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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校园]《建筑系的爱情笔记(出版书)》TXT下载(全本) 作者:黄倩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07-01出版 文案: 《建筑系的爱情笔记》,顾名思义,是一部关于青春、校园与爱情的作品。新鲜有趣的大学生活,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微妙的关系,离开家独立生活后如青草滋生的对亲人的思念,还有甜蜜、青涩的感情经历——惟美中渗透着忧伤,热播的青春偶像剧中不乏类似的场景和人物。但是因为细腻、温情的文字和真实、丰满的生活细节,就使得一个通俗而流行的题材有了不同于众的亮色。    1. 利休灰色的小雨   火车“咣啷”地一声巨响,戛然而止。震得小雨睁开眼来,从窗帘的缝隙里,有橘色的、荒凉的灯光透进来,也不晓得到哪一站了。看看手表,才凌晨四点多。小雨就欠起身来,是中铺,所以只能头顶上铺勉强坐着。昨晚九点一熄灯就躺下了,可是一点也睡不着。耳中老是火车喘息着吞噬铁轨的声音,滞重而混浊。上下左右都是人,又热又闷,一股方便面的气味壅塞在车厢里久久不散,闻着就想吐。   坐了一时,小雨想反正睡不着索性起来好了,趁现在盥洗室里没人,可以独自不受干扰地梳洗一下。想着,就慢慢挪到床沿,荡着两只脚去够铁扶梯的踏步,够着了,慢慢爬下去———快到底的一瞬间,火车忽然抽搐了一下,那么突兀地启动,险些把小雨从扶梯上甩下来。哎,这列火车真是太老了,老得都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立在盥洗室镜子前面,苍白的日光灯映着小雨的脸。镜子里的那个少女,还只18岁,她微微地勾了头,撩起眼帘,从镜子深处看出来,直直地看到小雨的眼底里。那目光里满是悲哀,就这么面对面立着,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那是一张十分干净和清秀的脸,两颊天然地透出少女淡淡的红晕,那肌肤的质地,一如盛放的莲花花瓣一样薄润而透明……没来由的,她朝着镜子里的她哈了一口气,雾气漫开来,空气里隐约浮起一缕淡淡的茉莉的清香,她看见雾气朦胧了镜子中她的脸,就伸出食指来,开始一点一点地擦亮镜子———于是,她的脸,又渐渐地清晰起来:先是那一双长长的略粗的眉,舒舒缓缓的,从来不曾修饰过,天然的就很好看;然后,是那一双蒙着忧伤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很落寞地投下一抹珍珠般柔和的阴影;最后,是那微微抿起来的唇,小小巧巧的,嘴角圆圆的,很娇俏很玲珑……哎———她还那么年轻,正是花瓣最娇嫩的时候,可是为什么?她却一点也不快乐呢?她看见镜子里的她微微地撅起小嘴,那神情就像快要哭了似的。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那是谁……   小雨回来的时候,走道里只有靠近地面的安全灯还亮着,朦朦胧胧,连灯光里也已经透出秋天的寒意了。她就径直走到正对自己铺位的折叠椅跟前,放平了坐垫,侧身坐下来,自顾自地默默想心事。一空下来,林又忽然满溢出心尖,淡淡笑着,迎面向她走来,依旧是往日那样天使般纯净灿烂的笑,可是林的脸永远模糊不清,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的眉、他的眼究竟是怎样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因为她从来也不好意思看仔细。可是当林笑着迎面向她走来,她永远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些与林有关的琐琐碎碎的昔日片断,又像褪了色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重放———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还有他的歌声……全都像悠长的电影慢镜头,缓缓而来,静静地流淌……在暗夜里,在隆隆奔驰的火车上,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她忽然仰起脸来,一瞬间,泪开始坠落……却原来,她是如此恋旧,如此固执———不想去杭州,也不想读大学了,她不喜欢到一个完全陌生、完全新鲜的环境里去,她越想越觉得原来的那个、过惯了的旧日世界是那么完美,纵然再过一万年那样的生活,只要有林在身边,她就永远也不会厌倦。可是,为什么偏要让她和林生生分离呢?黑暗中,她孤零零一个人,无声地流泪,气郁在胸口,她强忍住,许久,才低低地发出一声啜泣……   “你为什么要独自哭?”不曾想,黑暗中,有一个男孩的声音蓦地响起———是睡在下铺的那个男孩,他躺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可是,他不问还好,他不问她还可以强忍住,可是他一问,泪水就止也止不住地流出来,冰凉地流淌而下,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想解释,那个男孩也就没有再问什么了。可是她感觉得到,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再也没有合上。那一刻,他关切的心和她忧伤的心,彼此离得很近,相互能够听见,就那么默默地存了一丝慰藉。   小雨这才想起来,那个男孩,从上车起,就时不时地拿眼梢瞟她。和他同行的有好几个男生,显然也是上学去的。小雨和爸爸坐在那里,明知他们很想和她说话,可能是因为自尊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们相互聊着,哪个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后来,正是这个男孩,终于鼓起勇气,指了指小雨面前的报纸,问她能不能借给他看看。可那报纸不是小雨的,小雨只好指了指上铺说:“报纸是他的。”其他的男生就哄笑起来,不依不饶地打趣他。当时,他的样子很无辜,那无辜的神情,很像林,小雨不由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努力地想要捕捉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那是林的感觉啊,林……她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不想林。   天色逐渐地亮起来,已经是早晨六点了,小雨坐在车窗前,完完全全地经历了曙光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全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了,她自己也仿佛经历了一次重生。天地间一时很静很静,唯有火车“咣啷咣啷,咣啷咣啷”的声音在苍茫地回响。旅人们都还在各自的铺位里蜷着,走道里空空荡荡,满是摇摇晃晃的光影。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忽然间觉得心情好起来,泪水还糊在脸上,她却觉得被什么冥冥中的力量召唤着振作起来了———转了头望出去,就看见车窗外秋天的浩然的田野和离得很远的、疏疏落落的灰色房子,也有三三两两的农家小孩,匆匆忙忙地赶着去上学……完全是江南水乡的韵致了,和她从小生长的岭南两样了。   七点十分,当列车员推着窄窄的铁皮小推车,拖长了音调开始叫卖“早餐———稀饭———”的时候,爸爸从隔壁走了过来。他帮小雨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箱,然后穿过走道,推到车厢交接的地方等着下车。小雨也立起身来,正要跟去,身后那个男孩忽然问了一声:“你到了?”小雨就蓦地驻了足回转身来。那个男孩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里亮亮的,分明很不舍。他应该是到上海去的吧,而这一站是杭州。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想想夜里的哭泣,简直莫名其妙、恍如隔世了,而他,却用心默默地陪了她那么久。很感激他,真的很感激他。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也不问姓名,像风一样,却因了这短暂的默契,彼此铭记在了心里。   “再见。”小雨淡淡地笑了笑,这是那天,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唯一的一句话,明知,此生,是永不可能再见的了……    2. 男女生比例是7∶1的Z大学   走下迎接新生的校车,小雨和爸爸立在校前广场上。一抬眼,前面就是Z大学的校门了。爸爸说,你在这里等一下,说着,就走到马路对面去买了一份今天的报纸。秋天上午的阳光格外好,既不灼热,也不耀眼,温婉地抚在脸上,带了一丝微凉,那秋阳的质感,仿佛切开来的新鲜橙子,透明、晶亮,散发着水果的清香……小雨就立在那里等着,东瞧瞧、西看看———   有辆大红的双层巴士开过来,就停在小雨前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就只看见车后背,侧面是一点看不见的,只看见那么一个长方的车后背———满满地漆得火红,喷绘着可口可乐的巨幅海报。车门“哗啦———”一声开了,人们就一个一个地从车肚子里吐出来,恰接上海报里倾斜的可口可乐瓶口,“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的,那感觉,就好像瓶子里冒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气泡泡。   马路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人们在法国梧桐树的树影里,闲闲散散地走:年轻的妈妈牵着小孩子的手,小孩子摇摇摆摆走啊走不稳,稚气的声音拉长了在那里大声地念叨着:“哥———格———葛———各!哥———格———葛———各!”不停地念,念了很多遍,很好玩似的。然后,公交车开走了,一路地拾起满街的树影,拾起来又抛落在身后,那树影就不断不断地变幻着……   小雨立在那里,一瞬间有些恍惚,浑忘了身在何处,只看见很多的自行车从她身边流淌而过,法国梧桐树的树影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也是那么不断不断地变幻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这个秋天的星期六上午,每个人都好像很满足,慢慢悠悠的,脸上的表情那么亲切,那么日常,还以为是在哪处熟悉的街角……   连路面也似曾相识,铺地的花砖罅隙里有青青的小草钻出来,小雨正勾了头看时,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串一串的肥皂泡———浑圆的轻盈的缤纷的肥皂泡,大串小串地,随风,在她的身边飘飘游游,飘飘游游,飘游在初秋的马路上,飘游在法国梧桐树的枝叶间,飘游得到处都是,亮晶晶幻出七彩的虹影……那一刻那么神奇,恍如幻境。小雨感动得险险哭了,因为她看见,就在她前面,一个很小的女孩子正坐在她爸爸自行车后座上,在一路快乐地吹着肥皂泡,而她火红火红的小小背影,衬在她爸爸灰蓝灰蓝的魁伟背影里,只有那么小小一点点,看了就觉得心疼……   “爸爸,我好怀念小时候呀,”爸爸回来的时候,小雨忽然说,她现在已经快有爸爸那么高了,“怀念以前坐在你的自行车横档上,从很陡的陡坡顶端直冲下去的感觉。”   唉———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爸爸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呢?小时候,她可是一刻也离不开爸爸呀。一想起小时候,小雨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冬天的夜晚,窗外呜呜地刮着寒风,好像是什么人在那里哭,凄凄切切的,有些怕人。而屋子里却很温暖很安静,点着橘色的台灯,灯光暖洋洋的,爸爸就坐在床前,她就蜷在印着小梅花鹿的干净棉被里,听爸爸给她讲一个又一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那时的房间里,总有一种宁馨的、溺爱的气氛,渗进空气的颗粒里,也渗进灯光的颗粒里,又盈盈满满地飘落在各个角落里,哪里都钻到了……那种贴心贴肺的幸福感觉,永远也忘不掉。   哎———那时候,小雨想起来,那时候,当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还只有爸爸的膝盖那么高,在她小小的心里,最恐惧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明天一早醒过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却看不见爸爸。爸爸去了哪里呢?她一下子跳下床,光着脚到处找———   客厅里、卧室里、厨房里、   卫生间里……哪里都找过了,哪里也找不到。爸爸———爸爸———她哭起来,以为爸爸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走掉了,再也不要她了。爸爸———爸爸———她于是整天缠住妈妈,哭着要爸爸。妈妈说,爸爸出差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家。天哪!要过几天才能回家!那时候,她的全部生命经验才不过三四年,于她而言,一天不见爸爸就是一个世纪,一个星期不见爸爸,几乎就是永劫了。她就那么没完没了地思念爸爸,连妈妈买回来的她最爱吃的水蜜桃也不想吃了,她在桌子中间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线,说要等爸爸回来了再吃;她每天乖乖地临写三大张毛笔字,码齐了,放在床头,说要等爸爸回来了给他看;她又常常跑到阳台,站在小凳子上,张望爸爸回来的方向,并且给每一盆花洒水,对着它们说话,巴望它们在爸爸回来的那一天,一起开出好看的花……晚上,爸爸打电话回来,问她有没有听妈妈的话呀。她就一遍一遍地对着话筒说:爸爸,爸爸,你快点回来吧,快点回来吧,我好想你……爸爸要回家的那一天,她总好像失魂落魄似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不晓得做什么好,整天地,就只念叨一句话: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终于,门铃响起,她飞跑过去开门———“忽”地一下子,她就被爸爸抱起来,飞离了地面,然后,爸爸的胡茬子像纷乱的雨点一样,扎在她粉嫩粉嫩的小脸上,扎得她生疼。她就扭着小身子,笑着,尖叫着,气也喘不过来了……临了,她又急急地挣扎着落下地,直扑到爸爸的旅行箱跟前乱翻:爸爸,爸爸,这次给我带回什么礼物啊?妈妈却把她拉开了,对爸爸说,现在不要给她看,先吃饭,吃完饭再看!可是,她早等不及了,又哭又闹又撒娇,爸爸就屈服了,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红皮鞋啊,巧克力啊,还有一串玻璃彩珠子的项链……她高兴得拍了手哈哈大笑,饭又不好好吃了,身子扭来扭去,把妈妈气坏了……   是的,那时候,爸爸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再整天缠着爸爸了,爸爸去出差,她也不怎么惦念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因为长大了吗?现在,她和爸爸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就连在暑假里,她也不怎么呆在家,总是跑得无影无踪,不肯好好陪陪爸爸。爸爸爱好书法,周末在家里,总喜欢写上两三幅字,然后悬挂起来,等小雨回来一同欣赏,又很虚心地询问她的看法。可是,她总不耐烦,总有那么多的同学聚会要去,她连一分钟也不愿意多耽搁。   可是,仔细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爸爸何曾不耐烦过呢?她记得小时候,爸爸陪她看过的每一场电影:《超人》、《茜茜公主》、《最后的情感》、《绿宝石护身符》……爸爸那么认真地回答她的每一个幼稚的问题,有时候,还陪她看同一部电影好几次;她还记得小时候,爸爸教她唱过的每一首歌:《兰花草》、《一剪梅》、《梦驼铃》、《八月桂花香》……那时候,她唱歌老是走调,爸爸就一点一点地给她纠正过来;她也记得小时候,刚开始识字的她总爱逞能,总要读遍街头巷尾所有看得见的字———广告牌、店名、商标,然后才肯继续向前走,而那时,爸爸从来不曾催促过她,也从来不曾怪她浪费了他的时间,爸爸总是纵容她,宠爱她……   可是,现在,她竟和爸爸渐渐地疏离了,在她心里唯一惦念的人,不再是爸爸,而是别人———是那个名叫林沛阳的男孩,如果爸爸知道了,他会有何感想呢?想着,小雨的脸不禁微微地红了起来,歉然地挽起爸爸的手臂,并肩向Z大学的校门走过去。哎———小雨很忧伤地想,像这样和爸爸挽起手臂并肩走路的日子不会很长了吧?   就这样挽起爸爸的手臂并肩走着,离Z大学的校门起来越近,小雨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长久以来,Z大学一直是她的梦想。这个米色花岗岩砌筑的校门,很简洁也很大气,却又不失细节的典雅,它在很多的报刊杂志里出现过,也在小雨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信封上很神气地印着。想不到,如今,她真的站在这里了。一步跨进去,从此,人生就要彻底改变……   “来,小雨,”爸爸说,“你站在校门前,我给你拍一张,回家给你妈妈看。”   从小,爸爸就很热衷给小雨拍照片,而妈妈,则很热衷给小雨做新衣服。每次,到公园里去玩,小雨总是穿上妈妈亲手缝制的漂亮衣服,唱啊跳啊,爸爸就在旁边抓拍。爸爸给小雨拍了很多照片,都收在一个靛蓝色装法国曲奇饼干的大铁盒子里,一抓,就能抓出一大把。有同学来家里玩时,小雨就会把这个大铁盒子抱出来,摆在客厅的矮几上,大家随手摸出几张来看看,笑得很开心———天哪!小雨小时候好漂亮啊!怎么这么漂亮啊?比现在还要漂亮!……哎呀!好可爱!像个小公主……瞧!这一张,有明星的气质呢……   哎,爸爸……   校门前有一个很大的花坛。虽然开放的季节已经远去,可是这里的花却依然很美———一大片的红,一大片的黄,一大片的橙,一大片的紫……种种缤纷绚丽的花,仿佛从哪里流淌而来的溪水,各色溪水交融互渗流遍了花坛,拥拥攘攘地,盈盈满满地,艳丽而喜气。   “来,”爸爸说,“笑一下!”小雨就笑了,就立在那个很大的花坛后面,笑得灿烂。    3. 摇荡着两只空袖管的男孩   想象林会蓦地在校园里出现,那么面对面恰好地遇上……既然林可能在这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为什么林就不可以恰好出现在这里?———如果她和林真的“心有灵犀”。   和爸爸并肩在校园里慢慢地走,小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找寻林———看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他们拖着旅行箱、背着斜挎包匆匆而过,很熟练很有目的性的样子———他们之中会有林吗?刹那间,想要见到林的心,微微地颤栗起来,那么满满地张皇而起,横亘在胸口,堵得她几乎就要窒息了……可是,再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要找寻林的好———她自己迷信地以为,越是找寻林就越是看不见林。因为从来,都是在她一疏神的瞬间,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林才会忽然降临在她身边。那样的邂逅,因了心不在焉,因了毫无准备,所以才猝不及防,美丽无比……   这校园好美———到处都是草坪、树荫和花影。红砖砌筑的老教学楼,半掩在爬了满墙的常春藤叶子里,浸沐在初秋清泠泠的阳光下,红得格外娇艳,欲燃欲流……好喜欢它古旧的味道,还有那些青青的落叶未扫的石凳,植物茎须一样卷曲缠绕的铸铁栏杆,络满枯藤的科林斯石柱……还有巴洛克式花园的巨型石盆和喷水池,还有生满厚厚浮萍的校湖,还有湖里不沉的石头船……   这校园好静———巨大的无边的安静与平和。不是没有声音,可是那么多的声音,甫一发出,就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吸走了,完全消融在这样巨大的安静与平和里面,一如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进茫茫无边的金色大海里,那么微不足道,刹那间渺无踪影……   这校园好大———大而空旷,自成一个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包容了各式各样的内容:书店、超市、银行、邮局、服饰店、干洗店、鲜花礼品店、文印社、发廊、浴室、修车棚、   医院……样样齐全了。长年累月生活在里面,不必走出校门,也不会觉得闷,也可以很方便很丰富了……   走过邵体馆的时候,看见墙上正贴着最新的大幅电影海报,爸爸就说:“逢了周末,你可以来这里看看电影。”