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师叔他总在掉马[重生]》作者:今夕故年   文案   *年下,谢是受*   谢清霁和他师侄司暮,积怨已久,   宗门弟子写两人的恩怨情仇,十八册话本都写不够。   后来谢清霁为救苍生与天道同归于尽,   重生成一个本体是毛绒绒小狐狸的少年,   不但被迫拜司暮为师,还被逮着狐狸身一顿揉。   正艰难捂着马甲,绝望地摊平任揉,   谢清霁却听得他师侄幽幽叹了口气:“绒绒,我觊觎我师叔。”   谢清霁:“?”   小狐狸一爪踩在了他师侄脸上。   *   谢清霁清冷孤寡了一辈子,唯独看不惯他师侄闲散疏懒没个正经。   后来他被司暮捏着耳朵笑:“世人都说师叔如青竹,可折不可弯,可依我看,师叔的耳朵……分明也是软的。”   *封面是小福泥,感谢画手芝士太太。   ——————   清冷矜贵真狐狸师叔受x装乖大尾巴狼师侄攻(大概?)   前期短暂塑料师徒情,会回归师叔师侄身份,只有年下,师叔本体狐狸,具体内容看文啦~   非常规仙侠重生,私设如山,偏慢热,温吞轻松流。   内容标签: 年下 仙侠修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清霁(受),司暮(攻) ┃ 配角:微博@今夕故年 ┃ 其它:he,1v1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马甲被师侄扒了 作品简评 谢清霁为救苍生与天道同归于尽,死后得万众敬仰,却只有与他互不对头多年的师侄司暮愿替他殓骨。百年后,谢清霁以少年之身归返人间,改头换面,重见旧人,才知过往种种,早有注定。本文轻松暖萌,文笔流畅,感情温和细腻,剧情环环相扣,值得一读。 第1章   “小二!上壶好酒!要最贵的!”   “牛肉五两!花生米一碟!”   “来喽——客官吃好喝好快快活活!”   喧闹声不绝于耳,数月前还是废墟一片的地方,如今已重建高楼,歌舞升平,客人来往不绝,好不热闹。   那些地裂山崩江河逆流、众生流离生死不定的日夜,似乎已离他们很遥远了。   一个醉汉大概是喝蒙了,想倒酒,但因动作太笨拙,反倒将酒壶给撞翻了。酒壶骨碌碌滚落地,哐当一声,碎了。   小二百忙之中听见动静,哎呦一声,赶忙挤过来,一边盘算着要索赔多少钱,一边弯下腰准备收拾残局。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着碎瓷,就被醉汉抓住了。   小二错愕抬头,却见醉汉直愣愣地看着满地碎瓷片,神情恍惚。   他迟疑地喊了声:“客官?”   醉汉没回话。他看起来醉得不清,只把碎了的酒壶当做人,认真地问那半截瓷把手:“风止君的遗骨,可有人去殓了吗?”   风止君。   这三个字被抛出来时,喧闹声瞬间静止,众人就跟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动作都顿住了。   各种复杂的视线猛然投射过来,几乎要将醉汉扎成筛子。   而醉汉恍若不闻,问完了就松开小二的手,扑通一声倒在桌上,片刻后鼾声顿起,睡得人事不知。   静默了片刻,有人轻声道:“司暮不是跟着跳下去了吗?”   有人开了头说话,众人很快又活泛起来,七嘴八舌地接了口:“是啊,风止君的师侄不是跟着跳下无归崖了吗?”   “风止君这般厉害,他的师侄想来也非同小可,大概早已将风止君遗骸带回宗门去了……”   众人回忆着大半年前那些可怕场景,纷纷摇头,庆幸中带着后怕。   大半年前,天道生变,降落无数灾祸。众人无力抵抗,人心惶惶,还以为要就此灭绝,结果飘渺宗的风止君谢清霁提剑站了出来。   第一剑破开无边黑暗,天边重现光明。   第二剑戾风静止,河川不再奔腾。   第三剑他直逼半成人形的天道,与之同坠无归崖。   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夸赞声在酒楼里此起彼伏。   “风止君舍身为尘世,大义之举,当值万世敬仰!”   “司暮不顾艰险,亲身跃悬崖,将风止君带回来,这等同门情谊,也值赞叹啊!”   “可不是呢……”   一片混乱中,有人茫然地啊了一声,挠了挠头,疑惑嘟囔。   “可我听说……风止君和他师侄关系并不亲近啊。据说两人之间有仇呢!……司暮君真替他师叔殓骨了吗?”   可他声音太小,被淹没在喧闹中,除了近旁的人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再没引起别的注意。   岁月如梭,尘土滚滚。   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在慢慢地老去、逝去,繁华掩藏了疮痍,那曾名动一时的名号,也一并沉默了,渐渐地再无人提及。   ……   白驹过隙,转瞬百年。   谢清霁初初恢复意识时,只觉头痛欲裂,像被人轮着铁锤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用力砸着。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微弱,脸色苍白,躺在简陋的床榻上,一动也动不得。   谢清霁的记忆还停留在和天道同归于尽的那一刻,他很清楚那种情况下他必定是没法活下来的,那他现在是……?   夺舍重生了?   这念头倏忽而过,谢清霁想睁眼,然而眼皮有千钧重,怎么都睁不开,只隐约听见周围有人在说话。   这具身体倒还有些灵力,只是十分涣散,浅薄近无,而筋脉也堵塞着,无法疏通。   谢清霁忍着头疼,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努力分辨不远处的说话声。   好在也不用他太费劲,那两人一边讲着话,一边就走过来了。   “你找的人呢?还活着吗?”   “大概?唉药下重了,看他还昏着呢——希望还有气。”   “没法子,原来那少年跑了,只能临时捉个凑数吧。”   “希望待会儿进献时不要出什么篓子……”   那两人讲话没头没尾,然而谢清霁心思敏锐,凭着这只言片语,很快就猜出来了真相,心头一沉。   ——说着话的这两人,不知哪里拐了个少年,试图进献给某位大人物以谋求好处,谁知紧要关头,少年跑了,他们没奈何,只能临时逮了另一个凑数。   这另一个凑数的,毫无疑问就是谢清霁。   抡脑袋的那柄大锤渐渐停了,谢清霁勉强睁开眼,然后把刚好凑过来打算看他还活着没的中年男人唬了一跳。   “啊!老罗——老罗——诈,诈尸了!”   挺着个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惊得往后一跳,狠狠踩了另一个人一脚,惹来一声暴躁的“我操”。   “老成你咋回事啊!诈你大爷的尸呢老子还没死!”另一个脑袋半秃的男人骂骂咧咧地嚷了句,“起开起开!我看看!”   被喊老成的大肚腩男人自知理亏,默不作声地让开到一边。   老罗那双半眯着的小眼睛在看见谢清霁的那刻骤然睁大,爆发出兴奋的精光:“妙!”   他伸手,似乎想碰碰谢清霁的脸颊。但谢清霁的目光太清冷,明明动也动不得的一个人,他却仿佛从那眼底窥见了剑光和杀意。   老罗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下手,将手缩了回去,两手交错着搓了搓:“这个看起来比跑了的那个还养眼……成吧就这个!”   他想了想,又对谢清霁威逼利诱道:“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待会儿懂事点听话点。能被献给那位君上是你的荣幸,万一入了君上的眼,你这辈子可就快活了!可别搞什么幺蛾子!”   谢清霁听不得这种粗俗的话,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旋即被“君上”两个字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称呼……他太熟悉了。   在谢清霁的记忆里,君并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敬称,在修仙宗门里,能被以君上相称的人只有两位。   一位是谢清霁的师尊,飘渺宗的创始人老祖宗清虚君,另一位便是……   接任了飘渺宗宗主之位的谢清霁本人。   谢清霁满脑子疑惑,那两人却不打算多说了,老罗看了眼老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摸出来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谢清霁察觉不妙,想要挣扎,四肢却使不上力,甚至想说话,嗓子眼里都仿佛被黏住了一样,一牵扯就泛起铁锈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罗将那团东西抖开,在他面前一晃。   一股怪异的香气扑鼻而来,谢清霁徒劳地屏住呼吸,却无济于事,眩晕感又冒了出来,他强行抵抗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闭了眼。   老罗满意地收回了沾着药的手帕,随手团吧团吧又塞回了老成怀里:“行吧,那位管事大人该来了,别让人等急了……好不容易才搭上线的呢。”   ……   谢清霁第二次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个地。   四周昏暗而安静,没有别的人在,只有蜡烛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声,在墙壁上投照出摇摇晃晃的影子。   四肢仍旧酸软无力,谢清霁躺着歇了好一阵,才忍着酸痛,勉力翻身坐起,又扶着床榻边站起身来。   站稳后,他松了手。   习性使然,纵是浑身酸软,谢清霁也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甚至还掸了掸衣袖,抚平了一点儿褶皱,才仔细环顾四周。   这看起来是间卧室,各种物件咋一看摆放得毫无章法,又偏生很整洁——是该站着的就绝不躺着,是该铺着的就绝不卷着。   桌案上摆着一只酒壶,两只杯盏,谢清霁认出来那酒壶是件小法器,看着小巧,实则里面装的酒能喝个三天三夜都喝不完。   还有窗边计时的更漏、榻边的折扇,都是些小法器。   看来是个仙修的住处,不过不知主人是否就是方才那两人嘴里的“君上”。   房里没有镜子,无法照见自己容貌,不过谢清霁根据眼下的身高,和这双白皙滑嫩不见剑茧的手,判断出这并不是他原来的身体。   他怀疑自己是夺了谁的舍,但夺舍不是小事,再怎么高深的夺舍术法,也不可能全不留痕迹。   可他确确实实感受不到自己体内有别的残魂的存在,他和这具身体,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契合。   谢清霁压下满腹疑虑,转身走到门口,手刚搭在门上,还没来得及推开,就听见外头传来动静。   似乎有人在斥了一句“下去”,然后门就猝不及防被拉开了。   谢清霁收手不及,本就勉强撑着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一步,正正撞上一片胸膛。   这胸膛滚烫又坚硬,他被撞得鼻子一酸,眼底立刻泛起生理性的水光,眼尾都微微泛起了红。   对方好像也没料到屋里还有别人,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谢清霁只觉腰上被搭了一只手,掌心灼热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让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挣脱。   然而对方没给他机会,顺手关上门后,揽着他的手略一用力,就带着他退了几步,抵在桌案前。   尔后另一只手就漫不经心地捏上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微仰起了头。   男人慵懒而带着醉意的声音传入耳中,漫不经心的:“——你是谁?”   昏暗烛光下,谢清霁看清了这张脸。   如遭雷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阔爱们求预收鸭~   穿书古耽《暴君每天都想退位[穿书]》,拿反剧本的攻受。   ——————   *受视角,谢是受*   谢知穿书了,穿成某权谋文里的暴君, 第一章就因贪恋丞相美色强娶不得,被看似病弱的丞相反手推翻,扒皮抽筋痛彻三日而亡。   谢知醒来时,强娶的圣旨刚刚送出去——   *攻视角,沉是攻*   沉砚当了一辈子被人诟病遗臭万年的反派,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穿进某话本里,成了个被暴君深囚后宫强取豪夺的病弱丞相。   他捏着暴君要强娶他的圣旨,微微一笑,进宫。 第2章   这张脸,这眉眼……   这熟悉的音色语调……   纵然谢清霁有着泰山压顶而不改色的定力,此时也忍不住心里一个咯噔,脑海里缓慢又清晰地浮现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这儿竟然是司暮的住处?   谢清霁微微仰着头,眼底不可抑制地冒出错愕来。   面前这人,纵是化成灰了他都认得,正是他的师侄,司暮。   谢清霁和司暮,名义上是同门师叔侄,可实际上两人关系并不怎么样,宗门弟子们编排两人恩怨情仇各种故事,能编出十八册连环话本,都不带重复的。   谢清霁性子清冷又孤傲,向来是不愿意在他人面前示弱的,更何况面前人还是他的对头。   他从不可置信的情绪中回过神,下意识就想低头,不愿让司暮看见他此时狼狈的模样,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具身体并不是他原本的身体。   司暮应当认不出他来。   谢清霁隐约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提起心来——所以那两人口中的君上,是司暮?   司暮居然敢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   他们俩相看两相厌,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司暮做什么,司暮想做什么,只要不太出格危及宗门,谢清霁并不大搭理。   但是这种事……   谢清霁一想到那两个不怀好意的中年男人特意搜寻少年郎,甚至不惜抓人顶替,就是为了进献给司暮,而司暮很有可能就顺水推舟就此接纳……   他就觉得一股无名恼火涌上心头。   这气恼来得莫名其妙。谢清霁抿了抿唇,正要说话,司暮却轻呵了一声,生生截断他将要说出来的话。   “胆子挺肥啊小家伙。”   下边的人妄自揣测他的心思,往他屋里送人,其实已不是第一次。   很多很多年前,他师叔还在的时候,司暮是曾纵容这种事情的——假意收了人,将人往旮旯角落里一塞,转头就装模作样地去气他师叔。   ——他向来是以气他师叔为乐的,而这招屡试不爽,他师叔每次会被他气得耳根发红,冷着脸骂他混账,让他滚蛋。   那般冷清的人,骂起人来反反复复都只有几个单调寡味的词。   司暮觉得眼眶有点儿不舒服,他归结于是喝太多酒、有点上头的缘故。   于是他决定转移一下注意力,低头扫了眼怀里的少年,就开始胡乱挑剔:“脸怎么白成这样,是糊墙时顺便去蹭把灰了?腰肢这么细,你是地里的小白菜吗,一拗就折的那种?——哦,还很矮。”   谢清霁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司暮喝太多酒了,字里词间都浸着酒气,眼底浮着一层迷离碎光,借着醉意肆无忌惮越说越起劲:“你这模样,根本比不得——”   比不得谁他没能说完,因为那棵一拗就折还很矮的地里小白菜用力扯开了他的手,反手拎起桌案上满满的一壶酒,拇指一动挑开壶盖……   然后将整壶酒迎面泼了他一脸。   清冽酒气登时四散开来,晶莹剔透的液体从俊美的脸庞上一滴滴滑落,在那黑色衣领上染出更深色的一块。   司暮霎时噤声,错愕地眨了眨眼,将缀在长睫上的一滴酒抖了下来。   谢清霁将酒壶顺手搁回桌案上,心平气和地问:“冷静了吗。”   虽然带了个吗字,但谢清霁这语气四平八稳不起波澜,司暮有一瞬间的晃神,竟觉从中听见了长剑出鞘的铮然声。   身前这少年才到他胸口高,身形清瘦仿佛风吹就折,背脊却挺得笔直,毫不松懈的姿态,仰着头望过来时,一双沉黑的眸沉静而冷淡,不见分毫恐惧。   一种难以描述的似曾相识感猛然冒起,如一缕轻烟,稍纵即逝。司暮皱了皱眉,试图抓住一点什么,微微走了神,连少年推开他又推门离开,都没有反应过来。   ……   司暮居所的不远处。   两个刚巡逻完一圈的小弟子蹲在树头下,正叽叽咕咕地讲着小话。   话题中心正是那喝得醉醺醺的司暮君。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虽然为什么特殊并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每年今日,司暮君都会在屋里痛饮美酒一醉方休——和一位不知名美人儿。   美人儿是谁,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亲眼见过——大家最初只是听见屋里隐约的动静,然后胡乱猜测罢了。   真正来“盖棺定论”的司暮君本人——某天几个小弟子讲闲话的时候被司暮君逮了个正着。   小弟子们惶惶恐恐,还以为自己要凉了,结果司暮君却轻描淡写地放过了他们,没肯定,但也没否认。   于是这传闻就传得越发真实起来。   “说起来我还真想看看里头那人是谁,以司暮君的性子,能让他如此藏着掖着的肯定是个绝世大美人。”   “害,谁不想看呢,可惜司暮君藏得严实——一年里也就这个时候能听见一点动静了,平时更是连影子都见不着!”   “司暮君这金屋藏娇的本事可厉害……不过今天我看到有人悄悄往司暮君屋里送人了!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   两人兴致勃勃地一顿瞎猜,正聊得兴起,其中一个忽然疑惑地哎了声,拽了拽另一人的衣袖:“你看看那边有个人……”   他下巴往那边一抬,示意道:“我看见他刚从司暮君屋里出来的——”   两人登时打了鸡血似的,刷得站起身来,三两步跑过去,将人拦了下来。   走得近了,看清少年模样,两人有一瞬失神。   谢清霁此时套着的少年身还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五官还未完全展开,犹带几分稚气。   不过也不难看出,待他来日长成,必定又是个容貌隽美的好郎君。   但这都不是重点。   少年身上衣衫单薄,质量算不得上好,虽然已尽力整理过,但仍有些褶皱一时半会消不去。   衣领就是其中一处——它不顾谢清霁三番几次的镇压,非要顽强地翘起一角,露出少年一小截锁骨。   一抹暧昧的红痕就在那衣领下锁骨上冒出头来,若隐若现。   修行之人眼都比较尖,在黑夜里也能清晰视物,两弟子看见了这痕迹,立刻脑补出一场大戏来。   他们压了压吃瓜看戏的热切心情,状若无意地惯例询问:“你是谁?这大晚上的要上哪去?”   谢清霁自动忽视前一个问题,只把司暮的名头拖出来挡着,淡淡道:“司暮让我随意。”   他现在只想找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好好思考一番,没什么心思应付弟子们,冷淡地微一颔首:“劳烦让让。”   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无形释放,两小弟子陡觉四周气温都降了几度,下意识就噢噢了两声,也没发现他对司暮君没用敬称,就顺从地让开了路。   直到少年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小弟子才反应过来:“啊!”   另一人要比他冷静,没好气地扯着他回身:“别乱叫!吓我——啊!司暮君!”   方才还在屋里的司暮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正幽幽地看着他们。   小弟子急忙行了个礼,然后就见司暮君绷着声音问:“人呢?”   小弟子呆了片刻后反应过来,抬手指了个方向,问:“是方才您屋里出来的人吗?他说您让他随意……”   司暮君皱了皱眉,皱得小弟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偏头盯着谢清霁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半晌后才转过头来,抬手指自己的脸:“看到了吗?”   “啊?”   “他泼我。”喝醉了酒的司暮君用指腹抹去下巴的一滴酒,面无表情地重复道,“看到没?他泼我。”   两弟子心里皆是卧槽了一声暗叹真会玩,表面上小心翼翼地问:“那,那弟子们将他喊回来,任您惩罚?”   这显然不是司暮想要的答案,他脸色一沉,显而易见不太高兴,低沉着嗓音嘟囔了几句,末了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再搭理小弟子,转身又摇摇晃晃回屋里去了。   小弟子大气不敢出,直到司暮君也不见了影,才松了口气,神色古怪地对望一眼。   “方才,司暮君说什么来着?”   “好像说……要找人告状。”   ……找的谁两人都没听清,只隐约听见了“师叔”两个字。   大概是听错了吧,司暮君眼下可是飘渺宗辈分最高的人,哪里还有师叔呢。   小弟子们默默地想着,看完了热闹,最终还是匆忙去向上头管事报告去了。   吃瓜归吃瓜,那少年毕竟不是宗门中人,万一出了事,他们可不想担责任。   ……   却说谢清霁,他从司暮那儿脱身后,便一直挑着小路,避着巡逻弟子走。   薄云遮月,月色浅淡。   谢清霁回想起方才在司暮屋里看见的画卷,心底微沉。   那画卷随意卷着,被扔在软榻边,微微展开了一点,露出来半只倾倒的酒杯,以及司暮的私印,痕迹都很新,看着是最近画的——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谢清霁看见了落款的时间。   那时间……距离他与天道一战,已过去百年。   谢清霁捏了捏眉心,他再自恃冷静,也有点接受不能自己一闭眼一睁眼就来到了百年之后。   还不知占了谁的身体。   谢清霁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没琢磨出后续该如何,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动静。   他敏锐地回头,身后是一株枝叶茂盛的矮树,正哗啦啦抖着树叶。   片刻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树上跳下来,抖落一身绿叶,随手扒拉了一下被树枝蹭乱的头发,然后冲谢清霁一本正经地笑了笑。   “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算出来今夜有同道中人出现——兄台,你也是睡不着出来赏风景的?” 第3章   少年在说什么,谢清霁没听懂。   谢清霁只从少年的装束上分辨出他并不是飘渺宗的弟子,便沉默地看着他,以不变应万变。   谢清霁不回话,少年也不尴尬,他挠了挠头,笑得眉眼弯弯,爽朗道:“我开玩笑啦!你也是来参加入门试炼的吗?我叫迟舟,你呢?”   少年眼底有着好奇,清澈的眼一眨不眨地望过来。   入门试炼?   谢清霁略一思忖,很快明白过来。   一个宗门想要维持地位和实力,就得不断吸收新鲜血液,飘渺宗是修仙道第一宗门,深谙这道理。   每年这个时候,飘渺宗都会举办入门试炼,安全无恙通过试炼的人,就能成为飘渺宗的新入门弟子。   谢清霁心念微动,一个想法冒上来,他顺着少年的话往下接:“嗯。”   嗯完看少年仍旧眼巴巴地看着他,谢清霁迟疑了一下,眼角瞥见天边弯月,现编了个名字:“弧月。”   少年终于和“同道中人”互通了姓名,哎了一声,正打算说什么,却被一声怒喝打断了:“迟舟!”   他一个激灵,转头就看见拐角处有人健步如飞地走了出来,满面怒容,看样子气得不轻。   少年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就往谢清霁身后缩,缩到一半想起来不能拿刚认识的好兄弟来当挡箭牌,于是他又顽强地探出头来,飞快地认错三连:“我错了我忏悔我有罪!”   来人是负责安顿看管新弟子的管事,刚任职不久,一板一眼地按着规矩办事,生怕出现一点纰漏。   偏生上任不过三天,就来了个最大的麻烦。   他风风火火地赶到两人面前,正打算看看这回迟舟又拽了谁来一起造作,结果看清了谢清霁容貌,脚步一顿。   片刻后他神色古怪地确认道:“你是……君上屋里跑出来的那位?”   ……   两刻钟后,管事带着两条小尾巴回到迟舟的住处。   将某个试图凑热闹的人扔回屋里,哐一声关上门,管事转头看谢清霁。   少年有些清瘦,背挺得笔直,视线落在旁边一棵歪脖子树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份有些尴尬不明,这气质倒是很稳。   管事在飘渺宗待了很久了,见多了形形色色各种人事,对这种状况波澜不惊,认出谢清霁之后立刻就传讯给上头。   他没有直接联系司暮君的权力,通讯符一层层传上去,等了好一阵,才收到司暮君的回复——一张潦草凌乱写着个“可”字的通讯符,浸满了酒气。   他低头看通讯符,再次确认了一遍:“君上说可,那既然你选择参加试炼,又和迟舟认识,那我便将你们安排一处住——他爱胡闹,你别跟着闹就成。”   谢清霁心说司暮都醉得不成人样了,八成都没仔细看通讯符,随手就给回复了……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淡淡应了声好。   管事还待吩咐几句,门被拉开,迟舟探出脑袋,振振有词地辩驳:“这不是胡闹——君子去看风景,怎么能说是胡闹呢,这顶多算是件优雅的——”   管事弯腰抄起一块石头砸过去,迟舟笑嘻嘻地缩到门后,催促:“好啦好啦规矩我最懂了,我来给弧月说,时间不早了,您快回去歇息吧!”   催走了管事,时间也不早了,迟舟邀着新室友一块去洗漱。   谢清霁摇了摇头,他独来独往惯了,能和刚认识的人一屋同住都已是难得,这邀请自然不会应下的。   迟舟见他实在不愿,也不强求,简单说了位置,自己先去了。   少年一走,屋里恢复寂静。谢清霁站在属于他的床铺面前,竟觉一丝荒谬的寂寥感涌上心头。   他其实不是爱悲春伤秋的人,只是这接连发生的事叫有些他措手不及——于这尘世间而言或许已过百年,但对他来说,只是睁眼闭眼两天之间。   谢清霁站了片刻,定了定心神,开始整理床铺。   他以前独居飘渺峰时也是不让弟子们来伺候的,更多时候都是随手捏团小雪人,或者折根小树枝,用术法拟成人,替他收拾。   不过现在灵力凝滞着,没法用术法,只能自己亲手收拾了。   这些事谢清霁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因为少做而显得有些生疏,那锦被也只是普通的锦被,比不得他屋里的柔软和服帖。   于是等到迟舟推门而入,谢清霁都还在和那总翘起一角的被角作斗争。   少年错愕地看着他,讷讷道:“弧月,你铺被子的技术真好……”   平整洁净,一丝不苟……可他们等会儿不是要睡觉了吗!   谢清霁动作一顿,闷头沉默了一会,从怅然中抽身。   他转身,正打算去洗漱歇息,结果一抬眼就被一团金灿灿晃花了眼,呼吸都一窒。   少年已经飞快地脱了鞋袜外衣蹦上了床。他穿着一身金丝里衣,正利落地抖被子,看起来像个会动的大金块。   向来偏爱素净的谢清霁语言不能,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自觉这样盯着人看很失礼,强行让自己转开了视线,但片刻后又被吸引了目光。   迟舟的被子……抖开之后……也是金灿灿的……   迟舟注意到他的注视,停下动作,挠着头嘿嘿一笑:“是不是太亮了些……我们家就喜欢金色,我爹妈怕我离家不习惯,给我塞了很多惯用的东西来。你讨厌吗?”   他们家是御封的第一皇商,钱多,什么都喜欢弄成金灿灿的,这颜色显富贵——皇朝以玄色为尊,民间并不禁金黄色。   谢清霁那点怅然被震飞九霄云外,他将视线收回来,轻声道了句无妨,也去洗漱了。   回来时迟舟已钻进被窝只露出个脑袋来,谢清霁将嵌着夜明珠的灯盏合上,动作轻巧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少年闹腾了一个晚上,早就困了,偏又惦记着方才管事说的“君上”,扯着谢清霁开夜谈会。他没什么心眼,三言两句就先把自己身世抖了个干净,又好奇地问谢清霁。   谢清霁哪回答的出什么,只能半真半假含糊着应了两声。   好在迟舟很快就困得撑不住了,呼吸渐渐绵长,熟睡过去。   温和轻柔的月光从半掩的窗投射进来,恰好落在谢清霁枕边。   他耳边是迟舟平稳的呼吸,眼底映着一片月色,沉默着睁着眼望了许久,才渐渐有了些真实感。   他真的,变成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了。   抛却了风止君的壳子,眼下的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甚至身不由己,连是否能留在飘渺宗都要听别人摆布。   谢清霁一时觉得微妙又新奇,琢磨了许久,沉沉呼出一口气。   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走一步算一步罢,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先留在飘渺宗,尽快将修为提上来。   还有那件未完成的事情……   某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少年长睫微微颤了颤,眼底复又卷起一丝沉重。   倦意一点点卷席而来,这具身体到底比不得从前,谢清霁抵不过困倦,缓缓闭了眼。   将将要入睡前,他又想起来一件事。   ——既然他是夺舍重生,那他原本的身体……   还在无归崖下吗?   ……   翌日一大早,报时钟声准时响起。   迟舟本还想赖床,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结果就和穿戴整齐正准备推门出去看看的谢清霁对上了眼。   迟舟懵了一瞬,迟钝地眨了眨眼,然后反应过来飞快地往身上套衣服:“弧月等等我!”   匆匆收拾完,去集合的路上,迟舟简单给谢清霁解释。   “飘渺宗的入门试炼呢,一共有三回,第一回 是报名,早就结束了,筛掉了一些年龄不符合的人,第二回呢,就是现在。”   迟舟掰着手指数,“这些课据说就是第二回 试炼——我们已经上过好几天了,课程是长老们随机定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罩着你的!”   迟舟刚拍着胸膛担保完,一转头就看见谢清霁认真地望着他,眼眸明亮,神情专注,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讲什么惊世大道理的错觉。   他默默住了口,觉得有点承受不来——弧月怎么看起来这么乖!   此时太阳才初初升起,阳光还不热烈,温温柔柔地落在谢清霁身上,将他清冷的气质都软化了些。   迟舟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以前常常见到的,那种名门望族里的小公子,一言一行端庄雅正,矜持又贵气——当然弧月要比他们更好看许多。   迟舟他亲娘其实一度想将他培养成这样的小公子,可惜迟舟自小跳脱,始终定不下心来装个端正模样,大大辜负了他阿娘的殷切盼望。   不过现在……   迟舟看着身旁少年,不自觉也挺直了脊背,步伐都沉稳了些。   谢清霁两人今天来的比较晚,其他人都已经早早坐着等授课长老了,见到两人过来,互相望了望,眼里有好奇有疑虑,还有满满的防备。   拜入飘渺宗的名额有限,突然多了个竞争对手,大家自然是警惕的,更何况,在这之前,他们还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迟舟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但心思还算细腻,一下便发现了不对,他疑惑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发现平时和他玩得好的几个少年都躲开了他的视线。   迟舟皱了皱眉,耳尖的听见有人在小声讨论。   “就是他么?据说后头有人呢。”   “他看起来好弱小……好瘦啊。我戳一戳他会将他戳散吗?”   “可能就是太弱了,才找关系硬塞到我们这儿来……”   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话语还恶毒不了哪里去,只是各种胡乱猜测少不了。   迟舟听得有些生气。   他昨晚已经从谢清霁含糊的话语中给脑补了一出“娇弱少年无依无靠被迫出走,坚强不屈誓要自强自立”的凄惨戏本,眼下听着别人胡乱编排谢清霁,立刻就要挽起袖子打架。   谢清霁自然也听见了这些话,不过他没太在意,见迟舟情绪愤愤,迟疑了片刻,他轻轻碰了碰少年的手臂,一触即分:“长老来了。”   迟舟被他的话带开了注意力,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这一眼,他就变了脸色。   周围的议论纷纷也戛然而止。   一片寂静中,谢清霁听见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要罩着他的新室友正以气声绝望又窒息地问他,“弧月,你的脑子好使吗?”   谢清霁:“?”   作者有话要说:  沉思了一会,发现小谢名字是真的多。正经的大名,外人的敬称,重生后的少年马甲,师尊取的字(太傻,不肯用),小攻专属小小名(太傻,不给喊)……害,一溜儿。 第4章   这具身体目前很虚弱,但谢清霁觉得自己脑子还可以……不过迟舟看着好像不太成。   他偏头看少年,少年趴在自己座位上,将刚发下来的笔捏在指间转啊转,一派愁容:“如果我和长老说我脑子没带出来……不不不我就说我没有手……”   迟舟长吁短叹,对谢清霁也没抱太大希望,只以过来人的经验安慰他:“别怕,这课也不难,胡乱画两笔也就过去了。就是心态要稳定些。”   他再叹口气:“先研墨吧。”   授课长老走进来了,身后跟着两弟子,各自捧着两摞书。   四周隐约有抽气声此起彼伏。   飘渺宗六峰之下,长老无数,谢清霁并不认得这位授课长老,只凭他腰间缀着的墨玉认出来他出身哪座峰。   是司暮的六峰。   他的视线在墨玉上短暂扫过,未作停留,开始研墨。   周围少年郎们都愁眉苦脸的,谢清霁的气定神闲就格外显眼。   授课长老见他面生,多看了他两眼,谢清霁只作不觉,将墨研好了垂眸等着。   不知是否是谢清霁的错觉,搁下墨石时,他好似听见左侧传来一声轻哼。   听不太清,但隐约能听出一丝不屑。   少年们手忙脚乱地研墨铺纸,两个大弟子用术法将书上内容拓在一张张雾气似的纸上,又将那些纸送到少年们身边。   待众少年都被雾纸包围,其中一个大弟子便沉声宣布:“速记半个时辰,画一个时辰。”   话音一落,众少年都开始忙碌起来。   有目不转睛仔细观察,试图将纸上内容牢记脑中的,有一边看一边手忙脚乱仿着画的,也有干脆放飞自我直接在纸上乱画的。   谢清霁并未急着落笔,凝神细看片刻,心下了然——都是些中低阶符纹,日常用的,没什么大杀伤力。   这些符纹谢清霁闭着眼随手就能画出来,但对那些没有经过基础学习的小少年们来讲,这些符纹就是天书。   再兼之符纹特殊,需要静心定神一笔流畅才能画出来,不然就算是落了笔,过一会墨迹也会消失。   怪不得哀嚎一片。   谢清霁待那些雾纸被收走,才慢腾腾地开始画。   他不想出太大风头引人注目,但也不想太差劲落选试炼,便估摸着少年们的水平,画了三四张看着比较简单的。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少年们。   宣布结束时,木头人又慢腾腾挪过来,收大家的成果。   这一个半时辰的摧残下来,少年们都蔫哒哒地摊在座位上,没几个人说话。   迟舟一边小声抱怨着脑壳疼手好累,一边探头探脑看过来。   他担心谢清霁初次上课,要被这鬼画符打击到自闭,结果一转头就看见他新室友神色平静正襟危坐,桌上整整齐齐叠着两叠纸。   一叠纸白白净净,显然没用过,另一叠比较薄,大概也就三四张,上边隐约有墨迹,离得远了,迟舟没看清。   迟舟自己是一张都没画出来,他画失败的符纹在慢慢消失,只留下浅淡水痕。   他见谢清霁脸色严肃,还以为谢清霁也没画出来,赶紧安慰:“没事没事,这东西很难画,基本没人画得出来……”   话音未落,就看见授课长老忽然站起身,往这边走来。   他下意识就看了眼谢清霁的左边,一瞥之后又迅速收回来,嘟囔:“估计又是要来夸钟子彦了……啊,就是坐你左边的那位。上次符纹课,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他画出来三张半成品。”   迟舟有意压低了声音,但那叫钟子彦的少年离他们近,四周又安静,就将迟舟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矜骄地抬了抬下巴。   在场这么多弟子里,唯独他家早些年曾救过一位仙修。那仙修离开时,为了报答,教了他许多仙修的入门知识。   正因如此,他上次符纹课,才能画出三张半成品,成功吸引了授课长老的注意。   这次他有了经验,画出来五张……想必长老会更看重他一些。   钟子彦毕竟年纪小,虽尽力掩饰,但随着授课长老的走近,还是忍不住紧张地拽紧了衣角。   授课长老上次就记住了他,这次见他画了五张,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肯定。   钟子彦那点小得意就掩不住了,然而他刚露出笑来,就看见授课长老一转身,转到谢清霁那边去,亲手拿起来那叠画着符纹的纸,一张张细看。   他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迟舟也惊住了。   授课长老拿起纸来时刚好一阵风过,吹动了纸,朝他这边翻了翻,于是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笔墨流畅一笔而成,墨迹清晰,全无消散痕迹。   他瞠口结舌,接着便看见授课长老随手挑出来一张,注入灵力。   绘着符纹的白纸骤然消散成烟,片刻后,洋洋洒洒几片雪花落下,落了谢清霁满身——那是一张完成度为百分之百的落雪符。   谢清霁神色淡淡,掸落肩头雪花,抬头望长老时,不见诧异。   授课长老将剩下几张符纹卷起握在手里,眼底都是激赏,难得地开口称赞:“很好。”   他一进来就注意到了这少年,这么多人里,唯独他始终沉稳淡定,后来更是一气呵成连画了三四张符纹。   他早就打定主意等结束后要亲自来看看少年的成果,现在一看,果然没让他失望。   这么一比较,旁边那画了五张半成品的弟子都逊色不少——谢清霁这几张,可是几乎无瑕疵的完成品!   授课长老这声一出,全场哗然。   各种惊诧的视线在钟子彦和谢清霁之间乱飞——上次钟子彦画出来半成品,长老也只是点点头,可没开口称赞呢!   钟子彦脸一阵青一阵白,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地捏紧,觉得自己整张脸烧得发疼。   授课长老很快就走了,他一走,别的弟子们立刻就凑了过来,暂且遗忘了早前的防备,七嘴八舌地讨论。   “啊,是能用的符纹!好厉害啊!”   “你之前学过吗?能不能教教我们?”   “要比钟子彦更厉害了……”   那些脱口而出的比较或许是无意,但听者有心。   钟子彦凭着自己曾学过的东西,自觉高人一等,又是在家里被宠坏了的,心高气傲,这会儿一听,气头上想都不想,就拉开几个少年,挤到了谢清霁面前。   “——弧月?”   四周静了片刻,谢清霁抬眸看喊他名字的人。   钟子彦的脸颊其实有点婴儿肥,这会气鼓鼓的更显圆润,谢清霁看着他,很失礼地想到了早膳时的包子。   ……想戳。   ……不可以。   ……那是别人的脸。   大概是换了具年轻的身体,又没了“风止君”这名头的约束,压抑许多年的谢清霁终于忍不住冒出一点儿出格的念头。   不过好在理智还在,他并没有将这念头付诸于行动,只微微“嗯?”了声,表示疑惑。   钟子彦并不知道眼前这看起来一派冷静淡定的人其实心里只想戳他的脸,他眼角扫见新的授课长老已经来了,暗叫一声好。   “等会儿是剑术课。”包子脸少年眼里燃起不屈的火焰,认真道:“我要同你比剑。”   谢清霁:“……”   ——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   活了许多年,早就没了争强好胜之心的虚假少年谢清霁摇了摇头,没同意。   世人皆知风止君一剑动天下,和这剑都拿不稳的少年比剑,那不是恃强凌弱么。   然而钟子彦才不管,昨晚管事将两个人带回来的时候,他刚好起夜回来,躲在一旁将他们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钟子彦出身也不差,是家中嫡出大少爷,从小被宠着哄着长大。但后来他父亲花心,偏爱别人进献的小妾,冷落嫡妻,致使嫡妻郁郁而终,钟子彦对此深恶痛绝,连带着立刻就对谢清霁印象不好了。   入门试炼的报名早就结束,而谢清霁居然能横插一脚参与进来……多半就是攀上了宗门里哪位大人物,才谋来的特权!   他回去之后,心有不平,整晚都没睡好,结果今早旁人见他精神不佳,问了问,他没什么防备,下意识就说了几句。   这才有了一溜儿的传言。   钟子彦握拳,气愤不已。   他来飘渺宗,是因为敬仰风光霁月舍身为众生的风止君,想拜入飘渺学习剑术,却没想到,没了风止君的飘渺宗,居然会出现这样以权谋私的糟糕事!   钟子彦折身回自己桌案前,摸出一把木剑,啪地拍在谢清霁面前:“比比才知道!”   ——他人小力微没法左右“大人物”,但至少他能让投机取巧的人吃点儿教训。   决不能让这等人搅乱了飘渺宗、败坏了风止君的遗世清名!   钟子彦下定决心。   有热闹看,少年们连授课长老来了都不知道,凑成一堆起哄着比一比。   谢清霁不知钟子彦给他扣了这么大顶帽子,他本还指望授课长老管一管这群毛头小子,结果抬眼一看,就知道今天这场比试是躲不过了。   这回来的长老他认识,正是他主峰之下最爱闹腾的那位,谢清霁依稀记得他名号叫明溱——之所以能记得他,还是因为当年谢清霁和司暮的各种流言,就属他传得最起劲。   也是个唯恐事不乱随时等着添把火的主。   果不其然,明溱知晓发生什么事后,第一反应就是:“成啊。”   然后便兴冲冲地抱手立在一旁,等着看人打架,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前任上司记在了小本本上。   谢清霁站起身来,叹口气:“我没有……剑。”   他的长剑风止,早随他一同坠落无归崖了,而身为剑修,谢清霁并不想用别的剑。   那是对风止的背叛。   他四处望了望,走到一株矮树前,伸手折了枝半臂长的树枝,轻轻掂了掂:“我用这个吧。”   谢清霁话音刚落,弟子们就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   钟子彦离奇愤怒:“你看不起我!”   迟舟呆滞了一瞬,想起来弧月来得晚,确实没有分配到木剑,赶紧把自己的递上去:“我有啊我有!弧月用我的!”   ……   与此同时,六峰之上。   宿醉醒来的司暮歪歪斜斜地躺在软榻上,衣衫凌乱,一动不动。   昨天没用修为压着,像个普通人一样酩酊大醉了一场,今天醒来,他脑壳有点疼,视线迷迷蒙蒙了好一阵才变清晰。   满室酒香,自个儿身上尤其浓烈。   司暮揉揉眉心,依稀觉得昨晚好像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   他翻身坐起,衣袖带落了画卷,骨碌碌滚到地上,整张展开来。   画纸上空空如也,唯有落款和私印犹在,被泼了酒,化开了些。   在那旁边,还躺着一张被酒浸透的传讯符,可怜巴巴地皱成一团,都看不出内容了。   记忆缓慢回笼,少年冷清又沉静的眸在他脑海反复浮现。   司暮凝着空白的画卷,望了许久,才俯身捡起,缓慢仔细地卷起,收到了枕边一个小巧精致的储物盒里。   然后他三两下收拾好四周乱糟糟的酒坛杯盏,施了术法让自己恢复整洁干净,推门而出,顺手逮住路过的小弟子,垂眸冷静地问:“昨晚从我屋里跑出去的小家伙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弟子们已开始撰写新话本《霸道君上的一夜落跑小娇妻(?)》 第5章   谢清霁是剑修,师从清虚君。   清虚君是名副其实的修仙道第一人,是他第一次提出仙修理念,开创了修仙道第一个宗门飘渺宗,被千万仙修以“君”敬称。   然而最开始,谢清霁顶着清虚君徒弟的名头,却是没什么名气的——他的生活太单调了,成日除了闭关修炼就是出门历练,独来独往鲜少与人交流,论知名度,他还比不得修为一般的同门师兄。   直到后来清虚君神游不知所踪,谢清霁继任飘渺宗宗主之位,才猛然闯入众人视线中。   意料之中,无数人反对——飘渺宗这块肥肉,早被各种人觊觎着,甚至没了清虚君压着,连宗门内都不甚安宁。   他们怎么可能让一个默默无闻的、不知几斤几两的人,来独自掌控飘渺宗?   有人含沙射影,暗示谢清霁配不得这位置,怂恿之下,还真有些自命不凡的炮灰送上门来,要和谢清霁一决高下。   而其他大宗门暗中窥伺,企图黄雀在后。   那日恰逢深冬,天色阴沉,风雪纷纷,谢清霁孤身一人,白衣胜雪,握着他的本命剑——风止,翩然而来,神色冷淡。   一言不发,只举起了手中长剑。   剑意凛冽,一剑出而风云止,时间都仿佛被凝固。   在场高修为者无数,竟是无人能抵一二。   谢清霁削萝卜一般,一剑力破三千敌,轻描淡写的,就将这群心怀不轨的人削了个屁滚尿流。   自此一战成名。   那日情景被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谢清霁成了继他师尊之后,第二个被人以君敬称的仙修——修仙道,到底还是以强者为尊。   ——所以这场比试,钟子彦注定要赢。   谢清霁哪里拉得下脸来,去欺负一个年龄还不到他零头的小孩子?   于是当司暮随手掐诀,缩地而来时,迎面撞上的,就是假装不敌、被对手逼得连连后退的少年。   他只一眼就猜出来这群人在做什么,顺手抬手揽过少年肩头,带着他站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枝折得七零八落的树枝照脸一怼。   司暮啧了声,转手捏住谢清霁的手腕,微微用力,让自己免受毁容之苦,短促地笑了声:“别那么热情,我遭受不住。”   他昨晚喝酒喝断了片,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胡话,只记得有个小家伙泼了他一脸酒,故而一醒来就过来逮人。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小家伙看见他之后,居然没怂,还敢再次动手——   自他师叔离开,这百年岁月里,司暮还真没再见过敢这么直接给他甩脸色看的人。   司暮突然起了逗弄之心,松开谢清霁手腕后,顺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觉得手感不错,又多揉了几下,将对方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弄得一团糟,才施施然收回手,面不改色道:“在比剑?来,我教你啊。”   谢清霁:“……”   他做不出当众把树枝砸到司暮脸上的失礼行为,只能木着脸当没听见,转身回到人群里。   场面一度极为尴尬。   看戏没看够的授课长老明溱适时出来,行了个礼,含笑喊了声“君上”,然后积极地煽风点火:“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有看中了谁,要收个徒弟?”   少年们纷纷醒神,参差不齐地行礼,“见过君上”喊得像几重唱,然后热切的目光嗖嗖嗖地直往司暮身上扎。   天道生变,降下无数灾祸,风止君以身殉天道后,飘渺宗群龙无首了好一段时间——风止君是飘渺宗里辈分最高的人,司暮仅此之,按道理,这种情况下,司暮该站出来控一控局面的。   然而司暮也不见了影——他在风止君跌落无归崖后,也紧随而去——在一众宗门弟子震惊的注视中,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好在不久之后,司暮就回来了。   据说是带着风止君的遗骸——之所以说是据说,是因为众人并没能亲眼看见。司暮是悄无声息回来的,一回来就去了风止君的主峰,直接闭关了十数天。   出关后,他以雷霆手段,迅速清理了一批试图浑水摸鱼的人,然后成了飘渺宗第三代掌权人。   众人或许是看在飘渺宗和风止君为大家做出的牺牲、司暮又亲自去替风止君殓骨的份上,带着补偿性的心理,也给司暮安了个“君”的名头。   司暮对此不置可否,他懒得管。   其实从某种意义来说,飘渺宗时至今日仍旧是群龙无首的,因为司暮始终没有认下“宗主”这个名头,仍旧以六峰峰主自居,对此宗门中人猜测无数,不过没人敢开口问。   开口问过的人都被司暮的死亡凝视给盯跑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司暮如今炙手可热是事实,少年们眼巴巴将他盯着,只盼望着他挑自己当徒弟。   钟子彦赢了比试,本该感到高兴,但眼下场景并不允许他高兴。   他收起木剑,随着大众一起行了礼,在明溱的示意下也退回了人群中,然后悄悄打量司暮。   别的少年看司暮,眼底都是殷切而充满盼望的,唯独他眼底只有狐疑和猜测。   昨夜他怕管事发现,并不敢走得太近,有些话听不太清晰,但他好像是……有听见君上两个字。   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弧月空降一事上,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今天见着了司暮君才恍然大悟——   飘渺宗里,如今能被以“君上”称呼的,除了司暮,再没别人了啊!   弧月搭上的大人物居然是司暮君?   钟子彦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弧月要真搭上这么个大人物,何苦还要来和他们一块儿参加历练?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见司暮君轻笑一声:“有啊。”   司暮君懒懒散散地朝谢清霁的方向一抬下巴,饶有兴致道:“我觉得他根骨不错,有心要收他为徒,明溱,你替我去问问他肯不肯?”   众人登时神色各异,特别是钟子彦,憋着气,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最后定格成锅底黑。   站在他旁边的、和他同住的另一个少年章浩,察觉到他情绪反复波动,试探性地叫了声:“子彦?你怎么了?”   钟子彦紧紧盯着谢清霁,没吭声。   章浩就以为钟子彦是抹不开面子——明明自己赢了,被君上看中的却是输了的对方,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受不住。   章浩出身市井,年纪小小就看惯人情世故,他发现钟子彦挺厉害之后,预测对方前途不凡,便时常有意讨好对方,想趁早打好关系,以后好攀附着往上爬。   此时见钟子彦心情不好,他赶紧宽慰道:“子彦,就算君上收了他为徒也没事,你这么优秀,肯定能拜入飘渺宗的,到时候……”   他自以为是地劝慰了一通,末了还情真意切地反问了一句:“子彦,你说是吗?”   钟子彦还在琢磨司暮和弧月的关系,偏生不得清静,有人在耳边不断地叽叽咕咕,他皱了皱眉,大少爷脾气上来,头都不回,没好气道:“你别吵了行不行?”   他语气很不耐烦,章浩止声,脸色微变,觉得自己一腔好意被辜负,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再说话。   只是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不甘。   钟子彦这边的小动静并没有引起大家注意,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神色平静一言不发的少年身上。   迟舟忍不住啊了一声,替他着急:“弧月,这是个好机会啊!”   这么好的一飞冲天的机会,不抓牢的那都是傻子啊!   就在众人充满艳羡的注视中,谢清霁终于开了口。   ——却是拒绝。   明溱长老好像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眼一眨,也有点不可思议。他回头看了眼司暮君神色,发现后者笑容微不可见地淡了些,立刻又回过头来继续卖力搅浑水。   “怎么就拒绝了?据闻你方才符纹画得不错,六峰正是主修符箓阵法的,你拜司暮君为师不是恰恰好么——或者你想学剑术?”   明溱长老露出个意味深长地笑来:“君上剑术曾师从风止君,也是不赖的。”   谢清霁:“……”   谢清霁:“……?”   一百年不见,他主峰的长老叛变去司暮手底下了?   谢清霁面无表情。   司暮当年与他同住一峰时,可从没见他有多认真练剑,成日琢磨着气他倒是真的。谢清霁自认是个很冷静的人,但不知怎么的,撞上司暮的事就要被气得七窍生烟。   所以后来才……   “嗯?弧月?”   谢清霁不自觉飘远的思绪猛然回笼,他抬眼,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司暮,淡淡道:“风止君曾留下一座剑峰。”   他下颌微收,语调四平八稳波澜不惊:“——我可以去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清霁的剧本《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   司暮的剧本《论年下如何变成年上(bushi)》;   迟舟的剧本《不修仙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业》;   钟子彦的剧本《我太南了我上辈子就是个指南针》。 第6章   那天司暮收徒一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在谢清霁说完那句话之后,他轻轻挑眉,唇角仍旧勾着笑,却是淡了许多,那种散漫的气场也收敛了些,变得有些冷淡起来。   他凝视着少年许久,意味不明说了声“也好”,便转身离开,留下众人各自心思百转。   ——风止君从来不收徒弟。   不过他特意辟开了一座山峰,在石壁上留下了无数道剑意,随弟子们去观摩领悟。   也算是另类的传授。   可风止君毕竟早已逝去,剑术再高深又如何,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炙手可热的司暮君?   众少年对谢清霁的选择极为不解,但私下里又是悄悄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司暮君既然开过口,就意味着他有收徒的意愿,谢清霁拒绝了,就代表着他们还有机会。   飘渺宗入门试炼一共三回,第一回 是报名,筛选掉一部分年龄不合适的,第二回便是这些课,授课长老们通过观察少年们的表现,筛选掉一部分根骨资质实在太差的。   这些课并不算太难,都是入修仙道的基础课,少年们受司暮那一回刺激,上课都认真了许多,渐渐的,也有人画得出符来、能提剑耍个三两招了。   反倒是谢清霁在逐渐泯然众人矣。   自那天之后,他再没有别的“出色”表现,行事也尽量低调,安安静静的,有人来问他符纹怎么画,他便简单讲几句,别的话再不多说。   而司暮也是再没出现过,好像那天他就真的只是酒醒之后心血来潮扒拉个热闹,扒拉完了就回去继续当高高在上的君上,和这些未入门的小少年们再无关系。   随着最终试炼的日子越来越近,气氛越来越紧张。   少年们又遗憾又紧张又害怕。   遗憾是司暮君可能不会再来了,紧张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峰主长老之类的会来破例收徒,害怕是最终试炼过不去,只能黯然离开。   连性子大大咧咧的迟舟都难免有些紧张,在又一次画符纹失败之后,他有点丧气地搁下笔,撑着下巴问谢清霁:“我要是不能拜入飘渺宗那可怎么办呢……”   他很愁苦:“我要是不能拜入宗门,就得回去继承家业。”   旁边有个与他相熟的少年听得他抱怨,笑出声来,凑过来打趣:“回去继承万贯家财多好呢,到时候你就当个纨绔子弟,天天美人美酒好相伴,快快活活不好吗?”   迟舟的愁来得快消得快,他性子爽朗,和少年们都熟稔,于是笑骂了一句:“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你就不能夸夸我?”   那少年便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肩:“那成,我重来。你听好了,我们迟哥啊,风流倜傥聪明绝顶神机妙算大智若愚……”   两人嬉笑怒骂闹成一片,谢清霁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偏头看他们,手上提着的笔久久未落,墨水吧嗒一声滴在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他身边一直没什么人,独来独往了几百年,早就习惯了独自静默。   当风止君时,旁人惧他手中剑,不敢多话,他还没什么感觉,重生之后,他成了个普通少年,每每看着迟舟和别人玩闹成一片……   偶尔就会有一丝奇怪的寂寥感涌上心头。   身边喧嚣热闹到极致时,他甚至会生出来一丝想要模仿、想要参与的冲动。   只是他真的独自一人太久了,就算是身处热闹之中,也不知道该如何融入,只能茫然地徘徊在外,不知该做什么。   谢清霁听了一会,将少年“夸赞人”的那一通说辞默默记了下来,想了想,又将他们画着符纹的纸张抽了过来,趁着墨迹还未消,勾出上边的错误。   他在少年们身上学了东西,总要回报一二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谢清霁也重生了快一个月了。   他迫切地希望尽快恢复修为,早前的习惯也保留了下来,早晚都要去练剑,吸纳灵气转换成灵力,想尽快疏通经脉。   迟舟时刻惦记着“不努力就要回去继承家业”,积极跟来。   他是谢清霁重生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谢清霁对他感观还不错,见他跟着来,偶尔也会提点一二。   也不多说,只简单一两句,就足够迟舟惊呼哎呀好厉害了。   谢清霁爱清静,不善与人交流,又秉承低调宗旨,挑得地方都比较偏,没什么人会来。   迟舟知他性子,也没呼朋引伴,两人早上晚上一块儿练剑,倒也和谐。   就是迟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谢清霁总是不肯用木剑,总是折一枝树枝凑数。   对此谢清霁也没多解释。   他修为没了,但心境仍存,他心中的剑意就是他最好的无形之剑。只是不想吓着迟舟,才老老实实折枝代剑。   飘渺宗独拥一条大灵脉,山上灵气充沛,周围都是些灵花灵草灵木,每日折个一两根并不妨碍,不过谢清霁练完剑后,还是会将树枝搁回树根边。   这样灵树能自发将那树枝残留的灵气重新吸纳回自身。   这日晚上,两人练完剑,谢清霁照旧将树枝搁在树根边。   他弯腰时,头微垂,露出一截修长颈脖,在温润月光下,更显得瓷白如玉,没入微松的衣领中。   刚站直身,就听见迟舟诧异地诶了一声,“弧月,你的脖子是不是被虫子咬了?锁骨那儿,有点红红的。”   迟舟说着,就探头探脑凑过来想细看,谢清霁偏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抬手掩住了脖子。   他衣领一向是扣得很紧的,只是方才练剑时动作幅度有些大,扯松了……谢清霁手指无意识地在锁骨尖摩挲了两下,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蹙,飞快扣紧衣领,声音不自觉紧了两分:“无事,走吧。”   迟舟本来就看得不太分明,见谢清霁这反应,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也没太在意,应了声好,两人便一块往回走。   接下来应该就是沐浴洗漱、上榻休息,可今天谢清霁手指蜷缩了几下,最终还是在合上夜明珠灯盏前轻声问迟舟:“迟舟……你有镜子吗?”   屋里没有配置镜子,谢清霁重生这么多天来,也就早段时间就着清澈溪流略略看过自己的样貌。   很年轻的一张脸,清隽中略带稚气,和“风止君”全然不同,他便放下了心,没再关注过,一心一意地恢复修为,努力学习当一个普通的少年。   迟舟已经钻进被窝了,他睡觉时喜欢整个脑袋缩进被子里,闻言探出头来:“有啊。”   他将镜子翻出来,抛给谢清霁,这镜子也是金灿灿的,很是夺目。   谢清霁抬手接了,迟疑地看了眼迟舟,后者立刻明白地重新钻进被窝里,闷声闷气道:“我不偷看!”   谢清霁道了声谢,转身走到自己榻边,背对着迟舟,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搭在脖子间,轻轻扯松了领口,露出左边半截锁骨。   一道熟悉的红痕横亘其上。   谢清霁的手指微微一僵,眼底不由地泛起错愕和惊疑来。   ——他之前的身体上,也有这么一抹红痕,横亘在锁骨处,和如今位置,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那红痕是生来就有,不痛不痒,谢清霁曾尝试用术法遮掩过,然而无论多高深的幻术,都遮不住这红痕。   谢清霁将金灿灿的镜子还给迟舟,若无其事地躺上床榻。   迟舟没有心事,很快睡着了,而谢清霁睁着眼,却是久久难眠。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夺舍”重生,可若是夺舍,这红痕……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这红痕牵连,睡前想了些往事,这夜里谢清霁难得做了场梦。   这梦不太好,对谢清霁来说或许还是个噩梦,因为他甫一睡着,就梦见了司暮那张脸。   还是很多很多年前,还未长大的小司暮。   谢清霁他师尊清虚君,飘渺宗的第一任宗主,一共收了两徒弟,师兄行露,师弟谢清霁。   这师兄弟的辈分其实有些误会。   真要算起来,谢清霁该是师兄才对,只是因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才变作了小师弟。   谢清霁性子清冷,一直没收徒弟,行露则相反,爱热闹,爱到处跑,陆续捡回来好些个萝卜头。   最后一个小萝卜头,就是司暮。   修仙者生命漫长,但并非长生不老,修为不够的,到了一定岁数,也是会死的。   行露预感到自己快不行了,挑了个日子,将刚捡回来不久的小徒弟司暮叫到了谢清霁跟前。   “清霁师弟,我就剩这么个乖乖徒了。”行露仍旧保持着年轻模样,只是眼角的倦意掩都掩不住。他唏嘘了一番其他徒儿活得还没他久,最后道:“你替我照顾一下他。还有我那些个徒孙……也请师弟帮忙照拂一二。”   小司暮刚来飘渺宗不久,对行露的感情还没那么深,被叫过来,行了个礼后,便一直没说话,只悄悄看着他传说中很厉害的师叔。   他是第一次见谢清霁,身姿颀长的男人长得很年轻,容貌隽秀,穿着简单的一袭白衫,衣领袖口束得紧紧,一丝不苟,与其说像个一剑风止惊天下的剑修,倒不如说像个随时会提笔作画的清瘦书生。   察觉到小司暮的视线,对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平静,但小司暮就是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藏得极深的异样情绪。   他装作乖巧地回望过去,一派无害模样,直到对方收回视线。   行露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弱下来了,最后低低的一声“师弟”过后,屋里便剩一片寂静了。   清虚君神游天外不知所踪,谢清霁数百年来掌管着宗门,也算是见过了无数生离死别,却始终不能习惯,只是他向来内敛,再难过,面上也不露分毫。   这回也是如此,他替行露掩了掩被子,神色沉静得仿佛行露只是睡着了一般。   小司暮就想不明白了,他明明从谢清霁眼底看见了难过,可为什么这个人还是能这么面无表情、装出一点儿都不伤心的模样?   难过了哭,高兴了笑,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他看着谢清霁,不知怎么的,就生出来一种古怪的心思。   这么个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人,生起气来,或者是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他在挨打地边缘反复试探,先是喊了声“师叔”,在对方偏头望过来之后,又乖巧无辜地问了句:“你在难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感情砖家今某人曾经说过,哭,是人类感情升温的阶梯。 第7章   梦境断断续续的,并不是很连畅。   毕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平日里若不是特意回想,都不会记起来的。   谢清霁在看见小司暮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不知怎么的,他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强迫自己立刻醒来。   被唯一的师兄托孤,谢清霁再冷情,也没法对小司暮甩手不管,他犹豫了一会,将人接到了自己身边带着。   等他长大些,有自保能力了,再让他离开吧。谢清霁想。   他本以为小司暮是个乖巧的,养起来应该不会太费心思,可万万没想到……   他以为的乖孩子并不是乖孩子,而是个窜天猴。   热衷于装无辜扮乖巧,转头就拆天拆地的窜天猴。   谢清霁一会儿梦见小司暮大中午的摸进他屋中、一头撞进他怀里抱着不肯撒手,睁眼说瞎话嚷嚷着怕黑,一会儿梦境小司暮追着满山仙鹤跑,追完了又去屋边池塘里捞乌龟捉鱼……   总之没个清静,成日里不得安稳。   最后谢清霁梦见了少年拔高了个子,渐渐长成了高大俊朗的成熟男人,然后某天夜里忽然闯了进来。   那时候谢清霁已经看透了他这个师侄的本质,不像以前那样,对司暮束手无策只能纵容,也明令过对方,不许随意闯进来。   然而司暮这家伙,一天不气他就好似一天不得完整。   被惊醒后,谢清霁披衣而起,还来不及斥责一句“在胡闹什么”,肩头上就被搭上了一只手,那只手微微用力,他就被摁在了床榻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浅淡月色透过窗照进来,朦胧不成影,然而司暮眼神灼灼,更胜明月光。   他低声问:“师叔想找道侣?”   谢清霁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把,微微后仰,肩胛骨撞在床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皱了皱眉,拂开司暮的手,没拂动,他冷声道:“大半夜疯什么?”   昔日还不到他胸口高的少年,如今压迫感十足,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谢清霁觉得一阵不适,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脱离掌控。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用了点力,强硬地推开司暮的手,站起身来,想要和司暮平视——然后他发现司暮比他高。   谢清霁憋闷了一瞬,转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   窗边有两只仙鹤崽崽,白日里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正扑腾着翅膀玩闹,忽然听见开窗声,纷纷转过头来,一下就和谢清霁对上了眼。   片刻后,两只动作整齐划一地翅膀一收脑袋一歪,装作熟睡的样子。   然而那小豆眼在眼皮下悄悄打着转,时不时还掀起一条缝,偷看这边的动静。   谢清霁:“……”   他将窗略微拉回来一些,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司暮走到他身后,又低声着重复问了一次:“师叔为什么要找道侣?”   谢清霁不明所以,他昨日才刚刚闭关出来,哪里提过什么道侣——他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来,昨天底下一个长老过来汇报事情时,好像是隐约提到了这个词。   他沉吟片刻,回忆起来了。   谢清霁地位独特,是修仙道各宗门的重点关注对象,那些个宗门盯他盯得紧,成日弄些事来折腾,一会儿邀他论剑,一会儿请他去讲道。   谢清霁一概拒绝,但是那些宗主门主们都不死心,逮着机会就要想办法来和他拉拉关系,最近见他出现的少了,又开始琢磨着要给他塞个道侣。   对此谢清霁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头刚拒绝下去,那边司暮就知道了。   还误会他要找道侣。   谢清霁刚想开口否认这无稽之谈,转念又觉得凭他和司暮的关系,好像也不必要多说些什么。   于是他话音一转,语调清冷道:“与你无关。”   他下一句就准备赶人了,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司暮一步跨来,在他耳边轻笑了声:“道侣……我可以啊,师叔看我还成吗?”   ……   师叔看我还成吗?   还成吗?   吗?   谢清霁从梦境中脱身时,还觉司暮的声音绕耳不绝,震得他有片刻发懵。   他睁开眼,看见床榻边站着个人影,下意识以为是司暮,险些脱口而出喊出名字,下一瞬堪堪压住:“……迟舟?”   声音沙哑,说话时牵扯得喉咙一阵干疼。   谢清霁坐起身来,眨眨眼,也觉眼窝一阵酸涩,他抬手抚额,一片滚烫。   迟舟今天破天荒的醒得早,正美滋滋地想着他终于比谢清霁勤快了一天,结果去洗漱回来就发现不对劲。   谢清霁睡梦中都蹙着眉,脸色微微发白,他不敢碰谢清霁,只将手指曲起,搁在谢清霁鼻下略作试探。   果不其然,呼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   迟舟担忧地看着他,递给他一杯热水:“你还好吗?我去给管事报告一下,你今天就在这儿休息吧?”   谢清霁喝了两口热水,缓了缓嗓子里的干涩感,摇了摇头:“过两日便是最终试炼……长老说今日有重要事情交代,不可缺席。”   他将水杯搁在一旁,客气地道了声谢,披衣而起去洗漱。   迟舟见他虽然脸色发白,但神情还算是镇定,动作也稳当,一时分辨不出他究竟病得怎么样。   平时还不觉,谢清霁病了之后,反倒是生出来一股子清冷冷的疏离感,叫人轻易不敢触碰。   迟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说碰碰谢清霁的额头看有多烫,跟在后头劝了几句,也劝不动人,只能陪在一旁,提心吊胆地悄悄看着。   今天确实是有大事情要宣布。   为期一个月的第二回 试炼在今天正式结束,第三回试炼随之而来。 第三回 试炼是爬一座九层的塔——这塔每层都设有不同的关卡,难度不同,层数越高越难。   这意味着,爬的越高,实力越强,而实力越强……   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懂。   管事板着脸说完规矩,掏出来一个储物袋,往案几上倒出来一堆玉牌:“入塔需玉牌,一会儿我便将玉牌发下去……”   他停顿了片刻,意味深长的视线从众人身上划过,继续道:“……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管事话音刚落,不少少年就变了脸色。   每回试炼都会筛选掉一些人,那这回没有拿到玉牌代表着什么……   气氛顿时严肃起来,管事不再多话,开始念名字,念到的便去拿玉牌。   拿到玉牌的人揣宝贝似的将玉牌紧紧抓在手里,还没拿到玉牌的则神色紧张,焦灼地等着。   玉牌越来越少,迟舟早就拿到了玉牌,松了口气,但旋即又发现管事一直没念谢清霁的名字。   他看着谢清霁平静的脸色,自己倒先忧心起来,怕谢清霁多想,他故作轻松道:“还没念完呢……说不准下一个就是你。”   然而下一个又下一个,都仍旧是别人的名字。   谢清霁倒没有很紧张,甚至心思都不在这……他脑袋昏昏沉沉的,混沌中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在若隐若现,让他生出一点儿不安。   ……快点离开这里。   ……离开人群,快点。   谢清霁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抬起头来,恰好管事念出来最后一枚玉牌的归属者的名字:“……钟子彦。”   ——不是他。   谢清霁来不及想太多,那种呼之欲出的不安让他没法在这里久待,他低声和迟舟说了一句,便起身匆匆离开。   于是等到钟子彦去拿了玉牌回来准备在他的头号大敌面前嘚瑟一下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有远远的一道背影,一拐弯就不见了。   钟子彦一拳头还没砸出去就先被糊了一脸棉花,莫名道:“他没有玉牌,太难过,心态崩了?”   方才谢清霁让迟舟不必担忧更不必找他,迟舟这会儿不知该不该跟上去,正不知怎么办呢,也懒得搭理钟子彦,只随便应了一句。   视作劲敌的人就这样轻飘飘没了继续的资格,钟子彦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觉得好像没啥大不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努力观察谢清霁,却没发现对方有受到什么特殊照顾。   说不定是早就失宠了哼!   钟大少爷摸了摸他的玉牌,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做最后的准备,结果一转身差点儿撞上了人。   他堪堪定住身形,站在他身后的是与他同住的室友章浩,对方也没拿到玉牌,失魂落魄地站着,似乎很不知所措,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玉牌。   钟子彦下意识将玉牌收了起来,才打了个招呼:“回去吗?”   章浩见他收了玉牌,愣了很久,才干巴巴地应了句:“我,我去别处走走……”   钟子彦大少爷当久了,大多数时候都顺风顺水没吃过瘪,不太理解章浩的失落,他哦了声,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也没看到章浩在他转身后骤然捏紧了拳头,眼底折射出孤注一掷的决绝。   ……   谢清霁走得很快,呼吸急促。   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就算是很低微稀薄,也足以让他如今脆弱如纸的灵脉承受不住。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引灵气入体,试图疏松灵脉,这会儿大概是灵脉终于有所松动,才引起的灵气动荡。   急匆匆之间他也来不及想太多,只顾着要避开人,也不知走了多久,走着走着,就顺着本能走到一处树林前。   这树林很深,看着密密丛丛一大片,葱葱郁郁的。   然而这本该是充满生机的地方,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温暖的阳光仿佛被无形屏障隔绝在外,根本照不进林子,林子里安安静静昏暗一片。   谢清霁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他意志力倒也不至于如此薄弱,只是遭不住这具身体太弱。   他扶着树干,喘息着抬眼,视线涣散了片刻,认出来这是哪里。   ——这是飘渺宗唯一一处没有安排弟子防守的地方。   ——一个因为太危险,被封锁起来不许随意进出的禁地。   他这个念头刚转完,就觉浑身力气被突然抽走,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灵脉仿佛要被扯断般的痛,谢清霁大口大口呼吸,努力调动灵力,试图平静下来,然而无济于事。   下一瞬清瘦的人影消失,一团小小白白的毛绒绒缩在树边,难受地蜷缩成一团,抱紧了自己的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师叔的本体是毛绒绒的小狐狸,趁小师侄不在偷偷rua一把。啊,软fufu的!   冬至快乐~恰汤圆!恰饺子! 第8章   那是一只狐狸,看体型像是幼崽,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痛苦,蜷缩成一团,低声叫唤着,绵软弱小。   他抱了一会尾巴,明亮的眸满是迷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慢慢松开尾巴。   然后四只小爪子就在泥地里踩着,艰难站起身来。   谢清霁摇摇晃晃站稳,低头看了看自己毛绒绒的爪子。   神情恍惚了一瞬,难得地苦笑一声。   他这辈子……还从没这么狼狈过。   当了太久的人,他都快要忘记他并不是人修,而是妖修。清虚君将他捡回去的时候,他还是只小奶狐。   他本以为他的本体如此弱小是因为修为不够,因此一直拼命修炼,可谁知直到他成为了名动天下的风止君后,他的本体……   也依旧是只长不大的小狐狸。   谢清霁的梦想一直是成为像他师尊清虚君一般顶天立地端端正正的人物,自然是不愿面对如此柔弱的本体。   所以在他能成功化成人形后,他就再也没当过狐狸。   就算是当时和天道同归于尽,他也是仍旧维持着人身,没想到重生后他居然还会因为灵力紊乱而被迫变回本体——等等。   不对!   因过分疼痛而稍显迟钝的脑子混乱了一瞬,谢清霁骤然反应过来,他都已经换了个身体了,怎么可能还会有本体!难不成这么巧他就夺舍到了一只开了灵窍狐妖身上?   谢清霁想到他未能感应到的所谓前身残魂,想到锁骨处的红痕,一个微妙的想法模模糊糊地冒了出来,但因为太过荒谬,又被他下意识压了下去。   四处冲撞的灵力因为得不到及时的安抚,越发狂躁起来,谢清霁浑身发烫,整只狐狸仿佛要燃烧起来。   他没精力细想其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这处禁地谢清霁其实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当年清虚君圈飘渺宗地盘的时候,看中了此处艰险,特意圈了来当天然屏障。   林子里面有什么,只有清虚君知道——他当年进去过一趟,出来后就设了屏障,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危险,吩咐谢清霁不要进去,也不要让别人进去。   后来清虚君离开后,这禁地就由谢清霁接了手。   谢清霁向来最听清虚君的话,清虚君不让他进去,他每次来加固屏障,检查是否有破漏之处,便都只在外围徘徊,从不会深入林子里,对里面有什么也不清楚。   只依稀记得不远处应当是有一条河流的,或许水能缓解一下他身上的烧灼感。   小狐狸神智已经有些涣散不清了,他跌跌撞撞地找到河流,用小爪子探了探水。   冰凉凉的让他一个激灵,灵气裹挟而来,疼痛感缓解了些。   他勉强抬眼看去,河流蜿蜒,一直延伸到林子深处,不知通往何方。   师尊说过里面很危险,轻易不要进去……更何况现在他这个状态,脆弱得不堪一击。   小狐狸收回爪子,甩了甩脑袋,想清醒些,奈何头重脚轻,一个不留意,就一头栽进了水里。   这河水看着清澈很浅,实际上挺深,水流也有些急,谢清霁掉下去后,扒拉了几下,都爬不上来。   他勉强保持着清醒,不让自己沉下去,汲取着水里的灵气,尽量安抚体内失控的灵力,不知飘了多久,才在渐缓的水流中艰难爬上岸。   绒毛湿水之后湿漉漉地糊在身上,极为难受,谢清霁本能地想抖毛,抖了两下,想到这姿态实在不雅观,又硬生生止住了。   体内灵脉还没完全疏通,但好歹灵力安静下来了。谢清霁有些晕乎乎的,从河边转身,正想看看周围环境。   结果一转头就被一张骤然放大的脸惊得一个后退,险些一脚又踩空落回水里。   ——之所以没落水里,是因为他被人捏着后颈提溜起来了。   谢清霁觉得心口又在怦怦直跳,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灵力又开始翻腾。他窒息地闭了闭眼,心说司暮生来就是克他的。   为什么司暮会出现在禁地里?!   司暮也是没预料到今天能撞见一只小狐狸。   看起来还是只奶里奶气没长大的小狐狸。   他有点嫌弃小狐狸湿漉漉的绒毛,拎着抖了抖,将谢清霁抖了个晕头转向,兽性的本能上来,恨不得扑过去咬他一口。   好在司暮抖了几下后良心发现,没再折腾,掐诀施了个术,将小狐狸身上弄清爽了,与他对视片刻,倏而笑了声,声线低沉:“你是从外边来的呢,还是林子里的?”   谢清霁不想看见这张让他气血飙升的脸,四肢耷拉尾巴一垂,闭眼装听不见。   司暮似乎有别的事在忙,见小狐狸装死,居然也没多说什么,顺手将他塞进袖中,便急匆匆又继续往前走。   谢清霁眼前一黑,猝不及防掉到袖子里,懵了一瞬,立刻翻身爬起来,拽着司暮的袖子往袖口处爬。   结果才爬了两下,就被司暮隔着袖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别闹。”然后在袖口掐诀封了个屏障。   谢清霁走投无路,被兜在柔软的袖袋中,憋屈地随着司暮的动作摇摇晃晃。   他倒是想抓破这袖子跑出去,奈何司暮身为六峰之主,如今飘渺宗的掌权人,日常所用无一不精,这布料更是挑着最好的,用雪线绣满各种防护的符纹。   小狐狸亮起爪子,挠了挠,连一点儿痕迹都挠不出来。   司暮走得飞快,毫不停顿,谢清霁勉强辨别方向,发现他是一直在往林子深处走。   这禁地里有什么?值得司暮要独自一人悄悄地进来,都顾不得未知的危险?   看司暮这一路走得如此熟稔,多半以前还没少来。   谢清霁正想着,忽觉司暮停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一股冰寒气息透过衣袖,冻得他一个激灵。   这衣衫上绣着驱寒符纹,对这寒气却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寒气侵入体内,只一瞬,谢清霁就觉得四肢开始僵硬。   他挣扎着去扒拉司暮的袖口,司暮到了目的地,也没再为难他,解了屏障将他提溜出来。   谢清霁有点喘不上气,眸底浮起水雾,朦朦胧胧。   司暮有灵力护体,不受冰寒干扰,身上热乎乎的,小狐狸在窒息感中本能地偏头蹭他,湿漉漉的鼻子碰到司暮手腕,他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将他揣进怀里,撑起避寒的屏障。   冰寒气息被隔绝在外,小狐狸蔫哒哒地缩了一会,缓了口气,旋即意识到自己居然以如此柔弱不堪的形态、毫无骨气地蜷在司暮怀里,背脊一僵。   片刻后他探身想跳下地,刚伸了个爪子出来,就被冻得一个激灵,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这寒气有些不同寻常,碰着表面就直往骨头里钻,他若是独自在外站着,没灵力护体,不消片刻就能被冻成狐狸干,性命难保。   司暮并没有将小狐狸放在心上,随意揣着,又开始走走停停,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谢清霁闷头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四爪并用,爬到了司暮肩头站稳,开始自我宽慰。   ——怕冷的是小狐狸,和他谢清霁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暂时克服了心理障碍,绷着一张毛绒绒的脸,矜持端正地站在司暮肩头,尾巴卷在身前,默不作声地打量四周。   入目一片冰雪。   谁也不会想到,穿过树林深处,竟会有这么一大片冰雪之地。   谢清霁也没想到,他飞快地打量着周围,试图找出清虚君说的“危险”是什么,然而四周一片宁静,连一丝风声都无。   唯有冰雪之上,长着许多拳头大的花,花身如冰雕,晶莹剔透,萦绕着丝丝寒气。   司暮就在这冰花丛中仔细寻找着什么。   谢清霁越看就越觉得这冰花很眼熟,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来哪里见过,正思索着,司暮再次停下脚步,弯下腰来,伸手想摘一朵。   司暮想摘的那朵冰花和别的不同,别的冰花都是通体透明,隐在雪地里看不分明,唯独这朵中间多出来一滴红艳的蕊,仿佛一粒相思子,嵌在花心中间,引人注目。   谢清霁紧紧盯着那朵花,忽觉心头突突直跳,那花对他有种莫名的引诱力,仿佛伸出来一只无形的手,将他往下使劲扯。   他一把拽住司暮的头发,堪堪稳住身形,那好不容易安抚好的灵力又开始躁动起来,叫嚣着要将他整个四分五裂。   谢清霁呼吸急促,用力扯着司暮的头发,想叫他不要摘,结果张口只有一声软弱到极点的吱吱声。   司暮的手都快要碰着那朵花了,倒抽一口凉气,没摘成,先来解救了自己的头发,正准备收拾一顿这只搞事的小狐狸,却发现对方微微眯着眼,状态很不对。   他略一探,便知端倪,这小狐狸看着小小只的,居然是开了灵窍的,只是灵窍没能开完,灵脉还堵着一半,灵力无法通畅而导致紊乱。   司暮叹口气,这林子特殊,今天突然出现了活物,他对这小狐狸还是有些好奇的,干脆好人做到底,握住小狐狸的爪子,将灵力渡过去,替他梳顺脉络。   谢清霁半边身子冷半边身子热,轮流交替,痛苦万分。但他咬着牙,卷起尾巴,用余下三只爪爪抱着,硬是一声不吭。   司暮自然知道疏通灵脉的痛苦,他往小狐狸脑袋上揉了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散漫神色收敛了些,眸光里似乎也染上了一点儿别的情绪。   他盯着这只软乎乎的小狐狸,疏通完后就收回了灵力,意味不明地哼了声:“瞎倔。”   话音刚落,小狐狸从他掌心抽出爪子,猛然跳下地,落地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就跑了。   他大概是用尽了力气在跑,几下就跑没了影。   司暮愣在原地:“……”   他捻了捻手指,那柔软绒毛的触感依稀还在。   ——用完就跑!   ——哪里来的小没良心!   作者有话要说:  攻:工具人实锤。 第9章   就算是疏通了灵脉,也遭不住这么用尽全力地跑。   还得时刻运转着那低微的灵力抵御寒气。   谢清霁跑到最后,力气几乎用尽,强撑着出了禁地,挑着个偏僻的角落,就喘息着蜷成一团歇息。   好在司暮没改动禁地的屏障,出入口诀仍旧是当年他设下的那个,他这一路才能顺畅无阻地出来。   谢清霁歇了好久,直到月挂天边,才缓过神来,重新运转灵力化作人形——这还得多亏了司暮,他替小狐狸疏通完灵脉后,顺手留了一缕灵力在小狐狸体内。   正是这缕灵力,让谢清霁还能变回人形,不至于成为一个失踪人口。   今天惊变陡生,谢清霁浑身浸满了疲惫,只想回去好好歇息,然而没想到刚回到住处,就被一群人围了个正着。   他抬眼打量了一圈,为首的是负责他们日常生活的管事,旁边是抱手而立满脸写着看热闹的明溱长老——就是他主峰疑似叛变到司暮六峰的那位。   这两人身后站着一堆少年,迟舟担忧地看着他,钟子彦不知为何,一脸恼怒,脸颊鼓得圆圆的,还有许多谢清霁不太熟悉的少年,都目带猜疑地看过来。   谢清霁回来的时间已远超他们平时歇息的时间了,不过管事并没有先揪他这个过错,而是一板一眼地问:“今天下午你在何处?”   谢清霁微微一愣。   今天下午……自然是在禁地里。   但这话他没法说,只能道:“……在四处走走。”   管事又问:“可有人见到你?”   自然是有。   谢清霁摇头:“并无。”   管事还没来得及继续问下一句,钟子彦就气鼓鼓地开口了:“定然是他没跑了!他没有玉牌,所以才要抢别人的——长老不是说那符纹是他画的吗?”   管事抬手止了钟子彦的嚷嚷,简单讲了讲发生了什么事——钟子彦的玉牌被抢了。   少年们平时喜欢结伴而行,这结的伴多是同住的室友,然而钟子彦他室友今天没拿到玉牌,闷闷不乐说要独自冷静,钟大少爷做不来安慰人的事,便自己走开了。   这一走就出了事。   钟子彦找了个安静地地方琢磨一下要怎么准备两日后的最终试炼,琢磨完正准备回去吃晚饭,结果刚站起身,一张定身符拍在他背后,将他拍了个措手不及。   那定身符效果很弱,并不能完全定住人,但也让毫无防备的钟子彦有片刻的四肢发麻无法动弹,而就在这瞬间,一个蒙着脸的白衣人从他身后窜出来,往他怀里摸了玉牌就走。   等钟子彦缓过神来,蒙面人连同他的玉牌都没了影。   钟子彦气得不行,他扯下符纸去找管事,一路上反复猜测会是谁,猜着猜着恍然大悟——那人身形和谢清霁像了八成!而谢清霁自早间分发玉牌后就不见了人影!   这么多少年里,自然也有不少人爱穿白衣,体型和谢清霁相近的也有,但两者同时符合,还能拿得出可用的定身符的,可没几个!   他找到管事时,明溱长老刚好在交代一些事情,顺手拿过那张符瞄了瞄,挑眉咦了一声,认出来笔墨间残留的气息属于谢清霁。   于是一行三人就往谢清霁的住处而来,路上碰着几个好奇看热闹的也一并来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管事并没有阻止他们跟来。   管事讲得简洁,谢清霁神色始终平静又冷淡。   他肤色本就偏白,今天刚病过一场又折腾了一顿,更显苍白,凑近了看似乎都能看见薄薄一层皮肤下淡青色的血脉。   他清凌凌的一双眼望过来时如古井无波,钟子彦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压迫感十足,忍不住退了一步,退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不自觉示了弱,然而要再想上前一步又显得太突兀了。   钟子彦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站着没动,只微微抬起下巴,装作很凶地回望过去。   好在谢清霁只淡淡望了眼就收回了视线。   然后缓声问迟舟:“可以借你的玉牌一观吗?”   迟舟对他没防备,见明溱长老和管事都没意见,连忙说声可以,往怀里摸出来玉牌,三两步走到谢清霁身边递给他。   月色淡淡,谢清霁将半个巴掌大的玉牌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对着月光望了两眼,便放下了手,道:“你们是怀疑我抢了玉牌?”   他垂眸看手中玉牌,轻声道:“一枚假玉牌,倒也没什么值得抢的。”   众人哗然,错愕的视线纷纷望过来。   迟舟也愣了一下:“假、假的?”   管事眸光微闪,轻“哦?”了一声。   谢清霁问:“你介意我将它摔一摔吗?”   他这话是对迟舟说的,迟舟有片刻迟疑,这玉牌象征着参加最终试炼的资格,关系着他能否拜入飘渺宗……   不过他与谢清霁同住了一阵,也算是了解对方的性子,知道对方不是爱开玩笑的人,更不会做出抢玉牌的事。   迟舟咬了咬牙,坚定道:“你怎样都行,我相信你。”   谢清霁轻声道了谢,然后下一瞬他就抬手将玉牌摔了出去!   一片倒抽凉气声中,通体雪白的玉牌落地,一声闷响,四分五裂!   啪啪啪三声击掌声响起,明溱长老终于开了口,笑眯眯地对谢清霁道:“不错,这下可好了,你身边的这位小兄弟也失去最终试炼的资格了。”   谢清霁平静道:“九层塔需激活白玉才能进入,若大家今日拿的都是地上这种玉,那大概没有人有资格。”   明溱眼底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怎么说?”   “白玉质坚,水火不侵,摔之不碎,唯一能让它碎裂的方法是两枚白玉对击。”   ——而这一摔就碎的,显然是假玉,根本无法进入九层塔。   谢清霁的视线停留在碎裂的玉牌上,他实在是倦极了,眼皮有千钧之重,再在这些琐事上消耗精神,得不偿失。   他定了定神,道:“一枚假玉牌,不必冒险抢。符纸墨里有我的气息,必然也会有使用者残留的气息,略作追踪便可。”   他示意管事将那张符纸给他,管事不置可否,正要递过去,旁边一个少年却惊呼了声:“不可!”   谢清霁认出来那是钟子彦的室友。   见众人视线都汇聚过来,章浩脸色白了白,强自镇定道:“我,我就是怕他想要毁灭证据……”   这理由站不住脚,长老和管事都在这盯着,谢清霁区区一个还未入门的小少年,能做出什么来?   钟子彦这会儿满肚子气仿佛都随着地上碎玉摔没了一半,他心头隐约浮起一点怀疑来,没说话,只看向谢清霁。   谢清霁已经拿到了符纸。只一眼他就认出来并不全是自己画的……这是迟舟画错了他帮忙改过的,也不知怎么流了出去。   不过问题不大,他借了笔,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极为流畅地画下一道低阶追踪符。   追踪符与他们平时画的那些不同,这符纹比较难,就算是低阶,也是需要灵力才能顺畅画出的。谢清霁太倦了,一时没多想,画完了符,转手递给管事。   他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让自己站稳、维持端正姿态上,便也没有注意到,明溱在看见那道符纹时,眉梢轻轻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中午12点更 第10章   抢玉牌这个小插曲,谢清霁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再次关注这事件的后续时,已是两日后。   “你都不知道!章浩当时脸色变得可精彩了……钟子彦是万万没想到,抢他玉牌的居然会是同住了一个月的兄弟。说起来这事还是我对不住你,你替我改的那张符纹我不小心弄丢了……”   迟舟絮絮叨叨地将整件事讲了一遍,无非就是章浩没有玉牌,心思一歪就剑走偏锋,偷了迟舟的符纸,特意穿了白衣蒙了脸,去抢了钟子彦的玉牌。   迟舟叹了口气:“谁能想到那玉牌是假的呢?原来第三回 试炼早就开始了,不单单是要检验我们能力,还是要检验我们的品性。”   怪不得明明这么简单的事,明溱长老和管事都毫无作为,只等着他们自己解决呢!   谢清霁轻嗯一声,没有太吃惊,将方才新发的真玉牌捏在手里——今日是众人进九层塔的日子,能否拜入飘渺宗,全看今日了。   一批批少年分别进去,谢清霁和迟舟略作告别,很快就各自手持玉牌进了九层塔。   那晚谢清霁其实并没有留到最后,他当时浑身无力,全靠意志撑着,怕再久留会失礼,看着管事催动追踪符,将章浩指认出来后,便告退回了屋。   后续一并事宜都是迟舟告诉他的。   只是迟舟注意力都在钟子彦和章浩身上,也没有留意到那追踪符指认出章浩后,明溱忽然一动,不动声色将那符纸捡回手里。   谢清霁自然就更不会知道,明溱回去之后,将那符纸翻来覆去了个遍。   ……有司暮君的气息。   虽然很浅淡,近乎无,但那确确实实是司暮君的气息——就附在新画的符纹上。   明溱眼底发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他还以为自上次收徒一事之后,这两人就再没后文了呢,没成想今日随意凑了个热闹……   居然还有这么大收获呢。   ……   九层塔内,什么都不知道的谢清霁驻足凝思考。   这里布了阵法,将一起进入的少年们都隔了开来,互不干扰。   顾名思义,九层塔,就是有九层的塔,每层都有不同的关卡,由六峰联合设计,难度各不相同,越往上越难——确切来讲,是前八层由除主峰之外的五峰来设计,第九层是主峰风止君的单独手笔。   一道风止剑留下的剑意。   能上九层、并得到剑意认可的人,能直接成为风止君的记名弟子。   记名弟子虽然不得风止君亲自传授,也不以师尊之称来喊风止君,但却能随意进出风止君开辟的剑峰,参详风止君留下的剑意。   这对谢清霁来说,是很大的诱惑。   剑峰上的剑意都是他留下的,在那里他必定能更快速地恢复修为……但是不行。   九层塔自开设以来,能上到第九层的人寥寥无几,他要是今天一鼓作气冲上去……   第二日他就会成为宗门各峰的重点关注对象。   谢清霁叹口气,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折中一下,上到第五层就好了。   这层数不高不低,这样拜入飘渺宗后得到的资源不会太差,也不会太受关注。   至于剑峰……   好在也不是只有第九层一条路可走,想要成为主峰的记名弟子还有别的法子,等他先拜入飘渺宗再说吧。   他打定主意,自认将一切都考虑妥帖了,然而当他走上第五层、看见里头笑吟吟守着的人时,脚步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沉默片刻后,谢清霁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守在第五层的人是司暮。   这人看起来在这等了不短时间了,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张软榻,闲散地半躺着,旁边小案几上茶水瓜果一应俱全。   看着像是来悠闲歇息的。   然而谢清霁转身要走的时候,司暮就忽地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贴在入口两边的符纹顿时自燃起来,火光化作两道锁链,往谢清霁周身缠来,要将他困住。   谢清霁旋身疾退避让,火链不依不饶紧追不舍,谢清霁躲了几次,无济于事,他抿了抿唇,定住身形,忍无可忍。   下一瞬他眼底浮现冰冷剑意,似有剑吟声遥遥响起,塔内温度都降了几分,四周灵气忽然凝滞,火链仿佛深陷泥沼动弹不得,僵直了一瞬,察觉不妙,转身想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清霁微微闭了闭眼,压住了呼之欲出的剑意,随手捡起旁边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灵器,朝火链狠狠一砸!   那火链其实只是两道符纸化成,被灵器一砸,碎成了两半,火光倔强地闪了几下,就归于平静,剩几片破碎的符纸飘然落地,边角微卷。   司暮骤然站起身来!   谢清霁方才激起的剑意来得快散得快,甚至都没有真正使出来,但司暮是什么人,剑吟声隐约传来的瞬间他立刻就发现了——是剑修的剑意!   剑修其实分三种阶段,第一阶段是手中必须有剑,一招一式全倚仗剑来施展,第二阶段是悟到了剑意,开始与剑相通,第三阶段便是彻底的人剑合一。   纵然手中无物,只要心中有剑,就能使出剑意。   而真正到达第三种阶段的,万物皆可做剑意,无论是清风是月光抑或是流水是飘雪,只要心念一动,便成剑意与杀气的……   千百年来只有一人。   风止君。   谢清霁眼前一晃,那原本闲闲靠在软榻上的人就飘到了面前,紧紧盯着他:“你方才——使出了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师叔的小尾巴露的还不够多啦,就露出来一点儿毛绒尖,逮不住逮不住!再露多些当场抓获!   (稍微压下字数,这章比较短小呜呜呜,试图抓师叔出来卖萌逃避挨打) 第11章   谢清霁木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那剑意消散的太快,司暮虽然感知到了,但也不是很确定是这少年无意间激发的、还是故意为之。   他见少年不吭气,眉梢一挑,动作如闪电,就朝少年动了手!   谢清霁这回有防备,司暮一动手,他就干脆地接了招——他算是看出来了,司暮今个儿就是特意来堵他试探他的,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大概不会罢手。   ——司暮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表面的闲散只是伪装,骨子里的强势让他都有些不敢直面。   五层里除他两人外再没别人,谢清霁倒是不必像之前那样刻意装拙。只是他惦念着不能叫司暮发现破绽,剑意是没再用了,只和司暮空手对搏。   他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打得这般痛快,打到最后险些收不住手,紧要关头猛然回神,他足尖勾起旁边一根木条,随意一横,拦住了司暮的手。   谢清霁微微喘息了声,白皙的脸颊因这番运动而染上薄雾般的红晕,额头沁出薄汗,他道:“不打了。”   司暮瞥了眼挡着他的木条,顺手抽走扔到一旁,那是惨遭波及四分五裂的案几木腿儿。   他垂眸看少年,看见少年染着红的脸颊,心念一动,倒觉得这人喘着气累兮兮的模样要比方才进来时冷冷淡淡的模样顺眼多了。   他促狭道:“装了个把月,不装了?”   谢清霁眉心微蹙:“你在关注我?”   他实在想不出司暮有什么理由要对他关注如此之深……除了他们俩重逢时他泼的那壶酒。   但若说司暮记仇,这许久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报复……他一介六峰之主,身份尊贵,应当不至于和一个未入门的小弟子计较太狠。   又或许今日司暮来就是为了阻止他拜入飘渺宗?   谢清霁面上神色不显,脑子里却已经把各种可能性过了一遍,正沉思着,下巴一暖,司暮捏着他的下巴,微微用了点力,迫使他仰了仰头。   这姿势似曾相识,司暮接下来的话也似曾相识。   他问:“你是谁?”   谢清霁仰头看着他,眸光澄澈,波澜不惊:“我只是一个想拜师飘渺的普通人。”   他这话也是试探。   屋里突然出现个陌生人,司暮醒酒后肯定是要过问一二的,只是他本来就是被人误抓来顶数的……   他的来历还真是扑朔迷离,也不知道司暮最后查到了什么。   司暮紧紧迫视着他,眸光里显露出几分锐利,他沉默了片刻,倏然一笑,凑近了谢清霁耳边,轻声道:“不说也没有关系。”   他语调漫不经心的,却透着势在必得的强势:“我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会知道。”   眼前的成熟男人忽然就和印象里的少年司暮重合上了,谢清霁恍惚记起,少年时期的司暮也是这样的,对一件事上心后,就会用尽办法,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谢清霁没有回话。   活过这么多年来,谢清霁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以这等身份出现在飘渺宗。   昔年他提剑出行,无人不敬称一声风止君,而如今换了身皮囊,他还是他,却已再无人识得。   司暮……   真的能认出他吗?   他默不作声,司暮见他恢复了冷淡模样,不太痛快地勾了勾唇,松开他下巴,然后就一派自若地将谢清霁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又揉了个乱。   谢清霁怒上心头,抬手就打,但这回司暮没让着他,轻轻松松就扣住了他的手腕,陈述事实:“你打不过我啊小家伙。”   谢清霁充耳不闻,另一只手曲肘撞来,结果又被司暮轻松扣住。   他还待挣扎,司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松了手,趁谢清霁还没反应过来,又掐了把他的脸颊。   少年肌肤细腻柔软,就这么一掐,就浮起来一点儿印子。   司暮飞也似地疾退至另一头,避开了谢清霁的下一招,捻了捻手指,回味着这手感不错,笑着道:“我就喜欢你这样……”   谢清霁没追过来,但他站在原地,神色冰冷,看起来像是想将整座塔掀翻把司暮埋在最底层。   司暮笑吟吟地补完下一句:“……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的样子。”   谢清霁:“……”   这没脸没皮的小混账!   他眼含薄怒,憋着气站在原地,看着司暮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却无可奈何。   以前他还是司暮师叔的时候,尚能以身份压司暮几分,现在……   好在司暮在他忍耐到极限之前就止了声,正色道:“好了不闹了,说个正事——你要不要拜个师?”   谢清霁一愣。   他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司暮居然还没放弃这个想法,然而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远远避着司暮的——这人要是日日在他面前晃,他迟早给气死。   正想都不想地就要拒绝,司暮却嘘了声,支起一只手指摇了摇:“别急着拒绝。”   司暮意味深长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我师叔的剑峰?那可不是轻易能去的……”   许久未曾听过师叔这个称呼,谢清霁有一瞬晃神,蓦然生出恍若隔世之感,然而他还来不及感慨什么,就听着司暮继续说了下去:“……你拜我为师,我给你开启剑峰的玉牌。”   谢清霁转身就走。   剑峰确实不是随意能上的,除了风止君主峰底下的记名弟子,别的弟子想要进,都必须经过复杂的手续,得到主峰掌事长老同意,才能上去。   除此之外,要是能得到别的峰主推荐,也是能酌情进剑峰的。   谢清霁打的就是后者的注意,除却主峰和六峰,还有另外四座峰呢,去哪座不比司暮那儿强?   司暮在他快要踏出五层时悠悠然补了一句:“——你敢走,我就把那天你泼我酒的事儿传出去。”   谢清霁转身,用一种完全不能理解的眼神看着司暮:“这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吗?”   司暮道:“传出去叫大家都知道你我关系匪浅,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收你为徒、给你行方便。”   他笑吟吟的,将仗势欺人表现得淋漓尽致,“你该知道的,我眼下在飘渺宗,辈分地位都最高,横竖没人敢笑话我,也不会忤逆我——你看着办吧。”   这种事……   司暮还真做得出来。   谢清霁一言难尽地看着司暮,说不出话。   他从前还是风止君的时候,就深切体验过司暮那张颠倒黑白的嘴,其余几位峰主都是司暮的师侄一辈,辈分被压着,时常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不敢和司暮对抗,只能找他告过状。   这么多年过去了,司暮功力只会增不会减……   谢清霁难以权衡,一阵头疼,深吸一口气,第一次生出来自暴自弃的想法。   他偏过头,不看司暮,只朝他伸出手:“玉牌。”   这算是同意拜师了。   司暮眼底一亮,不知怎么的居然还有点高兴。这小家伙看着年纪不大,还真难拿捏。   他假装听不懂,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展开摇了摇:“玉牌?九层塔玉牌不是在你自个儿那里吗?赶紧拿出来连通外界,我们好出去。”   谢清霁冰凉的视线冷飕飕地射过来,司暮忍笑,总算是大发慈悲不再逗弄新上任的小徒弟:“行了,拜师大典结束后再给你。”   他想到了什么,刷刷刷摇了一通折扇,小声嘀咕:“……省得你也跟前天那只毛绒球一般,用过就丢……没良心!”   他后半句话嘀咕的太小声,谢清霁没听清,深吸一口气,木着脸告诉自己要冷静,反手摸出九层塔的玉牌,默念口诀,开启了通向塔外的通道。   这一出去,就意味着最终试炼结束,成绩尘埃落定。   谢清霁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甚至没再看司暮一眼。   司暮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那道清瘦身影消失,却没急着走。   其实他执意要收谢清霁为徒,也不过是找个理由想将人搁在眼皮底下看着罢了。   自谢清霁泼他酒那夜过后,他总是不自觉地想关注这个少年。这种念头突如其来,来的莫名其妙,叫他一时也分辨不出是怎么回事。   他去查过,事情起因是某个管事动了歪心思想讨好他,又受某些传言影响,才打算给他送个少年来,结果原来的少年半路跑了,底下的人急着交差,随便逮了个凑数。   司暮顺手将动歪脑筋的管事收拾了一顿,再溯源查去,却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这少年仿佛凭空出现,阴差阳错就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着通道出神了许久,直到通道快要消失,才大步走去,踩着点离开。   没关系。   不管小家伙身上有多少秘密,他都能一个个扒拉出来。   更何况,这小家伙还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回忆起他师叔。   以后若是他师叔回来了……   通道彻底消失,将男人颀长的身影、连同某些未完的念头,都尽数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短暂的虚假塑料师徒情,长久不了的,会回归师叔侄关系,年下他香滋滋!   小谢:心情复杂   小司:师叔还没回来qwq先收个徒弟薅一薅好了qwq(假哭) 第12章   后续拜师事宜没起什么波折。   最终试炼结束三日后是拜师大典,大典过后尘埃落定。   钟子彦拼着一股劲冲上了九层、终于如愿以偿地拜入主峰,正准备找谢清霁嘚瑟,却得知谢清霁拜入了六峰。   他表情崩了片刻,去找谢清霁下战书:“我拜入主峰了,以后我就是风止君的记名弟子了!”   少年几乎是将“你不要再搞事我会盯着你的”写在了脸上,然而谢清霁不明所以。   他并不知钟子彦为何总对他有莫名敌意,不过对方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谢清霁犯不着与对方计较太多。   他看着钟子彦满脸不满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什么答案,他迟疑了一瞬,想到平时迟舟与别人说话的架势,试探性地学着说了一句:“那,那你加油。”   钟子彦:“……”   钟子彦气得包子脸都更圆了,瞪了他一眼,气鼓鼓走了。   留下来的弟子不足一半,迟舟在其中占得一名。   他剑术不行,符纹阵法也一般,进塔之前还担心了一会,进塔之后干脆放飞自我什么都不管,一路凭着直觉闯上去……   结果从第七层一出来就被二峰峰主提溜到一边。   而谢清霁,自然是被带去了六峰。   ……   六峰之上。   谢清霁以前来六峰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如非必要,他从来不会主动找司暮,重生之后这更是第一回 来,一时之间颇不适应。   和他清冷得几乎没什么人气的主峰不同,六峰热闹得……有些过分了。   大概是怎么样的峰主带出来怎么样的人,司暮自己是个散漫不羁的,他底下的长老管事们看着也极不靠谱,日常闲着没事干,嗅着点风吹草动就全跑出来了。   ……看架势是恨不得搬着小板凳,捧着茶盏嗑着瓜子看热闹,看到精彩处还要叫声好、互相讨论讨论。   一点架子都没有。   谢清霁看着围在他身边、正叨叨个不停的一群长老管事们,有些头疼。   他很注重礼仪形象,纵然是被嚷嚷得无奈,也仍旧沉静认真地听着,直到几位长老越说越夸张。   “这可是君上这么多年来头一个徒弟,我六峰头等大事!要不这样,君上住处旁边那屋舍,立刻收拾出来,你往后就住哪儿……”   “我看成,住得近,也好发展可歌可泣相亲相爱师徒情啊!”   谢清霁不得不打断讨论得越发热烈的几人,回忆了一下六峰的布局,挑了个离司暮最远的住处,表明他的意愿:“我住此处便可。”   大长老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这也太远了些,不利于培养师徒感情呢……”   谢清霁心说住得近了那可就不是师徒情的问题了,那说不准是六峰一天要被拆几回的问题……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他执意要选这地方,大长老也没法,只能遗憾地随了他的意,转而道:“行吧……君上往常这时候都要闭关一个月的,你有什么事找我们就好。”   谢清霁听见“闭关”两字,眉梢微动,也没留意到他们后续说了什么,简单打过招呼,便往自己住处而去。   一边走,他忍不住又有点走神。   司暮参加完拜师大典后便匆匆离开,一句话都来不及多说,就闭关去了。   照长老们所言,司暮每年这段时间都要闭关一个月,这回因为收徒耽搁了几天,所以才匆匆离开……一个月时间这么短,能闭出个什么来?   更何况司暮境界稳定灵力安定,看着短期内也不会突破的。   他思索了一阵,也就不多管了,横竖他打定了主意,尽量避着司暮,等他修为提上来,能够在剑峰长时间停留,便到剑峰闭关去。   司暮闭关,谢清霁的生活有了短暂的安宁,虽然这安宁很快就被打破。   六峰弟子们之间不禁往来,迟舟适应了新环境后,来六峰找他的好兄弟玩。   他见谢清霁形单影只,想了想,干脆拉着人出来四处跑。   迟舟活跃,性子又爽朗,短时间里就在各处混了个眼熟,见着谁都能打个招呼,去到哪儿都能和人有话聊。   谢清霁就在一旁悄悄看着,将那些热闹都记在了心里,反复琢磨。   就好像一只常年住在冰天雪地里,孤零零的小狐狸,终于伸出小爪子来,满怀好奇的,悄悄试探了一下外界的春暖花开。   ……   其实阴差阳错的,迟舟这一通闹腾,省了谢清霁许多事。   谢清霁其实一直惦记着想回一趟主峰、他的旧住处,倒不是为着剑峰,而是为了某件他追查多年、却仍旧扑朔迷离的事。   只是他现在身份不同,离开了太久主峰又情况未明,故而一直拖延,这几日迟舟带着他四处跑,他趁着机会打探一二,终于决定悄悄回去一趟。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谢清霁推开窗,朝外望了望,望见不远处弟子们巡逻的身影。   虽然飘渺宗各紧要处都设有禁制和屏障,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有安排值夜弟子交错巡视的,更何况是主峰那样重要的地方。   照谢清霁现在的修为水平,想不惊动任何人去主峰,有些困难。   他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只能屈服。   一阵微弱白芒闪过,少年不见了影,毛绒绒的小狐狸从从窗台跳了出去,就着月色悄悄地往外跑。   他一路飞快地跑着,直往主峰而去。   主峰的巡逻更为严密,他已尽力挑着小路,但难免还是被巡夜弟子发现踪迹,引起一阵好奇声。   “欸,那是什么?”   “是猫?我看着白白的一小只。”   “我瞧着不太像,倒像是狐狸……”   一位弟子追着过来探查,好在谢清霁本体小,又跑得快,一下就没了影,那弟子只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四处找了一番,一无所得,嘟嘟嚷嚷地又回去了。   风止君的住处在峰顶。   主峰高耸入云,这地方通常只有两个天气——下雪的冬天和不下雪的冬天。   这两天恰逢大晴天,积雪在慢慢消融,小狐狸踩在绵软的雪花上,一踩一个小脚印,慢吞吞地走近。   百年过去,故居旧景仍未变。   甚至连屏障都是他当年设下的,丝毫未变。   屋前两棵雪松仍旧兢兢业业地守着,旁边池塘里小假山覆满着雪,水面平静无澜。   这池塘里住着一只大乌龟,专门替谢清霁接收求见玉牌的,现在晚了,约莫是睡着了。   小狐狸站在池塘边,隐约看见一团黑影躺在池底,一动不动的。他望了一会,折身回返到门前,小爪子推开了门。   屋里的陈设也是一点儿没变,和谢清霁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太久没有人住,显得越发冷清而毫无人气。   谢清霁化回人形,没多耽搁,从床榻边暗格里翻出来一只锦盒,打开,取出来一块巴掌大的物件。   那是一面古铜残镜。   镜身破旧,像是被烧砸过,坑坑洼洼的凹陷里,还沾着些黑灰,整个看起来黯淡无光,毫不起眼,而那斑驳镜面,更是连人影都照不清,朦朦胧胧的。   谢清霁修长手指拂过镜面,眼神骤然肃穆了几分。   这东西是他发现“天道”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之后,就开始炼化了的一件法器,只可惜当时刚炼化成,还未来得及用,“天道”就出来了……   他轻吸一口气,握紧了残镜。   如今修为不够,也不知能不能启动……他将灵力缓慢地传入残镜,明明只是一只小小的破旧残镜,却仿佛一个无底洞,拼命吸纳着灵力,没个知足。   谢清霁在快要力竭前收了手,而残镜仍旧是一点动静都无。   他看了一会,无声叹口气,正打算收起来先离开,镜面忽然一晃,似有水纹荡漾开来。   谢清霁动作立时顿住了。   那朦胧人影如水纹荡漾开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   谢清霁一瞥之下,只来得及记下大致模样,那镜面就恢复了破旧平静,什么都没了。   他握着残镜,匆忙走到书案前,抽出来一只笔,在砚台上点了点。   他的砚台是个小法器,里头墨水经百年仍未干涸,谢清霁点了墨,在纸上匆匆落笔,描画出方才所见的大致模样。   那是一枚骰子。   模样并不算很周正,像是初学者雕琢而成,棱角都有些歪,骰身似乎还嵌着什么,圆溜溜的,谢清霁没看清。   这是何物?   谢清霁凝神注视了一会,突然回忆起那天禁地里见着的冰花,那滴红艳的蕊。   他顺手也将那冰花也画了下来。   这两样东西画在一起,表面看起来毫无关联,谢清霁回忆了片刻,对那莫名眼熟的冰花仍旧是毫无头绪。   出来的时间不短了,谢清霁将笔放好,将这张纸折起来,想了想,没带走,将它夹在了旁边一册书里,重新变作狐狸,轻巧地从门缝里钻出去了。   一出去,便听见哗啦泼水声响起,谢清霁偏头,方才平静的池水里,爬出来一只大乌龟。   它活了许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动作慢腾腾的,爬到小狐狸面前站住,浑浊的眼睛眯了眯,似乎有点疑惑地低头,碰了碰小狐狸的小爪子。   这是谢清霁为数不多的老朋友了。   可惜时过经年一见,还是相对不相识。   谢清霁心生感慨,抬了爪子正想碰碰老乌龟的头,老乌龟却忽然抖了抖身子。   哗啦啦一片响,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凭空出现,闷头闷脑地砸了小狐狸一身。   小狐狸懵然抖了抖身子,低头,看见了满地木牌玉石拨浪鼓……甚至还有一块花里花哨的手帕,搭在他后爪边。   小狐狸瘫着脸,将它捡起来看了眼。   手帕上写满了字,字迹凌乱张狂,像极了写它的人。   “某年某月某日。”   “师叔你瞧这帕子可还喜欢?若是喜欢,能不能放师侄上去见见你?”   那日期,是他死后许多年里的某一天。 第13章   等谢清霁回过神的时候,面前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见了影。   他恍惚间回忆起方才自己做了什么,浑身一僵,片刻后头也不回就往六峰跑。   而与此同时,飘渺宗内某处,司暮似有所感,缓缓睁眼。   他正身处一处宽敞的冰室里,满室寒意透刻骨,而他恍若不觉,将视线落在身旁静卧的人身上。   躺在冰玉床上的人样貌清隽,神情平静,脸色微微苍白,紧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衣衫端正,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姿态规规矩矩的,仿佛正在沉睡。   ——赫然是百年前与天道同归于尽的风止君。   “师叔……”   司暮在心底喊了一声,又偏头看风止君枕边。   那儿有一只上古冰玉做的灯盏,造型简单,上边雕琢的符纹却繁复得叫人分辨不清。   巴掌大的灯托捧着一朵玲珑剔透的冰花,冰花蕊间一点红,宛若相思子嵌在里头,殷红欲滴。   而那滴殷红花蕊之上,又燃着一团白蒙蒙的幽光,幽光里隐约有个看不太分明的人影,朦朦胧胧的。   灯是引魂灯,花是相思泪。   等哪日相思泪落灯火熄尽,便是故人归来时。   司暮看着灯与花,有片刻失神。明明是看起来这么冷冰冰的花,却有这么个缱绻的名字。   还真是像极了他师叔,矜贵清冷如站云端之上,遥不可及,又偏生如此夺目,让人见之难忘时时惦记。   就是不知道他年复一年,点了这百余年的灯,何时才能等得他师叔回来。   他正出神,那花蕊之上的白芒忽然颤了一下,像烛火被风吹动。   紧接着便骤然消散!   司暮倏地回神,呼吸都停顿了一瞬,他抬手握住灯盏的柄,想也不想地就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入。   然而平时如饥渴婴孩不断汲取灵力的冰花,此时却对他的灵力产生了极大抗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零,不过眨眼间,那滴红蕊便失去了色泽,整朵冰花如烟雾消散。   不留一点儿痕迹。   ——他回来了。   司暮心脏砰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紧紧盯着没了冰花的引魂灯,心中震惊无以言表。   半晌后,他缓缓抬手,将手指悬空在了风止君颈脖处。   久久不敢落。   直到指尖都有些僵直,他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在男人的颈脖动脉处。   细腻的肌肤触手冰凉,如上好的冰玉,冷得司暮一颗心都在发疼,感觉整个人都泡在了冰水里,不断下沉,不见天光。   他指尖微微下滑,将风止君扣得严实的衣领扯开来一点,又仔仔细细地探了探脉,反复确认。   仍旧是毫无动静。   错愕和失望几乎是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来,旋即又被他尽数收敛。   司暮指尖一勾,正要将风止君被弄乱的衣领复归原样,却隐约瞥见了什么,动作微顿。   片刻后他喃喃:“师叔我扒你衣服了哦,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边喃喃着,边将衣领又扯开了一些。   司暮嘴上说得没遮没拦,动作却是规规矩矩的,只稍稍扯开来一点,再多的都不敢逾越,不过那也足够他看清楚红痕了。   瓷白如玉的肌肤上,那道红痕实在是很显眼,因着位置尴尬,它还隐约透露出一点儿暧昧来。   他师叔衣领总是扣得严严实实,这道红痕还是他第一次见。   司暮直愣愣地盯着红痕,心底莫名涌起奇异的悸动,好似那红痕在召唤着他,牵引着他,非要他碰一碰。   他指尖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敢碰,呼吸急促了几分,只忍耐着将风止君衣领重新整理好,沉默了一会,起身往外走。   脑子里乱哄哄的,混乱到极致,期待和惶恐交错在一起,让他迈出一步来,又忍不住想退缩。   他甚至还被低低的门槛绊了一下——这副模样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大概要惊掉许多人的下巴。   仓皇之中,他踉跄了两步,紧接着就被一堆零碎物件砸了一身。   一枚形状奇怪的玉石从他身上蹦跶下来,骨碌碌滚到不远处,将司暮的思绪拉扯回来,他低头,一张花里花哨的手帕正悠悠然飘落地。   落地后又恰恰好,将那些张狂的字迹都尽数展示在他面前。   司暮怔住。   满地零碎,除了玉石和手帕,还有许多小玩意儿,多是些市井里常见的小东西,绘着彩绘的陶碗,造型独特的纸鸢……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个小孩儿玩的拨浪鼓。   物件各不相同,却都各自刻着字。   除了一个日期,便是某人极尽耍赖的话。   风止君以往的日常生活很单调,在飘渺宗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闭关,其他峰主或是长老管事们若是贸然上来找他,常常会扑个空,于是就有了个规矩,想见风止君,就得先递个玉牌,传来请见的讯息。   风止君若是有空,就会激活玉牌里的灵力,那玉牌便会回馈消息给请见之人,让他速速上来。   旁人都是规规矩矩传玉牌,留下请见日期和姓名,偏有个人不按常路出牌,非要特立独行,用各种东西来传讯,哪个不古怪他还偏不挑。   留讯也不认真,哪句话容易踩着谢清霁怒点的,就挑着哪句写。   当然他这些东西,往往是要被原封不动退回来的。   司暮弯下腰,将那些东西一件件捡了起来。他动作很慢,若是细看,甚至能看出他手在微微颤抖。   他将东西都捡了起来,捧了满怀,一言不发地掐诀缩地,转瞬便到了主峰之上,风止君旧居屋前。   四周安安静静的,不见人影,老乌龟也许是方才上过岸,压得池塘边一片雪印凌乱。   屋里也是悄无声息,司暮没感应到有人在里头。   这儿有谢清霁设下的屏障,长老管事们已多年不上峰顶,寻常弟子们不敢去叨扰风止君旧居、更不可能将他这些东西原封不动退回来。   熄灭的引魂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方才慌乱的心绪骤然安定下来,司暮走前几步,将手中一直捏着的拨浪鼓搁在了窗台上。   师叔。   司暮抬眼,张了张唇,无声地喊了声这久违的称呼。   他目光灼灼,眼底里盛满了势在必行的强势。   ……   一时手快将那些传讯小物件退回去之后,谢清霁难得地胆战心惊了几天——特别是听说司暮出关了之后。   他虽然笃定司暮认不出他,但难免还是有点担心,怕司暮因着那些东西产生怀疑,去主峰一顿折腾。   好在这几天都风平浪静,谢清霁松了半口气——剩下半口是没能松下来了,因为司暮不知发什么傻,自出关之后,就追着他跑,怎么避都避不开。   每日早上,宗门都会统一安排新弟子们去上早课,内容是修仙入门常识,教新弟子们学习辨认常见妖兽魔物等等,司暮就守在门口,等课一结束,就将人给提溜走了。   速度之快,让还想问谢清霁几个问题的迟舟目瞪口呆,言语不能。   谢清霁蹙眉看向司暮。   按往常,他上完早课后,便会去剑峰练剑——司暮按照约定,在拜师大典结束后就给了他一枚能进入剑峰的玉牌。   不过现在司暮在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看起来是要跟着去的架势,谢清霁就想叹气了。   他胸怀坦荡了一辈子,对遮掩伪装这样的事生疏得很,上次九层塔里下意识召了剑意,就险些被司暮逮住,现在哪里能让司暮跟着他去剑峰?   人不识人,但剑意识得。   谢清霁沉默不语,司暮倒不知他纠结这许多,他正和闲着没事干干脆也过来凑热闹的掌事长老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怎么带徒弟。   甚至提出“那些课太简单了不如不去上了让为师亲自来教岂不更好”。   掌事长老摸摸下巴,颇不赞同:“不行啊君上,据往年记录统计表明,年轻人想要得到健康的身心发展,需要多多接触外界。”   司暮沉思片刻,点点头:“你说得也对。”   他两人聊得风生水起,活了比他们不知多多少年的谢清霁听得头疼,正打算趁两人不注意,悄悄离开,司暮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动静,遂大手一挥。   “老胡去替我把那些宗卷都看了吧,看完随便给批一下。”   司暮朝谢清霁那边微微抬了抬下巴,露出来一个“你懂事点”的眼神,掌事长老笑容一僵:“……”   奈何君上威压巨大,掌事长老空有看热闹的心没有抗争压榨的力,只能怨念着碎碎念离开:“又来使唤老夫……您也不多收几个徒弟,六峰新弟子越来越少,主峰好歹还有剑峰吸引着人呢。君上您该好好反省自己……”   掌事长老一边念叨一边走了,剩下谢清霁和司暮面面相对了一会。   最后双双回屋看书去。   实际上是谢清霁在看书,而司暮在看他。   谢清霁看书时很安静,坐姿端正,修长颈脖微弯,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书,看完了一页又安稳地翻下一页,翻书时动作轻巧,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司暮看着看着就有点无聊了。   他收徒只是因为他偶尔能从这小家伙身上窥见几分他师叔的影子,在漫长又徒劳无望的等待中找个乐子。   现在冰花落了,引魂灯灭了,那些漫长的等待终于得见几分希望,他就……   更想找点乐子、来压一压他这逐渐按捺不住的心思了。   司暮翻出来纸笔,寥寥几笔,七八只拳头大的小妖兽跃然纸上。   这些小妖兽长得古怪,和如今常见都很不一样,但无一例外,都是长得圆滚滚的。   司暮画完搁下笔,随手捏着纸张一角抖了抖。   灵力缓缓渡入纸中,墨迹流转过暗光,竟渐渐飘了起来。一只只墨水画出来的小妖兽在半空中舒展着身子,绕了司暮一圈。   司暮漫不经心地朝谢清霁那边抬了抬下巴,那些个小墨球便一个接一个地飘到了谢清霁身边,球似的在他书上弹来弹去。   谢清霁觉得自己额头青筋在跳,他将这些小东西拂开了好几次,然而那些小妖兽们颇具其主人风格,锲而不舍地又黏糊过来。   甚至有两只摁住了谢清霁的手腕,让他翻不了书,其他几只便在那蹦跶得越发欢快,边蹦边吱哇乱叫。   这场景似曾相识。   司暮这画物成真的本事,从来就不喜欢用在正途上。   他在小东西们的阻挠下勉强合上书,转头看罪魁祸首,用灵力随手画了个圈,将这些小东西都圈在了一起:“有意思吗?”   司暮眉梢一挑:“有意思啊,我就喜欢你——”   ——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的样子。   九层塔里司暮说这句话时那欠打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谢清霁深吸一口气,一边劝诫自己冷静些,一边将视线从司暮身上转开到那群小东西身上,然后倏地一愣。   “——这是什么?”   他声线骤然绷紧,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微微蹙了眉,生硬地打断了司暮后半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那——————么长。 第14章   一圈形状各异的墨画小妖兽里,有几只长得格外奇特,与众不同。   ——那是数千年前……乃至更遥远的上古时期,才有的妖兽。   是如今早就不复存在的妖兽。   谢清霁不必司暮回答,也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他想问的,其实是司暮为何会突然画这样的东西。   明明当年司暮如此作乱时,画的还是正常的小妖兽……   司暮看着谢清霁满面诧异,愉悦地笑起来,对自己打破对方冷静的行为颇为自得:“没见过吧?这是上古时期的妖兽……”   在他眼里,少年看着再冷静老成,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家伙,对没见过的事物展露好奇,再正常不过。   他欣赏了一下谢清霁错愕的神情,才施施然给少年讲解。   这天地间最初之时,只有一片混沌,第一位诞生的神君被困囿混沌中千年之久,怒而奋起,用神格消散的代价,换得天地清明。   大概是心有不甘,那位神君并没有彻底陨落,剩得一抹意识强行与天地融合,就成了所谓的天道。   天道诞生千年之后,天地间灵气爆发,再次诞生了八位神君。   这八位神君用了漫长时间,将天地间划分成两个世界,一部分是他们日常居住的地方,叫做大梵天,另一个除了灵气空无一物,称之为尘世间——那便是后世、也就是现在人和修仙者们共存的地方。   八位神君在天道规则之下创造了尘世间,引导着尘世间生出无数生灵,譬如妖兽、譬如魔物、譬如人类……数不胜数。   尘世间由此热闹了起来,但太多生灵了,灵气在慢慢减少,八位神君竭尽心力后无法得到足够的补给,到最后,也只能走向衰竭和陨落。   神君们陨落后,大梵天逐渐消隐,昔日的大世界反倒成了小世界,到如今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或许已消亡成一个小秘境……   这数千年光阴里发生了无数事情,区区数言并不能一一讲完,司暮简单讲了个大概,讲着讲着便讲到了百年前的天道一战。   天道原是一位神君未消散的意志与天地融合而成,无形无影,不到一定修为的人,甚至都感应不到天道的存在。   它看遍了沧海桑田,开始生出某个贪婪的想法——重新塑起神格、获得身体,来成为这天地间唯一一个控制一切的神。   它开始降下各种灾祸,疯狂夺取天地间灵气,将试图反抗的仙修或人都一并抹杀,它来势汹汹,一时之间竟无人能抵。   山河破碎,日夜颠倒,众生流离。   好在最后有人站出来了。   这世间唯一能与已半成人形的天道相对抗的人,是风止君。   “再后来,你该听说过吧,百年之前,我师叔于无归崖与天道同归于尽……自此天道殒没,灾祸停止,众生庆幸。”   司暮语调渐渐缓下来了,之前他语气还是很松快的,眼下却显得有些低沉,笑容都微微收敛了。   谢清霁心头急跳,随着他的话,像是把百年前那种种事情都重新经历了一遍。   他蓦然捏住了书卷,力气之大,捏得厚厚的书籍都变了形。   当年一战,无归崖上只有他与天道对峙,只有他知道——   天道虽然身散形消,却根本没有彻底殒没!   他几乎就要将这个秘密脱口而出,张了张口猛然反应过来,硬生生止住,只发出一个短促的而失态的:“……啊。”   好在司暮似乎自己也在想着什么,并没有留意他的失态,只续道:“尘世得救,众生得存,就连我,都因此平白得人喊一声君上,从此大权在握。唯独我师叔,只得几句空荡荡的夸赞,什么都没有。”   他睨了眼谢清霁:“……你说是不是傻了点?”   谢清霁:“……”   谢清霁并不想和别人一起骂自己傻,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受万众敬仰不好吗?”   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事。   他做每一件事,都从来没想过什么回报。   他只是生来就……仿佛背着一种宿命感。   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推动着他、催促着他,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他遗忘了,他无法想起,只本能地拼命修炼,变得强大,然后发现天道的企图,去对抗天道……   “傻。”司暮轻笑一声,似带轻嘲,毫不留情道:“繁华总会掩盖疮痍,你看现在还有几个人会提起那些事?所谓敬仰能坚持几个百年?”   他顿了顿:“留给他的敬仰转瞬即逝,他留给在意他的人的难过却漫长而无止境。”   谢清霁怔住。   在某些事情上迟钝到堪称不开窍的谢清霁不知怎么的灵光一闪,就脱口而出:“……谁在意?”   司暮却不回答了。   他伸手,动作随意又熟稔地将少年头发揉乱,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恐吓道:“小孩子不要关心这么多,会长不高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弄乱谢清霁的头发,却是谢清霁第一次没有及时反抗,等司暮都收回手了,他才反应过来,偏头避开。   眼底浮起几不可见的困惑。   ……   自那天司暮讲了些关于风止君的事之后,谢清霁突然就开始心事重重起来。   迟舟早上和他一起上常识课,和他聊天时,敏锐地察觉不对——谢清霁以前话也很少,但每每自己说话时,他都会认真的听,偶尔说的一两句话都是踩在点子上的。   可眼下谢清霁却变得心不在焉的,有时候甚至跳过话题好一会了才反应过来。   迟舟想到自己最近发生的某件事,小脑瓜一转,发现事情不妙,赶紧问谢清霁怎么了。   谢清霁迟疑了一会,问:“你知道……风止君吗?”   迟舟还以为自己能听到什么少年怀情总是春的烦恼,结果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个名字,他愣了一下,下意识道:“知道啊。”   风止君百年前舍身灭天道的大义之举,谁不知道呢!   他想起来谢清霁拿了剑峰的玉牌,想必早就去剑峰看过了,或许是有了什么感悟,顺着话头追问了两句。   谢清霁随口应对了几句关于剑峰的事,又问:“……那你觉得风止君傻吗?”   迟舟迷茫地看过来,一时没懂他在问什么。   谢清霁其实问出口就后悔了,抿着唇不说话,正试图将这个问题拖延过去,迟舟却灵机一动,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啊!你是想问风止君为了天下众生、与天道同归于尽这件事值不值得吧!”   迟舟对风止君还是很敬畏仰慕的,并不敢像谢清霁那样直接用傻字来形容。他握了握拳:“风止君那可是无数人的楷模……就连钟子彦也是为了他才来飘渺宗的。我小时候……”   他絮絮叨叨了一顿,大抵是少年郎总是容易被英雄壮举感染,他滔滔不绝了许多,都是对风止君的敬仰夸赞之词。   谢清霁认真听着,心说司暮说得也不对,你看明明还有人记得他的。   只是不知道数十年过后,这些曾目露敬仰的少年们,是不是也会和他们的上一辈那样复归沉默。   正走着神,迟舟一句话将他猛然拉了回来,迟舟道:“据说司暮君替风止君殓骨——”   谢清霁错愕地抬眼,失口打断:“司暮?”   迟舟道:“对呀,就是你现在的师尊司暮君。” 第15章   无归崖底常年戾风不绝,是极险之地,吞过不少仙修性命。   仙修们对无归崖避之唯恐不及,轻易不敢过去。   然而风止君去了。   他的师侄司暮也去了。   “据闻是风止君刚与天道同坠不久,司暮君就赶来了,一言不发跟着跳了下去,根本没人反应过来……据说过了好一段时间,司暮君才满身伤回来,带着风止君的遗骨。”   “大家本以为司暮君也要折在那儿了。”   这些事迟舟其实都是道听途说,谢清霁问了,他便将自己知道的都原封不动说了出来。   百年前的旧事,经无数人相传,被润色了不少,但谢清霁是亲身经历过的,那些被赞词云淡风轻掩饰过去的惊魂,再没人比他更清晰了解。   ——司暮是疯了不成!   谢清霁心中震惊无法描述,他一度以为,他看不惯眼司暮,司暮也看不惯眼他,他与天道同归于尽,司暮该是开心的。   ……再没人会用辈分压着他、管着他了,司暮该是开心的。   又怎么会愿意为了一具再无价值的骸骨,亲身涉险跳下无归崖!   谢清霁想到司暮说的“傻”和“在意的人”,思绪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便匆匆打住,竟有一些不敢细想下去。   他喃喃:“可风止君和司暮君的关系……明明不太好的……”   迟舟正认真搜刮着最近听来的各种传闻,也没太注意他的情绪,闻言叹了口气,顺着话道:“都说风止君和司暮君关系极差,我看也许内有隐情。不然无归崖那么危险,司暮君又怎么会不顾自己安慰跳下去呢……哎,你知道风止君和司暮君是为何决裂吗?”   谢清霁心乱如麻,胡乱应了声。   迟舟得了应声,顿时来了精神,他最近听了许多事,正愁没人可分享呢,这会儿左右望了望,就拉着人到旁边树下,伸手往旁边树干一拍。   啪的一声闷响,粗壮的树干纹丝不动,迟舟就当是说书人拍过了醒木,轻咳一声,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上一会说到啊,风止君被托孤,带着他小师侄回了主峰……”   ——风止君和司暮君的故事,那可真是太多版本了,多得数都数不清,其中流传度最高的,是明溱长老传出来的版本。   毕竟明溱长老是主峰的人啊,他知道的一定是真的!   迟舟倒豆子似的一顿说,谢清霁起初还心不在焉地听着,越听越觉奇怪,不得不出声打断:“——等等,什么互夺所爱?”   迟舟道:“哎呀你别打断呀,我刚说到哪里了?哦对,风止君把师侄当徒弟带着呢,带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司暮君喜欢上了个极为漂亮的白衣女修。”   谢清霁:“……”   他注意力不由被吸引了过去——他竟不知,司暮还有过这么一遭?   迟舟瞥见他好像又要开口,连忙支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弧月你听我说完——但是呢,那个白衣女修并不中意司暮君,她的心上人是风止君。