,对方不想要这个孩子。楚太后她太精明了,在后宫勾心斗角了那么多年,许是早就看出这个“孩子”的来路不明。如今明微微“小产”,算起来,倒真是合了对方的心思。   她掩去眼底的情绪,阿采轻轻掀开床帘,扶她起来喝了口水。   明微微要休养,阿采便让其余闲杂宫人退出去,殿内只剩下她们三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也都方便一些。   茶水是温热的,一口喝下去,浑身都跟着舒服起来。   “娘娘,您的身子还疼么?”   她早就不疼了。   整个人在被子里头捂了许久,又好好地睡了一觉,如今她正是神清气爽。   明日还要装出一副哀婉欲绝、弱不禁风的样子给柳奚看。   一想到这儿,明微微有些头疼。刚放下茶杯,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阿采目色一凛,忙不迭扶着主子躺下,将床帘一拉。   快步走到门口,“谁?!”   来者正是长安。   见了长安,阿采放下心来,一把把对方拽进屋,末了,还不忘将门紧紧掩上。   “你可吓死我了,跑这么急做什么!”   长安被她拽着胳膊,还喘着粗气儿。外头天冷,她的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鼻尖上更是一点绯色。   “娘娘呢,睡下了没有?”   长安喘着气,小声问道。   阿采往殿内看了一眼,“还没呢,刚刚醒来喝水。怎么了,你有什么话要同娘娘说么——”   这厢话音未落,只见一只素手探出纱帐,将床帘从内掀了开。   阿采轻轻推了长安一把。   那小丫头跑到床边,明微微正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见状,长安便弯腰将她扶住了,又将她身后的枕头给支起来。   好让主子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   明微微轻瞟了她一眼。   长安低着头,不安地咬着嘴唇,似乎有什么话相同她说,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看出了小丫头的心思,靠在床榻上的少女轻声问道。她的声音一向很轻、很柔,让长安的怯意顷时散了七分。   小宫娥瞧着她:“娘娘,皇上离开后,没有回宫,反倒是去……去了祠堂。”   “祠堂?”   祠堂内,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灵位,还有几樽菩萨像。明微微蹙了蹙秀眉,转眼又听对方道:   “奴婢悄悄跟了过去,只有三余守在殿外,一问,原是皇上不准人走进殿,独自一个人进了祠堂,就连三余也不知道皇上在里面做什么呢。”   如今天色已晚,马上便到了午夜。   明微微的眼前,忽然闪过男子那张脸。   风雪之中,他紧紧地把自己抱在怀里,颤抖着声音说着,“微微,别怕,马上就到太医馆了。”   在寝殿里,对方亦是把她轻轻搂住,一双眼明灿灿的,期待道,“朕很想要这个孩子。”   还有在南巷时,她挑完首饰,一转身,更是看见柳奚站在一排虎头帽前。他微垂着头,于一片喧嚣吵闹声中,认真仔细地挑选。   那般认真的神色,一瞬间,又仿佛带她回到了尚学殿内——柳奚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书卷,温声带他们读策论。   杏花,树影,春光,水雾。   一瞬间,所有明媚又美好的东西,尽数落在他身上。   他面色清平,听到席下的嬉笑声时,却又轻轻抬起眼眸。   未厉声训斥,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眸光轻缓,瞧着众人。   不过片刻,一个小姑娘捧着书卷走上前。她的目光赤.裸且大胆,毫不避讳对他的倾慕之意,面上却又带了些羞赧。   她走到书桌前,扬起一张小脸儿,娇声娇气地喊他,先生。   ……   月夜,祠堂。   三余规矩地站在偌大的祠堂,不敢上前,更是不敢吭声。   屋内昏黑,只燃了两根蜡烛,烛火明灭恍惚,照在男子的面容之上。三余提心吊胆,朝自家主子望去,一转眼便看见了主子面前那樽高大的佛像。   佛像之前,正摆着两个圆圆的蒲团。忽然又吹起一阵冷风,柳奚的面色又白了一白,三余连忙去关窗户。   窗户有些紧,难关,他的身子不高,费了些劲儿才将那窗户给关严实了。   一转过头,便看见主子正对着那樽佛像怔怔地发呆。   三余不敢贸然上前去,只得在一旁站着。   门窗虽然关紧了,但他仍觉得屋内有冷风。男子面容平静地站在原地,一双眼静静地望向案几之上——那菩萨正低垂着眉眼,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尽是一番和善之状。   柳奚原先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而如今,他瞧着那樽菩萨像,竟有几分动摇。   寒冬腊月,尽写在三余的脸上——他很冷,他冻得发起抖来。他忍不住将两臂抱着,手掌轻轻摩擦。   “主子……”   柳奚没有理他。   广袖长袍,衣袂落拓,他的乌发散了散,眼中的眸色亦是一动。   “诶,主子!”   三余眼睁睁看着,对方竟直直跪在了那蒲团之上!   小后生震愕,失神过后,他立马反应过来。   “主子,主子,您不能跪!”他想去拉柳奚,声音颤抖着,“您不能跪……您是皇帝,是九五之尊的帝王,您……您不能跪啊!”   月色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之上。   似乎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他连眉头都不动一下,仍是微微仰着头,望向身前的菩萨。   三余快要哭成泪人:   “主子,地上凉,您快起来。再这样折腾,您的身子会受不住的啊……”   柳奚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阖上双目。   他的身子早已成了这副破败样子,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只想着,倘若神灵在上,能听见他虔诚的祷告。那他便祈愿心爱的姑娘平安无事、健康无忧。   要他用什么换,都是值得的。   呼吸有些发难,心头亦是泛上一层钝痛感。耳边仿佛还是小宫人焦急的哭喊声:   “皇上,小皇嗣……没了!”   他的身子一僵,呼吸竟开始发颤。   笼于袖子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漫天的悔意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他不该丢下她,不该让她一个人去楚太后那里,是他无能,没有保护好她和孩子。   柳奚紧抿着唇线,指甲狠狠地嵌入手心。他的手极凉,指甲几乎要将手掌剜烂。忽然又是一道刺痛感,血珠从掌心处密密麻麻地渗出,顺着他的手指,慢慢往下坠。   滑到他的指甲上。   指尖一滴丸玉似的血珠,一颤,终于坠落在地上。周遭寂静无声,柳奚的呼吸声也是轻轻的,唯有那细密的睫羽,轻轻颤抖着,暴露了男子惶惶的心事。   他就那般,在祠堂前跪了一整夜,祈求着神灵的庇佑。   月影落在地上,将他的身形拉得极长。   -----   明微微再度醒来时,已经快正午了。   皇后醒来的消息直接从采澜宫传到了鹤鸣殿,不一会儿,便听到一声又尖又长的传报声:   “皇上驾到——”   宫人忙不迭去迎驾。   明微微往脸上涂了些粉,嘴唇上也沾了些白.粉,好让她看上去病弱一些。一听到柳奚来了,阿采又赶忙跑到床边,把主子的头发弄散了些,让几缕鸦发遮住她一双明亮的眸。   柳奚面色苍白,被人抬了进来。   一进屋,阿采登时被他吓了一大跳。   周围宫人的面色也是一变,只见皇帝一言不发,缓缓走到床榻边。   她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后背靠着个枕头。   柳奚抬手,轻轻将素色纱帐掀开。   香炉燃得正好,香炉内,还添了些安神的香料,让人闻着,只觉得十分的舒服。   见床帐子被人掀开,明微微下意识地抬眼,却见到对方一张极白的小脸儿。   还有眼下那一点淡淡的淤黑。   明微微一愣。   明明撞柔弱的是她,为何如今看着,柳奚比她还要病弱?   他的衣袍坠坠,轻轻搭在被褥之上。即便是病弱,他还是极有仙气儿的,这厢还未坐下呢,便有幽香拂面,让少女眨了眨眼。   “你这是……怎么了?”   他身后站着的三余似乎有话要说。   见状,明微微歪了歪脑袋,方欲起身,柳奚却将她的身形轻轻按住,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碗汤药。   柳奚似乎要喂她。   明微微坐在床榻边儿,没有动,看着男子垂下眉睫,轻轻吹了吹勺子舀上的药粥。   “有些苦。”   他声音有些哑。   柳奚面容平静,看上去却是病恹恹的,仿若下一刻便要被风吹散。   明微微凑近了些,“您这是怎么了?”   手还这么凉。   “您这也……小产啦?” 第87章 .87她与七殿下也不清不楚   一听这话,三余一噎,那脸色一下子变得比哭还要难看。   柳奚执着药勺的手也是一顿,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明微微连忙低下头,装出一副“我很娇弱啊”的样子。   果不其然,柳奚的眸色又软了一软,见她这般面色,他只觉得心头又闷又堵的,抿了抿唇,先让她把汤药喝了。   “杜太医开的药。”   一听到“杜太医”,明微微立马放下心来。   这是她收买的自己人,他给的方子,明微微很是放心。   无非是些补血养颜的方子,她只抿了一口,又立马皱眉。   苦,实在是太苦了!   那汤药果真极苦,涩意一道儿从舌尖滑向喉肠。她苦得牙齿一打颤儿,想把对方推开。   柳奚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竟还凑近了些。   “喝药。”   那语气中,竟还带了几分命令之意。   明微微没办法,只得一捏鼻子,把那药汤喝了个干净。   柳奚这才满意,让周围宫人都退下了。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男子披着氅衣,坐在床边。   “微微,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被她抬手轻轻捂住唇。   柳奚一顿。   他本想安慰她,可方才一进屋,却是连什么话都说不出了。男子垂下眼眸,就这般望着她,满腹心事,却见少女转过头。   声音有些发哑:“皇上,这也是件好事。”   他的心头兀地一软,紧接着便是生疼。   让他想把眼前的小姑娘抱住。   柳奚轻轻搂着他,动作轻柔,语气也是十分轻柔。明明是这般温柔的语气,她的内心深处却未泛起任何波澜,听着对方的话,她竟觉得有几分麻木。   一抬头,迎上那人一双晦涩不明的眼眸,明微微有些心虚,忙将眼睛移开了。   她不敢去看柳奚。   “叶氏,朕已经处置了。”   昨天,他震怒,方欲下将叶君月打入冷宫的诏书,太后便赶了过来。一番争执,太后将那皇诏扯烂,冷笑看着他。   “为了那个女人,你竟连皇位也不要了么?!”   “柳奚,你真是疯了!”   他发疯,他要找死,楚太后却不愿意同他一起,万般逼迫下,柳奚最终只褫夺了叶氏的称号,将其降为美人。   一想到那儿,愧疚之感便油然而生。   让他又忍不住将怀中的少女抱紧了些。   她似乎十分虚弱,面色看上去不怎么好。眼皮也垂着,似乎沉甸甸的,还有些犯困。   肩膀忽然被人扶住,明微微抬眸。只见柳奚十分认真地看着她,郑重其事道:   “等我,处理完前朝的事,便将后宫废黜了。”   她一怔,看着对方那一双眼,有些愣神。   ……   这小半个月,都是她养病期。期间晃晃赶来了一次,他的情绪十分不稳定,刚准备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儿,立马被知爻给拽了回去。   她与知爻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晃晃,起初晃晃还不信,以为明微微在唬他、怕他去找柳奚的麻烦,好一番解释,少年眼中的寒意终于一寸寸退散。   在知爻的治疗下,晃晃的腿好了快一大半儿,已经可以稍稍站起来一段时间了。可若是真让他一个人走上几步,他还是觉得有些吃力。明微微在一边看着,只觉得十分心疼。   那腿虽然快好了,可他的性子,却是转变不过来了。   晃晃的性子一天比一天阴冷暴躁,璋晖殿里的宫人,除了知爻,剩下的都不敢与他说话。   这几日,柳奚一下朝,便一直待在采澜宫。时不时会遇上前来送饭食的宋小词。自从明微微出了事,对方便时不时地做些饭菜送过来。她的手艺极好,做的又是些补血的膳食,红枣枸杞母鸡汤,猪肝牛肉水豆腐……一顿接着一顿,顿顿不重样。   柳奚更是往她的宫里一件又一件地塞补品。   明微微“小产”的第三天,柳奚又去了一趟灵山寺。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一串佛珠手串。   说是柳吴给的,开过光的。   一说起柳吴,明微微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位眉清目秀,却又仙风道骨的少年。   这几日,柳奚似乎极为繁忙。听三余说,前朝又闹事了。   他将叶君月贬为美人,叶丞相自然有许多不满,朝中有许多拥护他的大臣,也都跳出来替他、替叶君月说话。   这说着说着,那折子便参到了明微微身上。   京中甚至有流言四起,说她原先肚子里的孩子,压根就不是皇上的。   一时间,风言风语也传入了皇宫,纵使柳奚再让人将采澜宫看得密不透风,那些“谣言”还是传入了明微微的耳朵。   他们说,她不守妇道。背着皇帝,做着那种下三.滥的事儿。   说她在宫里头养男人。   听到这句话时,明微微正准备往璋晖宫走去,她已有一些时日没见到晃晃,心中有些想念,不知他的双腿恢复得如何了。   风声入耳,明微微顿住脚步,身侧的阿采也是一愣,顿时圆目怒瞪。   “是谁在那头嚼舌根?!”   阿采让长安去赶人。   转过头,正见主子微垂着眉睫,面色清平如常,似乎没有听见那话。   可那睫羽,却不自禁地翕然一颤。   “主子,咱们走罢,马上就到七王爷那儿了。”   明微微点点头。   她分明是听清楚那宫人的小声谈论的。   他们窃窃私语,说,京城都传遍了,皇后娘娘那孩子,压根儿就不是皇上的,不知是楚小将军还是七王爷的。先前皇后便与七王爷来往甚密,二人私下有不少交往。如今没了身份上的血脉约束,暗通款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听着那话,明微微气得手指发抖。   他们再怎么说她,她都无所谓,毕竟自己之前已经嫁过一次人。可晃晃,他还是清清白白的少年,连侧妃都不曾有的。那些人再怎么造谣,怎么能将脏水泼到晃晃身上?!   自己与他,从来都是姐弟啊!   少女紧攥着手,眼中闪过一抹愠色。   走进璋晖殿时,她的面色看上去不怎么好。   晃晃正坐在轮椅上,两个太监分别给他揉捏着左右腿。见她面上神态,少年一怔,抬手让左右宫人退下。   “阿姊?”   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般恼火。   少年眸色一沉,“可是那姓柳的又欺负你了?”   “没有。”   明微微连忙摇头,走到他身边。有宫女上前,给她倒了杯热茶。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来看看你。你的腿恢复的怎么样了?”   循着她的话,少年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怕他再冻着,方才那宫人捏完腿后,又立马拿厚实的被褥把他的双腿包裹起来。被褥之下,他的腿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僵硬,明微微心头一软。   “来,听说你能走路了,我扶着你。”   晃晃一怔,下一刻,便已经被人搀扶起。   她的手有些凉,一手握着他的臂弯,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少年抿了抿唇,似乎有些害羞:   “阿姊,不用……”   “太医都跟我说了,你要多走走,让两腿重新唤起行走时的感觉,不能一直坐在椅子上。”   对方拗不过她,只得让她扶着。   明微微低着头,小心地望向脚下,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扶着身侧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   却是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踏实。   知爻与阿采在一旁看着,没上去打扰他们。   起初,晃晃走得还有些趔趄,走着走着,他开始努力适应着重回平地的感觉。他每迈出一步,明微微唇边的笑意便加重一分。看着他的进步,少女心头尽是欢喜。   她相信,要不了多久,晃晃一定可以像平常人那样,行走自如。   “以后每隔几天,我便来璋晖殿带你走会儿步罢。”   明微微知道,晃晃的脾气不好,除了知爻,其他宫人都不敢靠近他。   严格意义上来讲,知爻并不是宫里头的太监。   他原是大理寺那边的人,后来因为为官清廉,遭到小人排挤与陷害,是晃晃将他从大理寺里捞了出来,自此之后,知爻便一心一意效忠于七殿下。   也因为是大理寺出身,璋晖殿的人都恭敬地唤他“大人”,他办起事儿来,那叫一个稳准狠。   知爻站在原地,看着皇后娘娘扶着自家主子,眸色微动。他不知在思量着些什么,竟瞧着桌上的灯盏开始出神。忽然间,他感觉到身侧的小宫女一个瑟缩。   “冷么?”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清清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   阿采有些难为情,却还是点了点头。   刚走进殿时,她还不觉得冷,这站着站着,她居然觉得冷起来。   见状,知爻转过头去,从一边取来了个热水滚儿,让小丫头抱着。   阿采连忙言谢。   把热水滚儿递了出去,对方便没再看她。抱着怀中热腾腾的小圆球,小宫女抿了抿唇,一双眸乌溜溜一转,忍不住又喊了声:   “知爻大人。”   主子们都走远了,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闻声,男子又转过头来。   他的眼中带着淡淡的疑色,面色亦是疏离,知爻与她保持着分寸,只将眸微垂着,瞧着身前模样伶俐可人的小丫头。   阿采毫不惧怕地迎上他的双眸,嘻嘻一笑:“前几天的事,还多亏了大人。”   不料她明讲,知爻也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轻声言语:“替主子分忧,是属下分内的事。”   他穿了一件玄青色的衫,立于一道水绿色的屏风之前,黑衣碧影,竟是分外的和谐好看。   阿采道:“那还是要谢的,多谢大人,替我们娘娘解了燃眉之急。”   小丫头抱紧了热水滚儿,对方轻轻颔首,却是不说话了。   这性子,好生清冷。   看上去还有几分不近人情。   阿采在心中暗暗嘀咕道,又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   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知爻终于转过头来,恰恰对上小丫头一双带着几分探究的眼。男子一顿,立马感到几分窘迫,忙不迭将视线挪开。   登即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得意而狡黠的笑。   知爻的面色僵了一僵。   ------   待到傍晚,与晃晃用了膳,她便准备离开了。   少年似乎有些不舍,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口。外头风大,明微微系紧了氅衣的扣,阿采提起照明的灯,一只手露在外面。   方欲走,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过头,竟是知爻走了上来。   “皇后娘娘。”   对方极为规矩,朝明微微客客气气地一揖。转眼间,递上来两个手掌大小的热水滚儿。   明微微将怀中抱着的小手炉露出来,给他看了看。   知爻一抿唇,收下一个热水滚儿,顿了顿,又将另一个递给了阿采。   小宫女一愣,下意识地接过来,回过神,对方却走远了。   脚步轻盈,仿若白茫茫雪地间的一只雁。   回到采澜宫,柳奚的软轿正停在殿门口。明微微一怔,走进殿,发现对方已坐在正殿中,似乎等候她多时了。   见她走进屋,男子抬起头,眉目清俊,柔声唤了她一下。   桌上摆着些饭菜。   他又把晚膳带过来了。   柳奚坐在桌前,身后站着三余。她一走进来,三余忙招呼着周围宫人退下,一时间,偌大的正殿又登即空了下来。   桌上都是她爱吃的饭菜。   柳奚抬着袖子,将碗筷朝她挪了挪,也不说在这儿等了她多久,只垂眼道:   “还好屋里暖,饭菜没凉,也不用再等人热一遍,可以趁热吃。”   言罢,他便举起了筷子,却见对方站着不动,又转过头。   “怎么了?”   怎么不坐下来吃饭?   她道:“我在晃晃那里吃过了。”   柳奚一顿,淡淡地“哦”了一声,转头竟叫宫人把满桌饭菜撤了。   三余闻声跑进来,瞧着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一愣:“皇上,您这还没吃一口呢……”   柳奚轻幽幽地瞥了他一眼,小后生立马乖乖闭嘴。   “快、快把晚膳撤了。”   宫人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末了,三余不忘替二人将门关上。   明微微将氅衣解下,衣服上沾了些雪水,她便欲抬手将其拂去。柳奚站起了身,将她手中的衣裳取过来,替她轻轻拂去雪珠。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极为好看。   她任由着对方去,坐回床边。   “你去瞻玉那里了?”   柳奚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发问。   风声有些大,将雪珠子敲在窗户上,不大的一声响。廊檐上又滴了些水,落在宫阶处,风一吹,那珠子就碎了。   柳奚似乎,也听见了那些风言风语。   明微微觉得有些好笑,抬头,瞧着他:“是啊,怎么了?” 第88章 .88他看见了她腕间的守宫砂   柳奚也在怀疑她吗?   不自觉地,明微微冷下一双眸。见她眼中寒意,柳奚似乎一怔,立马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   柳奚似乎有些无奈,脚步声轻缓,来到她身侧。他想去牵她的手,那手指极冰。少女只觉得手指上覆来一层凉意,登时让她下意识地将对方甩了开。   一转眼,柳奚目光晦涩,正看着她。   明微微轻声解释:“冰……”   对方转过头去。   一时间,柳奚只觉得胸腔处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在那里,让他有些喘不上气儿。他从床边站起身,明微微这才看见,桌案前正亮着灯盏,案上折子堆积如山。   他不光将晚膳带到了这里,更是将奏折也带到了这里。   看样子,柳奚今晚是不打算回鹤鸣殿了。   许是考虑到她身体的原因,“小产”过后,柳奚从来都没有碰过她。莫说是跟她一起做那种事了,就连亲吻、拉手,都没有过一下。   相敬如宾,仿佛不是一对夫妻。   他不来折腾自己,明微微自然十分自在。她生怕自己处子之身被柳奚发现了、再去牵连到楚玠那里去。   夜色轻缓入户,柳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恹恹。   “我从未相信过那些流言蜚语。”   不仅如此,今日一下朝,他便让人去彻查,究竟是谁散播的谣言。   只是……   男子握着折子的手一顿。   方才听见她从明澈那边回来,还一同用了晚膳,他居然感觉有些酸酸的。柳奚又握住了笔,随意翻开一道折子,心烦意乱之际,忽然看上其上一行字:   大王爷旧党私下来往密切,时时暗中聚会,似乎心怀不轨。   柳奚面色未动,又翻了翻下一道折子:   米蚩部下作乱,骚扰我大堰边界。   这个米蚩,还真是阴魂不散。   他坐在桌案前,背对着床,开始批阅奏折。天色已晚,明微微已有困意,便不等他,自己一个人钻进了被窝。   柳奚若是留宿在她这里,向来都是忙到很晚。   等他忙完,明微微已经睡着了。故此,他虽是留寝,二人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她与柳奚,倒是相安无事了不少时日。   明微微放下床帘,与柳奚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临阖眼前,她还下意识地偷瞄了那人一眼,对方正认真地批改着奏折,没有注意到少女的目光。   她轻轻吐息,将被角掖了掖。   朦朦胧胧之际,忽然感觉床榻一陷,她被惊醒,一抬头,恰好对上柳奚一双眼。   明微微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对方却跟过来,他似乎有些疲惫了,脸上带着些倦意,声音也有些发哑:   “吵醒你了么?”   他的动静有些大。   明微微没吭声,静悄悄地,将头扭到另一边去。   柳奚却像一只小猫一样蹭过来,要黏着她。   “你要做什么?”   腰间忽然一沉,她有些激烈地弹开,转过头,微微蹙着眉。   “我……   方才入睡前,柳奚将桌案上的灯盏吹灭了,屋内昏黑一片,只有月影照射进来,将他的眸光映得明灭恍惚。   他小心翼翼道,“我冷。”   那眼神,竟有几分湿漉漉的,像可怜兮兮的小猫儿,又像是玉兔化成了精。   竟引得明微微心头一颤。   他是妖精。   少女努力稳下心神,不去看他,只往他的怀中又塞了塞被子。   柳奚摇摇头。   “我要抱着。”   他凑近了些,一瞬间,温热的呼吸落在少女颈间。她痒,猛地一缩。   只听柳奚又口齿清晰地咬出一个字:“你。”   他想抱她。   他的身体冰冷,受不得寒,正说着,柳奚竟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似乎直牵动着心肺,好像下一刻就要咳出血来。   明微微终于转过头去,对方背对着她,身体蜷着,有些发抖。   她抿了抿唇,“很冷吗?”   柳奚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她生起了许多恻隐之心,咬着牙,硬着头皮,两手环过他的腰。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般,柳奚的身形一僵。   他那双漂亮的眸子中满满是不可思议,整个人也顿在原地,一时间,竟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那里。   局促,不安,手速无措!   他的呼吸亦是一滞,下一刻,那吐息终于顺畅且轻柔了起来。   她的手小小的,柔柔的,软软的。   相反,他的腰身很坚实,很硬,很有力。   小姑娘环住了他的腰身,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胛骨处,侧脸贴着对方的背,将双手交叠在他的胸前。   冬天突然过去了。   就这般别她抱着,柳奚稍稍加重了呼吸,一垂眼,便能看见她的皓腕雪肤。   他的身子,如一根紧绷的弦!   柳奚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这么容易被她撩.拨起来,一如他从江南返回京城那日,小姑娘嚣张地把他绑到花房内,眨着眼睛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喉结一下子发涩。   雾气堕入男子乌眸中,他抿了抿微干的唇,少女双眼明灿,宛若珠宝,娇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那时的他,却还要装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模样。   而如今,他更是觉得身子愈发燥热。这是微微第一次如此乖巧主动地抱他,床边便是自己肖想了八年有余的姑娘,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她方小产,身子还未恢复好,再加上二人如今有隔阂。柳奚知晓,自从自己将她强娶做了皇后之后,微微便对他一直有着防线。   他说了,不会再去伤害她。   夜色暝暝,直让他生生熬了一整夜。   天刚亮,柳奚便转醒了,不过少时,他便要穿衣梳洗,而后上朝。如今朝中政务繁忙,一会儿是明天鉴的事,一会儿又是米蚩的事,让他有些焦头烂额。   明微微抱了他一整夜。   柳奚轻轻转过脸,她睡得正熟,呼吸声均匀。小姑娘安静乖巧的面容看得他心头一软,又忍不住放轻柔了手上的动作。   下床,更衣,梳洗。   然后是喝药。   宫人也是极为守规矩的,动作轻缓,没有吵着皇后娘娘。   隔着一道屏风,小宫女来给柳奚递发冠。   一头如瀑的鸦发被整齐精神地束起,柳奚戴上发冠,屏风前恰好有一面落地镜,镜中男子面如冠玉,气度不凡,翩翩若谪仙。   唯有那面色,却是有些发白。   软轿已在采澜宫前等候多时了。   柳奚垂着衣袖,欲走出殿外,抬脚之瞬忽然心思一动,又折返回床前。   她换了个睡姿,如今正平躺在床榻上,隔着一道素色的纱帘,小姑娘睡得十分踏实。   那面容姣好,可人。   方才有宫人进来添了炭,寝殿内一片雾气腾腾。水雾漫过床帐,落在少女安静的眉目间,柳奚抿抿唇,忽然看见她的左手正落在被子外头。   殿内虽是暖和,可半只胳膊露在外头,怕是会着凉。   如此想着,他轻轻掀开床帘一角,把金丝被扯了扯,欲将她的小臂盖住。   忽然——   柳奚一蹙眉,以为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   一瞬间,左眼皮竟猛地跳了一跳,他再度抬手,掀开床帘,又掀开刚掖好的被角。   素色的衣袖,没有完全遮挡住她的胳膊,让细白的小臂露出一小截。   他低眸,轻轻掀开少女的袖角。   瞳孔倏然放大。   ——他没看错,一截白皙的小臂上,那颗鲜红的守宫砂赫然在目!   手指一僵,男子不可思议地盯着那枚鲜艳的守宫砂,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无数片段,如潮海般,向他汹涌而来。   楚玠败归,朝中有人都要定其之罪,他坐在鹤鸣殿思量许久,还未写好圣旨,她跑过来同他说:我怀了楚玠的孩子。   新春当晚,宫里燃起了烟花,他与对方站在一片烟火之下,看着那银花火树,他心中滴血,却还是故作镇定地承诺:我不会再强迫你,我……会将孩子视如己出。   去南巷那日,她要去买首饰,他便站在那儿挑虎头帽。一排派花花绿绿的虎头帽让他迷了眼,周围有妇人大声调戏的粗鄙之声,他却恍若未闻,满心欢喜于那孩子的到来。   包括她被太后请去喝茶的那天,那天下了早朝,他便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少女晕倒在自己怀中,他只觉得一颗心悬得飞起,只见对方抬起眼皮,哭喊着:我的肚子好疼,小腹好疼,柳奚,孩子,我的孩子……   还有……他在祠堂里跪着的那一整夜。   那晚的风很冷,关紧了门窗,却仍是挡不住风雪的席卷。柳奚只身跪在祠堂内,望着堂上的列祖列宗和那樽慈眉善目的菩萨像,心跳了一整夜。   他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死掉。   耳边是一声声的:皇上,小皇嗣……没了!   小皇嗣没了。   孩子没了。   他们一同期待着的,他们的孩子,没了。   那一晚,他跪在菩萨面前,一向高高在上的男子将姿态放到最低,只祈求她的平安。   ……   柳奚失魂落魄地放下床帘。   走出殿,猛地一道冷风刮过来,像是一把尖利的刀,生生剜向他,捅入他的心窝。   生疼。   比那天她拿着刀子,捅的那一刀还要疼。   “主子?”   见他这样走出来,三余傻了眼。   “主子您…您怎么了……”   怎的脸色突然变得这般难看?!   “哎,主子,主子?!”   一个趔趄。   下一刻,小后生面色一变,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生吼:   “来人,快来人!快叫太医!” 第89章 .89您与皇上,八年前就认识   一瞬间,喉腹之间,尽是一股血腥味儿。   见他又咳出血,宫人登即乱做了一团,三余面上更是煞白一片,忙不迭过来扶住他。   “皇上,要不咱们早朝不去了,太医马上就来了……”   臂弯一沉,三余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住。男子垂眸,看着帕子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轻轻一摆手。   “去取些药来。”   今日早朝,要商议的可是两件要紧事。   米蚩蠢蠢欲动,今天柳奚要与群臣商议,该如何应对米蚩的挑衅。是和,或是战。若是战,又该派谁去战。   以及明天鉴余孽一事。   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要紧,若是稍稍耽误了些,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他执意要去上早朝。   周围宫人也没法儿,哭也哭了,跪也跪了,却还是拗不过他。三余捧来药粥,柳奚面不改色地喝下,一群人刚一走,明微微终于醒了。   她睡得极沉,一醒来,柳奚已不见了踪迹。   她知道此时正是早朝的时间,便不甚在意地让阿采进来帮她梳洗。   少女坐在菱镜前,青丝如瀑般披散着,阿采执着梳子,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透过菱镜,明微微看出了这小丫头的心事。   “娘娘,”   几番思量,她终于忍不住了,抿了抿唇,道,“方才……皇上又咳出血了。”   明微微一怔。   “又咳出血了?”   怎么会突然咳血了呢?明微微不解,昨天晚上,柳奚的精神还是挺好的啊。   “娘娘,”阿采一下丢了梳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今天一早,皇上原是精神大好,正欲去上早朝,走出殿时又突然折回到了您的床边。奴婢在一边备水,没有注意到那头的动静。只是皇上刚从房里出来,面色就变了,像是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奴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才,阿采,长安长宁,都不在屋内。   闻言,明微微怔了怔,下一刻,右眼皮忽然一跳。   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少女忙一垂眼,将袖子往上卷了卷。   “守宫砂。”   她喃喃。   阿采一愣,“主子,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明微微匆匆将袖子放下去,一颗心仍跳动得飞快。   见她手腕上那枚玲珑而醒目的守宫砂时,阿采亦是顿了顿。   完了,皇上不会看见主子手腕上的守宫砂了吧……   小宫娥眼前一黑,还未开口安慰主子呢,长安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方才在朝上晕倒了——”   明微微面色一变。   ------   整个皇宫,又乱成了一团。   太医一下子拥在鹤鸣殿门口,又是喂药又是扎.针,却不见柳奚的眉头动一下。太后急了,红着眼让人去请灵山寺上的人,被贬为叶美人的叶君月更是站在太后身边,哭哭啼啼得不成样子。   他们从未见过柳奚病得这般重。   方才在朝堂上,他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如今更是药石无医,折腾了好半天却不见柳奚醒来。   他就那般毫无生气地平躺在床榻上,身体僵硬,手脚冰冷,像是一个假人。   柳吴进了宫。   远远地,明微微看见一群和尚、道士在往鹤鸣殿那边赶,楚太后真是求神问佛,想尽了一切办法。黄昏之际,柳奚终于转醒。   一开口,却是要去采澜宫。   众人拦着,他眉头蹙得愈发厉害。都怕再将他惹出点什么问题来,太后一挥手,那软轿便施施然抬进了采澜殿。   柳吴跟在他后面。   少年和尚,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是两袖清清如云。见了明微微,柳吴面色一顿,似乎有话要同她讲。   周围许多双眼睛,他只能强忍住刚到嘴边的话,十分复杂地看了少女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生出许多不好的预感来。   有人说,皇上怕是要驾崩了。   他来见皇后娘娘,这是最后一面。   软轿停落,轿辇上的柳奚终于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他穿着一身雪色的衫,外头披了一件青色的大氅,衣袖处,正用金缕线绣了两只白鹤。   他坐在软轿里,歪了歪头,望向她。   一瞬间,让明微微想起,与他初见那日。   青衫,雪氅,白鹤。   水光,日影晃荡,落在他平静的面容上。   他开口,声音有些哑,“微微。”   这一声,却是有气无力,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来的一样。说完这两个字后,柳奚又停了下来,坐在轿子里,竟开始喘.息。   他像是忍着什么痛,极为痛苦。   少女站在原地,扬着头,看他。   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身上,柳奚抬了抬手,让人扶他起来。   三余一顿,却还是规矩地将他从轿子上扶了下来。   “主子,您慢些走……”   这一句,三余几乎要哭出声来。柳奚慢慢落在地上,身形有些不稳,旧⑩光zl寒风刮过,吹鼓他的衣袍,带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吹乱了他纷杂的眸光。   柳奚的眼睛很好看,一双桃花眼,不知勾去了多少女郎的魂魄。   就连他如今面色苍白,可那双眼中,仍然流动着光彩。   光芒清浅,带着些许眷恋,落在身前少女的面容之上。仔细一打量,那眸光中,竟还带着几分不舍。   “微微。”   他又唤了一声,“我好冷。”   迎着寒风,柳奚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   明微微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地看着那人一身雪衣,从冰天雪地之中缓缓而来。他极白,那衣裳极白,面色也是极白,像是从雪中来,又将最终回归于这一片白茫茫天地。   三余扶着他,终于走到少女面前。   男子垂下眼,冷风游动,又吹鼓他的衣袖。下一声,腰间环佩、流苏穗子轻轻晃动,扣在弯刀之上。   一片琅琅。   “微微,”他一低声,小心翼翼道,“我好冷,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明微微一怔,那一声,又低又闷,竟像是哀求。   他的身子很冰,很僵硬。   少女伸出手去,男子终于笑了。雪影落入他双眸之中,一晃动,便是泠泠的雪珠。   柳奚垂下头,声音落在她的颈侧。   “微微,我今日,看见了你手腕上的守宫砂。”   后三个字,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恰恰只让他们二人听见。   “我应该是要生气的,我被骗了,还是因为楚玠,我被骗了那么久。”   他是应该生气的。   “可当我走出殿时,居然意外地没有恼火。”   他只觉得胸腔之间一股闷热的钝痛。   “直到方才醒来,我都没有生气,我甚至觉得……就算你骗了我,拿那种大事骗了我,也是我该受的。”   “我甚至……有些开心。”   “微微,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就算我如今被你骗,我也是高兴的。最起码,你在我身上费心思了,不是吗?你装作有了身孕,你开心的样子,我看了也很高兴,我醒来只想见你,你能不能骗骗我,再骗骗我——”   他一顿,忽然抬起一双眼来。   “微微,你能不能骗骗我,说……你爱我。”   她一愣,旋即瞪大了双眼。   他没有再开玩笑,反倒是说得极为认真。少女仰起脸,恰恰与他的四目相对,柳奚一双乌眸中,又盈着沉沉的雾气。   那一张脸,苍白如纸,像个玉人。   他说,微微,骗骗我,说你爱我。   他在央求。   忽然又有大风凌冽,她一个寒颤,却见柳奚的面色又变了一变。回想起方才柳吴的神色,她开始慌了。   “你……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对方静静地看着她。   这么平静的一双眼,一下子带她回到了封后大典之时。自己那一刀□□的时候,柳奚的面色,也是这般平静。   事后,他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明微微打了个冷战。   “柳、柳奚……”   他的身子忽然一顿,似乎要被风吹倒。身后三余惊叫了一声,想上前扶他,又被柳奚伸手止住。   那一双眼,又望向她。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明微微只觉得,自己的牙关在打着颤儿。她颤抖得厉害,手指亦是紧紧攥着衣袍。   一瞬间,她的右眼皮又猛烈地跳了一跳,紧接着便是如擂的心跳声。   砰,砰,砰。   柳奚的心跳却是十分地平静。   他垂下眼,静静地等待着她。百转千回之际,明微微终于咬着唇,低低出声:   “柳奚,我……爱你。”   他扯了扯唇,竟笑了。   这笑容亦是淡淡,像一朵缓缓盛开的红莲,鲜艳,美好,耀眼。   他一直都是这般,美好而耀眼。   她的耳边,响起第一次在烟水巷起,闲人的议论之声:   “且说那折怜公主,生得如花似玉,貌美无比。自幼备受敬仰与宠爱,是一位在蜜糖罐儿里长大的公主。   “还有那将要回京的柳二公子,更是人中龙凤,昂藏七尺。年纪轻轻离了京,一个人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修得个文武双全。去年放榜,还高中了状元……”   一个娇艳可人,一个龙章凤姿,本是佳偶天成。   柳奚再度昏睡过去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哭出声来。   -----   他睡了很久。   明微微亦是守了许久。   少女坐在床头,垂下眼,看着他安静乖巧的面容。她的眼下已有淡淡的乌青色,两眼也有些泛红肿,却没有人上前去劝她休息。   就连楚太后也没有来打扰她。   她们都说,皇上不行了,要准备后事了。   明微微却不听。   他很乖,她从未见柳奚这么乖巧的模样。他就躺在那儿,阖着眼,面容清俊,薄唇轻抿。   一瞬间,又让人心生出许多怜爱来。   恍惚之际,终于有人掀开珠帘,走到她身边。   “皇后娘娘。”   对方声音微哑。   她一顿,转过头,“柳吴?”   他还没有离开宫吗?   “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   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少年一默,终于道:“娘娘,您可知……延命符。”   “延命符?”   “对,八年前,皇上曾在您身上,下了一张延命符。”   明微微一愣,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僧的意思是,您与皇上,八年前就认识。” 第90章 .90这般炽热地爱着她   柳吴将八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以及那张延命符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了她听。   包括,八年前被误算的八字。   夜风穿过长廊,吹动廊上银铃,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珠玉碰撞之声。   似乎心弦被扣动,她震愕地瞪大了双眼,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柳奚无奈的笑容:   “公主与臣,八字相克,天作不合。”   天作不合。   那时,她还以为,这是柳奚拒绝她的一个说辞。   原来……   竟是如此!   明微微呼吸一滞,只觉得眼前倏然一片乌黑,柳吴惊唤一声:“娘娘小心!”   少女一个趔趄,被对方险险扶住。   “娘娘……”   少年僧人眼中,带着几分悲喜莫辨的情绪。明微微回过神来,站稳身形,柳吴忙不迭松开手,往后规矩地倒退了半步,将头低下。   不去看她。   二人之间,虽有血缘之亲,却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   柳吴偷偷望向她——这位应该被自己唤一句“二姐”的女子。她生得娇小可爱,身姿曼妙,姿容更是出众,也难怪,让一向清心寡欲的兄长懂动了心思。   如今,她却是面色惶惶,站在原地,发着呆。   她用了好久,才消化了柳吴方才那一番话。   言毕,少年面上也带了些悲色。淡淡的哀色如薄雾一般弥漫上柳吴双眸,他回首,望向一袭床帘之后。   男人正地平躺在那儿,面容安静,一言不发。   “当”地一声,东边那口古老的大钟突然响了。   明微微面色又是一变,眼中一下子闪过许多慌乱之色来。她还记得,那口古钟上次响起时,还是父皇仙逝之时。   钟声响九下,代表着一位帝王的逝去,一个时代的告终。   少女站在床前,颤抖着声音,“那柳奚……他会死吗?”   方一开口,才惊觉声音居然沙哑得不成样子!   不只是声音,她浑身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明微微攥紧了衣袖,下唇已被她咬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儿。于一片幽深寂静的黑雾中,柳吴再度抬起头来。   却是一默。   她的右眼皮,又跟着跳了一跳。   一瞬间,明微微又朝后跌了半步,身子坐在床边,拉着明黄色的床帐,面如死灰。   “他真的……会死吗?”   方才柳吴说,柳奚命数不好,二十岁之前,会有生死大劫。   越与她待得久,明微微便愈发克他。   加之,对方又在自己与她之间,系了一张符纸……   明微微坐在床边,失神。   “娘娘。”   忽有冷风入户,她一寒颤,又见柳吴上前,“其实,那延命符,有解。”   “何解?”   闻言,她一下子抬头,却见对方欲言又止。   “解法不甚麻烦,须得娘娘与小僧去一趟灵山寺。但……”   “但是什么?”   柳吴的声音小下来,似乎有些不忍,“若是解开了延命符,娘娘与皇上的命运便会就此断开,此后命数,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换言之,此符一解,您与皇上——”   少年一顿,很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   “你们会,忘掉彼此。”   北风夹着雪粒,呼啸而来。   宫灯明灭,她就这般,守了柳奚一整夜。   这一整夜,柳奚睡得很稳,没有醒来过。第二天一早,阿采端着饭菜进屋,一见少女面色憔悴,登即红了眼。   “娘娘,您吃些东西,七王爷给您买了您最爱的桃花酥。”   殿门被紧紧关着,没有人敢进来。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柳奚却仍是不见动弹。   期间叶君月吵着要进来,被三余带人拦下了。   对方竟跟泼妇一般,在殿门口大喊大叫起来。   “明微微,你凭什么不让本宫进去看皇上!你有本事就出来,缩在里面算什么本事!你出来,或是放本宫进去见皇上——”   “明微微,你让我进去!你莫再碰他。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是你害了他!”   是你害了他。   是你害了皇上。   是你,明微微,害死了柳奚!   身子一抖,她手上的桃花酥一下子掉落在地。   翻滚了几圈儿,沾染上一层薄薄的灰。   阿采面色一变,连忙让人将地上打扫干净。   又给长安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叫人把叶君月带走。   好一番折腾,院内终于清净了下来。不到半刻,太医又到了,先是朝明微微一福,两三个太医紧张地走到床边,给柳奚把脉扎针。   明微微退至一旁,看着他们折腾。   看着他们将柳奚从床上扶这坐起,往他的嘴里灌苦涩的汤药。   柳奚很乖,任由旁人摆布,全程紧阖着眼,像一个精致的玩偶。   就算下人弄疼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喂完了药,也扎完了针。太医们恭敬退下。   一时间,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寥寥无人,三余和阿采站在一旁,看着坐在床边的少女,没敢吭声。   “你们也都下去罢。”   阿采与三余对视一眼,点点头。   “娘娘,有什么,就唤奴婢。”   阿采对明微微一向是忠心耿耿,三余对柳奚也是自然。二人叹息一声,摇着头,将明微微一人留在了屋内。   周遭一下子静下来。   天□□晚,窗外又刮起了风,像是又要落雪了。今年的雨雪格外多,水珠子一连串儿不停地下,像是针脚,密密麻麻的,竟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她畏冷,柳奚受了伤,自然也是怕冷。   如此想着,小姑娘凑上前去,双眸垂下,轻轻将男子的被角掖好了。   她的动作极为轻柔,似乎怕惊扰到了他一般,目光缓缓,旋即落在男子面上。   “柳奚。”   他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也许就像外头的谣言一样,他再也醒不过来。   “柳奚,你是在生气吗?”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被雨打湿了一般,小姑娘的眼圈也是一红。   “你肯定是生我的气了,你怪我,怪我忘了你,怪我没有在你一回京就认出来你。你怪我与其他人成亲,怪我骂你误会你责怪你。你怪我……捅了你。”   那一刀,生生从他的胸膛穿过,只差一毫,便要了他的命。   “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为什么不跟我讲明白。”   明微微垂下头,伏在床边,声音颤抖。   “你怎么、怎么这么傻……”   柳吴说,兄长喜欢她,过往八年,日日夜夜都念着她。兄长房中,还有一幅画像,眉眼与她极像,简直就是她幼时之状。   却因为生怕自己克死了她,而不得不与她疏离。   那份爱意太炽热,太难以忘却,以至于让他忍不住再一步步地靠近她。   靠近她,推开她,看着她与旁人成婚。   终于,身世大白,调换的八字归正。他又不惜损耗自身命数,再将她夺到身侧。   “娘娘,皇上不告诉您真相,是怕您去解那道延命符。皇上原是想解延命符的,得知解法后,又让小僧保守秘密,不同您说。”   “他说,被人遗忘的感觉太痛苦了,比他死,还要痛苦上千倍百倍。”   “他说,他舍不得您。”   眼前一片风雨,像是窗户没有关牢,雪粒尽数落在少女眼底,化成了水,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流。   “啪嗒”一声,滴在男子安静而苍白的面容上。   那滴泪,也顺着他的眼角,往下滑落。   将被褥打湿。   “柳奚,”   明微微通红着双眼,   “若是你忘了我,我们彼此都会开心,对吗?”   不会再去计较被遗忘的那八年,不会再陷入无尽的痛苦,不会再互相折磨。   她不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人,是这般炽热地爱过她。   他也终于,就此解脱。   ------   三日后。   接连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一日清晨,天色终于放了晴。   鹤鸣殿内发出一声欢喜的叫唤:   “皇上醒来了!”   “皇上、皇上醒来了——”   皇宫之内,奔走相告,人人面上,尽是一派喜气洋洋之色。   太后也连忙赶了过来,在她身后,还跟着同样兴高采烈的叶君月。   “皇上,您终于醒了,臣妾好生担忧您呢……”   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挤到床头,一双眼里盈满了秋波,朝坐在床榻上的男子风情万种的望去。   柳奚只觉得头疼。   “主子,”三余唯恐他又昏睡了过去,端着汤药上前,“您如今……感觉怎么样,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朕……”   柳奚一蹙眉。   他这不蹙眉还好,一蹙眉,所有人的心跟着一提。三余没敢直接告诉他,柳吴已将他与皇后的延命符解了开。   皇后,哦不,如今的柳小姐,亦是昏睡了有整整三日。   明微微在临睡前,特意叮嘱过三余与阿采,要将她带回柳府去。从今往后,他做他的皇帝,明微微做自己的柳家二小姐。   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柳家二小姐。   身前一道道紧张的目光,盯得柳奚有点头皮发麻。他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般。   难受,整个身子都僵硬的难受。   “主子,要不咱们先喝药。”   三余提议道。   男子目光淡淡,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三余的错觉,他感觉主子醒来后,那面色较先前相比,好上了许多。   没有那般苍白吓人了。   小后生在心中暗暗一叹,祈愿着,莫再生出什么事端了。   喝完了药,叶君月又要走上前,身姿袅袅,试图吸引皇上的注意。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好看,无论是妆容,或是衣裳发钗,都十分精致,引人注目。   柳奚的目光却没有一丁点落在她身上。   让人撤了汤药,太后一番嘘寒问暖,他觉得有些累了,可那眼神仍在人群中搜寻。   “皇上,您是在找谁?”   三余跟了柳奚许久,懂得主子的心思,问道。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男子脱口而出:“怎么不见微微,她人呢?”   三余一愣。   叶君月一愣。   一侧的太后,亦是愣了神。   -----   柳府。   一辆马车,匆匆停在府邸大门之外。   从马车上快步走下一位身穿雪色大氅的男子,他身后还紧跟着两三名侍从,随他一同往大门处走去。   地上都是落雪,一脚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不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开了门。   “您是?”   她应是最近才来的丫头,没见过柳奚,只觉得他剑眉星目,仪表不凡。   一时间,竟让她红了脸。   “公子可是来找我们小姐的?”   柳奚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小丫头红着脸,“敢问先生尊姓,奴婢前去通报一声。”   三余在一侧有些等不及了,直截了当道:“便说,是皇上来了。”   “皇上?!”   对方一愣,旋即“扑通”一声跪下。   不等她反应,柳奚便快步迈入大门,心中只想着,走快一些,再快一些。   走快一些,好快一点见到她。   柳奚走得极块,脚下宛若生风,那清风带动两侧宽大的衣袍,竟于他的周遭轻缓地起舞。   有下人远远瞧着,一瞬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竟觉得这位白袍公子有一种仙人遗世之感。   无视周遭各色各样的目光,顺着指引,柳奚轻车熟路地来到偏殿。   外头站了两名扫雪的小仆人,那下人还未来得及通报,便只见他略一敲门,片刻后,屋内传来一声清澈的:“进”。   一颗心下意识地一提。   推门而入,少女正坐在床榻上,偏着头,好奇地朝这边望了过来。   一双清澈的双眸中,似乎还带了些许疑色。   阿采规矩地守在一旁,见了柳奚,也是一愣。   “您……怎么来了?”   柳奚只瞟了那丫头一眼,又迈步走到床前,一声“微微”唤得温柔缱绻。   像是珍宝,失而复得。   明微微却是一愣。   “微微,”她歪了歪小脑袋,“公子,您是在……唤我吗?”   她这一出声,柳奚面上一下子变了颜色。   ……   他花了好半天,试图让对方接受“我是你夫君,你是我娘子,你不记得我了吗”的事实。   小姑娘坐在床上,抱着身前的被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阿采,”趁着他喝水之际,明微微小声把床边的丫头叫过来,“他是谁啊,长得人模人样的,不会是骗子吧?”   柳奚听力极好,如此细微一声,仍是只字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男子握着杯柄的手一顿,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阿采支支吾吾,看上去也说不明白。   见状,明微微便坐直了身子,认真而严肃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忽悠我。我虽然失了忆,忘记了一些事,但脑子又没坏掉。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夫君,叫楚玠。”   “他可是大堰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一边说,她一边挥舞着小拳头,脸上露出“小心我夫君揍你”的表情。   三余偷瞄了一眼主子,柳奚的面色,可谓是又青又紫又黑又白。   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他脸上的表情。   他就这般站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还记得楚玠,那……柳奚呢,你记不记得他?”   这一声,竟是十分的小心翼翼。   明微微眼底浮现出一层不解之色。   “柳奚?”   明微微眨了眨眼,转过头,去问阿采,“柳奚是谁?”   阿采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   柳奚是谁?   身前的男子面色有些艰难,轻声道:“柳奚就是——”   还不等他说完,床头那只晃晃送来好久的鹦鹉忽然扯着嗓子,尖叫:   “柳奚王八蛋!柳奚王八蛋!” 第91章 .91柳奚还要追我家小姐?   柳奚:……   三余:……   这个明晃晃,还真是阴魂不散。   时隔这么久了,柳奚还能想象到,明澈那小子对着鹦鹉骂他的场景。   闻言,原本就对柳奚有所警惕的明微微又皱了皱眉,一下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你便是柳奚?”   少女问他,那语气可谓是非常不和善。   盯着他似乎有些无奈的面容,明微微眼珠骨碌碌一转。   方才下人说,这鹦鹉,是跟了她许久的。常言道,万物生而有灵,鹦鹉更是一种极为有灵气的鸟,与她朝夕相处,自然能互通心意。   定是这王八蛋在自己失忆前欺辱过她,才叫她这般记恨!   才叫自己天天对着鸟儿怒骂,叫鹦鹉学了去!   如此想着,她投来一道又愤又恨的目光。少女生得娇小玲珑,坐在床榻上更少了几分气势,索性掀开被子跳下床,怒瞪着那人:   “我警告你,我才不是什么容易被美.色蛊惑的小姑娘,你莫再想引.诱我,也莫想再欺骗我!明微微,是——不会再上你的当的!”   对方长得这么好看,定是曾以美貌接近她、引诱她,然后再抛弃她!   看着他那张清俊的小脸儿,她真是觉得自己先前遇人不淑、悔恨万分。   对方似乎被她给吓到了,眼中亦是闪过疑色。他想走上前,却被少女抬手制止住。   小姑娘扬着脸,满脸的警惕。   她站在地上,矮了他几乎是整整一个头。只见身前的男子垂下眼帘,他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眼尾向上微微挑着,眼中竟闪过一瞬的失落来。   “微微。”   他轻唤,那声音,竟听得明微微骨头一阵酥麻。   定是那勾人魂魄的妖术。   她心中暗想,万万不能再中了对方的招。   可男子那一双眼却是分外的深情,眼中潋滟着柔光,幽深的眸色亦是湿软如雪。   他周遭的气质是清冷而缓淡的,就像是窗外的皑皑白雪,可那一双眼,却独具一番媚色,竟像是女子一般,阴柔而勾人。   “微微,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妖媚。   明微微稳下心神,长吸一口气。   连忙又将头转到一边,不去看他。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要喊人了。”   言罢,她又唤了一声阿采,让其赶人。   阿采不敢违抗命令,只得走到柳奚面前,小声道:“请罢。”   她不知,应该唤对方为“公子”,还是“皇上”。   见状,对方竟也没有再纠缠,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为复杂,饱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让明微微看不真切。   倒是他身后那名叫三余的侍从哭喊出来:“主子,您不是一醒来便要问柳小姐吗,您不是着急着要见她吗?您……”   三余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男子的目光轻轻颤了一颤。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明微微却径直扭过头去。   柳奚一默,只将目光轻轻落在少女身上,小姑娘正站在床边,是一如既往的伶俐可人。一瞬间,居然让他产生了些错觉——仿若时间倒流,回到了去年夏季。她还是那般可爱娇俏,天真烂漫。   不同的是,如今的明微微,却似乎是不愿再见他。   她全忘了。   她又将他们的曾经,忘得一干二净。   他苦笑。   命运就是这般捉弄人。   他的感情,闷在心里,埋在了骨子里。   就连那张延命符,也不能让他忘记了她。   ……   阿采将他们二人“请”了出去。   走到门口,柳奚脚步顿住,回头望了一眼大门上方的牌匾。   那一个“柳”字落了些雪,絮絮的雪片将木字遮挡住,一时间,让他有些恍惚。   柳府。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   即便是在皇宫,他也没有忘记那位抚养自己许多年的柳老爷。柳老爷老得厉害,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满脑子都是他的阿吴。   柳奚时不时便将他接到宫里,与他说说话。还让人经常往柳府里送些东西。   父子二人想见时,对方嘴里唤得,却全都是柳吴的名字。   就连父亲也忘了他。   走到马车边,三余一直默不作声,就在柳奚刚坐上马车时,那后生却突然转身,朝着马车里面喊:   “主子,您先回宫,奴才有话要去同柳小姐说!”   柳奚一愣,任由着他去折腾了。   三余跑到殿前,还未踏进屋,却被阿采一把拦下。   小丫头脸上似乎也带了些愠怒之意,瞪他:“没见着我们小姐生气了么,你还来!”   三余是有些怕阿采的。   他害怕直视对方的眼睛,只低着头,道:“阿采姑娘,我家主子与你家主子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就理应替主子分忧。我家主子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也是看见了,他不能失去你家姑娘。”   他一口一个“主子”的,绕得阿采头都大了。听完,她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你家主子如今怎么样,又与我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小姐忘了柳奚,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阿采高兴都来不及呢!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让他莫来找我家小姐了。既然小姐忘了他,那便断了那层关系罢。我可不想再看到小姐伤心难过了。”   言罢,她便要往屋里走。   “断不得,断不得!”   三余急得直跺脚。   “阿采姑娘,断不得。我家主子会死的!”   只听对方哭喊道:“你这般做,便是要了我家主子的命啊!”   阿采步子一顿。   她转过头,那小后生一双眼红通通的,眼下还挂了几颗泪珠。见状,她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道:“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三余抽噎着,过来揪她的衣袖子。   “阿采姐姐,您行行好,帮帮我家主子罢。皇上他、他不能没有柳姑娘。求求您了,三余求求您了。”   正言道,他竟然要跪下来。   阿采连忙往后退了半步,把他欲跪下的身子一把揪住。   她常年干重活儿,力气也是极大的,揪得三余一个踉跄,被带着就要往她的身上扑过去。   “欸!”   一声尖叫,她眼疾手快地一闪,三余跌靠在墙边,吸了吸鼻子。   “罢了!”   这丫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极受不了对方此番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得叹道:“再给你一个机会。三日后,城西望春楼要举办诗会,我们小姐到时候会参加。”   三余原本黯淡的眸色兀地一亮。   阿采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告诉你家主子,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好,好!”   三余忙不迭言谢,用袖子匆匆抹了把脸,又一个踉跄,跑远了。   独留阿采一人站在银装素裹的院子内,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暗暗一声叹息。   也不知小姐忘了皇上,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   三日后,城西望春桥。   望春桥边望春楼,楼外水榭小亭,雕栏画阁,分外热闹。   望春楼,是京城内文人墨客的常聚之地。在这里,好诗文,好琴酒,更是好才子佳人。   这是望春楼翻过年来,第一次举办诗酒宴会,京城内各才子纨绔皆来席。或是以文会友,或是寻觅良缘,总之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声轻喝,马车于楼前缓缓停下。   “小姐,到了。”   一只葱白如玉的手探出车帘,登即吸引了一片目光。周围人群远远望着,只见一辆极为豪奢的马车于春水楼前停落。不料想,里面定是坐了位出身不凡的贵人。   如此思量,周遭那一双双眼,不由得定在那马车之上。   仅是片刻,便见一妙龄女郎从车内款款走下。她穿了件淡紫色的八宝蝴蝶对襟裙,外头披了件珍珠紫纹雪氅,迎上一道道带着些探寻的目光,少女丝毫不怯场,面色缓淡,朝楼内走去。   阿采跟在她身侧,小心地扶着她。   待到明微微走到楼阁前,才有人回过神来。且说来这望春楼的文人,一半单纯为喜好,另一半,则是为了攀附权贵。见其仪容华贵,立马有男子迎上,大方地问起她的姓名来。   阿采睨他一眼,只替主子落下一个“柳”字。   柳家的姑娘。   众人恍然大悟。   这京城柳家,可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除去赫赫有名的柳家三子,还有许多旁系族亲。