走过学生活动中心的时候,爸爸又说:“瞧!这里的内容好多,可以跳舞,可以上网,也可以看话剧……”走过足球场旁边的溜冰场时,爸爸又说:“还可以进去滑滑旱冰嘛……”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来了。小路两边,尽是浓浓密密的桂花树。正是桂花初放的时节,细细碎碎的桂花,被风一吹,簌簌地落下来,兜头兜脑地落下来,落得到处都是———落在青石板路面的凹痕里,厚厚地积起来,金灿灿的,是那种成熟透了的纯粹的金色。而空气里桂花的香气,被九月的阳光蒸着,稠密的,白茫茫的,像雾一样,含在口里,蜜汁糖藕似的,咬一口,很清凉,满嘴流溢的甜香……忽然就觉得饿了。   “肚子饿得不行了,”而爸爸恰在此时说,“得找个食堂吃早餐了。“正说着,一个身穿蓝白运动衫、高高瘦瘦、黑黑帅帅的男孩,迎面跑了过来,他把两只手握成拳头缩到了衣袖里,一边跑着,一边很好玩似的摇荡着两只空袖管。   “同学!”爸爸就叫他。那男孩一下子站住了,脸朝着爸爸,眼睛却看向了小雨。他那么大胆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雨看,毫无顾忌的。在这所理工科大学里,男女生的比例是7∶1,女生本来就凤毛麟角,又何况是这样漂亮的女生———那么俏生生婷婷玉立地站在眼前,一身淡淡玫瑰色的水纹长裙,透明的水晶凉鞋,前额勒了一根和裙子同样质地同样颜色的丝带,绕到后面去,编进了发辫里,长长的尾就那么随性地拖着,在小风里微微地飘———她看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请问食堂怎么走?”爸爸问那男孩。那男孩却一味定定地看着小雨,竟浑没听见爸爸的问话。小雨被他这样无理地看得微微恼起来,不由白了他一眼,抿起小嘴,勾了一抹浅笑,笑得很嘲讽。   “嗳———”那男孩忽然直直地问到小雨脸上来,挺霸道挺无赖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小雨气得反笑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爸爸的问话呢。”   “哦,”他恍然醒过来似的,“不好意思,”一边说着,一边搔搔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健康的牙齿,转向爸爸,“我们学校有六个食堂,一直往前走,走到底,左转弯就有一个。”   “那么多谢了。”小雨说着,就挽起爸爸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就向前走。   “嗳———”那男孩子从后面追上来,挡住了他们的路,誓不罢休的样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哦,”小雨凝起眼珠子,一脸的严肃认真,“其实,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而且,我已经读大四了,肯定比你大多了。”   “啊?!不会吧?”那男孩子吃惊得眉毛飞进了头发根里,下巴颏都快掉下来了,“你看起来就像刚进校的新生呀。”可是,他竟然完全信了小雨,悻悻地掉了头,自顾自地走掉了……直等他去得很远了,小雨这才转过脸来看了看爸爸,吐了吐舌头,耸了耸双肩,“嗤”地笑出声来。    4. 使地球转速减慢的男孩   前面有一个男生,两只手一边三个,拎了六只塑料热水瓶。那些热水瓶簇拥在他身边,挤挤挨挨的,他则像天平一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有开水从瓶口顺着瓶身流淌下来,凝聚在底盘上,滴滴嗒嗒滴落下来,一路走着,一路滴着……他的右边,伴着一个窈窕的女孩子,手里捧着两只空饭碗,像欢快的雀儿一样,踩着弹簧似的、一跳一跳地走着,两个人亲密地说着什么,慢慢地走上宽宽的室外楼梯,走进二楼的食堂里去了……   小雨和爸爸并肩走在后面,仰了头,远远地看见了,不由得心中唏嘘感叹:唉———有男朋友的女孩真是幸福呢。刹那间,小雨又恍然想起林来了。如果有一天,她和林也能像这样子走着———林为她拎着热水瓶,她为林拿着空饭碗,两个人闲闲地走着,一起走进食堂去吃饭———哎,那么平凡的幸福,多好啊。可是,她又怎么舍得让林一个人拎六只热水瓶呢?那样子,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总觉得很可怜。她怎么舍得折断天使的翅膀,让他在人间这么累累赘赘地走着呢?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么英俊,那么帅气的林,拎着那么多累赘的热水瓶走路的样子———天!如果有一天,她遇见这样平庸这样世俗的林,她还会真的喜欢林吗?   食堂里人不多,空空荡荡的,这会子是八点半,已过了早餐时间了。阳光从大片大片澄澈的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落在一排一排色彩鲜艳的塑料桌椅间,窗明几净,空气里有一股很清爽很明快的味道。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各处,一边吃饭,一边仰了头,看悬挂在桌子上方的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哪个日本流行歌手的MTV:歌声绵渺、苍凉、沙哑而疲惫,不晓得在唱些什么,只看见银幕上,女孩被荆棘划伤的脸,苍白,木然,一缕半透明的薄纱,在眉目间,在风里,忧伤地飘,飘,飘……还有女孩飞扬的发,还有痛楚的泪水,潸然而下……   “爸爸,”小雨看见靠墙有一整排的玻璃窗口,只有一个还开着,就说,“你先坐下来歇一会子,我过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说着,就跑到那个唯一还开着的窗口前,东张西望。里面有一个穿白布工作服的中年女人,还有小笼包、芝麻球、千层饼、鸡蛋饼、油条、煎糕什么的,都摆在一只一只的大铁托盘里,还有两大铁桶热气腾腾的稀粥和豆浆,一袋一袋零散卖的甜牛奶……   “你要什么?”那个中年女人冷冷地问小雨。   “嗯———”小雨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进学生食堂,所以看见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很好玩似的,又因为自己也有资格能在这里吃饭,竟忽然觉得自豪无比。一时,看见什么都觉得很好吃,竟不晓得买什么好了,沉吟了半天,才说,“要两块千层饼……啊不,还是要菜包吧,啊不,还是要鸡蛋饼,嗯———还要……两袋甜牛奶。”   那女人就绷着脸,很不耐烦地白了小雨一眼:“想清楚了,到底要什么?”   “嗯———”小雨抱歉地笑笑,“要两只鸡蛋饼和两袋甜牛奶。”   那女人就拿起大铁夹子,夹了两只鸡蛋饼塞进薄薄的塑料袋里,递给小雨,又说:“牛奶和吸管自己拿。”   “谢谢,”小雨一边接过热乎乎的塑料袋,一边问,“多少钱?”   “五块钱。”   小雨就找出一张五元的纸币放在窗口上,转了身正要走……   “嗳嗳嗳嗳……”身后,那女人忽然大叫起来,“回来回来!”   “怎么?”小雨愕然地立在那里。   “我们不收现金,”那女人没好气地说,“你的饭卡呢?”   “什么……什么……饭卡啊?”小雨可怜巴巴地问。   “你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那女人越发气势汹汹了。   “是的啊。”小雨小小声地说。   “那你的饭卡呢?”那神气就好像小雨在说谎。   “我……我不知道什么饭卡,我……我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小雨羞得满脸绯红绯红,好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被大人捉住了似的。   “那我不能卖给你东西。”那女人说,“你得凭证件到电脑部去办一张饭卡,然后才能来这里吃饭。”   “可是……”小雨正犹豫着,感觉到一个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就立在她身后。   “你把东西放下!”那女人疾言厉色地说,“快点让开!别挡在窗口,别人还要买东西呢。”   那么凶!为什么那么凶?我真的那么惹人讨厌吗?小雨心里觉得很委屈,就把手里那只塑料袋往窗口里重重一顿,愤愤地转了身就走,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一边走着,一边听见身后那个女人在问:“你要什么?”声音居然很柔和了,又听见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说:“给我三只鸡蛋饼,三包甜牛奶……分开装……”   小雨勾了头,撅了嘴,正愤愤地走。“Hi———”她听见有人叫她,就停下脚步,抿了抿嘴,倔强地侧过脸去看时,却见两只鸡蛋饼和两袋甜牛奶直递到她眼前。“你拿着吧。”是刚才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很久没有听见这么好听的声音了,好像———好像———林的声音,小雨的眼睛不禁越睁越大,心也紧张得怦怦怦怦地跳得厉害,半天,才缓缓地仰起脸来……   那一刻是神秘的。小雨恍然觉得地球的转速在减慢———并且带来了趔趄之感。她缓缓地仰起脸来,看见了眼前的他,一瞬间,她以为就是林,头有一点晕了……可是,她还是失望了,她知道,那不是林,虽然她从来没有看清林,可是她仍然知道,那不是林。   那个感觉很像林的男孩子,就立在她的眼前,勾了头,眼帘低垂,淡水色的双唇没有一丝形变地并拢着,很平静,很坦然。他立在那里,见小雨怔怔地只是望着他出神,就挑了眉,脸上带了一丝微微好笑的神情,一把拉过小雨的手,把那些东西塞在她手里,然后,转了身就走。   “嗳———等一下。”半天,小雨才醒过来似的,莫名有一种被他很优越又很嘲讽地笑了的感觉,心里就有气,她是骄傲的人,不情愿接受别人的施舍,“我付现金给你吧。”   “不必了。”他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了小雨立在那里,撅了小嘴,很枉然很迟疑地眨了眨眼睛,可是,他却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5. 性格各异的女孩们   终于立在15舍310寝室的门前了。小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她将在这间寝室里一住就是五年(别的系是四年,建筑系却是五年)。不晓得和她同一寝室的室友会是些什么性子的人?想着,她撩起那块四四方方、素色暗花的布门帘,微一迟疑,轻轻地叩响:“笃笃笃———笃笃笃———”   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应门。这长长的走廊,静悄悄的,每个寝室的门都关得紧紧的,所以很闷,又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从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子里,远远地透进来一点光和风,还有窗外老槐树的绿叶和落影……   “吱———”的一声响,却是对面311寝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下颏尖尖、容貌姣好的女孩子。她转着眼睛看了看小雨,然后很程式化很准确地咧开嘴,向着小雨无比灿烂地露齿一笑,笑得过于甜过于媚了,大有迎合讨好的嫌疑。然后,她举起手里拿的一根细长竹竿的衣服叉子,去挑晾在头顶的一件睡衣。   这边,310的门忽然“霍”地一下拉开了,这么快、这么猛,出人意料,倒吓了小雨一跳。   立在门边的那个女孩子,刚刚洗了头,头发还是湿的,歪了脖子夹住电话听筒,一边风风火火地拉开门,一边微嗔微怒地向着电话里撒娇:“你现在在哪里嘛……”却连眼皮也没有撩起来看一看小雨,湿发像瀑布一样撒落下来遮了半张脸。   房间里另外两个女生,并排坐在电脑桌前面,一边抱着饭碗机械地往嘴里扒饭,一边很投入地在看DVD。这会子齐刷刷扭过脸来扫了小雨一眼,又齐刷刷扭回去,仍旧看她们的片子。   这是一间朝北的寝室,外面正是阳光很足的晌午,可是,这屋子里却昏昏沉沉,阴阴凉凉,不见一丝阳光。小雨就默默地踱进房间里来,这个中午,大家好像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谁也没空搭理她。小雨就微微地撅了小嘴,想说点什么“Hi———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名叫桑小雨,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可是,又觉得太没意思,太像日剧的风格了。于是就那么默默地立在那里,目光不由自主地游移,将屋子里的情景,一一看了个仔细。   东边靠窗的那张床,纯黑底色的床单上,大朵大朵色彩浓艳的热带野花竞相茂长,开得热烈而且疯狂,有一种火辣辣、与生俱来的野味儿。床头横一把红棉牌木吉他———暗沉沉的枣红色木纹肌理,从粗到细六根琴弦,挂在那里,无端就令人浮想联翩。桌子上摆着的金属相框里,一个嘴唇厚厚皮肤黑黑眼睛深深颧骨高高的女孩子,骑在一个男孩子的肩上,那男孩子两手捉住了她的两只脚踝,一脸的憨厚相,她在上面笑得一张嘴占去了半张脸,那样子又狂野又任性,背景则是漫漫的黄沙,和沙漠里独有的浩渺苍茫的蓝天……真张扬啊,小雨想,这个……大概就是立在门边打电话的那位吧?   西边靠窗的那张床,铺着素馨黄色小碎花的床单,床头一只大大的绒毛玩具熊,一看就是一个温柔、旖旎、精致的小女生的床。桌子上摆的东西,也是那么十足的女孩气:漂亮宝贝蘑菇灯啊、Hello Kitty小闹钟啊、史努比笔筒啊、紫色薰衣草果冻蜡烛啊……嗯,小雨就猜,十有八九是那边那个长了一张可爱娃娃脸的女孩,头上还梳了六条小辫子,每条小辫子上,一段一段地扎了好多红、黄、蓝、绿、橙各种颜色的橡皮圈,很娇俏的一个   美少女……   东边靠墙的那张床,铺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蓝白方格床单。床上和桌上全都空空如也,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清清爽爽、简洁明白,想来,它的主人准是个率直、有主见、又很独立的女孩。嗯,就是那边那个短发、大眼的女孩吧,眉清目秀,像极了酷酷的男孩子……   唯有西边靠墙的这张床,好像还没有人,不知是不是剩给她的呢?可是那床上、桌上全都堆满了东西,旅行箱啊、书啊、饭盒啊、饼干啊、快食面啊、卫生纸啊……乱糟糟的。小雨不由无奈地抿了抿嘴,眼睛瞟起来,又去看对面那个四层的搁物架———东西最少,摆得最整齐的那一层,准是那个短发女孩的;至于中间的那一层嘛,洗面奶、收敛水、日霜、晚霜、护手霜、润唇膏、洗发水、护发素一样不少的,大概是那个爱美的小女生的;最上面的那一层,摆了好多欧美流行音乐的CD,小雨就猜是那个很野的女孩子的……临了,再看看挂在门背后的毛巾,壁橱里隐约瞥见的衣服,脸盆架上的脸盆,鞋架上的鞋子……居然也都样样个性鲜明,这个是谁的,那个又是谁的……小雨就在心里暗自揣摩着,自己觉得很好玩。   小雨就那么立在那里,一声不响地东瞧西看,自得其乐,却把其他三个女生惊诧坏了。这会子,她们电话也不打了,影碟也不看了,全都转过头来定定地注视小雨。   “麻烦你说句话呀,”那个短发女孩蹙了蹙眉,“你到底找谁啊?”   “我不找谁啊,”小雨不由淡淡笑了,“他们安排我住在这里。”   地球的转速好像忽然停了一拍,“啊———”那个短发女孩半天才恍然明白了似的大叫起来,“你就是桑小雨?”   “是啊———”原来这个短发女孩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小雨一下子觉得很亲切,刹那间,她就喜欢上了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圆,”短发女孩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都住了一个多星期了。”然后,她又指了那个野野的女孩子说,“她叫周茗华,”指了那个爱美的小女生说,“她叫胡小婵。”   “啊———你们好!”小雨一一点了点头,“阿圆、茗华、小婵,你们好!我是从福州来的。”说时,扬了扬眉,嘴角勾起来,笑得很不好意思似的。哎———她永远都是这样子,永远也不改那么淡淡疏离又青涩的样子。   “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呢,”茗华懒洋洋地耸了耸肩,“昨晚我们还在猜,你准是考了托福,出国   留学去了。啊———那这间寝室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住了,那多……”她本来想说:“那多爽啊!”一时发觉说漏了嘴,就把最后“爽啊”两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一边吐了吐舌头,笑得鬼里鬼气的。   “你倒想得美,”阿圆白了茗华一眼,“宿管处的人是吃素的吗?他们会让这里白白空一个床位?哼,如果小雨真的不来,他们还不会安排别的人住进来啊?”   “嗯?怎么回事?”小雨不由一脸的疑惑,“今天不是报道的最后一天吗?我不算来晚了呀。”   “天!你可真是逍遥得很呐———报道的最后一天才来!”阿圆摇了摇头,眯细了眼看着小雨,觉得她无可救药的样子,“那还不晚怎么算晚啊?心眼尖的人,老早就来了,拼命巴结宿管处的人,四处活动找关系,好调换一间朝南的寝室,再去占一个靠窗的床位———你要知道,这一住,可就是五年呐!”   当初,还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有很多同学也都劝小雨早点动身。可是小雨总是推说行李没有收拾好,要晚一点再走。其实,她是舍不得离开福州,骨子里,她还存了一丝幻想,以为只要呆在福州,哪怕多逗留一天,也许———就会在哪里不经意地遇见林。   “哼!别提了!”茗华火冒冒地说,“提起那么有手腕的女人,我就生气!简直就是310的叛徒!”   “就是嘛———那么有手腕的女人!损人利己———恶心人哦!”小婵慢悠悠道,一边轻蔑地撇了撇小嘴……临了,忽然两眼放光,兴奋地一把拉起小雨的手,直嚷起来,“啊———对了!小雨,你应该去找她讲道理!我们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她……她是谁啊?”小雨越发地莫名其妙了。   “水玲珑啊!”小婵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她调换了你的寝室耶!”   “你真的好惨呐!”阿圆说着,立起身来,双手重重地落在小雨的肩上,摇着头很怜悯地说,“你本来被安排在311,如果你早点来就好了。现在只好跟我们一块住北屋了。”   “这个女人真阴险呐———”小婵又说,“背着我们三个人,偷偷去和宿管处的人说你这么晚还没有来,肯定是不会来了。私下里递条子、找关系、托人情……活动了很长时间,软磨硬泡,终于批准她和你调换寝室了,喏———昨天一早,就高高兴兴搬到对面去了。”   “当初,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说,她跟我们是最贴心的好朋友呢,说我们几个应该团结起来去向宿管处申请,要求整个寝室搬到南边去。”茗华显出十分厌恶的样子,“哼!事到临头,还不是把我们三个一脚踢开了?”   “表面上,笑得一朵花似的,还以为她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和你很亲热很要好似的,处处替你着想。这种女人———”阿圆吹了一口气,“最有心计了!”   “所以,我说嘛,小雨应该去向宿管处反映,坚决要求调换回来!”小婵继续怂恿道,“不然,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少来!让我再跟那个女人同屋,还不如杀了我算了!”阿圆冷笑道,“再说,这种事情,已经打过报告了,人家又有关系,你想再换过来,有那么容易吗?何况,呵呵———”阿圆忽然暧昧地展颜一笑,“把小雨换走,我也舍不得啊……”   “就是啊———我喜欢小雨!”茗华说。   “我也喜欢。”小婵也说。   “我也喜欢你们啊,”大家对她这么好,害得小雨不好意思起来了,“我也喜欢住在这里,哪里也不想换了。”   “就是嘛,小雨多肝胆啊。”小婵就眯眯地笑了说,“如果是我,我也不换。建筑系只有五个女生嘛,四个人一间寝室,我肯定要跟自己的同学一起住,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去跟别的系的女生住,我死也不干,哪怕住在南边。小雨———哦?”   “那,说好了!就是这样———”阿圆拍了拍手,让大家都注意过来,俨然黑社会大哥的样子,“咱们四个女生要团结起来,以后无论水玲珑跟谁说话,都别理她,让她一个人算计去!哼……”   正说着,“笃笃笃———”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阿圆喊,“门没锁!”   停了一停,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小雨刚才在走廊里看见的那个下颏尖尖、容貌姣好的女孩走了进来,脸上依旧讨好地媚笑着:“嗨,原来大家都在啊……”屋子里的气氛刹那间变得很僵硬———茗华一下子把头扭了开去,阿圆和小婵又坐回到电脑桌前面,一边扒饭一边看碟子。