某天夜黑风高,司暮君或许是表了白,然后白衣女修拒绝了他……”   “司暮君又或许是不太高兴,把女修吓哭了,大半夜的一路从司暮君那一直跑到风止君那……紧接着司暮君也追了上去,他们就打起来了,司暮君还把风止君屋顶都给掀了。”   迟舟讲了许多,缓了口气,又将后续一气说完:“然后两人就因为这女修决裂啦,再后来,飘渺宗分出来六座峰,司暮君去了六峰,两人就再不往来了。”   谢清霁:“……?”   谢清霁对这荒唐又可笑的传言叹为观止无言以对,他默然片刻,艰难开口:“……那个女修,又是何人?”   ——这是个好问题。   ——迟舟被问倒了。   他将那些传言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通,得出来一个结论:“不知道诶,传言里没有说。你很好奇吗?”   迟舟拍着胸担保,顺便将手上蹭到的树皮渣渣抹掉,信誓旦旦道:“那等我以后问到了一定告诉你!”   谢清霁沉默着,有些啼笑皆非,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并不想知道这所谓女修是何人——因为根本就没这么个人。   他一直知道宗门里对他和司暮闹翻的事情多有猜测,只是他性子寡淡,只要不闹到他面前,向来是不怎么管的,所以也就一直不知道大家都传了些什么。   原来都是在传了这些东西?   这胡编乱造传的如此虚假,司暮竟也不介意、也不去管一管吗?   今天司暮并没有来逮人,他被掌事长老拉走了——掌事长老被迫接受了许多原本不属于他的宗卷,苦苦熬了许多天,终于撑不住了,把偷懒的君上捉了回去干活。   于是在司暮批完积压多日的宗卷之前,谢清霁得以短暂自由。   他和迟舟告别后,没有回六峰,久违地去了一趟剑峰,在满壁剑意里待了许久,直到夜色沉沉处,繁星挂漫天,才踏着月光静悄悄回了六峰。   他本以为这么晚了,大家都歇息了,没想到一回到自己居处,就看见屋顶上懒懒散散地坐着个人影,手里拎着壶酒。   谢清霁看到司暮就忍不住想起来自己的骸骨说不准就在这人手里,他默不作声地闷头往前走,试图当什么都没看见。   但显然司暮不会让他轻易蒙混过关。   男人仰头灌了口酒,见少年急匆匆地往屋里走,掀唇一笑,随手将酒壶望旁边一搁,就如玄鸟俯冲而下,长臂一身,将少年拦腰带起,轻轻松松落回屋顶上。   谢清霁虽有防备,但他修为低微,哪里挡的过司暮……这具身体大概不怎么适合修仙,谢清霁虽然一直在不断转化灵气,但最终能留在他体内的灵力却是寥寥无几。   之前因着红痕,谢清霁一度猜测这具身体和他原来的身体有些联系,直到知道他原来的骸骨被司暮收殓了,才略略压下这个猜测。   或许真的是巧合了些。   他杂七杂八的念头想了一圈,抬眼正要说话,就和一壶酒撞了个对面。   司暮晃了晃酒壶,里面发出晃荡水声,他漫不经心道:“来,喝两口。”   谢清霁:“……我不喝。”   他盯着壶嘴,想着的是方才司暮潇潇洒洒直接对着嘴喝的模样,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嫌弃。   司暮顺着他视线望过去,没好气地哼了声:“想什么呢,一人一壶。”   他微微侧了侧身子,让谢清霁看见他身侧另一壶酒。   谢清霁低声道:“让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喝酒,你的良知不会痛吗?”   司暮笑了声,开玩笑道:“你还知道你不到十五岁啊,小小年纪成日端着个老成淡定的架子,不知道的只以为你活了千八百岁了。老板着脸做什么,小孩子就该多笑笑闹闹。”   谢清霁听见他说“千八百岁”时,有一瞬心虚,然后就将“板着脸”做到极致,一板一眼道:“半夜在他人屋顶饮酒嬉笑玩闹,非君子所为。”   司暮乐了,把酒壶往他怀里一塞:“怪你这儿月亮格外圆、风格外清,深深的吸引了我,行了没?你倒是喝喝看,这是不是酒?”   谢清霁皱着眉举着酒壶闻了闻,没闻到酒香,倒闻到淡淡的茶香。他无语了片刻,心说这人什么毛病,好好的茶不好好的喝,非要装模作样装酒壶里,坐人家屋顶上喝。   他在剑峰待了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饿倒是不饿,就是有些渴,这具身体还是差了些。   本来没有司暮捣乱,他现在就该在屋里好好喝着水,准备歇息的……   司暮好像看出了他的犹豫,干脆道:“喝,不喝今晚我们就在这吹一夜风好了。”   谢清霁:“……”   谢清霁简直怕了他说到做到,迟疑了一会,在司暮的凝视中打消了下去找个茶杯的想法,微微仰头,学着司暮的样子小小喝了一口。   谢清霁仰头时,雪白的颈项就展露在司暮眼前,衣领扣得工工整整,小巧的喉结微微一动,秀气又矜持的模样。   他匆匆咽下一口,稍微缓了缓口渴,便不肯再喝,将装着茶的酒壶捧在手里,微微抿了抿唇。   于是那残留在唇上的水光便被抿开了,整张唇都变得莹润起来。   司暮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视线。   虽然早就知道这小家伙某些习性和师叔如出一辙,但这不经意间看到,还真是……   让人心情复杂,让人忍不住想逗。   一口温热茶水落肚,充沛的灵气冲散开,润泽了全身经脉,一阵舒适,甚至困扰数日的瓶颈都有了点突破的迹象。   谢清霁一怔,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飘渺宗灵脉源头处的灵水。   飘渺宗独拥一条地底灵脉,灵脉源头附近有一处极小的清泉,因常年被充沛灵气滋养,久而久之便成了可洗髓固修为的灵泉。   这灵泉水珍贵难得,纵然司暮地位极高,也没法无故取用太多,这回司暮约莫是看他最近修为停滞不前,才特意去要了一壶。   手中酒壶似有千钧重,谢清霁舌尖抵着上牙,沉默了好一会,才不太自在地低声道:“谢谢。”   他已经很久没和司暮心平气和地交流过了,与天道同归于尽前,他和司暮的关系能用形同陌路来形容。   他不许司暮上主峰,平常也不会去司暮的六峰。自从……之后,他和司暮的联系就只停留在,司暮不断给他传讯,而他沉默着看完,就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再无往来。   谢清霁偏头,看向玄衣男人。   男人神情散漫,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灌,潇潇洒洒的——心里有了数,谢清霁只稍微一辨,便知道那不过是普通的茶水。   偏生司暮就有本事将它喝出来美酒佳酿、仿佛要大醉一场的姿态。   谢清霁沉默地想着。   然后他发现,他根本没法想象这样一个疏懒散漫又不羁的人,会以怎样的姿态,从无归崖一跃而下……   去殓一具或许已被戾风吹散得灰飞烟灭的骨。   会将这具和他早无瓜葛的骨,葬在哪里。   又会以什么样的心情……   在那注定得不到回应的百年光阴里,日复一日地往他主峰上传讯。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明天该放小狐狸出来一起等跨年了。 第16章   宗门里的生活很宁静,日子一天天过去,适应当一个普通弟子要比谢清霁想象中更简单些。   毕竟由迟舟带着,他身边来往的同龄少年们大多是心性纯真好相处的。   他在这充满活力的气氛中,不自觉卸去了些许防备,清冷的气质略作收敛,整个人看起来温和了许多。   当然谢清霁也有些烦恼——他总是收到许多东西。   多数都是师兄们硬塞过来的,书籍笔墨,法器灵丹,什么都有。   谢清霁对这些事情不知所措,他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曾杀过无数妖魔,妖魔死前咬牙切齿地送过他恶毒的诅咒,他只作不闻,他也曾救过无数人,受恩者感恩戴德地向他奉上宝物,他也不收,只微微摇头当做拒绝,便飘然而去。   哪里试过被人这么单纯的送过礼物?   或许……   司暮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紧接着巨大的茫然便排山倒海而至,谢清霁捧着被硬塞过来的东西,不知所措。   他茫然地捧着东西,有些局促地望过来时,迟舟都快要笑傻了。   “哈哈哈哈哈弧月你可真是太可爱啦!所以才这么受欢迎。”迟舟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解释道:“修仙之人都比较率真,你不要介意,他们只是在表达对你的喜欢。”   谢清霁这样清隽矜贵的小少年,在宗门里一直很受欢迎,只是之前他看起来太冷淡了,大家都蠢蠢欲动又不敢随意惊扰。   现在他好像看起来“平易近人”了些,大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见谢清霁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迟舟笑着道:“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别慌……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那你也可以回赠一二,礼尚往来嘛。”   若是以前,谢清霁肯定是想都不想地将礼物都退回去,可现在,他想起少年们好像永远没什么烦恼的笑容,迟疑了一瞬。   最终还是没有退回去。   他在迟舟的帮助下,颇费心思,一一回礼,等迟舟走了,他搁下写回信的笔,微微沉吟。   司暮呢……   司暮上回给他送了壶灵泉水,替他通了筋脉,他都未曾回礼。   谢清霁有些踌躇,他倒是想给司暮回礼,但回什么,他……暂时还未想到。   他琢磨了一会,仍旧想不出要回什么,只能皱着眉暂时压下这个心思。   之前在旧居带回来的残镜,谢清霁藏得严严实实,不过他后来又试了好几次渡入灵力,它都再无回应。   谢清霁惦念着之前镜中所见,计划着再回一次旧居。   司暮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时不时就要消失了几天,正好给了谢清霁机会。   他挑了个薄云蔽月疏星暗淡的夜晚,悄悄化了狐狸身,故技重施,往主峰而去。   主峰峰顶正在飘雪,雪不大,但很急很密,细细碎碎纷纷扬扬地落下,不过片刻,便落了谢清霁一身。   小狐狸矜持地小幅度抖了抖毛,将雪花都抖落,才踩着矜贵的小步伐走进屋里,化回人身。   他这回过来,是打算查清那禁地所见的冰花是何物。   六峰中自然是有不少书籍的,谢清霁装作好奇,去翻过几回,但都无所得,只能冒险再次回来。   谢清霁这间屋,明面上看着小小一间没什么特别,其实内有乾坤。   他掐诀打在墙壁上一幅水墨画上,那水墨画便渐渐晕染开墨色,群山流水朦胧一片,成了虚影。   谢清霁就从从容容走进画里去了——画像的另一头,连接着他的书房。   书房里藏着许多书籍,分门别类依次放的工整干净。   谢清霁对这里的情况了若指掌,很快便将想要的书都翻了出来,整整齐齐搁在手边,开始一一翻阅。   这些书记录的都是与上古时期有关的内容,是谢清霁当年各处搜寻了各种古籍,重新整理誊抄而成。   上古时期离现在太遥远,很多事情在代代相传之下,都模糊丢失了。   谢清霁一页一页翻得缓慢,神情专注地看着,试图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文字里找到答案。   看了足足小半时辰,谢清霁眼睛一亮,翻书的动作一顿。   ——找到了。   那画墨迹很淡,是谢清霁用术法小心翼翼拓印过来的,一点儿朱砂红不太分明。描述的话语也很简单,在前后介绍各种妖兽魔物的长篇大论中,它只有寥寥两行,极不起眼。   但内容却足有千钧之重——   “相思泪,生于苦寒之地,百年成一,以引魂灯燃之,灵力续之,花谢魂归。”   “上古奇花,只存于大梵天。”   谢清霁指尖悬空在看不太分明的墨色花之上,盯着那点儿已不太鲜艳的红色,久久无法落下。   引魂灯。   花谢魂归。   大梵天。   或许是盯着久了,那朵花在谢清霁眼底,忽然变得鲜活起来,和那日在禁地里见着的那朵完全重合。   那种被拉扯、被牵引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谢清霁急匆匆地合上书,不知何时,他指尖已变得冰凉。   他缩回手,拇指和食指摩挲了一下,竟有一种错觉,觉得那朵冰花方才真的跃然纸上,化为真实,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那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冰凉,而是温热的,柔软的。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古籍、书案、笔墨纸砚……所有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仿佛身处冰天雪地里,四周空荡荡的,没有生灵、没有声音,唯有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谢清霁恍惚中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他下意识四下环顾,朦胧白雾之中,他看不见一个人影,更茫然了。   足下厚雪深深,他忘记了灵力,如婴孩学步,一步深一步浅,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他看见远处有一点儿橙黄色的光芒,这颜色晕染着温暖,在一片惨白之中格外显眼,很容易引走了他所有注意。   谢清霁紧紧盯着那抹暖橙色,顾不得其他,艰难地往那儿走。可那暖橙色很顽皮,蹦来蹦去没个消停,谢清霁往左时,它便往右去,谢清霁转向右了,它又崩到了左边。   谢清霁有些生气地停下了脚步,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忽然觉得有点儿委屈,雪花落在身上,浑身又冰又冷,他眼眶微微发了红,又用力地憋住了眼底的一点儿朦胧水雾。   好在那暖橙色很快受到了制裁,它似乎是被谁逮住了,捉得紧紧的,再不能乱跑,只能老老实实的待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谢清霁抿了抿唇,又朝那边艰难走去。   这回他走着走着,还听见了一些声音,初时还很微弱,慢慢地越来越清晰,是一道低沉而轻缓的男声。   很熟悉的声音。   “——师叔,回来吧。”   谢清霁被这个称呼乍然惊醒,猛然回神,从一片惨白幻境中脱身,已是冷汗涔涔。   他一手撑在书案边,试图站稳,但摇摇欲坠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单膝半跪,微微低了头,咬着牙闭着眼,喉头痉挛,咽下破碎的喘息,忍着那浑身上下、仿佛被拉扯撕碎的痛感。   他闭了眼,便也没能留意到,他撑在地上的手,在某个时刻慢慢地变得透明——确切而言,是他整个人,都在慢慢变淡,变得朦胧透明。   像是水墨画被人泼了水,墨色晕染开来,不复清晰。   谢清霁缓了足足一刻钟才缓过神来,汗珠滴落在地,他也无暇顾及,筋疲力尽地扶着书案站起身来,下一刻就因为体力不支,变回了毛绒绒的小狐狸。   这种情况下,化作本体确实要好受些,不必另费灵气来维持人身。   又兼之这附近没别的人,不必担心这难得脆弱的姿态被别人笑话。   谢清霁就着狐狸身,蜷缩在桌腿边,抱着尾巴,将脸埋在蓬松的尾巴绒毛里,歇息了一会,也没有精力将翻乱的书籍一一整理复归原位。   他恢复了一些力气,便松了尾巴,四爪落地,慢腾腾地往书房和卧室的连接处走。   化作本体的时候,听觉要比人身更灵敏些,谢清霁离开卧室的时候,毛绒绒的耳朵尖微微一动,就听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轻微动静——有人踩着厚雪接近。   脚步很轻,但他听见了——人已经走得很近了。   这个时候敢上主峰的人会是谁,谢清霁根本不作他想。   他脚步一顿,小爪子心虚地蜷缩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就这瞬息停顿,一缕寒风从门缝里被吹进来——来人推开了门!   谢清霁不再迟疑,纵身跃上窗台,正要破窗而出——   尾巴被抓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叔:?   师叔:我的尾巴 (╯●口●)╯!   明天(周三)早上九点更,2019年最后一天啦给大家拜个早年,啵啵啵! 第17章   司暮一眼就认出来这只小家伙了。   他本来没打算抓这小东西的尾巴的,尾巴这种部位,对于小狐狸来说,有时候就跟龙之逆鳞一样,轻易碰不得的。   奈何这小家伙滑溜得很,撞开了窗就要往外跳,司暮怕他和上次一样跑没影,下意识拽住了他的尾巴,将他拎了个倒栽葱。   小狐狸被拽了尾巴,一愣之下开始奋力挣扎,司暮换了只手,捏住他后颈揣进怀里,顺手呼噜了一下他的脊背。   小狐狸一下僵住了,动都不敢动。   司暮站在窗边,一手捏着狐狸后颈,一手就屈指,随意在窗台上叩了叩,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师叔我进屋了啊。”   然后等了一瞬,又道:“师叔同意了,那我进来了。”   谢清霁:“……”   小混蛋!   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谁让你进来了!   简直是胆大包天!   但他不敢吭声,方才司暮拽他尾巴那一下,力气不大,拽得也不疼,可他却仿佛被雷劈了一道,浑身又酥又麻,特别是脊椎尾那块,至今还余韵不绝,让他差点忍不住哼唧出来。   他被司暮抱着,挣扎不得,只能默默抱住自己尾巴,生怕再被司暮拽一下。   司暮没急着管小狐狸,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每寸角落,不放过一个细节,试图找出什么证据。   好在谢清霁这次来很谨慎,没怎么碰别的东西,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看着司暮望了一圈,都没什么收获,正待松口气,就看见司暮将视线锁定在墙壁画像上。   ……当年司暮与他同住的时候,时常爱到他屋里闹,这些禁制口诀,谢清霁是没瞒着他的。   这么多年来,口诀也未曾改过。   眼见的司暮朝画像走去,另一只手掐诀就准备拍上去,谢清霁情急之下,想也不想地嗷呜一口,咬住了司暮的手腕。   他怕司暮真的打开了禁制,这一口没省力气,司暮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想将他甩出去,又硬生生止住了,低头看这只凶狠的小狐狸,看见对方松了嘴,抱着尾巴,茫然无辜地与他对视。   司暮给气笑了,这小狐狸方才独自在屋里不知做什么,这会儿又咬他……   谢清霁生怕他不管不顾就要进去,忍着害臊,壮士断腕般冲他软绵绵地吱了一声,将尾巴塞到司暮手里,试图阻碍他,让他无法掐诀。   然而狠心的司暮并没有被毛绒绒所诱惑,他眯了眯眼,呼噜了一下蓬松的尾巴,就将之重新塞到了小狐狸怀里。   然后微微用力抱着,让他再不能乱动,干脆利落地打开了通道,一脚迈了进去,然后就猛然站定不动了。   谢清霁暗恨自己方才没坚持一下,将书籍收拾好……但是应该也没关系,他如今只是个狐狸,司暮约莫怀疑不到他身上。   他有些不安,定了定心神,敌不动我不动地窝在司暮怀里。   然而司暮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久到谢清霁都觉得不对劲了,小心翼翼地正打算探个头出来瞧瞧,颈脖软肉又被捏住了。   司暮状若随意地捏了捏他后颈,顺着他背脊顺了两把毛,又挠了挠他的脑壳,才淡淡道:“你方才来过这里?”   纵然谢清霁再不情愿,也抵不过本体尚存的兽性本能,更何况他本体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奶狐狸。   他被司暮摸了两把,莫名的愉悦从心底崩起,他蜷了蜷爪子,恨不得将脑袋伸到司暮手底,让他再摸一摸。   好在他理智尚存,硬生生忍住了,尖尖的小耳朵抖了抖,闷头抱尾巴,一声不吭,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司暮明明从来没养过狐狸的——不止是狐狸,别的什么灵宠他都没有养过,可他现在看见小狐狸抖耳朵,却立刻就反应过来,试探着又挠了两下小狐狸的下巴。   果不其然小狐狸这回没憋住,哼唧出声。   谢清霁刚哼唧完,就后悔了,他满脸通红地闷头埋在尾巴里,只能庆幸自己脸上都是绒毛,不会露出丑态。   司暮就笑了,他上了瘾似的摸摸小狐狸脑袋,挠挠他下巴,又顺着毛抚他的背脊,将整只狐狸都摸成软乎乎的狐狸饼,才道:“别装傻小毛球,我知道你听得懂。”   他一边顺着狐狸毛,一边走到书案边。   地上的汗珠早就干了,司暮关注的是那几本古籍。   虽然那摆着也算工整,不会很乱,但司暮就知道不对。   他师叔那个人,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到极致,纵然是天要塌了地要崩了,他师叔都得理一理衣衫,将仪容端正。   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看完书不收拾、只堆在书案上?   他捏了捏小狐狸的耳朵,问:“方才有人来过这里,对不对?”   虽说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司暮顺手捡起来一本翻了几页,看见内容,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   谢清霁一边忍着自己想摊平任揉的念头,一边努力分辨司暮的神色,看见他在翻书,心头咯噔一下,默默缩回去装死。   好在司暮没有细翻,他只翻了几本,便将书丢到了一边,将小狐狸提溜起来,目光灼灼地问:“他回来了,是吗?”   小狐狸没有回应,司暮接二连三地问:“你见过他是吗?你和他有关系是吗?……”   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难回答,到最后司暮声音仿佛有些颤:“他……还好吗?”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有没有平平安安……   司暮还有好多好多话想问,但他最后止了声,偏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将什么情绪稍微压了压。   然后谢清霁听见他轻声问:“……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谢清霁哑然。   他微微睁了眼,抬眼就是男人俊美的侧脸。   虽然他一直很看不惯司暮的懒散又疏狂的性子,但不得不说,这人长得很好看,至少他看着还是觉得赏心悦目的,就是张嘴时比较气人。   殓骨、冰花、对主峰的过分关注……一系列细节连在一起,谢清霁基本能确定,司暮用了些法子,在试图让他“起死回生”。   他眼下这个样子,说不准也和司暮的法子有点儿关系。   他不知道司暮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他看着司暮这像是浑身披满了失落的样子……或许是近期与司暮相处的比较多,他竟觉得有一丝……心软。   谢清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发出来轻微的一声“吱”,又立刻回过神来,耳朵都忍不住耷拉了些。   能说什么呢?   说他已经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样子不太对,说他其实就是小狐狸,他是个妖修不是人修,说他……   说什么都不对。   谢清霁没法接受自己以这样软弱无能的姿态坦诚出现在故人面前。   可事实上,他已经好多次在司暮面前示弱了。   他难得生出一丝颓然,无奈地闭了闭眼,在司暮手里挣扎了两下,示意自己要下地。   司暮只几个呼吸间,就迅速调整好了情绪,再转过头来时又是笑吟吟的欠揍模样:“你是不是我师叔养的狐狸?巧了,今日既然捉着了你,干脆就把你带走。”   他颇愉悦地挑了挑眉,将小狐狸提溜到面前,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扬声:“师叔,师叔你在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把你的毛球狐狸带走啦,你要是还不出现,他就要成为狐狸炖蘑菇了!”   谢清霁:“……”   他看着司暮真的要将他带出去,气恼地挣扎起来。   他用尽了全力,满脸同归于尽的决绝,司暮反倒有所顾忌,怕伤了“他师叔养的狐狸”,一个不留神,就被一条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甩了一脸。   他偏头吐了几根狐狸毛,正要说什么,小狐狸伸出爪子凶巴巴地朝他脸挠了他几下,一扭身,强行挣脱开他的手,一骨碌滚落地,连滚带爬地跑过了通道。   司暮被他溜过一次,这回立刻大步跟上,跟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小狐狸的身影从窗台一跃而出。   再追出去时,白绒绒的小狐狸和漫天满地的雪融为一体,再也瞧不见了。   司暮站在窗边,出神了一会,突地失笑,摸了摸方才被狐狸挠过的鼻子……那小家伙还没这么狠决,挠他的时候还是收起了锋利指甲的,并没有挠伤他。   收回视线时,司暮被雪地里一点红吸引了目光。   ——是上次他来时,随手搁在窗台的拨浪鼓,被撞倒在雪地里,只短短片刻间,就被雪埋没了一半,剩下半截红彤彤坚强地竖在外头。   司暮将窗完全推开,单手撑着窗台边,略一用力,就翻身跃了出去,弯腰捡起来拨浪鼓,拂开上边的雪。   他送给谢清霁的每一件东西,都施了术法保护,这拨浪鼓也不例外,故而即便经过了池水泡、雪里埋,它仍旧崭新如初。   司暮摇了摇,拨浪鼓两侧细绳系着的小木球被甩动起来,撞击着鼓面,发出咚咚声响,在寂静雪天里分外响。   司暮笑了声,将窗关好,将拨浪鼓复又放回窗台,也不知朝着哪个方向,只道:“师叔,这次来的匆忙,没给你带礼物,这个拨浪鼓你先凑合,改日师侄再给你送更多好玩的。”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池塘,池塘里老乌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拨动着水游上来,探出半个脑袋,乌沉沉的小眼睛望了他一眼,又沉了下去,只留下一串水泡泡。   时已大半夜,司暮又站了一会,直到飘雪覆满肩头,他才漫不经心地掸落,也没有术法,只缓步往山下走。   今天在这儿的发现让他提了好久的心终于悄悄放下去一些。   师叔既然不愿出来,一定有他的考量,或许是师叔许久未回来,对他有些陌生了,才不愿见他。   司暮沉沉呼了口气,有些深沉地想,现在只能祈求师叔在他耐心彻底告罄前出现了。   不然他怕自己忍不出做出一些要挨师叔揍的事情来。   司暮走了一路,寒风萧瑟也吹不散他心底愉悦,这愉悦必须得找点儿别的事压一下,不然容易爆炸。   他一路走一路想,临到自己住处前终于有了主意。   一刻钟后,他敲响了他新收小徒弟住处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老乌龟:保安室(bushi)拒绝代收快递,请当面签收。   元旦快乐~新的一年从rua小狐狸开始! 第18章   谢清霁其实只比司暮早一点回到住处,毕竟他比不得司暮能光明正大地走动,小狐狸东躲西躲地跑回来,费了好些功夫。   结果刚褪了外衣,疲倦地准备上榻休息,门就被叩响了。   笃笃笃的,还叩得很急。   一开门,才分别不久的人就出现在眼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乖徒,出来玩。”   谢清霁:“……”   他开始反省是不是方才挠的两爪子不够狠,才让这人还有心思大半夜敲他的门。   少年一手拢着外衣,皱着眉看过来:“……?”   司暮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来一把花里花哨的折扇,他喜欢穿一身黑衣,但也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   他刷的一声抖开折扇,大冷天的将折扇摇得哗啦作响,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乖徒徒我们走,出去赏月玩儿去。”   他对谢清霁的称呼五花八门,从小家伙到乖徒徒,什么都有,谢清霁从刚开始的不习惯到现在的恍若不闻,经历了多少心理斗争,不必细说。   ——他是没法管了,嘴长在司暮身上,谁能管得了呢。   谢清霁不想大半夜的和他出去外头疯,后退一步,回到屋里准备关门。   司暮一抬手挡了挡,顺手拽住了谢清霁的衣襟,笑道:“别这么无情啊乖乖,快出来——嗯?”   他手指摩挲了一下谢清霁的衣袖,那衣衫上犹带寒湿气,看着就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的,司暮眉梢一挑:“可以啊小家伙,自己偷偷溜出去玩儿了?”   他饶有兴致:“去哪玩去了?”   谢清霁的脚步就顿住了,视线微微下移,停在司暮捏着他衣袖的手指上。   那手指很修长,骨节分明,形状很好看,指腹有薄茧。   一个时辰前,这手指曾从他背脊上划过。   一阵酥麻从尾椎骨传来,那种被呼噜毛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谢清霁手指忍不住蜷了蜷,又飞快地松开。   司暮方才那带着失落的侧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谢清霁脑子一抽,拒绝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半刻钟后,谢清霁被拐带到某处小亭子里,看着旁边那人又拿酒壶装茶喝出酩酊大醉的架势,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   司暮现在心情过分愉悦,迫切地需要别的事来压一压。   他想了想,决定将话题引到少年身上,开始八卦他徒弟:“你今晚溜去找谁玩儿了?是哪座峰的师姐师妹?或者是师兄师弟?来来来和我说说……”   谢清霁听他念着头疼,一阵窒息地闭了闭眼,心说下次就算是司暮在他面前哭,他都不会再心软一分一毫。   然而有些事,起了个开头就没完没了了。   司暮约莫是找到了半夜和徒弟开夜谈会的乐趣,开始频繁地带他的乖徒徒去赏月。   刚开始还是隔三差五,好几天才来一回,后来他发现每次看谢清霁不太情愿最后又不得不跟着出来的样子很有趣……   这项夜间活动就成了每日一次。   再后来,只赏月太无趣,司暮又带着人去悄悄摘某长老种的灵果。   谢清霁用谴责的视线默默盯他。   他自小严于律己,哪里做过这么失礼失仪的事情,咬着牙关不肯答应,然而他忘了,他如今身份不同往日。   他以前就争不过司暮那张嘴,全凭辈分和实力强行压制,现在没了身份没了修为,哪里是司暮的对手。   于是谢清霁只能一边想着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一边不情不愿地被司暮催着走,绝望地想,最好这辈子他的真实身份都不要暴露。   就让风止君保持着风光霁月的形象,永远活在众人的敬仰里好了。   然而那天晚上不太赶巧。   偷摘别人种的灵果这种事,谢清霁当然是不会动手的,他远远站着,和司暮划清楚河汉界,誓不与这人同流合污。   结果司暮独自去摘灵果的时候,被刚巧睡不着也出来走走的掌事胡长老逮了个正着。   胡长老:“……”   司暮:“……”   两人一个树下一个树上,面面相觑了一会。   胡长老毫不客气地口吐芬芳:“君上您又睡不着出来撒泼了?”   司暮呵了声,纵身一跃潇洒落地,将指间一枚水汪汪的灵果抛了抛:“你好好说话。”他转头,朝着某个方向扬声:“乖徒徒,你不是想看看这果子长什么样吗?来看看来看看。”   谢清霁:“……”   谢清霁想打他。   好在司暮虽然把他攀扯出来,但后来两人被胡长老追着打的时候,司暮还是哈哈大笑着,将他护得好好的,自己挨了胡长老几下打。   虽然知道胡长老只是顺着他们的意,跟着玩闹而已,那几拳头连灵力都没用上,打在身上不痛不痒,但谢清霁看着司暮伸手护着自己,还是忍不住眉心一跳。   一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忽然有个很荒谬的念头,他想知道司暮搬去六峰后的所有经历。   司暮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吗?   这是谢清霁第一次,对司暮离开他之后的生活,产生了好奇。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换了个身份,他对司暮,居然开始隐隐约约的有点在意了。   这种朦胧的在意,在某天司暮忽然说“今晚早点睡”之后,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披着弧月这个壳子,没有那些荒唐的陈年往事横亘着,谢清霁如今和司暮相处还算融洽——至少表面上看着融洽。   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存在,听见司暮的话,谢清霁的下意识反应居然是想问司暮今晚怎么了。   然而话都到嘴边了,又被他猛然回神,压在了舌底。   司暮想做什么都是司暮的自由,他好像……没什么必要、也没什么立场去问这样的问题。   就这么沉默了片刻,司暮已匆匆离开。   失去了开口的机会,谢清霁干脆就将那句“怎么了”彻底咽回肚子里,闷不做声站了一会,心说今晚终于能清静了。   然后转身又去了剑峰。   可惜他的清静没能坚持多久。   谢清霁正打算歇息时,掌事的胡长老急匆匆地过来找他,开门就是连声询问:“君上你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谢清霁从他重复了三次的“在不在”中感受到了他确实很十万火急,可惜司暮从今天说完那句“早点睡”之后就不见人影。   胡长老看到屋里除谢清霁之外再无人影,一阵失望,失望后又有点发愁:“完了完了,我把这事儿给忘了,耽搁这么几天,我得被其他几峰骂死啊……”   胡长老烦恼了一下,想起来谢清霁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件事,又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一年之期将至,有个小秘境快开了。那秘境还成,挺适合你们这些新弟子去的。”胡长老举着手中记载着各种讯息的玉简,“这事需要君上批印,明日就该将各种事宜安排下去,再晚来不及了……”   “可我这几天忙昏头了,忘记今日君上惯常是要……咳,惯常是不得空的,大概要过两天才能清醒回来呢。”   “唉……”   谢清霁看着愁眉苦脸的胡长老,抿了抿唇,困扰了他一天,让他连练剑都没法安心的某个念头终于清晰了起来。   他将手藏在袖子里,用力握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充满勇气。   然后他轻声道:“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   夜里的风有点凉,拂动了谢清霁的衣袂,他不徐不疾地往司暮住处走,心里想的却是方才胡长老说的话。   这是司暮君持续了百余年的习惯了,每年有两回,他都要将自己关在屋里,大醉一场——谢清霁被抓来凑数、送到司暮屋里的那天是第一回 ,今日是第二回。   回回都要喝得酩酊大醉,少说也要一两天才能清醒缓神。   而之所以有人会动进献少年给司暮的歪脑筋,就是因为那两天,司暮不仅要喝酒,还要召见一位美人儿共饮。   美人儿是谁,无人知晓,谢清霁也无从得知。   他想起之前迟舟和他说过的,司暮曾心愉一位白衣女修。   传言实在太荒唐,将他也与这白衣女修牵扯上了,故而谢清霁下意识就觉得那是假的。   可传言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半真半假,若是……这恰好就是“真”的部分呢?   谢清霁莫名有些烦躁,这种情绪不该属于风止君,更不该属于弧月。   他走到司暮门口,顿住脚步,定了定心神,刚抬起手。   然后他就听见了司暮在里面笑了声,懒懒散散地在劝酒:“……再喝一杯啊。”   司暮似乎还喊了个什么名字,不过谢清霁没听清。   男人低沉的声音里全是醉意,慵慵懒懒的语气,透着亲昵,和平时同谢清霁说话的语调完全不一样。   谢清霁脑壳突突只跳,他深吸一口气,叩了叩门,过了一会没等里面回应,就用灵力震碎了门闩,直接推门而入。   满室昏暗,烛火摇曳。   谢清霁抬眸望去,司暮正倚靠在软榻上,一手曲着撑着榻,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这回壶里的不是茶,是真的酒,那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熏得谢清霁眉头紧皱。   ——这人酒量差成那样,也敢喝酒?   谢清霁按捺住想立刻掉头就走的心思,将视线转移到司暮面前的小案几上。   小案几上还摆着一壶酒一只酒杯,从它们摆放的位置和司暮现在喝酒的架势来看,这是给别人用的。   谢清霁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周室内,没看见别的人,倒看见一卷画轴全展着,上半张挂在软榻边,下半张垂落地。   画卷上除了落款日期和司暮的私印,再无别物,空荡荡的,就是张白纸。   司暮在劝谁喝酒?   谢清霁皱了皱眉,顺手掩了门,缓步走过去看司暮的状况,正打算想办法让司暮清醒过来,就看见对方忽然搁下酒壶,朦胧醉眼里陡然爆发出锐利逼人的光。   “你回来了……”司暮喃喃了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视线涣散了片刻,最后聚在谢清霁脸上。   谢清霁本能觉得司暮这句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这人也不知将他认成了谁。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里立时不痛快起来,脸上表情冷冰冰,如寒冬之季,忍不住就将视线挪到了旁边酒壶上——泼一次是泼,泼两次是泼,不如……   谢清霁这念头还没转完,司暮就看也不看地一挥袖,将案几连带着上头酒壶酒杯通通拂落地!   案几落地的闷响声和酒杯破碎声交错响起,他伸手拽住谢清霁的手臂一拉,一个旋身,就格外熟稔而顺畅地将人压在了软榻之上!   谢清霁猝不及防,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就被摁到软榻上,司暮那张脸与他隔不过一拳距离,呼出来的酒气喷了他一脸。   他上半身被司暮牢牢压着,只有腿还暂且自由。谢清霁想也不想地抬脚就踹,然而喝醉了的司暮反应倒是很快,长腿强势地一压。   好了,这下谢清霁是连腿都动弹不得了。   这个姿势太危险,谢清霁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一些堪称微妙的回忆,他嗓音紧绷,紧张之下甚至都忘了自己眼下的身份,近乎失态地厉声怒斥:“司暮!给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捉x现场。   摸摸司猪猪的头,你康,师叔迈出第一步主动找你了,剩下九十九步你努力一点哇。 第19章   抗拒的情绪瞬间腾涌上来,谢清霁也说不上为什么自己反应会这么大,大概是有过前车之鉴的缘故。   他挣扎起来,试图推开身上这沉沉的男人,然而司暮喝了一天,早就喝到断片了,眼前朦朦胧胧的甚至连人都看不清,只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等的人回来了。   得捉住,不能再让他跑了。   男人模模糊糊转过这念头,脑袋一耷拉,就埋在了少年颈窝处,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动了。   谢清霁只觉颈窝出沉沉的。   司暮发质偏硬,蹭得他有点儿痒,司暮呼出来的热气更是一团接一团地旋在他颈窝锁骨处,滚烫滚烫的,烫地他一个哆嗦。   谢清霁用了点灵力,挣脱了司暮扣着他的手,想到司暮拎小狐狸的架势,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掐住司暮后颈软肉,想将他提溜起来。   然而司暮拎小狐狸跟捏根葱似的,谢清霁拎司暮却很费劲,好不容易才推开他一点,艰难坐起身来。   司暮两只手原本是扣着谢清霁手臂的,谢清霁挣脱开之后,他醉醺醺之中大概觉得没有安全感,伸着手茫然地摸索片刻,然后果然地往前一扑,又快又准地一个熊抱。   谢清霁险些被撞得吐血,他这副瘦削的小身板哪里受的住司暮饿狼扑食般的一扑,背脊撞到软榻边把手上,钝钝的痛。   他咬着牙一巴掌拍司暮后背上,没省力气,一声闷响,将司暮拍醒了几分,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眼底雾蒙蒙的,没了平时懒散不羁的欠揍模样,倒显得有些乖巧。   像只乖乖守着人的大狼狗。   “起来,坐好。”谢清霁见他没有要发疯的迹象,心下稍安,又轻拍了拍他后背,试图让他松开手。   司暮好像没听懂,他定定地看了谢清霁半晌,忽然咧嘴一笑,不仅没有松开手,反而又抱紧了些,毛绒绒的脑袋蹭过来,搭在谢清霁肩膀上,喃喃地唤了声:“师叔。”   他闭了眼,熟稔地接了下一句:“生辰快乐……”   谢清霁背脊一僵,指尖倏然绷紧,半晌才错愕地眨了眨眼。   生……生辰?   他哪里来的生辰?   司暮醉得睡了过去,呼吸声平稳绵长,因为喝了酒,微微打着鼾,轻轻浅浅一声声,羽毛似的撩拨在谢清霁耳边。   谢清霁迟钝地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   今天并不是他的生辰。   而是清虚君将他捡回来的日子。   谢清霁是只狐狸,自有记忆起,便独自在深山里徘徊。   他体型太小,看起来奶里奶气的,毫无威慑力,深山里别的兽类闲着没事就喜欢欺负他。   小狐狸性子倔,努力磨亮爪子和体型比他大十几倍的兽类打架,受伤了就自个儿躲在洞穴里舔舐伤口。   清虚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着小狐狸的。   彼时小狐狸刚和一只虎妖大战完逃回来,浑身是伤,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他瑟瑟地蜷着,警惕地看着清虚君,生怕对方突然发难。   清虚君拿一枚香甜的灵果诱他,他不为所动,清虚君哄了他半天,没辙,试探性地走前两步,温声道:“我摸摸你,你别咬我好不好?”   也许是他声音太轻柔,小狐狸虽然防备地盯着他,爪子虚张声势地张了张,但在他伸手过来时却没有抗拒,任由清虚君轻轻碰了碰他额头的绒毛。   温暖的光芒落下,深可见骨的伤口痊愈了七八分,清虚君又道:“跟我回去好不好?”   小狐狸就这么被抱走了。   清虚君身上有一种很……很神奇的气质。   谢清霁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能笼统地觉得那感觉很令人安心,充满着温柔和包容。   他自有意识来便无父无母,未曾在谁面前示过弱撒过娇,可面对清虚君,他却第一次尝到了依赖的滋味。   他蜷进清虚君怀里,抱住尾巴,主动仰头,两只毛绒绒的小耳朵温顺而服帖地耷拉着,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清虚君的手,渴望得到清虚君温柔的触碰。   后来他成了清虚君的徒弟,带着不想让清虚君丢面子的心思,拼命修炼,终于修成人形,于剑术一道上大有所成。   再后来他默默地将清虚君带他回来的日子铭记于心,当成了自己的生辰之日。   这事没别人知道,小狐狸觉得害羞,将这个念头牢牢压在心底,就算是清虚君都不知道。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小司暮缠着谢清霁问了半天生辰,谢清霁不胜其扰,终于松了嘴,将这日子告诉了他。   谢清霁在回忆里沉浸片刻,被司暮一个酒嗝响在耳边,惊得回过神来,舌尖泛起怅然的滋味。   小司暮的身世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据行露所言,小司暮是他在一个小村庄里捡回来的,据说村里的人都很厌憎他,说他克死了自己爹娘,行露将人捡回来的时候,小司暮浑身破破烂烂,凶巴巴盯着人,一副随时要打架的样子。   行露和他提起来当时场景时还心有余悸:“你都不晓得,小家伙当时可凶了,差点挠花我的脸……不过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小孩子嘛,就得有活力劲。”   他说着说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叹口气:“他生辰日是他母亲的祭日,我寻思着这生辰日过起来难免伤怀,不如换一个,就换成他来飘渺宗的日子了。”   从某种方面来讲,师侄俩也算是个同病相怜了。   谢清霁紧绷的神经松懈了几分,僵直的手指终于软了下来,轻轻搭在司暮后背上,久久地沉默。   烛火摇晃,蜡烛燃了一半了,暖橙色的火焰忽长忽短,偶尔噼啪一声,爆个烛花,那被投影在墙上的人影便狠狠摇晃了一下。   谢清霁看着那火光,不知怎的,就想起来那日书房里他莫名难受时,见到的那抹橙色的光芒。   他望了一会,在蜡烛又爆开一朵烛花时,拍了拍司暮的背:“司暮醒醒,起来坐好。”   司暮这姿势,几乎是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沉甸甸的大男人,压得他腰疼。   要给他抱这么一夜,他的腰怕是要折成两半。   他喊了几声,司暮睡得正香,置若罔闻。   谢清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用了点灵力,略带强势地将人从身上卸下来。   这回他终于把司暮给惊动了。   司暮被扔到软榻上,觉得怀里空了,陡然惊醒,眼睛都没睁就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拉住了谢清霁的手腕。   谢清霁再低头看他时,他就睁开了眼,这回眼里清明了许多,像是醒过神了。   谢清霁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眼他,一时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只淡声问:“清醒了?”   司暮张了张口。   却道:“师叔别走,我们喝酒。”   谢清霁:“……”   这人到底喝了多少酒!能将人认混成这样!   虽然他确实是他师叔不错,可眼下他这样貌不是啊!司暮这不着调的,这么多年来,难不成每喝醉一次就要认错一个人吗?   谢清霁气上心头,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突然很想找司暮的茬,想看司暮失望的神色。   他狠狠甩开司暮的手,微微偏开头,冷声道:“我不是你师叔。”   可惜谢清霁这算盘还是打了个空,喝醉酒的司暮不仅认不出人,还很执拗,我行我素,对一切不想听的话直接隔绝,只当听不到。   他一骨碌从软榻上爬起来,将谢清霁一拦,手腕一转,摔到地上的酒壶就落在了他手里。   酒杯是普通的玉酒杯,方才被司暮连同小案几一起掀翻在地,早就碎成几块了,不过酒壶是件小法器,没那么容易坏,这会儿还好好的。   司暮将人拦着,一手高举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打了个酒嗝,将酒壶往谢清霁一递,气壮山河的一声:“喝!”   谢清霁有点绝望。   他知道司暮喝醉了酒容易发疯,可万万没想到,这人喝醉了连自己徒弟都认不出,还要在自己徒弟面前疯成这样!   他睨了眼酒壶,没接过来,抬脚想走,又想看看司暮能疯到什么地步,这一下犹豫,司暮就等不住了,视线在他脸上不断徘徊。   “师叔不喝吗?”他声音低沉下来,目光灼灼,“师叔每年都会陪我喝酒的,怎么今日这么不情愿?”   每年?   陪喝酒?   他不善饮酒,百年都难得碰一次酒,怎么可能还每年喝酒!还是陪司暮喝!   谢清霁眼角扫到地上的皱巴巴的画卷,眉心微蹙,觉得某个真相似乎就要浮出水面。   司暮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眸子微微一眯,倾身往前凑来。   谢清霁心头一突,某个回忆画面突然浮现脑海之中,他一个瑟缩,属于妖兽的某种本能让他立刻察觉到了某种潜藏的危险,他急声道:“我喝!”   他伸手就要将酒壶拿过来,但是司暮的心海底的针。   方才还主动递酒壶过来的人,此时却散漫地笑了一声,避开了谢清霁的手,唇齿间咬着醉意,漫声道:“我喂师叔喝。”   谢清霁脸色有点发青,他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喝醉酒的司暮没道理可言,眼下修为不够,打也打不过……他一咬牙,将这笔烂账记下了,切齿道:“我喝。”   细长壶嘴抵唇边。   酒壶的把手被司暮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   忍。   谢清霁眼一闭,拒绝去想这壶嘴方才被司暮碰过,匆匆沾了沾唇:“我喝完……咳咳咳!”   司暮手腕一抬,冰凉美酒自壶嘴流出,谢清霁猝不及防,被迫咽下一大口,呛了一下,偏头避开,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来不及咽下的酒液从他唇边流下,酒珠子顺着他下巴一路下滑,滑落紧扣的衣领里,谢清霁狼狈地舔了舔嘴唇,气到失声:“司暮!”   他脸颊染上了绯红,也不知是方才呛的,还是给气的,胸膛起伏不定,眸底剑意忍了又忍,恨不得召出来把司暮削一顿。   要疯了。   这是谢清霁今夜还清醒时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20章   谢清霁不善饮酒。   酒量之差,说是一杯倒都夸张了,当年司暮只渡了他一口酒,他就醉了,今夜被司暮追着连灌了许多,更是醉得飞快。   司暮也不善饮酒。   他倒是比谢清霁好一些,谢清霁是一杯倒的话,他勉强能算个三杯倒,不然他当年哪有那胆子去撩拨他师叔,今夜又怎么会疯成这样,逮着他徒弟灌酒。   总之这注定是个混乱又煎熬的夜晚。   胡长老又焦灼又期待地等着谢清霁将批了印的玉简带回来,丝毫不知他眼巴巴等着的人正身陷囹圄。   谢清霁被喝醉了酒发疯的人缠得无法脱身,逼不得已也喝了一肚子酒,成了第二个小醉鬼。   最后两醉鬼酒喝完了,闹够了,脑子都不清醒了,迷迷瞪瞪之中,又倦又困,面面相觑了一会,倒头就睡。   只留下不知实情的胡长老苦苦等待。   司暮做了场梦。   修仙之人很少做梦,司暮上一回做梦,约莫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梦境里,有些感慨,没想到这回喝醉了酒,还能梦见这么些陈年往事。   他师尊行露陨落后,司暮跟着他师叔谢清霁过了数百年,从一个十五六岁的萝卜头,变成成身姿挺拔眉目俊朗的成熟男人。   数百年光阴,就算是养只猫养只狗,也该养出感情来了。   但谢清霁不然。   他师叔揣着颗又冷又硬的石头心。   这数百年来,谢清霁几乎有一大半时间在闭关,另一小半下山历练,斩妖除魔。   只有那么偶尔的,碎片似的时间,他才和小司暮有短暂交流。   还得小司暮非常主动的,卖乖装无辜的,才能骗得来一个抱抱。   说是抱抱,其实也不过是小司暮撒泼赖皮凑上来的一个单方面抱抱。   谢清霁通常是不会回应他的,他只会僵硬着,默然忍耐片刻,直到小司暮不安分地跃跃欲试想要越雷池,他才冷冷淡淡地说一声“放手”。   怎么会有这样不得趣的人。   小司暮难免在心中抱怨。   他开始用各种方法来吸引谢清霁注意,想让谢清霁对他露出夸赞的神色,哪怕只是笑一笑都好。   行露离开时,小司暮才刚拜入飘渺宗不久,还什么都不会,不过他很有天赋,一句口诀记下了,举一反三就能摸索出一系列的。   谢清霁刚开始还学着其他人干巴巴地教他,后来发现他着实聪明,便干脆将书房的禁制口诀告诉他,让他自己去看书,不懂再来问。   小司暮没让他失望,自学学得飞快,美滋滋地去找谢清霁,满心以为能得到他师叔的夸赞。   结果谢清霁只略略检查了他一下,觉得挺满意,交代了他几句,就心很大地闭关去了。   这一闭关,就是一年半载。   小司暮:“……”   小司暮不高兴了。   他琢磨了一下,转而开始惹谢清霁生气——不管怎么闹,只要让谢清霁能注意到他就好。   不过这主意也不太成,他胡闹得再厉害,谢清霁也依旧云淡风轻,好像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左不过一句“噤声”“胡闹”就能打发。   司暮郁闷了很久。   他是真的很在意谢清霁,就算他师叔总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端着架子没点乐趣,但这并不妨碍司暮喜欢他。   谢清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视线就会不自觉跟着跑,仿佛小狼狗在垂涎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总惦记着想叼回窝里守着,不愿意让别人碰一碰。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类似于,兽类碰见了心动的猎物,所产生的的觊觎和占有欲。   ——他在觊觎谢清霁。   ——他在试图让谢清霁这个名字前面,冠上“我的”两个字。   司暮渐渐长大,在日复一日的试探中,终于知晓了他师叔的底线。   他可以偷懒不练功,可以逗仙鹤捉乌龟,甚至可以将谢清霁要看的书弄乱……但唯独不可以在他和谢清霁之间,产生除师叔侄以外的关系。   可偏生这是司暮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在反复试探,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后,终于一咬牙,决定来搞个大的。   但司暮也是情窦初开,虽有一腔热血,实施起来难免彷徨——上回他只问了句“道侣”,就差点儿被赶下主峰,这回他要说更过分的事,岂不是要小心被直接逐出飘渺宗?   司暮冥思苦想,想起众人常说酒能壮人胆,深以为然,于是偷偷摸摸去弄了一壶酒来。   转念又想到他师叔那屋,通往四面八方,阵法禁制随便就起,不是个作案的好场所,琢磨了一下,找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只说修炼卡到瓶颈了,让谢清霁晚上过来一趟。   谢清霁没想太多,答应了。   这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司暮在谢清霁来到之前,猛灌了自己三大杯——结果他高估了自己酒量。   胆子是壮大了,可也大过头了。   他原本打算是借着酒劲壮壮胆给谢清霁表个白的,不管谢清霁拒绝还是接受,他至少要让谢清霁知道他的心思,往后别的,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可他弄到的酒后劲太足——刚喝第一杯时根本没什么感觉,他惴惴之下只以为这是假酒,急急忙忙又灌了两杯。   谢清霁来的时候,那酒正正好上头。   而谢清霁果不其然,听都没听完他说话,便皱着眉斥了他一声“胡闹”,转身要离开。   司暮脑子一抽,酒意上涌,他胆大包天地拽住了谢清霁的袖子——他向来很胆大,但这也是他第一次胆大到近乎狂野的地步。   他拽住袖子一扯,顺势扣住了男人清瘦的手腕,拉着人往屋里一拉,啪的一声往门上设了禁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清霁,充满着凶狠的意味。   “师叔走这么快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我早已成年,也知晓自己在说什么,这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现在这样的,是像道侣那样的。”   “师叔,你知道道侣是什么吗?”   谢清霁被他胡言乱语气得不清,拂袖震怒:“闭嘴!”   他尚且端着架子没动手,只以为司暮是喝醉了发疯,试图和往常一般,用简单的词语将司暮斥退。   可司暮今天喝了酒,熊心豹子胆泡的,觉得自己现在浑身充满勇气,步步紧逼,彻底放飞了自我:“道侣就是我们可以做一些更亲密的事情,比如这样——”   他低低沉沉地一笑,捞过旁边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然后随意一扔,紧接着就倏然出手,甚至用上了一点灵力,将谢清霁整个人拽进了怀里,长臂牢牢扣住腰,低头咬住了谢清霁的唇!   谢清霁大概是没想到他胆大如此,一时震惊地都忘记了反抗,直到司暮湿热的舌撬开了他因错愕而微微张开的唇,将一口清冽的酒渡了过来!   掌下腰身清瘦挺直,扣在怀里时是与他如此贴合。   司暮酒意上头,模糊中想,这人天生就合该是他的。   然而下一瞬哗啦几声,司暮就整个人横飞出去,撞飞了许多东西,最后砸到门板上,哐当砸破一个大洞,踉跄倒地。   ——要不是方才他自己设的禁制拦了一下,他现在得跟个萝卜一样栽在外头雪地里。   这一下谢清霁下了狠手。   司暮站起身来,捂着胸口咳嗽两声,咳出来一口血,胸腔里痛得他发懵,有那么瞬间他甚至怀疑肋骨怕不是都断尽了。   他呸呸吐干净嘴里的血沫子,抬眼看见他师叔怒容满面,怔了一瞬,旋即便大笑出来,沙哑着声道:“师叔生气了……我以为师叔是石头心,原来也是会生气的。”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新奇事,看着谢清霁强作镇定,耳根尖却红得火烧似的,得到了极大的鼓舞,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眸光发亮。   谢清霁是第一次在震怒之下,对司暮下如此狠手,看见司暮吐出来的血,他指尖微微一颤,又很好地被掩饰了。   他脸色有些发白,抬手以袖狠狠擦过唇畔残留的酒液,力气之大,压的唇都失了血色。   冰雪似的一个人,唯独耳根尖越发滚烫发红,一抹艳色灼伤人眼。   司暮跌跌撞撞走回来,眸光亮到极致,喊了声“师叔”。   谢清霁哪里还想理他,见他还能走动,冰冷着一张雪玉似的脸,拂袖就要绕过他离开。   可司暮现在就是只饿狠了的大狼狗,见着了肉骨头,闻着了肉味,却死活尝不到,哪里肯放人走,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往谢清霁面前一堵——不知何时,他已经长得比谢清霁还要高还要壮了。   “别走啊师叔,我们来喝酒啊!”   谢清霁胸膛起伏不定地看着司暮。   他酒量本来就不高,当年清虚君逗弄他,给他舔了一口果酒,结果就不得不照顾了三天软绵绵的小醉狐。   如今盛怒之下,谢清霁忘记及时用灵力将酒意逼出来,酒意上了头,他盯着司暮,张了张嘴想呵斥,却发现自己一个凶人的词都不记得。   司暮发现了,他热情又体贴地继续撩拨他师叔:“师叔想骂我什么?是混账还是滚蛋?”   他步步紧逼地凑过来:“师叔在哪,我就往那儿滚……”   ——司暮算是反应过来了,在这件事上,谢清霁越生气,才对他越有好处。   怕最怕他做到这种地步,谢清霁都只是冷冷淡淡没什么反应,那才要命。   那夜混乱至极。   谢清霁后来大概是因为醉了,又被司暮气得狠了,第一次失了仪态,将司暮摁着一顿胖揍。   司暮刚开始挨了几下揍,后来吃不消,也还手了,不过他的还手,说是还手,改成火上浇油倒还差不多,反正就是可着劲惹谢清霁。   总之两人一路打,追追赶赶的,就追到了谢清霁的住处,甚至还掀飞了谢清霁屋舍的几片瓦——这大抵便是后来传言的“互夺所爱掀屋之仇”的原始版本。   ……   梦境里太过折腾,司暮恍恍惚惚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觉得浑身都痛,仿佛刚跟人打完场架似的。   他一边沉思着为什么这个梦境这么真实,一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这浑身酸疼的筋骨,结果手一伸,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软软的,温热的。   他下意识转头望去,片刻后见鬼似的瞪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师叔你听我解释,我和我徒弟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发四!我清清白白!   师叔:哦。   ~~ 第21章   他旁边正坐着他徒弟,衣衫凌乱,脸色沉沉,眼底发青,一派风雨欲来之景。   他的手因着方才一个懒腰,恰恰好搭在对方大腿上。   司暮缓慢地眨了眨眼,觉得也许现在他才是身处梦境中。   谢清霁其实也只比他早醒那么一小会,司暮这一夜梦见了什么,他也是同样梦见了什么。   他刚懵懵地坐起来,还云里雾里险些分不清梦境现实,就看见司暮跟着醒了。   酒醉醒后思维有些迟钝,昨晚那些支离破碎带着酒味的记忆缓慢回笼,谢清霁只觉额头青筋蹦得欢快。   他垂眸,司暮的手还搭在他大腿上,温度透过薄薄衣衫传递过来。   谢清霁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他果断地一伸腿,毫不留情地一踹。   扑通一声,呆如木鸡没有防备的司暮被踹落地,狼狈地爬起身来。   他这一摔,倒还清醒了些,环顾四周,四周一片狼藉,案几翻了个肚,酒杯碎了一地,酒壶凄惨地躺着,盖子被挑飞了,酒液流了一地,一副空白画卷就浸在酒液里,落款处墨迹都模糊了。   他僵硬着抬头,谢清霁正冷淡地看着他,动作迅速地整理好衣衫,翻身下榻。   司暮也懵了,怪不得他梦境这般真实,原来他梦里打了场架,梦外也打了场!   只是梦里他摁着的人是他师叔,梦外……   他没对他小徒弟做什么吧?!   然而谢清霁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没被做什么的样子,司暮张了张嘴,艰涩道:“昨晚……”   语气里竟有一丝难得的慌张。   俗话说,让自己以最快速度从惊乱中恢复过来的方法,就是看别人比自己更慌乱。   谢清霁还是第一次看见司暮露出这种表情,仿佛有些无奈又有些懊悔。于是他将自己的镇定建立在司暮的慌乱之上,又惦记着司暮喝醉酒的疯样,淡淡道:“你昨晚拉着不让我走。”   司暮:“……”   司暮被扎了一刀。   谢清霁抬眼扫过慌乱的四周,视线在倾倒的酒壶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回司暮脸上。   语气仍旧无波无澜:“还非逼我喝酒。”   司暮:“……”   司暮被扎了两刀。   谢清霁沉默了片刻,祭出了最亮的刀:“你昨晚……还拉着我,一直喊我师叔。”   他看见司暮神色都变了,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后半句问出来了:“……我和风止君,很像吗?”   司暮被扎了个透心凉。   他骤然站起身来,呼吸紧了几分,看了谢清霁一眼,又强行移开了视线,避而不谈:“你昨晚怎么会来这?”   他昨天明明和谢清霁说了,让他早些睡的,照谢清霁的性子,闲着没事怎么会莫名其妙来找他?   谢清霁抬手,手腕一转,手心朝上,一枚玉简凭空浮现,他道:“新弟子即将去秘境试炼的事,需要你过眼。”   他将玉简递给司暮,司暮抬手接了,压了压烦乱的心绪,正打算找个借口强行揭过这件事,就听得谢清霁又问:“你昨晚,在劝谁喝酒?”   ——这倒霉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哪壶不开就偏要提哪壶?   司暮在他师叔面前没脸没皮惯了,但还没放飞到能在小徒弟面前嘀嘀咕咕这么多。   小徒弟才多大啊。   他冷静下来,抛着手中玉简,恢复了散漫疏懒的神态,漫不经心道:“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容易秃头的,这玉简我等会儿看完直接给胡长老,你先回去歇着吧。”   如果是以前的谢清霁,这时候就该踩着台阶离开了。   但昨晚闹了一通,又做了梦,新仇旧恨涌上来,司暮似乎还露了什么马脚,谢清霁看了他一眼,倒还不走了。   他徐徐两步走到地上画卷边,稳稳停住,视线停留在那被酒晕染开的落款里,意味不明地说了声:“这纸卷上,本该画着东西吧。”   司暮捏着玉简的手几不可见地一僵。   谢清霁这回没打算放过这闹腾完就当没事发生过的疯家伙。   有些事用风止君的身份无法说出口,用司暮徒弟的身份,说出来倒是毫无顾忌,横竖披着假身份,司暮不知他是谁。   他也该让司暮尝尝被人闹腾的滋味。   他往边上走了两步,走到展开的画卷边,半蹲下身,仔细凝视。   这类似的画卷……他刚重生苏醒归来,被送去司暮屋里的那一夜,也曾见过。   大概是酒醒了冷静了,很多事情稍微一想,也就明了了。谢清霁着画卷上的酒,运转灵力于眼周,很容易便窥见了一些隐秘的痕迹。   他头也不抬,轻声道:“你画的……是风止君?”   司暮虽然天赋异凛,当年也和他学过剑术,但他更出色的地方……是他的画。   仙修以画入道,称之画修,画修画画,以灵力渡入画中,让画中物跃出纸外,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么多年来,谢清霁只见过一个人,能让画中物完全“活”过来的。   别的画修画物为真,是“操控”,而司暮却是“创造”,他创造了画中物,赋予它们的,是生命力。   简而言之,就是司暮画出来的人或物,在一定时间内,是独立真实的,有时候甚至会有自己的意识,不需要司暮时刻去操控引导。   宗门里都传言,这百余年来,每年里的某一两天,司暮都会召美人儿共饮美酒,但谢清霁这大半年来,却是从没见过这所谓“美人儿”的踪影,也不曾听司暮提及。   六峰地盘不小,但人也不少,司暮想要藏一个人百余年不露痕迹,还是有些困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这“美人儿”,藏在画里。   而昨晚听司暮念了一晚上的“师叔”……绝非谢清霁多想,他实在是想不出来这画里,还能藏着除风止君之外的什么其他人。   这人……   竟是画了百余年的风止君,央着一个纸上虚影,陪他喝了百余年孤单寡寂的酒。   谢清霁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将视线从画上收回来,转头看见司暮神色,了然之余又有些气恨——司暮这家伙,竟是连他死了也不放过,就惦记着灌他喝酒!   他的遗骨怕不是被司暮给浸酒缸子里了?   司暮没想到谢清霁能敏锐至此,不过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他也不是什么扭捏性子,无可奈何了一瞬,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我师叔,那又如何?”   他复又道:“风止君离开百余年了,我画着来想念他,不成吗?”   司暮承认得太理直气壮,谢清霁反倒被噎住,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半晌讷讷道:“大家都说,你们关系不太好的……”   何止是不太好,传言里两人掀过屋劈过山,那简直是见面就要拆了飘渺宗的节奏。   司暮笑了笑,干脆抱臂而立,笑着看他:“难得见你对什么事好奇,来来来,传言真真假假有什么好听的,你想听什么问我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清霁:“……”   谢清霁一点都不想问,他甚至能猜出来司暮要说些什么。   也许他在某些事情上真的是天生缺了点什么,他曾很认真地思考过司暮的表白,可无论他多努力去想,甚至翻过无数书籍,仍旧是不能理解司暮的想法和感情,更无法给予回应。   他一度以为司暮有这些念头,是与他相处久了,才产生的一些错觉,故而果决地分峰而居再不往来。   可是效果似乎……不甚明显。   谢清霁对司暮束手无策。   司暮对之一无所知,他将突然变得沉默的小徒弟送走,回屋清理了一番,独自回忆了一把。   确定自己昨晚除了灌小徒弟几口酒、和他打了一架之外,没做别的什么不可描述的事,司暮松了口气,翻出玉简开始处理事务。   他处理得很快,给苦候一天都没等到回应的胡长老发了讯息,想了想,又发通讯,喊了主峰的明溱长老来。   新弟子历练一事,向来是各峰的长老轮流带着去,今年恰好轮到明溱长老。   司暮和明溱简单交代了几句历练的事,明溱一一记下,又提议了几句。   两刻钟后,两人大概敲定各种事项,明溱正要离开,司暮忽然开口:“等等,先别走。”   明溱只以为他还有事要交代,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有件事儿要问你。”司暮摸了摸下巴,一边琢磨着言辞一边缓声道,“这事全宗门估计只有你最了解。”   司暮这说话的样子很随意,不过明溱知道他向来是雷劈上头都懒散至极的。思及司暮话里意思,明溱肃然了神色,只觉被信任、被期许的庄重感油然而生。   明溱肃声道:“君上请讲,我必竭力替君上分忧。”   司暮摸了摸下巴,问:“宗门里传风止君和我的事儿,传出来几个版本了?”   明溱:“……”   明所有传言的罪魁祸首溱:“……”   这事全宗门里还真特么只有他能说得清。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你好菜啊,师叔的马甲扒不掉,自己的小秘密掉了一地。   快来报数,有多少小可爱想看上章说的 被清虚君骗嚯酒的小醉狐!   今晚写一点明天发作话里 第22章   明溱在主峰兢兢业业地当了数百年长老,这双眼看过太多了。   他来主峰的时候,风止君和司暮君正和谐同住、叔友侄恭着——并不。   那都是外人看到的假象。   事实上那时候风止君和司暮君关系已经很紧绷了,说句剑拔弩张都不为过。   司暮君每日里仍旧是嘻嘻哈哈地撩拨他师叔,但明溱暗中观察,发现风止君在有意识地躲着他师侄。   这就有意思了,风止君是何人,别说是飘渺宗了,搁全修仙道里都是数一数二说一不二的人,做什么要躲着他师侄?   或者说,是司暮君做了什么,让风止君不得不躲着他?   明溱兴冲冲地冲在看戏第一线。   他进飘渺宗之前,是一大户人家里不受宠的庶子,胸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每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一群嫡兄庶兄争得头破血流,故而对隔岸观火这技能练得格外纯熟。   于是在那几年里,他悄咪咪地见证了风止君和司暮君的决裂——   具体情况他是没能近观啦,但这不妨碍他远远看热闹并自动脑补出十八场戏来,再然后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无私奉献精神,就……   “咳咳。”明溱掩饰地咳嗽两声,若无其事:“君上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便是。”   明溱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吞吞吐吐:“嗯,也不是很多版本吧,也就十个八个……”   他在司暮的凝视中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无可奈何道:“好吧,我就实说了,十八个。”   司暮“哦”了声,倒也没责怪的意思,又若有所思地继续问:“最流行哪个版本?”   明溱硬着头皮:“就,咳咳,那个啥,互夺所爱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么……”   他有点搞不懂,这些传言传了几百年,风止君没管,司暮君之前也没管,怎么今天突然就心血来潮问起来了?   可君上问话,他也不得不说。   司暮其实没有要算账的意思,他只是想起来今早小徒弟对决裂传言深信不疑的模样,勾了勾唇角。   他之前不管这些传言,是想逼谢清霁出面,后来谢清霁不在,他也没心情搭理这些事,干脆放任不管,谁成想还越演越烈了,传的他小徒弟都知道了。   等到时候师叔回来了,等他把师叔拐进窝里了……   吓哭你们这群瞎传瞎说的傻狍子。   明溱惯会察言观色,看出来司暮没有要问责的意思,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松快了许多,也有心思开别的玩笑了。   “这次历练弧月也要参加吧……说起来比剑那日您收徒不成,我还以为他要来我们主峰,正高兴着呢,谁知后来就在他符纹里感知到了君上灵力,我——”   司暮没听懂:“什么灵力?”   明溱道:“就那天有个孩子说玉牌被抢了……”   他三两句交代了钟子彦那事,笑道:“君上瞒得可真紧,我还以为您是不打算收他为徒了……”   谁知道两人私下里原来还有联系,后来司暮更是直接去九层塔逮人。   司暮却是皱起了眉。   他那时候确实是偶尔会关注一下谢清霁,对玉牌那事也是知道的,可所谓追踪符上有他的灵力,他却是丝毫不知。   在正式收徒之前,他只和谢清霁见过三面。   第一次是喝醉那夜,第二次是比剑时收徒被拒,第三次便是九层塔里……无论哪一次,都不可能让谢清霁画追踪符时流露出他的灵力。   他只以为明溱看错了,没太在意,随口打发了人,琢磨了一会,又悄悄去了一趟主峰。   ——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逮着那只小毛球呢?   被惦记的小毛球觉得鼻子痒痒,他不动声色地偏头,抿了抿唇,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   他刚回了自己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锁好门,就将那残镜重新拿了出来。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对某些事会有一定的感应能力。   谢清霁就隐隐约约感应到,之前残镜中显露出来的那不明物件的机缘,就近在眼前。   可惜他现在虽然境界仍在,但修为太低微,无法感应更多更具体的东西,只能事到临头了才能发现。   谢清霁摩挲着残镜破旧坑洼的边框,朝里面渡入灵力。   镜面晦暗不清,照着朦胧人影,灰扑扑的一点动静也无。   谢清霁微微叹口气,将它再次收起来,只在心里打定主意,要趁着这次出去,找机会查探一下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历练之事很快被提上日程,那是个小秘境,危险性不大,很适合这些刚入门的小弟子们练练手。   它每年开放一次,一次开三个月,新弟子们分三批次进去历练正正好。   今年带队的,正是主峰的明溱长老。   拜入飘渺宗刚一年的小弟子们被聚集起来,统一开了个集会,听明溱长老讲注意事项,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迟舟凑过来和谢清霁讲悄悄话:“我还是第一次去秘境,有点紧张,你紧张吗?”   谢清霁摇头,神情镇定。   迟舟就哎呦一声,羡慕道:“说实话,弧月,我可太佩服你这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性子了,好似什么都难不倒、困不住你似的。我就没见过你害怕发愁的样子,总是这么淡定……”   他还是一贯的话多,贫起嘴来没完没了,谢清霁听得忍不住微微发笑,心情也跟着开朗了许多。   然而谢清霁很快就淡定不起来了。   因为在明溱带着大伙儿准备出发的时候,有人施施然摇着折扇也加入了队伍。   一片吃惊又压着高兴的欢呼声中,谢清霁沉默:“……”   这人是多闲得无聊!区区小秘境也要凑个热闹!   来人正是司暮。   他熟练地安抚了躁动的弟子们,三言两语就让这群毛头小子安静下来,然后优哉游哉地往谢清霁身边一站。   因为是去历练,宗门里并没有给大家安排坐骑等东西,都是各凭各能力赶路。   各小弟子们纷纷掏出自己惯用小法器。他们入门修炼的时间还不长,还需要借助法器,才能吸纳转化四周灵气。   迟舟也掏出来一个金灿灿的星盘——他热爱金色的习惯在拜入飘渺宗之后也没有变,别的弟子演练用的星盘都是正常朴实的,唯独他用黄金打造了一套星盘,金灿灿的,晃瞎人眼。   在一片各色各样的小法器中,唯独谢清霁两手空空,不疾不徐地走在中间。   司暮看着他状若轻松的模样,想起来他是修剑术的,随口问:“你的剑呢?”   他只以为小徒弟要面子,不愿召剑出来,非要逞强。   谢清霁摇头:“不必。”   迟舟带着他的一团金灿灿凑过来,将谢清霁的老底揭得一干二净:“弧月你都没有剑,那你到时候历练用什么法宝啊?总不能继续折里头树枝来比划吧!”   司暮眉头一皱:“没有剑?”   他沉声:“怎么回事?”   谢清霁看起来很有主见,一开始就说了要去剑峰,司暮也没强求什么,一切随他去,只后来带他去宗门里选武器的阁楼里走了一圈。   当时他没跟着进去,怕打扰了谢清霁。仙修和自个儿的武器之间,最讲究合缘,不合缘的武器很容易反噬仙修,故而仙修选武器的时候很忌打扰。   谢清霁出来时手里什么都没有,只身上剑气萦绕,司暮就下意识以为他将剑收起来了,还好奇地问了句他选了什么。   然而谢清霁只微微摇了摇头,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这倔徒弟某些时候就爱和他不对付,司暮很习惯了,逗了两句,也没多理他,就任他自己折腾。   难不成这小家伙当时并没有选剑吗?   司暮想想谢清霁这性子,越想越觉得可能,越觉得可能就越头疼。與。夕。糰。懟。   也怪他过分信任谢清霁,忽视了许多。   他沉思了一下,掏出储物囊,翻了翻,翻出来一把轻剑,拿在手里抛了几下,打量了一番,转手递给谢清霁。   这剑当然是比不得宗门里特意炼制的剑,但也勉强算是上品,这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再带谢清霁回去再挑选剑了,只能先将就用用罢。   司暮送剑送的爽快,谢清霁却迟迟未伸手。   他并不需要剑……   然而他抬眼看见司暮不容置喙的神色,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将剑接了过去:“……谢谢。”   司暮眼底明晃晃地表示着“回去再收拾你”,缓声道:“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谢清霁背脊一凉,莫名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他抿紧了唇,没再吭声,老老实实地握着剑,假装很认真地在借剑引灵气。   秘境所在之处是飘渺宗的管辖范围内,不是很远,就这样表面平和地赶了一天路,在彻底天黑前,一行人成功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个虽小,却很漂亮的镇子,里面住着的基本都是普通人。   谢清霁甫一踏入此地,便觉那之前若有若无的、关于残镜所现之物的感应,清晰了几分。   一天都在赶路,大家中午都没能好好休息,匆匆啃了些干粮,歇了歇就接着跑。   天已蒙蒙黑,行人匆匆往家里赶,各家门前都点起了灯笼,温暖的光芒让整个小镇都变得温馨起来。   正值晚饭时间,酒楼里还很热闹,飘渺宗一行人占了一大半位子,剩下几桌是小镇里的居民。   这小镇本就隶属飘渺宗管辖,又因着秘境缘故,飘渺宗的人每年都要在此来来往往好几个月,居民们对此司空见惯,毫不见外,热热闹闹地和弟子们打招呼。   弟子们年纪小,防备心不重,又多是些活跃的,兴冲冲地回礼,然后聚成一团,一边聊天一边等饭吃。   一群少年郎聊着聊着,就讲到了小镇古老的传说。   迟舟早就打探过消息,对此说的头头是道:“这小镇有个特产——不是吃的玩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叫骨骰。”   他顿了顿,察觉同音字的微妙,补充道:“不是脑袋的那个头,是赌坊里玩儿的那种骰子。”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噶和大噶的朋友们看小醉狐↓   ——————   小狐狸刚被清虚君捡回来时,做什么都很谨慎小心,每天安安静静吃饭喝水洗爪爪,然后就乖乖地抱着尾巴蜷在一边,看清虚君修炼,轻易不敢打扰。   清虚君要被他一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眼望得心都化了。   清虚君在外人面前很端庄,私下里没人时就爱逗弄小狐狸,挠脑袋摸尾巴举高高。   小狐狸很喜欢,但是他怕自己得意忘形惹清虚君生厌,连高兴都表达得很含蓄,只矜持地将尾巴卷在清虚君手腕上,用鼻尖蹭蹭清虚君的手指。   某日清虚君闲来无事起了兴致,自斟自饮,看见小狐狸又团成一团,窝软榻上眼巴巴看着他,他笑了声,招手:“过来。”   小狐狸眼一亮,吧嗒吧嗒踩着小碎步跑到清虚君手边,仰着头看他。   清虚君问:“喝过酒没有?”   小狐狸迷惑地摇了摇头。   清虚君就翻来一壶果酒——与其说这是酒,还不如说是果汁,酒味很淡,小孩子也能喝。   他倒了一杯给小狐狸,哄他:“这酒不烈,喝不醉的,很甜。你尝尝?”   小狐狸听见很甜的时候,小耳朵微微一动,凑过去闻了闻,果真闻到了甜滋滋的果香。他没喝过酒,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低头闻了一会,又仰头看清虚君。   清虚君鼓励地看着他,一脸正气,完全看不出使坏的心思。   小狐狸对他很信任,不再犹豫,伸出舌尖,小小地舔了一口。   果然,果香味甜甜的,很好喝。小狐狸高兴地眯了眯眼,又舔了一口,甩了甩尾巴。   小狐狸还很小,故而就算这果酒很淡,清虚君也不敢真给他喝完这一杯,看他舔了两口,就将果酒收起来。   “怎么样,好喝吗?”   小狐狸眨巴了一下眼,有点晕乎乎了。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觉得整只狐都仿佛踩在云端。他听见清虚君问话,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两只前爪交叠着互相踩了踩,矜持地蹲站着。   看起来还挺精神。清虚君挥挥手:“好啦,自己玩儿去吧。”   小狐狸奶里奶气地应了声,低头蹭蹭清虚君的手指,得到一个温柔的摸摸头,就吧嗒吧嗒又跑回软榻去团着了。   其实这时候小狐狸看起来已经和平时很不一样了,平时小狐狸哪里有这么多撒娇似的小动作。   不过清虚君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他本来就巴不得小狐狸多亲近他。看小狐狸在软榻上乖乖团着,清虚君放下心来,就继续自斟自饮,随手捡了本书,看书去了。   两刻钟后,清虚君翻完一本书,心满意足地换了一本,顺便看了眼小狐狸。   这一眼将他吓了一跳,原本乖乖团成一团的小狐狸不知道在想什么,偌大一个软榻不走,非要踩在边缘,摇摇晃晃,一个不小心踩了个空,就直直往下掉。   清虚君赶紧冲过去伸手把小家伙接住。   团起来时连清虚君双掌都盛不满的小狐狸,醉眼迷离地摊在清虚君掌心里,尾巴甩得欢快,绵绵软软地冲他吱了一声。   清虚君被他吱的一个激灵,心里冒出来两个字——哦豁。   小家伙喝醉了。   果酒很淡,小狐狸也只舔了两口,虽然现在醉了,但清虚君并不太担心。   他将小醉狐放到身边团着,给他挠了一会脑壳,见他昏昏欲睡,便也不打扰,自己又换了本书看去了。   然而小狐狸平时乖巧又矜持,醉了之后格外黏人。   他抱着尾巴眯了一会,忽然惊醒,眼里迷迷蒙蒙一层水雾。他眨了眨眼,摇摇晃晃站起来,仰头看了清虚君一眼,四只小爪子开始扒拉清虚君的衣袖,爬一步滑三下地爬到了清虚君怀里。   然后小心翼翼地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乖巧地抱着尾巴团成一团,又睡去了。   这是他平时从来不会做的事情。   清虚君垂眸看他,眸底有浓浓的怜惜,小家伙大概是长时间处于危险之中,没有安全感,才睡得这么不安稳。   他摸了摸小家伙柔软的绒毛,心软成一片。   小狐狸这一睡,就睡了大半夜。他将脑袋埋在尾巴里,打了个呵欠,醒了。   清虚君只以为他酒醒了,正要打趣他两句,结果小狐狸仰头看了他半晌,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眸亮晶晶的。   清虚君心里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   他的预感没错,小狐狸在他怀里睡厌了,拉拉扯扯地,就爬上了他的脑袋,四肢一伸,整块狐狸饼就摊在了清虚君的脑门上。   长长的毛绒绒的尾巴一摇一晃的,扫过清虚君脖子,清虚君头顶狐狸饼,哭笑不得了一会,听见了小醉狐绵软又平稳的呼吸声。   ……小家伙又睡着了。   清虚君呆了一会,认命地将头上发簪取了下来,生怕硌着小家伙柔软的肚皮。   他以为小家伙最多睡到早上,结果一直到正午,小醉狐依旧摊在他脑袋上呼呼大睡,不愿醒来。   清虚君想了想,出门了。   时值冬天,正午的太阳暖呼呼的,晒在身上很舒服,小醉狐睡得更香了。   倒是路过的小弟子很懵逼:“清虚君,您头上这顶帽子……很别致啊。”   清虚君以食指抵在唇边,很轻地笑了声:“小点声。”   他收敛了笑意,故作深沉地对小弟子说:“看见没?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人不能长时间闭关,闭关太久了,头上容易长狐狸。”   清虚君头上长了一天的狐狸。   傍晚时分,小醉狐终于醒了,睡眼惺忪,还没睡够的样子。   小家伙一天没吃东西,清虚君赶紧端来吃的。结果平时会自己乖乖吃饭的小狐狸,今天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清虚君,看了一会,见清虚君没有反应,又低头用鼻子蹭清虚君的手。   清虚君就懂了,敢情这小家伙还没酒醒呢……瞧这黏糊人的劲。   他美滋滋地享受着小醉狐难得的撒娇,喂饱了小狐狸,看着他终于精神点了,跳下榻自个儿玩去了,十分欣慰。   然而他这欣慰维持不了两刻钟,小狐狸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开始追起了自己的尾巴。   3清虚君有点懵,他看着小醉狐跳上软榻,努力往后扭头找自己的尾巴,找见了就软软地吱一声,扭着身子去捉尾巴。   然而大概是喝醉了还没醒,他忘记该怎么把尾巴甩到身前了,只会扭着身伸着爪子去捞尾巴,够不着就绕着圈跑。   他跑了好几圈,累兮兮地摊下来,小胸脯起伏不定,眼底全是委屈,水蒙蒙的,转头看清虚君。   清虚君:“……”   他忍着笑走过去,将这只可怜兮兮的小醉狐捧起来,放到了特意给他布置的小被窝里,将他蓬松柔软的尾巴捞起来塞到他怀里,轻柔地摸摸他的头。   “睡吧,晚安。”   他的声音太温柔了,小醉狐如愿以偿地抱住自己的尾巴,乖乖地一动不动了,睁着一双眼望着清虚君,朦朦胧胧中,只觉得好像在很遥远很遥远以前,也曾有人这么对他说过晚安。   是多遥远以前呢?   又是谁对他这么说呢?   小醉狐困了,脑子不清醒,他想啊想,什么都没想到,倒是把自己想睡着了。   夜色沉沉,寂静无声。 第23章   骰子盛行多年,衍生出来有许多种,昂贵的有玉石做的,普通的有妖兽牙齿做的,但最古老的,还是骨头做的。   小镇里这个特产,就是用各种骨头雕刻的,为了和别的区分,特意叫成骨骰。   小弟子们有不知道的,赶紧笑着凑过来:“迟舟你在说什么趣事儿,说大声些,让我们也听听嘛!”   大家都好奇,正巧饭菜也还没上来,司暮君和明溱长老都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是放任他们随意的姿态,迟舟无所顾忌,干脆坐到众人中间,手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又开始了说书人的架势。   “传说呢,很久之前,有对有情人……”   故事很老套,讲的是天妒有情人,一对夫妻空有情深,却不得长相守,一个含恨病榻上,一个含泪守空房。   “……那病逝的人是丈夫,他妻子与他情深数年,无法忘怀,日日捧着她丈夫生前最爱的小玩意儿落泪。”   迟舟道:“那小玩意儿,是一枚骨骰。”   妻子日夜落泪,哭得眼睛都瞎了,到最后泪成红珠,从干涩的眼眶里滚落。   滴到了她手中的骨骰上。   那血滴滚圆如红豆,落在骨骰上,竟也不溅散开来,只慢慢地团成圆,嵌入骨骰中。   “……那妻子哭瞎了眼,并不知这些事,她神思倦怠,抱着骨骰睡去,如此又过了好些日子。后来某一天……”迟舟语调一转,卖了个关子,“你们猜发生什么了?”   弟子们各自猜测了一顿,纷纷摇头,催迟舟快说。   迟舟吊足了大家胃口,解开谜底:“——他丈夫复活了。”   “啊?人死了还能复活?”   迟舟道:“这是传说嘛。你们听我说完。某天晚上妻子正伤心落泪,忽然就听到了她丈夫的声音,对她说……”   烛火昏暗中,有人在房门口,听着屋里啜泣声不绝,叹了口气,轻轻叩了叩门。   妻子听见动静,抽噎着抬头朝发生处望来,一双眼里干涩着,无血无泪——她已经什么都哭不出来了。   “谁?”她的声音沙哑。   她丈夫的声音回答她:“我知你相思入骨,不忍离开,复还魂与卿相见。”   迟舟瞥见饭菜送上来了,饥肠辘辘之下加快了语速:“反正差不多就这样啦。据说丈夫复活,是因为那枚骨骰——据说那是个能困留魂魄的法器,加上妻子落下的相思血泪,才得以留住丈夫的魂魄。”   相思泪,能留魂的法器。   谢清霁听见这两样东西,心里微微一动。   饭菜既然上来,弟子们暂停了聊天,各自落座,开始吃饭。   他们仍惦记着这传说,对那凄美爱情故事唏嘘了几句,注意力就转移到了骨骰上。   “这骨骰,是个法器?”   “还是能留住魂魄的……这可不得了哇,怎么从没听说过。”   提到法器,这群小弟子们就打足了精神,飞快地吃完了饭,又开始议论起来。   议论了一会,他们悄悄拿眼睛偷觑司暮君和明溱长老,发现前者正忙着催他徒弟多吃些,后者笑眯眯的,全无要解答的打算。   他们就只能自己继续琢磨。   那隔壁两桌小镇居民也吃饱了,听见他们认真嘀咕许久,都忍不住笑了。   其中一个壮汉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屈指叩了叩桌,笑道:“小兄弟们别纠结了,哪有什么法器。”   他这一声,小弟子们哗啦一下,视线就全投到他身上来了,其热烈之程度,让壮汉都忍不住抖了抖:“害,你们别这么直愣愣盯着我……我就是随便跟你们说一嘴。”   “传说呢确实是有那么个传说,不过法器这嘛玩意——害,我们普通人也不懂那么多,只是觉得……”壮汉挠了挠头,“要是真有这样的法器,这么简单就能复活人,这世间岂不是活死人、全乱套了?”   他这话讲得糙,不过小弟子们怔了一下,都反应过来了,忍不住也笑出声来。   亏他们还算是小仙修呢,这道理如此浅显都没反应过来,怪不得明溱长老他们都不说话。   生死有命天注定,想要逆天改命哪里会这么简单呢!   气氛一瞬轻松下来,小弟子们干脆就着这话题,七嘴八舌地和壮汉聊了起来。   壮汉吃饱了闲着无聊,也乐意和这些仙修弟子们扯皮。正扯得高兴,忽然就听见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在问他:“烦请问问。”   这声音质如珠玉碰撞,清凌凌的,在一片议论声中不算很大声,却叫人无法忽视。壮汉下意识“哎”了一声:“你问……”   他一边应着,一边朝说话人望去,望见人时就是一窒——这哪儿来的矜贵小公子,走错地儿了吧!   谢清霁方才一直听他们讨论没吭声,这是他第一次发问,疏离有礼:“那传说中的骨骰……是个什么模样?”   壮汉见他清冷又矜贵的模样,本能地挺直了腰板,语气都正经了些:“这,这真实如何我们也不得知,这传说也很久远了,据说亲眼见过这事的人都死的不知多久了。”   “不过后来人仿着传言里的描述,弄出来很多骨骰,白日里街上都有卖的,跟赌坊里那些骰子模样差不多,就是多几颗红豆子儿摁在里头,你明日可以去瞧瞧……”   壮汉本来打算就说到这的,骰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这么一说总该明白了吧,结果他一抬眼,就看见谢清霁依旧在望着他,神色认真,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壮汉:“……”   壮汉被这道冷澈的视线望得不明所以,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没见过骰子?”   谢清霁见过,司暮以前那些年里给他送来的各种小物件里,就有过玉制的骰子。   但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怀疑,只作不知,摇了摇头。   壮汉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是连骰子都没见过,挠了挠头,有点词穷:“就,它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的,然后每一面中间摁着颗红豆子,圆溜溜的……”   他绞尽脑汁地比划着,谢清霁依循着他的描述,在脑海里大致勾勒出一个物件来。   ——对上了。   谢清霁回想起残镜里曾现出来的骰子幻象,眸光渐深,没有注意到旁边司暮在听见这形容后也微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看了壮汉一眼。   壮汉胡乱讲了一通,最后放弃了:“害,反正你们明天自己去看看罢,满大街都是呢,你们还可以买些回去抛着玩儿,也可以送——”   他话还未说完,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有个婶儿好像被什么东西冲撞了,给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嚷了一句:“你这疯子,大晚上的跑什么呢,魂都要给你吓没了……”   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谢清霁也转眸望去,看见小酒楼外街道正跌跌撞撞地跑过一个人来,跑了没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两步摔倒在路边。   他身体似乎不太好,动作很不利索,挣扎着起来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有靠门边坐着的小弟子看不过眼,正要起身去扶,被壮汉叫住了。   方才还和他们有说有笑的壮汉,此时语调有点冷又充满着嘲讽:“不必扶他,一个自食恶果的疯子……离得远些才好。”   那小弟子不明所以,犹豫着回头望过来。   壮汉朝那疯子做了个呸的动作,不屑道:“这疯子不是好人,早些年坑害无辜忠良,强取豪夺,这才得了报应……哈,成日捧着颗破烂骰子,也不知哪里抢来的,疯疯癫癫地闹着要给人还魂呢!”   “你们小心些,他疯起来可凶了。”   小弟子讷讷道:“这样啊……”   他迟疑着又坐下了。   那疯子挣扎许久,终于自己站起来了,他一身破烂,头发久未打理,乱成无数个结,脏兮兮地顶在头上,东一缕西一缕,谢清霁都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站起身来,捧宝贝似的捧着个什么东西,爱惜地吹吹拂拂,嘴里嘟囔着什么。   谢清霁眉梢一动,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捏紧,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眸。   ……   小弟子们来小镇毕竟是为了历练,而不是来玩的,吃饱喝足后,大家便各自回屋歇息了。   弟子不少,客栈空房有限,故而大家都是两人一房,唯独谢清霁不喜与人同塌而眠,借了司暮君的光,自己独居一屋。   屋内,谢清霁以指沾水,凭着记忆,在桌上画下残镜中曾显示过的骰子模样。   方才那疯子在酒楼外路过的时候,残镜忽然一颤,紧接着便开始发烫起来。   他心知有异,但当时在场人太多,他不好贸然去看疯子,更不可能将残镜拿出来,只能暂且压下心思,等各自回房后才拿出残镜来看。   然而残镜已恢复了平静。   谢清霁弹指弹落残留指尖的水,摩挲着残镜镜面,久久沉吟。   他是这尘世间第一个发现天道有异动的人。   修为心境到了一定境界,能与天地通感,谢清霁某日闭关出来,心生不详,有所感知,便立刻开始探查这件事。   然而天道存在的时间甚至远超于尘世间,它无形无影,想窥见分毫都实在艰难。   谢清霁奔波了许久,才渐渐明白了天道想做什么——它想重塑神身,化无形为有影,彻底掌控这天地万物。   芸芸众生经过千万年发展,相生相克,才得以保持平衡,相安无事,天道这么一来,势必要打破安宁,造成无数灾害。   谢清霁自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在意识到天道的意图后,开始想办法阻止,然而就算他是修仙道第一人,也孤拳难敌天道,查阅了无数古籍之后,他决定借助一些法器来对抗天道。   然而这些法器历史悠久,早就不知流落何处,又成何模样了,谢清霁几番寻找,只找到一枚破破烂烂的残镜,还被岁月腐蚀得用不了了。   谢清霁只能引天地之灵气,废了好多功夫,将残镜再次炼化,利用残镜来感应其他法器。   只可惜那时刚炼化了残镜,天道就忽然生变,他匆匆离开,也来不及找法器,就……   他正沉吟着,门忽然被叩响,司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我,乖徒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三)更新照例挪到早上9点~晚上没有。 第24章   这人大晚上的,也不知来做什么。   谢清霁将残镜收起来,匆匆拂散桌上水痕,起身开门。   司暮是来送玉牌的。   那给新弟子历练的是个小秘境,他和明溱修为太高,在里面待久了会引起灵气动荡,秘境崩坏,所以他们通常都是等在外边的,只给每个弟子发个能双向联系的玉牌。   如若弟子们遇到危险,就用这玉牌来联系他们。   司暮惦记着小徒弟没去过秘境,多说了几句,却见谢清霁似乎心不在焉的,只嗯嗯嗯地应着。   他止了话头,垂眸看见桌面上未干的水迹,挑了挑眉,缓声道:“怎么害怕成这样,茶水都撒了一桌?”   谢清霁微微摇头,没说什么,将玉牌收起,满脸写满了送客。   司暮屈指叩了叩桌面,若有所思:“怎么,你还惦记着那骰子呢?”   谢清霁没留意他,他却是一直在关注谢清霁的,从那疯子出现后……不,应该是从那壮汉描述了骨骰的样子后,这小家伙就开始显得心事重重。   司暮不是第一次来这小镇了,对骨骰的意义知道的更多,他想了想,开玩笑道:“这么在意,难不成你是想买几枚骨骰,送给哪些个心上人?”   谢清霁不知道这东西怎么还能和心上人搭上关系,茫然地望过来。   司暮闷笑着解释:“那玩意儿在这里,是可以拿来当定情信物送人的……那骨骰里嵌着红豆,可不就是相思入骨的意思么。怎么,你想买了送谁?改日我买的时候也给你带几个。”   谢清霁:“……”   他对司暮这逮着机会就要逗弄他的习惯没辙,关注点转移到他   最后一句话上,下意识问:“你要买?”   司暮有心上人?   他抿了抿唇。   司暮漫不经心道:“哦,对啊。”   他站起身来,也没说买了骨骰要做什么,只道:“早些休息,那玉牌里我刻了追踪符,你安心历练,有危险我能立刻赶到你身边的。”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关于剑的事,回去再找你算账……你藏着的小秘密还真不少,可老实把你的小尾巴藏好了,小心着被我揪出来。”   他“威胁”完,悠悠然走了出去,还顺手替谢清霁掩了门。   谢清霁虽然知道他是随口一句,但还是被那句“小尾巴”给惊得头皮发麻。   他站起身,目送司暮离开,心头莫名浮现不详预感,半晌才走过去落了门闩,更衣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司暮那一句“小尾巴”,谢清霁这晚上辗转反侧了许久都没睡着,刚闭着眼朦朦胧胧睡着,就恍惚梦见司暮捉着他的狐狸尾巴,笑吟吟的:“看,我把你逮住了。”   谢清霁乍然惊醒,心跳飞快,脊椎尾骨处一阵发麻,仿佛他藏起来的狐狸尾巴真的被扯了扯。   如此反复几次,谢清霁深吸一口气,睡意全无。   时已深夜,外头寂静无声。   谢清霁平躺了一会,平息了过快的心跳,干脆起身打坐。   只是打坐他也不得安心,频频走神,久久不能入状态。   仙修少梦,但凡做梦,多是有所预知感应。   ……所以他这几回浅梦,是昭示了什么吗?   谢清霁打了个冷颤,强行定了定心绪,闭眸入定。   他渐入状态,凝神冥想,也就不知道,在某个时刻,他的身影忽然又飘忽起来,整个人都呈半透明状,像游魂一道,甚至身上隐约变换出狐狸幻影来。   ……   一夜无眠。   大概是忧思过重,虽然入了定,但谢清霁眼底还是有些发青。   迟舟吃早餐的时候就开始看着他欲言又止,吃完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弧月,你昨晚干嘛了,没休息好吗?”   面对少年关切的目光,谢清霁沉默片刻,避重就轻:“……无事。”   司暮也注意到了,他也凑过来,几乎要挨着谢清霁的脸,仔细打量:“这是怎么了?认床?做噩梦了?”   对他谢清霁就没什么好表情了,他不咸不淡地盯了司暮一眼,没好气地伸手推开他:“对,噩梦,见鬼了。”   司暮莫名觉得背后阴风骤起,鼻子痒痒的,他摸了摸自己鼻子,朝外看了眼,艳阳高照。   他们来的时机恰恰好,秘境在傍晚时分开启了。   小弟子们饭刚吃到一半,明溱就赶鸭子似的赶着他们去秘境。   秘境入口一片浓雾,明溱叮嘱众人拿好玉牌,若是遇到实在无法处理的危险,就捏碎玉牌传送出来,不要贪心里面的东西。   小弟子们乖乖应下,就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浓雾里。   这一大片浓雾就是秘境入口,不过每个人进去之后会落到什么位置就不一定了。   谢清霁也在弟子们其中,他捏着玉牌,神色冷静,不疾不徐地往浓雾里走。   浓雾将众人身影都遮掩了,明明能听见说话声近在咫尺,但望过去除了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走了一小段路,谢清霁回头望了眼,确定浓雾外的人都看不见他了,他抬手,随意挑了个方向,将握了一路的玉牌轻轻一掷。   玉牌没入浓雾中,听不见落地声。   谢清霁在原地站了一会,确定没有别的动静了,便又转了个方向,避开司暮和明溱,悄无声息地从另一边离开了浓雾。   秘境里,迟舟正和钟子彦面面相觑。   钟子彦和谢清霁不对付,不过他并没有将他对谢清霁的不喜欢连累到迟舟身上。   而迟舟虽然不明白钟子彦为何总和谢清霁作对,但谢清霁自己都不在意,钟子彦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迟舟便也不多管他们。   这会儿两人从不同地方入秘境,却恰巧撞上了一块,互相看了看,一时说不出这是合缘还是孽缘。   两人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各自转身,准备分道扬镳就此别过,结果刚一转身,钟子彦就听身后一声吃痛的“哎哟”。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刚好看见迟舟一脸懵然地从地上捡起一个什么。   钟子彦:“怎么了?”   迟舟将手中玉牌翻来覆去,懵:“……怎么是弧月的?”   他匆匆往四周看了看,浓雾已经消散不见了,但四周除了他和钟子彦也没别人。   迟舟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拉着不情愿的钟子彦四处找了找人,也没见着影,   他没奈何,怕弧月丢了玉牌遇着危险也联系不到人,有些着急。   钟子彦提醒道:“玉牌能联系明溱长老。”   迟舟这才想起这玉牌另一头关联着明溱长老,是可以双向通讯的,他赶紧捧着玉牌,试探地碰了碰,念了口诀。   玉牌闪了闪,响起来的却是司暮君的声音:“唔?小家伙?”   说来也怪,迟舟敢和明溱长老说说笑笑,但对司暮君却有点发憷。   特别是司暮君每次从他这将弧月带走的时候。   他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玉牌另一头,司暮皱了皱眉,言简意赅:“在原地别动。”   迟舟他们只是刚进秘境,还在入口附近,司暮压了压外放的灵力,一边感应着玉牌的位置,一边飞快地赶过去。   一过去就看见两人木头似的杵在原地,迟舟手里还捧着谢清霁的玉牌,一动不敢动。   见到他来了,迟舟忙不迭将玉牌捧过去,满怀担忧:“君上您瞧瞧,这是弧月的玉牌。”   每人玉牌上都刻着名字,这枚玉牌上端端正正刻着弧月两个字。   “我们在这附近找了一圈,没见着……”   司暮抬手,止住迟舟话头,抬步就准备往秘境里走。   钟子彦和谢清霁不对付惯了,虽然现在出于同门情谊也有点担心,但远没到迟舟那程度,他见司暮不管不顾就要进秘境,谨慎开口:“君上——”   司暮转头看他,脸上没了常见的笑意,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话就说。   钟子彦平时对司暮没有什么过分敬畏的,但此时被他没什么情绪的视线一望,莫名有点心慌。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您修为高深,这秘境也许承不住……”   迟舟也反应过来了,看司暮君来了后刚放下去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对哦,明溱长老说过,这秘境承受不住高修为的人进去,司暮君若是进去找人待久了,引起秘境崩坏……   那他们这许多小弟子怕是要折在这里。   司暮站在原地,眸中情绪变幻莫测,最终还是没进去,而是微微定了定神,闭了眼,将灵力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试图感应着谢清霁的气息。   然而谢清霁根本就没在秘境里,又怎么可能被他感应到呢。   ——还真感应到了。   司暮微微皱了皱眉,他将灵力放到极致,几乎覆盖了整个小秘境,都没能探到小徒弟的气息,只莫名的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牵引,从某个方向,丝丝缕缕地传来……   他缓缓转身,面朝秘境之外,心头满是疑惑。   那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钟子彦(精神抖擞):告状!有人逃课! 第25章   乍然之间放出这么多灵力,大范围的搜寻,纵然那是司暮也有点吃不消,他挥手让迟舟两人自去历练,自己在原地歇息了一会。   秘境里没有探查到小家伙的气息,难不成……   这小家伙压根没进秘境,趁机溜了?   他倒不觉得谢清霁是遇到了危险,他虽然不多干扰谢清霁的修炼,但对谢清霁的修为水平,约莫还是知道的。   这小秘境里还没有什么危险,能让谢清霁连玉牌都来不及捏碎就没了音讯。   反倒是将玉牌扔进秘境、自己溜掉这种事,更像是他那小徒弟能做出来的。   他在心里想了十八种收拾不听话小徒弟的法子,缓了缓神,干脆离开了秘境,顺着方才那若隐若现的感应而去。   一路绕过大街小巷,人迹稀少——这时间,大多人都回家吃饭了,也就小茶楼小酒馆里还不时传来笑声。   那牵引感若隐若现,不太分明,司暮有时候得停下脚步,再仔细感应一番。   正驻足街边,司暮眼角一晃,忽然瞥见一道白色人影从街角处一闪而过,有些眼熟。   ——小徒弟也惯爱穿白衣。   司暮下意识大步追过去,恰好看见那白衣人又拐了个弯。   小家伙跑得还挺快……司暮这念头还没转完,忽觉不对,这白衣人的身形,明显是个成年男子,除非小徒弟踩高跷呢,不然不可能是他。   再仔细想想,倒像是……   司暮心头一突,立时加快了速度追上去。   白衣人或许是意识到身后有人在追,他也加快了速度,在四通八达的街道里穿梭,在又一次拐入小巷前,他回头看了司暮一眼。   ——风止君!   ——师叔!   这一眼让司暮呼吸都停了一瞬,他硬生生止住脚步,死死盯住那张熟悉的面容,下一瞬爆发最快的速度,追往那白衣人没入的街巷而去。   ……   谢清霁从秘境入口脱身,没回住处,只在夜色掩护下一路往小镇外走。   白日里他趁着大家不注意,若无其事地向小镇居民询问了几句关于昨晚那疯子的事。   那疯子看来真的是很不得人心,小镇里的人谈起他都是嗤之以鼻,道声“活该”。   谢清霁问他平日待在哪儿,小镇里的人也不太清楚,还是个小孩儿凑过来奶声奶气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疯子,他、他住破庙!”   孩子他娘立刻捉住她儿子一顿教训:“你怎么知道?你去招惹他了?说多少次了不要招惹那个疯子……小心他疯起来挠花你的脸……”   那小孩儿在他娘手里垂死挣扎:“我没有故意招惹他,我和胖胖去破庙玩捉迷藏看到他的……他不会挠我的,我上次从那高台掉下来还是他接住我呢,他手好像都被我砸伤了……”   一顿鸡飞狗跳之后,谢清霁总算弄清楚那疯子平日住哪。   他无家可回,窝在小镇边缘一个荒废了不知多久的破庙里,有时候会出来漫无目的般地游荡几圈。   非常符合疯子的身份。   谢清霁走得快,很快就找到了小孩子说的破庙。   也不知那庙里曾经供奉着谁,总之现在除了这疯子,再没别人来了,那墙体上有的砖瓦都碎落了,整座破庙看起来摇摇欲坠,风吹就倒。   谢清霁驻足门口,望向里头。   庙里正中横倒着一座神身,断成数截,彩漆斑驳,看不出原来面貌,那供奉桌边,疯子蜷成一团,睡着了。   他手边是原本搁在供奉桌上的盘子,里面搁着一只吃了一半的梨,两只馒头,这大概便是他一天的吃食了。   谢清霁看了一会,正欲走近庙里,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转身看向庙外。   淡淡月光下,一道虚影逐渐显形,木簪束发一袭青衫,眉清目秀的男子温和地望过来。   他看了一会谢清霁,转头又去看屋里的疯子,见疯子好好睡在地上,松了口气,径直要往里走,全然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   破庙又小又破,而谢清霁正恰恰好站在门口。   他不知这青衫男子是何人,于是默默侧身让位。   这动作反倒吓了青衫人一跳,他一下止住脚步,露出疑惑的神色,迟疑着抬手,像是想碰一下谢清霁。   谢清霁下意识伸手一挡。   青衫男子冰冷的手碰到了谢清霁的手腕,两人同时一怔。   片刻后青衫男子回过神来,退后了一步,困惑地再次上下打量起谢清霁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但奇怪的是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像是哑巴。   哑巴至少还会有呼吸声。   谢清霁看着青衫男子在月光下似有些飘忽的身影,抿了抿唇。   这是一缕游魂。   青衫游魂讲了几句话,见谢清霁没反应,他意识到什么,住了口,怅然地笑了笑。   他伸手摸墙,苍白微透的手如轻烟四散,他缩回手,那轻烟便复又聚拢,复原成手的模样。   青衫游魂看向谢清霁,露出无奈神色。   谢清霁若有所思。   一般情况下,人是见不着、摸不着游魂,更听不见游魂说话的……那为何他不仅能见着这游魂,甚至还能碰着他?   青衫游魂见他沉默不语,温和有礼地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进庙里了。   他飘到疯子身边,半蹲下身,抬手轻柔地拍了拍疯子的手臂。   他碰不到疯子,但他刻意算计着距离,做出触碰的态。   说来也怪,这“触碰”对于活人来说,大概就像是一缕清风吹过,可疯子却一下子就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朝游魂望了眼,笑了声:“你来了……”   声音有点沙哑,但咬字清晰,倒也不太像小镇里居民所说的那样,疯疯癫癫谈吐不清。   青衫游魂“坐”到他身边,温温吞吞地笑了笑,似乎回应了一句什么。   不知为何,那疯子竟也能看见青衫游魂,不仅能看见,甚至一人一鬼还仿佛相熟多年的好友一般,熟稔地交流着。   “多谢你每日陪我在此等候。”   “……”   “尚未。也不知他何时才会回来。”   “……”   游魂的声音不能被活人听见,疯子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谢清霁听了一会,勉强拼凑出一点信息来。   那疯子大概是在等什么人,而青衫游魂是他无意中遇见的,似乎已死了好几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不但没有转世,还每夜来陪疯子等人。   一人一鬼就这么交流了一会,不知青衫游魂说了什么,疯子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黯然。   “是我没用,护不得他、更护不得他的家人……他或许是怨我的,怨我无用,一介莽夫……”   疯子长长叹了口气,目光里盛满了难过,这一刻他看起来根本不像疯子,只像个流落天涯的失意人,念念叨叨着:“我很想念他……”   疯子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来一枚拇指大小的骨骰。   那骨骰模样并不算很周正,像是初学者雕琢而成,棱角都有些歪,六面上各嵌着一颗红豆。   或许是长时间被人摩挲,它棱角都圆润了。   谢清霁神色一动,紧紧盯着疯子手里的骨骰,心跳如擂鼓——这似乎是,残镜里显示的那枚骨骰。   今天他在街上也见过了许多做得精致的骨骰,但没有一枚会让他像此时这般,生出一丝不安。   那骨骰上嵌着的圆溜溜红豆子落到他眼里,让他下意识就想起了飘渺宗禁地里,司暮摘的那朵相思泪。   那滴殷红似乎在拉扯着他,不是身体上的拉扯,是仿佛灵魂上的——   他不由自主向前了一小步,想要将那骨骰看得更清些。   就在他一动的瞬间,疯子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嗖地一下就往谢清霁所在之处扎过来:“谁?!”   如此敏锐的反应力,这疯子根本不像一个疯子。   谢清霁收回心神,了然,这原来是个装傻的疯子。   他抬步进庙里,视线仍旧停留在疯子手上,疯子瞧见了,翻身站起来,警惕地收回了手,捏着拳垂在身侧。   谢清霁不懂虚与委蛇周旋套话,他感知到储物囊里残镜正滚来滚去地催促,抿了抿唇,干脆直接道:“你手里……”   他话没问完,庙外一声“乖徒徒”遥遥传来。   谢清霁脸色微变,有点意外司暮怎么找来的这么快……这人属狗的吗?他不是已经将玉牌留在秘境里了吗?   谢清霁环顾庙里,这小破庙里根本无处可藏,而他也不能让司暮发现疯子……不然以那人惯爱刨根究底的性子,势必要翻出更多他不愿暴露的事情来。   谢清霁匆匆瞥了疯子和青衫游魂一眼,来不及说什么,果断地撤出小破庙,循着来路飞快往小镇里跑。   谢清霁闷头往回跑,只期盼着能避开司暮,然而今晚他可能不太幸运,刚转过一个街道,就和司暮一人街头一人街尾对了个正着。   他脚步生生定住,在司暮还没反应过来时,转身就拐到了另一个街道里。   谢清霁想得倒是妥当,想在这乱七八糟的小道里寻个旮旯角落施了术藏匿气息混过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镇里街道都是互通的,而司暮正巧追着个和风止君有一模一样面容的人,追了一晚,人没追着,倒是将这些小街道摸了个通透。   他刚从另一条街道里转出来,就看见前头不远处司暮抄了近路窜出来,看着他笑。   谢清霁:“……”   他当机立断掉头就跑,结果这回干脆直接撞人身上了——不知何时司暮悄无声息地移形换位挪到了他身后,长臂一伸,捏住谢清霁的肩膀。   谢清霁在司暮手里,就跟只毫无抵抗力的小猫一样,司暮灵力一渡,他脊椎骨一麻,浑身就没了力气,被司暮逼退几步,后背抵在冰冷街壁上,勉强站稳。   司暮慢条斯理地松开他肩膀,一手撑在他脸侧,低头,居高临下地看这一不留神就要偷溜的不乖徒:“跑,接着跑,嗯?”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司老师捉住了逃课的小福泥。 第26章   那一声嗯尾音上挑,谢清霁立时察觉到风雨欲来的危险感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笼罩。   他偏头看来时路,方才明明看见司暮在那的,怎么——   现在也在那。   谢清霁看着街头的“司暮”整个人如烟散去,不复踪影,恍然。   是司暮凭空画出来的虚影,他急匆匆之间没能辨别,上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跑太急了,他这会儿被司暮居高临下盯着,心跳有些急促,久久平复不下来。   谢清霁收回视线,两手垂在身侧,不动声色地捏紧,又松开,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先发制人:“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秘境里吗?”   这话不好接,一时半会谢清霁想不出妥当理由。   他脑子急转,想起来迟舟曾说过那么一句话——“只要认错够快,理不直我气也壮。”   谢清霁从没给谁认过错,他做什么事都从来不需要给别人解释。   偏生现在不得不屈服在他曾经的师侄面前。   谢清霁沉思片刻,如果认错能暂且应付过司暮……他垂了垂眸,淡声道:“我错了。”   语气波澜不惊,神色沉稳不变,根本看不出“认错”的姿态。   司暮看着他一脸“我错了下次还敢”的理直气壮就要被气笑,不过现在人堵住了,不怕再跑,司暮也不急,好整以暇地问:“错哪了?”   谢清霁露出茫然的神色。   错哪了?   错在人生地不熟,跑路没选对。   不过他再迟钝也知道这话不能说,他想了一会,试探性地说了句:“错在……我饿了?”   秘境开得突然,他们一群人晚饭还没吃完,就被明溱赶去了秘境,这会儿谢清霁还真有些饿了。   可能还不止“有些”,身上力气在飞快消逝,整个人有点儿昏沉,那感觉略熟悉,谢清霁复又捏紧拳头,勉强定住心神,抬眼无辜地看着司暮。   少年面容清隽,眸光清澈,这一眼望过来,司暮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那天主峰之上被当场逮住的小狐狸。   明明偷偷做了不可告人的坏事,偏生一副无辜样,叫人责骂都责骂不出口。   司暮:“……”   还能怎么的?   自己非要收的徒弟,除了惯着还能怎么样?   他没好气地在少年脑门上弹了一下,转身:“回去吃饭。”   秘境早就关上了,没法再将人塞进去,谢清霁若要再进去,得等一个月之后。   也不知这小家伙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不想去秘境也不直说,非要临阵偷跑,他回头非得……   司暮琢磨着怎么教训人的念头还没转完,“咚”的一声闷响,后背被人撞了一下。   他身后……只有谢清霁。   司暮飞快转身,刚好扶住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的谢清霁。   谢清霁下意识把住他手臂,紧蹙眉头,忍过一阵眩晕,站直身来,眼前还有些发昏,看人都模模糊糊的。   司暮觉出不对来,他扶稳少年,端详着少年脸色。   今夜有薄云流连天边,月光便有些淡,照在少年脸上,一片惨白色。   半顿饭没吃,真给饿成这样了?   他抓住谢清霁手腕,稍微探了探,没探出不对来,放了一半的心,只以为小徒弟是方才一番追赶累着了:“怎么了这是?”   谢清霁看着他,心头惴惴,跳得很快,只觉得一股不安涌上来。那感觉有点像前几回突然不舒服、不得不变回狐狸的情况。   他怕在司暮面前露出端倪,只想快些回去,不敢延误,勉强挺直了腰,拂开司暮的手,低声道:“无事,走吧。”   他说完,率先超过司暮往前走去。   谢清霁伤至见骨都忍着做云淡风轻状的本事练了千八百年,早就熟稔得不得了,任是司暮都没瞧出什么不妥来。   最主要是司暮压根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装模作样到这种地步,也不觉得只分别了一小会,少年就能受什么重伤。   见少年几步走远,司暮不紧不慢两步追上,两人并排而行。   这一路谢清霁走得有些匆忙,司暮戏谑了他一句真这么饿吗,谢清霁默不作声,沉默着看了他一眼,忍了这口饿惨了的黑锅。   然而一进客栈,谢清霁就疏远有礼地请人送了一桶热水过来,然后面无表情地反手关门,将司暮拦在外头。   司暮吃了个闭门羹,没好气地在门上一敲,笑骂了一声小家伙,扬声道:“沐浴完出来吃东西。”   里头谢清霁似乎含糊着应了声不用。   司暮哼笑一声,懒洋洋道:“你不出来,我待会儿就亲自送进去喂你吃。”   里头就没声音了。   司暮威胁完人,心满意足地转身去找人准备吃的。   ……   屋内,谢清霁状况却不太好了。   他这一路走回来,浑身都在发冷,仿佛行走在冰天雪地里,极为难受,全凭强大的意志力撑着,才没在司暮面前露出不妥来。   眼下回了屋,独自一人,他便撑不住了,一手扶着桌边,略显急促地喘息着。   豆大的冷汗从鬓边一滴滴滚落,谢清霁视线涣散,什么都看不太清,只摸索着勉强挪移到盛满热水的桶边。   情况不太好。   他咬破舌尖,用疼痛来维持清醒,白芒闪过,小狐狸噗通一声沉入热水中,吐了两个泡泡,又艰难地划拉上水面,两只前爪攀在桶边,半眯着眼,呼噜呼噜地喘息着。   他大半个身子泡在热水里,所幸热水还有点用,那刺骨的冰冷感缓解了许多。   小狐狸长长舒口气,倦倦地耷拉着耳朵,微张着嘴喘气,正打算再歇一会就变回人身,一阵毫无预料的剧痛感骤然袭遍全身,他一时没有防备,痛得支吾一声,爪子无力松开,整只狐狸都掉进了水里,直直往下沉。   热水从四面八方灌过来,灌得谢清霁耳朵鼻腔里都是水,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四肢痉挛着,艰难地划拉着水,重新扒拉回桶边,仰着半个脑袋,急促地呼吸着,一边调动体内灵力,想抵抗这种仿佛要将整片灵魂都撕裂的疼痛。   然而不知怎么的,他灵力忽然就不受控制起来,在疯狂地流逝,仿佛他身体里有一个无底的旋涡,贪婪地吞噬着他的灵力,要将他整个身体掏空。   小狐狸的爪爪越发没力气,眼见的就要再次脱力松开,门被叩响了。   大概是司暮等得不耐烦了,过来敲门催人:“乖乖徒?”   这声音是压垮小狐狸的最后一根稻草,谢清霁惊得爪子一松,噗通一声落回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扑腾着冒出水面,浑身剧烈的疼痛都压不住他脑海里冒出来两个大字。   完了。   门外司暮听不见回应,只听见水声,他皱了皱眉,想起来月光下少年惨白的脸色,有些担心,再次叩响了门:“乖乖徒?回我一声,不回我推门了?”   谢清霁大惊失色,张口欲喊,吐出来只有微弱的支吾声——他现在还是只狐狸。   他顾不得许多,拼命调动起仅剩不多的灵力,试图变回人形。   大概人在绝境中是真的能爆发出无限潜力的,一阵白芒闪过,狐狸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年瘦削的身影。   然而还没等谢清霁松一口气,原本紧扣的门闩吧嗒落地——司暮将它震断了,吱呀一声,又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而同时,谢清霁若有所感,抬手摸了摸脑袋。   ——他摸到了一只毛绒绒的耳朵。   谢清霁脸色惨白,瞳孔骤然放大,恨不得呼吸瞬间停止。   绝望,又窒息。   千八百年来,谢清霁第一次尝到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现在有以下礼包供你选择:   1.湿漉漉的小福泥。2.收不回毛绒绒耳朵的小徒弟。3.小孩子才做选择,我……   ——————   捉师叔出来卖萌求预收~   穿书古耽《暴君每天都想退位[穿书]》,互相拿错剧本的攻受。   谢知当了一辈子温润君子,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穿到小说里,   成了一位凶狠暴戾的暴君……   还娶了个娇弱的白月光。   谢知陷入迷茫,谢知他每天想退位。   *   沉砚当了一辈子的反派,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穿到小说里,   成了一位一怒即伏尸百万的暴君……   的娇弱白月光。   沉砚看着他家与众不同的暴君,微微一笑。   *   后来白月光发现他家暴君好像有点温软,   而大暴君发现他家白月光才是真·暴力。 第27章   司暮推门而入时,屋里静悄悄的, 明明方才还隐约有点水声, 这会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他抬眼, 就和屋子中央, 浴桶里坐着的少年对上了眼。   彼此眼里都是错愕。   谢清霁是脑子一片空白。   司暮是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小徒弟头上那对又白又粉……是什么?   饶是他看惯了风雨处变不惊,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怎么一小会不见, 自家小徒弟头上就多出来两只毛绒绒小耳朵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许久, 谢清霁被他看得又心慌又恼怒, 偏头喊了声:“出去!”   声音沙哑干涩,虽然谢清霁已努力保持镇定,但司暮仍旧听出了一丝不安。   他回过神来, 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两步, 就走到谢清霁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清霁……头上的小耳朵。   “乖乖徒, 不解释一下吗?”   在水里折腾了那么久, 狐狸耳朵早就被水浸湿了, 绒毛黏成一缕一缕的, 透出底下淡淡的粉色。   司暮的目光有如实质,谢清霁只觉耳朵滚烫, 仿佛被人揉捏了一下。他耳根尖颤了颤,粉红色越发明显,抖落了两滴水珠, 咬着唇,默不作声地就要往水里躲。   司暮伸手摸了摸水……那水早就冷透了,冰冰凉凉的,他皱了皱眉,轻斥了一声:“胡闹。”   然后就一弯腰,长臂一伸,勾住谢清霁的腰,将他整个人从水里拎了起来。   “胡闹”这个词,从来都只有谢清霁用来斥责司暮。谢清霁还是第一次被司暮这么呵斥,忍不住愣了一瞬,然后来不及拒绝就被人拦腰抱起。   哗啦水声响起,谢清霁陡然腾空,他下意识挣扎:“放我下来!”   谢清霁的声音也是紧绷的,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挣扎着要落地。   司暮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从大木桶里抱出来,另一只手就不轻不重地在他臀部拍了两下:“你别动,乖一点。水都冷了你还想在里面泡过夜不成?”   ……!   隐秘的部位被触碰,谢清霁整个人都不好了,如果他现在是小狐狸形态,必定是浑身绒毛都炸起来了。   司暮他——他居然敢!   司暮居然敢碰……碰他那里!   谢清霁本能想挣扎,又怕司暮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一时不敢乱动,胸膛起伏不定,脸色又白了几分。   少年没脱衣服就下了水,此时衣衫浸透了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更显得少年骨架清瘦,抱在怀里跟竹竿似的,都没二两肉。   司暮换了个姿势,一手搭在少年腿弯里,一手揽住少年的肩,微微一用力,就将人整个抱起来,顺便掂量了一下,嫌弃道:“太轻了些。”   这个姿势让谢清霁不得不微微弓起腰身,那种魂魄被撕扯的痛感还隐有残留,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全副心神都落在了抱着他的人身上。   成熟男人的胸膛宽敞而炽热,那温度让冷水里泡得浑身发寒的谢清霁忍不住想靠近,但他旋即又清晰地意识到,这人不是他可以随意依靠的,于是硬生生止住了想偎过去的念头,努力绷直了腰。   司暮不咸不淡道:“你再乱动,我就咬你的耳朵了。”   谢清霁的狐狸耳朵就靠在他脸颊边,随着谢清霁动来动去的,时不时蹭到他的下巴。   他从第一眼起,就想碰碰这看起来小小软软可怜巴巴的尖耳朵了,这会儿正巧谢清霁给了他借口。   司暮一边想着罪过罪过,一边心安理得地偏头,故意拿下巴蹭了蹭那软软的耳朵尖。   耳朵尖看起来粉粉嫩嫩的,碰起来柔软而冰凉的。   谢清霁:“……”   谢清霁瑟缩了一下,挺直的腰脊登时松懈下来,转而往司暮怀里拼命蜷着,耷拉着耳朵,离司暮的下巴能多远有多远。   最终他抓住了司暮的衣领,一动不敢动。因为太用力,他指尖甚至绷得都泛了白。   从浴桶到床榻只有短短距离,司暮三四步就走到了,可谢清霁却觉得他走了几百年。   将小徒弟抱到床榻上放下,司暮扯过锦被抖开,将少年裹了个严实:“你的干净衣服在哪儿?”   他方才一把人捞出来,就施了术法,想替谢清霁弄干这满身水,可没想到的是,术法落谢清霁身上,居然如泥入海流,毫无动静。   司暮一怔之下,用灵力探视了一下谢清霁的体内,发现小徒弟不知怎么了,体内空荡荡的,一丝灵力也无。   不知小徒弟发生了什么,司暮也不敢随便给渡灵力,只能暂且按下疑惑,准备先让人换了干净衣服,免得着凉生病——没了灵力的仙修,也就和个普通人差不多了。   司暮没干过照顾人的活,被子是随便裹的,谢清霁被他闷着头一顿卷,一阵窒息,艰难地将脑袋挣扎出来,低声道:“我自己能来……你先出去。”   他将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的时候,两只尖尖软软的小耳朵就挨着被子蹭了蹭,弯出柔软的弧度,又弹回来。   司暮盯着他那两只小耳朵,终于忍不住了,抬手飞快地做了一件从方才进来时就一直想做的事情——捏耳朵。   啊,软软凉凉的,真是太可爱了。   他的手还悬空在小耳朵之上,正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再捏一下,谢清霁已反应很大地拍开他的手,气巴巴地凶他:“……你别乱碰!”   若谢清霁是像平时那样衣衫整洁神情冷淡地说出这句话,那还有些许威慑力,但他现在脸色苍白,下巴尖还缀着水珠,头顶两只毛绒绒的耳朵,身上胡乱裹着被子,看起来小小一只。   因为被触碰了敏感的地方,眼尾还泛起一抹淡淡的绯色来。   ——怎么看都怎么像被欺负了没法还手,只能气咻咻发脾气的小孩子。   小家伙有了防备,耳朵就轻易不让碰了。   司暮遗憾地收回手,只当看不见听不见无事发生,左右望了眼:“……你储物囊呢?”   他没望见谢清霁的储物囊,转念又想,储物囊认主,只有所有者能打开,而谢清霁现在没灵力,显然是没法打开的。   他干脆将自己的储物囊拿了出来,乱七八糟一顿翻,还真翻出了一套素白衣衫。   这衣衫是他唯一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新的,未曾穿过——他嫌弃这颜色太素净,不肯穿。   这会儿刚好给小徒弟将就一下。   司暮将衣衫抖开,比划了一下,慢条斯理道:“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   谢清霁眉头皱得死紧。   没有灵力,他没法打开储物囊,可要让素来爱整洁干净的他穿着这身脏兮兮湿漉漉的衣衫,又或者穿司暮的衣衫……   他迟疑着,耳朵尖不自觉抖了抖,最终还是屈服了,不情不愿地接过司暮的衣衫,再次重复道:“我自己能来……你先出去。”   司暮松开手,背过身去:“换吧。”   他没有要走开的意思,而这屋里也没别的遮挡物。   谢清霁忍了又忍,捏着衣衫的手紧了又紧,实在忍不了衣服湿黏黏贴在身上的感觉了,才面色沉重地转过身,背对着司暮,将干净衣衫摆在一旁,伸手解开衣带。   就算是这么狼狈的情况下,他动作还是有条不紊,司暮听着他窸窸窣窣的动静,忍不住就开始想象。   这小徒弟现在应该是一脸不情不愿,又不得不接受的憋屈样吧……他倒是很想转身去欣赏一下小徒弟的脸色,但是真要这么干了,小徒弟大概要气到耳朵都红。   司暮想着那毛绒绒粉嫩嫩的小耳朵,心痒痒的……还想捏。   有司暮在旁边杵着,谢清霁很拘束,动作快了许多,很快换好了衣服。   不过司暮的衣服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衣摆袖子暂且不提,衣领处怎么系都系不紧,松松垮垮的。   司暮转过头来时,看见的就是谢清霁抿着唇低头反复整理领口的认真模样。   他正打算戏谑两句,眼角忽然扫见什么,玩笑话就说不出口了,狐疑道:“你脖子那是什么?”   谢清霁手指一顿,紧接着就指尖一摁,飞快地抚平了衣领,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司暮眯了眯眼,忽然凑过去:“我刚才看见了……”   谢清霁被这张突然放大的脸吓到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想也不想地伸手推开人:“——你别凑过来。”   他这一伸手,动作牵扯太大,好不容易交叠整齐的衣领就又松开了,锁骨处一道红痕若隐若现。   屋里光线昏暗,但司暮觉得自己好似看见了什么。   他看着小少年状似镇定地匆匆拢好衣领,忽然道:“这儿没弄好,我来给你弄弄。”   他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勾住一角衣领。   谢清霁怎么可能让他碰,他摁着衣领,和司暮无声角逐:“……”   一时僵持。   司暮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勾唇一笑,缓声道:“乖乖徒,是不是我纵容你太久了,你都忘记了、你是该喊我一声师尊的?”   “的”字尾音上挑,悠悠然然的,仿佛司暮只是随意开了个玩笑,可话音还未落尽,他就松开衣领,转而握住谢清霁手腕,轻轻一捏。   司暮这一捏没用灵力,但刚好捏在了穴道上,谢清霁手腕登时没了力气,不过他早有提防,反应极为迅速,另一只手立刻抬起,一横一挡——   没挡着。   没有灵力的谢清霁就是任人宰割的一只小狐狸,落在司暮手里,根本没法挣扎。   弱小可怜又无助。   司暮一只手将他两只手腕捉着,高高举过头顶——谢清霁手腕太细了,他一只手轻轻松松捏着,毫不费力。   司暮从鼻腔里哼出来一声得意的笑:“我说了,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的样子……乖乖徒,你生气的样子非常可爱,我很喜欢。”   两只手都受人禁锢着,宽松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两条同样纤细白皙的手臂,玉做似的,几乎看不见一丝瑕疵。   谢清霁抽了几次手,都没能成功,胸膛剧烈起伏着,眸光里盛满怒火,气恼地盯着司暮:“松手!”   司暮看着他气得头上耳朵都在抖,微微一笑,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捏起一角衣领。   “我倒要看看,你藏了什么秘密。”   眼见的衣衫就要被扯开,谢清霁心跳如擂鼓——他的衣衫之下,锁骨之上,有一道和他原来的身体一模一样的红痕,连位置都不差毫厘。   他不知道司暮当年替他殓骨时是个什么情形,也不知司暮知道了什么,但他此时看着司暮的神色,只觉背脊发麻,仿佛被凶狠野兽盯上了。   不可以,不能被司暮看到。   那一瞬间谢清霁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兽类对危险有本能的察觉能力,他呼吸急促,情急之下,偏头看向司暮身后,竟是不管不顾脱口而出:“——风止君!”   这个名字对司暮有无可比拟的吸引力,司暮只一愣,下意识就回头望去。   身后空空如也。   司暮立时反应过来,迅速回过头,但已迟了,他只觉手中一软,原本纤细的手腕变成了两只狐狸爪子。   小狐狸被他捉着爪子吊在半空,非常难受,剧烈地挣扎着,尾巴卷起来抽打他的手腕。   ……又被小家伙摆了一道。   司暮咬着牙笑出声来,将小狐狸放下。   刚被放下来,谢清霁就想跑,奈何刚扑腾了一下,尾巴就被拽住了,他收势不急,跌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见司暮手里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卷红线,心头一跳,顿时生出不祥预感。   他惴惴不安地翻身蹲坐起来,用力一抽,尾巴倒是抽回来了,但爪子旋即就被捏住了。   司暮将红线一圈圈绕在他一只爪子上,谢清霁刚开始还不明所以,在司暮将红线往他第二只爪子上绕的时候才意识到什么,开始抗拒地挣扎。   奈何他狐小力微,哪里抗争得了,很快就被迫缠了满身红线。   大概是怕绕疼他,司暮将红线缠得并不是很紧,但很有技巧,堪堪在既不会勒着他,又能稍微限制他行动的范围。   谢清霁在司暮松手后,试探性地走了两步,噗通一下,一头栽倒在锦被上。   他懵懵地想翻身坐起来,结果这也成了难题,被缠满红线的四爪动起来不利索,他好艰难才坐起身来,尾巴扫到身前,看见了上边额外系着个漂亮又精致的红线结。   谢清霁:“……”   谢清霁:“……!!!”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司暮,恼火上头,想也不想地要开口斥责,然而吐出来的话音只有绵软的一声吱唔。   谢清霁浑身一僵,紧闭了嘴,眸里尽是羞恼。   司暮倒是很得意,他终于逮住了他小徒弟,逮住了这小狐狸,那些秘密似乎就近在眼前了。   是如此的令人心动。   他伸手一戳,将小狐狸戳了个倒栽葱,居高临下地望下来,微微笑着,语调懒散又随意,仿佛是说了句今天天气真好:“来,乖乖徒,事到如今,我们来算笔账。”   他曲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小狐狸下巴处挠了挠。   小狐狸的绒毛还有些潮湿,因这一番折腾乱糟糟的,不过这并不妨碍触感仍旧柔软。   司暮捻了捻手指,觉得这手感太美妙了,又挠了几下,挠得谢清霁忍不住眯了眯眼,然后司暮蓦然收回了手。   他收手收得太突然,谢清霁被挠得正舒服,一下没了,下意识抽了抽鼻尖,险些蹭过去。   所幸紧要关头他一眼瞥见满爪红线,骤然回神,心头冰冷一片。   ……这该死的兽性本能。   他立起十二分的防备,歪歪倒倒地翻身而起,纵然是缠了满身乱七八糟的红线,也尽力端庄矜贵地蹲立在司暮面前。   不管什么时候,气势都不能丢。   弧月和小狐狸的身份一旦牵扯上,无数端倪就随之冒出。   这丝丝缕缕关系里,随便拎一条出来,都与风止君关系匪浅。   司暮慢悠悠道:“宁愿去剑峰也不愿拜我为师,天天往剑峰跑,上回还闯了我师叔的屋……”   小狐狸下巴微仰,一动不动,稳坐如钟,两眼放空。   司暮瞥他一眼,继续道:“唔,你还闯过禁地。怪不得明溱说你画的追踪符上有我的气息,我原本还当他看错了眼。原来是我在禁地替你疏通经脉时,留在你体内的灵力……”   司暮一句接一句,声声逼人:“我后来去主峰,在师叔屋里找到了一张纸,画着冰花和骨骰……让我猜猜,是你画的,还是我师叔?师叔那时候已经回来了?你对骨骰如此在意,是因为它和我师叔有关联?”   “还是说……”   司暮停顿了一下,将谢清霁顿得心都提了起来,他没想到司暮居然连那张画纸都翻出来了。   司暮伸手,握住了小狐狸白绒绒缠着红线的小爪爪,温热的指尖碰到小狐狸软绵绵的肉垫,坏心眼地捏了捏,在小狐狸生气地将爪子抽出来准备挠他的时候。   悠悠然抛出一句:“还是说……你就是师叔?”   “我一直就觉得你和师叔很像,平时端着架子冷着张脸的时候像,生气的时候尤其像。”司暮意有所指,瞥了眼小狐狸僵直的爪子,笑吟吟:“如果是师叔,这个时候就该挠我一顿了。”   谢清霁:“……”   谢清霁这一挠就挠不下去了。   他举着爪子,不上不下,脑子放空,眼神空茫。   片刻后谢清霁绷着脸,小心翼翼地爪子收了回来,无意识地在另一只爪爪上磨蹭了两下,才重新站好。   ……像,像吗?   那他不挠了,就,就不像了吧。   谢清霁爪子蜷了蜷,悄悄打量司暮神色,琢磨着在司暮眼里,风止君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司暮不是怀疑他和风止君的关系吗?   如果他表现的和风止君形象截然相反,司暮是不是就会打消些许怀疑了?   他正想着,又听司暮感叹:“……倒也不是完全的像。我师叔那般清冷的人,是不会撒娇的。而你长得这么可爱,撒娇的时候一定也很可爱……那就和我师叔一点儿都不像了。”   谢清霁:“……”   谢清霁目光呆滞,他爪子蜷了松开,又蜷了又松开。   撒娇。   撒娇是个什么东西。   偏生司暮不放过他,目光灼灼地望过来:“来乖乖徒,撒个娇我看看。”   他手腕一翻,掌心朝上,递到小狐狸面前,意味不言而喻。   要么被司暮打上“风止君”的印章。   要么撒娇自证清白和“风止君”划清界限……至少不是相等的关系。   谢清霁觉得有一把刀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着,而足下是万丈深渊,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左右为难,内心纠结,垂着脑袋看着司暮的手,无比挣扎,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抬起来一只爪子,轻轻搭在司暮手心上。   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小狐狸就臊得整张脸都红透了,还好有绒毛挡着,看不太分明,只是两只小耳朵是没法掩饰了,羞得都耷拉了下来。   司暮唇边含笑,指尖微微收拢,握着小爪子,捏了捏柔软的小肉垫,复又张开手指。   小狐狸刚迟疑着想收回爪子,就又被捏住了,司暮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再次摊开手,一只手指轻轻勾了勾,似乎很不满意的样子。   谢清霁茫然地抬头,看着司暮唇边轻巧的笑容,有些不解。   等了一会也没得到别的回应,小狐狸垂下脑袋,犹豫了一下,将另一只前爪也搭在了司暮手心上。   因为缠着红线的缘故,他两只前爪没法大幅度伸张,这么一搭,他不由自主往前踉跄了两步,连带着上半身,几乎都搭在司暮手上。   他真的太小只了,看起来还是只奶里奶气的小幼崽,温温软软的小身体搭在司暮手上,仰着毛绒绒的脑袋看过来时,司暮脑子里那根弦就崩断了。   他将小狐狸抱入怀里,一下一下,微微屈起手指,以指为梳,替小狐狸梳顺乱糟糟的绒毛,动作是难得的温柔。   谢清霁一声不吭地趴在他怀里,双目失神脑袋放空,只有司暮的手试图梳过他柔柔软软的小肚皮时,他才蹬一蹬爪子表示抗议。   司暮说的对。   会撒娇的是小狐狸。   和他风止君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还顶着这个狐狸身,只要他还披着弧月的容貌,只要他……   以后再小心一些。   他就只是小狐狸,未及弱冠的小少年,风止君什么的,和他全然没有关系。   一点点也没有。   谢清霁给自己疯狂套上一层又一层的壳子,好不容易忍下满面热意,觉得自己终于缓过起来了,正要让司暮解开这满身红线。   司暮恰恰好也停住了动作,将他举了起来。   这高度,小狐狸刚好能和司暮平齐对视。而不知怎么的,司暮将他举得离自己很近。   谢清霁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的鼻尖都要碰到司暮的鼻尖了,司暮呼出来的热气,吹得他绒毛都微微颤着。   他觉得不妙,动了动爪子,正要将这张脸推远一些,就听见司暮沉沉地开了口。   “乖乖徒,劳烦转告我师叔。”   “我觊觎他,很久了。”   “我会找到他的。”   司暮很轻地笑了声,像是透过了小狐狸,看见了别的什么,他语调是惯常的散漫,却多了几分笃定,宣告着他的强势:“不管你在哪里,我会找到你的,师叔。”   司暮眸光很沉,似乎藏着很多东西,谢清霁只匆匆一眼,就心惊着避开了他的目光,无法直面承受。   明知道司暮没有确切的证据能确认他就是风止君,但谢清霁还是心慌意乱,看着这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就心跳加速。   他一时也记不得方才还得靠着“撒娇”来掩饰身份,一爪子就糊上了司暮的脸。   小狐狸没亮出指甲,小爪子软软的,糊在脸上一点都不痛,司暮不为所动,懒洋洋地看着他。   谢清霁慌乱之下,见势不妙,又搭上另一只爪爪,使劲推开司暮的脸,一边挣扎着要落地。   司暮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心满意足地看着小狐狸陷入慌乱,勾唇一笑,正要将小绒球放下来,匡叽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小狐狸身上被抖落了下来。   这儿条件简陋,比不得飘渺宗,床榻上并没有铺软垫,那物件沉甸甸砸下来,好一声响。   司暮和小狐狸同时往下一望。   司暮眉头一皱。   谢清霁倒吸一口凉气,暗叫了一声不好。   是残镜。   掉下来的东西,是残镜。   巴掌大的残镜镜面朝下,灰扑扑地盖在床榻上。   谢清霁有点懊恼。他在破庙时感受到残镜有反应,顺手就将它拿了出来,结果后来司暮追了过来,他匆忙之下也忘记放回储物囊里,就放在了身上。   结果这会儿被抖落出来了。   小狐狸卷了卷尾巴,挣扎着终于扑腾落下来,就要扑到残镜上,司暮眼疾手快,比他快一步捡起了残镜。   “这是什么?”   小狐狸卷了卷尾巴尖。   好在他狐狸形态不会说人话,避免了要解释的困境。至于残镜……等他灵力恢复了,他总能找机会要回来的。   当年只有他直面天道,所有秘密都由他一个人藏住了,藏了百余年也没人发现,如今天地间安宁无事,想来司暮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谢清霁这么想着,稍微安心了些。   天道一事事关重大,情况未明之下,他并不愿牵扯上太多人。   司暮其实也没指望要得到小狐狸的解释,这小家伙揣着一肚子秘密,几乎条条线索都指明他和师叔关系匪浅,变回小狐狸,摆明了是不愿多说。   不过他也不着急,百余年都等过来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他师叔自投罗网。   只要师叔还在。   他就能等。   若是一直等不到……   司暮摸了摸小狐狸毛绒绒的小脑袋,翻来覆去地看残镜。   风止君离开后,他因着私心,找了非常多关于上古时期的记载,各方面都多有涉猎,特别是法器术法一类……之前给风止君招魂的引魂灯和相思泪,就是他仿着古籍琢磨出来的,废了无数心血,此时暂不必提。   这会儿他稍微一琢磨,就琢磨出一点味道来了。   这残镜,有点来头啊。   他将手指覆在斑驳镜面上,缓慢地渡入灵力。   这残镜是谢清霁炼化的,上边隐约残留着谢清霁的气息,司暮很快捕捉到了这缕气息,眸光沉了沉,灵力再多送了几分。   也许真的是修为不同的缘故,在谢清霁手里安静如死的残镜,在司暮手里骤然活跃起来。   谢清霁看见残镜在散发着朦胧柔光,愣了一下,立刻扒拉着司暮袖子要看。   但他被红线缠着,实在爬得艰难,爬一步滑三步,眼见的白芒要消散,他顾不得许多,拽住司暮袖子,焦急地吱了一声。   司暮瞥了他一眼,单手将他抱起来,让他也一同看残镜。   果不其然,残镜里浮现了骨骰的模样,大概是司暮修为更高的原因,又或许它是离真正的骨骰近了些,这回显示出来的幻像清晰了些。   谢清霁一眼就确认了,那确确实实,和破庙里疯子手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幻象转瞬消散,谢清霁将脑袋搁在司暮指边,若有所思。   司暮见残镜没了动静,手腕一转,不顾小狐狸谴责的视线,就面不改色地将残镜占为己有,收进了储物囊里。   收完了顶着小狐狸气愤的眼神,司暮莞尔,顺手在小狐狸下巴上挠了挠:“我知你不愿变回人形说话,我也不问你了,我自己能查。也有大把的时间等你开口坦白。”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一声闷闷的咕噜声响起,一人一狐都愣了一下。   片刻后两道视线落在了小狐狸平坦的小肚子上。   咕噜。   谢清霁整只狐都臊了起来,恨不得团成一团从此不见人。   他默默地抱住尾巴,将脸埋在蓬松毛绒的尾巴里,以沉默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   毛绒绒的尾巴尖上还缠着一截红线,系着个精致小巧的结,一颤一颤的。   完美的暴露了当事狐的心情。   司暮一愣之下,笑出声来,他想起来刚逮着谢清霁的时候,小徒弟确实是说肚子饿来着……只是他当时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   他来敲门原本就是想叫谢清霁去吃点东西,结果开门之后一系列变故,让他一下子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回来时已很晚,厨子正准备熄火休息,司暮多给了些银子,才让厨子答应帮忙做了些吃的。   不过现在过了这么久,饭菜估计早就冷了。   司暮将小狐狸揣怀里,站起身来,先把其他事搁在一旁:“走罢,去找些吃的。”   小狐狸被他抱着,尖耳朵动了动,立刻不情愿地挣扎起来。   虽然变回了本体,但谢清霁还是很看重自己形象的,他在司暮手里是没辙了,但眼下这被缠得乱七八糟的模样,怎么能被别人看见!   他恼怒地抬起头,挠了司暮几下,在对方低头望来时生气地举起了爪子。   司暮只当看不懂。   谢清霁吱吱呜呜地比划了一下,司暮都仍旧是没动作,他一咬牙,爪子蜷缩了一下,低头叼起一截多出来的红线,仰头看司暮。   司暮挑眉:“想解开?”   小狐狸嘴一松,吐掉红线,矜持地点点头。   司暮却道:“不解,你跑得这么快,一解开你又溜掉,那可怎么办?”   他趁机挠了挠小狐狸软软的肚皮,成功获得两枚爪爪挠,笑道:“你这狡猾的小狐狸,就该捆起来,动也动不得,那才好。”   见他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给自己解开,谢清霁不甘地垂头,一只爪子勾着另一只爪子上的红线,笨拙地拉扯着。   可那红线是司暮用灵力凝聚而成的,只要司暮还清醒着,不管小狐狸将它拉扯成什么样,司暮心念一动,它就能复归原位。   谢清霁折腾半天,都没能将红线解开,他发了狠,低头咬住红线,闷不做声拼命去扯。   他这一下用足了力,红线霎时没入绒毛里,勒着细嫩的肉,一阵疼。   再疼他也一声不吭,只越发用力,结果他还没事呢,司暮先嘶了一声,心念一动,红线就松了,散乱地搭在小狐狸身上。   “狠心的小徒弟。”   谢清霁一言不发,飞快地将身上红线都扯落下来,后爪一蹬,就从司暮怀里跳到了地上。   这高度不低,小狐狸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   他心知眼下没有灵力的自己是逃不过司暮手掌心的,故而也没打算逃离,可他尊严仍在,并不代表他能任由司暮戏弄而毫不反抗。   小狐狸看也不看司暮一眼,踩着端正的步子就往外走。   司暮无声地笑了笑,手指一勾,红线就一圈圈缠到了他指尖。   心念再一动,那红线就化作淡绯色云烟,消散了个干净。   这宁折不屈的倔性子,和他师叔一模一样。   他也没打算再逗弄小家伙,适当的逗弄是玩笑,再过分就是对小狐狸的侮辱了。   他大步走过去,先一步替小狐狸开了门,一人一狐走到楼下。   厨子果真已经歇息了,厨房里易燃物品多,他连烛火都吹熄了,里头黑漆漆一片。   司暮弹指,将手边蜡烛点燃。   昏暗烛光下,灶台边几碟小菜落入眼帘。   小狐狸站在厨房门口,厨房里地上湿漉漉的,他拿前爪矜持地踩了踩,又缩了回来,不太想踏进去。   司暮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自去端了东西出来。   饭菜果然都冷透了,司暮掐了个诀,将它们热了热,找出个小碗来,拨了些饭菜到碗里,推到小狐狸面前:“要喂吗?”   谢清霁不搭理他,垂眸看了看饭菜。   小镇里比不得飘渺宗,条件有限,菜肴都是很普通的,那厨子大概是急着休息,炒菜炒急了些,那品相不太好。   若是很久很久以前独自生活在林子里的小狐狸,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当然是不会挑嘴的。   但后来他被清虚君带走,好吃好喝娇生惯养了一段时间,他就……   开始变得挑嘴起来。   饭菜要吃新做成的,冷了片刻翻热的都不成,失了鲜味,品质要最新鲜的,菜叶儿蔫了黄了一点都不行,他能吃出来,没滋没味。   汤要甘泉熬成,不得有一点儿油腥沫子,不然盛在白玉碗里,不美观,喝着也腻味。   谢清霁这挑嘴挑了千八百年,挑得不动声色,除了清虚君,没人发现。   他样貌太具有欺骗性,谁能相信长这么清隽好看的人居然是惯爱挑嘴的呢。更何况谢清霁要是遇着不和胃口的,便彬彬有礼地挪到一边,态度过于自然,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是在挑剔。   横竖他有灵力在身,可以辟谷,不必担心饿肚子。   可当他成了没灵力、连人身都维持不了的小狐狸时,这挑嘴就有些困难了。   小狐狸嗅了嗅饭菜,他腹中饥饿不假,但今晚一顿折腾使他心心力憔悴,看着这不太精致的饭菜,没什么胃口。   他兴趣缺缺地尝了一口,皱着眉咽下,沉默片刻,实在不想吃。   谢清霁偏过头去,看司暮没看这边,便用小爪子悄悄将碗推开了些。   菜炒老了,有渣,米饭水放少了,硬。   不想吃。   谢清霁当狐狸时,嗅觉特别灵敏,那不怎么香的饭菜味一直往他鼻子里钻,他此时又倦又饿又累,闻着更是难受了。   他又悄悄将碗推远了些。   不过这回不太幸运了,他的小动作被司暮逮了个正着。   司暮本就不饿,让厨子留吃的只是为了给他小徒弟,结果这一抬眼,就看见小狐狸默默地推开碗。   那眼底的嫌弃藏得很深,但还是让他瞧见了。   他有点好笑,眉梢一挑:“不是饿了?怎么不吃?”   谢清霁动作一僵,小爪子就飞快地收了回来,作无事发生状,尾巴掩饰性地摇了摇,做出吃饱了的姿态来。   然而司暮看了眼他碗中没少多少的饭菜,怎么可能信他,方才还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呢,这吃了一口就吃饱了?   他回想了一下这两日小徒弟吃饭时的表现,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原来你是……挑食?”   这不太优雅的习惯被揭露,小狐狸有点羞赧,但他仍旧是挺直了脊背,一派镇定,当做没听见。   司暮见他反应就明了了个七七八八,他叹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无意般说了一句:“还真和师叔一个样……”   小狐狸耳朵尖一动,听见这句话,微微怔愣,下意识看向司暮。   他还是风止君时,司暮统共就没和他吃过几顿饭,怎么就知道他挑嘴了?   他还在错愕司暮怎么知道这小秘密,司暮已站起身来,挽了挽袖子,将他面前的那碗饭菜拿走,微微弯腰,凑到他面前,低声问:“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师叔:卖萌的是小福泥,和他风止君有什么关系。   司猪猪:嘻嘻: p。   今日提问:师叔的马甲究竟有没有掉光光? 第28章   虽说司暮很大方地问吃什么,但实际上给他们的选择并不多。   一人一狐重回厨房, 小狐狸迟疑了一下, 轻巧地跃到一处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台子上, 将尾巴甩到身前, 看司暮翻翻找找。   他们一番动作惊动了隔壁睡觉的客栈老板,老板睡眼惺忪地出来看了眼, 被司暮三言两语打发了, 关上房门前叮嘱了声小心火烛, 就缩回去继续睡觉了。   厨房里剩的东西不多。   司暮拎出来一袋面粉两只鸡蛋一把葱, 还有一颗大白菜,往小狐狸面前一摆:“凑合一下,吃面条?”   从没进过厨房的谢清霁迷茫地看了看一大袋面粉, 不太懂这和面条有什么关系。   他有点诧异,仰头看司暮, 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司暮还会下厨?   司暮看懂了他意思,漫不经心笑了声, 没解释:“先说好, 做成什么样都得吃啊!”   然后就洗净了手, 袖子一挽, 开始干活。   因着司暮这句话,谢清霁对他的厨艺有些忐忑, 也不想出去等了,就站在台子上,皱着眉看司暮将面粉倒出来, 加水,和面,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还挺像模像样的。   趁着醒面,司暮去看那棵大白菜。   那颗大白菜是今早买回来的,但对于谢清霁来说,估计是已经列入不新鲜的行列了。   司暮掂量了一下,和乖乖徒打商量:“给你剥中间的菜心吃成不成?材料有限,你乖一点,别挑了,明天带你吃好吃的。”   大概是小狐狸奶里奶气的外表形象太具有欺骗性,司暮和他说话,语气都忍不住温和了许多。   哄小孩子似的。   谢清霁被一个辈分比自己低,年纪比自己小的人这么一哄,有点挂不住脸,默默低头不吭声,只当默认。   司暮便将白菜最嫩的那部分菜心剥了出来,洗干净留着待用,转身去处理面团。   习武之人力气控制得很好,而司暮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技术,将面条拉得粗细均匀,轻轻松松拉完一把,抖了抖多余的面粉,便放进水里煮。   小狐狸看得司暮忙活的背影,抿了抿嘴。   在他印象里,司暮就是个小混球,平日里做什么事都懒懒散散没个正经样,唯独在惹他生气这件事上坚持不懈乐此不疲。   翻着各种花样来惹他,几百年来未曾停歇。   谢清霁还是第一次见司暮洗手作羹汤的样子。   飘渺宗堂堂掌权者,一位地位尊贵的峰主,要什么有什么的仙修,居然也有进厨房的一天。   为了他的小徒弟。   才收了一年的小徒弟。   他照顾了司暮几百年呢,都没见司暮这么孝顺过他。   谢清霁看着司暮往面汤里打入鸡蛋,热气腾腾而上,模糊了司暮的侧脸,忽然觉得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连带着司暮整个人看着也陌生了起来。   他不由往前了几步,轻轻一跃,跃到了离司暮更近的地方。   小狐狸身子小巧,落地时悄无声息,而司暮忙着拿筷子搅散热汤里的面,没留意他。   认真时的司暮看起来确实和平时不一样。   小狐狸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不由自主就越凑越近,想看看司暮,又想看看锅里煮得咕噜咕噜冒泡的汤。   那热腾腾的水汽翻涌上来,在这寂静夜里显得很温暖,那咕噜咕噜的声音竟也有一些好听。   是谢清霁以前从未关注过的事情。   他正看得入迷,身子倏然一个凌空,惊了一跳。   司暮将这只差点儿要将脑袋都探进锅里的小狐狸捏着后颈拎起来,笑叹道:“作甚呢?想进汤里泡澡?”   汤面快煮好了,司暮干脆将小绒球搁在肩头,弹指灭了火,找了个大瓷碗出来,俯身去盛面。   谢清霁站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动作,身子微微前倾,他爪子勾住司暮的衣衫,稳稳站住,看着司暮将面盛起来,端出去。   轻巧一跃,就从司暮肩头跃下,站到大瓷碗面前。   这是一碗很简单的面,满满当当一碗面条上卧着一只煮得圆润的荷包蛋,旁边躺着嫩嫩的菜心,看起来没什么出彩的。   不过谢清霁嗅了嗅,就觉得方才还勉强压着的饥饿感,现在是完全忍不住了。   面很烫,司暮又翻出来一只大碗,挑了一些出来晾凉,然后推到谢清霁面前。   狐狸形态不比人身,这吃东西的样子也太糟糕了些。   谢清霁犹豫了一会,破罐子破摔地想,算了吧,他在司暮面前出糗的还少吗,只要他咬死了不松口承认身份,丢脸就和他无关。   他自觉想得很有道理,松口气,埋首进碗里,小小地尝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好吃。   小狐狸抬头看司暮,氤氲热气冒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只隐约看到司暮在一手撑着下巴,看着他笑。   谢清霁有些赧然,然而饥饿的肚子在尝了一口好吃的之后,就开始越发抗议起来,他闷头又吃了几口,才稍微缓了缓饥饿感。   面条很劲道,荷包蛋煮得刚刚好,蛋黄嫩软,菜心没加别的佐料,清水煮出来,竟有一丝清甜的。   司暮盐和油都放得很少,口味很清淡,却恰恰好合了谢清霁的意。   司暮难得大发善心,除了替小狐狸夹面,再没别的动作,也没开口说话,安安静静的,直到小狐狸吃饱了,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才笑着问:“好吃吗?”   小狐狸徒弟要比少年徒弟容易看透多了,少年徒弟总是绷着张脸,没什么感情,什么情绪都不太能看出来,小狐狸就不同了,司暮看着他耳朵,就能将他心思猜出来个七七八八。   比如现在,微微弯着……就是有点害羞了。   果不其然,小狐狸吃饱后,扭着身子在尾巴里掏了掏,掏出来一块小帕子,矜持地将嘴巴和爪爪擦了个干净,吧嗒吧嗒踩着优雅的小步子,走到司暮面前,迟疑了一下。   朝他伸出了爪子。   司暮挑眉,明知顾问:“怎么?”   谢清霁只想表达自己的谢意。   他没法说人话,只能用动作来表达谢意。虽然他以前总是被司暮气得要命,可现在司暮在照顾他……他还是,应该表达一下感谢的。   小狐狸耳朵颤了颤,往后弯了弯,爪子飞快地碰了一下司暮的手,又缩了回去。   片刻后又垂了脑袋,小小地吱了一声。   再不能理解,就是司暮太愚笨了。   谢清霁闷头想。   司暮哈哈笑起来,说了声“不必客气”,伸手揉了揉毛绒绒的小脑袋,得到一个抗议的躲避……不过这躲避力度小了很多,至少要比初见时反应温和许多。   司暮又将小狐狸搁上肩头,一边将碗筷收拾进厨房,他也懒得洗,随手掐诀就收拾干净了,随口道:“……便宜你了乖乖徒,我师叔都没吃过呢……不过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吃。”   他站在灶台面前,摸了摸下巴叹气:“不过以我师叔那挑嘴劲儿,说不定比你还难养活。”   谢清霁:“……”   胡,胡说八道!   这一碗素净如此的汤面,他不是好好吃完了么!   他有点气,但是又没有立场生气,谁让他现在不是风止君呢。   小狐狸默不作声,司暮一边带着他上楼,一边偏头低声问:“乖乖徒,你喜欢吃甜食吗?”   甜食?   谢清霁尾巴尖晃了晃。   甜食他当然也是喜欢的,最开始清虚君哄他放下防备的时候,就是用的各式各样的小甜点,久而久之,谢清霁每次吃小甜点的时候,就会想起清虚君。   ……就会有一种很温暖的安全感。   不过他没忘记自己现在不是风止君了,不仅不能喜欢,还得表现出很讨厌的样子,来和风止君划清界限。   他立刻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做出嫌弃模样。   小狐狸就站在司暮肩头,脑袋挨着司暮的脸,一摇头,绒毛就在司暮脸颊上蹭啊蹭。   司暮微微眯了眯眼,免得狐狸毛蹭到眼睛,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谢清霁提心吊胆,怕他还要口出惊言,等了一会,司暮却是没再说话了。   他略略放下心。   谢清霁那房间里都是水,到处湿漉漉一片糟糕,今晚是没法睡了,司暮也不放心他自己一只狐独处,干脆带回来自己房间。   司暮也是自己独住的,而明溱得看着秘境里的一群小少年,不能离远,也没回来。   谢清霁一看回的不是自己房间,扯了扯司暮头发,示意拒绝。   司暮将他从肩头提溜下来抱进怀里,顺着他脊背呼噜了两下,脚步稳稳地跨进屋里:“乖乖徒别闹,乖一点……不然等会将你捆成狐狸粽子。”   谢清霁僵了一下,被他呼噜得尾巴毛都炸了。   他等司暮关好门,就飞快地从司暮怀里跳出来,四处望了望,挑了个离床榻最远的角落,准备在那儿凑合一晚。   干净整洁什么的是暂时没法讲究了,离司暮远一些就好。   司暮毫不留情地两步过去,捏着小绒球后颈,将无法抵抗的小狐狸提溜到床榻上。   在小狐狸试图再次抗议时他指尖一挑,一捆红线若隐若现。   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清霁爪子挠了挠锦被,深吸一口气,转身挪去了离司暮最远的角落里,抱住了尾巴团成一团。   他今天很累了,又没有灵力扛着,倦意海潮般翻滚上来,让他几乎抵挡不住,眼皮子早就不断打架了。   司暮将蜡烛吹熄,屋子里陷入一片昏暗。   他随手将外衣挂到一旁,动作轻巧地上了榻,看着抱着尾巴团成一团的小狐狸,挑了挑眉。   谢清霁正昏昏欲睡着,忽然就被司暮凑到耳边的一句话给吓了个半醒。   “尾巴抱着舒服么?我把手给你抱,你把尾巴给我揉一揉好不好?”   谢清霁想也不想地一爪子糊上去,推开这张惹人烦的脸,气恼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司暮,再次将尾巴抱得紧紧的。   很快又传来绵长轻柔的呼吸声。   司暮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小狐狸滚圆滚圆的背影,半晌轻笑一声,扯过一角被子,轻轻盖在了小狐狸身上。   不急不急,来日方长。   司暮在心里劝了自己三遍,心平气和地合上眼。   然后突然就想到了他当年看见的,他师叔的睡姿。   端端正正,平躺,被子盖到胸前,双手交叠覆在小腹上,整个人看起来规规矩矩。   他反正也还没能睡着,一时兴起,干脆就仿着也这么躺。躺了一会,他发现这姿势实在糟糕,躺得浑身都僵硬,怎么都不舒爽,躺了一会,更睡不着了。   司暮暗自松了松筋骨,正打算换回来舒适的睡姿,一道绵软的呼吸声由远及近,一团温热骨碌碌滚到了他颈窝处。   然后小小的身躯稳住不动了。   这回换得司暮僵住了。   这床榻挺小的,小狐狸虽说是团在了最里面的角落,但离司暮也不过一臂距离,近得很。   而谢清霁当狐狸时,睡姿显然是比当人时松散许多,睡熟了,就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滚到了司暮枕边颈窝处。   司暮小心翼翼地偏头,小狐狸的耳朵就蹭到了他脸颊,柔软,毛绒绒。   小绒球被碰着了,不满地发出一声小小细细的咕噜声。   司暮又一动不敢动了。   片刻后司暮无奈地笑了笑,无声地叹口气,将刚舒展开的手又老老实实地搭回了小腹处。   不敢动不敢动。   万一碰醒了小狐狸,他就要挨挠。   司暮挺尸一样地躺着,保持着和他师叔当年的同款睡姿,微微偏头挨着小狐狸温温软软的小脑袋,闭上了眼。   许久,也就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师叔表面上看起来冷冷淡淡其实是个会撒娇的小福泥,   有的小福泥表面看起来矜矜持持其实他很挑嘴还爱吃甜的。   今天的司猪猪在往小福泥专属饲养员的道路上飞奔。   司猪猪:垂涎尾巴x1 第29章   翌日司暮醒来时,颈窝处没了小狐狸。   他转头看了眼, 小狐狸又团回了角落, 看模样是醒了许久, 正一脸沉默地看着他:“……”   眸底似乎有些挣扎。   司暮心里暗笑, 表面波澜不惊,神色如常地打了个招呼:“早。”   他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 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怕惊着小狐狸, 他这一夜都维持着那别扭的睡姿, 绷了一夜, 滋味酸爽。   司暮甩了甩手,转了转脖子,一边拿眼角偷觑小狐狸, 一边装模作样地舒了口气:“这床睡得不舒服,一动不能动, 这会儿可算是缓过气来了。”   果不其然,小狐狸眼底浮现一丝愧疚。   不过他仍旧是一动不动, 没别的表示。   司暮啧了声, 这铁石心肠的小家伙。   睡完就摇摇尾巴走了, 还不认账呢。   今天小狐狸依旧是小狐狸。   不是谢清霁不想变回人, 而是他实在无能为力——他昨天莫名被掏了个空的灵力,今日都未能恢复完全。   他这具身体资质不太好, 修炼起来很费劲,灵气吸收缓慢不说,能留得住的也是寥寥, 这会儿他体内残留的灵力,并不足以让他保持人形。   司暮倒是尝试着给他渡了一些灵力,但和昨夜的术法一般,灵力落到小狐狸体内,就瞬间消散,无影无踪。   谢清霁便没再强求   与其勉强,时刻担忧着在大街上出演一场活人变狐狸,不如就忍一忍,当几日狐狸。   司暮昨日说要自己去查,果真就自己去查了。   ——横竖他闲着没事,看小狐狸忐忑不安的小模样,也是件趣事。   谢清霁昨日虽然也有向小镇里的人打听过关于疯子的事,但他不善言辞,问得干瘪,小镇里的人本就不喜欢这疯子,回馈他的信息自然就少。   司暮就不同了,司暮那张嘴,气人的时候能把死人气活,哄人的时候也能哄的人心花怒放。   他不动声色引了几句话,就引的一位婶子叭叭叭地将关于疯子的事讲了个遍。   这婶子其实就是那天晚上不小心被疯子冲撞了的那位。   小镇里没什么大事,妇人之间总是喜欢讨论一些小道消息,婶子平日里闲着无事,更是将各种流言就听了个遍。   她一边手指灵活地打着络子,一边絮絮叨叨。   “那疯子啊,好几年前来的咯,来时还带着个病秧子——据说那病秧子,是他抢回来的。”   疯子曾是个将军。   带过兵上过战场杀过人饮过血,是个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铁血人物,战功赫赫。   他在边塞打了七八年仗,才风尘仆仆班师回朝。战功如此显赫,他本该皇恩加身从此富贵满门,可他一回来就把皇帝得罪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要罢黜一个将军,不过一句话的事。   朱笔一勾,就能让人一瞬之间一无所有。   婶子打完了一个络子,拨弄了一下,举到眼前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暂且打住话题,笑眯眯地看司暮:“小仙君,你看我这络子打得怎么样?”   司暮没暴露身份,婶子便当他是个普通的小仙修。   他模样生得俊,正经不惹事时,看起来就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郎君,言辞间那个度拿捏得很好,不显得过分浮夸轻挑,又能哄得人眉开眼笑。   婶子看着他,开始嫌弃自家老实木讷的小儿子。   司暮看了眼红艳艳的络子,含笑夸了两句。   婶子就笑眯了眼:“小仙君,不是婶子想高攀,实在是婶子看着你就觉得很亲近……要是不嫌弃,这络子就送你了,是戴着玩儿抛着玩儿都可以。”   这络子打得简单,不算太精致的款式。   谢清霁本以为司暮会拒绝,谁知这人笑吟吟地道了声谢,居然就伸手将那东西接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   谢清霁想起旧居门前大水池里,司暮总喜欢往里面放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其中就有不少是这种凡人间的普通小玩意。   难道都是司暮出来玩时,收下的各种礼物,顺手又都扔给了他?   想到这个可能,小狐狸在司暮肩头默默磨了磨爪子。   他动作很轻,但司暮感觉到了,他偏头看了眼面瘫的狐狸脸,想了想,将络子递给小狐狸:“想要?给你戴着玩儿?”   小狐狸呆滞了一下,立刻摇头。   司暮却来了兴致,拈着个络子在他身上比划。   这络子主色调是大红色,搭在白绒绒的小狐狸身上,如一片雪里埋着红,看起来……   有点喜庆。   司暮跃跃欲试,但最终他看着小狐狸仿佛要亮爪子挠人的眼神,还是遗憾地收回了比划的手:“我家小狐狸害羞,不——”   他想说小狐狸不乐意戴,还真是可惜了,然而话还没说话,就看见小狐狸默默伸出了爪子。   一捞。   那络子就勾在了狐狸爪子上。   司暮一怔。   婶子不知详情,只以为小狐狸喜欢,乐呵呵地笑道:“小仙君养的这小狐狸可爱得紧。”   谢清霁刚将络子拿走就后悔了,他方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抽就伸了爪子。   这下可好了,后悔也迟了,婶子笑得开心,他贸然还给婶子,似乎不太好。   但是要还给司暮……   他僵直着爪子呆了半天,最终还是将络子挂回了司暮手上,垂头生闷气。   ……等以后有机会,他得教育一下司暮,别人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呢!   司暮指尖勾着个络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笑意深了几分。   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过分逗弄小家伙,将络子收了起来,随意两句,又将话题引到了疯子身上。   婶子又抓起一把新的红绳,一边起头一边回忆:“刚才说到那儿了?哦……说到那疯子被皇帝贬来了这小镇,带这个病秧子。”   她叹了口气道:“那病秧子贵公子啊,长得挺俊,只可惜被疯子看上了。那疯子为了得到人,不惜陷害人家满门,害得人满门抄斩……”   将军班师回朝,一眼看中了个世家贵公子。   贵公子惯爱吟风弄月,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抵抗得了沙场上刀光剑影讨命的人。   那将军又仗着自己有军功,肆意妄为,为了得到人,居然去陷害贵公子满门。   京城里林林总总各种事,婶子是不太了解了,她也是道听途说。   “总之贵公子家里人都被这将军害死了,而贵公子自那之后大病一场,再没好过……来这不到一年,便没了。”   婶子说着,面上带起一些嫌恶,“这疯子害死了许多人,所以我们都不乐意和他往来。”   司暮问:“这些事你们是如何得知?是那位贵公子说的?”   婶子摇头道:“不是。”   她指了指某个方向:“那街道最尽头,有个宋宅——是那位宋公子说的,那宋公子,据说是皇帝派来监视疯子将军的。”   贵公子满门冤情,最终还是被大白于天下。   但冤假错案得以翻案,人却都回不来了。   皇帝震怒,本欲降罪,将军见势不妙,用满身军功换了自己一命,带着贵公子来到了小镇。   而那位宋公子,便是皇帝防备将军做出什么事来,特意派遣过来监管将军的。   不过这位宋公子效用也不大,因为将军偕同贵公子来小镇的第二年,病恹恹的贵公子就一病不起一命呜呼,剩下将军独自一人。   守过了贵公子头七,人就疯子。   婶子长年累月的打络子,熟练无比,一番言语间又打好了一条。   她往小箩筐里翻了翻数了数,道:“我得把东西给隔壁婆子送去了,小胖——”   她转头喊了声。   一个小男孩听见人喊,从屋里探头探脑巴望着:“哎呀,奶奶。”   婶子便道:“奶奶去隔壁屋,你陪这位小仙君哥哥聊聊天。”   她存了些小心思,招手喊了她小孙孙过来。   小男孩应了声好,跑了过来。   他看起来五六岁,长得有些胖,跑过来时敦敦敦的,像个小肉球。   他好奇地打量着司暮和他肩头的小狐狸,有点想摸摸小狐狸的尾巴,不过被小狐狸清凌凌的目光望得不敢动手。   他两只手犹豫地揪了揪衣角,问:“你们刚才,是在讲那个疯子吗?”   司暮眉梢微动:“对,你也知道他吗?”   小男孩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外头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嚷嚷着走过,立刻将他的注意力全给吸走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小贩扛着竖满糖葫芦走过来,嘴里就没了声。   司暮瞥了眼:“糖葫芦啊……想吃吗?”   小男孩馋的不得了,又有点委屈:“想吃……奶奶明明答应三天给我吃一次的,可昨天她就没有买给我。”   司暮想了想,摸出几枚铜板,递给小男孩。   小男孩茫然且疑惑地看着他,没敢接。   司暮便道:“你奶奶方才送了个络子给我,我现在也送两串糖葫芦给你。接着罢。”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糖葫芦的诱惑,敦敦敦地追着小贩过去,不多时就带回来两根。   “我奶奶只给我吃一根,这根给你。”   他带回来两根,倒也很自觉,分了一根给司暮。   小孩子思想单纯,并不会考虑“大人会不会在街边这样幼稚的吃糖葫芦”,他们只会遵循本心,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分享出去。   司暮接过糖葫芦。   旁边小男孩已经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了,甜甜的冰糖外壳让他笑眯了眼,里头酸酸的山楂又让他皱紧了眉。   又哭又笑的,原来人脸上表情能这么丰富的吗?   谢清霁看着小男孩,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上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糖浆,看起来就很诱人。   他没吃过糖葫芦,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神奇,一眨不眨地看着小男孩,想看看他还能凑出什么表情。   司暮问:“甜吗?”   小男孩吞下山楂,酸得脸都皱成肉包子。他赶紧舔了一口冰糖外壳,吧唧了一下嘴,响亮回答:“甜!”   说完了又咬了一口冰糖壳,咬在嘴里嚼得咔咔响,心满意足地补充:“超级甜!好好吃!”   司暮捏着糖葫芦棍儿转了转,意有所指地叹口气:“甜的啊……那可惜了。”   谢清霁还没听明白他在可惜什么,就听司暮就接着道:“可惜我家小狐狸不吃甜的……怎么样,小绒球,吃不吃?”   一个新名字突然砸到脑门上,谢清霁一时懵然,还没来得及反驳这怪诞的名字,就看见眼前晃过一抹红色。   司暮将他手里的糖葫芦递到了小狐狸面前,晃悠悠地摇了摇:“很甜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看到这个糖福禄了吗?吃掉都不给你!   小福泥突然也变得酸酸的……裹上糖浆吃掉算了。 第30章   或许是太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当过小狐狸,谢清霁发现自己有点不太能控制小狐狸的情绪。   比如现在, 他看着这红彤彤的糖葫芦, 闻到那隐约飘散在空中的, 甜丝丝的冰糖味道。   就有点意动。   谢清霁心神一凛, 迅速地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置之脑后,略带恼怒地挠了挠司暮的肩, 对他给自己胡乱按上奇怪名字而表示愤怒。   司暮还没说话, 小男孩就咬着糖葫芦, 含糊不清地问:“你的狐狸叫小绒球吗?他好可爱呀!我可以摸摸他的尾巴吗?”   被小男孩眼巴巴地盯着, 谢清霁局促地将尾巴往身前卷了卷,他能对司暮发脾气,但面对小男孩懵懂的请求却有些无措。   他当然是不想被陌生人摸尾巴的, 尾巴对他来说,是很敏感很隐秘的部位, 可是……   司暮在小男孩将小胖手伸过来时若无其事地伸手挡了一挡,顺手把那被小狐狸拒绝的糖葫芦又塞回了小胖手里, 笑吟吟道:“不给摸——糖葫芦给你, 我家小绒球说不想吃。”   他都还没摸过小狐狸这看起来就柔顺滑溜的大尾巴呢, 这小屁孩想得倒挺美。   小男孩失望地舔了口糖葫芦:“哦……”   谢清霁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紧紧抓着司暮衣衫的爪子略略松了些。   见小男孩的视线还黏在小狐狸蓬松的尾巴上留恋不舍,司暮面不改色地将小狐狸从肩头转移到怀里, 袖子一拢,就将小狐狸遮掩得严严实实,轻轻巧巧转移了话题。   “你们都认得那疯子?可知道他平日里都在哪?”   谢清霁被宽大衣袖兜头兜脑盖住, 眼前一黑,只觉鼻间都充满了司暮身上的气息。   他愣了片刻,皱着眉爪忙脚乱地扒拉开袖子,想探出头来。   他对这个姿势非常抗议,想要重新爬回司暮肩头,然而司暮一边引小男孩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捏住他后颈,力道适中地挠了挠。   小狐狸就软了。他胡乱挣扎了一番,忍着想摊平任摸的本能想法,亮了亮爪子,在司暮手背挠出来几条浅浅红痕。   才得以勉强探出头来。   “那个疯子平时住在那边的小破庙里。”小男孩吃糖葫芦吃的口齿不清,“我们有时候去破庙里玩,就能看见他。上次捉迷藏,鹏鹏爬到那个高台子上,不小心掉下来,还是疯子接住的呢!鹏鹏好像把他手给砸断了。”   他紧张地叮嘱:“你们不要和我奶奶说。”   小孩子对善恶自有一套感知方式,虽然大人们总是耳提面命地不许他们靠近疯子,但他们感受不到疯子的恶意、反而受过疯子帮助后,对疯子并没有很排斥。   “疯子很可怜的……”小胖墩咽下口里的糖葫芦,酸得一个寒颤,片刻后才左右看了看,没看见他奶奶回来,继续小声道:“他每天只有馒头可以吃,没有糖糖,没有糕糕……”   司暮心头一动:“馒头?他哪里来的馒头?”   小胖墩被问倒了,他挠了挠头,答不出来,胡乱猜测:“可能是供品,供给庙里的神仙的……”   司暮追问:“庙里的神仙?庙里供奉着谁?”   小胖墩神色茫然,开始一问三不知。   司暮又问了几句,心里有了数,将小胖墩打发走,若有所思:“看来还是有人一直在关注这疯子的么……”   一个受众人排挤、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疯子,居然还能天天吃馒头?还是供奉给庙里神仙的馒头?   这话也就小孩子随口胡说,司暮是一万个不信的,照小镇里居民对疯子的厌恶程度,若是大家还在供奉庙里的神仙,那怎么可能会允许疯子在庙里落脚。   他琢磨了一下婶子提到的来监视疯子的“宋公子”,又琢磨了一下破庙里的疯子,最后抬眼看了看天色。   决定先去吃个午饭。   这大中午的,小狐狸该饿了。   昨晚答应了今天要带小狐狸吃好吃的,司暮便去了镇子里最好的酒楼,不过小镇里条件有限,最好的菜色也比不得飘渺宗里。   怕小狐狸不自在,他要了个小包厢,门一关,屋里就剩两人——哦,是一人一狐。   有外人在时,司暮从不叫谢清霁乖乖徒,以免暴露小狐狸身份,结果叫小绒球叫顺口了,没外人在时,他也干脆继续一口一个小绒球地喊……再然后他就被小狐狸挠了。   小狐狸生气时不容小觑,爪子一亮刷刷几下,司暮手背上就多了几道红痕。   司暮一边笑着躲一边假装告饶:“好了好了……乖乖徒,你以前不这样的,你以前很冷静的,怎么现在伸爪子就要挠人……”   他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小狐狸却陡然一怔,伸了一半的爪子僵在当场。   片刻后他默默收回爪子,转了个身,背对着司暮,眸里流露出不解。   这是怎么了?   他自诩淡然冷静,处变不惊,可为什么每每碰见司暮,总是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素来平静的心境被惊起波澜,小狐狸爪子蜷缩了一下,慢慢地蹲坐下来。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谢清霁有些抗拒,他将尾巴扫到身前,垂了脑袋看着尾巴尖,沉默不语,神色有片刻的茫然。   司暮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开始陷入沉思了,试探性地戳了戳小狐狸毛绒绒的背:“……生气了?”   他用一只手指戳啊戳,将蓬松的绒毛戳出来一个小小的窝,小狐狸都仍旧是不理他,司暮没辙,叹口气:“好了好了,真不喊了……以后就喊你小祖宗成不成?小祖宗哎!”   门被扣响,饭菜被一一送进来,司暮住了口,微笑地点头示意,待小二说声“慢用”又关门离开后,才动了动手。   一碟碟菜肴被摆到生闷气的小狐狸身边,将白绒绒的小毛球围在了中间。   热气腾腾的饭菜散发着香气。   等谢清霁冷静下来回过神时已经迟了,他转了个圈,发现自己被菜肴包围,只有司暮那个方向空出来一个位子。   他懵了一瞬,莫名其妙地看着司暮。   司暮朝他伸手,轻笑道:“小祖宗过来。”   又换了个称呼。   谢清霁头疼地想,他这辈子是别想和司暮和谐相处了。   不过这个称呼好歹是比什么小绒球好些,至少地位上……谢清霁面无表情地想,论辈分,论年龄,他确实是当司暮的老祖宗都绰绰有余。   他矜持地仰了仰头,呼出来一口气,决定不和小辈计较太多,避开司暮的手,自己踩着优雅的小步子走出了菜肴包围圈。   这顿饭吃得还算和谐。   如果最后司暮没有自己独自享用了那份甜汤、一口都没分给小狐狸的话。   谢清霁站在司暮肩头,默默拿他肩膀磨爪子,磨啊磨,直到一声“仙君请留步”将司暮拦住。   拦在面前的是个身着宝蓝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地见了个礼:“仙君请留步。”   见司暮面露询问神色,中年男人微微躬身,将手中锦盒捧到司暮面前,略带恭敬道:“鄙人是街尾宋府的管事,奉公子之命,请仙君到府上来做客。”   他顿了顿,似有一声叹息溢出,但又很快压住了,快得叫人难以察觉:“早段时日天冷雪寒,公子旧疾发作,行动不便,故不能亲自来请,还请仙君莫怪。这小小薄礼,也请仙君收下。”   ——是传言中被皇帝派来监管疯子将军的那位宋公子。   司暮眉梢微挑,他还打算见过疯子后找个缘由去探一探宋府呢,结果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这又是送礼又是鞠躬的,哪儿像请人做客的架势,倒像是有事相求。   他沉吟了一会,直到中年男人忍不住露出一点儿焦灼神色,才慢悠悠故作为难地答应。   一人一狐跟着宋府管事去了街尾宋府。   宋府从整个外观来看,就是一座很常见的民宅,除了占地大些,再没别的辉煌气派,能体现出里头主子是被皇帝亲自任命的官员。   看起来普普通通。   等进了宅子里,谢清霁就发现里面的布置更清冷简单了,甚至连一个走动的下人都见不着。   中年管事自将他们带来宋府后便一直沉默,只恭敬有礼地带着一人一狐往里头走,偶尔道一声“请往这边来”。   越往里,他神色便越沉重,到最后他在一处厅堂前停下了脚步,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带起几不可闻的怅然。   “公子在里面,仙君请进去罢。”   他大概是提前得了吩咐的,只将门推开,微微躬身垂眸,请司暮进去,自己并不往里走。   司暮回了一句谢,抬步入屋内。   这屋采光不好,故而被闲置许久,也不知为何主人会将它收拾出来当做待客的地方。   门被推开,带入一片光来,短暂地照亮方寸之地,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关上了,那片光复又消失不见。   光线昏暗中,有人坐在半掩的窗边,徐徐回头。   是个样貌很年轻的公子,坐在木轮椅上,双眼蒙着一条半指宽的素白锦缎,双腿上覆着一张毛绒毯子,听见动静后,他伸手,推动着两侧轮子,缓慢地转了个身。   “见过仙君。”   小狐狸尾巴不自觉动了动,身子往前倾了些。   倒不是诧异于这年轻公子居然是个有眼疾又腿脚不便的,而是他在这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很微妙的气息。   不像是普通人该有的气息。   谢清霁认真起来就顾不得许多,他从司暮身上跳下去,想去年轻公子那看个究竟。   结果跳到一半就被司暮眼疾手快地捞了塞进怀里,司暮捏住他颈脖,还顺势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谢清霁还未来得及炸毛,就看见那位年轻的宋公子缓缓伸手,取下眼上覆着的白缎,挂在轮椅把手上。   白缎之下,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眸,清澈如琉璃,不带丝毫杂质。那双眸望见了司暮怀里的小狐狸,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像是沙漠里苦苦独行干渴不堪的人,终于得到了天赐甘露。   谢清霁还来不及探究他这眸光的含义,就看见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站起身来。   盖在双腿上的绒毛毯子悄然落地,而那位宋公子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司暮面前。   这大礼,行得过了。   司暮漫不经心往边上一步,就避过了他的跪礼,同时下巴微微一抬,一道灵力化作清风,托住这位宋公子差点儿栽倒的身体。   虽然得了司暮相助,但宋公子双腿有旧疾,没能很好稳住身子,狼狈地一手撑到了地上,面上有轻微的痛苦之色闪过。   他喘息了声,撑在地上的手微微蜷了蜷手指,因长时间不见光而显得有些过分惨白的手背上浮起了淡淡的青筋。   他忍了忍双腿跪地的痛感,略略直起了身子,旋即又异常坚定地一头磕了下去:“还请仙君赐教……亡者还魂之法。”   他此言一出,一人一狐都愣住了。   司暮这回没出手扶人。   他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芒,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默默将某只亮出来的狐狸爪子握住收回去,缓声问:“人死即魂散,该转世的转世投胎的投胎,哪里还有什么还魂之法?”   “不……”宋公子仰起头来,昏暗中,他眼眸格外明亮,澄澈清亮——有某个瞬间,谢清霁甚至觉得他的眼眸非普通人所有。   “人若是心无执念的死了,自然是回不来的。”他字字咬得清晰,执着道,“可若是心有执念,亦或是被人惦念……”   “魂是不会散的。”   大概是双腿实在是痛得不行,他痛苦都阖了阖眼,复又睁开,通澈依旧,语调里有些许激动:“您怀里的小狐狸……不正是如此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从细节看局势(开始胡说)   师叔很看重辈分≈师叔不喜欢被人压≈师叔喜欢...   ?我在说什么   ——————   明天(周三)更新惯例挪到早上九点~ 第31章   宋公子这句话出来,在场三人……两人一狐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中。   小狐狸紧张地绷紧了身子, 愣了一会, 默默缩回了司暮怀里, 悄悄拈起司暮衣袖掩面躲着。   宋公子这句话, 恰好是他对自己眼下情形的猜测之一,只是他一直没能验证, 也不知该如何验证——他原本的骸骨, 都不知道在哪呢。   不过自己猜测是一回事, 被戳穿到司暮面前,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小狐狸一开始思考,就喜欢抱着尾巴,这会儿又不自觉卷起了尾巴抱着, 飞快思考着要怎么应对司暮可能产生的怀疑。   谢清霁正想得紧张,司暮却淡淡开了口:“不可能。”   他轻描淡写就否认了宋公子的话:“你看错了。”   谢清霁:“?”   他懵然地抬起脑袋看司暮, 司暮看也不看他,将他摁回了袖子里。   ……   从宋府出来后, 一人一狐又沉默了许久。   谢清霁没想明白, 之前还句句紧逼致力于拆穿他身份的人, 怎么突然就这么态度大变, 不仅对宋公子的话置若罔闻,甚至连问都不来问他一句了。   两人之间仿佛就只剩得一层薄若蝉翼的纸隔着, 不管是谁,只要伸手轻轻碰一下,就能戳穿。   就能真相大白。   但偏生谁都没有去触碰。   谢清霁缩在他摇摇欲坠的狐狸壳子里, 不敢胡乱动弹,而司暮不知心里想的什么,也一言不发。   就这样假装若无其事地回了客栈。   小狐狸将人赶出屋去,犹豫了片刻,还是调动着微弱的灵力,变回了人身。   他身上还穿着司暮的衣衫。这衣衫对他来说太大件了,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衣领处散开,露出了精致的锁骨,还有那一抹红痕。   谢清霁指尖落在那红痕处,蹙了蹙眉,有些不安。   ……怎么觉得它在发烫呢。   这陪伴了他千八百年的红痕,难道也有什么秘密吗。   自重生以来,好像越来越多的事不受控制了。   司暮还等在外头,他怕这人等久了等不耐烦了,又闯进来,匆匆换回自己的衣衫,将司暮那套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拿在手上。   他本打算待会儿就将这套衣服还回去的,转念又想,这套衣服被他穿过,就这么还回去不太好,不如回头买一套新的再……   谢清霁还在犹豫着,外头那人果真等得不耐烦了,叩了叩门,不等谢清霁有所回应,就推门而入。   谢清霁手里拿着衣服,默默望过去:“……我似乎并未喊你进来。”   司暮视线落在少年手上的衣衫上,低低笑了声,只当没听见:“我还以为你要继续当小狐狸呢。”   他似乎还很遗憾:“……你还要变回去吗?我还没能摸到你的小尾巴。”   谢清霁:“……”   他微微赧然,当小狐狸又被抱又被呼噜毛的时候还不觉,现在两人面面相对,他就觉得尴尬无比。   谢清霁不自在地低了头,准备将手中的衣衫塞储物囊里,结果司暮一伸手,两只手指就不偏不倚地摁在他手背,阻了他的动作。   “这似乎是我的衣衫……你不打算还吗?”   谢清霁现在对司暮的一举一动都很敏感,被碰了一下,手微微一颤,差点儿就想甩手,所幸最后一瞬忍住了。   他克制着,尽量让语调平静又自然:“这衣衫我穿过了,回头我再……”   “哪里来这么多计较。我不介意。”司暮懒懒散散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由分说地将衣衫拿了过来,低笑了一声,转手就塞回了自己的储物囊。   谢清霁:“……”   司暮不介意,可他介意啊!   他呆立在原地,觉得司暮这人果然是不能以常理看待的。   不能以常理看待的司某人将衣衫收好,眸光一转,看见好几日不曾“见面”的少年小徒弟正呆呆站着。   他勾了勾唇,毫不客气地伸手——在谢清霁白皙的脸颊上一掐。   这回谢清霁是真的跳起来了,他猛然退后一步,急匆匆地拂开司暮掐他脸颊的手,微恼道:“你做什么!”   少年皮肤白皙又柔嫩,只轻轻一掐就起了红印,那红印原本只是淡淡一点儿,不知怎么的,在司暮的注视下,逐渐就蔓延起来,缀在眼角下,绯红一片。   涂了胭脂粉的都没他这么好看。   司暮漫不经心地想着,随口道:“方才宋情说你是还魂归来,我摸着小狐狸是个实心的,现在也来摸摸你,看你是个游魂还是个热乎喘气儿的。”   他收回手,捻了捻手指,似在回味:“温温软软,手感不错。”   宋情便是方才那位口出惊人之言的宋公子。   热乎喘气的谢清霁:“……”   方才被掐过的脸颊莫名发烫起来,谢清霁抿了抿唇,欲言又止,迟疑了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是风止君,也……也不是还魂而来。近日我灵力波动不稳,宋公子许是看错眼了。”   谢清霁对撒谎这项技能实在生疏,虽然已努力以冷静镇定的姿态地否认,但心头还是浮起惴惴之感,十分不自然。   他怕司暮不相信,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给自己开脱,却听得司暮淡淡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谢清霁接下来的话便被截停了。他有些错愕地偏头看司暮,似是没想到他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   然而司暮没看他,司暮一撩袍子,在桌边坐下,捏起一只茶杯来把玩,只重复道:“我知道。”   他知道,他又知道什么了?   谢清霁没说话。   司暮叹了口气,将手中茶杯搁在桌上,轻微的吧嗒一声,他曲指撑在下巴边,眸光悠悠,笑容收敛了几分,眨了眨眼,便眨落了几分落寞,缀在长睫之上。   他道:“你要是师叔……早就跑没影了。”   他连语调都是充满叹息的,微微偏头,就给谢清霁留下一个充满伤感的侧脸,“师叔厌恶我多年,大概是看在我已逝师尊的面上,才没将我逐出飘渺宗……你若是师叔,又怎么可能愿意在我身边待这么久呢?”   司暮喃喃:“师叔从来都不会对我笑的,他总是在气恼我。可你不会,你当小狐狸的时候,会让我抱,还会将爪爪搭在我手心。”   “师叔离开的时候我难过了很久,可现在他回来了,却连见我一面都不愿。”   ——司暮看起来好像真的在难过。   这个念头浮现脑海的时候,谢清霁倏地无措起来,懵然地看着司暮,张了张口,一声“你别难过”卡在舌尖,半天都没能说出来。   司暮嬉皮笑脸说话惹他生气的时候,他能硬下心冷下脸去斥责司暮,可司暮现在安安静静坐着,说“他很难过”的时候……   谢清霁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捏成拳,又松开,张了张口,“你”了半晌,才艰难说完这句话:“风止君也没有……没有很厌恶你。”   司暮闻声转头,眸光灼灼地望过来。   谢清霁被他那眸光望得脑子空白了一瞬,几乎要忘记自己准备说什么。   他咬了咬舌尖,一点儿刺痛让他回过神来,他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就主动和风止君扯上关系了,但在司暮灼灼注视下,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风止君只是有些事暂时脱不开身,等……等以后……”   “——他就会来见我了,是吗?”司暮像是等不及要糖吃的小孩子,急匆匆地打断他的话,眸底一片闪亮,充满着期盼。   那一瞬间谢清霁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眼巴巴馋着想吃糖葫芦的小孩儿。   他忍不住走神了一霎——早上那小胖孩吃了糖葫芦,又笑又苦着脸,那司暮呢,司暮若是见到他,是会笑呢,还是会皱着眉头?   他还没想出个答案来,嘴巴已不受控制地应了声:“……好。”   “那一言为定!”   司暮那点儿伤感神色骤然如云烟消散,他以手背掩唇,压了压嘴角几乎控制不住的得逞的轻笑,又伸出另一只手,“这可是你说的,你得算……你得和我师叔说,让他快点回来,我很想他。”   谢清霁回过神来,察觉自己失口说了什么,一阵懊恼。   他顾着后悔,便也没有留意司暮的那一句“我很想他”,更没有发现司暮在抬手挡着唇偷笑,他只隐隐约约觉得背脊发凉……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谢清霁皱着眉,看着司暮伸过来的手:“做什么?”   司暮也不敢太嚣张叫人发现不对,他轻咳一声,将上翘的嘴角压下去,一本正经道:“击掌为誓。”   谢清霁:“……”   他有心想反悔说自己方才都是胡乱说的做不得数,但又拉不下脸来食言,抿着唇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和司暮的手轻轻碰了一下。   一触及分。   他还是个少年身,手自然要比司暮小的多。   谢清霁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明明方才只是和司暮的手轻轻一碰,多一瞬的停留都没有,可他却觉得司暮掌心的温度全传到他手上来了。   他有些不是滋味。   司暮之前还信誓旦旦说不管他在哪,都能找到他呢……原来全是胡说八道的。   他分明就站在司暮面前,司暮却没认出他来。   都是骗人的。   谢清霁闷闷地想,用迟舟教来的话,那就是司暮的嘴,骗人的鬼。全不可信。   一边嚷着要找师叔,一边却哄他徒弟吃糖葫芦哄得起劲。   谢清霁深吸一口气,将心头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压了下去,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又冷冷静静神色寡淡的模样。   骨骰这事里似乎有他的机缘。他能隐约感应到,这将是他摆脱目前困境的契机。   天道一事关乎众生,重要非常,他不能将心思耽误在这些小事里了。   谢清霁定了定神,将视线转移到桌上。   司暮的手边,正搁着一卷画轴。   那是从宋府里带回来的画卷。   谢清霁缓步过去,伸手取过画卷,一边解开系着的细绳,一边问:“方才宋公子的记忆里有什么?”   宋情也许时间紧迫,来不及解释太多,又怕司暮不信,直接让司暮看了他所有的记忆。   司暮能读取他的记忆,小狐狸就没法了,只能眼睁睁在旁边看着。   提及正事,司暮也略略敛了逗弄人的心思,沉吟片刻,斟酌着道:“宋情那双眼,是一双琉璃眸。”   谢清霁展开画卷的动作一顿,怔然:“琉璃眸啊……”   他有些诧异,但想了想宋情那双清澈透亮到不似常人的眸,又了然。   怪不得宋情要身处昏暗,怪不得要双眸覆白缎,原来那是一双琉璃眸。   他当时察觉出来宋情身上那微妙的气息,大概是宋情在逐渐被同化吧。   琉璃剔透,琢而为眸,能见鬼魂。   只是这琉璃眸也有弊端,与人身接触长久了,会使人同化,到最后心化琉璃身也若琉璃,再无生机。   不知道那位宋公子是在何等情况下,去换的这么一双琉璃眸。   “宋情求着要还魂的,是那位病殁了几年的贵公子。”司暮慢悠悠地抬手,以指为笔,浮空画了几笔,“也就是那疯子的心上人——你手上画卷里的这位。”   灵力凝成墨,在半空中散成丝丝缕缕,慢慢地又拼凑成了一个个场景,将他在宋情记忆里的所见所闻尽数复原。   谢清霁没急着看宋情的记忆,他低头展开画卷,待看清画卷上的青衫男人,微微一怔。   这不是……那日破庙里,和疯子相谈盛欢的青衫游魂吗?   他还在困惑中,司暮弹指,将那灵力墨画推到谢清霁面前,道:“你且看看,这又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不过恕我直言,这三个人啊……”   司暮也不知是叹是讽,他笑了声,悠悠道:“都是些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想不到吧jpg,这次是我给师叔捂马甲。   司?干啥啥不行演戏第一名?以后你就知错?演戏rua毛一时爽?床底都没得睡?猪猪。   塑料师徒情结束倒计时。 第32章   谢清霁将手碰上墨画的时候,墨画如平静湖面被投石, 荡开一圈圈波纹。   旋即将谢清霁整个人笼罩进去。   司暮画术有所长进, 这画境如真实一般, 谢清霁抬手, 那纷纷扬扬的雪花穿过他手心,全无停留。   他却仿佛感受到了那刻骨的寒意。   宋情记忆的最初, 是冬雪初停的某一天。   那日恰逢大雪初停, 暖阳高照。   连下了几日的冬雪, 白雪覆了满街, 在阳光下渐渐消融,寒意刺骨。   这个时候没有谁会愿意出来挨冻受罪了,甚至连做生意的小摊贩都回家烧火暖和身子, 轻易不会出门。   融雪时的冷意,能冻坏人。   怕冷的小宋情坐在榻上, 裹着厚厚的被子,看着另一个少年趴在窗前, 将窗开了一条小缝, 眯着眼往外瞧。   “我还是第一次见京城下这么大的雪, 下了好几天, 总算是停了。”   望了一会,大概是鼻子被冷风嗖嗖嗖吹得发冷, 那少年打了个冷颤,缩回身来,将窗扣紧, 回过头来道:“这风吹得我鼻子——阿嚏!阿嚏!”   他狠狠打了两个喷嚏,打得脑子都懵了一瞬,傻呆呆地站在那。   ——这面容,分明就是那疯子将军的小时候。   谢清霁神色微动,耐心地继续往下看。   小宋情揭开被子一角,赶紧喊他:“小孟哥你快过来,暖一暖。”   那少年回过神来,一溜烟跑过去,毫不客气地钻进了小宋情暖得热乎乎的被窝,舒服地叹口气:“暖和。”   谢清霁那日破庙里见的疯子,浑身肮脏形容狼狈,这会儿见的小少年,却是笑容朗朗充满活力。   判若两人。   少年在小宋情的被窝里暖了一会,缓过气后,便又钻了出来,拿被子将小宋情裹了个严实,自己往榻上一躺,两只手往脑袋后一架:“宋小情,我得想个法子。”   他像模像样的思考着分析着:“我爹死了,阿叔阿婶看在这几年当邻居的情谊上,收留我在你们家住了一个冬天。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少年倏地坐起身来,一本正经道:“我决定了,我要去报名从军,当个小兵,去打蛮子。”   小宋情比他小好几岁,想得不如他复杂,闻言有点懵:“可,可是当士兵,是要上战场的吧?战场很危险的。”   他想起大人们总在说战场上刀枪无眼,一不小心就要脑袋落地,立时慌了,又想到这个脑袋落地的人可能要变成他小孟哥,小宋情就更怕了,再张口时都带了哭腔:“你,你一定要去吗?”   少年挠了挠头:“那也没办法,我总得找个去处……哎呀你别哭啊!”   他家穷,宋小情家里也并不富有,冬天风冷雪大不好找活干,他得阿叔阿婶善心收留了一个冬季,已经很感激了,冬天过后,他是再没法厚着脸皮待下去。   小宋情却想不到这些,他从小胆子小,又内向,总是被同龄小孩儿欺负,第一次见到小孟哥的时候就是正被几个小男孩追着扔石头。   他当时看着结实强壮的少年从巷子里窜出来时,整个人都绝望了,还以为要被前后围攻,挨一顿胖揍。   结果小孟哥只看了他一眼,就二话不说将他护在了身后,替他将那些欺负他的小男孩都给凶走了。   等人都走光了,少年才转过身来,看着吓得含着一包眼泪不敢说话的小宋情,有点头疼。   “你别哭了。”少年只会凶人,不会哄人,看着小哭包的眼泪就没辙,只能干巴巴地劝了声别哭。   眼见的小哭包眼泪更憋不住了,他着急地挠了挠头,灵机一动,从兜里摸出来一块藏了好几天都不舍得吃的糖,一脸肉疼地递过去:“你别哭了,给你糖吃。”   那颗糖来之不易,少年藏了好久都不舍得吃,这会儿拿出来时,都融了一大半了,黏黏糊糊的。   小宋情呜呜呜了一会,闻到了甜味,歇了声,怯怯地看了他一会,将糖接了过来。   那是小宋情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   哭包宋小情将想起那颗糖的滋味,想到给他糖的人就要走了,越想越难过,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少年,抽抽搭搭:“你走了,我怎么办?”   谁还会护着他照顾他,替他凶那些欺负他的人啊!   他对小孟哥有很强烈的依恋感,哭唧唧地不愿他走。   少年和他相处了好几年,早就把他当亲弟弟看待,看他掉泪,忙不迭扯了帕子替他擦:“别哭别哭,你是小哭包吗……哎呦喂好了好了我不说你是哭包了,你别哭了成不成?”   他揉揉小宋情的脑袋:“你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我读书不好,也没别的本事,唯有打架还能得心应手……你看这几年来哪个熊崽子打得过我啊是不是?别担心。”   少年故意把打仗说成打架,有意想淡化小宋情的恐惧,小宋情拽着他衣袖,眼里含着一包泪,要掉不掉的。   正这时,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少年正愁着想弄点什么事来转移小宋情的注意力,闻声立刻站起来,笑着道:“这融雪时分最是冻骨,我倒要看看哪个傻子这大冷天的出来晃荡……”   他三两步走到窗边,推开小半边窗,一推开就看见有人纵马而来。   他正打算开口嘲笑,看清了马上人之后,却蓦然卡住了,再无声音。   大概冥冥之中真的会有预感,小宋情在那一刻忽然就感觉到无比惶恐——比方才听见小孟哥要去当兵上战场还要严重的惶恐。   他顾不得怕冷,将被子往旁边一扔,急匆匆下榻,甚至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几步跑到窗边,挤在少年身侧,和他一起往外看。   不知打哪儿来的贵族世家小公子,年纪不大,一衫青衣,纵马踏雪而来,神采飞扬。   马蹄踏雪泥,飞溅的雪花落入少年眼,小公子那一抹青色,就像冬雪融后冒出泥土的小草芽。   温柔地戳了戳少年的心肝。   少年喃喃道:“……这是谁家小公子,真好看。”   寒风冰冷,将小宋情脸颊未干的泪迹吹的冰凉,仿佛要将他面容都割裂,而一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是刻骨的冷。   可小宋情觉得他心里更冷。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害怕过,他紧紧拽住少年的衣袖,觉得不安心,转而又抱住了少年的手臂。   家里没什么厚实衣服,少年穿的并不多,小宋情紧紧把着他手臂,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可这温度反倒让他更惶恐。   好像有什么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悄悄的,就飞走了。   ……   再后来,宋情的记忆真切体现了什么叫造化弄人。   少年孟平最终还是不顾小宋情的挽留,执意去报名从军了。   临走前小宋情给他送别。   当年的小宋情年纪还不大,是个小哭包,看着少年背着小包袱要走,眼眶里的眼泪忍都忍不住。   孟平也不舍得他,但他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眉飞色舞道:“宋小情,你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大官!我嘛……”   他摸摸下巴,爽朗地笑了声,“等我功成名当个将军回来,我要去结识结识那位青衫小公子。”   小宋情拽住孟平袖子,忍着泪给他塞了一颗糖。   那颗糖他央了阿娘好久,阿娘才给他的,他藏了好久了,一直没舍得吃,就为了这天送给孟平。   孟平笑嘻嘻摸摸他的头,没拒绝,将糖接了过来,三两下拨开糖纸,就将甜滋滋的糖吃到了嘴里。   他咬着糖,含糊不清地催小宋情回去。   少年意气风发而去,谁都没能想到,数年后再见,人是物非。   宋情也没想到,多年后他们再见面时,是在肮脏混乱的狱中。   阔别多年的两人隔着冰冷铁柱,对望许久,沉默无言。   其实那时候孟平已经回来一段时间了,但他回来时,恰逢贵公子满门被皇帝定罪下狱,他顾不得许多,立刻就和皇帝对上了。   那段时间孟平一直在为此事奔波,和昔年旧识屡次擦肩而过,都没能停下来好好说几句话。   直到皇帝也不耐烦这么个人一直挑战他底线,干脆将人也关进了狱中。   宋情给了狱卒银子,狱卒眉开眼笑地将银子揣进兜里,装模作样叮嘱了句有话快讲,就大摇大摆出去了,给足了两人空间。   还是孟平先打破了沉寂。   这段时间他四处奔走忙活,来不及整饬自己,就被下狱,此时周身形容狼狈,胡子拉碴,他摸了摸下巴,笑了声,态度倒和从前无二,还有点儿欣慰:“好久不见。”   他道:“小哭包现在也当大官了,不错。”   宋情喊了声“小孟哥”。   他这回进狱中是托了关系的,欠了好几个大人情,才能悄悄进来,能停留的时间不多,虽有千言万语想说,也只能压下,只轻声问:“小孟哥是执意要帮杜家吗?”   贵公子姓杜。   孟平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没有否认,只道:“这事儿你别掺和了,乱的很,我来就好。”   他想到了什么,眼神温和了几分,道:“你或许是不记得了,我好些年前给你的传信中有讲过的……”   他们这些小兵每年里是能有一次机会给家人传家书的,孟平爹娘都死光了,没人可传,干脆就传给宋情。   刚开始信里只说边塞风光,劝宋情别担心,后来某封信里忽然就提起来了一个人。   是那某个冬雪初停日里,大街上惊鸿一瞥见到的青衫公子。   孟平只以为时间过那么久,宋情大概是不记得了,却不知宋情将他送来的每一封信都好好留着,每天要看一遍才入睡,对他每封信内容都倒背如流。   孟平打仗勇猛,有一回阴差阳错之下还救了已故的前大将军。前大将军对他大有赏识,开始有意提拔他,后来因缘巧合之下,还知道了孟平对那位青衫贵公子的心思。   前大将军恰好与杜家有些联系,看着打起仗来凶如猛虎的属下提起青衫公子时手脚无措的模样,乐不可支,大手一挥,就给了他一个小特权。   ——每年惯例的一封家书之外,还能允许他再写一封,经由前大将军的手,送至杜家小公子手上。   青衫公子虽生在贵族世家,却难得的没有养成时下贵族弟子们的骄纵性子,待人温和有礼,对这封莫名来信也没有随意抛弃。   不仅认真看完了,还一本正经地给回了信。   一来一往的,从未正式见过面的两人就这么在前大将军的帮助下,隔了万里路,聊上了。   书信一传就是好几年,直到前大将军受伤不治而亡,直到孟平受封大将军,直到皇帝对杜家动了手,直到孟平平定了边疆战乱,匆匆赶回来。   这些事,孟平没怎么隐瞒,在给宋情的传信里也提及了,故而宋情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信,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忍不住也悄悄关注了一下青衫公子。   家世显赫,满腹诗书,温文尔雅。   不管从什么方面,都甩他十八条街。   也难怪小孟哥会喜欢,会惦记这么久。   宋情难过地想,他和贵公子,是云泥之别,这辈子都没法追赶上了。   孟平以为宋情不记得这些事了,略略提了几句,宋情安静地听着,到最后孟平重复道:“这事复杂,陛下心思不定,你不必冒险,之后也不必来看我了……”   孟平顿了一顿,他知道宋情前几年就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了,想了想,他又道:“你置身事外,好好过日子罢……往后娶个美娇娘,安安生生的过下半辈子。”   他摆了摆手:“生死有命,不必挂怀我。”   他讲得很洒脱——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果敢而爽快,认定了一件事就坚持到底,从不退缩。   宋情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轻声应了声好,握着拳头,将手从铁栏杆的缝隙里伸了过去。   孟平诧异:“怎么了?”   宋情手腕一转,摊开了手,手心里安安静静躺着一颗糖。   他低声道:“小孟哥,给你糖吃。”   孟平扑哧一声笑出来:“多大年纪了还吃糖……宋小情,你现在应该不会轻易哭鼻子了罢?”   他一边伸手拈起那颗糖,一边毫不顾忌地拆了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打趣:“……嗯很甜。宋小情,你现在长大了还当官了,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哭了,以后你媳妇要嫌弃你的。”   孟平还惦记着前几年宋小情给他传信时总要说自己哭了多少次,有点好笑。   宋情却道:“不会了。”   哄他的人都不在身边了,他哭给谁看呢。   宋情陪着他把糖吃完,神色平静地告别离开。   那段记忆很混乱。   皇帝为世家势盛所苦,逮着了贵公子满门开刀,孟平仗着满身军功,想护着贵公子,反被下狱,而宋情虽然口上答应着不会管,但他又怎么能真的放任孟平不管不顾。   凡此种种,曲折不已。   三人的命运线交错在一起,来来往往间,又牵扯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段记忆司暮是直接略过了,他才没这闲心看这群人尔虞我诈爱恨情仇的,他本想提醒谢清霁这段记忆能跳过,但抬眸见谢清霁看得认真,他就住了口。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屈指抵唇,低笑了一声,干脆任谢清霁认认真真看完。   这场闹剧里的几个人在他眼里都傻得很,但遭不住他面前有个更傻的。   司暮漫不经心地看着少年白皙的侧脸,心说要是这场闹剧能给这小狐狸开个窍,那也不错。   谢清霁确实是看得认真。   认真中又带着一丝不解。   朝堂上每件事之间的牵扯关联他都能看明白,可唯独这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缠,他是始终没看明白。   京城里闹得最凶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传将军对贵公子一见钟情,才鬼迷了心窍不惜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都要去救他。   而某天夜里,管事敲开了宋情的门,低声问他。   ——您与将军是邻居旧相识,但时隔多年,这故人情谊也该淡了,为何您还要为了他,劳心劳力筹谋奔波至此?   ——邻居旧相识的情谊会淡,但另一种不会。   这“另一种情谊”到底是什么,谢清霁一直看到皇帝下旨剥夺将军封号、连同贵公子一并下狱待斩,而宋情在皇帝书房外跪了一整夜,都没想明白。   宋情的记忆开始于冬雪消融时,结束于漫天飞雪里。   皇帝批了大半夜折子,才大发慈悲将人喊了进去。   宋情是文官,身子并不强壮,在冬雪里从下午跪到大半夜,双腿差不多失去知觉,被人搀扶着进书房,又扑通一声跪下去。   眼睛也不知被冻出什么毛病来了,他视线涣散又模糊,只朦胧着看见皇帝一袭龙袍站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要处死孟平,你是来给他求情的?”   也难为他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保持清醒。   宋情额头重重磕在地面,手紧握成拳,在昏昏沉沉中艰难地保持着清醒。   “微臣不敢。”他声音很哑,却格外冷静,“微臣只是有个提议……”   那晚书房里灯火长明,宋情和皇帝谈了一夜的话。翌日皇帝上朝时便改了主意,只道贵公子世族一案内有冤情,要推翻重查。   彼时贵公子满门都被杀得只剩贵公子一人了——这还是孟平用满身军功换回来的。   朝堂之上谁不是老狐狸,一个两个对这些内里勾当门儿清——皇帝这是怕搞太狠了世家反弹,找了个借口翻案,要找替死鬼了。   他们自然是知道皇帝见了宋情的,虽不知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都不得不叹一句宋情这平日里一声不吭的,原来才是个大角色。   要是真能替皇帝解决心头大患,往后恩宠富贵,还愁少吗?   果不其然,皇帝用了些手段,将罪过全推给了孟平,放了贵公子,安抚着其余贵族世家,做足了表面功夫,在皇权和世家之间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孟平当了多年将军,背后牵扯了诸多武官,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几番牵扯之下,孟平被贬为平民,背着一身黑锅,得留一条性命,贬去遥远小镇。   局势逐渐趋向于安定平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出谋的宋情要升官时,所有人都失算了——甚至皇帝都未曾想到,那跪了大半夜替他出谋划策的年轻官员,所求的竟不是富贵前途,而是自请愿跟着贬去小镇,监视孟平。   皇帝隐约猜到了什么。他轻笑了一声,没太为难,在折子上批了个朱砂红字——“可”。   大局暂定,不管是孟平、贵公子,亦或是宋情,被贬去了那么远的小镇,都再难翻出来什么风浪了。   更何况……   皇帝注视着年轻的官员,雪花纷扬里,他缓缓笑了笑,轻飘飘地问:“值得吗?”   宋情跪着,似乎是回了一句什么,不过这话音随着司暮画境的消散也跟着消散了,谢清霁没听见。   他回过神来,眉头紧蹙。   值得什么?   宋情说了什么?   “宋情的腿,就是那场大雪里给跪废的。”司暮将谢清霁的茫然尽数望尽眼底,他轻声笑了笑,道:“后来发了高烧,又将那双眼烧瞎得彻底,再后来他离了京城,机缘巧合碰了个仙修,才给换的琉璃眸。”   “贵公子从小金枝玉叶矜贵养着,牢狱之灾后就一病不起,虽然皇帝有心将他留在京城,但他拒绝了,选择跟着孟平来了小镇休养,但没过一年,便也死了。”   “宋情虽然也来了小镇,不过他一直在有意淡化和孟平的联系,似乎真的只是在很认真地帮皇帝监视孟平——当然这也就是外人眼中看到的情形。”   司暮哂笑一声,慢悠悠站起身来:“事实上他一直在关注着孟平——昔年的小孟哥,今日的疯子。”   “破庙里的所谓供品,是他让人放的,琉璃眸能见妖鬼,他见过贵公子……的魂魄。据说就跟在孟平身边,孟平不知为何也能看见他。”   “不过,孟平疯了之后……似乎把人给忘了,见了贵公子的魂魄,也认不出人来。”   贵公子死后没多久,孟平就疯了,他疯了以后,惦记着骨骰的传说,日夜捂着一枚不知哪儿捡来的骨头,心心念念要让贵公子还魂重生。   镇子里的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唯独宋情知道着所有秘密,藏在昏暗里,用那双清澈透亮的琉璃眸,安静地凝视疯子和青衫游魂。   却无能为力。   琉璃琢成的眸并非凡物,到底不能和人身共融,用得久了,人也会渐渐地被同化。   宋情觉得自己大概是是时日不长了,他近来常觉昏沉,似乎这具身体快到大限。而他看着那青衫游魂,觉得对方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不忍看孟平继续这么疯癫下去,想尽办法,等啊等,终于等到有仙修来了。   孟平每日疯疯癫癫握着骨骰说要等贵公子回来,他确实是等到了,可惜人鬼殊途,死的还是死的,疯的还是疯的。   宋情不忍他如此,本想求司暮让贵公子还魂复活,被拒绝和告知这绝无可能之后,只能退而求其次。   “宋情想让贵公子恢复记忆,与孟平告别,最好能让孟平恢复清醒,以后好好活下去,总好过如此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了结余生。复活死人是不可能的,让那魂魄恢复记忆,和孟平说两句话倒也还可以——嗯?你眉头皱这么紧做什么?”   司暮抬手,温热指尖抵在谢清霁眉心,将他皱紧的眉心抚平。   谢清霁在沉吟之中,一时没有计较司暮的逾越行为,只道:“我不明白。”   向来冷静的谢清霁抬眸,眼底困惑显而易见。   他轻声问:“孟平既然这般在意贵公子,又怎么会不认得他的魂魄呢?宋情为何又要管孟平和贵公子的事?”   司暮垂眸看谢清霁。   宋情那双琉璃眸清澈,谢清霁这双眼也很漂亮。   一样透亮纯粹,不见私情,是非分明。看起来像是盛满了世间万物,可其实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才能装个他。   司暮一边想着,一边琢磨着怎么给这个倔得要命、又不开窍的小狐狸上一堂课。   他放缓了声音,问:“乖乖,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谢清霁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怔了一怔。   司暮看他反应便知他答案大概是没有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欣慰还是无奈。   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却看见谢清霁摆认真了神色。   “有。”   谢清霁咬字清晰地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皿●)╯?啊呜呜师叔你在外面有别的猪猪了吗!   师叔……突然jio得师叔要在剑三里可能就是个剑纯,满脑子修炼,情缘影响他出剑的速度,不能要。   以及事到如今我就坦白了吧,谢福泥喜欢的人是我。 第33章   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有字,如一道惊雷, 把司暮劈傻了。   他错愕地看着谢清霁, 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 一时失语, 神情惊诧。   ——怎么可能!   司暮也不是傻的,以前逗弄小徒弟的时候还能用人有相似来解释, 但后来小徒弟和小狐狸身份暴露后, 他就有了怀疑。而有了怀疑之后, 看什么都是破绽。   这如出一辙的气质, 相似的习惯,小狐狸露出的端倪,隐约瞧见的锁骨红痕……无一不昭示着小徒弟和他师叔关系匪浅。   那日他跟丢了和风止君有一样面容的白衣人后, 又循着那微妙的感应一路找去,最终找到的人是他徒弟。   当时他还有些不解, 他和小徒弟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关联,后来仔细想想, 唯一的解释, 便是因为谢清霁是受他招魂归来的缘故。   虽然有些诧异谢清霁还魂归来竟不是回去原身, 而是变成一只小狐狸, 但他还是本着……一种欠打的本能,在宋情险些说穿小狐狸身份时, 迅速给掩了过去。   师叔他想要,小狐狸……他也想要。   他在挨打的边缘反复试探,可万万没想到, 谢清霁回馈他的,是这么个大礼包。   司暮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干涩,他故作平静:“你……有喜欢的人?”   谢清霁不解司暮怎么又问了一遍,只以为对方没听清。   他眨了眨眼,毫不迟疑肯定道:“有的。”   再怎么迟钝,他也知道喜欢是个什么意思。   他当然是有喜欢的人的。   谢清霁想起清虚君温暖的手摸他小狐狸脑袋时的感觉,眸光都柔和了几分。   或许说喜欢都太浅淡了,他对清虚君,当称得上敬爱。   谢清霁自狐生有记忆来便是独自艰难生存,清虚君将他捡回去之后,他便将清虚君当做父亲看待,既是仰慕,也是敬重。   清虚君在他心目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司暮看着他这模样,心猛地凉了半截。   他飞快思索着,将百年前的谢清霁回想了一遍。那个时候谢清霁成日里不是闭关就是外出历练,鲜少与人来往交流,他愣是没想出什么可疑人物,于是司暮又仔细将百年后重归而来的小徒弟想了一遍……   司暮:“……”   他在心里默默将那些个和谢清霁来往甚密的一大群新入门小弟子列了个名单。   在迟舟名字上着重画了个记号。   想了想,他在钟子彦名字上也画了个圈。   钟子彦这小弟子他也有印象,老爱和小徒弟作对的。最开始他第一次说要收徒的时候,谢清霁就是在和这小毛孩比剑。   司暮想起来那次谢清霁拙劣的认输演技就想笑,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钟子彦这套路他可太懂了。   全都记起来,回头重点观察。   秘境里,散落各处历练的好些个弟子,忽然间都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其中迟某人和钟某人尤其难受,连打了几个喷嚏,打得撕心裂肺。   司暮深吸一口气,压了压惴惴不安的心情,然后若无其事地问:“嗯?你喜欢谁?”   他生怕谢清霁还要说什么让他无法承受的话,说完赶紧又补了一句:“你这年纪小小的,得专心修炼稳固修为,可不能早恋分心啊!”   谢清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懂早恋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司暮这问题他自然是不能答的,要答了清虚君的名,以司暮的性子,八成又要追根究底地问。   他摇摇头:“不能说。”   司暮:“……”   司暮要被急死了。   司暮暂停了这个令他心梗塞的话题,暗暗决定回了宗门就开始彻查,誓要将某些不和谐事情掐灭在根苗阶段。   在此之前,得先把骨骰一事速速解决。   他将话题转了回来:“疯子将人给忘了,是因为他情至深处,无法接受贵公子死掉的事实,不肯承认看见的游魂就是他要等的人。宋情看不得疯子疯疯癫癫没个好结果,自然也是因为他老早就喜欢疯子了。”   “跪了一夜是因为孟平,自愿被贬是因为孟平,换了双琉璃眸,是为了想看见他小孟哥,就算是现在命不久矣,心心念念的也是他小孟哥。可惜到头来一句话都不敢说,就这么闷着,闷到除疯子以外,别的人都知道了。”   司暮点评道:“全都傻的很。”   谢清霁懵。   他皱着眉,将司暮说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费劲地扒拉这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司暮的意思是,疯子喜欢贵公子,宋情喜欢疯子?   谢清霁解决了心头疑惑,恍然,矜持颔首,应了声:“我明白了。”   孟将军和贵公子的知交之情,宋公子和孟将军的兄弟之情……原来如此。   这就明白了?   果然是有了喜欢的人,一说就明白了,明明以前跟木头似的。他用了几百年都没能在谢清霁眼里留下痕迹,谁这么大胆又幸运,竟然就!   司暮心里酸得就像是空口吞了三百只柠檬,挤一挤都能挤出一汪柠檬泉。他正想说什么,又听谢清霁开了口,叹道:“这等情感,原来是可以这般深重的么?”   司暮酸唧唧地哼了声,道:“情爱之事,本就很极端。”   所以会有疯子那般的热烈胆大,不惮为外人所知,也会有宋情那般的温风细雨,隐忍坚韧默默守候。   谢清霁又听到了个陌生的词,刚舒展开的眉又微微蹙起,他喃喃:“情爱……?”   不是知交和兄弟吗?   他明白喜欢的意思,却对情爱这个词很陌生,根本不明白这是何意,他想起来一个可能,疑惑的、试探着猜测:“是……是道侣之间的,情爱?”   求生欲让司暮将谢清霁每个表情每句话都拆解到极致,他看见谢清霁面露疑惑,心神一震,忽然就明白了谢清霁可能是想到别的地方去,将那三人之间的感情给误会了。   他一边应是,一边忍不住追问:“乖乖,你对你那个,喜欢的人……应当还未到如此地步吧?”   怎么可能!   他对清虚君,是对长辈全然的敬重,怎么会有这般虚无缥缈又不明所以的感情!   谢清霁冷着脸,语气硬邦邦地斥他:“胡言乱语!”   被骂了。   司暮高兴的唇角都快压不住了。   被骂了就好,被骂了就意味着那人对谢清霁来说并没有到太重要的地步……至少还不到令他绝望的地步。   心下一松,司暮那颗热爱搞事的心就压不住了,他眨了眨眼,语含深意:“好好好我不胡说……乖乖,你可不要学宋情那样的傻蛋,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呢,就该大胆说出来,就像我。”   他端正了架势,轻咳一声:“你也知道的,我看上我师叔很久了,虽然我当年问他缺道侣的话、考虑我成不成的时候被他胖揍了一顿,但这并不妨碍我依旧喜欢他,只要他点头,我马上就位……”   谢清霁被他的胆大妄言惊呆了,一时之间都没有计较司暮对自己的称呼从“乖乖徒”变成了“乖乖”。   他气恼得不行,恨不得一巴掌糊司暮脸上,但他还得捂着身份,指尖颤了半晌,才稳住声音怒颤颤地道:“你注意身份!……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司暮从善如流:“好的好的,这话你就先听着,别往心里去,等我师叔回来了,我自然要和他再说一遍的……说一遍可能不成,我还得翻着花样多说几遍。”   谢清霁:“……”   这要让他怎么不往心里去!   谢清霁想打他。   他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去不看面前这着实欠收拾的人,冷着脸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孟将军心愿是见贵公子一面,若是见了贵公子的魂魄,是否就能恢复清醒了?”   骨骰还在疯子手里,而疯子只要一日还是疯子,就不会愿意将骨骰拿出来,他还期盼着骨骰能将他的心上人带回来。   而谢清霁做不来强取豪夺的事。   “保不准更疯。”司暮也懂得见好就收,多年来经验让他踩谢清霁的底线边缘踩得很准,心知再逗弄下去要落得不好了,他适时地跟着转了话题。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依旧对那个被谢清霁亲口说喜欢的人十分在意,只想快点解决这里的事,回去查个究竟。   司暮沉吟了一会,道:“先去见见疯子吧。”   ……   要维持人身,就要不断消耗灵力,而谢清霁最近几天一直在日夜不辍地转化灵气,但效果却甚是微弱。   为了保存仅剩不多的灵力,他不得已又变回了狐狸。   司暮借口他太虚弱了,在肩头万一站不稳掉下来怎么办,小狐狸觉察出他的险恶用心,奋力挣扎,最终……   还是不得不屈服去司暮的一句威胁中:“你要是不让抱,我就要摸你尾巴了。”   小狐狸错愕地瞪大眼,似乎很不可置信。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连只狐狸也要欺负!   他还试图抵死不从,但司暮说到做到,当真呼噜了一把他的蓬松大尾巴。   呼噜完了顺便还在他尾根处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小狐狸傻眼了。   小狐狸僵成了糖葫芦棍。   他绷直了腰,直愣愣地杵在司暮怀里,好久好久,直到司暮都快走到破庙边了,才稍稍软了软骨头,蜷成一团。   他下意识想抱尾巴,但是尾巴突然就不听使唤了。   酥酥麻麻的,怎么卷怎么抱都不自在。   谢清霁松开了尾巴,绝望地想,不行了,这个尾巴坏掉了,不能要了。   就在小狐狸无比窒息之中,司暮走到了破庙边。   破庙里果不其然传来了疯子的声音,也只有疯子的声音。   司暮没有贸然进去,隐了气息身形,站在门外悄悄往里看。   小狐狸放弃了自己坏掉的尾巴,扒拉着司暮的手,也悄悄地往庙里看。   他不是第一次来破庙,也不是第一次看到疯子和青衫游魂说话。   但他在知道了他们那些往事,听了司暮的解释之后,再看这一幕,他隐隐约约的,似乎又有了别的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  坏掉的尾巴不要扔,团吧团吧就是一条好围脖。 第34章   破庙里,疯子又在和青衫游魂讲话。   相比于前几日所见, 青衫游魂暗淡了许多, 整个魂魄飘飘悠悠呈半透明状, 像一挥手就要散去的流烟。   他面上还带着些病弱之态, 看来生前确实是病的不轻,神情恬静地坐在疯子身边, 听他讲话。   青衫游魂大概也是不认得疯子了, 人死后不知身前事, 他死了之后, 生前事都作浮云消散,哪里还会记得疯子,他连自己是谁约莫都不记得。   而疯子现在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像疯子。   咬字清晰, 语句连贯,像个正常人, 在同相熟好友吐露心事。   可谢清霁知道了两人身份和关系后,却明白疯子是真的疯了。   如果没有疯, 又怎么会见了自己喜欢的人, 都不认识。   小狐狸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从未曾了解过情爱之事, 对这未知的领域充满疑惑。他试图抽丝剥茧地分析他们的想法和情感,然而越想越不明白。   到最后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转头,小爪子搭在司暮手臂上,按了按, 小小声地吱了一声。   ——他想帮宋情完成心愿。   他想知道,这件事最终结局会是怎样。   司暮只一眼便猜到小狐狸在想什么,他摸了摸小狐狸的绒毛脑袋,仔细看了看疯子手里的骨骰,最终还是没进去打扰他们的交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既然下了决定,便要快些准备起来了。   疯子手中骨骰不同寻常,残镜来头不小,约莫和上古有些关系,那被它感应出来的骨骰,也不会是简单物件。   传说不会空穴来风,想到那骨骰的故事,司暮猜测那骨骰或许是个能牵扯困囿魂魄的法器,青衫游魂估计就是被骨骰和孟平的执念困着无法离开转世的。   人死后,魂魄若不能转世,便会四散于天地间,从此不复存在。   青衫游魂被骨骰和孟平牵引,无法脱身,在尘世间游荡了数年,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想要让魂魄恢复记忆,与活人交流,并不是件简单事。换了别的仙修都束手无策,唯独司暮,早些年因着谢清霁的缘故对此大有研究,琢磨出一些门路来。   “贵公子的魂魄白日里不会出现,唯有夜里有月光时才会现身,说明这关键点在月光。”   司暮推开窗,温凉如水的月光倾泻入屋,将昏暗的屋里照亮,他偏头看轮椅上的宋情。   宋情那双琉璃眸不能见强光,白日里常常是待在昏暗屋中,还要以白缎覆眸,不然眼眸便会被灼得疼痛。   唯有夜间,他才能将白缎短暂地解下来。   此时他便是解下了白缎,月光落他眸底,那双眸子越显清澈。   又兼之他在逐渐被琉璃眸同化的原因,他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时,也有一种飘忽之感,似乎随时会化成剔透琉璃,成为一个漂亮的装饰物。   然后再某一天便粉身碎骨离去。   司暮道:“寻常月光里的灵气能使魂魄现形,那将满月之夜的月光聚集到魂魄身上,或许能让他短暂地凝出实体。至于交流么……别的人不行,孟平和鬼魂因骨骰相连,说不定可以。”   谢清霁从司暮怀里跳下地,轻巧几步跃上窗台,仰头望去。   今日是农历十三,月亮近乎圆满,只剩一点儿弯凹,再过几日,便是满月日了。   他仰头看明月,有些出神。   月光温柔地在白绒绒的小狐狸身上渡了一层淡芒,司暮的视线循着小狐狸而去,看见他这模样,心头一突。   ……就好像那团白绒绒随时会消失在月光里一般。   他两步过去,不由分说地将小狐狸拢回怀里。   手碰到小狐狸温温软软的身体时,他才稍稍安心,状若无意地呼噜了两把狐狸脑袋。   小狐狸是奶崽儿形态,绒毛要比成年形态的狐狸更松更软,也……更容易变形。   司暮这两下呼噜,小狐狸整个脑袋就跟炸开了的棉花球一样,乱七八糟的。   司暮呼噜完了垂眸看见这样子,也觉心虚,赶紧又揉了两把,试图让小狐狸的绒毛复归原状,当无事发生。   奈何他这呼噜毛的技术实在是欠缺,小狐狸脑袋上的绒毛不仅没有复原,反倒是更凌乱了。   莫名其妙被捉到怀里搓揉的小狐狸懵了一瞬,愤怒地抗议起来,他一爪子往司暮手背上挠了三条白痕,噔噔噔地爬到司暮肩头。   司暮因为心虚,这回没敢摁着他,任由小狐狸攀上肩头,一动不敢动。   谢清霁在司暮肩头站稳,眼角瞥见宋情往这边看来,清澈的琉璃眸里盛着笑意,他浑身一僵,意识到什么,抬起爪子挠了挠脑袋。   大怒。   司暮这小混球!   小狐狸将自己乱七八糟的绒毛捣鼓平整,亮了爪子,拽住司暮头发,三两下爬到他头顶。   他爪子牢牢勾着司暮的头发,司暮被他扯得头皮发疼,又不敢将他捉下来,沉默片刻,沉痛道:“小祖宗,爪下留情。”   谢清霁纹丝不动,将尾巴卷到身前,绒毛尖便半垂到司暮眼前。   司暮看着眼睛上方朦朦胧胧一点儿白影,无可奈何地一笑,纵容地转过身去,头顶狐狸,继续说正事:“……那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想个法子,将月光聚拢到那魂魄身上。”   这个问题他在来宋府前便考虑过,月光无形,难以捕捉,他可以试着造出一个画境,看能不能将月光困囿其中。   宋情正要让管事送笔墨纸进来,司暮摇头,摇到一半想起来头顶还有个小祖宗,又赶紧顿住,出声喊住:“不必纸笔。”   他沉吟片刻:“宋府可有小池塘?”   自然是有的。   宋府里人很少,除了宋情和管事,就只有一个厨子和一个帮忙干杂活的小伙计,这会儿除了管事,其他两人都被宋情找借口支走了,并不在府上。   而管事也被命令早些歇息,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必出来。   宋情缓慢地推着轮椅。   府上的门槛都被铲平了,大路都铺着平整。他虽然移动得很慢,但多年来也习惯了,并不太艰难。   司暮慢悠悠跟在旁边,没有多言,也没有出手帮他。   短短一小段路,走了一刻钟才到。   宋府的小池塘里原本是栽着一池莲花的,可惜眼下时节不对,池子里只剩枯败残荷一片,光秃秃的几根杆在风中萧瑟。   池水里几条小锦鲤倒是游得欢快,大半夜的也不睡觉,感觉到有人来了,就欢脱地跳出水面,巴望着有人投食。   司暮随手折了枝半枯的荷叶梗,寥寥几笔画了个圈,将那几尾小锦鲤都圈到了圈里。   小锦鲤们被困在小小的圈里,闷头闷脑地一顿撞,发现出不去,呆在原地一会儿,一甩尾巴沉回水里去了。   司暮见水面恢复平静了,才懒懒散散地挽起半边袖子,开始作画。   他姿态是一贯的懒洋洋,捏着根荷叶梗,微微垂头,信手便在水面上画出一幅画来。   画的便是这小池塘。   水面一圈圈荡起涟漪,月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宋情望着这水面,觉得眼睛稍有不适,微微眨了眨眼,再睁开时,司暮已画完了,顺手又将荷叶梗杵回了池塘里。   荷叶梗在微风中颤颤巍巍,面前一片平静,好似无事发生。   ……不对。   宋情觉得不对劲,再眨了眨眼,凝神细看时,便看出不同来了。   池塘还是那个池塘,但无论是水面还是残荷,都仿佛渡了一层朦胧柔光。   ——是月光。   宋情恍然,偏头望向别处,果然看见池塘之外的地方的月光都黯淡了很多。   他心里一喜,只以为司暮想的法子成功了,正欲说话,就见司暮头顶的小狐狸轻轻巧巧跃到地面,踩着矜贵优雅的小步子走到池塘边,站定。   宋情视线顺着小狐狸一起过去,才发现水面上不知何时,轻轻悠悠飘起来许多星星点点的小白芒。   小白芒又小又微弱,从水面上飘起来后,停顿了一会,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纷纷朝小狐狸聚拢过来。   拜琉璃眸所赐,宋情看清了那小白芒都是些什么……是蜉蝣。   确切而言,是一群死去的小蜉蝣的魂魄。   蜉蝣朝生暮死,死后小魂魄一时半会没能散去,还眷恋地飘在水面,这会儿沐浴着月光,全飘起来了。   宋情看着小狐狸举起爪子,心也跟着提起来。   他隐约知道司暮的意思了,若他想得这个法子可行,那小狐狸就能碰到这些蜉蝣的魂魄——   小狐狸的爪子就这么举着,蜉蝣们纷纷飘过来,在碰到他毛绒绒的小爪子时骤然消散,在另一头又凝聚起来。   虚影恍惚。   触碰不了,没有实体。   小狐狸收回了爪子。   司暮有些遗憾地啧了声,摸了摸下巴:“失败了。”   他自画成后便有所察觉,画境虽然能将四周月光聚拢过来,却只能拢在一片——譬如小池塘这整片范围里,而不能汇聚到某个确切的个体上。   宋情脸上的失望之情压都压不住,他咬了咬唇,咬得下唇深深一道牙印,才松开,轻声问:“……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司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吟不语,微微皱着眉,片刻后才缓声道:“还有一个法子……”   宋情眼一亮。   司暮朝小狐狸瞥了眼,难得的有些迟疑。   小狐狸察觉到他的视线,回望过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话快说。   司暮挥袖散了画境,朝小狐狸伸了伸手,见小狐狸不搭理他,他便自己朝小狐狸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还有一个法子,剑意。”   他不顾小狐狸抗议,将小绒球抱回怀里。   不知怎么的,他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头隐约泛起一丝不安。可话已至此,他也只能说完。   怀里小狐狸的挣扎忽然停了。   司暮垂眸,缓声道:“月光无形,画境困不住,我思来想去,唯有剑意可一试。”   司暮对剑道不太擅长,虽然和谢清霁学过剑,但并没有达到谢清霁那般的境界。   只是他曾听谢清霁说过,剑道的最高阶段,便是人剑合一,剑意随心动,纵然手中无剑,亦可借万物成剑——无论清风月色,桃花流水,皆可成剑。   司暮讲得含糊,但谢清霁是个中翘楚,立刻明白了。   他从司暮怀里探出头来,微微闭眼,心念轻动。   一缕温柔的月光受他召应,缓缓凝聚到他面前,随着谢清霁的意念,变换成一柄小剑的模样。   那团月光格外明亮,隐约可见剑气萦绕其上。   宋情不顾眼睛难受,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称奇,又觉燃起希望。   小狐狸骤然睁眼,那月光剑意便倏地朝水面射去。   方才那些个小蜉蝣们已经飘走的差不多了,只剩得五六只懵懵懂懂地还在池塘边蹦蹦跶跶。   月光剑意朝它们直直冲去,惊动了它们,一下子四散开去,唯有一只反应迟缓的小蜉蝣,傻乎乎地扇着翅膀顿在原地,被月光剑意逮了个正着。   那柄月光小剑在即将触碰到小蜉蝣的前一瞬骤然散开,将小蜉蝣包裹于其中,片刻后消融于小蜉蝣身上。   小蜉蝣似乎也被这格外凶猛的月光惊住了,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好半晌才摇摇晃晃地重新飞起来。   它浑身都裹着月光,朦胧轻透的翅膀扇动着,原地转了个圈,摇摇晃晃地朝宋情飞去。   宋情身子微微前倾,抬手,眼带期盼地朝它伸去。   小蜉蝣就慢悠悠地停在了宋情指尖,翅膀轻颤。宋情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将这小魂魄给吹散了。   他绷直了指尖,看着小蜉蝣乐滋滋地从他一根指尖蹦到另一根指尖,来回反复了好几次。纤细的足戳得他指尖痒痒的。   片刻之后,那小蜉蝣身上裹着的月光才渐渐消散,而小蜉蝣也随之复归虚影。   它晃晃悠悠地又飘了起来,乘着月色,慢慢地就飞远了,飞不见了。   宋情收回手来,摩挲了一下指尖,大喜过望地转头:“——我碰着它了!”   司暮唇边也微微带起来一点笑意。   这世间能这般轻而易举牵动无形月光为己用的,大概也就谢清霁一人了。   小狐狸顶着宋情灼热的目光,在司暮怀里挺直了背脊,神情从容。   知晓了法子,后续事情就简单多了。   谢清霁灵力有限,不敢过多挥霍,简单试一试便收了手,团回司暮怀里,尽力汲取四周灵气。   而司暮和宋情三言两语间敲定了时间。   司暮问宋情要不要跟着去时,宋情嘴唇颤了颤,似乎是想说不去,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垂眸看自己指尖:“……好。”   若是这次孟平清醒了,凭孟平的性子,还不知会何去何从。曾经他还能悄悄跟着走,眼下他拖着这残躯一架,连行走都艰难,与孟平……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   几天时间瞬息便过,月圆之夜眨眼就来。   小狐狸不便行事,谢清霁化作少年身。   宋情见他时,只微微愣了愣,便温和有礼地与他打招呼,没有多嘴问什么。   谢清霁矜持颔首,与他回礼,表面上从容不迫淡然安定,心里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他还是第一次在除清虚君和司暮以外的人面前暴露小狐狸身份。   明月尚未至最圆,月光里的灵气还不够纯粹,谢清霁平静等着,没有动手。   破庙里安安静静的。   平时这时候,疯子早该和青衫游魂聊起来了,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青衫游魂日渐虚弱的缘故,今日三人等了好一会,都没看到游魂出现。   宋情迟疑了片刻,用手撑着轮椅,艰难地站起身来。   今日是管家推着他来的,管家跟了他很久,对京城里的那些事和他的心思都很清楚,本想留下来,最终还是被他劝着先回去了。   故而现在无人扶他。   司暮抬手替他压了压轮椅,不让轮椅滚动。宋情低声道了声谢,微微喘息着站直身。   他的腿倒也没全废,还是能走几步的,只是每动一下,关节处都仿佛被刀尖戳着剜着。   苦痛难言。   宋情没让人扶,自己慢腾腾地朝破庙走去。   只走了几步,堪堪摸到破庙门边,他额头便布满了冷汗。   宋情深吸一口气,抬手拭去汗水,艰难地抬脚,跨过矮矮的门槛。   疯子反应敏锐,立即出声:“谁?”   宋情唤:“小孟哥。”   疯子神色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在努力地辨认他是谁。   时间陡然间飞速溯回,这一幕就和从前重合了。   地上凌乱的稻草,仿佛突然就疯狂生长起来,变成了冰冷的铁栏,将两人稳稳隔开。   咫尺天涯。   宋情走到与他一步之遥的位置,终于支撑不住地重重跪倒在地。   膝盖撞在地面上,一声闷响,沉沉地落入疯子耳中。   他木楞着看了眼宋情,又垂眸看他跪在地上的双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兀地开了口:“……你别哭。”   话音落下,疯子神色越发迷茫,他大概也是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感到莫名其妙,直勾勾地看着宋情的脸,看了半晌,又低头去看宋情的腿。   然后他倾身向前,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宋情的膝盖。   “不疼……别哭。”疯子喃喃。   宋情微微睁大眼,没有说话。   疯子见他不说话,有点急了,他收回手,在身上摸了一会,似乎在找什么。   不过他身上破破烂烂的,除了一枚骨骰,别的什么东西都找不出来。   他很愁地挠了挠头,看着宋情:“……没有糖了,你别哭。”   宋情的心跳得飞快,这是以前他哭的时候小孟哥经常对他说的话……孟平还记得他。   或许这不叫记得,他只是疯子潜意识里的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影子。   可宋情仍旧是觉得心窝很滚烫,眼眶里热热的,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但他又很清楚,他是再没法哭出来的了。   他连眼睛都没有了,又哪里能哭得出来呢。   宋情哑声道:“小孟哥……”   他本来想问孟平还在等贵公子回来吗,转念又觉得没必要了。孟平疯了也还隐约记得他,他该满足了。   剩下的,都是贵公子和孟平之间的事情,他不必掺和,也无可掺和。   宋情拳头松松握着,朝疯子伸出了手,手腕一转,摊开,掌心朝上。   一颗松子糖静静地躺在他手心。   疯子不解地看着他。   宋情将手往疯子面前送了送,道:“小孟哥,给你糖吃。”   这大概是他能给的最后一颗糖了,他在心里补充。   当年小孟哥给他一颗糖,如今他还了小孟哥三颗糖。宋情在心里又对自己说,足够了。   他看着疯子迟疑着伸手,拈起那颗糖,放进了嘴里,没再说话,咬着牙忍痛,艰难又迟缓地站起身来,用尽力气走出破庙。   “甜……”   宋情听见疯子咬着糖,在身后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他再没回头,一步一步走回来,筋疲力尽地坐回轮椅上,闭着眼,缓过来一口气。   月亮圆了。   月圆的那一瞬,月光澄澈了许多,漫天洒下,灵气奔涌,四处花草树木各种生灵都陡然一震,尽情舒展开来,吸收着这充沛的灵气。   谢清霁微微闭眼,再睁眼时他眼底清光泠泠,迸发出无数剑意。   以他为中心,四周月光逐渐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缓慢流淌着,变幻成无数小剑,随着谢清霁的意念,自行成剑阵。   人的魂魄到底和蜉蝣不同,情形要复杂很多,不能简单看待。谢清霁这次是以月光为剑,布下一个剑阵,将月光都凝聚到阵眼处——这阵眼,便是生。   起死回生的生。   青衫游魂在阵眼处,逐渐显露出人形来。   他初初出现时,面上还带着诧异和茫然,随着他身上的月光越来越多,他身形也越来越凝实。   生前往事随月光一并涌入,青衫游魂眸光从空茫到恍然,最终视线落在破庙里的疯子身上,有一瞬恍惚,旋即泛起一抹复杂。   谢清霁轻声道:“去吧,时间不多。”   他心境虽在,还能借月光为剑布下剑阵,但无奈他修为薄弱,灵力空虚,撑不住太久。   司暮握住他手腕,想替他渡些灵力,又怕不相融合,反倒冲撞了谢清霁,一时犹豫。   谢清霁挣了挣,将手抽了回来,轻轻摇头,示意不用。   他向来如此,不到最后关头,轻易不会将虚弱展示给别人看。   贵公子想起了生前事,死后的记忆也仍旧存在的,在大致明白了眼下情景后,他温和地朝谢清霁和司暮作揖道了声谢,偏头看见了宋情。   宋情这个人,他也认得,甚至多有交集。   从曾经孟平的信中、从后来朝堂之上、从无数件和孟平相关的事中,   各种往事涌上心头,青衫游魂正欲说话,却看见了宋情眼底隐隐约约的一丝恳求。   青衫游魂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他非无知小儿,也有过经历,知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虽然这件事里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谁对不起谁,但三人落得如此地步……   还是难免唏嘘怅然。   青衫游魂眸光里带起来一丝叹息,沉默片刻,没有说话,朝宋情点了点头便算作打过招呼,转身往破庙里走去。   他自然也是不愿让孟平浑浑噩噩度过余生的。   然而他才刚走了一步,惊变陡生。   原本平和安定的剑阵承受不住那么多的月光,忽然剧烈震颤起来,无数月光小剑里蕴藏的灵气开始暴动,逐渐散开、卷出一道新的旋涡来。   谢清霁呼吸急促了几分,他一边控制着剑意,一边掐诀,连连几道法诀打到旋涡处,想让躁动的灵气恢复平稳,然而无济于事。   司暮欲出手,但他从未涉及过剑意的领域,又不敢妄为,怕干扰了谢清霁让他被灵气反噬,只皱了眉沉声问:“可还行?若不行便散了去。”   谢清霁摇摇头,语调急促:“灵气不稳,爆发了两个阵眼。”   一个阵眼便是青衫游魂,意为生。   而另一个新爆出来的阵眼,也便是那旋涡处……   “是个死阵眼。”   ——最糟糕的结果出现了。   生与死,本就是两对立又互相平衡的存在,徒有生而无死,又怎么能保持阵法的平衡?   此时若是撤阵,青衫游魂会由“生”至“死”,彻底湮灭,若是不撤阵,死阵眼无可镇压,到时候青衫游魂会消散且不说,他作为布阵者,也会遭受反噬。   谢清霁紧紧凝视着那个灵力旋涡,咬了咬牙,只恨自己修为不够,无法再捏个虚体来镇压阵眼。   正迟疑中,他眼角忽然扫见一道身影,决然地朝那死阵眼扑去!   ——是宋情!   谢清霁心神大震!   外人侵入阵法给他带来的压力是巨大的,他拼力调动灵力控制剑意维持剑阵,但这都抵不过他心头震惊。   魂魄非同寻常人,本就难以捉摸,又因着自己灵力修为的缘故,谢清霁在布阵前,就与宋情交代过各种可能。   其中便有提过这死阵眼。   宋情明知这是死路一条,可他却仍旧选择了飞蛾扑火——   谢清霁不能理解。   一个人真的能因为所谓“情爱”,而走到这种地步吗?   这种感情究竟是何等滋味?   他有片刻怔愣,第一次在紧要关头走了神。   谢清霁这一走神,便立刻体现在了剑阵之上。   死阵眼得了镇压,安静了一瞬,但旋即就因为布阵者的走神而开始继续暴动起来,月光由澄澈变作浑浊,疯狂涌动着,逐渐有了反噬的迹象。   司暮见状不妙,顾不得许多,沉声道了句“回神”,便掐诀打到了剑阵之上。   他本以为剑阵会排斥他的灵力,甚至都微微上前,挡在了谢清霁身侧,做好了替谢清霁硬抗的准备——他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让谢清霁出事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剑阵只有刚开始时有些微抗拒,旋即就毫不见外地开始吞噬他的灵力,并在他的灵力持续输入中逐渐平稳下来。   他和谢清霁的灵力……竟可相融?   紧要关头好歹没出事,司暮略路松口气,将这疑惑暂且压下,视线转移到剑阵中。   青衫游魂逐渐恢复实体,而象征死亡的阵眼里,宋情被月光包裹,连样貌都看不清了。   他这些年本就被琉璃眸同化了一大半,脆弱至极,这么一来,是再无生机,整个人都化作了琉璃。   就在月光里,寸寸碎裂,与月色融在了一起。   眼看着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就成了虚无缥缈的一道魂魄,司暮叹口气:“你这就不该叫宋情,你就该叫宋命……”   谢清霁凝视着宋情虚弱的魂魄,眸里全是不解。   他正想说什么,忽觉身上灵力一空,疲惫感骤然涌上,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眼疾手快的司暮一把拉到了怀里。   司暮抬袖,替他遮住了忍不住冒出来的毛绒绒小耳朵,戏谑道:“小祖宗,耳朵冒出来了。”   他坏心眼地碰了碰小狐狸耳朵,得到了一个颤巍巍的抖耳朵回应。   然而谢清霁这回没有心思斥责他了,剑阵暂时平稳,他难得顺从地靠在司暮怀里,微微垂着头,小声问他:“宋情……还在吗?”   司暮抬眼望了望:“不在了。”   “杜公子呢?”   司暮又望了眼:“和疯子说话去了。”   谢清霁又沉默了。   他看起来当真是疑惑至极,连小耳朵都蔫哒哒的,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他安静了好一会,终于又忍不住了:“我不太明白。”   司暮看着他这模样,心里软成了一片。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谢清霁如此示弱。   另一种意义上的“为情所困”。   他将还想要逗弄小狐狸的想法都压到了脑后,恨不得现在就揭穿怀里这人的身份,将他那些热烈的情感都宣之于口。   一句一句的,告诉这人听。   光明正大地拥抱他。   亲吻他。   占有他。   将他融进骨血里,连魂魄都相缠着,永远不可分离。   谢清霁是如此纯粹无暇,是高高在上的神仙,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可他偏就要将神仙拉下凡间。   想让神仙笑,想让神仙哭,想让神仙心里装着他,想让神仙因他失控、颤栗,想让神仙眉尾眼角都染上绯红之色。   而这所有昳丽之景,只有他能看到。   司暮沉沉呼出来一口气,手微微用力,将少年彻底揽入怀中,低声笑了笑,胸膛微震:“他们不是好榜样,不要管他们。”   “他们是相见不相识,爱而求不得,但是我不会。”   “你不懂情爱,我可以教你啊。”   在谢清霁看不见的地方,司暮眸底黑沉沉的,酝酿着惊天的风浪,他咬字清晰地吐出来三个字:“小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  天冷,建议没有马甲的小福泥躲进小猪猪怀里,挡风。 第35章   ——小师叔。   许久没有被人喊过这个称呼,谢清霁怔愣了半晌, 略显狼狈地挣脱了司暮的手, 连耳朵都顾不得掩饰了, 仓促地往后退了几步。   就退到了还未完全消散的月光剑阵中。、   月光渡了他满身, 风卷起他衣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飘然若仙, 随时要随着月光羽化而去。   司暮莫名觉得心慌, 他猛地上前一步, 想抓住谢清霁的袖子:“小师叔!”   谢清霁侧身一避, 躲过他的手,心念一动,剑意生起, 温柔如水的月光也呈现出凛冽之势,隔在两人之间。   “你认错人了……”明明近在咫尺, 谢清霁的身影却显得有些模糊,不仅如此, 他声音也突然飘渺起来,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不是……”   他话音未落, 身影骤然变得单薄, 几乎与月光同色,司暮甚至能透过他的身体, 隐约瞧见他身后的场景。   方才宋情身化琉璃消融于月色的一幕跃然脑中,司暮悚然,又是震怒又是惊惧, 几乎是厉声喊出来:“你出来!”   他不管不顾就要闯入剑阵,但是那些个月光小剑这会儿又很抗拒他了,施展出剑招,阻拦着他进剑阵——剑意随谢清霁心念而动,这是谢清霁在拒绝他。   谢清霁身影越发的淡了。   他似乎在说什么,但司暮一字都听不见。   短短片刻间,司暮手心里就全是冷汗。   恍惚中他又回忆起百余年前谢清霁与天道同坠无归崖的那一幕,简直无法呼吸——百年前他第一次尝到痛彻心扉的滋味,百年后难道又要再历史重演么!   司暮目眦尽裂,伸出来的手都在不自觉地抖,冷静全无。   他连声音都是颤着的:“小师叔,让我过去,你别走……”   不知是因他这神情让谢清霁有所松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无情阻拦着他的剑意消散了许多。   司暮怕破阵太猛,那些灵力要反噬谢清霁,一咬牙选了最伤己的方式。   ——他将剑阵里所有灵力都吸纳到自己体内了。   仙修体内有灵识海,那是他们吸收转换灵气的地方,相当于一个容器。   容器容纳了超过容量的东西,便会承受不住,有破裂的风险。   而眼下漫天月光里的天地灵气,远超于司暮灵识海所能承受的范围。   灵识海传来剧烈痛感,但司暮恍若不绝,仍旧是疯狂地将剑阵里残留的灵气吸入体内。   他仿佛在惊天骇浪中逆流而上,虽步步维艰,仍九死不悔,竭尽全力地伸着手,指尖绷得紧紧的,只想触摸到眼前人的衣角。   咫尺天涯。   这一臂距离像是隔着天涯海角,隔着无可逾越的壁垒,司暮很艰难才碰到了谢清霁的衣袖,可他还来不及抓紧,便手中一空。   谢清霁从他面前彻底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没了控制月光的人,剑意消失,剑阵散去,被聚拢而来的月光复归原位,四周逐渐恢复平静。   司暮眼前一暗,心头一闷,一口血就呛了出来。   他面色铁青,随手擦去唇边血迹,眸光冷如结冰,死死盯着谢清霁消失的地方,片刻后转头看破庙里。   青衫游魂也不见了,不知是随着剑阵一起消散了,还是因疯子放下执念、松了禁锢而得以转世了。   疯子半跪在地上,如受伤困兽,发出低沉痛苦的嘶鸣。   他周身灵气涌动而混乱,不停地在往他身上钻,司暮只一眼便知道,这人得了机缘开了窍,直接入道、开始自发吸引灵气了。   只是疯子现在情绪很崩溃,根本无法控制这些灵气。   他甚至连管都不想管,任凭那些灵气撕扯着他的身体,在他身上留下血淋淋的伤痕。   而他那枚骨骰就掉落在他面前,正骨碌碌地滚来滚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疯子撑在地面的手——它生出器灵来了。   这多半就是疯子入道的机缘。   可惜疯子看都不看它一眼,抬手就要将它挥开,千钧一发之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捡起了那枚骨骰。   骨骰被陌生人捏住,呆了一呆,又开始奋力挣扎起来,可惜它现在就只是个刚生出器灵来的小法器,刚认的主子又不来救它,它在司暮指尖转了一圈,转不动,也就蔫哒了。   “有人在劝你醒来,有人在为你送命。”司暮将骨骰捏在手里,扫了几眼,感受到它内里的玄妙,眸色微深,“你却不珍惜。”   法器既然认了主,在它主人死掉之前,就算是将它强行带走,也用不了了。   这疯子,真让人不省心。   司暮现在脑子里只有谢清霁,没什么心思处理疯子的事,他随手将骨骰扔到疯子身上,留下来一句“想明白了就来飘渺宗”,别的再不多说,微微闭了眼,便开始掐缩地诀。   疯子在混乱中模糊听见了司暮的话,愕然抬头,一下没反应过来。   待他意识到司暮话里的意思,神色大变,踉跄着站起身来就追问:“谁?谁送命?”   他环顾四周,没见到其他人,转念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宋小情——”   无人应声。   清醒之后各种事情都涌上脑海,疯时想不明白也不想管的事……比如破庙里永远吃不完的供品,一一浮现眼前。   舌尖隐约还有松子糖的甜味。疯子忍不住捏紧了手中骨骰,捏得小法器委屈地咕噜咕噜叫,他全然不顾,转头就要扒拉着司暮追问:“——你把话说清楚!”   司暮旋身而退,没被疯子碰着,下一刻法诀施出,他一脚踏入强行辟开的直接回飘渺宗的法阵,一眨眼便消失在疯子眼前。   ……   飘渺宗。   放着谢清霁身体和引魂灯的冰室里,此时空荡荡的。   禁制被破坏了,残留的气息很显然,是那曾在冰室里躺了百余年的人。   司暮面沉如水,站在空无一人的冰室里,紧捏拳头。   小师叔……你好得很!   他折身出去,召来管事,一连串命令落下。   管事不明白这位主怎么大半夜的突然就回了宗门,还要加强出入管理,重新加固各处禁制。   但他看着司暮这满身骇人的冷意,还是没敢多口问话,恭恭敬敬应下,将这命令一层层传下去。   惊动一片不必细说。   司暮挥袖如风,连连掐诀。   他灵识海里容纳了过多的灵气,还没能完全消化,细细密密针刺般的疼,仿佛随时要炸裂,但他也顾不得,甚至连片刻都等不得,继续调动灵力掐诀,转瞬间便到主峰之上。   谢清霁旧居前,也是静悄悄的。   夜色已深,小仙鹤们将脑袋埋在翅膀下,睡得正香,池塘里乌龟也没了影,大概是沉水底睡觉去了。   司暮连门都没有敲,就猛然推门而入,看清屋内景象时又倏地定住。   ——他以为消失不见的人,正盘膝坐在榻上,闻声转头,神色清冷地望过来。   司暮吊得老高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哐当一声,砸地他心窝都发痛。   他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清霁,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心跳越发急促,声若擂鼓。   在那冰冰凉凉的冰玉榻上躺了百余年的人,如今终于睁开了眼,徐徐朝他望来。   ——他回来了。   身如修竹的男人即便是坐在榻上,姿势也是端庄雅正的,他大概也是刚刚回来,还来不及拾掇自己,长发没有梳理,墨色如瀑,披在身后。   许是太久不见阳光的缘故,他肤色瓷白,近瞧甚至能看见薄薄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   司暮屏着呼吸望了男人半晌,眼眸一眨也不眨,直到眼窝都有些发涩,才缓慢地走进屋来。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错,看似平静无澜。   然而没有人发现,司暮在同手同脚地走路。   好笑中又带着一丝狼狈。   短短几步路距离,司暮用尽了力气。   直到走得近了,听见男人浅淡的呼吸声,司暮那快要跳出胸腔的心才稳了几分,慢慢地恢复正常。   他偏头吐出一口带着轻微血味的浊气,在转过头来时就很好地将眼底的那点儿若隐若现的惶恐藏起来了。   又恢复了闲散疏懒赖皮欠打的模样。   他在谢清霁面前屈膝半跪下来,略仰着头看谢清霁,正要说话,就见神色清冷的男人眼底卷起来些许迷惑,低头凝视他,微微蹙了眉,轻声开口。   “你是谁?”   像有一盆冷水扑头盖脸地泼下来,将司暮泼得浑身发凉。   那声小师叔就喊不出口了,司暮错愕地看着谢清霁,试图从男人清冷的眸底窥见几分破绽。   然而谢清霁眸光不动地望着他,那一点茫然恰好好处地浮在眸里,好似真的不认得他一般。   司暮被望得心头冷彻,张了张口,发现嗓子干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勉强定了定神,偏头用力咳嗽了两声,将喉咙里一点铁锈味压了下去,脑子里种种思绪转的飞快,正思索着对策,眼角却扫见了什么。   是谢清霁轻轻搭在膝盖上的手。   虚虚握着拳,食指抵在拇指内侧关节处,力气之大,让指尖都泛了白。   司暮死死盯着那白玉般的指尖,像看见了惊天大秘密,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定下来。   他舌尖抵着齿根,压下几乎要抑制不住的轻笑。   差点儿就要被骗了。   师叔这一回有长进了,居然还会……骗人了。   司暮垂了垂眼睫,再抬眸时眼底就泛起了可怜巴巴的水光。   “小师叔。”他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将手搭在了谢清霁腿上,感受到指尖下肌肤骤然绷紧,他再接再厉,抽了抽鼻子,眼角那滴泪要掉不掉的:“您不要我了吗?您若是不要我,我就只能离开这里,去街头巷尾流浪了……”   谢清霁:“……”   谢清霁被他这泫然欲泣的语调惊得头皮发麻,险些绷不住姿态。   他从月光剑阵里魂返原身时,缓了好久才能动弹。   这具身体被司暮从无归崖底找回来时,狼狈得紧,虽然后来得司暮悉心照顾,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但还有些暗伤需他自行调理。   于是他回了主峰,并没打算离开飘渺宗。   一是以他如今身体,走也走不远,二也是怕司暮见他不在,不知会翻天覆地闹出什么无法收尾的事情来,三是残镜……还在司暮手里,骨骰后续如何,他也不知晓。   可当谢清霁想到回归原身前和司暮相处的种种情形,又觉头皮发麻。   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迟疑着,选用了迟舟曾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是装傻解决不了的事情。”   装傻他是不会了,有失形象,于身份不符。   假装失忆……或许可行。   从没做过这种事的谢清霁紧紧张张地等在屋里,果不其然等来了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司暮。   他表面镇定,没人知道他心里担忧得不得了,生怕被司暮看出端倪。   可是……   司暮这是什么反应?!   谢清霁浑身僵硬地坐在榻上,垂眸看伏在他腿上,哭得仿佛五岁巨婴的司暮,脑子一片空白。   司暮这是怎么了?   记忆错乱了吗!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司暮一边状似伤心地假哭,一边轻轻挑起唇角。   ——没有什么事情是一个失忆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两个一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叔回来了,摊肚皮jpg。   ——————   给大噶讲个鬼故事,存稿没得了呜呜呜。   过年前后事情有点多,尽量在晚上9点到12点间更新,请假会提早放文案。 第36章   司暮是真的没见过像谢清霁这么纯粹无暇的人。   岁月好像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硬要说起来, 就只有修为在不断增长, 别的什么都没变。   活了千八百年了, 还是纯白无痕的一张纸。   甚至连五岁孩童都不如。   司暮一边假哭一边想, 人家五岁的小毛孩都懂得哭着要糖吃呢,他师叔小时候受委屈了, 八成是憋着泪缩墙角里, 抱着尾巴独自炸着毛闷着气。   好可怜一小绒球。   叫人恨不得捂在心口亲亲抱抱举高高。   这么想着, 司暮又觉得谢清霁可怜巴巴的, 他这么演他师叔,好像有点过分了。   司暮的良心短暂地痛了一瞬息。   然后他就哭得更起劲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现在都失忆成五岁小孩子了, 哭一下怎么了!   司五岁并不满足与趴在他师叔腿上哭,他时刻牢记着自己的五岁身份, 呜的一声,就往他师叔怀里扑。   可惜他也就心理上是司五岁, 这身体上……   五岁小孩扑过来是乳燕投林, 司五岁扑过来, 那是……   谢清霁猝不及防被他扑倒, 恍惚中只觉得自己经历了一遭胸口碎大石。   他一口气闷在心里险些没喘上来,颤巍巍去推司暮:“……你, 你起来!”   然而司五岁就跟牛皮糖一样黏糊在他身上,怎么扒拉都扒拉不下来,抱着他腰, 脑袋埋在他胸前,呜呜呜呜哭得伤心。   谢清霁手指僵硬地搭在男人挺阔的背上,不知所措。   迟舟只告诉他装傻能解决问题,可没告诉他要是对方也……那可怎么办啊!   司暮如愿以偿地抱住男人清瘦的腰身,脑袋抵着谢清霁胸膛,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身躯,听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慌躁不安的心被奇异地安抚了。   这一刻他才升起来一种安全感,深切地意识到,谢清霁回来了。   会说话会眨眼,会呼吸会心跳,会骗人也会……抱着他的小师叔。   终于回来了。   司暮觉得鼻子有点痒,他闷头揉了揉鼻子,收拾了一下情绪,再抬头时,就将司五岁表现地淋漓尽致。   “小师叔,你不记得我了吗?”   谢清霁骑虎难下,他有点怀疑司暮在捉弄他,但看着司暮这模样,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谢清霁抿了抿唇,手指僵硬着扶着司暮的肩,让他坐好。   司五岁泫然欲泣:“我爹娘都死了,村里的人不喜欢我,每天都追着打我骂我……我每天都吃不饱,没有地方睡觉,雪好大风好冷我好怕……”   他眸底泪光一闪一闪,要掉不掉的:“如果小师叔不认得我、不要我了,那我就只能回去村里挨打忍饿孤苦伶仃苟且偷生了……小师叔,如果我熬不过这个冬天,死掉了,你能替我殓个骨吗?”   “就埋在飘渺宗山下那棵老榕树下好了,小师叔,我好喜欢你的,就算死了我也想离你近一些。”   谢清霁本来听着他前半段话还哭笑不得,听到后面一个“死”字,他心里一抽,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生气,下意识就斥了句“胡说”。   他板着冰雪瓷白的一张脸,皱着眉教训:“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不要随意挂在嘴边。”   司暮收了泪,见谢清霁态度似有所缓和,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满含期待地看着他:“那小师叔想起我来了是不是?你是同意让我留在你身边了吗?”   谢清霁脱口:“你回……”   他想说让司暮自己回六峰去,刚一出口意识到什么,戛然止声。   司五岁是个好孩子,他假装没听到他师叔的险些说漏嘴,贴心地给他师叔台阶下,睁着双比他师叔还无辜的眼,茫然道:“回哪儿?”   “小师叔,旁边那间小屋子是给我住的吗?可是我怕黑,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两相对视,一片沉默。   谢清霁面无表情。   司暮很懂谢清霁的底线在哪,堪堪快要踩着线了便立刻见好就收,转而犹犹豫豫道:“不一起睡也是可以的,就是……”   人高马大的成熟男人,演起五岁孩童来,活灵活现毫无破绽。   他捏着手指扭了扭,眼巴巴问:“就是……小师叔,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小狐狸?”   谢清霁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沉默而望:“……?”   “我养的小狐狸不见了,你看见他了吗?”司暮眼底盛满难过,“我怕黑,抱着小狐狸睡就不怕了……可我找不到他了。”   司暮越说越伤心,眼泪又有要飙出来的趋势,他张开手比划了一下,泪光闪闪:“我那么可爱的一只小狐狸呢!毛绒绒的,喜欢抱着尾巴睡觉的,刚刚还在我怀里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谢清霁:“………………”   谢清霁有点绝望。   他基本能确定司暮是在故意逗弄他了,可偏生自己方才又折腾出失忆这么回事,就这么坦白……   好像有种率先认输的不甘心。   谢清霁在司暮面前保持着最后的倔强,他用沉默来对抗装模作样的司五岁,试图拖延到对方先扛不住认输。   可他还是低估了司暮的不要脸程度。   司暮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悠悠然将眼泪一收,就开始自然而然地在谢清霁屋里晃荡。   晃了一会,司暮状似乖巧地将桌上茶杯都翻了过来,殷切问:“小师叔喝茶吗?”   谢清霁不爱喝茶,屋里不留茶叶,司暮没找着茶叶罐子,琢磨了一下,从自己储物囊里摸出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来。   谢清霁不想搭理他,掸了掸被抱乱的衣袖,强忍要赶人的冲动,闭眸入定,眼不见为净。   可司暮在屋里,不断弄出来动静,玉杯玉盏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谢清霁入定,入着入着……就闻到了一丝甜津津的味道。   这味道很诱人,是谢清霁没闻过的香甜味。   他意有所动,片刻走神。   司暮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美滋滋地吧砸嘴,小声嘟囔:“好喝是好喝,就是太甜了些。”   他不动声色地拿眼角去偷觑谢清霁,果不其然,那本该安静入定的人皱着眉睁开眼,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司暮心中好笑,偏作不知,端着茶盏过来:“小师叔,喝水吗?”   谢清霁色厉内荏:“噤声!”   他复又闭眼,一副不想看见司暮的模样。   司五岁无辜地眨眨眼,乖乖应了声“哦”,站在原地,将装着甜津津糖水的茶盏举高些,朝谢清霁那边扇了扇风。   将那味道都尽数吹了过去。   可惜这回谢清霁是铁了心不理他了,任他扇风扇得手都累了,都闭着眼一动不动,俨然入定已深,对外界再无知无觉。   司暮没趣地撇撇嘴,随手将茶盏搁回桌上,开始继续搜寻有什么能继续拿来撩拨谢清霁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在下意识地玩这些幼稚把戏,只是因为他心中太不安了。   他在迫切地想重温过去的时光。   想证明一切都没有变。   那生死相隔的百余年,都不曾存在过。   司暮视线乱飞,很快就瞥见了窗台上一点红。他眼一亮,三两步走过去,将之前留下的拨浪鼓捏在手里。   小拨浪鼓在飞雪寒风中躺的久了,把手冷冰冰的,司暮捏着它端详了半晌,慢条斯理地抬手拭去上边残留雪水。   “咚哒咚哒,咚哒咚哒……”   谢清霁窒息地睁眼,入目就是一团红彤彤。   司暮捏着拨浪鼓,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摇啊摇摇啊摇,系在鼓两边的小木珠敲击着鼓面,发出好听的咚哒声。   谢清霁沉默地看着他,很想把他脑袋也拧下来摇一摇。   然而谢清霁刚开口“你”了一声,司暮就飞快打断:“师叔,你这儿怎么会有这样有意思的小玩意!我可以借来玩一玩吗?”   他笑吟吟道:“我觉得我的小狐狸还没走丢,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小东西,我在这摇啊摇,说不定我的小狐狸就会自己出来了。”   谢清霁:“……”   谁在这里留下这样的鬼玩意,司暮心里难道还没数吗?!   还小狐狸……   小狐狸才不喜欢!小狐狸怎么就他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隐忍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噤……”   “师叔!!!”   司五岁不愧是司五岁,想起一茬是一茬,他在谢清霁喊他噤声前飞快截断了谢清霁的话,随手将拨浪鼓扔到谢清霁身边床榻上,一撸袖子。   “师叔,来划拳吗?”   “就是那种好玩的小把戏……”   他兴冲冲地伸出手来,比了个一二三的手势:“像这样玩……”   司暮这些年没少下山,这些套路懂得一套套的,只略略一想,随口就念出来划拳的口诀:“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喜财啊,五魁首……六六顺……”   他熟稔地比划手势,似不经意地就往谢清霁这边越凑越近。   谢清霁:“……”   谢清霁忍。   