看年纪,这位应该是柳家旁系表姑娘。   有人在心中估摸着,暗暗思量,是否该走上前去,讨好一番关系。   她生得眉目婉婉,又打扮得精致华贵,已引起不少人的攀附之心。可当听到那一个“柳”字后,周围人却有些犹豫了。   要知道,没有一些名势,要想攀附柳家,哪怕是柳家的表姑娘,那也是难上加难。   周遭一阵叹息声。   阿采自然晓得他们都打的是什么心思,不由得勾起唇角。正欲扶着小姐往阁楼里头走,眼前却闪过一道身形,定睛一看,正是个打扮也同样华贵的公子。   他的模样,算是上乘,浓眉大眼,看上去是个实在人。   明微微顿住脚步,好奇问道:“敢问公子是……”   “城南赵氏,玉衡。”   赵玉衡。   明微微在脑海中努力搜寻了一番,仍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生。   应该是个不认识的。   对方微低着头,似乎有些羞赧。赵玉衡要比她高许多,虽是低头,却也恰恰与她四目相对。目光相触的一瞬,男子觉得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一下,一种酥麻之感顿时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只一眼,他便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姑娘。   赵玉衡亦是书香世家出身,生得儒雅清秀,气质也是温润,明微微没有反感,只觉得对方风度翩翩,说话也十分有趣。   便不由得跟着他,一同往春水楼里走去。   她性子活泼,遇见生人也不怕,一来二去,两人竟热络上许多。   赵玉衡心中更是激动了。   一颗心砰砰跳动得发紧,他全然没注意到另一头,一辆马车施施然停下。   登即,从马车里,也走下个青衣雪氅的男子来。   “主子。”   三余一弓腰,“春水楼到了。”   柳奚淡淡颔首,刚一走下马车,就见一男一女,互相说笑着,从自己眼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 第92章 .92不过空有一副色相   就像是没有看到他似的。   二人有说有笑,缓缓朝望春楼里面走。楼外挤满了人,有许多布衣百姓也赶来凑热闹,站在楼外,翘首。   看着这边权贵玉女,文人才子,香鬓华裳。   明微微只顾着往前走,自然没有注意到柳奚。   她失了忆,忘记了许多事,赵玉衡口中的趣事甚多,人也幽默有趣。   她便开始问起关于柳家的事情来。   赵玉衡一颔首:“不知柳姑娘,想问什么事?”   明微微便让他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一遍。   柳家向来低调,赵玉衡所知道的也不多。   “我只听闻,柳家虽只是书香世家,在京城内没有实权的,但后头的背景可是了得。就是因了这层关系,没有敢欺负柳家的人。”   “后头的背景?”   少女眼中闪过迷茫之色。   她只知道,自己的家境不错,可没人告诉她,柳家的后台还很硬啊。   “有多硬?”   明微微眨了眨眼,迫切地想知道。   赵玉衡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到这边,又凑近了半步。那神色是紧张兮兮的,生怕外人给听了去。   见状,明微微也忍不住凑近了些,低着头,将左脸颊靠近他。   “柳小姐难道不知道吗?你们家的后台,那可是当今圣上啊!”   明微微一下子傻了眼。   “当今……圣上?”   这后台也太硬了吧!   她以为对方在说笑,却见赵家公子神色认真,丝毫没有在哄骗她的样子。   明微微顿了顿。   “皇上与我们柳家,到底有什么关系呀?”   “这个……”   赵玉衡一沉吟,他也不好说。   外头都传闻,说圣上好像看上了柳家的一个姑娘。至于究竟是看上了谁……   赵玉衡无从知晓了。   阿采没有跟上来,只远远地看着他们二人。明微微歪了歪脑袋,一双眼中,尽是好奇又八卦的神色。   这京城中,皇上便是天。   有天王老子罩着,那她岂不是可以愈发张狂、无法无天?!   明微微在心中暗暗思量着。   一时间,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长得很文气,白白净净的,娇柔的身子站在那儿,就像是一朵绚丽柔美的花。   赵玉衡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般文静的皮囊之下,想的却净是些上树爬墙逛烟水巷逗乐人之事。   二人更是未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主一仆。   看赵玉衡凑近了明微微,三余愈发着急了。他跟在自家主子身后,亦是朝阁楼内走去。里头有三层,第一层乃是一个大厅,第二第三层则是许多包间。   大厅旁边有一些空出来的位置,三余跟着柳奚,找了一个离那两人较近的位置坐下。   柳奚点了一盏茶。   他安静地坐在那儿,不一阵儿,便有人恭敬地上了一盏茶。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或是腹中有些墨水的,小二不敢怠慢。   茶水微烫,向上徐徐冒着些热气,雾腾腾的。三余站在主子身后,又看着那二人举止愈发亲密。   他在一旁急得差点儿跺脚!   “主子,”他大着胆子,问道,“咱们要不要上前去……”   上前?   柳奚抬起眼眸,目光缓淡,落于二人身上。   他在这里坐了许久,明微微始终没有注意到他。赵玉衡也点了一盏茶,这里的茶水偏苦,她似乎有些喝不惯。   赵玉衡便笑:“柳姑娘想要喝什么,赵某今日请客。”   对方这么说,她竟也不拒绝,略一思索,问道:“这望春楼里,可有五品桃花酿?”   五品桃花酿,乃民间珍贵酒酿。   明微微逛烟水巷时,独爱这一酿。   见她点酒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柳姑娘还喝得了酒?”   他见过的那些大家闺秀,皆是滴酒不沾的,更别提去碰五品桃花酿了。   明微微坐在桌前,双袖规矩地交叠着,任何人见之,都觉得她是一副乖巧清丽的模样。而如今,少女却点点头,眸色清浅,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又娇又俏又闹腾,真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赵玉衡抿了抿唇,眼中笑意愈发浓烈,让人上了一壶酒。   “主子,那是……”   三余急了眼儿,“那可是五品桃花酿,是酒啊!”   皇后娘娘可是在与陌生男子一同饮酒!   她怎么可以和别人一起喝酒呢?那个男人,一看便是图谋不轨,不安好心!若是他将娘娘灌醉了怎么办,若是……   三余越想,越觉得慌张,忙不迭转头望过来:“主子,咱们要不要上前去组织他们啊。”   小后生看着桌前青衣雪氅的男子,在心中忍不住呐喊:主子,上啊!冲啊!去将皇后娘娘抢回来啊!   “论相貌,是个明眼人都知道那人比不过您;论才华,您之前可是教导过皇子的人,写几句文绉绉的诗歌那可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会几句诗文算什么,想当初,我们主子可是教过皇子们诗文的呢!   三余有些骄傲。   他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做了奴才一辈子,也跟了柳奚一辈子。他觉得自己此生,最值得炫耀的,便是跟了一个好主子。   桌上茶杯倒满,悠悠香气传来,几分沁人心脾。柳奚右手探向茶杯,乌眸沉沉,正盯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他的脑海中,满是:“你莫再骗我,也莫再引诱我,我失忆了,但脑子又没坏。这一次,你骗不了我的!”   徐徐一叹,男子将茶杯放下,眼中闪过一寸的无可奈何。   “三余。”   “欸,奴才在。”   他瞧着那道靓影,小姑娘身量娇俏,让他提前感觉到,春天要来了。   春花要开了。   “你说,话本子里,那些男子都是怎样追求姑娘的?”   三余怔了怔,一时间,竟有些害羞。   “都是……先接近姑娘,然后再想方设法地哄姑娘开心,不让她生气、不让她落泪,带她去吃好吃的、买漂亮的首饰和衣裳。满眼、满心都是她,一切都为了她好。再然后……”   小后生忽然一顿。   引得柳奚侧首,好奇道:“再然后什么?”   “再然后,”他红着脸,低声道,“便是牵手,拥抱,亲吻。”   柳奚一愣。   片刻后,他的耳根居然红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从未与她认真地拥抱、亲吻过。   他大病初愈,本来面色偏白,让耳朵上的红晕愈发醒目。竟一路,直直连在了脖子上,又被那雪氅盖住。   三余忍住笑,将茶杯往前推了推,好心道:   “主子,要不喝喝茶,缓一缓?”   柳奚不理他,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喏,他家主子,就是这么别扭。   “主子,奴才觉得,您这回可别再把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了。您喜欢娘娘,便大胆去说,您不说,她怎么能知道您有多喜欢、多在乎她呢?奴才看那些话本子里写,姑娘们向来都是害羞而敏感的。无论对方多喜欢您,您不说,即便是心中留有憾意,她便也全然放手错过了。”   “主子,您这回可得主动起来,先接近娘娘,再想方设法哄娘娘开心,带她吃好吃的点心,买好看的首饰衣裳,然后再牵手拥抱亲——”   柳奚红着耳朵低咳一声:“住嘴。”   三余连忙噤声。   可还没等他们行动呢,周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骚动之声愈演愈烈,果不其然惊动了那二人。听见周遭的喧闹声,明微微转过头去,终于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柳奚。   少女轻轻一蹙眉。   怎么是他?   阿采同样也看见了柳奚,忍不住走过来,低声:“小姐,咱们要不要同他打声招呼?”   今日柳奚前来,定是为了她家小姐的。   那日阿采答应了三余,要撮合小姐与皇上。   说实话,这次撮合,阿采心中有几分忐忑。若是最终皆大欢喜、觅得良缘还好,若是皇上再惹得小姐伤心难过,或是小姐对皇上继续不理睬……   她害怕,皇上又会强行把小姐掳进宫去。   阿采一个瑟缩。   明微微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神色,只是稍一抬头,有些好奇地望向柳奚周围那一群人。   他的周遭,围满了形形色色的女子。   “这是哪家的公子,怎么从未见过?”   “不知道,像是第一次来望春楼。”   “阿月,要不,你上前替姐妹们探个底细?”   一群女子围在柳奚身后,窃窃私语。   来望春楼的,不乏有专门寻欢作乐的。尤其是京城中的那些女纨绔,手中银两一大把,专挑望春楼内模样好看的文弱书生下手。   柳奚端坐于桌前,试图装作没听见那些话。   见他没有反应,一群人愈发大胆了。一个个皆将小眼神落在他的眉眼、鼻峰、薄唇,还有……腰上。   有人红了脸。   他虽穿着氅衣,可隔着几层衣服,也能想象出他结实的腰窝。   “我跟你说,这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子,榻上都是出奇的厉害……”   赵玉衡显然也听见了那些不堪入耳之声。   他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之意,道:“这些女子,就像是没见过男人一样。”   一个个都扑上去,直围着那人转。   明微微收回目光,没吱声,瞧着眼前晃动的酒水面儿。   像是有风吹过,水面上泛起一层涟漪,轻轻晃动着,搅乱了倒映出的那一双清澈灵气的眼。   “柳姑娘,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忽然觉得赵玉衡有些碍眼。   “不过空有一副色相罢了。”   打量了一番柳奚,他嗤笑一声,下了定论。   明微微转过头去,没有理睬他。   见状,阿采终于坐不住了,兀自朝那喧杂的人群走去,伸手拨开几名女子。   这一下子,便吸引了柳奚与三余的目光。   她先是轻轻瞟了柳奚一眼,而后望向三余,眼中似有嗔怒之意。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她又突然转身,离去。   “诶,阿采姑娘——”   三余连忙去追。   “阿采姑娘,您怎么来了。”   小后生赔着笑,将她拦下。   阿采翻了个白眼,努了努嘴,示意他望向被一群女子围着的柳奚。   “阿采姑娘,这……”   还不等三余解释呢,小丫头白了他一眼。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若是还想追我家小姐——”   她一顿,而后冷笑,“就先守好男德!” 第93章 .93春芙图   说完,她便扭过头,一个人走了。   独留三余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阿采今日难得地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衣裳,也留下一抹淡粉色的影。衣影从眼前掠过,像是一片娇俏的花瓣儿,三余还没来得及去捉,花瓣便飘远了。   小后生面色怔怔,回到自家主子身边。   柳奚自然是知道,方才三余是干什么去了。   他能明显感觉到,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三余很怕阿采。每每见到阿采时,他便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抠手指,咬嘴唇,眼神飘忽。   尽是一番毛毛躁躁之状。   三余安静地站回到他身侧,大厅前方忽然走上两个人。他们二人高高地喝了一声,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人,便是望春楼的秦楼主。   明微微也连忙收回神思。   她今日来望春楼,便是为了秦楼主的那一幅《春芙图》。   秦楼主善画、善临摹。其中先前不少真迹或失传、或被收纳入宫,流传于民间的先人之作少之又少。秦楼主最擅长的,便是将先人之画再绘,或是将文墨诗作之中的场景再现,于望春楼中拍卖,让世人再一饱眼福。   前几日,明微微读书,书中记载了一幅《春芙图》,令她心驰神往。   她今天来,便是买下这画的。   见她坐直身形,身侧的赵玉衡也抬眼往台上望去。只见秦楼主客客气气地一笑,让小二从身后取出那副画卷。   “秦某在此,见过各位。多谢各位赏脸,来我这望春楼中一坐。今日秦某将要拍卖的,便是这幅——”   他将扇子一打,身后小二登即将画卷展开。   画布很大,须得让两名男子举着,才能将整幅画卷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座下立马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就连原先只顾着看柳奚的女纨绔们,也被那副画吸引了去,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那画功,那笔锋,那神韵……也独有秦楼主能画得如此罢。   迎着众人的赞叹声,楼主似乎极为满意,他勾了勾唇,开始宣布:   “《春芙图》开始拍卖,三十两起拍,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两,价高者得!”   一言既出,台下立马有人跳起来,喊价道:“五十两!”   “六十两!”   “六十五两!”   ……   大厅内彻底热闹起来。   所来此处的,大多都是非富即贵之人,明微微自然也让阿采准备了许多银两。一见众人喊价,阿采坐不住了,拽了拽明微微的袖子。   “小姐,咱们要不要叫价。”   “再等等。”   这一声,引得赵玉衡望来。   男子唇边噙着温柔的笑,轻声问她:“柳姑娘很喜欢这幅《春芙图》?”   诚然。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明微微也不知道,那幅图究竟有哪出吸引了自己。按理说,柳家是书香门第,家中最不值钱的,便是那些字画。   字成堆,画亦成堆。可当她看见秦楼主笔下那两只白鹤时,竟像一下子被吸走了魂儿般,内心深处燃起强烈的欲往来。   心驰神往。   那两只白鹤,太为传神了。   见她点头,赵玉衡也不禁打量起那幅画卷,心中暗自估摸着,柳姑娘究竟是喜欢什么样的画,自己要怎么样才能讨得美人欢心。   不知不觉,价格已经加到了一百两。   这时候,喧腾声终于小了下来。   要知道,周围虽是些富贵人,可一百两也不是什么小数目,还是用一百两去买那幅仿作的画……   明微微沉下气,镇定地开口:“我出一百一十两。”   众人循声,纷纷朝她望来。   只见少女稳坐桌前,面容姣好,迎着那一道道目光,脸上却没有丝毫怯意。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娇俏的小丫鬟。   就是这一主一仆模样皆有些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她这一句话刚落,立马又有人跟:“一百三十两!”   紧随其后,咬得难舍难分。   阿采得了主子的眼色,声音清丽:“一百三十五两!”   “一百五十两!”   明微微面色一顿。   那人是分明,要跟她死争这一幅画。   见状,她先稳住神,转过头,小声问阿采:“今日咱们带了多少银票来?”   阿采一估摸,“大约是二百两。”   二百两,还好还好。   她让阿采叫价。   二人打得你死我活,不一阵儿——   对方又拔高了声音,直接将价格叫到了一百八十两!   阿采面露难色,有些不敢提价了,压低了声音:“小姐……”   明微微盯着台上画卷中那两只白鹤。   说也奇怪,那两只白鹤并不精细,画卷上的主角也显然是那一簇簇艳丽绽放的芙蓉。可明微微却无端觉得,自己所有的目光皆被那一双鹤所吸引,直让她挪不开眼。   她一沉声,吩咐道:“继续加价。”   她倒要看看,那个人能与自己拼到何时!   “我屋里的那些首饰,也都估个价,下午便去当了。”   她买画,是以自己的名义所购,不能私自挪动柳家的钱财。   阿采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却见小姐面色坚决,也只得由了她去。   不远处,一双眼正静静地瞧着她。   柳奚坐在桌前,一言不发,看着明微微与那人厮杀得你死我活。见他这般气定神闲,三余倒是坐不住了,忍不住问道:   “主子,咱们要不要出手?”   要不要替娘娘,将那幅画买下来?   要知道,全京城,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位爷有钱有势的人了。   别说是二百两,就算是三百两、四百两,那也只是动动手指头、抬抬眼皮的事儿。   柳奚眸色沉静,注视着她身侧的赵玉衡。   幽深的眸底,终于涌现半分晦暗不明的情绪。   对方还在继续加价。   明微微虽未无奈,却也不忍心就此放手,一咬牙,让阿采将价格提到了二百零五两银子。   竞价之人仍是不肯松口。   见她面色微动,赵玉衡终于开口,于她出声之前抢先拦住:   “赵氏玉衡,出价二百三十两。”   赵公子!   有认出他来的,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京城中有四大世家,柳家为文,楚家为武,叶家为政,而赵家,便是为商。   赵家,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商贾之家。   赵玉衡作为赵家三公子,手中的闲钱自然不少。   他这么一开口,对方明显有了退缩之意。片刻后,许是仍心有不甘,那人咬牙道:“那便……二百三十五。”   赵玉衡弯唇,有条不紊:“二百四十两。”   末了,还故意转过头,众目睽睽之下,对明微微道:“待我将这幅画买下,便送给你,可好?”   明微微一怔。   不容她拒绝,赵玉衡有与那人“打”了起来,几番回合,对方灰灰然落败。   二人相争,得利的自然是台上的秦楼主。此情此景,他早已笑得合不拢嘴,怕是做梦也未料到,自己的一幅临摹之作,能被炒到这个价钱。   他刚欲开口将画作给赵公子,台下忽然响起一道男声。那人声音清冽,宛若山泉珠玉,轻轻激荡。   “在下出价二百八十两。”   赵玉衡一愣,下意识问道:“你是何人?”   竟敢于赵家叫价?!   却见男子一身雪氅,眸色缓淡,徐徐望来。   些许光影翕动,落在柳奚眉睫之上,于一片注目之中,他抬了抬眸。   一双乌眸,竟比画中芙蓉,更加昳丽迷人。   明明是他与赵玉衡竞价,可那一双眼,却望向的是赵氏身侧的少女。柳奚坐在那儿,清冷、从容、安静,四目相对的一瞬,明微微也忍不住开口,朝他问道:   “你要做什么?” 第94章 .94所以他这是……被拒绝了么?……   她不明白对方的意图。   只觉得柳奚那一双眼,幽深而晦暗。   他的眼底似乎闪烁着些情绪,却尽数被那长长的睫羽压下。柳奚抬眼,面色一如既往的缓淡,倒是赵玉衡,面色却是猛然变了变。   先前他已向柳姑娘说,要将这幅画拍下来赠与她,此时自然是不能退缩的。   见柳奚加了价,赵公子也连忙跟道:“再加五两银子。”   “那便是二百八十五两。”   秦楼主道。   二百八十五两!   台下又响起了窃窃私语之身,众人观望着、打量着,那目光却大多落在柳奚那一袭雪氅之上。   只见他不紧不慢,添道:“二百九十两。”   赵玉衡暗暗握拳。   纵是他家底殷实,可自己毕竟还是个未管家事的小公子。他方才叫的价,已是计算了自己每个月的闲钱所得,若是再这般不知休止地加下去……   他一咬牙,亦是抬眼,瞪向柳奚:“二百九十五两!”   他倒要看看,对方能与自己争到什么时候!   他买那一纸《春芙图》,便是为了讨柳姑娘欢心。可从方才柳姑娘与那人的对视中,赵玉衡隐约觉得,柳姑娘与对方的关系不太一般。   或者说,他看出了柳奚眼中的欢喜之意。   那欢喜之色,并非是对于一幅画的欣赏。他与自己一样,都喜欢眼前这位姑娘。   不一样的是,自己与柳姑娘第一次见面,那神色中,更多的是客气与讨好。可那人却不同,他生得好看,眸色也是清浅温柔。那一袭素净的雪氅落在他身上,像是温柔的雪覆盖在了男子肩头,将他与身后的万千喧腾尽数隔绝了开。   纤尘不染。   赵玉衡莫名觉得,对方竟是没有一丝烟火气的。   金银在前,他却不眨一下眼睛,仿若视钱财如空物。为了美人,大方地一掷千金。   男子的眼神中,竟有几分宠溺。   还有几分,与他赵玉衡较劲。   价格加到了三百一十两。   明微微在一侧瞧着二人。   柳奚仍是气定神闲,反之,赵玉衡的气势有些消却了。微微知晓,赵公子重金拍下这幅画,是为了给她。方才她便想拒绝,如今更是不愿对方以如此天价,买下那幅《春芙图》。   喜欢是真的喜欢,可也是真的没有必要。   柳奚出了三百一十两,抢在赵玉衡开口之前,少女转过头,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袖口。   “赵公子。”   少女声音温婉,像是三月春风,温柔和煦。   “这一幅画,便让给他罢。”   闻言,赵玉衡抬头,又睨了柳奚一眼。   “不成!”   他越想,越发觉得此时不能丢了气势。此时此刻,赵玉衡俨然将柳奚当成了自己的大敌。   “柳姑娘,赵某先前说过,定要将这幅画买下送给你。”   如此轻飘飘的一句,恰恰落入了柳奚的耳朵。   他抿了抿唇,唇角边似有些笑意。   跟他抢女人?   男子放下手中茶盏,他的手指纤长,莹白如玉,落在瓷玉器盏旁边,如有冰珠轻轻敲击,让人愈发觉得心旷神怡。   得了他的授意,一侧的三余拖长了声音,高声道:“我家公子,愿出价三百五十两,买下楼主此画作!”   一时间,周遭顿然寂静。   周围没有了声息,只余明微微莫名发促的呼吸声。反应过来后,她又立马转头望向赵玉衡,果不其然,他此时的面色已是青一块,白一块。   分外难看。   赵家公子紧咬着唇,有些不死心地望向柳奚。他面上一片灰败之色,有些无力地扫了柳奚一眼,最终只能认输。   “我……放弃。”   有气无力地一声,赵玉衡垂头,瘫坐在椅上。   明微微这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她生怕赵公子买下那幅画、送给自己,如此,便是欠了对方一个天大的人情。   一直僵硬的身子终于松软下来,她往后靠了靠,与所有人一样,看着秦楼主将那幅《春芙图》卷成轴,恭恭敬敬地将其送到柳奚身前。   他轻轻抚了抚画轴,下一刻,竟抱起画,朝明微微这边走来。   她的右眼皮突地一跳。   竟看着对方,于一片注目之中,大方地走到她的面前,两手握着那画轴,呈上。   明微微一愣,“你……”   不等她问出声,柳奚径直道:“送给你的。”   眸光与温和的声音,一同落在少女周遭。   他的身上有些香,那是一种清淡的、冷冽的香气,如同雪地里的一株腊梅,幽冷而高洁。   淡淡的香气袭来,一瞬,将她包裹。   紧接而来的,便是那画轴。她还在发怔,便觉得手上一重,回过神来,怀中已多了一物。   赵玉衡的面色更是难看了。   他脸色铁青,恨不得此时此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明微微不解,问柳奚,“送我的?”   “嗯。”   “为什么?”   前几日,她明明还在柳府,对他说了那种话。   让他离开自己,让他滚。   柳奚一顿。   冬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光影从他的眉睫翕翕然落下,眼睑处一片阴影,掩住了男子眼中的晦暗不明的光。   柳奚凝望着她,认真道:   “为了让你开心。”   这一声,周围的光影忽然黯淡下来,少女愣了愣,仰面之时,忽见他氅衣上雪鹤翻飞。那白鹤用金丝勾勒着,轻轻游动在男子身侧、将他的身形裹挟,让柔和的日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   春天。   春天的气息。   许是那目光太过炽热,让明微微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大厅内,一盏盏灯,明灭闪烁。   她方才喝了酒,忽然有些晕了。咬了咬唇,她定下心神,将怀中之物推了开。   “我不能要。”   “这是你买的画,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拿了你的东西。”   她的话语干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可是我买下这幅画,就是为了送给你呢?”   他的胸膛,有些起伏,忽然又凑近了些,垂下头,在她耳边轻声:   “柳小姐,我想追求你。”   明微微明显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抬起一张清丽的小脸儿,惶惶然地看着他。   “我……我有夫君的。”   “你与楚玠,早就和离了。”   她一顿,显然早就知道了自己已与楚玠和离之事,仍有些慌张:   “那、那我们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   她蹙眉,还未思量个所以然,便见他又走上前。于一片注目中,垂下眼睫,轻声:   “微微,我喜欢你。”   柳奚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明微微。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鼓起勇气,第一次向心爱的姑娘表露心迹。   却不料,对方仅是怔了一瞬,竟苍白着脸,慌忙将他推开。   又慌慌张张,跑出望春楼。   独留他一人站在原地,抱着那幅为她高价买来的《春芙图》,发愣。 第95章 .95柳奚看着楚玠   所以他这是……被拒绝了么?   柳奚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喉咙里猛地塞了一口冰渣子,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那凉意便顺着喉肠一路之下。可许久之后,却仍有冰渣卡在那喉结之处,让他张不开口来。   三余有些担忧地望向他。   主子抱着怀中高价购得的那张画,安静地看着那人步步远去了。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雪,明微微被阿采扶着,不疾不徐地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廊檐处系了一串铃铛,风一吹,便是一片琅琅之声。柳奚定住,看着她走上廊檐上,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番场景。   有她还是五公主,自己还身为太傅时,小姑娘抱着书本追他上廊檐,迎风喊着:“先生,先生——您不要讨厌我!”   有她与楚玠大婚那日,少女凤冠霞帔,却脱去了靴,踩着冰凉的地板,含泪望他:“柳奚,微微要嫁人了。”   还有他登基后,将她强行带到宫中。那日烈日夺目,她的周遭,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她的身后,是金粉色的云朵,绚烂,夺目,却也耀眼。   她唇边冷笑逼仄,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在嗤笑,他这下.作的手段。   一声叹息,雪下得更大了些。身侧有人走上来,带着些审视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是赵玉衡。   “你究竟是何人?”   柳奚没有理会他,手中紧紧抱着那幅画。   见对方不理睬自己,赵玉衡一下子犯了少爷脾气,他忍着眼中的愠怒之色,望向那个青衣雪氅之人。   一时间,柳奚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楚玠的影子。   若是没记错,他回京后第一次遇见楚玠,对方也曾这般审视过他。   与楚玠不同,赵玉衡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而后郑重其事,近乎是一字一顿:   “我不会输给你。”   柳奚平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几日,柳府总会收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奁首饰、几件蚕丝金缕衣、上好的香炭、精巧可口的点心……起初,明微微还不甚在意,直到收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终于忍不住盘问阿采。   小丫头结结巴巴,只道:“是宫里送来的。”   “宫里?”   明微微一下子想起来,赵玉衡曾说起柳家很有后台,他们背后靠着的,是天子那座大山。   如此想着,她便忍不住询问了出来。   阿采先是一顿,而后,竟点头:“小姐,我们家,背后确实是当今圣上。”   岂不美哉!   明微微眯了眯眼,“我还听说,当今圣上看上了咱家的一个小姐?”   阿采:“……是。”   “可我没听说,咱们家还有旁的姑娘啊,莫不是有什么表亲堂亲的,她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   阿采一噎,“小姐,皇上看上的……是您。”   “啪嗒”一声,她手里头的桃花酥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阿采清楚地看见,自家小姐的面色一下子变青变紫又变白,可谓是五彩斑斓。   她的手轻轻颤了颤。   想不到啊,明微微,你失忆之前竟还招惹了这么多烂桃花。   前夫楚玠,半路杀出的柳奚,如今还多了个当朝皇帝。   真有你的啊。   她拍了拍脑袋,忽然有些头疼。   见她皱眉,阿采连忙上前宽慰,道:“小姐,您莫急。皇上待您很好,若是这次您不想进宫,想待在柳府,他也不会强求您的。”   鬼才信这些话!   她虽然失忆了,却还清晰地记着自己先前看过的话本子——话本子里的皇帝,往往都是滥情且独霸,看上哪个姑娘,二话不说地召进宫,宠幸几次腻了之后,便将她抛弃在那深宫之中。   任她像一朵花儿般,枯萎凋谢。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要趁着皇帝对她动手之前成亲!   与阿采好一番商讨,那小丫头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否定她:   “小姐,不成的,楚将军已经去米蚩那边打仗了,没个一年半载的,是回不来的。”   不能和楚玠再续前缘,她又想到了前几日见到的赵玉衡,“赵家家底殷实,嫁给他,也比进宫好太多。”   阿采一怔,又摇头,“赵家有很多夫人太太,您嫁过去了,怕是处不惯。”   她这般娇矜,怕是嫁过去了,要受好一番指指点点。   明微微抓着一串流苏穗子,幽幽一叹。   “阿采,那要怎么样才能不入宫……”   阿采一愣,下意识道:“小姐,您不喜欢皇宫吗?”   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阿采长大的地方。   而如今,主子却是全都忘了。   如此想着,她的眼睛竟有些发,正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呢,只见身前少女眼眸一亮。   “有了!”   有……什么了?   不等阿采询问,长安跑过来,神色紧张地说有人找她。   阿采跑出门,一看,院子外站着三余。   三余一手撑着伞,一手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抬着头站在柳府门口。一见阿采,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阿采姑娘!”   小姑娘跑上前去,腰间的荷包穗子晃了晃,看得三余心情大好。   “皇上近日政事缠身,不能来看娘娘,又让奴才送了些东西过来。”   他将手里的东西往阿采怀中一递,她立马明白了,这是那日皇上在望春楼,高价买来的那幅画。   “皇上说,娘娘喜欢这个,总归是把它送过来比较好。”   