一瞬间,小雨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孩是谁。   “看什么片子呢?”水玲珑就径直走上前去,往显示器上瞧。没有人理睬她,她独自立着看了一会子,只得自己把话接下去说了:“哦———是《燕尾蝶》吧?这片子很好看,我以前看过的。”说时,她就很亲热地玩起了阿圆的短发,把那些发丝撩起来,再一根一根地慢慢往下放,很好玩似的。可是,阿圆却猛地甩了甩头,故意把玲珑的手甩开去了。   玲珑就一个人立在那里,很尴尬很委屈似的,明知人家心里烦她,却又腻在那里不肯走,一双灵活的眼珠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找寻打破僵局的机会,一眼看见小雨了,刚要开口说点什么。   “小雨,”阿圆就抢在头里喊,“来,坐到我这里来……”说着就从桌肚里拖出一把椅子,拍了拍椅面,“来跟我们一块看碟嘛。”   “好啊。”小雨一边很高兴地应着,一边走过来……   “原来,你就是小雨?”玲珑霍地转过身,巴巴地迎上前来,“太好了啊!你终于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亲亲热热拉住小雨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小雨,“啧啧啧啧———真是个古典美女!刚才在走廊里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好眼熟,真的好像林黛玉呢,又像小龙女,哎呀呀———当时我就想,我们Z大学怎么会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   “废话!”阿圆冷笑一声打断她,“小雨当然漂亮了,小雨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了———不仅漂亮而且还很善良很可爱,简直是太完美了。”   玲珑立在那里,脸色不由自主地变了,一脸的媚笑瞬间就僵在脸上了,她一向以为世界上只有她最美,看见其他漂亮女孩,口里虽然溢美之辞不断,可是,心里却从来不肯认输的。今天看见小雨这样漂亮,心里本来就颇为不快,再听阿圆这么一说,显然把她也包括进那“见过的”女孩子之列了,脸色就管不住地一暗。   “哎呀呀———阿圆!你可伤了人家的心了。”茗华眼尖,什么都看在眼里了,不由嚷起来,一针见血地奚落道,“看见别人比她漂亮一百倍,人家心里正酸溜溜的,可不是滋味呢!”   “小雨,好姑娘,别听她们的!”玲珑瞟了一眼,媚笑又回来了,“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误———会?!”阿圆、茗华和小婵齐声嚷起来了。   “小雨———你听我说嘛,”玲珑攥起小雨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又轻轻地按在胸前,那么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我有风湿性关节炎,身体一直都不好,医生说我必须住朝南的房间,所以……”说着,就那么可怜兮兮地撅起小嘴,眼巴巴地直望着小雨。   “这样啊,”小雨被她这样攥着手,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就勉强笑笑说,“我无所谓的,调换就调换好啦。”   “那么,你不怪我了?”玲珑喜笑颜开。   “嗯。”小雨就点了点头。   “那———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好姐妹吧!”玲珑不停地摇着小雨的手,满眼热切地凝望着她,“小雨,好不好?好不好嘛?”   小雨只一味地沉吟着不回答。   “小雨,不要理她!”阿圆就在身后喊,“什么‘风湿性关节炎’?鬼才信呢!”   “阿圆!你不要这样子嘛!”玲珑顿足道,“我到底怎么了嘛?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抛弃我了呢?”   “到底是谁抛弃谁啊?真是……”小婵不由冷笑一声。   “我……我……我可是一心一意记挂着你们呀!”玲珑说着,从斜挎包里掏出几张碟来,一张一张在桌面上排开来,“今天,我来,就是想把这些拿给你们的。知道你们想这些碟想了很久了,可是市场上根本没货,还不是亏了我,牢牢记在心里面,托了我在上海的表哥,才千辛万苦淘了来。”   阿圆就不吱声了。因为她看到里面有一张《杀手风雷》,是她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过的,印象很深,她很爱那个男主角。阿圆觉得自己,就是在他的影子里长大的———曾经无数次偷偷地画他;还买了很多他的明星贴纸,并且秘密地收藏关于他的每一条消息;她甚至自觉不自觉地模仿他,模仿他眯起眼来笑的样子,扬眉的样子,歪嘴的样子……如今,十几年了,剧情早已淡忘,可是,一想起那个人的眼神,她还是忍不住面红心跳———哎,好想,能再看一遍,好想,能再回味当年的那种感觉……   原来,有天晚上,熄了灯,四个人躺在床上闲来无事,就开始聊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啊电视剧啊什么的,聊那些曾经喜欢过的艺人……这个问:“你们小时候看过《仙侣奇缘》吗?那里面的石生长得好英俊啊……怀念哦。”那个又问:“谁看过《太阳浴血记》啊?那里面的格利高里·派克,真是太酷太帅了,坏坏地笑起来的样子,迷死人了。”那天晚上,把十几年前的记忆都翻出来了,很温暖的旧旧的感觉。   原本以为,说过也就忘记了。不曾想,玲珑竟会这么有心,把大家随口说说的痴话都记住了,这会子,竟真的把这些老片子都淘了来……那些曾经最难忘的片子啊,谁不想再看一次,再感动一回呢?———大家不由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了。   “你们慢慢看哦,我先走了……”玲珑说着,勾了头就走,很受伤害的样子。   “这个女人真厉害呀……”阿圆摇了头,咋舌不止。   “管她呢,”茗华说,“现在她心虚嘛,才这么拼命巴结咱们。不过,也真难为了她,我想看这部《孤星剑》都快想疯了……”    6. 螺蛳壳里的小小螺蛳   晚上十点钟不到,大家都躲到床上去了———把挂在床前的花布帘子一拉,三面围合起来,就成了一间私密的小房间。躲在里面,再捻亮夹在铁床柱子上的小台灯,就可以美美地看书、听音乐、换衣服了。   今天下午,爸爸帮小雨把托运的行李搬进寝室时,阿圆她们已经把小雨的床位腾出来了。爸爸就和小雨一起擦洗桌椅床板,铺床单。又在靠床的墙面上糊上白纸,钉上一个简易小书架。然后,把带来的衣服从旅行箱里一件一件拿出来,挂到壁橱里去……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安顿下来了。   现在,小雨歪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床头宁馨的橘黄灯光里,看着她自己的小窝———床单是粉红色的纯棉布,上面绘着翩翩飘飞的洁白的小鹤,很清雅,很空灵。小书橱里,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书:《红楼梦》、《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枕草子》、《林中水滴》、《飘》、《陈子奋白描花卉册》……都是她最钟爱的书,一刻也不能离的,还有那些班得瑞的CD,还有《神秘园》。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石膏头像,就是那个美丽的卡蜜儿·克劳岱———罗丹的情人———低头沉思的头像,暑假里买的,练习画素描来着。小雨太喜欢卡蜜儿了,本来爸爸说石膏像很容易碎的,可是小雨一定要,于是裹在毛毯里带了来。属于她的那一层搁物架里,放着她的黑色粗陶碗,那是爸爸在小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奖励给她的。她想要这样一只大碗已经想了很久了———纯黑的底子里,洒满了闪闪烁烁细细小小的七色星粒,碎水晶一样散发出神秘幻美的光。碗底里还有一张焦黄的树叶,油亮而且鲜活。如果碗里盛上水,你就会感觉那树叶仿佛从碗底里直飘上来,飘到了水面上,悠悠忽忽、晃晃荡荡的,很神奇———可那树叶并不是画上去的,爸爸说,那是一张真的树叶,放在挂好釉的碗里,火烧之后,树叶的轮廓、叶脉,以及叶面上的小孔,就那么幻影似的细细密密留在碗底里了……小雨太爱这只碗了。今天傍晚,她就是拿着这只碗,和阿圆她们一起在食堂里吃的晚饭。这碗实在太美丽太独特了,引得周围的人全都张大了眼睛迷惑地看。小雨就告诉阿圆,这只碗是活物,它会呼吸———会呼吸的碗,总是能让食物保持新鲜。   小雨就这么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的小窝出神———这真是一个舒适温暖的小窝。“哎呀———爸爸,”她想起下午和爸爸说过的话,“我觉得我现在变成螺蛳壳里的一只小小螺蛳了。”   正想着,电话铃响了。“是我的!”茗华钻出布帘来,光着脚趿拉着拖鞋跑到门边,一把抓住了听筒:“喂?……就知道是你,干吗现在才打来?……”   茗华在电话里讲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多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完似的……小雨看见阿圆和小婵床帘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捻灭了,她也想睡了。就也关了灯,盖好毛毯。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茗华的声音,在黑暗里,很清晰地穿行。阿圆她们也许早已习惯了,这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小雨不行,小雨本来就睡得很浅。以前,在家里,有自己一间安静的卧室,倘且常常失眠。如今,打电话的人就近在咫尺———说着,笑着,可让她怎么睡得着呢?于是,她不禁忧伤地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又不好意思提出抗议,就只好在毛毯里默默地盼望茗华早点结束了。可是,茗华连一点结束的意思也没有,说着说着似乎没话说了,“哎呀”地一声又想起了一点什么,永远那么兴奋,永远那么没有尽头似的……   小雨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弄得“咯吱咯吱”直响,心里巴望茗华能够分一下心,注意到有人被她吵得睡不着觉呢!   可是,小雨又哪里晓得茗华的心事呢?她和电话那边的他,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兜圈子,心里想着同一件事,却总也不说那顶要紧的话。那顶要紧的话,今晚如果不听见,是怎么也不会甘心的。再说下去,茗华忽然之间脸红了,挑了眉,怔怔地立了半晌,听着那边的他说话……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就握着听筒走到了外面走廊里,把门关上了,但关不严,那电话线就那么硌在门缝里,很可怜的样子。茗华立在走廊里,默默地听着那边支支吾吾的话,心里很急,就把头靠在了墙上,又不知过了多久,站得很累了,就慢慢地依了墙,滑下身子去,蹲在那里,依旧很不舍……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小雨却还圆睁着眼睛。毛毯太薄了,她觉得很冷。原来,初秋的杭州,温差这样大,太阳一落,气温就骤然下降十几度。到了后半夜,这间朝北的寝室就越发阴冷了。小雨哆哆嗦嗦地蜷在毛毯里,手脚冰冷,只是一味地想,明天要去买被子……对了,明天还要去买两个热水瓶,不然,老是用阿圆的开水,多不好意思。还有,别忘了买一排不锈钢的挂衣钩,钉在床头的木条上,一下子可以挂七八件的那一种……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天地间正下着苍茫的雪,她看见一个女孩,走在有白海鸥栏杆的楼梯上,一个男孩走在她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就走在她的身边……咦?小雨恍惚在想,那个女孩不是我吗?就是我啊……可是,那个男孩是谁?是林吗?……   睡梦中,她忽然一脚踏空,直直地,从楼梯上坠落下来……这一落,她不由浑身一抖,就醒了。醒过来,却发现天还是黑的。很久很久,她怔在那里……   她晓得那是林,她总也忘不了林……可是,林现在在哪里呢?林也会梦见她吗?她拼命地想再睡着,想再接续上刚才的那个梦,可是,没有,没有,没有,哪里也没有林……    7. 远走高飞的蒲公英   “嘟———嘟———嘟———”第二天一早,寝室里的呼机蓦地响起的时候,小雨还蜷在毛毯里,正睡得迷迷糊糊云里雾里的,泪水还糊在脸上……“嘟———嘟———嘟———”呼机的声音尖利且刺耳,小雨猜,那准是爸爸。   昨天说好的,今天六点半就起床,然后,和爸爸在外面玩一天,傍晚,爸爸就要坐火车回福州去了。想着,小雨再也不敢恋床,一下子坐起身来,跳着脚跑到呼机跟前,拿起听筒,生怕影响了别人休息,小小声地:“喂?……好的,爸———我就来了……”   等小雨梳洗完毕,穿好了衣服走下楼来,爸爸已经立在楼下的黑板报前看了半个多小时了。“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爸爸看看小雨,见她眼圈黑黑、一脸倦容,不禁心疼地问。   “还好啊,我挺习惯的。”小雨笑笑,不愿爸爸担心。   “晚上好冷啊,”爸爸指了指小黑板上的   天气预报,原来,昨天的气温是摄氏12到29度,怪不得呢,“我在招待所里都冻醒了。你怎么样?”   “我么,我梦见下雪了……”小雨咬了下唇,刹那间,想起了那个梦……   大多数夜里做过的梦,醒过来就忘记了,只有那些正在做着的梦忽然间被惊醒,才会记得清晰吧———特别是那些有关林的梦……   父女两个一路闲闲地说着话,从15舍走出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红红的,圆圆的,就含在冷杉树的树枝上,那么温和,那么沉静。好喜欢这时节的阳光,新鲜的干净的橙红色,有着红酒流溢的质感,却没有那样浓酽得要将人袭倒的力度———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哎,满口都是香茗的清凉与隽永……   “爸爸,我带你去一食堂吃早餐吧。”小雨说,她忽然记起昨天早晨的事来———那个女人!哎———那个女人为什么那么凶?想想就觉得委屈,哼!大不了,她再也不踏进二食堂了。想着,小雨就挽起爸爸的手臂,很逞能似的,走上上山的石板小路,好像她早已走惯了一样。石板小路两边,尽是青翠的小树林,树色森森的,很阴凉。路面上,满是从树上落下来的小红果子,一地很鲜艳的红色,点点绣在青灰的路面上,那种青与红的映衬,色调美丽无比。   “瞧!爸爸,这张就是饭卡了!”小雨说着,两只细长手指夹着一张卡片,在爸爸眼前晃了晃,那是一张深蓝色描着金色龙纹的卡片,“这个———是镭射卡,放在钱包里不用拿出来也能用呢,很神奇吧?”说时,将那张卡片在刷卡机上一搁,电子显示器立刻就跳出余额:300.00,正是昨天刚存进去的数目。   小雨要这个,要那个,就怕出去玩会饿,所以要了一堆点心。临了,服务员手指飞舞,按了个8.5,显示器上的余额就成了291.50了。“瞧!这多方便多卫生啊!“小雨很兴奋地向爸爸炫耀着,她今天是第一次使用饭卡,所以觉得特别新鲜,“爸爸回家要跟妈妈好好描述哦……”   西湖边的星期天早晨,人们悠哉游哉。有人在晨跑,有人在压腿,有人穿着旱冰鞋,从你身后来,与你擦肩而过,“飕———”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还有人在放风筝,是那种小小的彩蝶风筝,比真蝴蝶只大一点点,闪闪烁烁地,一簇一簇地,在蓝天里飘飘地飞……   “哎呀,爸爸,你快看———”小雨和爸爸还没走在白堤上时,远远地就看见路面上好像写有字,斗大的草字———有的还很湿,有的半干了,有的被路人的脚印踏损了……可是还认得出这个是“风”字,那个是“江”字……抬起眼来看时,这样的草字密密麻麻,铺满路面,竟绵延出去好远……奇怪,怎么会有字呢?小雨和爸爸就顺着那些字好奇地往前走,转过一个弯,才看见一个老人,一手握着一管一米多长的巨大毛笔,一手拎着一只小水桶,那桶里盛的就是这西湖之水吧?毛笔蘸了西湖水,然后在这白堤上写诗,一路走,一路写———呀,气魄真大呀!那些新写上去的字,湿淋淋水汪汪的,在早晨的阳光里,亮晶晶地闪烁,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风干了……   “这个锻炼的办法好!”爸爸忍不住羡慕说,“又练笔力又炼体力,又省纸又省墨,啊……我一定要拍一张!等过两年退休了,也要试一试。”   “干吗要等退休?”小雨就说,“福州不是也有西湖吗?咱们家离西湖又近,爸爸每天早晨都可以去西湖边练书法呀……”   说着话,就走到了游船码头。正好,船来了。小雨和爸爸就跟着人们登船,是一条很大很高的木船。不喜欢坐在船舱里,就站在船尾,迎了风,趴在栏杆上,看船尾翻翻滚滚涌起的白色浪花……   “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妈妈一前一后地在白堤上走……那时候,我就像一个十足的傻小子,手忙脚乱,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又不敢看她,手心里全是汗……哎,那感觉就像是昨天……”爸爸回忆起往事,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那笑容里却有些忧伤和凄凉的味道了,“转眼二十年过去了,爸爸妈妈怎么能不老呢?小雨都这么大了,要离开爸爸妈妈了。”   “不!爸爸,我不要长大,我不要离开你们!”小雨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急得差一点哭出来,“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我想回家了,我想妈妈了,哦,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想永远陪在爸妈身边。”   “小孩子气!”爸爸不由温和地笑了,这会子,父女两个正走在陡斜的山间小径上。小径两边开满花的草丛里,秋蒲公英的绒球那么洁白,毛茸茸的,浸在金灿灿的阳光里,仿佛烫了一圈绒绒的金边……一阵微风吹来,一朵一朵的茸毛小伞,忽然地就顶着金边飞开去了,漫天漫地地飞……那么洁白,那么轻盈地飞……小雨不禁惊讶地旋转身体,看着那些茸毛小伞飞啊飞,她伸出手,想要捉住一个,却是枉然……   “瞧———”爸爸说,“这些蒲公英的种子终有一天是要飞走的,你也一样,终有一天是要远走高飞的。”说着,爸爸弯下身来,凝望着草丛里一朵最大最圆最完满的绒球:“还记得小时候吗?有一天傍晚,我带着你,在公园的草地上吹蒲公英玩,你吹了一朵还要吹,没完没了,直吹到天都黑下来了还是不肯回家。那时候,我就想,让我的宝贝多多流连吧,我们都应该学会流连,那时,你笑得多响啊,那么可爱地鼓起小小的腮帮子,那么卖力地吹着手里的蒲公英……”   “怎么会忘记呢?”小雨不由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一定要爸爸折下那朵最大最圆最完满的绒球,我说我要带回家给妈妈吹。我一路很小心地攥着它,可是,到了家一看,路上的风早把它吹得零落不堪了,看着它那么光秃秃的样子,一个小伞也没有剩下,我当时难受得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从龙井喝了茶出来,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肚子真的饿了,又累又饿。爸爸就说:“我们去吃农家菜吧。可是不能让你妈妈知道,知道了会很惨的……”妈妈有洁癖,平时最反对在外面乱吃东西了。说着,父女两个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一时竟有了一种密谋串通做坏事的小小快意。临了,就走进半山腰茶农的厨房里,看着鲜活的蔬果禽鱼,点了四样菜:笋干本鸡煲,脆皮桂鱼,蒜泥茄子和毛豆子炒蛋。还有米饭,米饭是白送的,很粗犷的一钵。然后,坐在马路边的茅草棚子里,很有原始况味地吃……   真是好吃,尤其是本鸡煲,很鲜很嫩,从来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爸爸把鸡腿夹在小雨的碗里,笑眯眯地看着小雨吃。常常如此,再好吃的东西,爸爸吃着也没什么感觉,可是看着小雨像一只馋嘴的猫儿似的狼吞虎咽,刹那间爸爸就会觉得口里的食物美味无比,好像爸爸的味蕾全生在小雨的舌尖上似的……   午饭吃得太撑了。可是,下午,在黄龙洞那里,看见有香喷喷的藕粉卖,爸爸又一人买了一小碗。爸爸总是这样,看见有什么好吃的,就恨不能一下子全都买来给小雨吃。小雨被爸爸这么百般宠爱着,实在是幸福得过分了……   园子里的戏台上,摆开了一整套编钟,从大到小依次递减,总有几十个甬钟吧。还有古筝啊、琵琶啊、二胡啊、扬琴啊什么的,工作人员在台上忙忙碌碌的,一问才知道,原来,再过半个小时就要举行一场大型民乐演出了。   “哎呀!”小雨兴奋得不得了,从来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民乐演出呢,她最喜欢那些编钟了,忍不住跳上台去,用手抚摸钟面,感受着青铜冰凉沧桑的质感,“好喜欢编钟啊,”她一边抚摸一边又异想天开了,“爸爸,什么时候我们家也买一套小编钟摆在客厅里,没事时,拿木棰逐个敲一遍,听清脆的钟声在身边一圈一圈地荡开来……那多清雅啊。”   “小雨,爸爸得走了。”爸爸忽然很轻很轻地说。小雨抚摸编钟的手猛地一抖———只觉得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就定在那里了。半天,才醒过来似的,仰起脸来,那么茫然地望着爸爸。   “爸爸得走了。”爸爸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温柔,眼神宁静。   “不要!爸爸,”小雨无赖地拉住爸爸的衣袖,“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别闹,”爸爸低头看了看小雨拽着他衣袖的手,忽然变得那么残忍,“爸爸真的得走了。”   “不要!爸爸,火车六点钟才开,现在时间还早……”小雨死命拽住爸爸的袖子不放,“求你,再陪我一会,好不好?再陪我一会———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就陪我听一支曲子———就一支曲子,好不好?曲子一完,你就走……”   “好吧……”爸爸无奈地点了点头,只好又坐下来。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凄凉。一整天,小雨都在强迫自己绕开爸爸要走这一件事,强迫自己尽情地玩,好像那离别的一刻永远也不会真的来到似的……可是,现在呢?小雨不敢想下去了,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第一支曲子是琴箫合奏《阳关三叠》。正好是小雨最喜欢的古琴曲子,之前总听过上百遍了,哼都哼得出来,可是却从未像今天如此地感动过,此时此地,当那熟悉的曲子再度翩然来临:“咚———咚———”那么悠悠长长,那么悲悲切切,一声一声地向前推,推,推……曲曲折折,呜呜咽咽,迢递数里又泫然回首,绵绵不绝又百转千回……小雨坐在那里,眼泪就这么止也止不住地下来了……   一曲终了。小雨就怔怔地坐在那里,也不鼓掌,心里只是恨,恨为什么不长一点,再长一点呢?   爸爸立起身来,往外走。   “哦,爸爸,求你了,再听一曲吧……”小雨还想耍赖,“呀———是《梅花三弄》,爸爸!求求你,再听一会吧,就五分钟……”   “不可以了,”爸爸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你喜欢就坐在这里继续听,我走了。”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得毅然决然。   “爸———”小雨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让我送你吧……”   爸爸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不自觉地在想:五年,五年以后,小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简直不敢想象。而我呢?却是“老境增年是减年”。到了那时,头发也花白了,病也多了,人也不中用了,是该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吧?   小雨眼睁睁地看着爸爸上了28路公交车,这趟车坐到底就是火车站了,爸爸真的回家去了,去了那个小雨生活了十八年的温暖的家……   十八岁,在这样的年纪,一年便如同一世纪,五年竟如同永世一样漫长了。她想起自己要和爸爸妈妈相隔五年———五年!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住悲伤……   “再见!”   “再见……”   车门“哗啦———”一声关上了,小雨看见爸爸站在车窗前向她挥手,然后,车子渐渐渐渐地远去,变细变小,转了一个弯,终于莫知所踪……   很久,很久,小雨还怔怔地立在那里,好像立在荒凉的世界的尽头,心里难过极了,想着,这世界就这么把她抛弃了……    8. 小雨的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   自从爸爸回去以后,就剩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了,我好想你们啊!   晚上,我总是早早地就睡了,连电视也不想看。一楼有一间很大的活动室,里面有电视,可是,不知为什么,来了这里以后,我变得连电视也没兴致看了。   这里晚上比白天冷很多,我都要盖着被子睡。唉,现在就这么冷,以后到了冬天可怎么熬呢?而且,我们这座楼建在半山坡上,地势空旷,北风吹来,势如破竹,也没个阻挡,到了冬天的晚上,一定冷得像冰窟一样,想想就觉得好可怕。不过,幸好,盥洗室和卫生间离我们很近,中间只隔一间寝室和楼梯间,虽然每次洗脸洗手上卫生间都要跑进跑出,用起来很不方便,但比起那些在走廊尽端的寝室,可幸运得多了。   早晨,我很早就起床了,再也不敢像放假在家里那样,一觉睡到10点多了。因为,食堂里规定打开水的时间是早晨6∶20到8∶20,如果去晚了,一个早晨就没有开水用了。   本来也想自己烧开水,可是,他们说:为了安全,寝室里严禁使用违章电器。今天早晨,我还在宿舍大门口看到一张通告,通告207的一个女生,因为用热得快烧开水被抓住了。哎,那个女生都快毕业了,还挨了个警告处分,真惨呐……他们说,宿管处的人每时每刻都盯着满满一面墙的电表看,如果看到哪间寝室的电表转得特别快,就立刻带人上去检查,然后没收电器,很凶很没人情味的。所以,妈妈给我带的那只电热杯,我也不敢用了,只好藏起来。   食堂的伙食很不错。品种挺多的,有荷包蛋啊,炸鸡腿啊,香酥鱼排啊,钱江肉丝啊,干炸响铃啊,宋嫂鱼羹啊,尖椒牛柳啊,杭州卷鸡啊什么的,除了鱼排的味道不太好,有一股很浓很重的烟味,其他的都很美味。还有一种烤土豆,炸得金黄金黄的,特别好吃,我每次都会要一份,放到最后吃。哦,对了,今天晚饭的时候,我还看见有红枣稀粥和炸萝卜糕卖,很好吃的样子,可惜我已经吃不下了,也许明天我就会去买来吃。   妈妈,我想要我在家时穿的那双草编拖鞋,还有那件透明的塑料雨衣,方便的话,给我寄来好吗?另外,妈妈给我织的那件孔雀蓝套头毛衣,我很喜欢的,这次忘了带来,也帮我一并寄来好吗?我的地址是:Z大学建筑系173号信箱。   听说我们要到1月18日才放寒假,2月12日又要开学了,寒假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总共25天。我从现在开始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盼望寒假早些来临。唉———我好想家啊,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有时候,我想着想着,都想哭了……   这会子,小雨坐在寝室里,正给爸爸妈妈写信。信纸是淡淡的烟蓝色,朦朦胧胧地洇满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那感觉就好像是谁凭倚在小楼窗前,不经意间向外一瞥看见的景色……   小雨写完信,仔细地折好,放进信封里。信封也是淡淡的烟蓝色,也印着同样纷纷扬扬的雪花和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还有“From……To……”。好像只要在那些弯弯曲曲的横线上填上地址,信就会像洁白的雪花一样飘啊飘,自己飘回远在福州的家里似的……   从寝室里出来,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小雨不自觉地慢下来,那里,正对着楼梯间的墙壁上,嵌了一面长方形的穿衣镜。整层楼就这么一面穿衣镜,平时,总看见女孩子立在那里,左照右照,前照后照,凑上前照,退后了照,回过身转一圈再照……没完没了的。这会子,难得没人,小雨就驻了足,立在镜子前面,理了理垂在鬓边的发丝……   “小雨,”身后有人叫她,很热情似的,她没有回头,在镜子里看见玲珑的细弯眉毛、吊梢眼睛、微翘鼻子、薄小嘴唇、尖尖下颏,依次慢慢地从楼梯口冒上来,然后,就立在她身后和她说话,“你要到哪里去呀?”   玲珑这么问着的时候,两个嘴角很程式化很标准地勾起来,刻意地露齿一笑。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每次看见她,她都是那么一副媚笑讨好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很假、很做作。   “嗯,去寄信,”小雨就转过身来面对玲珑,不冷不热地道,“然后,想去超市买一辆自行车。”小雨不喜欢玲珑,正如玲珑也不喜欢她。所不同的是,小雨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冷淡,而玲珑却总要装作很友好的样子。   “可不是嘛?是该买辆车啦。校园这么大,没有车很不方便呢。”玲珑点着头,“哎呀,你等我一下,我有‘好又多’的会员卡,可以享受会员价哦,我去拿来给你吧……”说着,就急急地往寝室里走,“你等我一下啊!”   “不用了!”小雨就在她身后说,“不用麻烦……”   “什么麻烦啊?”玲珑笑起来,笑得很脆很响,“举手之劳嘛,你等一下啊!”   “真的不用!”小雨说着就走,她一点也不想接受玲珑的小恩小惠。可是,走不远,玲珑从后面直追上来:“嗳———嗳———等等嘛……”   小雨只得驻了足。“喏———给你!”玲珑说着,硬要把一张红色会员卡塞到小雨手里,“能便宜几十块钱呢,干什么不用?”   正说着,阿圆恰好经过,一眼看见了,不由冷笑一声:“又在劝人家用你的会员卡呀?”   “怎么?我可是助人为乐哦。”   “是啊,真助人为乐呢!”阿圆撇撇嘴,“小雨,我告诉你吧,你用她的会员卡,就等于是帮她积分了。每消费100元就可以积1分,到了年底,就可以凭积分换礼品呢。”   “什么呀!”玲珑不服,“我是真心想帮小雨省几十块钱的呀!”   “哦,这样啊,那谢谢了,”小雨悠远淡漠地一笑,“我最不喜欢借用别人的东西,真的,谢谢了,我还是自己去办一张会员卡。”   “就是!这样好!”阿圆不由拍了手,“自己办一张会员卡,以后买东西也用得着。”   “哼!不理你们了……”玲珑把小嘴一翘,假装生气地走掉了。   “不理就不理!”阿圆就冲着玲珑的背影喊,然后,转回来又对小雨说,“遇到这么会算计的女人,咱们也得学精一点呀。上次,亏她把那些老片子低价收购来,一转手,双倍价钱卖给我们,哼!白白让她赚了一大笔。”    9. 吓得小雨尖叫的野蛮人   小雨买了一辆紫红和银灰双色拼成的少女车,车把高高地弯曲成波浪形,样子很娴雅。很久没有骑车了,这会子,在校园里飞也似的兜了一圈,风呼呼地迎面吹来,吹得浑身都快透明了,有一种很奇妙的空荡荡的感觉,很过瘾。   小雨是太得意了,东瞧西看,也不怎么注意路,等她直觉到什么的时候,才愕然发现眼前挡着一个高高瘦瘦黑黑帅帅的男孩子,向前平平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好像是在招呼她停下来,可是车子眼看着就要直直地撞到他身上去了,他却躲也不躲闪也不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吓得小雨尖叫一声,下死力狠命捏住车闸,“嘎吱———”地一声响,车子终于很玄乎地停了下来,就停在那男孩子鼻子尖前面,害得小雨惊出一身冷汗。   “喂!”那男孩子大喝一声,把一张脸直递到小雨眼前来,小雨能感觉到他的睫毛触到了她的脸颊,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他那么迅速地直起腰来,挺立在那里,歪着头看着她笑了,很高兴似的,好像遇到了十几年的老朋友一样。   原来是他啊,就是来到学校第一天,曾经挡住她去路、问她叫什么名字的那个男孩子,小雨总觉得他挺蛮横挺无理的,就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哦”一声,歪过车把,绕开他,自顾自远远地骑走了……   其实,他真的长得很英俊,黝黑的皮肤,有一种岩石般坚硬的质感,露齿一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又闪出金属般健康的光泽……只是在小雨眼里,他还没有林英俊———远远没有林英俊。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总觉得有点害怕他,总觉得在他身上,有一点野蛮人的侵略性、危险性……   一路骑回寝室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两个男生,双手插在裤袋里,很逞能地骑着车拐来拐去的,骑出那种S形的大弧线……有那么一瞬间,小雨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林,想起了高中那三年,林也喜欢双手插在裤袋里,或者平平地张开双臂,或者交叉着胳膊抱在胸前,很潇洒很轻松地骑在与她一路同行的路上,骑着骑着就唱起歌来……哎———不晓得林现在在哪里呢?一阵风来,吹得路边银杏树的树叶簌簌地落下来,落了小雨一身,又落在自行车前面那只银灰色的车篮里。等小雨回到15舍,车篮里已经盛了好些银杏树叶了,金黄金黄的、小扇子似的银杏树叶,盛在银灰色的车篮里,很好看……    10. 站在椭圆碗中央的韩嘉   小雨好喜欢这辆新车,好喜欢骑在车上的感觉。第二天一早,她就骑了新车到邵体馆去参加“迎新典礼暨军训动员大会”了。   六千多张新鲜的面孔,一排一排密密麻麻坐在椭圆碗形的邵体馆里,放眼望去全是人,闹哄哄的,谁也看不清谁,渺小得就像沧海里的一粒细沙……   就是在迎新典礼上,小雨第一次听到了“韩嘉”这个名字。那是在曹校长介绍完Z大学建校百年的辉煌历史之后,张副校长简要概述新生录取情况之时。就是这个韩嘉,满分750分,他考了718分!   “哗———”当时,全场就在窃窃私语,简直不可思议啊,每门都考到140分以上,数理化这样的科目倒也罢了,可是语文、英语怎么可能考那么高呢?“哇噻!变态!———简直不是人。”小雨隐约听见身后有一个男生在那里嘀咕。   “这么高的分数,也是我们学校近年来录取的最高分,”张副校长自己也很兴奋,“下面我们就请韩嘉同学站到主席台上来,让我们大家都看一看好不好?”   哪个啊?究竟是哪个啊?一时间,全场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转了头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站起来。   “怎么?”张副校长在主席台上很失望,“韩嘉同学没有来吗?”   “来了!在这里!”角落里有几个男生一齐使劲推着另一个男生,“喂———站起来啊!”他们说。可他还是不肯站起来。   “既然来了,”张副校长又振作起来,“那么就请到主席台上来吧!”   “啪、啪、啪———”不知是谁忽然鼓起掌来。立刻,场内有人回应,掌声就稀稀拉拉地响起来,渐渐地响成了一片———终于,全场爆发出轰轰烈烈的掌声了……   “看来,这位同学真是太腼腆了,”张副校长就煽动说,“瞧瞧!这么多人都在等你呀!”   好几双手一齐用力往外推,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推得一个趔趄,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这才很无奈地跑下台阶,向场内的主席台跑去———立在那里,举起两条手臂向各个方向挥了挥。“哦,哦———”大家纷纷立起身来,踮起脚尖,向场内望去,女孩们尖叫起来,全场沸沸扬扬的,可是,根本看不清那个男孩的脸……就只隐约看见他向大家很敷衍鞠了一个躬,然后逃也似的跑回他原来的座位了……    11. 韩嘉长什么样子   接下来一个月的军训生活,真是无聊又乏味。每天都是立正、稍息、站军姿、走正步、向右看齐、向前看齐、报数、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大家穿着清一色的橄榄绿军装,立在空旷的大操场上,男女生离得很远,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望不见谁。   可是,军训有时也是好玩的事。各个系的女生混在一起,慢慢地就相互熟识了,时间久了更生出感情来。常常坐在礼堂里开会,上面在做总结报告,下面就叽叽咕咕地悄声议论,议论哪个教官长的帅啊,哪个流行歌手的歌好听啊,也议论她们认识的男孩子,简直无话不说了。   不经意间,小雨总会听到韩嘉这个名字。女生们一说起韩嘉,脸上不由自主地就现出神往的表情来———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口碑竟会那么好。凡是见过他的女生都说他长得很帅,为人真诚内敛不张扬讲义气,还有啊,她们说,韩嘉的画画得很棒,得过全国中学生水彩水粉画金奖的!而且,还是个运动健将呢,以前和他同校的一个女生补充说,高三那年的校运会上,1500米长跑,韩嘉本来稳拿冠军的,可是不晓得怎么腿受伤了,结果就只得了第二名。颁奖的时候,因为他个子高,站在领奖台上,竟然比站在中间的冠军还高出半个头,他接过奖状举过头顶,又举得那么高,看起来他才是冠军似的,下面他们班的女生们就“哦哦”地给他鼓掌啊欢呼啊,不断地涌上去献花,倒把那个冠军给冷落坏了……   她们把韩嘉说得那么完美,临了,把所有女孩子的好奇心都挑起来了,人人都想看看真正的韩嘉长的什么样子。记得有一晚,有人在女生楼下大喊了一声:“韩嘉!”结果,好多窗子纷纷开了,女生们好奇地探头张望。只有小雨,冷冷一笑,立在角落的风里,从未急于想见他……   有什么稀罕的呢?小雨懒懒地想,她是那种古典的女孩,美丽安静,不惊轻尘。永远是静静地立在一边,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百合。纵令穿着统一的橄榄绿军装,可是她清丽的面庞、脱俗的气质,却并未因此而稍减。在那么多清一色装束的女孩子中间,也不知为什么,你第一眼看到的———准是她。   “那个女孩长得真漂亮!”大二大三的男生总喜欢坐在宽宽的大台阶上看大一女生军训,遥遥地对着小雨指指点点,“迎新的时候,我就看上她了,真是天生丽质啊!”他们说。“小师妹,小师妹!”建筑系的学长们伏在栏杆后面,一看见小雨走过来,就大声地喊,“长得这么漂亮,加入我们话剧社吧?”小雨知道他们是在喊自己,却假装听不见,只一味勾了头谁也不睬。“去去去!”一个挺泼辣的学姐就狠狠白了那些男生一眼,“别把人家小姑娘吓坏了!”可是,他们却越发闹得凶了,带了相机来,“咔嚓咔嚓”只对着小雨一个人拍照,教官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也不管,有时还嘻嘻哈哈很好玩地笑。   一整个九月,总有自称是师兄的建筑系男生来找小雨,嘻嘻哈哈地约师妹一起去看电影什么的,都被小雨淡然地拒绝了。被拒绝了,他们也不生气,只是问,那么你喜欢谁呢?谁才是你的白马王子?小雨不答。哦!一定是韩嘉,他们就说。韩嘉?小雨就撅了嘴,才不!一定是韩嘉,他们说,女孩子么,哪个不喜欢韩嘉?   原来,这么巧,韩嘉也在建筑系,还是她的同班同学。可是,这个韩嘉究竟是个什么人呢?能让那么多男生心服却不含一点妒意?小雨不禁惆怅又诧异,虽然一直还没见过那个人,可小雨不禁留心起他来了。   “瞧!刚刚走过去的那个就是韩嘉!”小雨身边的女孩忽然说,好几个女孩兴奋地回头。小雨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眼角却不禁瞟起来,悄悄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很多次了,总是这样。全世界的人好像都见过那个韩嘉,唯独她,桑小雨,始终和那人缘悭一面。   忽然之间,也不知流言是怎么起的。建筑系从大一到大五,都开始传说小雨心里喜欢韩嘉。帅哥美女哦———他们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嘛!也有人幸灾乐祸。   “谁说的?”小雨隐约听说了,气得直想哭,“我连韩嘉长得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怎么会喜欢他呢?”她申辩着,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女生都不和她说话了。   那天,从军训的大卡车上下来的时候,小雨忽然间很伤感。因为想起了许多年前,当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坐在学校春游回来的车子上,眼看着经过自己的家,却不愿喊一声:“停车,我要下车。”只为了不想打扰别人,不想引人侧目,所以沉默,静静地看着车子从家门前驶过……然后,暮色里,再抱着书包,一步一步走回家……有点自作自受。哎,为什么?她从来都是在人多的时候最沉默的人,从来也不多事,从来都是为别人想得太多,可是为什么?到头来流言总是起于她?无端地,她开始暗暗迁怒那个叫韩嘉的人。    12. 还是小雨的信   在军训的日子里,小雨一闲下来就给爸爸妈妈写信。信纸就放在抽屉里,随时拿出来在上面添几句,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完又放回去,片断的,零散的,像记流水账日记,每隔三天就寄一次。   今天军训可把我们累惨了,又是匍匐前进,又是打靶,又是定型,肚子早就饿了,结果,不到5∶00就去食堂吃晚饭。吃红枣薏米八宝粥,里面有红枣、白扁豆、红小豆、薏米、莲子、花生什么的,甜甜的,很美味。我和阿圆一起去的,她是吉林人,一开口说话就是‘你们南方怎么样怎么样’,很好玩,她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常常走在一起。   “15舍小店”就在楼下,店主夫妇为人很好,我们都去那里买水果。水果很新鲜,每天一大早用板车整箱整箱地运来。我们都喜欢回来的时候,顺手提上一两斤水果上楼,然后,把买来的水果和大家分享,如果有谁正好不在,就放在她的桌子上。阿圆喜欢买葡萄,小婵喜欢买香蕉,茗华喜欢买梨,我嘛,喜欢买柿子。初秋的柿子真诱人,平放在掌心里,那么红,红得透明,红得透亮,对着阳光照一照,会觉得爱惜还来不及呢,天生尤物啊。含在嘴里,丝丝缕缕的,融融润润的,绵绵若存的……冰凉而且甜美,啊,好解渴啊,忍不住,一口气吃了六个……   我们寝室四个人相处得很好,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彼此交心,但又不是形影不离的那种———那种友情会令人窒息。我们就像一个个圆,各自有各自的轨道,有时相交,有时相离,相交时彼此共渡一段好时光,相离时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大家都是完满的圆。   学校里学习的气氛很浓。走在路上的时候,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总是听到周围的同学在谈论考试成绩、奖学金、第二外语、公式定理什么的。以前听人说读大学就是UNIVERSITY“由你玩四年”———哪有这回事?人们总是早早吃完晚饭,就背上书包去   图书馆自习。每每看见图书馆方方的格子窗里透出荧荧的灯光,在夜色雾气里迷迷蒙蒙的,心里就特别怀念读书的感觉。哎,我们还在军训,还没有开始上课,学生证和借书证也没发,图书馆和系资料室都进不去。晚上,我只能呆在寝室里,戴上耳机听音乐,有时也听英语。学校有个教育台,在调频87.5MHz,从早到晚播英语,如果能天天坚持听,英语听力也许会提高很快吧?   学校的宣传栏里,到处都贴着“交谊舞培训”啊(还特意注明女生半价),“合唱团招新”啊,“学生会征文”啊,“辩论协会”啊什么的大幅海报,以及铺天盖地的“领航考研”啊、“考前班”啊、“冲刺班”啊什么的宣传广告,贴得像千层饼一样密不透风……还有各种各样的展览、讲座和学术报告。文化名人也常来,科学界有:霍金、纳什、杨振宁……文学界有:王蒙、余华、刘震云……艺术界有:赵无极、陈丹青、司徒立……还有电影导演张艺谋、贾樟柯、陆川……建筑大师矶崎新、安藤忠雄、文丘里……都是顶尖著名的人物,想想真的能亲眼见到他们,我都快激动死了呢。也不晓得为什么,我的求知欲特别旺盛,有什么讲座,我都要跑去听。有时,一个晚上要赶两场讲座;有时,来了名人,场面火爆,没有位子坐,我就站在过道里一连听两个小时。从来不觉得累,却前所未有地兴奋。老想着下一次又会请来谁呢?哎,以前上中学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呀。   今天,我和阿圆看到“黑白文学社”招新的海报,觉得很好玩,就真的到1舍109去报名。接待我们的是中文系的女生。她们介绍说:每月活动两次,有讲座、沙龙、笔会等等形式,还会请著名作家来参与呢,比如说金庸,她们说金庸就来过好几次。把我们两个兴奋坏了,立刻交了会务费和相片办了一张会员卡。最近,还有“邮协”招新,说是展出专题邮票,传播集邮知识,购买邮票的话,还可以享受优惠价。还有“   象棋协会”招新,“摄影协会”招新,校广播电台又招募主持人、记者、播音员……都指明要学有余力者,哎呀,我都好想参与,可是分身乏术啊。   今天,我终于拿到了信箱钥匙,立刻跑去开信箱。我猜爸爸妈妈的信和包裹单早该寄到了,打开一看———果然!我开心死了,看到爸爸用毛笔书写的熟悉的字体,心里感动得只想哭。哎,快一个月了,我来杭州快一个月了,看不见爸爸妈妈,我好想念你们啊。排队等着领包裹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来看了,但没有看完。我从邮局抱了一个大大的包裹回到寝室,一时,不知是先看信好,还是先拆包裹好了———两样都好想看,临了,还是坐在床沿先把信读完了。寝室里只有阿圆在,她看见我展开长长的宣纸笑眯眯的,一边读一边卷,就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读我爸爸写的信啊。她好奇死了,跑过来看爸爸从右到左、一行行竖着写的小楷:啊呀,你爸爸这么酷啊?她很羡慕的样子。等包裹打开以后,看到妈妈花了很多心思为我准备的东西,我又好想哭了。阿圆在旁边看见了,挺酸溜溜地说:“哎,怎么我妈就没想到要给我寄包裹呀?”   这几天,我一想到罐子里装着那么多妈妈亲手做的牛肉干和肉松,我就馋了,怎么那么好吃啊?和小时候一样,永远是我最爱吃的味道。我真的很舍不得分给别人,不是因为小气,只是因为那是妈妈亲手做的……但我想自己一个人偷偷吃多不光彩呀,所以,还是请了阿圆她们一起吃。她们都说味道好得不得了,比超市里卖的好一百倍呢。昨天,阿圆刚吃完没过多久,又馋了,说,小雨,我又想吃牛肉干了!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这个家伙!我就说,喏,就在那个罐子里,你自己去拿吧。   哦,爸爸,我早猜到你会送我一幅字。打开包裹一看,果然底下埋了一个卷轴。呵呵,我想了好一会,想你会送我什么字?“幽兰静室”?还是“室雅何须大”?想不到,竟然是“螺蛳壳”三个字!啊呀———我好喜欢这三个字,越看我的小窝,越觉得它就像一只小小螺蛳壳。那天,阿圆帮我,把这幅字用图钉钉在我床头的墙上了。现在,我一躺下来,就看见“螺蛳壳”这三个字,每次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象自己是一只小小的螺蛳,蜷在温暖的螺蛳壳里……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13. 小雨看见了月亮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一个月的军训终于接近尾声了。女生们全都恨得咬牙切齿,小雨却觉得还好,没有别人宣传的那么辛苦。   中秋节的晚上,建筑系的男生女生聚在一起,坐在西湖边喝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很散淡的样子。军训以来,还是第一次,男生女生这么面对面离得很近。起初大家还很拘谨,慢慢地、慢慢地就说开了……   那么多的男生,究竟哪个才是韩嘉?哪个才是呢?小雨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却不由自主地细心观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都认定她一定会喜欢他呢?她好奇又委屈。可是,她心里明明喜欢的是林,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喜欢韩嘉,她冷冷地想,不会,她才不会被任何人言中,并且,谁也别想、别想设计她的爱情。   那个男孩,就是小雨心里叫他野蛮人的那个男孩,那个高高瘦瘦黑黑帅帅的男孩,的确很出众。自从上次骑车在路上被他硬生生截下来,以后又遇见过他很多次。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总会莫名其妙遇见他,遇见了,他总是龇牙咧嘴,和她很熟似的,又那么大睁着眼睛直直地看她,肆无忌惮的。可是,小雨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是她的同班同学。一瞬间,她以为他就是韩嘉,不禁大失所望。可为什么失望呢?如果没有希望,又怎会有失望呢?她也说不清了。只是冥冥中觉得,既然他们都说他是她的白马王子,他就不应该是那个样子———那么,他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应该是……   “哎———”小婵很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不是没有月亮,月亮永远是有的,只不过———我们这里看不见。”那个野蛮人走过来,一边面朝小婵说话,一边拖了一把靠背藤椅过来,自顾自在小雨身边坐下来,懒洋洋地向后一靠,把两只胳膊肘倚在扶手上,然后,交叠了两只手搭在眉心,眼睛从深深的阴影里看出去,看向夜色里苍茫的西湖。   “说得好!”玲珑坐在小雨对面,忽然吃吃地娇笑起来。可是,谁都看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笑,而是假笑,是为了讨好别人而故意装出来的笑。最受不了这种假笑了,明明骨子里并不觉得好笑,可脸上还要堆出笑纹来,还要那么一脸天真地说,“这里看不见没关系,我们可以坐飞机,去能看见月亮的地方看月亮啊!”然后又吃吃地假笑个不停……   “哼!”那野蛮人看也不看玲珑,冷笑一声,“你干脆坐飞船上月球去看得了———那才叫看月亮。”   玲珑坐在那里,脸色就沉下来了。她本来以为,只要她一开口,男生们就会受宠若惊,可不曾想,他竟然这样傲慢。   “嗳———”那野蛮人却不再理会玲珑,忽然转过脸来对着小雨说话,“你骗我———你说你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还说你已经读大四了。”   “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居然就信了。”小雨回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情境,不禁笑出声来。也不晓得为什么,看着他无辜地撅起嘴,像个孩子似的,那神情很任性,小雨忽然有点喜欢眼前这个黑黑的男孩子———只是喜欢罢了。   “我叫金戈,金戈铁马的金戈。”他说。   “金、戈……”小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原来他不是韩嘉啊,然后她莞尔一笑说,“我叫桑小雨。”   “知道!”金戈懒洋洋地支起一条眉毛,“久仰大名啊。”   “嗯?”小雨很疑惑,“什么意思?”   “你现在可出名了!”金戈冷嘲热讽地笑,“有人很想见你。”说着,忽然直起喉咙喊起来,“韩嘉!韩嘉!过来!”   韩嘉?———韩嘉!   小雨终于看见了他。   那个韩嘉———穿着洁白的衬衣,缓缓地向她走来……哎,那时,直到那时,她才真正看清了他———那是一张特别英俊的面孔,还带一点青涩———是的,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莫名地,心里就有了一种纯真的感动,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感动,那种感动就仿佛……   夜里以为雨停了,施施地推开窗,推开窗的一瞬间,月光,清寒明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将她笼罩,将她照彻,刹那间她有了一种肝胆皆冰雪的感觉……空灵、透明……是的,那就是她对他最初的印象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是的,月亮,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小雨却看见了月亮……而身边,女生们在窃窃私语,她们说,这个就是韩嘉啊,真的很帅啊……   可是,小雨快要晕死了。他就是那个很像林的男孩子,那个在二食堂里递给她甜牛奶和鸡蛋饼的男孩子———怎么?原来她早已遇见他。   “来,我来给你们介绍。”金戈的声音破空而来,“这是韩嘉。这是桑小雨。”   “原来是你。”韩嘉勾了头,嘴角边浮起一丝好笑的神情———他准是想起了那一天,那个凶巴巴恶狠狠的中年女人,对着那个羞得满脸绯红绯红、立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吼。   小雨一点也不知道,原来她现在很有名。男生们选她为建筑系有史以来最可爱的女孩。他们说她有一种古典的韵味,像百合一样清新脱俗、纯净无瑕。   那时候,因为都住在14舍,韩嘉已经和建筑系高年级的男生很熟。有一天晚上,一个大二的名叫李君的男生,拖上韩嘉一起,去了建筑系大二的专教。原来第二天就要收图,李君还才画了一半,急得要命,早听说韩嘉美术天赋高,就拉了他来帮他画效果图。韩嘉熬了个通宵帮他,临了,总算画完。李君眯起眼睛细看韩嘉画的图,乐不可支,想也不想,脱口就嚷着要介绍一个美女给韩嘉认识。韩嘉听了,挺不屑地说:得了吧,就凭你那审美观。原来那李君是以追女孩子闻名的,可是却一个也没有追上。他被韩嘉一刺,很不服,就说:这个女孩子真的很漂亮,下次有机会指给你看,你一定会很喜欢。韩嘉听了,不由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你说的是谁?李君就说:桑小雨。   桑小雨?韩嘉不由一怔。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那时候,“黑白文学社”在学校各个角落都设了醒目的投稿箱,征集小说、   散文、诗歌和美术作品。韩嘉也去投过一次稿。等到最新一期《黑白》印出来以后,不曾想,他的画竟和小雨的诗配在一起,诗与画的意境浑然天成,竟契合得天衣无缝。   《黑白》在校园里的发行量很大,每个信箱都塞进一本,还有很多男生女生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叠,立在学生们必经的食堂门口,逢人就递上一本……   然后,就有人来拍着韩嘉的肩膀说:“原来和桑小雨这么熟啊。”韩嘉说:“我不认识她啊。”“不认识?”别人都不信,把那本《黑白》摊开来,“不认识———这个怎么解释?连细节都像是商量好的。”难道世界上真会有这么默契的事?韩嘉就笑了说:“她长什么样子?我也很想见见。”   他是先喜欢上小雨的诗,然后才开始留心她这个人的。可是,不晓得为什么,竟会这么无缘———你来晚了一步,桑小雨刚刚走。已经想不起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话了,韩嘉只好苦笑摇头。   这会子,李君又重提小雨的名字,韩嘉不禁心念一动:怎么?你认识桑小雨?认识,认识!李君摇头晃脑地很神气,我们是老乡嘛!我还请她看过电影呐———只不过,人家没理我。   快来快来!那天,李君不由分说,拽了韩嘉的衣襟就走,喏———那边,倒数第三个就是桑小雨。他悄声说着,一边对着女生队列指指点点。说这话的时候,女生们正排成长长的一列,前面的女生一个一个地走上台阶,鱼贯进入大礼堂。小雨立在那里等着,这时,恰好半侧过脸来。韩嘉就只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孩子窈窕的背影,和略带忧伤的侧脸,很美丽,但是看不清。   小师妹!小师妹!李君在韩嘉身边起劲地喊,喊得韩嘉都快羞死了。可是小雨没有回头,就那么自顾自地走掉了……   越想遇见她,却越是遇不见;越是遇不见,却越想遇见她。临了,小雨变得越来越神秘,充满了悬念,像云一样,捉摸不定。   韩嘉重读小雨的诗,细细地品味,在小雨的诗里感受她的灵魂,闭起眼来,无数次地在心中想象她的容颜,想着想着,就在纸上信手勾画起来,可是怎么都觉得不对,他捉不住那种飘渺的感觉……   哎———反正是同班同学,总会有相见的一日吧,韩嘉想,所以他也不急。   可是,李君却把韩嘉想见小雨的心愿夸大渲染,到处宣扬,宣扬得整幢楼的男生都知道了。   你很想见桑小雨,是吗?有一天,金戈忽然问韩嘉,那么直直地看到韩嘉眼底里,想要搜出什么似的。金戈和韩嘉是好兄弟,从第一天住进同一间寝室开始,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相互拍了拍肩膀,就在心里默认了。然后,金戈扔给韩嘉一支烟,韩嘉接了,两个人头凑在一起点了火,眯起眼来,深吸一口……   是的。韩嘉迎着金戈的目光很坦然地回答。   你喜欢她吗?金戈喷了一口烟。屋里一下子云遮雾绕的。   不知道,韩嘉说,我还没有见过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   可是,我见过她,金戈说,我喜欢她。   哦。韩嘉点了点头。气氛一时变得很微妙。   可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和你比,金戈苦笑了一下,她一定会选择你……   却原来,他早就见过她———只是那时,他单单觉得她挺可怜,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而如今,她就立在他面前,也不看他,只是勾了头,微微羞涩地咬着下唇。   她和他在心中无数次勾画出来的形象并不一致。她的眉长长的粗粗的,不是那种矫饰出来的很细很妩媚的眉,却很清丽,很古典,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似乎都和他想象中的她不同,处处纠正他的观念———你说她疏离吗?是的,可是再看下去,你又会觉得她亲和;你说她娴静吗?是的,可是再看下去,你又会觉得她桀骜;你说她柔弱吗?是的,可是再看下去,你又会觉得她豪爽;你说她单纯吗?是的,可是再看下去,你又会觉得她神秘……她似乎是个充满矛盾的女子,把最不相干的性情集合一身。起初,他觉得失望,甚至不能接受,可是,奇怪,再看下去,他竟然觉得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一瞬间,高傲自负的他,开始有一点喜欢她。   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地立在那里,与世隔绝旁若无人地立了好一会,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雨丝,细细的雨丝,似有似无,这世界一瞬间清凉弥漫……   “利休灰色的小雨……”小雨立在那里,望着天地间霏霏而落的小雨,忽然想起了几个世纪以前的日本和歌:“利休灰色的小雨下不停……”   卖茶给他们的阿姨,因为今天每杯茶多卖了五块钱,所以心情特别好,她说要给他们竖一把大伞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搬出来,雨就停了。   “今天一天的天气都很好,”韩嘉仰起脸来看天,“怎么到了晚上却没出月亮?”   “常常是这样的,”小雨悠远淡漠地道,“有时月亮不肯出来,可是到了后半夜却亮得晃眼……”   于是,他们又等。等到最后,别人都走了,只剩了他们这一桌子。   可是,月亮还是没有出来。   正是桂花盛放的时候,蓝色透明的空气里,有很新鲜的桂花香。小风吹在脸上,凉而惬意,是一年中最闲适的季节,以后,就要一天一天地冷下去了……   “喂———吃   月饼啊!愣在那里干什么?”金戈嚷着,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可是小雨分明觉得,那开心的骨子里还有点别的什么。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小圆桌中间多了一块月饼,好大一块月饼———被金戈用水果刀切成了八块,每人得了八分之一。   “早知这样,月饼就应该做成这么小的。”韩嘉说,他的食指圈成了一个小圈,大约只有   象棋子那么一点大。   “好呀好呀,”小雨就笑起来,“就做成象棋子好了。一盒月饼就是一盒象棋。中秋时,大家一边赏月一边下象棋,一边喝茶一边闻着桂花香……然后呢,吃掉对方的‘车’,再吃掉对方的‘炮’……这可是真‘吃’啊,每一种棋子做一种味道:奶油味的、水果味的、可可味的……嗯———老‘将’和老‘帅’一定要做得特别好吃,样子也要做得特别好看……哈,很风雅呢。”   “哟!这个主意好!”阿圆就拍了手说,“可以去申请专利了……”   “那么象棋盘也要做得能吃才好啊!”金戈就说,“最后,咱们把棋盘卷成一卷,中间塞点肉末和霉干菜,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像吃蛋卷一样吃个精光,哈!”……   那一天,很晚了,月亮也没有出来。临了,他们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阿姨说:”以后常来啊!”   “好的,”小雨莞尔一笑,“明年……”   “明年?!……”   “哈哈哈哈……”   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第二部分    14. 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   “那么,你喜欢桑小雨吗?”金戈不让韩嘉睡觉,不依不饶地逼问他。   “我已经说过了,”韩嘉懒洋洋地回答,“她是一个很好的小女孩。”   “就是说你喜欢她。”   “你说呢?”   “什么‘你说呢’?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去追!”金戈愤愤地嚷起来,“你要是不追,我可要追了啊!”   “韩嘉和金戈,你喜欢哪一个?”与此同时,阿圆也在不依不饶地逼问小雨。阿圆现在有了男朋友,是建筑系大二的男生,名叫北仔。每天,阿圆和北仔一起,形影不离,甜甜蜜蜜,剩了小雨一个人形单影只。阿圆就特别可怜小雨,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小雨也找一个男朋友。   “两个都不喜欢。”小雨就扬了眉,咬了下唇,若有所思。这会子,小雨和阿圆并肩立在盥洗室长长的水池前面,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淌,从洗脸盆里满溢了出来她也没有感觉……   “为什么?”阿圆愕然地回过脸来,定定地看小雨,盥洗室里很静,只有她们两个人。