谢清霁忍了又忍。   谢清霁真的忍不了了。   他冷着脸,站起身来,忍着头顶突突直跳的青筋,抬手掀开这块差点就又要黏糊到自己身上的牛皮糖司五岁,面无表情地拖着人大步走出屋外。   一出去,冷风嗖嗖地就扑面而来。   司暮秒认怂:“小师叔我错了!”   然而已经迟了。   谢清霁将人拎到屋外,眼角恰好瞥见池中老乌龟浮上水面,露出个脑袋来。   他想也不想,指了指老乌龟示意:“你和它玩。”   话音落下,谢清霁便扔下了人,转身进了屋。   司暮反应很快,抬步就要跟上,然而他还是没能快过谢清霁,哐叽一声,脑门撞到了冷冰冰的屏障上。   屏障稳如坚石纹丝不动,司暮额头上倒是撞的起了个红印。   不深,不严重。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倏地失笑。   逗狠了,被赶出来了。   司五岁站在门口,酝酿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扒拉着门开始哭惨:“小师叔,放我进去吧,外面风好大雪好冷天好黑我好怕……”   他语调凄然,听起来还真有几分样子。   只可惜屋里谢师叔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失忆的司五岁喊了一阵,得不到回应,他失落地叹口气:“唉,没人疼没人爱,我就是那地里的小白菜……”   他叹着气看着紧闭的门,眼底却染上散漫的笑意。   行吧,被赶出来也没关系,他就在这门口守着。   他就不信了,他手里还有谢清霁想要的东西呢,谢清霁还能再插翅飞了不成。   来日方长呢小师叔。   “师叔,明早记得来地里摘小白菜……捡我回去啊!”   他扬声喊了句,几步折返池塘边,一撩衣摆,在池边凸起的大石块上坐下,抬眼看着老乌龟,挑眉掀唇一笑。   “好久不见啊老乌龟。”   他甚是洒脱地拍拍掌:“来划拳吗?”   好不容易睡醒了准备爬上岸来晒晒月光的老乌龟:“……”   龟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一睁眼就要看到这闲着没事就老往它池子里扔东西的王八蛋小霸王!   一人一龟大眼瞪小眼,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片刻后,老乌龟果断地往水底沉。   龟龟不知道啊这又和龟龟有什么关系呢!   谁爱玩自己玩儿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叔:?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司五岁:不会啊,不仅不痛,还美滋滋的 第37章   谢清霁终于把人赶了出去,设下了屏障, 隔绝了屋外各种动静, 整个人舒了口气。   总算清净了。   他琢磨了一会, 觉得可以趁这个时间闭个关, 调理一下灵脉里的暗伤。   外边天寒地冻的,司暮总不可能真的就一直蹲在外头等吧。   谢清霁将散乱的头发束好, 盘膝而坐, 开始打坐。   他一闭关就容易忘记时间, 再次睁眼时, 已是七八天后。   灵脉被重新梳理了一遍,充沛的灵力流转过全身,通体舒畅。谢清霁将流露的灵气一收, 气势微敛,呼出一口浊气, 缓缓站起身来。   当了太久的小废材弧月,重新获得修为的感觉还挺不错。   他垂眸看了看身上衣衫, 换了套干净的, 抬手将领子整理得工工整整, 隐约觉得有什么被忘记了。   他沉吟片刻, 没想起来忘了什么,抬步正要朝外走时看见了桌上被摆的乱七八糟的茶盏。   谢清霁:“……”   想起来了。   外头还有一颗小白菜等着他去摘。   这么多天了, 小白菜不知道被风雪打蔫哒了没有……也说不定小白菜早就等不住,连根拔起跑掉了。   谢清霁心不在焉地想着,推开门信步而出。   池塘边一人一龟猛然扭头过来, 两道视线嗖嗖嗖就定到了谢清霁身上。   一道充满着绝望。   一道充满着热切。   谢清霁:“……”   他扯了扯唇角,想做出点什么表情来,奈何面前这场景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表态,于是干脆继续面无表情:“你们在做什么?”   司暮眨眼,漫天风雪并没能将他的人设冻掉,他拿手背擦了擦眼角,戏感说来就来:“小师叔……”   谢清霁冷漠道:“噤声。”   他偏头看老乌龟,老乌龟那双豆子眼里暗淡失神,看他的视线里充满绝望,一只乌龟爪还微微颤抖着。   这人不会真和老乌龟玩了几天的划拳吧……   谢清霁心里升起一点愧疚,对老乌龟的。他朝老乌龟颔了颔首,老乌龟看了眼他,解脱般沉回了水底。   连个泡泡都吐不出来了。   司暮大发慈悲放过了老乌龟,从池塘边走过来。   今日虽的晴天,但昨天下了场不小的雪,司暮发梢肩膀上都是落雪,他也不掸落,就任雪花融化,沾湿衣衫。   然后到谢清霁面前卖可怜:“小师叔,我好冷啊,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谢清霁隐忍地闭了闭眼。   不知是否是因为之前的“师徒一场”,他觉得自己现在对司暮的容忍度又有了很大的提升,至少现在看着司暮这讨打的姿态,他还能心平气和地站着不动手。   他道:“回六峰去罢。”   司暮挑了挑眉,有点摸不准谢清霁的意思。   他师叔这意思是……不玩了?   想了想,司暮选择继续装傻:“六峰是哪儿?我不记得了……我不想和小师叔分开。”   还来。   演上瘾了这小混账。   谢清霁蹙眉,有点后悔之前来失忆这么一茬了……可谁又能想到司暮居然能这般将就着演起戏来?   闭关冷静了数日,他现在平静了许多,决定若无其事地将这件事揭过去,当无事发生。   既下了决定,谢清霁松了眉心,淡淡看了司暮一眼,便一言不发抬步往前走。   他想走,司暮还不让呢。   演上瘾的司五岁两步追上去,喊了声“小师叔”,一边打量着谢清霁的神色,一边继续哭乖卖惨泼皮耍赖。   他各种震撼人心酸到牙疼的句子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几乎都不用思考——若是明溱在,大概也是要自叹弗如然后奋笔疾书把这记录到话本子里的。   谢清霁被他念叨了一路,忍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倏地停下脚步,道:“适可而止,你别闹了!若是不认得路,去寻个小弟子,让他带你回六峰便是。”   司暮的戏一时收不回来,委屈道:“可我也不认得别的小弟子,我只认得你呀小师叔……”   他还待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小弟子疑惑的声音:“嗯?那边是谁?谁在说话?”   谢清霁神色微凝,似乎不愿意被人发现,抿紧了唇就要避开,司暮意识到什么,眼疾手快拉住谢清霁的手,眼珠子一转,开口就要喊:“这——”   他没能“这”完,一只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唇,成功地让他所有声音都咽回了肚子里。   司暮垂眸。   谢清霁微微抬眼。   两相对视,熟悉又可怕的沉默弥漫开来。   那边小弟子们好奇心旺盛非常,嘀咕了几声之后开始试探着往这边走。   谢清霁抿着唇,正欲收回手,司暮忽然伸出舌尖,往谢清霁掌心上轻轻一舔。   这湿热的触感叫谢清霁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愣了一瞬,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地抬着手。   一动不动。   神色空茫。   还是司暮反应极快地伸手揽住他腰身,往树后一躲,随手支起隐匿身形的屏障,笑道:“小师叔,回神了。   谢清霁耳根倏地爆红,手指蜷了蜷,颤抖着似乎想给司暮一巴掌,但他忍了忍,还是忍住了,猛然收回了手,唇颤了颤:“混账——”   掌心里跟被火燎了一般,谢清霁下意识想看掌心,又觉不忍直视,犹豫了一瞬,就将手垂下藏进袖子里捏成拳,深呼吸了两下,抬腿要将人踹开。   司暮多年挨打挨出经验来了,轻巧地一个旋身避开,顺势一压,将人困在了粗壮的树干和自己胸膛之间,两条腿牢牢压制住谢清霁的腿,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嘘。”   “他们要过来了……小师叔要是不介意被他们看到这情形,尽管喊就是。”   司暮凑的太近,说话时喷出来的热气直往谢清霁耳朵里钻,谢清霁本来就觉得耳朵烫得紧,这下更觉耳朵要烧起来了。   他想说话,那边小弟子已经走过来了,就在他们藏身的树后走来走去,疑惑地小声嘀咕。   司暮这屏障撑得险恶用心。   明明有许多种术法可以藏匿身形,也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将那几个小弟子引开,可他偏不。   他选的这个屏障,不能动。   动了,这障眼法便破了。   谢清霁耳朵烧得慌,手心又滚烫地仿佛揣着个火球,还有个小混蛋在耳边轻笑。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弧月当久了,他一时都想不起来自己现在恢复了身份,修为非同小可,要掀飞司暮离开这里是轻而易举。   他只惦记着不要被小弟子们看见自己,居然就真的顺着司暮的话,一动不动,直到小弟子们什么都没发现,满腹疑惑地走开了。   他才迟钝地回过神来,神色一沉。   眼见的自己就要被掀飞,司暮忍着笑,拼命摁着谢清霁的手,求饶:“小师叔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玩了我真的不玩了……!等等等等别打我,我有个秘密要和你说!”   谢清霁不为所动,冷着脸甩开他的手,拂袖要走,司暮一把扑过去,补充:“是关于骨骰的!”   这两个字勉强定住了谢清霁的脚步,他驻足回头,心念一动,剑意四起,卷动落叶嗖嗖嗖往司暮面前一落。   宛若剑吟声声,脆弱的落叶蕴藏着剑气,气势凛然地钉在了司暮足尖前,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再往前分毫,他就要被落叶削没一层脸皮。   落叶一大半没入泥土中,只剩得一点尖尖露在表面。   司暮拿足尖去踢了踢,觉得踢了几颗硬钉子。他道了声“小师叔好狠的心”,见谢清霁眸光一动,赶紧道:“我说我说。”   他凝了凝神,稍微收起来两分玩笑神色,问:“小师叔大半月之前,可有去过有骨骰的小镇?”   谢清霁即弧月,弧月即小狐狸。   这关系链虽然明面上没有谁说出来,但彼此间都是心知肚明的,只剩得薄薄一张纸隔在中间,权当遮掩。   谢清霁不愿戳穿这层纸,是因为他面上挂不住,不肯坦白,而司暮不戳穿的缘故……谢清霁拒绝猜测这个小混账的坏心思。   那眼下司暮提问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他有没有去过,司暮难道还不知道么,还在胡闹……他就真的要生气了。   好在司暮这次是真的有正事,没有踩谢清霁的底线,见谢清霁不说话,他便干脆直说了:“我见到你了,小师叔,在那天晚上——我找落跑小徒弟的那天晚上。”   他将“小师叔”和“小徒弟”区分得泾渭分明。   谢清霁听明白了司暮这充满诡异感的一句话,眉心微微一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丝沉重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转瞬即逝,旋即又恢复了沉稳平静的模样。   若不是司暮一直在紧紧望着他,细细观察着他,估计就要错过这微妙的一瞬间了。   司暮心说果然如此。   这事谢清霁果然是知道一些隐秘的。   那天那个白衣人一直是他心头刺,他始终想不明白,谁会在那种时机、那种地方,去扮成一个在众生眼里,已经殒没百余年、连姓名都鲜少有人再提起的旧人。   他那天第一眼见着白衣人,确实是震惊了一瞬,但旋即他就认出来了那不是谢清霁……谢清霁纵然是骨头都化作了灰,他都能认得出来,区区宵小之辈,居然敢化用他师叔的脸!   司暮怒上心头,追着人跑了几条街。   他自认修为不低,可没想到那人更是厉害,拐过几道弯之后,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彻底不见了踪迹。   这天底下,能有这般本事的人,屈指可数。   司暮试探着问:“小师叔,你可有去过小镇?”   这回谢清霁是想也不想地就矢口否认:“没去过。”   他越否认,就越有鬼。   正常人的反应难道不是反过来追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谢清霁这反应,分明就是知道怎么回事,怕他追问,干脆先行否认。   司暮眸光深了深,他状似无意地喃喃:“既然如此,那我见着的人是谁?是谁扮了师叔的脸……等我下回见到了,一定要逮着他狠揍一顿!”   他余光注意着谢清霁神情,看见对方也望着他,表面上看似不在意,眸光却很认真等着他继续说的模样。   他掀唇一笑,偏不如谢清霁的意,没再说白衣人,手腕一翻,将残镜拿了出来,果不其然谢清霁的视线立刻就挪过来了。   他只作不知,慢悠悠道:“小师叔既然没去过小镇,那大抵不知道我在那找到了什么。”   司暮晃了晃手中残镜,道:“这玩意儿,我从我小徒弟手里抢来的,有趣的紧,渡入灵力,还能召出来一个骨骰幻象。”   谢清霁:“……”   谢清霁看着他那洋洋自得的坏样子,额头青筋崩了崩,隐忍道:“抢徒弟东西很得意吗?”   司暮谦逊道:“不得意不得意。”   他冲谢清霁挤了挤眼睛:“就是挺有意思的。小师叔大概没见过我的小徒弟,可爱得紧,会冒耳朵,有大尾巴……毛绒绒,呼噜起来我心都跟着软了。可惜我小徒弟害羞跑了,等以后……咳咳。”   他再一次在谢清霁爆发之前稳稳转过话题:“……小师叔,我有个疑问。”   “这世间,也许只有你能解答。”   谢清霁面无表情看他,面上是风雨欲来之景。   司暮丝毫不惧,他不紧不慢地问:“百余年前无归崖一战,天道,真的没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啊明天尽量早上更   最近新病毒凶巴巴乱跑,大家注意照顾自己哇 第38章   ——百余年前无归崖一战,天道, 真的没了吗?   ——不, 它还在。   谢清霁淡淡道:“自然是没了。”   司暮不置可否:“是么。”   他好像只是随意问出来这句话, 漫不经心地捏着残镜一角, 在手里转着圈晃,晃得谢清霁都担心那看似脆弱的残镜要被晃飞出去。   “那小师叔现在准备去做什么?”   谢清霁心中警铃大作:“与你无关。”   他迟疑了一瞬, 还是不太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微微偏了头:“这件事情……多谢你。”   司暮乐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谢清霁与他说谢谢。   他只当没听明白, 反问:“什么事?”   明知故问。   谢清霁低声道:“谢你百年前替我殓骨。无归崖底凶险万分,你……可有大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无归崖底有什么,随意走一步都是能让人粉身碎骨的危机, 司暮不仅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将他带回来,还想办法保留了他的身体, 让他得以重返人间。   谢清霁垂了垂眼睫,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轻轻撞了他一下。   司暮眉梢一挑, 懒洋洋道:“那倒是无甚大碍。”   撞红了脑门他能和谢清霁哭半宿, 可当年无归崖底种种艰辛他却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轻描淡写地就略过去了。   他朝谢清霁弯了弯眉眼,笑得狡猾:“不过小师叔, 这百余年来我可是每天都很认真替你换干净衣衫呢!你要怎么感谢我?”   每天换衣衫那当然是假的,他也就换了那么几次——在刚将谢清霁冷冰冰的身体带回来的时候。   那时候他又惊又惧,心神慌乱, 无暇顾及其他,替谢清霁处理了一下身上的外伤,匆匆套上衣衫便完事。   甚至连锁骨处红痕都未曾在意,只以为是伤口留下的。   后来外伤都好了之后,司暮便也没敢随意给他换衣衫。   这些事就不必和谢清霁说了。   看着司暮一脸乖巧邀功求夸奖的表情,想到方才他说每天换衣衫……谢清霁才刚冷却的耳根尖好像又开始有点发烫起来。   他向来最怕脏乱,司暮此举……确实是为他好的。   就是……   谢清霁想到司暮的手曾触碰过他光裸的身体,可能碰过他肩胛骨,可能环抱过他的腰,可能搭过他的腿,甚至……谢清霁一个激灵,战栗感从脊椎骨一路上爬。   他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将那些可怕的画面从脑海里甩开,又想起来之前当弧月时,司暮替他要来的灵泉水……桩桩件件,他都记了许久。   迟舟说收到礼物和帮助要回礼,可他别的礼都回完了,唯独送司暮的回礼一直耽搁着。   这时候他才觉自己对司暮了解甚少,刚开始被托孤时他也只是被迫接受了一条小尾巴,从没主动去了解过司暮,后来分峰之后,他就更不会去主动关注司暮了。   竟是全然不知司暮缺什么、想要什么。   谢清霁长睫轻颤,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抬眸看司暮:“你想要什么谢礼?”   司暮没想到他师叔居然还真这么正儿八经地问他要什么谢礼——哪有人这么表达感谢的,不愧是他师叔。   司暮眼眸一转,反应极快:“什么谢礼都可以?”   谢清霁颔首,承诺道:“只要我能做到。”   意外之喜来的突然。   司暮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他划掉了一些太过分的,试探着又跃跃欲试地问了句:“小师叔,那我想要……我可以回你的主峰住吗?”   “还是和以前一样,住旁边的小屋里。”   司暮做好了要被拒绝的准备,甚至都想好了下一句说什么,才能从谢清霁那儿谋取到更多好处——他可不觉得谢清霁重归之后,态度会立刻改变。   这只倔得要命的小狐狸师叔,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慢慢将他引诱过来,再一把逮住,吞吃入腹,不给他逃跑的机会。   谁知谢清霁思忖了片刻,居然应了声:“可以。”   司暮怔住。   他仔细看着谢清霁神色,见对方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谢清霁也从来不会随意开玩笑。   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司暮眉眼间染上笑意,他美滋滋地正准备盘算着什么时候就搬过去。   结果就听谢清霁继续说了下去:“小屋里东西都没有变动,只是许久未曾收拾,你自去收拾罢。”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归期不定。我归来此事……你知我知,暂时不必与外人说。”   他想起心里隐约的猜测,蹙了蹙眉,还是着重地提醒了司暮一句:“全都瞒着罢。”   一盆冷水泼下来,司暮:“……”   他反应也很快,迅速冷静下来,面色不改地就推翻了上一句话:“小师叔你听错了,我不是说要回主峰住,我是说你现在要去哪儿,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他眼巴巴地看着谢清霁,满脸写着“你拒绝我就是不想感谢我你没有心我好委屈我要哭了呜呜呜”。   见谢清霁不说话,他开始念经一般念:“小师叔小师叔……”   谢清霁被他嚷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本想断然拒绝——就是因为不想让司暮牵扯到这些事里来,他才瞒住了天道的事,司暮要是跟着来,他行事如何方便!   可司暮这模样看起来是轻易不会放弃的。   他有点头疼,蹙着眉道:“你如今是飘渺宗的掌权人,不能……”   “小师叔当年出去历练十年八年的时候可没想着自己也是飘渺宗的掌权人。”司暮飞快打断,“底下长老们也不是吃素的,真有什么事处理不了再传讯便是。”   “小师叔……”他一步跨过地上的落叶,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清霁,笃定道:“其实你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当年导致两人不相往来的最大矛盾,是他胆大包天灌了两口酒就去给谢清霁表白,还对他小师叔做了些冒犯的事……当然后悔司暮是不会后悔的。   他只是在惦记着要是能多来几回就好了。   谢清霁对情爱之事如此抵触,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尝试过,对未知领域的本能抗拒。   这不要紧。司暮心想,横竖他有很长很久的时间,有足够的耐心,来引诱教导这只小狐狸。   小师叔教他入道,他当偿小师叔满腔真情。   谢清霁神色无奈地看着他。   司暮当年做的那些混账事,他还记着呢,若说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他至今仍能回忆起司暮强势又不容抗拒地摁着他渡来一口酒时,那种心头骤然狂跳、好像有什么要失控了的感觉。   那种未曾尝试过的失控感让他莫名的抗拒和……惊惧。   于是谢清霁下意识就用更强势的手段来拒绝了这一切,将自己的心封锁在厚厚的冰墙之内,这一封,就是数百年。   直到今日被司暮这小混账,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撬开了一条缝。   小混账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清霁叹口气,心说算了吧,往事都随风飘去,他也不要计较了。   他认命地道:“不讨厌。”   司暮除了爱作弄他了些,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好,他就……将那些事都忘了吧。   谢清霁心里想的倒是好,奈何遭不住另一个人从来就爱得寸进尺。   司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喜上眉梢,立刻趁热打铁:“既然小师叔不讨厌我,那可不可以顺便喜欢一下我?”   谢清霁:“……”   谢清霁沉默地看着司暮,无声地谴责他不要太过分。   司暮厚脸皮无所畏惧,他笑眯眯地凑过来:“小师叔也喜欢我一下啊,别人家的小师侄都有师叔疼,我也想要……小师叔,你方才说的谢礼还作不作数?”   谢清霁这会儿有点后悔了,他觉得好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可反悔非君子所为,谢清霁无法做出这种事,他默然片刻,只能道:“作数。”   司暮便道:“我方才说谢礼是要跟着小师叔一起出去……这要求不算。”   他看着谢清霁隐约松了口气的模样,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反正小师叔不让我去,我也会跟着的。小师叔的谢礼难得,就不浪费在这里了。”   谢清霁:“……”   司暮顿了一顿,偏头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又转过头来,收敛了几分笑意,正色道:“小师叔,我想要的谢礼很简单。”   “让我抱一抱你吧。”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抱抱你……如果可以,你也能抱抱我就好了。”   谢清霁微微一怔。   下一瞬他眼前一暗,就撞进了男人怀中——司暮不等他回应,就先动了手,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了。   甚至因为动作太急促,他鼻子狠狠撞到了男人的下巴,微微一酸,眼底泛起生理性的水光。   他下意识想推开人,却听得耳边司暮幽幽道:“谢礼……”   谢清霁:“……”   好、好吧,自己应诺的谢礼,怎么样也要给的。   一个抱抱而已,又、又不会少根骨头掉块肉。   谢清霁浑身僵硬的被人抱着,像根硬木头杵在司暮怀里。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好像突然都不协调起来,不知该往哪里放,怎么摆都不自在。   他恍惚中想起来,司暮大概是第一个敢这么肆无忌惮抱他的人。   谢清霁虽与清虚君很亲近,但他对清虚君的感情是对父辈的敬仰和儒慕,当小狐狸时还能小心翼翼地撒撒娇,拿尾巴卷一卷清虚君的手腕,变作人身时他就端端正正地不敢造次。   生怕冒犯了清虚君。   而他性子清冷,更不会同他师兄和其他同门轻易来个拥抱了。   思来想去,也就司暮胆子肥。   小时候借口怕黑,闯进他屋里一骨碌就钻到了他被子里将他抱住不肯撒手,长大了喝了两口酒上了头,就骗他到屋里抱着灌了他一口酒。   现在又借着谢礼的由头,朝他要一个抱抱。   坚固的心墙好像又被人撬开了一道小口子。   谢清霁僵直了许久,终于是缓慢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司暮腰间。   他动作很轻,又缓,像懵懵懂懂冒出头来的小狐狸,司暮只要有一点儿不好的动静,就能将他惊走。   原来抱人是这种滋味。谢清霁心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很难以接受的。   但旋即他就隐忍地开了口,语气凉飕飕的:“司暮,你的手在往哪里放?”   某人刚开始还正正经经抱着,慢慢的手就不安分了,滑落到谢清霁腰间,磨磨蹭蹭的。   被当场提问后,某人厚着脸皮小声嘀咕:“我瞧着小师叔好像清瘦了许多,我来丈量一下到底有没有瘦。”   他趁机摸了两把,状似心疼:“瘦了许多。”   谢清霁:“……”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来,反手在自己腰间某只蠢蠢欲动的爪子上拍了一巴掌。   “啪”一声响,清脆悦耳。   司暮挨了狠狠一下,收回手来时,手背都红了。   有点疼。   司暮笑得眉眼弯弯,看着谢清霁转身离开,他三两步就追上去:“小师叔等等我啊!”   ……   最终谢清霁还是拗不过他那厚脸皮的师侄。   司暮凭借着优越的耍赖技术,成功成为他师叔身后的小尾巴。   谢清霁无可奈何,一天下来叹的气都快赶上以往一年了。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风止君已经回来的消息,便施了障眼法,换了个样貌——太丑的谢清霁觉得不可,有失礼仪,太出众了也不行,引人注目。   所以他如今在旁人眼里,是个五官端正样貌清隽的青年。   说不上很帅气或是很漂亮,若是旁人顶着这张脸,多半是普普通通,站到人群里都不起眼的。   然而一旦配上谢清霁那清冷的气质。   妥妥的矜贵公子身份是没跑了。   司暮对此无异议,也一并施了术法,并热情洋溢地和谢清霁讨论两人的身份问题。   他存了私心,有意撇开师叔师侄这个身份,兴致勃勃地安排:“小师叔,我瞧你像个豪门世家里出来的贵公子,不如这样好了,我们来扮个青梅……啊不,是竹马竹马的两个人,如何?”   司暮孔雀开屏,要在他师叔面前演最好的,换的样貌是帅气十足的,甚至还换了套衣衫——他以往总是做玄衣打扮,此时换了件奢华宝气的月白长袍,袖边还锁着浮夸绚丽的流云纹,格外的亮眼。   一出去就能吸引无数目光。   “来呀小师叔,让我们缠缠绵绵兄弟情。”   谢清霁看着他这花里花哨的打扮。   面无表情地一挥手。   花孔雀就变成了灰扑扑的小老鼠。   “引人注目,不可。”谢清霁平静道,“既然你说我是豪门世家贵公子,那便委屈一下师侄。”   “当个侍从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头可断血可流 辈分和身份不可丢 第39章   司暮入戏极快,效率极高。   谢清霁的意思是扮作普通人, 他便飞快地弄来一辆马车, 毕恭毕敬地请谢清霁上去。   据说这整辆马车, 从每一根木的选料到全体造型设计到完整制造出来, 都是司暮亲手亲为,未曾假借人手。   那马车外表看着平淡无奇, 朴实无华, 内里却软榻小案几, 茶具小火炉, 暗箱暗格,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还设置了灵石装置, 可调夏凉冬暖,甚至连暖阳高照、皓月当空之景, 皆可随心调节。   司暮一个个给谢清霁展示马车内机关和功能的时候,谢清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司暮以往出去历练, 难不成就是带着这马车去享福的吗?   也不知还搭乘过谁……   “没有, 小师叔……哦不对, 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主人了?”司暮改口改得飞快, 笑眯眯地凑过来,“才不给别人坐。”   谢清霁被他那一句自然而然的“主人”给羞耻到了。   他欲言又止了半晌, 才沉重道:“不能换个称呼吗?”   “好的主人没问题主人,主人想换个什么称呼?”司侍从态度极其良好,从善如流:“那叫大人?或者是……”   他沉吟片刻, 想到了什么,倏地勾唇一笑:“要不这样,看在我如此尽心服侍的份上,就让我逾越一下,喊声……哥哥?”   他声音低沉沉的,偏把哥哥两个字咬得撩人,尾音还略略上挑,跟个钩子似的,勾得谢清霁后颈一紧,仿佛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   “嗯?谢哥哥?”   谢清霁心里有一百只小狐狸在炸毛。   他怔愣了片刻,才仓促地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偏开视线,下颚微收,绷得紧紧的:“……你还是闭嘴吧。”   他咽下茶水,才觉舌尖甜滋滋的,垂眸一看,杯子里盛的不是茶,而是澄澈的水,不知司暮往里面放了什么,甜甜的。   和刚回来那天,司暮在他屋里泡的水,闻起来味道一样。   原来是这个滋味。   ……有点好喝。   谢清霁捧着茶盏,本想再喝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矜持地放下了。   君子不重口腹之欲。   他将话题扯回了正事上:“残镜呢?”   司暮从他说了闭嘴之后就微微坐直了身子,一言不发。   听谢清霁发问,他抬手,拇指与食指并拢,在嘴唇上一划拉,示意他很听话,乖乖闭嘴。   谢清霁:“……说话。”   司暮顿时活了过来。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谢清霁一眼,手腕一转,就将残镜拿了出来。   谢清霁诧异了一瞬他居然这么好说话,没想太多,抬手刚想接过,指尖还没碰着残镜的边,便落了个空。   司暮手腕再一转,就带着残镜避开了谢清霁的手。   谢清霁:“?”   司暮捏着残镜,沉了沉眉眼,探究地问:“你在找这些东西,究竟要做什么?”   谢清霁沉默。   从答应让司暮一块跟着来的时候,他便预料到自己瞒不住太久了。   凭司暮敏锐的观察能力,跟在他身边,不用多久就能将真相猜出来个七七八八。   谢清霁沉吟片刻 ,无奈地叹了口气,似是认命地吐出来两个字:“天道。”   司暮神色一震,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天道果真没死透对不对?那它现在在哪儿?你找这些法器,是为了彻底解决天道? ”   区区天道两字,在司暮这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一大片。   他在瞬息之间便想到了无数问题,追问起来。   “这残镜是在无归崖之前便炼化好的,你早便知天道意图,也有计划去处理天道,可你从未说出来——”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仙修和人类以为百余年前那场灾难,是他们不小心惹怒了天道所致。   只有少数境界修为较高的仙修,在天道消失很久之后,才隐约察觉了天道的意图。   不过那时候天道消失,风止君殒没,他们就算有所察觉也无可验证,只能抱着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追究了的态度,来继续修炼生活下去。   司暮也是这少数仙修之一。   不过他没打算了了。   他在谢清霁离开很久之后,才慢慢琢磨出天道想要重塑神身的意图,旋即他又发现谢清霁大概要比他们还早许多,就知道了这件事。   司暮在震惊之余,对谢清霁难免生出来一丝不甘和怨怼。   “我们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让你宁愿将所有事都独自一人抗下来,也不肯和别人吐露一句话?”   司暮追问了许多句,都得不到回复,骤然生起一种无力感和挫败感。他凝着谢清霁,幽幽道:“小师叔,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司暮在入飘渺宗之前,清虚君就已经神游不见许久了。   他未曾见过传说中的修仙道第一人,也不知这第一人和他徒弟风止君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好。   他只以为,数百年相处,他和谢清霁……   也许算是亲近的。   毕竟他可从没见过谢清霁让别人近过自己身。   他一边洋洋得意地撩拨着谢清霁,自以为自己在谢清霁眼里是特别的,可后来血淋淋的事实被撕扯到他面前,他才恍然警觉。   他在谢清霁眼里,什么都不是。   谢清霁心里有厚厚的一堵墙,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包括他。   而他用尽全力,花了数百年时间。   都未曾将那堵墙撬开一角。   谢清霁和他怔然对视。   不知为何,他觉得现在的司暮很可怕,那眸光里蕴藏着极为复杂的内容,可他一点儿都看不懂,无从分辨。   他莫名生出一丝退缩,对这未知的情绪,又本能地觉出一丝危险……因着司暮的注视。   他抿了抿唇,下意识挺直了腰脊:“我……”   司暮幽幽地打断了他的话:“谢清霁,你没有心。”   这是司暮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   谢清霁恍惚了一瞬,旋即意识到司暮又占了个第一的名头——连清虚君都未曾这么连名带姓地喊过他。   司暮是第一个。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顿然语塞,僵直在当场,直到司暮朝他伸手,掌心朝上。   谢清霁不解地望着他。   司暮垂眸不看他,低声:“手。”   谢清霁迟疑着抬手,轻轻将手搭在司暮手心。   他的手要比司暮的手白皙几分,修长手指微微蜷着,感受到司暮掌心的温度,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想收回来。   就被司暮抓住了。   司暮不紧不慢地调整姿势,不容拒绝地将手指一根根嵌入谢清霁指间。   直至十指相扣,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另一只手,将残镜递给了谢清霁。   谢清霁抽了抽手,没抽动。   他悄悄看司暮,司暮已经将方才那种压迫性十足的视线收回去了,他不自觉松了口气,松完了又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怕司暮?   论辈分,论修为,司暮都比不上他,他……他没什么好怕的啊!   谢清霁瘫着脸,努力忽视与人十指相扣的怪异感,接过残镜,输入灵力。   残镜一颤,朦胧如浮着雾的镜面微微发亮,尔后如有无形的手,将那雾气拂散,露出了两个物件。   一只歪倒的酒坛,和一个……   谢清霁凝神细看,觉得那另一个物件,像是个刀柄。   没有刀刃的刀柄。   这又是何物?   大概是灵力充沛的缘故,这回残镜坚持了好一阵才恢复原样,画面彻底消散前,还朝某个方向转了一下。   法器的每个异动都非同寻常,这么一动,可能就在预示着下一个法器的所在之处。   司暮照着方才残镜转动的方向,大致推算了一下,一顿操作,调整了马车行驶的方向。   他一只手还紧紧扣着谢清霁,谢清霁见他单手操控怕他不方便,想将手抽出来,结果刚一动就被司暮转头盯了一眼。   司暮的眼底写满了控诉。   谢清霁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心虚,他不敢抽手了,抿着唇静默半晌,将那两个物件的模样记在心中,转念又想起来小镇里的骨骰。   宋情的猜测是对的,他并没有夺舍重生到谁身上,而是魂归来兮,自发的凝成了一具身体。   只是这身体不太结实,容易受影响,存不住灵力,最后才会受月光剑阵影响,彻底维持不住,魂归原身。   他在司暮身上没感受到骨骰的气息,司暮最终没将骨骰带回来吗?   他问司暮,司暮道:“骨骰生出灵识了,认了疯子为主。”   “疯子已不在小镇,不过临走前我让他想明白了便来飘渺宗,后来也派了人去找。”   谢清霁一下蹙起了眉。   认主了……那就不好办了。   他沉吟片刻,疯子不知去了哪里,司暮既已派人去寻,那他可先将心思放在这新照出来的物件上。   酒坛,刀柄。   他琢磨着这两个东西的关联,司暮也没说话,一时车厢中沉默无生,只有小火炉咕噜咕噜煮着水的声音。   十指相扣的两只手就垂在两人中间,谢清霁纠结了一会,觉得除了一点不自在,好像也没什么太难受的。   就当这只手不存在好了。   谢清霁在心里默念,开始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谢清霁在合眸入定,司暮把玩了一下残镜,将之又收了起来。   百无聊赖间,他又想起了他的侍从身份。   方才一番话皆是他肺腑之言,他早就想和谢清霁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时机。   这回一口气全说了出来,看谢清霁的反应,似乎也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司暮垂眸看了眼两人相握的手,微微一笑,开始乘胜追击。   于是谢清霁的清静到此结束。   司侍从一会儿给谢清霁端茶送水,一会儿殷切地询问谢清霁要不要按肩捏腿,甚至清了清嗓子,想给谢清霁来段小曲儿解解闷。   总之极尽所能地吵闹。   谢清霁被他聒噪得不行,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一睁眼就看到司暮胆大包天地伸着另一只爪子,准备往他腿上放,他懵然了一瞬,赶紧把这爪子拂开:“……你又要做什么?”   企图吃豆腐的行为被人当场戳穿,司暮颇为遗憾地收回手,摸了摸下巴,诚恳地笑道:“我就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捏捏腿松松筋骨……”   谢清霁立即道:“不必。”   司暮不死心:“别客气哥哥,别人家主子都有侍从给服侍,我家哥哥也要有。”   蠢蠢欲动的爪子又探了过来,谢清霁艰难推拒:“你别……”   一人步步紧逼,一人连连后退。   论脸皮之厚,谢清霁哪里比的过司暮,堪堪失守之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谢清霁仿佛见了救星,匆匆推开司暮,就去撩帘子。   情急之下他也忘了两人还各有一只手紧紧相握着,于是一掀开帘子,外头两人便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了他和司暮中间。   场面一度尴尬。   半晌外头那看起来年长些的青年礼貌地一礼:“打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新年快乐~祝大家都平平安安心想事成,比个大心心jpg   ——————   插播一则惨痛事件。   除夕夜,司猪猪在连哄带骗毛绒绒小福泥穿了件红彤彤的小肚兜后,没憋住大笑,被恼羞成怒的小福泥一jio踹出了屋,宣布他今晚睡屋顶。   然而据知情人士分析,司猪猪正在密谋半夜爬他小师叔的榻。 第40章   谢清霁仓促甩开司暮的手,将手缩回袖子里, 尴尬的指尖都绷得紧紧的, 恨不得掐诀缩地行千里, 躲得远远的。   他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干脆一言不发地和青年面面相觑。   司暮欣赏了一下谢清霁逐渐染上绯红的耳根尖,觉得这样可爱的小师叔不能被别人看了去, 他悠悠然起身, 隔着衣袖拉住谢清霁的手腕, 不动声色地将人往身后带了带。   才抬眼看外边拦路的人:“怎么了?”   拦路的是两个青年, 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约莫二十六七,面容冷峻, 沉稳有礼地朝两人一礼:“在下商胥,这是陇州裴家的小公子裴景。情非得已, 不得不打扰两位,实在抱歉。”   他身后站着的小公子裴景, 长着一张很显年轻的娃娃脸, 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控制不住地打呵欠, 满脸写满了疲倦。   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似乎下一瞬就要睡着。   商胥在抱拳礼毕后便立刻将手搭在了小公子腰间,毫不避讳地揽紧扶稳他, 担忧地轻声道:“小景,再撑一下。”   青年打呵欠打得眼底都泛起了泪水,眸光水润润的, 他倦倦地将脑袋靠在商胥身上,乖乖道:“好。”   声音温温糯糯的。   商胥不敢再拖延,三言两语交代了情况。   修仙道里除了广收天下门徒的修仙宗门,还有许多一代传一代的修仙世家。   裴景便出身于修仙世家,是裴家这一代嫡系最小的小公子,而商胥则是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侍从。   “我们本打算去参加临城的仙修大会,奈何半路出了点意外,座驾法器遭了损坏,暂时无法恢复。”   商胥道:“我家小公子身子不适,这荒郊野岭里一时半会也等不到接应,如两位方便,可否载我们一程?”   他一手揽着昏昏欲睡的小公子,一手摸出个沉甸甸的储物囊:“若两位不嫌弃,先将此薄礼收下,待日后裴家还有重礼奉上。”   商胥虽说是裴家侍从,但周身气质沉稳磊落,待他家小公子的态度也不同寻常。   司暮打量了两人一番,略有沉吟。陇州裴家名气不小,他倒是听说过的,据说这一代的嫡系小公子是天纵奇才,可惜身有恶疾。   他回头看谢清霁,询问似的挑了挑眉。   ——嗯,他现在也是个要听主子话的小侍从呢。   谢清霁被看得莫名其妙,这马车又不是他的,司暮望着他做什么。   正打算让司暮自行决定,司暮却格外乖巧地询问:“主子,您意下如何?”   方才马车里只有两个人,司暮在主人哥哥的乱叫时,谢清霁还是恼多于羞,现在有外人在时,司暮一本正经地喊主子。   他却觉得要被羞耻压垮了。   ……特别还是在一对真正的主仆面前。   谢清霁略往后退了一步,做出让路的架势:“让他们上来吧。”   四人重新落座。   司暮没收商胥的储物囊,商胥也没强求,将储物囊重新收了起来,打算等接应之人来了再另备厚礼。   司暮马车宽敞,坐四个人也绰绰有余。   只是那对真主仆占了一边,另一对假主仆就不得不挨着坐另一边了。   谢清霁原本就坐在靠里边的位置,被司暮若无其事有意为之地挤过来,避无可避。   他有心想叫司暮离远些,碍于有外人在,又不好开口。   只能默默忍着。   忍着司暮的腿紧贴着他。   体温透过衣衫,尽数传渡过来。   裴景一坐下便松了口气,睁着双水汽迷蒙的眼朝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了声歉,便难以控制地昏睡过去。   他母亲在怀着他的时候受了暗算,导致他生下来便身子虚弱,虽然在修炼一道上天资聪颖,却有个嗜睡的毛病。   一天能睡个大半天,困意上涌时根本无法控制,一睡过去就人事不知。   商胥轻轻将他揽在怀里,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肩,熟稔地替他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再给披上一张小毯子。   轻车熟路,一看就是平时没少这么做。   谢清霁本想着既然他们俩也决定装作主仆了,那就看看别人真正的主仆是如何相处的。   也免得一无所知地被司暮这小混账糊弄。   结果看商胥的这一连番举动,他又有些怀疑自我了。   主仆之间……是这么亲密的吗?   他下意识看了眼司暮,忽然觉得方才两人的牵手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司暮感觉到谢清霁的视线,转头过来弯了弯眉眼:“主子也困了吗?”   他摊了摊手,做出随时等抱抱的架势。   谢清霁默默收回了视线装没听到。   因着小公子裴景在昏睡,三人并没有过多的交流,简单地互通了姓名、微调了一下马车行驶的方向,便安静下来。   临城和他们原定的方向近乎一致,横竖他们原本也没什么既定目标,干脆就随着一起去看看所谓的修仙大会。   就是互通姓名时司暮又使坏了。   “我家主子姓谢,单字一个容。容是容……容易的容。”司暮讲得一本正经,可谢清霁总觉得他停顿的那个容字,是想说绒球的绒。   他默默注视着司暮,无声地抗议了一下。   好在商胥并不知这名字里的弯弯绕绕,听了之后也只微微颔首,沉稳道了谢,并没有别的表示。   有了目标,又多了两个同行者,司暮控制着马车走快了些,赶在黄昏前到达了商胥所说的临城。   这一路上,商胥见他们不知此事,也大概讲了讲仙修大会是怎么一回事。   说是大会,也就名头听起来唬人,其实不过是一些小门派联合起来举办的类似打擂台的活动。   来报名的多是些小门派弟子,或是一些小散修。   旨在互相交流修仙道法,种种感悟。   为了吸引更多人参加,主办的几个小门派还各自拿出许多法器灵宝当奖品——虽然都是些一般品质的。   “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有些东西倒还有点意思。横竖闲着无事,我们便也来凑个热闹。”商胥点到为止,没有多说。   谢清霁心知以他们世族大家的身份,纾尊降贵特意从远远的陇州来参加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交流会,肯定不只是凑热闹这么简单。   不过他从来不会刨根问底,应了声便没再多言语。   他们来的恰巧,那报名时间刚好在今晚截止。   给他们等级的小弟子嘀嘀咕咕:“刚刚才报完一个走了……你们要是再晚来一步,我就走啦,也算你们来得及时。”   小弟子在袋子里摸啊摸,只摸出来最后两枚木牌,他犯了难:“没有木牌了,只剩两个名额了,你们怎么算?”   商胥神色一紧,眉头微微蹙起,心里一瞬间想到好几种争取名额的方法。   小公子裴景在方才朦朦胧胧醒了过来,但看着仍旧是没睡够的模样,他眨了眨眼,压住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呵欠,正要开口说话,司暮先一步出了声。   “这样,我们一边一枚。”   司暮从小弟子手里取过一枚木牌,捏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漫不经心道:“我们也想凑个热闹。”   商胥眉头一松。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也是他们能接受的。   他们只要有一个参加名额,就有把握赢取奖品之一的玲珑果……   这玲珑果是个稀罕东西,百年才结得一枚,不过并不是太珍贵——主要是没人知道它有什么用途。   吃起来不好吃,普通入药并没什么药效,也就看起来玲珑剔透比较好看,有些女仙修喜欢将之晒干,当做一个漂亮的修饰品。   是个很鸡肋的存在。   却恰好是治裴景嗜睡症的药引之一。   他们找了许久了。   名额分配既以达成共识,侍从商胥和侍从司暮往小弟子面前一站,准备报名。   ——毕竟主子们是不用干活的。   小公子裴景在背后拽了拽商胥的衣袖,小声道:“让我去吧。”   他的嗜睡症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在昏睡中他的身体会不自觉吸收许多灵气,有部分能转化成灵力,但剩下大部分则需要在清醒时消耗掉,以免灵识海过于饱和,有暴裂的风险。   商胥没有意见,横竖只要他在,他就不会让裴景受伤。   他笔迹端正地写了个裴字。   别人都是写全名,就他只写了个姓。   负责登记的小弟子下意识催促:“要写全名啊!”   商胥抬眼,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小弟子被他一眼盯得后颈凉飕飕,瑟缩了一下,飞快改口:“也、也行,那就以裴公子来称呼可以吗?”   商胥不置可否,将笔搁下,转身礼貌朝司暮一颔首,示意到他了。   司暮想起之前谢清霁和钟子彦比剑时拙劣的演戏,眉梢一挑,偏头促狭地问:“主子,你要去试试吗?”   谢清霁却没有回答他。   谢清霁的视线越过他、越过报名的小弟子,遥遥落在数十米外,一道修长又熟悉的身影上。   司暮顺着他视线望过去,顿时什么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了:“这是……”   司暮声音绷得有点紧,谢清霁没理他,声线平静地问小弟子:“方才在我们之前报名的人是何模样?”   谢清霁这一问,把小弟子问倒了。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可小弟子神色却很茫然,好像一下子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努力回想,吞吞吐吐了一会,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弟子在卡壳着,数十米外那人或许是猜到了这边的动静,朝谢清霁微微弯了弯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这笑容很干瘪,就好像一块木头成了精,在刻意地模仿着人类的神情,只是还没能模仿到精髓,故而显得很僵硬。   “木簪束发,白衣,领口袖口绣着流云祥纹,腰间缀一方雪玉……”谢清霁视线凝在数十米之外,缓慢开口。   随着他的话,小弟子作恍然大悟状:“对!就是他!”   而司暮眉头却是越蹙越深。   修仙者目力非常,他当然能看清数十米外那清清冷冷站着的人影。   不管是容貌、还是装束,都和谢清霁此时描述的一模一样。   ……也和骨骰小镇里的最后一夜,少年弧月的容貌装束,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恢复正常更新啦(应该),晚9点,挨个儿rua一下! 第41章   小公子裴景又困了起来,呵欠一个接一个, 眼睛控制不住地要阖起来。商胥没奈何, 只能匆匆和谢清霁两人暂且告别, 寻个落脚处, 让裴景先歇息。   司暮被白衣人一打断,也没了逗趣的心情, 刚提笔匆匆落下个司字, 谢清霁的手就覆上了他的手背。   他微微一愣, 感受到手背的温热, 下意识捏紧了笔。   谢清霁紧抿着唇,将笔抽了一下,没抽动, 干脆继续覆着司暮的手背,带着他轻轻划掉了司字, 将谢容两字写在了后头。   司暮疑道:“你……”   名字写完了,谢清霁抬了手。   手背上覆着的温热骤然离开, 司暮下意识松了松手, 笔就被谢清霁轻而易举地抽了出来。   谢清霁随手将笔递还给小弟子, 一言不发, 抬步就朝白衣人方向追去。   小弟子手忙脚乱地接了笔,将报名册子卷起来收好, 刚准备和两人讲一下注意事项,一抬头,面前就空了。   他挠了挠头, 左右望了望,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懵逼着将剩下的东西一并收起来准备回去吃饭,一边小声嘀咕:“这几个人怎么这么风风火火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小弟子收拾好东西,扬长而去,并没有意识到方才在谢清霁的描述下还很清晰的白衣人形象,这一转眼又飞快地模糊了。   谢清霁和司暮追着白衣人而去,依旧是追了个空。   和上次一样,他由着两人追了一段路,便突兀地拐进了一个街道里,等谢清霁两人跟上后,他已如烟雾飘散,不见踪影。   谢清霁望着尽头是高墙、并没有另外出路的空荡荡街道,眸光沉了沉。   原本听司暮提及骨骰小镇白衣人一事时,他还只是猜测着,尚且抱有一丝怀疑,这回亲眼所见,他基本能确定了。   天道……   真的回来了。   司暮将灵识放了出去,细细感应四周灵气流动。   普通人当然是没法在一条死巷里凭空消失的,高修为的仙修倒是能用术法缩地瞬移,但无论是多厉害的仙修,就算是司暮,就算是谢清霁,用这等大术法的时候,也会引起周身灵气波动。   可白衣人没有。   四周灵气稀薄,但很平稳,缓慢流淌,并没有被牵扯波动的迹象。   就仿佛白衣人未曾出现过,方才一切都是他们的幻觉。   司暮不死心地还要将灵识放得更远,谢清霁察觉到了,微微摇头,抬手在他肩上碰了碰,阻了阻他的灵识外放。   尔后淡声道:“天道无形,消融于天地间,难寻影踪。”   这也是对抗天道最艰难的地方,天时地利它占了个全,还神出鬼没的,让人捉摸不透。   但唯有一点……   “它为什么总是在有意识地在模仿你?”司暮听话地收回了灵识,想到了什么,复又问道,“我曾猜测,百余年前天道引起动乱,是想趁机重塑神身……它当时可有成功?”   天道游离不定,谢清霁又是什么都不肯往外说,故而当年司暮赶过去时还是晚了一步。   只眼睁睁看见了谢清霁坠落无归崖的场景。   “没有。”事已至今,谢清霁也瞒不住什么,干脆道:“天道当时只勉强凝出来魂魄般的形态,并不能彻底变作实体,甚至连魂魄都不如——它没有四肢五官,只朦胧一团。”   而如今百余年后,它不仅能凝成人形,还能模仿他人姿容行为了……   谢清霁想到还不知在流落何处的法器,心里有些沉。   司暮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沉吟片刻,倏然一笑,一边悄悄拿小尾指去勾谢清霁的手指,一边道:“管它呢这臭玩意儿,能打败它一次,就能再打败它第二次。下回它再出现,一定叫它讨不了好的去。”   谢清霁正思忖着事情,对他没防备,被他勾住了小尾指,正要抽回来,却听得司暮沉沉喊了声:“小师叔。”   他下意识偏头。   便见司暮定定然看着他,眸光坚定:“别怕,我在呢。”   这句话让谢清霁沉默了一个晚上。   直到两人在各自房间前告别,他都心不在焉的,回了屋也是了无睡意,难得地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大半夜了才慢慢睡去。   ……   小门派举办的交流大会没这么多规矩,今个儿刚报名结束,第二天就开始抽签比试了。   谢清霁没凑过这种热闹,虽然上台的人招式中都是破绽,但他还是看得很认真。   颇觉新奇。   谢清霁看得专注,司暮对这些菜鸡互啄没有兴趣,就专注看谢清霁。   看着他背脊挺直一本正经端坐着,就觉得又可爱又好玩。   昨天一起报名的小公子裴景今天就有比试,他的手气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好,一抽签就抽中了今天最后一场比赛。   青年大概是刚睡醒,睡眼惺忪的,上台前还强行压下了一个呵欠,两手空空地走上台。   走得摇摇晃晃的。   而他的对手恰好是个彪形大汉,扛着把大弯刀,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一步擂台都要颤三下。   见青年如此脆弱的模样,彪形大汉将手中大弯刀转的虎虎生风,充满怀疑地看过来:“你能打吗?你武器呢?”   他十分怀疑自己一刀过去,还没挨着青年呢,刀风就能将青年掀飞到台下。   这比试大会以交流为主,大家点到为主,小伤难免,但只要有一方开口认输了,另一方都不会故意去重伤人。   然而青年看起来实在太不能打了,就跟没睡醒似的。   彪形大汉忍不住又耍了几下刀,试图将青年吓唬下台。   裴景好像没看懂大汉的意思,他看见大汉耍刀耍得流畅,眼眸亮了亮,睡意消散了一些,夸了一声:“好刀!”   彪形大汉:“……”   这个时候是夸刀好的时候吗!还不赶紧吓得跑下台吗!这脆弱的小身板,他怕待会儿打起来了,他都不敢用力挥刀!   大汉无语了片刻,催促道:“快把武器亮出来吧!”   等会就打轻一点好了,多让他几招——   他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这看着脆脆弱弱的青年手腕一转,将武器亮了出来。   ——两把大斧头。   斧柄镀了银,雕着精致的纹路,黑魆魆的斧身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泛着冷光,看起来要比青年的脸还大。   彪形大汉傻眼了。   台下其他人也傻眼了。   谢清霁也有些意想不到,眉梢微微一动,眼底泛起一丝笑意。   商胥一直佩着剑,裴景倒是身畔空空,谢清霁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武器……   原来如此狂野。   在众人的一片震惊中,青年和彪形大汉已经交起手来了。   从拿上大斧头开始,青年就变了个人似的,从温温糯糯的睡不醒青年,变成了冷漠而没有感情的……剁地机。   彪形大汉没想到对方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实际上这么彪悍,一时呆住了,失了先机,只能仓皇地架着刀躲闪着。   青年虽然压了点修为,但他大概是从没和这么弱的对手打斗过,不太能把握好出招力度,斧头每次落下被躲开后,那冷光就刷地一下,在擂台地面留下深深一道痕。   不过片刻,彪形大汉就满头大汗。   他有心想认输,但想到自己方才还出言小看了青年,脸上又有点挂不住,咬着牙强撑。   只是他也根本无暇出招,只狼狈躲闪。   小宗门筹办的交流大会,各种条件自然比不上大宗门财大气粗,连擂台都是抗打抗揍的法器。   这擂台只是普通的台子,在青年连番暴击之下,伤痕累累。   谢清霁略蹙了一下眉头,很快又松开,淡声道:“不太好。”   司暮的心思就没在擂台上,闻言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台上,看见了昨日那青年。   两人实力悬殊,司暮只一眼就看出胜负:“啊,是裴小公子啊,斧头玩的不错,那使刀的大概要认输了。”   谢清霁道:“那位刀修,或许等不到开口认输的机会了。”   司暮来了兴致,他想得要比谢清霁复杂和险恶,微微坐直了身子,又往台上看了两眼:“怎么说?裴小公子在针对他?”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高大的擂台终于撑不住了,轰然倒塌,尘土飞扬。   司暮眼疾手快支起屏障挡了飞尘,哇哦了一声。   不远处紧紧注意着擂台上动静的商胥惨不忍睹地扶了扶额。   台下众人顿时乱了起来,惊叹声四起。   “天啊!太精彩了!这青年是何方人士?”   “这斧头用的绝了,这擂台多半就是被他劈坏的……”   “也不知是哪个宗门的弟子,我倒很想结识一番!”   主办方几位修为较高的仙修们,在目瞪口呆了一瞬之后迅速反应过来,挥袖召来清风,吹散飞尘,急急忙忙去看擂台上两个人有没有出事。   好在裴景留有余力,只是劈坏了擂台,让那彪形大汉跌了个狼狈,别的重伤倒是没有。   大汉满脸是汗,溪流似的往下淌,他跌跌撞撞从被劈成两半的擂台里爬出来,拖着刀喘着粗气,连连摆手:“认输!认输!我认输了!”   裴景顶着一张年轻的娃娃脸,站在坏掉的擂台前,一手一只大斧头,神色无辜。   那几个小宗门的仙修本来想追责他的,一看他这模样,气就少了几分,只是仍有些不满   只是才第一天呢,擂台就坏了,这如何是好!   商胥适时出现,将青年挡在了身后,面色沉稳地开始和小宗门仙修交涉……看起来轻车熟路,好像已做过许多次。   好在裴景和彪形大汉这场比试是今天的最后一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   小宗门仙修将试图看热闹的其他人都散了去,便带着闯了祸乖乖站着的裴小公子和正在无奈替自家小公子收拾残局的商胥离开。   徒留惨遭横断的擂台,在夜色里凄凄惨惨戚戚。   谢清霁和司暮自然也离开了。   两人去城里最大的酒楼吃了饭,谢清霁是一贯的挑嘴,好在临城条件尚可,东西虽然不算很精致,但还能入口。   他稍吃了几口,就悄悄看了眼司暮,见对方没关注这边,便若无其事地将碗筷推远了些。   司暮头也不抬,毫不留情地揭穿:“小师叔,你又挑食。”   谢清霁:“……”   谢清霁强作镇定:“我不是,我没有,我吃饱了。”   司暮没再反驳,也没再说什么,只撑着脑袋看着他笑。   笑得谢清霁脸挂不住了,微赧着偏过头,试图躲开司暮的视线,小声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司暮一本正经道:“为主子分忧是我等侍从的首要责任,等回了宗门,属下亲手给您做一份满汉全席,保管叫您满意。”   他暧昧地眨了眨眼:“如果不满意,就罚……罚属下给您暖被窝如何?”   谢清霁:“……”   他想说谁要吃你的满汉全席了,还……还搞那样的惩罚。   枉顾辈分,不成体统。   不过他转念就想起来在小镇里司暮给小狐狸做的那份汤面,不知怎么的就有点赌气起来。   声音都僵了两分:“若你做不好,就罚你打扫主峰一个月。”   司暮笑吟吟的,只当没听到后一句,美滋滋地应好。   打扫主峰就打扫主峰,小师叔的榻也是主峰里的一部分啊!   他打了一会小九九,转念又想到了今天裴小公子劈裂擂台的大斧头,想到了谢清霁抽到了明天的签,嘴角抽了抽。   裴景那样都能劈了擂台了,若换了谢清霁……   凭谢清霁那惊天的剑术拙劣的演技,还不把这片地都给劈开一条缝啊!   小师叔是只爱面子的小狐狸。   司暮不能落了他小师叔的面子,想了想,委婉道:“我的好主子哎,明天那场比试,你打算如何呢?”   谢清霁思忖了一瞬,淡然道:“天道也报名了,若是能对上他最好,若对手不是他,认输便是。”   天道藏匿功夫实在好,他们今天观察了一天,都没能找到人,只能寄希望于报了名的天道老老实实来参赛。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又换了谁的容貌……   司暮眉一挑,倒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他还以为以谢清霁的爱面子性格,好歹要装着演几招呢。   他道:“那也不必如此干脆,反倒引人注目,可胡乱用几招……”他陷入沉思,想了想谢清霁的剑招里有什么是看起来威风,实际上杀伤力不强的。   结果想了好一会,都没想出来。   谢清霁的剑招……招招致命,干脆利落,从不懂花哨为何物。   他哭笑不得了一会,放弃了这个想法:“算了,随意罢,横竖我们目标也不在比试。不过还有个问题……”   司暮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小师叔,当年我在无归崖下看见风止剑了,可我带不走它。”   风止剑生了灵识认了主,只有主人能驱使,当年司暮本想带着剑一起回宗门,奈何那剑固执地插在崖底,死活不让他碰。   崖底危险,谢清霁情况又很糟糕,而司暮在底下待了许久,也快撑不住了,只能放弃。   听到风止剑三个字,谢清霁眼底浮起一丝怅然,稍纵即逝。   他魂归原身后,也去感应了风止剑的存在,他和风止剑的灵识早合二为一,自然知道风止剑在何处。   只是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去将它带回来。   所幸风止剑是清虚君亲手锻造的,非同凡响,在那险恶的环境里都没有被折断。   谢清霁定了定神,低声道:“不要紧,我会亲自将它带回来的。”   “那明日比试你的武器怎么办?”   ——是个好问题。   ——不过很好解决。   谢清霁几乎是下一瞬就想说折根树枝便可,司暮知他甚深,立刻道:“万一对上的是天道呢?树枝不堪一击,如何能挡。”   谢清霁不解:“若是天道,我自有剑意相对。”   到他这种境界,手中有剑是如虎添翼,手中无剑,也不会弱到哪里去。   司暮定定看着他,默然半晌,才道:“我不放心。”   他手腕一转,一把长剑凭空出现,剑身修长冰冷,他道:“这是我惯用的佩剑,虽比不得风止剑,也算是好品质,你带上吧。”   司暮重复道:“我不放心。若是对上了天道,你就算是不想用这剑,拿来扔着砸天道也好。”   谢清霁还想拒绝,看见司暮认真中又带着些恳求的神色,一句不必在舌尖转了一圈,就莫名咽了下去。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蜷起,拇指和食指用力摩挲了一下,才伸手接过了剑。   接剑的时候他碰着了司暮的手,指尖滚烫,谢清霁像碰了炭火,飞快地拿过剑缩回手,缩回了手又觉得这动作仓皇了些,连忙打补救,不自在地问:“这剑可有名字?”   司暮也收回手,另一只手摩挲了一下方才被谢清霁碰到的地方,唇边染上笑意,他道:“叫拾来,是我在某个秘境里捡回来的……”   ……   擂台经过商胥和小宗门仙修的共同合作,在第二日复原如初。   不过此时大家都没想到今天这擂台还要经历什么。   谢清霁今天的对手是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拿着剑,看起来怯怯懦懦的。   谢清霁有点愁,对手看起来好像一打起来就要认输的样子,他要不然先下口为强?   容不得他纠结太久,一声令下,比试开始。   方才少年静立不动的时候还看着很正常,这一动起来,谢清霁立刻就敏锐地发现了不对。   这少年的动作……很僵硬。   可偏生出招冷厉,还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   他心里生了防备,认真了几分,努力回想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剑招。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剑招和他似出本源……可他剑术都是清虚君教的,清虚君除了他和行露,再无别的弟子。   难不成是清虚君神游之后收的新弟子?   清虚君究竟去哪里了?   台上打得激烈,台下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小门派的弟子们没见过这么精湛的剑术,看得眼花缭乱,什么都顾不上,而司暮却缓缓皱起了眉。   不太对劲。   这么个小宗门举办的交流会,能有他们和裴景出现,就已经很稀罕了。   看这少年和谢清霁打斗的架势,修为不会低。   这小小比试,哪儿能吸引来这么多厉害人物?   他飞快地回想小宗门拿出来的奖品,确确实实没几个好东西,最罕见最珍贵的大概属玲珑果,但这玩意,他们宗门里就有两枚……难不成这花里花哨的破果子被人研发出什么功效,成什么宝物了?   司暮本能地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抽丝剥茧地分析了片刻,乍然一惊。   ——天道。   虽然不知天道来参加这个交流大会是何意图,但在这里能和谢清霁打这么久的,约莫只有天道了。   ——它果然又换了新的面容!   司暮意识到这一点,心头一冷,凝神细看谢清霁,看到他还有条不紊时略略松了口气,旋即又发现了异样。   那擂台四周……莫名其妙地在升腾雾气。   司暮心知不妙,猛然站起身就要过去,那雾气察觉到了他的举动,升起速度陡然增快,一瞬间就将整个擂台笼罩了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不对,错愕地面面相觑,惊疑地互相看着问发生了什么。   于此同时,因为想细看谢清霁剑招而不自觉往擂台越靠越近的裴小公子忽然厉喝一声:“小心!”   他反手便召出来大斧头,用力朝擂台一劈!   裴景动作很快,一斧头劈下去,结果那浓雾动作更快,不仅没散,反而轰然涌来,将他也一并笼罩了进去!   商胥就在他身边,几乎是裴景一动便也动了手,可还是迟了,伸手抓了个空,眼睁睁就看着裴景消失在浓雾中。   他面容冷峻,抽出长剑朝浓雾刺去,可方才裴景劈着还仿佛在劈棉花的浓雾,在碰着他长剑时却发出铿然声响。   商胥被震得手腕发麻,只觉自己劈到了一块坚硬巨石上。   他心系裴景,还要再出招,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却轻轻巧巧地捏住了他的剑身。   商胥心急如焚,还莫名被拦,怒上心头,偏头要斥,却见那位谢容公子的侍从,神色冰冷地凝着浓雾,声音冷得能结冰:“是幻境……不可硬破,会伤及里面的人。”   就在这片刻耽误间,那浓雾如来时突然般又飞快散去,只剩丝丝缕缕,若有似无地飘在原来杵着个擂台的位置。   小宗门仙修看见眼前这一幕,猛然站起身来,只觉两眼发黑心里叫苦。   ——他的擂台呢!   那么大一个擂台呢!   刚刚还在这里的!   跑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长!这章二合一,补之前的断更呜呜呜。 第42章   和擂台一并消失的,还有擂台上的谢清霁, 擂台下的裴景。   至于谢清霁的对手, 那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少年……   此时正躺在擂台原在的位置上, 双眼紧闭不知生死。   小宗门仙修绝望了一瞬, 赶紧去将人抱了回来,生怕出什么意外。结果简单查探一下之后, 发现这少年居然只是……   普通的昏睡着。   浑身无伤, 仿佛是困了, 就睡倒在那里。   仙修没好气地将人摇醒, 连声问:“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另外的人呢?擂台呢?”   他本以为少年离得那么近,总能知道些来龙去脉的,结果少年睁眼后, 却是比他还错愕:“你是谁?这是在做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   司暮抽空瞥了眼那边的动静, 隐约有个猜测。   方才这少年,怕是被天道附身了。   天道附身后, 篡取了少年所有意识, 所以少年什么都不知道。   司暮凝神细细感应了一番。   自骨骰小镇之后, 他就发现他和谢清霁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应联系, 他归结于可能是谢清霁由他招魂回来的缘故。   而眼下这感应时隐时现,虽不能确切捕捉到具体位置, 但能确定,谢清霁就在不远处。   人没有走远,却不见踪影, 司暮只能猜测是天道弄出来一个障眼法,一个幻境,将人和擂台都一并带了进去。   司暮当机立断:“有人设了幻境,将人和擂台都卷进去了……里面情形不明,贸然暴力动手可能会伤着人,先找找,入口必定就在这附近。”   ……   外头无数人匆匆忙忙的,找入口的找入口,发愁擂台的发愁擂台,幻境里的擂台却仍旧维持着原样。   擂台上原本貌似怯懦的少年全变了个样,或者说,天道将抢来的躯壳抛弃之后,开始放飞自我。   它也不继续和谢清霁打斗了,远远飘开,给自己塑形。   一会儿扭成一摊大饼状,一会儿盘成个小山包,最后它扭来扭去的,终于扭出来个人形。   塑成朦胧人形后,它那张面容开始飞快变化。   裴景提着两把大斧头,看着这团不明物,不可思议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方才离擂台离得近,刚好看到天道召来浓雾一片要使坏,下意识就一斧头劈过去,想将雾气劈散。   谁知那雾气以柔克刚,干脆将他整个人也卷进来了。   谢清霁无暇回答他的话,他握紧了剑,视线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不断变脸的天道,将它每一张不同的面容都牢牢记下来   也不知天道从哪里模仿出来的面容,每一张容貌谢清霁都觉得似曾相识。   和之前看到天道模仿少年弧月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同,这每张面容转换出来时,谢清霁竟觉得有一丝奇异的温情和想念漫上心头。   天道一共变换了七张面容,有白发老翁,有磊落青年,亦有稚气顽童爽朗少年,总之各式各样,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朝谢清霁望过来时,视线都温和而充满疼爱。   好似长辈在关怀一个喜爱的后辈。   ——纵然天道有模仿的本事,可这神情,不是他能仿的出来的。   谢清霁心底谜团越滚越大,骤然生出怪异情绪,目不转睛地看着天道再次模糊了少年面容,又重新变换出来一张。   然后呼吸有一瞬地静止。   清虚君!   天道它居然敢!   谢清霁怒上心头,想也不想地挥剑朝天道刺去,然而就在剑尖差点儿要碰着天道的时候,那“清虚君”的面容之上,却缓慢地展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这笑容和真正的清虚君如出一辙,几乎毫无破绽,谢清霁在恍惚中,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清虚君站在面前。   那一剑就刺不下去了。   清虚君的容貌和笑容一闪而过,天道趁谢清霁不注意,恢复回一团朦胧,转身就跑。   谢清霁回神,疑惑和怒意并重,提剑便追了上去。   然而这幻境本就是天道创出来的,在这幻境里,天道就是主宰,随心所欲地往远处浓雾里一融,便不见了踪影。   无迹可寻。   谢清霁还待追,裴景猛然窜过来,提着两把大斧头往他面前一挡,神色不太好:“谢公子,等等!”   谢清霁面色微沉:“还请让一让。”   裴景一步不让:“别追了!再追那雾气要把咱们吃掉了!”   他将斧头收了起来,抬手往谢清霁身后一指:“你看!它们会追过来的。”   这幻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唯有他们两人,以及一座无辜受罪的擂台。   最开始谢清霁和天道都是站在擂台上的,后来谢清霁为了追天道跑下了擂台,将之甩到了身后……擂台不会动,眼下它有一小半正被雾气吞没着。   裴景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动作很小,但那雾气敏锐,察觉到他动了,便随着往前飘了一大步,又将擂台吞了许多。   这回谢清霁看清楚了。   擂台触碰到浓雾的部分正飞速地化作粉末,之前吞了一小半还无事,这回吞了一大半,那擂台便撑不住了,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要垮下。   然而可怕的是,它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支架摩擦摇晃的吱呀声被浓雾尽数吞没,擂台在悄无声息中被浓雾碾碎、只剩下一层薄薄粉末,铺散在地上。   裴景又摸出来一块灵玉,随手往浓雾里一抛。   那是块上等灵玉,比擂台还要坚硬,可碰着浓雾后,也是无声无息地碎作齑粉。   浓雾就像个人吃饱了打嗝一般,发出轰隆隆的闷雷声,左右晃了晃,见谢清霁和裴景不动,它便也不动,暂时地安静下来。   谢清霁冷静下来了。   这浓雾显然是和他们挂上钩了,他们只要一往前走,那浓雾便立刻会尾随而来,且速度远比他们快。   不消片刻就能将他们追上,像吞没擂台和灵玉一般,将他们吞没。   若是此时只有谢清霁一人,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去追天道的,横竖他连无归崖都敢跳了,这区区浓雾又有何惧。   可现在身边还有个裴景。   谢清霁不知裴景底细,不能拿别人冒险,正思忖着对策,就听得裴景一连打了四五个个绵长的呵欠,眸光水润润地望过来,绵绵软软道:“我困了……”   谢清霁:“……”   要命。   见青年困倦起来摇摇欲坠的,谢清霁没办法,只能收了长剑,伸手将人扶住。   他不习惯与人过度亲密的接触,因此只是克制把着青年手臂,防止他摔倒。   可裴景就不在意那么多了,他一困起来脑子都转不开,对借了他马车好心带他一程的谢清霁又很有好感,毫不介意地一把抱住了谢清霁的手臂。   谢清霁浑身一僵,差点儿想抽手将人甩出去,堪堪忍住:“你……你还好吗?”   裴景比他矮一些,一张过分年轻的娃娃脸上满是困意,他一个接一个呵欠根本停不下来,很艰难才说完一句话:“我好困……你扶一扶我吧。”   四周情景未明,商胥不在身边,裴景虽然困得不得了,也不能完全放下心去睡觉,只能拼命找话题来给自己提神。   “我们就在这等人来找吧……我想商胥了,商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啊……”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想到了什么,又问:“你家那个侍卫呢?我瞧他也很看重你,他应该也会来找你吧?”   谢清霁忍着浑身不自在,也没细听裴景在说什么,胡乱接了话:“……或许。”   裴景眼皮子都快合上了,缩手掐了自己一把,又猛地睁开眼:“我给你说个秘密吧,其实商胥才不是我侍从呢。不对,他以前是……”   青年顿了顿,说起商胥,言语里带起几分笑意:“他现在是我道侣!我去年及冠之后,就和他在一起了。”   谢清霁敏锐地捕捉到道侣两个字,微微一愣:“你们是……道侣?”   他语调有些奇异,原本还以为裴景他们是因为主仆多年,才关系比较亲近,谁知原来人家是一对道侣!   谢清霁想起来那两人毫不避讳的种种亲密举动,一时心情复杂。   “对啊!”裴景理所当然地应了声,偏头看见谢清霁错愕的神色,他反倒有些意外。   他和商胥虽说是去年才正式结为道侣,但多年来彼此相伴,早就难舍难分,又兼之两人都不是很在意世俗眼光的人,平时在外行走,也从不避讳什么,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地就全展示出来。   他还以为谢清霁和司暮都知道了呢!   裴景深吸一口气,提了提神,道:“我以为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他略带好奇地问:“你和司公子,是道侣吗?”   他看着两人之间又是牵手又是脉脉对视的,只以为这两位也和他们一样,名为主仆,实则暗度陈仓。   谢清霁啼笑皆非,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否认:“不是。这如何可能……”   可刚否认完,他就想到了什么,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又立时松开,有些迟疑。   裴景喔了一声,说了声“这样啊”,便也没再多嘴,既然谢清霁已经否认了,他也不好再反复询问别人隐私,免得惹人生厌。   不过他自个儿却在悄悄地琢磨开了——不对哦。   他又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和商胥多年来相伴相爱,什么该懂得不该懂的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他才会觉得谢司两位也是一对。   司公子看谢公子的眼神,分明就和商胥看他的眼神一样啊!   就跟狼崽子盯着窝里肉一样的,虎视眈眈垂涎着,充满占有欲的——这种眼神他接受过好多年,早就熟悉的很。   不过谢公子好像没反应过来。   裴景来了兴致,一时间觉得困意都被压制了几分,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做个好人做点好事,提点一两句,回报一下借乘马车之情。   就听见谢公子犹豫着开口:“裴公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像牵手、拥抱……这样的事情,是和普通关系的人都能做,还是只能和道侣做呢?”   这问题,充满着情窦初开的味道。   裴景教书先生上身,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咳一声,道:“牵手和拥抱,和关系亲近的兄弟能做,和道侣也能做,区别在于,和好兄弟牵手拥抱是浅尝辄止,而和道侣嘛……”   裴景冲他眨了眨眼,刻意拖长了声音,略显绵软的少公子音充满暧昧:“你和他牵手拥抱完以后,你还会想亲吻他!想睡他!”   谢清霁懵了。   亲吻他?睡他?   亲吻司暮?睡司暮?   谢清霁大概知道亲吻是什么意思,他曾无意中听宗门里小弟子说过闲话,亲吻就是两人嘴唇相碰,不过睡是何意,他就不懂了,难不成是指同塌而眠?   他有心想问,但方才那一句已经用尽了他所有脸面和勇气。   谢清霁迟疑着,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只按着自己的猜测,强行将裴景的意思扭曲到了十万八千里。   裴景和商胥是道侣,他的话肯定不会错,也不会像司暮那样糊弄自己,所以按裴小公子的意思……   牵手和拥抱并不能完全确定是道侣关系,而这个“亲吻”和“睡”才是关键?   谢清霁眼前仿佛炸开了一大片烟花,炸得他有些懵。   他回想起很久之前小司暮借口怕黑非要和他同眠了一夜的事,又回想起司暮唇对唇给他渡的那口酒……再想起了司暮向他请求一个抱抱作为谢礼,想起马车上司暮与他紧扣的手……   ——他们名为师叔侄,却原来已经把道侣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荒谬!   实在荒谬!   司暮小混账,又哄骗他!   谢清霁脑子一片空白,觉得三观被尽数毁灭,有些承受不能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带动着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的裴景都踉跄了一下,一睁眼被猛然涌前的浓雾唬了一跳:“啊啊啊谢公子你怎么了?你别乱动!”   谢清霁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们先破了幻境出去吧。你还好吗?”   裴景快睡着了,迷迷蒙蒙听见,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诚实道:“我觉得我不太好,我马上就要睡着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压下一个呵欠:“横竖现在幻境里还算安全,我们等人来救吧……这种幻境不管从内还是从外,硬破都容易使人受伤,只有等外边的人找到路进来才破解的了。”   谢清霁抿了抿唇。   道理他都懂,这幻境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高深的幻境,是个常见的困人的幻境。   从里往外没有出路,若要强硬破开,则幻境里的人要受到反噬。   修为不够的,轻则重伤,重则丧命,都有可能。   更何况这是天道设下的幻境,比一般的更要危险,纵然是谢清霁,身边跟着个无辜的人,也不太敢乱来。   “可他们若是不来……”   “商胥会来的。”裴景眼睛都闭上了,“我信任他,他从不会抛弃我。你也信任一下你家司公子吧,他那般看重你,一定也在努力找你的……”   “谢公子,我们偶尔也可以依赖一下别人……”   谢清霁本欲拔剑的手一顿,眼底浮现迷茫。   信任。依赖。   对他来说,这两个词都是很遥远又很陌生的词。   活了这千八百年来,谢清霁从没试过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别人,这是头一回。   他有些担忧和怀疑,虽然也说不上在担忧怀疑些什么。   谢清霁手握着剑柄,踌躇不定,偏头看青年。   裴景已经安静下来了,发出绵长的呼吸上,挂在他手臂上睡着了。可青年方才的话还在他耳边徘徊。   “商胥会来的,我信任他。”   “偶尔也可以依赖一下别人的……”   青年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光,充满着坚定的意味——那是对商胥的信任和依赖。   ——是将全副身心都托付的信任和依赖。   谢清霁不知怎么的,脑海里莫名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他看向浓雾。   那片浓雾在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着,只等着他们动一动,它就有理由吞噬过来。   无限危险。   谢清霁犹豫着,缓慢的,渐渐的,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司暮。   谢清霁在心里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   忐忑如无形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双足,让他无法动弹——倒也不是无法,而是他突然就生不起动弹的心思。   一抹期盼无声无息地潜藏在他眸底。   时间好像一瞬间漫长起来,明明只等了两刻钟,谢清霁却觉得等了两个时辰。   他在“破幻境吧”和“再等等吧”两个念头里反复横跳,犹豫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听见了一丝动静。   心头忽然悸动起来,好像感应到了什么。   谢清霁几乎是下一瞬就准确无误地一个转身,眸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浓雾。   那浓雾原本凶神恶煞的,此时却好像碰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飞快地往两边躲闪着,将背后藏着的路显露出来。   光线一下子涌入,谢清霁在昏暗环境中待久了,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下一刻他复又睁大眼,定定地看着一道人影背光而来。   明明来的有两个人,可他眼里只瞧得见一个司暮。   司暮真的来了。   ——他等到了。   谢清霁专注地看着司暮朝他走来,张了张口,小声喊了声:“司暮。”   语调里隐隐约约藏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欢欣和愉悦。   司暮终于找着了人,心头一松,面上表情就松懈了两分,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过来:“没事吧?”   和他一同开口的是商胥:“小景!”   方才还昏睡着的裴景,听到熟悉的声音,在昏沉中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软软糯糯地喊了声:“商胥!”   他歪歪倒倒地站直身来,还没完全恢复力气,松开了谢清霁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就朝商胥扑去。   商胥见他无甚大碍,松了口气,连忙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   向来冷峻的男人难得唠叨起来,念叨着检查青年有没有受伤。   大概是没睡够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在谢清霁这里坦白了,青年行事越发没顾忌,埋首在商胥怀里哼唧。   这样一来,谢清霁那声堪堪说出口的“没事”就显得干巴巴的。   他看着旁边那对道侣亲密的举动,礼貌地偏开了视线,开始沉默的和司暮对视:“……”   望着望着他就想起来方才和裴景的对话。   突然就不自在起来。   司暮倒没想那么多,他早就习惯了谢清霁的冷淡,对他简单的回应不以为意。   心知小师叔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表示过度亲密,这地方也不适合久留,司暮难得的正经了一下:“先出去吧。”   他走到谢清霁身边,以守护的姿态站定,等着谢清霁先动步子。   可他没等到谢清霁往前走,他只等到谢清霁悄悄伸出了手。   小心翼翼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三连:亲过睡过?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超委屈!   裴小公几其实是个老司机(小声告密) 第43章   这袖子一拽,司暮霎时噤声。   明明谢清霁只是轻轻拽住了他衣袖, 连他手都没碰着, 他就已经心花怒放, 开始控制不住地放飞起思绪来。   啊小师叔在拽他衣袖!   啊小师叔是不是想牵手又不好意思!   啊他现在要怎么办!   司暮眼神放空地看着对面黏黏糊糊亲近着的两个人, 羡慕地想,他现在要是去牵小师叔的手, 会不会被打?   他倒是有熊心豹子胆, 脸皮比城墙厚, 被打也不怕, 怕就怕谢清霁撩完人又不认账,说翻脸就翻脸,生起气来几天不搭理他。   那可太难受了。   小师叔惯常是个没良心的。   司暮还在蠢蠢欲动, 那边两人互相打量完,确定彼此都没有受伤, 纷纷望过来。   裴景这次昏睡时间很短,本没睡够, 只是听见商胥的声音, 才恢复短暂的清醒, 眼下身边有人护着他, 他松懈下来,又倦倦地打了个呵欠, 拖着满是困意的腔调道:“我们出去吧。”   谢清霁镇定且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朝他颔首:“你们先走罢。”   他停顿片刻,做了个决定:“那比试,我们便不去了。”   裴景微微睁大眼, 对他这决定有些诧异,刚想问怎么了,视线瞥见谢清霁牵着司暮一袂衣角的手,顿时恍然,“啊”了一声,又道:“那好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   扰人谈情,那可是要遭雷劈的。   裴小公子很懂地点点头,转身正要和商胥先走一步,想了什么,又顿住了脚步,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一块雕刻精致的灵玉。   他三两步走过来往谢清霁手里一塞:“这是我的通讯灵玉,往后闲了找我聊天呀!”   他冲谢清霁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又回到商胥身边,这回两人都没再回头,很快顺着来路,离开了幻境。   谢清霁一手捏着通讯灵玉,就跟捏着个烫手山芋一样,有点不知所措。   这通讯灵玉,顾名思义,就是拿来传讯的。   那里头有法阵,持有者朝灵玉输入灵力,就能和灵玉绑定者做简单地传讯。   司暮见谢清霁踌躇的模样,只以为他不想要。   谢清霁向来不爱与人交流,司暮没多想,伸手欲接过那枚灵玉:“要是不想要,就交给我处理吧。”   谢清霁在他手险些碰到灵玉时一个激灵,手腕一转,就飞快地将灵玉收到了自己的储物囊里,摇了摇头,稍显急促地拒绝:“——不必。”   司暮眉头一皱,意识到谢清霁有点不对。   他复又打量了谢清霁两眼,想起裴景突如其来的热情和临别前别有用意的视线,心里跟被蚂蚁咬了似的。   他狐疑地问:“你们方才在幻境里做什么了?”   谢清霁却心不在焉地看着裴景两人消失的方向,答非所问地喃喃:“他们原来是道侣……”   小声嘀咕完了,他眉头又皱了皱,似在思忖什么难题。   司暮:“……”   司暮的好奇心简直被吊到了最高,他不如谢清霁那样白纸一张,早就看出来商裴两人关系不简单——所以刚才裴景到底说什么了?!   就算是坦白了他们的道侣身份,也不至于让谢清霁变得这么奇怪吧!   他垂眸看着谢清霁拽着他衣袖的手,想把裴景捉回来逼问一顿。   可惜他小师叔肯定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司暮定了定神,宽慰自己没事的,好歹牵袖子了呢,就算是有变化也是往好的变。   他锲而不舍地追问:“方才……”   谢清霁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幻境还未消散——你有办法顺着幻境找到天道吗?”   见司暮稍带疑惑地挑了挑眉,谢清霁犹豫了一下,还是添上了一句:“若你不想掺和这件事,就先出去罢,我自己……”   他还是习惯性地想一个人承担,结果话还没说完,手就被司暮反手握住了,司暮还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的掌心,捏得他痒痒的。   谢清霁就忘记后半截话要说什么了。   而司暮捏完了手,见谢清霁没抗拒,刚升起来的一点不满立刻又烟消云散。   他心满意足地又捏了几下,问:“你见到天道了?”   谢清霁的注意力却飞了。   他满脑子都是从裴景那儿听来的关于道侣的定义,悄悄看了眼相握的手。   茫然而懵懂。   ……早知道方才就应该舍了脸面再多问几句。   谢清霁胡思乱想,怎么办怎么办,这分明是不应该出现在他们师叔侄两之间的行为。   虽然裴景说关系好的人牵手拥抱也是可以的。   可他们不仅牵过手拥抱过,还亲吻过睡过,照裴景的说法,他们都将道侣才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现在悬崖勒马还有意义吗?   谢清霁思绪宛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他想怪罪司暮,一转念想起来司暮当年是他教导的,又忍不住懊恼自己的无知。   谢清霁想事情时习惯性地想蜷起手指,结果一动就碰到了司暮的掌心。   这一碰就像一道雷劈散了他脑中的迷雾,谢清霁恍然惊觉,他现在对司暮的触碰,居然没以前那么抗拒了!   他对司暮的宽容度,又拔高了许多。   谢清霁紧张地抿了抿唇,终于放弃自己来想明白这些事。   司暮不能问,这小混账惯爱糊弄他。   那就……   只能抽空问一问裴小公子了。   他和裴小公子无冤无仇,裴小公子总不会骗他。   谢清霁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闭了闭眼,终于缓回神来。   正事要紧,先不管这些。   他想说话,张了张口才想起来好像刚刚司暮问了他一句什么。   谢清霁茫然回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略带歉意道:“……我走神了。”   他思忖了一下,将天道变换了许多面容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总觉得天道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谢清霁想到天道变换出来的七张面容……加上清虚君,应当是八张,就有些莫名的不安。   那些面容看起来很眼熟,让他不得不在意,可他除了清虚君,别的根本不记得在哪儿见过。   只觉得看见他们,会有些怀念和难过。   谢清霁擅长剑术,不太擅长幻境之类的术法,而司暮是画修,他的画境和幻境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无中生有,实中生幻,不知道司暮有没有法子……   他偏头看司暮,司暮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随意一转,便将一只画笔闲闲散散捏在手中。   那才是司暮真正的本命武器。   司暮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方位,调整了一下方向,又凝神感应了几分,道:“不知天道是否还在此处,不过可以试试。”   他信手一挥笔,灵力从笔尖溢散而出,化作浓淡墨水,落在面前一片迷雾中,渐渐延伸出一条墨色的路来。   那浓雾忙不迭地往两边躲闪,像是对这墨路心有余悸,有多远躲多远,生怕被墨水沾染到分毫。   它只是被天道随手抓了填到幻境里的雾妖,得了天道几分关照,比别的雾妖凶狠几分,但还没练出来个无所畏惧的铜皮铁骨。   别看这墨色长路看着全然无害的模样,稍微碰着了就能被搅成残絮——方才它轻视了司暮,在这片墨色里可是吃了大亏。   雾妖怂怂地避开,司暮也懒得搭理它,待墨色长路稳定了,便拉着谢清霁往前走。   这路画着看似简单,实则很费心思,司暮专心致志地推算方向,以灵力化墨绘出路来,一时没说话。   谢清霁安静地跟着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这被人引领着的感觉……   好像还挺好。   不必费心费力地担心前方是否穷途末路,自有人替他筹谋,而他只需要稍微注意一下路两旁是否会有突来的危险。   就足够了。   谢清霁想到裴景说信任和信赖商胥时眼底的光芒,似有所悟。   那路像是走不到尽头,不知走了多久,谢清霁渐渐地觉得四周灵气越发稀薄起来。   一种肃穆的气氛无声无息地蔓延。   他觉得有些不对,正要问司暮,司暮却先一步开口,声音有些奇异:“……到了。”   两人齐齐停下脚步,谢清霁抬眼望去,有些愕然。   他们从幻境里走出来了。   然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地方。   浓雾散去,落入眼中的,是一片……荒凉的战场。   黄土皲裂,风沙漫天,遍地白骨累累,数都数不清地堆叠在一起——不止有人骨,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也不知是什么妖兽的残骨。   折断的刀枪剑戟四处散落,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锈迹斑驳,沧桑不已,似乎碰一碰就能碎成齑粉。   而在惨淡又荒芜的不远处,有人在漫声高歌,不知在敲着什么东西,敲出一声声忽而低沉忽而清脆的敲击声,为歌声伴着奏。   “四方征鼓未歇,七魄可安……八千里路云月,三途路返……”   声音飒然中,又带着一丝怆然。   谢清霁挥袖,散去面前的风沙飞尘,看见了那懒散坐在黄土地上,一边敲着个酒坛子,一边放声高歌的人。   歌声戛然而止。   坐在地上的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一身月白色长袍穿得散漫,衣领也未曾整理好,翻弄开来,露出半片胸膛。   酒坛未封,里面还有酒。   男人抓起酒坛,摇晃了一下,听见哗啦水声,笑了笑,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一口,舒爽地叹口气,眉目都舒展开来,朗声道:“可算有人来了。”   他喝了太多酒,虽然神色清明,但身体有点不受控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步履间透着几分醉意。   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两人面前,将两人打量了一番,飒然一笑:“等了千年之久,才见的两位有缘人,实在欣慰。”   千年之久。   谢清霁微愣,眼前这人,竟是活了这么久?   或许是看出了他眼底的疑惑,男人笑道:“这秘境存在了一千多年,我的岁数,只会比它更长久……两位,有幸相逢。”   他一手把着酒坛,不太正经地拱手一礼,态度十分洒脱。   谢清霁看着他,莫名就想起来很久以前历练时见过的江湖豪客,那种磊落肆意的侠气,就和面前这人如出一辙。   司暮挑了挑眉,张口就问:“你是谁?这是哪儿?”   他语气也是散漫而不客气的,男人却毫不在意,舒眉道:“岁月久长,姓名如飞尘,早随风而去……称我酒中客便是。”   他顿了顿,偏头看四周荒凉场景,语气里翻涌起几分怅然:“这儿啊……是个战场。”   “对于你们而言,大抵是遥遥千年前的古老往事了……不知你们可曾听过神君陨落、人与妖魔混乱不堪的那场战事?”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小公几送来了通讯灵玉。   谢小福泥接过了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   “四方征鼓未歇……”出自少司命和小千的歌《雁归来》 第44章   第一位诞生的神君以神格陨灭的代价破开了混沌,剩得一抹意识, 与天地相融, 成了天道。   千年后, 天地间灵气大爆发, 又诞生了八位新的神君。   这八位神君耗费数千年,将天地间分成了两片区域, 大梵天和尘世间。   神君们高居大梵天之上, 而尘世间则由千妖百鬼、魔物生灵、人类……种种, 一起生存。   那是天地间最鼎盛繁华的时刻。   但月至圆时便会缺, 水至满时便会溢,鼎盛之后,便是漫长的衰落期。   天地间灵气减少, 首当其冲受到最大影响的,便是八位神君。   神君们创造了尘世间, 在纵容着它往千姿百态发展的同时,也紧密关注维护着各种生灵之间的平衡。   但灵气变得稀薄之后, 他们开始举步维艰——耗费的灵力无法得到补给, 还要继续费尽心力地去维持天地平稳, 他们很快就撑不住了。   而尘世间里, 早就在觊觎人类的妖魔鬼怪们,觉得机会来了。   它们早就不满了, 人类这群脆弱的两足怪,一爪子拍下去都能死一片的,却偏生繁衍飞快, 占了许多地方许多资源。   它们对神君们的偏心、人类们的贪婪,痛恨已久。   于是发现神君们对尘世间的掌控逐渐减弱后,妖魔鬼怪们开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地捣乱。   刚开始人类们还不以为然,他们是最类神的存在,自诞生以来便得到神君们的护佑,只以为这次神君们也会保护他们。   可他们不知道,此时神君们也自身难保。   大梵天灵气衰竭到最浅薄时,八位神君们依次陨落了。   大梵天被尘封起来,无影无踪。   妖魔鬼怪没了约束,彻底放飞起来,大肆进攻人类,抢夺人类的地盘。   人类初时措手不及,死伤惨重,一度狼狈退缩,几乎被逼到了绝境。   那个时候还没有仙修的概念,不过有许多天资聪颖得天独厚的人,在迷迷蒙蒙中,自发地学会了引灵气入体,又慢慢地学会了转化成灵力。   旋即他们就发现,刀枪剑戟并不能伤害到妖魔鬼怪,但这种神秘的力量可以。   人类在绝望中又升出希望来,他们开始组织反抗,无数能转换使用灵气的人开始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地冲向妖魔鬼怪们。   用鲜血和骨骸堆成壁垒,将脆弱的普通人牢牢护在身后。   这场妖魔和人类的大战,打了许久。   死伤无数。   不论是妖魔还是人类,都大伤元气。   “最后一场战,便是在这里了。”酒中客真的很爱喝酒,他这短短言语间,已经喝了七八口酒,而他那小酒坛子仿佛是个无底洞,怎么喝都喝不完。   他洒然一笑:“白骨累累数不胜数,实在惨淡,不过倒也没有人后悔。只有一件事……”   酒中客正了正神色,一手抓着坛口,端端正正地朝两人抱拳一躬身:“唯有一不情之请,请两位成全。”   他眸光悠悠,卷起一点唏嘘和怀念:“我与故人失散于此战,等候许久,至今仍不见故人归来。可惜我困囿此处无法离开……”   司暮隐约猜到了什么,放眼望向四周。   纵然是他,看见这满目白骨堆叠之景,也难免生出一种怅然之感。而不知为何,这怅然之中,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这样的场景,他曾见过……又或者是,经历过。   司暮琢磨了片刻,没琢磨出这浅淡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暂且撇下这念头,将视线转回酒中客身上,猜测道:“所以你想让我们将你那位故人的魂魄找回来?”   酒中客颔首。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黑魆魆沉甸甸的一只刀柄,痕迹沧桑。   那刀柄和刀身的断口处仍保持着折断时的模样,锐气逼人,似乎碰一碰就能将手划破。   酒中客看着他,视线一瞬间变得很遥远。   他低声喃喃着什么,声音太小了,谢清霁和司暮都没听清。   也就是这一瞬,他们俩才惊觉体内灵力在不知不觉地消散。   这秘境里灵气稀薄,甚至连外界都不如。   而他们体内的灵力,正在不断流逝,根本无法控制,迅速地消失殆尽。   不过片刻,两个在修仙道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就变得跟个普通人一般了。   谢清霁蹙了蹙眉,很快又松开,心知这是秘境的规则。   秘境里灵气稀薄,便要对灵力深厚的人进行压制,免得破坏秘境里的平衡。   他看着司暮接过了刀柄,正欲说什么,忽觉脚下一震。   旋即一片黄沙平地而起,呼啸着将原本和他近在咫尺的司暮卷起,飞快地朝远处退去。   谢清霁反应极快地伸手拉人,却拉了个空。   他急促地喊了声“司暮”,心底泛起一丝担忧,毫不犹豫地逆着扑头盖脸的风沙,朝司暮退去的方向跑去。   然而没了灵力,谢清霁就成了个普通人,在风沙面前举步维艰,眼角被风沙刮得生疼。   他的呼喊声被风沙声盖住了,传不过去,而司暮的回应也传不过来。甚至很快的,他连司暮模糊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   谢清霁抿了抿唇,有些后悔。   他在见到酒中客时就将自己的手从司暮手里抽了出来,此时他竟隐约生出来“假如方才没松手就好了”的念头。   可惜现在再后悔也没用了。   谢清霁渐觉脚步沉重,抬一下都艰难。   风沙吹了他满身,他有些狼狈地拂了拂袖子,抖落许多沙砾,但这无济于事,很快雪白的袖子就又变得灰扑扑的。   身后传来怆然歌声,是酒中客在敲着酒坛子放声高歌,谢清霁回头望去,刚想问个究竟,风沙好似得到了什么指示,如潮水般迅速退却。   不过眨眼间,这风沙就退了个干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四周黄土白骨之景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   是一屋子浓妆淡抹的莺莺燕燕。   脂粉香扑鼻而来,谢清霁呆在原地,怔愣了一瞬,然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有一张及膝高的雕花案几,实木做的,坚硬得很,谢清霁匆促之下没有防备,小腿肚子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将小案几都撞移了位,摩擦着地面发出短促的闷响。   他踉跄了一步,堪堪站稳,错愕地看着面前一切。   穿着不同颜色衣衫的姑娘们,或坐或站散落在屋里各处,有的怀抱琵琶,有的抚着古琴,有的素手芊芊斟着酒,还有的正研墨作画,低头时露出优雅纤细的颈脖。   听见谢清霁这边的动静,众姑娘都不约而同地望过来。   谢清霁紧绷着嗓音,谨慎地开口:“你们是何人?”   坐在中央怀抱琵琶的绯衣姑娘先回过神来,她温软一笑,随手将琵琶递给了旁边的姑娘,姿态娇柔地站起身,娉娉婷婷朝谢清霁走来:“姐妹们的小曲儿就这般无趣,让郎君都听得睡着了?”   她眸光流转,走得近了,抬手就要抚上谢清霁胸膛,娇嗔道:“睡着便也罢了,醒来连我们姐妹都不认得了?”   绯衣姑娘端的是眸如秋水,娇弱可怜。   换作任何一个普通男人,都要沉醉在这片温柔乡里,毫不迟疑地接受这投怀送抱的温香软玉。   然而谢清霁如临大敌。   眼见的那双染着蔻丹的手就要凑过来,他如避蛇蝎地往旁边疾躲几步,顾不得仪态,仓促喝止:“——你别过来!”   他这态度,实在是和之前相差甚远。   绯衣姑娘被喝了一声,果真不动了,潋滟眸光里闪过一丝狐疑。   她弯着一双桃花眸,上下打量了谢清霁一番,倏而勾唇一笑,声音又软又媚,似乎起了很大兴致:“姐妹们,郎君睡糊涂了,连我们都不认得了。”   她偏头招呼旁边各自娇懒坐着看戏的姑娘们:“来,快让郎君醒醒神——”   谢清霁震惊了。   他不知为什么简单一句话就能惹得这群姑娘们纷纷扑过来。   在他眼里,这哪里是娇弱美人儿,分明就是一具具红粉骷髅!   要命了。   没有灵力用不了术法,谢清霁也不可能对这群无辜的姑娘们下狠手,只能捉着袖子拼命躲闪——不捉着袖子不行,这群姑娘们人多势众,将他包围起来,一个两个的总想扯他袖子!   谢清霁狼狈地躲闪,只觉苦不堪言,从没有像此时这般想念起司暮来——以司暮的本事,肯定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可他方才松开了司暮的手,司暮不见了。   他把司暮弄丢了。   谢清霁很艰难才躲闪到窗边。   好在那窗没锁紧,是开着的,他匆匆一眼望过去,登时就跟见了救星似的:“司暮!”   长街上有人打马而过,因速度太快,风吹得马上人衣衫猎猎。   听得有人叫,马上人闻声抬头,眉目俊朗,正是司暮。   见到谢清霁,司暮一勒马,骏马发出一声嘶鸣,扬了扬蹄子,乖乖站稳,在原地踢着马蹄。   他似乎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松了缰绳,翻身下马,也没多问,仰头朝谢清霁扬声道:“小师叔,跳下来吧!”   谢清霁被逼得走投无路,缩在窗前方寸之地手足无措,一咬牙,隔着衣袖推开了一位几乎要凑过来的粉衫姑娘,毫不犹豫地双手一撑窗沿,翻身就往下跳!   谢清霁所在处是二楼,楼层不算很高,若是平时,这点儿高度在他眼里就跟个小台阶似的。   可他现在没有灵力,只是个普通人,这高度跃下来,一个不留神,很容易折伤手脚。   然而谢清霁没犹豫,司暮一喊,他便立刻跳了下去。   或许是被这群姑娘们吓坏了,他跳下来的一瞬间,脑海里想的竟然不是小心些别摔伤了,而是司暮会接住他的。   果然,司暮向前一步,就将他稳稳接住了。   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都往后退了几步,恰好退到马边。司暮稳稳站定,扶着谢清霁:“小师叔,上马。”   谢清霁心脏还在扑腾直跳,没回过神来,司暮说一句他就听一句,紧紧抿着唇,没有迟疑地翻身上马。   堪堪坐稳,身后一热,司暮紧跟着也坐上了马,就挨在他身后,伸手捞了缰绳,一夹马腹,扬长而去,将那些个莺莺燕燕尽数抛到身后:“驾!”   谢清霁因着惯性微微后仰了一下身子,后背就靠上了司暮的胸膛。   司暮的胸膛似乎总是滚烫的,那温度烫得谢清霁一个哆嗦,然而剧烈跳动的心却出乎意料地渐渐安定下来。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转头看司暮,要再次确认才能安心。   马上位置就这么点,两人本就挨得很近,谢清霁缺少经验,毫无防备地一回头,嘴唇擦着司暮下巴而过。   这一下,两人都是一僵。   谢清霁眸光发直了一瞬,突然也忘了自己回头是要做什么,呆了一瞬又仓促地回了头。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剧烈了几分。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看着屋舍、树木、一切一切都在飞快后退,慢慢地,才松懈下来,长长松口气。   背脊无意识地弯了弯。   就悄悄地靠近了司暮的怀里。   司暮又救了他一回。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越发清晰,谢清霁原本笔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歪了,歪啊歪啊就落到了身前,落到了司暮紧握缰绳的手上。   司暮的手指很好看,修长笔直,骨节分明,谢清霁还记得这只手与他相扣时的力度和温度。   ……忽然觉得有点安心。   他为自己的念头而感到一丝羞意,匆匆抬头,又继续装作一本正经地直视前方。   只是过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悄悄地伸出手,拽住了垂落在司暮手边的半截缰绳。   又过了一会,见司暮没有反应,谢清霁端端正正地抬着头,眼角轻轻扫了眼,就装作随意地,慢腾腾地,用食指勾住了司暮的小尾指。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人被卷走一回,扯平了。 第45章   司暮带着人,纵马而行, 走了好一段路, 才一拉缰绳, 减慢了速度, 慢慢悠悠溜溜达达地走到一处庭院外,停住。   他手腕一转, 将小尾指从谢清霁的手指里抽出来, 翻身下了马。   指尖一空, 谢清霁还来不及感到失落, 就看见马下的司暮又朝他伸出了手:“小师叔,下来吧。”   谢清霁定定看了他一瞬,才矜持地将手搭过去。   司暮旋即握紧, 扶着人跃下马,顺手还给掸了掸衣袖。   站稳后, 两人心照不宣地松了松手……又不约而同地微微晃落了袖子,将手遮住。   没人瞧见, 那宽长的袖子里, 正藏着两只小尾指互相勾着的手。   司暮若无其事道:“这便是酒中客那位故人的屋舍。”   他缓步走过去, 率先推开院子的门。   吱呀一声响, 带起些许灰尘,被司暮不动声色往前半步尽数挡了。   院落里很简陋, 右边角落里整整齐齐码着许多木柴,墙边靠着把劈柴的斧头,左边则搭了个小厨房, 灶台上都是灰,看着是许久没用过了。   走进屋里,就更简单了,跛着脚的木桌,歪着腿的木凳,一张除了枕被再无别物的床榻,便是全部家当。   虽然东西看起来都挺干净的,但没人敢坐下。   就这缺了一截木腿的凳子,司暮怀疑他轻轻碰一下,它就要散架了。   谢清霁也没有要找地方坐下的意思,他环顾四周,仔细观察了片刻,想起方才酒中客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问:“这便是酒中客的回忆秘境吗?”   司暮将酒中客递过来的刀柄翻了出来,捏着把玩了一会,半是猜测半是肯定道:“我觉得不止。”   司暮垂眸看手中刀柄,这是酒中客那位故人的遗物,他懒得喊“酒中客故人”这么长的名字,便干脆给取了个代称。   他道:“不止酒中客,还有他那位故人……暂时喊他刀客吧,我猜测这秘境,是按着他们俩的记忆弄出来的。”   如果只有酒中客一人的回忆,那他们从古战场被传送时,就该被转移到一处,然而并没有。   事实上是他们被分隔两地,各有经历。   所以这段记忆里该是有两个人的视角。   一个是酒中客,另一个多半是他故人。   司暮和谢清霁在分别重复着他们当年经历过的事情。   谢清霁小尾指微微用力勾了勾,司暮另一只手就不动了,乖乖将刀柄举到谢清霁面前给他看。   谢清霁看了看,看出门路来了:“这似乎是残镜里显示的刀柄……”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越发肯定:“还有那酒坛子,是不是和酒中客手里的一样?”   司暮将刀柄搁在桌上,想把残镜拿出来确认一下,刚一动,就想起来现在他们都没了灵力,别说连储物囊都没法打开,就算打开了,也没法往残镜渡入灵力,催出幻象。   他便放弃了,回忆了一下,点点头:“我觉得应该是。”   司暮抽丝剥茧地一点点分析:“小师叔,我有个猜测。”   “我们在找酒坛和刀柄。眼下已拿到了一个刀柄,还差那酒坛子。酒坛子在酒中客那里,而酒中客——”   他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该怎么明显浅白地说出来:“在古战场。在记忆的结束点。在秘境的终点。”   谢清霁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又觉些许含糊,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司暮续道:“我曾以为这秘境是完整一片的,譬如我在城东,酒中客在城西,我只要穿过这座城,就能找到他,可我方才……”   可他方才经历的事情,很无情地打破了这个“以为”。   司暮眼被传走后,愣了一瞬,很快就回过神来。   他被传来的地方是一处树林,身边树干上系着一匹马,正冲他踢着蹄子喷着气,除此之外再无旁的活人。   他下意识就在周围找谢清霁,然而一无所获。   司暮琢磨着谢清霁或许是被送到了比较远的地方,打算各处去寻。   没有灵力施术,他便毫不客气地解了绳索,翻身上马,挑了个方向,就打算过去瞧瞧。   那匹马倒也很听话,司暮调了个方向,它就驮着司暮往林深处跑——司暮担心谢清霁被传到了林深处,没有灵力的,万一遭到什么危险就不好了。   他想得妥当,可怪异的事情很快就出现了。   在跑了半刻钟后,四周空气忽然波动起来,连带着林木也变得扭曲,司暮只觉眼前一晃,就回归原位——   是真正意义是的回归原位。   他重新脚踏实地,偏头,就被旁边踢着蹄子的马对着打了个响鼻。   司暮眉梢一挑,不信邪地又解了绳子,重新挑了个方向跑。   一回两回三回。   那匹马第四次在树边冲他喷气打响鼻的时候,司暮不轻不重一巴掌将凑过来要蹭蹭的马脑袋推到了一遍,开始陷入沉思。   这林子里没有阵法的痕迹,也应当不是什么幻术。   那唯有一种可能,就是秘境的规则。   他没有按秘境的要求走,违背了秘境的规则,于是秘境就让他复归原位。   ——那秘境的规则是什么?要求是什么?   司暮深吸一口气,又一次翻身上马。   这回他往林子外跑,跑过了一刻钟,都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他便意识到找对路了。   跑出林子后他入了小镇。   司暮没刻意控制马的方向,任马驮着他跑,一边跑一边飞快思索。   酒中客说这秘境承载着他的记忆,那会不会是……他们这些身处秘境中的人,也要按着原始记忆走,才不会被秘境甩回原处?   马带着他跑啊跑,拐进了一条大街。   颠簸中,司暮脑子里渐渐被塞进来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是那刀客的回忆。   刀客原本是骑着马去林子里打猎的,没打着,只能归家去,途中路过一处风月场所。   ——司暮策马离开了林子,进了小镇。   风月场所上,风流倜傥惯爱饮酒的江湖人酒中客,在楼上听着小曲儿找着乐子,听得腻味了便懒懒散散倚在窗边朝外看。   一眼看到了衣衫猎猎策马奔来的刀客。   ——被姑娘们逼得走投无路的谢清霁仓皇之下跑到了窗边,一眼望见策马奔来的司暮。   刀客那冷峻的面容、凛然的气质,让闲着无事的酒中客一亮。他正缺个共饮美酒的伴儿呢,这群姑娘们一个个娇娇弱弱的,对饮起来不得劲。   这男人看起来不错,应该能喝个痛快。   他攀着窗,喊了刀客一声。   ——瞧见了救星,谢清霁眼一亮,忙不迭地喊了声司暮。   刀客闻声抬头,看见酒中客,略微一皱眉,不明所以地勒马停下,旋即就见酒中客手里把着个酒坛,翻身就跃下了楼,稳稳落到了马前。   酒中客跃下来时,风卷乱了他衣袂,竟有几分豪侠之气。他举起酒坛,眸光明亮,朗声问:“兄弟,喝酒吗?”   刀客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舒展开来。   他让开一点位置,道:“如不介意,便请上马。”   ——司暮接住了他一跃而下的小师叔,同骑离开。   全都对上了。   谢清霁恍然:“所以我们现在是被秘境认作酒中客和刀客了。只有顺着他们两位的记忆,真实经历完他们的往事,才能重回古战场,找到酒中客。否则只会不断地被传送回原处。”   他想起故人魂魄,补充道:“刀客的魂魄也不知是完整落在某个时间点的某个场景里,还是因时间久长,被分散在了各处。”   他们还得让故人魂归,不然酒中客大概不会愿意放他们出秘境,更遑论将酒坛和刀柄借与他们。   谢清霁难得说这么长的话,冷冷清清的嗓音说“我们”的时候,司暮心里就跟被一把羽毛抓着挠似的。   痒得要命。   他按捺着心动,点了点头,有点好奇:“是这个意思……说起来,小师叔,你方才在楼上都经历了什么?”   他只能看到刀客的记忆,对谢清霁……或者说是对酒中客,在小楼上经历的事情一概不知。   谢清霁顺着他的提问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场景,脸色有一瞬的发青,简直不愿回忆。   他掩饰性地拿起桌上的刀柄,试图转移话题:“没什……”   话还没说完,大概是被刀柄刺激了一下,他脑海里忽然浮现了属于酒中客的记忆。   江湖侠客都爱饮酒,酒中客亦是如此。   他无酒不欢,无酒不饮,日日浸在酒味里,最爱抱着个酒坛子四处浪迹,洒脱肆意。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风流倜傥,从不忌讳风月之事,是画舫水榭风月楼里的常客。   不过他风流是风流,却从不轻挑行事,到处沾花惹草,最多和姑娘们拌拌嘴讲几句闲话,听些曲儿解个闷。   当个下酒乐子。   谢清霁被传去的便是一处风月小楼。   记忆里的酒中客正慷慨解囊,召了好些个姑娘们,弹琴弹琵琶地,研墨作画的,捏着嗓子唱小曲儿的,应有尽有。   而他懒洋洋地坐在一边,抱着一坛酒,半眯着眼欣赏,漫不经心地独饮。   并没有别的出格行为。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足够让谢清霁悚然。   他实在感受不到这些温香软玉娇言侬语的乐趣,只觉得太可怕了,仿佛遇着了洪水猛兽。   ……要让他独自面对这么多千娇百态的姑娘们,那还不如和司暮待在一块。   谢清霁打了个寒战,松了手,哐当一声,刀柄就复又掉回桌上。   他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偏过头:“……没什么事。”   说完又重复了一声:“不提也罢。”   司暮仔细看他神情,回想起那是个什么地方,又琢磨了一下刀客回忆里见到的酒中客的形容。   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意味深长道:“小师叔,照秘境这规则,你或许要当一阵子的酒中客了。”   谢清霁抿着唇,神色沉重,一言不发。   司暮眼底透着幸灾乐祸:“酒中客这人,日子过得很刺激啊小师叔。”   谢清霁:“……”   这秘境没法过了。   谢清霁想到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酒中客,心情越发低沉,有心想和司暮换个身份,奈何这秘境八成是不会允许的。   他闷头沉默了一会,艰难接受这个事实,问:“那接下来该如何?”   道理都懂,可酒中客的记忆就只有那么一小段,在他踏入刀客院落时就戛然而止,后续如何再不知道。   不知道司暮那儿如何。   然而司暮摊了摊手,表示他也没有后续记忆。   谢清霁蹙了蹙眉。   司暮继续猜测:“或许是只有触动了关键点,才能激出记忆片段,让秘境继续往后走……譬如酒中客开窗喊住了刀客,而刀客带着酒中客回了家。”   “我们得琢磨一下这两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小师叔,你有什么思路没有?酒中客现在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喝酒的邀约是酒中客先提出来的,再根据他的性格,后续事情由酒中客主动的可能性比较大。   谢清霁茫然地看着他。   司暮每个字拆开来他都能听懂,但为什么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酒中客要做什么,他怎么知道!   总、总不可能要让刀客给他弹琵琶唱小曲儿吧!   谢清霁皱着眉,慢慢思忖着,不确定地问:“酒中客爱喝酒……那,他是要请刀客饮酒吗?”   这猜测似乎无比接近正确答案。   谢清霁想着想着,越发确定:“之前酒中客便是以饮酒为由跟刀客回来的。”   他偏头看司暮,止了声,等着司暮回应。   然而司暮突然就被某个字眼戳中了,他神色一肃,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木着脸面无表情地想。   这秘境没法过了。   刀客喝了酒会怎样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要是喝了酒。   他能把整个秘境给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勾小尾指有什么暧昧暗示小师叔是不晓得的。   他只是怕小师侄又被妖风卷走了,赶紧捉住不让跑,可他又觉得牵整只手怪害羞的,于是就勉为其难勾个小指头。 第46章   司暮的神色有点肃穆,谢清霁很快回过神来。   他也沉默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两个人。   唯酒是死穴。   片刻后谢清霁艰难道:“或许这个猜测不对, 我非酒中客, 也没有酒……”   话音刚落, 他就看见司暮视线沉重地看向了木桌。   他下意识顺着司暮视线望去, 决定继续沉默:“……”   方才还空荡荡的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一大坛酒。   旁边还搁着一个小酒杯。   足见秘境之细致贴心。   司暮道:“……看来酒中客要跟着来刀客家, 确实是因为缺个陪饮酒的。”   他探身去看那酒坛子, 伸手掀开了封盖。   酒坛里酒液满满当当的, 司暮碰了碰酒坛, 那酒面就微微荡漾起来,晃散了司暮的倒影。   浓烈酒香扑鼻而来。   ……光闻着就知道是容易醉人的烈酒。   谢清霁方才没切身体验过被甩回原点的感觉,此时有点不信邪, 默然片刻后便往外走去。   他还勾着司暮的手指,一拉带动了司暮, 司暮回头,看他模样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不过司暮也还抱有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于是没阻止, 大步追上, 跟着谢清霁一并走到院落里, 站定。   无事发生,预想中的复归原位并没有出现。   司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就见谢清霁继续往门外走。   这回秘境终于有反应了。   谢清霁足尖踏出院落大门的那一瞬,四周景象骤然变作虚幻,扭曲退散, 眨眼间,老树骏马街道就消失不见。   再一眨眼,谢清霁和司暮两人就回到了屋中,和那一大坛酒懵然相对。   司暮抹了把脸,叹口气,认命地去拎那坛子酒。   他的酒量……其实尚可。   这个可是个什么程度呢,大概是三杯倒这样。   好在按他们的推断,秘境对他们完成触发记忆往下走的关键事件的要求并没有太严苛。   简而言之,就是不管当年刀客是喝了多少酒,现在司暮喝一杯,也算是完成了“饮酒”这个关键事件。   “若我们猜测的不错,喝完这杯,记忆就应该能继续往下走了。”   司暮倒了大半杯酒,壮士断腕般看着谢清霁,深呼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那酒果真是烈酒,有些烧喉,司暮咽下酒液,嫌弃地吧砸了一下嘴,正要说话,就见谢清霁松开他的手,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司暮:“……”   司暮心知谢清霁大概是被他两回醉酒给吓怕了,正想说他还没醉,转念又觉得不能放弃讨福利的机会。   于是他一手撑在木桌上,将歪了一截桌腿的木桌压得吱呀一声,无辜地眨了眨眼:“小师叔,我有点晕,你扶一下我吧。”   司暮惯会作戏,将两分醉意装出来七八分。   谢清霁就被他唬了一跳。见他摇摇欲坠,有点担忧,一咬牙,上前一步,扶住司暮的手臂。   司暮打蛇随棍上,趁机一侧身,整个人挂在谢清霁身上,脑袋搁在谢清霁肩头上,一口气呵到谢清霁耳根边:“小师叔,你可要抱紧我,我脚软。”   谢清霁背脊挺得笔直,稳稳扶着他,如临大敌,面色严峻地应了声“你站好”。   过了许久。   四周安静一片,没有新的回忆涌入,也没有新的场景变换。   谢清霁迟疑着,在推翻方才猜测的边缘反复横跳:“会不会是因为……喝得不够多?”   于是司暮又喝了两小杯。   第三次将酒杯搁下的时候,他面容染上红晕,眼底醉意又沉了几分——这回不是装的了。   他是不能再喝了,三杯是他的极限,再喝他真的要完全醉了。   醉了之后,要是做出什么事来,谁都控制不住他。   他沉沉呼出来一口带着浓浓酒味的热气,额头抵在谢清霁肩头,闷闷不乐地抱怨:“……小师叔,这酒好难喝。我不要再喝了。”   毛绒绒的脑袋在谢清霁肩窝处拱啊拱,痒痒的。   然而谢清霁没吭声,他正胆战心惊地环抱着司暮的腰,认真将这个摇摇晃晃似乎一松手就要倒下的醉鬼扶稳。   四周的平静仿佛在嘲笑着他们错误的猜测。   司暮在谢清霁身上靠了一会,在一片醉意里忽然寻到了一道光,意识到了他们的疏漏之处:“小师叔!”   他猛地抬头。   谢清霁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摁他脑袋:“……你别抬得那么快,小心头晕。”   司暮果然头晕了一瞬,不过旋即他就抬手握住了谢清霁的手腕,不让谢清霁乱动:“酒中客请刀客喝酒这应当是没错的,可他不可能只坐在这看着刀客一个人喝酒啊!”   他们都被秘境、被这单独一只酒杯给误导了!   刀客独居许久,没有多余的酒杯很正常,但酒中客不拘小节,怎么会因此就不喝酒呢!   他或许是干脆就着这大坛子咕咚咕咚直接喝,又或许是找刀客要了个碗来喝,总之他肯定不会只眼睁睁看着刀客独自喝酒。   谢清霁茅塞顿开,短促地“啊”了一声,就拖着个拖油瓶醉鬼去小厨房里找碗。   小厨房里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谢清霁翻来覆去没找着碗,又回屋里四处寻了寻,最终确认了屋里除了司暮用过的这个酒杯,再没别的能盛酒的东西。   家徒四壁的贫穷刀客。   真是令人发愁。   谢清霁没奈何,他做不来抱着酒坛子灌酒的举动,只能强忍不自在,往小酒杯里倒了一小杯酒。   他见司暮虽然面带醉意,但还没像前两次那么疯,只以为这酒不会太烈,正要仰头饮下。   而方才提出这猜测的司暮却犹豫了,他拦了一把:“……小师叔,要不算了,我们想别的法子,你酒量不行,要是喝醉了怎么办?”   男人怎么可以说不行。   这是对他尊严上的侮辱。   谢清霁微微睁大眼,对司暮这句话很是不满:“区区一小杯酒,不碍事。”   ——他之前那两回,根本就不是喝酒醉的!分明是给司暮气醉的!   谢清霁拒绝承认自己是个一杯倒,司暮喝了三杯都没完全醉倒,他只喝一杯,怎么可能醉!   谢清霁躲开司暮想拦着他的手,仰头一气喝下。   登时被呛住了。   谢清霁偏头咳嗽了几声,只觉喉咙被火烧了一遍,咳得白玉般的脸颊都泛起淡淡的绯红,眸底泛起朦胧水光。   他好不容易压下喉咙烧意,转过头来,一双唇因沾着酒液而显得殷红润泽,看得司暮心里一个咯噔。   小师叔可争气一点,可别真的一杯酒落肚……就给醉倒了吧。   事实证明,司暮的担忧不是白担忧。   而谢清霁对自己的酒量,是真真实实有点误解。   谢清霁喝完酒之后,忽然就沉默了,举着酒杯,也不知在想什么,呆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呆了一小会,他才慢腾腾地松开了手,任由酒杯骨碌碌地滚落桌面。然后歪着头看司暮,眼底渐渐浮起疑惑。   他好像不认得司暮了。   司暮舔了舔唇,心头有些萧瑟,他试探着抬手,在谢清霁面前晃了晃:“小师叔?你还认得我吗?”   谢清霁水润润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来回了两遍,眉头一皱,低声喃喃:“你别动……”   他似乎想往旁边走,结果第一步就同手同脚,第二步就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慌得司暮酒意都被吓飞了几分,忙不迭拽住他,将他抱回怀里来:“小师叔!你醒醒神。”   他见谢清霁唇边还沾着一滴酒液,没多想,抬手想替谢清霁擦掉。   结果指腹刚碰着谢清霁的唇角,谢清霁就偏了偏头,准确无误地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司暮僵住了。   面前人微微眯着眼,长长的睫毛半垂,很认真地……   在啃他手指。   坚硬的齿在他指腹上反复咬磨,有点疼,湿热的舌头一遍遍舔舐过他的指尖,又充满无声的暧昧。   如果换个地方,再换个人,司暮就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定对方是在引诱他。   但此时司暮垂眸看着他小师叔,突然有点心慌慌。   ……谢清霁这架势,怎么就好像,是在尝他的手指是个什么味道呢?   司暮被啃得无名火起,心头扑通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飞快地将手指抽出来,匆匆瞥了一眼,瞥见指尖带着一点湿润。   司暮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立刻想到那是什么,只觉得那股子无名火嗖地一下直往小腹窜。   要命。   司暮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将酒意呼出去大半。   他现在得用非常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乱想,甚至都不敢垂头看谢清霁——怕只一眼就前功尽弃,什么都把持不住。   他搂着人,直着脖子,僵硬地目视前方还算干净整洁的床榻:“小师叔,我扶着你去床榻上歇一歇好不好?”   谢清霁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将大半个身子靠在司暮身上,低头将司暮搭在他腰上的一只手捉了起来,目光迷茫地双手捧着。   司暮不敢低头,心却随着谢清霁的动作,被同步抓紧。   他声音都紧了几分,生怕谢清霁又来啃他,艰难地哄人:“小祖宗,你别乱来……”   好在这回谢清霁只捧着他的手,没再往嘴里放,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半晌后谢清霁皱了皱眉,抬头,有点委屈地冲司暮小声道:“……这个白萝卜不甜。”   司暮:“……”   司暮心情复杂地微微低头,看了眼委屈巴巴的谢清霁,决定放弃和这个醉酒小师叔讲道理。   他抽出自己的白萝卜手,正要将人抱到床榻上,旋即又觉得自己脸颊一紧。   没了白萝卜的小狐狸师叔抬起两个爪子,一左一右糊在了司暮的脸上。   他搓揉了一下司暮的脸,忽然就弯了弯眸,微张的唇露出一点儿笑容。   向来清冷的人露出这样的神色。   对司暮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他视线涣散了一瞬,被这浅浅淡淡带着酒意的笑勾的魂魄都飞了,心都软了。   要不是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他现在就想跪下来,虔诚地将自己满怀热血都奉上。   只求怀里的神仙再对他笑一笑。   但是神仙很无情。   神仙只笑了一下,就很快敛了神色。   然后猛然凑过来,啊呜一口。   ……咬住了司暮的下巴。   论身高,谢清霁其实只比司暮矮一点点,是个什么差距呢,大概就是谢清霁和司暮面对面紧紧贴着的时候,他的嘴唇刚好是碰着司暮的下巴的。   所以……   这啃起来真的很方便。   谢清霁喝醉之后,大约是终于想起来自己本体是只小狐狸,还是只爱啃甜萝卜的小狐狸。   他哼哧哼哧啃了几口司暮的下巴,啃出来一圈红红的印子,才皱着眉松了口。   然后盯着自己啃出来的牙印,喃喃:“红萝卜……也不甜。”   司暮:“……”   司不知道什么萝卜暮有苦难言,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腿,遮住了一些不太美妙的反应,正要说什么,怀里一沉。   啃够了萝卜的小狐狸师叔松了手,顺势搂着他的脖子,脑袋一歪。   睡……睡着了。   司暮:“……”   司暮一动不敢动,欲哭无泪双眼放空,脑子迟钝地搜索着回忆。   好半天才终于想起来,曾经他最不屑一顾的清心经,开头第一句是什么。   念了足足两刻钟的清心经,司暮才冷静下来。   他微微弯腰,换了个姿势,将谢清霁拦腰抱起,往床榻走去。   谁知这回刚走了一步,那沉寂了许久的秘境就反应过来了,风声乍起。   屋舍、酒坛、庭院……皆化作幻影,又如潮水撤退。   时光的齿轮无声旋转,将两人带到了新的场景。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这个司猪猪了,小福泥跟我走,我种萝卜养你 第47章   谢清霁喝醉了酒,迷迷茫茫昏睡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 只觉得断断续续中, 做了个很遥远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还是只小狐狸、孤零零在山野里艰难求生的那段时光。   小狐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很容易饥饿,但外边凶猛的野兽太多, 而他又太弱小了, 每次出去觅食, 都仿佛在生死边缘走一遭。   这天他实在饿得不行, 在洞穴里团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跑了出去。   好在昨夜下了雨,四处泥泞, 野兽们都懒得出来,小狐狸暂且安全。   他去竹子底下折雨后刚生出来的小竹笋, 折了好几根,直到尾巴卷不动了, 才收了爪, 准备带回窝里。   结果刚转身, 他就被另一颗大树下、一小截顶着绿油油叶片的奇怪小东西吸引了目光。   小狐狸歪着头看了一会, 确定那边没危险,才哒哒哒跑过去。   跑的近了, 小狐狸发现那原来是一根小萝卜。   山里有不少野生萝卜,埋在地里,外皮皱巴巴的, 小狐狸以前挖过,刚咬了一口,被那酸涩的滋味刺激的一个激灵,从此再也不肯吃。   不过这根小萝卜好像不太一样。   小狐狸伸爪子扒拉开一点土,看见了一截白生生的萝卜,水灵灵的,嫩嫩的,看起来……挺诱狐的。   小狐狸凑过去嗅了嗅,嗅到了一丝萝卜独有的甜味。   他心动了,干脆把整个萝卜都刨了出来,小爪子小心地拍干净了泥。   这小萝卜还没长大,只有他半臂长,小小嫩嫩的。   小狐狸本想继续拿尾巴卷着带走,但他尾巴卷着小竹笋,卷不动了。   而小萝卜太嫩了,好似轻轻掐一下都能冒出汁水来。   小狐狸犯了难,他不敢用牙碰这根小萝卜,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哒哒哒跑回了洞穴里。   小狐狸不太舍得吃这个水汪汪的嫩萝卜。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闻起来这么香甜的小萝卜。   小狐狸把嫩萝卜摆在他小窝的最里侧,每天都要抱着睡觉,美滋滋的。   结果某天一觉醒来,小狐狸忽然发现这根嫩萝卜有点蔫哒哒的了。   他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将嫩萝卜抱出来,绕着转了好多圈,不知所措。   好在冥思苦想了一整天,小狐狸终于想起来,嫩萝卜生长,是需要泥土和水的。   于是小狐狸在他的窝旁边挖了个小浅坑,将嫩萝卜歪歪斜斜地放了进去,然后出去找水。   水是找到了,可小狐狸没法带回去。   他拿树叶盛了一点水,但一路跑回去,水都撒没了,他拿小爪子兜水……那更兜不住。   小狐狸纠结了一会,想到了新法子。   他将尾巴往水一滚,白绒绒的狐狸毛沾了水,立刻湿哒哒地黏成一缕一缕,小狐狸忍着想甩尾巴的冲动,跑回嫩萝卜跟前站定,背过身。   哗啦一顿甩。   尾巴上的水就全抖落到嫩萝卜身上了。   小狐狸这晚上没敢睡觉,紧张兮兮地盯着嫩萝卜,盯了一晚上,直到晨曦初透,他才松了口气。   好像……小萝卜又水嫩起来了。   小狐狸开始了漫长地养萝卜生活。   他孤零零待久了,养个萝卜都很快乐,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驱赶想偷偷咬小萝卜叶子的虫子,最大的快乐就是拿毛绒绒的大尾巴给小萝卜洒水。   养了不知道多久,小萝卜渐渐变成了大萝卜,原本的小浅坑越刨越大,到后来,大萝卜躺在坑里,都能和窝里的小狐狸紧紧挨着了。   小狐狸现在给他浇水,要拿尾巴接三四次水才够。洒完水后,他蹲在大萝卜旁边,小声道:“你长胖了,我抱不动你了。”   大萝卜抖了抖绿叶,闷声闷气地回应他:“我不是长胖了,我是长高了。”   小狐狸坚持道:“不是,你就是长胖了,你看。”   