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阿采抿了抿唇,终是收下了。   心中仍有些惶惶然,让她忍不住问出声:“皇上的身子……近日如何了?”   “好是好了一些了,”三余答道,“不过还是受不了凉的。那日从望春楼回来后,又发烧了。”   看着她眼中的忧思,小后生声音轻轻:“阿采姑娘,你也不必太担心,宫里头用的都是最好的药,太医也说,皇上的身子有所好转了。就是娘娘她……唉……”   他低叹一声,替主子委屈起来:   “她怎么能把皇上忘了呢,皇上都没有忘了她,她怎么能丢下皇上一个人呢。”   迎着风,三余觉得眼睛酸酸涨涨的,“就前天,皇上大半夜发了烧,额头烫得下人。奴才守着他,还听着、听着他喊娘娘的名字……”   她怎么能忘了,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呢。   怎么能一个人就忘了呢。   主子始终不肯解开那张延命符,便是不想与她相忘于江湖。可那日一醒来,得到的却是符纸解开的消息。明明是两个人彼此淡忘,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人守着回忆煎熬。   他曾同柳吴说过,阿吴,被人遗忘的感觉,太痛苦了。   他已经被她忘了整整八年。   三余低下头,眼泪珠子止不住地落下来。阿采就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他。良久,他终于吸了吸鼻子,眼睛红通通的:   “罢了,不说这些了。阿采姐姐,一定要替皇上将那幅画送给娘娘。皇上说了,那幅画上有白鹤,他也很喜欢。我家主子嗜鹤如命,也希望那白鹤能陪着娘娘。”   阿采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忽然,她又看见对方手上的另一件东西,似乎是一本书:“这又是什么?”   “喔,这是替我家主子买的,”三余将那本书扬了扬,“《男德经》。”   阿采一时语塞。   三余还未告别,忽然一阵马蹄声,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打扮干练的男子长吁一声,翻身下马。   阿采欣喜地喊出声:“知爻哥哥!”   那人见了她,唇角亦是一弯,提着些东西走了过来。   “知爻哥哥,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欢喜的光芒。   三余站在一侧,有些黯黯然。   阿采径直从他身侧掠过,像一只欢快的雀儿,小鸟依人地站在黑衣男子身侧。那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三余,却仅是淡淡一瞥,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阿采也顾不上照顾三余的情绪了,一双眼明亮亮的,瞧着眼前那人。   知爻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好听:   “王爷让我送些东西来。”   一些用药包装着的补品,还有一碗燕窝。   知爻道:“才熬好的,我一路飞快赶来,也不知凉了没有。若是凉了便热热。”   “嗯嗯!”阿采点头如捣蒜。   三余忍不住望过去,小姑娘正仰着脸,一双眼尽在男子面上。   当知爻说出那句“我先走了”之后,他居然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一瞬间的失落。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她还没和他说够话呢。   知爻也“嗯”了一声,语气淡淡:“我还有些事要做,便不前去给娘娘打招呼了。”   阿采:“好罢,你路上慢些,注意安全。”   待那一人一马走好远了,小姑娘才怔怔地回过神来。   一转头,便对上三余那双眼。   她一皱眉,“咦,你还没有走吗?”   三余:……   他装作毫不在意地摸了摸后脑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采怀中抱了一大堆东西,见状,他便下意识地要去搭一把手,“我帮你抱进去。”   “不必,”阿采道,“这些东西也不重。”   他低低地“哦”了一声。   言罢,阿采也不等他告别,抱着怀中之物便往院子里走。忽然,一块方帕从她身上掉落,是一方粉白色的帕子,施施然落了地,安安静静地躺在门槛那一边。   少女丝毫没有注意。   三余一见,原本想上前喊她,那名字到嘴边时,他却鬼使神差地顿了顿声。只见她走远了,那抹倩丽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犹豫了好一阵儿,他终于蹑手蹑脚地走上前。   趁着没人,飞快捡起那方粉帕。   一颗心,跳得飞快!   他觉得连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手中紧紧攥着那方帕子,飞速冲出柳府大门。   一路上,他都在飞快地奔跑着,似乎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他。不知不觉,天上又开始飘雪,他竟也连伞都顾不得打了,紧张地攥着手中的帕子。   嗓子干涩,像是在冒火!   回到皇宫,他仍有些惶惶然。   皇上没有立马喊他,许是此时正在与群臣商议着些什么事。这几日米蚩那边又开始作.乱,柳奚力排众议,竟让楚玠去征讨米蚩。   用他的话说,全大堰,再没有比楚玠更适合与米蚩交战的人了。   楚玠被调出来的时候,脸上尽是惊愕。他不可思议地望了柳奚许久,直到有人上前,恭敬地呈上他的战袍。   他这才回过神来。   楚玠站在堂下,凝望着那位坐在龙椅之上的男子。他仍是一身雪色长衫,袖上金纹白鹤翻飞,将他整个人包裹着。   他如坠云端。   那眼中的神色,楚玠看不真切。   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了许久,柳奚终于站起身,步步下殿,缓缓朝他走来。   他走得极为缓慢,每一步,都走出了一种矜贵之气。仿佛他并非大堰的皇帝,而是某家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他来到楚玠身侧。   时至今日,楚玠仍是不愿开口,唤他一声,皇上。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朝自己逼近,而自己的双腿仿若被人捆住了般,不得动弹。柳奚将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似乎在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将军,良久,终于出声:   “这是朕第一次用你。”   上一次他出征,还是先帝所准。他当着先帝与楚太后的面,偷了柳奚的一张生死状。   生死状,来得不光彩,那门婚事,更是来得不光彩。   是他偷来的。   迎着柳奚的目光,楚玠有些心虚。   许久未见,柳奚似乎瘦了些,他的面色有些发白,身上也带了中淡淡的、苦涩的中药味。看着对方的面容,楚玠开始出神。只觉得眼前似乎有一群白鹤飞过,直朝那,云端深处飞去。   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   楚玠在心底暗叹一声,还未回过神,便听见耳边一声:   “不要让朕失望。” 第96章 .96媚药   闻言,楚玠一愣。   他忽然觉得对方十分陌生。   走出大殿时,门口围了些前来恭维的臣子。如今米蚩在外作乱,时常骚扰边境,实乃大堰之大敌。   楚玠重获皇帝重用,若是平息了战乱,凯旋后便是无尽的赏赐与荣誉。先前他落难,不少人曾对他落井下石,如今各个都唯唯诺诺地上前来,拍起这位少年将军的马屁来。   楚玠又如何不知这些人心中的想法。   一声声恭维落在耳边,群臣争先恐后地说着他的好话,男子眸色未动,面色却仍是清冷。   “楚将军,路上一定要小心。”   “我们等您凯旋回京啊……”   楚玠握紧缰绳,翻身,利落地上马。   下一刻,连头也不回,长吁一声,扬鞭离开。   柳奚站在宫殿门前,看着楚玠远去。   廊上时不时还滴了些雨,有小宫女从殿内捧着手炉上前,恭敬地递给他。   “皇上,叶美人又闹着要见您。”   叶君月虽被降了位份,可她身后毕竟还有丞相撑腰,与其他妃嫔相较,也愈发大胆、敢直接闹着吵着要见柳奚。   他一日不见,对方便闹腾一日。   直将后宫搅得不得安宁。   又听了宫娥的反应,柳奚拢了拢氅衣,夜风有些凉了,他转身走入殿内。   “任她闹,不必再同朕说。”   宫娥无奈,只得低低应声:“……是。”   原以为可以安宁下来的柳奚,在一日下朝回到书房后,忽然看见屋内的一道人影。   三余脚步亦随之一顿,抬头看了一眼他,“主子,那是……”   听到脚步声,叶君月转过头来,笑吟吟。   她是好一番悉心地打扮过的,妆发精致,衣裳更是倩丽得体。见了柳奚,她迎上前来,不等对方开口,抢先道:   “皇上,太后娘娘担心您的身子,让臣妾送了碗燕窝来。”   桌上一碗燕窝,正是热气腾腾。   三余扫了桌上那玩意儿一眼,心中估摸着,许是叶美人借了太后娘娘之名,这才没被守门的小宫人给拦下来。   女子眼波横横,媚色盈盈。稍一挥手,周围宫人便识规矩地退下了。   殿内燃着香,将人身上熏得暖意融融的,叶君月在此处等了他许久,可当看见男子那一双熟悉的眉眼时,又觉得所有的等待都值得起来。   她已有许久未见到皇上了。   自从皇后出宫,皇上便再未踏入过后宫,更是一次都没与她碰面。忧思成疾,她在殿中不管不顾地哭闹,却也无济于事。   最终还是跑到太后娘娘那里,迎着太后的叹息,接下了这一碗燕窝。   柳奚站在那一道屏风前,看了一眼她,脸上没有过多的神情。   女子扭动腰肢,端着燕窝,朝他款款走来。   “皇上可是又想着怎么赶走臣妾?”   她脸上露出些受伤的神色,却是转瞬即逝:“皇上,太后娘娘叮嘱过臣妾,一定要臣妾看着您喝下这碗燕窝。您若是想赶走臣妾,那便喝了这燕窝,再将臣妾趋之门外,好不好?”   闻言,他这才朝书桌旁边走了过来。   叶君月浅浅一笑。   她喜欢看皇上,喜欢看皇上那一双眉眼,喜欢看皇上走路、说话、思索,哪怕是那般与她疏离的神色,叶君月也喜欢。   当初集市上惊鸿一瞥,她便铁了心的要入宫,求着父亲去向太后娘娘指婚。   谁知,对方却没有先接过那碗燕窝。   他只将周围打量了一番,眸色忽然沉下去,“朕书房里的东西,你动了?”   叶君月一怔。   半晌,才有些结巴地道:“方、方才臣妾在此等候您,有些无聊,便翻看了些书籍……”   他的眼神,让她忽然一瑟缩。   端着燕窝的双手就这般抖了抖。   他的眸光太冷,冷到她止不住地打颤。仅一瞬,男子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将桌上的折子翻了翻。   叶君月弱弱道:“那些军国大事的奏折,臣妾是不敢翻动的……”   她翻的,只是身后的书籍。   一道目光乜斜而来。   “谁让你动的?”   一瞬间,叶君月忽然明白了,自己在皇上眼中,甚至比不上她身后的那些书籍。   她将燕窝放到桌子边儿,害怕地望向那一身龙袍之人。对方抿着薄唇,眼中似有幽冷寂静的光闪过,下一瞬,已然开口。   如有大雪,簌簌而下。   “要么乖乖的,要么滚。”   叶君月落荒而逃。   回到宫里,周围宫女见她神色不对,便识眼色地没再过问起自家娘娘前去鹤鸣殿的事儿。   她先是失神落魄了一阵儿,直到第一缕月色打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女子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耳边仍是那句:   “要么给朕安安生生的,要么滚回叶家。”   “别以为你是叶家千金,朕就不敢动你。”   同样的话,在皇后小产那日,他也曾说过。   迎着月光,她落下两行清泪,袖角已被她攥得发皱,忽然,女子眉头动了动,想起一件事来。   “扶本宫回屋。”   她身姿有些纤弱,像是被冷风一吹,就要倒下。   宫人赶忙来扶她。   “点灯。”   殿内敞亮了。   叶君月走到床边,忽然一躬身,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布缝的小人来。   “明微微。”   一看见小人身上那个名字,她的眼中便生起了无边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做了那么多,皇上的眼里却只有你!”   她不甘心!   银针如细雨般落下,尽数扎在那布人儿的脸上。女子像是发了疯,恨恨地咬着牙。   她要将那人戳烂,刺破!   要将那人扎死!   要让那人,从此消失在这世界上!   一手捏着布人,一手挥动着银针,直到一角棉花露出来,她终于感觉到累了。精疲力尽地将那写有“明微微”三个字的小布娃娃丢到一边儿,瘫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你眼里,始终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为什么,她明明伤了您那么多,您却不责罚她一下,我不过是翻了翻书卷,您便要将我赶出皇宫……”   “她已经忘了您,您什么时候也能忘了她。什么时候,能记起君月的好……”   泪水一路滑下,滴落在地,溽湿了她今日精心准备的衣裳。   今日她去鹤鸣殿,本以为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太后娘娘给她的那碗燕窝中,下了春.药。若是皇上方才喝下了,若是他喝下了……   叶君月眸光一闪。   若是他方才喝下了那碗被下了春.药的燕窝,今天晚上自己必然会收到临幸。若是她得到了皇上的宠幸,那一切,会不会变得截然不同。   迷离幽深的月色下,女子暗暗攥了攥拳头。   只可惜,她还没有来得及看着皇上喝下那碗燕窝,便被他赶出来鹤鸣殿。   回想起方才所发生过的一切,叶君月的眸色一黯。眼中原本神色熠熠的光芒在一瞬间,忽然一闪即灭。   ----   鹤鸣殿。   夜色如墨,香薰似云。   柳奚坐在桌案前,又批了许久的奏折。   这几日政务繁忙,折子一道又一道地呈上来,此时眼前已然是堆积如山,直压着他喘不上气儿来。   三余走上前,又将灯盏点亮了些。   见着他有些疲惫的面色,这小后生止不住地心疼,轻声同他道:“皇上,夜色很深了,明日您还要上早朝。这些折子,明天下了朝批,也是来得及的。”   柳奚摇摇头。   右手执笔,又蘸了蘸朱墨,他于纸上落下一个“阅”字,字迹遒劲有力。而后思索了阵,在其后又添之数语。   三余站在一侧,暗暗叹息。   他只怕主子天天这样熬夜,会将身子熬坏的。   柳奚却只想着,熬一些夜,多批一些奏折,这样挤出时间来,才好出宫去看她。   如今她不在宫内,他们二人隔着一道高高的宫墙,自己不能日夜看她,总觉得惴惴不安。每至深夜,眼皮便跳动得厉害,让他无法安然入眠。   再多批几道奏折,明日便可去看她了罢。   如此想着,男子眼中终于有了些欣慰之色。   三余在一侧等了良久,忽然想起不久前叶美人送的那碗燕窝来。他拍了拍脑门儿,不忍心上前去打扰主子,便悄悄地让宫人又将那燕窝热了热。   不一会儿,一碗冒着热气、香扑扑的燕窝便被端到了桌案前。   “皇上,您的身子刚有所好转,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快吃吃燕窝,补补身子。”   三余像是位老母亲一样站在桌案前,看着皇上快速瞟了那燕窝一眼,而后动了动勺子,却只吃了几口。   继续低下头,仍是下笔如飞。   三余忍不住道:“主子,您多吃些,还有那么大一碗,倒掉了多可惜。”   须臾,柳奚又抬头,小后生上前递来勺子,看他又舀了几口。   三余这才满意一笑。   “就是嘛,皇上,您近日又瘦了。得多吃些才好。”   还不等他说完呢,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座前男子警惕性地抬眼,却见一黑衣之人敲门走上,神色有些慌张。   是他安插在柳府那边,奉命保护明微微的人。   “怎么了?”   见那人面上惶惶然的神色,男子眼皮一跳,忙出声问道,“柳府出什么事了?” 第97章 .97少女下意识地想要遮挡   来者面色凝重,将柳家那边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向皇上汇报了个遍。   原来,丞相家的公子叶绪安在逛集市时,偶遇见明微微,一见倾心,旋即便对她展开了攻势。   一厢芳心,岂能如此轻易地交付于他人?两个人都是性子倔的。少女当众拒绝叶绪安,惹得丞相家公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儿的,一下便起了强取豪夺的心思。   叶绪安,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哥儿。   今天晚上,带了一群叶家人将柳家包了。如今柳家人丁稀少,更是没有男子。明微微却不惧怕,与那人展开一番口舌之争后,气急败坏的叶公子竟扬言要抄了柳家。   这皇城里,天子第一,丞相家,便是第二。   叶绪安是什么都不怕的,反正出了什么事儿,都有他那个丞相老爹帮他背着。见状,那眼线连忙策马入宫,赶到皇帝身前。   说这句话时,他的气息不稳,还有些发喘。   “叶绪安?”   叶家三公子,叶君月兄长。   天子眸色一沉,登即让人备马,朝宫外飞驰而去。   自然有人阻拦,以天色沉、龙体欠安为由,企图将柳奚留下来。   却见男子冷冷一睨,周围宫人一瑟缩,便不敢再拦他。   柳奚没来得及穿上龙袍,只着一件素衫,三余慌张递来外氅衣。   夜色如墨,尽数倾倒在男子一双眼底,不见星光明灭闪烁。   有人在心中暗暗喟叹,替那丞相家的纨绔公子叹息。   幽寂的夜中有寒风猎猎,带动男子雪白的氅袍。转眼便听马缰声纷沓,只抽得人耳朵发疼。   “皇上——”   身后有侍卫焦急地喊出声。   柳奚恍若未闻,只攥着缰绳,轻车熟路地朝柳府策马而去。   ---   却说柳府。   府内府外,都围满了叶绪安带来的人。他们将明微微与周围侍女隔开,“嘭”地一声,房门被人重重甩上。   彻底隔绝了屋外的月光。   屋子内未点灯,只余些许晦暗的月光从窗外透入,映在少女一双倔强的眼眸中。   明微微抬起头,头上一团发髻微斜,几缕青丝落至颊侧,颇惹得人垂目望来。   身前,便是那位京中出了名的纨绔。   “柳姑娘。”   男子唇边噙一抹笑,眸光不离少女腮畔青丝,似乎想伸手,捏住那一抹乌黑秀丽的鸦发。   像是看出了对方意图,明微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身形恰好抵在身后的一盏屏风侧。   屏风后,便是那一榻方床。   床帘垂垂而下,轻柔的纱帐漫在地上,与月光交织着,分外旖旎迷人。   “柳姑娘,你们柳家,已经被我尽数包围了。”   “如今,可是密不透风,纵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   华靴微迈,他走上前一步。腰间环佩叩动宝刀,碰撞敲击。   黑夜中,明微微看着,那人又凑近了一步。   “畜.生,你放了我家小姐!”   一阵喧腾声传来,是阿采的声音。对方声音尖利,惹得叶绪安十分不悦,蹙了蹙眉头。   “让她安生点儿!”   一声令下,屋外顿时没了声儿。   只闻几声呜咽,在寒夜中愈发渗人。冷风灌入衣领,明微微一瑟缩。   说是不怕,自然是假的。   她很清楚,对方想要做什么。   见她眼中有了畏惧,叶绪安忽然一笑,“柳姑娘考虑清楚了,跟了我,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那可都是囊中之物。但你若是不从——”   她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寒光一闪,下一刻,竟有隐隐的杀意!   那杀意,不是向着她来的,而是屋外的阿采、长宁长安,还有那许许多多、方才阻拦她的侍从丫鬟。叶绪安是何人?从小便养在丞相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家族并未有多少势力的女人。   外面的流言蜚语他不是没听过,也有许多家仆阻拦他,但叶绪安却全然不在乎。   他看中的,是眼前之人的美.色。   她似乎在发抖,像一只待宰的羊羔,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却有些怯意的双眼。   她那双眼极为好看,明亮、晶莹剔透,像梅子,又像是远山上的玉石。   叶绪安嗅了嗅她脖颈间的香气。   那般轻幽幽、甜丝丝的香气,让他只想亲。   明微微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愈发赤.裸大胆起来。   叶绪安伸出一只手,少女下意识地想遮挡,右腕上却是一沉。那力道十分大,捏得她吃痛,忍不住咬牙。   “别碰我。”   她还想反抗?   男子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一丝痞气,在她耳边呵气:   “若是本公子没猜错,方才出声的那个,是跟你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丫头罢?”   “你要做甚?”   一道凌冽的眼波,叶绪安一嗤,这小娘子,倒还真是个烈性子。   “要么脱,要么……”   他残忍地咬出一个字,“杀。”   眼前的月光晃了晃。   门外已是一片哀嚎声,她被人死死抓住,拽到床边,无边的惧意顺着冷风传入她的身体,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一向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何时曾经历过此番场面?   就在对方欲倾身欲吻下来之际,明微微慌张地抬手将他抵住,忽然眸色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   “郎君,您慢些。”   乍一出声,便是媚意盈盈。   叶绪安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竟会这般配合。   男子锁着眉,看着少女一双素手若柔荑,轻轻扯开他的衣带子。那小手白皙柔软,有意无意拂过他的腰身,叶绪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要软下来,愈发火急火燎地想抱她入榻。   “这才听话嘛……”   他彻底放松下来,少女将衣带紧紧攥着,一手欲掀开床帘。   “那床钩子好高,我够不着。”   叶绪安仰了仰面,毫不怀疑地要去够。   枕下忽然冷光一闪,不等男子反应,只觉得一道寒光刺入,尖锐的钗头便刺入他的肩窝!   他一吃痛,弯身。   明微微快速将衣带缠到他的颈间,一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汹涌而来!叶绪安面色一青,转手便要去打她。   “住、住手——唔……”   见对方要喊出声,她连忙拿枕巾捂住男子的嘴巴。   他的力道很大,大得出奇,明微微亦是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却仍是不敌那身量高大的男子。手臂上忽然一道重力,明微微堪堪忍受不住,重重地朝床边跌去。   叶绪安一把扯开脖子上的衣带,面色阴沉到了极点,朝她走来。   她从床边撑起身,望着那如野.兽一般的男子,方才紧攥着衣带的手又发起抖来。   这一回,明微微看清楚了,对方眼中的杀意,是为她。   可就在他欲再次倾身而下之际,忽然“嘭”地一声,二人皆朝房门外望去。只见一人迎着风,站着无边寂寥的夜色深处。   鸦发微乱,似有飞雪落在他的肩头。 第98章 .98她忍不住,干了这十七年来最荒唐……   叶绪安一愣。   他先前虽然见过柳奚,如今对方却是逆着光,只有些莹白的光落在男子身上,镀上了一层幽冷的辉边。   让人看不太清楚,来者的面容。   明微微只觉得对方身量高大,那雪氅有几分熟悉,月光落在他袖边的金丝白鹤上,她张了张嘴。   声音微哑,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你是何人,谁准许你进来的?!”   不等叶绪安话音落,那人已走到那一道屏风之前。他的目光尽数落在床榻边——那眸色哀婉的少女身上。   见她红着眼、微微瑟缩着身子,男子眼中寒意更甚。他逆着光,乖顺的乌发披散在雪氅衣的白毛领上,腰间系了一块莹白的玉佩,流苏穗子轻轻晃荡。   “本公子在问你话——”   一句不耐还未喊出声,脖子上忽然一道重力,叶绪安猛然瞪圆双目,没来得及喊人,便彻底看清了来者的面容。   他有一双,比女子还要艳丽好看的眼。   这双眼,叶绪安只在宫宴时、那九五之尊的大殿之上见过。   男子的手一抖。   他原先紧紧钳制着明微微的手腕,被那道逼仄的目光迎上后,叶绪安只觉得浑身一瘫软。趁着此空当,少女忙一侧身,从缝隙中钻了出去。   气息未平,躲在那一袭屏风之后。   屏风翠绿,春水清影,横波燕鹦。   叶绪安被他扼得快要喘不过气儿来,一张脸慢慢涨紫。   “皇、皇上……”   他打着哆嗦,俨然没有方才的气焰。   听见那声称谓,明微微愣了愣。   皇上?   当今圣上?   那位……心悦自己已久的皇帝??!   她愕然抬眼,恰对上对方双眸。他正朝着屏风后望来,那双昳丽动人的眸中,饱含了太多太多情绪。   直让他,恨不得将眼前那纨绔撕碎!   那寒冷的眸光让明微微身形一抖,她又赶忙缩回至屏风之后。原来柳奚便是当朝天子,还在她失忆前……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   柳奚的随从已推门入屋,少女身子蜷缩在墙角,只听到一片纷杂之声。柳奚的声音清冷,很好辨认。   她听着,柳奚声音微低,不知与那些人吩咐了些什么。片刻后,叶绪安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嚎,被人拖下去了。   周遭又一下子寂静下来。   房门被人一阖,屋内忽然亮起了灯盏。而后是一道又轻又缓的脚步声,有人朝着屏风这边走了过来。   明微微听到了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无边的黑夜将她裹挟,夜色如漏,窗外似乎有雨雪还在下。她蹲在那里,抱着双膝,有些害怕。   一阖眼,还是方才叶绪安那张,戏谑的、嚣张的脸。   她的脖颈下一寸,已有些发红。   他一身雪衣,走到屏风前,明微微先看见了对方的一双靴。她垂着眼眸,细细碎碎凌乱的发丝落下,遮住了暗涌的眸色。   “微微。”   轻轻一声,将她从惊惧的漩涡中扯出,一瞬间,她很想哭。   她就那般缩在那里,小小一只,身形更是单薄。柳奚觉得一颗心揪得发疼,便忍不住弯了弯身子。   又极为轻柔地唤了一句,“微微,没事了。”   夜风轻幽幽的,扑在她面上。少女一仰面,他立马看见了那双通红的眼。   柳奚忍不住攥了攥袖口,很想上前去将她抱住,又唯恐自己的冒失会再度惊扰到她。   他就这般,无声地在屏风前站了许久。   屏风上柳绿花红,是一番春意盎然的好风光。   她埋下脸,将头缩在柔软的臂弯里。吸了吸鼻子,仿佛听见衣料被风吹起,一阵轻轻的窸窣声。   明微微躲了躲,又往后靠了靠。   心有余悸。   抬了抬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她的眸光忽闪,只看见对方的一袭衣角。   他的衣角雪白,即便是幽寂的夜也不能使之褪色。听见一声低柔的叹息声,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   来者一袭雪衣,广袖博带,周遭如有云雾缠绕。   两片衣袖就那般坠在云端之中,流云野鹤,端的是皎皎遗世的风骨。   如有仙子下凡。   明微微止住了抽噎,看他。   少女哭花了一张精致的小脸儿,眼中尽是微红的柔软。让他的心就这般无端塌陷下去。   柳奚想上前,想去安慰她,竟不知一时间该如何开口。他抿了抿唇,见到对方脖颈处的红痕——那是方才叶绪安掐过的痕迹。   她的皮肤极白,极娇嫩,轻轻一掐,便能掐出一道印儿来。   他的眸光闪了闪,抬了抬右手,忽然——   眼前一道重影,整个人身形一晃,紧接着,便是无端的闷热!   那炽热感直从胸腔处传来,闷闷的、燥燥的、烫烫的,瞬间将他整个人席卷、裹挟,那烫意登即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柳奚猛一蹙眉,忽然想起了,书房内叶君月端上来的那一碗燕窝。   “你……怎么了?”   见他这般,少女眼中有异色,迟疑了阵儿,终是问出声。   她的双腿蹲得有些发麻。   那一声,软嗓犹如在极甜的花蜜中化开。明微微站起身,对方却恰恰侧过头去。那一袭青丝如瀑般倾泻在少女眼前。   他的耳根微红。   耳垂恰恰被鸦发遮挡住,他这才没让对方察觉出自己的不自然来。   “你……不舒服么?”   她歪了歪脑袋,又是一阵犹豫。一手扶着翠绿的屏风,一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肩头。   雪白的毛领,挠得她的手指有些发痒。   柳奚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这不咳嗽还好,一咳嗽,更是将那热意传到了每一寸躯壳。见对方背对着自己,明微微并未疑惑,心中只思量着:方才他救了自己、救了柳家,如今是她的救命恩人。   罔论失忆前有什么恩恩怨怨,此刻她不应该再给他甩脸子。若是以后叶家那纨绔又来找自己麻烦了,她也好再同柳奚寻个照应。   心中一块好算盘,她打定了主意,用袖子拂去面上泪痕。   “我去给你倒杯茶水。”   “不必——”   手臂上忽然一沉,她转过头去,对方却如碰了烫水一般飞快抽回手。屋内纵使燃灯,却仍有些昏黑,那屏风将光亮尽数遮挡住。   就连窗外的月光,也变得静悄悄的。   明微微不解:“你怎么了,嗓子不舒服吗?”   不过半刻时间,声音怎么变得这般低哑。   还有些……莫名的好听。   她摇摇头,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从脑子里面驱逐出去。   “我……中了药。”   中了药?   “什么药?”屏风之后,明微微歪了歪脑袋。不等对方回答,那一双微红的眼眸已告诉了她答案。   少女如受了惊的兔子般,一下子跳起来。   “你、你中了那玩意儿?”   那种脏东西?!   她是未经欢爱之事,守宫砂尚在身,可她也不傻。自然知晓,若是有人中了那种药,解法是什么。   怪不得,方才柳奚看她的眼神就有点不太正常。   一时间,周遭的空气突然变得暧昧起来。幽深的夜色将二人包裹着,一道春意汹涌的屏风,隔绝了外头的好月色。   脑海中只闪过一个想法:逃。   他明显有些不对劲了,额上似乎有细汗渗出。柳奚低垂着眉眼,没有看她,咬着下唇,若是细看,便能看出其面上的红晕。   “我去给你打盆冷水,你若实在热得受不住,可、可以把氅衣解下来。”   明微微哆哆嗦嗦地提议,生怕对方一个忍不住,将她给吃了。   柳奚点点头。   他的手指修长,一节一节的,欲将外氅解开。   他未想到,那药的后劲竟这么大,让他的双手一颤,手指忍不住蜷了蜷。   就连解开氅衣,也变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见状,她便好心上前,“我来帮你。”   “莫要……”   柳奚连忙阻拦她,声音中也掺杂了些燥热的气息。   “你……莫过来。”   柳奚阖上双目,试图平复呼吸,强忍着那欲.望。   “你莫靠近我。”   他怕,他怕自己受不住。   他是那般地向往她,怕她再靠近一些,怕嗅到她身上的香气。怕那药劲会吞噬掉自己强撑着的理智,怕做出那种混账事。   不可以。   万万不可以。   若是他今日,在这种情形下强要了她,只怕微微会恨他一辈子。   柳奚紧咬着牙关,对方却似乎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她刚哭了阵儿,眼睛也红通通的,像兔子。   “你很热,很难受吗?”   男子又一咬牙,她就是个妖精。   每一句话,都在勾他的魂儿。   明微微自然是焦急的,好一番思量,终于又想了个法子:   “实在不行,我给你去挑两个丫鬟。你喜欢什么样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柳奚眸色一顿。   他觉得好笑又好气。   这一声,终于让男子望了过来。那一双眸色如墨,如今正是汹涌澎湃。他在抑制着情愫,直到抑制得眼角微微发红。艳丽的眼眸尾端一点红晕,如红梅摇落,娇艳地滴在那一片白皑皑雪地之上。   美艳得让人惊心动魄。   蓦地,她的心跳顿住。   愣愣地听着他在耳边哑声叹息:   “我不要那些婢女,你知道的……”   什、什么意思?   看着对方的眼睛,明微微明白过来了。   “不成!”   见她终于跳出好远的距离,柳奚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松。他靠在屏风之后,温声同少女道:   “不必要其他人知道,去接一盆冷水回来,最好再带回来些没融化的雪和冰块,”雪融化会吸热,“再取两条毛巾,对了,有没有澡桶?”   “有的、有的。”   明微微有些结巴地回应道。   柳奚轻轻“嗯”了一声,终于将氅衣解开了。走出半步,明微微没忍住再回头去看他,男子坐在墙边,有些乏力。   那氅衣施施然落下,如下了一场大雪,飞星与落雪交旋着,落入男子眼中。   明微微还是忘不了,方才与他对视的感觉。   他就这般坐在那里,面容白皙干净,像是大病初愈,柳奚脸上多了些病态。无端让明微微想起先前那句:   “病秧子,在床上那才叫听话哩!”   她的脸一红。   不成不成!   他是生得好看,可对方毕竟是当今皇上啊。明微微,收回你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不要被他又媚惑了去!   少女咬紧牙关,冲了出去。   再回来时,柳奚已经坐在了榻上。他将厚厚的外衫尽数解下,只着一件里衣。明微微端着水,静悄悄地往殿内走去,只看见那床底下散乱的衣服,直教人想入非非。   美人倚着帐,微仰着脸。月色落在他白净的面容上,听见响声,望了过来。   他倒是脱了个干净。   只有一件又素又薄的衫,明微微依稀能看见他的腰。   很结实。   “喏,我取回来了冰,还有水。”   她出声,忍住了冲动。   柳奚靠在床边,纱帐如云似雾,一路漫下。那一头鸦发竟是格外旖旎,与床帐交织着,缠在一起。   明微微忽然很想将他的头发捋开。   柳奚的头发很长,很顺,比她的还要顺。少女走上前,将盆子放在床边,然后去取澡桶。   “我给你打了些温水,凉水泡着,你会生病的。”   “……好。”   明微微将澡桶放在屏风之后,背过身,“你去罢,我……尽量不看你。”   柳奚是完全烧糊涂了,居然觉得这句话没有任何毛病,不假思索地起身,往屏风后拐去。   柳奚走得有些慢,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明微微的心跟着跳了跳,耳根子全红了。   她垂下头,看着柳奚落在自己脚边的衣服,想了想,终是走上去,将那些衣衫雪氅衣捡起来。   一下子,便闻到了那阵熟悉的、淡淡的幽香。   明微微捏着他的衣袖,袖上有一对白鹤,很像《春芙图》里的那两只。她攥着衣服出神,突然听见屏风那头传来一阵乒乓之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连忙将衣服放下,转过身,“怎么了,要不要我帮你?”   等了三下,那头没有应声,明微微再也等不住了,硬着头皮转到屏风那头,一眼便看见了屏风后的光景。   绿屏,春水,桃花,燕鹦。   撞着冰块的盆子打了,水流了一地,湿漉漉的。水面上撒了一层雪,眼看就要融化。   那一头迤逦的头发垂在澡桶外,柳奚转过头,望向看。   雾气缓缓上升,漫过男子的面颊。   他头发湿润,像一朵娇花。   旖旎动人。   窗外探入了一枝梅,鲜红,美艳,摇摇晃晃,坠在她的心上。   这一晚,明微微忍不住,干了这十七年来,最荒唐的一件事。   她垂下头,迎着柳奚迷茫的目光,轻轻地,咬住了他的唇。   对方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眼中如掀起惊涛骇浪,不过一刻,明微微便觉得手腕上一沉。   柳奚已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下水。   “可以么?”他问,给她思考的时间。   明微微没出声,抱住了他的背。   长长的指甲嵌入肩头,柳奚知道她疼了。明微微咬着唇,忽然一仰面,水珠从她的下颌处往下滴落,滑过她的玉颈、发梢、锁骨……   他垂下脸,将那颗水珠含住。   少女敏感地颤了颤,气急败坏地拍打他,柳奚便笑,从水中探出脸,一双眼幽深而明灿,看得明微微又是一愣神。   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他的眉眼。   “你真好看。”   他似乎有些得意,声音低低的:“八岁时,你便开始这么说。”   “八岁?”   “还有十六岁。”   十六岁的明微微,见柳奚的“第一面”,就想拥有他。   十七岁的明微微,忘记了他两次,却仍再度被他吸引住,做了一直想做却未敢做的事。   柳奚,青涩少年、天之骄子、高岭之花,再到如今九五至尊的帝王……无论身份再如何转变,无论何时何地,那一双旖旎的眼总能让人意乱情迷,失了魂魄。   让他们彼此拥抱,迎着深处欣愉,在水雾中畅欢。   ……   一整夜,明微微都觉得脑袋里雾沉沉的,又闷又堵,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里头灌。   那是碎片一样东西,转瞬即逝,不可捉摸。   她只觉得柳奚全程都在握着她的手腕,那力道有些重,攥得她疼,便开始叫。   叫了会儿,右手终于得了空当,下意识地往两侧抓去。却不料抓到了屏风一角,偌大的屏风哗啦啦落下来,二人循声望去,只看见空落落的床榻和满地的衣裳。   柳奚将她擦干净了,又打横抱起,迎着床榻走去。   ……   清醒时,已是日上三更。   她转了转头,身侧的男人还没有醒。他平躺着,很乖。明微微轻轻撑起上半身,垂着眼打量他。   他的呼吸很均匀,面容亦是俊朗干净,只是脖颈处,却有一大片混乱的红痕。   明微微有些羞愧。   不料想,自己的身上也是有这些印子的。   她不敢掀开被子去瞧,只将左手悄悄探出来,手腕上的守宫砂果然没有了。   倒不觉得惋惜,明微微放宽心地想,哪怕是自己不爱对方,初历人事的对象却是这样一位俊美无俦的男子,也算是自己赚了的。   如此想着,她又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睫羽。柳奚的睫毛真长真密啊,比女子还要翘长。明微微在心中暗暗叹息,若是自己也长成这般就好了。   爱美是人之天性。   有谁不爱小美人呢?   正瞧着他出神,对方忽然醒了,少女还在微怔,葱白的手指搭在他的唇边,便被他轻轻一咬。   “嗳!”   明微微吓了一跳,叫了声。   “你怎么醒了?!”   柳奚见着,小姑娘的脸颊一寸寸红了下去。似乎有些难为情,她猛地转过头,不愿再去看他。   那头传来低低一笑。   “笑什么!”   她踹了一脚床边的纱帐,又气又恼。整个腿还有些酸疼,手臂、腰都是。   少女背对着他,头发如瀑般垂下,遮挡住了光洁的背。柳奚抿了抿唇,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放过她。   昨天晚上太累了。   他穿衣服的过程中,明微微一直缩在被子里,连眼睛都不愿意露出来一下。   柳奚系好了衣带,将床帘重新卷起,日光一下子涌进来,洒落在少女的面容之上。   她的眼下,仍有疲惫的乌青色。   与昨日不同,柳奚不知从哪儿找了根发带,将一头迤逦的鸦发束起。束起头发的他看上去多了些英气,而少了几分昨日的妩媚动人。   明微微心中暗暗想,这哪里是仙子,分明是狐妖转世。   冬天的被褥都很厚,压在鼻息之上,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她缩在被窝里,回想着昨天晚上的荒唐事,柳奚不知道失手打翻了什么,不小心撞到了一侧正在小憩的鹦鹉。   鹦鹉扯着嗓子高叫一声,把明微微吓了一跳。   “阿雅!”   她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高唤了一声。   那鹦鹉是个极通人性的,闻之,登即闭了口。倒是柳奚站在一侧看着它,似乎想起了它先前对自己的痛骂。   若是他没记错,这只鹦鹉,应该是明澈先送给微微,而后被阿采带回柳府的。   也不知是谁,天天在房间里骂他。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明微微忽然觉得十分好笑,一阵玩念闪过,她愉悦地吹了个口哨:   “阿雅,叫!”   柳奚害怕它,往后退了退,欲甩袖。   忽然听见从那鹦鹉口中发出的、一阵低吟声。   男子步子一顿。   明微微面色一僵,也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阿雅口中哪还有半分对柳奚的唾骂?那鸟喙一张一合,发出的分明是……   她昨晚的娇.呻!   真是好一番活色生香!   回过神来,明微微连忙去阻止它。可昨晚的场景已一幕幕在二人的脑海中重现,翠绿的屏风温热的水、濡湿的鸦发凌乱的红痕,还有那抽离的痛感……   柳奚逆着日光,又朝床边走来。   明微微眼皮一跳,忙不迭抱紧了身前的小被子,口齿竟紧张地打起颤儿来:“你、你要做什么?”   男子低低一笑,弯下身。   一瞬间,熹微的日光尽数被他遮挡住。冬日的阳关就是这般暖,他的唇却是凉凉的,就这般毫无征兆地落下来,贴在她的娇瓣上。   如蜻蜓点水一般。   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柳奚又笑了一声,揉了揉她微乱的头发。   明微微再度回过神来时,柳奚又开始收拾昨晚的残局。地上的水都干了,她散落在盆边的衣裳却全打湿了。那是她十分喜欢的一件衣裳,见状,少女眼底闪过一丝惋惜之色。   柳奚看得细致,温声哄她:“我再去集市上,带你挑几身衣裳。”   她摇头:“这衣裳可是用的上好的料子,很贵的。面料也是罕见,集市上应当是没有的。”   对方便回道:“多罕见的料子都不怕,隔几日,我让人送些绯玉雪纱来。”   再不济,便将内务府下个月应发给后宫那些女人的衣料布匹全都送过来,莫说是一件衣裳,纵是十件、百件、千件,也是养得起她的。   果不其然,一听到绯玉雪纱,明微微的眼睛一亮。   “那可是好珍贵的布料哎……”   “每个月都会有的,到时候我让人给你送过来便是。”   见她高兴,柳奚的内心也尽是欢喜。他已经许久未见她这般笑过了,“还想要什么,同我说。”   一瞬间,明微微的脑子里塞满了许多珍贵又稀奇的东西。   什么金银首饰、玉石古玩、珍稀花草,还有夜明珠。   柳府实为古朴典雅,她的屋中也尽是些字画。饶是明微微挠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她们柳家明明家底不算差,为何却装扮得这般……不豪气。   她就是喜欢那种看起来贵的、还亮闪闪的东西。   柳奚的记性很好,对方说一遍他便记住了。   一股脑说了一大堆,明微微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你为何要送我这么多东西?”   看上去不像是在赔礼,而是像……提亲?   面对她急切的追问,柳奚的眸光却是清浅平淡,仿佛在做一件极为理所当然的事一般。   “提亲?”他玩味了一下,唇角弯弯的,“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夫人?”   小姑娘裹紧被子咬了咬唇,没说话。   柳奚以为她尚在犹豫,便哄她:“我家底殷实,家大业大,你若嫁给我,全京城的金丝帛都是你的。还有城南邹记桃花铺子的新品,城北水巷新出的胭脂水粉……”   明微微瞄了一眼他,“你还挺懂得怎么讨姑娘家欢心的嗷。”   对方摇了摇头,认真道:“我只讨过明微微这一位小姑娘欢心。”   说也奇怪,明明是一句极为普通的话,柳奚却说得无比动人。他的声音很好听,有些清润,像是碎玉落在纸上。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   明微微下意识喊道:“阿采吗?”   那厢一顿,片刻:“公子,是小的。”   是三余。   柳奚特意吩咐过了,他在外头,所有下人都得改口唤他一声“公子”。   “你先退下罢,我一会儿便出来。”   那头不说话了,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明微微抬了抬眼皮,见他站起身:“我有些事,要回去了。”   谁料,少女居然冷不丁地追问道:“回哪里?”   见他犹豫,明微微又眯了眯眼眸,“是要回宫吗?我昨天听见叶绪安喊你皇上。”   柳奚一顿,竟也不躲闪,点了点头,问她:“微微,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宫吗?”   少女又是一顿。   日光落在她的睫羽上,随着呼吸,那层熹微的薄影轻轻晃动,就这般摇落在男子心头。   片刻后,柳奚听见她清楚的答复:   “我并不想随你一起回宫。”   他一愣神。   不及对方问出声,少女已道:“我不知道我与你之前发生了什么,看样子,我应该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要不然你也不会追到柳府来。不过既然我逃出来了,便有出来的理由。既然出来了,便不想再回去了。”   她不知道深宫的样子,心里觉得,那应是处处密不透风,应是处处如履薄冰。   她不想生活在那里,不想回到那个看似繁华艳丽的金丝笼。   柳奚垂眼,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思量着些什么。   他的眼睛极为好看,此时更像是一片宁静的湖泊。明微微忙转过头去,生怕像昨夜那般,被他那一泓眸光吸引了去。   片刻,只听他低低一声:“好。不想回去,那便不去。”   因是背对着他,明微微看不见对方此时的神情,却能依稀听出他的语气中似有阵痛之声。   身侧轻轻陷了陷,对方替她悉心地掖了掖被角,而后便是脚步离去的声音。   她背对着,听见房门被人轻轻阖上。   ------   回到皇宫,便是昼夜该不完的折子。   昨夜离宫一晚,今日又未上早朝,虽说三余已经以陛下龙体欠安为由推了今日的早朝,可朝中仍有波澜之声。   许多人都听闻了昨夜叶家公子与柳家的事。   柳奚一身龙袍,坐在桌案前,垂眉,思索着该如何处置叶家。   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了叩,紧接着便是传报之声:“皇上,宫外请的先生来了。”   说也奇怪,皇上今天一回来,便让人从宫外请了个能算姻缘、能解男女之事的先生。宫人不明所以,却也只能合着皇上的心思,将那玄乎的“先生”高价请进了宫。   柳奚放下折子,抬眼,只见一半百老人抚着胡须,走了进来。   龙袍男子使了个眼色,周遭宫人尽数退下。   殿内只剩二人,柳奚想了想措辞,终于开口,认真询问道:   “朕有一事不解。假若一对男女已经有了鱼水之欢,可那姑娘仍是不愿答应男子的提亲,甚至提出……断绝来往之事。敢问大师,这是何意?”   大师不愧是大师,仅是一抚胡须,便立马抓住了问题的症结:   “皇上是说,二人已有了肌肤之亲?”   柳奚微微红着脸,“是。”   大师猛一蹙眉。   这不蹙眉还好,一蹙眉,柳奚只觉得一颗心都被对方给吊着,那右眼皮也跳了一跳。   片刻,只闻对方缓缓问道:“皇上,您可听闻民间有一俗词,名为炮.友?”   柳奚:…… 第99章 .99皇上昨晚,可真是劳力了   柳奚二话不说,命人将他给叉了出去。   三余走进来时,皇上正埋头于案前,一手执着狼毫,下笔如飞。   他不识得字儿,却也觉得主子的笔迹遒劲有力道,一笔连下去,像是蛟龙在折子上飞跃了起来。   男子一身龙袍,外披了件毛领氅衣,神色严肃认真。   三余瞧了一眼他,小声道:“皇上,叶美人来了。”   柳奚一下便想起了昨夜的那碗燕窝。   “她来做什么?”他未搁笔,语调有些发冷。   三余紧张道:“是为了叶公子的事儿。今天一早叶美人听见了外头的风声,便哭着赶过来,要见您。”   在主子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三余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见皇上眉心微微拢着,他便不再提那人了,只将茶水添上,叫人又去换新的香炭。   殿门口却传来一阵哭喊声。   不用细想,便知道是叶美人在门口哭。叶家三公子触怒了龙颜,皇上如今正想着如何处置他,叶君月此番前来,定是替兄长求情。   殿外美人声音凄切,哭得梨花带雨,啼声连连,就像窗外头的雨,一刻也不带停。   柳奚面色未变,仿若听不见那人的哭喊声,仍是干脆利落地落墨,没一会儿便写好了一份诏书。   明黄色的帛书,分外威严,其上墨字落拓,三余不敢直视,只将脑袋轻轻垂下。   写好了诏书,柳奚将笔搁了,立马有御前宫女来收拾笔墨。他的手腕有些酸,眼中亦是有些疲惫之色,听着那一阵凄婉的哭喊之声,忽地觉得十分闹心。   “把这个给她。”   声音平淡,平淡得几乎没有一丝波澜。   三余一愣,才发现,皇上竟是写了两份皇诏。   小后生接过诏书,片刻不敢耽误。许是一根弦绷得发紧,走出门时,他还险险的绊了一跤。幸好两手捧着那道明黄色的诏书,这才没让东西给掉下去。   柳奚没有注意到他,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那一束开得正好的腊梅。   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细密的睫羽垂下,光影落在男子眼睑处,忽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柳奚终于忍不住了。   “嘭”地一声,鹤鸣殿的殿门终于被人从内推开。   “皇、皇上……”   叶君月手中紧紧攥着皇诏,止不住啜泣声,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滑下,濡湿了她粉白色的衣领子。   三余站在皇帝身后,没敢出声。   “皇上。”   又是一声娇娇柔柔的啜泣,柳奚终于垂眼,望向她。   只见少女跪在地上,仰着一双哀婉的双目,握着皇诏的手轻轻颤抖,“您终于肯见君月了……”   叶美人身后的小宫女忍不住掩面。   男子一双眸却是清淡如平,眼中也没有任何的怜香惜玉之色。他睨了一眼女子手中的诏书,她的手与寻常贵女一样,极细,极白,那纤纤玉手紧紧攥着皇诏,却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直将指尖捏得泛白。   宛若白骨森森。   叶君月哭道:   “皇上,您当真要这般对叶家、对君月么?”   那诏书上写的,竟是叶美人图谋不轨,试图毒害君上。褫其美人位份,关于韶华殿内,没有圣意,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皇上——”   一声哀嚎,犹如鸿鸟引吭,发出那道尖利的、令人心悸的悲鸣。“扑通”一声,周围宫人竟也跪下,替她、替叶家求情。   后宫的轩然大波,自然也蔓延到了太后那里。楚太后连忙叫人备了软轿,刚来到鹤鸣殿前,便听到皇帝那一声:   “替叶氏求情者,死。”   叶君月的身子晃了一晃,苍白着一张小脸儿,被宫人给拖了下去。   柳奚一转身,便看见了在殿门外候着的女人。   他有些疲惫了,竟罔顾祖宗规矩,直接转身入殿。见状,楚太后也不恼,让人扶着自己、悠悠迈入了正殿。   “听说皇上要处置叶家的人?”   这一声,竟形同于质问。   不等柳奚回答,桌上那一道平铺着的诏书已经回答了楚太后。   女子蹙起眉,眸色兀地变得几分犀利。片刻后,她抬了抬手,示意周围宫人退下去。   “哀家有话要与皇帝单独说。”   见柳奚未拦着,三余便点点头,带着宫人退下了。   殿门被其轻轻一带,一道凉风趁机涌入,扑到男子面上,吹得他眸色微凉。   他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楚太后早已是司空见惯,反倒气定神闲地坐到了桌子前,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杯茶。   茶水是三余刚差人换上的,还是热烫,其上絮絮飘了些碎茶叶,晃晃悠悠的,点点沉入茶底。   女子吹了一口茶,“皇上的精神气儿看上去不大好。”   柳奚重新握了笔,面色未动,亦是没吭声。   “皇上,您昨儿个没睡安稳么?”   这一声,倒真像是关怀,太后抿了抿茶,笑着问他。   柳奚抬起一双眸,“不必拐弯抹角,叶氏的事,朕不会改意。”   “哀家今日来,又不是为了她的事。”   楚太后放下茶杯,右手上的绿玛瑙丰润晶莹,日光一照,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皇上昨日去她那里了?”   他仍是不言语。   “那皇上,准备拿叶绪安怎么办?”   对方可是叶丞相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女子眼中多了几分焦急,试图循循善诱:“你这么心急做什么?那叶家,可是你能随便惹得起的?宫里头你对叶君月那般,叶丞相早有不满,你今日又要惩罚他的儿子。”   柳奚腰身笔挺,宛若一树松木,不易折。   “朕是君,他是臣。”   还要他怕叶家不成?   “看看你那龙椅才坐热乎了多久!”   女子面上已有不耐,“你莫忘了,明天鉴、还有那个明澈,可是对你这皇位虎视眈眈!若是惹恼了叶家,他与那二人联手了去,哼!”   她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尖利:“哀家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有多少好日子!”   “莫忘了,你的病还未好,这条命全凭太医院吊着。到时候叶家撺掇朝中臣子与明天鉴反了,把太医院的药材给你一断!”女子艳丽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又冷哼了一声,“莫说是护着她,你连护着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到时候他连命都没了,她倒是想看看,柳奚还拿什么去护着那个明微微!   楚太后虽近不惑之年,面上却无任何衰老之色。那一声冷哼,倒显得她万分娇憨,锐利的眼波亦是伶俐动人。   柳奚生得像她,她越瞧,便越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可惜,他的心却不随了自己!   楚太后越想越恼,眼中不满之意愈发浓烈。却见男子仍端坐于桌案前,与自己相反的,他的面色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一丝危机感!   楚太后气结,忍不住把他桌上的八宝瓶给摔了。   “乓”地一声,珍贵的八宝瓶砸落在地,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声响,瞬间便四分五裂。男子终于抬了抬眼皮,重新望向她。   外头,三余轻轻叩了叩门。   “皇上,您没事儿吧……”   柳奚轻轻应了一声,三余心中这才有些安宁。待到他再回过头来时,正对上楚太后那一双带了许多探寻的眸子。   女子目光微顿,停在他氅衣的毛领之上,忽然,一冷笑。   “皇上昨夜,可真是劳力了。”   他脖子上的红痕未却。   柳奚知晓对方在揶揄什么,他却也不恼。倒是楚太后看着看着,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   胸腔处闷闷的,堵得发紧。   “真有意思,哀家的儿子,跟哀家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跑了。好,好得很!”   这一声,终于让柳奚放下笔,平淡道:“你养了她十六年,却没有一点心。”   十六年了,纵是小猫小狗,也能养出感情来,更何况,明微微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她亲口唤了你,十六年的母妃。”   楚太后一愣。   “哀家没有心?”再出声时,她的眼睛居然红了,“柳平允,你看看,到底是谁没有心!哀家这般处心积虑,是为了成全谁?!哀家如今所做的所有事,哪一件不是为了你好?哪一件不是为了让你在这皇位上坐得更久?你、你居然说哀家没有心?”   “哀家若是没有心,当初你早被赵皇后害死了!哪能容你活到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哀家若是没有心,便不会一次次帮衬着你,若不是哀家拦下了那张生死状,前些日子先皇要处死的便是——”   忽然,她一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柳奚眸光一凛,也捕捉到了那三个字。   “生死状?”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平、平允,”女子神色慌乱,忙不迭摇头道,“哀家不是那个意思,哀家只是、只是……”   她惊慌失措地“解释”着,柳奚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海中只剩下了自己先前立好的生死状,以及因那张生死状、而被成全的婚事。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男子紧抿着薄唇,眼中俨然有了愠怒之意。这样的柳奚让她害怕,让她不敢再去直视他的目光。   周遭一下子寂静下来,静谧地、能听见二人焦灼的呼吸声。   他就这般愣了许久,冷风汹涌,带动起他的发梢。日光细细碎碎的,落入男子的眼眸中,瞬时被那幽暗晦涩的眸光所湮灭。   二人就这般无声地对峙着,直到三余再度叩了叩门。这一回谁都没应声,那小后生连连叩了三回,终于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风雪呼啸,汹涌在男子眸中。   三余规矩地上了前,手里头还提着一盏茶水。   “茶凉了,奴才换了盏热的来。”他佝偻着身子,先是将茶水添平了,而后又挪到柳奚耳边,似有吞吐之意。   “有什么话,还要防着哀家不成?”   三余提着茶壶的手一顿,只得硬着头皮、如实汇报:“皇上,柳家旁边的眼线回来了,说娘娘她、她——相亲去了!”   相……亲?   “是……是相亲,”与其说是相亲,不如说是招亲,“柳家门前排了老长的队,就连那天咱们碰到的赵玉衡赵公子都来了。”   闻言,楚太后唇边多了抹嗤笑。她似乎有些得意,打量着龙袍男子的神色,毫不避讳语调中的嘲弄之色:   “喏,方才你不是还为了她与哀家争么?你看看,这有用吗?她心里边根本就没有你。”   “哀家养了她十六年,太了解那丫头了,明微微她呀,就没有一点儿心。先前你没回京,她是怎么追楚玠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以为她是真心喜欢你么?哼,不过玩闹罢了!”   他生了一场大病,肤色雪白,颈间一片红渍便愈发醒目。   那是昨夜一场欢愉留下的痕迹,小姑娘一手抓着床帐子,一手抚摸着他的眉眼,红着脸,羞答答地道:   “柳奚,你真好看。”   “你于她,不过是一件好看的衣裳罢了!”   楚太后无情地甩下一句话后,便扬长而去。   他抓着狼毫,手指轻轻颤抖。   窗外腊梅开得正好,险险地探入窗,恰是娇艳欲滴。一如她那绯红的面色,以及雪肤上的娇痕。   趁着他意乱情迷,对方哄着他、骗着他,狠狠吸吮着他身上的香气。   带着戏谑抚摸他泛红的眼尾,看着他拢起的眉峰,轻笑。   手指微凉,一寸一寸,将鸦发拨弄在他的眼前,如一条黑色的绸带,让他在暗夜中狠狠掠夺着光明。   “啪嗒”一声,笔在手中断了。   柳奚垂下眼,怔怔地看手心处断成两节的狼毫,似乎还未回过神。   一旁的三余倒是吓了一跳,几乎是跳上前,“哎哟我的万岁爷!怎么弄了一手的墨。”   这还好,没弄到衣服上面。   三余叹息一声,叫人取来帕子与水盆。他自然知道主子在为什么事而烦忧,待其他宫人退下时,小后生低声道:“主子,天色未晚,咱们可以去一趟柳府看看。”   “不去。”   他换了一支新的狼毫,开始批折子。   喏,主子又开始自个儿生闷气了。   一道道折子堆积如山,主要都在讲两件事——其一,楚玠所率部队已经抵达边境,不日便要与米蚩交战。同样的,米蚩那边亦是养精蓄锐、蠢蠢欲动。   换言道,这场战争,米蚩是十分期盼的。   只要开战,那就必定会有战败的一方,战败方必定会或割地或赔款。   米蚩是马背上的民族,先前亦是屡挫楚玠所率军队,这次开战,对方是志在必得。   大臣们呈上来的,皆是对战争的担忧。甚至有些人还规划了战败后该如何赔偿米蚩。   柳奚看得有些头疼。   那第二件事,则是“内患”。   近日来,大王爷明天鉴与七王爷明澈暗中来往密切,不光如此,明天鉴甚至暗中造访了叶家。特别是叶绪安出事后,有眼线竟看见大王爷往叶府中送礼,试图拉拢叶丞相。   叶相作为两朝老臣,其身后,自然不乏忠心耿耿的拥护者。若是叶家一倒戈,朝中势力必会倾斜。况且先皇后仍在佛庙内,亦是不会就这般袖手旁观。   到时候朝中乱了,纵使楚太后有那一纸先皇的遗诏,却也只怕是无力回天。   甚至有人言,明天鉴这是在养精蓄锐,只等着挑好时机,东山再起。   奏折上众说纷纭,有相信大王爷的人,亦有提防人心叵测之说。折子上墨迹密密麻麻,柳奚蘸了朱墨,只在文尾落下一个“阅”字。   心不在焉。   他满脑子都是三余方才的那句话:娘娘她去相亲啦!   她怎么可以相亲,明明昨日还与他那般,怎么可以转眼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右手不小心碰倒了折子,堆成小山的奏折“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砸到地上。   三余再度跑进来。   柳奚已将鸦发披散下,风一吹,那青丝便挠动在鼻尖。小后生跑进来仓皇地收拾折子,只见身侧衣摆一动,皇上竟直直从座上站起身。   “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备车,去柳府。”   ……   柳府外排起了长龙。   一群男子井然有序地排成长队,手上似乎都拿着什么东西,直将府邸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自然也截去了柳奚的路。   听着一派嘈杂声,马车上的人忍不住抬起车窗帘子。这还未下马车呢,便听到了一阵议论声。   “哎,程公子,您怎么也来了?”   几声寒暄。   “这能不来嘛!全京城何人不知柳家小姐在招亲,家底、样貌不错的都跑来碰一碰运气了。听说那柳姑娘长得肤白貌美,家中还有许多钱财……”   今日来到这儿的,要么是为了柳家的钱,要么,则是为了那柳家的千金小姐。   得了夫人又赏兵,这等好事,谁不愿意闻声而来呢?   三余也是听的到那些男子的议论,没说几句呢,那一群人便开始哄笑作一团。忽然,从柳府内走出来一名模样还算标致的男子,却是耷拉着一张脸,垂头丧气。   “马兄!”   有人认出来他,高喊了他一声。   “快说说,那柳家小姐如何?漂不漂亮,温不温柔?”   “没看见,”那人闷闷一声,“领着我进去的是一个丫鬟,柳小姐只坐在帘子后头,看不清模样。她只问了我一些话,答了几个问题后便让我走了。”   “啊?”几人傻了眼,面面相觑,“没见到柳小姐花容?”   “是。”   又是一声叹息,第二名男子也从柳府内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也不知,什么样才能是柳小姐的如意郎君。”   柳奚坐在马车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儿。终于,他抬起车帘,走下马车。   一下子便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中,有惊愕,有探寻,更多的则是对他的提防之意。见其也排起了队,一些人面色微微一变,如临大敌。   动静有些大,引得长安跑了过来,一见着柳奚,吓得差点儿犯起了结巴。   “您、您怎么也来了?!”   柳奚看着众人手中写着号码的纸条,一眯眸,“不是说来柳府都可以领到号么?”   长安哆哆嗦嗦地递上来一个号。   队伍甚长,她又生怕皇上排得恼怒,直接把柳奚调到了最前面。此番举动自然引起诸多相亲人士的不满,长安费了好一番口舌,才编造了个理由把他们蒙骗了过去。   站在殿内的阿采浑然不知外头的光景,声音听上去反而有些兴奋:   “下一位!”   柳奚沉着一张小脸儿走了进屋。   一看见他,阿采猛地一愣,那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复杂。见她忽然止住了声,坐在帘子后头的明微微疑惑地蹙起了眉头,“阿采,怎么了?”   柳奚甩给了她一个眼色。   坐在帘子内,明微微看不清外头男子的容貌,只觉得一个落拓的身形坐在桌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清幽幽的香气。   很是好闻。   接过了柳奚的眼色,阿采只得硬着头皮,对帘后的少女道:“没、没什么,小姐,还要继续……吗?”   为什么不继续?   她还未觅得如意郎君。   今日醒来后,明微微回味起昨夜发生的事儿,面红耳赤之余,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她睡了皇上,她见色起意,睡了当今圣上。那皇帝还不得把她接近宫里头去,“赏”她做个娘娘。   不成不成,她才不愿意进宫呢。   今早柳奚虽说过,进宫与否,全凭她意。但明微微又不傻,睡过皇帝的女人,岂有流落在民间的道理?明微微当即立下,趁着柳奚脑袋转过来之前,先给自己寻一门亲事。   这门亲事,要求也不高。让阿采来把关,模样不合格的直接请走,只留下些模样标致的,再问问家里有几口人、几亩地、几套房子。   最重要的是,要问清对方有没有小老婆。   柳奚故意压着声音,将那些问题回答了一遍。   当然,那答案都是他胡编乱造的。   明微微本来有些困了,一听着对方微沉的声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对方的声音很好听,像是一片幽深的湖泊,有人赤着脚,走在湖泊边儿,往湖心轻轻投了一枚石子。   泛起淡淡的涟漪。   让她凝神,隔着一道帘子打量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对方给自己的感觉有一些熟悉。少女眯了眯眼,认真瞧着他的身形——嗯,不错,看上去身材不错,气质也佳。   她刚想掀开帘子一看究竟,对方竟自己站起了身。腰间环佩琅琅,同着廊檐上风铃一同作响,明微微一出神,那道身形已停在了帘子之前。   身形萧萧肃肃,宛若松竹。   柳奚垂眼,看见帘内的人形动了动,而后,少女仰起脸来。   好几层的纱帘,色彩不一,有深有浅。最外头那层是玄黑色的,似乎在故意遮挡这她的面容,有些碍事。   柳奚便抬手,轻轻将那层纱帘掀了开。   一片浓雾。   素白的、金粉色的纱帐,丝丝交织着,像是一下坠入云霞深处,缭乱得让人有些失神。   柳奚垂下眼眸,隔着几层纱帐,用手轻轻按住她的唇。   “为什么,要与别人成婚?”   始料未及,明微微吓了一跳,来不及思索对方话语中的深意,一心只想着推开他。纱帐一下子被人掀开,像是漫天的云霞落下来,少女一愣,惊愕地瞪大了双眸。   “柳、柳奚?!”   想起他方才的话,一瞬间,恼怒之意涌上心头。   直让她转身便走。   “微微?”   “小姐!”   柳奚与阿采在身后喊。   明微微步子未停,面上却是一片热烫。她咬着牙,只见府邸正门人满为患,索性一转身,朝后门快步而去。   柳奚在身后追她。   “微微!”   健步如飞,一刻也不曾停歇,袖子被风吹得鼓动,她看上去像是真的生气了。   柳奚有些无奈,自己还未生她的气呢,对方怎么反而生起他的气来了?   她一路走,柳奚便一路追,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南巷。   南巷有许多集市,商贩遍布,摊铺直将道路给挤满。   柳奚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日打湿了件她的衣裳。   他还说要带她来集市上买衣裳呢。   