一只60W的白炽灯泡,光秃秃地歪在   天花板上,穿过表面厚积的灰尘,很寂寞地透出鬼里鬼气的光……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小雨抿了抿嘴。   “可是,我看你很亢奋呢,死丫头!”阿圆冷笑一声,“平时从没见你说那么多话。”   真是这样吗?小雨不由黯然神伤,那也是因为林———她暗恋了林三年,一看见韩嘉就想起了林。唉!她那么自私,一心把韩嘉当作了林,只想从韩嘉脸上捕捉林的神情,所以才会那么笑语嫣然……   可是,小雨分明知道,韩嘉不是林,韩嘉甚至并不很像林———只有林,才是她一生一次的爱。所以,她不能再这样了,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她决不喜欢韩嘉,她决不。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已经开始有一点喜欢韩嘉了呢。   那天,军训结束,全班合影的时候,小雨故意离韩嘉远远的。她下定了决心,再不和韩嘉说一句话。她讨厌被那么多双眼睛密切注视着,认定她一定会喜欢他,她讨厌那种感觉。   可是,拿到合影的时候,小雨没有想到,照片竟会放得那么大,每一个人都那么清晰。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游移,游移着停在了韩嘉的脸上,那是一张特别英俊的面孔,就是她最喜欢的林的那个样子,哎———看着他的照片时,她也会脸红,只能偷偷地看,做贼似的,然后一只眼睛微笑,另一只眼睛忧伤,心中忽然之间充满了柔情……   哎,柔情……小雨的心蓦地抽紧,害怕自己真的会移情别恋,真的会喜欢韩嘉,真的会……然后无法自拔。   于是,她违心地、残忍地伤害他、刺痛他。你可曾遇见过这样的女孩?她们好像和某个男生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听到别人赞赏他,她就蹙了眉冷冷地说:我不喜欢他。小雨就是这样的女孩,只为了她的骄傲的自尊心,她不要自己喜欢韩嘉,她说她不喜欢韩嘉,不喜欢韩嘉,不喜欢韩嘉……一直说到自己深信不疑。   “哼,人家还不一定喜欢你呢。”听小雨说了N遍不喜欢韩嘉的话,有一次,阿圆忍不住抢白说。小雨被阿圆抢白得张了张嘴,平日的伶牙俐齿一时不知哪里去了,就那么怔怔地立在那里,发了半天怔。她就是被男生宠坏了,以为所有的男生都会喜欢她。她不断地说自己不喜欢韩嘉,很高傲很冷漠的样子,却从来也没有想过韩嘉是不是会喜欢她。也许他真的不喜欢她?是啊,人家那么优秀,暗恋他的女生又那么多,人家为什么要喜欢你桑小雨呢?你还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人家,多么虚荣啊,多么可笑啊。小雨忽然间自卑得无以复加,你有什么好呢?也许,在人家眼里,你不过是个别别扭扭的小女孩。想着,小雨越发迁怒韩嘉了。   所以,有一天,英语老师问她,你们班班长是哪个时,小雨转过身,分明看见韩嘉就坐在她身后,也正抬起眼来看她,眼睛那么澄明,充满了期待……可是,小雨却指了韩嘉旁边的那个男生,她是故意指错人的,故意的,她就是要让韩嘉觉得她从来也没有认真注意过他,从来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楔 子   这道楼梯是十几年前的楼梯了,大概小雨还没有出生,它就已经在那里了。漆成淡米色的方铁栏杆,漆皮已经一粒一粒好像沙子似的开始往下落了。剪成海鸥形状的白漆铁片,焊接在栏杆上面。那些海鸥,张着尖棱棱的翅膀,从一楼一直飞到顶楼,就快要飞出屋顶去的样子。深枣红色的木扶手,因为每天都被无数手掌摩娑着,所以永远都是光泽润媚的,照得见人的影子。而最有意思的是:也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是谁,在木扶手端头的地方,给它套了一只橘红色的拳击手套。以后,那拳击手套就一直留在那里,使木扶手看起来好像一条好斗的手臂———时不时地要给你一拳似的。结果,男孩子跑过的时候,就喜欢对着它装模作样地挥舞拳头,重重地打在它身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高中生的生活,每天都差不多。木扶手照见这些少男少女的影子,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好像海水每天有规律地涨潮落潮,上午两次,下午两次,每天涨落四次,一天也就结束了……永远都是这么准时,永远都是这么平淡无奇,日子又长又闷,仿佛没有尽头……   可是,小雨怎么都没想到,这么普通的楼梯,这么平凡的场景,在她高中毕业之后许多年,竟会常常呈现在她的梦里———淡米色的方铁栏杆,海鸥形状的白漆铁片,深枣红色的木扶手,橘红色的   拳击手套……所有的细节都被她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梦见,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她梦见那道楼梯脱离了一切喧嚣和现实的所在,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也不知要伸到哪里去,孤零零地悬浮在黑色透明的虚空里,好像寂寞的舞台布景被一束光寂寞地照着。她看见她自己,从黑暗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浮出来,一步一步地挨上楼去,那个人,她渴望看见的那个人,好像就走在她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就在她的身边,可是却越来越模糊,永远也看不清他的脸……   青春年少的时候,是并不怎样介怀的,要一直一直到许多年之后,才会慢慢、慢慢地品出味来……小雨闭上双眼的一瞬间,似乎又嗅到了那一天早操之后,校园的花坛里,栀子花带着露水开放的清香,听见了从草丛深处的音箱里飘出来的音乐。她记得很清楚,那是班得瑞的《春野》,来自瑞士阿尔卑斯山的音乐,那么纯净,仿佛春日融雪的溪流,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把那一个早晨的气氛渲染得恬静而且唯美……   那一天早晨,她遇见他。   上楼梯的时候,她的鞋子被人踩了一下,她便回身,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很认真地道了一声:“对不起!”和气而且从容,没有像那些骄傲无知的男生一样———一声不响、头也不回地离去。就这样彼此对视了两三秒———她和他。那是时光停滞的神秘时刻,唯有无尽的微风轻轻吹动阳光向她飘来。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小雨转过身,自顾自和她的同桌边谈边上楼去了。   又是一个早晨,还差两分钟就要迟到了,小雨急急地往楼上冲,鞋子又被人踩了一下。她就生气地回眸,却见他右手里托了一只篮球,怔怔地立在那里,这回却忘了说对不起。小雨不由嗤地笑了,说:“怎么又是你?”说完了,忽然觉得不好意思,怎么?她竟会对一个陌生的男孩笑吗?想着,小雨飞红了脸,赶快跑掉了。剩他一个人,默默地立了很久,小雨可以感觉到……   其实,小雨很久以前就看见过他。在她还是初一学生的时候,有一次,参加演讲比赛,小雨的红领巾太破了,好心的老师就当场帮她借了一条新的。一戴上它,小雨的信心就无端地增加了。结果,表现出奇地好,挫败了好几位劲敌,得了第二名。而那条红领巾就是他的。赛完出场,小雨还在楼梯拐角遇见了他———彼此假装没看见,就匆匆擦肩而过了。大概那个年龄的少男少女,全是这样的吧?   记忆中,那时的他还是满脸稚气,而如今的他,却是越长越英俊了。初中时,他和她隔了好几个班,而如今,他就在她的隔壁班———   他在一班,她在二班。   说起来很好玩,理科班的女生很少,老师总是安排女生坐在前面,男生坐在后面。他坐在一班的最后一排,她坐在二班的第一排,两个班连着,如此,她和他竟然近在咫尺,中间只隔了一面白墙。连两个班的老师都是一样的,语文老师总是喜欢拿小雨的作文到一班当范文读,又拿他的作文到二班当病文读,他的作文错误百出,听得大家笑得要死,那时,小雨并不知道那是他的大作,直到后来了才知道,知道了,却越发觉得他好玩了。只是,她却不能认识他。虽然有时,她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从一班打开的后门传出来,绕过二班的前门,传进她的耳中……   他是个活泼的男孩子,小雨坐在二班教室里,常常看见他从一班后门走出来,站在走廊上玩。有时,他和自己班的同学争论数学题,争来争去声音很大,结果引得二班的人都会去看他;有时,他和男生推推搡搡打打闹闹,打赢了,他就会很高兴,立刻转过身来,向二班这边瞟一眼———他这么瞟一眼的时候,小雨就会赶紧低下头,她知道他的目光正在寻找她,而她不想被他发现她也正在看他;有时,他会站在那里玩溜溜球,拿了一根细线,把一颗溜溜旋转的溜溜球抛起来,又用线接住,抛起来又接住……溜溜球好像活了一样,就是不会掉下来;有时,他又是那么憨顽那么孩子气,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水枪,趁下课,偷偷潜到二班的窗外,忽然地一跃而起,滋了一个男生一脸的水,那男生一抹脸,蹿得老高,大呼小叫地追出去了;可有时,他也会忧伤也会难过,忧伤和难过的时候,他就不笑了,冷冷地靠在栏杆上,默默地想心事,目光深邃而且沉静,身上落满了老榕树的树影……   是不是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就会来想尽办法去接近她、引起她的注意呢?常常,总是先从接近她身边的女孩开始?小雨直到很久以后才悟了出来,可是,那时,她还因为他总是和她身边的女孩说话暗暗生气呢。   那一次,小雨坐在阅览室里看书,阳光是旧旧的古铜色,她总喜欢在那样的下午,那样地坐在阅览室里看书,却忽然听见窗外有人说话,抬起眼来看时,却见他就立在窗外,敲着后窗玻璃,问候坐在她身边的、一班的女生。小雨明知他是为她而来的,可是他却鼓不起勇气和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别的女孩说话,又显出那么一副亲密的样子。小雨就翘了嘴,冷冷地立起身来离去,不去看也不去听,给他一个生气的背影……   后来,他竟然和二班的女孩也说起话来了,就立在走廊上,就当着她的面。结果,二班的女孩都开始注意他了,公开议论他长得很帅。小雨听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底里却隐隐有一点恨他。   可是,那时她总不懂。为什么他能从容地和她周围的女孩说话,却始终没有勇气和她说话?有一次,他都和她的同桌说话了———还是因为踩了人家的鞋(她真不晓得他为什么总是踩到女孩的鞋)。然后,他说:“啊,对不起。”眼睛却看着小雨,希望唤起她的回忆似的,很灼热———小雨晓得,她和他都同时想到了当初类似的情境,她还担心他忘了呢,可是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明显,太明显了,要从她眼底里搜出灵魂来似的,于是她晓得,他一定记得很深。可是,小雨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又不想僵立着被他看穿什么,就冷冷地别过脸去,远远地走开了,装作好像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   无数次,她都是那么冷冷地别过脸去,远远地走开。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样残忍地一次又一次刺伤他。分明,她能感到他就立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迟迟疑疑眨了一下眼睛,伤神、落寞、无辜又难过……   可是,下一次,当她又遇见他的时候,他又会像往常一样,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了。他从一班的后门走出来,玩笑地打了他的同桌一拳,口里喊:“   钻石星尘拳。”昨晚刚看的《圣斗士》,这会子被他一喊,小雨和她的同桌,都不禁“嗤”地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了。他真是一个天使。   放了学,有时是一班下课早,有时是二班下课早。如果是小雨下课早,她和她的同桌从一班的窗外走过,她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路锁在她的身上,早已心不在焉了……而如果是一班下课早,他就会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有时还会立在窗前抱着胳膊等一时,直等看到小雨走过来了,这才把书包甩在肩上,拉起他的同桌就走。   那三年,她和她的同桌,他和他的同桌,总是形影不离。常常两男两女会有意无意地一前一后地走,走很长的路到车棚去,然后分头各自找车。隔着岁月的青草蔓蔓,当年的那些自行车像海水一样席卷而来。她和他好像游戏的小鱼,在自行车的夹缝里穿梭来去,一遍一遍慢慢地梳理,一辆一辆细细地找寻自己的车。那些找车的时光总是那么莫名微妙,有时,他在她前边,有时,他在她后边。她不必看他,就能感觉到他在哪里。有时,他走过去,她走过来,他又折过来,她又折过去,来来回回,她和他要打好几次照面。彼此看见了,小雨总是躲闪着眼睛,羞涩地咬了下唇,勾了头,匆匆擦肩而过。而他,每回走过她的身边,却总是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口里不经意地唱起一支歌———流水似的嗓音,总是唱得很好听。小雨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唱给自己听的?便只会勾了头,推了车走出后校门,在那里,他等他的同桌,她等她的同桌。   就是在那些散淡的时光里,小雨隐约听到了他的名字。   那一次,小雨走在前面。她知道他就在她身后,很随意地唱着一首英文歌,只言片语地听见什么:“I got sunshine on a cloudy day. When it’s cold outside, I’ve got the month of May. I guess you’ll say what can make me feel this way. My girl my girl. Talking about my girl my girl. I’ve got so much honey the bees they envy me. I’ve got a sweeter song than the birds in the trees. Well, I guess you’ll say what could make me feel this way. My girl my girl. I’m talking about my girl my girl. A hey, hey, hey , A hey, hey, hey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我得到阳光,屋外虽然寒冷,我却身似在五月。我想你会问,你怎么会这样觉得?我的姑娘,说起我的姑娘,我的姑娘。我已得到,多得让蜜蜂都羡慕的甜蜜,我已得到,比树上的小鸟还甜美的歌声。我想你会问,你怎么会这样觉得?我的姑娘,我的姑娘,说起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啊嗨嗨嗨,啊嗨嗨嗨)……”他那么一声一声地唱着“My girl my girl”,声音懒洋洋的,节奏很奇特,一顿一放的,尾音又那么汪洋恣肆地任意拖长、拖长———“My girl my girl……”直唱得小雨面红心跳,忍不住地想,为什么他唱得如此深情呢?难道他是要借歌声向我倾诉吗?不是的,你可别胡思乱想啊,人家或许只是顺口唱唱而已,而你却当真了,那岂不是……想着,转过一片红墙,他走得越来越近了。小雨的心无端地跳得厉害,以为他就要和她说话了,他越来越近了。小雨也越来越紧张,直觉到他正在鼓起勇气,就要张口了……   “林沛阳!”(是这三个字吗?小雨不能确定)可是,身后,他的同桌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来帮个忙!”他就只得收住了步子转过身。“快点!”他的同桌站在一大堆倒了的自行车中间大叫,“我的车给埋在最底下了!”他便快步地走过去。“拜托!快点!”他的同桌龇牙咧嘴地顶住了一大堆车,“我支持不住了!”   他走了过去,轻轻松松就把压在最下面的那辆车举过了头顶,一下便把车子扛出了包围圈。他那样子,那么轻轻松松的———好帅啊!小雨心说。   “轰隆”一声巨响,吓了小雨一跳,原来是他的同桌放了手,一大片的自行车全倒了,多米诺骨牌似的。而他的同桌却若无其事地一下子蹿了过来,噼噼啪啪地拍着两只弄脏的手,开了车锁就要走。   “嗳———你倒是把车子扶起来呀!”他说,“不然,别人怎么拿车?”   “本来就是这样的,又不是我弄倒的。”他的同桌说,“要扶,你自己扶吧。”说完,一溜烟似的推了车就走。   “嗳———”他在后面徒然地喊了一声,可是他的同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他也想走,可是犹豫了片刻,还是弯下了腰……   小雨也已经走得很远了,悄悄地回眸,远远地看见他立在暮色里,一个人一辆一辆地扶着车……那么无怨无悔的坦然———真傻!可是……   终于知道他的名字,却是在高三那年的运动会上。   那一天,他脱去了落肩的牛仔衣,穿着蓝黑色的T恤衫,套了护膝在跳高场附近活动筋骨,比之平日的清俊更多了几分青春逼人的英气。小雨假装是无意中过来的,和她的同桌一起,她和他的目光一接触,就立刻躲开了。   跳竿升到一米五五的时候,已经淘汰了大部分的选手,只剩下他和其他七人了。小雨真的很欣赏他飞跃高竿的英姿———起跑、加速、挺身……成功了!不料,脚却被海绵垫的拉手绊了一下,人重重地跌倒,从海绵垫上滚落到了沙坑里。在大家的惊呼声中,他被人扶了起来,嘴里说着“没什么”。可是腿扭伤了,只好退出比赛。校医来给他贴了药膏,大家都说他可惜。小雨看见他一瘸一瘸地独自离开了人群,远远坐着,那样悔恨交加又怅然若失。   小雨故意没有离开跳高场,故意一直看到了最后,看那个一度传说中的“超人”怎样跃过了一米九的高度,然后欣喜若狂地和拉拉队员紧密相拥……她看得那么认真,好像她真的是为看跳高而来,她故意躲着眼睛不去看他,一眼也不去看他,因为看了会令她心碎———毕竟,这是中学时代最后的一场比试,输了就没有再赢的机会。后来,小雨去看了记分牌,那上面分明有他的名字———林沛阳(真的是这三个字),跳高第八名。小雨不知道这在他,算不算一次挫折,一次失败?   是的,高中三年,小雨和他几乎天天相见,所以有太多琐碎的记忆值得用心珍藏。小雨不会忘记那一次,路过一班时,看见他正在讲台上说着什么,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说得他们班哄堂大笑,他就得意地侧过脸来看了看窗外,不想,却正好看见小雨从那里走过……小雨也不会忘记,那一次,看完了学校组织的电影,她和她的同桌走进一家音像商店,不一会,他和他的同桌也走了进来,他就站在她的身边,潇洒地唱着歌,拿起一张CD仔细看着,腋下还夹了一件紫色的雨衣……小雨也不会忘记,还有一次,他在后校门旁边和他的同桌打   乒乓球,猝不及防看见她推了车从后校门走进来,一时,竟那样地手足无措,球没接到,偏偏脚下又一滑,趔趄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他的同桌狠狠地嘲笑了他一通,小雨瞥见他的脸红了,就在那一刻,他、他的同桌还有她,心里都蓦地明白了,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后来,就是高考了。还在本校的考场,还是隔壁班。   第一天,考完语文出来,小雨和他竟然肩并肩立在走廊里,背靠着同一道栏杆———他离她离得那么近,害得她的心惶惶地悬了起来,怦怦地跳得厉害,不晓得接下来她和他会怎么样?就那么立了一会儿,她实在窘得厉害,就转了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第二天,考完数学出来,在操场边,小雨推着车,又遇到了他。他很高兴似的走过来,故意拦住了恰好走在小雨身边的一个女生———那是一班的女生,他问那个女生,那道题是不是选B,眼睛却看向小雨,分明他是想和她说话。可是,小雨没有停下来,勾了头,无视地继续向前走,听见他在她身后说的话,被风带着,远远地就没有了。   第三天,考完物理出来,小雨正在整理书包,身边的几个一班的男生正在讨论最后一道题的答案,这个说是这样,那个说是那样,他站在她身后,大声地说,都不是,应该是……那一刻,小雨的心一亮,因为,那也正是她的答案啊。   高考的三天,下了三天的暴雨,考完最后一科,小雨却没有遇到他。小雨在校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却意外地遇到了爸爸。原来爸爸不放心,来接她了。她就和爸爸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家了……   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印象里每天都在玩。不用读书,不用考试,不用做作业,爱干什么干什么……可是为什么小雨却一点也不快乐呢?借了很多的好书,都是她一直想看得要命的,可是临了,却又觉得索然无味。