他张开两只前爪,抱了一抱大萝卜。他原本能将小萝卜含在嘴里的,但现在他两只爪子都拢不住萝卜身了,他重复道:“我要抱不动你了。”   大萝卜好像生气了,他不再说话,小狐狸不知他怎么了,惴惴不安地望了他一会,耷拉着耳朵去睡觉。   结果半夜,大萝卜悄悄从坑里拱起来,靠着几根长须须,歪歪倒倒地跑了。   小狐狸心里惦记着大萝卜,睡得不安稳,半夜惊醒,下意识就翻身去看大萝卜,这一看他立时吓得魂都飞了。   ——他的大萝卜不见了!   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到处找大萝卜,好在大萝卜靠着那几根长须须跑不远,很快被找到了。   小狐狸心下一松,吧嗒吧嗒跑过去喊他:“大萝卜!”   大萝卜就跟听不到似的,小狐狸越喊他,他就跑得越快,而不知怎么的,小狐狸发现,大萝卜离他越来越远了,不管他怎么跑,都追不上。   小狐狸难过的要命,眸底都泛起了水润润的光,他跑了好久,爪子累得很,软软的小肉垫被石块割伤了,他都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去追。   可最后大萝卜一个打滚,就彻底消失在小狐狸眼前了。   小狐狸一瞬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失声:“大萝卜!”   无法克制的伤心和委屈突然涌上来,小狐狸站在原地,忍着差点就要滚落下来的眼泪,带着哭腔又大喊了一声:“大萝卜!”   “——司暮!”   谢清霁不知道这好好的一场梦怎么突然就走了个悲伤结局,他乍然惊醒,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先脱口喊出了司暮的名字,呼吸有片刻急促,似乎一下子还没能从梦里小狐狸的情绪中回神。   他的手藏在锦被下,捏了捏拳,指尖触碰到掌心时,摸到了一层冷津津的汗。   醉意渐渐散去,回忆慢慢回笼。   谢清霁躺在床榻上,呆若木鸡。   他……他都做什么了?   他喝醉了。   他把司暮当做萝卜,又抱又啃的,还不止一回。   得亏司暮没生气,没把他甩出去,还将他扶过来休息。   谢清霁恍恍惚惚地坐起身来,心头愧疚如雨后春笋,冒得又密又急。他犹豫了一下,想找司暮道歉,结果一转头发现梦里小狐狸没了大萝卜,梦外他也找不见了小师侄。   ……这一瞬谢清霁说不上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   他捏了捏眉心,竭力让自己迅速地冷静下来,翻身下榻,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衫,环顾四周辨认环境。   ——他从刀客的小旧屋,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说不上奢华富贵,但内容显然比刀客那间小旧屋丰富的多,除了一整套雕花木桌椅,软榻配小案几,精致的茶具,还搭了个梳妆台,架着个影像模糊的铜镜。   谢清霁正要去推开窗看看外边,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有人在外头轻声唤道:“公子,您醒了吗?可要洗漱?”   ——他和司暮喝了酒,触动了酒中客和刀客的后续往事。   秘境开始有条不紊地按着两人的记忆继续往下发展了。   谢清霁定了定神,暂且压下心中对司暮的担忧,应了声:“请进。”   敲门的是个侍奉人的小厮,捧着热水进了屋,就要来热情地服侍谢清霁更衣洗漱。   谢清霁不习惯和他人亲近接触,下意识拒绝了,话说出口了才想起来他现在是在当“酒中客”。   若做了不符合酒中客身份和回忆的事情,他是要被秘境无限退回原点的。   好在酒中客虽四处游走,广结好友,但也是不爱被人服侍。   小厮恭恭敬敬地退到了门外,掩上门前又说了声:“我们老爷已让人备好了早膳,公子洗漱完了便可享用。”   谢清霁镇定地应了声“稍等”。   经此一事,谢清霁谨慎了许多,开始凝神猜测着酒中客的行为。   酒中客和刀客虽然暂时分别,但肯定还要再次相遇。   他此时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并完成推动记忆的关键事件,与司暮汇合……他总不能每次都干等着司暮来找他。   那也太丢脸了些。   想到这,谢清霁又严肃了几分,越发仔细起来,生怕行差踏错,又被秘境丢回原点。   然而酒中客与他性格迥异,他清冷内敛,沉默寡言,酒中客洒脱舒朗,肆意快活——几乎就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性子。   谢清霁揣摩着酒中客可能的行为,着实头疼。   琢磨着琢磨着,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司暮。   若是司暮在……司暮对这些事,应该是得心应手的吧。   司暮好像从没被什么事情为难过。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梳理着脑海里纷纷扰扰挤进来的酒中客的记忆。   半路拦了个人,相邀共饮大醉了一场后,酒中客就洒脱地告辞了。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拘小节,只求活得痛快,能拿得起也放得下,是无拘无束的风,看遍天下美景,却轻易不会在某处停留。   或者说,能让他心甘情愿为之停留的美景,还未出现。   他与刀客分别后,继续畅游江湖,带着一坛美酒,随兴浪迹四处。   兴致一起,他也常邀约同行之人豪饮几杯——酒中客从还没记事时就被他爹喂着喝酒,从小喝着长大,酒量极好,千杯难醉,而同行之人虽也有能喝的,但都差远了。   往往酒中客还没喝出其中滋味,对方便醉成烂泥,醺然昏睡。   酒中客摸了摸下巴,发出一声懒洋洋的叹息。   像刀客那样和他旗鼓相当、喝到最后才齐齐醉倒的人,这世间当真罕有。   走遍千里也难求。   酒中客今天闲来无事,借了一叶扁舟,带着一坛子酒,独自在湖里飘荡。   他随手摇了两下船桨,就将之撇到一边,翻身躺下,一手揽着大酒坛,一手垫在脑袋后,半眯着眼发呆。   发呆了一会,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儿想念那位萍水相逢的刀客。   可惜好马不吃回头草。   已经告别过的人,酒中客从来不会回头去寻找。   酒中客有点可惜,但也没太在意。他又翻了个身,打算小憩一会,忽然听见有人在岸边叫喊。   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她似乎正遭受了什么危险,紧张又害怕地放声大喊:“——别碰我!你这混蛋!给我松手!啊啊啊别碰我!救命啊!”   过于紧绷的情绪让她声音都变得尖细起来。   酒中客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抬眼一望,就看见一个粉衫小姑娘踉踉跄跄地从湖边一片树林子里跑出来,身后追着个穿的花里花哨的男人。   也不知是谁家纨绔子弟,又来祸害良家小姑娘。   酒中客行走江湖多年,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他随手捞起从不离身的酒坛,提气跃起,足尖在水面上连连几点,便借力回到岸边。   正巧那小姑娘见无路可逃,一咬牙就跑到湖边,提着裙就想往下跳,竟是宁死不屈。   酒中客一伸手,拦了一把,那粉衫小姑娘一脑袋撞他手臂上,撞懵了一瞬,只以为自己还没出龙潭呢又撞入了虎穴,惊惧之下也没仔细看酒中客,只奋力推开他手臂,悲愤道:“让开!别碰我!”   酒中客短促地笑了声,顺势将人小力微的粉衫小姑娘往旁边带了带,远离了湖岸边,又避开了差点扑过来的纨绔。   然后收回了手,一点便宜都没占,朗声笑道:“我不碰你,我碰他。”   粉衫小姑娘跌跌撞撞两步,堪堪站稳,就看见酒中客长腿一伸,对着纨绔毫不留情地一踹——   扑通!   好大一声落水声,小姑娘目瞪口呆。   那纨绔好吃懒做,长了一身膘,被人一脚踹下去,水花溅得又高又远,甚至溅湿了小姑娘的衣摆。   他从没被人这么冒犯过,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火冒三丈,气得甚至都忘了怎么凫水,一边扑腾着冒出个头来,一边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呸!哪里来的崽种……咕噜咕噜……敢暗算老子!”   酒中客饶有兴致地看了他半晌,发现这纨绔大概是吃喝玩乐搞坏了脑子,岸边近在咫尺,也不晓得伸手攀一下。   他见这纨绔一边扑腾一边骂人,还中气十足的,料想不会出事,干脆不搭理了,转头问粉衫小姑娘:“家在哪?送你回去。”   酒中客送惊魂未定的小姑娘回了家,也顺便了解了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落水纨绔的身份还不简单。   他家中大姐是县令的第四房小妾,故而多多少少也算是和县令扯上关系。平时仗势欺人的事没少做,镇子里的人都不敢惹他。   一方恶霸。   而小姑娘姓许,其实也不算小姑娘了,她是家中独女,今年二八,几个月前刚定了亲,对方是隔壁邻居家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郎君。   许小姑娘正美滋滋的待嫁,一道晴天霹雳忽然落了下来——   那纨绔来许家提亲了。   说是提亲都不算,那纨绔不知哪天见了许小姑娘一面,花心一起,立刻就看上眼了。   他大摇大摆地来许家大声嚷嚷,耍泼耍赖,要把许小姑娘纳入房中当个小妾——许家只是普通人家,纨绔看不上他们的身家背景,只惦记着人小姑娘的美色。   任凭许林两家费尽口舌,都不管不顾。   纨绔借着县令的名头,借势欺人,许家和定亲的男方林家,都是没钱没势的普通人家,不敢抵抗,只能暂时按下婚事,尽力拖延应付这纨绔。   他们只期盼着纨绔花心,快点见着新的忘了旧的,放过许小姑娘。   他们这缓兵之计不错,那纨绔花天酒地惯了,冲过来说要纳妾也只是一时冲动,被应付走了,自去花天酒地玩乐了几天之后,就把许小姑娘忘了。   许林两家小心翼翼低调行事了一段时间,见纨绔没再上门提“亲事”,放下一半心来,又开始暗中筹备起两个小辈的婚事来。   许小姑娘年纪小,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没想太多,只以为雨过天晴了,也松了口气,美滋滋地继续琢磨着自己的婚事来。   她为了躲纨绔,在家待了许久,憋闷地很,这天终于忍不住了,打听到纨绔在花楼里喝酒,便悄悄去了林子里,找一种能染指甲的小果实。   谁知天公不作美,那纨绔平时在花楼里喝酒,总是从早喝到晚的,不到烂醉不会回家的,可今天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看腻了花楼里的姑娘,意兴阑珊地一挥手,拍拍屁股就离开了花楼,到湖边来走走。   许小姑娘没料到他居然会来这等偏僻角落,躲避不及,被逮了个正着,逃也逃不掉,于是就有了后来酒中客救人踹人的事情。   送许小姑娘回家后,许家再三感谢酒中客的救命之恩,备了厚礼相送。   酒中客笑吟吟地拒绝了,只道举手之劳,正欲离开,却见许家老爷虽然面上带着笑,可眼底却仍旧是难掩惊惧和忧愁。   他不由又多问了一句。   许老爷是个厚实心肠,虽感激酒中客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但也不愿意连累一个没权没势的外人来掺和这摊子烂事。   直到酒中客察觉不对,再三追问,他才叹口气:“那纨绔性子恶劣,吃了这个亏,只怕不能容易罢休,等他回过神来,就该上门算账了……”   许老爷的妻子徐氏心疼唯一的闺女,抱着许小姑娘,想着那纨绔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上门,这回他们也不知还能不能护着女儿……   越想越担忧,越想越心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酒中客沉吟片刻,刚迈出去的步子就收了回来。   他重新坐回座位里,顺手将酒坛也搁在手边案几上,笑道:“……这倒也不必太担忧。若不嫌弃,就暂且收留我几日,那纨绔来几回,我给他打几回。”   他哂笑一声:“我行南走北多年,最看不惯这种垃圾玩意。这种人就是欠打,打怂了他就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酒中客就这么住了下来。   那纨绔泡了一回冷水,病了一遭,安分了几日,病一好,立刻又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许家,叫嚣着要许家把许小姑娘交出来。   许家当然不愿意,急匆匆求救于酒中客。   酒中客从墙头一跃而下,将毫无防备独自前来的纨绔一顿暴打。   纨绔被揍得鼻青眼肿,慌得连忙告饶走了。   然后过了两天,他又带着一串儿虎背熊腰的家丁,每人都带着手臂粗的木棍,气势汹汹地上门来。   “来啊!你给老子过来!”纨绔躲在一众家丁背后嚷嚷。他上回的伤还没好全,嘴角还裂着一道伤,一大声吼就扯得生疼。   但他又不愿意在气势上输了人,于是一边倒抽冷气一边继续大声嚷嚷:“你有本事过来打老子!嘶——痛死老子了!”   酒中客挑眉,仰头灌了口酒,笑道:“你这要求奇怪的很,不过也是可以成全一下的。”   他轻描淡写地撂倒了一众家丁,将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的纨绔拎过来,又是一顿胖揍。   纨绔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痛得呜哇乱叫,嘴里胡乱扯皮:“痛死老子了!……啊!你们这群废材!还不来救主子!”   他刚开始还有力气拿县令来威胁酒中客,酒中客当听不到,照样揍,揍到最后纨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疯狂求饶,才住了手。   “还敢不敢来搞事?”   “不敢了,不敢了,大侠饶命……”   纨绔都快被吓得尿裤子了,哭得满脸邋遢,大败而去。   酒中客拍了拍手,掸了掸丝毫不乱的衣袖,琢磨了一下,回头对躲在门后看得拍手称快的许家三位道:“这回他该老实了吧?”   酒中客看过太多这种事情了,多数情况下,只要不牵扯到县令的切身利益,县令只会睁只眼闭只眼。   横竖一个小妾,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纨绔要真敢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扰县令,县令会宁愿把这小妾休了,都懒得管这种没好处收的破事。   而纨绔家里人也不会让纨绔真的拿这事去闹县令,他们虽然在外作威作福惯了,但也知道,他们在县令眼里,一根葱都不算。   果不其然,纨绔并没敢找县令。   但这回酒中客也失算了。   那纨绔还真是皮糙肉厚越打越不服气,不断带人来许家闹事,虽然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但他仍旧锲而不舍。   如此反复几次,许家人从最开始安心,又变成了担忧。   酒中客也觉得不好。   他是没什么关系,纨绔来一回,他就打一回,轻轻松松。   但他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啊,更何况纨绔来闹多了,对许小姑娘的名声也不好。   酒中客沉思了一夜,天亮后,提出来了一个法子。   “公子,您的早膳。”   小厮的声音恰好打断了谢清霁的沉思,他回过神来,发觉酒中客的记忆就此截断。   堪堪截断在他和许家老爷提出这法子前。   谢清霁有点头疼,又揉了揉眉心。   所以酒中客究竟想了什么法子?这记忆截断的时机未免也太巧妙了。   他压下满腹疑虑,坐在桌前,等着下人将早膳端上来。   早膳虽说是让人精心准备的,但在谢清霁眼里仍旧是粗糙的很。   好在吃早膳这件事不是触动记忆的关键事件,就算谢清霁一口不吃,也不会有影响。   等时间一到,就算许久一筷未动,小厮也只会当他吃过了,来收走餐具,继续后续发展。   谢清霁想了想,没动筷,试探着问了小厮几句话。   和之前风月楼里的莺莺燕燕一样,他是能和小厮交流的。   但小厮受秘境限制,能说的事情并不多,超脱于酒中客记忆之外的东西,他一概不知,谢清霁一问,他便含糊过去了。   故而谢清霁也没问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只知道等会儿吃完了早膳,许家老爷有请,说是要商量大事。   谢清霁不善言辞,问了几句,问不出什么后便止了声,安静耐心地等时间流逝。   他只以为酒中客等会儿见许家老爷,是要提出那沉思一晚的法子。   谢清霁对酒中客的法子一无所知,去见许老爷的路上,都在沉吟思忖着,不知等会儿要是说错了话,秘境会将他返回到哪里。   谁知等见了许家老爷,那中年男人灌了口茶,却是先开了口。   “昨日你提出来的那个办法……我们想了一晚上。”许老爷眉头紧皱,似乎很是犹豫,他停顿了很久,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实在不行,只能劳烦大侠了。”   许老爷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倏地跪下,冲谢清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您的大恩大德,我们许家无以为报……”   谢清霁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就侧身避过,旋即上前去扶他:“……这是怎么了?”   许老爷眼里蓄起心酸的泪水,他在谢清霁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再次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刻他好似苍老了十岁。   “如大侠仍旧愿意,我们便来具体商量一下这个法子吧。”   谢清霁眉头微蹙,立刻意识到他现在所处的时间点,要比酒中客截断的记忆晚一天。   酒中客今日来见许老爷,并不是来讲他想到的法子的……这是昨日的事了。   谢清霁谨慎地“嗯?”了一声,略微挑起疑惑的语调。   以不变应万变。   许老爷请谢清霁在一旁坐下,亲手替他斟了杯茶,谨慎问道:“昨日大侠说,愿替小女嫁去纨绔家……”   谢清霁:“???”   谢清霁懵了一瞬,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耳朵大概出现了幻听。   谁嫁?   嫁谁?   他下意识问了句“什么”,许老爷只以为他没听清,顿住,又重复了一遍:“昨日您说要替小女嫁去纨绔家,彻底解决这件事情,不知您的具体意思是?”   谢清霁:“……”   谢清霁这回终于确定了自己没幻听。   他错愕地眨了眨眼,不可思议又迟钝地想。   ——他现在,比较想彻底解决的,大概是这个秘境。   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司猪猪本体不是萝卜精,虽然大家总想绿他,但亲妈也不能让他真的头顶戴绿哇! 第48章   酒中客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不拘就体现在他对外界一切看法都毫不在意。   什么大胆的法子都敢想。   想到了就敢去做。   肆无忌惮的。   许林两家当了几十年邻居, 交情甚笃, 两个准备成亲的小辈都是两家人一起看着长大的。   两家长辈哪里舍得让这情投意合的一对小情人被纨绔拆分, 不得相守。   他们奈何不了纨绔, 便开始清点财物收拾包裹,打算让两个小辈悄悄成亲后就去邻县里避一避, 等纨绔彻底遗忘这事之后再回来。   纨绔不知他们暗地里的打算, 仍旧是隔三差五地来叫嚣闹事——他倒是没再带家丁来了, 因为他发现每次他带家丁来, 酒中客就揍他揍得格外狠。   鼻青脸肿,腰酸背痛。   于是他干脆自己跑来,伤一好就来, 横竖酒中客不可能打死他。   许家人不胜其烦,但又想不到别的法子。   酒中客道:“他是咽不下这口气。”   纨绔他母亲生了三个女孩后, 才得了个带把儿的。全家人如获珍宝,把纨绔当命根子一般娇惯宠着养着。   纨绔从小要什么有什么, 称心如意了二十年, 被纵坏了, 乍然吃了亏, 心中不甘,忿忿不平之下, 反倒越来越在意。   他花酒也不喝了,风月场所也不去了,狐朋狗友约他去野外玩耍, 他断然拒绝,大刀阔斧地往许家门口一坐,就赖着不走了。   “姓许的,给大爷开门!”   屋里酒中客听见外头动静,笑了笑,悠悠然喝了口酒,呼出一口肆意不羁的酒气,哂然道:“他不就是纳不着小姑娘不死心么,来,我教他死心。”   他早些年浪迹江湖时曾结识过一位易容高手,相谈甚欢。易容高手很欣赏他,与他称兄道弟,临别前便教了他一点易容手段。   酒中客回忆了一番,折腾了一顿,又找许小姑娘借了些胭脂水粉,稍作修饰,换了件经由许母改造过的淡粉衣衫,便施施然走去开门。   纨绔在这坐了大半个早晨了,叫过喊过,还试图去砸门——可惜没能砸开,许家早在酒中客的提醒下,将大门加固了一遍又一遍,坚不可摧,甚至墙头都钉了钉子,竖起许多锋利瓦片,防着纨绔爬墙。   纨绔吵闹许久,都见不到许家人出来,连平日那凶神恶煞的老揍他的那人都没了影。   他憋了一肚子气,有点怀疑许家人偷偷摸摸地连夜出逃了。   纨绔席地而坐,被那坚硬的青石板上硌得屁股疼,正准备回去喊人来砸门,就听见吱呀一声,紧闭了一早上的门打开了。   纨绔下意识抬头。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推门而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傲然中隐约透着潇洒。   和女子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纨绔觉得自己的心要因为跳太快而坏掉了。   这,这是天仙下凡了吗?   纨绔呆滞地仰着头,以往见着的风月场所里的娇媚小美人们一瞬间都失了颜色,他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得到这个人。   一见钟情是个什么滋味,他今日终于尝到了。   酒中客看了一会他发傻的模样,挑了挑眉,对自己久不施展却仍未生疏的易容技术表示很满意。   他半弯下腰,修长食指微微屈起,捏住了纨绔有些肉墩墩的下巴,红唇轻启:“成亲吗?”   酒中客刻意捏了捏着嗓音,声音不似平时朗润,但也不太像女子。   不过纨绔被美色迷惑,脑子都不会转了,根本没有察觉出不对来,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结果发现自己还不如面前的大美人高。   纨绔难得尴尬了一瞬,觉得有些丢脸,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他方才坐着的那块矮青石上。   这下他终于和大美人一样高了。   纨绔悄悄踮起脚尖,想也不想地道:“成亲!成亲!我马上就回去准备聘礼,娶你!”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大美人,跳下石块,一溜烟跑远了。   纨绔看起来真的很心急,明明昨天还被酒中客揍得走路都拐着腿,一摇一晃的,这会儿却跑得飞快,一下不见了影。   ——谢清霁目送纨绔离开,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秘境没有变化,意味着他这一步没走错。   他从换上酒中客当年哄骗纨绔的衣衫之后,就开始浑身散发冷意,就差往脸上写着“生人勿近”。   问纨绔“成亲吗”的时候,那音调更是冰冻三尺般的冷。一字字说出来跟吐冰块似的,嘣嘣嘣砸地上能砸出来三个坑。   ……若当年酒中客当真以这种语气来问纨绔,纨绔大概要吓到当场尿裤子。   好在秘境宽容,没让谢清霁和当年的酒中客一样,易容成女子。   而纨绔也没有受他冷冰冰的影响,仍旧像当年一般反应。   谢清霁这才勉强压住了自己想拆秘境的想法。   他垂眸看着自己僵硬如木的手指,眸底闪过一丝嫌弃。   纵然方才捏纨绔下巴时垫了一层衣袖,他还是觉指尖油腻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回去洗手,洗个十遍八遍才成。   酒中客……当真是不羁。   谢清霁想到这件事可能的后续,越发头疼起来了。   哄了纨绔回去备聘礼,到时候他不会真的要替许小姑娘……替酒中客嫁过去纨绔家吧!   谢清霁头皮发麻。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折身回屋去。   许老爷一直在门后等着,见谢清霁回来,忙不迭凑过来,询问如何。   谢清霁仿着酒中客的口吻,面无表情音调平平地道:“说是要回去备聘礼,准备要娶……”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那个有千钧之重的“我”字。   干脆闭嘴沉默,糊弄了过去。   关键事件完成了,秘境还不至于纠结这一点小问题,许老爷也没有在意,按着曾经的发展,继续和谢清霁商议。   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街道拐角,正站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他眼睁睁看着谢清霁走出来,捏着纨绔的下巴,从口型上认出来了“成亲”两个字……错愕之后又卷起了滔天怒火。   虽然知道谢清霁是无可奈何,那神情也表明了他无声的抗拒,但司暮还是气得想啃墙。   ……等这事结束了,他非得把这秘境拆了。   拆光!   一根草都不给它留!   他在原地忍了又忍,直到谢清霁身影消失在许家门后,还是没忍住,大步朝这边走来。   然而没走两步,以他为中心的一个小圈内,空气就忽然扭曲,景象瞬间模糊。   片刻后才恢复平静。   安安静静的街角,空无一人。   ……   秘境中时间流逝的飞快,几天时间眨眼就过。   美色力量强大,纨绔居然真的去和他爹娘说要娶妻了。   可惜他一见钟情脑子进水,他爹娘倒还不算糊涂,不愿儿子娶个没钱没势的小户人家,死活不肯松口。   纨绔过来和易了容的酒中客说这事的时候还有点委屈,一边委屈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会放弃的!等你进了我家的门,我会以正妻之礼待你的!”   酒中客睨着他,不置可否,只散漫地坐在座位上,一手撑着下巴,懒洋洋笑:“那你爹娘呢?”   纨绔就很喜欢大美人这副散漫悠然姿态,只觉充满了韵味,眼都看直了,忙不迭道:“我会说服他们的!到时候一定能把你扶正!”   他终于回过神来,长年累月混迹风月场所里的经验有了用武之地,开始花言巧语不间断,和之前在许家门口骂骂咧咧的样子判若两人。   酒中客本意是想“嫁”过去,到纨绔家里,把那一家不着调的都一并收拾掉,叫他们再不敢胡作非为,故而对纨绔的各种誓言只当笑话听,听完了啜了口杯中酒,笑了。   “好啊。都行。”   纨绔得他点头同意,大喜过望,和战战兢兢的许老爷商定了个日子,就屁颠屁颠就走了。   走之前还再三叮嘱酒中客:“出嫁那天你可要穿漂亮些!戴红盖头!”   他恋恋不舍:“我可真喜欢你!”   酒中客笑眯眯地应好,眼底却泛起鄙夷。   纨绔这喜欢,也太廉价了些,连个正妻之位也给不得,纳个小妾,一顶小桥子悄悄接过去的事,也有脸面说得这般郑重其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纨绔离开,心说等你洞房花烛夜,掀了老子的盖头,怕不是要吓得从此雄风不振。   纨绔这一走,许家门前终于恢复了安宁。   谢清霁也终于得了几天清静。   他曾悄悄出许家去,打算找找司暮,然而往往走不远,便会一阵眩晕,被秘境送回原地。   换了几种方式,试了几次都失败之后,谢清霁暂且放下了这个念头,略作试探地向许老爷他们打听消息。   但许老爷他们这些秘境中的“人”,就仿佛是台上的戏子,被人写好了剧本,只能念着既定的台词,多一句都不能说。   谢清霁同他们说闲话,他们会回应,可涉及别的,他们便开始装傻,要么一言不发,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总之就当没听见。   谢清霁便也放弃了,在瑟然忐忑中等来了纨绔和酒中客他们约好的“出嫁”日子。   然后谢清霁的忐忑便成了现实。   他看着面前这套被特别改过、完全能容得下他堂堂男儿身的红艳艳“嫁衣”,心情复杂:“……”   不知是否在秘境待久了,酒中客的记忆不在那么干巴巴的了,偶尔谢清霁也能真切感受到一点儿他的情绪。   譬如现在,谢清霁就隐约感受到了属于酒中客的情绪——好奇,又充满兴趣。   好似穿这么一件嫁衣,是个很有趣的事情。   谢清霁有一百个不情愿。   他看着这套嫁衣,眼底充满抗拒,有心想转身就走,刚起了这么个心思,便觉四周场景微微晃动。   ……是秘境在发出警示。   谢清霁默然了许久,终于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场试炼。   他从没见过这种服饰,僵直着指尖,去翻了翻,翻见层层叠叠好几层,红肚兜儿,大红里衣,下裳,绣金系带,外裳……应有具有。   ……酒中客或许是真切想尝尝穿嫁衣的滋味。   但谢清霁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他窒息地闭了闭眼,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拿起大红外衣,匆匆披上。   这衣裳是按着酒中客的身形做的,而酒中客骨架要比谢清霁大一些,故而谢清霁穿着这件外衣,有些宽松。   他勉强系好衣带,又松又长的衣裳沉甸甸的,缀着珍珠,绣着祥纹,行动起来极不方便。   穿好后,他等了一会,见秘境没有别的反应,松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敛着袖子转身往外走。   转身时他不小心瞥见了那露出大半截的肚兜,看见了两只戏水鸳鸯,还隐约绣着“百年好合”的字样。   登时被烫了似的收回视线,匆匆出了门。   许老爷他们都在外头等着,又是感激又是担忧的。   许小姑娘也在场,她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大侠很是崇拜,得到父母同意后,她捧着个什么小物件,凑到了谢清霁身边,抬手将那小物件递到了谢清霁面前。   是一只小锦囊,绣着平安两个字。   许小姑娘小声道:“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没有什么能回报的,给您绣了个小锦囊,里面放了我以前求来的平安符。”   她有点不好意思:“我绣得不好,您不要嫌弃……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我和林哥哥就要生离死别了。”   谢清霁道了谢,伸手接过,听见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心中微微一动,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冒昧问一句,你和林小郎君,很……相爱吗?”   这问题不会影响往事走向,于是许小姑娘很快回答了他:“是呀。”   十六岁的小姑娘,提及心上人,眼里都是亮闪闪的光,脸颊红扑扑的,泛起羞意:“我们一起长大,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   她看见谢清霁神色,反过来好奇地问:“您有喜欢的人吗?”   谢清霁又缓又轻地摇了摇头。   许小姑娘便一本正经道:“喜欢一个人很快乐的,您以后有机会可以试一试。”   她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性格再活泼,和一个大男人讲这么多,都已到极限,捂着红扑扑的脸就扑回了母亲怀里。   谢清霁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视线,朝许老爷他们微微颔首,道了声“安心”,便出了院子,一撩下摆,弯腰进了早就备好的大花轿里。   谢清霁御过飞剑,乘过马,坐过司暮的马车,还是第一次坐……出嫁娘的大花轿。   他躬身进了花轿,只觉入目皆是绯红,很不适应地眨了眨眼,才慢慢坐下。   谢清霁手里还搭着一块红绸,那是新娘子必需的盖头。   他垂眸看着那花里花哨的刺绣,实在没勇气往自己头上盖,只能尽量拖延到实在不能躲过的时刻。   他很担心一会儿酒中客还要和那纨绔拜堂,那大概会成为他不可抹去的噩梦……好在没有。   不知为何,纨绔家今日显得很慌乱,大红轿子被送到纨绔家停下,那纨绔也没出来接人。   只有个婆子见谢清霁盖头也不盖,就自己下了轿子,哎呀一声,急急忙忙走过来,一把扯过谢清霁手里的红盖头,抖开就往谢清霁头上盖。   一边盖一边语气不善地道:“我们家少爷现在忙着没空搭理你,你先到他屋里等着——你可懂些规矩!不要惹是生非!”   那婆子推推搡搡地将他塞到了一间布置得极为喜庆的屋里,交代了一声别乱来,便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谢清霁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懵了。   他毫不犹豫地将红盖头掀了,随手搁在一旁,还想将红衣脱下……秘境抖了抖。   谢清霁忍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屋里四处走了走,想推门出去……秘境抖了抖。   谢清霁再忍了。   纨绔这屋里乱七八糟的,谢清霁转了两圈,便目不忍视地皱起了眉。   他打量了一会,没见着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欲去窗边开了窗透透气,眼角却瞥见了桌角边躺了本书册。   谢清霁眼力极好,一下便认出来上边的字。   秘戏十八式。   这是何物?   是什么招数秘籍吗?   那纨绔竟还看这些,难不成是被揍怕了,想练几招去对付酒中客?   横竖闲来无事,秘境又不许他离开。   谢清霁弯腰,捡起来这本书册。   这本书册很薄,只有十几页,里面画着各种人物图,看样子被翻过不少次。   谢清霁翻了三四页,立时皱起了眉头。   这,这是什么东西!   刚开始还算是正常,一男一女跌坐在地,衣衫凌乱摆了个奇怪的姿势。   也不知是什么功法的起手势。   谢清霁沉思了片刻,没想起来哪门哪宗的起手势是这样的。   他便继续翻下去。   结果越翻越奇怪。   那一男一女身上渐渐就没了衣衫,姿势越来越诡异,还交缠到了一起,扭曲成一团,面上神色极为痛苦。   谢清霁一松手,这薄薄的画册就重新落回地上。   他神情不太好,有些凝重——这是哪儿传来的邪门功法!竟让人看着走火入魔似的。   等以后回了飘渺宗,他要将这事告诉司暮,让他查一查,再好好告诫一番宗门里的小弟子们,可别让他们下山历练,胡乱学坏了……   谢清霁正思忖着,忽然听见身后窗台传开撬窗的声音。   他下意识回头,恰好那窗被人撬开,露出一张好几天未曾见着的面容来——是司暮。   谢清霁心头不知不觉泛起一点儿欣喜,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面上带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欣然喊了声“司暮”,抬步正要朝窗边走去。   却见司暮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见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   尔后撑在窗沿边的手一松,扑通一声,就从窗外跌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一抱呢个抱一抱,抱着我的小福泥上花轿 第49章   谢清霁愣了一瞬,赶紧去窗边看人。   纨绔这屋就一层, 那窗也不过半人高, 所以是窗台上生钉子了还是烫手了, 司暮怎么就摔下去了?   谢清霁到窗边探头望去。   司暮摔了个结实, 刚坐起身来,就看见谢清霁错愕地看着他。他干脆就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抬手要谢清霁拉:“小师叔, 拉我一把。”   他方才撬开了窗准备翻进屋去, 手腕刚聚力双腿刚腾空, 就看见一袭红衣的谢清霁回头冲他一笑。   自入了秘境,没了灵力,他们之前在面容上做的伪装便尽数失效。   故而现在大家都是原本的面貌。   素来冷清如雪矜贵不可攀的人, 乍然披了一身红衣,那视觉冲击力, 堪称震撼。   偏谢清霁对此无知无觉,翩然回眸时, 唇边还噙起一丝浅淡的笑。   那两片形状优美的薄唇, 在红衣的映衬下, 似乎都殷红了几分。   染上了属于尘世的颜色。   司暮被那一眼望得乍然失神, 手和腿都不听使唤了,扑通一声, 就摔了下去。   谢清霁一手捞起沉甸甸的袖子,另一只手朝司暮伸去。   嫁衣的宽长衣袖连带着谢清霁原本的衣衫都被卷了起来,露出半截素白如瓷的手腕。   司暮毫不迟疑地握住, 稍一借力,便一跃而起,毫不停顿地一手撑着窗台,翻身跃入。   谢清霁微微偏开身子,给他让了点位置。   见司暮安然落地,便下意识想松手。   司暮却握紧了,揽着谢清霁清瘦笔直的腰身,轻轻一带,扣进怀里。   他垂眸,沉沉地笑了声:“第一次。”   谢清霁懵:“……?”   司暮慢慢道:“第一次见小师叔穿得这般……艳丽。”   嫁衣宽松,并不合身,方才一番大幅度的动作,更是拉扯得肩头处滑落了一截,露出里面的白衣。   司暮视线微沉。   离得太近了,谢清霁有点不自在,稍稍退了半步,又想到身上这件被迫无奈套上的嫁衣,更显赧然:“是不是很难看……秘境不许我脱。”   他低头看了眼衣衫。   其实这嫁衣并不难看,新娘子的嫁衣又有哪里会有难看的呢。细线穿着珠玉,金线绣着同心纹,针脚细密,每处细节都极为精致。   可惜穿在了错误的人身上。   别说司暮没见过了,他在认得司暮以前,也没穿过这么色调夺目的衣衫。   看起来大概很奇怪吧……又丑又糟糕。   谢清霁越想心情越低落,特别是听见司暮毫不掩饰地一声充满肯定的“嗯”之后。   他轻轻挣脱司暮握着他的手,低头解嫁衣的系带,心说就算是秘境再抖他也要脱掉这衣衫。   简直是……太丢人了。   他心里急,解系带的动作便也跟着急了些。   然而嫁衣繁琐,那系带也很复杂,谢清霁刚开始系得时候是按着普通方式系着的,不成想现在那系带居然……自己打成了一个死结。   谢清霁越急,那系带便系得越紧。   到最后他无措地捏着两根系带,头也不抬,只闷声道:“……你让一让,我去找个剪子来。”   蔫哒哒的。   如果是小狐狸,大概现在小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也许还要委屈地抱一下大尾巴。   司暮收回思绪,将臆想中的情景都掐灭,轻笑一声,松开了揽在谢清霁腰间的手,捏住了那缠成一团的死结。   才慢吞吞地解释:“小师叔不难看。”   谢清霁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司暮是在回答他上一句问话。   可是司暮方才不是在“嗯”吗……   那不就是在说他难看的意思吗?   司暮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着结,补充道:“是这衣服太难看了,配不上小师叔的风姿。”   他指尖顿了顿,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小师叔想穿这样的衣衫,我有许多。”   ——要穿穿他的。   ——别再穿别人乱七八糟的衣衫了。   谢清霁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居然领悟到了司暮没说出口的意思,腾的一下,只觉一股热气冲上脸颊。   滚烫滚烫的,也不知脸烧红了没有。   应该没有吧。   他强作镇定,垂眸盯着司暮的指尖,不敢抬头,低声反驳:“……这是秘境所迫,我,我平日才不穿这些。”   红艳艳的,穿着像个苹果似的。   谁、谁愿意穿啊!   那系带上还绣着许多金线,金线上又穿着圆溜溜的珠玉,方才谢清霁解不开,就是因为那些丝线和珠玉互相缠绕在一起了。   司暮耐心又细致的一丝一缕解着。   谢清霁垂眸看了一会,忽然就生出一种危机感。明明这嫁衣里他还穿着自己的衣服的,可不知为何,他就有一种错觉……   好似司暮解开了这两根系带,他就要彻底袒露在司暮面前了。   谢清霁一会儿惴惴不安,一会又自我宽慰是想多了。   直到在司暮将系带解开的一刻,他才猛然发觉,近来他情绪多变,胡思乱想的频率也多了起来,特别是在司暮面前。   总是莫名其妙想一些奇怪的念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脑子生病了吗?   司暮道:“小师叔,抬手。”   谢清霁还在纠结自己的脑子是不是魂归时出了意外,傻掉了,没细思司暮的话,司暮说什么,他便乖乖地做什么,抬手放手乖顺无比。   让司暮都颇为意外。   司暮将脱下来的嫁衣随手搭在窗台上,挑了挑眉,意兴盎然道:“小师叔。”   谢清霁回过身,才发现那碍眼的嫁衣终于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若无其事地抬手,装作随意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觉得温度消散了许多,安心下来:“怎么了。”   司暮笑吟吟道:“小师叔,你看我这宽衣解带的技术可还行?小师叔以后还需要这样的服侍吗?我贴身伺候随叫随到。”   谢清霁:“……胡言乱语。”   才刚得了司暮援助,他也不好意思太严厉地斥责司暮。   谢清霁转了话头,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司暮耸肩摊手:“刀客途径此处,听闻有纨绔要强娶人小姑娘,便把那群不着调的都收拾了一顿。那纨绔被收拾得可惨,怕是再也不敢做坏事了。”   谢清霁恍然:“怪不得方才来时一片兵荒马乱,无人来管,也不见纨绔……酒中客原本也是打算借着这机会,将他们教训一番的。”   一个替嫁过来准备大展拳脚,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机缘巧合之下,曾有一醉之缘的两人就此重逢。   当年刀客想着救人救到底,闯入喜房,欲把那被强娶而来的小姑娘救出火海。   结果却看到了一身红衣姿容飒爽的酒中客。   大概也是被惊得不轻。   不过这倒也成了他们后来携手走江湖的契机。   酒中客不爱吃回头草,但耐不住回头草自己凑到面前来了。   他和刀客虽只有一醉之缘,又是许久未见,本该彼此生疏的,可酒中客想起两人拼酒的滋味,一下就觉得面前人熟悉起来。   他大步走来,熟稔地拍了拍刀客的肩,朗声笑道:“好久不见。”   刀客自然也记得他——酒中客本打算今天和纨绔摊牌的,故而也没易容,反正盖头一盖,谁也瞧不见他。   于是刀客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像酒中客这种肆意不羁,喝酒如喝水的人,只一面都叫人难以遗忘,更何况他们还曾共饮一场。   那是克制内敛的刀客这辈子第一次肆无忌惮的醉酒。   醉到不省人事。   他在彻底醉倒前,还朦胧闪过一个念头,等醒后,他要和这位酒中侠客好好结交一番。   可谁知酒醒之后,身边已经人去榻凉。   若不是地上还歪歪倒倒躺着只酒杯,刀客都要以为昨夜和他一起酩酊大醉的人,是黄粱一梦。   ……所以那也是刀客这辈子第一次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他偏头看了眼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缓声道:“好久不见。”   酒中客对刀客的冷淡态度并不在意,当年共饮时他就知道刀客是个闷葫芦,整个晚上讲话都是一个一个字蹦出来的,还少得可怜,基本就是闷头一杯接一杯。   他想到了什么,一撩衣摆,冲刀客旋身转了一圈,哈哈大笑:“你瞧我穿这身,好看不?”   好好一身繁复奢华的嫁衣,硬是被他穿出来豪放不羁的感觉。   刀客是个实诚的人,他老实道:“不好看,不适合你。”   酒中客这样的人,该如清风明月清清爽爽。这红色太艳丽了,过于妩媚又充满俗尘气息,不适合酒中客。   酒中客眉梢一挑,没生气,反倒因为刀客的不见外而感到高兴。   他豪爽地伸手一扯,就将那嫁衣扯作两半,随手扔到一边,满不在意道:“没穿过,还蛮有意思的。”   酒中客一边说着话,一边三两步走到窗台边,手腕一撑,就轻轻松松地跃出窗外去,然后旋身朝刀客伸手:“此事既已了了,我便准备离开了。你若不介意,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他还没肆无忌惮到连那备好的肚兜都往身上穿的地步,里面一应衣物都是自己的,只在外边披了件嫁衣。   此时脱了红衣,便露出了里面素白的里衣,风一吹,衣摆拂动,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健朗,如山间从不停留的风。   刀客盯着他伸出来的手。   沉默了许久。   才轻轻抬眸,像初次见面那边,应了一声:“好。”   ……   短暂的回忆片段又结束了。   谢清霁和司暮各自回神,司暮摸了摸下巴:“所以下一步,我们也该溜了?”   他琢磨着酒中客的性子,又思索着方才隐约感受到的刀客的情绪,对两人的后续发展有了极大的兴趣:“走吧小师叔,我们也去浪迹江湖。”   司暮还是第一次和谢清霁一起历练,某种层面来说,也算是和刀客的某些心情对上了。   谢清霁却没动,他想起酒中客的请求,沉吟片刻,道:“场景几经变换,你可有见到刀客的魂魄?”   司暮唔了声,思忖片刻,摇头:“没有。”   他想到了什么,复又道:“不过倒是捡了个东西。”   司暮从袖里摸出来一块巴掌大的不规则碎片,也亏得他衣衫质量好,没被那锋利的碎片棱角戳穿。   司暮道:“上回饮酒后场景变换,我被独留在旧屋,晕了一会,回过神后,手边落了这么个东西。”   谢清霁就着他的手看了两眼,越看越觉那碎片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凑近了碎片,鼻翼翕动,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酒气。   谢清霁猛然醒悟:“啊,这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被司暮随手搭在窗台的嫁衣就被风吹得滑落下来,伴随着一声清脆声。   一块巴掌大的碎片掉落到他脚边。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有个暗戳戳的梦想,他想要养一只奇迹福泥!   点击即可预约下载→奇迹福泥环游飘渺.apk   ——————   明天周三可能早上更 第50章   谢清霁弯腰捡起碎片,翻来覆去看了看, 又和司暮手里的比较了一下, 寻了一边, 轻轻贴合过去。   拼起来了。   虽然裂口处有一些小小的豁口, 但并不妨碍两块碎片拼凑成一块更大的带着弧度的碎片。   隐隐约约的酒气从碎片上飘了起来。   “酒坛子……”谢清霁喃喃,“是酒中客的酒坛子。”   是古战场上, 酒中客手里的酒坛子。   也是残镜里, 和刀柄一并显示出来的酒坛子。   谢清霁隐约琢磨到什么, 但来不及细思, 便听见一个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人还在屋里……”   大约是在说之前被送进来的“新娘子”。   谢清霁被打断思绪,下意识和司暮对视了一眼。   司暮哂然一笑,轻巧地翻身跃过窗, 朝谢清霁伸手:“小师叔,我们该跑路了。”   纨绔已经被刀客收拾了一顿, 不敢再造次,现在约莫是灰头土脸地准备将强娶回来的人乖乖送回去。   不过纨绔和刀客都没想到, “嫁”过来的人不是真正的小姑娘, 也不想被送回去。   于是机缘巧合之下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干脆就跑掉了。   正路出去会撞上纨绔那一群人, 司暮早前把纨绔家摸了个大概, 带着谢清霁东拐西绕,跑到了后院高墙边。   这里有个小小的后门。   后门上了锁, 不过问题不大。   司暮从旁边揪了一根铁丝,正准备把门锁撬开,不知哪个下人刚好路过, 惊叫了一声:“谁!”   便急急忙忙跑过来。   谢清霁眉梢轻挑,还想看司暮怎么处理,却见司暮动作忽地一顿,好似发现了什么事,眼底闪过一瞬的惊奇。   旋即他就将手中铁丝一扔,长臂一伸,揽住谢清霁的腰,轻轻松松平地跃起,足尖在高墙上一点,又轻飘飘地跳了下去。   这高墙可不矮,没有助跑也没有借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翻过去……   谢清霁问:“你灵力恢复了?”   正说着,他也觉察出体内凝塞许久的灵脉开始变得通畅起来,灵力在缓慢地恢复。   身后传来开锁的声音,两人及有默契地不多言语,先跑再说。   这匆匆忙忙之下,谢清霁也忘了和司暮提那本邪功秘籍的事,两人循着本能跑了一会,甩掉了身后的人,才慢慢停下脚步。   安静地等待四周逐渐模糊的景象开始新的变化。   他们的灵力只恢复了些许便又停滞住了,不过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一个开启新篇章的信号。   酒中客和刀客两人都渐渐感受到了这神秘的力量,惊奇之余,两人开始仔细琢磨起来。   他们都是天赋异凛的人,虽然一开始对这神秘力量一无所知,但时间久了,也摸索出一点规律来,开始有意识地吸纳灵气。   并尝试着用这神秘力量和武学相融合。   他们自纨绔家重逢,便开始一路同行。   漫无目的,四处浪迹,随心所欲,或以天为被地为席,或小舟悠悠飘过几重山,一路行侠仗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而谢清霁和司暮两人,刚开始还要遵循秘境的规则,去完成催动记忆的关键事件,但后来他们又陆续捡了三四块酒坛子的碎片,并尝试着将它们都拼起来后,秘境就发生了变化。   ……它自己又幻化出一个酒中客和一个刀客来了。   真正的酒中客和刀客开始重复他们的往事,谢清霁和司暮两个虚假替身便被秘境遗弃,不需要再寻找完成关键事件,只需要跟在刀客他们身后,跟着他们将回忆走完。   酒中客和刀客这一路同行,便是好几年。   他们行事越发默契,从最开始的还要商量几句,到后来的对视一眼便知彼此想法。   有偶遇的同行戏谑笑言他们这怕不是亲生的好兄弟,关系这般好。   刀客是一贯的沉默寡言,酒中客喝着酒,半眯着眼和他们插科打诨,脑海里却不知怎的闪出来一个想法。   ……不够。   亲兄弟也不足够。   酒中客忽然沉默下来,他微微皱起眉,又喝了一大口酒,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贪心了一些。   亲兄弟也不足够。   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总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还能再亲近一些。   酒中客偏头看刀客冷峻的面容,感到些许困扰。   那……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走遍花丛片叶不沾身的酒中客,深刻验证了当局者迷的说法,他对别人的事能侃侃而谈,对自己的事却琢磨不透。   如此困扰了几日,他深觉不行,再这样下去,他要憋闷疯了。   酒中客觉得找点乐子放松一下,转念一想,便想到了久未涉足过的风月场所。   和刀客同行后,酒中客便很少再去这种地方。   一是刀客看起来就和那些地方格格不入,他没法想象一脸冷漠的刀客站在莺莺燕燕之中的场景,二是自和刀客同行,他就再不缺乐子。   虽然刀客沉沉闷闷的一天只说几句话,但酒中客觉得,就算和他一言不发的对饮美酒,也是个很有趣的事情。   于是掐指一算,他也好久没去听过小曲儿了。   酒中客兴致一来,便拉着人到一处还算繁华的城镇里,往风月场前一站:“你来过这地方没有?”   他兴致勃勃:“这地方挺有意思的,等会儿你可以好好乐一乐。”   他本以为刀客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来——之前都是这样的,他每次心血来潮提出想做什么的时候,刀客都会沉默着点头,从不反驳。   可这次刀客却定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点头。   酒中客奇道:“怎么了?看不上这家?”   刀客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了口:“不去行吗?”   他想说这种地方不是很好,但他又从没说过别人坏话,一时难以启齿,只能艰难又苍白地重复了一遍:“别去……我们回去喝酒吧。”   然而酒中客今天兴头上来了,许久没来过,他还真有点想念那些软媚可怜的小美人儿。   他拉着刀客往里走:“走吧,就听听小曲儿,说不准你也喜欢。”   他拽了拽刀客的袖子,没拽动。   再回头看时,刀客垂了眸,将袖子从他手里扯回来了。   酒中客:“?”   刀客没看他,默然转身,一言不发,独自回了客栈。   酒中客第一次被甩了面子,他有些莫名,也有些气了,他站在原地,没追上去,只皱着眉想。   不去算了,他自己去。   酒中客轻车熟路地上了楼,扔了一把银子到迎面而来的老姆妈手里:“叫弹琴唱曲儿最好的小美人们都叫过来。”   老姆妈捧着银子,心花怒放,连声应好,立刻安排上了。   酒中客一如往常,懒洋洋地往主位一坐,自斟自饮,看堂前几个娇俏软媚的小姑娘弹琴弹琵琶唱小曲。   看了一会,他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曾经很喜欢的小曲儿,此时听在耳中,仿佛听牛在啃草,咯吱咯吱的,没滋没味的。   酒中客手里端着酒,许久都忘了喝,心不在焉地想。   刀客现在在客栈里吗?   他在做什么?   睡觉了吗?吃饭了吗?有没有自己喝酒去了?   他想了又想,渐渐出神,连小美人儿娇声唤他都听不到。   那些个小姑娘们惯经风月,什么客人没见过,见酒中客出神,便各施本事,凑过来吸引他注意。   酒中客正发呆,面前陡然凑过来一群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他愣了一瞬,然后觉得没意思极了。   他站起身来,将剩下的一把银子都扔到了案几上,留给她们自己分,便拂袖离开。   刀客说得对,还不如他们自个儿对饮呢。   酒中客买了酒,回到客栈,准备和刀客喝几杯,谁知回去一看,刀客那间屋里已经熄了灯。   这么早就歇息了啊……   酒中客一手把着酒坛子,站在刀客门口,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打扰,悄悄地回了自己房间。   翌日两人醒来碰见面,若无其事地互相打了个招呼。   谁都没提昨晚的事,但两人之间的气氛,悄无声息地就变化了些。   表面上来看还是挺正常,但酒中客就是觉得……刀客好像忽然就冷淡下来了。   他有心想同刀客说玩笑话,讲着讲着,见刀客没什么反应,他又渐渐安静下来,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心虚。   旋即酒中客就在心里反驳自己。   心虚个什么,不就是去听了个小曲儿吗。   他隐约觉得自己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又没琢磨出是什么不对。   在这种心情下,酒中客难得地老实了几天,终于憋不住了,眼见的中秋节到了,他终于下定决心,和刀客讲个清楚。   再不济道个歉么。   酒中客嘀咕着。   这么几年兄弟情,刀客总不至于再生气吧。   酒中客在中秋节这天,掐着刀客起床的点,凑过去问他:“哥,今个儿中秋节,我们出去走走啊?”   刀客比他年长一岁,不过酒中客更多时候都是喊刀客名字,只有这会儿才想起来喊声哥。   充满讨好意味。   刀客听见一声哥,抬眸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于是两刻钟后,两人拾掇完毕,走上街去。   两个大男人平时行走江湖,随性惯了,去过无数地方……还真没这么一本正经的逛过街。   走了一会,酒中客觉得不对,他问:“哥,你觉不觉得这大街上也太冷清了些,今天不是中秋吗?”   他以前从不过节,但印象里,这些团圆的大节日,应当四处热闹才对啊!   怎么这街上这般冷清,也就开着几个吃食铺子,零零落落坐着几个人。   刀客沉默地看他一眼:“现在卯时末。”   一大早的,谁出来热闹。   酒中客一拍脑门,恍然:“哦……”   他们俩渐渐走得远了。   街道拐角处转出来两个人。   正是司暮和谢清霁。   他们如今不必再插手酒中客和刀客的事,但还是得跟着走……那碎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他们得及时将碎片捡走。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分析,他们都觉得这碎片和刀客的魂魄有很大关系。   ……虽然他们也不甚清楚为何找的是刀客的魂魄,找到的却不是刀客的刀,而是酒中客的酒坛子碎片。   不过这也不要紧,等集齐了碎片,重新到古战场,找到酒中客,谜团也就解开了。   谢清霁两人遥遥跟在酒中客他们身后。   静悄悄地走着,一时无言。   这段时间酒中客和刀客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突飞猛进。   司暮气人的本事一流,哄人的本事也是绝顶优秀。   谢清霁被他哄得都快没了脾气,对他死皮赖脸的各种要求都没法拒绝,无可招架,只能板着张脸随他去。   司暮得寸进尺,刚开始只是一本正经地说,怕秘境出意外将两人分开,于是牵起了手。   慢慢的,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越来越多。   到后来谢清霁不知不觉都习惯了他的亲近,偶尔司暮趁人不注意,还能讨到一个浅尝辄止的抱抱。   谢清霁对此无知无觉,像掉了温水里而不自知的小狐狸,懵懵懂懂的,丝毫不知未来堪忧。   而司暮只觉心花怒放,胜利在望。   绕了几圈,大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小摊贩们开始摆东西出来卖了,各种小玩意儿都有。   一个扛着糖葫芦的人吆喝着走过,谢清霁在骨骰小镇里见过这东西,下意识望了眼。   司暮瞧见了,笑吟吟道:“糖葫芦,甜滋滋。”   谢清霁抿了抿唇,把视线收了回来,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司暮问:“小师叔想要?”   他作势要去买,谢清霁眼疾手快拉住他袖子,抿着唇沉默片刻,才不自在道:“……秘境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没说不要,只说是假的。   司暮了然,小师叔就是爱憋话,想要也不肯老老实实说,非得拐弯抹角藏着掖着。   他顺势牵住谢清霁的手,按照惯例,藏在袖子下。   他倒是不介意大大方方牵手的,但是小师叔害羞,非要袖子挡着,他也没办法。   “假的不要紧,等出秘境了,我给你买。”司暮信誓旦旦,“我让他们给做糖山楂,糖苹果,糖橘子……小师叔想要什么我就买什么。”   谢清霁感觉自己的小心思好像被戳穿了,他忍着赧意,板着脸反驳:“我非稚儿,不吃这些。”   司暮“哦”了声,若无其事道:“那我买给小狐狸吃,小狐狸还小呢。”   谢清霁:“……”   谢清霁不吭声了。   小狐狸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原本两人都是很有默契地避开不提的,但最近不知为何,司暮就总爱拿小狐狸说事。   偏生谢清霁在别的事情上都还能硬气几分,一提及小狐狸,他就自觉气势弱了,说话都没了底气。   也就只能憋闷地任司暮调侃。   中秋佳节确实要比平时热闹许多,民间普通百姓要远比仙修们更看重这些节日,而中秋又是有放花灯的传统的,于是大白天的,就有不少人开始卖起了花灯。   谢清霁没见过这样小巧的玩意儿,路过一个小摊时,又忍不住悄悄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看见了一盏特别的花灯。   旁的普通花灯大多是做成莲花形状的,这盏也是,不过它新奇就新奇在,那莲花心处,除了一截蜡烛,还卧着一只粉色的小狐狸。   小狐狸团着蜡烛,尾巴微卷,脑袋微歪,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守着蜡烛。   还有这样的灯……   谢清霁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怕司暮发现,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掩饰性地看向前方的酒中客和刀客。   那两人也在买花灯。   中途有一段路他们没跟着刀客和酒中客,这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好像关系又恢复亲近了。   酒中客捡起两只花灯,对比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刀客看着他,眼底复又泛起笑意。   他们说要逛街,就还真老老实实逛了一天,除却中午去吃饭的时间。   大街小巷来回走了十来遍,走得小摊贩都认得他们了,见他们走过来一回,就笑呵呵地打一回招呼。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夜色渐深。   酒中客的思绪从混沌到逐渐清明。   今天不设宵禁,许多人踏着夜色出来玩闹,其中不乏许多年轻男女,成双成对的。   这是他们难得的相约时光。   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去游街、去买花灯,然后到河边去点燃、许愿、放到水里去。   长长的河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桥头树头,多的是含羞对望的年轻男女。   酒中客站在河边,看见一对牵着手的年轻小情人路过,思绪终于彻底清明。   ——比兄弟还亲的关系还有什么?   ——还有亲密无间的爱人。   他深吸一口气,越想越明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年轻小儿,也从不扭捏作态,之前没想明白只是当局者迷,现在一旦想清楚了,便恍然,然后决定立刻行动起来。   这所谓行动,便是找刀客表个白。   酒中客把花灯往怀里一揣,拉着刀客找了个暂且还没人的树头下,站定。   刀客本来正准备点燃花灯放河里呢,突然被他拉走,有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然后他便看到向来神情洒脱漫不经心的人突然肃了神色:“哥。我给你说件事吧。”   声音也是难得的严肃。   刀客心头一突,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花灯,心莫名提了起来……他方才朝花灯偷偷许了个很过分的愿望,不会被酒中客听见了吧。   “哥,咱们不做兄弟了吧。”   刀客猛然抬头,神情错愕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张了张口,发现嗓子都黏在了一起,说不出话来,正惊慌间,却又听酒中客一字一句格外清晰道:“咱们换个关系。当情人,怎么样?”   ……   明月高悬,星辰散落,万里无云。   谢清霁不喜欢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虽然自酒中客和刀客出现后,他们在秘境里就成了隐形人——他们从众人面前走过,众人也看不见他们。   不过司暮还是很照顾谢清霁的心情,带着他去桥上站着。   大家都涌入河边放花灯了,桥上的人反倒不多。   谢清霁放眼望去,河面上星星点点的全是花灯,各式各样,灯火明灭,顺着水慢慢悠悠地飘走。   整条河仿佛一条会发光的锦带。   谢清霁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又想起来那只卧着小狐狸的花灯。   不知道那只小狐狸花灯有没有被人买走,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放到河里……他视线掠过满河面的灯,又转到河边放花灯的人群中。   看着看着谢清霁看见了树下的两个人,一愣,下意识就转手拽了拽司暮:“……他们在做什么?”   原本还分开站着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抱在了一起,还……   谢清霁还待仔细看他们,眼前一黑,司暮抬手掩住了他的眼。   “司暮!”   谢清霁微恼,抬手握住司暮手腕,想把他的手拉下来,却听见司暮悠悠说了声:“小师叔,人家小情人接个吻,非礼勿视。”   谢清霁的动作就顿住了,他回想了一下两人的姿势,耳根子慢慢红了,他沉默了一会,小声道:“……那你也非礼勿视。”   司暮“唔”了声,眼角扫都不扫一眼河边,眼前有美景,他做什么还要惦记别人的。   他看着谢清霁不知不觉染上绯红的耳垂,有些意动。   “小师叔。”   “嗯?”   司暮一手捂着他的眼,一手揽着他的肩,将他带转过身来。   “非礼勿视,但是可以学。”   司暮感觉谢清霁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了颤,扫得他掌心痒痒的。   他笑眯眯道:“小师叔,要学吗?”   司暮松开手,望见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眸,眸里倒映着一个他。   也只有一个他。   作者有话要说:  非礼勿视,请大家自觉捂眼睛。(正直.jpg) 第51章   捂在眼上的手松开了,谢清霁从黑暗中回神, 便对上了司暮专注的视线。   他和司暮对望了片刻, 不知这么的, 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讷讷地“啊”了一声,问:“学……学什么?”   司暮道:“他们在做什么, 我们就学什么。”   谢清霁有一瞬迟钝, 顺着司暮的话想起来方才看到酒中客和刀客在做什么。   ……他们在亲吻。   谢清霁又气又赧然, 抬手要打司暮:“胡言乱——”   他话音未落, 司暮忽然勾唇一笑,两手把住他的腰,就跟抱孩子似的, 轻轻松松地把他抱了起来。   又将他放在了桥是石栏边坐着。   谢清霁猝不及防,手扶在司暮肩头, 稳住身体:“你又做什么……”   石栏不算很高,但谢清霁坐上去后, 立刻就比司暮高了小半个头。   他懵了懵, 下意识要跳下来。   司暮却上前半步, 身体微微顶住了他的两条腿, 不让他乱动,尔后松了手, 却不缩回,伸长一拢,在谢清霁腰后十指扣紧。   这腰, 恰能满他怀。   司暮笑道:“小师叔。”   这个姿势让谢清霁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孩子,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轻咳一声,低头,故作镇定:“怎么了?”   司暮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身后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花灯河上。   他道:“今晚月色很好,星辰漫天,河里的花灯数都数不清……小师叔,你觉得这景致好看吗?”   谢清霁不明所以,随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了眼。   河里的花灯越来越多,一盏挨着一盏,盛着无数人的心愿,轻轻柔柔地顺着水往远处飘。   谢清霁从没见过这般场景,望了片刻,才回过头来,谨慎道:“好看。”   司暮就好似在单纯地同他闲聊:“那你喜欢吗?”   谢清霁不疑有他:“喜……”   未说尽的“欢”字被司暮咬断在齿尖,模糊在紧贴的唇间。   司暮一仰头,就准确无误地吻住了谢清霁的唇。   谢清霁错愕之下没反应过来,毫无防备的唇犹自微张,立时失守。   司暮一改近日温和作态……或许说,是终于恢复了强势的本色,一顿攻城略地,霸道而不容拒绝的气息瞬间侵占了他唇舌间。   谢清霁彻底懵掉了。   很久远以前的那次渡酒,也不过是双唇相依一触及分,哪里有像这次这般缠绵着久久不分。   谢清霁脑子一片空白,被动而木讷地任由司暮追逐纠缠,甚至都忘了呼吸、忘了吞咽,只茫然而无力地推拒。   然而徒劳无用。   他想抬头躲过司暮的禁锢,可司暮好似猜到了他的想法,抬眸扫他一眼,环在他腰后的手便不轻不重地揉了揉他的尾椎骨。   谢清霁原本绷得死紧的身体立时一颤,脊椎处的灵脉仿佛被充沛而滚烫的灵力冲刷而过,瞬间带起一片酥麻。   他登时泄了气,没能忍住,一声柔软的哼唧声从唇齿间悄悄溜了出来,又被司暮凶狠地吞了下去。   这短暂的一声哼唧,谢清霁自己也听见了。   他只觉浑身的血液在霎时间都涌上了脑海,整张脸烧得发烫。羞耻得连藏在鞋履里的脚趾头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他眸光涣散了片刻,又聚焦起来,和司暮对视。   司暮也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沉黑明亮的眸里,融着漫天月色,映着满天星光,而他就藏在司暮眸底深处,被月色与星光包容着。   轻柔而温情。   望着望着,谢清霁又觉得那月色星光都化作了烈火一片。灼然热烈,不将他燃烧殆尽都不甘罢休。   可他居然生不起反抗的心思了。   不仅不想反抗……甚至还想就此沉溺在这虔诚又热诚的眸光里。   ……那一定很温暖啊。   谢清霁恍恍惚惚地想。   身前是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身后是桥下花灯入河星星点点。   不知何时,谢清霁两只手都搭在了司暮肩头,环住了司暮的颈脖。   他好像是认命了,乖乖地低着头,与司暮亲密的交换着气息。   明明是他身居高位,无论是身份还是此时的姿势。   可他现在却像是变回了小狐狸,悄悄收起了利爪,朝禁锢他的大野兽顺从地垂了头。   温柔地弯下了柔软的颈脖。   向大野兽送上了自己。   司大野兽凶巴巴地欺负了一顿小狐狸,稍微慰藉了一下自己多日以来看得到吃不着的思念之苦,便放缓了攻势,转而开始温柔地哄小狐狸。   哄得小狐狸神魂颠倒,几乎要忘记身在何方。   才眷恋不舍地松了嘴,拉开一点距离:“小师叔,呼吸。”   晶莹的银丝随着他的动作被拉长,司暮舔了舔嘴角,见谢清霁还是两眼发懵地看着他,忍不住又在谢清霁唇上亲昵地碰了碰,渡过去一口滚烫的气,笑吟吟道:“小师叔,我脖子都要被你勒折了。”   司暮的气息也有些不稳,声音低低沉沉,直往谢清霁耳朵里钻,谢清霁一个激灵,陡然回神,仓促地推开司暮,就往地上跳。   可他全身力气似乎都耗尽在那场亲吻里了,足尖踩地,一个踉跄,竟没能站稳。   全靠司暮揽着他的腰,才没摔着。   谢清霁急促地喘息着,靠在司暮怀里,方才还不觉,此时结束了,他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密集如鼓,声若雷鸣。   震得耳膜都在发疼。   他艰难地平复着呼吸,唇微微张开,因为方才……他唇色越显殷红,还泛着一层润泽的光,诱人得紧。   可他全然不知。   刚被欺负完的小狐狸毫无防备地缩在刚欺负完他的大野兽怀里,半晌才勉强挺直身子,懵懵然地和大野兽对视。   司暮倒抽一口凉气,这回是他先忍不住偏开了视线,同时不动神色地歪了歪身子,略作遮掩:“别看我……”   这湿漉漉的眸光,泛红的眼角,染着绯色的脸颊……   这谁顶得住啊!   反正他顶不住。   司暮深吸一口气,一边心底默念清心咒一边干巴巴地凶谢清霁:“不许看我,再看把你吞了。”   谢清霁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羞意倒是被司暮这么一句凶散了几分,随之而来的是满心委屈。   使坏的人居然还有脸凶他!   他恼道:“你不讲道理,我……”   话说到一半,他才发觉自己声音又黏又软,听着跟小狐狸哼唧一样,他乍然止声,刚消散些许的羞意如野火烧不尽的春草,被这晚风一吹,又疯狂生长起来。   谢清霁偏头看见来来往往的人,更觉羞耻,虽说他也知道秘境里的这些人都看不见他们,更不会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   谢清霁闷不做声地扯住司暮的袖子,转身就走。   司暮念了几句清心咒,念了上句忘记下句,干脆放弃了。   他被谢清霁拉着走了几步,看见谢清霁半隐在衣领下的颈脖似乎都微微泛着红,笑道:“别怕,他们又都看不见……”   话音刚落,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孩儿便风风火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几乎是擦着谢清霁的衣摆跑过去。   谢清霁猛然一个停步,身后只顾着调笑的司暮没留神,收势不及,撞上了谢清霁的后背。   谢清霁板着脸,默不作声,也不回头,只等着司暮自己站稳。   然而他没等着,只等来了司暮顺势而为的一个抱抱。   “小师叔……”司暮在他耳边哼哼唧唧,像刚偷吃完糖果兴奋得不得了的小孩儿,在短暂的心满意足后,又开始盘算着下次偷吃是个什么时候。   “小师叔,你刚刚快不快活?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偷吃糖了,为什么你的唇咬那么甜……下次——”   谢清霁耳不忍闻,色厉内荏地呵斥:“噤声!”   “好嘛。”司暮乖乖住口,抱着谢清霁不吭声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谢清霁一时间居然也没再走动。   也没有将身后的牛皮糖甩下来。   他眼底浮现淡淡的迷茫,旋即又被压下去,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转身将司暮扒拉开。   “我……”   他刚开了个头,方才还安安静静的司暮立刻中气十足地接了口:“我喜欢你啊小师叔!”   谢清霁要被气噎了。   他恼怒地用力扯了扯司暮的袖子:“你小声些!”   司暮笑眯眯:“这有什么要紧的,他们又听不见……就算他们听得见,我也要说,还要翻着花样说。小师叔,你想听吗?”   这话似曾相识。   谢清霁还没反应过来是何时听过这句话,便听司暮继续道:“小师叔,我喜欢你啊,那么那么多的喜欢,像田里的稻米,数都数不尽……”   “天上星辰河里花灯,都不如你。”   司暮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最后他止了声,也敛了散漫的笑意,很认真地望过来。   “谢清霁,我思慕你。”   “好久好久了啊。”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从第一次见面起,便升起无可抗拒的渴望。   如飞蛾望见了烛火。   明知会被烧作灰烬,也要竭尽全力的靠近,渴求烛火的片刻垂怜。   谢清霁怔怔然地看着他。   司暮凑过来,温柔又虔诚地触碰谢清霁的唇角。   “小师叔,别说话。”   “在你愿意说出和我一样的答案之前,都不许回答。”   司暮倏地勾唇一笑,眸光里流转起强势和无赖的光芒。   “——不然我就亲你。”   作者有话要说:  在循环《花火が瞬く夜に》中写完了这章   抬头一看tcl司猪猪,都51章了才真正啵到人 第52章   最终司暮还是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他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他成功地在小狐狸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巨石。   荡起惊天浪花。   震得谢清霁心慌意乱。   谢清霁假装镇定地继续等待秘境结束……那天晚上酒中客他们又掉落了一块碎片, 谢清霁去捡回来了, 却有些心不在焉。   碎片都由司暮收着, 司暮将之前捡到了一堆儿碎片都掏了出来, 又开始拼拼凑凑。   谢清霁安静地看着他拼,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视线从司暮灵活的手指一路挪移到司暮的侧脸。   然后发起呆来。   谢清霁并不看重人的外表, 不过凭心而论, 司暮这张脸摆出来, 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又兼之修为高,样貌好,身份地位也不低。   像司暮这般人物,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炙手可热的存在。   而他呢。   他又有什么值得司暮这么在意的呢。   谢清霁很清楚, 他自己的性子非常不讨喜。   清冷孤高,不善言辞, 除了剑术修为尚能拿得出手, 再没别的优点。   糟糟糕糕的。   谢清霁越想越不解, 又觉得司暮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等往后司暮失了兴趣,就不会这么缠着他了。   那到时候……他又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了。   或许是这段时间习惯了司暮在耳边念念叨叨的吵闹, 谢清霁一时间竟有些不记得以往那些孤身生活的时光是怎么样的。   千篇一律的日子堆叠在一起,寡味无趣,没有丝毫谈资。   谢清霁想啊想, 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失落,默默垂了头。   司暮正熟稔地拼凑着碎片们。   他们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地捡了八片碎片了,拼凑起来,那大酒坛子近乎完整。   司暮感受到谢清霁视线在他脸上徘徊不定,只作不觉。   小狐狸逼不得,逼紧了要跑掉。   只能挖个坑,等他自己暗中观察够了,悄悄地踩进来。   再一把抓住。   吃掉。   深谙抓狐狸之道的司某人用灵力勉强维持着碎片们不散掉,端详一阵,偏头看谢清霁:“小师叔,这酒坛子差不多要拼好了。”   谢清霁收拾了一下心情,抬眸看酒坛。   酒坛子几乎完整,只在正中缺了个巴掌大的口,看样子还差最后一块了。   这意味着……这个秘境快走到终点了。   谢清霁看了眼不远处把酒相谈的刀客和酒中客,心头隐约泛起一丝莫名的不详感。   秘境大概只截取了酒中客和刀客两人最紧要的记忆,随着酒坛拼凑地越来越完整,秘境里的时间也消逝得越快。   最关键的转折点终于出现了。   ——一只凶猛的妖兽,在大半夜里突然闯进了酒中客他们落脚的小镇子,残忍地咬死了熟睡中的一家四口。   妖兽和普通野兽最大的不同,便是生了灵智,不仅具有超脱普通野兽的智慧,还能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存在,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将之纳为己用。   故而极难对付。   酒中客和刀客听闻此事匆匆赶过去时,那妖兽又咬伤了十几个围堵他的小镇居民。   其中两个喉咙被咬破了个大口子,咕噜咕噜地冒着血,看来也是凶多吉少。   彼时酒中客和刀客对灵力的操控已经比较熟悉,他们联手将那妖兽制服,眉头一皱,觉得有些意外。   这小镇远离山野,许多年来平安无事,连个普通野兽都少见,怎么会突然闯来一个妖兽?   两人帮忙处置了妖兽,又绕着小镇转了两圈,都没发现什么端倪,满腹疑虑地回了客栈。   担忧后续还会发生什么变故,两人在小镇里多住了几天。   所幸平安无事,再没妖兽来袭。   酒中客和刀客叮嘱了一下小镇里的人注意安全,便又离开了。   可那惊魂一夜只是一个开始。   越来越多的地方遭受了妖兽的袭击。不管是偏远贫困的小村庄,还是富庶的大城镇,都出现了妖兽的踪迹。   普通人毫无防备,死伤惨烈,这情况渐渐引起了大家关注。   无数人夜不能寐,惶恐而防备地守成一团,战战兢兢地握着刀扛着斧,等着不知何时会突然来临的凶残妖兽。   只有白日才敢稍微闭眼歇息一下。   这么一来,人们生活节奏都被大大打乱。   夜晚提心吊胆地守着,白日大家都又困又累,男人无力干农活,女人无心忙纺织,一时兵荒马乱,苦不堪言。   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妖兽们在白天也会出现了,且数量越来越多。   它们肆无忌惮地闯进小村庄,见人便咬。它们皮糙肉厚,寻常刀斧对它们伤害不大,最多劈出一条浅淡的血痕。   无法致命,反倒惹得它们更是兽性大发,越发疯狂。   普通人哪里抵抗得了,于是全村覆灭全镇死伤的事频频发生,人们越发惶恐,生活天翻地覆。   酒中客和刀客自然是有关注这些事的,和普通人不同,他们关注的更为深入。   某夜两人秉烛夜谈,将各种疑问都摆了出来。   酒中客转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人类和妖兽相安无事了许多年,近来却频频有妖兽出来伤人。它们就不怕神君降罪么?而且……”   他顿了一瞬,缓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天地间的灵气似乎稀薄了许多。”   自感受到神秘力量后,他们废了好一番功夫,走过了许多地方,从许多耄耋老翁嘴里,听来了古老的传说。   天地间本是混沌一片,是八位神君将尘世间开辟出来,又守护着尘世间,让此处百花盛放。   他们感受到的那神秘力量,是天地间蕴养生灵万物的生气。   而他们人类,作为最类神的存在,一直受到神君们格外的庇护。   神君教导他们劳作,教会他们用火来驱赶野兽,更是替他们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隔开了与人类同时而生的各种妖魔鬼怪。   刀客素来寡言,不过但凡他说话,总是一语中的:“天地间生灵逐渐变多,或许是灵气不够用了。”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水面。   酒中客将酒杯搁下,向来洒脱的他也收敛了几分散漫,轻声道:“神君与我们同生于天地间,灵气逐渐稀薄,他们更受影响……”   后面的话饶是他也没敢说出来,止声于和刀客的对望之中。   彼此眼里都升起一抹沉重。   他们的猜测是最坏最可怕的猜测,可也是无限接近于真相的猜测。   这许多年来,人类都习惯了依赖神君们,每当遇着困难便要祈神。   祈祷神的护佑。   可这回没有神君来救他们了。   妖魔鬼怪肆虐横行,无人能挡,人类遭受了自诞生以来最惨重的打击,他们开始害怕、哭喊、埋怨,发现都无济于事之后,开始奋力反抗。   无数和酒中客他们那般能感受并使用灵气的人自发地站了出来,联手相抗,抵挡着试图伤害普通人的妖魔鬼怪,将普通人护在身后。   酒中客和刀客自然也不例外,他们一路斩杀了无数妖魔,日夜不息,鲜血染了满身,都来不及换一件干净衣衫。   再一次斩杀了一只偷袭而来的妖兽,酒中客背倚石墙——那石墙上溅满了妖兽腥臭的血液,可他恍若不绝,只舒了口气:“我觉得这样不行。”   无数妖魔鬼怪越过神君们布下的禁制和界限,源源不断地闯过来。   若不能在源头截断它们的入侵,那这场抗争将会变得艰难而漫长——妖魔鬼怪们会分散在各个角落,趁人不备便出来肆虐惹事,斩不尽,杀不绝。與。夕。糰。懟。   酒中客摇了摇手里的酒坛子,听见依稀酒水声。   如今这酒坛子已经不仅是他喝酒的用具了,还是他战斗的武器。   可惜里头的酒因着方才一场恶战,消耗了不少。   酒中客仰头,大口大口地将剩下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喝尽。   清澈的酒液因吞咽不及,从他唇边溢出,顺着弧度优美的下颚滑落到衣襟上,泅出一块深色。   他洒脱地抹了把嘴,目光灼灼地望过来:“哥,我想去禁制那。”   与其让妖魔鬼怪们不断入侵、分散击之,不如在源头处就将它们截断。   这是他们许多拥有灵力的人共同商讨出来的结果。   普通人在经历了这番挫折之后,也慢慢强大起来了,区区几人或许无法对付一只妖兽,但若是团结起来,三十个,四十个……只要齐心协力,总能将妖兽解决掉。   那他们这些拥有更强大力量的人,也该奔赴前线,去挡在前头了。   ……   秘境里一片惨淡的时候,谢清霁和司暮恍若游魂,跟在酒中客两人身后,也随之目睹这一切。   司暮摸了摸下巴,似有所思,小声嘀咕:“……怎么总觉得有点眼熟呢?”   就好像很久以前他曾亲眼所见过这一幕,甚至可能还亲身经历过。   可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捡回飘渺宗了,之后数百年,除了百年前那场天道作乱,他再没经历过什么大动荡。   而天道作乱那次,也和眼前场景完全不同。   他还在沉思为何自己会有这般错觉,身边谢清霁却突兀地停住了脚步。   司暮回神,偏头疑惑地“嗯?”了声。   谢清霁神情有些古怪,轻声问他:“你也觉得这场景很熟悉吗?”   司暮没想太多,随口道:“是啊,就好像我也曾在这里打打杀杀过一样……”   他说着说着反应过来:“也?”   司暮眉梢一挑:“小师叔,你也觉得这事儿很眼熟吗?”   若只有他一人有这种感觉,那他还能说是自己产生了错觉,若是谢清霁也觉得眼熟……   他并不觉得两人会这般巧合,产生一样的错觉。   司暮正想说这不会又是秘境在捣鬼吧,眼角忽然扫到一只凶猛的妖兽咆哮着冲他们扑过来。   这段时日,这种场景出现了无数次。   按道理,这妖兽是看不见他们,也伤不着他们的,往这边扑大概是个巧合。   可司暮瞥见它竖瞳里的凶光,不知怎么的就心头一跳,下意识推了谢清霁一把:“小心!”   这一声喊出来,他才觉自己错觉生多了,居然把这当真了。   正打算自嘲两句,却觉身子一个趔趄,谢清霁竟也反手推了他一把,恰恰将他推出了妖兽攻击的范围。   与此同时,妖兽一声咆哮,轰然落地,锋利如刃的爪子在地上狠狠一拍。   格拉一声,那石地竟被它硬生生拍出一条拳头宽的裂缝来。   妖兽伸颈咆哮,粗壮的尾巴在地上疯狂的扫,扫起一片凛风沙尘,将司暮的衣袂都吹卷起来。   司暮在一块小石子弹到他膝盖时乍然发现不对——这妖兽能攻击到他们!   他猝然一惊,就要绕过妖兽去谢清霁那边,那妖兽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尾巴一扫,带着凛冽劲风,逼得他不得不出手一挡:“小师叔,这妖兽不对劲!”   谢清霁沉声:“它是活的。”   不同于他们之前所见的,由秘境融合了酒中客和刀客的记忆,所幻化出来的虚假妖兽。   这妖兽是活的。   且看它模样,并不是如今常见的妖兽。   这是……千年前,或是更遥远以前的妖兽。   谢清霁来不及思考秘境里怎么还会活着这么一只妖兽,疾疾退了几步,避开了妖兽的利爪。   受秘境限制,他们的灵力虽然有所恢复,但恢复的非常少,不过一两成,对上这千年前的妖兽,还是有些吃力。   妖兽见连着几回攻击,这两人都毫发无损,勃然大怒,收回爪子,扒住了方才拍出来的裂缝,愤怒地一声吼。   这声吼惊天动地,两人皆觉脚下一震,再一望,发现那裂缝竟然又裂开了许多。   这么厉害?   谢清霁匆匆一眼望过,抬步就朝司暮而去,然而遗忘了他们许久的秘境终于再次想起他们,景象一阵模糊。   妖兽尾巴疯狂扫动卷起的风沙如利箭般刺向谢清霁的眼,他略微不适地轻轻一眯眼,转瞬便又睁开。   可就这眨眼间,周围景象就全变了。   而同时谢清霁只觉身子一轻,噗通一声跌落在地。   堪堪冒出芽儿尖的草刺得他脸颊痒痒的,谢清霁站起身来,白绒绒的大尾巴下意识卷到了身前。   他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怎么无端端变回了原型,就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动静。   谢清霁警觉回头,就看见一个面带稚气的少年从树后窜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扑来。   他在一瞬间就认出来了少年的脸——是之前天道曾变换过的面容!   就因这霎时错愕,他躲避不及,被少年稳稳捏住了后颈,旋即整只狐就被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大尾巴来了   小福泥:警觉.jpg 第53章   谢清霁前爪忙后爪乱地挣扎,奈何他体内的灵力又突兀地消失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比之前还要弱小。   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少年捏在手里。   他有点难受, 少年捏他的手法不太对, 他被捏得有些疼。   小狐狸扭来扭去, 少年察觉他不舒服,连忙换了个姿势, 将他抱在怀里, 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感觉不到少年的恶意, 谢清霁暂且安静下来, 抬起脑袋。   少年面容看起来很熟悉,清朗帅气,望着他的视线清澈而充满好奇。   ——不是天道。   只一眼谢清霁便能断定, 这少年不是天道变幻出来的。   虽说天道变脸的水平几乎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但在细微处还是大有不同的, 简单而言,便是天道再怎么变幻, 也只能形似而不能神似。   谢清霁看见天道时, 纵然对方顶着熟悉的面容, 他也会心生警惕, 可此时他看见少年,却是一点儿防备也无。   就莫名地笃定少年不会伤害他。   小狐狸伸出爪子, 扯了扯少年的衣襟,喃喃地问:“你是谁……”   可惜他现在还是只小狐狸,说出来的都是吱吱呜呜的狐狸话, 而少年显然并听不懂。   少年捏了捏小狐狸软乎乎的小爪子,喜笑颜开:“还挺可爱。你一只小狐狸独自在这深山老林里,怪危险的,跟我回去吧。”   他听不懂小狐狸的吱吱呜呜,三言两语间就将小狐狸的去向决定了:“正巧我最近闲着,可以养一养你,把你养壮实些,你现在看起来好小只啊……”   他抱起小狐狸,健步如飞。   谢清霁从他怀里刚探出个头来,就被凛冽的风给吹了回去——少年走得太快了,寻常人施展一下要歇一会的缩地诀,他用起来就跟玩儿似的,毫不停歇。   一步行千里。   察觉到小狐狸的动静,少年略微缓了缓速度,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就挡到他身前,捏起袖子替他遮风。   风声登时小了许多。   小狐狸眼前一暗,除了一片衣袖再也见不到其他,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外边的动静,满腹疑虑。   少年要将他带哪儿去?   正思忖着,少年乍然顿住了脚步,略带欣喜地喊了一声:“大哥!”   有别人?   谢清霁精神一振,小爪子扒拉着少年衣袖,要从少年怀里钻出来,刚探出半个脑袋,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怀里兜着个什么?”   谢清霁骤然睁大眼。   这声音!   这声音他纵然是在做梦都能认出来!   这是清虚君的声音!   谢清霁怔愣一瞬后,更是奋力扒拉开袖子,将整个脑袋探出去,果不其然看见了站在面前不远处的清虚君。   他的动作便僵住了。   清虚君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此时的他负手而立,眉目间温润依旧,却更显庄重和沉稳。他瞥见小狐狸毛绒绒的小脑袋,眉梢一动,温声道:“是只小狐狸?”   少年献宝似的收起袖子,捧起小狐狸正要炫耀:“我刚捡回来的!还挺可爱的一只狐狸崽崽,就是看起来弱……”   他话还没说完,那“看起来弱了些”的小狐狸崽崽就从他手里跳了下去,落地是一个趔趄,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尔后跌跌撞撞地朝他大哥跑去。   少年“呃”了声,将下半截话头咽回去,心说看走眼了,这小狐狸看着弱弱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就这么跳下来也不怕摔伤,还如此勇猛地朝大哥跑过去。   可惜大哥性子稳重,想来是不太喜欢这些软弱的小东西的。   这小狐狸崽崽不管不顾跑过去,八成讨不了好。   少年做好了小狐狸崽崽得不到大哥关注,最后委委屈屈跑回来撒娇的准备,正琢磨着要怎样安慰他,顺便教育一下他不要随便乱跑。   就看见小狐狸一把揪住了他大哥的衣摆。   然后他那平日里只会修炼和关注尘世间发展的大哥,居然!   纾尊降贵的!   弯下了腰!   将小狐狸抱起来了!   少年目瞪口呆,第一次意识到可爱毛绒球的杀伤力真大。   谢清霁见着了清虚君,立刻把少年抛之脑后。   他被清虚君托在掌心,感受到熟悉的温度,闻见熟悉的气息,眼窝一酸,眸光立刻变得湿润润的。   自清虚君神游不见踪影之后,他已数百年未曾见过清虚君了。   他挂念得要命,却无人可倾诉。   一剑风云止,敢与天道同归于尽,清冷矜贵,受无数人敬仰的风止君。   在清虚君面前,立刻就变成了乖乖巧巧的小狐狸。   小狐狸在男人宽厚的掌心上矜持地蹲坐着,尾巴熟稔地卷住了清虚君的手腕,仰起了小脑袋。   他有很多话想问清虚君。   想问清虚君这些年都去哪里了,想问清虚君为什么就再也不回来了,想问清虚君怎么连个消息都不传给他。   想问很多很多。   可最终谢清霁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小声地唤了声师尊:“吱唔——”   一阵清风吹过,拂动了清虚君的衣摆,也拂乱了小狐狸的绒毛。   谢清霁正眼巴巴地等着清虚君回应,一阵倦意忽然袭来,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呵欠。   这动作不太雅观,小狐狸赶紧抬起小爪子掩了掩。   放下爪子时他却心头一跳,猛然想起来一件事。   乍见清虚君过于欣喜,他都忘了……   这是一个秘境。   秘境里所有东西都是虚幻的。   清虚君也是假的吗?   这个念头让谢清霁惶恐起来,他焦灼不安地蜷了蜷爪子,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去辨认这是幻象还是真实。   可他还没来得及辨认出什么来,那突如其来的倦意就彻底的篡夺了他所有意识。   小狐狸微弱地挣扎了一下,难以抵抗地昏睡过去。   清虚君垂眸看他。   这小狐狸实在太小只了,团起来时堪堪盛满一只手,软绵绵,热乎乎。   第一次和这等绵软柔弱的小东西近距离接触,清虚君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试探着伸手,轻柔地摸了摸小狐狸毛绒绒的脑袋。   小狐狸在睡梦中也小声哼唧了两声,下意识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指尖。   清虚君眼底便泛起一丝笑意,难得没有斥责少年胡乱带东西回来。   他伸手,欲将小狐狸还给少年:“既然捡回来便好好养着吧。”   少年应了声好,三两步窜上来,正要接过小狐狸,谁知那小绒团睡梦中都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个翻身,牢牢地抱住了清虚君的手。   少年一碰他,他就小声呜咽,委屈巴巴的。   少年:“……”   他不死心,捏住了小狐狸软绵绵的后颈。   小狐狸感觉被捏住了,更委屈了,哼哼唧唧的声音里甚至带起了哭腔。   少年正要用力将小狐狸提溜起来,一缕清风忽然拂来,在他手上穴道处不轻不重地一击。   少年手一酸,登时没了力气,他松了手,收回来甩了甩,诧异道:“大哥,你戳我做什么?”   清虚君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见不得这小家伙委屈哼唧。他沉吟片刻,果断道:“他睡着了,我先替你养着吧。”   少年错愕:“啊?”   清虚君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北边的禁制立好了?方才我还见那边有妖兽伤了人。”   提及正事,少年皱了皱眉,神情严肃了几分。他掐指算了算,转身就跑:“那边的禁制确实该稳固了……大哥我先走了!”   他风风火火地跑了几步,又回头望了眼小狐狸:“那什么,大哥,小狐狸先劳你养一晚!”   话音落下,他一步跨过,便是千里之外。   清虚君看着他匆匆忙忙消失在远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垂眸看着睡得正香的小狐狸。   有点发愁。   方才一时冲动把这小狐狸要了过来,这会儿却不知该怎么处置。   他琢磨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狐狸,也转身离去了。   ……   谢清霁这一觉睡了很久。   梦境里混乱不堪,各种时间段的记忆交错着,充斥着在他脑海里,脑袋仿佛被无数细针密密扎着。   疼。   小狐狸难受地抱住了尾巴,委屈地哼哼唧唧着,蜷缩成一团。   但渐渐的,他感受到一只宽厚的手轻抚过他脑袋、背脊,充满安抚的意味。   一遍又一遍,那动作由笨拙生硬慢慢变得顺畅熟悉。   然后有人温柔地对他说:“睡吧,晚安。”   那疼痛好像就被这温暖的手驱赶掉了。   小狐狸慢慢地放松下来,陷入安宁的睡眠中,而有一些记忆,也随之沉寂、藏进了梦境深处。   被短暂地遗忘。   ……   翌日醒来时小狐狸懵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身在何方。   他局促地将尾巴卷到身前,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昨天他肚子饿了,在洞穴里忍了很久,忍不住,独自出来觅食,结果就被一个少年逮住带走了。再后来少年有事去忙,他又辗转落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小狐狸从软榻上跳下来,吧嗒吧嗒地朝门口跑去。   他记得昨天最终将他带回来的人,好像是叫清虚君。   那人的手掌很温暖,声音也很温柔,给小狐狸留了个好印象。   一觉醒来独自身陷陌生环境里的小狐狸有些害怕,他怯怯地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想看看清虚君在不在,结果又看到了昨天带他回来的少年。   少年一眼就望见了他,眼一亮,三两步跑过来,蹲下身和他对望:“哎呀小狐狸,你还记得我吗?昨天我把你捡回来的!”   “昨天我去补禁制,才不得不把你托给大哥照顾,今天我得空了,走吧,我带你去玩儿!”   少年朝他伸手,小狐狸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虽然他知道少年没有恶意,但长久以来独自谋生养成的性子让他还是下意识地抗拒。   少年撇了撇嘴,耐着心哄他,哄了半天小狐狸不为所动。   哄到最后少年没辙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和小狐狸大眼瞪小眼:“你怕什么啊,我又不会吃掉你……”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有节奏,少年一听就知道是谁,头也不回地喊了声“大哥”,然后忍不住问:“小狐狸是不是不舒服啊,我怎么喊他都不肯出来……”   这么个弱不拉几的小东西,他也不敢用强,哄了半天也没个效果,他只能怀疑小狐狸初来大梵天,水土不服,不适应。   结果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缩在门后好半天都不肯出来的小狐狸耳朵动了动,眼眸一亮,飞快地从门后出来,吧嗒吧嗒地就朝清虚君跑了过去。   ……和昨天一样。   原来小狐狸不是不舒服,只是单纯地不想和他玩。   遭受嫌弃的少年:“……”   少年再一次呆住,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转身看着清虚君抱起小狐狸,熟稔地摸摸毛绒绒的狐狸头,换来小狐狸一个亲近的蹭蹭。   不由得“啧”了声,有些吃味:“没有良心,明明我先把你捡回来的……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尘世间山沟沟里头玩泥巴呢!”   他故作凶狠地吓唬小狐狸:“我以后都不和你玩,也不给你东西吃。”   小狐狸吓得一个哆嗦,小爪子勾住了清虚君的衣袖,不安地抬头看清虚君。   清虚君抬手护了护小狐狸,毫不留情地斥责少年:“几千岁的年纪了,不要这般幼稚。”   小狐狸唬了一跳。   几、几千岁?   像他这样得天独厚,生来就有灵识能记事的小妖兽,就算无人教导,一些常识性的时间概念还是隐约知道的。   他模糊知道自己已经活过三个年头了,对他来说,那已经是很漫长的光阴了。   可眼前这少年,居然已经活过……几千年了?   那,那清虚君呢?   小狐狸自幼在山野长大,所知道的便是年纪越大,就越厉害越强壮。譬如山里那只总爱凶他的小老虎,他父亲是个活了四五十岁的老虎妖,每次护着小老虎的时候就很凶猛。   清虚君看起来要比少年厉害,那他年龄肯定也要比少年大许多。   小狐狸没见过自己的爹,不过他现在看着清虚君护着他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了爹。   他抽了抽鼻子,又担忧又高兴,悄悄拿尾巴卷住了清虚君的手腕。   好在少年只是吓唬他,虽然每次都要嚷着“不和你玩也不来看你了”,但隔三差五的,就属他跑来的最勤快。   给小狐狸带各种各样的果子,也会和他讲一些大梵天的事。   小狐狸刚开始还缩在门后听,后来和他熟悉了,便慢慢吞吞地踩着矜持地小步子走出来,蹲坐在少年身边,腼腆地吃着果子,听少年讲话。   于是他便知道了清虚君和少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也知道了大梵天和尘世间之间的关联。   原来他们就是创造了尘世间的神君啊。   小狐狸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惊得嘴里的果子都掉下来了。   对清虚君的儒慕敬仰之情也就更深了。   大梵天之上一共有八位神君,各司其职,尽心协力地维护着尘世间的平稳安宁。   而清虚君身为众神之首,统筹全局,经常是忙得脚不沾地,难以顾及小狐狸。   好在小狐狸自己独立惯了,只要有吃有喝,有落脚之处,他便可以安静地自娱自乐一天,乖乖巧巧的,不必清虚君多费心思。   有时候清虚君得了片刻空闲,就会教小狐狸认字看书,吸收灵气修炼,小狐狸学得认认真真。   他天资聪颖,学东西很快,每次都会得到清虚君的夸奖。他在高兴之余,也有点发愁,为什么他就是不长个子呢,他每天很努力地修炼努力吃饭了,怎么还是这么弱小呢。   他也想快点长大,为清虚君分忧啊。   小狐狸在原地蹦跶了几下,又站在树边比划了一下,发现好几年过去了,他才长高了这么一点儿。   更愁了。   小狐狸独自愁了一会,又从尾巴里摸出来一块小镜子,按照清虚君教的法子,念诀,渡入灵力,爪子在镜面上一拂。   那镜面便变幻出各种景象。   这是清虚君担忧小狐狸独自在家太无聊,特意炼化给他的一个小法器,能看见尘世间的种种景象。   小狐狸最喜欢看的就是大家拜神祈神的场景。   偌大的神庙里雕着神像,无数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烧香,放贡品,许愿求保佑。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小狐狸一看就能看一整天,津津有味。   可看着看着,他又渐渐生出来一丝落寞来。   这里太安静了。   镜子虽能幻化出景象,但却听不见声音。   而小狐狸也没有玩伴,清虚君亦或是别的神君在时,还有些人声,热闹几分,等人一走,四周复归平静,又是一片死寂。   于是小狐狸便自己去山野里玩。   清虚君所居之处是一座灵山,乍一看和尘世间并无什么不同——尘世间的许多东西,本来就是神君们按着大梵天上的景象捏造的。   但小狐狸往山野里走了一趟之后,便发觉了不同。   尘世间的山野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虫鸣声,妖兽咆哮声,鸟鸣声……虽然充满危险,但也是热闹的。   清虚君的山虽然安全,可未免太寂静了。   静得让人心慌。   小狐狸在山野里跑了好一阵,便索然无味,他放慢了脚步,慢腾腾地走啊走,消遣着这漫长的时光。   走着走着,他忽然听见了一些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小狐狸登时来了精神,他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判定了方向,小心翼翼地跑过去,发现那好像是……   一根萝卜。   那是一根生了灵识的萝卜,正用细细的声音叽里咕噜的唱着歌。   它说的都是萝卜语,小狐狸听不懂,他想去看那根萝卜,但那萝卜生的位置很奇特,它卡在两块巨石间,巨石前还长着一棵粗壮的参天大树。   挡得结结实实。   小狐狸钻不过去,只能隐约看见几片萝卜叶子。   他没奈何,只能蹲在大树后,竖着耳朵听萝卜唱歌。   这萝卜活力十足,胡乱地叽里咕噜,调子奇奇怪怪,不怎么好听,但小狐狸听得很认真。   在萝卜歇口气的间隙里,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吱了两声,试图和萝卜交流。   奈何这萝卜神智开了一半,并听不到小狐狸的声音,歇了一会之后,又继续自顾自地唱歌。   小狐狸鼓足勇气吱了几声,都得不到回应。   他耷拉了耳朵,垂了脑袋看尾巴尖上的绒毛,有点失落。   不过有声音有动静总是好的。   小狐狸每日里的活动终于又丰富了一些,在修炼完、看完镜子后,便来听萝卜唱歌。   如此又消磨了许多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那萝卜灵识只开了一半,寿命并不久长,很快就死掉了。   小狐狸等了一天,都听不到萝卜的声音,他扒拉在粗壮的树干边,费劲的往里望,望见了蔫哒哒的萝卜叶子。   已没了生气。   小狐狸在这天懂了一个道理。   喜欢的东西总是要离开的。   而这分离的时刻会让狐狸非常难过。   难过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小狐狸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清虚君察觉了,但这回饶是厉害如他,也没能理解小狐狸在难过什么。   他将最甜最香的果子摘给小狐狸,小狐狸软软地冲他道谢,礼貌又矜持地用额头碰碰他的手,又乖乖地把果子吃掉。   但看起来还是兴致不高的样子。   清虚君忧心忡忡了几天,生怕自己把脆弱的小狐狸养坏了。   直到后来,清虚君心思一动,隐约琢磨出小狐狸也许是因为太孤单了。   小狐狸有时候也会腼腆而乖巧地过来问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帮忙的,只是每次清虚君都态度温和却坚定地拒绝了他。   尘世间的种种事情,其实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美好,那些腌臜困难的事,交由他们来处理就好了。   他哪里舍得让纯净无暇的小狐狸接触这些黑暗的事情。   不过小狐狸的情绪也是要顾及的。   清虚君沉思了一夜,第二天带着小狐狸去了一个地方。   去的是最初捡小狐狸回来的那少年的居所……那少年也是位神君,排第七,名唤风来。   人如其名,风风火火。   风来的职责是哪里缺漏补哪里,所以经常是到处乱跑。   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总爱乱捡东西,上回捡了只小狐狸,这回捡了只……   清虚君指着一团朦朦胧胧的黑气,从容地对小狐狸解释:“风来在尘世间边缘处捡回来一团初生的魔气,这是尘世间第一次出现这种形态的魔物,我们都很看重。”   他思忖着怎么样让自己的胡说八道听起来更正经些:“我们想渡化这团魔气,让他改邪归正,奈何近来琐事繁杂,我们都无暇抽身……你可以帮个忙吗?”   小狐狸乍然被托付重任,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神情严肃地看了看尚且安静的黑气,又犹豫着回头看了清虚君一眼。   清虚君温和又充满鼓励地看着他,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一个摸脑袋给了小狐狸莫大的勇气,被看重的庄严感从心底生起,小狐狸挺直了脊背,郑重地“吱”了一声。   ——好。   彼时小狐狸并不知晓,因为这一声好,他的生活开始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不知道说什么,捉小福泥出来抖尾巴好了   今天元宵节,次小福泥口味的白汤圆。元宵快乐~ 第54章   那小黑气是一团初生不久的魔物,甚至连形态都没能固定, 是风来从尘世间和大梵天的边缘处捡回来的。   这团魔气软乎乎的, 搓圆捏扁着还挺好玩。风来玩了片刻, 还没玩热乎, 这魔气就被清虚君带着小狐狸半路截走了。   小狐狸一脸严肃地抱着小黑球,哒哒哒地往自己小院子跑, 决定从此刻起开始对这魔物严加看管。   他年纪还小时, 是跟着清虚君同住的, 就睡在清虚君屋里的小软榻上。   后来他长大了, 能变作人形了,清虚君便在自己屋边给他辟了个新院落。   看着小狐狸远去的身影,风来啧了一声:“这也能哄着?”   那小魔物形态确实特殊罕有, 但并没有清虚君讲得那么严重……什么又是渡化又是改邪归正的,这充其量就是个魔物崽崽, 没了魔气的蕴养,翻不出浪花来。   清虚君道:“我们太忙了, 他也没个玩伴, 未免孤单……”   想到小狐狸乖乖巧巧凑过来小心地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模样, 清虚君眸底泛起温和的笑意, 温声道:“找些由头给他忙活,让他觉得自己也是被需要的, 挺好。”   横竖那小魔物还弱着。   凭小狐狸的修为,那小魔物伤不了他。   “被托付重任”的小狐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圆滚滚的一团小魔气。   他也没见过这样的魔物,有点好奇, 看了一会,忍不住伸爪子去戳了戳这小黑球。   没反应,再戳一下。   小黑球睡得正香,方才风来把他捏来捏去,又滚来滚去的,他都没醒,这会儿小狐狸戳了几下,却把他戳醒了。   他翻了个身,噗地一下弹起来,把小狐狸吓了一跳。   小狐狸下意识退后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   然后他就看见那小黑球在原地弹跳了一会,仿着小狐狸的形态,变成了另一只黑色的毛绒绒小狐狸。   然后冲小狐狸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小狐狸:“……”   他气恼地推了小黑球一把:“你作甚要变成我!”   小黑球好像对自己这个形态颇为好奇,他满地打滚,滚了一会又捡了颗石头,用尾巴扫着玩,一边玩一边笑嘻嘻地学小狐狸说话:“你作甚要变成我!”   学得惟妙惟肖。   然后又自问自答:“因为你看起来很好玩!”   小黑球才刚来到这世间不久,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兴趣的时期。他绕着小狐狸转圈,趁着小狐狸不注意,胆大包天地摸了一把小狐狸的大尾巴。   ……又软又蓬松。   摸起来和他自己变幻出来的假尾巴感觉完全不一样。   小黑球抬起爪子,看了看自己粉嫩嫩的肉垫,又看了看小狐狸白绒绒的大尾巴,蠢蠢欲动地又去悄悄摸了一把。   小狐狸却是一怔,甚至顾不上保护自己的大尾巴。   他不太确定地看着小黑球:“吱吱吱唔?”   ——你能听懂我的话?   连清虚君他们都听不懂他的狐狸语,平时他要么是变作人身和神君们讲话,要么是变作狐狸一顿比划,清虚君连猜带蒙地理解他的意思。   小狐狸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毫无妨碍地和他的狐狸身交流的生灵。   小黑球变成的黑狐狸不知道他在疑惑什么,理所当然地吱吱呜呜回他:“听得懂啊!”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小黑球蹦蹦跳跳地往院子外走,结果走到门口的时候被禁制弹了个倒栽葱,骨碌碌地滚了几圈。   小狐狸精神一振,立刻想起来自己的职责,他严肃了神情,跑过去把小黑球……当然现在小黑球不是小黑球了,而是一只除了毛色和体型不一样,其他都和小狐狸极为相似的黑狐狸。   他把小黑球推回院子院子中间,郑重其事:“我是来引导你改邪归正的人。”   小黑球懵圈:“……啊?”   ……   小狐狸的日常生活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改邪归正是什么,小黑球满脑袋疑惑,丝毫不懂。   当然他也没打算懂。   小狐狸的院子里设了禁制,小狐狸和其他神君们能进出,小黑球却被拦了个结实。   他还是个初出生的小魔物,心性不定,百无聊赖之下,只能缠着小狐狸玩。   好在小狐狸屋里没禁制,他能随意进出。   于是这天小狐狸正认真阅读清虚君留下的书札时,一只黑毛球闷头闷脑地从窗台处撞了进来。   门开着他不走,非要从半开的窗台撞进来,将窗撞得好大一声响。   落地后,小黑球抖了抖毛,撒着欢跑到小狐狸身边。   小狐狸看书时要跟着写字,狐狸身不方便,故而变作了人形,是个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眉目清隽,温温润润秀秀气气的。   他被小黑球抱住了腿,轻轻地啊了一声,俯身将小黑球抱起来。   小黑球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猛地挣扎起来。   小狐狸少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见他挣扎得厉害,便将他放在了书案上。   小黑球憋足了劲,盯着少年,也要变出个人样来。   可惜他还太小了,又没有好好修炼,噗的一下,变成了一个……一两岁的人类婴孩模样。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短手短脚,又看了看少年,大受打击,神情恍惚。   小狐狸看着他圆嘟嘟的脸,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他平时总是有意识地学着清虚君的稳重姿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沉稳可靠些。   明明年纪也不大,却爱板着脸,不拘言笑,十足的少年老成。   这会儿他抿唇一笑,就像冬雪初融,柔柔嫩嫩的绿芽儿破了土。   终于有了些少年郎的鲜活气息。   小黑球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馋,牙痒痒的,很想在少年雪白的脸颊上留个牙印。   留了印,就是他的了。小黑球想。   魔物天生的占有本能,从来不会因年纪小和实力弱而消失。   于是干啥啥不行装傻第一名的小黑球毫不迟疑地冲小狐狸少年伸了手:“你抱抱我啊!”   这时候的小狐狸还是个单纯的小狐狸,根本不知道这小黑球切开来是黑心黑肺的,他毫无防备地抱起小黑球。   然后就被搂住了脖子,脸颊上被狠狠地啃了一口。   小狐狸吃痛,差点了甩手将小黑球扔出去,堪堪忍住,立刻将小黑球放回案上,气恼道:“你!”   他“你”了半晌都骂不出下一句,自知闯了祸但不仅死不悔改甚至下次还敢的小黑球眼珠子一转,一下子变回黑狐狸崽的形态。   然后冲少年欢快地甩尾巴,热心地教导:“我会骂我会骂……你应该骂我,混蛋!混球!混账!”   小黑球最近经常和小狐狸一起看镜子,看尘世间的喧嚣热闹,有时候小狐狸看够了离开,他也捧着继续看。   他不爱看万众祈神,他就爱看街头巷尾的热闹,还从中学了很多东西,比如这些骂人的词。   ……也不知这没声没动静的,他是怎么学会的。   小狐狸板着脸气了半天,最终还是选了个最贴切的:“混球!”   小黑球不以为然,甚至美滋滋地扒拉着小狐狸的衣袖:“欸,白绒球,我很无聊,你陪我玩啊。”   小少年抿着嘴:“……我不叫白绒球。我有名字的。”   当小狐狸时,神君们都胡乱称呼他,什么小团团小乖乖小绒绒都喊过,直到他成功变作人身后,清虚君才给他起了个正经名字。   不过……   他有片刻走神,小黑球听闻他居然有名字,好奇心大起,立刻扒拉着追问:“什么名字?”   小狐狸有些迟疑,吞吞吐吐道:“叫谢……”   那会儿是他第一次成功化出人身,虽然看起来是个不太强壮的小少年。   他难得胆大了一回,莽莽撞撞地闯进了清虚君的屋,拽住清虚君的袖子,眼巴巴道:“我变成人了!”   清虚君正用术法看尘世间的景象。   修为到了他那等境界,并不需要像小狐狸那样,要拿个镜子来当承载体。他挥袖间,灵力化作轻雾,雾气里便浮现出他想要看见的场景。   那是一片夜中江景。   小少年吧嗒吧嗒跑进来的时候,清虚君下意识转头一望,忽然就觉得好像有一轮明月在冉冉升起。   轻柔的月光瞬间洒满了江面,波光粼粼间,万里清明。   清虚君便温柔了眉眼,夸奖地摸摸少年的脑袋,和蔼道:“嗯,我们小团团长大了……”   他活了几千年,表面上看着温润如玉,实际上因看过的事物太多,早就练成了一副铁石心肠。   可这一刻,他看着少年明若皓月的眸,却感受到了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欢欣。   清虚君道:“变成人了,总该有个姓名。”   小少年乖乖地嗯了一声,继续眼巴巴看着他。   清虚君沉吟片刻:“相遇一场,应谢有缘。就姓谢吧。”   他抬眼,望见朦胧在雾气里的江水之景,又道:“我曾在江边听人吟过几句诗……倒是不错。”   清虚君思索片刻,循着记忆,缓声念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小狐狸听得认真,似懂非懂地将每个字都记了下来,最后他听见了清虚君给他取的名字。   “就叫滟滟吧,君子当如皓月,照过千里,永存万世。”   ……   “叫……叫谢滟滟。”   小狐狸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将这名字念出来的。   这姓名是清虚君寄予他的厚望,他时刻牢记在心,也在认真地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但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不太威风。   “谢滟滟?”   小黑球捧腹大笑,笑得打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这个名字很合适你啊,滟滟,滟滟……”   小狐狸本来还觉得没什么的,被小黑球咬着字音重复了几遍之后,他忽然觉得脸颊发热,又羞又恼道:“你别喊了!”   小黑球充耳不闻,并且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爱拿这名字去逗弄小狐狸。   小狐狸气得不行,决心不要再搭理这坏得要命的小黑球。   说不理就不理。   小狐狸认真起来时很执拗,他白日看书、修炼,去山野里走一走,都再不和小黑球说一句话。   横竖院子里有禁制,小黑球解不开,小狐狸也不怕他出去干坏事。   小黑球吃了几天冷脸色,终于发觉这次把人惹狠了。   他不敢再提这名字,赖着脸皮凑到小狐狸身边打转,一声接一声地喊“白绒球”“理理我”,奈何小狐狸对他视若无睹,上午昂首挺胸地出门去,下午又步履端正地走回来。   就是不肯再为他停留。   小黑球觉得这样不行。他沉寂了一下午,在大半夜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溜烟窜进了小狐狸的屋。   小狐狸夜里休息时是不许他进来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小黑球废了好大功夫,才扒拉开一条窗缝,死命钻了进去。   然后轻巧一跃,就跳上了小狐狸的榻。   小狐狸近来学当人,平时变作狐狸行动的时间大大减少,就连晚上都是变了人形睡觉的。   姿势还一本正经的,平躺着,双手搭在小腹上,锦被搭到胸前。   小黑球看着这睡姿就牙疼,这睡起来舒服么!   他钻进小狐狸被窝里,成功把人闹醒了。   小少年被惊动,皱着眉从被窝里捉出来一只黑毛球,和他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他翻身落地,默不作声地就要将小黑球扔出去。   小黑球一哭二闹三抱抱,四爪抱住小少年的手,死活不松,嘴里吚吚呜呜一顿乱叫,凄凄惨惨的。   小少年甩了几次手,都扯不下这块黏人精。   小黑球趁机卖惨:“外面天黑风冷,我很害怕,你让我睡屋里吧,你的床榻那么大,分我一点点角落就可以了。”   他甩甩尾巴,比划出一个小小的范围,旋即又卷住了小少年的手腕。   小少年没辙,一番争论之后,拗不过厚脸皮的小黑球,终于答应在床榻上让给他一点儿位置。   小黑球心满意足地跳上了被小少年睡得热乎乎的被窝里,卷着一角被子,露出半截黑绒绒的脑袋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眨巴着等小少年上来。   小少年却又有点犹豫了。沉默半晌,白芒微闪,他还是没再维持人身,重新变作小狐狸,跃上床榻,郑重其事地用小爪子在床榻中间画出来一条界限,警告道:“你别超过来。”   小黑球嗯嗯嗯点头,嘴巴压在被子里,声音也闷闷的。   小狐狸在属于自己的位置躺下,谨慎地观察了小黑球一会,生怕他越位。   好在小黑球很快就熟睡了,发出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小狐狸安静地听了一会,也抱着尾巴睡着了。   这夜里究竟是谁先越位的,已分辨不清。   小狐狸只知道翌日醒来时,他们两只圆球儿,一黑一白的,各自抱着自己的尾巴,尾巴挨着尾巴,脑袋抵着脑袋,紧紧靠着,好不亲密。   那匆忙画出来的“界限”,早无影无踪。   小狐狸是先醒来的,发现这景象,身体一绷紧,动都不敢动,紧张到尾巴绒毛都竖起来了。   片刻后发现小黑球睡得正熟,毫无醒来的迹象,他才慢慢松了口气,软了软身子。   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小黑球的体温,正从他们相触碰的地方传渡过来。   暖暖的。   很陌生的感觉,不过出乎意料的,小狐狸觉得并不难受。   他安静地躺了一会,感受到小黑球呼出来湿漉漉的气,都吹到了他绒毛上,抿了抿嘴,心跳在不经意间跳快了几下。   这种……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的感觉……   还挺好。   小狐狸一直躺到小黑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有醒来的意思了,才忙不迭翻身而起,匆匆忙忙地跑开。   自那一夜之后,小狐狸和小黑球之间的关系好像又恢复了原样。   小狐狸其实也不太清楚什么叫改邪归正,渡化魔物,他只能按着自己的理解,将小黑球困在院子里时刻盯守着,不让小黑球有机会出去作乱。   他去问清虚君,清虚君摸摸他的头,夸他做的不错。   小狐狸便以为自己做对了,继续尽心尽力地看着小黑球。   时间流逝飞快。   转眼间,小狐狸又长大了些,狐狸身长高了些,而人身也从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变成了十七八岁的大少年。   看起来像是进步飞快。   然而实际上,那当初变作人形只是个一两岁婴孩的小黑球,此时变作人身,看着已是二十岁有余的青年了。   小狐狸憋屈极了。   特别是青年故意拿这点来戏弄他的时候。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   ——身形比不过,但修为可以。   好歹比小黑球多修炼了这么多年,要收拾这颗小黑球还不简单吗!   小狐狸去找清虚君商量了几句,回来后气定神闲,冷静了许多。   变作青年的小黑球眉梢一挑,心底生出不祥预感,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后来小黑球的不祥预感就变成了现实。   他先是看着小狐狸掏出来一大堆不知什么材质的长条……总之是他掰不断扯不烂的材质。   然后看着小狐狸干脆利落地用了一下午时间,就造出来了一个……鸟笼?   小黑球回想了一下在镜子里看过的东西,不太确定地想,这是个鸟笼吗?   他还没能完全确定完,就觉浑身一软。   小狐狸封了他一半灵力,将他重新变作黑狐狸形态,捏着他后颈,毫不留情地将他扔进了鸟笼里。   哐当一声,笼子门被扣上了锁。   小黑球下意识扑到笼子边,却被禁制弹了开来。   他翻身坐起,站在笼子中央,终于难得地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一章交代完往事,但是写不完……那就让小福泥先玩一天囚禁普诶雷(?)吧。 第55章   小黑球趴在笼子边,那笼子的栏杆做的不疏不密, 刚好能卡住他进出不得, 硬要往外挤的话, 就会被禁制弹回来。   小黑球目瞪口呆:“你把我关起来了啊!”   变作人身的小狐狸板着脸在笼子外看他:“你太吵闹了, 你以后就住这里吧。”   他转身要走,小黑球不依不饶地在后头喊他:“谢滟滟!你这样很过分啊, 我在这外边会被冷死的!要是下雨, 还会被淹死!”   小狐狸听见他喊这个名字, 深吸一口气, 没回头,快步走开了。   不过谢滟滟到底还是只面冷心软的小狐狸。   他一边冷着脸,挂着“冻死最好了那就安静了”的表情, 一边默不作声地掏出来清虚君给他的一大团云锦。   这是云朵做的锦缎,又软又暖和, 水火不侵,极为难得。   谢滟滟往笼子外铺了一层, 给小黑球遮风挡雨, 又把最绵软的部分铺在了笼子里头, 给小黑球垫着睡。   小黑球舒舒服服地在云锦上打滚, 他很清楚小狐狸的性子,知道对方这一时半会大概是不会放他出去了, 他干脆诱惑小狐狸:“好软哦,谢滟滟,你要不要也来打个滚?”   谢滟滟铺好最后一点云锦, 回身看见白绒绒的云锦上,小黑球就跟块会动的煤炭一般滚来滚去,恼怒散了几分,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这小黑球纵不得,给他一点儿颜色他就能开染坊。   谢滟滟唇边的浅淡笑意稍纵即逝,他没作声,毫不留情地转身出了笼子,在小黑球的哀嚎声中,吧嗒一声,把锁给牢牢锁上了。   于是小黑球开始了被圈养的生活。   他每天在云锦堆里撒泼打滚鬼哭狼嚎地唱着各种不知名曲调,准时等小狐狸来投喂他,日子过得很滋润。   不过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此呆了一段时间,就呆不住了。   在几次打滚耍赖哄小狐狸放他出去,小狐狸都不为所动之后,小黑球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他那天晚上就开始安静了下来。   小狐狸刚开始还没觉出什么不对,只以为他嚎累了,终于愿意歇下来了,并没有出去看他。   结果第二天去给他送吃的时候,小狐狸喊了两声,没人应,拨开云锦一看,小黑球静悄悄地躺在离笼子门锁最远的地方,无声无息。   连睡着的呼噜声也无。   小狐狸又喊了两声,仍旧得不到回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紧,手里的果子掉了一地。   急急忙忙地去解锁。   可那锁之前被小黑球弄坏了几次之后,被小狐狸换了个更牢固的,还在上边设了禁制。   紧张之下,小狐狸指尖都在颤抖,法诀也打错了几次。   短短瞬间,小狐狸感觉过了几百年。   他仍旧没解开锁,一咬牙干脆变成了小狐狸,从栏杆之间的缝隙里钻进去。   那禁制倒拦不住他,只是那栏杆之间的缝隙对整只狐狸来说还是有些窄。   小狐狸硬生生挤进去,挤得骨头咯吱咯吱响,很痛。   不过他顾不得许多,挤进去之后立刻就跑去看小黑球。   小黑球双眼紧闭,宛若尸体般躺在那,任凭小狐狸拿小爪子推他也没反应。   连呼吸声都浅薄近无。   小狐狸慌了,他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某天早晨起来就再也不会唱歌的萝卜。   他紧张地将耳朵贴在小黑球胸脯上,想听听小黑球的心跳声。   结果那心跳声也是微弱地仿佛要消失。   小狐狸咬了咬牙,变作人身,解开了之前封着小黑球灵力的禁制。   如果小黑球睁眼仔细瞧,就能看见向来镇定的小狐狸,此时指尖都是微微发抖的。   不过他依旧躺着装死,一动不动,直到谢滟滟抱着他,走到门边,终于解开了门锁上的禁制之后,才猛然变作人身,一下子把没有防备的谢滟滟扑倒在地。   地上铺满了厚厚绒绒的云锦,小黑球天天在这打滚,心知是摔不痛人的,但倒下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拿手垫了一下谢滟滟的后脑勺。   他变作人身时,看着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体格要比仿佛只有十七八岁的谢滟滟看着强健。   青年稳稳压住谢滟滟,美滋滋地宣告胜利:“上当了吧!哈哈哈哈哈!”   他回头瞥了眼被打开的门,很快又转过来:“我等下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去玩儿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滟滟,眸光熠熠。   得手的这般容易,他还是有些吃惊的,吃惊之余又有些得意。   看,谢滟滟就是个大傻子,一下就骗到手了,傻得要命。他以后得把谢滟滟揣兜里藏着,这傻狐狸才不会被人骗走。   小黑球看着谢滟滟愣愣的、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的神色,看着他紧抿着、甚至有些发白的唇。   有点意动。   学着当狐狸当了太久,本身又是个没什么顾忌的人,小黑球心动便行动,低头去蹭谢滟滟的唇角。   堪堪蹭了一下,他就被谢滟滟缓慢但坚定地推开了。   谢滟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犹有未散尽的惊惧,只是他藏得很深,没叫小黑球发现。   他推开了小黑球,没往外走,也没把门锁上的禁制重新启动,只默默走到笼子最里处,背对着小黑球,又坐下了。   “你走吧。”   小黑球听见他闷声说。   青年挠了挠头,看着谢滟滟坐在那里,心说他不会又把人惹生气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噔噔噔跑出了笼子。   谢滟滟仍旧没有出来揍他。   青年觉得没意思了,他在外边站了一会,又掀开云锦,钻进了笼子里。   这回他没看见谢滟滟,看见了一团白绒绒的小狐狸,坐在一团同样白绒绒的云锦上。   像雪地里团着个小雪人。   光从背影来看,都可爱得要命。   他走过去,在小狐狸身边盘膝坐下,试探着问:“你生气了?”   小狐狸微微垂着头,一声不吭。   耳朵也耷拉着,不似平时生动。   完了,好像真的生气了。   青年犹豫了一下,隐约觉得这次小狐狸的生气很不同寻常,可能轻易不能哄好了。   他思忖半晌,扑哧一下变回狐狸形态,去拱小白狐。   小狐狸任他拱,一声不吭,低着头,转了个身,继续一动不动。   煤炭狐狸拱了一会,见没动静,停下来,想了想,掐诀又变成了一只黑兔子,在小狐狸四周蹦来蹦去。   然而小狐狸还是不搭理他。   黑兔子又变成了小黑鸟,小黑羊,甚至小黑猪都变过了……可小狐狸还是不为所动,抱着自己尾巴,把脸埋在蓬松的绒毛里。   小黑球连他的神情都看不清。   最后小黑球也变累了,他叹口气,没辙地往地上一滚,变成了个胖滚滚的黑萝卜,骨碌碌地滚到小狐狸身边,叽里咕噜:“谢滟滟,对不起,我以后不骗你了,你原谅我吧。”   他拿绿油油又隐约泛着黑气的叶子戳了戳小狐狸的爪爪,“谢滟滟,谢滟滟,白绒球,白绒球……你看我一眼,你理我一下啊!”   他满地打滚:“我变成萝卜了,你要是还生气,你就来抓我一把,啃我一口,怎么样都行……”   小黑球这模样滑稽的很,像个坏掉的萝卜,可这回小狐狸动了。   他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来,松开了自己的大尾巴,在软绵绵的云锦里走了几步,走到黑萝卜身边,将他抱了起来。   小黑球变的萝卜有半个小狐狸那么大,萝卜腰结实又圆滚,小狐狸抱了满怀,脸上的绒毛蹭着黑萝卜。   蹭得小黑球痒痒的,他嘿嘿笑着拿绿叶梗去碰小狐狸的耳朵,一边转个身,拿脸对着小狐狸。   然后他终于看清了小狐狸的神情。   才发现小狐狸眼眶红红的,眸底湿润润的。   ……好像要哭了。   他一下子噤了声。   片刻后,他也变回了黑狐狸,闷不做声地抱住了他的小狐狸。   ……   日子就在鸡飞狗跳的热闹中渐渐地过去了。   当然这鸡飞狗跳里,鸡是小黑球,狗也是小黑球。   小狐狸本就天赋异凛,又在诸位神君的教导下修炼了许多年,慢慢地摸到了一点儿神君的境界。   不过他到底是后天修炼,非天生神格,还是差了一点,并不能真正成神。   但就算这样,他也能隐隐约约察觉到一点东西了。   他首先发现院子里一株花,在某个夜里,静悄悄地枯萎了。   大梵天里灵气充足,这花儿开了数千年都未曾凋谢过。小狐狸弯腰将枯枝捡起来,心里泛起不安。   很快他的不安越来越大。   清虚君开始频频召集其他神君回来商讨事情。   他们没刻意避着小狐狸,小狐狸变回原形,哒哒哒地跑到清虚君身边,小爪子拽住他一角衣袖,歪着脑袋听他们讲话。   神君们讲了许多,都是尘世间的事。   小狐狸听了一会,视线不由地在各位神君身上扫过。   神君们都把他当小辈看待,对他都很好,小狐狸也对他们很敬重和依赖,经常和他们亲近。   其中最亲近的毫无疑问是一直照顾他的清虚君,其次便是总爱带许多好吃好玩给他的风来,和另一位长着又长又密的白胡子老神君。   那白胡子老神君排名第八,名叫云生,其实是年纪最小的神君,不过他说年长者看起来比较有威严,所以故意弄出来一把又浓密又花白的胡子。   小狐狸很喜欢他的长胡子,见着面了总爱去摸一摸。   可现在,云生神君原本浓密的长白胡子,变得稀疏了。   而风来向来笑意满满的脸上也没了笑意,甚至显示出几分疲惫。   小狐狸看了许久,悄悄抱住了身旁清虚君搭在腿上的手。   素来温暖的手,此时有些冰凉。   小狐狸将清虚君的手抱紧,捂在肚子处,用柔软的小肚子给清虚君暖手。   清虚君没有拒绝,他顺势揉了揉小狐狸软乎乎的小肚皮,低头叹了口气:“滟滟。”   小狐狸仰头看他,眸光懵懂。   其余正讲话商量着什么的神君们渐渐止了声,纷纷望过来。看向小狐狸的视线里充满叹息和担忧。   小狐狸太可爱了,又乖又懂事,他们一直是把小家伙当稀世珍宝看待,好生照看着。   可若是以后……   清虚君缓声道:“滟滟,过些时候,你便带着小黑球一块儿到尘世间去吧。”   小狐狸骤然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清虚君。   倒没有被抛弃的难过,只有越滚越大的不安……他用尾巴卷住清虚君的手腕,着急地比划着一下,示意他不去。   清虚君不容他拒绝,继续道:“你修为不错,无论在哪,只要小心些,都能护自己安全。再带上小黑球,也不至于太寂寞……”   他难得絮絮叨叨了许多,可小狐狸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脑子一片空白,紧张和惶恐将他整只狐狸吞没。   小狐狸执意不肯去尘世间,清虚君不舍得逼他太狠,咬着牙一再坚持,拼命拖延着最后的时光。   然而天道忍不住了。   天地灵气衰弱,神君们也跟着衰弱,这对他来说,是大好时机——他欲重塑神身已久,只是那几个神君总在阻碍他!   说什么会颠覆世间平衡!   天道恨得咬牙切齿,他曾也是神君,破开天地混沌,数他功劳最大,可偏生尘世间那些个无知人类,只晓得敬拜清虚他们,对他却全然忽视!   天道又嫉又恨,他趁着天地间灵气逐渐稀薄,推波助澜地怂恿尘世间的妖魔鬼怪们去惹是生非,抢夺资源。   神君们本就因灵气得不到补充而逐渐式微,因着天道这么一搞,他们又要忙碌于尘世间的事,越发虚弱。   而天道趁机大肆掠夺大梵天的灵气,慢慢凝聚出一个大致人影来。   然后趁两位刚从尘世间回来、疲惫不堪的神君们没有防备,骤然袭来,一口吞掉了他们。   等其他六位神君知晓这事时,已无转圜之地。   吞掉了两位神君的天道变得凶狠起来。虽说一时半会它并不能彻底消化这神君的魂魄,但神君之身里蕴藏的极大灵力,却被它尽数吸收。   天道本就无形,无处不在,难以捕捉。   而神君们连日奔波于尘世间,灵力不续,又无可补给,与它相抗的格外艰难。   清虚君匆促间给小狐狸传了一道讯息,让他和小黑球送去尘世间,语调急促,连多余的话都来不及解释。   小狐狸察觉不妙,通讯断掉之后,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拔腿往外走。   小黑球听不见清虚君的传讯,不过他从小狐狸的神色上也知不好,他急匆匆几步跟上来,正想说他也要去。   小狐狸却猛地顿住脚步,然后回身一脚将他踢进了笼子里。   禁制在一瞬间启动,青年快若闪电地扑到笼子门口,已迟了一瞬,他无由来地心慌,拍了拍栏杆:“你让我出去!我也要跟着你去!”   小狐狸胸膛起伏不定,他定了定神,低声道:“若我……这禁制就会断了。到时候你自去尘世间快活吧。”   他不再多言,也不理会青年在他身后怒声大喊,急匆匆地就朝着通讯传来的方向而去。   然后他看见了永生永世都不能忘怀的一幕。   连吞了六位神君的天道,混沌一团,万分狰狞,它扭曲着,又猛然放出一团浑浊之气,将离得最近的风来再次吞下!   八位神君,只剩得清虚君了。   他面色冷峻,一边躲闪着横冲直撞的天道,一边竭尽所有灵力,将一道道法诀击打在天道身上。   然而天道此时近乎无敌。他吞了七位神君,吸收了七位神君的灵力,正是巅峰时期。   而清虚君久战无续补,几乎力竭,躲闪的速度都缓慢了许多,几次险些被天道撞了个正着。   小狐狸目眦尽裂,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爆发出最强的灵力,趁天道不注意,狠狠一道灵力击在天道身上!   天道注意力都在清虚君身上,一时半会没留意到多来了个人,挨了这一击,吃痛地闷哼一声,仿佛响了个惊雷。   它还勉强维持着个人脑袋,只是五官歪曲得只剩两只空洞的眼眶,它嘎吱嘎吱地转过头来,看见白衣猎猎的青年,声音粗嘎难听:“哈……还有一个皮嫩肉细的小家伙……不错!不错!”   它想到了什么,空洞的眼眶又扯大了些,它兴奋地扭了扭几乎看不出来的脖子:“我正缺个身体,把你吃了,刚好炼出个好身体来……”   清虚君喘息着,挺直了腰背,艰难地一步步走来,将小狐狸牢牢护在身后,冷冷道:“休想。”   