又快步上前,再度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在她甩开之前,男子率先开口:   “你先莫气了,我带你买几身衣裳,算作赔罪了,好不好?”   哼,就几件破衣裳,还能收买了她去?   她明微微又不是缺钱。   她扬起头,冷声:“好。”   柳奚抿唇,温柔一笑。   二人就这般,在集市上逛了许久。没带下人来,所有东西都是柳奚一个人拎着,明微微买了许多衣裳布匹,还有些珠宝首饰。   一路上,许多人都在偷偷看他们。   此情此景,两个人皆是司空见惯,终于,在她再度买下两匹金丝帛布之后,柳奚终于弯了弯身,在她耳边道:   “再买下去,我可是会倾家荡产的。”   “你是皇帝,怎么还哭起穷来了?”   “皇帝也是不能乱花的,钱财对不上了,户部那些老东西,可是会参死我的。”   他说得一脸悲愤,明微微终于忍不住发笑。   “活该。”   柳奚话虽这样说,却没真的拦住她去买东西。经了昨晚那么一遭,柳奚明白了她原来是那样一个小色.鬼,今日这一趟,又让他知道了自己娶了个怎样的小财迷。   二人就这般一路走到了南巷尽头,柳奚怀中多了许多东西,忽然,男子眸光闪了闪,又握住了明微微的手。   少女一愣:“怎么了?”   这回却没有退避三舍了。   见状,柳奚扬了扬唇,似乎心情大好。她的胳膊极细,像是稍一用力便会折断。柳奚小心拉着她的胳膊,“跟我来。”   明微微怔怔地被他给拉了过去。   “做什么?”   被拉到了一处死角,高大的墙壁将二人的身形遮挡,她的眼皮跳了跳,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妙。   “你……”   不等她问出声,柳奚忽然低下头,他站得离她极近,那清幽幽的香气又从他身上飘了过来。   还带了些中药味儿。   他像是身子不好,看上去仍有些病恹恹的,身上也多了一种淡淡的药香。   可一回想起昨夜经历的那么一遭,她便不敢相信,那居然是一个病弱公子做出来的事。   柳奚微微低着头,垂下一袭细密的睫羽。他遮挡着光,影子亦是落在他的面容之上,使得他半张脸被昏影包裹住,黄昏之下,竟是格外的柔和。   明微微的一颗心就这般不争气地跳了跳。   “微微,”他认真地垂下眼眸,轻声,“先别动。”   她很乖,便没有再乱动。   只见着柳奚伸出右手,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扯了扯她的衣领子。   绯红。   像是素雪上,那一朵朵娇嫩鲜艳的玫瑰。   他的眸色就这般柔软下来。   “疼吗?”   颈上一凉,他轻轻抚了抚自己昨晚的杰作,明微微的身子一僵,难为情地直往后缩。   “先别动。”   他认真瞧了好一会儿,温声道,“宫里头有药膏,应该能让它好得快一些,我明日便给你送来。”   见他终于挪开了手,少女连忙将衣领子拉上去,把脖子上的那些东西都遮住。   “嗯。”闻言,她闷闷嗯了一声。   就在明微微以为自己可以走了的时候,对方忽然低低出声:“我疼。”   她一顿,转过头,“你哪里疼?”   他的眼中,竟有雾色弥漫。   他心里疼。   一双眼湿漉漉的,眸光也变得万分柔软,他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微微,还可不可以……”   这一声,居然多了几分迷离。   像是烟雨初停,温柔的日色洒在湖泊上,落下一片粼粼的微光。   水面上升腾了些雾气,软软的,薄薄的,湿漉漉的。   还有几分旖旎与迷离。   粼光雾色,湖泊烟雨,都藏在他那一双眸中。   明微微看得发怔,竟没反应过来对方又将她的衣领扯低,脖颈上忽然一痛,她一咬唇,想要推开他。   柳奚却不让她推,反而将其裹得更紧。   衣香,草药香,水雾香。   还有湖泊沐浴日光时发出的那种温热的、清甜的香气。   她耳垂一热,那雾气一路滑下,微凉的齿贝忽然又咬住先前的“旧伤痕”。   明微微吃痛,轻轻“啊”了一声。   那一声轻唤,竟是在牙关发颤之时,听了她的声音,柳奚身形亦是一僵,抓着她身子的手愈发加紧。   似乎在忍耐着些什么。   他的头发垂在少女脖颈间,很痒。明微微想往后缩,身后却是冰凉的墙壁。   柳奚就这般抱了她很久,久到她已经熟悉了对方的呼吸声和心跳,终于,他又一埋头,将脸埋在少女的脖颈之间,轻轻笑出声来。 第100章 .100“想抱着你睡。”   那笑声有些低,似乎在压抑着些什么。那般小心翼翼的笑容,仿佛一碰就会碎开,又让他再度伸出手,将对方抱住。   抱紧。   呼吸声愈发灼热,明微微手脚有些僵硬,不敢动弹。   却明显感觉到,柳奚的手似乎在颤抖,忽然,他猛地转过身,弯下腰咳嗽。   那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听得她心悸,忍不住取出帕子递给他。   “你……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面色有些发白。   “生病了吗?”   怎么咳嗽得这般厉害?   柳奚摇摇头,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不碍事,病已经好上许多了。”   自从二人那道延命符解开,他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日较一日好起来。先前有人曾对柳奚说,他的命数不好,十八岁之前定有大劫。   若是撑过了这场劫难,命数便以此为转折,从此便是康庄大道。   他在昏迷时,曾想,这也许便是那些人口中的劫难罢。   他在鬼门关前走了许多遭,苟延残喘已是万幸,更何况,命运还给予他了许多馈赠。正想着,男子垂下双目,轻柔地落在少女面容之上。   那神色、眸光,也再度变得温柔万分。   双眸耀耀如星,一时间,竟让她不敢再去直视对方。少女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红着脸扭过头去。   他真是烦人!   忽然,眼皮上一凉,睫羽上也多了滴细润的水珠,原来是落雨了。   大堰的冬日,向来是多雨雪。柳奚明显也感觉到下雨了,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走,我们回府。”   这一场雨却是呼啸而至!   二人急忙躲至屋檐下,看着南巷收摊匆匆而去的人群,以及头顶的倾盆大雨。   雨珠连成了细密的线,如针脚般急急而下,没一阵儿,便汇成了一大片闯不出去的雨帘。   “这可怎么办,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   明微微有些着急。他们二人这次出来,既没有带下人,也没有带雨伞,更罔论车马轿子了。   天色却是一寸寸暗淡了下来。   柳奚提议道:“前面便是一个小村头,咱们先跑过去,找户人家歇歇脚。”   这一直站在屋檐下,也不是一回事儿啊。   明微微迟疑,“他们会收留我们吗?”   南巷商贩铺子多,这里居住的,也都是一些没有官权势力的平民百姓,没有人认得柳奚。   他不假思索道:“给些银两便是了,权当找了间客栈落脚。”   她点点头,“也行。”   反正柳奚最不缺的就是钱。   他将刚买的几件衣裳掏出来,蒙在二人头上。一股潮湿的气息游动在周遭,将他们包裹着。   与柳奚挤在一起,明微微有些窘迫,对方却神色自若地抓住了她的小臂,轻声:“要走了哦。”   狂风急雨!   耳边是猎猎的风声,她被柳奚搂着,在风雨中奔跑。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体验,风声、雨声、呼吸声、跑步声、心跳声,还有衣料摩擦的轻微的响动……一切都在她眼前无限地放大,莫名其妙地,居然让她笑出声来。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像是珠玉落入了白瓷盘中,几番敲击瓷壁,来回响动。   “怎么了?”   柳奚讶异出声。   她开口,因为奔跑而气息不稳。柳奚只觉得自己的右手也被人一握,随之而来的便是温热的香气。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开心!”   他一怔,回过头,小姑娘正仰着脸,一双眸明亮亮的,像是月牙儿落在了人间。   她好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地奔跑过!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片段——彼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穿着华贵漂亮的小襦裙,站在一棵大榕树下。周围来往的都是大人,有些打扮同样华贵的夫人会笑着上前,亲昵地揉一揉她的小脸。   “真可爱!”   小明微微将眼睛弯成两道儿月牙。   她自认为最擅长的事,就是装乖巧。   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交握着,垂在身前,她眨巴着大眼睛,看大人们走远了,忽然喊过阿采来。   “跑!”   跑!   她提着裙角,飞快地奔跑着,小短腿儿迈得极快,想跑出门外,跑入一片未知的、春意盎然的光景。   忽然撞上一人。   小微微“哎哟”了一声,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个极为严肃的男子,留着长长的胡子,此时正面色不善地瞪着她。小姑娘的眼皮一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这般胡闹,成何体统!”   周遭突然围上来了一圈儿大人,面上都带着惋惜之色,朝她摇着头。小姑娘被吓傻了,拽着阿采的衣裳连连朝后躲,忽然间,听到人群中的一声喟叹:   “唉,若是她能学学太傅家二公子的样子便好了。莫说学个七八成,就只学个五成,便能免去本宫诸多烦忧了。”   说话的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年轻女子,腰肢纤柔,金灿灿的日光落在她发上那一对碎钿钗上,让明微微晃了晃眼。   小姑娘怔了怔,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   他被胡子先生牵着,有些好奇地朝明微微望来,见了少年,年轻女子登即眉开眼笑。   “小奚,日后在宫中,可要替本宫多多照应微微。多教教她东西,盯着她,莫让她再胡跑胡闹了。”   莫再胡跑胡闹了。   她已有许久,没有这般放肆地、在雨中奔跑过。   她笑得极为欢快,像雀儿在唱歌,听得柳奚心头一阵舒适惬意,握着她的手又加紧了。   二人终于来到那村落。   随便敲开了最外头那户人家的门,走出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见了二人,男子一愣。   “你们是……”   看那样貌与打扮,皆是不凡,不像是南巷村落出落的人家。   少女微微喘着气儿,声音也如同被雨淋了般,细润柔软。   “伯伯,我们原是想在南巷买些东西,不料天降大雨,一时困在了此地。不知伯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二人先落落脚。”   正说着,她用胳膊肘撞了撞柳奚,对方听话地取出些银两。   见了银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老伯热情地将二人迎入了屋内,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微凉的银块。   “要不了这么多钱,我去换些铜钱给你们,再给你们热几个菜。”   明微微连忙摆手,“不必了,伯伯,您就收了罢。”   见她这般,那男子也不再推辞,高兴地收了银子,又让屋内的女人去热菜。   一路上,两人都淋了些雨,幸好他们穿得多,衣裳料子也极好,只有氅衣被打湿了。他们将外氅衣解下,放在火上烘烤。   忽然看到,窗边小木桌前坐着的小小少年。   那是两个约莫有八九岁的男孩子,此时正埋着头,趴在书桌前认真写着些什么。纵是外界声音如何嘈杂,也不能让他的神思从手中的书本上移开。   见少女面上的好奇之色,那老伯低低一叹,道:   “我家里,有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家里没钱,供不起他们上学,只能养得起他们大哥读书。偏偏这几个孩子都是极乖、极懂事的,也爱读书。他们大哥念完书去村头帮衬着干些活儿,留下了些书本,几个孩子便趴在桌前,照着书写字。”   正说着些话时,从灶台旁边走过来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的脸有些脏兮兮的,胳膊上几乎是一点儿肉也没有。老伯点了点头,小姑娘怯生生地走上前,端着一盘炒野菜走了过来。   摆在客人面前。   而后,她又转身去端水。   小姑娘还没有灶台高,看得明微微心一揪,忍不住转过头望向柳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男子也转头望来,一眼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他们生在高位,含着金银珠宝长大,自然没有受过底层百姓的苦。   明微微站起身,走到了书桌前。   窗户紧紧阖着,那层窗户纸却是极为破旧,雨珠子呛呛地砸在其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将窗户砸烂。   少年们却浑然不觉,紧紧攥着笔头,埋首。   看得她鼻子一酸。   他们抄写的,居然是《策》。   她讶异,忍不住上前,用手指了指这一页的第一行,“这些字,你们都认得吗?”   两个男孩子都点了点头,准确无误地将第一行字念了出来。   明微微大吃一惊。   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读《策》了。   闻声,柳奚也走了过来。他垂下眼,目光清淡,落于那书本之上。书本旁铺了几张纸,孩子们正在纸上抄写《策》中的句子。   字迹有些笨拙,歪歪扭扭的,不是很规范。   他弯下身子,握住了一人脏兮兮的小手。   “这个‘策’字,是这样写的。”   小男孩一愣,怔怔地看着从笔尖飘逸出一个遒劲的小字,正落在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旁,宛若小蛇见了游龙。   一时间,两个孩子眼中尽是对柳奚的钦慕之意。   “还有这句话……”   显然,两个孩子都只是对书本麻木地抄诵,根本没有通晓其中的含义。柳奚便放慢了语句,同他们解释。   窗外雨声更大了,狭□□仄的屋内又燃起了炉火,烤得人身上暖意融融的。   瞧着柳奚认真的神色,明微微心底里莫名涌上一层暖意,如有暖风席卷热潮,将她冰冷的身形包裹。   小姑娘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柳奚。   男子讲得入神,整整讲完一页书后,才看到站在墙角的小丫头。瞧着她明亮的眸子,一瞬间,柳奚竟想起了小时候的明微微。   于是他轻轻招了招手,喊她过来。   小姑娘似乎有些怕他,跑到炉火边。   “小姑娘,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读书呀?”   明微微歪了歪脑袋,瞧着她,和善而道。   谁料,她竟摇了摇头,竟道:“阿梨不喜欢读书。”   那声音软糯糯的,分外惹人怜惜。   可她方才那神色,分明是对书本的向往。   明微微想了想,轻轻握了握女孩的手,对方没躲,任由她牵着。   “为什么不喜欢读书呀,读书不好吗?”   小阿梨吸了吸鼻子,“阿爹阿娘说了,女孩子不用读书。”   明微微的神色一顿。   她握着小姑娘的手也僵了僵,一侧的柳奚似乎同样听到了这句话,握着书卷,朝这边看了看。   风雨声更大了,像是一刻都没有停歇过,密密麻麻的,铺满了人的心房。   身上都烤热乎了,柳奚欲向这户人家买雨具,两个男孩子看出了他的离去之意,都抓着他的衣角,不舍得松手。   “先生。”   看得出来,那两个孩子很喜欢他,不舍得他离开。   他们的手上沾了些墨,有些脏,柳奚却面无嫌色,垂下眼眸。   他欲出声,却迎上那两道可怜兮兮的目光,忍不住心头一软,朝明微微望来。   老伯连忙道:“后院还有一间不住人的屋子,虽然不大,却也干净。我和老伴去将那屋子收拾收拾,天色这么晚了,不如二位在蔽舍留宿一晚,可好?”   小姑娘忍不住:“阿爹,那是大哥的屋子。”   “嘘!”男人轻轻推了她一把,“你大哥还不知道回不回来,若是回来了,就同你那两个哥哥睡一屋去。男孩子嘛,皮糙肉厚的,挤一挤没事儿!”   书桌前的少年们连忙应和,“对!大哥跟我们挤一屋睡,没事儿的!”   孩子们目光灼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们,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意留宿了。   少年们迸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待后院那间屋收拾好,已经很晚了。   阿梨很乖,敲了敲门,端进来一个小盘子。盘子上放了几个苹果,一看就是被人认真洗净了的。   “阿爹说,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好招待哥哥姐姐的,就让阿梨送来几个苹果。这都是我们家自己种的,明日哥哥姐姐们走,带上一箩筐回去,很甜的。”   说这话时,小丫头全程低着头,羞答答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荷花。   明微微笑了笑,柔声:“好,谢谢小阿梨。”   她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生怕会吓着小姑娘。那声“小阿梨”唤得格外温柔,让阿梨一愣,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又匆匆垂下小脑袋。   “哥哥姐姐,阿梨先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掩上,隔绝了呼啸的风雨声。   屋内有些暗,明微微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灯在哪儿。柳奚已将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坐到了床边。   那周家老伯俨然将他们当作了一对夫妻,连被子都只有一床。   明灭恍惚的灯火照在男子面上,他坐在床边,朝她扬了扬唇。   “床有些硬,委屈柳小姐了。”   明微微挑了挑眉,“该说委屈的是您,皇帝陛下,委屈您这尊贵之躯了。”   柳奚低低笑了一声。   虽然二人先前已有过鱼水之欢,可面对面解衣带时,她仍有些不自在。   少女红着脸,将发上金钗一根根拔下,柳奚也将发带解下,迤逦的青丝顿时散了一床。   男子面色清淡,坐在床榻上,迎着灯火,那细密的睫羽轻轻颤了一颤。   明微微咽了咽口水。   他怎么能这般……秀色可餐呢。   想起那晚惹火了他后自己所遭受的罪,她又立马止住了那种想法。柳奚铺好了被子,回过头时,小姑娘还站在原地。   似乎不敢上床。   他忍不住抿了抿唇。   “微微,上来。”   纠结了好一阵儿,人总归是要睡觉的,她也不能一直杵在这里。   于是她一咬牙,心一横,躺在了柳奚身旁。   用被子遮住红透了的一张小脸。   他身上很香,越凑近,那香气便越发清冽。明微微平躺在榻上,感觉到那香气丝丝渗入了自己的发丝,与月色缠绕着,愈发勾得人心尖儿颤动。   见她翻身,柳奚轻声问:“想什么呢,还不睡?”   她自然不能说我想着如何再睡你。   明微微轻轻咳嗽了一声,突然想起方才所发生的事儿来。   “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刚刚给那两个孩子讲起策论,竟头头是道。”   她还以为对方空有美色,是个花瓶呢。   柳奚也未阖眼,听她这么说,眸色不由得一黯。   他缓缓道:“我先前,给皇子教过书。”   “你还给皇子教过书?!”   少女一惊,“你不是皇上吗,怎么教书?”   “那时我还不是皇帝,奉命回京。老太傅病了,先皇便让我临时顶替着,带着皇子公主们念书。”   他的声音忽然飘远了,丝丝离离的,让人听得不是很真切。   “公主?”   “嗯,是公主。”   她一下子感了兴趣,“公主哎,那一定很好看吧。皇家的小公主,我也想见见长什么样子,与我们这些凡人有什么不同。”   她全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柳奚目色微动,回答她:“皇家的小公主,很好看。”   美丽,可爱,活泼。   又娇又矜,惹人爱怜。   “许多男子,都爱慕她。”   轻轻的一声,一下子勾起了明微微许多兴趣,少女转过身,眨了眨眼,“那你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说说,你有没有对她动心?”   柳奚微微一怔,耳根居然有些发红。   “动……过。”   何止是动过心?   连命都给她动过。   她偏过头,只见对方眸色晃动,一泓春水尽数摇曳在那一袭柔软的目色之中。莫名其妙地,她的胸口居然有些发闷。   堵堵的,难受。   哼,果然!有钱有势的男人,就没一个不花心的,见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动!   她不想再理会柳奚了。   明微微生着闷气,翻过身去。她睡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地落在她心上,吵得她无法入眠。   “真烦。”   她暗骂了一句,引得男子一愣,不明所以。   烛火灭了,屋内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二人再未去燃灯,任由那黑暗将身形包裹、吞噬。   让四肢百骸都沉浸在那一整片迷离的黑暗中。   她生着闷气,好不容易有了些困意,突然感觉身侧一动,男人竟也翻了个身,朝她这边凑了过来。   “你、你要干什么?!”明微微一下子清醒。   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剧烈,柳奚愣了愣神,片刻后,伸了伸手。   “想抱着你睡。”   她本应该推开对方的,可一听见他落在耳边的声音,她的手竟不听使唤地缩了回被窝。   他就这般,一寸寸将手挪了过来,轻轻将她的身子环住。   她的腰很细,很软,相反,他的腰身却是分外坚实。   还有力。   少女的脸又是一红。   意外的是,柳奚这次居然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许是想着夜色深深,他便没有再动她。只将头又凑近了些,温热的鼻息落在少女的颈窝。   “好痒啊……”   柳奚的睫毛扇了扇,“这里痒吗?”   脖颈上一凉,是他的手指在挪动,明微微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居然埋首,在她脖子上啃了一口!   “这样还痒吗?”   明微微气得瞪大了眼睛。   转过头,对方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那眸色雾沉沉的,像一只小狗儿。   她没法儿,又气鼓鼓地转过去,“不许再动了,我好困。”   柳奚轻“嗯”了一声,果然没有再动她。   窗外雨水未小,奇怪的是,明微微觉得居然那雨声和谐、可爱了许多。雨珠子轻轻敲打在窗户上,她阖着眼,听着雨声,心头竟是一片安宁。   第二天,两个小男孩起了个大早,兴高采烈地守在二人门口,等着他们起床。   明微微一开门,被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这是……带了一整个村的娃娃来听柳奚讲课??!   柳奚在那群小孩中极为受欢迎,整个村的人也是喜欢他。甚至有人单独为他们腾了一间屋子来,请柳奚给那些小孩上课。   周家的大儿子也回来了,被两个弟弟拉着坐在了第一排。明微微见状,便唤了阿梨来,带着她一同坐在后面,听柳奚讲课。   这些孩子一直缠着他,他们居然在周家住了许久。   柳奚往宫内传了封信,皇上身子不适,去行宫休养,暂时离宫。   第二日,他便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买了许多书本和纸笔,一群人兴高采烈,唯有阿梨站在人群最尾端,怀中抱着崭新的书本,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   大人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挨家挨户地请柳奚前去做客。   他们就这般,在村头住了半个月。   直到宫里有人再送信来。   彼时,柳奚正被一群孩子围在讲台上,明微微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听着他们喊“先生先生”。   柳奚也极有书生气的,他垂着眸,温声细语地与孩子们交谈,没有注意到她台下的目光。   他就那般坐在台上,清风拂动雪色衣袍,修长的手指慢慢划过书页,须臾,执笔落墨。   不料想,定是绚烂的文字在他笔尖绽放了开。   “先生真厉害!”   他低垂着眼,皮肤白净,细密的睫羽轻轻搭垂下来,如同两把小扇。   听见孩子们不加掩饰的赞扬之声,他抿了抿唇,笑得也如孩子般纯净。   看着一群小孩围着他喊“先生”,明微微忽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那信件却是在催着他回去。   看见那封信,柳奚的面色微微一变,当天下午便同周老伯告了别。   这一声告别,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尤其是周家的几个孩子,皆是依依不舍。   小阿梨躲在阿爹身后,瞧着柳奚,红了眼。   他们将先前在集市上买的金银首饰、珍稀布匹留下,让周老伯卖了换钱,给孩子们找一个好先生。   柳奚又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银,老伯颤颤巍巍地接过,泣不成声。   “您二位,就是菩萨转世,神仙下凡哪!”   走出村头的那一刻,村里的孩子都拥了上来,孩子们不敢去拦他们离去的路,只在村门口站着,目送着他们离去。   忽然,有人喊了一句:   “恭送先生!恭送柳姑娘!”   “恭送先生,恭送柳姑娘——”   此番此景,也让明微微鼻子一酸,却只能走上马车。   隐约之间,她好像听见谁高高喊了句:“恭送二位神仙!”   ---   明微微回到了柳府。   她去周老伯家寄住的第二天,便同阿采她们打了声招呼报平安,可即便如此,阿采也是日日提心吊胆,直到看着自家小姐安然无恙地踏入府邸大门,这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小姐,您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呀?”   这句话,自她回来后,便被问了不下十遍。   她有些累了,叫人打了水,在房中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而后便昏昏睡去。   只是睡梦中,她感觉自己在隐隐期待着些什么。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柳奚没有任何消息。   她朝着新一天的太阳,不以为然地伸了个懒腰。   第二日,还是没有消息。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她有些恼了,直接砸了床头他先前从来的青花瓷瓶。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不开心?”   她才没有不开心!   阿采端上来她最爱吃的八宝鸭,还有邹记桃花铺子新出的甜点。桌子上的菜品琳琅满目,向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明微微动了动筷子,却有些食之无味。   “主子,您怎么没有胃口,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奴婢给您请大夫来?”   “不必,”她摇摇头,声音微冷,“有点儿头疼,睡一觉便好了。”   又睡了一觉,阿采把烟水巷的乐人们请了过来。   再睡了一觉,阿采带她去外头遛弯儿。   一连过了好几天,她始终闷闷不乐。   下人们慌了神,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这小姐自从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谁都不敢轻易靠近她,生怕将她惹恼。   门口忽然一阵骚动,明微微抬了抬眼皮,阿采连忙走了出去。   过了好久,小丫鬟才走回了屋,手中多了一个小妆奁。   “宫里送来的。”阿采轻声,将妆奁奉上。   明微微睨了那妆奁一眼,“三余吗?”   “不是,”不知为何,阿采的面色看上去有些不太对劲,“换了个宫人送来的。说,替皇上向您问安。”   “还说什么了?”   玉指纤纤,打开妆奁。   阿采却是结结巴巴:“没、没有……”   不对劲。   不过取个妆奁,怎么用得了这么长时间。明微微坐直了身子,望向阿采。   她太了解阿采了,这丫头一说谎便会低下头、不敢看她。   终于,在她逼仄的目光下,说了实话。   “小姐,那宫人说,如今正是动荡之际,让小姐您保护好自己,不要外出,也不要让陌生人进府。皇上派人将柳府围着,但不会打扰到您的正常起居……”   “派人将柳府围了?”   她拢起眉头,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   阿采吞吞吐吐,“前几日,皇上在殿内批折子,忽然有刺客闯入,将皇上次刺伤——不过小姐您放心,那行刺之人已经被抓起来了!皇上也没有什么大碍,小姐、小姐?”   她忽然感觉到腹中一阵难受,忍不住弯了弯身子。   旁边正放了一个小盆,她一皱眉,竟“哇啦哇啦”地吐了出来。   “小姐?!”   阿采面色一骇,“长安,快、快请大夫!”   又是一阵喧闹声,明微微被人扶到床边,觉得四肢都散了力,乏得很。   终于,大夫背着医药箱子跑进了屋,好一番把脉。   忽然面色一变,竟欢天喜地跪拜了下来。   “恭喜柳小姐,贺喜柳小姐——您有喜了!” 第101章 .101“恭喜娘娘,您有喜啦!”……   明微微一愣。   阿采一愣,一侧静静站立的长安亦是一愣神。   她们主仆几人面面相觑,倒是让那老中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讷讷地与明微微对视了一眼,“这、这没诊错罢……”   他虽年长,却也没老糊涂,这喜脉他还是能探得出来的啊。   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明微微就让人把他给请走了。   长安颇为担忧地看了阿采一眼,接了个眼神儿,也招呼着周围婢女退下。一时间,偌大的闺阁中只剩下明微微与阿采这一主一仆,后者抿了抿唇,不安地上前。   “小姐,您这是有了?”   明微微难为情地点点头,“也是是吧……”   阿采脑子“轰”地一炸。   “这、这孩子是谁的?”   那小丫头锲而不舍地追问,犹豫再三,明微微终于将自己与柳奚的那点事儿,一五一十地同阿采说了一遍。   对方瞪大了一双眼,嘴巴也长得大大的,却震惊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姐,您是说您与皇上……”   周遭的空气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明微微怀孕的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入了皇宫。   府邸门前一阵喧腾声,她被阿采扶着出了寝屋,一下看见柳府门前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阿采扫了一眼他们身上的衣服,小声:“小姐,是皇宫的人。”   她的眼皮突突一跳。   还未来得及开口呢,从人群中突然走出个黑衣玄帽的男子。他脸上带着恭维的笑意,走到明微微身前。   “皇后娘娘。”   这一句称呼,吓了她一大跳。   那人恭敬地朝她作了个揖:“皇上得知娘娘有身孕后,便差来奴才接娘娘回宫。如今世道乱,娘娘与小皇嗣流落在宫外,多有不便。为了娘娘与腹中皇嗣的安危,还望娘娘跟随奴才回宫。”   身后的不远处,正停落着一辆马车,马车旁都是带着刀的侍卫,寒光阵阵,分外逼人。   她知晓,对方这身行头,便是铁了心地要将自己接回宫。   看着那阵刀光,明微微没法儿,只得被人“请”上了马车。   马车行得又平又稳,车内有些昏黑,让她隐约有了些困意。方浅眠,马车忽然停下了,黑衣宫人走上前,将车帘子轻轻掀了开。   “娘娘,到了。”   那一声“娘娘”,唤得明微微好生不适应。   少女睁了睁眼,入目的是一片朱红色的宫墙,她被人扶着下了马车,踩在了松软的雪堆上。   “皇上此时还在鹤鸣殿议政,让奴才先接您去别处休息。”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皇宫之内,对于明微微来说,皆是一派新奇。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皇宫内的红墙绿瓦,一股肃穆华奢之感扑面而来。她跟在那宫人后面,停在了一处宫殿内。   “康丽宫?”   明微微看着宫门上的牌匾,“这是何处?”   不是说要带她来找柳奚么?   见瞒不下去了,那人嘴角扯出一抹笑,又点头哈腰:   “皇上政务缠身,奴才先带您见见太后娘娘,您离宫了这么久,太后娘娘一直在念叨您,说想您得紧。”   言罢,便不容她拒绝地,将她带到了院子内。   古色古香的景色一下子在她眼前铺了开。   她被人引着,穿过一条窄窄的长廊,终于,那宫人停下了脚步。   “娘娘,到了。”   有人给她推了推门。   她还未来得及走进去呢,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明微微回过头,只见一人风风火火地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哎,皇上,皇上!”   