爸爸妈妈给了她一些零花钱,她就到音像商店里去,买了班得瑞所有的专辑:《仙境》、《春野》、《寂静山林》、《蓝色天际》……回来反反复复地、一遍一遍地听,可是到头来,她还是觉得空虚,还是觉得无聊。   起初,她想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了学习的压力她却反而不开心?直到有一天,她的同桌约她一起去游泳。重又回到了原来的中学,重又置身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里:教学楼、操场、游泳池、花坛、旗杆……她的目光四下游移,不由自主地开始搜寻———那个他,一瞬间,她蓦地明白了,却原来,她是不习惯身边忽然没有了林。   从此,思念越发弥漫开来,简直一刻也不能不想林。看书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听音乐的时候……林分分秒秒都活在她的世界里,眨一眨眼,“林沛阳”这三个字就要闪一下;挑一挑眉,“林沛阳”这三个字又要闪一下。闪一下,闪一下,他的名字如月光穿行在所有思绪的空隙,无处不在地氤氲着。可是,思念又怎么样呢?他在一班,她在二班,她和他,本不该相识。   八月里,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小雨如愿考取了著名的Z大学建筑系。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小雨却忽然觉得惶恐,而且越来越觉得惶恐———她失去林了吗?永远失去林了吗?哦,不要,上帝,求求你,千万不要!   从那时起,小雨每天都去别的同学家里玩,也请别的同学来她的家里玩,大大小小的同学聚会从来不曾断过。那样的聚会几乎一律都是大家坐在一起,话题总也离不开你知道谁谁谁考上了哪里吗?小雨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地听,心里秘密地渴望能够偶然听到林的名字,得到有关林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二班同学的聚会,又有谁会提起一班的林呢?纵然,小雨晓得,林和二班的好几个男生交情颇深。这几个男生在小雨眼里就一下子变得珍贵无比。他们问她考取了哪里?她总是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们,是Z大学建筑系。呀———Z大学建筑系,听到的人全都羡慕得要死。可是,小雨并不是因为虚荣而喜欢逢人就说的,她只是企盼———有一天,林也许会偶然遇到二班的这几个男生,也许林也会像她一样,关心那个三年来几乎天天相见、又分明不能认识的人,那么,林也许会问起她,他们就会告诉林,她是在哪里了……   可是,林究竟去了哪里呢?为什么她一点也感觉不到林的存在?她和林真的还在同一个城市里吗?哦,上帝,她多想再见见林。多想让林陪她说一会话,听林唱两支歌,安安静静地坐一时,然后再手牵手地一起走到马路那边去,周围什么人也不要有……这大概就是小雨能够想象出来的最最开心的事了。可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真的还会再相遇吗?走在路上的时候,小雨常常幻想,林也许会在哪处街角蓦地出现,就像以前无数次遇见林时那样———阳光灿烂地笑着迎面向她走来,歌声像天使一样纯净……可是,这样的奇迹始终也没有出现。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渐渐地,大学开学的日子临近了。身边的同学一拨又一拨地结伴走掉了,小雨一次又一次地到火车站去送行。大家都觉得奇怪,一向冷若冰霜的小雨,以前几乎从来不和任何男生说话,如今整个变了一个人———莞尔笑着,从从容容地挥手告别,害得男生们几乎要受宠若惊了。可是,又有谁会窥见她内心深处的隐秘呢?她的真意,是渴望能在汹汹涌涌的学生潮水中再次见到林,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可是,小雨还是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没有,没有,没有……哪里也没有林的影子。林明明是喜欢她的,不是吗?看着载满同窗的火车渐渐远去,小雨立在站台上,独自,久久久久,莫名其妙地落泪。她真的失去林了吗?永远永远失去林了吗?……如果那一天,林那么高兴地走过来,故意拦住了恰走在她身边的那个女生———那是一班的女生,林问那个女生,那道题是不是选B?如果那时,她没有无视地继续向前走,而是停下来,加入他们的讨论,那么,是不是———是不是?她现在就不会失去林了呢?如果是这样,那么,三年来的机缘岂不是太多太多?为什么她却总是一再一再地错过?为什么面对别的男孩,她能从容微笑,而面对真心喜欢的林,却始终绷着脸,冷冷地,一次又一次地刺伤林?哦,上帝,求你赐我一段未尽的尘缘,求你让我再遇见林,那时,我一定会对林微微笑,再也不愿离开林……可是,没有约定,也没有承诺。林在一班,她在二班,林坐在最后一排,她坐在第一排,她和林曾经近在咫尺,中间只隔了一面白墙……可是,三年了,她和林,始终不能相识,只有在那样两个有着雾一样阳光的早晨,她和林,曾经交谈过短短的几秒钟———“对不起!”“怎么又是你?”……   终于到了不得不走的那一天,小雨心不甘、情不愿,踏上了北上的列车。爸爸陪在她身边,妈妈却还立在站台上挥着手……   小雨踏上火车的一瞬间,心里难过极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这么难过?从此以后,她和林还会有相见的一日吗?还会吗?十年之后,还是二十年?也许,她永远也遇不到林了。上了大学之后,林也许会认识新的女孩。一想到林也许会喜欢新的女孩,完全忘掉她这个人了,小雨的心里就怄得快要窒息了———而她,她是不会的,决不会的,除了林,她再也、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是真的,她的爱早已苍老。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呜———”火车发出一声长鸣,在那个九月的黄昏细雨中,轰然驶出站台……就这么仓皇飞驰在茫茫大地之上,吞噬着眼前无穷无尽、冰寒彻骨的铁轨,“咣啷咣啷,咣啷咣啷”———不知哪里才是她的方向?   208隔壁班的他嚷嚷着要找姑娘的男孩们旋转的红玫瑰大失所望永远的林另一面的韩嘉暗恋是种什么滋味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    15. 隔壁班的他   时令分明已经是初秋了,阳光偏又变成盛夏时节那样的黏稠,闹哄哄的,仿佛熔岩一般灼热,箍得人气紧,心也惶惶地悬了起来,郁闷———哪里都无处消解似的。   而国庆长假,从1日到7日,有长长的七天,可怎么消磨呢?   小雨不过从走廊尽头的东窗向外望了望,热浪就扑面袭来,滔滔滚滚地罩住了她———更别说立在太阳地里了,想一想都要生畏的。   唉———也就一个星期以前吧,“利休灰色的小雨下不停……”那时候还以为,今年的夏天就这么永远地过去了,以后天气就要一天一天地冷下去了,冷得再也想不起夏天的感觉了。可是———现在呢?郁闷。   于是怀念雨季。   雨季,呀———雨季,小雨忽然想起来了,就匆忙地往寝室里走。橙红的阳光,潮水一样地涌进走廊里来,灿烂地泼洒在走廊里,一直泼到了310的门口,再往前去,又是一片黑暗了。她竟然差点忘记了,下了好些天的雨,那终年不见阳光的寝室里,还存着她的宝贝书呀。小雨心里叫起来,匆忙地打开小书橱的门看时,果然,一股霉味儿,好像细雨打潮了的灰尘,微微地有些呛人。   于是,小雨早晨就有事做了。来来回回地,把书都搬到了走廊尽端的窗台上。然后,在阳光最充足的一处,把书摊开来———摊在报纸上曝晒。   闲来无事,小雨就搬了把小凳子出来,坐在窗前,慵懒地晒书和翻书———她喜欢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不是发呆,而是手里在做着什么,心里却想着别的……想这手里的书,怎么是《陈子奋白描花卉册》呀?这本书,她已经好久没有翻开看了,这会子翻开来,有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凄惘,好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故人,还有陈年的旧香从她手中的书里飘走。   这是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书,比普通的书瘦长,墨绿色的封面,斜斜勾了一枝素心兰。捧在手里,要从左向右翻———书里全是白描写生的花卉:腊梅、紫燕、茉莉、水仙、辛夷、金盏菊……一页一幅,一共140幅。   小雨想起来,小时候,就是先喜欢上这本书,然后才开始喜欢花的。那时,爸爸教她用毛笔在宣纸上临摹这些花,一天一幅,坚持了很多年……   可是,起初,她总学不会握笔,每次都弄得满脸、满手、满衣袖的墨水,为此,常常被妈妈骂。有一次,她又忘了戴袖套,新新的毛衣溅上了墨汁,难看极了,她很害怕,就自己把毛衣偷偷洗了,很湿地就套在身上,跑到太阳底下去,和别的小朋友跳皮筋,心里巴望着毛衣快点干起来———在妈妈回家以前干起来……可那时候还是冬天,天气很冷,身上的毛衣结了冰茬子,后来就生病了……印象中小时候好像老是在生病,三天两头就要生一次病。一生病,就整天地躺在床上,妈妈会请了假陪在她身边。她很狡猾,仗着生病要这要那,妈妈没办法,为了哄她吃药,只好答应给她漂亮的宝贝玩。妈妈有一只很神秘的红木匣子,里面都是闪闪发光的首饰,可是妈妈总是把它藏在很深的上了锁的抽屉里,只有在很特别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给她玩一小会儿……   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往事一件一件地浮出来……   那时候,每看到一种花,妈妈就会告诉小雨花的名字,还告诉她这种花是在书中的哪一页。梨花,妈妈说,在第17页,看见了吗?小雨低头,看着书里的梨花时,妈妈就摘下一朵梨花来,夹在那一页书里,让它慢慢、慢慢地老去,而花香却留得永久……如今,许多年过去了,当小雨再次翻开书时,里面还有许多褪色的花瓣,不经意之间,纷纷飘落下来……   可是,翻到美人蕉那一页的时候,小雨的脸忽然红了。哎———她那时候真的太小,什么也不懂,竟然会觉得白描的花太素净了不好看,于是,就用水彩给其中好多幅填上了颜色———还晓得调出很多层次的红和很多层次的绿,满满地填在花瓣和叶子里……当然了,又被妈妈骂了,可那时还不服气呢。就像有一次妈妈回家,看见小雨手里拿着小剪子,把满满一盒妈妈苦心收集的邮票———一张张的齿孔都剪齐了,就因为她觉得邮票剪齐了才好看。妈妈气得差一点打了小雨,败家仔!妈妈骂道。可是,终于没有打———因为妈妈太爱她了,舍不得打……   唉!往事已如烟。现在,她却在千里之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节———想念爸爸妈妈,想念死了。这会子,妈妈准在家里剁肉馅,准备包馄饨了吧?“笃笃笃笃……”一瞬间,小雨好像又回到了家里,听见了砧板那么忙碌而又欢快地响起来,看见了妈妈包的馄饨躺在白纱布上,薄薄的馄饨皮里,透出淡淡的粉红色,一只一只小草帽似的,“扑通扑通”地下在滚开的沸水里,然后盖上锅盖……不一会,屋里就飘满了好闻的馄饨香……   “小雨!电话!”正想得出神,听见小婵的声音在走廊里喊。   “嗳———来了!”小雨一面应着,一面立起身来飞奔过去———想着,准是妈妈打电话来了……嗯,妈妈煮馄饨的时候,一定想起我了。   “喂?”小雨拿起听筒。   “喂?”半天,那边才响起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微微地带一点颤抖。   “请问,”原来不是妈妈,小雨不禁大失所望,“你找谁呀?”   “我……”又半天,那边那个男孩终于鼓起了勇气,“小雨,我是你高中时隔壁班的同学。”   天!小雨幸福得差一点晕过去———是林?是林么?   前天,小雨意外地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上了大学以来,小雨收到过几次这样的信———想要和她交个朋友。她从来不曾当真过,也不曾像其他女生那样撕掉,只是把它们放在抽屉的最里面,然后就忘记了。   可是,这一封信却很不同,也不晓得为什么,拿在手里,小雨的心就开始怦怦怦怦地跳得厉害,脸也飞红了……她怕弄坏了里面的信笺,就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信封,抽出信来一看,信是折成一棵杉树形状的———这个男孩很有心呢,这么复杂的折叠不知拆开以后还能恢复吗?如果不能恢复,很可惜呢,一边想着,她慢慢拆开了信。   桑小雨同学:   或许你已经猜到我是谁,我是你高中时隔壁班的同学。你会奇怪,我为什么写信给你。其实,也没什么大的缘由,只是几年来始终和你近在咫尺,加上通过同学的介绍,对你有所了解。所以很想结识你这位漂亮的小姑娘。   在学校时,你也许觉察到,我很想和你说话,但是由于我天生的羞怯、懦弱,每次遇到你的时候总是低下头匆匆而过。就因为这样,你也许瞧不起我,是的,我总也鼓不起勇气。还有一个原因是高考将近,我不想使你烦恼,也不想使我痛苦。   今天,我终于超越了自我,冲破我的恐惧担心和懦弱,鼓起勇气匆匆给你写了此信,心中却甚为不安。或许我太鲁莽了,或许你根本看不起我,或许讨厌我。不过我只是觉得太孤闷,知己太少了,心里话无处可诉。如果你根本想不起我是谁,那就把这封乱七八糟的信扔掉。一切都没发生过。谢谢。   常常   独自一人   望着灰暗的天空……多么希望它能落下   白雪   你隔壁班的同学   “我很想和你说话、我很想和你说话、我很想和你说话……你隔壁班的同学、你隔壁班的同学、你隔壁班的同学……”   是林!是林!是林!……那天晚上,小雨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林是喜欢我的,林真的喜欢我!林给我写信了!哦———天!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喂?”许久,小雨也不出声,那个男孩以为电话断了,“喂?”   “喂?”小雨万难才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是小雨吗?我……就在你宿舍楼下,你……能下来吗?”   是真的吗?林就在楼下,这———怎么可能呢?林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的?“砰———”半扇窗子忽然被秋风吹着,自己开了,好像一本打开了封面的书,一本尘封已久的、厚厚的书、写满了思念……   “小雨?”那个男孩的声音里充满疲惫,他听不见她的回答,“你……不想见我吗?”   “我马上下来……”小雨很小声地说完,轻轻挂了电话。一瞬间,她有了一种失重的感觉———林,那个她暗恋着的林,现在就在楼下,他真的来找她了。她身不由己地匆匆走出寝室,走着走着,就开始跑起来。跑啊跑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拐回去,立在楼梯口那一面穿衣镜前,理理头发,整整衣裳,仔细看看自己漂不漂亮,然后,又一下子奔下楼梯。不经意间,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沐浴液的芳香,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忘记了,只觉得以前她枉然地把精力都分散了、浪费了,而现在,却已经凝聚为一了!并以一种骇人的力量,正不断地向一个极乐的目标,飞奔而去……   奔到一楼的时候,小雨忽然驻了足———就要见到林了吗?就要见到了吗?一瞬间,她不晓得怎样才能面对林了,她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脸上来,烧得她的脸庞火烫火烫。可是,刹那间,浑身的血液又一下子倒空了,空空的,只剩了她的脸庞惨白惨白……   她终于立在了15舍楼前的大台阶上,身体绵软得再也走不动路。可是,她没有看见任何男孩———没有任何男孩向她走来。她徒然地立了好一会,终于失望了。她问值班室的童大妈,是不是有人曾经在这里打过电话给她?是啊,大妈说,有一个男孩坐在那边,等了她很久了。男孩?他在哪里?喏,大妈回过身去,指着角落里的一张凳子,可是男孩不见了。他已经走了。角落的地上,有一枝很小的红玫瑰,那么孤单那么寂寞地开放。咦?奇怪!大妈一个人在那里兀自唠唠叨叨,刚才还在,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他……他长得什么样子?个子高高的,长得很好看……   是林!是林!一定是林!林来了,又走了……小雨立在那里,颓然拈起那一枝红玫瑰,小小的猩红的花瓣,层层包裹着它的小花心,那么羞涩,那么忧伤,小雨勾了头看着看着,忽然心疼得流下泪来。   “小雨……”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在叫着她的名字,就在她耳边,一瞬间,她的心都快要裂开来了———是林!她闭上眼睛,微微地笑着,不明缘由地觉得幸福,然后,缓缓地回过脸去……    16. 嚷嚷着要找姑娘的男孩们   国庆节之前好些天,14舍211寝室每天都听见有人嚷嚷着要找姑娘。   满脸青春痘的叶澄靠在墙上,把一只凳子横过来,斜着当书桌,晃晃悠悠地给女孩子写信,一边听歌,一边时不时地发一声感慨:“姑娘……”   瘦小的吕明远躺在床上,身上裹着被子,被子像一只硬壳似的圆滚滚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蚕蛹。他把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所有喜欢过的女孩,一一很仔细地回忆了一遍,然后,伤感得哀声叹气,最后,他说,他现在最想约会的姑娘是胡小婵。   李君踱进来的时候,寝室里四个男生恰好都在。   “喂!李鬼!”金戈喊,叫李君李鬼是他的首创,因为李君长得真的很像一个鬼。这会子,金戈坐在那里,手指间夹了一支烟,眯细了眼睛,颠着一只脚,“你出面折腾个‘老乡会’吧,把你那小老乡也拉来。”   “你说桑小雨啊?呼呼!”李君搔了搔头,伤脑筋地嚷起来,“谁请得动桑大小姐呀?”   “韩嘉喽!”吕明远就说,“她眼界再高,也不至于高到连韩大帅哥也看不上吧?”   “我不帅,”一直沉默不语的韩嘉听见了就说,“也不是什么大帅哥。”   “HOHO———”叶澄也嚷起来,“你要不是帅哥,Z大学还有帅哥吗?”   结果,几个男生就在那里嘻嘻哈哈地乱哄起来。胡闹了一会子,吕明远忽然说:“韩嘉,你去邀小雨吧,让小雨和小婵一起来,我嘛,再跟着你一起去,然后,咱们四个人去西湖划船———怎么样啊?”   “好主意、好主意!”叶澄就热烈鼓掌,“支持!支持!”   “去吧去吧———都去追吧,”金戈撇一撇嘴,“我可不像你们,在一棵树上吊死。趁现在青春年少,还不多看几年美女?啊———等到上了大五,下面大四、大三、大二、大一的小师妹多了去了……”   韩嘉被吕明远他们威逼利诱,折磨得好苦,最后没有办法,果真到15舍楼下去了。   14舍立在半山上,从山上下来,走几步路就到15舍了。韩嘉就顺着石板小路向下走,走到15舍门前的那棵白玉兰树下驻了足。因为他看见大台阶上面有一个男孩,立在值班室门口的电话旁边,他听见他说:“喂?是小雨吗?我……就在你宿舍楼下,你……能下来吗?”   韩嘉不由怔了一怔,仔细看了看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个子很高,眉清目秀的———原来,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想着,韩嘉就转了身默默往回走。走了一半又折回来,也不为什么,就是好奇。   远远地,却看见小雨和那个男孩并肩从大台阶上走下来,手里还拈了一枝红玫瑰,她微微地勾了头,很羞涩又很喜悦的样子,红玫瑰在她的手里轻轻捻动,转了小半个圈儿……   韩嘉就那么怔怔地立在那里看着,看着小雨和男孩渐渐远去。一时,心下惘然。    17. 旋转的红玫瑰   男孩放下电话,坐在角落里,默默等着小雨下楼来。   他考上了Q大学,一个人在北京读书。北京的一切他都不习惯,所以很寂寞。寂寞的时候,他常常想家,可是在他心里,最最思念的人却是小雨。没有承诺,也没有约定———对于小雨,他除了知道她的名字,还有,就是———高中那三年,他和她几乎天天见面。那时候,他就在心里悄悄地喜欢她。这么多年了,终于明白,他真的无法不想她,真的无法不爱她,在梦中他也在追她,笨得很……除了她之外,他想,他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   所以,国庆节,他哪里也不想去,一个人就坐了火车南下了,因为怕自己带的钱不够,还向同学借了很多钱。一路上他都很兴奋,因为就要见到她了,就要见到她了,他知道她在哪里,他一直知道……   在报刊亭旁边的花坛里,他悄悄折了一枝小小的红玫瑰,他把它藏在衣服里,想在见到她的时候送给她。   现在,他就坐在她的宿舍楼下,等着她下楼来。他坐在那里,也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懂起来,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傻。   他看见走廊里来来去去有好多女生经过,经过时,她们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也不晓得为什么,从他的角度看去,就觉得她们的眼神里有些什么很伤人,好像都在嘲笑他,笑他痴、笑他傻———于是他就想走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可是,临了,连她一面也不见,就这么悄悄地走了……   走的时候,那一枝小小的红玫瑰从他的衣服里跌落下来,就落在他刚才坐过的角落里,他一点也没有发觉……   其实,他走得并不远。