尔后他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黑的血,低了低声音,朝小狐狸道:“滟滟听话,快和小黑球离开这里。”   他声音又沙又哑,像是吞了一把沙子,每个字吐出来都带着血气。   可就算这样,他和小狐狸说话时,也仍不失温和,仿佛只是在说一句“小团团晚安”。   小狐狸忍着热泪,坚定地摇了摇头:“您不走,我也不走。”   他看向天道,看见他庞大的身躯正不断扭曲着,那眼泪差点忍不住掉下来:“我……我要把神君们的魂魄救出来。”   天道听见了他的话,笑声粗嘎,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清虚君叹息一声。他知道以小狐狸的性子,此时是必不可能离开的。他勉强凝聚灵力,心说就算是身死魂陨,也要拖得天道同归于尽。   那一战战得天翻地覆。   各种意义上的天翻地覆。   整个大梵天都被颠来倒去,连带着尘世间也受了些影响,昔日神君们设下的禁制破碎了一大半,妖魔鬼怪们肆无忌惮地冲出来。   和身负灵力的人战成一团。   小狐狸早就撑不住了,躲避天道的步履踉跄,可他仍旧没放弃。   天道对他的兴趣远大于清虚君。对天道来说,像小狐狸这样年轻气盛又完美的身体,正是他所要的。   若是吞了这小家伙……他离塑造身躯,又近一大步。   天道越想越兴奋,它发出一声声闷雷声,不再搭理旁边的清虚君,卷成一团,就凶猛地朝小狐狸冲过来!   小狐狸刚吃了它一招,虽然没伤着要害,但也是体内灵力动荡不安,气血翻涌,一时缓不过来。   他歪歪倒倒地站着,摇摇欲坠,浑身酸痛,提不起一丝力气,只以为这次避无可避。   小狐狸咬紧牙关,努力积攅起仅剩不多的灵力,正打算临死一击。   身前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白影,在千钧一发之刻,将他稳稳地护在身后。   预想中的疼痛和死亡没有到来。   消散的是另一抹白影。   那一瞬间小狐狸连呼吸都没有了。   他失声惊呼:“——清虚君!”   ——清虚君提剑而来,替他挡了这一击。   不仅挡了这一击,还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以牙还牙地回了天道重重一击,将之撞飞了出去,给了小狐狸片刻喘息之机。   只是清虚君本就式微,承了天道这一击,连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便猝然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魂飞魄散。   一缕轻柔微风轻轻拂过了小狐狸的脸。   像清虚君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是最后的告别。   无声的告别。   小狐狸几近崩溃,他第一次生出来愤恨的情绪,双手紧握成拳,眸光冰冷地看着被撞飞到远处,又被体内七位神君的魂魄冲撞着尚未能恢复的天道。   ……就算是同归于尽,也要将它除掉。   清虚君他们未能完成的事情,该交由他来完成。   他要好好守着护着清虚君他们费尽心血创造出来的世界。   还有……   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从脑海闪过,小狐狸抿了抿唇,有些担忧。   天道在这儿,小黑球那边,应当还算安全吧……   他的禁制在,便能护着小黑球一分,而若是他也死了……那禁制就会随之破碎,小黑球就能自己离开,去寻找别的安全地方。   小狐狸定了定神,四周仅剩不多的灵气被他愤恨的情绪所牵动,竟缓慢地朝他聚拢而来。   他的灵脉近乎破碎,若要将这些灵气都纳入体内,可能还来不及击向天道,他就要先爆体而亡。   小狐狸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拼命调动着四周的灵气,艰难而缓慢地将它们渐渐凝聚成一把剑的模样。   是清虚君手中剑的模样。   只是他是第一次这么用灵力,经验不足,那剑堪堪凝聚成型,却始终感受杀伤力。   小狐狸将唇都咬出了深深的牙印,血渗出来,流进嘴里,腥甜腥甜的。   眼见的天道就快要将体内神君们的魂魄镇压住,卷土重来,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打散了灵气重来,便听见身后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惊喝:“谢滟滟!”   小狐狸猝然回头。   小黑球……小黑球居然就这样,被锁在笼子里,艰难地带着整个笼子,一步一步地扛过来了!   这显然耗费了小黑球很大功夫,他喘着粗气,在离小狐狸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怒声道:“谢滟滟!你把禁制解开,你放我出来!”   青年眉目间都是勃然怒意,眼底仿佛在喷火,那火光将隐约的担忧都压了下去。   小狐狸的禁制很厉害,他一时半会根本解不开,只能双手握拳,一下一下用力敲着门锁:“给我解开!”   鲜血从他指缝里涔涔落下,一滴一滴染红了周围的云锦。   小狐狸的视线从那殷红色泽上一掠而过,松了咬着唇的齿,血迹顺着他嘴角低落。   可他没回话,只默默用体内最后的灵力将禁制又加固了一层,便又转过头去。   “谢滟滟!!!”   身后小黑球感受到禁制被加固,他离奇愤怒,暴躁地用手锤着禁制,鲜血淋漓,恍若不绝。   “解开!”   天道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了。   空洞洞的眼眶转过来,在那被雪绒绒云锦包裹的大笼子里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落回小狐狸身上。   它倒是不太在意笼子里那魔物,那魔物哪里比得上小狐狸这被神君们精心照样了几千年的身躯。   它发出闷雷似的声音。   拖着沉重的身躯,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一步步朝小狐狸走来。   小狐狸无暇再顾其他。   他微微闭了眼,按清虚君曾教他的法子,用心去感应四周的灵气。   灵气们一丝一缕,一点一滴,仿佛夜间不断飞舞的萤火虫——那是黑暗里最后的光明。   也是最后的希望。   小狐狸猛然睁眼时,眼底清亮无比,清清楚楚地映出来一把利剑的模样。   寒光四射,杀气四溢。   ——是四周灵气凝聚而成的一把剑。   那剑有大半人长,凛然立在小狐狸面前,冰冷杀意卷起寒风,将小狐狸衣袖都割碎了一截。   小狐狸抬起手,异常坚定地掐诀。   天道体内的神君魂魄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又开始暴躁起来,尽力配合着小狐狸,折腾着天道,让它分神。   天道暴怒,它一边强势地镇压着体内作乱的神君魂魄们,一边重新凝聚灵力,朝小狐狸冲来。   ——迎接他的是无声无息却寒意与杀气肆意凛然的一剑。   那一瞬间小狐狸心里空无一物,所有意念都随剑而去。   他是剑,剑是他。   魂魄在承受着被撕裂的痛,光凭这一剑灵气并不能彻底重伤天道,小狐狸狠下心肠,将自己一半魂魄都扯开分离了出来。   附着在剑上,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   灵气长剑穿透天道浑浊身躯,寸寸碎裂的时候,七位神君的魂魄也在一瞬间爆开。   一剑风止。   天清地明。   天道轰然消散,带着小狐狸一半魂魄,和神君们自爆后的残魂,消失在世间某个角落。   小狐狸彻底脱力,跪倒在地上,膝盖砸出一声闷响,仿若骨头都碎裂。   他艰难地一手撑着地,浑身又冷又热,失了一半的魂魄痛得战栗,他眼前血色一片,想回头看看小黑球还好不好。   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应该没事吧……   他模模糊糊闪过这个念头,手也没了力气,正要倒下,一道声音却由远至近。   最后他没落到冰冷的地上,而是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禁制其实还没破碎,小黑球是硬生生用拳头把禁制砸碎的。   他双手都是淋漓鲜血,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都能看见白生生的指骨。他一出笼子,便发了狠地冲过来,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小狐狸。   “没事了……白绒球,没事了……”   他哆嗦着搂紧了虚弱到身体都近乎模糊的清瘦青年,一声声地唤:“白绒球,你看看我,谢滟滟!谢滟滟!你理理我……”   一声声,从急切到崩溃到绝望。   小黑球低头,哆嗦着用脸颊去蹭小狐狸冰冷的脸颊,试图给予他一点温暖。   “小黑球……”   小狐狸在朦朦胧胧中听见了小黑球的声音,含糊着吐出模糊不清的字音。   他想说你要好好的,他什么都没有了,神君们都魂飞魄散了,清虚君也不在了,他可能也要死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唯独还护住了一只小黑球。   你要好好的,小黑球。   可他喊出来小黑球这三个字,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嗓子眼里被鲜血堵住了,无法出声,小狐狸睁着眼,眸光涣散,血色一片,他微微动了动,努力回蹭了一下小黑球的脸。   这动作轻微地仿佛没有动过。   但小黑球仍是感受到了。   他止了声,眸光逐渐坚毅起来。他抬起一只手,回想了一下曾在清虚君那儿见过的一道术法。   颤抖却坚定地掐出一道法诀。   魂魄被切裂,剥离,小黑球痛得皱了眉,浑身都在颤抖,面上却露出了肆然的笑意,他咬着牙忍着疼,哆嗦着,低头,在小狐狸冰冷的唇边轻轻印了一下。   “不会有事的……”他低声喃喃。   被硬生生割裂分离开的一部分魂魄从小黑球身上散溢出来,旋即又渡进了小狐狸体内。   缓慢地和小狐狸残缺不全的魂魄相融到了一起。   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原本毫不相关的两人牵连在一起了。   无法分离,无从分离。   小狐狸浑身一震,涣散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聚拢。   在鏖战中,他衣衫早就被戾风割得凌乱不堪,领口散开,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   此时那锁骨处,正缓缓地浮现出一抹红痕。   那是生机。   也是从此再不能割舍的羁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探头,我我我我我今天好长的……   (我jio得要改一下更新时间,暂时9点-10点这样吧orz,自从存稿没了每天都在秃头) 第56章   疼痛铺天盖地,身上的, 心里的, 魂魄的。   无数记忆如开了闸的江水, 浩浩汤汤奔涌而来, 在谢清霁脑海里冲荡着。   谢清霁闭着眼,眼角隐约溢出一点湿润。他蜷起爪子, 卷起身子, 抱住大尾巴, 将脸埋在蓬松的绒毛里, 无声地悲鸣。   他全想起来了。   他凝聚灵气化作长剑,附以半身魂魄,欲破天道。   可天道当时吞了七位神君, 正是力量最巅峰的时刻,那一剑虽让它重伤, 却没能让它彻底消散。   它卷席着小狐狸半身魂魄,连带着神君们的丝缕残魂, 一并消失在天际, 也不知藏去了哪里。   小狐狸本就受了重伤, 又没了一半魂魄, 险些殒命,最紧要关头, 小黑球将自己的一半生机渡给了小狐狸。   共魂,同生。   自此魂魄相牵,死生与共。   再后来, 便是大梵天没了神君们撑着,又没了灵气,开始剧烈动荡,空间急速压缩。   若不离开,他们都要被大梵天吞没,化作此间浮尘。   小狐狸已经维持不住人身了,变回了一只软绵绵的小狐狸,缩在青年怀里,呼吸近无。   若不是他胸膛还有微弱起伏,小黑球都要以为他死掉了。   神君们设立在大梵天和尘世间之间的禁制被打碎了,小黑球紧紧抱着小狐狸,跌跌撞撞地从交界处离开。   然后一脚踏入了人类和妖魔鬼怪的战场之中。   那条路走得实在艰难。   小黑球施了共魂的术法,元气大伤,又要护着全无动弹之力的小狐狸,狼狈至极,伤至刻骨,全身就没剩一点儿完好的地方。   九死一生地脱身。   这术法让他们两人都很虚弱,这不是身体上的虚弱,药石可医,这是魂魄上的创伤。   唯有转世求生,用漫长光阴才能缓慢养好。   青年半跪在地,捧着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满是血迹的额头轻柔地抵着小狐狸同样沾满了血的额头。   “谢滟滟,我们可能要暂时分开一下了……”他颤抖着唇,忍下差点要呛出来的血,努力将每个字音都说清楚:“不过没关系,我会找到你的。”   他喘了口气,短暂停歇。   小狐狸似有所觉。他的魂魄与小黑球相连,小黑球经历了什么,他也有所感知。   他艰难地动了动爪子,想睁开眼,然而眼皮有千钧重。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茫然徘徊,看着清虚君,看着风来,看着云生……看着一位位神君,一一和他告别,然后被黑暗彻底吞没,再不能相见。   难受得想掉眼泪。   他也想追过去,但最终还是没能跟上。   有人拽住了他,将他狠狠一扯。他一个踉跄,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狐狸双眼含着泪光,一回头,便看见了小黑球的脸,看见了他的灼灼目光。   也听见了他坚定地重复了方才的话语。   “我会找到你的,谢滟滟。”   “——小师叔!”   两道一样的声音,跨过了无数年光阴,在此刻重合。   黑暗乍然破碎,谢清霁从混沌中睁眼,看见面前黄土灰尘,碎石沙砾,恍恍惚惚中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   他歪歪倒倒地站起身来,雪白绒毛沾满了灰尘沙土,脏兮兮的。   他却是第一次没来得及管自己的仪态,回头就毫不犹豫地朝着声音来源跑去。   司暮斩杀掉残留在秘境里的两只上古妖兽,一路循着感应寻来,犹自喘着气,就看见了一团熟悉的白绒绒。   他心下一喜,立刻喊了声。   小狐狸果然回了头。   司暮正想打趣他小师叔怎么又变成毛绒绒了,怀里一沉,小狐狸哒哒哒哒地跑过来,一言不发,一跃而起,准确无误地扑进他怀里。   司暮一怔。   小狐狸爪子略略伸出来一点指甲,勾住了他的衣襟,将毛绒绒的脸埋在了他胸前,耳朵蔫哒哒的耷拉着,又长又蓬松的大尾巴无精打采地垂落着。   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司暮赶紧伸手托住小狐狸,就这片刻功夫,他感到胸膛处、小狐狸脸埋着的地方,变得湿润润的。   啊……   小师叔在哭?   意识到这一点,司暮陡然手忙脚乱起来。他托着小狐狸,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小师叔?”   小狐狸两只前爪仍旧勾着他衣襟,两只后爪站在他掌心,一声不吭,肩头一耸一耸的。   衣襟越发湿透。   司暮轻柔地抚摸着小狐狸的脑袋,顺着背脊一路摸到尾巴根,如此反复了几次,小狐狸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哭腔厚重的呜咽声。   他将尾巴卷起来,缠在司暮的手腕上,微微扬起了小脑袋。   司暮看清他的模样,倒抽一口凉气,心都碎了。   他虽然老惦记着想把他小师叔搞生气,想把他小师叔搞哭,但真的看到小狐狸哭得又凶又惨的时候,他却觉得整颗心都好似被硬生生扯出来扔到地上踩了个支离破碎。   小狐狸哭得脸上绒毛都乱糟糟的,蔫哒哒一缕一缕又乱七八糟。鼻尖湿漉漉的,呼出来的气都透着难过。   他小爪子松开了衣襟,司暮便将他捧高了些,轻轻亲了亲小狐狸的小鼻子,低声哄他:“没事了小师叔……别怕,我在呢。”   “小祖宗哎小心肝哎……”司暮什么肉麻称呼都喊出来了,他拈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替小狐狸印了印面上的泪水。   小狐狸不声不响的,眼泪吧嗒吧嗒串珠子似的往下掉,哽咽着声音都发不出来,小小声地呜了一声,下意识偏头去蹭了蹭司暮的手。   蹭了司暮一手冰凉凉的泪。   司暮越发心疼,他松了袖子,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只以为是秘境搞了什么坏事把人欺负狠了,恨不得立时徒手拆秘境。   “乖乖,变回人好不好?让我抱抱你。”   小狐狸温顺地将脸靠在司暮掌心处,停顿了好一会,软软地蹭了蹭。   尔后白芒闪过,他变回人身。   到底是清虚君教导了两世的人,虽逢惊变,也不会六神无主。   谢清霁哭了一会,发泄了些,情绪稳定了许多,只是还是有些不真实感,总是想碰碰司暮,确定对方是真实的。   他一手揪住司暮的衣袖,一手往怀里摸,想翻块帕子出来拭去泪痕。   然而司暮已长臂一伸,将他抱住,凑过来轻轻地吻掉了他脸颊上的泪珠。   谢清霁怔愣着眨了眨眼,长睫抖落一滴泪,也被司暮一并吻去。   他后知后觉泛起羞意,悲伤感被压了几分,伸手想推开司暮,脑子里却忽然想起来小黑球抱着他的模样。   锁骨处红痕隐隐发烫,那是司暮与他魂魄交融留下的痕迹。   谢清霁的手抵在司暮胸膛,就再没用力,他沙哑着声音喊了声司暮,司暮赶紧应他:“我在呢。”   谢清霁就安心了一点。   方才小狐狸哭得太伤心了,司暮不敢多问,这会儿见谢清霁情绪还算平稳,他小心翼翼地问:“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司暮没有恢复记忆。   嗓子眼里仍旧是堵得慌,谢清霁偏头咳嗽了几声,定了定神。   他有好多话想和司暮说。   想说天道贪婪妄为,胡作非为。   想说他师尊原来早在千年前便陨落了,只是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将一缕残魂凝聚起来,又变成了飘渺宗的清虚君,多陪了他一程。   而所谓神游,只是清虚君在为自己永远的离去而留下的善意谎言。   他……   他还想问问司暮,魂魄还疼不疼。   割裂魂魄多痛苦啊,司暮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呢。   谢清霁觉得今天的自己真是太不稳重了,像个没用的哭包,有负清虚君教导。可他光是想一想那些事,便是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他揪着司暮衣袖的手指又用了几分力,默默地想。   以前他只当司暮不懂事,才总来招惹他,现在才明白,那是源于魂魄的本能牵引。   魂魄在渴望完整。   司暮在渴望他。   他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   原来却是从未分离。   谢清霁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嗓音回应他:“……先离开吧,之后与你说。”   这里委实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这片残破荒凉之景,每望一眼,都仿佛在把前世的伤痕反复割开。   鲜血淋漓。   司暮没逼他,应了声好,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小师叔,我想小狐狸了,方才没抱够。”   谢清霁听出了司暮的言外之意。   司暮担心他状态不好,走不动,想让他变回狐狸抱着走。   他摇摇头,眸光轻柔了几分,虽然难受,不过他倒也不至于这般脆弱。   谢清霁拽了拽司暮袖子,率先往前走:“走吧,这是古战场,酒中客约莫就在不远处。”   司暮被牵着衣袖带着走了几步,反手握住谢清霁的手,悄悄看了看他神色。   发现谢清霁除了眼尾尚带几分红以外,没有什么太崩溃的情绪,不由微微松口气。   只是在心里又嘀咕开了。   方才被迫分离,谢清霁不知所踪,他被留在原地,连连斩杀了两只妖兽,循感应而来。   相隔时间最多也不过两三个时辰。   这期间小师叔发生什么了?   能让谢清霁落泪的事,必定非同小可。   他隐约觉得这事和他也有关系,只是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暂时压下疑惑。   等着何时谢清霁才愿与他敞开心扉。   他们的猜测不错,酒中客果然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见他们出现时,酒中客仰头喝了口酒,下意识就往他们身后望。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酒中客见不到预想中的人,带着失落站起身来。   或许是在黄土飞尘里坐太久了,他站起身时有些踉跄,东倒西歪了两步,才站稳了身子。   他把着手中酒坛,抬眸,视线一寸寸扫过遍地白骨断剑残戟。   寒风平地起,卷起黄沙漫天,又纷纷扬扬落下,覆在白骨之上。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这些尘沙就能将白骨彻底掩埋,将过往痕迹尽数掩藏。   酒中客惆怅地想着,难道故人魂魄,也一并融于黄沙了么……   他将视线收回来,落在谢清霁两人身上,正欲说话。   司暮却先他一步开了口,语气散漫:“一路行来,未曾见故人魂魄,倒是捡了许多东西。”   他将那些碎片都拿了出来。   仿佛受了召引,司暮收回了手,那些碎片也没掉下来,仍旧漂浮在半空,并逐渐挪移,缓慢地拼凑出形状来。   一只还差一块碎片的酒坛子。   酒中客怔怔然地看着酒坛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短促地啊了一声,朝它走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司猪猪:小师叔哭了呜呜呜呜我心好痛呜呜呜给小师叔抹泪泪。   以后某个时间段的司猪猪:呜呜呜小师叔哭了呜呜呜你哭大声点。 第57章   酒中客朝酒坛子伸手,酒坛子像个迷途已久的孩子, 顺从地飘过来, 落在他掌心。   将那空缺了一口的位置对着酒中客。   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艰难破土, 酒中客的视线变得悠远, 仿佛看到了刀客站在他面前。   他抬眸,轻轻喊了声刀客的名字。   刀客没有回应他, 只温和又沉默地望着他, 身影渐渐模糊, 消失不见。   酒中客往前两步, 伸手想去捉刀客的衣袖,却捉了个空。   一只面目狰狞的妖兽忽地冲了过来。   酒中客下意识伸手欲挡,却看见另一个自己从旁边窜出来, 先一步迎了上去,和妖兽缠斗在一起。   是过去的他。   酒中客陷在遥远的记忆里, 站着一动不动,微微出神。   酒液四溅, 每一滴都蕴藏着灵力, 击在妖兽身上, 砸出一个个血坑, 但饶是如此,酒中客也逐渐不敌, 节节败退,最终两败俱伤。   妖兽伤得重些,愤怒又无力的咆哮了两声, 骤然倒地,再无声息,而酒中客也支撑不住,颓然倒下。   鲜血满身,几乎都看不出他衣衫原本的颜色。相伴了他许多年的酒坛子碎了一地,他手里捏着一块碎片,双眸空落落地望着灰暗的天。   这场鏖战,其实差不多到尾声了。   妖兽们虽说一心想侵占人类地盘,但也不是没脑子的,被人类反杀了许多之后,慢慢的就怂了些,不再疯了似的一股脑涌过来。   只偶尔集结了一批,突然袭来。   他和刀客就是在前几日的妖兽潮来袭时走散的。   这几日他一边斩杀妖兽一边寻人,妖兽越来越少,他本以为他和刀客也能很快见面。   可惜还是差了一步。   酒中客躺在地上,长长舒了口气,疼痛太过剧烈的时候,他反而失去了痛觉,只觉得有些困,很想闭上眼睡一觉。   死在这里他倒是不后悔的,人生在世么,总要活得坦坦荡荡有点意义,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不能再和刀客饮酒了。   他们曾约定等这件事结束后,去痛饮三天三夜,不醉不休的。   以往每次相约喝酒,都是酒中客去买酒的,他对酒情有独钟,知之甚深,买回来的酒都是难得佳酿。   然而酒中客有个毛病,他在买酒归来的途中,总忍不住去凑点儿别的热闹,于是常常耽误些时间,迟到归来。   好在刀客对他总是很宽容,每次听他讨好赔罪完了,就会道声无妨,轻易便原谅他。   不过这次他不仅要迟到,甚至还要食言……也不知刀客还会不会原谅他。   他这次甚至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能是人之将死,容易产生幻觉。   酒中客将将要合上眼的时候,听见了刀客的声音。   听见刀客向来沉稳冷峻的声线都似乎有些颤,和他说“结束了”,然后又问他“还好吗”。   不太好,他困得很。   酒中客眼皮子都睁不开,几乎要睡着,只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你来了啊……”   他迷迷蒙蒙道:“不过我现在很困,想睡一觉,等我醒了再和你一起喝酒。”   “我可能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要不你还是别等我了……”   他说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模糊中想到了什么便说什么,说完了微微喘着气,艰难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想听听对方有什么回应。   “嗯,没关系,我在这陪你。”   “等你醒了就去喝酒。”   ——那是酒中客还活着时,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   无边黄沙里,入目皆荒凉。   吹来的猎猎寒风里,隐约卷着几分刀光。   那刀光里藏着煞气与杀气,但在即将触碰到酒中客时,便立时软和下来,似春风拂绿叶般,轻柔地拂过酒中客的衣袂。   拂散了几分酒气。   谢清霁看不见酒中客的回忆,只看见他站着不动,身形渐渐透明,下意识上前一步,被司暮拉住了。   司暮低声道:“别打扰他。”   谢清霁便站在原地,看着酒中客慢慢化成了一块碎片,填补了酒坛子最后的缺口。   虽然之前多少有猜到,但真正见着,谢清霁还是有些怅然。   无拘无束如山间野风的酒中客,最终还是有了牵挂。   他曾自诩生来死去都洒然自如,不会有遗憾也不会留恋,可真到了最后一刻,他的魂魄却心甘情愿地停驻在这世间。   他曾答应一个人,同去同归,一醉方休。   夙愿未偿,魂魄便不愿离开。   “回忆里只有酒中客迷失的魂魄。刀客的魂魄早就与秘境相融了。”   司暮抬手,风从他指间穿梭而过,隐约可见凛冽刀光,他道:“酒中客亡于此战,魂魄无法离开,又不愿转世,刀客便也留下来陪着他。”   为了让酒中客的魂魄不被风沙吞噬,刀客用他的刀圈出来这一片秘境,而他自己亦是舍身相融……自此漫天黄沙是他,遍地尘土是他。   酒中客等待着和故人重逢后的一杯酒。   而刀客始终在无声地陪伴和守候。   酒坛子骨碌碌滚落地上,转悠了一下,立稳了。   司暮往前两步,半蹲下身,将酒坛捡起来托在手中,微微一晃,听见了里头酒水碰撞坛壁的声音。   他将刀客留下的刀柄也拿出来,放在面前地上。   清澈酒液从酒坛子里倒出,淅淅沥沥淋过黄土。   来回三次。   一杯敬相逢。   两杯敬同守。   三杯敬离别。   最后一滴酒液从坛口滴落时,风中忽然响起刀鸣声,一缕带着刀光的风骤然吹来,卷走了那滴酒。   与此同时,刀柄和酒坛子都倏然闪过亮芒,好似变回了最初在它们各自主人手里的模样。   只是那亮芒转瞬即逝,旋即那刀柄和酒坛子就黯淡了,那酒坛子在司暮手里转了转,倏而化作轻烟,四散而去。   只有地上残留的酒液在慢慢变幻成刀锋的模样,与刀柄融合在了一起。   变作了一把新的刀。   司暮将它捡起,站起身来,凝神感应,再感应不到酒中客和刀客的气息,唯有沉淀了千余年的凛冽杀气缠绕其上,似乎随时可斩敌千万。   还待细看,四周景象如陈旧残纸,簌簌破碎。他下意识回头,就看见谢清霁一步跨来,自然而然地揪住了他的衣袖:“秘境碎了。”   困了他们不知多久的秘境,终于以酒中客和刀客的彻底离去而破碎消散,露出外界的真面目。   ……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环境空阔,景色优美,压抑在心的抑郁之情也消散了几分。   连谢清霁都忍不住微微舒口气。   但他旋即想到他们最初是怎么来到这的……又面色微沉。   天道。   司暮已将那刀收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望着他,等着他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谢清霁在此处感应不到天道的气息,转念间便有了主意:“我想去一趟无归崖。”   这名字太敏感,司暮眸光一闪,紧接着便听见谢清霁淡然而坚定道:“去取剑。”   ……   与此同时,距离飘渺宗七八千里外的某个城镇里。   这是个颇富庶繁华的小镇,民风简朴,平日里就算不是过节,也很是热闹。   又兼之此地并不设宵禁,晚上众人闲下来了,家家户户互相拜访是常事。   可最近这镇子里却骤然安静了下来,夜色一起,众人便匆匆忙忙地进了屋,偌大一条街上,竟是一个人也无,每家每户都关紧了门窗,躲在里头,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原因无他,是因为最近镇子里出了件怪事。   先是街尾的书斋老板疯了,半夜三更到街上来回地走,握着本书册,大声念着书中词句。   有人不堪其扰,出去制止,结果被书斋老板摁着打了一顿。   那书斋老板是个落举书生,文文弱弱的,他能将制止他的大汉胖揍一顿已是令人震惊。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大汉龇牙咧嘴地回去歇息了一天后,在第二日半夜,拎着把杀猪刀,也加入了朗诵队伍。   他嗓门大,口音又不甚标准,大半夜地在那粗声粗气念叨“为伊消得人憔悴”,实在惊悚。   而他家人闻声而来,俱是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大汉是何时出去的,更不知他为何如此。   那文弱书生执意要念书,众人劝阻不得,只能将他敲晕送回了家,而那大汉是惯常杀猪的,一身腱子肉,看着就很不好惹,手里还拿着把杀猪刀,反抗起来格外剧烈,连连撞翻了好几人,刀也刺伤了好几人。   好在那几人躲避及时,伤口并不算很严重。   不过这也让场面一度失控。   一片混乱中,谁也未曾留意到一缕浑浊的气息从大汉身上散溢出来,悄无声息地就附在了被他刺伤的几个人身上。   大汉精神亢奋,根本听不见别人劝阻,执意要游街念书,众人拦他,他便奋力反抗,一张脸憋得通红,一边嚷嚷着“问世间情为何物”,一边舞着锋利的杀猪刀。   他势头太猛,刀尖锋利,众人也有点害怕,纷纷让开,折腾了大半夜,皆无可奈何。   直到晨曦初透,众人都筋疲力尽了,他才猛然止声,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扑通一声倒地。   哐当一声刀落地,被旁边一个眼疾手快的青年一脚踢远。   众人这才敢围上来看他,却发现他面色如常,发出鼾声——他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这事匪夷所思,但最开始大家还都以为是意外。   只道是书斋老板和杀猪大汉脑子偶尔坏掉了。   直到接二连三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半夜念书的队伍。   先是第二夜被杀猪大汉刺伤的几个人,然后是一位卖花的小姑娘、年过八十的一位老阿爷、早起开早食铺子的老板娘……越来越多人半夜上街念书。   无一例外都是随着书斋老板一般,念些或忧伤或悲切或缠绵悱恻的诗词。   一旦有人阻拦,便格外凶狠地反抗,这个时候的他们,有着远超平时的力气,众人轻易抵挡不得。   其余正常的人一开始还敢下去拦阻,后来发觉实在不对劲,都不敢出去看了,躲在家里悄悄观望。   然后他们发现,只要天一亮,这些人就会立刻倒下大睡。   发现这一点后,众人便干脆夜色一起就关紧门窗,任由那些疯了的人去念书,等他们天亮睡着了,再由各自家人带回去。   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月。   镇里县令终于意识到这可能不是生病的缘故,或许是有邪物作祟,赶紧派人去最近的修仙门派求助。   奈何路途遥远,派出的人一时半会赶不过去。   而昨天夜里,意外终于发生了。   那八十多岁的老阿爷,在走着走着,突然就没了声,倒在了路边。   他家里人察觉不妙,顾不得邻家劝阻,小心翼翼地去将人抱回来——这回老阿爷没有反抗。   因为他没声没息的,早已死透了。 第58章   家里老爷子莫名其妙死了,陈家院子里哭嚎声一片。   老阿爷虽已八十有余, 但身子骨一直很好, 他两个儿子死了好几年了, 他都尚健在, 面色红润,中气十足。   他是和大孙子一家住的, 他大孙子陈实也四十岁了, 平日里祖孙两关系极好, 此时那陈实就扑在老阿爷身上嚎啕大哭, 哭得几乎要断气。   陈实的妻子孙氏怕她丈夫哭出事来,在旁边小声劝着。   在场唯一还算冷静的便是今年才刚十九的重孙陈正。   他虽也难过,但他爹娘一个忙着哭一个忙着劝, 他便只能打起精神,看向旁边一脸正色抱剑而立的人。   这白衣人看起来二十不到, 比他还小……自称是个剑修,气质看着倒是像模像样, 就是不知真假。   陈正一边在心里嘀咕, 一边试探着问:“不知小仙君是哪里人?”   陈家不过普通人家, 平时很少和仙修们打交道, 陈正年纪尚轻,也没太多经验, 问起话来有些不伦不类。   白衣仙修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作出沉稳模样。只是他脸颊圆圆的,带着些婴儿肥, 轻而易举地就将他营造出来的稳重气质弱化了几分。   他察觉陈正话里的试探,也不生气,不卑不亢道:“在下飘渺宗弟子钟子彦,路过此处,察觉有浑浊邪气漂浮,故来查探一番。”   钟子彦入飘渺宗已三年多了。   第一年他在新弟子试炼秘境里表现很好,回去后便得了允许,能进剑峰。   他大喜过望,立刻去参详风止君留下的剑意,日夜不辍,废寝忘食,闭关了一年,又和师兄弟们交流了一年,终于小有所成,便申请下山来历练,练练手。   毕竟剑之一道,往往是在不断战斗的过程才有进步的。   这一趟历练钟子彦走了几个月,除了不少邪崇妖物,也领悟了许多,正打算回宗门闭关消化一下。   结果今天路过这小镇时,远远感应到一股邪气冲天而起。   他没多迟疑,匆匆赶来,就撞上了这桩怪异的丧事。   飘渺宗名头很大,陈正是听过的。   他对钟子彦多了几分信任,将小镇近来发生的怪事说了一遍。   钟子彦看向床榻上死去的老阿爷,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老阿爷今晨才亡故,此时已形容枯槁,怎么看都不对劲。   他探了探老阿爷的脉,微微蹙眉:“这是生机枯败力竭而亡,不太正常,像遇着了邪崇。”   老阿爷体内空荡荡的,一丝生气也无,仿佛是被人彻底抽空,剩得个干巴巴的躯壳。   就算是正常的老死、病死,也不至于这般油尽灯枯,过分凄惨。   陈实终于把自己哭晕过去了,他妻子手忙脚乱扶他去歇着,陈正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和钟子彦交涉:“小仙君的意思,是说我们镇上这怪事,不是人生病了,而是有邪崇作乱吗?”   ——这个问题在夜幕又一次来临时得到了答案。   钟子彦推开窗,吱呀一声。   这声音在一片念书声中很微弱,但却有人敏锐地听见了,从街上一边走着,一边仰起头来。   钟子彦看着抬头的那人,微微让开了一点位置,让陈正看看:“那个是你们镇子里的人吗?”   陈正下意识道:“是的吧,我们镇里鲜少有外人来,大家都很熟悉的——”   他垂眼望去,话音戛然而止,那仰头的人冲他幽幽一笑,分明是张极为陌生的面容。   陈正浑身一抖,被那人笑得一个冷颤,凝神细看,更觉毛骨悚然,忙不迭地缩回脑袋,躲到钟子彦身后,震惊道:“那人不是我们镇子里的啊!他是谁啊!”   镇里人来往密切,大家都彼此相熟,若是谁家有亲戚远道而来,也会和旁人说一说。   可最近几天,除了钟子彦,他们镇子里没来别的陌生人啊!   钟子彦淡淡道:“那他可能不是人。”   他再次把陈正推到窗前,让他辨认还有哪些是陌生面孔。   陈正战战兢兢地趴在窗口,来回看了几遍,摇了摇头,示意除那一位以外,再没别的了。   钟子彦将那人记住了,转身便要推门出去。   陈正只以为他要上街去劝阻,赶紧拉住他:“他们拦不住的,这时候的他们打起架来很凶……”   钟子彦不置可否,推开他的手,道:“我去看看。”   钟子彦并没有动手,他推门而出,在街道角落里看着一群人走过,嘴里念着乱七八糟的诗句,稍作沉吟。   他出来时,那陌生人……或者说是魇魔本体,已经不见了。   钟子彦能感受到邪气,不过并没有感受到的恶意和杀气,便以为那搞事的不过是一种擅于乱人心智的魇魔。   这种魇魔最喜欢大半夜出没,附在人身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做出疯癫之事。   然后魇魔便趁人失智神思不清,吸取人的活力和生机。   不过这些魇魔通常也知分寸,不会将人害死啊……   钟子彦暗中观察许久,见别的人虽然面色疲倦,稍显蜡黄,但都没有濒死的迹象,略略放下心来。   看来确实是个魇魔。而那老阿爷大概是因为太过年老,活力和生机不如年轻人旺盛,才会枯败而亡。   魇魔不知悄悄溜去哪里了,这种邪魔向来白天沉睡夜间出没,夜色就是它们最好的掩护。钟子彦形单影只,没有把握能独自将它逼出来,更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人……   他琢磨了一下,决定先做些准备。   离开宗门前,为了以防万一,钟子彦带了许多符箓。   然而一路上他多用剑术对敌,鲜少用符箓,这会儿才派上用场了。   钟子彦主修剑道,在符箓和阵法一道上,只算略懂。   不过对付一只魇魔应该是足够的了,魇魔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厉害的招数,它最大的本事便是迷惑人心,诱人做出失常行为。   钟子彦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将符箓贴在街道各处,以阻拦魇魔退路。又让陈正去帮忙叮嘱镇子上的人家,夜里无论听着什么动静,都轻易不要出门。   做好了准备后,钟子彦静静等待夜色降临。   这数月来,与魇魔相似的邪崇鬼怪他除了不少,故而也没有太担忧害怕,镇定自若地在陈家等着。   直到那魇魔再次出现,无声无息地混迹在念书的众人身后。   钟子彦拇指抵在剑柄上,微微一用力,利剑便出鞘一寸,他另一只手握紧剑柄,不远不近地悄然跟在众人身后。   按昨夜观察,这群人会从街头游走到街尾,再循环往复。   钟子彦便趁他们在街尾转身往街头走的时刻,利剑出鞘,快准狠地往魇魔身前一拦!   剑气略略阻拦了魇魔的脚步,魇魔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缓慢地转向钟子彦,眼神空茫,泛着幽光。   钟子彦不知怎么,心里一突。   但旋即他发现其他人已经走远了几步,便不再犹豫,剑尖一抖,挽起剑花,朝魇魔刺去!   魇魔虽然能变幻出人形,但实际上它还是没有实体的,如烟如雾。   然而钟子彦这一剑稳稳刺去,却仿佛刺到了一块坚硬石头上,震的他虎口都发麻!   魇魔的身体逐渐虚幻成雾,慢慢包裹住钟子彦的剑,又顺着剑身,一路上挪,慢慢地碰到了钟子彦握着剑柄的右手。   钟子彦察觉不妙,提力欲拔剑,又觉剑身像是陷入泥沼,被无形力量不断往魇魔身体里扯,怎么都抽不出来。   于此同时,他手上被魇魔碰着的地方开始变得冰冷僵硬,难以控制,而浑身灵力也在拼命往那儿涌,源源不断地被魇魔吸收过去。   钟子彦当机立断地松开剑柄,顾不得快没了知觉的右手,灵力在左手上聚起一层防护的壳,快如闪电地重新握住剑柄,轻喝一声,爆发出强大的灵力,用力一抽!   这回倒是抽出来了,只是那魇魔的身体也随之四分五裂,化作无数柳絮似的碎片,纷纷扬扬朝钟子彦飘来。   钟子彦左手持剑,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风,防着那魇魔近身。   他听着那参差不齐的念书声渐渐又近了,心知那些人走到街头,又转回来了。   不能让魇魔和众人撞上。   钟子彦尝试着往边上走几步,发现絮状的魇魔也在跟着他,心下微定,慢慢地引着它往另一条空荡荡的街道走。   好不容易避开了转回来的众人,钟子彦眼角瞥见白日里贴在街道拐角处的符箓,长剑一震,一招万剑归宗就使了出来。   这剑招是他从风止君留在剑峰的剑意中悟出来的。只是他虽有所领悟,但修为境界还差些火候。   若是风止君用这招,剑随心动,每一缕清风都能作剑意,四面八方而来,将敌人围困原地,处处皆死路,无处可逃。   而钟子彦眼下却只能剑身连舞,幻出三道剑光,尽力将絮状的魇魔困成一团,将退路都封住,又逼它往符箓上撞。   魇魔果然撞到了符箓上。   符箓被触发,光芒大盛,陡然爆出一团明火,碰着魇魔的絮状碎片便烧起来,转瞬间便将魇魔烧成了个火球。   这火符箓是专门为邪崇妖魔设计的,能烧世间一切邪物。   看火光将魇魔吞没,钟子彦微微松口气,这魇魔虽说奇奇怪怪,但好歹还是怕火的——   这念头还没转完,那魇魔被火烧得终于是忍不了了,勃然大怒,在噼里啪啦的烧火声中猛然膨胀了一倍,冲破了钟子彦的剑光,就朝他扑来!   卧槽什么破玩意!连火符箓都不怕!   这火符箓可是他从明溱长老那儿拿来的上等符箓啊!可不是一般残次品,居然也奈何不了它吗!   钟子彦的镇定终于破了功,他之前故作沉稳的姿态其实都是跟着传说中的风止君学的,可本质上他还是那容易炸毛的骄傲小少爷。   平时没啥事时他还能稳重几分,这会儿他在一个小魇魔身上屡屡吃瘪,终于受不了了,愤愤然地一撸袖子——他右手缓了一会,恢复了些许知觉,不过使剑还是不太顺手,他便干脆继续使左手剑。   “你大爷的,还打不死了是不是?”钟子彦气得脸都鼓了起来,像个圆鼓鼓的小肉包,他深吸一口气,认真起来,再次和火球魇魔缠斗在一起。   这次他使出了看家本事,剑招又快又狠,但那魇魔也不是吃素的,一街之外,那些念书的人仍旧在不断走来走去,魇魔便有源源不断的活力来源。   一时之间,钟子彦根本奈何不了他,一个不慎,反而被它甩来的火焰缠住了手腕。   那火在魇魔身上烧得正欢,可魇魔好似根本不怕它,反倒拿那火当武器,烧着了钟子彦。   钟子彦一霎间觉得手腕沉重冰冷起来——明明被火在烧,他却觉得手被千年寒冰冰封着,寒意刺骨,痛得他一个哆嗦,忙不迭地去扑火。   可这火经了魇魔的手,就变得邪门起来,钟子彦念了几次法诀都扑不灭。   最后他摸出一块水符箓想以水克火,那火又好似被浇了油,不仅火光大盛,还不满足于在钟子彦手上烧,开始以烈火燎原的架势往钟子彦身上烧。   凡是火烧过的地方,都冷冰冰一片,仿佛被冻住了,灵脉堵塞,动弹不得,钟子彦心里大急,暗叫完蛋。   他透着火光看魇魔,那魇魔也拿空茫茫的两只眼看他,充满了嘲讽。   火焰烧过手臂,即将掠上他的肩膀。   钟子彦一咬牙,弃车保帅,手中长剑一挽,正要断臂自保,一道凛冽刀光却先他一步,从远处猛然窜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狠狠地斩向了他的胳膊!   ……它二大爷的是谁在乱扔刀!   钟子彦整条手臂都被冻僵了,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刀光从他胳膊处斩过,差点儿没忍住破口大骂。   可旋即他就见那原本嚣张跋扈使劲儿往上燎的火焰忽地就顿住了,紧接着就猝然消散,化作无数细碎火光,簌簌落地。   灵脉瞬间通畅,钟子彦没感受到断臂之痛,下意识偏头望了眼——他的手臂好好的,没断,甚至还恢复了正常,灵活自如。   身前魇魔发出沙哑的嘶鸣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跑。   它犹自保持着人形,身上也仍旧裹着火焰,可此时那火焰像是被什么操控,骤然化作无数利剑,反攻魇魔,眨眼间便将它刺了个破碎。   剑意无可抵挡,剑气冰冷刺骨,那魇魔来不及反抗,便散作飞尘,再不见踪迹。   ——是剑意。   钟子彦目瞪口呆了片刻,反应过来,立刻冲过去看残留的火光。   火光里还残留着些许剑气,明晃晃地飘落在地,砸出一个个剑形的小坑。   ——这剑意,怎么和飘渺宗剑峰上,风止君留下的剑意,是如此相似!   他参详风止君的剑意参详了三年,虽说不能完全领悟,但好歹也算是熟悉的,那火光剑意斩杀魇魔的瞬间,他便意有所动,此时仔细一感应,更觉像了八`九分。   可风止君不是……   他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在心里默默数了数自己的同门师兄弟们……一一数过,又一一排除。   这天底下,除了风止君,还未曾有第二位剑修能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而他的师兄弟们虽多有比他厉害的,可也没谁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突破境界。   钟子彦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想法太不可思议,让他刚冒出来就忍不住甩甩脑袋,将之压了下去。   钟子彦将思绪转回来,才发觉另一条街上安静了许多。   他转过街道,只见满地躺满了人——都是之前被魇魔操控着念了大半个月书的人,此时魇魔没了,他们自然就恢复正常了,晕了一地。   他正打算过去将人叫醒,方才砍了他胳膊一下又不见踪影的刀忽地又出现了。   那刀很奇特,刀柄黝黑,刀身清澈透亮,像一块漂亮的剔透冰块,甚至还隐约散发着酒香。   浑然不搭的两部件凑在一起,又意外的和谐相融。   钟子彦一看到它就忍不住防备起来,虽然那刀方才好像也许似乎可能是救了他一命……可他还不知道这刀主人是敌是友呢!   钟子彦警惕地看着它,那刀却不搭理他了,切冬瓜白菜似的,哐哐哐,往地上躺着的人一人剁了一刀。   没断胳膊没折腿,甚至连一点儿血花都没。   那刀斩的是众人体内残留的邪气,并没有伤害众人分毫。   利落地斩完,那刀化作流光,倏而没入不远处街道拐角。   众人体内邪气被除尽,哎哟哎呦叫唤着,一脸懵逼地坐起身来,只觉口干舌燥腿脚酸麻,浑身压不住的疲惫。   他们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不知自己为何会躺倒在大街上,钟子彦顾不得管他们,三两步冲过去,转入那刀拐入的街道。   ……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人也无。   刀也不见踪迹。   钟子彦站了一会,直到身后有人叫他,才压下满腹疑虑,转身去和众人讲话。   ……   相隔略远的几条街道外,有人莫名又无奈地扯了扯身旁另一人的袖子,轻声道:“那是我主峰之下的小弟子,倒也不必刻意躲着。”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思忖怎么解释,片刻后又不太自在道:“是……是和我同批拜入飘渺宗的弟子之一,不知你可有印象。”   司暮冷着脸,只庆幸自己方才反应快,缩地诀施的及时,才没叫那圆头圆脑的小弟子见着他们。   钟子彦这人,他可记得太清楚了。   不就是那个老和他乖乖徒……咳,就是他小师叔。   不就是那个老和他小师叔作对,总是妄想吸引他小师叔注意力、还一门心思要拜入他小师叔主峰之下的小弟子吗!   他可记得呢!   记得清清楚楚!   居心叵测!居心不良!   司暮一想到谢清霁居然还记得这人,甚至方才还说出了“不必刻意躲着他”的话,心里的防备等级立刻就升到了极点。   脑海里甚至转瞬间冒出来无数个如何将钟子彦远远隔离开来的法子。   ——相隔数条街之外,正和众人说这话的钟子彦,忽然鼻子一酸。   紧接着就无法抑制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第59章   谢清霁也是离开了秘境才知道,他们在秘境里匆匆走完了酒中客和刀客的一生, 外界才不过走了短短两年。   两年, 在秘境里是沧海桑田, 在外界却是转瞬即逝。   他们没急着立刻回飘渺宗, 或是去找天道。   谢清霁先去了趟无归崖。司暮对这地方有心理阴影,亦步亦趋地跟着, 紧紧拽着谢清霁的手。   生怕噩梦重演。   谢清霁没反抗, 甚至在司暮指尖穿插过来时, 主动松了手指, 顺从地任司暮十指相扣。   他也是心绪动荡不已。   风止剑是清虚君给他锻造的,并非凡物,于无归崖底沉睡百余年, 仍毫发无损。   谢清霁站在无归崖边,只消心念一动, 它便乍然苏醒,发出冽冽剑吟声, 震颤起来, 将坚硬的地面都震出无数又深又长的裂痕。尔后它拔地而起, 冲破戾风, 回归谢清霁身边。   被谢清霁抬手握住。   风止剑对谢清霁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清虚君留给他的剑。   他抚过剑鞘,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纹路,回想起无数往事, 一时怅然,下意识就望向司暮。   正巧司暮也在看他,眸光专注,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促狭道:“小师叔取回了剑,实力又上一层楼,以后揍我可要轻点啊。师侄不经打,万一打折了手脚,还得劳小师叔护着。”   司暮语气松快,谢清霁受他影响,忍不住放松了些,也笑了声:“我见你脸比城墙厚,只以为你早就练出了满身铜皮铁骨。”   大概是和司暮待久了,谢清霁难得开了句玩笑:“打折了手脚又有何妨,你这张惯会胡言乱语的嘴,可抵千军万马。”   司暮正色道:“不行的。”   他见谢清霁把剑收了起来,扣着谢清霁的手微微用力,轻声笑道:“抵不抵得了千军万马倒是其次,最主要是,打折了手脚,我就不能牵你的手,也不能抱你了啊。”   ……   谢清霁收回不小心飘远的思绪,连带着将放出去查探四周情况的神识也收了回来,默然道:“第二只了。”   他们在秘境的这两年来,外界发生了不少变化。   越来越多的妖魔邪物闯入了人类的生活中,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魇魔。   这魇魔最爱昼伏夜出,惑人心智,诱使人做出失常行为,然后趁机夺取人的生机。   初时没闹出人命,受魇魔影响的那些人只是会在某段时间行事荒唐些,等魇魔吸够了生机走掉了,就会恢复正常。   于是大家也没太在意。   直到后来接二连三地死了好些个普通人,甚至还死了个小仙修,大家才看重起来。   各宗门世家的弟子去历练时,也会格外注意这邪物,一旦见着,便立时联手除去。   大部分魇魔都比较好对付,但有一些格外难缠,譬如今夜钟子彦遇着的那只。   酒刀斩完了邪气,又缩回了司暮的储物囊里呼呼大睡。   司暮算了算数,道:“从无归崖取剑至今,一月有余,我们一路上共斩了六只魇魔,其中像今晚这般比较凶的,有两只……这魇魔是吃错药了?生生不息没完没了还?”   谢清霁摇了摇头:“恐怕不仅如此。”   司暮还没恢复记忆,他便也没有和司暮讲太多他们曾经的纠扯,只讲了上古神君陨落和天道欲重塑神身的事。   司暮没和天道正面交过手,对它知之不多,但谢清霁能很敏锐地察觉到,那魇魔里,有天道的气息。   容易斩杀的那些,天道气息弱些,而今晚那只,天道气息便很浓烈……浓烈到谢清霁觉得那甚至可能不是魇魔。   谢清霁沉声道:“今晚那只,恐怕是天道分离出来的分`身。”   千年前天道吞了七位神君,夺取了他们的灵力,或许是尝到了甜头,千年后苏醒了,它又打算故技重施,夺取他人生机和灵力,来快速提升自己。   不过纵然是天道,在被重伤、被迫沉睡千年的情况下,也没办法一次分离出那么多分`身。   为了加快恢复速度,天道只能去催生和操控易受控制、又和它极为相似的魇魔,通过魇魔来汲取生机。   这才导致了如今魇魔横行的局面。   司暮显然也想明白了,他微微沉吟:“我传讯回去,让门下弟子都多注意些,遇着魇魔不可掉以轻心,能杀便杀。剩下的,等我们回去再细说罢。”   所幸天道还未攒够足够的力量,他们还有时间做准备。   这想法和谢清霁不谋而合,他颔首,便转身准备去找钟子彦:“那小弟子想来也是要回宗门的,可让他同行……”   他话还没说完,刚转了个身,就被司暮拽住了,谢清霁不解地回头,就见司暮满脸写满不情愿:“让他同行作甚,风止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要吓死他不成。”   谢清霁道:“我可施幻术,掩一掩容貌……”   “不行。”司暮拽着他往反方向走,斩钉截铁道:“小弟子就该多历练,风吹雨打才能茁壮成长啊,跟着咱们走,不仅拖累我们,他还得不了锻炼……”   他念念叨叨了老半天,总之核心意思就是让钟子彦自己玩儿去吧。   谢清霁被他念得耳朵疼,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个想法,顺着司暮的力道被他拉着走,边道:“那算了罢。”   他们原来是打算一路慢慢回飘渺宗,顺便暗中探寻天道踪迹的,仔细想来,带着个钟子彦确实不太方便。   不过……   司暮听谢清霁终于松了口,心头一喜,美滋滋地应了声好,正自觉铲除了一个潜在敌人。   结果下一刻他就听谢清霁思索着缓声道:“这次回去,我想收个徒弟。钟子彦资质不错,又是可塑性最好的时期,回去后可以考验一番。”   司暮:“……”   司暮乍然停住脚步,忍着酸意,故作平静地问:“小师叔怎么突然想收徒了?”   ——不不不,他介意的并不是谢清霁收徒,他介意的是千八百年来,谢清霁都没提过收徒的事,怎么这会儿一见钟子彦就变了主意啊!   钟子彦他果然不能久留了!   谢清霁不知他心思,琢磨了一下方才突然生出来的想法,眉目间冷意散了几分,认真道:“我以前只顾修炼,很多事情都未曾顾及。师尊授我剑法,我总要将之传承下去的。”   虽说留了剑峰供弟子们参详学习,但这又怎么比得上他亲自教导。   谢清霁打定主意,心下一松,反过来催司暮快走。   司暮不敢多说,生怕再多说两句,他小师叔立刻就要回头去收徒弟。他艰难地动了动步子,觉得心里好苦,又酸又苦。   像极了啃柠檬皮的滋味。   ……   谢清霁两人按原计划,没有施缩地诀立时回飘渺宗,而是慢慢地一边往回走,一边探查天道留下的踪迹,争取再多了解些天道的状况。   于是竟比钟子彦走得还要慢。   这一路上,他们没再遇见天道分`身,倒是又杀了好几只被操控的普通魇魔,斩了好些个试图闯进城镇里作乱的妖兽,路过某座山时又顺手救了两个被妖兽围堵的小仙修。   那两个小仙修不知是哪个宗门的,结伴出来历练,刚出来没多久就撞见了一个妖兽崽,正追着个上山砍柴的汉子跑。   那汉子惶恐不已,砍柴刀都吓掉了,跌跌撞撞跑着,直喊救命。   小仙修们二话不说,拔剑而上,很快将那妖兽崽给收拾了。   初次历练,就得了个好开场,两位小仙修美滋滋的,踌躇满志。结果他们刚把砍柴汉子送走,一转身就见到了来寻崽的大妖兽。   那大妖兽久不见崽崽归来,循着气息而来,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毫无声息的崽崽。   它目眦尽裂,勃然大怒,咆哮一声,便张着血盆大口,朝小仙修们扑来,要为子报仇。   那只妖兽崽崽年纪不大,爪子都不算锋利,很好收拾,然而它老爹可不好对付。   两位小仙修联手打了一会,什么符箓法器都用上了,发现力不能敌,当机立断朝附近的同门发出求救讯息,然后拔腿就跑。   附近同门一时半会过不来,他们也不敢把妖兽往山下引,怕伤及无辜,只能在偌大山头来回地跑,跑了好几个来回。   山势崎岖,他们不如妖兽跑得熟练,惊险数次,险些被妖兽一口咬掉胳膊小腿。   最后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几欲脱力。   咆哮声越发近了,两个小仙修对望一眼,眼底都是苦涩,正以为小命休矣,准备转身殊死一搏,四周灵气骤然凝住。   大妖兽见他们站住不动,咆哮一声,后腿用力一蹬,就朝他们扑来,要将他们一口吞下。   结果它才堪堪腾空,平地山风骤起,吹起遍地落叶。落叶纷纷扬扬,簌簌相碰声中,传来泠泠剑吟之音。   尔后那落叶便如利剑,卷携着冰冷的剑气嗖嗖嗖地将大妖兽穿了个透心凉。   一招毙命,干脆利落。   大妖兽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猝然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两小仙修甚至都觉得脚下土地震了震。   他们惊愕地看着大妖兽身上缓慢泅着血的伤口——这大妖兽皮厚结实,方才他们用剑刺过、用雷符箓劈过、火符箓烧过,都伤不了分毫,结果现在就被几片轻轻一碰就能碎成渣渣的枯叶给……   给穿透杀死了?!   两人下意识地东张西望,想看是谁救了他们,可他们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其中一个小仙修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叫起来:“是剑意!”   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大妖兽,那伤口处还残留着几分未散尽的剑气,不可置信地重复:“是,是剑意啊!”   另一个小仙修傻眼了,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剑意?”   他慢慢回过神来,和同伴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懵逼——这天下间,还有谁能手中无剑、只凭心中剑意,便可驱万物为剑?!   ……   两个月后,钟子彦快赶慢赶终于回了宗门。   自小镇上亲眼目睹熟悉的剑意斩杀了魇魔之后,他就在心里埋了颗疑惑的种子。   本还半信半疑着,结果一路上,他陆陆续续又听见了许多传闻——关于剑意,关于风止君,关于司暮君。   怀疑的种子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于是钟子彦一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去闭关沉淀,而是火急火燎地冲到了明溱那儿,礼都来不及行完:“明长老!!!”   明溱正在练剑,被他一声大吼惊得眉头一皱,啧了一声,手中剑却是丝毫不受影响,稳稳地抖落一个剑花。   又快准狠地连施三招,才施施然收势,斜眼睨他:“吼什么呢!注意仪态啊!”   钟子彦被明溱剑气卷起的风尘迷了迷眼,他顾不得揉,语调快速:“我见着风止君的剑意了!历练的时候!魇魔!他杀了魇魔!”   “我一路上,还听说,有人无剑而驱剑意!还站着司暮君!”   太过激动,钟子彦语无伦次,语句颠倒,不过明溱还是将他关键词都尽数捕捉了出来。   然后开始飞快地拼凑有用信息。   ——钟子彦在历练的时候,见到了风止君的剑意,斩杀了魇魔。   ——这一路上还有传言,他们那位一出门就两年没回来过的司暮君,身边有位无剑而可驱剑意之人。   明溱手一抖,未收势完毕的剑尖一抖,险些把自己衣袖都削了,他错愕地重复的一声:“——你说什么?”   ……   做好事不留名的师叔侄俩杀了妖兽救了人便悄然离去,丝毫不知他们给众人留下了多大震惊。   也不知钟子彦带回来的消息在飘渺宗引起了多大的震撼。   几千里路,他们走了足足三月,才终于回到飘渺宗山下。   时已深夜,四周静谧一片。   谢清霁站在主峰之下,有些时过境迁的叹息。   上一次归来时,他还得借着少年弧月的身份。   这一次,他终于能以原本样貌和身份重返归来。   谢清霁撤了幻术,恢复了样貌,仍旧未施术法,同司暮一起拾阶而上。   周围景致无比熟悉,这是他生活了千八百年的地方。   或者说……要更久长。   这里的一草一木,分明就是清虚君按着大梵天上的灵山布置的。   他以前没恢复记忆时还不觉有什么,此时恢复记忆了,心中一片酸楚。   他曾无数次历练归来,在大半夜里独自回主峰闭关。   可从没像今天这般,心绪起伏不定,有欢欣,有惆怅,有难过,有期盼。   或许是因为这次“历练”跨别了生死、经历了太多。   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次……身边多了个人。   谢清霁忍不住偏头看司暮。   俊朗的青年脸上永远带着懒散的笑意,他以前觉得司暮这样太散漫了,玩世不恭,很是看不惯。   现在看着,却觉得心情都跟着舒畅起来了。   司暮察觉到他的视线,心情愉快,忍着不回望,只装作正经道:“小师叔久未归来,怕是不认得路了,我给小师叔引路,等回了屋,小师叔请我喝杯茶吧?”   谢清霁轻声道:“我屋里没茶。”   司暮喔了一声:“那我请小师叔喝甜甜的——”   他们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他们的脚步也蓦然顿住。   清幽山间,忽然冒出无数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他们身上。   无数双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们俩,在夜色里泛着光,像是一群饿惨了的狼。   为首的饿狼正是主峰的掌事大长老,明溱。   他从树林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是同手同脚的,可他自己没发觉,他身后一大群长老管事和弟子们也没发觉。   他紧紧盯着谢清霁,面色奇异,语调很平静,却隐约带着颤音。   他缓缓唤了声:“风止君。”   作者有话要说:  明溱:当场抓获!!!!!   (小声比比,我又换封面了!康!是清虚君刚把小福泥抢(?)回来时给留底的证件照! 第60章   那日钟子彦回来说见到了风止君的剑意,明溱震惊之下, 立即叮嘱钟子彦暂时先不要将这消息透露于他人。   事关风止君, 非同小可, 明溱左思右想, 都不敢假借他人之手,干脆找了个借口下山, 亲自去剑意出现过的地方, 又去找相关之人询问。   谢清霁没故意遮掩, 留下了许多痕迹, 而明溱查探到的消息越多,他就越心惊,怀疑便越大, 直到他问到一个小仙修。   小仙修说见到了司暮君,司暮君身边还站着位白衣人, 许是施了术法的缘故,并看不清样貌, 只能看见一袭白衣, 身姿清瘦挺拔。   正是这白衣人召来的剑意, 替他挡了魇魔一击。   小仙修好奇地问怎么了, 明溱不动声色三言两语将他打发掉,站在原地, 心中百感交集。   满是希冀,又充满惶恐。   盼望着那看不清面容的人真的是风止君,又害怕只是他误会了什么, 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欢喜。   明溱想到当年是司暮君去给风止君殓骨的,便给司暮君连连传了七八通讯息,奈何司暮君自两年前秘境小镇不告而别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这会儿也不回他讯息。   明溱恨得牙痒痒,忍不住悄悄给司暮君记了一笔账。   司暮君和那神秘白衣人踪迹不定,不过看他们之前出现过的地方,是逐渐接近飘渺宗的。   明溱心里定了几分,心说与其追着他们跑,不如回主峰守山待君。   他就不信了,若真是风止君和司暮君,这两人还能一辈子不回飘渺宗不成!   明溱开始天天蹲在主峰半山腰,通往风止君居处的唯一路径上。   另外几位长老见他行为古怪,纷纷来问。   明溱暗中留意着司暮君他们留下的踪迹,见离飘渺宗越来越近,一咬牙,觉得人多势众或许更容易蹲到人,终于与其他长老透露了一二。   于是就有了眼下一幕。   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站出来十数人。   他们站在明溱身后,没人说话,只将激动又泛起泪意的视线落在白衣人身上。   ——是谢清霁主峰上的各位小长老管事们,还有几位是风止君尚在时期,就拜入主峰的记名大弟子。   都是曾经离风止君很近的人。   这十数道视线过于热烈,谢清霁有些不适应,轻轻眨了眨眼,将每张面孔都望过一遍。   这些人……他都是认得的。   在他离开的百余年里,多亏这些人,尽心尽力地替他守着主峰。   他心里其实是很感激的,又有些感动——就算他离开了那么久,也还有人会记着他。   重生一事谢清霁没打算瞒着大家,可他没想到,他故意挑着大半夜回来,还能被逮个正着。   他本打算明日再召集众人坦白的……   明溱这一招,让他措手不及。   明溱目光热切地望着他,谢清霁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轻声应了声嗯。   这一声嗯就跟一滴水落进了油锅里般。   瞬间炸开了。   死而复生的君上就在眼前,明溱他们第一次顾不上身份有别,哗啦啦一窝蜂凑过来,将谢清霁围了个结实。   风止君在前,司暮君就不那么重要了。更何况他现在站在风止君身边,实在很占位置。   几个大弟子不约而同地一挤,就成功将司暮君挤到了一边,然后一个个像长颈鹿似的,拼命把脖子伸长,眼巴巴地望着风止君。   乌泱泱十数人,你一言我一句。   谢清霁都快要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看着他们眼底的泪光,更是不知所措。   他局促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下意识向司暮投去求助的目光。   司暮被挤到一边,抱臂而立,倒也不生气,只懒懒散散笑着,看谢清霁露出难得的窘态。   ……这样的谢清霁,可比平时冷冷清清的模样鲜活多了。   他作壁上观欣赏了一会,觉得再看戏下去,谢清霁回头估计就要找他算账了。他赶紧上前一步,准备救个场:“明溱——”   话一出口,明溱嗖嗖嗖将视线扎过来,刀子似的。   司暮从明溱的视线里头看见了满满的敌意,微微一愣,浮起不祥预感。   下一瞬他就看见明溱挥了挥手,从方才挤开他的几位大弟子身后钻了出来,站到他面前,充满防备道:“司暮君怎么会在这?”   司暮挑眉,正想说什么,明溱就干脆利落地回身一点几位大弟子:“夜已深了,我们君上要回去休息,你们且恭敬些,请司暮君先回六峰吧。”   那五个大弟子初时还摸不着头脑,看了看明溱,又看了看司暮,不知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毫不迟疑地齐刷刷跨步向前,异口同声道:“司暮君,夜深了,您先请回罢。”   人高马大的五个大弟子往司暮面前一杵,生怕司暮冲过去找谢清霁一般,紧张地望着他。   司暮瞥了眼明溱,猛然反应过来——这段时间和谢清霁走太近了,以至于他都忘了,在宗门众多人眼里……   他和谢清霁,还是水火不容见面即打的关系。   而将这段“关系”传得人尽皆知的,正是这位热爱写话本子的明大长老。   要是明溱知道他如今和谢清霁的关系……   司暮意味深长地呵了声:“夜深是夜深,可我还想找风止君讨杯茶水呢。小师叔……”   他抬眸看谢清霁,正想问“小师叔愿不愿”,结果就看到谢清霁在几位大弟子走开后,趁机从缺口处脱身,收起了窘迫,满面从容淡定甚至眼底还轻轻荡起笑意地看着他。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在明溱这吃瘪。   司暮的话就转了个弯:“小师叔既然要休息,那我也不打扰了,明儿再请师叔赐杯茶吧。”   他冲谢清霁挑眉一笑,悄咪咪送了个不太明显的秋波,尔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毫不纠缠干净利落的态度让明溱等人都忍不住愣了愣。   谢清霁的笑意就僵在了眼底。   他看着司暮潇潇洒洒离去的身影,抿了抿唇,微微垂眸。   月光洒下,清风轻拂,他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了几下,就颤落了一份不为人知的失落。   明溱本能地察觉到气氛有一瞬的凝滞,不过他并有没意识到具体原因。   他看着谢清霁不再言语,料想君上跋涉许久,许是累了,赶紧挥手散开还围在周围的人:“君上……”   谢清霁恢复了以往清冷孤矜的模样,淡淡道:“夜深了,先回去歇着吧,明日有些事要与你们交代。”   明溱忙不迭应了声好。   风止君不喜闹腾是人尽皆知,他们方才一番吵闹,大概已经触着风止君底线了,只是风止君或许是看在久别重逢的份上,才未责怪他们。   明溱很快带着一众小长老小管事,连带几位记名弟子一起,心潮澎湃地离开了。   而谢清霁在原地静立了一会,也没了拾阶而上的心情。法诀一起,一步走过,便到旧居处门前。   他推门而入。   房间里空落落的,因久无人住,显出几分冷清。   谢清霁缓步走到桌案边,将歪倒的茶杯扶起来放好。   酒杯里还残留着一丝甜味,是之前谢清霁魂魄刚归原身、回来打坐闭关时,司暮用来盛甜滋滋的糖水的。   谢清霁一转眼,又瞥见了掉落在床榻上红彤彤的拨浪鼓……那也是司暮留下的。   谢清霁看着那抹红色,眼前似乎就浮现了司暮一本正经装傻的模样,他神色软和了几分,眸底不由自主染上一点笑意。   他走过去,将拨浪鼓捡起来,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转了转。   鼓身两边系着的圆溜溜小珠子被甩动起来,撞到鼓面,发出噗通一声,但因谢清霁用的力气太小,它只敲了一下,便又垂落下来,晃啊晃的。   可屋里原本冷冰冰的空气,好似就因着这一声微弱鼓响,而陡然变得鲜活起来。   谢清霁垂眸看着红红的鼓身,有些失神。   回飘渺宗的途中,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得很近,牵手扯衣袖是常有的事,就连夜里入住客栈,也是选紧紧挨着的两间房。   各自进屋前,司暮总会扯住他衣袖,笑吟吟地同他道声晚安好梦。   ……今天的晚安好梦都还没有说呢。   谢清霁心思坦荡,他自认和司暮关系改善了许多,并没打算刻意瞒别人的,横竖他们本就是师叔侄,本就该关系融洽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回来,先转身离开的却是司暮。   小骗子。   明明两年前离开前,他还念叨着想来主峰住的。   谢清霁想到了什么,随手将拨浪鼓放下来了,快步走出去,走到旁侧原本留着给司暮住的那间小屋前。   ……这屋自司暮去了主峰,就再未开启打扫过了,他,他现在就是看不过眼,来清理一下罢了。   谢清霁心里默念了一句,推开了门。   司暮的屋里就比谢清霁屋里热闹多了。   他留了很多惯用的东西没有带走,茶壶茶盏、画轴笔墨、各种数不胜数的小玩意儿,随处可见。那些小玩意里有小法器,但更多的是市井间的普通小东西,多是些色彩鲜艳的,也不知司暮怎么就爱这些。   虽然屋主人不在,可那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小东西,还是在尽力地为屋主人保留了一分鲜活气息。   谢清霁的教养让他不会随意触碰别人的东西。他望了一会,见桌案上都有些灰尘了,施术略作清洁,便又悄悄地退了出来,掩上了门,往自己屋里走。   堪堪要进屋,两只小仙鹤听见动静,踩着雪,留下一路小脚印,扑腾着翅膀朝谢清霁冲过来,伸着脖子叽叽咕咕叫唤,要谢清霁摸摸脑袋。   谢清霁不善与人交流,对这些小动物倒是很耐心,他停下脚步,挨个儿摸了摸小仙鹤的小脑瓜,温声道:“去睡吧。”   这小仙鹤是他离开后才出生的,与他并不熟悉,不过见了他也不认生,被摸脑袋还不满足,扑腾着翅膀,往谢清霁手边凑。   于是谢清霁便又摸了摸它们的翅膀,替它们将凌乱的羽毛顺好。   那两只小仙鹤才又美滋滋地一起跑掉去睡觉了。   四周又恢复寂静,无端的寂寥再次浮上了心头。   谢清霁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就是被司暮带坏了,习惯了司暮每天在耳边嘀嘀咕咕的,此时恢复一人独处,才会觉得不适应。   睡觉罢,从现在起,不要再想那个小骗子了。   谢清霁下定决心,拾掇了一下自己,将拨浪鼓放在枕边,便安然上榻,盖好被子,端正睡姿。   他闭了眼,运转灵力游走周身,酝酿睡意。   平时这法子很管用,往往运转个三四遍,谢清霁便能睡着。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灵力都周转五六遍了,仍旧是清醒得不得了,了无睡意。   谢清霁又忍不住叹口气,认命地坐起身来,打算找本书来看看。   刚一动,就听到了窗台边传来动静。   窗是紧闭的,透过窗纸,朦胧可见外头有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动了动,窗便被叩响,“笃”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谢清霁偏头看窗台,一时没动静。   外头那人耐心地又轻叩了两声,同时小小声地喊:“小——师——叔——”   是司暮的声音。   谢清霁愣了一下,心底无由来地生出一种,等待了很久的事情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没吭声,翻身下榻,连外衣也忘了披,匆匆踩了鞋履便走到窗边去。   刚推开半边窗,就看见司暮单手撑着窗台,冲谢清霁弯了弯眉眼,送了个明晃晃的秋波,彬彬有礼地问:“小师叔,花前月下,来和小生偷个情吗?” 第61章   “胡言乱语。”   谢清霁板着脸,习惯性地斥了一句, 扶在窗边的手却收了回来, 轻声道:“不是说明日才来吗?”   司暮抬头看了眼天, 月正高悬, 疏星闪烁,便道:“现在子时末了, 已是第二天了。”   他眨了眨眼, 作情深款款状, 叹息道:“一刻不见, 如隔三秋,小师叔,我们一个时辰没见了。也就是隔了二十四年, 八千七百六十天,无数瞬息……小师叔, 我好想你的,再多一刻都是煎熬。”   谢清霁:“……”   他抿着唇不说话, 只默默看着司暮——方才这人转身就走的时候, 可没看出来有多煎熬。   司暮这会儿不知道抽什么风, 彬彬有礼, 像个翩翩书生,微微退后一步, 就作了个揖。   温和有礼道:“小生仰慕小师叔多年,今夜月色正好,可否请小师叔赏脸, 出来和小生赏赏月?”   看起来人畜无害。   谢清霁看着司暮,无端端就想到了衣冠禽兽这个词。   他充满防备地断然拒绝:“你若不来,我早已歇下。你有急事就说,若无事,明早再谈。”   被拒绝了。   司暮很遗憾地叹口气,居然也没强求,更没贸然进屋。   他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欣然一笑:“急事倒没有,睡前故事有一个,小师叔要不要听?”   他看似询问,实则根本不等谢清霁拒绝的,便自顾自说起来:“从前呢,有个小书生,他在路过山林时,救了只被野兽追着跑的小狐狸。小狐狸心怀感激,半夜里变作小公子,对小书生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愿以身相许’,小书生很高兴,就和小狐狸公子在一起了……”   司暮目光灼灼,顿了一瞬,又继续道:“我今晚也牺牲了自我,从一众长老弟子包围圈里救了只小狐狸,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小狐狸公子愿意投怀送抱呢……小师叔,你说我能等到吗?”   谢清霁:“……”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早该知道,司暮这等时间过来,就不会有什么正经话!   谢清霁面无表情,斥责的话在唇边齿间徘徊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流氓。”   “这怎么就流氓了……诶,小师叔,你居然会新词了?”司暮跟发现什么新奇事似的,颇惊奇道,“哪儿学的?”   他小师叔不是惯常只会两句混账和胡闹吗?   ……哪里学的,自然是秘境里跟酒中客学的。   谢清霁懒得回应,心说再和司暮胡扯下去,今晚他都别想歇息了。   他冷漠无情地作势要关窗,司暮眼疾手快地一挡,笑吟吟道:“等一下!”   “白白担了个流氓的称呼,我总要做些坏事的。”司暮一本正经地朝谢清霁伸手,“小师叔,把手给我。”   谢清霁不知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垂眸看了眼司暮的手,那只手掌心向上,食指轻轻一勾,充满了引诱的意味。   谢清霁迟疑着,将手搭了上去,指尖轻轻搭在司暮掌心。   司暮手腕微微一转,就握住了谢清霁的手指。   尔后低下头,在谢清霁素白如瓷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很晚了,不闹你了,早些歇息吧小师叔,明早见。”   唇和手背一触及分,只是这瞬息相碰,也足以让谢清霁感受到司暮双唇间呵出来的气息,滚烫炽热。   他手指蜷缩了一下,却没挣脱开,只怔怔看着司暮抬起头来,眉眼弯了弯,又听得司暮一如既往道:“晚安好梦。”   这一句晚安好梦大概是个神秘术法。   谢清霁只觉得心里无端就安定下来。他抿了抿唇,司暮松开了手,他便也收回了手,轻轻搭在窗台上。   司暮也不是真要找人来赏月的,他就是惦记着今晚还没和小师叔说晚安呢,等明溱他们都走了,才又悄悄跑上来。   顺便偷个香。   就很满足了。   司某人美滋滋地转了身。   谢清霁看着他后脑勺,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冲动。他鬼使神差地就开了口:“……等等。”   等司暮回头,他就撑着窗台,微微倾身,凑过去,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司暮的脸颊。   同样是一触即分。   谢清霁缩回屋里,白玉似的脸颊泛起粉色,他小声道了声:“晚安好梦。”   便抬手关了窗。   转身时脸颊似有些发烫,谢清霁屈指碰了碰脸,眸光里生出几分怀念。   这动作……其实在很久以前,是专属于另一只小黑球的。   有段时间小黑球卖力卖乖,成功哄得小狐狸开心,允许他也一起进屋睡觉。   同床共枕自然都是变回小毛球的。   一黑一白两只小团子喜欢在睡前蹭蹭脸,碰碰尾巴,算是道过晚安,然后才钻进被子里,各自抱着尾巴睡觉。   这回谢清霁躺下后没多久,就安静睡着了。   于是他也不知窗外有个司某人捂着脸,脚下生了钉,就再也走不动了,最后蹲在他窗下,蹲了整整一晚。   呜呜呜,小师叔没有良心。   蹭完就跑。   司暮捂着被谢清霁蹭过的半边脸,像颗黑漆漆的大蘑菇蹲在窗下,眼底的笑意再没散去。   ……   虽然谢清霁说是第二天再与大家交代,但狂喜过后的明溱按捺不住,大半夜的走遍其余五峰……噢,再除了司暮的六峰。   他挨个儿去找了其余四位峰主,成功把大家都惊得睡不着了。   短短时间内,风止君重生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宗门。   无数人心情澎湃,亢奋不已,无法入睡,干脆都起了身,抄起家伙开始练功——   这约莫是飘渺宗上下最勤奋的时刻。   于是等第二天谢清霁一下山,便看见主峰之下,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司暮也在。   他正简单应付着其余几位峰主的询问,抬眼见谢清霁出现了,便闭了嘴,任凭其余几人软硬兼磨,都只笑眯眯不说话。   谢清霁站在高处,接受着无数仰慕又热切的目光,倒也镇定,只微微颔首,道了声早,便算是和大家打过招呼。   一时群情激动。   无数人眼含热泪。   清虚君已经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更熟悉、更敬仰的,是百余年前救众生于水火之中、甚至不惜与天道同归于尽的风止君。   那是他们的救世神啊。   谢清霁看着他们,忽然就想起来很久远以前,他捧着小镜子,看尘世间众生拜神的场面。   清虚君和其他神君已经不在了。   可他还在秉持着最初的念头,一步步朝清虚君他们靠近。   他微敛了满身冷清,略作停留,便去了众峰主们惯常开集会的地方。   天道的具体情况暂时还不能广而告之,引起大家的恐慌,但宗门里几位峰主和管事大长老,还是要让他们知道一二,早做准备的。   谢清霁语句简洁,交代了几句天道的近况,让大家都多注意一下魇魔和其他一些行为古怪的妖兽。   又问了问飘渺宗的近状。   将各种事务处理的差不多之后,好像也没别的话可说了。   谢清霁犹豫了一下,正准备离开,明溱却喊了他一声,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君上……您以后,还会离开吗?”   他问得很委婉。   风止君没有说他是如何起死回生的,他也不敢直接问,可心里又怕得慌。   生怕风止君某一天又会和突然归来时一样,又突然消失。   谢清霁知他们顾虑,微微沉默。   他重生的缘由过于复杂,牵扯了上古秘术,也牵扯了司暮,他并不愿公之于众。   毕竟是改天换命,逆天而行。   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只道了声“不会”。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风止君不会说谎,他说不会离开,就一定不会。   三峰峰主性子活跃,向来是个擅长调节气氛的。   他笑了声,舒朗道:“君上回来就好,我们都盼着君上回来呢……我觉得这是件大喜事,合该设个宴,给君上接风洗尘。”   这是他们大半夜睡不着商量出来的。   普通人家里都有替远归而来的人接风洗尘的习惯,意在替归来之人散去途中沾染的晦气和风尘。   仙修之人虽不太看重这个,但风止君阔别多年重新归来……他们满腔欢喜无可表达,只能学一学普通人了。   这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谢清霁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拒绝,结果唇刚动了动,便听到司暮先他一步应好:“此事甚好,不如就定在……”   司暮转头和旁边某位峰主商量了起来,谢清霁便将那句不必咽了下肚。   司暮说好,那就……好吧。   以前谢清霁不喜欢凑热闹,并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他总觉得,就算他身处闹市,那些喧嚣繁华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根本无法融入。   可现在……   谢清霁看着司暮含笑的侧脸,突然觉得司暮就好像一根线,一头系着他,一头连着尘世繁华。   他顺着这根线,就能碰到热闹喧嚣的外界。   ……   风止君都同意了设宴,大家干起活来就更无所顾忌了,各峰铆足了劲,什么都要准备最好的。   而风止君归来的消息,也很快传了出去。   许多宗门世家大惊之余,立刻派人来拜访,一是为了庆祝,二是为了打探消息。   对宗门里的人,谢清霁能软和几分,对外边的人,谢清霁就不太想周旋了。   于是尽数交给司暮来应对。   司暮趁机将天道的一些状况也传了出去,让其余宗门也提高警惕——联合起来同仇敌忾,总比飘渺宗孤军奋战要好。   更何况百余年前天道作乱的景象,诸位掌门宗主们约莫都印象尚深。   天道要卷土重来的,受害的将是整个尘世间,所有人。   各种事情就这般有条不紊地安排进行下去。   洗尘宴开始的那天,飘渺宗里张灯结彩,热闹如过年——不,就算是过年也没那么热闹过。   说来好笑,这大概是谢清霁第一次亲身经历这等热闹的大场面。   他悄悄去问司暮,在司某人极其不要脸的耍赖下,付出了抱抱亲亲等若干报酬后,才学回来几句场面话,不至于从开场就沉默到结束。   只是他仍有些紧张——任谁都不会想到,一剑风止惊天地的风止君,会在这种场合下,感到紧张。   谢清霁面色镇定地说了几句司暮教的开场话,话音刚落,四处便是一片欢喜热闹的鼓掌庆贺声。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谢清霁被这欢闹所感染,背脊仍旧挺得笔直,坐姿端正,可精神上松懈了许多,眼底浮起笑意,下意识就偏头去看司暮,寻求认可。   ——他方才说话,应当还算妥当罢?   他坐在上位,身侧不远便坐着司暮。   这是按身份和地位给排的位,无人有争议。   在场所有人里,唯司暮离他最近。   两人一伸手,便可相碰。   但很奇怪的是,他一晚上都没能和司暮完整说句话。   每次他转过头,或是司暮探身过来,两人正要悄悄说句话,就会被别的事打断。   比如现在。   谢清霁刚转头,和司暮对上视线,司暮另一侧的二峰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了过来:“司暮君,来喝一杯?”   司暮不想喝酒,便只得暂且回头找理由打发他。   刚开始司暮还以为是凑巧,结果被打断两三回之后,他回过味来——怪不得之前排座位时,这群人就满脸紧张呢!   敢情还在惦记着他们的不合传言,生怕他们两一个不高兴,当场打起来?   司暮哭笑不得,见谢清霁有些迷茫,抓着机会朝他传了两个字——“传言”。   谢清霁:“……”   谢清霁恍然,想到以前曾从迟舟那听来的各种版本的传言,甚至还有说他和司暮互夺所爱的……   陷入沉默。   “水火不容”的师叔侄两面面相觑,彼此眼底都有心照不宣的无奈。   这扭曲的传言,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蹭完就跑,好苦。没有名分,好苦。 第62章   宴席之上,少不了酒。   弟子们不知风止君不善饮酒, 在他小案几上摆了最好的美酒。精致的酒杯里盛着清澈的酒液, 浓烈酒香扑鼻而来, 很是诱人。   当然谢清霁一口没碰过。   司暮也不善饮酒, 奈何他每年大醉两回的行为深入人心,那些峰主长老们又怕他闲着惹风止君不痛快。   于是接二连三地来敬酒。   司暮推了无数回, 不得已也喝了几杯。   不过这回他使了点计, 仰头喝完酒, 等敬酒的人一走, 他便立刻运转灵力,将酒液从指尖都逼了出来。   故而就算喝了七八杯,也还是神智清明, 并没有喝醉。   谢清霁将司暮这举动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他已经意识到了, 酒是他的弱点。   谢清霁不想有如此明显的弱点。   他端起酒杯,琢磨着要不要学学司暮, 悄悄喝一杯酒, 再用灵力逼出来, 看会不会醉。   结果刚一动, 原本正和四峰主闲扯的司暮就跟后脑勺长了眼似的,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 眼里写满了不赞同。   谢清霁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心虚,他停了动作, 看着司暮又转过了头,也不和四峰主扯掰了,干脆利落地碰了杯,一口饮下,将人三两句打发走。   再转头看来时,司暮就虚虚拢拳,抵在唇上轻咳一声:“小师叔,别喝酒。”   谢清霁上次喝醉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要是这回又喝醉了,给大家当场表演个啃萝卜……   他倒是无所谓,就怕事后某只小狐狸要羞愤不已没脸见人。   谢清霁试探着道:“我也用灵力引出来……”   他看着司暮都喝了许多杯了,按往常,早该醉疯了,可现在却还是很清醒,可见用灵力将酒液逼出来是个好法子。   司暮还想说什么,明溱忽然快步走到谢清霁面前,一声“风止君”,再次打断两人对话。   明溱手里还端着斟满的一杯酒。   司暮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跳。   谢清霁转过头来,神色自若地将手中酒杯放下,正襟危坐:“何事?”   四周喧闹声渐渐安静了下来,无数视线又聚集到此处。   明溱道:“君上远归,想敬君上一杯。”   他始终不肯用那些冰冷绝望的说辞,只当风止君是历练了百余年方远归而来,又道:“我们都很记挂您,总盼着您能早日归来,也曾无数次想过您归来时的场景,当轰轰烈烈举世皆知。”   明溱声音里带起了难掩的哽咽,他微微顿了下,轻吸一口气:“可现在想想,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回来,也很好。”   他朝谢清霁深深一礼,举杯一敬,尔后便仰头一饮而尽。   短暂的沉默之后,堂下所有人也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酒杯,朝谢清霁遥遥一敬。   虽说以谢清霁的身份地位,就算他不喝酒,也不会有人劝他,但这种情境下,若是不喝,也未免……太无情了些。   谢清霁眼角瞥见司暮似是无奈的,也举着酒杯朝他一敬,抿了抿唇,重新举起酒杯。   万一喝醉了……司暮应当不会抛下他不管的吧。   谢清霁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朝大家微微颔首,浅浅抿了一口酒。   气氛瞬间被推动到高潮。   上至几百岁的峰主长老,下至双十不足的小弟子,全没了仙修的气质,像个普通人般吃吃喝喝,热热闹闹。   钟子彦也在其中。   作为这数年来主峰最出色的新秀弟子,他也有幸能近距离接近仰慕多年的风止君。他美得都找不着边了,控制不住多喝了几杯。   等明溱发现的时候,他也醉得不成样了,抱着一根案几脚兀自傻笑。   明溱探身去晃了晃他手边的酒壶,发现这傻孩子居然都给喝光了,怪不得醉成这傻样。   他还是特意让人给年轻小弟子们准备不易醉的果酒呢!   明溱没好气地屈指,往钟子彦脑袋上敲了个爆栗。   钟子彦吃痛,回过神来,鼓了鼓脸颊,有些不高兴:“不要弹我的脑袋。会傻掉的。”   他大概是喝懵了,没认出明溱来,话语间也没了平时的恭敬。   明溱看着他的包子脸,手痒痒的,忍不住戳了一下。   钟子彦的包子脸就被戳漏了气,他气恼地甩了甩脑袋,大少爷脾气尽数展露无疑:“你别戳我!你再惹我,我就……”   明溱道:“就什么?”   钟子彦“就”了半天,卡壳了。   若是在两三年前,他还未拜入飘渺宗,还当着钟家大少爷,那威胁人的话是信手拈来。   但这几年,他以风止君为楷模,有意收敛自己的坏脾气,争取当个谦逊有礼的好弟子,不给风止君和飘渺宗抹黑。   那些个威胁话就全不记得了。   于是他一拍桌子,啪一声闷响,在一片觥筹交错声里也不太明显:“我就要发火了!”   明溱一声闷笑。   这边闲着没事的大长老在锲而不舍地逗小弟子发火是个怎么发,是嘴里喷火还是头顶冒火,另一边谢清霁学着司暮,悄悄将酒液从指尖逼了出来。   剔透酒珠凝聚在指尖,又渐渐挥发掉,只余淡淡酒香。   好像没醉。   谢清霁仔细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思维还很清晰,没有困倦感,也没有迷糊感。   一切如常。   他放下心来,朝司暮弯了弯眉眼。   司暮从谢清霁喝下酒就开始紧张,紧紧盯着人,一瞬不瞬,见谢清霁看起来还算冷静清醒,才微微松口气。   只是他也仍没完全放下心,视线时不时往谢清霁那儿瞥,直到他们之前说好的时间差不多到了——照谢清霁的性子,要让他一直待到宴会结束,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司暮便给他提了个时间,让他到时间就找个借口脱身。   谢清霁将这时间记得牢固,分毫不差地提出离开。   他能在这宴会上待这么久,已出乎众人意料,大家也没有挽留他,暂且安静下来,准备恭送君上。   司暮是没打算走的,他还得照看一下宴会结束后的残局。   然而谢清霁站起身后,也没有走,就站在他身侧,默默注视着他,一言不发,像在等着什么。   于是众人的视线也跟着默默地转移到了他身上。   司暮:“……”   他莫名,正想问谢清霁怎么了,就听见谢清霁轻声问他:“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那清冷矜贵,如立在云端而遥不可及的人,在认真地问他,你不跟我走吗。   司暮腾地站起身来,神色自若地掸了掸衣袖,偏头看明溱和几位长老:“你们接着饮酒作乐,我先走了。”   顺便又传讯给隔得略远的六峰掌事长老:“后续事宜,你跟着处理。”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几位峰主愣愣地哦了声,然后就这样目送着司暮随在风止君身侧,走啊走,很快就没了影。   明溱是第一个回神的,他惊诧道:“风止君离席,司暮君跟着去做什么啊!”   二峰主离得最近,有点迟疑,不太确定道:“我怎么感觉,好像是风止君喊他过去的……”   方才谢清霁说话很小声,众人也没刻意去听,此时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   明溱拍桌:“怎么可能嘛!我们君上和司暮君两人之间是出了名的不合……”   作为主峰的掌事大长老,宗门里无数话本子的创始人,他很有发言权:“君上和司暮君不来往已久,怎么会无缘无故喊他一起走,肯定是司暮君……”   宴席之上争纷顿起,而话题中心的两位主角,是全然不知。   司暮从谢清霁问他怎么不走的时候,就立刻意识到,他小师叔又双叒喝醉了。   他也有点哭笑不得了……谢清霁这哪里是一杯倒,这分明是沾唇即倒啊。   好在这次醉得不算严重。   谢清霁神色清明,在众人面前很好的保持了风止君的端庄风姿,没有失仪,也没有当众啃萝卜。   就算是远离了众人的视线,也仍旧镇定自若,好似根本没喝醉。   但司暮就是知道,谢清霁醉了。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现在的小师叔……看起来也太他妈乖巧了。   乖巧到司暮都有点遗憾,怎么这次小狐狸就不啃萝卜了呢,上回谢清霁在秘境里醉倒,奈何环境不适合继续发展,这回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醉倒,天时地利都齐全。   小狐狸要是还想啃萝卜,那萝卜可就半推半就顺从了啊!   可惜了。   司暮将人带回屋里,替谢清霁褪了鞋袜,脱了外衣,又解了发冠,抖开被子,才拎着衣衫发冠转身搁在一旁。   再转过身时,谢清霁还是乖乖地坐在原处没躺下,好像在等着什么。   司暮玩心大起,故意问他:“小师叔,你在等什么?等我和你一起睡吗?”   他作势要往床榻上坐,本以为谢清霁会推开他,结果谢清霁蹙着眉想了想,居然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点位置来。   ……喝醉了的小师叔真容易给人意外惊喜。   ……司暮在心里默默地将诱拐小狐狸喝酒一事提上计划。   谢清霁发出邀请。司暮干脆就真坐了下来,眉梢一挑:“然后呢?”   然后谢清霁就凑了过来,熟稔又亲近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自“偷情”那夜之后,谢清霁就再没蹭过他的脸颊,无论他说多少好话,百般诱哄。   司暮回味不已的同时又继续垂涎许久,都无可奈何。   直到今晚。   等司暮回过神来时,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圈住了面前人清瘦的腰身,微微用力,迫使对方靠近过来。   啊呀,不关他的事,是小师叔自己投怀送抱的。   司暮理不直气也壮地想,然后心安理得地朝谢清霁索要了一个温柔又绵长的晚安吻。   怀中人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布,乖巧又顺从,末了,微微喘息着,呼出来的气都带着淡淡酒气。   “不够啊,小师叔,晚安礼仪可不止蹭脸颊。”他指腹在谢清霁腰脊处打着圈儿摩挲,低声笑道,“学会了没有?以后睡前要这样。”   素来冷清如玉的脸颊泛着红,眼底浮着水光,润泽朦胧。   “别……”   他含含糊糊地喊了声,却也不晓得后退躲开,反倒把自己往某个坏家伙嘴里送,“我困了……”   司暮稳稳圈住人,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明早他小师叔要是发现两人整夜待在一起,会是个什么反应啊?   他陡然兴奋起来,两下便蹬掉了鞋子,一转身,顺势将人摁住,目光灼灼:“小师叔,我可以留下来吗?”   谢清霁今天醉得不太彻底。   他朦朦胧胧中,还是认得司暮的,只是他的记忆有些错乱了,将面前人和遥远记忆里的某个小黑球给混淆了。   他只以为眼下还在大梵天,司暮还是小黑球,正闹着要和他睡呢。   这段时间小黑球刻意卖乖,小狐狸被他哄骗成功,不知不觉就引兽入窝,还分了他半边床榻。   于是谢清霁想了想,就道:“你睡过去一些,别压着我,你好沉的。”   他伸手推诿,推着推着,忽然发现了什么,疑惑地咦了一声:“你的耳朵呢?”   小黑球的耳朵呢?   怎么不见了!   司暮听他应许,大喜过望,第一时间没听出不对来,直到谢清霁满脸困惑地扒拉他的脑袋,他才反应过来:“……什么耳朵?”   谢清霁摸了摸他的脑袋,在那原本该有两只黑乎乎毛绒绒小耳朵的地方,什么都摸不到,越发不解:“为什么要把耳朵藏起来?这样睡觉很不舒服的。”   司暮这下听懂了,怪不得小师叔这回没把他当萝卜啃呢,原来是把他当做同类、当做小狐狸了。   想到小狐狸师叔毛绒绒的手感,司暮蠢蠢欲动,心说小师叔都醉成这样了,他又不是正人君子,此时不揩油,更待何时啊。   至于小师叔醒来之后会不会揍他……等小师叔醒来再说吧!   狐狸尾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揩一把是一把!   司暮捉住谢清霁的手,微微用力,让谢清霁摸了摸他自己的脑袋:“你也没耳朵啊。”   谢清霁没摸到自己耳朵,又呆住了。   他手指僵了一会,眉心紧蹙,过了好一会,噗的一下,脑袋上冒出来两只白绒绒的小耳朵。   紧蹙的眉头松了开来,谢清霁抖了抖白绒绒小耳朵,侧了侧脑袋,拿耳朵尖去蹭了蹭司暮的鼻子,温声道:“我耳朵在呢。你也别藏着耳朵了,快将它放出来,该睡觉了小黑球。”   司暮被那只耳朵尖蹭了个心肝儿颤,还来不及去亲亲那可爱的小耳朵,就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呼吸瞬间静止,不可思议、愤怒、震惊、慌乱……种种情绪交错闪过心头,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压住自己想咬一口那毛绒绒小耳朵的冲动,勉强冷静问:“小黑球是谁?”   他从没听过谢清霁喊这个名字!   不管是百余年前,还是现在!   都!没!有!   是谁!   司暮只觉危机四起,他紧紧盯着谢清霁,然而记忆混乱的谢清霁比他还迷惑:“……”   小黑球傻了吗?哪有自己问自己是谁的?   小黑球惯爱胡说八道,谢清霁已经很习惯了,他叹口气,温柔地拍拍小黑球的背,然后微微用力,想把他推翻,然而依旧是没推动:“很晚了,真的该睡了,你别闹了,小黑球,你再闹我就要生气了。”   谢清霁在把他当别人。   意识到这一点,司暮危险地眯了眯眼,嫉妒和酸涩涌上心头,他手背都泛起青筋,用强大的意志力压住要暴走的冲动。   心知这个时候的谢清霁是吃软不吃硬的,他深吸一口气,略略松开了压着谢清霁的手,声音软和了几分:“小师叔,小黑球是只狐狸吗?”   谢清霁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无奈又充满宽容。   司暮咬牙忍气,又酸又气。   谢清霁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黑球今晚格外执拗和吵闹,他又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惊扰了隔壁院落的清虚君。   他想了一会,再叹口气,用商量地口吻道:“我把尾巴给你缠一会,你就好好睡觉行不行?如果你还要闹,我就要把你赶出去了。”   他再次推司暮——这回他用了力,司暮也没抵抗,于是他很轻易便翻身坐起,蹲坐在司暮面前。   一番折腾,谢清霁的里衣都有些乱了,衣领微微散开,露出半截锁骨,司暮一眼就瞧见了那抹红痕。   昏暗的光线下,雪白的肌肤,宛若亲热时才会留下的红痕。   司暮的呼吸沉重了几分,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很想不管不顾地扑过去,狠狠啃咬这精致的锁骨,最好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然后再在这白玉似的胸膛一路流连而过,在各处都留下他的痕迹,留下他的气息。   彻底宣告这人的归属权。   一条雪白的毛绒绒大尾巴自谢清霁的衣摆下,悄悄伸了出来,灵活地左右卷了卷,就温顺地搭在了司暮腿边。   尾巴尖还试探性地戳了戳司暮撑在一旁的手。   往常这个时候,小黑球早该兴奋地将大尾巴卷上来了。   可今天谢清霁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另一条毛绒绒大黑尾巴,他不由催促道:“你不卷尾巴了吗?”   小黑球平时就老爱缠着他要卷尾巴——一黑一白两条大尾巴,卷缠在一起,扭麻花似的。   其实挺好玩的,谢清霁抿着唇想,只是他平时矜持惯了,尾巴这种敏感部位,连清虚君都不多碰的,就算是面对同类的小黑球,他也有些害羞,故而不常让小黑球卷。   今天也是没办法,才允许小黑球卷一卷的。   可小黑球居然无动于衷。   这不太对劲。   谢清霁心里不自由升起一抹担忧,他迟疑了一下,探身过去一看,果然发现了小黑球无动于衷的原因。   他错愕道:“你的尾巴呢?”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一下没摸着,他又左右碰了碰,都没碰着司暮尾巴。   “你的尾巴怎么也藏起来了?”   司暮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司暮被他摸炸了。   小师叔不知道这种地方是不能随便摸的吗!   一股邪火直冲小腹,司暮根本连抑制都抑不住,某个小兄弟就抬了头。   他倒抽一口凉气,暂且撇开了小黑球这个未解之谜。   管他娘的小黑球小红球小彩球,总之现在被他牢牢捉住的,只有一只白绒球。   司暮将还试图继续探索他尾巴究竟去哪里的谢清霁抓回怀里,牢牢摁住不让他乱动。   呼吸沉重间,司暮觉得他该给这个胡乱点火的小师叔一点教训。   他冷笑一声,脑海里飘起来一句曾在话本子里的见过的话,他想也不想地就借用了:“小师叔,你点起来的火,可要……”   手里一轻,腿上一沉。   酒劲上头的某只小狐狸,到底还是没能彻底搞明白小黑球的尾巴和耳朵到底哪里去了。   困意遮挡不住地涌上来,谢清霁在迷糊中也敏锐地察觉到司暮身上莫名的危险气息,于是本能地选择了最佳避险方式。   ——他变回了小狐狸。   乖乖巧巧,可可爱爱,抱着尾巴。   蜷在司暮的腿上,睡着了。   司暮:“………………”   司暮绝望地抱住了脑袋。   这一夜注定无眠。   当然无眠的只有司某人。   他睁着眼,平躺在谢清霁屋里的榻上。   这不是他自愿摆出来的姿势,全是怀里这只小狐狸折腾出来的。   司暮不放心喝醉的小狐狸独自在这睡着,心里又惦记着谢清霁居然背着他有别的狐了,一咬牙就留下来了。   结果小狐狸刚开始还自己乖乖睡着,到大半夜他迷迷糊糊醒了一遭,睁着双水汪汪的眼懵了半晌。   接着就窸窸窣窣地往司暮怀里钻。   小爪子扒拉开司暮的衣领,小狐狸摇摇晃晃地拱了拱,就稳稳当当地团在司暮胸膛处,枕着司暮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再次入睡。   司暮嫉妒和欲念共存,气恨与怜惜同生,硬生生扛了一整晚没睡。直到第二天天亮时,他看见胸膛处团着的小白绒球动了动。   慢腾腾地松开了尾巴。   舒展了四肢。   然后一脸饱受打击地站了起来,懵懵地和他对视。   “小师叔,早啊。”司暮的声音堪称温柔,他轻吸一口气,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用那天夜里问谢清霁要偷个情吗一样的语气,彬彬有礼道:“打个架吗小师叔?”   谢清霁:“……”   作者有话要说:  谢滟滟狐生三大错觉:我能喝,不会醉,我在上。   三个错觉已经出现两个了,第三个也不会远了。害。 第63章   主峰一大早就开始动静不断。   单从峰底往上望,便能看到上方风起云涌。   灵力波动翻搅着, 时不时传来剑吟裂石之声, 轰动非常, 引无数弟子驻足, 担忧仰望。   明溱一脸蛋疼——淦!他就知道,司暮君跟着风止君离开, 绝没有好事!   虽说这百余年来, 明溱作为主峰的掌事大长老, 和管着整个飘渺宗的司暮君也算是来往密切。   虽说他当年总爱躲在后头悄悄看热闹, 甚至背地里还撰写话本无数。   但既然风止君回来了,他的心就还是向着自家君上的!   明溱在峰底左右徘徊,脑海里闪过无数种情景, 一会儿是风止君的屋顶被掀飞了,一会儿整座山峰都被劈裂了……总之随便一个片段想一想都叫人瑟瑟发抖。   他一大早就给风止君传了请见通讯了, 奈何看这动静,他的通讯小玉牌大概还在水池底躺着。   明溱忧心忡忡, 忍不住给峰顶两位加戏。   好好的又打起来……难不成司暮君暂管了飘渺宗百余年, 终于忍不住了, 要篡位了吗!   他一个激灵, 风止君这般霁月清风的人,可不要被司暮君欺负了去!   明溱沉思片刻, 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就朝着主峰记名弟子的住处快步走去。   ……   主峰之上, 倒也没明溱想得这般可怖。   司暮君这回说打架,就是真的打架。   谢清霁启了主峰的禁制,防止他人误闯,便和司暮对战起来。   两人都只使了三四分力——若是用尽全力,别说主峰了,整个飘渺宗都能被拆个干净。   就算如此,两人也是打得惊天动地。   谢清霁剑意凛冽,司暮画境绵延。   剑吟声中,那清风凝做的剑还未能近司暮的身,就被他挥袖画出的画境圈住。   谢清霁只觉得他的剑意落在了泥沼里,左右难行。   他抬眼看司暮,司暮唇边笑意散漫,懒懒散散地站在不远处,弹指间又画出来一道画境,将他整个困在其中。   画地为牢。   百余年前司暮要造画境,还需提笔,如今他指间无笔,信手一画,便也能调动四周灵气,造出无形画境。   论境界,司暮与他相平了。   谢清霁心念一动,剑意铮然长吟,剑身颤颤,剑光如寒冰碎雪,将画境四分五裂。   寒风卷起地上落雪,凝成雪剑,朝司暮刺去。   司暮侧身一避,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深,抬手在半空中轻巧地勾了几笔,画出了个大概轮廓,朝谢清霁弹去。   谢清霁没多想,操控着雪剑,势无可挡,正要破境而去,一抬眼却瞥见那画境骤然凝成了一团……   小狐狸?   还是一只黑绒绒的小狐狸。   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谢清霁,直起上半身,两只前爪做出要抱抱的姿势,毛绒绒的大尾巴一甩一甩。   ……司暮的画,素来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霎时风散雪融,剑意泯灭,残留的剑气擦着小狐狸身边过,在雪地里留下深深一道痕。   谢清霁抬手,小黑狐狸就颠颠哒哒地在半空跑了过来,虚虚落在他手心。   谢清霁看见了久违的小黑球,唇边难以抑制地牵起一丝笑意,另一只手下意识抬起,想摸摸小黑狐狸的耳朵。   结果指尖还没触碰着耳朵尖呢,那小黑狐狸便烟消云散,踪迹全无。   谢清霁眉心一动,神情自若地收回手,然后就听见司暮凉飕飕问了声:“小黑球?”   这语气充满不善,敌意满满。   谢清霁偏头望去,只以为司暮想起了什么,可看他的神情,又不太像。   司暮好像……有点生气?   想到昨夜司暮问他“小黑球是谁”,谢清霁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又不太确定,他轻嗯了一声,没说别的,只静静望着司暮。   司暮深吸一口气,额头青筋蹦蹦跶跶跳的很欢。   他忍了忍,才木着脸转身,生硬地找了个理由:“……小师叔,我先回六峰处理些事情。”   不等谢清霁回应,他便缩地成诀,一步跨走。   谢清霁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怔然静默片刻,垂了垂眸,也转身离开。   既然决定要一举将天道彻底解决,谢清霁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碌的。   只是今天他难得的心不在焉,古籍翻着翻着,就走了神,只觉那泛着黄的书页,似乎都浮现了司暮的背影。   司暮生气……是这个样子的吗?   要多久才会解气呢……司暮生气,是因为他不记得他是小黑球了?还是在生气自己把他当小黑球了?   谢清霁纠结了一会,回过神时,发现手中握着的古籍都不知翻到哪一页了。   正打算从头看过,储物囊里忽然传来了什么动静。   谢清霁伸手一摸,取出来一块小玉牌。   ——是裴景的通讯玉牌。   拜良好的记忆力所赐,谢清霁只看了一眼,便记起来那是之前他和司暮装作主仆出门去,半途中遇见的另一对……   真主仆,也是真道侣。   谢清霁本以为和他们是萍水相逢,很快就会各自分散,谁知后来天道使坏,将他和那位裴小公子都圈进了幻境了。   离别时,裴小公子就给了他这么一块玉牌。   此时那通讯玉牌正嘀哩嘀哩地响着,莹润玉身闪着白芒。   谢清霁通入灵力,顺利接收到了裴小公子传来的讯息:“啊!谢公子,可算是联系上你了。我还以为你将我的玉牌都扔掉了呢。”   不知为何,裴小公子原本清亮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懒懒洋洋的,透着一股……谢清霁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那每个字音听起来都酥酥的。   好似被蜜糖浸透了的糕点,散发着不自知的诱惑,轻轻一碰,就是满手甜腻。   谢清霁轻声解释:“之前在秘境,不便传讯。实属抱歉。”   裴小公子笑了声,倒也没计较,也没多问,只道:“你也别介意,我今儿找你也没什么事,就是某人惹我生气了,刚被我赶走,我无聊得紧,才想找个人聊聊天。”   某人昨晚把他惹恼了,他早上醒来,毫不犹豫地就将人踹出了屋,此时躺着床榻上,浑身懒洋洋的也没什么劲,闲着没事干,便往储物囊里翻啊翻,不小心就翻到了这被遗忘许久的小玉牌。   咳咳,干脆关心一下两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谢公子和他的侍从好了。   ——有的小公子,表面看起来乖乖巧巧,内里不仅看惯风月,还惯爱凑别人的热闹。   谢清霁不善与人交流,裴景说完了,他便嗯了一声。   寂静逐渐蔓延。   谢清霁捏着玉牌,眸光微垂,想到之前裴景曾说过的关于道侣的“亲过睡过”,又想到方才裴景说“某人惹他生气了”……   他略有迟疑,抿着唇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那,那你……可还好?”   谢清霁大约能猜到那个“某人”,应该就是裴景的侍从商胥,他想问的是商胥惹裴景生气的事,奈何他说出来的话却仿佛在问对方这两年过的如何。   然而裴景居然神奇地和他思路对上了:“不太好,他昨晚压疼我了,我生气着呢,他如果不替我把最新的画册买回来,我今天是不会原谅他的。”   压。   这个字嗖的一下击中了谢清霁的心,他瞬间恍然。   他昨晚……不正是压着司暮睡了一整晚吗!   难不成司暮生气的是这个?   那好像也能解释的清,被压着整夜不能动,是挺值得生气的。   怪不得司暮今早气得都要同他打架了。   那……   谢清霁有些犹豫,这事过错在他,就算他辈分要比司暮高,也该向司暮表示歉意的。   就是不知道要给司暮送些什么,才能让他消气。   画册……画册可以吗?   谢清霁纠结了一会,举棋不定,假装镇定地问:“画册?”   裴景不疑有他,随口道:“风云斋新出的画册啊……风云斋你应该知道吧,这书斋在很多处都有。他们家那画册可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我第一次看就觉得全是精髓,试了试之后更是食髓知味……”   说起这画册,裴景就打起了精神,赞美之词洋洋洒洒:“我家商胥不喜欢我看这个,不过我知道他自己会偷偷看……嗯这次我得把握住机会,让他把之前偷藏的前几册全都交出来。”   风云斋。   这书斋谢清霁倒是听过的,以往历练时他也路过过几次,不过从没进去看过,更是对什么“画册”一头雾水。   他“啊”了声,茫然通过通讯玉牌,传到了裴景那儿。   裴景止了声,眉梢一挑,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与他那张年轻的娃娃脸全然不符合的狡黠笑容来。   他问:“你和你家那小侍从,在一起了吗?”   最近两年都一直在一起,几乎日夜不离。   谢清霁满脑子都是画册和道歉,没想太多,下意识就嗯了一声。   裴景在心里哦豁了一声,意兴盎然,转头看了看,伸手去旁边案几上取了片甜瓜咬了口——这是某人为了赔罪,仔细挑了最甜最多水的,又细心削了皮才给奉上的。   轻飘飘地又问:“亲过了?睡过了?”   谢清霁听着那头隐约的嘎吱嘎吱声,有点不明白裴景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但大约是裴小公子那张看似无害的娃娃脸让他提不起防备,当年幻境里的一番说辞又曾触动过谢清霁的心。   故而谢清霁对他毫无防备,甚至觉得裴小公子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忍着赧意,认真地又嗯了一声,想了想,继续道:“我……我昨晚可能也把他压疼了,如果我去买了画册送与他,他能开心些吗?”   裴小公子的笑容一僵,牙齿一错,甜瓜没嚼着,咬到了舌头。   他倒抽一口凉气,手里的瓜都给惊掉了。他突得坐直了身子,牵扯到某个被过度使用的部位,无声地龇牙咧嘴了片刻,又忙不迭确认:“你压他?一整晚?”   嗯???   是他耳朵出问题了,还是这通讯玉牌出问题了?!   谢清霁确定道:“嗯。今早他很生气,还与我打了一架。”   裴小公子:“……”   裴小公子震惊中。   他看走眼了?   他从小逛遍花楼游遍画舫,那些个画册话本哪个没看过,当年道上兄弟谁不得恭称他一声“大哥”。   他居然看走眼了?   谢公子居然是在上面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景囫囵吞下嘴里的瓜,吞得太急,还被瓜噎了一下,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欸。画册嘛,你送也行,不过你最好自己去学会…嗯,你要知道,被压那个总是比较辛苦的嘛。”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与谢公子家那位充满压迫力的侍从相比,他还是更喜欢谢公子的,可惜啊。   谢清霁应了声好,又问那些画册的名。   裴景随口将那系列画册的名都念了出来,因着谢公子是“上边”的那位,他还特意挑了几本更合适的。   一边念,裴景又一边继续可惜,他回想了一下谢公子和他那位侍从的形容,吧砸了一下嘴。   谢公子看着是个不懂风月的,那位看着是个散漫不羁的。   哎呀……有趣的。   结束了通讯,谢清霁将小玉牌放回了储物囊里,陷入沉思。   他认认真真地将裴景说的画册名字都记下来了,一个不落。   什么“春宵秘话全本”,什么“良辰行乐秘籍”,什么“上位者秘术”……他还真一个都没听过。   不过既然决定要和司暮道歉,那这画册自然是拖延不得。   谢清霁站起身来,略略收拾了桌案上的古籍,便走出了门。   老乌龟从池子里慢腾腾地爬出来,嘴里咬着块小玉牌,瞪着豆子眼看他。   谢清霁心系画册,低头认出那是明溱的玉牌,冲老乌龟微微摇了摇头,道了声“让他两刻钟后再来”,便缩地而去,转瞬便到了飘渺宗山脚下。   朝着不远处小镇子而去。   ……如他记忆不错,那镇子里,就有一家风云斋。   老乌龟将玉牌吐落到底,慢吞吞地拍了一爪子,白芒闪过,就将谢清霁的话传了回去。   老乌龟传完了话,又潜回了池底,而谢清霁遮掩了容貌,也毫不费力地买回来了一大堆画册。   他想到裴景说,最好要他先学会,犹豫了一下,翻开了一册。   然后谢清霁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   这内容怎么如此眼熟……那不是酒中客秘境中,他在那纨绔屋里,曾见过的画册吗?   他本以为这是什么邪功秘术,可听裴景的话,又好似是个难得的好东西。   谢清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有些犯难,正准备细细研究一二,门外忽然传来朗朗一声:“君上。”   是明溱来了。   明溱一大早请见,或许是有什么急事。   谢清霁暂且压了压想研究画册的心思,将画册都仔细堆叠好,放到了书案上的小暗格里,才缓声道:“进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小公几:?不同为零,不相为谋,告辞。 第64章   明溱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钟子彦。   钟子彦在晨练时乍闻明长老来意, 吓得手中剑都没握稳, 险些砸了脚。   明溱道:“你稳重些, 在风止君面前可不能咋咋乎乎的。”   他顿了顿, 强调:“……也不能喝酒。”   那天洗尘宴结束后,这傻孩子喝多了, 回到住处后也不肯睡觉, 非抱着屋旁的树说要拔起来钻木取火。   那老树长了数百年, 根深埋地底, 任凭钟子彦用尽力气,都纹丝不动。   结果就惹得钟大少爷来了脾气,冲着老树气恼地嚷了好一顿。   这一幕把不放心他、遥遥在后头跟着的明溱给笑惨了。   钟子彦想到自己丢过的脸, 收好剑,心虚地挠了挠脸颊, 刷的站得笔直,忙不迭地保证:“我不喝酒!我也不咋呼……您看我这样可以吗?”   明溱端望了他半晌, 叹口气:“行吧, 先跟我去看看。不过风止君从未曾收过徒弟, 这次我也就是试着说一句, 不知结果如何……”   ……   结果是意外之喜。   风止君居然只略作思忖,便答应了:“也可。此次归来, 我本也有收徒之意,只是……”   只是收徒不仅要看资质,还要看品性。   谢清霁还记得这位大少爷。他当弧月的时候, 这位大少爷就总看不惯他,隔三差五要来找他比试一回。   不过好在钟子彦的敌意都是流于表面,约架也是光明正大地约,没在背地里使过什么坏手段,品行还算端正。   迟舟曾和他分析过,说可能是因为钟子彦仰慕风止君,而司暮君和风止君向来不和,关系恶劣……归根结底,都是受了那些乱七八糟传言的影响。   谢清霁哭笑不得,当年他没管那些传言,是觉得清者自清,不必刻意澄清,更何况那只是他和司暮之间的私事。   等过一段时间,约莫就能冷却下来。   可谁知,这些传言过了数百年,竟是愈演愈烈。   等得闲了,得与司暮商议一下,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谢清霁将思绪收回来,抬手招钟子彦过来,探了探他的根骨,微微沉吟。   其实他从回飘渺宗之后,就开始琢磨收徒一事了,前几日还取了记名弟子们的名册宗卷来看。   主峰情况特殊,每年召入的记名弟子并不多,但每个都是根骨上佳天赋异凛。   钟子彦也毫不例外。   谢清霁看中钟子彦的理由很简单。   入门较早的大弟子早已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修炼道路,不必再改动,而刚入门的小弟子又过于年轻,于剑之一道还是懵懂不明。   唯有钟子彦,参详了三年的剑意,小有所悟,又尚未定型,还能指导一二。   见风止君迟迟不言语,钟子彦又紧张又担忧。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风止君的神色,又怕盯久了风止君觉得他不礼貌,匆匆看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忐忑不已。   谢清霁终于收回了手,平静道:“出去吧。”   钟子彦心里咯噔一下,满怀期待就凉了半截。   他讷讷地啊了一声,躬身一礼,失落几乎要挂在了脸上,正难过地准备退出去,眼角就瞥见风止君跟着站起身来。   “使两招我看看。”   谢清霁负手立在树下,示意钟子彦拔剑。两年多没见,昔日咋咋呼呼的小少年也长成挺拔青年了,只那包子脸仍旧未变。   ……鼓鼓的,想戳。   钟子彦愣了一瞬后才反应过来,风止君是想看看他的实力。   他还有希望。   他立刻抖擞了精神,朗声应了声是,便刷的拔剑出鞘。   剑一出鞘,钟子彦浑身气势便变了。   钟子彦的天赋确实不错。他在剑峰参详剑意,并非见之不拒,而是挑着和自己最契合的一道,专注地去琢磨。   他可能半年才能参详透一道剑意,数量极少,可只凭这一道吃透了的剑意,就能让他受无数益处。   钟子彦虽常常自省,要谦逊稳重些,但毕竟当了十几年被宠着的大少爷,骨子里还是有些难以磨灭的矜骄自负的。   更何况今天又是面对着最敬仰的人,他忍不住就想把自己最优秀的一面尽数展露出来。   一时间,长剑舞生风,剑气搅雪舞,纷纷扬扬迷乱人眼。   钟子彦悟剑,悟出来的是一个“战”字,即在对战中提升自己,越艰难的对战,提升越快。   故而使剑使着使着,他就忍不住臆想出一个敌人来,剑招一招更比一招狠。   到最后刹不住劲,转眼瞥见树下的风止君,竟想也不想地提剑刺来。   对付这么个小辈,还不至于用剑意。   谢清霁足尖一挑,挑起一截枯枝,挥袖间,灵力流转,就带着枯枝迎上了钟子彦的剑尖。   枝尖和剑尖铮然剑吟声骤起,谢清霁伸手,握住枯枝断截处,信手一隔,便轻飘飘将钟子彦击退。   钟子彦连退几步,才堪堪站稳。   寒风碎雪拂面而来,将他吹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方才都做了什么,他唬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跪下请罪。   “君上,我……”   刚一动,一道风便托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没法再屈膝。   钟子彦惶然抬头,便见风止君微微颔首,眼底似有两分激赏:“不错。”   ……直到下了山,回到住处,钟子彦都还是懵逼的。   啊啊啊风止君夸他了!   不仅夸他了,还让他在未来七天都上主峰练剑去,风止君将亲自指导——若是七天后他能通过风止君的试炼,他还可以!一步登天!   成为风止君的亲传大弟子!   钟子彦乐得找不着北,冲回屋里,一口气灌了几大杯冷水,才缓过气来。   他想起方才最后刺向风止君的那一招。那招是他所有招式里练得最久、威力最足的一招,可却被风止君握住枯枝轻描淡写地一隔,就化解了……   钟子彦呆立了半晌,又哐当一声放下茶杯,二话不说,提剑便冲了出去。   他凝神将那招又使了一遍,闭眸回想着风止君的动作、枯枝隔剑时四周灵气的波动……似有所悟。   钟子彦反反复复地练了几遍,终于将含糊不清的感觉梳理完毕,他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带起笑容,心满意足地收剑回鞘。   剑入鞘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   在风止君面前还没什么感觉,可现在他自己琢磨了好几遍之后,怎么就觉得……   风止君那以枯枝挡剑的姿态,那么眼熟呢?   钟子彦只见过一个人,正正经经的剑不用,偏要折根树枝挥来舞去、偏生还用得很好,和他旗鼓相当,让他又气又恨的。   ——那是司暮君的弟子,弧月。   不过自两年前新弟子试炼秘境一别,钟子彦就再没见过那清冷少年。   虽然他很看不惯弧月……他可没忘记,弧月最初是靠着司暮君的关系,才能破例留下来参加入门试炼的!   他很不齿这种行为,但到底是同门,又是难得的对手,弧月当时消失得突然,只留下通讯玉牌就不见了影,钟大少爷还是有点担心的。   他犹豫了好一段时间,还是忍不住去问明溱长老了。   结果明溱长老说弧月是被司暮君带着历练去了。   没出事就好……呸!   他就知道!弧月就是不守规矩,千方百计要巴上司暮君,肯定是想谋求什么好处!   钟子彦斗志昂扬,修炼起来都更得劲了,心说弧月既然选择走歪路,那他就好好修炼,等弧月回来了,他再和弧月约战!   到时候一定得战胜弧月,他得让弧月知道,踏踏实实修炼、不走歪路捷径,才是正确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风止君怎么连捏着枯枝的姿势,都和弧月那么相像啊……   这疑惑在钟子彦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又被抛到了后脑勺。   ……   谢清霁让钟子彦离开后,还留着明溱处理了一些宗门里的要事。   公事末了,明溱起身准备告退,走到门边却忽然回了头,叹了一声:“君上。”   他在风止君手下当了好多年的掌事大长老,知道风止君其实是个面冷心善的人,所以对风止君虽是恭敬,但也不会到敬畏的地步。   他喊了声,又道:“这次回来,君上变了许多。”   谢清霁轻“嗯?”了一声。   明溱便笑道:“君上以往冷冷清清的,这次回来,倒像是开朗了些……君上,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觉得您现在这样,很好的。”   以前的风止君就跟云端之上的神祇一般,可望不可即,清清冷冷的,似乎没有任何事能使他心绪波动。现在倒像是下了凡……至少明溱已见着好几回风止君笑了。   虽说笑意很淡。   “是吗……”谢清霁见明溱走到门边回头,本以为明溱是忘了什么紧要事突然想起来,结果对方却只说了这么几句。   开朗些了……那大概是司暮的缘故罢。和司暮这人相处久了,就很难在严肃正经起来。   谢清霁眼底泛起轻微笑意:“或许是因为重新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吧。”   “……!”明溱刚跨出门口的脚嗖的一下就缩了回来,他猛地转身,左眼里写着“八”,右眼里写着“卦”,他惊讶道:“君上认识了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的重点都在“有意思的人”上,一时也没留意到谢清霁的前半句话,是“重新认识”。   明溱重新打量了一番谢清霁,见风止君提起这个“有意思的人”时,浑身气质都温软了几分,眼里也浮起笑意,那颗被无数话本污染过的脑袋立刻就把持不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君上碰见喜欢的人了?”   喜欢吗?   好像是的。   那是和他相处相伴了漫长岁月,又愿意和他共享生命的小黑球啊,也是不顾风险,都要跃下无归崖,将他的遗骨带回家的司暮啊。   司暮以往的斑斑劣迹在这一刻被尽数抹去,谢清霁略略颔首,竟是承认了:“嗯。”   提起司暮,谢清霁就想起来了还藏在书案暗柜里的画册。他惦记着还要早些学会里面的内容,不欲多耽搁时间,便道:“你若无事,便先回去吧。”   明溱被这惊天大消息给惊了。   这消息远比当年瞧见风止君和司暮君打架掀了屋顶劈了峰头还要使人震惊。   他神思恍惚往山下走,半路中还险些被一根横生出石阶的树根给绊倒。   踉跄了一下,他站稳了身子,呆立了半晌,忽然就冲了下山。   ……   风止君准备收钟子彦为徒。   风止君有了喜欢的人。   这两个消息,在明溱下山后的一刻钟内,就传到了司暮耳中。   司暮硬生生捏断了一支毛笔,那刚沾满墨水的毛笔头吧嗒一声掉下来,就在宗卷上留下浓墨重痕。   他也不管不顾,只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宗卷,不过上边一个字都再入不了眼了。   好过分啊!   他今早是被那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小黑球给气着了,又不舍得和小师叔生气,才匆匆离开,想冷静一下的。   结果!!!   就冷静出来了这么个消息!   静然片刻后,司暮猝然起身,将一大堆还没处理好的宗卷都风卷残云般尽数揽了起来,三两步缩地走到六峰的掌事大长老处,毫不犹豫地将宗卷往对方面前一铺。   然后就在掌事大长老先迷茫后绝望的视线中扬长而去。   再然后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上了主峰。   作者有话要说:  小福泥(小声嘀咕):虽然闹的时候很气人,但其实我的小黑球很好的。 第65章   司暮敲门时,谢清霁正神情严肃地翻着画册。   听见动静, 他匆匆将画册收回去, 刚应了声“进”, 来字都没落下, 司暮就火烧火燎地推门而入。   一进来便警惕地东张西望,看屋里有没有什么别有居心的雄性生物。   司暮在寻找蛛丝马迹, 谢清霁也在看他。   嗯, 看起来好像不如早上生气了, 谢清霁不自觉松了半口气。   司暮没见到别人, 也微微松了半口气,他凑到谢清霁面前,见桌案上摊着本古籍, 心道谢清霁大约是在琢磨天道的事。   他将手搭在谢清霁肩头:“小师叔,给让我一点位置。”   这座椅不宽不窄, 刚好能容两人并排坐下。   就是会挨得比较近,两人坐直了身, 中间就剩不过一拳距离, 随意动一动都能互相碰着。   谢清霁默不作声地分了他一半位置, 刚要捡起古籍来看, 司暮一伸手,就将那本古籍抽走了, 正襟危坐道:“我来给小师叔分忧吧。”   谢清霁看了眼他手里的书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 取了旁边另一本古籍来看。   司暮哗啦啦翻过几页,视线盯着书页,若无其事道:“魇魔越来越多,天道分身混迹其中,难以分辨。我已告之各峰,让他们分别传讯给峰下弟子,孤身去历练的速速回来,或尽早与其他弟子汇合……”   他捡着几件紧要的事来讲了讲,谢清霁专注听完,添补了几句。   然后就再无后文。   室内一时安静,只剩谢清霁翻动古籍的声音。   司暮捏着本书册,抬眸,幽幽怨怨:“小师叔今早似乎忙碌得紧。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要不我先回去?”   他嘴里说着打扰,问着要不要先回去,身子却是纹丝不动——不,还是动了的,他若无其事地挪了挪,就往谢清霁那又凑近了些。   谢清霁道:“不必。今晨明溱带着钟子彦来,问我可要收徒。”   司暮脑海里警钟大响:“小师叔答应了?”   “若七日后他能通过试炼,收也无妨……怎么了?”   谢清霁终于意识到司暮神色有些古怪,哀哀怨怨的,可怜巴巴的。   他沉默片刻,轻声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还是很生气吗?   气得书都拿反了。   谢清霁将视线挪到司暮手中书册上。   司暮顺着他视线一望:“……”   他面不改色地将古籍随手一扔,将手往谢清霁面前一伸:“小师叔,你闻闻。”   谢清霁搁下手中古籍,两只手捧着司暮的手,当真低头轻轻嗅了嗅。   然而他只嗅到了淡淡的墨香,约莫是司暮处理宗卷时染上的。   他低头时,几乎将脸都埋在了司暮手心。   司暮有些手痒,想捏捏那张欺霜赛雪的脸。但他忍住了,只肃然问:“闻出什么来了吗?”   谢清霁除了浅淡似无的墨香,别的什么都没闻出来。他试探着道:“你处理完宗卷没净手?”   司暮:“……”   司暮满面萧索,他瑟然叹了口气,反手就将谢清霁的手往下压了压,搭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才道:“我浑身散发着酸味,小师叔,你闻不到吗?”   他强调:“醋味,浓得紧。”   在酒中客秘境里待了许久,谢清霁对这些话也有所理解了,他恍然,又有些不解:“你在介意钟子彦?”   好端端的,怎么和钟子彦计较起来了?难不成司暮是在介意钟子彦对六峰、对他的态度?   那也是不打紧的,到时候他和钟子彦说一说,误会消除,便也无事了。   司暮不说话,谢清霁担忧他心生芥蒂,想了想,将他想收徒的理由解释了一遍:“弟子们虽能去剑峰参详,但到底比不得我亲自教导。师尊留下的剑术,我不忍失传于世。”   他鲜少会和别人解释做某件事的缘由,故而言辞生疏,但还是尽力将话说清楚了。见司暮还是不吭声,他又缓声猜测着问:“你是不想我收徒吗?还是不喜欢钟子彦?”   司暮叹口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谢清霁的手腕,慢慢道:“倒也不是,小师叔愿意收徒弟,我还是很高兴的……”   虽然他总是忍不住生出想把这只小狐狸藏在自己怀里、谁都见不着碰不着的念头,但看见总是将自己尘封在厚墙之后,孤零零冷清清的小师叔终于愿意踏出一步,去和他人相处。   他还是很高兴的。   高兴中又有点怅然,一种自己窝里的宝贝要被别人看到了的怅然。   司暮惆怅地喃喃:“以前能肆无忌惮靠近小师叔的人、甚至能住在小师叔身边的,只有我一个,现在要多个钟子彦,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谢清霁看着他失落的模样,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没有肆无忌惮。”   见司暮将视线投过来,谢清霁强作镇定:“不会让他在这住下的,不过是偶尔指点罢了。”   他屋边只有一间小屋,是以往辟给小司暮住的。   以后也只会有这么一间,不会再多。   这算是变相地肯定了司暮在他心里的地位了。   司暮在微愣之下立刻狂喜,他也没想到谢清霁会对他做出如此承诺,自个儿美滋滋了一会,心说他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有用的,然后又想到了什么:“小师叔,明溱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若是昨天之前,司暮大概是会对这个传言嗤之以鼻。   这么多年来,他可没见过谢清霁喜欢过什么人。   可昨晚之后,他就产生了一种事情要失控的感觉——谢清霁似乎有事情在瞒着他。   或者该把似乎两字去掉,他莫名就很笃定,谢清霁有事在瞒着他。   不仅瞒着个“小黑球”的存在,还瞒着点别的。   拜良好记忆所赐,司暮忽然就想到了很久之前,小狐狸还倔强着不肯承认身份的时候,他曾问过小狐狸,有没有喜欢过的人。   当时小狐狸回答什么来着……   小狐狸说,有。   司暮就跟心里装了只老虎似的,那老虎嗷呜乱叫,爪子乱刨,将他心肝都刨得生疼。   他暗中紧张,偏又要故作轻松镇定,装作随意地问:“小师叔喜欢谁啊?”   谢清霁定定地看着司暮。   司暮和小黑球的样貌还是有所不同的,当年的小黑球看着要年轻稚气些,而现在的司暮,无论是样貌还是体格,看起来都成熟可靠了很多。   他视线微微下移,看到了司暮的喉结。   司暮正被谢清霁的沉默弄得心神不定。   他喉结滚动了几次,一上一下的,频率有点快,但他自己没留意。   他紧紧盯着谢清霁的唇,那两片薄唇微微抿着,色泽粉嫩。大概是因为平时爱吃甜食,那唇亲起来软软甜甜的,就是不知道待会儿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带着剐人的刀片……   司暮正胡思乱想,忽然就看见那两片唇微启,吐出来轻轻柔柔的两个字。   “你啊。”   司暮愣了。   谢清霁等了一瞬,没等到回应,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以为司暮对这回答不满意。   他想起方才画册里学到的东西……他其实只看懂了第一页,不过也算是学会了个动作了。   可以先试一试手。   他迟疑了一会,轻轻将手从司暮掌心下抽了出来。   然后虚拢成拳,抵在司暮肩头,微微用力,将司暮往后一推。   画册里的人或是在床榻上,或是在案几上,或者是荒郊野岭……总之不论在哪,都有个共同点,就是位置宽敞,推起人来不受约束。   但司暮现在这位置不行,他身后有个座椅把手,故而并不能完全被推倒。   谢清霁将他推倒了一半,怕座椅把手硌着司暮的后背,便没再用力,略略起身,朝司暮倾身而去。   位置太狭窄了,书案限制了谢清霁的发挥,他只能尽量和司暮重叠,一手撑在司暮身侧露出的半截把手上,一手搭在司暮肩头,埋头。   柔软的唇在司暮的喉结上轻轻碰了碰。   司暮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咕噜一声,喉结再次滚动。   谢清霁觉得这喉结有些有趣,忍不住又轻轻碰了碰,才微微后移了一点,仰起头来,和司暮视线相碰。   “喜欢你啊。”他坦诚地重复了一遍,眸底清澈如泉,盛满了纯粹无暇的光。   ……   司暮最近很飘飘然。   寻常走个路都带着风,满面欣然掩都掩不住。   六峰掌事大长老看着他这毫不稳重的模样,有点嫌弃,只苦于那是自己顶头上司,不可轻易得罪……他可不想再通宵替司暮君处理没完没了的宗卷!   他想了想,委婉道:“君上,您这几日暂且别在树下走动。”   司暮:“嗯?”   掌事大长老恭恭敬敬道:“属下怕树枝横生太长,挡了您起飞。”   司暮回过神来,发现被自己峰的大长老嘲笑了,他磨了磨牙,转而又宽容地哂然一笑:“我心情好,不和你计较。”   他步履轻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来,转头道:“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君上请讲。”   司暮轻飘飘道:“有人说喜欢我。”   哦,就这事啊,就这也值得司暮君您飘成这样?   “您风姿卓绝,宗门里许多小弟子都是仰慕您的。”掌事大长老四平八稳地回答。   “那人还亲了我。”司暮回味无穷地摸了摸下巴,“当然我也亲过他,感觉很不错。”   诶嗨?有故事!有大发展!   司暮君那金屋藏娇每年共饮美酒的传闻传了百余年,都没个结论,他们只暗中猜测,是大美人始终不从。   难不成司暮君终于搞定神秘大美人了?   他们六峰,要喜迎女主人了?   掌事大长老闭紧了嘴,默默竖起两只耳朵,等待司暮君继续往下说,可司暮君却只说了这么两句,将人好奇心吊了起来,就不管不顾地走了。   掌事大长老:“……”   淦!   最痛恨这种八卦说一半的人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司暮又朝主峰而去,突然发现,自风止君重返之后,两位君上的关系……好像平静了许多。   再没有不相往来,也没有见面就打。   或许是因为天道的缘故?   掌事大长老欣慰地想,也挺好,天道大敌在前,两位君上能联手相抗,也总好过窝里斗啊。   若能借这个机会,缓和一下两位之间的关系,那再好不过了。   不过说起风止君,掌事大长老又忍不住想起来,早几日曾听明溱说,风止君坦诚有喜欢的人了。   也不知是谁,能被风止君喜欢,那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等等。   掌事大长老一个哆嗦,僵硬地开始回想。   数百年前风止君和司暮君决裂分峰而居的缘由是什么?   是两位都看上了同一个人,争夺不得,愤而决裂。   掌事大长老表情崩裂,呆立原地,无法克制地脑补出几场大戏来,只觉心情跌宕起伏难以言述——都说历史总会不断重演,这回这两位,不会又那么恰恰好的,喜欢上同一个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卧槽小师叔去哪里偷偷补课了!!! 第66章   宗门里各种传言再次风起云涌。   明溱和六峰掌事的胡长老偶然碰见,一番交流后惺惺相惜, 开始凑成一团, 为各自君上的事儿操碎了心。   对此两位当事人暂时无暇顾及。   因为他们最近都很忙。   当事人之一很忙。   忙就忙在, 他在查阅古籍和指导准徒弟剑术的间隙里, 还得抓紧时间琢磨画册。   那天他将司暮推倒,碰了碰司暮的喉结, 正准备坐直身来, 就被回过神来的司暮反客为主, 一手揽住腰, 一手扣着后脑勺,再动弹不得。   小狐狸被亲得面色绯红,神情迷茫。   汪着水的眸底, 盛满了大大的疑惑。   为什么总感觉这发展和画册里不太一样?   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谢清霁又说不出来。   