周围宫人拦不住他。   他像是刚面见了大臣,身上龙袍还未换下来,冷风穿过袖摆,卷起他披散的乌发。   “柳奚?”她一愣,“你不是在忙吗……”   手腕突然被对方一抓。   他的眸色一片冰冷,似乎在隐忍着愠怒之意。   “跟朕走。”   她一愣,不明所以。   可那左手腕被对方死死抓住,对方的力道还有些大,她疼了,忍不住喊了声:   “你拽疼我了!”   周围宫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居然敢这般对皇上说话……   不过仅是一瞬,那宫人回过神来,忙不迭上前去拦他们:   “皇上,太后娘娘说了,想见一见皇后娘娘——”   “滚。”   冷冷一声,柳奚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回去告诉她,谁再敢打皇后的主意,朕定不会再放过她!”   小宫人身子一颤,正殿的门突然被人“嘭”地推开,太后眉目慵懒,徐徐望了过来。   “哟,哀家当是谁这般聒噪,原来是许久未踏入这康丽宫的皇帝啊。”   柳奚斜睨她一眼,面色不善。   明微微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在她的印象里,柳奚性子虽然清冷,待人却是一向温和的。譬如二人在南巷村头,面对捣蛋顽皮的孩子,柳奚也极有耐心,从来都不会发火。   与她相处时,更是处处都温温柔柔的,除了……在床榻上。   正思量着,那太后已步步走出殿门,目光淡淡落在明微微身上。   迎上女子双目,明微微突然觉得,太后与柳奚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像是能勾人魂魄般,直将人吸进去、溺于那一泓明媚的春水中。   不一样的是,柳奚清冷若谪仙,而太后,眼中似乎藏匿着魑魅魍魉。   她感觉自己的手腕又被人抓紧了些。   他侧首,与三余轻声交代了些什么,小后生会意,有些紧张地走上前:   “娘娘,您先跟奴才来。”   身在深宫中,自然得听话些。   明微微点了点头,与三余走了出去。   瞧着她的背影远去,柳奚终于沉下声:   “本就是你与朕的事,能不能别把她也牵扯进来?”   他方与人谈完明天鉴那边的事,眼线便匆忙赶来,说太后今早让一群人去柳府将皇后接了进宫,他们怎么拦都拦不住。   一听了这句话,他立马起身,往康丽宫赶。   楚太后站在台阶上,挑眉:“怎么能是哀家与皇上的事呢,大王爷与七王爷联手,要反了,这可是我们四个人——哦不,我们五个人之间的事呀。”   言罢,女子竟弯了弯唇,一笑。那笑容风情万种,如有昳丽的花朵在枝头绽放了开。   “怎么,他们二人都要打进宫了,皇上都自身难保了,莫不是还要分一些人手,去柳府看着她?”她一轻嗤,“皇上,您肩头的剑伤,还未痊愈罢?”   那刺客,显然是明天鉴与明澈那边的人,有没有刺死他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   柳奚是先皇之子,明澈是,明天鉴亦是。   况且,与柳奚不同,他姓柳,而他们,才是真真正正地姓明。   “明天鉴幕府里究竟有多少当朝臣子,又有多少兵马,皇上查清楚了吗?”   “还有她那个好弟弟,在民间制造了多少舆论,放出了多少谣言,皇上,您也不可能完全不知晓罢?”   说着说着,她唇边的笑意也阴冷了下去,“皇上,您哪,还是太心软了。如今最好的应对之策,便是将她这枚棋子攥在手里。纵是明天鉴不念着兄妹之情,可明澈呢?那个小畜.生,可是拿他姐姐当宝贝似的供着呢。”   她太了解明澈了。   他将明微微,看得可是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柳奚自然知晓对方想要做什么。   从知道了她将明微微从柳府接回来,他便预料到了太后如今要说的这么一番话。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之色,他冷冷地扫了女子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警告着她什么。   无端地,楚太后竟被对方的眼神扫得噎住了声,回过神来时,柳奚已冷冷拂袖,远去。   独留她一人站在台阶上,吹着凌冽的冷风。   心腹宫女走过来,将她扶住:“太后娘娘,外头风寒,咱们先回屋里罢。”   风寒?   瞧着那一抹明黄色的衣袍,“哀家只觉得心寒!”   宫女扶着她的手顿了顿,却是不再敢应声了。   女人又凝视了柳奚离去的方向许久,忽然,又一冷声:   “哀家倒是要看看,明微微在哀家手里,那明澈还敢怎么放肆!” 第102章 .102她隐隐约约记起来了一些事   明微微被三余带到了一处宫殿前。   她抬了抬头,只看见牌匾上三个大字“采澜宫”,字体遒劲,与柳奚的字迹有些像。   “娘娘,皇上还在太后那里处理事,这是您之前的住所,就先住下来罢。”   之前的住所?   她被宫人扶着走进院,院子里站了许多宫人,一见她回来了,连忙跪拜。   “恭迎娘娘回宫。”   竟有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一番煽情的场景,少女抿了抿唇,先让宫人们起身,而后又让阿采带着她逛一逛这采澜宫。   采澜宫的一切,之于她,都十分新奇。   前后打量了一番,她暗暗讶异着采澜宫的豪华纷奢,阿采已扶着她走入了正殿。   有小太监跟在她们身后道:“听说娘娘回宫了,奴才们早早便将这里收拾好了。即便是娘娘没回来,皇上也差着奴才每日打扫一遍采澜殿。娘娘,您不在时,皇上几乎就没再踏入过后宫,每次来后宫,也都是到您这里坐一坐。”   “皇上受了伤,在鹤鸣殿里养了好几天,不能出宫去看您。便日日来咱们殿中,这是在睹物思人呐!”   明微微没说话,又跟着人去了寝殿。   看着床榻边的一袭珠帘,她忽然觉得有些熟悉,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珠串,她在床头看见一物。   手本。   “这是您之前留下来的。”   “我留下来的?”   她疑惑地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像小虫在爬。   连她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了。   原来是她的手记。   是她失忆前的手记。   一看到这个,明微微立马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有人同她说,自己之前还是大堰的公主呢?   她垂下双眸,辨认着本子上的字迹,一幅幅场景如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开。   ——二月初四,雨。京城又下了一场雨,数不清这是今年下的第几场雨了,父皇方才差人送了些布匹来,被明皎皎截去了几匹颜色好看的布。她真烦,总是跟我作对。   ——三月初三,晴。今天碰见楚玠哥哥了,缠着他陪我玩了一会儿,他懂得好多呀,怪不得父皇这么喜欢他。听说他父亲打了胜仗,可惜落下病根,不能再上战场了。下次阿采做桃花酥,要差晃晃给他送去一份。   ——三月初五,阴。臭晃晃,居然不帮我给楚玠哥哥送桃花酥!亏得我平日对他这么好了!   ——三月十一,晴。又和明皎皎吵架了,她当着臭老头的面为难我,说我抄晃晃的功课。   ——三月十三,晴。臭老头也病倒了。   ……   忽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四月初一,晴。十六岁生辰要到啦,父皇允准我与晃晃出宫玩。听说臭老头的儿子要回京了,替他爹教书,不知道他凶不凶。   ——四月初二,雨。好大一场雨!他们都在议论那柳家公子,不就是个臭书呆子吗,有什么好的,哼。   ——四月初四,晴。我今天遇见柳奚了。   之后的手记,莫名其妙变得奇怪起来。   ——四月初五,晴。他好好看,比楚玠哥哥还要好看,呜呜呜,就是太冷淡了,对我总是爱答不理的。   ——四月初六,晴。我又去尚学府啦,想为了他不说谎、不逃课、参加策论考试。阿采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慢慢变好呀。(画了朵小花花)   ——四月初八,雨。我好想睡了他。   明微微两手一抖,那小本子差点儿从指头缝儿掉下来。素白的纸页摊开,她瞧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我好喜欢他我好喜欢他我好想亲亲他”,羞红了半边脸。   这种恬不知耻的想法居然在十个月前就存在了!   明微微,你的矜持呢!   她又气又羞,恨不得将本子就地撕了去!   耳边突然传来轻幽幽一声,是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娘娘,奴才们不识得字,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倒是皇上经常看呢。”   “什么?”她傻了眼。   柳!奚!经!常!看!   “哎,娘娘,您怎么了?”   身边传来关怀一声,阿采也连忙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身子。明微微摇了摇头,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没事……就是突然有些头晕。”   别撕本子了,她只想把自己撕碎。   脑袋还发晕着呢,右手却又碰到一物,她转过头,原来床上还放了个瓶罐子。   “这又是什么?”   不会又是她失忆前造下的孽吧?   “哦,这是皇上的东西,听说皇上在江南时,便将着小罐子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您出宫了,皇上便将罐子放在了这里。”   也算是睹物思人。   好奇心害死猫,她不顾周围人的阻拦,也将那瓶罐打了开。   里面竟塞了许多的纸条。   没个纸条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她又往下翻了翻,最下面压着的,是一张符纸。   符纸上有奇奇怪怪的字纹,明微微懒得去探究,随意取了张纸条,展开看了看。   原来柳奚也有写手记的习惯呀。   ——元月十三,阴。   今天去了河边放河灯,父亲来信了,催我与兰氏的婚事。河边很热闹,许多夫妻带着小孩子在螺湖边玩,不知京城那边是不是同样的热闹。我在螺湖边站了很久,旁边跑来一对夫妻,男子说要把女子的名字写在河灯上,河神会保佑她平安喜乐。我想,你也要平安喜乐,于是也买了盏河灯。又有人说,若是把两个人的名字一起写上去,河神便会祝福这对好姻缘。思量了许久,我还是祝你平安喜乐。   我把你的名字写了上去,把河灯放入湖水的那一刻,忽然很后悔。   河灯璀璨,我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你飘远了。   ——二月初八,雨。父亲往兰家寄信了,兰家请我去做客,问起了与兰氏的婚事。从兰家出来的时候,忽然刮起了很大的风。兰氏跑出来送我的时候,我同她说明了自己的心意,她看了我很久,最终哭着跑开了。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做,只知道不能耽误兰氏。   ——三月十六,雨。父亲病倒了,让我回京。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我的八字克你,我应该离你远远的。他们说,你的命数不好,要多行善事。我今天去了寺庙里,希望将我做的那些善事,都能渡给你。   我的姑娘,你一定要平安。   ……   读着读着,她只觉得胸口处像是压了什么东西,闷闷的,竟让她有些喘不上来气儿。见她面色有异,阿采走上前,轻声道:“主子,这都是您先前和皇上之间的故事。”   原来,他们还有这么多故事。   她的命数不好,这八年来,柳奚在江南不知做了多少善事。他学了剑术,成了江南第一剑客,行侠仗义;他才学八斗,创办了学堂,不计报酬教小孩子念书;他能文善画,以他的盛名,一幅画便可值千金,他便将卖字画得来的银两捐了一大半……   而这每一件事之后,都有他向神灵的祷告:   他不要荣华,不要功名,只要他的姑娘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哪怕他的姑娘,已经完全忘了他是谁。他也要站在寂索萧条的黑暗中,为她汲取光明。   捏着字条,她忽然落下泪来。   阿采被她吓了一跳,以为那罐子里写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忙不迭上前去安慰她。明微微摇了摇头,将字条方方正正地叠好,然后一张张、整整齐齐地放入罐子中。   她隐隐约约,记起来了一些事。   她记得自己年幼时,曾与他一同站在池塘边,池中红莲开得正好。少年执着书卷,有些害羞地走过来。   “公主,该念书了。”   ……   她记起来了。   记起来母妃为她找了柳奚作伴读,记起来自己与他幼年时的誓言,还记起来……   她一遍遍,站在廊檐下、站在风雨中,倔强地喊:   先生,我喜欢你——   这一句喜欢,竟是迟到了整整八年。   再相见时,却是身不由己、满目疮痍。   ……   明微微睡了一下午。   她睡得很浅,呼吸声也很轻,恍恍惚惚地,似乎听到窗外又落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她的脑袋有些发胀,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顺着那雨声,往她的脑子里灌。   她是被一群女人给吵醒的。   阿采匆忙替她上了妆,又给她挑了身合适的衣裳,于其耳侧压低了声音:   “主子,后宫的娘娘们都来跟您请晚安了。”   最先到的是仪美人宋小词,她生得小巧玲珑的,有些可爱。见了明微微,仪美人似乎很是欢喜,兴高采烈地走上前。   “皇后姐姐,您终于回来了!”   这些日子,她想坏了对方!   她欲与座上女子一番热络,却见对方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宋小词这才恍然想起来,皇后娘娘失了忆。   她不记得自己了。   少女眼中闪过一瞬的难过之色,不过顷刻,她又振作起来。   明微微只觉得对方的眼睛亮了亮,紧接着便是滔滔不绝、苦口婆心:   “娘娘您又怀了龙嗣,这回可千万要小心了。除了皇上与小厨房,外人给的东西都不要随便吃。若是馋了便臣妾说。臣妾给您做。”   说着说着,明微微又对仪美人产生了许多好感。对方是个心思玲珑,却没有坏心眼的,对她更是透彻。   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   俨然,宋小词的心思也不在柳奚身上。她这块美玉,放在宫中,是为蒙尘。   明微微方欲开口,又有一群女子走进来,红的绿的蓝的紫的,打扮得是花枝招展,令人眼花缭乱。   无一例外的是,每人脸上都带着些虚伪的笑容。   她觉得十分聒噪。   见自家主子皱了眉头,一侧的阿采竟忍不住发笑。这群人走后,那丫头才调侃似地道:“娘娘,那些女子,有许多都是您先前替皇上留的牌子。得,最后还是您自个儿遭罪了。”   这厢正说着呢,大公公便到了。他微微躬了躬身子,低着脑袋:“娘娘,皇上今儿个翻了您的牌子,您好好准备一番。”   阿采连忙应道:“叩谢皇上,有劳公公了。”   深宫的夜色果真漆黑,比柳府的夜还要幽深寂静上许多。明微微坐在床边,静静等着柳奚,莫名其妙的,她居然有些紧张。   她知晓,自己怀了身孕,柳奚不会碰她,可还是抑制不住那份紧张。   好像他们二人才是第一次见、第一次共处一室、第一次同寝。   外头传来脚步声,明微微抓紧了帕子,忽然,殿门被人从外推开。   与之而来的,还有幽幽的晚风。   今夜的晚风不甚冰冷,甚至还带了几分暖意,明微微知道,春天快要到了。   他褪去了明黄色的龙袍,仍是那身清清淡淡的衫,衬得他的气质愈发清冽。可那双眉眼却是温和的,柳奚瞧着她,缓缓走了过来。   “怎么这般瞧着我?”   那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一下子让明微微回过神来。   她有些发窘,才不愿意承认是因为他好看,自己才出了神。   不过他真的十分养眼,屋内燃了香炭,他便将外裳接下。修长的手指抽去衣带,登时又让她瞧得红了脸。   柳奚干嘛要当着她的面解衣带!   不知道她可是会扑倒他的吗?!   明微微咬了咬嘴唇,看着他将外衣放到一边,转眼间又走了过来。   还好还好,他现在没有散着头发。   明微微定下心神。   她最受不了柳奚披着头发的样子,那迤逦的鸦发,几缕还偏偏落在他的眼尾,衬得他阴柔昳丽,如一朵雾色中湿润的花。   柳奚自然是不知道明微微心中的“色.鬼”。   看着她百转千回的眸色,他有些愣,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明微微有些难为情,下意识地跳转话题,“柳奚,我怀了你的宝宝了。”   对方低低一笑,“嗯,我知道。”   他拉下床帘,便要来亲她。   明微微唯恐他又做那混账事,连忙伸手将他抵住,柳奚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放心,我忍得住。”   那晚他中了药,还能忍着不动她那么久,明微微当然相信柳奚能忍得住!   她是怕自己忍不住!   床帐子一下垂下来,那一层极薄的轻纱,隔绝了内外的光景。   迷离的月光漫在少女眼中,登即又被柳奚的身影所阻挡,对方按着她的手,吻下来。   “唔……”   他吻得很轻,似乎把她当作成极为珍贵的宝贝。   “你放心,虽然进了宫,但在这宫里谁都不敢乱动你。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哪怕是出宫、去南巷逛集市也可以。没有人会拦着。”   “还有,年前新造的宫殿修好了,你要不要搬过去?”   她不知道是哪座宫殿,却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采澜宫便挺好的。就是早知道你后宫有这么多妃子,我便不回来了,她们下午一个个过来给我请安,头疼死了。”   柳奚抓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嗯”了一声:“好,我记下了。”   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亲吻。   他的唇有些凉,却很清甜,一下子便让人沉溺于其中。明微微还没咬够他唇上的甜味,他竟转移了目标,开始啃她的脖子!   “那里不行……”   她想起自己刚好起来的脖子。   为时已晚!   明微微想推开他,对方反而越变本加厉,少女咬着牙,在心中暗骂。什么高岭之花,什么清心寡欲,都是装的!   全都是装的!   不知过了多久,柳奚终于抬起一双眼,她只觉得四肢酥麻,忍不住倒在对方怀里。   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尾和耳根,少女更是忍耐不住内心的悸动,轻轻唤了声:“柳奚……”   “怎么了?”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上她的脖颈。   看着她旖旎的眸色,柳奚轻轻笑出声,他一笑,眼中的春水便晃了晃,柔软得快要溢出来。   “微微,怎么了?”   声音微哑,还在引诱她,“想要么?”   她想小猫一样,又往他怀中缩了缩,手却紧紧揪着男子的衣领,不放。   柳奚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掰开,“乖,现在还不可以的哦。”   她不甘示弱,哼了一声:“我知道!”   柳奚的手掌抚摸过她的青丝,如有月光一寸寸轻抚过长夜。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与柳奚小时候,站在满池的红莲前。   小小少年通红着脸:“我、我会娶你的。”   再醒来时,柳奚已经离开了。   阿采过来照顾她洗漱,同她道:“皇上去上早朝了,让您先用早膳,他忙完了便来看您。”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   阿采突然“哎呀”叫了一声:“娘娘,您的脖子……”   匆忙透过菱镜,明微微看清楚了自己脖颈间的每一处红痕。   她还没好意思开口说话,忽然又是一道叩门声。她连忙掩耳盗铃地转过头去,不让来者看见自己脖子上的东西。   是三余。   见了三余,阿采放下梳子走过去,接过了对方手里的小药瓶。   “这是什么?”   三余朝她笑:“奴才也不知道,皇上上早朝前让奴才送来的,说是娘娘知道,让娘娘自个儿涂抹的。”   阿采:“知道了,你退下罢。”   一见那药瓶,明微微立马明白过来,一张小脸更红了,只小声道:   “我知晓了,你把东西放这儿罢,我待会儿自己抹。”   把周围宫人都赶出去,明微微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骂柳奚。   阿静叫柳奚王.八蛋,还真是骂道点子上了。   用完了早膳,听说柳奚那边还没忙完。她便让阿采带自己在宫里头转一圈,散散步也散散心。   阿采自然十分高兴,拿了把伞抱着个热滚儿便扶着明微微出宫去了。   皇宫的每一条道儿,这丫头都轻车熟路。   她一边走,一边给自家主子介绍着:“这是桑菊园,再往前走,便是璋晖宫。璋晖宫是七王爷的宫殿。一会儿奴婢带娘娘逛完,再带您去那边坐坐。”   明微微便点头:“璋晖宫,我记得晃晃的。”   晃晃是她最为疼爱的弟弟。   见她没有忘记七殿下,阿采松了一口气,又领着她往前走。   “那边是仪美人的宫殿,再往前走,是一条甬道,再往东便是御花园了。”   御花园的花都败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看得她有些无聊。   主仆二人便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鹤鸣殿了,皇上此时正在处理政事,娘娘,咱们继续往前走罢。”   明微微点点头:“好。”   再往前……   阿采忽然步子一滞。   明微微疑惑地转过头,“阿采,怎么了?”   眼前却是一处宫殿。   殿门禁闭着,门前积留了一些落雪,许是宫人偷懒,还未将门前的雪堆清扫开。明微微蹙了蹙眉头,问她:“阿采,这是哪个娘娘的宫殿?”   怎么看起来这般冷清。   阿采顿了顿,如实答道:“娘娘,这是叶美人的宫殿。”   叶美人?   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   说也奇怪,明明后宫里那些娘娘她都是没印象的,阿采说起这位叶美人,明微微却能依稀想起对方的容颜。   许是自己先前与对方打得交道比较多罢。   “这位叶美人……昨天没有来采澜宫吗?”   她怎么没有印象?   阿采点点头:“娘娘,她昨天没来。”   这般吞吞吐吐,倒是勾起了明微微的好奇心,正思量着,宫门突然被人从内推开,那宫女一看见明微微,忙不迭跪拜。   “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明微微抬了抬手,“起来罢。你们娘娘呢?”   “这……”   竟也是吞吞吐吐,目光闪烁。   她愈发觉得事情的不对劲,便好奇地抬脚想往宫门内走去,谁料,她刚迈半步,身子突然被人一拦。   “皇后娘娘,您还是别进去了罢。”   不光是那宫人拦着她,就连阿采也拦下了她。   “怎么了?”她愈发疑惑,“本宫为何不能进去?”   柳奚不是说,她去哪里都可以,就连出宫都可以的吗?   小宫人迟疑了一阵,终于,颤抖着声音道:“皇后娘娘,那叶美人疯了,您还是请回罢……”   明微微一愣。   “疯了?” 第103章 .103他站在萧索寂静的黑暗中,为她……   正在出着神,庭院内忽然又响起一阵喧闹声,让人忍不住望去。忽然一道黑影闪过,竟直直地朝门外扑了过来!   “哎——”   众人皆是不备,明微微更是没有反应过来,只见着那叶美人像发了疯一般冲出宫门,扑向那怀有身孕的皇后!   “娘娘?!”   眼前猝然一黑,身子骨也被带得猛地一仰,明微微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护住后脑勺,可仍有钝痛感在身上炸裂开。   宫门前顿时乱成一锅粥。   “明微微,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   女子披散着头发,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掐入她的脖颈,明微微被扼得呼吸一顿,还好周围人将叶君月给拉了开。   叶君月显然不甘心,张牙舞爪地被人给拉远了。   地上是厚厚的雪,她摔在那里,后背还有些疼。   更疼的则是身下,那两.腿间……   阿采尖叫出声来。   “娘娘,血!”   白茫茫的雪地上蜿蜒出一道分外吓人的血迹,明微微的面色白了一白,只觉得身子很疼,那叶美人定是用了十二分的力,将她的身子都要推散架了。   还有,地上很凉,手往后一撑,便是冰凉的雪水。   失去意识之前,她只看见阿采那张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小脸。   --   当天晚上,全皇宫乱作了一团。   整个太医院几乎都搬到了采澜宫,皇上更是一言不发,站在门口守着,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的身后,宫人跪了一排,皆低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皇、皇上……”   轻轻一声唤,语调中还带了几分颤抖,几乎极为怕他。   见主子未动,三余接过对方手中的小匣子,提心吊胆地递到皇上面前。   一盆血水端了出来,周围人见状,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个叶美人,偏偏又不知好歹地往那枪.口上撞!   皇后娘娘晕倒后,皇上立马赶到了采澜宫,等待地却是一盆冰凉凉的血水。阿采在旁边抽噎着,将下午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一遍。   柳奚站在房门外,看着殿内来回穿梭的人影,硬生生捏碎了手中的玉佩。   太医尚在救治,母子二人危在旦夕。   太医们知道,若是不能把娘娘从鬼门关前救回来,那他们的脑袋也留不住了。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娘娘没有滑胎的迹象,她腹中的孩子甚是顽强,竟硬撑到了现在。   当三余将那匣子递上来的时候,柳奚的眸色终于动了动。   皇后娘娘出事后,圣上龙颜大怒,让人将叶君月关了起来。如今他没有那闲工夫再去思量如何处置叶君月,只盼望着微微能平安。   她们母子能平安无事。   另一边,皇上又让人将叶美人的宫殿搜查了一遍。   一是为了今天这场变故,其二,前朝已呈剑拔弩张之势,大臣们暗地里形成了两派——一派忠心耿耿簇拥他与先皇,另一派,则是被明天鉴与明澈收买。   这时候,叶丞相的站队就显得极为重要。   这也是楚太后一直劝他多亲近叶君月的原因。   如今出了这么一遭事,柳奚自然不能再纵容叶家这么猖狂下去,他让人搜查叶氏宫殿,想收证一些东西。   却不料,宫人们竟在叶君月的床下发现了这等脏东西。   一个粗制滥造的布娃娃,被画上了极为诡异的笑脸。不知是不是经常被人“虐待”,布娃娃已经烂掉了四成,身上有着许多针眼,后脑勺处还有棉花冒出来。   让皇上动怒的,是那娃娃身上的“明微微”二字。   柳奚紧紧攥着那布娃娃,手上青筋爆出,眼中寒气凝结成爽。   一句“赐死”,登即让人噤若寒蝉。   叶美人这是触到了皇上的逆鳞。   即便她是丞相千金,众人也不敢再替她求情。三余抑住一声低叹,将皇上的旨意吩咐了下去。   毒酒,匕首,白绫。   让她自己选,已然是给足了他们叶家的面子。   叶氏不敢置信,瞧着太监端上来的东西,震愕地瞪大了双眼。   “他要赐死我?皇上他……当真要赐死我?!”   枝头的雪未融化,随着一阵凌冽的寒风,“啪嗒”一声,砸在叶君月的脚边。   女子面如死灰。   “不可能!本宫可是丞相之女,是叶府千金。他怎么会赐死我……太后!太后娘娘呢?我爹呢?他们知不知道——”   不等她喊完,小太监已将皇诏一五一十地念了出声。   这皇诏,是下人的代笔,柳奚只说了寥寥数字,便留下了一句:“处理干净些。”   似乎她的存在,之于整个皇宫,都是一种莫大的晦气。   听见那句“蛇蝎毒妇”,叶君月的身形更是晃了晃。顷刻,她惨白着一张憔悴的小脸儿,冷笑出声:   “蛇蝎毒妇?皇上说我是蛇蝎毒妇?”   笑着笑着,她竟落下泪来。   “皇上,她刺你那一剑的时候,您怎么没有说她是蛇蝎毒妇?”   那一剑,明明刺得那般深,她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疼,都觉得揪心。   那一剑,堪堪要了他的半条命!   可即便是这般,即便对方拿着剑捅入他的心窝子,皇上都不会责罚她,甚至都不舍得说一句重话。为什么,偏偏轮到她,皇上却要将她赐死,还不忘附带上一句:   叶氏,蛇蝎毒妇!   她跪在冰凉的雪地上泣不成声。那雪地凉得刺骨,一点点渗入她的双膝,让她两条腿跪得发麻。   “娘娘,时辰不早了。”   候了许久,一侧终于有宫人开口提醒了句,叶君月的身子一抖,忽然拉住那人的袖子。   “我要见皇上,求求公公,让我见一见皇上!”   叶氏跪在那儿,脸上挂满了泪珠,却不顾的用袖子擦一擦。她这般苦苦哀求,小太监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低低地回一句:   “奴才也做不了主……”   “嘭”地一声,宫门突然被人踢开。   众人循声望去,叶氏双眸也是一亮,待看清来者面容时,一双眼又黯淡下去。   “七殿下,您怎么来了?”   来者竟是明澈。   他穿了一身绯红的软袍,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宫人还未来得及跪拜,他便已快步走到院中,那手中……   竟提着一把刀!   “殿下?!”   有宫人惊呼出声。   叶君月显然也看到了那把长刀,忍不住爬起身往后倒退了几步,惊恐地瞪大了一双美丽的眼:   “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皇上的妃子,我——”   忽然,她的脖颈被人一扼。   少年的力道极大,似乎要生生将她的脖子捏碎,叶君月无力地张了张嘴唇,最终却只能发出一个喑哑的单音。   女子在他手中瑟瑟发抖!   “七殿下!”   周围宫人傻了眼,似乎想上前阻拦,却被其重重一踹。   “滚。”   少年紧紧攥着长刀,眸底竟是猩红一片。   是她,害惨了他心爱的阿姊!   听到从采澜殿传来的消息时,明澈几乎是夺门而出。临出门时,还不忘带走门前放着的长刀。   迎上少年的目光,叶君月双腿都站不稳了。不知道是不是兄弟手足的原因,她觉得明澈与柳奚很像,只不过,眼前之人更像是一头凶猛的小狼。   她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于雪夜哭得梨花带雨,素白的双手也攀上少年的衣袖。   “七殿下,救救我……”   英雄难过美人关,叶君月算是个美人。月色之下,她惶然无助地落泪,任是哪个男子都受不住。   十指纤纤,绕住少年宽大的衣袖,他却一冷笑,一颗头颅飞出好几步远。   “杀个人都这么磨叽。”   院中众人尖叫出声。   明澈眼中终于有了些惋惜之色。   那惋惜,却是为了手中的长刀。鲜血从刀尖蜿蜒而下,更是喷薄了他一整张脸。   少年面容清俊,月色落入他沾了血的眸中,他提着刀,踱步,走到那颗头颅前。   说也奇怪,流了那么多的些,她的脸却是很干净。   他甚至能看见对方脸上挂着的泪痕。   内心深处,忽然涌上几分厌恶感。   让他再度举起长刀,将刀面抵在叶君月的面上,用她的脸颊,一点点将刀口擦拭干净。   ……   夜已深深,明澈抄了一条寂静无人的小道儿,来到了采澜宫。   宫殿前院仍是围满了人群,他与阿姊相处了那么久,自然知道采澜宫后院有一条道能直通寝殿处。少年将长刀扔了,屏着呼吸,步步走向那寝殿的窗户。   采澜殿内,灯火通明。   太医方传来消息,皇后娘娘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母子平安。   太医说这话时,明澈刚好站在墙根,听着众人的一片欢呼雀跃声,他轻轻扯了扯唇。   又唯恐那笑声太大,会吵醒了正在浅眠的阿姊。   听着殿内来回的脚步声,明澈侧了侧身子,不让自己的影子落在窗上,隔着一道墙,悄悄地偷看床帘后的阿姊。   她尚在昏睡,一墙之隔,他听不到阿姊呼吸声,只能听见枝头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砸在地面上。   迎着烛火,他偷窥她。   整张脸埋在阴暗交接处,月光将他一半的脸照得微红。他已是好久未见到阿姊,她似乎瘦了些。   心中是思念愈发澎湃,让明澈恨不得冲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明天鉴说,若是造.反成功了,便可以将阿姊从柳奚手中抢回来。   柳奚待她那么不好,让她吃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后宫还有那么多女人与她一同争宠。   越往下想,少年的眸色便越发阴冷,他轻轻将手掌放在窗柩上,微风拂动床纱,少女如隐在云雾之中。   他痛下决心:阿姊,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站了许久,宫人终于撤散了去,进来的却是一名青衣雪氅之人。一见到那人,明澈兀地沉下眸光,“啪”地一甩袖。   柳奚没有注意到窗外离去的身形。   他一门心思全在如今正沉睡的少女身上,见她安然无恙,男子险险地吐出一口气。垂下眉睫,他伸出手指,在她头上轻轻探了探。   果然如太医们所言,她已经退烧,没有大碍了。   珍宝失而复得,他只想将她抱住,又怕将她惊醒。   屋内的香炉燃尽了,柳奚便起身,亲自添了几枚香炭,忽然,他一凝眸,望向窗边。   眼中闪过一抹疑色。   香雾袅袅,轻轻扑在男子面上,柳奚再度起身,往窗外走去。   看着窗户上那一个血手印,他一愣。   --   福大命大,不光她性命无碍,就连腹中的宝宝也保住了。   这几日,柳奚总让小厨房给她加餐,光是母鸡汤她一天都能被逼着喝下三四小碗。柳奚更是寸步不离她,时时刻刻都要跟着她,生怕她再出什么事。   随着天气的逐渐回暖,她的肚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大。 第104章 .104二合一   明灼灼与明姿雪经常来看她,二人手上时不时带了许多补品。孕期无聊,姊妹三个同坐一桌,谈起近日的趣事来。   灼灼也怀了甄公子的孩子,一对夫妇如胶似漆,小日子过得十分美满。   还有二姐,与二姐夫亦是恩恩爱爱,若不是二姐染了风寒,今日也必定前来看她这个五妹妹。   如今虽未有血缘之亲,但她们几人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哪怕没了名义上的称谓,还是亲热得很。   忽然,明微微想起柳吴,便忍不住问明姿雪与他的近况。   对方忽然眸光一闪。   “微微。”   乍一开口,居然饱含了许多委屈。   一侧的明灼灼也是轻轻叹息。   一见此番情景,明微微立马猜出了个大概,准是柳吴又婉拒姿雪姐姐了。于是她连忙打了个岔儿,将这个话题转了过去。   明姿雪却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了。   姊妹三个一同用了午膳,临走之际,明姿雪忽然拉住她。   “微微,”女子双眸柔软,含着淡淡的哀婉之色,“你说,倘若是喜欢上了一个没有交集的人,是不是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她与柳吴的交集,仅是千盼万盼在黄历上找个好日子,而后去灵山寺求佛问经的点头之交。   少年僧人眉目清秀,安静站于佛像前,垂着眼,递给她一根签。   她是大堰的长公主,而柳吴,是不问红尘的出家人。   明姿雪从来都没过问他出家的原因,每到灵山寺,仅是远远地看着他。少年眉目缓缓,像是隔着千万重山,与她十分疏离。   四姐将头轻轻靠在微微的肩膀上,双目一闭,再睁眼时,已经红了眼眶。   一时间,竟让她想起了,先前追逐柳奚的那段时光。   他有了未婚妻,对她避之不及,她只能借着念书的由头,远远看上对方一眼。   四姐伏在她肩头,身子竟轻轻颤抖起来。她在哭,明微微抿了抿唇,不安地望了灼灼一眼。   明灼灼没说什么,似乎对这种情形已见怪不怪,却也无可奈何。   思量许久,她握住明姿雪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   “四姐,会的。他一定会发现你的好的。”   又是一道春风,有些料峭,少女缩了缩脖子,只见眼前一片大雾弥漫。   刚送走了灼灼与姿雪,又有小宫人前来通传,说是大王爷请她过去。   “大哥?”   明微微忽然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有见到皇兄了。   她自然不能拒绝,与阿采一起挑了件合身的衣服,略一打扮,便上了轿子。   柳奚还在前朝议事,她便没让人去和他打招呼,反正也是见自家人,他不会拦着。   皇兄那里很是清净,她被宫人扶下了轿辇,迈过门槛时,阿采低低说了一声:   “娘娘小心。”   明微微的小腹显而易见地隆起,太医把过脉,说这是双胎。   明微微想,自己一定要生一双儿女,女孩像她,男孩要像柳奚。   小微微与小柳奚的童年,一定要幸福干净。   皇兄在正殿等她,明微微一进屋,便看到了满桌的饭菜。   明天鉴见了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十分宠溺地唤了声:“五妹。”   目光投在她隆起的腹部,男子若有所思。   明微微一心看着那饭菜,满桌子都是她爱吃的东西,皇兄引着她坐下,高兴地说起阔别已久的热络话。   她方才与二位姐姐已用完晚膳,此时吃不下东西,却也不能不给皇兄面子,便将就地扒了两口饭。   “五妹饭量怎么变得这么小?”   她扯了扯唇,笑笑:“怀了身孕,没有胃口。”   闻言,对方也笑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前几日去灵山寺,为五妹求了张平安符,说是挂在床头,可破万灾,喏,五妹。”   他递来一个小香囊。   “不管灵不灵,挂起来总归是好的。”   明微微握着香囊,轻轻“嗯”了一声。   这顿晚膳,却是吃得分外安静。   不知何时,她竟觉得自己与皇兄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往日里亲昵的兄妹两人,如今竟是各怀心思。坐在饭桌上,明微微只觉得胸闷,又喝了几口茶便欲告退。   忽然有下人走上前,在明天鉴耳边低声言语。   只见皇兄兀地一皱眉,匆匆甩下一句“突有急事,五妹在此等我”后便离开了。   一时间,明微微走也不是,留下亦不是。   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原地,等着皇兄回来。   突然,眼前浮现重影,让她皱了皱眉头,握紧手中发热的茶杯。   水面平静,那茶杯却是猛地晃了一晃。少女下意识地站起身,双腿却无端一软,竟让她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椅子上。   双唇微张,她想高声唤阿采,嗓子眼里却冒不出一个字来。明微微慌张地抬起头,入目之处却是一片黑暗。   ……   醒来之时,已是夜色深深。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手肘撑了撑床榻,有些吃力地眯起眼朝周遭望望。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屋内没有人,阿采更是不知所踪。   腹部传来隐隐的痛感,转瞬又被她强压下去,明微微咬了咬唇,走到门边拍了拍。   咚咚咚,三声。   无人应答。   这是何地?   她飞快地思索着,此处看起来不像是皇兄的寝宫,不知道是哪处别院,许是在怕柳奚找到她。   院门清落,闲人甚少,她高声唤了几句,仍不见半个人影。   桌前倒是摆放了不少点心,似乎怕她醒来饿着,就连茶水也是温温热热的。   明微微坐回到桌前,不知道皇兄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在她的饭菜中下迷.药。   微微出神,房门前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小宫女从前院路过,低声说着闲话。   “那屋子里关着的,当真是当朝皇后娘娘?”   “嘘!”   短暂的停顿后,极低的声音又从房门口传来。   那二人故意压低着声音,明微微听不真切,只能偷偷跑到窗边,这才勉强听清楚了两人的对话。   “咱们王爷伙同七王爷要反,自然要先将皇后娘娘控制起来。如今何人不知,皇上只将皇后当宝贝似的供着?打蛇打七寸,王爷自然要先拿捏了皇上的软肋……”   忽地一阵风,二人的声音飘远了。   明微微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句——咱们王爷伙同七王爷要反。   ---   书房内,香雾袅袅。   窗外的春花开了,绯色缀着莹绿的叶,让人感到几分惬意舒适。明天鉴坐于桌案前,正准备提笔作画,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嘭”地一声,仿佛带着许多愠意。   “为什么要把她也牵扯进来?”   男子放下笔,一抬头,便看见面色不善的少年。   明澈迈步入殿,许是逆着光,他面上的神色看不太真切。少年一双乌眸沉沉,阴鸷地盯着他。   一身绯衣,博带微动。   对于这个弟弟,他自然是没有太多感情的。从小明澈便“不入流”,不喜欢于其他皇子公主交流,他们兄弟二人的交往更是少之又少。   暂时合作,全是因为这次的对手是柳奚。   “本王没有要将微微牵扯进来,”明天鉴尽量用和善的语气,同他道,“微微是你的阿姊,同样的,她亦是本王心爱的小妹。换而言之,我们谁都不希望她会受到伤害。”   他太了解明澈了。明澈此人,与微微从小一同长大,生母早逝,先皇视其若他人之子,明瞻玉此生唯一的羁绊,便是明微微。   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   明天鉴温声细语:“兵马本王已经准备好了,舆论也都放出去了。至于叶家的人,昨天夜里刚来信,说愿意同你我里应外合。如此,咱们的胜算便是七成。瞻玉,你可曾想过,咱们得胜之后,铁骑踏破鹤鸣殿,微微又该如何自处?”   果不其然,少年面色一滞。   “她如今正在孕期,身怀六甲,又如何受得了这种刺激?本王怕她到时候动了胎气,便万万不好了。”   “再者,那柳平允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再清楚不过。此人心思缜密,却是自大且自利,先前他如何待微微,大家都看在眼里。他太知晓微微之于你我,是阿姊是小妹,是血溶于水的亲人。若是那时他以此威胁你我、做出对微微不利之事,你我又该如何?”   明澈目光一闪烁,似有情绪在眸中暗暗流动。他的眼眸极黑、极为幽深,将所有的思量都掩于那眸光之中。   片刻,他一沉吟:“你是说,要先瞒着我阿姊?”   这里并非皇宫,而是明天鉴在宫外购买的一处别院,因此,柳奚找不到这里来。   “不错,”明天鉴道,“你放心,微微也是本王的小妹,本王只会好好待她。除了进宫,其他的,她想做什么本王都不拦着。”   他一句接着一句说得好听,明澈却是一冷笑:“那你打算怎样瞒过她?”   明天鉴忽然不说话了。   见他一时语塞,少年声音愈发冷冽。   “从一开始本王便同你说过,你如何乱搞我不管,唯一一点便是不要将她也牵扯进来。明天鉴,我敬你是我兄长,可你也休想在她身上做文章。你若敢动她——”   他忽一抬手,宽大的袖袍中竟飞出几道暗器,“唰”地一声,擦着明天鉴的头顶刺入他身后的墙壁上。   男子面色猝然一白。   战战兢兢回过神来时,那一抹身形已走远了,只冷冷留下一句:   “你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   “……”   明澈袖中双拳紧握,愤而下殿,右脚刚下台阶,忽然在门前看到一人。   “阿、阿姊?”   少年一下子犯了结巴,方才他与明天鉴说的那一席话,对方应是听见了。   不然,阿姊为何会微红着双眼,怔怔地看着他?   迎上对方通亮的一双眸子,他的心兀地跳了两跳,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见冷冰冰的一声:   “方才你们在屋里说的话,都是真的?”   “什么?”   他还想装傻。   明微微瞧着他,忽然觉得他十分陌生,长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语气平稳下来。   乍一开口,却还是止不住声音的颤抖:   “你方才说,要破宫,是真的么?”   晃晃不敢看她。   虽已至春日,冷风刮来,却仍是春寒料峭。少女眸前碎发微动,遮住了她眼中质询的光。   “阿姊,外头风大,我们先回去。”   晃晃是好脾气,他走过来,似乎想扶她回屋,右手却被人猛一推开,少女往后倒退了两步。   冷风吹起她的裙摆,她微红着眼:   “晃晃,你与大哥……真的要杀柳奚吗?”   真的要谋划着,如何杀死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吗?   这一声,少年眼中忽然生起许多慌乱之色,他连忙一摇头,“不是的,阿姊,不是这样的……”   “明澈,你这是在造.反!”   万分凄厉的一声,让他顿时愣在了原地。只见少女咬着唇,眼中似有水光闪烁,那晶莹剔透的泪珠便要滴落下来。   她心爱的弟弟,她敬爱的兄长,竟伙同着,要杀死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小腹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感,让明微微猛一蹙眉,她连忙扶住一旁的柱子蹲了下去。见状,晃晃面色亦随之一变,“阿姊,你怎么了?!”   那声音中,竟也带了几分颤抖!   他在害怕,眸光猛烈一颤,箭步冲上前将少女的身子扶住。她的胳膊很细,几乎没有什么肉,身形更是羸弱得让人心疼。   “阿姊?!”   晃晃飞快将她打横抱起,朝着院内面面相觑的下人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喊大夫!”   耳边是猎猎的风声。   此处不及皇宫,有随叫随到的太医。幸好知爻会些医术,连点了好几道她的穴位,明微微才感觉身体有了些力气。   为了逃避柳奚的追捕,明天鉴故意将私宅选到了一处偏僻之地,晃晃像发了疯一样冲出去,给她抓了个老中医回来。   “给我治!若是她与孩子有什么闪失,你也别活了!”   他的腿还没完全好,小腿有些痉挛,刺痛之感从腿上传来,他却紧盯着床帐之后的少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老中医被他吓唬坏了,缓了好久,才哆哆嗦嗦地从医匣里取出银针。片刻后,又过来给晃晃磕头。   “官爷,这位姑娘身子没有大碍,胎象也较为平稳,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对方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小的给姑娘开了个方子,官爷按着这方子抓取药材,一日三顿,日日不敢落下。姑娘心有郁结,养胎之际也要多加调剂心情,若是忧思过重……则会导致胎儿难产呐。”   少年的面色忽然晃了晃。   呆愣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该让众人退下去,挥了挥手后,被强抓来的老中医这才如释重负。明澈回过神来,又一吩咐:   “取些元宝来,送客。”   老中医受宠若惊,捧着好几个金元宝赶紧跑了。   周围下人也随之退散,好让床榻上那姑娘静养。   她还未转醒。   明微微平躺在床榻上,意识混沌,整个人如游离在一大片的黑暗之中。   恍恍惚惚的,她感觉到似乎有人抚了抚她的面颊,紧接着,便是极为压抑的一声:   “阿姊,你不开心吗?”   少年目光近乎贪恋,痴痴地看着她。   “你不是也很讨厌他吗?他之前惹你那般伤心,让你掉了那么多眼泪。我去替你杀了他,你不开心吗?”   他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那句:姑娘心有郁结,忧思过重。   心有郁结,忧思过重。   温热的大手抚过她的面颊,手掌处有些糙,那是常年握剑的老茧。明微微想起来了,晃晃也是那样一个刻苦用功、文武双全的孩子——不,此时的他,已然长成了位不知俘获多少姑娘芳心的男子。   脸上稚气褪去,他的眼中,竟有了几分情动。卷长的睫羽翕然一颤,明澈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那个男人……真的能让你开心吗?”   -----   明微微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空无一人。   既没有晃晃,也没有皇兄,更没有……柳奚。   她只感觉头闷。   等了许久,终于有下人进来,对方手中端了碗药粥,见她醒来坐在床边,小姑娘弯了弯眉眼。   “皇后娘娘,您醒啦。”   对方把药端上来。   明微微素日吃不得苦玩意儿,每每喝药粥,都要人拿着方糖连哄带骗地让她喝下。而如今,瞧着那碗黑糊糊的汤药,她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木讷地将其一饮而尽。   见状,婢女如释重负地一笑。   接下来“养胎”的日子过得都异常得无聊。   晃晃经常来看她,十有八九被她拦在门外,唯一一次是他将采澜殿的那只鹦鹉想办法带了回来,见了阿静,她这才放他进屋。   晃晃十分细心,她在这里所有的吃穿住行,对方都照顾得事无巨细。对于她想要的东西,少年也一口答应下来。   总归是变着法子地哄她开心。   好几天下来,明微微终于肯开口了。   “我还要采澜宫里的小白。”   小白是她养的一只鸟,体型略大,乍一看竟有些像大雁。   第二天,明澈便想方设法地将小白从宫中带了来。   再往后,他与明天鉴忙了起来,来看她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明微微自然知道他们二人在忙什么,便也没有过问。   下人们曾私下调侃,皇后娘娘如今就像是一樽佛,大王爷与七王爷都要杀进宫去了,她却还是岿然不动。   她哪里有岿然不动?   她曾尝试过翻墙,腹中孩子有些重量,她的手脚也没有先前那般灵活,咬牙坐上墙头,脚下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几个婢女大惊失色,她们身前,站着同样一脸惊慌失措的晃晃。   “阿、阿姊?!”   他赶忙走上前,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接住她,“上面危险,你快下来。”   高处不胜寒,明微微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只觉得脚下阴风阵阵。   少年一声声在下面恳求,让她下来,莫伤到自己了。   “我不想待在这里,”风吹起她的发丝,少女平静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杀我的丈夫。”   正说着,她又垂眼往下看了看,正对上对方那一双满是慌乱的眼。他似乎有些发怔,仰着头,张开的双臂有些僵硬。   微微咬着唇,补充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杀死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晃晃登即变了面色。   那一句“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让他的眸光闪了闪,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少年垂下眸。片刻,又扬起一张清俊的脸。   “好,阿姊,我向你保证,我不杀他。”   “你不杀他,那皇兄呢?”   皇兄可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果不其然,少年一阵沉默。   见状,她一哂笑。墙边有一棵大树,枝干盘虬,树叶更是十分茂盛,片片探到明微微裙角边。   将日光遮挡住,在少年面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影。   他沉默少时,坚定而清晰地道:“我会去劝说他,不会杀了柳奚。”   末了,少年又将下巴抬高了些,认真道:“阿姊,信我。他不会有事。”   “阿姊,下来,我接着你。”   如同年少时一样,晃晃又将双臂张开了些。   幼时,她总喜欢爬上爬下,翻树越墙。她每每做这些事时,晃晃便一脸嫌弃地站在下面,张开臂膀。   见她仍坐在墙边不动,他便将臂膀又张大了些,日光温柔地落在少年的面颊上,映得他眸中一片柔光粼粼。   他说:   “微微,乖,下来。” 第105章 .[最新]大结局正文完   那日从墙上跳到晃晃怀里后,她仍没有打消逃跑的念头。   明微微知道,若是坐以待毙,那柳奚很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叶家怀有不轨之心,暗中撬动朝堂上许多势力,并与明天鉴勾结,其中不乏有兵部的人。也就是说,不知道他们窜通了多少人力与兵力。只要一出手,那便是势在必得。   回到屋中,明微微唤来了小白。   小白很是听话,一听见她的声音,便立定在少女肩头。明微微略一沉思,提笔歪歪扭扭地写道:   楚将军亲启。   一封密信写完,她将信件卷起,绑在鸟儿的左脚上,夸奖似的拍了拍它的小脑袋。   “小白,去罢!”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楚玠的安排。   气温一天天回暖,明微微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圆。在宫里太医便跟她说,她所怀的,是双胞胎。   明微微只期盼着,万事平安顺遂,肚子里的宝宝平安,柳奚也平安。   自从那日从墙上下来后,晃晃每天晚上都要来陪她用晚膳,似乎看着她安然入眠,对方才能安下心来。   二人用膳时,周遭却是十分寂静,偶尔一抬眼,明微微便能看见少年眼中的愧疚之意。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已然不能再回头。   哪怕是条歪路,也要一股脑地走到黑。   唯有今天例外。   晃晃没有来陪她用膳,倒是来了个面生的小婢女。对方端着饭菜进屋,言语恭敬:   “这是大王爷让奴婢为您准备的,都是您最爱吃的。娘娘且慢用。”   明微微扫了一眼桌上,都是她素日里喜欢吃的饭菜。   “本宫用膳不喜人伺候,你先退下罢。”   小丫头似乎有些难为情,直到看见她动了动几筷子,这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房门被人轻轻掩上,紧接着便是远去的脚步声。明微微连忙跑到花盆边,将方才咽进去的东西“哇”地一声尽数吐了出来。   直觉告诉她,今天晚上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她方躺下没一阵儿,房门又被人轻轻推开。微微连忙紧阖双目,听见来者轻轻在自己耳边喊:   “娘娘,娘娘。您睡着了么?”   她不应声,也不动弹。   对方似乎安下心来,收拾起桌子上那堆饭菜。临走之际,又有些不放心,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少女正平躺在床榻上,呼吸声均匀。   房门又被人合上了。   床榻上的女子一下子睁开双目,往外瞧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是时候了,连忙朝后院走去。   月色沉沉,掩在树丛间,绿荫葳蕤,正是春意盎然。   她紧贴着墙头,沉着嗓音喊了声:“有人吗?!”   那头传来极低的一道咳嗽声。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她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翻到墙那边。一眼便看见不远处停了辆马车,车帘子正垂着,不出意外,里面应该坐了名男子。   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望望,眼下再无旁人,明微微稍稍安下心,快步朝那马车走去。   车中之人应是在看她。   明微微快速走上前,右手轻轻掀开车帘。   “阿玠哥哥——”   一道寒光闪过,是男子腰中长剑,明微微一怔,“知……知爻?”   怎么会是他?!   见了明微微,男子跳下马车,似乎将她的小心思摸得透彻。   “娘娘,跟属下回房罢。”   面色清冷,语气中也没有丝毫温度。   少女暗暗握紧双拳。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知爻又重复了一遍。无论是言语或是举止,皆是十分规矩。   “娘娘,上车罢。属下带您回屋。”   又是想将她禁锢在那个小房子中!   明微微咬了咬唇,月色之下,双眸清亮。   “晃晃呢?”   “本宫问你,晃晃呢?!”   再三逼问,知爻却是一言不发。她心中估量了个大概,一冷笑。   “他们是打算今□□宫么?”   此处离皇宫甚远,她抬了头,往东望去,似乎能听到那一阵阵人仰马翻之声。   红墙绿瓦,狼烟寸起,将整个皇宫笼罩得大雾弥漫。   明微微忽然看见了对方腰间的荷包。   “这是阿采做的罢?”   知爻面色一怔,不置可否。   夜风吹起男子眼前碎发,他掩去眼中乍起的情绪,依旧道:   “还请娘娘回屋。”   “这也是晃晃的吩咐?”   “娘娘回屋。”   “还是皇兄命令你这样做的?”   “娘娘回屋。”   “楚玠的人马呢?他们的兵马杀到哪儿了,可否进了宫门?”   “……”   “求求你,放我走罢!我待在这儿一定会出事的!”不论柳奚、楚玠,或是晃晃与皇兄,他们必定有人会出事的!   “娘娘……回屋。”   无论她说什么,知爻依旧不肯松口。她急得焦头烂额,一遍遍哀求着。   让他带自己去皇宫。   让他带自己,去阻止这场兵变。   知爻垂眸,瞧着眼前的女子。她眼眶微红,一双眼却依旧是明灿灿的,坚定异常。   在月色下,闪烁着倔强的光。   知爻一叹息:“娘娘,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他向来对七殿下忠贞不二,“您就安心待在屋里,好生养胎。”   “可他会死的。”   她的声音颤抖,“他们都会死的。”   她太了解柳奚,也太了解晃晃。   一个手腕狠厉,一个毒辣异常。   不到鱼死网破,二人断断不会罢休。   “你这是在逼死我。”   知爻的面色微微一变。   月影之下,男子的眸光终于一颤,又听对方一字一顿道:   “今天这一仗,不论谁胜了,于我,都是莫大的灾难与绝望。”   “我不知道,我将会恨谁一辈子。”   风声呼啸而过,一场夜雨,悄然而落。   雨水滴在他颤抖的睫羽之上,明微微知道,他在挣扎。良久,男子终于缓缓道:   “七殿下确实要在今夜逼宫,估摸着时间,应是打入宸东门了……”   再下一步,便是鹤鸣殿。   马车跑得飞快!   她坐在马车里,听着踏踏的马蹄踏过水洼。车轼四周系了铃铛,在淅沥的雨声中琅琅作响,一下一下,敲击着明微微的心。   她的右眼皮亦是跳得飞快!   知爻挥鞭,一道御马之声响彻夜空,马鞭随着雨水一同落下。几番颠簸,她的小腹有了微微的痛意。   明微微咬着牙,心中期盼:   快一些,再快一些!   只有她,才能阻止这一场残杀!   马车飞快驶过,地上有了些血水与骸骨,她看得有些反胃,用帕子掩住口鼻。   不料想,这里定是方经历过一场鏖战。   马车越往前,越是举步难行,明微微索性跳下马车,往鹤鸣宫跑去。   知爻执着长剑,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宸东门外,她一眼便看见高高坐于马上的晃晃与皇兄。   两军交手,竟是势均力敌。   楚玠的军队来了,不过因为要与米蚩交战,他只划了一半的人马过来。就这般,两部分势力不相上下,一片僵持。   明天鉴似乎正在与麾下商议如何打入宸东门。   打入宸东门,就意味着已经破了宫。   柳奚站于高高的城楼之上,垂眼瞧着城下乌泱泱的人马,眼中闪过惋惜之色。   皇位相争,无论谁得胜,苦得仍是大堰的将士与百姓。   冷风吹鼓他雪色衣摆,男子眸色清冷,忽然看见一人:   “微微?”   晃晃与明天鉴也看到了她。   少年面色“唰”地一变,朝着大着肚子的她怒吼:“谁让你来的?知爻呢?!来人!快把她给本王带走!”   城楼上,柳奚眸色亦是变了变,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明天鉴的目光蓦然一闪。   明微微离他极近,恰恰是一柄长剑的长度。明天鉴瞧着城楼上男子的神色,竟鬼迷心窍地拔了腰中长剑,一道冷锋折过月光,少女颈上一凉。   “微微——”   “皇兄?!”   “阿姊!!”   明微微、柳奚、晃晃、楚玠。   四人面色皆是一僵。   明天鉴,她的大哥,她万般敬爱的皇兄,此时正拿剑指着她?!   少女满脸震惊,转过头去。   对方的剑身似乎在颤抖,握着剑柄的手却是未松。男人没有看她,或者说,他不敢望向她,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宸东门上的一点雪色,放声:   “柳奚,本王给你三声,交出先皇遗诏,放开城门!”   威胁。   对方这是以她,来威胁柳奚!   被皇兄的长剑指着,明微微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兄长,他俨然杀红了眼,眸底尽是利欲熏心。   “三——”   明天鉴开始倒数。   所有人的呼吸一滞,目光尽数落在那颤抖的长剑之上。   剑身凛凛,闪着逼仄的凶光。   方才那一场腥风血雨,从未让柳奚皱过眉头,而如今,所有人都看着皇帝的面色终于有了动容。他唇色有些发白,呼吸亦是不稳,方抬了抬手,忽然被人高声制止:   “皇上,不可!”   如此对峙下去,拖到楚玠剩余部卒前来支援,那败的一定是明天鉴那一方。   若是大开城门……   就算是明天鉴饶他一命,他那个母亲——先皇的皇后、如今在佛堂“静修”的赵氏,也万万不会容柳奚活在这世上。   满城风雨,吹得人身形飘摇。   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思量的时间,紧握着剑,又一吼:   “二——”   柳奚命令:“开。”   “皇上,万万不可!”   明微微循着长剑望去。   皇兄脸上落了些雨,水珠顺着他英挺的侧脸一路滑下,滴在剑柄之上。   又一点点,滑到那锋利的剑梢。   他一咬牙,直接喊了声:   “三——”   一道剑刃刺入血肉之声。   与此同时,城楼上恰恰响起一声“慢”,明微微惶惶然睁眼,只见血水沿着剑身滑下,与雨珠一点点交融。   晃晃执着剑,站在明天鉴身后。   又是一声痛苦的闷哼,少年将剑从男子身体里拔了出来。   她惊慌失措地往后倒退几步,晃晃满手鲜血,一脸慌张地跑过来,“阿姊!”   场面一片狼藉,明天鉴从马上跌落下来的那一瞬,恰恰朝微微这边望来。阖眼之际,男子满脸都是对她的歉意。   他用唇语,轻轻一声:“微微,对不起。”   ------   三个月后。   秋霜落。   采澜宫中两声啼哭,急坏了宫外来回踱步的男子。柳奚与明澈大眼瞪小眼,终于等到产婆欢天喜地地跑出来:   “皇上,生了、生了!”   “是一对儿龙凤胎,恭喜皇上喜得小皇子与小公主!”   这一声,院内众人登即跪拜下来,每人面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齐声高唤: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这欢呼声还未停,殿内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柳奚面色一变,还未冲进殿,便又见一产婆跑出来。   “皇、皇上,天降祥瑞!小皇子与小公主的手臂上,竟都有一道祥云胎记!”   浅浅的祥云胎记,正好印在两个婴儿的手臂之处,就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柳奚忽然想起来,半个月前,他曾去过一趟灵山寺。   本是想为她们母子祈福,谁料,竟又看见了柳吴。柳吴见了他,忽然皱了皱眉头:   “皇上今日看上去,有些不大一样。”   对方说得玄乎,非要拉着他抽了一根签。   最近边疆刚打了胜仗,楚玠大挫米蚩。明天鉴的事情也安定下来——大王爷谋反未成,除其皇籍、贬为庶人,若无皇命,不得再回京城。   前朝无政事,他又方将后宫遣散,十分清闲,便由着柳吴拉着他算卦。   卦象刚一出,柳吴一下子变了面色。   “怎么了?”   他跟着眼皮一跳。   谁料,对方竟大喜道:“皇上,此乃百年难得一遇的上上之签!”   言罢,生怕出了差错,他又拉着柳奚算了一卦,更是大喜过望:   “皇上,您还记得您与皇后娘娘的八字之克?”   他当然记得。   柳吴道:“卦象上显示,您挺过了大劫,完全修改了命数。即,您与娘娘如今是八字相配,实乃——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他一怔,竟有些恍惚。   这一声天作之合,他等了八年有余。   柳吴兴致勃勃地分析:   如今二人称帝称后,帝后之合,则是江山之合,是大堰百姓之合。   大堰日后,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果不其然,这一年秋收,各地频频出佳绩。   正月初一,大堰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瑞雪兆丰年。   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来年春天,皇帝竟宣布退位,一纸诏书,将皇位传给了七王爷。   手中握着皇诏,明澈愣愣地站于鹤鸣殿中,震愕。   她再一次与晃晃相见时,是在出京的马车上。   少年纵马匆匆赶来,一身绯袍,宛若朝阳璀璨。   “阿姊……皇兄,你们当真要离开京城?”   当真要去江南?   春雾朦胧,将少女眉目笼得温和,明微微回过头,朝少年温婉一笑:   “嗯。我不想再待在宫中,便与平允商量,去江南那边走走。”   柳奚说,江南烟雨,甚是迷蒙昳丽。雾桥,春水,碧草,早鹦,听得她甚是心驰神往。   她从小,便不愿待在宫中。   她也想去看看,柳奚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马车缓缓行,马蹄打着铜铃声,她轻轻卷起车帘,朝外望去。   左手忽然被人轻轻握住。   “舍不得了么?”   柳奚的手有些温暖,将她的小手包裹着,细薄的春光透过车窗,轻轻落在他的面容之上。   一瞬间,让她想起与柳奚“初见”那日。   “喏,就是那个口,你还记不记得?”   再往前走,便是烟水巷。   十六岁的明微微,在那里遇见了十六岁的柳奚。   方下了一场雨,空气湿漉漉的,却遮挡不住明媚的春色。   那是四月初四,难得的黄道吉日。   彼时,姿雪还没有遇见柳吴,最喜欢与微微、与灼灼去花园里戏耍。   楚玠端坐在桌案前,捧着书卷,认真准备着策论考试。   大皇子去了父皇那儿,孝顺地给父皇、母后请安。   晃晃在采澜宫守着,盼着她从宫外游玩归来。   而她,正站在烟水巷尾,朝外看。   看见柳奚走下马车,青衣雪氅,玉冠博带。   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身上,廊檐滴了些水,砸在他脚边。   微风卷起两片衣袖上的雪鹤,他轻轻抬眸,往巷尾望去。   好像所有的春色,都停落在他周遭。   红莲水榭,清风麝衣,烟树香影。   他是她从今往后,所有的春天。   -正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