勤奋好学的风止君本着学术研究精神, 开始刻苦自学,实在不明白的, 就趁着司暮不在, 悄悄翻出来通讯小玉牌, 虚心谦逊地向裴小公子请教。   裴小公子有个嗜睡的旧疾, 近日正处于彻底拔除阶段,身体比较脆弱, 天天被商胥摁在屋里不许乱走动,正无聊得紧。   于是他对送上门来的八卦毫不拒绝,并本着好为人师的态度, 对谢公子倾囊相授。   就是可惜谢公子是上面的那位,和他还是不大一样的,他有很多经验都不能一并传授。   裴小公子遗憾地砸了咂嘴。   而另一位当事人也很忙。   他趁机提出要重新住回小屋的要求,得到默许后,又表示要承包某挑嘴小狐狸的饲养工作。   于是他忙就忙在除了继续搜寻天道踪迹之外,还要潜心研究菜谱,一日三餐换着花样来,力求喂饱他小师叔。   ……嗯,是普通意义的喂饱。   总之忙碌的两人暂时都没空搭理宗门里乱七八糟的传言。   横竖他们俩的传言已经传得够多、也传得够久了,不差那一点儿时间。   谢清霁给钟子彦立了个期限,七日后进行试炼。   若钟子彦能通过试炼,就正式拜师,若不能,他便只能继续当个普普通通的记名弟子。   而在这七日里,钟子彦每日早晨都能到主峰上练剑半个时辰,由谢清霁亲自指导。   钟子彦第一天上来,就见到了司暮君。   他大惊失色,立刻紧张地握住了剑,生怕两人当场打起来——明长老说了,这两人关系恶劣水火不容,他来拜风止君为师,就是为了强大起来,替风止君排忧解难隔绝骚扰的!   不过好在他料想中的大战场景并没有出现,两位君上见了面,各自点了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然后风止君神色平静地望着他,而司暮君径自往后山去了。   钟子彦有一丝恍惚。   旋即就被风止君召出来的剑意吸引了注意力。   “打吧。”   “……是。”   风止君的亲自指导,就是心念一动,召出一道剑意来给钟子彦喂招,然后再指出钟子彦招式中的破绽。   他仍旧是折了根枯枝握着,手腕随意一转,在钟子彦手腕手肘处轻轻点了点。   钟子彦便觉手臂一麻,剑招再无力使出。   他喘口气,剑尖斜斜点地,认真看风止君一边控制着剑意,一边以枯枝为剑,两相抵抗。   “此招意在先困后杀……”   谢清霁并不是一个善于教导的人,这一点从当年他照顾小司暮时就已体现。   每次给小司暮讲剑招,他都是无波无澜念书似的,多一字解释都没有。   好在小司暮天赋异凛,领悟力极强,往往谢清霁讲过一遍,使过一遍,他便能明白个大概,再比划个两三次,就能使得有模有样。   钟子彦就差许多了,他不太能跟得上节奏,对谢清霁的话也似懂非懂,只能尽力将谢清霁比划的姿势记在心里,打算待会儿依瓢画葫芦地演练多几回。   谢清霁一招收势,见他眼底迷茫,心知他还没能理解,一问,果然如此。   钟子彦为自己的愚钝而羞愧,忙不迭地道歉和保证:“君上,弟子愚笨,还不能完全领悟。不过弟子已将招式记下,等回去便将它彻底练透……”   谢清霁随手将枯枝放在树底下,倒也没生气。钟子彦的领悟力在宗门同龄人里已经算不错的,他总不能用对待司暮的要求来对待钟子彦:“去吧。”   钟子彦恭敬应了声是,眼角瞥见树底枯枝,心里一跳,那种熟悉感又冒了出来。   ……弧月也是喜欢将折断的树枝依靠在树根边。   他踌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了:“君上。弟子有个疑惑……”   见风止君颔首示意他继续,钟子彦一咬牙,就说了出来:“弟子两年前见过一人,惯常折枝为剑。弟子无知,曾指责他不尊剑道,可现在……”   他以剑入道,对剑很尊敬,一度看不惯弧月折枝为剑的敷衍态度,并因此指责过弧月好几回,觉得弧月轻视了自己的武器。   可现在,风止君也……   谢清霁听了他前半句便知他说的是谁。他眉心微动,弧月消失了两年多,他也没想到这昔日的小同门还记着他。   ……还有迟舟。   迟舟在他初初重生的那段时间,给予了他许多帮助,他一直铭记于心,只是现在大概是暂时不能以弧月的身份和他们相认了。   谢清霁收回心绪,只淡淡道:“剑生于心,万物皆可为剑。”   他言简意赅说完,示意钟子彦先回去,明日再来,便缓步回了屋。   钟子彦在原地站了许久,若有所悟,朝风止君的住处深深一躬身,就飞快地跑了下山。   他脑子里还一遍遍回想着方才风止君以枯枝为剑,使出来的那一招,跑到半路才隐约觉得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直到第二天钟子彦一大早上山,再次见到司暮君,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昨天他上山时,司暮君已在山上,而直到他离开,司暮君都没离开——昨天主峰上两人没打起来吧?!   钟子彦神色僵硬地想了想,觉得昨天的主峰并没传来什么奇怪的动静,微微松口气之后又立刻提了起来。   司暮君又来主峰做什么?   有什么紧要事,需要堂堂一峰之主,连着两天,亲自来禀告风止君的吗?   钟子彦还没来得及给这个疑惑找到答案,风止君就又召出了剑意。   他只能暂且压下念头,专心练剑。   一时之间,剑影四晃,剑气乱飞。   今天司暮没走开,站在一旁看着谢清霁教人。   看了一会,他失笑摇头:“小师叔,你这样子教,他大概是悟不明白的。”   谢清霁的教人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巴巴,司暮看着看着,忍不住还有点儿怀念。   谢清霁握着枯枝,转头看他。   司暮便上前了一步,也不接过枯枝,只覆在谢清霁手背上,就着他的手和枯枝去指点钟子彦。   动作较大的时候,他另一只手就在谢清霁腰间轻轻带一带,示意谢清霁走两步。   钟子彦在对招时,眼里就只有那凛然剑意,根本没注意风止君究竟是以什么姿态来给他指点。   等他收势回头,看见两位君上站的极近,司暮君的手还恰恰好从风止君手背上挪开,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皲裂,他颤巍巍道:“君上……”   风止君镇定自若看他:“嗯?”   司暮君淡定挑眉看他:“哟?”   钟子彦:“……”   钟子彦想到明长老说司暮君怕是别有所图的事,一时愤然,看见风止君就算被冒犯,也依旧沉稳从容不为所动的姿态,又忍不住心生敬佩。   像风止君这般清风霁月胸怀坦荡的君子,实在是世间难得,我辈楷模。   他更是下定了要拜师、然后变强大去护着风止君的心。   可惜现在尚且力薄,钟子彦只能鼓着脸道:“方才那一招,弟子还是有些不明白……”   ……   七天时间转瞬即过。   后来六天,司暮都是跟着谢清霁一起指点钟子彦的。   他也看开了,钟子彦又如何,他小师叔应诺过的,不会让钟子彦住主峰上的,更何况……   司暮眼角瞥见谢清霁微抿的唇,就忍不住勾唇。   更何况,小师叔亲口说了喜欢他,还主动亲了他。   司暮飞快地将背了几天的醋缸扔掉,看见钟子彦隐约的警惕和敌意,不仅没有生气,还有点期盼。   期盼钟子彦可赶紧拜师吧。   他如今就住在谢清霁隔壁,而钟子彦拜师后,必然是要常常上主峰来的。   也不知道到时候这傻孩子发现他们的亲近关系后,会不会被吓哭啊。   司暮坏心思地想着,还真有点期待。   宗门里各种奇怪传言越传越多,他和谢清霁都各自约束过,可惜效果不大,以明溱和六峰大长老为首的某群体,表面应许好好好君上我们不乱说,背地里却总在琢磨着什么。   司暮都一清二楚,不过他也不急。   他昨日又试探着和谢清霁提道侣的事了。   谢清霁这次没有揍他,也没有赶他,只微微偏过头,似在沉吟——这是有所松动的信号。   司暮大喜,呼吸都轻了几分,眼巴巴等着谢清霁回答。   谢清霁长睫微垂,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轻声道:“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罢。”   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不过这对司暮来说已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欣喜若狂,抱住谢清霁,快活地想原地跳舞,高兴到词穷,只会反复地说“小师叔我好高兴”。   喃喃了几遍,他转头用脸颊蹭谢清霁的脸颊。   这动作是他和谢清霁学的,谢清霁似乎很喜欢这动作。   谢清霁任他抱着,蹭着,被他高兴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然后习惯性地将人一推。   这回他们是在软榻上,司暮顺畅无阻地被推倒。   谢清霁熟稔地去啃他的喉结,然后就还是和前几次一般,被人摁着脑袋亲了个够。   末了,两人都微微喘息。   谢清霁坐直身来,司暮抱着他,顺势靠过来,将脑袋枕在谢清霁肩头,忽然发现,他小师叔最近不知怎么了,很热衷于推倒他。   每次以司暮主动为开头的亲近,很快都会发展成谢清霁将人推倒。   虽说小师叔开了窍,愿意主动投怀送抱是件好事,但司暮在觉某种地位受到了威胁之余。   还觉得不太对劲。   谢清霁这窍开得也太莫名了些。   司暮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难不成谢清霁近日来又见过什么人,知道了什么事情?   可他这几日,几乎与谢清霁形影不离,而谢清霁也没下过山,最多在后山试验从古籍里看到的术法。   司暮暗中观察,仔细琢磨了许久,最终把目标锁定在谢清霁的书房。   谢清霁没有主动去见什么人,那只能是有人主动把某些致使小狐狸开窍的东西给送过来了。   今日是第八日,是钟子彦参加试炼的日子。   这试炼是只针对钟子彦的,谢清霁在上山路上埋了十八道剑意,一路阻拦,若钟子彦能成功上山,便算是通过了试炼。   司暮神识放出去探了探,发现钟子彦还卡在山脚,等他上来,大概还要许久。   谢清霁在书房里处理宗卷,司暮站在门口,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亮芒,敲了敲门:“小师叔。”   谢清霁应了声进来。   残镜静悄悄地搁在谢清霁手边,不知是否方才又被谢清霁渡入过灵力,还隐约亮着光。   而谢清霁正在翻着古籍,翻各种阵法术法,琢磨着想从中拼凑出应对天道的法子。   司暮坐在他身边,破天荒地没和他一起翻,只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突然道:“小师叔,我能翻翻你的书柜吗?”   谢清霁头也不抬,翻过一页书:“嗯。”   司暮得了应许,兴致勃勃地开始翻找起蛛丝马迹来。   他嘴巴向来是闲不住的,虽是翻找着书卷,也还是要和谢清霁聊几句。   谢清霁一心两用,简洁地回应着他。   这一翻就是小半天。   然而不知怎么的,司暮讲着讲着,突然就噤了声。   司暮不说话,屋里便剩的寂静一片,谢清霁等了片刻,都没听到别的动静,抬头,就看到司暮从某本书里翻出来一张画纸,正展开看着,神色莫名。   谢清霁下意识问:“怎么了?”   司暮看了看画纸,又抬头看了看他,没说话,只默默将手里画纸朝谢清霁转去。   ——是一只雪绒绒的小狐狸,蹲坐在草地上,大尾巴卷在身前,整个看起来奶里奶气的,微微歪着脑袋,眼里泛着微微害羞的光。   画的右下角还有一行题字。   虽隔着点距离,但谢清霁还是一眼看清了那字写得是什么。   谢滟滟百岁图。   清虚落笔。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收尾卡文综合征开始了   日更 时间不定 第67章   谢滟滟是谁?   ——这是个好问题。   司暮眉梢一挑,看向谢清霁, 眼里写满询问, 谢清霁沉默回望:“……”   千算万算, 算不到清虚君偷偷在书册里夹了这么张画。   谢滟滟这名, 小狐狸用了很多年。   直到后来清虚君聚魂入尘世间,终于意识到这名字和男子气概……嗯, 似乎也许可能仿佛有那么些微的偏差。   于是才给转世而来没了记忆的懵懂小狐狸换了一个。   清风霁月风止君。   是清虚君予以小狐狸最无暇的祝福。   司暮随手将书塞回架子里, 三两步走回来, 将画卷摊在谢清霁面前, 试探着喊了声:“谢滟滟?”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   司暮琢磨了一下这名字,确信没在别的地方听过。那怎么就总觉得好似喊过千万遍了呢?   谢清霁没应声, 他垂眸,手指抚过题字落款, 在清虚两字上微微停顿。   这画纸材质特殊,虽说是纸, 却折之不留印痕, 被压在书卷之中数百年, 再展开时, 依旧墨色如新,仿佛刚刚落笔。   谢清霁思绪有片刻飘远。   虽说给他取了新名字, 但清虚君也没瞒着他旧名字。   那时候的小狐狸还是只小狐狸,雪绒绒的一只小团子,蹲坐在清虚君身前, 听清虚君温和道:“小团团一百岁了,该起个名字了。”   清虚君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下了“谢清霁”和“谢滟滟”,又将之推到小狐狸身前,让他自己选。   小狐狸歪着脑袋看了看,最终还是选了新名字。   可他选了新名字后,又犹豫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探着小爪子,将写着“谢滟滟”的那张纸也勾到了怀里抱着。   然后仰头眼巴巴地看着清虚君,小声吱了一声。   清虚君轻笑一声,摸了摸小狐狸的小脑瓜:“你是只贪心的小团团。”   贪心的小团团拿尾巴卷清虚君的手腕,仰着头,明澈眸底水汪汪的,抱紧了两张纸不肯松爪,又小声吱唔,表示两个都想要。   于是这天之后小团团有了两个新名字。   谢清霁,小名滟滟。   谢清霁回神,轻叹一声,道:“滟滟是师尊给我取的小名。”   百岁生日那天小狐狸不仅得到了新名字,还得到了一幅肖像画,题字是“谢清霁百岁图”,落款是清虚君。   那张图被谢清霁珍藏至今,可他没想到,清虚君对谢滟滟这名字是如此执着,悄悄地又画了一张,改了题字,藏在这里。   司暮又喊了声“谢滟滟”,倏地笑起来:“这名字不适合小师叔。”   谢清霁“嗯?”了声。   司暮指着画里的小狐狸,这小狐狸和谢清霁如今的狐狸身变化不大,一样的奶里奶气,绒毛蓬松——按道理,都千八百年了,怎么这小狐狸都不长个的呢?   这疑惑从司暮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他抛之脑后。司暮戏谑道:“小狐狸该叫谢乖乖,或者叫谢绒绒……哪个不比谢滟滟更恰当?”   又来胡说八道。   谢清霁不轻不重地拍开司暮的手,将画纸仔细叠起来,准备和落款谢清霁的那张一并珍藏起来。   清虚君留与他的念想不多,他一点一滴都很珍惜。   司暮深知清虚君在谢清霁心里的地位,也知清虚君的神游只是个善意的谎言——从古战场秘境出来后,小师叔都告诉他了。   他怕谢清霁见画思人难免神伤,没在这话题上多纠缠,拈起谢清霁一缕发丝绕在指间把玩,见谢清霁将画收好了,才一本正经道:“小师叔,我也想画画你。”   谢清霁瞥了他一眼:“……随你。”   他将书案上古籍又捡了起来,打算继续看,司暮却不依不饶地凑过来,低声道:“不想画人,想画小狐狸。”   司暮凑得很近,又是故意的,一字一口气,直往谢清霁耳朵里吹。   吹得谢清霁一个瑟缩,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白皙的耳垂泛起微粉。他翻书页的手一顿,满脸写着拒绝,偏身边这人脸皮奇厚,对他的抗拒视若无睹。   只低低沉沉带着笑意道:“你说随我的,嗯?”   那嗯字的尾音上挑,像个小钩子,一下勾住了小狐狸的心。   ……   半刻钟后,司暮铺纸研墨,提笔点墨,手腕一转,悬在纸上,笑得人畜无害:“乖乖,你往窗下挪一点。”   软榻上,一只毛绒绒的白团子闻言,慢腾腾地挪了挪身子,将整只狐都挪到了阳光下。   窗大开着,温暖阳光尽数倾洒进来,落在小狐狸身上,晕染出温暖的色泽。   小狐狸矜持地蹲坐着,爪子扒拉着绒毛,一丝不苟地梳理着。梳理完毕,他又习惯性将雪绒绒的大尾巴盘在身前,微微抬头,端庄优雅地望过来。   若是人身,这大概是个清冷到极点的眼神。   可惜素来冷清矜贵的风止君,现在只是个奶乎乎的小狐狸。   再冷淡的眼神,都变得可爱柔软起来。   司暮忍笑,也不敢太嚣张,万一惹得某只爱害羞的小狐狸恼羞成怒,他就会画画不成反遭打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一眼小狐狸,再往纸上落下一笔。   司暮以画入道,画术早入臻境,区区一只小狐狸,他应当画得很顺畅才是。   谢清霁是这样想的,可司暮却用现实打翻了他这个猜想。   过了足足两刻钟,司暮都仍在慢吞吞落笔,画几笔又抬头望一眼,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谢清霁等了半晌,终于按捺不住了,疑惑地吱唔了一声。   虽然和司暮关系亲近了许多,可每当谢清霁用小狐狸之身面对司暮时,还是抑制不住地有点害羞。   他这一世,本体一直是个奶里奶气小狐狸的形象。   恢复记忆前,谢清霁为此疑惑了许久,后来恢复了记忆,才明白这是为何。   ……他还有半身魂魄,在天道那儿。   千年前为了挥出那一剑,小狐狸付出了及其惨重的代价。   纵然后来有小黑球与他共命相牵,也难以弥补他魂魄上受的重伤。只要天道不除,那半身魂魄就不能归来,他便只能一直保持小狐狸形态。   而长不大的小狐狸……看着实在是太柔弱了。   小福泥有点羞涩,忍不住蜷了蜷爪子,心说再给司暮一刻钟吧,要是司暮再画不完,他就不管了。   正想着,司暮忽地捏着笔抬头,神情严肃地望过来:“乖乖。”   小狐狸被他这严肃的态度愣了一下。   “太单调了些……”司暮丢下笔,绕过书案,几步走到软榻前,半蹲下身,仔细端详面前雪绒绒的小狐狸。   谢清霁不解,抬爪碰了碰司暮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司暮轻轻握住,抽了一下,没抽回来,他吱了声,问怎么了。   “太单调了,小师叔,我得给你装饰一下。”   司暮下定决心,匆匆道声等等,便松开了小狐狸的前爪,快步走出了书房。   谢清霁懵懵地呆立片刻,然后莫名其妙地转身,轻巧地跃上窗台,看着屋外的司暮在……   在摘花。   主峰之上常年飘雪,放眼望去,除了雪白,鲜少再有别的颜色。   但偶尔也会有不甘寂寞的花儿,倔强地从雪下舒展花枝——小池塘边便长着密密的一大丛。   那花也奇怪,一丛里生了五六种颜色,无一不艳,巍巍然立在冷风寒雪中,也是一道奇景。   司暮就将那不同颜色的花各摘了一朵。   目睹全程的小狐狸:“……”   他耳朵尖耸了耸,心头泛起不详。   然后很快他的不详就变成了现实。   采花大盗司某人捧着花回来,二话不说兴冲冲地就开始往小狐狸蓬松的大尾巴上摆。   谢清霁很拒绝,他轻巧地一甩尾巴,将一朵红艳艳的花儿甩落,然后两只前爪就紧紧抱住了尾巴,抵死不从。   司暮哄他:“就一朵,就放一朵……画画嘛,总是要有些色彩才好看的。”   他也不急,将花放在一旁,轻车熟路地摸小狐狸脑袋,挠小狐狸下巴,最后顺着小狐狸的背脊一下一下轻轻顺毛。   谢清霁忍住想躺下朝他翻肚皮的冲动,努力板着毛绒绒的一张小脸:“……吱。”   ——不要。色彩斑斓。成何体统。   狐语解读水平满分的司暮只当听不到:“好,你答应了是不是?来。”   他信誓旦旦:“乖乖,我新学了个甜糕方子,今晚就可以试着做一做……嗯还有,你若是能让我画这一回,我以后都老老实实让你推倒,绝不反抗。”   小狐狸挣扎的动作一顿,毛绒绒的耳朵尖悄悄竖了起来,似在思考斟酌。   甜糕倒也是其次。   小狐狸抖了抖尾巴尖,沉吟。   最近他和裴景交流越多,懂得也越多,自然也明白了他以前曾以为的睡……和裴景说的睡,是完全不一样的。   谢清霁初初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羞得耳根都红了个透,脚指头都想蜷缩起来。他匆匆断了通讯,念了整整一遍清心经才冷静下来。   羞涩,是属于人的本能情绪。   而冷静下来之后,属于兽类的欲念就悄然浮现。   为人身时再怎么清心寡欲冷冷淡淡的,在开了窍之后,谢清霁也不能免俗地产生了一种想占有的欲望。   那是属于兽类的本能。   小狐狸悄悄看司暮,透过青年俊美的面容,又仿佛看到了小黑球痞气的笑。   他们曾各自孤单伶仃,又曾相依相偎,共同度过无数岁月。   以前如此,以后也当如此。   谢清霁盯着司暮,想起最近推倒司暮,总会被司暮反过来压住,有些不高兴。   他年纪要比司暮大,辈分要比司暮高,怎么能轻易让司暮逾越这鸿沟。   可不知为何,每次被司暮一碰,他就会立刻失去了抗争地位的力气。   这让谢清霁恨己不争了许多次。   为了解决这个烦恼,他不惜强忍羞赧,去向裴景请教,学到了许多东西,不过时间尚短,都没来得及施展。   故而也不知成效如何。   这次若是能一劳永逸……   小狐狸想到这,终于说服了自己,松开了尾巴,矜持地碰了碰司暮的指尖。   算是勉强同意了和司暮的这场交换。   这次画画没再出意外。   缀满各色鲜花的大尾巴盘在身前,替雪绒绒的小狐狸增添了几分艳丽色彩。   落于纸上时,因着司暮的私心,更是……   小狐狸凑过去看画时,被这个五彩斑斓的自己吓了一跳,不认识似的往旁边退了一步,不小心就碰掉了搁在砚台上的笔,踩了一爪子墨水。   良机难得。   司暮当机立断捏住了小狐狸的爪子,笑吟吟道:“正好,画成了,还缺个落款呢。”   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就捏着小爪子往纸上一摁。   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梅花印。   谢清霁猝不及防,被迫留下了软弱的痕迹,微微气恼。   变作狐狸身的风止君把为人时的清冷也一并变没了,更何况在司暮面前,他是根本端不起架子。   被司暮三言两语气着了,就忍不住挠了司暮一爪子。   司暮嘴里说着知错,脸上写着下次还敢,一边连连告饶,一边煽风点火死命招惹。   小狐狸气上心头,也忘记变回人身了,两只后爪一跃,就扑到了司暮身上。   ……   再后来就是人狐大战一片混乱难以言述。   于是等到钟子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突破重重剑意,气喘吁吁地来到主峰之上,兴奋不已地准备叩见风止君时。   却连风止君的衣袖都没见着,只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懵然地循声望去,就看到了衣衫凌乱浑身狼狈糊满墨印的司暮君,正蹲在池边,勤勤恳恳地挖雪葬花。   仔细看着,司暮君侧脸上,还有隐约红痕。   钟子彦懵:“……”   发,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福泥逐渐学坏 第68章   钟子彦言语不能,看着司暮君风中凌乱:“……”   察觉到他的视线, 司暮懒懒散散地回头一望, 丝毫不在意脸上横七竖八有失身份的红印, 眉梢一挑:“看什么看, 没见过人打架吗。”   钟子彦:“……”   见过,但没见过打成这样的。   司暮君这情形, 哪还有半分高高在上的仙修模样, 倒像是寻常市井人家里撒泼打闹还打输了的。   司暮看了他一眼, 就收回了视线, 继续哼哧哼哧地刨出个雪坑,将方才摘的花都埋进去。   这可是在小狐狸大尾巴上待过的花,花瓣上还沾着几根小白毛呢, 他本想珍藏的,结果小狐狸气咻咻地挠了他几爪子, 拒绝留下如此羞耻的痕迹,非让他将花埋回花丛边。   哎呀, 可惜了。   钟子彦并没有凌乱太久, 门就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风止君走了出来。   一袭白衣胜雪, 立时就和脏兮兮的司暮君形成鲜明对比。   钟子彦看着面前淡然从容的风止君,在心里飞快地给司暮君画了个大大的叉, 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行了个全礼:“风止君。”   约定在前,钟子彦既然通过了十八道剑意的试炼, 便算是达到了谢清霁的要求。   谢清霁察觉到一旁葬花的司某人投过来哀怨的小眼神,只当不觉,微微颔首,示意钟子彦跟上,便转身朝后山而去。   钟子彦自然是忙不迭起身跟上。   飘渺宗主峰是清虚君按着大梵天的灵山修整过的,后山景致近乎还原,树木葳蕤,灵泉潺潺。   薄薄云雾缠绕山间,石阶小路应鲜少有人走动,覆满青苔,偶尔有小雀儿唧唧啾啾地跳过,又扑棱棱地飞到枝头,引吭高歌。   说是人间仙境都不为过。   钟子彦没见过这般美景,一时看迷了眼,险些赞叹出声,又想起来要沉稳,赶紧憋住,安安静静地跟在风止君身后。   亦步亦趋。   谢清霁循着小路,一路往山里走,走了约莫一刻钟,才停下脚步。   钟子彦跟着停下,抬眼望去,望见了坐落在山间的一处屋舍。   那屋舍不大,看着很平凡,就像是普通村庄里寻常人家的住处。院落外还用长短不一的木条围了一圈栅栏。   一只小鹿听见动静,从屋后探出头来,长长的鹿角上,还挂着只胖嘟嘟的小毛啾。一鹿一鸟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会,又缩了回去。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谢清霁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只将他带入院落,便定了脚步:“我不喜繁复排场,你若愿拜师,便在此行拜师礼吧。”   风止君将他带到这里拜师,是钟子彦始料未及的。   这屋里住着谁?   他有些疑惑,不过也不敢多问,按着风止君的要求,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礼。   谢清霁站在他面前,受了他两叩首。   钟子彦第三次弯腰磕头的时候,他微微一动,移开了半边身子,只受了半礼,剩下半礼,由这小木屋承受了。   钟子彦不知屋里曾住着什么,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这屋是清虚君当年建的,建成后,他偶尔也会带着小狐狸来住几日,对月遥敬,小饮几杯,目光悠悠,似乎在怀念着什么。   曾经小狐狸不明白,还表示过不解,但清虚君往往只摸摸他的脑袋,微微笑着,也不说什么。   现在谢清霁明白了,那杯酒,敬的是再不能相见的故人们。   这大概是钟子彦见过的,最简单朴实的拜师礼,但也是最激动人心的。   他难掩欣喜,郑重地将代表风止君弟子身份的玉佩接过,仔细系好,心情激荡。   喊出来的一声“师尊”,都带着紧张的颤音。   而谢清霁轻轻颔首,便算应了。   ……   拜师后钟子彦往主峰上跑的次数多了些。   他一开始还很不习惯风止君的教导,每次都跟得非常吃力,经常理解不能,只能将招式死死记住,回去再琢磨。   但后来或许是受司暮君的影响,风止君的节奏慢慢的缓了一些。   终于,在司暮君状似随意的几句话下,钟子彦第一次在离开主峰前领悟了风止君的招式,感动地差点当场落泪。   紧接着疑惑也接踵而至——   为什么他每次来!   都会见到司暮君!   钟子彦并不是天天都要来主峰的,一是风止君近来为了天道一事忙碌非常,他虽为弟子,也不好时时来打扰,二是因为每来一次,风止君教给他的东西,就足够他消化好久。   每逢能上主峰的日子,钟子彦都会起个大早,然而每次上主峰,他都会看到司暮君也在。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偶然,司暮君只比他早一步,于是他又起的更早了些——天都还没亮就蹲在主峰之下,等晨曦染上天边,他就立刻发出请见通讯。   等风止君同意他的通讯,他便会用最快的速度跑上去。   然后……   然后司暮君就慢悠悠地从他眼前路过,顺便友善地发出一声对晚辈的问候:“小徒弟早啊。”   钟子彦:“……”   谁是你小徒弟了啊!!!   钟子彦不信邪地早起了几回,都没能早过司暮君,他有点心态崩了——司暮君是大半夜就来了吗?!   钟子彦紧张兮兮的,好在风止君和司暮君的关系看起来确实是有所改善。   至少他每次来,两位君上都是和平相处,就算打起来,也只是为了给他讲解某个招式。   钟子彦心情复杂之余又很是感激——风止君真的太好了,为了教导他,甚至不惜和司暮君交涉。   被明溱过度洗脑的钟子彦并没有意识到,他和某些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他练剑结束,恭敬又感恩戴德地拜别风止君,毅然决然地和真相擦肩而过。   然后又继续一头栽进了明溱和六峰掌事长老挖的巨坑之中。   不过明溱他们现在也顾不得关注两位君上的感情生活和私人恩怨了。   随着吸取的生机越多,天道恢复得越快,也能催生和控制更多的魇魔,甚至连那些难以对付的分`身都多了许多。   为此受伤甚至死亡的普通人和仙修弟子也越来越多——天道对这些折损是丝毫不在意的,在它眼里,众生皆蝼蚁,不值一提。   它在意的,是决不允许阻碍它重塑神身的意外再次发生。   百余年前的噩梦在重演。   虽还未至于之前那般山川颠倒,众生流离失所,但有些地区已渐渐出现了六月飞雪昼夜颠倒等反常迹象。   也有不少妖兽冲破了人类的防护线,开始肆虐横行。   灾难愈演愈烈。   作为修仙道里的领头宗门,飘渺宗自然也扛着更多的压力。   明溱和一众峰主长老们每天忙着和其他修仙宗门世家互通消息,寻找天道踪迹,又要商议着如何联手对敌,将对普通人的伤害降到最少,还要忙着安排派出去诛杀魇魔的弟子们,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正焦头烂额,探寻消息的弟子们又传来了新消息。   某处城镇里,出现了一只很凶狠的魇魔。   有一队小宗门弟子正好在城镇里,发现魇魔踪迹后立刻着手诛杀,可那魇魔不同寻常的凶狠,反倒将那些小仙修们尽数重伤,甚至还彻底吞噬了一位修为较低的小弟子。   余下的小宗门弟子们大惊,立刻发出信号求助。   可等接到信号的飘渺宗弟子们赶去时,那魇魔已消失无踪,而曾被它夺取过生机的那些人都尽数昏迷,用尽了法子都叫不醒。   ——不像是病了,倒像是失了魂。   听着弟子们的回禀,明溱一阵头疼——这狗`日的天道,又作出了什么新的幺蛾子不成!   他匆匆向顶头两位君上禀了这消息,正准备亲自去探个究竟。刚下了飘渺宗,就见山门前围了一团人。   一个人高马壮的男人被围在中间,正费劲地和守山门的飘渺宗弟子说着什么。   他大概是奔波了许久,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有些邋遢狼狈,又说不清自己身份和来意,只口口声声说有人让他来飘渺宗。   飘渺宗弟子见他身份不明,哪里敢轻易放他进来,一边皱着眉拦着他,不让他闯进来,一边往上层传讯。   刚发了传讯,还没等到回应,便见明溱长老走了过来。   守门弟子们赶紧让开,露出包围圈中的男人。   “怎么回事?”明溱急着去看小城镇里失了魂的人,语调便有些急促,“你是谁?来飘渺宗做什么?何人让你前来?”   男人神色迷茫:“我名孟平。来找人,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反正他让我想明白就来的。”   明溱:“……”   见实在说不清楚,男人一咬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物件:“这东西,那人认得的……算了,这里面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明溱不动声色地望了眼,微微一愣。   那是一枚骨骰。   那不知是谁的“那人”认不认得明溱不知道,他倒是认得这是什么的——这不是新入门小弟子试炼秘境所在地附近不远的小镇上、颇为盛行的定情小玩意儿吗?   可这又分明不是普通的骨骰。   明溱凝神又细望了一眼,发现这骨骰是生了灵识的,算的上是一件法器了,此时正在男人粗糙的手心里微微震颤着。   一股混乱的气息围绕其上,明溱隐约感受到了什么,神色一肃,冷声问道:“它沾染过什么东西?”   男人道:“不是沾染……”   他欲言又止,似乎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干脆伸出另一只手,往骨骰上一拍:“它是吃了很多东西——”   话音未落,骨骰被激,一大股黑气直冲明溱而来,来势汹汹。   旁边小弟子们防备已久,见之只以为那男人要对明溱长老不利,长剑一拔就要出招劈散黑气。   然而剑吟声声中,那剑光却没能劈到黑气上。   明溱一挥袖,轻而易举地便拦住了弟子们的剑气,同时一手掐诀,飞快地打在了黑气上,将它们重新打入了骨骰之中。   ——是人魂。   只匆匆一瞥,明溱便分辨了出来,那些黑气,是十数道不太完整的人魂,飘飘忽忽浑浑噩噩,挤成了一团。   这人哪里捉来这么多人魂?!   明溱灵光一闪,霎时恍然:“你是不是去过齐镇?”   齐镇,正是底下弟子们禀告说有十数人昏迷不醒的小城镇。   男人点了点头,承认了:“是。”   周围弟子们不少,都好奇又不解地望了过来。   齐镇的事才发生不久,他们都还不知道。   明溱估量了一下形势,果断地折身往宗门里走:“你先跟我来。”   ……   与此同时,主峰之上。   谢清霁堪堪放下残镜,司暮遍推门而入:“小师叔……”   他话音落下,眼角瞥见还泛着微光、显然是刚渡过灵力的残镜,想说的话就拐了个弯:“残镜又显示什么了?” 第69章   残镜余光渐渐消散,谢清霁若无其事地低头画符箓:“什么都没有……你下次画符箓, 能不能画工整些。”   他正描着的, 是司暮昨天新创出来的符箓。   有的魇魔生机吸取的多了, 普通符箓难以对付。   司暮于符箓阵法一道上颇有研究, 便抽空画了许多新符箓,将各种不同效用的符纹叠在一起, 形成了一个小符阵, 这样威力能连翻几倍。   六峰弟子主修符箓阵法, 司暮创出来了新符箓, 本该由底下的弟子们仿画制作,再送去各峰供大家使用。   然而司暮刚将符箓传下去,第二天管事大长老就亲自找了上来——他的符纹画得太随心所欲, 层层叠叠混在一起,别说底下弟子认不出了, 连大长老都只勉强认出来一半。   管事大长老捧着符纹,一脸窒息地请司暮君重画。   司暮君一脸嫌弃, 信手又画了几张, 仍旧是潦草难辨。   谢清霁便只好接了这事, 替他将符纹都一笔一划按条理重新画好。   最后一笔收尾, 谢清霁搁下笔,将一叠符纸整理整齐, 交到司暮手上:“传下去吧。”   从秘境回来后,司暮也试了好几次往残镜里渡灵力,然而残镜什么都没显示。   故而现在听谢清霁这么说, 他也没怀疑太多,自然而然地就略过了这个话题,接过符纸,随口胡说八道:“……好看的符纹没有灵魂,就该画得乱七八糟,趁魇魔看不懂,将它们炸个浑身开花。”   他将符纸收好,准备等会儿拿去给大长老,又朝谢清霁伸手:“小师叔,把手给我。”   谢清霁不明所以地伸过手。   司暮一手握住,另一只手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大捆红线,开始一圈圈往谢清霁手腕上缠。   这红线有点眼熟。   谢清霁只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司暮以前曾拿来捆过小狐狸的红线。   想到小狐狸被捆得动弹不得行走艰难的模样,谢清霁对这红线有点心理阴影,不适地动了动,想把手缩回来。   司暮察觉到他的意图,微微用力握紧了他的手腕:“小师叔你别动。”   谢清霁:“……你做什么?”   司暮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一圈圈绕着:“怕你走丢,听说过千里姻缘一线牵没有?缠了我的小红线,就算你在千里之外,我也能顺着红线找到你。”   他顿了顿:“也省的像前几天那样。”   天道踪迹诡谲不定,有时候弟子们探得了什么不同寻常的线索,谢清霁和司暮都会亲自去看看,以防错过什么。   前几天两人便是如此。   可这回天道学狡猾了,它在两个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   谢清霁和司暮为保万无一失,一人去了一边。   结果两人都被天道以普通人为饵,小小地坑了一把,双双踩进天道布下的幻境中。   那幻境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杀伤力,主要目的是困住两人。   一东一西两个幻境,由一道若有似无的通道连在一起,只有两人互相找到彼此,才能找到出路。   谢清霁和司暮两人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破了幻境出来。   谢清霁看着司暮手指灵活地勾着红线缠啊缠,一圈又一圈,殷红的线落在雪白的手腕上,分外显眼。   他想说不必,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然而舌尖被“姻缘”两个字烫了烫,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片刻后谢清霁闷声道:“缠两圈便可。缠粽子也不见得这么缠的。”   司暮往他手腕上缠了十数圈,仔细端详了一会,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口道:“你不是粽子,你是小甜糕……”   他捡起红线另一头,三两下在自己手腕上缠好,轻轻一牵扯,那红线便发出盈盈柔光,消失不见。   谢清霁心念一动,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和司暮之间多了些微妙的感应。   他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门外发出笃一声闷响。   是尽职的老乌龟,衔着明溱的通讯玉牌,慢腾腾地爬过来,抬着笨重的爪子敲门。   话题被短暂打断,谢清霁便也压下了没说出口的话,起身将通讯玉牌捡了过来。   明溱来的很快,一上来,看见两人,也顾不得惊疑司暮君怎么又双叒叕在这,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   “君上,齐镇那失魂怪象有线索了,方才有个男子带着一枚骨骰求见,我瞧了瞧,他那骨骰里吞了那些走失的人魂……”   听见骨骰两字,谢清霁和司暮两人面上都闪过一丝惊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   司暮回想了一瞬:“——孟平?”   “诶,君上知晓?”明溱诧异。   孟平入道时神智混乱,虽然记得有人让他想明白了来飘渺宗,但究竟是谁在对他说话,他早记不清了。   明溱问了他半晌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见他骨骰似非凡物,竟能困住这么多魂魄,不好随意处理,只能先来问问两位君上如何定夺。   结果原来让孟平过来的人就是司暮君。   牵扯太多,司暮没细说,只道:“带他过来吧。”   骨骰……是残镜第一次显示出来的法器,定然是能对天道有所约束的。   明溱应了声,将孟平带了上来。   孟平比初见时的疯癫模样更显狼狈,可一双眼却锐利了几分。   他描述不出司暮的模样,但听见司暮说话,却认出了他疏冷散漫的语气,那些被压在心底的记忆忍不住又翻滚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司暮,一时没说话。   明溱将人带了上来,见两位君上接手了这件事,便很快去忙别的事了。   故而司暮也不用忌讳什么,略略释放了些威压,逼孟平回神,直接问:“骨骰呢?”   孟平从他充满威慑力的声音中回神,将骨骰取了出来。   司暮伸手。   骨骰自吞了许多人魂之后,就总是微微颤着——那大概是人魂们在里头躁动不安挤挤攘攘,拼命想要逃出来的缘故。   不过之前被明溱一道法诀压下去之后,这些人魂就安分了许多,那骨骰便也跟着静了下来。   孟平迟疑了一下,将这枚自生了灵识后就再没离过身的骨骰放在了司暮掌心。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那骨骰登时不安分起来,发出细微的嘤嘤声,在司暮手里打滚,似乎想往地上滚。   司暮不轻不重地握了它一下,强大的灵力围绕在它周身,迫使它安静了下来。   司暮将明溱留下的法诀解掉,便看见那些人魂一窝蜂涌了出来,一大团黑气,人影憧憧。   他随意一挥袖,画境弥漫,将这些人魂都圈在了一处,不让它们乱跑。   “有天道的气息……”谢清霁喃喃。   普通人魂不会这般黑浊,这是天道吸取它们生机时残留下来的气息。   齐镇上那作乱的魇魔约莫不是魇魔,而是天道的分`身。   司暮将酒刀又召了出来。   这柄由酒中客和刀客的残念组起来的刀很特殊,不杀活人,不伤人魂,只诛邪崇妖魔。   它轻车熟路地在混沌不清的人魂堆里一顿乱舞,舞出刀光一片,将天道残留下来的邪气都尽数诛散,才懒洋洋地打着转儿回来,一把插`在司暮身边。   被清除了邪气的人魂渐渐安静下来,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   闹腾是不闹腾了,可也得赶紧把他们给送回人身去,不然魂身分离太久,就算能再融合,也会对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创伤。   司暮看着孟平一脸“这是什么”的迷茫神情,便知他虽然入了道,但对仙修之事还是很不了解。   骨骰这回吞了这么多人魂,大概是阴差阳错。   他沉吟片刻,转头看谢清霁:“小师叔,我去齐镇走一趟。将这些人魂送回去。”   话音落下,司暮又琢磨了一下:“顺便找个地方试验一下这骨骰的效用。”   他和骨骰其实也只算是有短短的“一面之缘”,对这件认了主的法器知之不深。   正好趁这机会,把这送上门来的苦力好好研究一番。   谢清霁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司暮将那些人魂又尽数赶进了骨骰里,将画境挥散,正准备掐诀缩地,又想起了什么,将那叠符纸又摸了出来递还给谢清霁:“小师叔,这符纸替我传一下。”   待谢清霁接过符纸,他便不再迟疑,带着孟平缩地成诀,在一刻钟内落地齐镇。   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等术法,很不习惯,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   这两年他形单影只四处浪迹了许久,见过无数悲欢离合,才渐渐从往事中回神。   虽不至于彻底忘怀,但至少不会再浑浑噩噩过日子。   他因往事和骨骰入了道,虽能感知天地灵气,但因对仙修之事了解不多,一直没学会引灵气入体,故而体内灵力微薄。   骨骰吞了这许多人魂,是个意外。   那天孟平恰好在齐镇落脚,那魇魔……或者说是天道的分`身,和那一队宗门小弟子缠斗的时候,被他看了个正着。   只苦于小仙修们联手布了阵,他没法帮忙,也不敢妄然冲出去,惊乱小仙修们的阵脚。   直到后来小仙修们不敌,被尽数重伤,而天道分`身也趁机卷着一大串人魂跑了。   小仙修们自顾不暇,无法追去,着急地发了信号等待救援。   孟平当了几年将军,勇猛敢战不惧死,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快步追了过去。   那天道分`身察觉有人追,想甩开他,但它才刚和一群小仙修对战完,虽然胜利脱身,但也受伤不轻。   更何况身后还跟着一串人魂。   它想一鼓作气吞了这些人魂壮大力量,也不舍得抛弃这一串小尾巴,更兼之它自傲,看孟平只是个灵力低微的人,也不多忌惮,见甩不掉人,干脆回身反击。   孟平虽勇猛,但他没什么灵力,哪里打得过天道分`身,正紧要关头,他忽然发现怀里骨骰在发烫。   那一刻福至心灵,他想也没想,循着本能摸出骨骰,捏在手心,狠狠给了天道分`身盖脸一拳。   于是天道分`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骨骰给吸进去了。   一同被牵连的,还有那一串儿的人魂。   司暮听孟平说完,脸上就只剩下“……”的表情。   他赶紧将人魂都放出来,灵识探入骨骰。   骨骰嘤嘤嘤地很抵触外来的灵力,奈何抗拒不得,只能委委屈屈地一动不敢动。   任由司暮灵识在它空阔的内在搜寻一番,搜到了一团死气沉沉的天道分`身。   这骨骰居然能困住天道?   虽然只是一个小分`身。   司暮挑了挑眉,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奇妙的光。   他将嘤嘤嘤哭个不停的骨骰抛回孟平手里,让他好好拿着,转身去处理人魂们。   为了不惊动旁人,司暮挑的落脚点是个偏静的小巷道。   那十数道人魂被尽数放了出来,却都不晓得自己回家,懵懵然地在小巷道里徘徊不定。   这便是魂身分离太久的缘故了,再久一些,它们会彻底遗忘自己的身体,变成游魂一缕,又因人身寿命未绝,不得往生,只能浑浑噩噩飘荡在尘世间,直到某天彻底消散作浮尘。   就算在消散前侥幸得助,重返人身,醒来后也会变成个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傻瘫子。   司暮挥袖,十数道画境同时显现,在每个人魂脚下延伸出去。   普通人并看不到的十数条画境,在大街小巷间穿梭着,在片刻之间,便准确地在每个人魂和人身之间,连接起一条灵气充沛的无形之路来。   迷失自我的人魂们终于有了方向,它们呆立了一会,缓慢地飘上了路,循着指引,渐渐的,便各自归家去了。   不多时,司暮便听见了或近或远的人家里,传来声声惊呼。   “醒了!醒了!”   “我的儿啊,你可算是醒了!”   “天可怜见的,可吓坏我了,爹爹……”   ……   齐镇里,被迫走失数日的人魂们在司暮的相助下,终于成功归家。   而遥远飘渺宗上,谢清霁亲自将符纸送去给六峰大长老,然后顶着大长老满脸“我的天啊折寿了风止君亲自来六峰送符纸了”的震惊,从容回了主峰,推门而入。   残镜早已恢复平静,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桌上,黯淡无光,锈迹斑斑。   谢清霁凝视它许久,才伸出手将它握住。   再次渡入灵力。   清洌灵力渡入残镜,斑驳镜面忽地一颤,便如水波荡漾,荡起圈圈涟漪。   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瞬息之后,晃荡镜面趋于平静,那景象便尽数落在谢清霁眼底。   他骗了司暮。   这残镜里的景象,在前几天便显示出来了。   那是千余年前的大梵天,他居住的院落。   他给小黑球打的大笼子仍在院子里巍巍然立着,拢着白绒绒的云锦,可笼子里没有小黑球,笼子外也没有小狐狸。   唯有一柄长剑,斜斜插`在泥中。   ——是他的风止剑。 第70章   孟平那枚骨骰,灵识开得晚, 性子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   离了孟平的手就要嘤嘤打滚哭闹个不停。   不过好在它还算听话, 司暮让它做什么便做什么, 让它将魇魔吞了, 它便一边委屈地嘤嘤嘤一边将魇魔困在骨骰里。   司暮试了几次,发现它不仅能将魇魔稳稳困在其中, 任凭魇魔怎么挣扎都无法脱身。   还能对天道分`身产生极大影响——天道分`身被困进去后, 不仅逃脱不得, 还会渐渐融成一团浊气, 沉寂在角落里,连人形都保持不住,失去自主意识, 存在感降到极低。   这也是之前司暮不以灵识相探,都没能发现天道分`身藏在骨骰里的缘故。   摸清楚了骨骰的效用, 便好处理了。   孟平对灵力的操控还不太顺手,独自出去容易出事, 司暮便安排了一队大弟子, 轮流护着孟平, 让他们将流窜在各地的梦魇和疑似天道分`身的不明物都捉进骨骰里, 带回宗门里统一处理。   这是担心天道分`身伪装起来,弟子们无从辨别, 一时大意反受其害。   有时候孟平他们也会遇见被天道分`身过分吸取生机、而被迫脱离了躯体的人魂。那些人魂上还有天道分`身残留的邪气,浑浊不堪,无法回归原身。   弟子们没法在不伤害人魂的情况下驱除这些邪气, 便只能去请刀前辈相助——这刀前辈,便是酒中客和刀客融的那把刀。   司暮为了让他们能及时替人魂除去邪气、助人魂回归原身,将这把刀暂托给了领队的大弟子,让它也随着一块儿行动。   这刀没有刀鞘,领队大弟子将它装在特制的刀匣里,每天小心翼翼背着,丝毫不敢大意。   这可是司暮君亲手托付的、能斩除邪魔的法器啊!   见过酒刀轻轻松松劈散魇魔斩灭邪气后,众弟子们更是对之肃然起敬,俨然是将它当厉害前辈看待了。   而这酒刀融合了酒中客和刀客的性子,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平时不需要它时,它便安安静静地躺在刀匣里,锐气尽敛,仿佛只是一把极为普通的刀。   等弟子们向它求助时,它便会从刀匣里打个转,飘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白菜冬瓜似的从人魂之间横劈而过,将邪气尽数斩灭。   然后又懒洋洋地倒回刀匣中,深藏功与名。   ——是个厉害又没架子的前辈。   如此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众弟子皆如是想。   孟平见的少,弟子们却是见多了生了灵识后变得桀骜不驯的法器,刚开始他们也很担心管不住这把刀,谁成想这位刀前辈如此配合。   渐渐的,弟子们也松快些,不在那么拘束了,有时候在劳烦了酒刀之后还会笑着说一句“刀前辈辛苦了,刀前辈好好歇息”。   这时候酒刀便会大爷似的立在刀匣上,打个转,算是应声,然后又一头栽进刀匣里,光芒尽敛,只余淡淡酒香萦绕。   无数人在四处奔波,尽力阻挡这场随时可能重演的灾难,谢清霁和司暮也没闲着。   两人连着处理了七八个骨骰困回来的天道分`身,又亲自下山,四处捉了好些个天道分`身。   然而他们处理得快,天道恢复得更快,分`身和魇魔的数量明显大增,像过街老鼠,怎么捉都捉不尽。   再一次逮住了一个较为强大的天道分`身后,谢清霁没急着将它立刻斩杀掉,只长剑斜指,用剑气将它逼得无法动弹。   便微微蹙了眉:“这样下去,无止无休。”   要等他们一个一个将天道分`身都除尽,天道早就卷土重来将这天地间翻覆个遍了。   司暮的关注点却歪了些,他垂眸看谢清霁握着的风止剑,有些疑惑:“你怎么突然又用起剑来了?”   以谢清霁的境界,对付这等小喽啰,根本不必招招式式都依赖风止剑,他心念一动,这世间清风明月尘沙落叶,什么不能化作剑呢。   用剑反倒是大材小用多此一举。   可最近几回,但凡涉及打斗,司暮都会看见风止剑的踪影。   谢清霁手腕微转,剑尖打了个旋,落了朵剑花在天道分`身上,将它扎得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谢清霁恍若不觉。   他用剑,自然是想看看风止剑对这天道有何不同寻常的反应。   可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奇异迹象。   是因为这天道分`身太弱,还是因为他误解了残镜的意思?   谢清霁心思百转,嘴上却只淡淡应道:“想用便用。”   他将话题引回来:“堵不如疏,追不如引,与其天天追着它们跑,不如……”   他微微停顿,司暮转念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梢一挑,顺势接了话头:“——不如引出来。”   与其忙于追着天道的踪迹被它牵着鼻子走,不如想个法子引它出来,再一举歼灭,一了百了。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引?   天道千年前和百余年前分别受了两回挫,如今也狡猾起来了,在彻底恢复前,是打定了注意和仙修们你追我躲遮藏到底。   要想引它出来,没有足够的诱惑,恐怕不行。   而天道目前最迫切想要的……   是一具完美的躯体。   谢清霁轻声道:“天道想要一具身躯,可这身躯……倒也不必凭空捏造。”   他字斟句酌,似乎是一边在思忖着什么:“之前便曾见天道附身在他人身上,只是它附的那人弱了些,不能长时间承受天道的力量。若是天道附身的那人……”   谢清霁说的,便是之前他和司暮参加过的一个小宗门比试大会,那次天道就是附身在某个少年身上。   可天道再怎么虚弱,也是曾经为神、险些成为天地间主宰的存在,区区一个普通少年,如何承得起天道的力量。   所以后来天道便借着幻境,从少年那脱了身。   但若是天道附身的人足够强大。   是不是也可以……   “想都不要想。”   谢清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司暮断然截住。   司暮转身挥袖,画地为牢,先将那天道分`身圈进画境里——他的画境虽不如骨骰那般能让天道分`身失去意识,但将它困起来,断绝与外界的联系,还是可以的。   谢清霁见状,手腕一转,趁势收剑。   他收了剑,司暮便往他身前走了一步。   两人距离本就很近,这一步,几乎要紧挨着了。   谢清霁微微抬头,和司暮对望,觉得他眼底似是结了冰,吐出来的气也是冷飕飕的。   明明他只比司暮矮一点点,可被司暮这般垂眸望着,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力。   这压迫力毫无疑问源自于司暮。   谢清霁下意识想往后退,结果脚还没来及挪呢,司暮就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凉飕飕唤道:“小师叔。”   没了笑意的司暮看起来危险十足,谢清霁的小狐狸本能让他有一丝瑟缩,但身为风止君和身为司暮师叔这两重身份,又让他倔强地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然后试图用清冷的目光盯回去。   司暮凝了他一瞬,就慢条斯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凑到了他的耳边,散漫地又喊了声:“小师叔。”   谢清霁:“……作甚。”   司暮语调懒散,可谢清霁丝毫不敢放松,绷紧了背脊听他说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又想独自一人把一切都承担下来,是不是?你想拿自己做饵去引天道出来,是不是?”   一连两个是不是又快又狠,明明是反问,可司暮语调却很笃定,前一句话刚落下后一句就尾随而上,根本不给谢清霁思考和反驳的空隙,“这饵要怎么做?让天道附你的身?你又想和它同归于尽?你想都不要想,小师叔……”   他冲着谢清霁耳蜗里轻挑地呵了口气,谢清霁被呵得耳根一烫,嘴唇紧抿,将背脊崩得更紧了。   “你要是敢抛下我偷偷跑掉,只身犯险……”谢清霁只听得耳边人轻笑一声,说不出的玩昧,“我就把你抓回来,用红线把你捆起来,捆在床榻上,动都不能动……小师叔,你要相信,我有很多很多种办法,能让你下不来榻。”   他这话的意思,或许只是表示要和谢清霁打一架、又或许是他新学了什么能控制人的术法。   可谢清霁脑海里不合时宜的,就突然蹦出来了一些微妙的话语——多数是裴景小公子曾说过的玩笑话。   ……某些和画册有关的玩笑话。   谢清霁咬了咬牙,舌尖抵在齿根,觉得脑壳里有两只兔子在突突突的跳,跳得他短时间内都没法思考了。   他呼出一口气,耳根子微红,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一把推开司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干巴巴的两个字:“——无耻!”   他转身,想也不想地就掐诀缩地,一脚踏入通道之中。   身影堪堪要消失时,谢清霁只听到司暮在他身后悠悠然补了一句:“小师叔,你尽管试试啊。”   ……   小师叔,你尽管试试啊。   你尽管试试啊。   试试啊。   往后几日,但凡谢清霁独自一人,安静下来,脑子里便会开始无限循环这句话。   他被司暮“威胁”了那么一把,似乎是真的有些怕了,连着几日都没再提以身做饵的事。   司暮便也当无事发生,只默默把人又盯紧了几分。   他将那天没斩杀掉的天道分`身带了回来,开始从它身上打主意,试图找出什么法子,能反向追踪到天道的踪迹。   然而区区小分`身,于天道而言,实在微渺不值一提。   司暮便又从孟平那逮着了几个浑浑噩噩的小分`身,将它们一并困入画境,迫使它们融合在一起。   这回小分`身是变成大分`身了,可仍旧无济于事。   司暮连着试了许多种追根溯源的术法符箓阵法,都摸不到头绪,他暂时停了手,低头看脚下阵法,继续推敲。   正沉吟间,门吱呀一声,谢清霁走了出来。   司暮耳朵一动,立刻撇下阵法,回头盯人,目光灼灼。   谢清霁只觉得被一只大野兽给盯了。他镇定地掸了掸衣袖,示意自己只是想去后山:“试个剑招。”   谢清霁的剑招,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施展的,随意碰碰就能塌一座山头,杀伤力天大。   所以他在后山特意圈了块地,设了个既坚固又能吸收部分剑意的禁制,若要练剑,便到那里去练。   司暮见他没有要下山的意思,才微微松懈下来,大方地点头允许了,又很贤惠地补了一句:“小师叔早些回来,中午吃甜藕炖排骨,凉了不香。”   谢清霁:“……嗯。”   他已经很习惯司暮每天的投喂了,反正他挑食、嗜甜,种种种种,都被司暮捉了个透,破罐子破摔,他……他干脆也不在意了。   司暮目送他离开,继续转身琢磨阵法。   琢磨了一会,还是不太顺畅。他啧了一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随手砸天道分`身上了。   由数个小分`身融合而成的大分`身吃痛的嗷了一声,冲司暮怒目而视。   若说这几天有什么变化,那大概就是这丑不拉几的天道分`身人形越发稳固了,不仅稳固,偶尔还能冒出几句脏话。   毫无疑问都是骂司暮的,司暮用术法折腾它时,它便骂的尤其欢快。也不知它在吸取生机时,从哪个糙汉嘴里学的。   此时也是如此。   司暮扔疼了它,它便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声音浑浊粗嘎,难听得紧。   司暮听得耳朵不舒爽,踹了它一脚:“闭嘴。”   那人形分`身被踹得一个栽倒,原地葫芦似的打了几个转,又重新站起身来。   用一双空洞洞的眼盯着司暮。   司暮懒散地看他一眼,居然从它那空洞眼神里窥见了几分怨恨和恶毒。   “看什么看,戳瞎你啊……”   他嫌弃地又啧了声,随口威胁,正准备摆个新的阵,却听那天道分`身格外艰难地吐出来断续字眼。   “你不过……一个……”   “一个魔物……”   “……一只黑球……”   那粗嘎的声音,充满恶意:“没用……”   司暮第一次听它说这么多除了脏话以外的字眼,意外地挑了挑眉梢,仔细辨认,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字眼。   他神情一下由漫不经心到严肃起来,微微眯了眯眼,望向天道分`身的视线里充满压迫:“你说什么?”   那天道分`身又不说话了,空荡荡的眼眶里,似是充满嘲讽。   司暮惦记着方才听到的某些字眼,忍不住上前一步,画境收紧,将天道分`身压迫地又是一声叫唤。   可它这回居然没有骂骂咧咧,看着司暮朝它逼近,它发出一声仿佛冷笑的声音。   司暮察觉不妙,堪堪退了一步,那画境发出破碎声,猝然碎裂了一半。   而天道分`身面目狰狞,半边身子还陷在画境里,半边浊气就毫不迟疑地缠上了司暮来不及收回的手腕上。   与此同时,后山里,谢清霁若有所觉,在一片凌凌剑意中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没刀,下章恰糖。   我们小师叔是个很有骨气不为师侄屈服的人。   试试就试试。   ——————   今天有事忙好晚了才码字。周三请假一天,周四晚更新_(:з」∠)_ 第71章   练剑招只是个借口,谢清霁入了禁制后, 只招了一片剑意挡在周身, 防止有人误闯, 便在一块巨石上盘膝而坐。   他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块巴掌大的灵木……那木块已有雏形, 是个抱着尾巴的小狐狸模样,只是细节还没处理。   谢清霁手腕再一转, 一柄锋利小刀便落在指间。   他垂眸, 神情专注地开始雕刻小狐狸。   耳朵、鼻尖、尾巴、绒毛。   谢清霁从没这么小心翼翼过, 一瞬不瞬地盯着刀尖, 生怕刻坏了一点。   ……虽然他已经刻坏过十数个了。   斩过天道除过妖魔的风止君,何曾做过这样的细活。   好在那被刻坏的十数块灵木没有白白牺牲,谢清霁吸取经验, 这次一鼓作气,终于成功将小狐狸雕刻完成。   他将木雕小狐狸托在掌心, 仔细端详,见它细微处虽还略有瑕疵, 但瑕不掩瑜, 整体看着也算是可以, 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起来, 在他手心里抱着尾巴绕着圈。   谢清霁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将木雕小狐狸小心收好。   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要短, 谢清霁想了想,也没急着离开,干脆练一会剑, 权当舒筋展骨。   可不知怎么的,剑意凌凌中,他忽地就心头一跳,突兀地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好似有什么,在牵动他的心神。   一道冰冷剑意因他霎时的失神而偏歪了毫厘,落在地上,留下深印。   谢清霁若有所觉地回眸,往通往前山的小路上望了眼,没望见什么人,便又收回了视线。   大概是司暮上回牵那红线的缘故?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转念间又是七八招剑招使出。   可这回谢清霁是再没法定下心来了。   剑意失了章法,在地上留下纵七横八的剑痕,混乱不已,谢清霁倏地收回剑意,蹙眉,再次望向来路。   只觉心神不宁。   这种感觉有些难受。   谢清霁召回剑意,不再迟疑,转身便往回走。   ……   谢清霁匆匆回去时,司暮那边已是混乱一片。   碎了一半的画境仍旧死死卡着天道分`身,让它无法彻底脱离束缚,可那获得短暂自由的半身浊气,也足够缠住司暮,将那些遥远又残忍的记忆尽数灌输过去。   这小分`身原本没有这么大本事的,只因司暮近来连着让它和其余几个分`身相融,融多了力量便增强了。   虽说这融成一大团更方便司暮放手折腾,但随之而来的,天道分`身危险性也增大了许多。   司暮双拳紧握,天道分`身强行注入的浊气将他遗忘许久的前世记忆都尽数激了起来。   脑海里因突然承受过多的记忆,而产生难以忍受的疼痛感,仿佛被人用石块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砸着。   而天道分`身面目狰狞,恶意满满,它隐约察觉到司暮最畏惧的是什么,便引导着将那一幕反复重现。   司暮痛苦地闭上了眼,可那惨痛的回忆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飞溅的鲜血,凋零的生机……一幕幕,没完没了地循环个不停。   他站在原地,倏而如困兽般发出低低的哀鸣。   忍耐了一会,他像是见到了什么场景,浑身一震,紧接着就爆发出强劲的灵力,新的画境自心而生,带着磅礴而无可阻挡的力量,直冲天道分`身而去!   这画境带着殊死一搏的意味,那天道分`身根本抵抗不得,稍微被碰一下,就会烟消云散。   但同时那画境也会因为敌人消亡的太快,剩下的力量不知该往何处去,反而回噬原主。   千钧一发之刻,一道剑意突然出现,挡在天道分`身身前,替它拦住了来势汹汹的画境。   砰一声巨响,灵气动荡,飞沙走石。   困着天道的半边画境彻底碎裂,而天道分`身也被余威弹飞到远处,骨碌碌栽倒在地。   它打了几个滚才勉强稳住,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人形都有些变样,五官也挤成一团。   天道分`身抬手,挪了挪被挤歪的空荡荡眼眶,往司暮那边看一眼,下意识就想往反方向跑。   然而它刚跑了两步,谢清霁就一道剑意凛冽削来,天道分`身收势不及,半边身撞到了剑峰之上,一瞬就被削没了一半。   它发出一声粗嘎的惨叫,骤然融成一团,摊在了地上,被剑意压迫着,深深印在了雪地里。   再无意识。   谢清霁并顾不上继续收拾天道分`身,司暮情况不太稳,思绪不太清晰,约莫是把他当做天道了,正追着他打。   百余年前他还能压着司暮揍,这百余年后,司暮修为虽还略低于他,但境界已是不相上下,更何况又是受了大刺激……司暮不管不顾地追着他,他却有所顾忌,怕伤了司暮。   一时打成平手,谁都奈何不了谁。   谢清霁在躲闪间见司暮眸光涣散,心说不妙,唤了几声“司暮”,司暮都仿佛听不见,一招比一招狠。   谢清霁再次旋身避开他的画境,想到了某个可能,试探着喊了一声:“小黑球?”   堪堪要撞上他剑意的画境猛地一顿,司暮转眸望他,凌乱的眸光中又卷起了一分迷茫。   某个可能的猜测被证实了大半,谢清霁见司暮有所回应,又喊了一句:“小黑球……”   司暮站着不动,定定地望着他,画境有减弱的趋势。   谢清霁心里有了数,也跟着收起了剑意。   剑意收起来了,可司暮的画境还在他身边萦绕着,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将他整个吞没。   但谢清霁并没有理会,他甚至将外放的剑气和灵力都收敛了,整个人看起来温和无害,一步步,慢慢地朝司暮走去。   司暮还是没清醒,看见他走过来,有些防备,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谢清霁难得温和,语调轻柔:“是我。别怕。”   他再一步跨进,走到离司暮半臂距离远,才安静了一小会的画境倏然腾起,将他卷住,并随着司暮意念,越卷越紧。   像是被巨蛇绞紧了身体,谢清霁难受地蹙了蹙眉,又飞快松开,没有反抗,只默默忍着,坚定地走了最后一步,抬起一只手,挣脱画境的束缚,拽住了司暮的衣袖。   “小黑球,是我啊。”他轻声道,“是谢滟滟。”   谢滟滟这名字,比“司暮”这两个字都有效,司暮眸光一顿,面上闪过挣扎神色。   他反手握住谢清霁揪着他衣袖的手,努力将涣散的视线凝聚在谢清霁身上,想将他看清楚,声调沙哑:“谢滟滟……”   “嗯,是我。”   谢清霁回想着司暮以前的举动,转了转手腕,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塞进司暮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小黑球,你弄疼我了。”   画境力道渐渐消散,司暮视线清晰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谢清霁,像是认出了他,又像是还沉浸在记忆里:“我的谢滟滟受伤了……”   他难过地低声喃喃:“我的白绒球受伤了……我得救他,我得带他回家……”   幻象里的小狐狸渐渐变作一团光芒,飘走转世了。   带着他的半身魂魄,牵连的他心肝脾肺都在疼。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失魂落魄,难受地他整个人都在飘。   司暮被记忆卷缠着无法脱身,也就看不见眼前真正的谢清霁了。   怔忪了半晌,他动了动手腕,想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转身去别处找他的小狐狸。   谢清霁却扣紧了他的手,不仅不让他挣脱,还一用力,将他往自己这边扯了一下,略略提高了声音:“小黑球!”   他语调又急又快,隐约还有点凶,司暮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一时没敢动手,呆滞在原地,目光飘渺。   谢清霁抿着唇,另一只抬起来,指尖捏着衣领,一扯。   “你看到了吗?”这大概是谢清霁动作最粗暴随意的一次了,他将素来整理的一丝不苟的衣领扯开了一大半,将锁骨处那抹红痕尽数展现出来,淡声问,“我在这里,你要往哪里去?”   见司暮还是无动于衷没有反应,他沉沉地呼出来一口气,扣着司暮的手,不容对方反抗,用力将司暮的手摁在了自己的锁骨上。   魂魄的牵引感突如其来。   司暮一个激灵,像是混沌黑暗中窥见了一丝光明,他这回也不用谢清霁压着了,颤着手,轻轻地触碰着红痕,也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眼前人。   半晌,才从喉咙里冒出来一声又低又沉的仿佛呜咽声的“谢滟滟”。   方才情急之下什么都没顾得想,一时豪爽就扯开了衣领的谢滟滟,这会儿被司暮蜻蜓点水般地碰了几下,又后知后觉地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做这样的动作很羞耻了。   他偏头,不自在地咳了声:“醒过来了?先进屋去吧……”   谢清霁也不指望这个看起来刚恢复了记忆还迷糊着的傻子主动进屋,话音落下,就抬手捉着司暮的手腕,就将人牵回了屋里。   耳司暮难得乖巧,回了屋后自动自觉地往软榻上一坐,乖乖地等谢清霁倒水给他喝。   谢清霁往水里丢了一枚醒神的灵丹,黑漆漆的灵丹一遇着水就咕噜咕噜融化了,散发出草药独有的苦香味。   这醒神丹闻着苦,喝着更苦,舌头碰一滴,整张嘴都要被苦麻,这一大碗喝下去,怕是要苦味绕舌三日都不散——不然怎么能醒神呢。   这是嗜甜的谢清霁最痛恨的灵丹,不过现在反正也不是给他自己喝……铁石心肠的谢滟滟把醒神灵丹水递给还不知要遭受什么的司暮,神情波澜不惊,微微一扬下巴。   他没整理好衣领,只匆匆拢了拢,雪白衣领松散着,仍可见半截红痕,隐约藏在衣领下。   司暮视线追着那红痕飘,毫无防备地接过了水,一口饮下去:“——噗!”   他下意识就想喷出来,谢清霁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稳站他面前,一动不动。   司暮与他对望一眼,硬生生将那口水喝下去了,脸色都变了几回。   一口咽下,司暮就忙不迭地将茶盏扔到一边,誓死不喝第二口:“谢滟滟……”   见谢清霁视线一瞬间变得危险起来,他一个哆嗦利落改口:“小师叔!”   各种记忆涌上心头,他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吃了“小黑球”几天的干醋,心情复杂,看着谢清霁,又莫名地有些不踏实。   他张了张口,忍住眼底的湿意,低哑地又唤了声:“小师叔……”他冲谢清霁张开双臂:“我觉得很不真实,你让我抱抱好不好。”   谢清霁从没见过他这模样,心里被他一句“不真实”刺得一痛,无声地叹口气,态度就软和了几分。   他熟稔地将手搭在司暮肩头,正准备将人推到,司暮却先他一步,箍住他的腰身,顺势将他反压在软榻上,低头就压了下去。   滚烫的气息交错,司暮肆无忌惮地攻城略池,动作又急又凶,根本不给谢清霁抗拒的余地,偶尔被谢清霁的牙磕着了唇,咬破了皮,硌得生疼,也顾不上。   唯有疼痛能让他确认此时的真实。   这一次亲热时间格外久,久到谢清霁都喘不过气来了,微微推开司暮,唇色殷红,胸膛急促起伏。   因着躺下的姿势,衣领斜开,露出了红痕,司暮垂眸看见,虔诚地低头,以唇轻碰,轻轻喊了声“谢滟滟”。   唇肤相碰,魂魄相连带来的刺激无与伦比。   司暮几乎是下一刻就觉一股火烧遍全身,某处更是重灾区。他也没料到反应这般大,匆促地抬头,察觉到某些不妙的反应,咬了咬牙,下意识就要从谢清霁身上翻身下来。   然而刚动了动,一双手就恰到好处地勾住了他的腰。   力道不重,却刚好阻了他起身的动作。   谢清霁的声音也有些沙哑,眼角染着绯红,他慢吞吞问:“……你要去哪?”   司暮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他张了张口,想说小师叔你可快放开我吧,不然等会你就该喊我快滚了。又想说小师叔你可别再点火了,我又不是正人君子,再压着可就止不住火了。还想说小师叔你也别看着我了,你这眼底水润润的,看着就很想让人……   欺负啊。   最后司暮艰难地再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圈,埋首在谢清霁颈窝处,含糊着闷声道:“想要你……”   司暮头顶的头发蹭得谢清霁有些痒,谢清霁动了动,下巴摩挲了一下司暮的发顶,淡淡地“嗯?”了声。   司暮便以为他没听清。   算了……司暮闷头磨了磨牙,闷闷地想,现在也不是亲热的好时机,他还是先出去冷静一下吧。   谁知刚准备硬下心肠扯开谢清霁的手,司暮就又听见头顶传来了轻飘飘的一句:“好啊。”   他霎时怔住了,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清霁环着司暮腰的手紧了几分。他微微偏头,唇艰难地在司暮耳朵边碰了碰,呵出来一口温柔又悠绵的气。   他温声地应诺:“你要吧。”   作者有话要说:  紧张jpg,关灯gif。 第72章   一缕懂事的风吹过来,啪的一声把窗吹关上了, 屋里登时昏暗一片。   软榻平时随意倚靠着歇息还行, 这种时候就显得有些逼仄了。   不过两人也来不及转移阵地。   反正……反正挤一挤位置还是够的。   绯色晕开在眉眼间, 谢清霁整个人都像是躺在云端之上, 飘飘忽忽的,眸光失了焦距, 涣散一片, 长睫轻轻颤着, 颤落一滴水珠。   他隐忍地抿着唇, 只有实在受不了了,才温顺地揽住司暮的脖子,微微仰头, 似鸳鸯交颈。   发出小兽被欺负般委屈又无助的呜咽声。   ……   两人进屋时,还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   等两人胡闹终于结束, 已是夕阳斜下黄昏后。   软榻位置窄,司暮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 揽着谢清霁的腰, 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谢清霁懒恹恹地任由司暮摆布, 顺从地蜷靠在司暮怀里, 平复着过快的心跳。   他也将手搭在司暮腰间,头抵着司暮的颈窝, 半眯着眼,有些倦。   司暮的胸膛很暖,心跳稳重有力, 他听着那富有节奏的心跳声,慢慢地就昏昏欲睡起来。   司暮稳稳揽着人,目光留恋不舍地在谢清霁发顶徘徊,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可惜那两只毛绒绒小耳朵在谢清霁恢复冷静后,就咻的一下缩回去了。   唔,还有……   谢清霁眼睛都快要闭上了,忽然一个激灵,背脊一麻,睡意倏地消散。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眼还没完全睁开就先狠狠地掐了一把司暮的腰间软肉:“……你做什么!”   司暮被掐的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凉气,话语里却带着难掩的笑意:“……没什么,我就想摸摸你的大尾巴收回去了没有。”   他将手缩回来,见谢清霁面色不虞,仿佛下一刻就要清理门户,轻咳一声,见势不妙立刻转移了话题:“小师叔,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原本打算中午做甜藕炖排骨给谢清霁齿吃的,结果被天道一打断,又……咳咳,那甜藕和排骨还在厨房里摆着没处理呢。   他怕谢清霁一番劳累后还要饿着,松开手,就要翻身下榻去厨房……也完全忘了谢清霁是仙修,早千八百年前就学会了辟谷之术,几天不吃不喝也是不要紧的。   司暮刚坐起身,谢清霁就跟着坐了起来。   亲近过后的谢清霁没了平时的冷清,反倒将小狐狸的本性尽数显露,环着司暮的腰不肯撒手。   若他现在是狐狸身,大概就要整只都黏哒哒的挂在司暮怀里,连尾巴都要卷着司暮的手不放。   “不饿,不吃。”   他嗓子里还有些干涩,不适地咳嗽了两声。   司暮瞥了眼旁边。小案几早被他一脚踢下了地,那没喝完的醒神灵丹水洒了一地……就算没洒,他也不敢喂谢清霁喝这苦水。   真要给他小师叔喝这玩意,他明天大概就要被飘渺宗除名,收拾小包袱下山浪迹天涯去。   他哄着谢清霁松了手,去倒了杯温水回来,喂谢清霁喝了。   温水入喉,润泽了因某些原因而变得干涩的喉咙。   谢清霁舒了口气,也清醒了些,眼眸一眯,开始秋后算账:“你方才不让我推。”   他还惦记着上次司暮央他变回狐狸画画时许下的诺,明明司暮说的是以后都任着他推,绝不反抗的,可今天司暮不仅没让他推,还在一开始就将他压得牢牢的。   可惜某只小狐狸到底还是害羞了些,画册里也没精细到那个份上,问裴景小公子,也因太抹不下脸,对某些关键之处还是似懂非懂的。   他只想明白了得在上边才符合自己的身份,却不知上和下到底有何不同。   谢清霁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司暮的罪过,皱起了眉,认真控诉:“骗子。”   司暮眨了眨眼,开始装傻:“我没有,我后来明明让你推了啊……”   见谢清霁仍旧是一脸“你说谎”的神情,司暮忍着笑,长臂一伸,又将人抱进怀里,替他将稍显凌乱的长发拨到一边后,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地顺着他背脊轻抚。   像给小狐狸顺毛一般。   感受到掌心下原本紧绷如弓弦的背脊渐渐柔软下来,他一本正经道:“我哪里有骗你,你那会儿尾巴被压疼了哭唧唧喊我的时候,我不是让你翻了个身么……”   他忍着腰间软肉被掐的痛感,坚强地说完下半截话:“……是你自己坐不稳,又喊我抱——嘶别掐了别掐了再掐就要掐坏啦!”   他小声告饶,眸底却笑意盈盈:“小师叔,我错了我不敢了我真的知错了,推,推,你推吧,我这就让你推回来。”   司暮低头,笑吟吟地亲了亲谢清霁的发顶,那有时候会冒出来毛绒绒耳朵尖的地方。   然后就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下次一定让你推,你不喊我起来,我就绝不翻身,小师叔你自己——嘶,我不说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谢清霁松了手,他也知自己没省力气,司暮腰间大概要红一块了。   不过他一点都不心疼,不仅不心疼,在想起方才司暮情至浓时的满口胡言、以及司暮自己独自胡言乱语不够,还要逼着他一起说混账话的行为后……   他还有点气得牙痒痒。   谢清霁挣开司暮的手,坐直身来,定定地看了司暮半晌。   然后就伸手抵着司暮肩头,缓慢但坚定地用力一推。   司暮眉梢一挑,意兴盎然,果如之前所言,毫不反抗,顺着谢清霁的力道就再次倒了下去。   谢清霁翻身将人压稳,指尖勾住了他的衣带。   司暮的里衣是随便披着的,衣带顺手打了个结,也没系紧,被谢清霁轻轻一扯就松开了。   而衣带一松开,那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襟便彻底散开。   谢清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半晌,才慢腾腾地伏下了身子。   轻轻吻住了司暮的喉结。   ……   月明星稀,冷风习习。   谢清霁的承受能力远比他想要推倒司暮的雄心壮志弱。   到后来司暮抱着他去后山温泉里清洗的时候,他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了。   司暮心疼地亲亲他的眼角,哄着他放松身体,替他清理干净。   谢清霁昏昏沉沉中,敏感地往他怀里蜷,大尾巴是收起来了,毛绒绒耳朵尖倒还在,蹭得司暮心痒的要命。   但也不敢再碰他。   软榻上一塌糊涂,每一处都写满了荒唐。   司暮今日餍足,心情甚佳,瞥了一眼也懒得管,抱着人回床榻上。   谢清霁早就睡熟了,而在彻底睡熟前,他终于将毛绒绒的小耳朵收了回来。   司暮有点遗憾地蹭了蹭他头顶,熟稔地抖开被子,盖住两人,弹指熄了蜡烛,耳边听着谢清霁绵长又柔软的呼吸声。   心里美滋滋的,过一会也睡着了。   一室寂静。   窗台上的记时沙漏孜孜不倦地漏着沙,明月渐渐西沉,疏星隐没在云层之后。   慢慢的,天地间就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黎明前最漆黑的时刻。   天地间万物都在沉睡着。   一片黑暗中,谢清霁长睫轻轻颤了颤,便徐徐睁开了眼。   眸底清明,不见一丝倦意。   谢清霁静静躺了一会,偏头看司暮。   仙修在黑夜里也能视物,他瞧见司暮沉睡的面容,微微出神,片刻后才收回了目光。   微弱白芒一闪,他化作小狐狸,从司暮怀里一溜烟跑了出来。   司暮抱得太紧了,若是以人身脱身,势必要惊动他。   小狐狸脱身后,便又化回了人身。   司暮只替他穿了里衣,而之前那些衣衫早就不能穿了。好在司暮临睡前顺手给两人都准备了干净的衣衫,就搁在旁边小案几上。   谢清霁取了自己的外衣穿好,在榻边半蹲下身,看司暮搭在被子外的手。   那正好是之前曾和他牵过红线的手。   谢清霁抬手,心念一动,那红线便又浮现出来,两端各自缠在两人手腕上。   谢清霁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自己手腕上的红线,绕开最后一圈的时候,司暮似有所觉,眉头微皱,小声嘟哝了一声什么,手动了动。   谢清霁屏住了呼吸,毫不停顿地将最后一圈解开,又飞快地将之缠在了另一个小物件上。   ——那是白日里他刚刻好的灵木小狐狸。   谢清霁捏着红线,往小狐狸身上缠了七八圈才松手,一松手,小狐狸就掉到了锦被上,浑身散发出柔软的白芒,转瞬带着红线一起,消失在黑暗里。   那灵木本就灵气充沛,又得了谢清霁灵力灌注,沾满了谢清霁的气息,若不仔细感应,大概是分辨不出来的。   谢清霁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离开,结果刚一起身,司暮就突得一动,往床榻边翻了个身,一只手好巧不巧的,稳稳压在了谢清霁落在榻边的衣袖。   压住了衣袖不算,司暮还咕哝了一声:“小师叔……”   谢清霁只以为他醒了,浑身一僵,一动不敢动,片刻后见司暮没有别的动静,才定了定神,小心地想把自己的袖子扯出来。   可他方才没留意,大半个袖子都落在榻上,此时被司暮压在中间……若是硬扯,说不准会惊动司暮。   谢清霁左右为难,又不想拖延太久再生变数,一咬牙,抬手将整件外衣都脱了下来,轻轻放在榻边。   他本该再取一件新衣来穿,可在站直身、眼角瞥见旁边司暮的衣衫后,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伸了手。   等他反应过来,身上已披上了司暮的外衣。   司暮肩膀要比他略宽一些,身高也略高些,连带这袖子衣摆也要略长一截,不过并不算相差太大。   而这衣衫约莫是司暮惯常爱穿的,虽然浣洗过,还是隐约带着司暮的气息。   谢清霁指尖蜷缩了一下,觉得耳根有些发烫,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系紧了衣带。   尔后才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   ……   不远处,白日里被谢清霁一剑削去半边的天道分`身仍旧摊在雪地里,被剑意压着,浑浊一团。   像块脏泥巴,死气沉沉地压在雪地里,毫无动静。   谢清霁心念一收,那风与雪凝聚而成的剑意便收了剑气,乖巧地凑到谢清霁手边,任由他轻轻握住。   然后谢清霁手腕一转,就将那摊烂泥似的分`身挑在了剑尖。   夜色沉沉里,他挑着天道分`身,毫不迟疑地往某个方向而去。   ——那是通往飘渺宗禁地的方向。   那是清虚君当年亲手立下重重封印层层禁制的地方。   也是后来司暮百余年间去过无数次、并在那里找到了相思泪,替他招魂归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幽怨盯):睡完就跑,小师叔你没有心 第73章   这是谢清霁第二次来禁地。   第一次是魂归原身前,他变作了小狐狸, 误打误撞闯进来, 还被司暮逮了个正着。   也就是那次, 他看见了司暮摘花, 记在了心上,后来偷偷回主峰翻查资料。   才知道了……司暮摘的这花, 本该只存在于大梵天的。   循着溪流, 穿过树林, 谢清霁很快找到了上次见过的冰雪之地。   冰雪之地和树林有很显眼的一道分界线, 线的一边是绿意盎然,线的另一边是雪色皑皑。   谢清霁刚跨过这线,便觉寒意刺骨。   碎冰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谢清霁放眼望去,无数拳头大小, 通体透彻的花儿,盛绽在冰雪之上。   几乎和冰雪融为一体。   昔年里, 他在大梵天边缘处, 曾见过这样的花儿。   只是那时候大梵天还灵气充沛, 就算极冷也不至于这般苦寒, 这花儿也不是全然的通透如冰,而是朵朵缀着红蕊的, 十分漂亮。   那会儿小狐狸最喜欢拿爪子碰花枝,看着那一点儿红蕊摇摇晃晃的,能看很久。   眼下变成这般情形, 约莫是大梵天灵气枯竭的缘故。   谢清霁有些叹息,步履不停,握着剑意挑着融成一团的天道分`身,穿过冰雪,继续往里走。   他有灵力护体,不惧冰寒,那天道分`身就没那么好受了,才过了一会,就被冻得裹上了一层白白的冰碴。   谢清霁对天道分`身没有好感,也不愿意护着它,走过一段路,看着冰壳子变厚了,才将它往冰地上磕一磕,磕鸡蛋似的把那冰壳子磕碎、抖一抖。   又冷静地继续往前走。   好在这天道分`身刚被削了一顿,元气大伤,还没能醒来,不然这会儿早就操着个粗嘎嗓门开始口吐芬芳了。   谢清霁看似脚步从容不迫,速度却一点也不慢,走了半刻钟,便穿过了这片看着漫无边际的冰雪之地。   一缕温柔清风吹散了寒意,也吹散了黑暗。   谢清霁一步踏出,进入了那被尘封许久的世界。   大梵天在灵力枯竭之后,空间就开始急剧缩小,甚至还有部分地界断裂脱离——谢清霁曾猜想过,天道始终难寻踪迹,或许就是藏在了某一小块不知脱离到哪儿去的大梵天里。   而大梵天的大部分主体,则与飘渺宗相连着,入口就在禁地之中。   或者说,正是因为清虚君当年进来看见旧地遗址,才会设下禁制,将这片林子列为禁地,将入口掩藏起来。   故地重游。   千余年前和天道的一战后,这里曾满目疮痍,树木被折断,花草被摧残,溪水断流,山崩地裂。   可千年岁月过去了,无人看管,这些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便暖风吹又生,慢慢地就将曾经的创伤掩盖了。   谢清霁心情复杂。   不同于外界,此时大梵天里是白天,四处明亮,万物清晰可见,他循着记忆,很快走到当年居住的地方。   也是不久前残镜里显示过的地方。   他的小院子和清虚君的院落紧紧相依。與。夕。糰。懟。   清虚君素来喜净,院落里干干净净的,一花一草都无,而小狐狸的院子就不同了。   其实刚开始小狐狸也是学着清虚君,一丝不苟地将长歪的花草都清理干净的,但自从小黑球来了以后,他的院子就再也干净整洁不了了。   小黑球喜欢各种颜色的花草,小狐狸一亮爪子准备辣爪摧花,他就立刻飞扑过来,整颗球扒拉在小狐狸身上,大尾巴卷着小狐狸的爪子不放,誓要成为小狐狸折花拔草的最大阻力。   小狐狸每次都甩不掉他,久而久之,没法子,也只能随他了。   于是小狐狸的院子里,就变得花里胡哨的了。   谢清霁在清虚君的院子前出神了一小会,那千年来未曾修剪过的花花草草,最终还是肆无忌惮地占满了整个院子。   他也没进去,垂了垂眼睫,便挑着天道分`身,转身进了自己的院子。   踏进小院子的时候,他耳朵一动,隐约感受到了什么动静,下意识偏头望去。   一缕轻风吹过,拂动了花草一片,枝叶相碰,发出簌簌声。   小黑球的大笼子就静静伫立在这片半人高的花草之中,无声无息,绵白的云锦纤尘不染,却缀着几朵枯花几片干叶,也不知是哪缕轻风调皮吹过来的,看着颇有萧瑟之感。   谢清霁静静望了一会,没见异常,只疑心方才若有似无的动静是自己的错觉。   他收回视线,缓步走到院子里,顺手将天道分`身按进泥巴里。   将剑意收起来后,谢清霁又将残镜拿了出来。   这残镜其实便是当年清虚君炼化了给他看尘世间热闹的那面小镜子,只是被岁月摧残的不成样子。   他熟稔地渡入灵力,那镜面波动了一会,缓缓地露出了和面前一般无二的场景。   小院、草木、大笼子、风止剑。   ——不对。   场景在变化。   谢清霁神色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原本斜插在院子中的风止剑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泛着剑光的剑身逐渐透明,最终彻底消散在镜子里。   谢清霁指尖松了松,灵力一断,便没再续上。   没了灵力续着,残镜倔强地亮了一会,也就悄无声息地复归黯淡。   ——他的风止剑,还留在居处,并没有带进遗址里来。   某个之前反复迟疑,屡次试探,都难以确定的猜测,似乎有了明显的答案。   残镜里的风止剑,并不是指真正的风止剑。   谢清霁垂眸看着脚边摊成烂泥一团的天道分`身,神情怔忪,若有所思。   怪不得他用风止剑屡屡试探于天道分`身,都得不到什么特殊的回应,他本以为是因为天道分`身太弱小的缘故,结果此时一试,残镜却毫不留情地否决了这个答案。   谢清霁抽丝剥茧,慢慢地想明白了某个事情,心头生出果然如此的恍然感——应对天道的最终法器,不是风止剑,也不是别的什么。   而是他啊。   按之前找骨骰和酒与刀的过程来看,残镜在谢清霁得到法器之后,便会继续探寻下一件能与天道抗争的法器。   可现在,风止剑并不在这里,残镜里却没了风止剑的踪迹。   只余小院故景一片依旧,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或许……   被司暮严令禁止的某个念头又浮了上来,谢清霁指尖微动,一缕灵力凝聚在指尖,跃跃欲试,旋即他又有些迟疑。   脑海里一会儿浮现出司暮冷着脸说“想都别想”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司暮动情至深时用力抱着他说好欢喜的模样。   谢清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司暮的脸驱逐出脑海,不再犹豫,伸手就朝天道分`身抓去。   那天道分`身在混沌之中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扭动了几下,仿佛要醒过来了。   然而它避无可避,谢清霁的指尖几乎就要碰着它了——   坚冰破碎的声音乍然响起,谢清霁只觉指尖一颤,仿佛戳进了冰雪里,又冷又麻。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无形画境骤然出现,稳稳地隔在了他和天道之间,然后用力一绞!   天道分`身根本无法抵抗,就碎作齑粉,散发出无比腥臭的气味,纷纷扬扬落在了地上。   是司暮!   他怎么也来了!   谢清霁心头一跳,来不及思考好好睡在主峰的司暮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身体快过思绪,立刻急急后退。   然而司暮在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天道分`身的同时,也一心二用地召出来另一道画境。   画境舒卷,随心而动,将堪堪躲避了两步的谢清霁死死缠在原地。   大梵天里灵气稀薄,谢清霁并不敢有太大反抗——灵力冲荡太大,或许要叫这早已经脆弱不堪的大梵天再受重创。   他感受着画境上熟悉的气息,抿紧了唇,转头看向被云锦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笼子。   柔云似的云锦被一把撩开,露出笼子里身着白衣的青年。   那身白衣素净无比,穿在他身上,有些不太合身——肩膀和腰身处稍微有点紧,袖子和衣摆都有点短。   显然不是属于他的衣服。   不过来者并不是很在意。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掸落一片因方才来的太匆忙、而不小心沾上的两片落叶,缓步走出了大笼子。   谢清霁本能地察觉出危险,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可他是被当场逮住的,又不善于说谎,无可辩驳,喊了声“司暮”之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   只能看着司暮没什么表情的,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每一步都带着绝对强势的气息,将他整个人笼罩着、压迫着。   恍惚中,谢清霁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两个时辰前才刚经历过的,被司暮死死压在榻上、用尽力气都反抗不能的那种感觉。   他察觉不妙,又觉得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再次张口,试图自救:“司暮,我……”   他脑海急转,还在琢磨说辞,司暮却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抬手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尔后谢清霁就再说不出话来了——画境卷着他,用强势却刚好不会伤害到他的力道,将他每个字节都绞碎作无声,然后又在司暮的意念之下,将他整个人都甩进了大笼子里!   大笼子里铺着很厚的云锦,时隔千年,绵软依旧。   扑面而来的云锦让谢清霁有点懵,紧接着他就摔进了云锦中。疼倒是不疼的,只是因为被画境束缚着,他落地姿势不太美妙。   谢清霁艰难地翻身坐起,一抬眼,就看见面前落了一片阴影——方才还在笼子外的司暮转瞬挪移到他面前,单膝跪下,神情凉凉,语调比神情更冰凉:“睡完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  迟早要把这只一点都不听话的小福泥关笼子里煎狐狸饼,好吃,嗝。   真没虐哇!就算有虐,也就是悄咪咪拔你们一根头发的程度! 第74章   谢清霁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终于忍不住挣脱了司暮的画境, 在司暮将他摁倒前, 抬手抵住司暮的胸膛, 惊声:“司暮!”   然而这回司暮没打算放过这只不听话的小狐狸了, 谢清霁怕毁了大梵天遗址,有所顾忌, 司暮却没有。   谢清霁反抗, 他就用上了灵力, 轻而易举地就将谢清霁摁倒在云锦里, 一手紧扣着谢清霁两只手腕,举过谢清霁头顶,长腿一伸, 又牢牢压住谢清霁想踢他的腿。   谢清霁被制得死死的,他强作镇定, 抬眸问:“你要做什么?”   司暮充耳不闻,他空着的那只手粗鲁地将谢清霁的腰带扯断, 干脆利落地将他外衣剥下来, 又要去解谢清霁的里衣。   谢清霁只觉上半身一凉, 衣衫就没了大半, 他脑袋空白了一瞬,旋即又惊又懵地厉声:“你疯了吗司暮!你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可以这么肆无忌惮!   司暮动作一顿, 居高临下地凝着他,轻轻一笑,笑意里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恨声道:“做什么?当然是把你剥得光溜溜地捆起来,锁进笼子里,一动也不能动的、哪里也不能去,那样最好。”   他咬牙:“省心。”   谢清霁心头泛起不详预感,下一刻他只觉双腕一紧——司暮将那根红线扯了出来,信手一甩,那原本系在一端的木雕小狐狸就骨碌碌地滚到不远处,而司暮则将那红线紧紧地缠在了他的双腕上!   红线太细,兼之谢清霁在奋力反抗,很快就在手腕间勒出几道红痕。   他肤色瓷白,又细又艳的红痕格外明显。   司暮眼角扫见,动作一顿,片刻后指尖几不可见的一动,那红线便蒙上了一层朦胧白雾。   像是裹了一圈柔软的棉,缠起人来也不那么疼了。   然而谢清霁心神巨震,没留意到这小细节,只顾着不断挣扎。   大梵天里气温很暖和,司暮的手却冰冰凉凉的,像在冷水里浸了许久。   谢清霁被他碰得一个激灵,敏感地瑟缩了一下,眼见的下半身也即将不保,他一咬牙,如崩太紧的弦终于断掉了,不管不顾地就仰起头,朝司暮的脑袋狠狠一撞!   一声闷响,两个人都脑袋一懵,倒抽一口凉气,各自皱了皱眉。   司暮动作停了停,禁锢着谢清霁的力道一松。   谢清霁胸膛起伏不定,趁机缩回了手,先将司暮推到一边,才低头用牙齿将缠得紧紧的红线咬开。   虽说司暮用灵力替他隔了隔红线,但谢清霁的手腕还是红了一圈——被司暮捏的。   谢清霁将红线撇到一边,低头看见自己不着寸缕的上半身,又是一阵窒息。   几个时辰前闹太狠了,司暮留下的痕迹一时半会都还没消,斑驳横亘在他清瘦躯体上,在这种情景下,说不出的暧昧。   谢清霁有些狼狈地捡了衣衫披着,只是衣带都被司暮扯断了,他只能一手拢着衣襟,另一只手徒劳无用地整理了一下,勉强挡住了无限风光。   才抬眸看司暮,声线不稳地唤了声:“司暮……”   素白里衣被司暮扯得更糟糕,谢清霁捡来穿的,是司暮的玄色外衣,披着松松垮垮的,领子敞开了一些,将印着红痕的锁骨露了出来。   那红痕边还有司暮留下的痕迹,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   司暮的视线死死盯着红痕,眸光莫测,呼吸都有些沉。   望了一会,不知想了什么,他倏地偏过头去,只给谢清霁留了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他就该把这只没有心的小狐狸扒光了吃掉,吃得干干净净的,才不会次次都叫这只小狐狸轻轻松松跑掉,伤透他心魂。   司暮恨恨地想。   可是舍不得啊。   他连小狐狸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弄伤。   司暮又是气谢清霁冷心冷肺,又是恨自己狠不下心。   明明跟着谢清霁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就学不来谢清霁这无心无情的呢!   司暮越想越气,又有些难以抑制的难过和委屈,搭在腿边的手都不自觉微微颤抖。   他察觉到了,烦躁地支起一条腿,将手收了回来,不愿意叫身后那只小狐狸瞧见丝毫端倪。   谢清霁方才被司暮不由分说的一番强势压迫,本来也有些恼火的,恼火司暮不分场合的乱来,也不听他解释。   可现在静了下来,他又有些忐忑,他看着司暮气咻咻的背影,抿了抿唇,伸手揪住了司暮的衣袖。   “我没有偷偷跑掉……”他艰涩地解释,“我只是想确认残镜显示的东西。禁地里设了藏匿踪迹的禁制,不会将天道引来,我也不会离开……”   他心绪有些乱,解释的也是乱七八糟。   司暮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谢清霁见他没反应,越说就心里越没底:“天道想要一个身躯,我猜测它或许能附身……我,我今天只是想试一试,看这分`身有什么反应,并没有想趁机出去引诱天道,真的。我没有想偷偷跑掉。”   他倒还真的没有独自去面对天道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   避着司暮来这,一是想确认一下残镜里显示的画面,二是想试一试与天道分`身相融会发生什么。   天道分`身被削了一顿,力量大减,就算相融发生意外,谢清霁也有把握在第一时间就将它斩杀,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只是怕司暮死活拦着他,才打算悄悄来试试,试完了再悄悄回去。   他小声:“……只是你始终不许我尝试,我没办法……”   司暮气极反笑:“所以还是我的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倏地转头:“之前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是故意的吗?为了骗我?”   谢清霁愣了愣,下意识问:“什么?”   司暮面无表情:“和我亲热。”   是故意的吗?为了降低他的戒备心,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司暮觉得有些可笑,亏他还觉得他终于得到了谢清霁的认可,欢欣得整颗心都要炸开来……   原来这不过是谢清霁意有所图。   他的所有欢喜,在谢清霁眼里,是不是可笑的要命?   提及之前的亲热,谢清霁耳根微微发热,他摇了摇头:“不是……”   和司暮行周公之礼是水到渠成的乍然心动,司暮想要他,他……他也想要司暮呀。   谢清霁敏锐地察觉司暮很不高兴,又好像误会了什么,可他嘴拙,除了翻来覆去的“我没有”,“我不是”,再解释不出什么。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司暮,拽着司暮袖子的手指不自觉捏紧:“司暮……”   司暮打断了他:“你别说话。”   他语调平稳下来,冷静地一句句问:“谢滟滟,你是不是始终觉得,我对你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是你随时随意可以抛弃不要的东西?”   “你每一次离开,都只顾着成全你的大义,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样。”   “我会很难过的啊,谢滟滟。”   司暮凝着他:“每次你离开,我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都痛的要死了。我恨不得在这里凿一个窝,把你藏在里面,谁都无法瞧见你,你也无法逃出去,彻彻底底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真的没有心啊谢滟滟。”   谢清霁微微睁大了眼,被他一句句话说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拧成一团,疼得厉害。   他徒劳地摇头,喃喃着“不是”。   怎么会和司暮说的那样呢?   他早就将小黑球当做生命的另一半了,不可割舍不能分离,所以才想好好护着司暮,怕他受伤,怕他死掉,怕一切一切。   他仓皇地朝司暮挪了挪,半跪到司暮身前,张开双臂将司暮抱住。   怕司暮拒绝,他抱的很紧,也顾不得抓着衣襟,任由它散开一片,只用力抱住司暮的腰身。   胸膛与胸膛紧紧相靠,彼此的心跳声互相应和,谢清霁本能地蹭着司暮的脸颊,越发将自己塞进司暮怀里:“对不起……”   “没有不在意,怎么会不重要呢……”   “我只剩下你了呀司暮……” 他低声喃喃,“我的师尊没有了,神君们也没有了,他们曾牢牢地护在我们身前,可最终他们都离开了……”   “我曾见过一个大萝卜,它藏在石头缝隙里,每天都会唱歌,很热闹的,可我力量微小,护不住它救不了它,它后来枯萎了,再不能唱歌……”   “我害怕。”   谢清霁伏在司暮怀里,浑身都在战栗,似在忍耐着什么,他重复道:“司暮我害怕。”   他语调里也带着奇异的颤抖:“我怕你也要离开。”   他孤单太久了,一点点热闹都想拽进手里,视若珍宝。他也看过太多人的离开了,伤心过崩溃过,最终无可奈何,只能归结于自己不够强大。   于是拼命修炼,拼尽全力地把手里仅有的珍宝牢牢护着,生怕有一天这珠宝碎作齑粉,也消散在风中。   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司暮察觉不对,强势地抬起谢清霁的脸,才发觉他眼底氤氲了一汪水光,而他死死咬着唇,不让泪珠子落下。   咬的太用力,唇都咬破了,渗出滴滴血珠。   司暮就再也硬气不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动作温柔而不失强势的按住谢清霁被咬得泛白的唇:“松嘴。”   谢清霁心里乱极了,顾不得思考,司暮说什么他就应下,顺从地松了嘴,然后眼前一暗,就见司暮凑了过来,轻轻地吻掉了他唇边的血,又安抚地碰了碰他的唇角。   他怔怔地抬眼看着司暮,在司暮的唇离开时,循着本能跟随了过去,眷恋地在司暮唇边流连了一下。   才迟疑又不舍地缩回去。   只是缩到半路,就被司暮抬手阻住了。   “我也害怕。”司暮单手扣着谢清霁的脑袋,不让谢清霁缩回去,就这样唇紧挨着唇,呼吸交缠,他轻声道:“我和你一样啊谢滟滟。”   他挫败地又叹了口气,心说这小狐狸大概生来就是为了克他的。   打不得也骂不得,这小狐狸眼泪还没掉下来呢,他的心就开始一抽一抽的。   他温柔地摸了摸谢清霁的发顶,又充满安抚意味地抚过他背脊,一下又一下。   “我也害怕你会离开,我也会伤心绝望。”   “所以你护了我那么久,也让我护一护你,好吗?”   “我眼睁睁看着你离开了两次,我不想再看见第三次了。”   见谢清霁眸底闪过惊惶,似乎要说话,司暮微微摇头,指腹轻轻摁住他的唇,不让他说话,只温声道:“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你干脆现在就先把我的命拿走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晚上请假不更啦,周二晚更,差不多这周内正文结束(挨个摸摸大家的秃脑袋),日常放番外。 第75章   自大梵天旧址里说开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   在那之前, 司暮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在谢清霁身上, 离开大梵天后, 他却开始有意识地疏远谢清霁。   这种疏远不是表面行为上的疏远。   他仍住在主峰, 日常来往一切如旧,也继续用心地替谢清霁打点吃食, 无一不精, 有时候钟子彦来请教, 他也神色如常, 有闲心就指点几句。   可谢清霁莫名就觉得司暮离自己越来越远,就连睡前的一句“晚安好梦”,都仿佛成了例行公事。   温和有礼地说完, 便也就算说完了。   谢清霁独自失落,又不知所措, 在处理天道一事之余,忍不住频频分神, 去揣测司暮的心思。   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 连偶尔来禀告事情的明溱都察觉出不对来。   不过明溱倒没想到太多, 只以为风止君是因天道一事太过操劳心神不定, 他劝了几句宽心,便接着禀报了飘渺宗的近期状况和各种安排。   谢清霁挑着几个点回复了, 便又开始沉默。   明溱还想说什么,眼角忽然瞥见半开的窗外,司暮君飘飘然路过的背影, 顿时有点牙疼:“司暮君这是怎么了?我听说他白日里都是在主峰的?”   听六峰长老说,这段时间他有事情要找司暮君,都得往主峰上来。   谢清霁“嗯”了声。   明溱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只道:“君上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使唤我等。”   比如看不惯司暮君成天在这晃来晃去的,只消喊他们一声,他们立刻团结合作地来将司暮君“恭恭敬敬”请回六峰去。   谢清霁不知他在想什么,又“嗯”了声,总算把过度操心的明长老打发走了。   然而明溱离开了,他的话却触动了谢清霁的某种顾虑。   ……谢清霁现在还能强作镇定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司暮仍愿意留在他这里。   他这段时间都在反复琢磨司暮的话,连睡觉也不得安稳,渐渐的,从一开始的茫然不解到有所触动到最终,他终于隐约感受到了司暮的心情。   司暮其实就是第二个他,是吗?   他害怕的事情,也是司暮害怕的。   他伤心的事情,也会让司暮伤心。   他们都是一样的啊。   谢清霁垂了垂眼睫,低眸看手中玄色暖玉雕成的小狐狸。   这暖玉实属难得,他翻了好久,才从清虚君留给他的小宝库里找到的,仅此一块,巴掌大小,再多的都没有了。   故而他也不敢随便下手,这两个月来用普通的灵玉试了无数次,确保能万无一失了,才谨慎落刀,雕刻出这么一只小黑球来。   耗时三日,成品堪称完美无瑕。   每根狐狸毛都细致到极点,那狡黠中带着不羁的神态,更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之前雕的那只灵木小白狐和这只小黑球相比,仿佛是稚儿劣作。   说起来,那只木雕小狐狸约莫还在大梵天里呢……   那天司暮与他说完话,便转身离开了,谢清霁仓皇之间,只顾得披了外衣,捡起司暮用来缠他的红线,便匆匆跟上。   那木雕小狐狸就此被遗弃。   想着想着,谢清霁又有点难过,觉得自己坏得紧,司暮说得没错,他从来只顾着自己的想法,从来……   从来就没有想过司暮的心情。   要是司暮这次真的生气了,会不要他吗。   想到这个可能,谢清霁坐立难安,他将玉雕小黑狐收好,沉吟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下定了决心。   于是这天夜里,司暮刚刚躺下,便听见有人叩门。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来找他的人,只有谢清霁。   司暮在听见第一声后就立时翻身坐起,几乎是下一瞬身形便挪到了门边,抬手刚想开门,硬生生顿住。   指尖绷直了好一会,才慢慢落在了门板上,脑子里各种念头混乱成一团。   这些日子里,司暮是有意和谢清霁拉远了距离的,他想给彼此一些冷静的时间和空间,渴盼着谢清霁也能懂一懂他的感受。   可每日里他悄悄地看谢清霁,他那没心没肺的小师叔,却总是一派冷静,好似无事发生的模样。   司暮咬了咬牙,他也不知道谢清霁有没有想明白什么,他只知道再这么下去,他得先煎熬疯了。   好生气啊。   他想了许多,想见谢清霁,又怕谢清霁过来,只是为了说些他不想听的话,纠纠结结的,最后决定还是回去躺着,只当自己睡着了。   然后下一刻他的手就背叛了他的脑子,吱呀一声,不受控制地拉开了门。   谢清霁在门外也是紧张地要命,司暮开门前的短短片刻间,他脑海里同样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司暮睡了吗?这大晚上的,会不会惊醒司暮了?可他见着司暮刚刚才熄了灯,应该也只是刚躺下而已……那要是见了司暮,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司暮要是不给他开门怎么办?   他忍不住偏头看司暮的窗,发现那窗关得紧紧的。   司暮要是不给他开门,他……他就敲窗!   谢清霁胡思乱想着,横竖以前司暮也这么做过,他也是可以学学——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两相对望,夜里的寒风似乎都因他们的视线对碰而有片刻静止。   司暮:“……”   司暮恨恨地盯了眼自己的手,恨不得给剁了,但既然门开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状若随意地问了声:“怎么了吗?”   谢清霁抬眸看司暮,各种念头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怎么了轻易打断,转变成霎时的空白。   他张了张口:“我,我怕黑——”   司暮:“……”   谢清霁:“…………”   可怕的沉默蔓延,谢清霁脑子里轰得一声,血液刹那间都涌上耳朵,红得发烫。   他尴尬地抿了抿唇,艰涩道:“不是,我……”   ——他方才最后一个念头想着的是学司暮敲窗,可没想说学司暮睁眼说瞎话呀!   司暮觉得自己面前大概站着一只红烧小狐狸。   他定了定神,焦躁不安的心情忽然得到了安抚,整个人都轻松了一些。   他忍了忍笑,生怕这只说错话的小狐狸要原地自燃,若无其事地侧了侧身子,示意谢清霁先进来:“好。我知道了。”   好什么?   知道什么?   谢清霁茫然地看着司暮,觉得他们俩对话可能不太对得上。   一刻钟后,谢清霁躺在司暮的床榻上,陷入沉默。   仿佛历史重演,只是两人身份对换了一下,睁眼说瞎话的人变成了他,而被逼无奈只能让出半边床榻的人成了司暮。   谢清霁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迟疑了一下,作势欲起身:“是我胡言乱语了,我还是……”   刚起了一半,腰间就搭上了一条手臂。   这条手臂稳健有力地揽住他的腰,将他摁回了被窝、又将他圈进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怀抱里。   谢清霁下意识抬手抵住,感受到手下的胸膛震了震,一道慵懒散漫的嗓音落入他耳:“今夜无月无星,夜色黯淡,怕黑就不要到外边乱跑了。”   谢清霁被这一刀补得透心凉。   他羞耻地缩了缩身子,恨不得缩成小小一团,藏在被子里谁都看不到。   他小小声地应了声,声音压在锦被之下,闷闷的。   司暮眼底全是笑意,偏生还要压着不能笑出声,一本正经道:“别怕呢,我在。你要还怕,就抱抱我……”   他本意只是缓和气氛调侃一二,谁知话音刚落,怀里某只小狐狸居然还真抱住了他。   就是说话声音听起来羞愤得要命:“……你别说了。”   司暮乍然止声,笑容渐渐也淡了。   谢清霁也不知在外边站了多久。   主峰峰顶常年飘雪,气温很低,环在他腰间手臂冰凉的紧,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都能感觉到雪的寒意。   司暮抬手,温和地摸了摸谢清霁的后脑勺,无声地叹了口气。   无形的隔阂好像在慢慢消散。   但又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谢清霁闷了一会,缓过那股子羞耻的感觉,才窸窸窣窣地从司暮怀里钻出来,刚想说什么,抬眼忽然看见司暮的屋顶,不由“啊”了声,脱口而出:“有星星……”   屋里没有放置夜明珠,也没有点燃烛火,门窗紧闭,本该是黑漆漆一片的。   可司暮的屋顶上……有一片浩瀚夜空。   无数枚刻了特殊阵法的小灵石放在屋里各处,一到夜里,就折射出一片星空之景。   群星闪烁,发出温柔星光,不会明亮刺眼得让人睡不着,反倒能让人心旷神怡,欣然入眠。   ……比他那寡味无趣黑漆漆的屋里漂亮多了。   谢清霁看得有些失神,直到司暮低声问他“好看吗”,才乍然回神。   他在来司暮屋前,想了无数或许能哄司暮开心的说辞,还自个儿悄悄演练了好几回,可眼下竟是一句都不记得了。   谢清霁看着司暮俊逸的面容,心一横,干脆顺心而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看,只是怎么没有月亮呢?”   司暮一手穿过谢清霁颈下,揽住他肩头,一手伸出被窝,在床榻边摁了什么,弹出来一个暗柜。   一边取出来一只巴掌大的小匣子,司暮一边随口道:“因为月亮被我摘了。”   谢清霁接过他递过来的小匣子,有点懵:“啊?”   司暮将手覆在谢清霁的手背上,指导着他打开小匣子,转动匣子里一枚圆滚滚的夜明珠。   夜明珠转了一圈,夜空里星辰也跟着转动,点点闪烁,再转一圈,新月如钩,冉冉升起。   谢清霁得了其中乐趣,不用司暮再指导,自发地转了第三圈。   弯月渐满,月光越发温柔,落在谢清霁眼底,他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低声喃喃:“还是圆月更好看些……”   眼见的那皓月还差一点儿圆满,他指尖微微用力,正欲转第四圈,却被司暮按住了。   “没有了。这月亮不会圆。”司暮将那小木匣从谢清霁手里取回来,拨弄了几下,随意道。   谢清霁枕着司暮的手臂,看着他单手拨弄着夜明珠,不解:“为何?”   圆月不好吗?团团圆圆的寓意不好吗?   司暮将夜明珠固定好,合上木盖,随手扔到一边,目光灼灼地望过来,语带促狭地重复:“因为我将最漂亮的月亮摘下来了啊。”   看着谢清霁越发迷茫的神情,他忍笑,拈起谢清霁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在指尖绕着玩:“你难道不知晓,你当小狐狸时,抱着尾巴蜷起来睡觉的模样,就像极了一轮圆月吗?”   谢清霁:“……”   谢清霁心情复杂,默不作声。   当真是……论花言巧语,十个他都追不上一个司暮。   作者有话要说:  小福泥(超委屈):骚不过骚不过jpg 第76章   本想来哄司暮开心、缓和一下两人关系的谢清霁,反倒是不知不觉被司暮给哄了。   直到后来两人相拥而眠, 谢清霁都没能把他那些早早准备好的话说出口。   一夜好眠。   这是除了那天之外, 谢清霁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和司暮共枕。   拥有了一个热腾腾的怀抱, 他这一觉睡得很安稳, 翌日醒来时,抬眸看见神采奕奕的司暮, 有片刻晃神。   “早啊。”   谢清霁回神, 慢吞吞地装作无事发生地从司暮怀里抽身, 翻身坐起, 镇定道:“早。”   ……   司暮看起来似乎挺愉悦的,往后几天脸上都是笑吟吟的,每句话每个字音里都浸满了笑意。   谢清霁受司暮影响, 感觉心情也愉快了许多,他偷偷看司暮, 有点捉摸不透——司暮是将这事儿揭过了吗?   他迟疑着,想问, 又怕这话题会打破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恢复些许的融洽气氛, 不问, 又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没个定数。   还有那根红线……也还没重新系上呢。   谢清霁抿了抿唇,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他们现在的状态, 就好似在隔着个葡萄藤架子说话,透过缝隙间,能看见彼此容貌、听见彼此声音, 甚至能互相碰一碰指尖。   可偏生跨不过去这最后一步。   这几晚他一直硬着头皮待在司暮这里,第一夜他的借口是怕黑,第二夜他又站在司暮门口,犹豫着抬手想叩门。   司暮却先他一步开了门,懒懒散散地倚在门边,眉眼带笑:“我正想找你呢,一个人睡觉太无聊了,小师叔,来陪我看月亮吧。”   于是谢清霁就有了个“光明正大”留宿司暮屋里的理由,他一边忍着满心羞赧、红着耳根尖,一边蜷进司暮怀里,一本正经地和司暮一起数星星。   等数完星星,互道了晚安,便相拥而睡。   夜深人静,司暮呼吸声早已变得绵长。   而谢清霁听着司暮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总是司暮在主动。   主动靠近他,主动拥抱他,主动亲吻他、拥有他,不动声色的,给了他许多温暖。   可他只一直默默地承受着司暮的好,从未回报过司暮什么。   甚至恢复记忆前,还对司暮百般看不惯。   谢清霁的愧疚感越来越浓,心里被巨石压得沉甸甸的,这天终于忍不住了,处理好紧要事务后,开始亦步亦趋跟在司暮身后。   司暮初时以为他有要事相商,问了他几回,可谢清霁犹豫了一下,都是摇头。   司暮见问不出什么来,便没再问了,只懒洋洋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直到夜间吃饱喝足歇够了,司暮舒展了个懒腰,准备去沐浴。   刚起身,袖子被拽住了。   司暮眉梢一挑:“怎么了?我要去沐浴了,小师叔要一起来吗?”   他只是随口开玩笑,话音刚落就听见谢清霁短促地“啊”了一声,语调里带着懵然和不知所措。   看着谢清霁像被烫到般立时松了手,活脱脱一只受惊的小狐狸,司暮忍了忍笑,打算沐浴回来再好好盘问一下这是怎么了。   结果抬步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谢清霁匆匆跟上的脚步声。   ……俨然是要跟着去的架势了。   司暮脚步不停,心里却啧啧称奇,好奇心被谢清霁完全挑起。   他小师叔今天怎么了?   他隐约猜到谢清霁或许是因为之前大梵天里的事,但这回纵然是他,也没能猜出谢清霁究竟想做什么。   想和他来个鸳鸯浴?   不可能的。   照谢清霁那冷清矜贵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出这般出格的事。   司暮遗憾地否决了这个念头。   然后他就被谢清霁盯了。   浴池里的水是由阵法从后山温泉眼里引过来的,热气氤氲,蒸腾而起。   司暮本着睡都睡过了还羞什么的念头,大大方方地脱衣下水,懒洋洋地靠坐在池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而谢清霁就站在岸边,认认真真地盯着他。   那视线过于专注,偏生又不带任何欲念,端端正正地把司暮盯着,不像在盯一个不着寸缕的大男人,倒像在盯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盯到最后司暮都哭笑不得,脸皮厚如他,也终于觉得不太妙,两腿交叠,微微倾身,仰头和谢清霁对视,散漫随意地冲谢清霁伸出了手,发出邀约:“别盯了,来一起吧。”   ……然后他接住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   小狐狸跳到他掌心的时候,尾巴沾了水面,他下意识的一甩,就甩了司暮一脸水。   哗啦水声过后,小狐狸发现自己闯了祸,背脊一弯,四肢一伸,就紧紧抱住司暮的手,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透着紧张。   司暮无语凝噎:“……”   他倒是忘了,他小师叔还能变狐狸啊。   他好笑又好气地抬手抹了把脸,将满脸水珠子抹掉,又报复似的弹了滴水珠,落在小狐狸鼻尖。   小狐狸抽了抽鼻尖,见司暮没生气,慢慢地松了手,灵活地一个翻身,便从司暮手心落到水里。   他往前扑腾了两下,就碰到了司暮的胸膛。   小狐狸将锋利的指甲都收了起来,软乎乎的小肉垫在司暮胸膛上踩了几下,轻巧一跃。   就轻而易举地攀上了司暮肩头,又温顺地搂住了司暮的脖子,沾着水汽的毛绒绒脑袋在司暮脸颊边蹭了蹭。   发出温温软软的一声吱唔。   好似在为方才的甩尾巴而道歉。   司暮看见这小狐狸心就要软成一团,这只小白绒球,揉捏起来比云锦都还要柔软,叫人爱不释手。   眼下绒毛湿了水,黏哒哒地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小狐狸小小一只,身无二两肉。   司暮回蹭了一下小狐狸的毛绒绒脸颊,就赶紧将小狐狸抱了下来,放到水里:“冷,泡着。”   他随手捏了个画境,画境托着小狐狸,半浮在水面。   雪白绒毛在水里散开,像雪绒绒的一朵云落在了水里。   司暮小心地碰了碰小狐狸的耳朵,小狐狸有些羞,小耳朵颤了颤,腼腆地犹豫了一下,便主动歪了歪脑袋,将另一边耳朵也送了上去。   难得小狐狸愿意给他碰耳朵,司暮大喜。   他垂涎这两只小耳朵好久了,可惜这是小狐狸很敏感的地方,轻易不让人碰。   之前亲热的时候,谢清霁情动,抑制不住地冒出来小耳朵,他就想亲一亲,结果唇刚碰着,谢清霁就眼尾通红,半睁着眼望他,小声呜咽,拼命偏开头不让他碰。   他遗憾许久了,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小狐狸两只前爪捧着司暮一只手,将脸埋在司暮掌心,毫无防备地露着两只小耳朵,任由司暮触碰。   司暮亲一下他的耳朵尖,他小小的身躯就抖一下,柔弱可怜到极点,反倒叫司暮觉得不忍心起来。   司暮亲了几下,便止住了,怜惜地揉揉他的小脑袋,叹口气:“小师叔,你怎么就这么惹人怜呢。”   他任由小狐狸抱着他一只手,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屈指为梳,动作轻柔地替小狐狸梳理绒毛。   脉脉温情无声涌动。   今天的小狐狸格外黏人,司暮的手刚刚放开一点点,他便立刻黏上来,抱着司暮的手不放。   司暮有心逗弄他,故意走开了几步,小狐狸见了,翻身从画境上下来,划拉着四只小爪子,扑腾着水花,便又跟了上来,仰着头冲司暮小声叫唤。   或许是在热水里泡久了,那双葡萄似的眼越发澄澈明亮,沾着一层水汽,只消轻轻眨一眨。   司暮就觉得自己要被望化在水里了。   他哪里还舍得走远,捧着小狐狸,三言两语就哄得小狐狸给他碰碰小肚子,碰碰大尾巴……   将平时心心念念的都实现了个遍。   只可惜他本非狐狸身,转世后也没法再变成小黑球,不能和小狐狸卷尾巴,当真一大憾事。   司暮一边遗憾,一边手下不留情地将乖得不得了的小狐狸全身呼噜了个遍。   这次沐浴,足足泡了半个时辰。   小狐狸先他一步跃上了岸,甩了甩尾巴,白芒闪过术法落下,浑身绒毛便被弄干,蓬松一片。   又是矜持优雅的一只小狐狸。   司暮轻咳一声,扛不住他清澈无暇的视线,背过身从另一头上来,急匆匆地披上衣衫,转头就要去捉他的小狐狸。   结果一回身,原本蹲立着小狐狸的地方,空荡荡一片。   司暮:“……”   他是真得想办法治一下谢清霁这一声不吭就偷跑的坏习惯了。   好在小狐狸这回没跑错地方,司暮回到自个屋前,便感受到了谢清霁的气息,就在屋内。   他推门而入,立时环顾四周,却没见到小狐狸的身影。   司暮愣了愣,皱着眉再转了一圈,总算是找到了端倪……他早上在谢清霁充满谴责的视线里、不得不老老实实叠放工整的锦被,此时被抖开了。   不仅被抖开,那柔软锦被中央还鼓起了一个小包包,生怕他瞧不见一般,抖抖索索个不停。   这大小,不像是个人。   司暮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三两步走到床榻边,想也不想地一掀被子:“逮到你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太过错愕而使得最后一个字音收声的很急促。   锦被之下,蜷着一只身缠红线的小狐狸。   那红线缠得乱七八糟的,约莫是因为自己缠自己,是个很困难的事情。   ……也是个很羞耻的事情。   所以就算是劝了自己无数次,谢清霁都没法用人身做出这样的事情。   只能借小狐狸之身,来向司暮表达他的意愿。   可是司暮怎么没声了……   小狐狸脸颊燥热通红,全靠绒毛挡着才没露出来,他抱着大尾巴,将脸埋进去,看都不敢看一眼司暮,羞得尾巴尖都绷直了。   司暮越没声,他就越惶然,到最后忍不住想往旁边被子里钻。   刚一动,就被人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   “谢滟滟。”司暮心情一激动就喜欢喊谢滟滟,这习惯千八百年了都改不掉。   他声音有些轻颤:“这是什么意思?”   这红线代表着什么,这缠满了红线的举动又代表着什么。   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谢清霁难为情地抖了抖尾巴尖,瑟缩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红线胡乱缠了他满身,一端缠在他左爪,另一端则垂在尾巴上。他伸爪子将尾巴上那一截勾起来,举到了司暮面前。   然后忍着羞意吱唔了一声。   ——是给你的谢礼。   司暮眼底闪过奇异的亮光,几乎要压住不住想仰天大笑的欢欣。   他抬手,将手腕横在小狐狸面前,意思不明而喻。   小狐狸便将另一只爪也伸了出来,替司暮将红线缠到手腕上。   红线缠了满身,他动作受限制,显得有些笨拙,几次将红线滑落,又锲而不舍地勾起来重新绕圈。   好不容易往司暮手里缠了好几圈,他才矜持着欢喜地吱了一声,仰头看司暮。   司暮眸底碎光如星辰,他会意地将小狐狸捧到脸颊边,与小狐狸蹭了蹭脸颊。   微弱红芒一闪,红线消失了。   曾断绝了数十个日夜的牵挂感复归心头,细微裂痕被修复无缺。充实感盈满胸腔,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欢欣。   司暮从未如此确切地意识到,这只小狐狸,终于属于他了。   他捧着小狐狸的指尖都微微颤抖,正想说什么,小狐狸就跃下了他的掌心,卷了卷尾巴,化作人形,跪坐在他面前。   既然变回了人形,谢清霁面容上的淡淡绯色便遮掩不住了。不过和司暮重新红线相牵的感觉太美妙,他难得地压下了羞赧,从怀里又摸出了一个小东西。   “还有一个谢礼。”他回想着以前学到的话,慢慢地补充了下一句,“希望你喜欢……”   握紧的指尖慢慢松开,露出了握在掌心里的墨玉小黑球。活灵活现的黑狐狸,躺在素白如瓷的手心,格外显眼。   谢清霁将小黑球塞到了司暮手里,同时倾身向前,将温柔的轻吻,印在了司暮的唇边。   他嘴拙,想过无数说辞,最终都挑不出合适的话,只能凭着本能,用最原始又最简单的肢体语言,来传达他的心意。   浅浅的吻一触及分,谢清霁重新坐直身子,却见司暮眼底闪过浓浓的笑意,另一只空着的手腕一转,一只眼熟的木雕小狐狸便出现在他掌心。   这是……这是之前落在大梵天的木雕小狐狸!   谢清霁微带诧异地睁大了眼。   他与禁地禁制有感应,很清楚自那天之后,司暮再没去过禁地,那他是什么时候将木雕小狐狸带回来的?   ——只可能是那天拂袖离开时。   那时候谢清霁思绪极乱,也没留意这木雕小狐狸,只凭着被司暮落下的红线,断定小狐狸也被落下了。   可原来……在那样生气的情况下,司暮也还没忘记悄悄地将滚落到一旁的木雕小狐狸带走吗?   一时间,谢清霁只觉心里又酸又涩,他忍不住伸手,牵住了司暮的衣襟。   司暮并不知谢清霁脑袋里转过这许多,他要高兴死了,兀自将一玉一木一黑一白两只小狐狸搁在榻边,摆弄了一会,抚掌而笑:“小师叔你瞧,像不像你方才偷亲我的样子?”   他笑吟吟地抬头,颇为得意地想看看谢清霁的反应,然而一抬眼,便见面前谢清霁的面容骤然放大。   紧接着温热触感便再次落下——这次没有落在唇边,而是落在正正唇中间。   “像。”   理智脱离掌控前,司暮听见了谢清霁含糊在唇齿间的一句话:“司暮,你抱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不更,捋下后续,周五晚更   ——————   木雕小福泥(盯jpg):听说有人想捡我   司猪猪挺委屈的,给颗糖糖吃。 第77章   日复一日,时间匆匆。   象征着希望的白昼渐渐缩短, 总是藏着无数妖魔鬼怪的黑夜渐渐延长。   一批又一批的飘渺弟子一一离开了宗门, 毅然决然地奔赴往与未知敌人的战场。   就连钟子彦也早随明溱离开了。   留在飘渺宗里的仙修越来越少, 被引来避难的普通百姓越来越多。   谢清霁接到讯息从禁地匆匆赶回来时, 只走了一步便立时身陷重重画境中寸步难行,随之而来的便是司暮的咆哮声, 不知从哪个方向遥遥传来:“啊小师叔你别乱动!”   这浓稠到近乎实质的画境让谢清霁忍不住想到被熬制得足够火候的糖浆, 玉箸一搅, 能拉出许多透亮的细丝来。   可惜事实上这不是什么甜腻的糖浆, 而是能要人命的阵法。   他顺着司暮留下的指示,在密密叠叠的画境阵法中分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走到司暮身边站定。   这段时日谢清霁一直待在大梵天旧址。   残镜不管渡入多少灵力, 都不再变化,始终显示着大梵天旧址, 谢清霁和司暮讨论许久,又想着那消失的风止剑, 觉着诛灭天道的契机或许还是和大梵天有关……或者还有谢清霁。   于是谢清霁在大梵天里反复参悟前世最后一剑, 而司暮则替他将外头所有事都承了下来, 将各种繁杂事务都处理掉, 过滤了一大半坏消息后,才故作轻松地传讯与他听, 替他分担了许多压力。   可司暮再怎么掩饰,谢清霁也没法放下心来,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外界的乱象呢, 他对天道的手段再了解不过了。   天道一日不亡,便有利刃一柄,高悬于他们头顶,摇摇欲坠。   随时会掉落下来,像千年前一样,将他们拥有的所有美好都无情摧残。   司暮听见谢清霁来的动静,可他正忙碌着,头也不抬:“小师叔,你看看东边……”   他报了一连串方位,毫不客气地使唤:“你看看哪里可还有缺漏的?”   谢清霁按司暮的指示抬眼望去,望见了无数重叠人影,陷在画境各个角落里,周身剑气萦绕。   那是谢清霁之前不眠不休花费三天三夜雕出来的十八个“自己”,等身木雕里,被渡入了灵力,还各埋着一道剑意。   ……在司暮能迷惑人心智的画境里,这木雕几乎可以假乱真。   谢清霁看过没有疏漏的地方,摇了摇头,下一瞬便见司暮一扬手,将另一道画境里困着的天道分`身放了出来。   近来天道约莫是即将复原,减少了创造分`身的数量,他们捉到的分`身越来越少,面前这是最后一只了。   浑浊的天道分`身从一个小画境被放进一个大画境阵法里,迷茫了一瞬,开始循着本能四处游走。   它嗅到了木雕的气息,辨认出那正是它想要汲取的力量,大喜之下,立刻冲了过去。   ——这是司暮从谢清霁的木雕小狐狸那里得到的想法。   天道不是想汲取力量么?不是想重塑或是夺取一具身体么?不是像缩头老鼠一般藏在阴沟里不敢出来么?   那他就找个诱饵将它引出来弄死。   司暮不允许谢清霁以身试险,便只能找替代品来。而他找到的替代品……便是这沾满了谢清霁气息的木雕。   司暮双目炯炯,眸光如炬,紧紧盯着在画境阵法里四处冲撞、在许多木雕间徘徊不定的天道分`身,期盼着它赶紧挑一个附身。   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尝试这法子了,短短一个月里,他试过了无数种灵木灵玉,也换过无数种阵法,可惜效果都不佳。   那天道狡猾,天道分`身也狡猾,每次只远远试探着,总不上当,但凡察觉到一点儿不妥,便立时脱身而去,快如轻烟,剑意炸裂木雕疾疾追去,往往也只能削得它半截胳膊腿。   司暮失败了无数次,十数只天道分`身也被折腾得剩下最后一只。   成败在此一举。   司暮小声念念叨叨:“这灵木质量也太差了些,每次都骗不成……这次干脆用数量来凑试试,这么多木雕,总能叫这傻愣子分`身上个当吧。”   他语气随意轻松,好像在说今天下雨了打个伞吧。   可谢清霁能感受到他话语之下深藏的焦躁和不安。   如果司暮想的这法子不成,那到最后……这诱饵的身份,便还是得落在谢清霁身上。   司暮怎么可能不焦急。   谢清霁看着天道分`身虽然不断徘徊跃跃欲试,可却始终不去附木雕的身,垂了垂眼睫,心知这次多半又是要以失败告终。   天道是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滑头了,又在他们手里吃过两回亏,怎么可能只凭这微弱气息就轻易上当。   果不其然,那天道分`身试探许久,开始犹疑起来,它在十八具木雕周身一一转悠过,停顿了一会,就慢腾腾地远离,转而开始寻找离开阵法的路径。   司暮心急,暗中操控画境,又将它逼回了木雕包围圈中。   天道分`身几次闷头撞在画境上出不去,最后怒然,在阵法里怒嗥了几声,陡然发力,一头撞向最近的木雕!   灵木脆裂声响起,下一刻便是整个木雕都四分五裂,而藏在木雕里的剑意暴露出来后,便朝天道分`身快如闪电的刺去!   天道分`身发出如重石在地上拖曳的哼哧声,它不以为然,也不躲避,待剑意冲来时,它身子忽然暴涨,竟是一下将剑意吞没了。   剑意在它体内炸开,它像吃饱了一般,打了个粗重的嗝。   毫发无损。   那不知在何方的天道实力越发增强,连带着被分离出来的分`身也变得厉害起来了。   吞了一道剑意让天道分`身更嚣张了,它意识到四周这些诱惑它的东西都是假的,愤怒起来,接二连三地撞坏了几个木雕,又吞没了三四道剑意。   天道分`身疯起来不管不顾,搅动得整个画境阵法都在颤抖,谢清霁只觉狂风扑面,夹带着雪土灰尘。   他挥袖,剩余十余个木雕齐齐炸裂,剑意四面八方而来,将天道分`身四分五裂。   而司暮心念一动,画境猝然收紧,搅碎了天道分`身、搅碎了木雕、搅碎了剑意,画境里的一切偶读化作尘土一片,纷纷扬扬落在雪地里,灰蒙蒙一片。   一片寂静。   谢清霁伸手,握住了司暮藏在袖子底下、捏得死紧的手,无声叹了口气。   司暮死死咬牙,眼底浮起猩红,一抹阴鸷一闪而过。   他几乎要端不住轻松的神情,语带不甘道:“是不是我的画境还不够稳,或者是这木雕不行……”   谢清霁轻却不容拒绝地掰开了司暮握得紧紧的手,摩挲到那温暖的掌心里几个弯弯的月牙印。   他摇了摇头:“明溱传讯,禁制边缘已快失控。有数只大妖兽冲破防线逃开了。”   他止声,言下之意却很清晰。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已容不得他们再寻求最妥善而万无一失的方法。   司暮听明白了。   他呼吸一顿,闭了闭眼,旋即又猛然睁开,灼灼目光里闪过杀意,他哑声道:“大不了就是杀过去。我们会一直一起的,无论生死,是吗小师叔?”   相融的魂魄里燃起满满战意,锁骨处一阵滚烫。   谢清霁看着他,轻轻点头。   他们已尝试过无数法子,想要避免千年前、百年前的悲剧重演。   可惜都没能成功。   那便只能迎面而上,携手杀之,殊死一搏,而已。   ……   离开飘渺宗前两人去各峰走了一圈。   善战的弟子们已尽数离开,留在宗门里的都是些不太善战的,忙碌地准备着丹药、符箓,等等后勤物件。   一个人当两个人使,随处可见忙碌人影。   谢清霁也看到了迟舟,还有他的几位师兄弟。   许久不见的少年郎已长成俊逸青年,他当时是拜入了二峰,凭着绝佳的第六感知能力成功师承二峰峰主。   此时他正拿着金灿灿的占星盘,反反复复地推算着。   天道与天地间息息相关,随便一个打滚就能带来无数灾害,而迟舟和他的师兄弟们正是在不断推算这些灾害可能来临的时间地点,让人尽早做准备,减少伤害。   不得不说,迟舟在算之一道上很有天赋,他绝佳的直觉让他算出来好几次天灾降落的地点,让普通人提早撤离,避免了惨重死伤。   只是算之一道,本就是很消耗自身的,能力越强大,反噬也越强大。   迟舟每次算到最后都忍不住要抓头发,一抓就要掉一大把。   他的师兄弟们也是如此,放眼望去七八人脑袋上都稀稀拉拉的了。只是这些年轻人们也没丧气,反倒是苦中作乐,互相比着谁掉的头发多,谁就更厉害些。   谢清霁默默收回了视线,和司暮对望了一眼。   将浮躁与焦灼都压了下去,便也只剩决然了。   ……   外界乱象比他们之前收到的传讯要更显糟糕。   失控的妖兽满街嘶吼,野蛮地横冲直撞,见了人就要扑过来撕咬。   各宗门仙修们竭尽全力地斩杀着妖兽,一边带领着普通百姓往仙修宗门里避。   妖兽当前,这些被波及的普通百姓无法自保,仙修们也分不出人手来时刻护着,只能将他们安排到仙修宗门里,靠护山大阵护着了。   谢清霁和司暮所到之处,剑意与画境齐上,瞬间妖兽死绝。   有小仙修认出了他们俩,失声惊呼:“是风止君!是司暮君!”   众人骤然激动起来,眼含期盼地望着谢清霁和司暮消失的方向,甚至忍不住跌跌撞撞地要追过去。   灾难越惨烈,他们便越怀念百余年前那救众生于水火之中的风止君——当年风止君能救下他们,如今也可以!   许多普通百姓原本是不认得风止君的,只是近来耳濡目染多了,也知晓一二,闻声立时追问:“风止君在哪里?是你们说的那位、那位百年前杀了天道的风止君吗?他是来救我们的吗?”   “他为什么不留下?他去哪里了!”   “风止君救救我们!别走啊!”   希望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仙修们心知风止君和司暮君不会在这一隅停留,他们要面对的是更加险恶的环境,更穷凶恶极的敌人。   可普通百姓们不知道。   大难来临,人们关心自己要远甚于其他,仓皇失措中,下意识就渴求强者的护佑。   特别是他们听过了百余年前风止君的事迹之后,更是将无限希望都寄托在了风止君身上。   可现在,他们的希望出现了一瞬,就立刻消失了!   这让他们怎么承受的住!   妖兽肆虐,撞倒了无数屋子,痛失家园的普通百姓们大手打击,纷纷吵闹起来。   一时场面失控。   众仙修不得不先安抚这群普通人,偏生这群人干啥啥不行闹事第一名,群情激动下,谁的劝都不听。   众仙修劝说不得,又不能拿对付妖兽的法子对付这群人,一阵头疼。   正打算实在不行稍微暴力一点解决问题,人群躁动中,忽然有老人拿拐杖用力地敲打着地面:“噤声!噤声!”   这道声音在这片小镇里约莫很有威严,声音一出,连众仙修都喊不停的众多普通百姓就忽地止了声。   一位发须苍白的老人抬起拐杖,推开面前挡路的年轻人,一步一颤地走到人群中间。   他面容干瘪,骨瘦如柴,却精神矍铄,声若洪钟,环视过众人,才缓声道:“吵吵闹闹的,像个什么样子。”   仙修们从他身上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几不可见的灵力,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有镇子里的普通人大着胆子道:“徐老,我们只是担心自己性命……”   被称作徐老的老人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人不担心。”   “那……”   “那就是你们哭哭啼啼喊着风止君的理由了?”徐老看着年纪大,一张嘴吐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刀子似的,刀刀戳人脸:“风止君有风止君的事要做,哪就能守着你们这群有手有脚的人不走了?”   他又抬起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字字铿锵:“自救!懂不懂?还能动的就不要总盼望着别人!风止君背负的东西已经很沉了,你们就不要再将这些……”   拐杖点过四周断壁残垣,又戳在地上,力气之大,溅起灰尘几分:“……就不要将这些破房子也压在风止君身上了!都给我收拾残局去!”   众人被骂得一声不敢吭,默不作声地轰然散开。   年长又高修的仙修们都被调去了更艰险的地方,在这些只有普通妖兽肆虐的地方打扫战场的,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仙修。   他们见方才自己苦劝不得的一众人,在徐老三言两语下乖乖去干活了。   都不由地目瞪口呆。   待人散去各自忙碌,其中一个小仙修才忍不住小声问:“徐老,我瞧您身上是有灵力的。您是……”   他感应着徐老身上若有似无的灵气,想问您是不是也曾修过仙道的老前辈,徐老却轻轻笑了笑,不等他说完,便应了声“是”。   满是皱纹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怀念和复杂,徐老转过身,望着风止君消失的方向,轻声。   “当年有幸,曾与风止君共战。”   百余年前,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刚拜入修仙宗门一年,便逢天道生变。   同门都劝他人小力微,就在宗门里躲着吧,横竖有飘渺宗顶在前头,有风止君在呢。   可他少年意气,偏不,抄起一把剑便跟着杀了出去。   他年纪小小,冲得倒是很猛,一路追随风止君而去。   不过到底是修为不足,他后来还是在一个凶猛妖兽爪下受了重伤,倒在血泊中,动弹不得。   躺在他身边的,还有个断了腿的小仙修。   眼见的被惹怒的妖兽扑过来,两人咬紧牙关,正要闭目待死,一道剑气擦着身前过,将那妖兽钉死在不远处石壁。   少年睁眼,便见白衣胜雪的风止君提着剑,遥遥望来,神色淡淡。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就觉豪气冲天,咬牙拼着一股劲,居然翻身坐起来了!   “风止君!”他沙哑着嗓音用尽了力气地喊,“我还可以!再战!”   风止君或许是听见了,或许是没听见,很快转身离开了。   身旁小仙修死里逃生,被他那豪言壮举吓了一条,下意识拽住了他的手:“战什么啊!风止君来了,我们就有救了啊!”   ——人们总是习惯将沉甸甸的希望压在英雄身上,渴盼着英雄来救他们脱离苦海。   可是英雄的肩膀也就那么宽,背脊也就那么瘦,又能承担多少呢。   总要大家一起拼命努力的,百年前是这样,百年后也该这样。   徐老回忆完毕,幽幽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分工完毕各自忙碌的众人,开始中气十足地监工。   身后,小仙修们愣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真是太卡了我的脑子已经飘到番外的毛绒绒了。 第78章   谢清霁和司暮走过千里路,入目皆是惨淡之景。   他们也不能确定天道在何处, 好在修为境界到了一定程度, 多少能感应天地灵气动荡格外剧烈的地方。   ——在极北之处。   千年前曾, 有无数位和刀客与酒中客一般的人, 在那儿用鲜血和残骸堆出来一道禁制。   一道将普通人和妖兽们分隔开的禁制。   愈往北走,愈见苍凉。   昔日繁华城镇空荡一片, 普通百姓在这场浩劫里没有自保能力, 被各宗门世家的仙修赶羊似的转去了安全的地方。   偶尔有妖兽从大街小巷里窜出来, 都找不到能下嘴饱腹的活物。   一只不长眼的妖兽饿惨了, 见着谢清霁两人就冲了过来,被司暮抬手折断了颈骨,随后又给摁到了墙壁上。   那妖兽还没断气, 半个脑袋陷在墙里垂死挣扎,两只短腿一蹬一蹬, 司暮挥袖,挡开被蹬落的墙灰, 一边疾行, 一边偏头看了眼谢清霁:“小师叔, 你看着这些, 不害怕吗?”   百余年前天道突然生变,大家都毫无防备, 阵脚大乱。   当时司暮还在静室中闭关突破境界,灵识海大开,广纳灵气。正到紧要关头, 一点儿不慎,就得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但司暮突然就觉得不太好。   他整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异常的快,难以言述的焦灼感和恐惧感弥漫上来,让他根本无法定下心来。   险些岔气两回后,他干脆强行收尾,硬生生地将剩余的灵气都纳入灵识海中,也来不及转化成灵力,就提前出关了。   一出来,就撞见了神色严肃匆匆而来的明溱。   那时候风止君已经离开飘渺宗追着天道而去了,乍逢突变,飘渺宗里群龙无首,明溱有些压不住,这才不得以来找司暮。   司暮原本就灵气翻涌,听完更是压制不住,气血攻心,一口血喷出来,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   把明溱都吓了一跳。   再后来就是谢清霁追着天道去,司暮追着谢清霁,追了数日,最后终结于天道消散,而谢清霁衣袂翻飞,如折翼的雀,跌落无归崖。   而司暮毫不犹豫地旋即跟着翻身跃下。   仿佛是宿命的循环重演。   短短瞬间,司暮回忆完毕,心头寒意重重。   他当时心里眼里只有谢清霁,对这些景象不过匆匆一瞥,但也足够触目惊心。   谢清霁也在回忆。   天道的手段无非就那样。搅乱天地灵气,致使万物失衡,昼夜颠倒,山川崩塌,河海倒流,又将被隔离在荒原的妖兽放出来作乱,而它趁机寻好处。   很简单的手段,却能轻而易举地毁掉无数人、毁掉一个小世界。   不过百余年前的谢清霁却没想太多。   当年的他,孑然一身,并没有什么牵挂和顾虑。只凭着个隐隐约约的、要杀掉天道念头,便冲上去了。   山河苍凉,众生流离失所,他一一看在眼里,有叹息,也仅仅只有叹息而已。   司暮问的那问题,当年其实也有人问过他。   问他的人是一个耄耋老翁。   那老翁是独居,他儿孙早些年都过世了。   妖兽来袭,年轻而有力气的人都仓皇逃跑了,只剩下个跑不动的老翁,跌坐在乱石中,等着妖兽来将他一口吞掉。   不过他没等来獠牙,只等来了一道凛冽剑光,将妖兽劈成两段。   庞大的妖兽轰然倒地,谢清霁回身望了眼老翁,转手收了剑,过来替老翁处理脚上的伤。   见老翁不惊不惶的模样,谢清霁不知想到了什么,破天荒地问了声:“您不害怕吗?”   老翁一把年纪遭此横祸,居然还是笑呵呵的,心态很好:“不怕啊。”   他眉目慈祥,看着谢清霁用术法替他治愈了腿上的伤,和蔼道:“谢谢。辛苦你了。”   谢清霁微微蹙眉。   一路走来,他杀了无数妖兽,也救了无数人,不过这么淡定镇静的老人家,他还是第一次见。   微弱白芒闪过,伤口愈合。   老翁在身边摸索了一会,摸到了自己的拐杖,他颤颤巍巍地支着拐杖站起身来,反过来问谢清霁:“年轻人,你害怕吗?”   谢清霁下意识摇了摇头。   老翁反而叹息了:“老朽行将就木,儿孙也都不在了,无所牵挂,因而不怕。可老朽瞧着你正是大好年纪风华正茂,该有无数挂念才是,怎么能不怕呢?”   枯瘦的手拍了拍谢清霁的肩,带着几分慈爱,不知怎么的谢清霁就想起了清虚君。   因着这一瞬的念头,他没避开老翁的触碰,而老翁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就收了手,只叹息着道:“你要害怕些,才能多护着自己一些,好好活着,去见你牵挂的、牵挂你的人啊……”   老翁的身影在记忆里渐渐走远,坠落无归崖前的场景又随之浮起。   谢清霁有瞬间失神。   百余年前,那天道先一步被他逼下了无归崖,消散于戾风之中。   劫后余生的众人在山脚下欢呼雀跃,寒风卷着破碎声音送入谢清霁耳中,其中 “风止君”是被提及最多的字眼,伴随着敬仰和感激。   谢清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喉头泛起的铁锈味,垂眸,视线略略扫过人群,未曾停顿。   纵是身如破絮一碰即散,谢清霁也将脊背挺得笔直,神色寡淡,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矜贵模样。   喉头血气被短暂压下,片刻后以更不可抵挡地架势重新翻涌上来,谢清霁压下闷咳一声,险些呛出一口血来。   再不走,这满身狼狈就掩不住了,而他向来是不会将脆弱展现在别人面前的。   手中风止剑的剑光逐渐黯淡,谢清霁毫不犹豫地向后一仰,恍若流星划过天际,就此坠落悬崖。   “——风止君!”   惊变陡生,众人热烈的欢呼声猛然升了个调,因太过突兀而显得尖利刺耳,此起彼伏,充满错愕和震惊。   谢清霁没在意,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脑海里闪过的,居然是司暮的身影。   谢清霁这辈子相熟者不过三人,清虚君、行露,还有一个便是死皮赖脸在他主峰上住了几百年的司暮。   清虚君神游不归,行露离开已久,唯一还在的,也只剩个司暮了。   那一瞬间谢清霁心头居然泛起一丝惆怅,心说司暮若是知道他死了,怕是高兴得很吧。   他两人关系不和了数百年,两看两相厌,司暮知他死讯,约莫要欢庆个三天三夜才够。   可谁曾想,无归崖底险象丛生,而唯一一个毫不迟疑跳下来替他殓骨的人,却是司暮。   又有谁曾想,他和司暮的关系渊源,能追溯到如此久远以前。   种种往事,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也不过短短瞬息之间。   谢清霁偏头与司暮对望,脚步慢了一瞬。   他坦然:“以前是不怕的……”   司暮顺着他也慢了两步,捕捉到“以前”两字,微微挑眉,没说话,等他后续。   谢清霁却不说话了,只微微沉默着出神。   他终于明白了,天道的手段仍和当年一样,只是他现在有挂念了,所以才显得越发难以忍受。   他低声道:“司暮,如果有一天……”   司暮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想打断他的话,谢清霁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你先听我说。”   谢清霁停下脚步,温和的眸光一点点描摹过司暮的面容,有淡淡的眷恋藏得极深。   他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得已还是要选择离开,那一定是因为我相信你会带我回家。”   像千年前一样。   像百年前一样。   从漆黑的深渊里,将他抱起来,带回尘世间。   谢清霁指尖轻颤,微微勾了勾,勾动了红线的牵连,一点儿红影在两人之间隐约浮现。   他抬手,轻轻抚上了司暮绷紧的面颊:“你会吗?”   司暮的呼吸沉了几分,他死死握拳,片刻后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字:“我……”   每个字都有千钧重,仿佛长着刺的球,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一用力便能尝到铁锈的滋味。   之前不愿面对甚至不愿去想的某些可能,随着谢清霁的话,无可抑制地涌上脑海。   司暮无可奈何,困兽犹斗,可看着谢清霁澄澈透亮全然信任的眸光,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微冷的风吹动着空气中妖兽席卷而过时留下的腥气和妖气,过了好久好久,久到谢清霁都怀疑他们俩要变成了雕像了。   他才听见司暮低低沉沉地吐出来一个字,仿佛带着哽咽声:“会。”   ……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在与天道对上之前,转机还是出现了。   那是在一座空城里。   这城里的人约莫是撤离许久了,谢清霁瞥见了好几具骨肉分离的残骸,横七竖八地落在路中央,无人收敛。   尸身上还萦绕着浑浊邪气,这邪气将亡者魂魄困在尸身里,使亡魂无法往生。   谢清霁叹气,抬手燃火,将那尸骸皆烧作了灰。   沾染了邪气的尸身,只有用火焚尽,才能让魂魄不受污染,得以往生。   条件有限,谢清霁将魂魄放走往生后,将他们的骨灰都装进一只木匣里,待以后寻个好地方埋了。   正殓着,司暮忽然一转头,和街道处一个探头探脑的妖兽对上了眼。   那妖兽嘴里还叼着根骨头,想也不用想那是什么骨头。它看了司暮一眼,转身就跑。   司暮磨了磨牙,连日憋在肚子里的火腾的冒了起来,他偏头看了眼谢清霁,让他在原地等一等,紧接着拔腿就追。   谢清霁还在认真地替亡者殓骨,头也不抬地嗯了声。   那妖兽别的本事不大,逃跑速度却是一流,司暮追了一条街才逮着。   他三两下处理完这妖兽,又找着了那具被妖兽啃得不成样的骸骨,一并收拾好,才转身回去找谢清霁。   照着红线的牵引,谢清霁还在原处没走动。   而这城里空荡荡的,再没别的动静,不太可能还藏着另一只妖兽。   司暮没想太多,拐过街角,抬眼瞥见谢清霁的身影,正欲喊一声小师叔,倏地有什么闪过。   只见一道清瘦的少年身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突然就扑到了谢清霁身上。   ——而谢清霁居然没及时避开,反倒是将他抱了个满怀。   司暮眼角一抽:“——!”   ~ 第79章   司暮眉心一抽,三步并作两步, 眨眼间就跑了回来, 不由分说地将两人强硬分开。   拉开还不算, 还要顺手将谢清霁拉到身后挡着, 防备十足。   他拽开少年的力度没收敛,少年似乎是被他吓了一跳, 发出短促的一声“啊”, 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抬眼望来。   司暮视线和少年对了个正着, 然后他也愣住了。   面前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清隽,眸光清澈, 居然和谢清霁像了七八分。   确切而言,是和现在的谢清霁像了七八分, 和千年前大梵天里的少年谢滟滟,还要再多像两分。   司暮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甚至以为自己拽错了人。   谢清霁在他身后, 短暂的怔愣之后眼底浮起无奈, 轻声道:“你别紧张。”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司暮看了看谢清霁, 又看了看少年,错愕之下, 忍不住脱口而出:“小师叔,你什么时候多了个新崽崽?”   谢清霁:“……”   半刻钟后,两人找了个干净的地方, 开始琢磨谢清霁手里的这……   这白绒绒软绵绵的一小团。   差点以为自己要喜当爹的司暮垂眸,看着谢清霁手里蜷缩成一团的白绒绒小狐狸,心情复杂。   方才他问完“新崽崽”后,那少年就突然面露痛楚,眸光涣散而浑浊,发出难受的呜咽声。   于此同时,少年周身也泛起他们一路过来很熟悉的浊气——   是那些妖兽身上的妖邪之气。   司暮只道是天道又变了谢清霁的模样来为非作歹,差点儿要动手,谢清霁眼疾手快地拦了他一下,反手将少年拽到了身边。   他握住了少年的手,给少年渡入了些许灵力,助他压制翻涌不断的浊气,温柔地环住了少年清瘦的肩膀。   少年在极度难受之中,对什么都很抗拒,司暮刚想碰他,就被他一巴掌呼过来,要不是司暮躲闪得快,眼下那印在衣袖上泛着浊气的巴掌印,就该印在司暮脸上了。   然而少年挣扎个不停,唯独对谢清霁是一种温顺的态度。   他像是迷途已久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家,揪住谢清霁的一角衣袂,委屈地哼哼唧唧。   浊气萦绕在他身上,这大概是他痛苦的来源。   谢清霁本想替他将浊气拔除,然而少年却微微喘息着,没有配合,反而是慢慢地将那些外溢的浊气都尽数纳入体内。   尔后浑身轻颤,终于承受不住地委顿于地。   从一个少年变作了软绵绵的一只小白团。   小白团在昏迷中也是颤颤着,常人看不见的浑浊邪气萦绕在他体内,黑漆漆一团,张牙舞爪,不断地往外散溢出来,又被吸纳回去。   循环反复。   谢清霁眉心轻蹙,也不知在想什么。   司暮渐渐回过神来,抬手戳了戳小白团的尾巴,戳的小白团紧闭着眼也忍不住委屈地哼唧了一声,蜷缩起来,爪子勾了勾,抱住了尾巴不让他戳。   司暮脑海里断掉的弦缓慢续上,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这是……这是你当年失去的半魂吗?”   谢清霁迟疑了一瞬,微微颔首,嗯了一声算是肯定。   他也很意外,他与这半身魂魄失去联系已久,只以为他早被天道吞吃消融了,谁知今日竟能重逢。   他轻声道:“方才他吞了尸骸里的邪气。也驱散不出来。”   司暮确认了这是谢清霁的半魂就有些紧张了,听见谢清霁说他还吞了邪气驱散不出来就更紧张了。   他皱着眉看谢清霁怀里的小白团,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宛若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怎么什么东西都吃啊……这小崽崽真不让人省心。”   谢另一半小崽崽清霁:“……”   司暮意识过来,轻咳一声,仰头望天:“小师叔,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就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看起来比你还要小只,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偷偷弄了个小崽崽呢。”   大概是想明白了些,司暮前些日子那种挥之不散的阴鸷气息散了许多,又恢复了疏懒散漫的态度,有时候见谢清霁板着脸,又会凑过来逗几句。   谢清霁瞥了他一眼,难得玩笑般应和了一句:“可惜你以后约莫是没机会当爹了。”   他摸了摸小白团的脑袋,沉吟。   这半身魂魄和谢清霁分离太久了。   谢清霁能有完整独立意识,是因为还有司暮融与他共生的半魂,这小白团如今虽也隐约生出些微独立意识,但到底还是懵懵懂懂的,只会循着本能行动。   见着谢清霁了,感受到另一半魂魄若有若无的牵引,便本能地扑过来了。   说起来谢清霁也有一丝疑虑,天道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这缕魂魄放出来而不留丝毫牵连?   谢清霁觉得天道不会如此大意,可他方才试探过了,小白团体内全无天道分`身的气息,只有刚吞下的邪气在不断翻涌。   谢清霁与这半身魂魄息息相关,他都察觉不出不妥,司暮就更没法了。   两人对视片刻,又齐齐望向昏迷中的小白团。   不知是否错觉,谢清霁觉得小白团体内的浊气似乎淡了几分。可等他再仔细看,浊气仍旧浓烈,也看不出什么来。   遇着了天道分`身还能暴力解决,遇到了谢清霁的半身魂魄,就不好随意处理了。   思忖过后,两人还是决定带着一块赶路,只是时刻注意着这小白团有什么不妥。   好在这小白团乖巧安静地很,平时总是昏睡多过清醒。   而难得的清醒时刻,都在吞食妖邪之气。   愈往北走,遇见的妖兽邪魔越多。   谢清霁和司暮有时候斩杀了妖兽,那妖兽身上的邪气还未消散,随着血液一起滴落地上,迅速扩散出去,碰着了花草树木,便立时腐蚀了它们的生机。   绿叶枯败,花枝枯萎。   这时候小白团便会醒来,懵懵懂懂一双明眸澈如清泉。   他从谢清霁怀里跳下来,毫不犹豫就朝那些邪气扑去,将它们都尽数吸于体内。   然后裹着满身黑浊气息,继续痛苦地躲回谢清霁怀里昏睡。   刚开始司暮担心这会影响到谢清霁,阻拦了几次,后来仍旧是谢清霁拦住了他。   谢清霁垂眸看怀里的小白团,到底是他半身魂魄,纵然分别许久,如今朝夕相处了几日,也渐渐有了感应。   小狐狸紧紧抿着嘴,抱着尾巴蜷缩成一团的时候,他也会感到莫名的心悸和难受,仿佛那些浊气也缠在了他身上。   虽然小白团一直在吸纳那些邪气,数量之大,让谢清霁都有些担心他要承受不住爆体而散。   可出乎意料的,虽然痛苦了些,小白团却坚强地撑了下来。有时候连续几日未曾吞邪气的话,谢清霁甚至能很明显看见他体内盘绕不绝的邪气在慢慢地……   “……在淡弱。”   谢清霁捧起小白团,雪白的狐狸尾巴缠在他手腕上,司暮望着,一时竟也分不清是狐狸绒毛白些,还是谢清霁的手腕更素白。   他的视线从素白的手腕和毛绒绒的大尾巴转移到小狐狸身上。   小狐狸蜷成一团,绒毛覆着的小小身躯微弱起伏着,那盘桓了数日的黑色浊气,正缓慢地消散着。   说是消散,不如说是被小白团相融了更恰当些。   那些邪气似乎很抗拒小白团,拼命地往外挣扎着散溢着,可小白团用自己的身体禁锢了它们,让它们无法逃离,只能随着时间渐渐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司暮眉梢一动,意识到了谢清霁想说什么。   ……   而另一边,天道的耐心渐渐消失殆尽。   它隐匿了身形,悄无声息地将千年前仙修们布下的层层禁制,凿穿了一条小道,将当年那些被隔离的大妖兽们悄悄放了过来——   和尘世间里常见的普通妖兽不同,这些比大多数仙修都要活得久的老家伙,被隔在荒芜之地千余年,早就愤怒不堪,日夜垂涎着人类所居的富饶土地。   一旦得了突破口,便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比千余年前更疯狂。   以飘渺宗为首的十数个仙修宗门,各自带着无数弟子来抵抗。   浩浩汤汤数千人,牢牢守在前线,妖兽跑出来一只,便立时围杀一只。   刀光剑影之中,术法符箓纷扬错乱,场景颇为壮观。   只是那大妖兽确实难处理,光看个头,一只大妖兽就能抵得上七八个人,又兼之皮糙肉厚的,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起来,无人能直面相对。   鲜血横飞。   众人狼狈万分,就连绣了防御符纹的衣衫都挡不住妖兽一爪子挥过来的利光,碎作条状。   不过现在也没有人来得及注意形象了,这种情形下,能保住命已算幸运。   这也怪他们自己。   百年前那一场浩劫来得快去得快,他们在短暂的后怕之后,只道天道消亡,尘世间最大的威胁已消失,居安未思危,疏于修炼。   这百余年来更是被繁华景象迷昏了头脑,竟也忘了,这安宁是有人用命换回来的。   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劫难重返,除了风止君,有能力站出来独当一面的人,竟是一个都没有。   那些个宗主掌门长老在血光飞溅中,看着自家弟子们倒下,都暗自后悔不已。   只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   除了殊死一搏,再没别的法子。   妖兽们原本待着的那地方荒芜苍凉,没什么吃的,它们饿得久了,一旦解脱出来,被口腹之欲驱使着,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吃人。   有修为不够的小仙修被妖兽一口叼走,旁人都来不及救,那小仙修瞬息间就没了性命。   一时血肉横飞惨像横生。   仙修们在初时的慌乱过后很快有秩序起来,十数人联手对付一只饿疯了的妖兽。   不过就算如此,也对战的十分困难,那妖兽活得久,就算躯体死了,沾满浊气的妖魂一时半会也不散,甩头摆尾地冲仙修们撞过来。   被妖魂拢住的仙修,灵力飞快消逝,很快就被消融成一滩浊水。   明溱在鏖战中瞥见,抬手一剑狠狠削了面前妖兽的一只前爪,在躲避间隙间手腕一转,剑尖挑起一只刚吞没了一个小仙修的妖魂,朝半空中飞来滚去的骨骰丢去:“孟平!骨骰接着!”   趁他这片刻分神,那没了爪子的妖兽被惹怒,身形骤然膨胀了一倍,因疼痛而失了神智越发疯狂,兽眼猩红地转头撞过来!   旁边钟子彦见状,大喝一声,长剑刺出,剑光凌凌,快准狠地刺瞎了妖兽的一只眼,阻了阻妖兽的冲势,给了明溱喘息之机。   那妖兽现在就是个爆竹,谁碰炸谁,钟子彦伤了它的眼,它剩余的三只利爪在地上刨了刨,刨出来三个大坑,就转了个方向,愤怒地朝着钟子彦冲来。   腥臭肮脏的妖兽血液被甩的到处都是,妖兽冲势势不可挡。   钟子彦哪里挡得过这一下,可他也不能后退躲避——他身后是一圈正在对抗着另一只妖兽的其他宗门小仙修,他要是躲避,这些小仙修腹背受敌,非死即伤。   他咬紧牙关硬抗,潜力在险境中被激发到极致,他手腕一转,居然用出来一招远超于他如今修为水平的剑招!   这是谢清霁创出来的剑招,纵然钟子彦修为不够,用出来也是杀伤力非凡。   那杀意凌然的剑光直接将妖兽劈成了两半!   妖兽霎时间首身分离,猩臭血液兜头兜脸地喷了钟子彦一身,他脱力地向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妖兽和剑招相碰产生的巨大反击力让他一整条手臂都被废了似的,沉重得抬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片断裂的妖兽鳞片飞射过来,在他手臂上擦过。   那断裂处极其锋利,一下在他手臂上割了好大一条口子,深可见骨。   就算是分成了两半,那尸身也冲劲未歇,还待冲来,被明溱反手撂倒,轰然倒地,不甘的妖魂从尸身断裂处飘起来,张牙舞爪地要来复仇。   明溱眼疾手快地又一剑,将妖魂挑起,一边往骨骰里塞,一边问钟子彦:“还成?”   钟子彦心跳若擂鼓,巨大的后怕感腾空而起,胸膛起伏剧烈。   他缓了缓神,握紧了手中剑,坚毅道:“我没事。”   他扯下一块衣襟,将伤口三两下缠好,转身便又投入了战斗。   在他身后,孟平猛地扑过来,与刚吞了妖魂的骨骰相碰,被撞得呛出一口血,踉跄站定。   骨骰能困人魂,能困天道□□,这会儿也能困妖魂。   只是妖魂死后也兽性不改,在骨骰里冲撞着,孟平修为不高,压不住,那骨骰便被妖魂连带着不得不满地翻来滚去。   要是让骨骰失控,妖魂脱身,就糟糕了。   孟平咬牙,在布满碎石的地里扑倒打滚,去追骨骰,锋利的石块尖划得满身是伤也顾不得。   只随口招呼身边的那把酒气凝成的刀:“走!”   酒中客和刀客的那把刀一直护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斩杀妖魂。   狼狈间,竟也教他重温了数年前初上战场时,将脑袋别在腰间,腥风血雨里爬摸打滚的感觉。   除了仙修宗门,还有不少仙修世家也来了人。   裴景和商胥也在,裴景旧疾才刚痊愈不久,本该再休养一段时间的,可这种情况下他哪里还坐得住。   覆巢之下无完卵。   裴小公子的武器和他的容貌全然不符。   他面容本就生得年轻,早段时间养旧疾被商胥好吃好喝喂着,两侧脸颊还给喂出了一点儿圆润的小肉肉。   为此他自觉形象有损,还曾赌气几天没让商胥同塌。   他的武器却是两柄冰冷黝黑的大斧,舞起来虎虎生风。   裴景抡着大斧,旋风似的在妖兽间穿梭,追着妖兽就剁。   锋利的斧刃砍到妖兽坚硬的鳞片上,迸射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手腕再一翻,就能劈下来一大块血淋淋的妖兽肉。   那妖兽吃了大亏,愤怒咆哮,撇开另一边的仙修,扭头要来撕咬裴景。   裴景心态倒是很稳,防护得滴水不漏,看见商胥护着他跟上来,还有心情问商胥:“你说谢公子他们来了没?说不准等会儿我们能撞上……”   商胥生怕他走神受伤,冷着脸喊他小心,裴景却霸道小公子附身,在躲避间冲商胥命令道:“你别跑太远,万一这次过不去,我们殉情也得殉一块。”   商胥:“……”   他分神瞥了眼裴景染着血的脸颊,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个字:“好。”   ……   天地间灵气混乱,日月升起降落没了规律,昼短夜长,众人其实都已分辨不出鏖战了多久。   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补上,死死守着最后的底线,不让妖兽冲破。   或许是看这些妖兽实在无用,天道终于忍不住了。   漆黑天边忽地亮起了一道光,仿佛黑色幕布被人乍然撕裂开一道口子,众人只觉一股无形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们尽数笼罩。   就连妖兽四处冲撞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仿佛落入无形的沼泽,有片刻的迟缓。   众仙修心头一震,立刻联手支起屏障,抵抗这莫名的威压,抬头望去。   这一眼,立时有人失声惊呼:“天边有人!”   在那天光之中,缓缓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在光线里明暗不定,众人乍一眼,都分辨不出那是个实在的人,还是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子。   只觉它面容平平无奇,五官仿佛是东拼西凑而成,虽然端正,却难免叫人生出违和之感。   天边人慢慢低头,俯视众生。   那视线冷漠而不带丝毫感情,如在睥睨渺小蝼蚁,无论是遍地妖兽残骸,还是拼尽全力后牺牲的仙修们。   在它眼里,都不值一提。   它只淡淡一眼,众人便心头一震,仿佛一块巨石砸下来,压得心头沉甸甸的,修为低的,甚至难以呼吸。   明溱握紧了手中长剑,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   百余年前他在无归崖下遥遥看过天道一眼,那时候的天道还是浑浊一团勉强成个人形,风止君剑意一逼,就东扭西歪仿佛墙头草。   如今它吞没了无数生命,竟变得这般强大了。   人模狗样的老畜生!   明溱在心里又恨恨地骂了声,风止君还不知在何处,他不如先下手为强。   下定主意,明溱环视四周,见周围不少飘渺宗的弟子,除了钟子彦,主峰其余几位记名大弟子也在。   他反手挽了个剑花,率先起手:“剑起!布阵!”   飘渺宗弟子本就万分提防,闻声反应极快,立刻脚步疾行,以最快的速度各自站稳阵点,长剑一挽,无数剑光平地而起!   这是飘渺宗独创的剑阵,旨在万剑合一,聚小力成大力。   别的宗门仙修无法插手剑阵,也迅速回神给他们护法。   冰蓝色的剑光直冲天道而去时,众人整颗心都高高提起,只盼能伤得天道几分。   然而这力量对天道来说实在是微弱,如螳臂当车。   天道挥袖,那冰蓝色仿佛无坚不摧的剑光,便寸寸碎裂,反弹而来的剑气甚至伤了几位弟子。   天边响起低低沉沉的闷雷声,似天道在发出冷漠而嘲弄的嗤笑。   它终于抬步,从天边一步步而来。   无数流光从它脚下散溢,如流星划过天边,可带来的不是能让人宽心欣赏的绝美场景,而是卷携着死亡气息的劫难。   带着绝对强势和压迫气息的流光纷纷溅落人间,腐蚀了仙修们支起来的防护屏障,在坚硬的底面砸出无数坑洼。   有人或者妖兽被流光沾了分毫,便立刻没了生机,僵直倒下,再无声息。   竟是连妖兽也不放过!   天道这是要诛尽所有人!   它这是要让这天地间彻彻底底完完整整地属于它!   意识到这一点,众人心头发寒,更是拼命抵抗。   可他们的力量在天道面前,如蜉蝣撼树不痛不痒,别说伤着天道了,便是连它衣袖都摸不着。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天地间的屠戮场。   一步。   山川崩塌。   无数山石轰隆隆滚落,高峰转瞬夷为平地。地面裂开巨缝,黑气由地底而生,翻涌不断。   两步。   河海逆流。   天幕乍然破开无数破洞,水流如注倾泻而落,如张牙舞爪的水龙,瞬间席卷了整片荒原,冲刷着满地血迹,腥臭扑鼻。   三步。   日月同现。   东边日西边月,以不可思议的形态共存于同一片天底下,烈日迸裂火球,明月落下冰碴,如若冰火两重天。   险象环生,无处可逃。   若说之前与妖兽大战时,众人心里还保留着一丝必胜的信念,此时大概就是无比绝望——   天道的脸在不断变化,都是方才被夺取生机的亡者们。对他们而言,这满满的都是嘲讽,高高在上的讽刺,嘲笑他们的自不量力垂死挣扎。   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他们……他们如何抗得过!   不知是谁先喊起了风止君的姓名,声色嘶哑卷着血气。   紧接着这微弱的声音越发的大,充满着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和渴望被拯救的希冀。   听见这动静,天道浑浊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它当然知道这“风止君”是谁。   千年前它以为那小狐狸不成气候,没放在眼里,结果被一剑诛心,被重伤,被迫沉睡千年。   百年前它骤然苏醒,本想趁着无人能挡,干脆一鼓作气夺取天地生机塑个身躯出来。   ——谁知这小狐狸也跟着转世了!   还再次重伤了刚刚苏醒,力量还没恢复完全的它!   它吃了两次大亏,都是这小狐狸身上给的!   天道对谢清霁恨得牙痒痒,恨到极致,反倒不愿意让谢清霁死的太轻松。   它这次蛰伏了许久,吸收了无数生机,力量已恢复了巅峰时期的八`九成,要收拾一只只剩半个魂魄的小狐狸,还不是轻而易举?   它也不要弄死这小狐狸,它还缺个身体,而这小狐狸潜心修行,境界近乎成神,那身体也是百经淬炼……   正好。   天道发出音色浑浊的笑声,落在众人耳中,又是闷雷阵阵。   还有那小狐狸身边的黑炭球也是烦的很,这次干脆一起捏死算了……说来那两个怎么还不出现?!   那群劳什子神君教导出来的人,不是最看重这些卑贱蝼蚁么!   天道暗沉的眸子僵硬的转了转,看了眼狼狈的众人,抬脚要踏出第四步——   一道凛冽剑意从天边闪现,凝聚了日月的力量,骤然从天道头顶降落——直直地贯穿了天道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司猪猪:不能当爹了哎呀呀还真有点遗憾(bushi) 第80章   磅礴的力量冲荡开整个来,众人只觉得天地都被翻了个遍, 站都站不稳,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极大的欣喜——风止君来了!   他们有救了!   极度绝望后的希望来的太突然, 众人的呼喊声有一瞬间静止, 然而来不及等众人转为欢呼,剑意倏而消散, 那支离破碎的天道竟是一片片的凝聚回来——   复归原样!   那天道宛若无事发生, 又变回了完完整整的模样!   欢呼硬生生卡在了喉咙, 众仙修大起大落之下, 几欲崩溃。   明溱抹了把脸上脏污的水迹,一剑劈开滚落脚边的巨石,旋身一脚将之揣入地面裂开的大缝:“傻愣着做什么, 还没结束呢!还能动就继续!”   他喘息了一声,方才几块巨石连连砸来, 约莫是将他肋骨都砸断了几根,此时一呼吸肺腑里就疼的很。   他忍着痛, 将另一半巨石也踹到地缝里, 心说这回要是能活下去, 非得带着门下弟子们一块好好操练。   活得过于安逸了, 上进心都丢了个干净。   总嚷嚷着要和风止君同进退,可到头来, 将他们护在身后的,仍旧是风止君。   仙修们被他喊得纷纷回神,环顾四周。   河海之水仍在奔腾, 无数巨石由远及近,所幸因着风止君这一剑,天边日月虽还在高悬,但也没再乱砸火球冰球,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再仰头,缩地术产生的灵气旋涡还未消失,而风止君一袭白衣胜雪,遥遥站在天道对面,身边站着司暮君。   倏然间好像那些绝望和不安就被压下了许多。   ——有的人,只消站在那里,就成了希望。   众仙修们陡然亢奋起来,打不过天道,他们就继续杀妖兽、引河海之水入地缝,再将崩落的山石推来堵住……总有他们能做的事。   他们沉溺于安宁日子里不思进取了百余年,在天道面前都不堪一击,已经丢人至极。   若再束手待毙,简直愧对仙修两字。   ……   底下众仙修重新活泛起来,谢清霁并没有太留意。   他大半心神都落在了对面的天道身上。   紧张了一路,真见到了天道,司暮反倒是冷静下来了。他睨了眼天边那刚碎片重组完毕的天道,啧了一声:“还真是打不死的过街老鼠,又脏又臭。”   谢清霁没说话,他只淡淡抬眼看天道。   因着方才又吞了许多人和妖兽的缘故,天道力量越发沉重,气息也越显浑浊。   无数不甘的魂魄在它周身萦绕挣扎,扭曲不堪。   天道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望着谢清霁,神情僵硬又古怪:“你这身躯,养的不错,不如归我。”   它露出垂涎的意味,乘风而来快如鬼魅,抬手就要抓谢清霁。   司暮画境一转,将它挡了个正着,而谢清霁反手一剑,削去了它半只手掌。   天道给自己捏过几个身躯,都不合意,如今是仍旧维持着半虚半实的姿态,打算夺了谢清霁的身躯占为己用。   于是那被削断的半只手掌化作浊烟散去,又很快凝聚出新的手掌来。   谢清霁和司暮一路共战而来,早已摸索出最融洽的联手方式。   剑意势如破竹铺天盖地迎面而来,招招冷厉,直取天道要害。   天道虽笃定自己不会再在谢清霁这儿栽第三次跟头,但看着他那凛冽剑光,忍不住又想起来之前谢清霁给它的穿心两剑。   ……特别是千年前那一剑,直接葬送了它千年光阴。   天道心头一颤,忍不住生起几分忌惮,也谨慎了些,有太过凛然的剑意,纵然知道伤不了自己,也选择避开,只操纵着日月落下的火球冰块去挡。   它的关注重点都在谢清霁身上,反倒忽视了司暮——司暮刻意收敛了气息,不远不近地护在谢清霁身边,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动静。   可直到天道再一次避开剑意,一步侧过,却猛地撞上一处坚硬的屏障,它才发现了不妥。   ——密密叠叠的画境,不知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地舒展开来,铺陈于它四周,将它牢牢困了个正着。   电光火石之间,天道忽然明白了谢清霁的意图——怪不得这剑意总是不痛不痒!它只道谢清霁魂魄失半后续无力,原来这小狐狸竟是打着要将它引入阵法的主意!   天道落入这无形画境交错而成的阵法之中,如陷泥沼,虽不至于寸步难行,但也足够叫它恼然。   它倏而化作浊烟,想凭着自身特殊的形态脱身。   然而司暮和谢清霁又怎会允许,画境与画境的交错间隙里,布满了剑意,天道一碰,就得被削一次。   天道躲避不及,被剑意削了几次,勃然大怒,骤然回归人形。   它发出闷雷似的声音,指成勾爪,抬手就要撕扯开画境。   凭它的力量,真要硬碰硬,这画境还能困不死它——这念头堪堪闪过,天道指尖刚碰着画境,一道剑意倏地炸开。   天道只觉得眼前一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浓厚乌云翻滚而来,遮蔽了日月。   天地间霎时黑暗一片。   那日月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日月,是天道造出来夺取天地灵气和生机的。   日月不落,天道就能源源不断地汲取灵气生机。而此时日月被乌云遮蔽,生机顿失,天道气急,登时加大了力气,要将画境撕扯个破碎。   可没等它扯破画境,无数道光芒从四面八方亮起,渐渐凝聚成无数雪白人影——那是无数个提剑而立的“谢清霁”。   每个“谢清霁”身上都卷携着浓烈的生机和灵气,对天道来说,诱惑满满。   天道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一一看过这数不清的人影,晦暗不明的眼底闪过垂涎。   力量……   全是力量……   若能吞了,它离拥有身躯将再近一大步!   天道冷笑,声音粗嘎难听,它倒还算清醒,知道这么多人影都是假的,而那小狐狸定是藏在其中,伺机而动。   它僵硬偏头,看见司暮遥遥而立,神色冷峻地盯着它,它咧嘴,露出个怪异的笑容。   然后就倏而出手,一爪掏心,穿破了离得最近的人影的心窝!   司暮心头一跳,虽然知道这人影是假的,但看着一个又一个的“谢清霁”被天道吞没,他还是压不住地心脏狂跳。   他抿紧了唇,镇定地将画境又叠多了一层,以防天道发现不对。   司暮的画境擅困,他早就和谢清霁商量过了,将天道引入画境阵里困住,然后谢清霁借机出手……   那人影虽然是画境造出来的假象,但那里头蕴藏的力量却是谢清霁实打实渡入的。   对谢清霁力量的觊觎终于压下了对谢清霁剑意的忌惮,天道越发张狂起来,贪心地席卷而去,片刻间就击碎了数十道人影。   那些人影里都埋着一道剑意,天道一靠近,便炸裂开来,受谢清霁意念控制,化作剑招攻向天道。   然而天道不以为意,这点儿剑意还不足以伤害它。它抬手,五指一弓,分化出丝丝缕缕的浊气,狠戾地缠住剑意,一绞。   那剑意便悄无声息地化作了轻烟,被天道尽数吸纳入体。   纯粹凛冽的灵力瞬间流转它全身,半虚半实的躯体顿时凝实了几分,天道兴奋地闷雷轰鸣,隐约感受到了千年前吞掉那些个神君时灵力暴涨的快`感。   它勉强压了压亢奋的心情,压不住,干脆放开来,越发肆无忌惮地夺取虚幻人影里的剑意。   一边掠夺一边寻找着真正的谢清霁。   于它而言,夺取力量只是短暂的,它更热切渴望谢清霁的身躯。   眼见的人影越来越少,司暮脸色越发的沉,他提气越来,操控着画境,终于和天道交起了手。   一招一式都在阻拦它吞噬人影。   司暮越拦,天道便越兴奋,这意味着它的猜测不错,真正的谢清霁必然在某个角落里躲藏着,它暗自防备着,故意做出毫无防备只顾着和司暮缠斗、吞噬人影的模样。   果不其然,它这掩饰凑了效。   在它再一次将司暮逼退、再一次伸手向远处一道人影时,身后剑声吟吟,风止长剑裹挟着凌凌寒气,破空而来,直刺它心口!   既然要当“人”,那自然也是要有命门的,天道浑身半虚半实,那唯一的实,便实在它心口。   谢清霁这一剑又急又稳,趁天道没防备,从暗处现身,毫不迟疑地袭来,目标直指它心口。   奈何天道早有准备,闻声立时放弃了前方的人影,流烟似的避开,反身怒喝,无数浊气就从它脚底生出,阴阴冷冷如毒蛇,往谢清霁双足缠去。   它回击得太快,谢清霁似是没料到它居然防备如此之深,一剑过去,只削了天道半张脸,便被它避开。   半张脸在短暂消散之后又复原,天道冷笑,缓缓抬手,那浊气游走得越发地快,不仅缠上了谢清霁的双足,还缠上了他握着剑的手腕。   谢清霁面沉如水,反手去斩浊气,没斩断,那浊气顺势而上,连他的剑也缠上了。   浊气碰着肌肤,立刻疯狂往骨肉里钻,仿佛无数附着剧毒的冰锥子。谢清霁手腕一抖,剑尖便也跟着一抖。   司暮见了,脸色大变,失声唤了声“小师叔”,转手便起画境,要和天道抢人。   天道眼角扫见司暮惊惶模样,本来还有点迟疑,这下笃定了几分,冷笑一声,快如闪电地探手扣住谢清霁的手腕,用力一折。   谢清霁抿唇,被浊影缠身,没能避开,发出一声闷哼,雪白手腕登时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约莫是断了。   他当机立断松了手,长剑落下,被另一只手接了,紧接着手腕一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又削了天道扣着他的手臂。   半截手臂腾空飞远,司暮怕它散作烟后又要复归天道身上,续了一道画境,画地为牢,将那半截手臂困在原地。   天道召不回自己的手臂,有些恼怒,然而它转眼又看见被浊气缠得动弹不得、甚至剑都落在地上的谢清霁。   一股想要占有的欲望疯狂涌现,它迟疑了一瞬,干脆也不管那条手臂,只将自己满身浊气往谢清霁的身躯里挤。   “小师叔!”司暮声音堪称惊慌。   天道只顾着侵占谢清霁的身躯,无暇回头,听见那惊慌失措的声音,只觉方才的怒火消散了一半。   它自得起来,越发张狂,大半个身躯都要没入谢清霁体内。   便也没能留意到,那发出“惊慌失措”呼喊声的人,眸底闪过一抹流光,神色却是冷静无比。   眼见的整个浊影都要挤进谢清霁身躯里,天道心头狂喜,只觉马上就能得偿所愿。   然而下一瞬它神色一僵,忽然开始疯狂挣扎起来!   谢清霁的体内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将它啃咬吞噬!   天道察觉不妙,刚抽身出来一点点,就倏觉紧迫感迎面而来,司暮的画境铺天盖地涌过来,层层叠叠将它与“谢清霁”困在了一起!   落在地上的风止剑无端震颤,剑光大盛,天道只听见有人在它身后轻喝了一声“归来”,旋即那剑就平地跃起,落入身后人手中。   再然后天道嘎吱嘎吱地扭头,就眼睁睁看着又一个谢清霁出现,紧接着冰冷剑意劈过它身体,以不容抵抗的气势,将它一分为二!   而它方才吞下的灵力在它体内翻涌,也一并化作剑意,将它被劈开的浊影炸了个稀碎!   功亏一篑,天道浑身浊气咕噜咕噜若沸水冒泡,它被剑意炸得眼前一蒙,才反应过来——   它被谢清霁和司暮两人联手给骗了!   它欲收回被炸散的浊影,奈何司暮画境隔着,那些散落的浊气并不能再近它的身。   天道的怒火被点燃到极致,怒吼一声,闷雷阵阵,周身浊气倏然膨胀。   它一拳将那剩余的虚假人影碎作齑粉,余威将旁侧画境都震碎了许多。   阵法出现裂缝,日月光芒就从裂缝处漏进来,带着生机,迅速填补着天道缺了半边的身体。   司暮脸色微变,闷咳一声压下翻涌血气,反应极快地补回数层,将裂缝补上,隔绝了补给的生机。   人影被击散后,一只小白团随着剑光骨碌碌滚了出来,绒毛凌乱。   他踉跄着还没站稳,看见周围凌乱的浊气开始重新凝聚成团,便扑了过去,死死咬住,又凶又狠地一扯,如扯棉絮般将扯下来一大团浊气。   小白团的记忆还只停留在前世,朦朦胧胧只记得眼前这浊影吞了神君们,他伤心欲绝又气恼不已,只想将这浊影撕扯成两半,将神君们都救出来。   可他太小只了,力量不够,锋利的爪子挠在天道身上,都挠不出什么伤,他只能用尽力气去撕扯那些浊气,拼命将浊气都吞进肚里,靠着满身血肉来压着、消融着。   吞了一肚子浊气的小白团跌落在地,眼底水蒙蒙的,看到旁边还有一条方才被削下来的天道手臂,它艰难地再次扑过去,也一并吞了下肚。   这下它再站不稳了,难受地抱着尾巴打滚,瘦弱的身躯如风中落叶颤抖不停。   司暮眼疾手快将他抱起来,让天道伸来欲抢的手落了个空。   本以为到嘴的肥肉突然飞了,不仅飞了,还被这小狐狸反过来狠狠地啃了一口。   天道头顶都仿佛在冒火,它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司暮怀里浊气萦绕的小白团。   气急败坏之下,它顾不得许多,将剩下半个身体狠狠砸进画境里。   剑意骤起,护在司暮周身,然而还是挡不住天道盛怒之下的反击,画境寸寸碎裂,司暮受到反噬,哇地一声偏头喷出一口浓血。   而与此同时,画境造出来遮蔽日月的乌云也倏而消散,一赤一白两轮圆盘重现天边。   一切又好像回归到了原点。   日月同升,疯狂地掠夺着天地间所有生机和灵气,尽数补给了天道。   那被小白团吞了一半的天道,以惊人的速度在复原。   ——只要日月不灭,天道就算消耗再多,也能靠夺取生机和灵气循环复原。   谢清霁和司暮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一点。   奈何天道被他们俩一番欺骗给彻底气疯了,疯子没有道理可言,撒起泼来横冲直撞,两人谁都无法脱身。   正百般无奈,底下那群仙修们忽然有了动静——   一位刀修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他以刀入道,也有几百年岁数了,修为在一众仙修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他得了酒刀允许,握住了剑柄,大喝一声!   他身后站了无数人,为他护法,为他结阵,将大家的灵力也一并传渡到他身上,使他能挥出这破日一刀。   承载太多灵力,他身体受不住,露在外的皮肤都暴涨成猪肝红,似乎随时会爆体而亡。   他也顾不上,只拼尽全力,朝着烈日一刀劈去!   集众人之力,又是千年前经历过大战、染过无数死生戾气的刀,只见那偌大烈日倏地一颤,旋即就爆裂开来,化作无数火球滚滚而落!   火球滚滚而落,众人抵抗得狼狈,却是压不住的欣喜——能成!   刀修咬紧牙关,再次提刀,故技重施,将那圆月也一并劈碎!   日月齐殒,生机的续给被断,与谢清霁两人对战着的天道愣了一愣。   它是万万没想到,底下那群蝼蚁,居然也能坏它好事!   趁它这片刻分神,谢清霁抬手一剑,又折损了它一些。   天道身形急退,恨恨地望过来,喉咙里发出闷响,它古怪地笑了声,嗓音粗嘎:“好,好!好得很!”   它仰头长啸,那日月坠落后空荡荡的地方,又渐渐地泛起了光。   谢清霁瞥见它动静,隐约意识到什么:“——它还想再捏一轮日月出来!”   因它长啸,山川河海的动荡越发剧烈,底下仙修们只觉自己成了一把散沙,被捏着扬来扬去。   之前好不容易堵上的地缝,又被拉扯裂开了许多,巨石簌簌落下,原本被引入地底的河海之水复又翻滚上来,咕噜咕噜冒着能吞噬人生命的浊气。   谢清霁垂眸望了眼底下满目疮痍,喘息着,又抬头望向天道。   天道不死,便能不断生出新的日月。   新的日月又会不断替天道汲取生机灵气。   直到这天地间灵气衰竭、所有人都了无生机,直到这尘世间也如千年前的大梵天一般,彻底消亡。   这是个循环的死局。   天道还在重造日月,一时半会不来搭理他们。   谢清霁沙哑着声音,头也不回地唤了声“司暮”。   司暮站在他身后,没有应声。   谢清霁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歉意、决然、坚定……   还有深藏于最里的,浓浓的眷恋与不舍。   谢清霁抬手,那素来冷白如玉的手,在一番乱战中也受了伤,血色沾染了指尖。   他勾了勾小尾指,一根红线若隐若现。   司暮若有所觉,跟着抬手,勾了勾小尾指,勾住了相牵相连的那截红线。   谢清霁道:“之前你曾问我,害不害怕。”   当时谢清霁只回答了半句“以前是不怕的”,而如今他终于坦诚回答下一句。   “现在……我害怕的。”   他低声道:“我不怕与天道同归于尽,我只怕有朝一日我再次醒来,周身空荡万籁俱寂,没有人带我回家。”   司暮喉头滚动,不忍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底天人交战,仍旧沉默不语。   可他知道,他最害怕的一幕到底还是要出现了。   发现小白团能吞下甚至消融浊气的时候,他们就将真相猜测了个七七八八——天道约莫是自己都没想到,这许多年来,它都没能彻底吞噬相融了这半魂,反倒叫它一个不留神,跑了出来。   同时他们也商量出了最终无可选择才能选择的法子。   ——小白团是谢清霁的半魂,它能做到的事,谢清霁也定然能做到。   直到那时候两人才明白了残镜的指示。   那是要让谢清霁以身困天道,用漫长岁月将天道彻底消融啊!   天道既有法子占取谢清霁的身躯,那谢清霁也能反过来,将天道彻底消融成自己的力量。   他们本想让小白团来吞掉整个天道,可方才小白团才吞了一半,便承受不住地昏迷过去了。   另一半的重责,到底还是避无可避地落在了谢清霁身上。   这场景其实司暮已独自在心演练过无数次。   可每一次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甚至无数次冒出将谢清霁藏起来,不让他再面对这些事的念头。   然而他不行。   这是谢清霁的信仰。   若以芸芸众生的性命、以整个尘世间为代价换回来安宁,他的小狐狸永远都不会快乐。   司暮绝望地想,为什么不能让他来代替呢。   可转念他又觉得,那样也好。   独自等人的光阴太漫长太难过了,他怎么舍得让小狐狸等那么久啊。   司暮整颗心都揪得紧紧的,面上却还要露出云淡风轻的笑来,他咬着牙根,努力将声音变得温柔:“小师叔,你别怕。”   隐隐约约的哽咽声难以抑制地透了出来,可司暮还在笑:“我会带你回家的,你别怕……”   眼底也微微发了红,他朝谢清霁走了半步,朝谢清霁伸了手:“让我抱抱吧。”   或许是心意相牵,他脚步动的同时,谢清霁也转身朝他走了半步。   这拥抱短暂到一触即分。   旋即司暮就抬手,以强势的力量,为谢清霁辟开一条道路来!   新的日月已高悬天边,只是还未够圆满。   以天道为中心,偌大一块地方都是戾气冲天,宛若利刃横飞,修为弱一些的人过去了,都要被削得七零八落。   而司暮便是独自扛着那几可断骨的戾气的冲击,将画境层层叠叠铺展出去,将一条泛着光的路从谢清霁脚下一直延伸过去,直到天道面前!   天道似察觉不妥,加快了重塑日月的速度,于此同时,它眼前一闪,谢清霁裹挟着满身剑意,便从司暮为他辟开的路上瞬息而来!   天道忽然就嗅见了一种很可怕的气息,一种恐惧感无来由地就漫了上来,那一瞬它忍不住回忆起了千年前那将它支离破碎的一剑,满身浊气骤然颤栗起来!   它虚托着日月的手也开始一并震颤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篡夺了它所有心神。   天道几乎是下一瞬就松了手,半满的日月失了依靠,在天边摇摇欲坠,它转身就要撤。   然而已经迟了。   淡然沉静的青年隽秀的眉眼间坠满了冷冰冰的寒意,谢清霁抬手,遥遥就将风止剑掷了出去!   风止剑擦着天道身前落下,凛冽剑意非同寻常,逼得天道不得不猛地停身。   它喘着粗气回身,死死盯着谢清霁:“那黑球就让你来送死?”   谢清霁眉目冷淡,他垂了垂眼眸,再抬眼时,倏地勾唇一笑。   他面容本就精致矜贵,只是平素冷清惯了,便显得寡淡了些。此时忽地笑起来,着实夺目,更何况和司暮待久了,那笑容也不由得沾了几分独属司暮的不羁,看着竟有几分充满矛盾又令人惊心的绝艳。   他轻声道:“送死的是你。”   “——而他会带我回家。”   话音落下,剑光大盛!   千年前挥出的那一剑,谢清霁是抱着必死的信念。   可原来比阴郁绝望的死亡力量更强大的,是充满眷恋和温暖的生机。   时至今日,谢清霁终于悟懂了这一剑。   ——他将会为芸芸众生而死,又会为司暮而生。   千年前百年前谢清霁都是以“死”来击败天道,而这回,为了司暮,他选择了“生”。   谢清霁身上蓦然腾起一片剑影重重,落在天道眼里,都是杀机四伏。   天道隐约感受到了什么,它从没如此惊惶过,压制不住地满身战栗,又疯狂地掠夺着生机,试图让自己迅速恢复。   然而旋即它就震惊地发现,它掠夺而来的生机,正源源不断地被谢清霁反过来掠走!一丝不剩!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千年前就连那些废物神君们都没能领悟到生机所蕴藏的力量,谢清霁他怎么会!   这是它最后的底牌!谢清霁他怎么会悟懂!   天道难以置信地发出低吼,它避过风止剑,试图逃离,可立时就被司暮的画境挡回来了。   它瞧见摇摇欲坠的日月,心一横,双手抬起,正要继续,可旋即两道刀光过后,那本就半满的日月,被底下仙修们再次劈碎坠落。   谢清霁一步步逼近。   情势急剧反转,原本咄咄逼人的天道突然就成了即将落荒而逃的那方。   它念头疯转,最终还是满怀不甘,闷雷声声中,它朝谢清霁猛然冲来!   ——夺走这人的躯体!只要能夺走这具躯体,它就什么都不怕了!   它作最后一搏,本以为谢清霁会如之前一般抵抗,可谁知这回谢清霁沉沉一笑,竟是毫不抵挡,就这么任由它撞进了身体!   纯粹的灵力和污秽的浊气猛然冲撞,力量波动之剧烈,让谢清霁喉头一甜,压制不住地喷出一口血。   他微微闭了眼,双唇微张,剧烈喘息着,将身躯绷到极紧,与体内的天道争夺这具身体。   浊气侵蚀着脉络血肉,谢清霁痛得浑身发颤,却始终绷紧了身躯没有倒下。   如瓷肌肤上皲裂出一道道血痕,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那是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艳色。   谢清霁咬紧牙关,在痛到几乎模糊的视线里,朦朦胧胧仿佛望见了司暮的面容。   ——他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他有牵挂了,他的牵挂在等他。   ——要珍惜自己,要活下去。   因着这个念头,剧痛似乎都弱了几分,谢清霁喘息了一声,再睁眼时,周身腾起了凌凌剑意。   无数生机汇聚于此,焕发出无限希望与力量。   天道早前被小白团吞了一半,力量有所削弱,此时竟一时无法压制谢清霁。   它隐约察觉不对,浊气张牙舞爪地准备撤离,谢清霁却不给它机会了。   下一瞬,漆黑夜空里骤然爆发出极亮的光芒,无数生机凝聚而成的剑意从谢清霁身上悬空而起,将浓重的黑夜撕开了一条缝,旋即又毫不停顿地狠狠落下——   由上而下,贯穿了谢清霁整个身体!   将意欲逃离的天道死死钉在了谢清霁身躯里!   磅礴的生机让原本腐烂到几可见白骨的身躯瞬时完好,谢清霁眸底折射出明亮的光芒,他抬手,握着这缕剑意。   意念一动,这无形之剑上,无数澄澈明亮的剑光便化作了无数生机,纷纷扬扬地落满天地间。   虽不能让这满目疮痍的大地立刻恢复原样,但到底是留下了生的希望。   河海之水渐渐退去,山川不再崩塌。   黑夜退散,真正的皓月慢慢从西边隐去,朝阳柔软而充满希望的光芒在东边缓缓亮起。   天地间灵气虽还是紊乱不堪,但没了天道的刻意搅乱,平复安宁只是迟早的事。   快结束了……   谢清霁垂眸,脚下隐约发烫。   方才停顿了的画境之路,又慢慢地往前延伸起来。   路的尽头,是曾经的大梵天。   是开始的地方,也该是最终结束的地方。   谢清霁以生机作剑,将天道困在了躯体里。   可在他彻底融合天道之前,天道都会用尽一切办法汲取灵气和生机来试图逃离。   而唯一能避免此事发生的地方,只有这灵气稀薄近无的大梵天。   谢清霁不再迟疑,抬步跨上司暮为他辟开的路。   他每走一步,便是霜雪覆路,无数含苞待放的冰花一路破雪而出,晶莹剔透的花瓣里,包裹着一滴宛若相思子的蕊。   一只雪绒绒的小白团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揪住了他被血染红的衣袂,仰着头望着他,微弱地吱唔了一声。   谢清霁弯腰抱起小白团,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他谢滟滟。   然而谢清霁没回头。   他现在太狼狈了。生机虽然替他治愈了身上的伤,可天道被困在体内,他如今一定是满身浊气难看得紧。   谢清霁有点难为情地想,他还是别回头了罢,别教司暮留下他如此狼狈的印象。   他……他还是想让司暮记住他好看的模样的。   可最终谢清霁还是忍不住,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将小白团捧了起来,挡在脸前,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回头望去。   于是他便望见了一条霜雪满覆冰花含苞的路。   这是司暮送他离开的路。   也是以后司暮要来接他的路。   他将这路的模样都记在了脑海里,视线再慢慢的挪远一些,便看到了司暮。   也听到了司暮在对他轻声道。   “谢滟滟,你别怕。”   “等雪融了花开了,我就来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回家,还要给司猪猪带来一个新身份。 第81章   经此一劫,仙修界在短暂的低迷后, 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新发展。   各宗门吃了大亏, 深刻意识到沉溺于安稳日子会使人堕落, 于是都纷纷下了狠手, 憋着劲儿折腾门下弟子。   一时之间各处鸡飞狗跳。   司暮除外——一向活跃的司暮君忽然就沉寂了下来,连自个的六峰都不回了。   只闷头守在风止君的住处, 不召人来见, 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明溱和其余几位峰主一度怀疑司暮君自闭过度, 在主峰蹲守太久, 化作石块被雪埋了,迟疑着去请见,上了峰却见司暮君神采奕奕地……   在风止君门前种花。   他也不用灵力, 就仿佛普通人一般,扛着锄头刨雪, 刨出坑来了,就往里头撒种子。   听见明溱他们的动静, 司暮身也不转, 头也不回, 只淡声道:“别进来, 踩坏了种子,长不出花来小师叔要不高兴的。”   明溱他们忽然就沉默了。   当时乌云遮蔽天地间昏暗一片, 风止君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底下众人无人知晓。   他们只来得及在云散天青后望一眼风止君离开的背影。   还有司暮君半跪的身影。   这一幕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来百年前司暮君衣袂翻飞着,从悬崖边一跃而下的情景。   于是那天明溱他们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只默默地站了一会,看司暮君刨完了门前的雪,转到了屋后。   他们便也安静地离开了。   司暮懒得搭理他们,认认真真地将花种播下,懒懒散散地拂落肩头落下的雪花,转身又去了后山。   对门下弟子们□□练到鬼哭狼嚎也毫不关心。   昔日那住着神君、无比神秘的大梵天,如今被层层叠叠的画境包裹着,宛如一枚雪白的蛋,落在谢清霁的主峰后山里。   第一百年,司暮用画境死死困住了大梵天,断绝了天道逃离的路。   而司暮就天天守着这颗蛋,眼巴巴地捱着时间,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去接他的小狐狸。   有时候是难得的艳阳日,他便寻了些耐雪寒的种子,种到谢清霁屋前屋后。   最好在迎小狐狸回来的那日齐齐盛开,小狐狸回来是大喜事,总要艳丽喜庆些的。他想。   第二百年,司暮按捺不住,住进了谢清霁的屋。   他太想念谢清霁了,以前两人没有互通心意时,他还能当自己是单相思,耐心十足地等着,如今尝过了甜头,独自守候的日子便成了苦涩的黄连,万分煎熬,恨不得立刻冲进大梵天里亲亲他的小狐狸。   虽已百年无人居住,但那锦被间、茶盏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熟悉的气息。   司暮站在屋里,恍惚间觉得觉谢清霁只是短暂地离开了几天。   只是这屋里也太冷清了些。他指尖拂过素白的瓷杯,眼角瞥见榻上枕边一只红彤彤的拨浪鼓,心想,趁着小师叔不在,干脆好好捯饬一番,日后给小狐狸一个惊喜。   于是他偶尔也会悄无声息地离开飘渺宗,去淘回来许多有趣的小玩意。   司暮本就喜欢收集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他那屋里就摆了许多,谢清霁曾说他乱七八糟,可司暮却觉得,这才热闹。   他将色泽艳丽的小玩意们摆进了谢清霁的屋,那冷冷清清的屋里便突然活泛起来,好似多了几分人气。   第三百年刚起头的某一天,司暮在夜半浅眠里,忽然心神一动,猛然睁眼。   翻身而起的动作太急,他撞翻了旁侧摆放衣衫的小案,一声闷响,想来撞得不轻。   不过司暮顾不得。   他衣袂翻飞,短短一段路他都想掐个缩地诀,奈何心慌意乱之下,连诀都掐不准。   司暮干脆撒开腿就跑,踩着冷浸浸的寒风,跑到了后山。   画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大梵天包裹得严严实实。   遥遥一看,就如天上明月落了下来。   近乡情怯,越靠近这明月,司暮脚步就越慢,然而他也只慢了那两步,便再不迟疑地冲了过去。   画境铺展开来,一条霜雪满覆的路浮现于他脚下,路两旁,含苞待放的冰花在寒风里摇摇晃晃的。   司暮眼角扫见,觉得那原本紧闭的花瓣像是舒展了些。   魂魄和红线的牵引感越发明显,司暮几乎是毫不停顿地就顺着感应跑去了当年小狐狸居住的院子里。   又颤抖着手,轻轻拨开了掩着大笼子的云锦。   笼子里也铺满了云锦,雪绒绒一片,若云朵满地。   然而司暮一眼就看见了藏在云朵里的一双毛绒绒小耳朵尖。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那小耳朵尖轻轻颤了颤。   这一颤,立时将司暮的脚步定住。   他深吸一口气,停顿了片刻,才缓步进去,跪坐在小狐狸身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柔软的小耳朵。   这回小耳朵不搭理他了。   可司暮还是高兴地想落泪。   小狐狸身上还隐约缠着天道的浊气,司暮不敢碰他更不敢抱他,怕惊动了小狐狸,给天道反噬的可乘之机。他只能用热烈的视线一遍遍描摹着这久久不曾见的小小身影。   眸光贪婪又热切,充满无限眷恋。   望着望着,司暮忽然发现小狐狸这回没抱着自己尾巴,那蓬松的大尾巴卷在伸手,埋在云锦里,而小狐狸抱住了一团柔软的云锦,将大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他心酸地俯下身子,侧过脸,在小狐狸脑袋边悬空蹭了蹭,轻声唤:“小师叔。”   小狐狸一动不动,恍若不觉。   不过这对司暮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小狐狸还没醒,但他可以进来陪小狐狸了。   司暮高兴地甚至想躺下来打滚,那大概是当小黑球残留的本能。   他陪了小狐狸一天,旋风似的离开了大梵天、离开了飘渺宗。   尔后便狂风过境般,席卷了飘渺宗下的某书斋,带着无数书册重回小狐狸身边。   他还惦记着谢清霁说的那句“害怕周身空荡万籁俱寂”,兴致勃勃地将许多话本子往旁边一摆,开始给昏睡中的小狐狸念话本子。   誓要将热闹挤进小狐狸昏迷中荒凉无边的梦境里。   买的匆忙,司暮没仔细挑,那些书册里什么都有,有侠客游山玩水写的山川游记,有落魄才人写的诗词,更多的是不知名闲人写的话本子。   什么才子书生落魄王爷……应有尽有。   司暮将那些之乎者也都挑出来扔掉……小狐狸已经够一本正经了,再听这些,那还了得。   他挑着些得趣的话本子来念,每天一本,锲而不舍的,就这样念了不知多久。   久到那书斋老板都换了几轮。   从长着白胡须的老爷子,换成了他曾孙。   前几任书斋老板都是老实人,这曾孙倒是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没学到好的,风花雪月倒是会个精通。   他从他爹、他爷那儿听说过司暮这客人,见司暮俊逸非常,每次都要买许多话本子。   他眼珠子一转,在司暮买了话本子转身要走的时候将人给叫住了。   “客人留步,我瞧你很喜欢话本子,我这有些新奇的,不知道你可有兴趣……”   ……   小狐狸昏睡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体内有个天道在日日夜夜挣扎着要逃离,筋脉仿佛被无形的手撕扯着,骨骼摩擦,嘎吱作响,血肉似乎都被翻搅了个遍。   他痛苦地蜷成一团,凭着本能,死死镇压着体内的浊气,只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大尾巴。   朦朦胧胧地牢记着要活下来的念头。   有人在等他的……   小狐狸浑身战栗,蜷缩在云锦里。   可那人是谁……   他记不得了。   小狐狸难受地在云锦里翻滚,想嘶吼,可嗓子里都是血气,黏住了他的声音,让他只能发出脆弱的嘶鸣。   难受到极点的时候,他不自觉地露出了爪子,撕扯了尾巴上的绒毛。   雪白的绒毛被扯落,连带着点点血迹,落在云锦里。   小狐狸痛得呜呜低唤,松开了大尾巴,委屈地想,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抱抱他呢,他好疼啊。   他无意识地拢住了身侧的云锦,难过地将脸埋了进去,忽然一颤,好似发现了什么。   小狐狸艰难地睁开眼,素来水汪润泽的眼里此时迷蒙一片,泛着一层黑气,他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感受到,那云锦上,有很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叫他无比眷恋又无比依赖,他鼻尖翕动,嗅着云锦上的气息,浑身剧痛好似都减轻了不少。   他渐渐平静下来,抱住了这团云锦,蜷成了一团。   这般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   天道的力量被逐渐压制、消融,那钻心刻骨的疼痛也逐渐减弱。   小狐狸在慢慢地恢复意识,也能隐约感受到外界的动静了。   可外面总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狐狸有些慌,这种感觉就好似他被全世界抛弃了,孤零零的。   正不知所措间,他耳朵尖动了动,忽然听见了一点声音。   小狐狸心里一下高兴极了,他想睁眼,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来带他回家了。   可他又很疲倦,四肢沉重动弹不得,没办法,只能继续委屈屈地抱着云锦,半睡半醒间,听身旁那人念念叨叨。   这人在念什么啊……   为什么还不带他回家呢……   是在等他睁眼、醒过来吗?   小狐狸迷茫地想。   这个念头越发清晰,想要苏醒的意愿越发强大,小狐狸心里憋了一股气,听着身旁那人念念叨叨着,拼命将剩余的浊气都尽快消融。   那人声音很好听,就是讲的话他都听不太明白。   什么“七夕佳节喜鹊牵桥,那有情人儿成双成对的相约花前月下。那少年与情郎在树影下亲密相拥,只三两句心肝小宝贝儿说过,便急切地唇齿相碰起来。那少年仰着头,不甚清晰地喊了声兄长,端的是声音可怜”……   又什么“温泉里好一对交颈鸳鸯,激得水花四溅,少年双眸迷离,只嘤嘤喃喃着义父轻一些。奈何情郎使坏,偏不听,只兀自逗弄,惹着少年情迷意乱不由得失声喊了声爹”……   小狐狸与体内残余的浊气做最后的抗争,脑海里被塞了一大堆奇怪东西,懵懵懂懂的。   浊气彻底消散的时候,他恰好听见了那一句“爹”。   心神灵台登时一片清明,小狐狸猛然就醒悟了——他知晓了!他想起来了!   小狐狸急促地喘息起来,他奋力睁开眼,因太过急切和期盼,眼底甚至憋出了一汪水润。   视线渐渐清晰,小狐狸瞧见了面前似曾相识的俊逸男人,眼眶一热。   他艰难地翻身爬起,他哽咽着吱唔了一声,就含着一汪泪,踉踉跄跄地就朝男人怀里奔去。   司暮在小狐狸睁眼时就震惊到失语,手一颤,握着的书就掉了下来,下一瞬他就手脚无措地将一堆话本子都推到一旁,朝小狐狸伸出了手。   然而他一声谢滟滟尚未脱口而出。   这小狐狸就先扑进了他怀里,着急地勾着他的衣服要往他怀里钻,一边钻一边软绵绵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   声调里还带着哭腔。   司暮抱着小狐狸的手忽然就僵住了,不太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面色僵硬地低了头,小狐狸在这短短片刻间就一步三滑地攀上了他的肩,搂住了他的脖子,亲昵又眷恋地蹭着他的脸颊。   哽咽着又吱唔了一声。   这下司暮终于确切又肯定地听清楚了。   凭他对狐狸语的了解,这只小狐狸重返人间,见到他的第一面。   喊得是一声咬字清晰的……   “爹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有只猪念不可描述小话本翻车了!圆梦当爹!   呜呜呜正文结束了!谢谢大家一直陪伴鸭,挨个啵啵叽!(づ ●3● )づ!番外不定时,可能周五再更~   ——————   下本固氮开《暴君每天都想退位[穿书]》,点进专栏就能看到了!感兴趣的小阔爱可以先点个收藏鸭!(还可以顺便点一下收藏该作者-3-,试图卖萌jpg)   预收文案:   谢知当了一辈子的温润君子,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穿到小说里,   成了一位凶狠暴戾的暴君……   还娶了个病弱的白月光。   谢知陷入迷茫,谢知每天都想退位。   *   沉砚当了一辈子的狠辣反派,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穿到话本里,   成了一位一怒即伏尸百万的暴君……   的病弱白月光。   沉砚看着他家与众不同的暴君,微微一笑。   *   后来白月光发现他家暴君好像有点温软,   而大暴君发现他家白月光才是真?暴力。 第82章   软乎乎的小狐狸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 毛绒绒的大尾巴高兴地甩啊甩, 垂到了司暮胸前, 碰到了司暮捧着他的手。   于是大尾巴摇了摇, 又卷住了司暮的手腕。   司暮从无比欣喜到震惊懵然到无言以对,最后沉默地搂住了过分活泼的小狐狸, 一脸的“……”。   爹……爹就爹!   回来了就好啊……   司暮心软下来, 微微偏头, 回应着蹭了蹭小狐狸的脸颊, 然后得到了小狐狸温温软软的又一声爹爹。   于是他刚松懈了几分的情绪又绷紧了。   ——等回去就要去把那书斋给拆了!   司暮咬牙切齿,恨恨地想。   上回他去买新出的话本,正准备离开, 那新上任的书斋老板就喊住了他。   转手又神神秘秘地卖了他一套话本,说是什么珍藏版。   当时司暮急着回去守小狐狸, 也没仔细看,横竖他不缺钱, 丢了枚上品灵石给老板, 就带着这套珍藏版走了。   等回去翻开给小狐狸念了, 他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珍藏版。   别的话本里主角俩虽也都是断袖, 但好歹关系正正经经,才子书生青梅竹马的, 这珍藏版绝了,什么关系都往上套。   什么君臣师徒兄弟……更有甚者这本还是写义父义子的!   司暮念到义父义子的时候都忍不住咋舌,心说写这话本的人还真是豪放胆大到不落俗套啊。   不过转念想想又觉得这还真的是……   挺刺激的。   ——刺激个屁。   如果可以, 司暮现在就想回到半个时辰前,把念劳什子义父义子话本的自己打一顿。   他万万没想到,小狐狸醒了之后,不仅没了过往记忆,还懵懵懂懂地把他当爹了啊!   谢清霁的风止剑当年与他一起入大梵天,在笼子里躺了近三百余年,而那半魂小白团,在消融了天道之后,并没有融合回谢清霁本身,他化作轻烟,缠附在了风止剑上。   失去记忆的小狐狸将风止剑也一并遗忘了,他甚至忘记了怎么变回人,只满目眷恋地扒拉在司暮身上,乖乖巧巧地等一个摸摸头。   司暮顶着小狐狸清澈无暇的视线,又想叹气了。   他摸了摸小狐狸的小脑袋,那绒毛柔软蓬松。小狐狸约莫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个小崽崽,无意识压了身形,此时还是奶里奶气的形象,甚至比入大梵天前还要软弱几分。   司暮抱着小狐狸一路往外走,每走一步,满路霜雪消融,数百年来都含苞未绽的相思泪此时朵朵盛放,殷红花蕊在风中摇曳,放眼望去,很是夺目。   小狐狸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很喜欢,勾着司暮的一缕发,轻轻地吱唔了一声。   司暮便停下了脚步,轻声问他:“想要?”   小狐狸眼巴巴地看着他。   司暮便弯腰,折了一枝塞到小狐狸怀里。   小狐狸欣喜地抱住了花枝,鼻尖碰了碰花蕊,闻到了冰雪消融的清冽气息。   他张口衔住花枝,忽然挣扎着要下地。   司暮不知他意图,半蹲下身,一松手,小狐狸就哒哒哒地几步跑到路边,小爪子艰难地扒拉了一会,折下来三四枝,用尾巴卷着,又哒哒哒跑回了司暮面前。   ……失忆的小狐狸居然喜欢花儿啊,之前分明还嫌弃的很。   口是心非的小狐狸。   司暮想着,自觉抓住了小狐狸的把柄,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伸手,刚想把小狐狸重新抱起来,小狐狸却将尾巴先递到了他的手上。   一松,花枝便落在了司暮手里。   小狐狸仰着头看他,尾巴尖轻轻碰了碰司暮的手,示意他拿好。   司暮怔了一瞬,问:“送我的吗?”   小狐狸松了口,将嘴里的花枝重新用两只前爪抱住,用力点了点头,两只小耳朵竖起来颤了颤。   司暮瞧见了,他五指收拢,握住了花,忽然就很想亲亲那双小耳朵。   不过他怕吓着了小狐狸,还是忍了忍,只克制地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便将小狐狸重新抱起来。   谢清霁的住处已经大变样了。   也不知司暮从哪儿找来的种子,在这常年寒冬的主峰之上,居然真的活了下来、还开出了花。   红橙黄紫……色彩斑斓,在寒风中摇曳着,摇出了一派春意盎然。   可它们又分明扎根于冰雪之下。   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铃铛,风一吹,就叮铃铃响,清脆悦耳。   小狐狸看着满目繁花,一愣一愣的,直到铃铛响了才回过神来,勾着司暮的头发示意自己要下去。   没了记忆的小狐狸,终于将自己隐藏许久的活泼展露出来了。   司暮看着小狐狸在花丛里打滚,忽然有点难过。   他认识小狐狸的时候,小狐狸就很乖巧矜持了,他从没见过小狐狸这么放开来玩闹。   更多时候都是小黑球满地打滚,而小狐狸端正蹲立在一旁,小声喊他安静些,不过小狐狸也仅仅只是动动嘴巴,除非小黑球玩到上头过分折腾,小狐狸才会出手镇压。   经历使然,小狐狸懂事的太早,虽然后来得了清虚君照顾……但到底清虚君威严太高,小狐狸对清虚君,还是敬重更多些。   于是受清虚君影响,小狐狸也不由变得一本正经少年老成起来。   挺好的。小狐狸终于有了小崽崽该有的样子,也算是补一补过往的遗憾时光。就是……   司暮心酸地想,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抱抱亲亲他的小师叔。   司暮的当爹时光维持了三四日。   小狐狸活泼之余,也很黏他,自己去花丛里玩闹了一会,便又会哒哒哒跑回司暮身边来,将嘴里衔着的花放到司暮掌心。   到后来他也许是觉得每次只能衔一朵太少太慢了,干脆将花都缀在尾巴上,缀了满满一尾巴,才跑回来,冲着司暮一甩尾巴。   司暮面前就落了一场落花雨。   ……亏得司暮种的花多,有主峰灵脉的丰沛灵气润养着,这花也争气,长得很茂盛,花团锦簇的。   不然被小狐狸这么天天扒拉的,不到半月就能光秃秃。   司暮将落在衣襟上的一朵大红花捡起来,要放到小狐狸头顶。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蹲立着,一动不敢动,直到司暮收回手,他才小声吱唔一声。   雪白的小狐狸崽崽头顶红艳艳的大花,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爱的滑稽。   司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忍直视地偏过头去,心说他要是将小狐狸这模样画下来,以后小师叔恢复了记忆,会不会揍他啊。   小狐狸听见司暮闷笑声,不明所以,歪了歪脑袋,那大红花就掉了下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抱住了司暮的手。   司暮回神,低头看见他水汪汪的眼,轻轻动了动手,将他一推。   小狐狸就顺势倒下了,露出了又软又暖的肚皮。   司暮熟稔地挠挠他下巴,又揉了揉他柔软的小肚子,看着小狐狸舒服地眯了眼,全然信任和依赖地抱住他的手,轻声道:“小绒绒,你会不会变成人?”   小狐狸在昏昏欲睡中听见了什么,茫然地睁眼望过来。   ……   好在小狐狸只是对自己的认知有了点偏差,修为还是在的,经由司暮提点,很快就变回了人。   然而他显然更喜欢变作小狐狸,更多时候他都是变作小狐狸蜷在司暮怀里的,因为那样司暮就能替他顺毛毛。   柔软蓬松的绒毛在司暮手下变得柔顺服帖,小狐狸高兴地将脸埋在司暮手心里,充满眷恋地蹭了蹭。   不过有时候小狐狸也会选择变回人身,比如沐浴的时候。   绒毛湿了水黏哒哒的感觉很不好,小狐狸不喜欢,每次沐浴便会变回人身。   司暮促狭地调戏他,表达了很乐意帮忙的意愿。   说来也奇怪,变成人身后,小狐狸就仿佛多了些羞涩,他默默摇了摇头,小声说不用。   明明是成年人的面容了,可他眉眼间还是透出了几分少年稚气。   仿佛是不谙世事不染俗尘的神仙。   他坚决不要司暮跟着,自己去沐浴,这一沐浴,就是大半个时辰,时间太久,久到司暮隐约觉得不对劲。   虽然没感应到别的异动,但司暮还是担忧地过去看了眼,看见了一动不动坐在水池子里,任由氤氲水汽淹没的人。   他放下了一半的心,随口问:“怎么了?还想玩水吗?”   小狐狸却久久不回答。   司暮得不到回应,皱了皱眉,刚放下的半颗心又吊了起来。   他三两步走过去,就在小狐狸旁边半蹲下来,伸手碰了碰小狐狸裸露在水面的肩膀。   在热水里泡太久了,原本素白如瓷的肌肤泛起漂亮的淡粉色。司暮心痒痒,抬手又碰一下,这回小狐狸瑟缩了一下,终于回过头。   他连脸都是绯红一片,耳根更是红的能滴血,微微抿着唇,眼底却没了小狐狸独有的懵懂,反倒是泛起了羞赧的光。   司暮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试探着、轻轻唤了声:“……小师叔?”   谢清霁羞得想整个人缩进水里了。   他恢复记忆后的大半个时辰里,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不可置信的状态里——他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满院子胡闹打滚,辣爪摧花,抱着司暮的手撒娇,邀司暮给他顺毛毛,还……还喊了司暮爹爹!   谢清霁羞耻到极点,甚至想就此在浴池里自闭到天荒地老,简直无颜面对司暮。   他绝望地想,原来他昏迷时听见的那些话本子,都是司暮念的。   ——司暮都在给他念什么啊!   谢清霁绝望之余,很想和司暮打一架。   可他转头看见司暮担忧的神色时,这些念头又全都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热气弥漫,飘在他眼前,一时之间,他也分辨不出是热气逼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觉眼眶热热的,有些酸涩。   他站起身来,仰头,抬手。   光裸清瘦的手臂上,水珠一串儿滑落,他却不顾,只轻轻地勾住了司暮的脖子,微微一用力。   他就碰到了司暮的唇。   “我回来了……”   如若擂鼓的心跳声中,司暮听见了面前人的低声喃喃。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司猪猪当完爹了!拉灯拉灯!   话本子可不止念了一本,下一次当什么呢(沉思jpg) 第83章   谢清霁以身为剑,镇了天道近三百年, 好不容易才将之消融。   受它影响, 一时记忆错乱、认知有偏差, 是很正常的事情。   好在这影响也只持续了几日, 司暮就结束了小狐狸爹爹的身份。   他本以为话本一事就此完毕,此后就该是他和小师叔现世安稳圆圆满满成双成对了。   谁知才堪堪解了点馋, 一觉醒来, 司暮懒洋洋地睁眼, 散漫地舒展了一下纵`欲过度的身体, 然后……然后怀里就摸了个空。   司暮骤然醒神,猛地翻身坐起,差点儿想都不想地就要冲出去找人, 一抬眼才发现谢清霁并没离开。   只不知何时挣脱了他的怀抱,自己起了身, 披着一袭白衣,沉默着坐在床尾, 背对着他, 垂着头,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夜两人都疯闹得很。   三百年, 十万个日夜。   想念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能化作身体上最原始的欲望本能。   他们在疯狂渴求占有彼此。   浴池里司暮就按捺不住地折腾了两回, 真切体验了话本里“水里鸳鸯相交颈”的滋味。   ……舒爽。   水汽氤氲中,那向来素白如雪的肌肤被热水浸得发烫,泛着绝艳夺目的绯色, 好似雪白瓷器被上了色。   司暮扣着那与他怀抱分外契合的清瘦腰身,攻城掠池的间隙里,附在谢清霁耳边轻声地笑:“小师叔,世人都说你如青竹,可折不可弯,可依我看……”   他止了声,故意放缓了动作,慢腾腾地折磨着。   谢清霁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微微仰着头,神魂颠倒中,好似根本没听见他说话。   他喘息着,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眼眸微阖,长睫轻颤,被司暮逼到极点偏又得不到痛快。   忍了又忍,谢清霁最终还是忍不住了,略略收紧了手臂,艰难地凑过去蹭了蹭司暮的脸颊,压抑又隐忍地求他:“司暮给我……”   司暮欣赏了一会怀里人的绝色,才亲昵地回蹭了一下,捏了捏谢清霁柔软滚烫的耳垂,哑着嗓音补完了下半句:“……可依我看,小师叔的腰,分明也很软。”   软字落下的时候怀里人呼吸声骤然顿住,一息后喉咙里挤出破碎又轻软的呻`吟,背脊倏地绷直,整个人颤颤如落叶。   直到许久,才又温顺地蜷回他怀里。   等两人从浴池里出来,已是下半夜了。   谢清霁还记得司暮屋里的星空,想去司暮屋里歇息,司暮无甚所谓,只要他小师叔在身边,他就算是睡老树头下也很愉悦。   他先一步推开门,神情松快,随口道:“我倒是很久没在这睡过了。小师叔,这两百年我都睡你屋里,躺在你的床榻上,盖着你的被子,你那屋里被我整得乱七八糟的……你明天看见了可别揍我。”   谢清霁沉默了一瞬,自然知道司暮轻描淡写仿佛玩笑般的话底下,藏着多少酸涩与思念。   就好像他在浑浑噩噩地昏迷中,也不由自主要抱紧隐约残留着小黑球气息的云锦。   他牵着司暮的衣袖,安安静静跟着司暮走进屋里,在床榻上坐下。   又看着司暮摸出小木匣调出了他最喜欢的夜景,念念叨叨了几句有的没的。   才轻声回了司暮上一句话:“……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   群星闪烁中,司暮碎碎念的声音倏地停止,屋里安静了好一会。   片刻后司暮刷的转身,美滋滋地问他:“那我现在能睡你身上吗?”   谢清霁:“……”   再后面又是一夜不眠了,直到晨曦初透,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相拥而眠。   司暮回想起昨夜疯狂,舔了舔唇,意犹未尽。   纵`欲过后的声音还有些慵懒的沙哑,他抬手要将谢清霁拽回怀里:“再睡一会啊小……”   司暮一声“小师叔”还没说出口,谢清霁就浑身一颤,如避蛇蝎地避开了他,转过头来,疾声制止:“你莫碰我!”   他声音绷得很紧,眸底有一丝懊悔闪过。   司暮一愣,瞬间醒神:“怎么了?”   他倾身过来,被子滑落也顾不得,只以为昨夜闹狠了,谢清霁受了伤难受。   他只随意披了件衣衫,松松散散露出大片胸膛,谢清霁瞥见他突然凑近,仿佛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偏过视线,往后挪了挪。   然而他只动了一下,就立时僵住了。   昨夜的疯狂在他脑海一一闪现,醉人的酒、迷离的夜、情至深时的胡言乱语……各种细节无比清晰地浮现脑海。   谢清霁绝望地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浊气,艰涩道:“阿弟,昨夜醉酒后失了神智,做出如此离谱错事,是我之罪过,今后我……”   他好似一时没想到今后要如何,默而止声,颓然地抬手捂住了眼。   司暮花了一瞬来回忆他们昨晚什么时候喝酒了,回过神来震惊:“???”   ——等等等等,为什么!一觉醒来!   他就成弟弟了?   司暮目瞪口呆:“不是,等等,谢滟滟你等等……你说个清楚,你怎么了你?”   听见司暮如此大喇喇地喊他名字,谢滟滟又是浑身一震,急促地喊了声:“阿弟!”   他声音都有些抖,但还是很坚定:“你以后莫喊我名字了,我是你契兄,担得起你喊我一声兄长……昨夜的过错,我会用一辈子来补偿你的。”   ——这不太对。   初时的震惊过后,司暮渐渐反应过来。   什么阿弟又兄长的,他小师叔……该不会又意识错乱到什么劳什子话本里了吧!   他回忆了一下,还真回忆到了一本。   那主角俩是青梅竹马的结契兄弟,年幼时两家父母一同出事身亡了,剩两个小的相依为命。   久而久之,便干脆结契成了没血缘的兄弟。   哥哥比弟弟大几岁,心思细腻许多,也早开窍些。   他许久之前就发现自己对契弟想法不单纯,自觉异于常人,心思怪诞又病态,痛苦地压抑了很久。   他常常看着契弟出神,渴望触碰又怕露了端倪,被人鄙夷。   他倒也不怕别人戳着他脊梁骨骂三骂四的。   他只是不愿契弟因他的缘故被人说闲话。   ……更恐惧看见契弟对他露出嫌恶又憎恨的眼神。   他一直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谁知昨晚两人一时兴起喝多了两杯,谁都控制不住自己,一转眼就这么滚到了床榻上。   疯了似的做了一夜。   司弟弟回忆完毕,收拢思绪,觉得有点意思。   小狐狸的爹爹他当不起,喊谢清霁一声哥哥,倒是能行。   他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随口道:“哦,可你昨晚勾着我腰不让我出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谢滟滟:“……”   谢滟滟的背脊绷得死紧,如快要崩断的弦。无法抑制地顺着司暮的话想到了昨晚,他那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他那时候让司暮一直念他的名字,谢滟滟谢滟滟……   直到最后余韵里,他都攀着司暮的肩,哑着嗓音哽咽着让司暮再唤一次他的名字。   是那么卑微又可怜的、祈求着绝望毁灭前最后的欢愉。   脑海里那根线终于崩断了。   谢滟滟崩溃了。   偏生他那契弟看不出他的崩溃,还很愉快地凑过来,长臂一伸,就搭在了他腰上,拖长了懒懒散散的腔调戏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啊,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司猪猪:狗日的回去立刻拆书斋!   现在的司猪猪:老板还有新的吗,要珍藏版。   莫名其妙被塞了虐文剧本的小福泥沉默自闭中:……   ——————   番外比较放飞大家就看个乐子吧[捂脸jpg],   啊算了我也不知道下章番外是什么时候更,就不乱立flag了!写了就发!最多隔日更! 第84章   往后几日,司暮都在想要徒手拆书斋和这话本还真不错的矛盾心情里反复横跳。   原因无他, 谢清霁这回走的是虐恋情深的话本。   演得还是个对契弟一往情深偏又顾虑这担忧那的兄长, 每天靠脑补无数场戏来自己虐自己。   逗起来时面红耳赤的很有意思, 倔起来时也是气得司暮脑壳疼。   司暮在恍恍惚惚中忍不住想, 他要真是话本里那契弟,他就要把这磨人的哥哥捆吧捆吧扔床榻上。   睡个三天三夜, 睡到他没力气多想为止。   当然司暮也就想想而已, 并不敢真这么做, 睡觉一时爽, 等他小师叔醒过神来,他头都要被打飞。   于是司暮只能遗憾又垂涎地看着他那沉浸在哥哥角色里不可自拔的小师叔,偶尔若无其事地撩拨一下偷个香。   谢清霁说要补偿契弟, 就真的打算认真“补偿”。   “补偿”首先从日常生活开始,而日常生活……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么。   这天谢清霁一大早就走进厨房, 着实震惊了司暮一下。   司暮正在和面准备包饺子,他很认真地贯彻着曾和谢清霁许过的诺言——承包谢清霁的所有吃食。   三百年间足够他学会满汉全席了。   谢清霁就站在门边, 看了一会, 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几天他因为酒后乱一事, 心绪混乱不堪, 连着几日都饱受煎熬,做什么都心神不定, 司暮便默不作声地担下了做饭的事。   ……他真的是个很糟糕的兄长。   谢清霁挽了挽袖子,准备接手司暮的活儿,低声道:“阿弟去歇息吧, 我来便好。”   司暮揉面的动作一顿:“……这不太好吧。”   他从没见过谢清霁下厨,无法想象这般清冷矜贵的人站在厨房里揉面是个什么场景。   他也不担心厨房被烧,他只担心他“兄长”受伤,毕竟他谢哥哥现在只是个“不会法术”的普通人。   然而谢清霁执意如此。   司暮便只能让位,默默站在一旁看着,随时等着救驾。   事实证明,谢清霁在身份认知上有错乱,但两只手并没有跟着乱。   他凭着模糊记忆一顿揉捏,司暮刚和好的面团就成了一团糟。   谢清霁困惑又迷茫:“……”   他低声喃喃:“明明是这样的啊……”   司暮有点想笑又不敢真笑出声来,他小声道:“哥哥,先揉成长条,然后揪成小团子,再擀开……”   他讲了几句,没敢说下去了,因为他家谢哥哥看起来又要加戏虐自己了。   谢清霁神色失落,他放下手中面团,怅然若失:“我真……”   没用。   连阿弟都照顾不好。   司暮无声叹口气,走过去,长臂一伸,从背后环住了人,将手覆在了谢清霁手背上,微微一用力,带着他的手,慢慢将面团揉回一团,又慢慢搓成长条。   司暮动作自然,再随意不过,谢清霁却脑子轰的一下,呆立在当场,手指僵直。   阿弟在抱他!   年轻男人的胸膛,炙热滚烫,那温度透过薄薄衣衫传递过来,谢清霁呼吸都颤抖了几分。   上一次这种姿势还是……   谢清霁登时觉得后背着火似的,下意识就想脱身,然而身后人却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手背,顺势拦了拦他的动作,漫不经心道:“哥哥,专心点。”   谢清霁:“……”   谢清霁都不知道最终自己是以什么心情来和司暮一起完成这顿饭的。   他一直沉默着,就听司暮轻声和他讲解步骤。   直到最后尝到肉馅饱满的饺子,嘴里是香的,心里是涩的。   这顿饭谢清霁吃得百味陈杂,司暮吃得欲言又止。   他又默默叹口气,觉得有趣归有趣,还是不能让谢清霁这么一直下去了,虽然知道是话本的缘故,但有时候看谢清霁总莫名其妙难受起来,他还是会跟着不高兴。   吃饱喝足,谢清霁想收拾碗筷。   司暮拉住了他,将他往院子里拉,不让他碰脏碗筷:“哥哥,吃饱了陪我出去站一会消消食吧。”   谢清霁迟疑了一下,没拒绝他。   院子里长了颗果子树,也是司暮这百年间种的。   有充沛灵气滋养,这树长得很快,已过人高,还结了许多拳头大小的五颜六色果子,缀在枝头——这树也奇怪,只有花果没有叶子,这小果子连着花挂在枝丫上,仿佛挂了好多个彩色灯笼。   两人在树下沉默着,相对无言。   片刻后还是司暮先打破了平静:“哥哥,你还在介意那晚?”   这话本还有一点不好,就是自那天后两人就分屋而睡了。   司暮磨牙,他当狐狸爹的时候他们都没分房睡呢!   破玩意破话本!拆书斋!   谢清霁听他提及此事,只觉难以启齿。   他始终觉得自己对一同长大的契弟生出这般心思,做出这般事,太龌龊了。   他有时候都不敢直视司暮,生怕看见司暮嫌恶的眼神。   司暮问:“你怎么不看着我?你是觉得那件事很糟糕吗?你在后悔吗?”   后悔吗。当然不会的。   这或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司暮这么近。   谢清霁半仰着头看枝头,那枝头尖尖缀着一枚半熟的果子,旁边还长着朵盛绽的花。   他就看着这花这果,沉默了好久好久,才几不可闻道:“我害怕……”   他说的太小声,司暮没听清,疑惑地“嗯?”了声。   谢清霁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偏过头来,轻声道:“我怕别人会因此而低看你谴责你,我怕你会因此而厌恶我……”   司暮却道:“谁?哪里有别人?”   他伸手往周围指了一圈,周围除了冰雪花丛一株树,几只白鹤优雅地啄着羽毛,再无别人。   谢清霁一愣。   他顺着司暮的手,看过一圈,确实没见着别人。   记忆好似出现了偏差。   谢清霁迷茫地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不是的,他们住在西街,那是最杂乱热闹的一条平民街,每天都吵吵闹闹无数人来往,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这么空荡荡的呢!   他疑心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可心里又仿佛出现了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样的。   司暮见他神色困惑,心知是话本和现实交错的缘故——他将枝头那唯一一朵粉色的花儿摘了下来,趁着谢清霁不注意,别在了谢清霁耳边。   谢清霁困惑中察觉到他的动作,视线偏转,落在司暮身上。   司暮道:“没人会骂你也没人会说我。至于我么……”   他指尖拨弄了一下小粉花,看它缀在谢清霁鬓边,为过分素净的人添了几分艳色,眸光深了深,却只认真道:“……我们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啊。”   他倾身向前,在谢清霁的脸颊边飞快地蹭了蹭,一触即分,展颜轻笑:“……所以做什么事都不过分。”   ……   大概是随着时间变长,话本的影响慢慢减弱,又或许是司暮那天的话起了效果。   谢清霁精神上松懈了些。   只是偶尔还是会下意识躲开司暮的亲近。   这次话本拖得有些久,司暮十几天来孤家寡人独守空房,孤单寂寞得不得了,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他“哥哥”拿下。   这天他算了算日子,发现又到一年中秋节。   司暮挺喜欢这个日子的,这个日子代表着团圆。   上回两人一起过中秋是在酒中客的秘境里,诸多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对此司暮深表遗憾。   他抬手掩了掩谢清霁的眼,另一只手掐了个诀,再睁眼时两人就落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司暮用了障眼法,周围人对街边突然空降了两个人并没有太大惊吓,只以为他们原本就一直在那里的。   长身玉立的两人站在一起,很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今日中秋不设宵禁,这儿又是民风淳朴开放,街上除了成双成对的有情人,还有许多单身少女们,结伴出来走走看能不能邂逅一段命定姻缘。   此时见两人容貌上乘气质出众,都忍不住发出夸赞惊呼,有大胆的少女甚至拿团扇掩了半张脸,就将满是香粉的手帕轻轻巧巧丢过来。   谢清霁本就被大变场景吓了一跳没回过神,视线一偏,忽然就看见一张粉色帕子迎面而来。   夜里轻风将脂粉香先一步送进鼻端,谢清霁虽不知这帕子是怎么回事,但本能抗拒,司暮都来不及替他拒绝,他就先挥袖避开,猛地退后一步,任由手帕轻飘飘落地。   不远处就哐当碎了一颗少女心。   谢清霁这一避太仓促,直接撞司暮身上了,司暮手便在他腰间扶了扶。   谢清霁借力站稳,有些惊惶地转头看了眼司暮,眼神澄澈茫然,司暮立刻就想起了受惊后慌里慌张的小狐狸。   他闷笑一声,松开环在谢清霁腰间的手,小声道:“哥哥快跑。”   谢清霁疑惑的啊了一声,司暮就牵着他的手飞快往前跑。   他被迫跟着跑了几步,眼前障碍便多了起来。   绣着各色花儿的手帕、少女簪发的绢花、鼓鼓囊囊沾满胭脂香的小香囊……谢清霁懵得要命,一边仓促地躲着一边跟着跑,终于知道司暮为什么喊他快跑。   这……这些人也未免太大胆了些!   司暮没用术法,而谢哥哥还失着忆。   于是两人就这么靠着大长腿跑啊跑,躲开蜂拥而来的人,转身闪进一条人较少的街道。   这街道尽头是死路,故而没什么人往这边走。   司暮拉着人拐进来,顺势就将他压在墙壁上,两人一并躲在阴影里,司暮嘘了声:“哥哥别说话……”   两人刚将身影隐匿在阴影里,街口便哗啦啦走过许多人。   谢清霁大气都不敢出,街道里这片阴影很狭窄,两人要挨得很近才能完全藏起来。   靠太近了,谢清霁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局促地动了动,在地上落下摇摇晃晃的影子。   司暮瞥见了,低声道:“哥哥抱我。”   正此时,外头有人忽然说了一句:“人不会在这边吧……”   谢清霁一个激灵,立时不犹豫了,将手搭在司暮腰间,怕司暮暴露,甚至还不由得用力抱紧了一点。   将司暮往自己身上更带近了几分。   谢清霁大气都不敢出,好在那路过的另一位少女很快就道:“这儿是死路啦,他们肯定不会进去的……”   说着说着便走远了。   喧闹声渐渐远去,沉沉的呼吸声在耳边萦绕,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谢清霁后知后觉发现两人姿势如此之暧昧,耳根一红,抿了抿唇,下意识就推开了司暮:“阿弟……”   司暮的手垂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牵了谢清霁的手,拉着他往外走:“人都走了,我们也出去吧。”   他动作太随意自然了,谢清霁跟着走了几步,面上闪过犹豫之色,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抽出来,只沉默着走着。   玩够了带人跑的戏码,这回司暮悄悄又施了术法,让他们俩在别人眼里都是普通人模样。   他带着谢清霁绕回热闹的那条长接,刚拐进去就看到有人卖河灯。   中秋放河灯许愿,是这儿的传统。   谢清霁有些意动,视线落在小摊上,停顿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偏头看司暮:“阿弟,我们也去买两盏河灯放吧。”   司暮欣然应好。   那卖河灯的摊主是个七八十岁的阿爷,年纪挺大,却精神矍铄,乐滋滋地占着街道一隅,支着摊儿卖花灯。   他这花灯约莫都是他自个儿做的,到底是年纪大了,不如年轻人做的精致,不过胜在造型独特,也卖了一大半。   剩下的十数盏花灯里,谢清霁一眼便相中了一盏。   花灯的总体造型还是传统的莲花形,不过这盏花灯的莲花心处,除了一截蜡烛,还卧着一只雪白小狐狸。   小狐狸团着蜡烛,尾巴微卷,脑袋微歪,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守着蜡烛。   在四周灯火的映衬下,小狐狸身上被渡上了充满暖意的橙黄色。   谢清霁觉得这小狐狸似曾相识,他应当是在哪里见过的。   一时心动,正要问问司暮觉得这个如何,司暮就先他一步将那狐狸花灯拿了起来,端详片刻,眼底浮现笑意,摸出钱来递给阿爷:“我要这个。”   他给了一串铜钱,阿爷眯着眼,取了几枚,便没在拿了,只笑呵呵道:“好咧,祝两位贵人百年好合啊!”   百年好合……   这词怎么能放在他们两身上。   谢清霁担忧司暮多想,赶紧纠正:“阿爷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是契兄弟……”   阿爷“啊?”了一声,眯了眯眼,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两人,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谢清霁便以为他明了了,微微松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正打算告别离开,那阿爷又笑呵呵起来:“未婚啊?那也不要紧,以后成婚了,要互相扶持恩恩爱爱啊!”   谢清霁懵:“……?”   他以为阿爷没听清,试图再解释:“阿爷,我们……”   老阿爷有点耳背,听不大清谢清霁的解释,不过他看着两人面善,慈祥之心大发,想到家里的孩子,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你们看着就很般配,以后好好过日子啊!”   谢清霁:“……”   谢清霁有点绝望。   司暮在旁边看戏看得喜滋滋的,也不多解释,到最后朝老阿爷道了声谢,便拉着谢清霁走开,走了几步,身后那慈祥的声音还在铿锵有力:“……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绕而不绝。   司暮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河边站定,眉目间都是盈盈笑意,抬手将点亮的花灯递给谢清霁:“哥哥许愿吧。”   谢清霁走得急了,微微有点气喘,他茫茫然接过花灯,才发现他们明明有两个人,却只买了一个。   “阿弟,你没有花灯……”   司暮漫不经心地笑:“不要紧,哥哥许就是了,我的愿望我自己能实现。”   谢清霁拗不过他,抿了抿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弯下身来,轻轻将花灯放到河里。   然后双手合十,学着旁人,闭眸许愿。   一愿盛世安稳无忧。   二愿司暮此生长安。   三愿……   谢清霁长睫颤了颤,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方才老阿爷的话。   虽然知道是奢望,但却也是很诱惑人的愿望啊……   谢清霁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抵不过心底渴求的声音。   他微微张唇,虔诚而无声地许了第三个愿。   三愿他和司暮,长长久久。   ……   清风霁月冷清矜贵的风止君何曾有过这个样子。   腰身清瘦背脊挺直,颈脖弯出优美矜持的弧度,双掌合十,衣袖滑落,露出素白如瓷的手腕。他闭着眼,长睫又弯又翘,轻轻颤着。   盈盈月光、迷离灯火,落在他一身白衣上,忽然就为他染上了一丝尘世间的烟火气。   司暮看着看着,目光慢慢地便变得温柔起来,温柔过后,又是充满占有意味的强势。   他微微弯腰,伸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谢清霁的手腕,将刚刚许完愿的人拉起来,往身边一带:“哥哥许了什么愿?”   谢清霁回过神来,思及许下的愿,心尖儿一颤,耳根才消散不久的绯色便又重新浮起。   他故作镇定地偏头,看他的小狐狸花灯亮着烛火平平稳稳地顺水飘远了:“……没什么。”   谢清霁不说,司暮也能猜个大半。   司暮无声笑了笑,抬手卷着谢清霁一缕青丝把玩,也不逼问,只懒洋洋道:“那哥哥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谢清霁心神一动,好奇地转头望来。   然后便见面前眉目俊朗的青年稳重了神色,一字一顿,格外认真道:“哥哥嫁我。”   作者有话要说:  聘礼:一架子糖葫芦。 第85章   再一个混乱又不可描述的夜晚过后,一大早谢清霁醒过来, 又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床榻尾。   这次他毫不留情地将整张被子都卷走了, 弹指开了窗, 才团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开始沉默自闭。   所以司暮是被冷风硬生生冻醒的。   他一个哆嗦睁开眼, 衣衫不整地翻身坐起,看到床榻尾谢清霁蜷成一团的背影, 心里一个咯噔。   试探着喊了声:“哥哥?”   谢清霁身上的忧郁气息登时沉重了几分。   司暮了然, 磨磨蹭蹭凑去谢清霁身边, 掀开被子钻进去, 温香软玉满怀终于舒了口气:“小师叔。”   谢清霁闷闷不乐:“……你怎么也不制止我。”   他的声音还有点哑,是昨晚某人趁着他没恢复记忆弄出来的杰作。   谢清霁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越回想越觉得无地自容, 司暮这小混蛋,不仅没拦着他发傻, 还故意看他热闹。   司暮从背后抱着他,蹭他脸颊, 装痴买傻:“哥哥……”   谢清霁:“……”   谢清霁:“恬不知耻。”   司暮谦逊:“过奖过奖。”   他磨蹭了一会, 还是忍不住往狐狸尾巴上拔毛:“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哥哥你理我一下啊, 哥哥哥哥……”   谢清霁忍无可忍,拢了拢险些又要被司暮揪散的衣衫, 斥道:“你是大公鸡打鸣吗。噤声。”   司暮被大公鸡这个形容震懵了。   他震惊地沉默了一会,不死心地撩拨:“你不喜欢哥哥这个称呼吗?我还挺喜欢的。毕竟……”   司暮意味深长地笑了声:“话本子里也说了,床下叫哥哥, 床上哥哥叫——你说是不是啊哥哥。”   谢清霁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司暮闷声在笑才恍然。   他张了张口,觉得司暮简直是混蛋到极点,可没别的词能骂,只能又重复了一声:“恬不知耻。”   “不过我最喜欢还是叫你小师叔。”司暮将脑袋搭在谢清霁颈窝,喃喃道:“这世间也就只有我能这么叫了……小师叔,你有没有觉得挺刺激的?”   谢清霁:“……”   他再没法心平气和地和司暮待下去,板着脸翻身下榻,留下司暮在后边拍榻大笑。   ……   后来一段时间里,谢清霁还是躲不过话本的命运,断断续续又错乱了几回记忆。   直到来年春至,外头那灯笼似的小果子都熟透落光了,复又开满花儿来,谢清霁才彻底恢复正常。   这回风止君再一次重返的消息并没有在宗门上下引起过大轰动。   因为更引得群情轰动的消息是风止君要与人结契了,道侣契。   ……虽然风止君并没有说那人是谁。   明溱心情复杂。   风止君第一次离开,回来有了心上人,第二次离开,回来说要结契……下一次是不是就该抱孩子了!   不不不没有下一次的离开了。   明溱一大早就忍不住拉着六峰长老叨叨,叨着叨着忽然觉得不对,今天的六峰长老怎么如此沉默。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结果看到六峰长老望着他欲言又止。   明溱心头泛起不详预感:“……你说话。”   六峰长老叹气:“今早司暮君唤我过去,给我安排了个差事……”   他停顿了一瞬,再长叹一声 :“司暮君也要结契,也是道侣契。”   明溱错愕地啊了一声,旋即松口气,他还以为司暮君要搞什么针对主峰的事呢,原来只是结契。   他松快道:“那也成,司暮君打算什么时候举办大典?是在风止君之后吧?那我们干脆连着六峰的也一并安排布置了。各种物件直接准备两份。”   问题就出在这里。   “……”六峰长老沉重道:“司暮君说,他和风止君同一天。”   明溱:“……”   “司暮君还说,节省资源,六峰也不必整了,他借借主峰的地儿就成。”   明溱:“…………”   明溱一撸袖子,抽身就要往主峰冲,六峰长老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给他补了最后一刀:“你看,这是风止君的传讯,说一切听司暮君便可。”   ……   于此同时,主峰之上。   钟子彦紧张又兴奋。   这是风止君归来后第一次召见他。   他这几百年来,只要在宗门里,就几乎是待在剑峰上的,几百年前他还只能爬几层,如今他差不多能攀到峰顶了。   只差一个提点和契机,冲破那瓶颈,便能大有所成。   这进步速度很快,主峰里别的弟子都很艳羡。   钟子彦虽时时刻刻叮嘱自己要谦逊,但此时站在风止君面前,他还是忍不住想好好表现一下自己。   就好像小孩儿学会了什么,迫切地想要展现给大人看,等待一个认可和夸赞。   “师尊,我……”   他长剑刚抽出来,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人散散慢慢地走了出来。   钟子彦下意识停了动作抬眼看去。   司暮君一身玄衣,步履懒散地走出来,衣襟也没扣好,撇开一遍,露出颈脖处隐约红痕。   他散漫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习惯了主峰上只有两人,也忘了谢清霁和他提过一句今早钟子彦要来,就亲昵地往谢清霁身上一挂:“……今天想吃什么?”   谢清霁身上突然多了个大型挂件,他微微偏头,看见司暮那歪歪斜斜的衣领就觉得眼睛疼。   他将人推开,低声道:“徒弟在……你把衣服穿好。”   司暮这才发现钟子彦,他懒洋洋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在谢清霁的注视下勉为其难地将衣服整理好,随口道:“早啊小徒弟。”   钟子彦呆滞中。   他的手紧紧握着剑柄,力气之大,骨节处都泛了白,他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司暮君又看了看风止君,最后又将视线挪回司暮君慢条斯理整理着衣领的手。   一道很明显的红痕横亘在司暮君脖子处,像被什么人挠出来的。   ……钟子彦并不太想知道那是什么痕迹。   他嘎吱嘎吱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子,觉得整个人都要石化了:“师尊……”   谢清霁背手而立,目光清淡,反应平静:“嗯?”   自答应了结契大典,谢清霁便做好了准备将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眼下小徒弟先知道了,他也不甚在意。   ……他本也没打算瞒着众人的,是司暮不知有什么主意,一手将此事揽了下来,不让他管。   谢清霁从来就管不着司暮,现在更是对他纵容得不得了,干脆便随他去了。   衣冠楚楚的司暮君最后正了正衣领,看见钟子彦惊愕到极点的表情,眉梢轻挑:“哎呀,怎么只喊师尊啊,怎么也不喊喊我?”   钟子彦脑子混乱非常,他这两天才刚从师尊回来了的巨大惊喜中勉强回神,又经历了面前一幕,仿佛被雷轰了头顶。   思绪都是麻木的。   他木木地道:“……司暮君。”   司暮想到明溱那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惹的祸,啧了声,幸灾乐祸地掀唇一笑,快乐补刀:“喊错了,叫师娘。”   ……   这一天钟子彦的三观遭受了暴击。   给予他暴击的是他师娘,那传言中与他师尊八字不合见面即打架夺过爱人掀过屋顶劈过山头的……司暮君。   他踉踉跄跄地一路往下走,魂不守舍的,一步走错,险些骨碌碌球一般滚下去——没能滚成是因为他一头栽到了明溱身上。   明溱扶了他一把,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风止君削你了?”   钟子彦勉强站稳,想到了什么,第一次顾不得稳重,一把抓住了明溱的手臂:“长老,您知道风止君的结契道侣……”   明溱听见结契两个字就脑壳痛,也没听完钟子彦就磨着牙念:“司暮君也不知怎么想的,结契便也罢了,非要在主峰上掺和,风止君还就由着他……”   钟子彦:“……”   连明溱长老都这么说了,看来方才有一切真不是他梦游出了幻想。   他还是难以回神,目光呆滞,喃喃:“那,那该好好准备……”   明溱近来心思都在结契大典上,虽隐约察觉到钟子彦不太对劲,但也没太留意,只以为钟子彦也看不惯司暮君这恶霸行为。   他稍稍拨开钟子彦,摩拳擦掌,哼笑道:“当然要好好准备了……”   那两位至今都将另一半结契人瞒得实实在在,他们一干人悄摸摸地观察良久,都找不到另外两人的踪迹。   不过不要紧,风止君看上的人一定是顶好的,他们该好好准备,万万不能丢了飘渺宗的面子。   至于司暮君……   不管司暮君打的什么心思,他们都决不能叫司暮君扰乱了风止君的结契大典!   ……   两番救了众生的风止君要办结契大典,这消息传出去时,整个修仙界都轰动了。   征得风止君同意后,飘渺宗送出了许多请帖。   裴景和商胥也收到了,他们的请帖是谢清霁亲自写了送出去的。   也就那时候他们也才知道,萍水相逢的“谢公子”原来是这么个身份。   收到请帖后,裴景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目露惊异,又带着几分恍然:“原来谢公子身份如此尊贵,那怪不得了。当上位者也是应该的。”   他琢磨了一会,沉思着要送些什么礼,想了一会,猛地一拍掌:“啊,送新出的十八册好了!谢公子一定喜欢。”   商胥本来在旁边给自家矜贵的小公子削灵果的,闻言眉头一皱,扫了他一眼:“你怎知新出了十八册?”   裴景没防备,脱口而出:“从你书房看到的啊,你上回去并州去了两三天,我偷偷——”   他乍然止声,凑到商胥身边,探头专心致志地看商胥手里的果子:“这果子看起来真是水灵灵,一定很甜吧,啊我想吃……”   商胥指尖一动,那水灵灵的灵果连皮带肉就没了一半。   裴景霎时只觉脖子一凉。   商胥慢慢道:“我贴了十二道符咒,封了九道灵锁,藏在隐匿阵里,都躲不过你的手么。”   裴景想笑,笑不出来了,他扯了扯嘴角,疯狂想着脱罪之辞。   商胥在很久之前就不许他再看这些小书书了,因他看完了总有些胡思妙想,还喜欢去找他那些个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探讨一二,商胥最不喜他这样,每回都要吃醋许久。   不过这哪里难得住裴景,他和商胥相依相伴了如此之久,早就将商胥的手段摸得清清楚楚。   早段时间商胥有事要去并州,来回就两三天,不长久,他便没让裴景跟着折腾。   裴景早上装模作样地咬着小手帕嘤嘤送别了商胥,下午就笑容满面地进了商胥的书房,翻箱倒柜将商胥藏起来的各种小书书找了出来,美滋滋地看了个透。   第二日又去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喝酒戏耍了一日。   玩闹一时爽,哄人火葬场。   裴景越想越心虚,他悄悄抬眼看商胥,发现对方神色越发沉重。   他一咬牙,先发制人:“我看怎么了!你自己明明也偷偷藏着看!我看还不是为了配合你!”   裴景劈手夺了商胥手里的刀和果子,随意扔到一旁,三两下解开了衣带,顺手一扯,就露出了大片胸膛,然后他整个人钻到了商胥怀里,环着商胥的脖子仰头亲他:“吃吃吃吃什么灵果啦,吃我!”   ……   无数请帖被送出去的同时,两套结契大典要穿的衣裳被分别送去了主峰和六峰。   距离结契大典还有三日,司暮不知又抽了什么风,说什么凡间夫妻成亲前三天都不会见面的,然后就扑腾扑腾跑回了六峰,说要等三天后结契了小别胜新婚。   谢清霁想说他们是结契又不是凡人间的成婚,但转念一想,道侣契和成婚还有差么。   管不住司暮,便也随他去了。   明溱送来的衣衫是一套正红色的衣衫,仙修的道侣契么,就相当于凡人间的拜堂成亲,风止君平时爱穿素白的也就算了,这等时候,怎么还能穿这么寡淡!   不过风止君素来冷清,明溱也不确定风止君会愿意收下这衣衫,早早打好了腹稿,等着风止君一拒绝便滔滔不绝。   谁知风止君只问了声“也给司暮送去了么”,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微微颔首,毫不抗拒地接过了衣衫。   太过顺畅,明溱反而有些不放心了:“君上会穿的吧?”   谢清霁瞥了他一眼,对他这问话很莫名。不穿他就该让明溱直接拿走了,哪还会接下。   他淡声应了声,挥手就让明溱先离开。   等明溱离开后,谢清霁垂眸,抬手,轻轻抖开这件绯艳夺目的衣袍。   真正结契大典上穿的衣衫要比这套更繁复,明溱还是考虑了风止君的实际情况,让人简略了些的。   谢清霁望着那袖边金线绣着的祥云纹,思绪飘远,就想到了许久之前酒中客秘境里他被迫穿了一次的红嫁衣。   那回是他第一次穿的这般艳丽,又被司暮看到了,羞耻之下急匆匆解衣带,没解开,反倒打成了死结。   还是司暮给他解的。   那时候解完了他们就从纨绔家跑路了。   这次若是解完了……   到底是经历过了许多次,又先后被裴景和司暮带偏过,谢清霁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纯然无暇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狐狸了。   凡人拜堂成亲后是洞房花烛夜。   那他们……   谢清霁将衣衫搁在床榻上,转身到窗边,信手推开窗,让冷风吹散脸颊上的热意。   可吹了一会,他还是没忍住,又慢慢的、迟疑着,转了头。   视线落在了静静躺在床榻上的红衣上。   两刻钟后,谢清霁抿着唇,将试穿完毕的红衣褪下来。   ……他才没有想提早看看自己穿红衣好不好看的意思。   ……他只是想试一试这衣衫合不合身罢了。   外衣领子边用金线穿着许多小玉珠,谢清霁脱下来时没留意,不小心缠着了一缕头发。   那金线串串连连了一片,用蛮力扯怕是要破坏一大片。   谢清霁便微微低了头,一手捏着衣领,一手将头发小心地拈出来。   堪堪分离,他脱出一只衣袖,屋顶忽然传来瓦片被掀开的动静。   谢清霁下意识抬头。   然后就和一团黑绒绒对上了眼。   屋顶被连着掀开了好几片瓦了,露出一个大口子,那黑绒绒的小狐狸就攀着边,探头望进来。   和谢清霁视线对上的时候,黑润润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他望了片刻,果断地嗷了声,就从那缺口跳了下来,准确无误地跳到了谢清霁怀里,三两下就勾着谢清霁的衣襟抱住了谢清霁的脖子。   两只后爪垂着,一条大尾巴就疯狂地甩啊甩,再一仰头,就在谢清霁下巴糊了一层湿润。   谢清霁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回过神来,眉眼弯了弯,摸了摸小狐狸的黑绒绒脑袋,才将红衣脱下,搁在一旁。   他捧住小黑球,温柔地蹭了蹭他毛绒绒的耳朵尖,才笑意温温地唤了声“小黑球”,又问:“不是要三日后才见么,怎么现在就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司黑球:要三日后小别胜新婚的是司猪猪,干我司黑球何事。   众所  周知本文有两对cp,黑白球和师叔侄俩。 第86章   司暮前世原身是一团魔气,初来大梵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都学着小狐狸变成小黑狐模样, 后来慢慢的才修炼得了人身   这一世他直接得了人身, 倒没法再变回狐狸了, 这几百年他琢磨了无数法子,才能短暂地当一会小黑球。   谢清霁许久不曾见小黑球, 也很欢喜。   他抱着小黑球搓揉了一会, 便也变回了小狐狸。   一黑一白两只毛绒团子玩闹了一会, 久违地蹭脸颊, 咬耳朵,又互相卷着尾巴抱了一会,时间便悄悄过去了一大半——司暮这短暂的小黑球时光, 每次只有两刻钟。   还得隔很久才能当第二回 。   两刻钟时间太短暂,司暮恋恋不舍, 把脸埋在小狐狸胸前的绒毛里拱啊拱,想到方才谢清霁红衣半褪的模样, 打定主意就算变成人也要赖着不走。   去他娘的小别胜新婚, 他们分开了一个晚上了!已经算小别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变回人身, 小狐狸惦记着时间, 倏地将他的脸推开,爪子往床榻上一拍, 无形灵气推开了门,下一瞬小狐狸抬脚——   小黑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美丽的弧线,脸朝下一头栽在了门外积雪里。   ……亏得主峰之上无四季, 常年飘雪,积雪深厚,不然这只小黑球鼻子都要给摔歪。   小黑球一头陷入松软雪中,爪忙爪乱地爬起来,门啪地一声,已经牢牢关上了。   屋里只传来谢清霁模糊又隐约带笑的声音:“你先回去罢,还有两日。”   小黑球毛绒绒的身形渐渐拉长变形,最后变回了人身,司暮蹲在门口,像被抛弃的小宠物,耷头耷脑了一会,脸上慢慢浮起笑意。   小师叔还挺记仇。   ……   结契大典那天,偌大的飘渺宗人满为患。   各种贺礼源源不断地送来,负责登记收纳的小弟子忙得晕头转向,装着贺礼的各种储物法器摆的满满当当。   风止君身份尊贵,旁的宗门世家多是掌权人亲自前往,以示尊敬。   飘渺宗这边自然也得要身份得当的人去接待。   明溱笑容满满地接待了一天,心里却越发没谱。   他本以为风止君瞒得再紧,大典前总该让另一半出来露一露面的,结果不管是风止君,还是司暮君,两个人都跟河蚌似的。   谁都撬不开嘴。   有和明溱来往颇多,关系较为密切的仙修们过来悄声打听:“风止君的道侣是哪一位?可有名号?以往看风止君独来独往了千余年的,我们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办道侣结契大典。”   “对呢,还有司暮君,你们可瞒得够紧,我们到现在都不知晓两位的道侣是谁。”   一片询问声中,明溱笑容得体,顶着各种好奇八卦视线纹丝不动地圆过去:“耐心点儿,待会儿大家便能知晓。”   心里却也忍不住泪流咆哮——这问题他也想知道啊!!!   仙修借天地灵气来修行,命数便与天地灵气相通。   仙修结道侣契,便是借天地灵气,将两人的命数从此纠缠成一体,福祸共享,荣辱与共。   结契的地方是司暮君的画境搭起来的,遥遥浮空悬在主峰上空。   一条冰玉般仅容两人通过的路从主峰蔓延而上,连接着结契台,路两旁无数冰花盛放,通透花蕊里,一点殷红点缀其上,宛若含着一颗相思子。   云雾缭绕,将结契台边缘都模糊了。   抬眼望去,如若仙境。   平常结契台都是设在实地上的,也就只有飘渺宗有实力,能做出这般惊艳的布置。   无数来客看着这一幕,都是称赞不已。   明溱继续维持着仿佛很了解的笑容,端正而立目不斜视:“………………”   这些布置,都是司暮君一手包揽的,甚至不让他们插手。   有的人表面看起来被夸的很风光,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   明溱在风中独自萧瑟,他想拽着六峰长老一起来萧瑟,但六峰长老提早发觉危机,早早溜远了去招待另一边的人,并不在近处。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风止君和司暮君……还有他们俩各自的道侣,都没出现,明溱轻咳一声,不得不顶着一众热烈的眼神,硬着头皮来讲场面话。   好在明溱干啥啥不行,瞎说第一名,又是早有准备,为结契大典上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做了充足的应对方案,因此也成功拖延了一段时间。   他看着钟子彦会意地悄悄离开,约莫是去请风止君了,嘴巴不停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看过一遍四周。   宴席角落里、大道路两旁,各处地方,都有他悄悄安排下的弟子。   无论哪儿出现意外,都能第一时间控住。   ……当然最大的意外还是司暮君。   明溱心里苦,但是明溱没法说。   时辰堪堪到点的时候,风止君终于出现了。   那道绯色人影一出现,在场喧闹声登时压了许多。   明溱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该待着的位置,遥遥望着风止君,头也不回,低声问身后悄悄回来的钟子彦:“风止君的道侣呢?来了没?”   钟子彦亦悄声回他:“未曾见到。”   明溱心里一跳,又问:“司暮君呢,可有见到?”   钟子彦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溱要将这个问题问两遍,他只以为明溱没听清,老老实实地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未曾见到。”   明溱便不说话了,只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风止君不愧是风止君,纵然是一袭红衣都能穿出冷冷淡淡的架势。   他眉目清隽,微抿着唇,眸底清光泠泠,长身玉立缓步而来,从容不迫,仿佛闲庭信步。   但大家就莫名觉得有无形的压迫感蔓延开来,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生怕惊扰了他。   谢清霁在那冰玉路前定住脚步,垂眸望了一会。   他是独自来的,看架势似乎也没有人跟在他身后一起来。   明溱一直吊得高高的心又被提高了一点,他还是没忍住,轻声唤了声“君上”。   四周本就寂静无声,在座的都是耳聪目明的仙修,他这轻轻一声立时被众人捕捉到了。   众人虽没在说话,但都伸长了脖子往风止君身后看,想看那神秘的道侣是哪一位。   然而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于是好奇的视线又嗖嗖嗖地扎在了明溱身上。   风止君他们不好问,但还有个明溱长老可以盯啊!风止君不在、司暮君也不管事的这数百年来,明溱这主峰大长老几乎算是飘渺宗的代掌权人了,大家对他还是比较熟悉的。   明溱手心里都沁出了冷汗,他虽不觉得风止君会拿这等大事开玩笑,但遭不住飘渺宗里还有个天不怕地不怕丢人也不怕的司暮君啊!   按司暮君过往的光辉历史,他可是连风止君都能得罪的……   谢清霁听见明溱喊他,略略收回视线,偏头看明溱,正想说话,忽地感应到了什么,话到嘴边便转了个弯,改成了:“来了。”   他目光遥遥投向远方,唇角再也压不住,轻轻勾了勾。   钟子彦一直在看着这边,霎时看呆了,震惊之下他居然也还记得压低话音:“师尊笑了……”   他是第一次看风止君这般毫不遮掩的勾唇轻笑。   别说是他了,就是在场的飘渺宗峰主长老们都见的少……风止君本就不常出来宗门里走动,就算峰主长老们去禀告事情,难得见着了,都是神情冷淡,寥寥数语便结束。   而风止君平日里出去历练多数时候又是掩了容貌的,旁人认不出……也没什么旁人,风止君向来是哪里偏险去哪里,哪个地方不人烟稀少他还不去呢。   所以外人就更没有机会看见风止君笑了。   若说平日里风止君是一抔冷清的寒雪,那此时他便如颤落了积雪的枝头红梅,清矜高贵中自带艳色。   所有人眼底都浮现惊艳之色,唯独明溱心头一咯噔,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大,他猛地转头,顺着风止君的视线望过去——什么都没望见。   但那不安感就越来越重。   瞬息之后,远处才慢慢出现一道红影。   和风止君如出一辙的红衣,套在身姿颀长的男人身上,落出了几分洒然不羁。   他大步走来,唇边也同样带着笑,和风止君不同的是,他的笑容更显肆意,好似恨不得让全部人都知道他心情很好。   有人小小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是司暮君啊。”   又隐约有窃窃私语传出来了。   今天这场结契大典有两对主角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众人都有些疑惑——怎么两对都只见到一半呢?   明溱认出司暮,搭在小案几边的手猛然收紧,坚硬的灵木被他硬生生掰断了一小块,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道气音:“司暮君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了等风止君结束后才到司暮君的吗!   明溱想到了什么,倏地恍然——不对!当时司暮君压根就没同意他这句话,司暮君当时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明溱只恨自己还不够细致,此时满腹忧虑也不敢显露出来,又担心司暮君搅乱了大典,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   司暮大步走来,衣袂翻飞间,速度极快,转眼间就走到了明溱面前。   就这短短瞬间,明溱已经连“司暮君难道是来和风止君抢道侣的”这种可怕念头都冒起来了,他心一横,正准备开口打个圆场,不动声色地试探一下,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司暮君手一抬。   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腕,一根细细的红线在那腕上缠了几圈,另一端垂在半空,遥遥的……   牵在了风止君同样抬起来的手中。   而司暮微微一笑,便顺着红线一路走过去。   短暂的寂静之后,喧闹声复又涌起。   四周仙修们恍然——原来说风止君和司暮君的结契大典是这意思啊!   终于解密的仙修们登时又热闹起来,笑着同飘渺宗的人打趣:“你们瞒得也太紧了!原来结契的便是风止君和司暮君么!”   飘渺宗众人:“………………”   上至长老下至小弟子,内心皆是滔天距离翻涌而过,面上却还要坚强地表示着“对啊想不到吧哈哈哈哈哈我们家两位君上看着可般配了吧哈哈哈”。   ……除了钟子彦。   六峰长老也是震惊万分,但他好歹是六峰的,再怎么样也是向着自家直系主子的,见状不妙立刻端起酒杯,连带着周围人一起:“敬君上!”   明溱听见了接二连三地敬酒声,强行定了定神,僵硬着低头伸手想拿酒杯。   结果没定稳,那手不受控制地拿成了酒壶,举到一半明溱才发现不对。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是司暮君曾掀飞的屋顶,一会是他那奋笔疾书多年的话本子,一会又是司暮君手里勾着红线,一步一步朝风止君的模样。   明溱的手不自觉就歪了。   那酒壶里满满的都是酒,一歪就倾倒出来了,钟子彦瞧见,立刻碰了碰明溱的手臂:“长老,酒洒了。”   明溱乍然回神,下意识就将那酒壶放下,端起了酒杯,结果端到了一半,他眼尾扫见司暮君走到了风止君面前,顺势就握住了风止君的手。   ……又是虎躯一震。   明溱一口气岔得不上不下,自觉失态,怕被人看见了笑话,猛地直起身来——   轻微的嘎吱一声,那岔歪的灵力在体内一个冲撞,明溱脸色微变,微微弯着腰,不动了。   钟子彦不明所以:“长老?”   明溱绝望地闭了闭眼,颤巍巍地捏紧了酒杯,发出瑟瑟的气音:“岔气,腰闪了……你扶我一下。”   钟子彦:“……”   ……   各种议论纷纷觥筹交错声,谢清霁是全听不见了。   从司暮勾起红线的那一刻起,他耳边便是寂静一片,唯有眼底盛着那道神采飞扬的人影,由远及近,翩然而来。   到最后司暮在他身前站定,唇边挂着他很熟悉的肆意笑容,欣欣然朝他伸出了手。   红线缠在两人相牵的手上,缠出了一股缠绵的滋味。   谢清霁本以及自己会高兴、欢欣、甚至可能会紧张,可最终他随着司暮一起,一步一步往结契台上走的时候,却平静了下来,好似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司暮的手暖和有力,稳稳地握着他。谢清霁偏头看司暮侧脸,温柔地想。   以后不管去哪里,都会有人牵着他的手了。   真好。 后记   1.   谢清霁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司暮在他离开的百余年里,每年两回醉酒的日子代表着什么。   一个是司暮第一次亲到他的日子。   一个是司暮将他的骸骨从无归崖底抱回来的日子。   2.   得知谢清霁有小名之后,司某人开始心心念念的也想要个小名,只是后来诸多事情打断了他这个想法。   后来一切安宁下来后,司暮开始缠着人,想让谢清霁给他取一个。   谢清霁很嫌弃:“几千岁的人,要小名作甚。”   谢清霁态度坚定,司暮变了小黑球耍赖卖萌也得不到一个小名,想发怒又不敢冲他家小狐狸发,角落里蹲了半天后,闷头冲进了书房,自己憋一个。   一天后司某人带着他的小名喜气洋洋地走出了书房,往谢清霁面前一站,满脸写着“你快问我啊”。   谢清霁瞥了他一眼,低头看书,没搭理他。   司暮站了半天,沉不住气了,将一张纸拍在了谢清霁面前:“小师叔,你瞧我这小名如何?”   那纸上只有嚣张狂草两个大字。   折艳。   ……   司暮这天回自个屋独守空床睡了一夜。   3.   小福泥终于吃到了糖葫芦。   是司暮亲手做的,选的最大最滚圆颜色最艳滋味也最酸爽的山楂,红彤彤的,裹着一层剔透糖衣。   小福泥闻见甜滋滋的糖味,毫无防备地一口咬了下去。   ……   司暮又自己去自己屋里睡了三天。   4.   之前结契大典裴景送的礼是一套小书书,新鲜热辣的十八册。   不过这尺度过大狂放太甚,谢清霁看了两眼,就烫手似的将它们藏了起来,连同很久以前他自己偷偷买的一堆小画册一起。   结果某天司暮找东西,把这堆不可描述的小书书都翻了出来。   ……   据某勤奋刻苦剑修弟子描述,某天他给他师尊传了请见通讯,直到第七天才得到允许上主峰。   5.   司暮又被赶去了自己的小屋住。   6.   司暮这回只在小屋住了一天。   因为第二天他就把小屋屋顶掀了,半夜里大摇大摆地钻回了他小师叔屋里。   7.   谢清霁甩不开身上的牛皮糖,只能勉为其难地允许牛皮糖在他身上挂着。   这一夜他做了个很绵长的梦。   梦里他将几千年光阴都飞快重温了一遍,从独自生存于山林里、到被清虚君带回小院子里起始,到司暮去大梵天遗址接他回来结束。   无数悲欢喜乐在梦境里流淌而过。   最后化作迷雾一片。   谢清霁在迷雾里茫茫然然的站着,找不到方向,也看不见司暮,忽然就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站了一会,他听见了前方不远处传来闲言碎语声。   谢清霁神思一震,下意识往前一步,那迷雾便倏地散开,露出了后边的小木屋。   ……是昔年里清虚君建在主峰后山的小木屋。   谢清霁意识到什么,快步走过去,抬手推开木门,就想走进去。   可等他看清院子里的情形时,他猛地就顿住了脚步。   院子里疏疏散散坐着七位神君,风来正肆无忌惮地招着风满院子乱吹,吹的花枝凌乱,他便哈哈大笑。   旋即被别的神君拍了一巴掌,斥道:“你莫胡闹!等下大哥回来了收拾你。”   谢清霁才发觉清虚君不在。   正怔愣着,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温润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在闹什么。”   谢清霁侧身回望,望见了清虚君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院子。   他肩头团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小狐狸抱着尾巴歪着脑袋,乖乖地跳下地,又跃上了院子中间的石桌,奶声奶气地给一位位神君问好。   换来好多个温柔的摸摸头。   清虚君也在石桌边坐下了,谢清霁本能地想跟过去,刚走了一步,清虚君却抬头望了过来,温声制止:“别进来了。”   谢清霁的脚步僵在原地。   清虚君只道了这么一声,温和的视线一一掠过院子里各人——各位神君不知从哪儿摸出来几坛子酒,正举杯对饮,好不自在。   清虚君的视线最后落在了石桌上偷偷尝了一口酒,就醉成一滩狐狸饼的小白团身上,再没回头:“我们已经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们了。再见吧,小滟滟。”   他的声音温柔依旧,可谢清霁登时觉得眼窝里酸酸的,心里充满被抛弃的酸涩,他开口时,语调里便带起了几分哽咽和茫然:“那我呢,你们都在这里,我怎么办……我一个人……”   他浑浑噩噩地站了一会,还是觉得难过,忍不住朝前再踏一步。   这一步仿佛冲撞了什么,面前人影们骤然消散,连带着石桌上的酒和小狐狸,皆如泡沫破灭,不复存在。   谢清霁一晃神,便看见了石桌上一把长剑。   是风止剑。   自天道消失后,谢清霁再没拔出过这把清虚君亲手锻造的剑,而他前世分离出来的半身魂魄也未回归他身,而是选择了与长剑相融。   再后来,谢清霁就将这剑留在了清虚君的后山小屋。   谢清霁失神望了一会,满怀酸楚,直到浓雾重新弥漫,将他一卷。   他骤然惊醒,急促地喘息了两声,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耳边听见了有人在小声唤他。   “小师叔?小师叔。”   谢清霁抬眸,与司暮好奇又隐约带着担忧的视线对上了。   “小师叔做梦了吗?”   谢清霁望着他,久久不言,半晌才鼻音沉沉地“嗯”了一声。   “那小师叔梦里有我吗?”   谢清霁抱住他的腰,微微蜷了蜷身子,将自己往司暮怀里缩,闷声道:“没有。”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从怀里捉了出来。   滚烫的轻吻落在他唇边,司暮轻轻亲了亲他的嘴角,笑意满满:“那现在有了。”   他如往常一般,亲昵地蹭了蹭谢清霁的脸颊:“晚安好梦,小师叔。”   谢清霁又被牢牢圈进了温暖的怀里。他忍不住拽紧了司暮腰间的衣衫,失神许久,倏而释然。   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啊。   有人会一直在他身边的。   永远。   他蜷在司暮怀里,闭上了眼,喃喃着回应了一句。   “晚安好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也结束了!谢谢大家的陪伴~按住大家一顿rua!   全订的小阔爱帮忙在文案页右下角打个五分啦~捉小福泥出来卖萌!   下本先开《暴君退位》换换感觉,可能3月底或者4月初开,再下本应该会重归年下事业(我对师徒忠心耿耿),暂定是《穿成穿书文里的师尊》,(小声,暂定)   (づ ̄3 ̄)づ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