他还来得及看见她匆匆地跑出来,立在大台阶上东张西望。几个月不见,她越长越好看了———又看见那张脸,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一瞬间,他竟以为是时光倒流。他只想这么远远地用一种陌生人的眼光,再静悄悄地看她一会儿。他看见她拈起他不小心落在地上的那枝红玫瑰,转啊,转啊,目光里满是爱怜,再看下去,他竟看见她眼里星星点点,似乎是泪水,盈盈满满的泪水,就要溢出来了———在昏暗的楼道里一亮一晃,一亮一晃……   “小雨……”他万难才叫出了她的名字,然后,他终于在那个十月早晨的阳光里,兴奋无比地向她走去,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18. 大失所望   “小雨!”他立在她的面前,勾了头看她,真想一把把她拥进怀里。   小雨缓缓、缓缓地睁开眼来,她真舍不得睁开眼,真舍不得刚才心里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幸福无比……   “是你?”小雨的神色一下子大失所望,她一直以为是林,她一心想念的林,她从来不曾想过竟会是别人。可是,现在立在她面前的———不是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男孩立刻敏感到了什么,就敛了笑,冷冷地问,“看见是我———让你失望了?”   原来是林的同桌。那三年,她和她的同桌,林和林的同桌,总是形影不离。常常两男两女会有意无意地一前一后地走,走很长的路到车棚去,然后分头各自找车……找到了车,推出后校门,在那里,林等林的同桌,她等她的同桌……   就是在那些散淡的时光里,她隐约听到了林的名字。“林沛阳。”她仿佛又听见他在她身后大声地喊着林的名字:“林沛阳。”当初,她正是从他的口里才知道了林的名字啊。   “嗳———你好!”小雨粲然一笑,刚才的失望早不见了,因为,他是林的同桌啊,他曾经和林形影不离,“嗯,你叫……”小雨扬了眉,迟迟疑疑地问,是啊,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沈翼天。”他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样子,很透明很纯净。的确,他也长得很秀气,像个白面书生,衣服干干净净,还有一点害羞,小雨有点喜欢他,可是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无法爱上他,他的身上没有林那样独特的气质,那样致命的吸引力———和林相比,他显得多么苍白多么无力……    19. 永远的林   小雨立在沈翼天身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这是林的位置呢,以前,无数次地看见林和沈并肩走过……有那么一瞬间,小雨习惯性地以为———只要有沈在,林一定不久就会出现,看见沈,就是看见林了。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越过了沈的肩膀,落在了沈身后很远的地方,她好像又看见林了,林微微笑着,如同月光下初涨的秋水……   她和沈并肩走下大台阶,听着沈说话。沈说,他在Q大学很寂寞,寂寞的时候,常常想念高中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就问沈,高中同学还有谁考上了Q大学?她故意问得那么轻描淡写,又好像听得心不在焉。沈说了一长串的名字,一班的谁谁谁,三班的谁谁谁……沈说一个名字,她就“哦”一声,然后笑笑说,不认识……她多想听到林的名字,可是,没有,一直也没有。   国庆长假的那些天,她陪着沈到处走,一边走,沈一边回忆高中时代那些久违的细节。   沈说,他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有一次,全年级知识竞赛,他代表一班,她代表二班。他们两个班的分数总是交替着上升,竞争激烈得要命。后来,抢答的时候,就比谁的动作快。因为那些答案他们早已背得烂熟于胸。最后的那一题,是她抢到了。主持人把麦克风递给她,请她站起来回答,她却一下子懵了,答案就在口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就那么怔在那里苦思冥想。场外的观众大呼小叫乱哄哄的,场内的主持人抬起手腕看表计算时间。大家都以为她肯定想不起来的时候,她却忽然流畅地说了出来———那答案很长,要说很久,她抢着时间,一口气飞快地说下去,句与句之间都没有停顿……主持人说时间到的时候,她还有两句话没有说完,可是,她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一直坚持到最后。场外掌声一片……主持人不知道该不该给她加分。她忽然做了一个很可爱的动作———呵呵,很可爱!沈说,说时,他学着她当年的样子,做了一个拱手央求的动作,还微微地皱起了鼻子,那样子逗得两个人都哈哈大笑……后来,沈说,主持人还是给你加了分数,你得了第一名,呵呵,我们班的同学还愤愤不平来着。记得那一天,你穿了一件柠檬黄的   连衣裙,很漂亮,可是后来再也没有看见你穿过……   她和沈一起去植物园玩。看完桂花展回来的路上,微微地下了一些小雨。一个穿了大红雨衣的小女孩,立在双轮滑板车上面,很卖力地用脚一下一下地蹬着地面,然后一下子冲到所有人前面去了。想来是刚刚到手的新滑板车,所以才会如此兴奋吧?———冲到前面去,把大人们全甩在身后,越远越好。然后,远远地在前面很潇洒地一拐把,一脚点地,站住了,傲然地立在那里喊:是不是一直往前走啊?是啊,是啊,一直往前走。大人们在后面说。哦!小女孩很自豪地应一声,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所以很逞能地一下一下蹬着滑板车,然后立在上面,哧溜一下就溜出去很远———远得被前面的灌木丛遮住看不见了。   小雨不禁莞尔一笑,因为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她很熟悉这样的感觉,她也曾经因为新学会了骑车,觉得自己很能干,在社区的篮球场上兜圈子,一圈一圈,瞧!大家都来瞧!我能放开一只手骑……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像那个小女孩一样啊?沈问。   我小时候?一瞬间,小雨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过12岁生日的那一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床前停了一辆   新车,是她梦想了很久的自行车呀,很漂亮的,有海蓝色的很美丽的光泽……可是一开始,她怎么学也学不会。爸爸陪着她练车,他在后面扶着她,她说什么也不让他放手,就是觉得好紧张、好害怕……过了很多天也没有一点进展。她几乎以为她一辈子也学不会骑车了,就像妈妈一样。幸好后来,有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一个很高的山坡上骑着车冲下去……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第二天,她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练车,故意找了个像梦中所见的那样的斜坡,下了半天决心,终于鼓起勇气,从坡顶直冲了下去……就这么样学会了骑车。   嗯,我小时候———小雨扬了眉,那样子很得意———做了个梦,第二天就学会骑车了,神么?一学会,我就骑了车上街,一口气骑到小学校门口,那时真是兴奋死了,平时要走20分钟路的,骑车一眨眼就到了,正好遇上几个比我小的小孩排路队回家,他们认识我,看见我骑着车过来都快疯掉了……   正说着,“砰”的一声响,小雨不用看也知道,准是小女孩跌倒了。跌倒了不哭也不闹,自己爬起来。大人们看见了,也不晓得心疼,却善意地哄笑起来———谁让她炫耀来着?   谁让她炫耀来着?小雨也不禁笑了。看见人家摔了你还笑?沈说。可是小雨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也忍不住。咯咯咯咯地,笑得脸都酸了,还在笑。   原来你是这么爱笑的女孩子啊,沈怔怔地看着她,很诧异的样子,以前,看见你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特酷,特不好接近似的。   是么?小雨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勾了头,不言不语。怎么了,你?沈问。没什么。小雨淡淡的。没什么,只是她忽然想起了林———是不是因了她的冰霜,才令林刺伤,令林惘然?想起从前,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林就在她身边,离她那么近,她分明感觉到林想和她说话,可是,每一次,她总是那么冷冷地别过脸去,远远地走开了……唉,对不起!为什么面对别的男孩,她能从容说笑,可是,面对真心喜欢的林,却总是冷冷地伤人?哎———不晓得她和林,日后是否有缘?如果真的还能再见,她一定一定!会对林微微笑,再也再也不愿离开林……   嗳———嗳!沈过意不去了,就逗她。她却只是勾了头,黯然神伤。咦?沈奇道,怎么忽然一下又冷下来了?嗯,她微微地撅了小嘴,问沈,我这样不好吗?好呀,沈说,无论你笑还是不笑,都很好看,我都很喜欢。真的?她的眼里一亮,很自私地想,沈和林那么要好,形影不离,如果沈很喜欢她,那么林也一定很喜欢她了?想着,就又笑靥如花了,她很想听听她在男孩子眼中是怎么样的女孩,就问沈,那你喜欢我什么呀?   沈忽然腼腆起来,不肯说了。她就唬他,你不说我就走了啊……然后,假装生气的样子。沈就说了。嗯———沈说,以前看你打   乒乓球,你拣球的样子,和别人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啊?她就问。嗯,别人都是这样———说着,沈做了个很鲁莽很难看的动作,而你是这样———说着,他又做了个很轻盈很优雅的动作。   天!有如此明显的区别吗?小雨自己一点也不晓得呢,第一次透过男孩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形象,很好玩呀。还有呢?还有,嗯,让我想想……还有,那一次,开年级大会,你穿了一条很好看的白色短裙,从我面前走过去,啊……那时候,就觉得你特酷,我们班男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你,你呢,对谁都不看一眼,走到我前面的那张凳子跟前坐了下来。我还记得你那时坐下来的样子,是这样———说着,他把双手背到背后,掌心向外,从腰开始向下一抹,把裙子抹平顺了,然后,慢慢地坐下来,腰杆挺得笔直……   是因为这些小动作,沈就喜欢她了吗?就像她———永远难忘林立在暮色里,一辆一辆地扶着车,难忘林接球的时候,不小心脚下一滑,趔趄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她现在是越来越喜欢沈了,因为沈总会说起高中时代的那些往事。每次沈说起的时候,她就恍惚觉得是林的眼睛在看着她,是林在说他喜欢她,她分分秒秒渴望从沈身上感受林的点点滴滴……   有时,她陪沈一起玩跳棋。她总是要红、白、黄,沈总是要蓝、绿、黑,看着六种颜色的玻璃彩珠子在棋盘上一场混战,每次都是沈眼尖,认出一条又一条隐蔽的路线,每次一拿起棋子一跳就跳出去好远,看得她急得直叫起来。她就故意使坏,宁愿自己不走,也要把沈辛辛苦苦搭起来的桥堵死,直气得沈吹胡子瞪眼睛……   有时,沈陪她一起到西湖边写生。沈总是帮她背画夹、提水桶,然后,立在她的身边,默默地看她画画,很羡慕的样子,沈说他高中时就看见她的画挂在宣传栏里,还说他老是趁放学以后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时候,跑到二班后门去看她出黑板报。沈问她好不好给他画一张速写?她笑着说NO。沈问了很多次,最后,她终于说YES。她让沈站到一个松树皮小亭子里,倚在一根柱子上,他就那么站了很久。好了没有?好了没有?沈问了很多遍,终于忍不住好奇,就跑过来看了。结果却看见整幅画画的都是风景,亭子不过占据了风景中小小的一角,而他,又不过占据了亭子里小小的一角———他在纸上看起来那么小,他的脸还没有小指甲大。沈气得大叫,她却在那里笑得快要抽筋了……   有时,沈陪她去逛图书大厦。她不喜欢逛街,却很喜欢逛书店。她流连在一楼的音像区,很仔细地搜索CD和DVD,她说她最喜欢李斯特,可是拿起来一看,一盒要140元,就乖乖地放回去了。她又是个书痴,到了二楼,一看见那么多的书,就喜欢得不得了。沈立在她身边,看见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西方建筑史》,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着那些古希腊神庙、古罗马斗兽场、哥特式大教堂……简直陶醉得厉害,哎呀哎呀,你看,这些浮雕,哎呀哎呀,你看,这些柱头,哎呀哎呀,你看,这些拱券……真是太美了,她说,很骄傲的样子,我可是学建筑设计的哦。翻到最后,一看价钱,166元,吓得她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在书城,一逛就逛了大半天,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饿过了头,正想着去哪里吃饭,沈忽然说,我想起来我要去买张地图,你在这里等我一会。说着,沈头也不回就走了,剩了小雨一个人,立在那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却看见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女生,立在书城门口,手里举着“家教”的塑料牌子,很羞涩地立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可是却没有人看她,大家都躲闪着眼睛不去看她。只有小雨看了看她,她感觉到了,也看了看小雨,小雨不好意思了,赶快把脸别开去……却看见沈走了过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翘了嘴问沈,沈忽然从身后拿出一盒CD和一本书,正是她喜欢的李斯特和《西方建筑史》。送给你的。沈说。这……这怎么可以?她坚决不要。别,沈说,买都买来了,你就拿着吧……   那些天,她和沈总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可是,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她最想问沈的问题却始终也没有问。她想问沈知不知道林现在在哪里,可是,让她怎么问呢?她和林又不是同班同学,她怎么会认识林呢?又为什么会关心林呢?她真怕会被沈一下子看穿———却原来,冷傲的她竟然也有朝思暮想的人,更那个的是———如果沈猜到她暗恋着林,沈也许会笑她自作多情。   而沈,在她面前从未提起林。小雨拐弯抹角,想让沈想起林、说起林,可是每次,沈都没能领会她话里的含义,不知不觉就岔开去了。唯一有一次,她和沈去滑旱冰。沈牵着她的手,他们滑了一圈又一圈,沈教她怎么样把重心移过来,又移过去……累了,坐下来休息,看着场内那些高手,跳起来在空中转圈,玩着各种花样,直看得小雨目不转睛,羡慕得要命。沈坐在那里就不服说,这没什么呀?如果沛阳在这里就好了,让他们领教领教什么才叫高手。唔……小雨蓦地听到沛阳两个字,还以为是自己想出神了,就唔了一声,随口问沈,你说谁啊?林沛阳啊,你应该认识他吧?就是高中时我的同桌,和我整天形影不离的那个。沈很认真地看着她,一脸的询问。不……小雨差一点晕过去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猝然被沈这么样问到脸上来,心里一慌,就本能地摇了头否认,不……不认识啊……哦,沈并没在意,就说,沛阳倒滑滑得可好了,来去像飞一样,连路都不用看一眼……小雨听着,紧张得嘴唇都白了,本来,她只要顺着沈的话,假装无心地追问一句:那么,林沛阳考上了哪个大学啊?为了装得像,她再把林沛阳这三个字说得吞吞吐吐,很不确定的样子,好像她真的不晓得林是谁似的———也许,她就可以解开心中的结了?可是,没有,她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她怎么可能在沈面前若无其事地说出林沛阳这个名字呢?她又怎么可能语气冷得像冰,而内心却热得像火呢?……再一次,她坐在那里,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林,一如旧日的云烟,渐渐地飘走……    20. 另一面的韩嘉   韩嘉就那么怔怔地立在那里看着,看着小雨和男孩渐渐远去……一时,心下惘然。正不知所以,肩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回过身来看时,却是金戈、叶澄和吕明远三个。原来,他前脚刚走,这三个后脚就跟着来了。韩嘉原本以为他们三个又要挤眉弄眼、居心不良地起哄了,可是却没有。   “打球去!”金戈嚷嚷说,“打球去!”手里玩着一个新篮球。   四个男孩子就推推搡搡地往篮球场走。经过15舍楼下的时候,金戈瞄准二楼的一个窗口———   “呼———”那个篮球飞出去,“砰———”正砸在窗框上。   “哗———”窗子打开了,探出一个女孩子兴师问罪的脸来。   “Hi———你好!”金戈伸出食指,很轻松很潇洒地顶着反弹回来的篮球,“嘀溜溜”地一边转着一边朝那女孩子喊。   “你好过分耶———”那女孩白了他一眼。   叶澄立在旁边,捂了嘴,笑得差一点呛死。   “我叫金戈———不记得了吗?”金戈再接再厉、不屈不挠地喊,“我们一起听过张艺谋的讲座……”   “受不了喽———”韩嘉和叶澄两个都说,“走啦!走啦!”   金戈一个人落在后面,还在磨蹭,不晓得那女孩说了一句什么话,金戈竟然高兴得双手抱了球,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脸仰仰的,笑着,一边笑,一边后退,退了几步,这才万分不舍地转过身,去追其他男孩子了……   四个男孩子在斑斑驳驳的阳光里,顺着斜坡一路下山,过了老槐树,又过了香樟树……迎面,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窈窕地走来,她们是大二的女生,也就比他们大一岁。   三个女孩和四个男孩擦肩而过的时候,金戈大瞪了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她们看。她们却睬也不睬地继续向前走,那么冷漠那么高傲,显然对他们大一男生不屑一顾。   她们已经走过去很远了,金戈还在频频回头看。   吕明远就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中间的那个不错呀,”金戈嘟哝着,“要是在我们班就好了。”本来以为其他三个肯定会大声附和,可是却没有———他们忽然间驻了足,眼睛直愣愣地盯向前面,脸上神情古怪。   金戈不由好奇,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却看见———一个女人款款而来,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是的,很美丽。你只会用美丽来形容她,而不会用漂亮。像刚才的那些女孩是很漂亮的,她们让你眼前一亮,给你带来快感。可是,这个女人却是美丽的,美丽得给你带来痛感,就像冰冷雪亮的刀锋冷不防刺入你的心脏,残酷得让你一见之下刻骨铭心。   “Kao!”金戈低呼一声,“李嘉欣!”   “不对!”吕明远说,“是阿佳妮!”   “我……”叶澄说,“我怎么觉得像苏菲·玛索?”   只有韩嘉一个人怔怔地立在那里,脸涨得通红,不信地看着那个女人慢慢走近。   “林嘉!”那个女人喊。   “她在叫谁啊?”金戈东张西望,周围却并没有别人。   “林嘉!”那个女人向他们走来。   “我得走了,”韩嘉忽然讪讪地歪了歪嘴,“那是我妈妈。”说着,就急匆匆地走过去迎住母亲。   “林嘉!”女人看见韩嘉走来,就站住了,“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回啊?”   “妈妈。”韩嘉冷冷地叫了一声。   金戈们全都呆掉了———却原来,这个美丽女人就是韩嘉的妈妈啊?   “林嘉!我给你发的短信,收到了吗?”女人又问,故意装得很轻松。   “收到了。”韩嘉冷冰冰地说,“不是说好了吗?不要来找我,爸爸会不高兴的。”   “哦,林嘉,林嘉……我想你,真的想你!就这一次,你不会告诉他的,对不对?”女人很心虚的样子,眼里满是的苦苦哀求。   是的,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妈妈。妈妈固执地叫他林嘉。因为妈妈姓林,而爸爸姓韩。妈妈不愿意他姓爸爸的姓。自从他开始记事以来,印象里爸爸妈妈永远在吵架。别的孩子都渴望放假,他是唯一愿意留在学校学习的学生。除了学习,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考很高的分数,他没有安全感。   爸爸妈妈还是离婚了。离婚的那一年,他正考高中。因为绝望,他曾经割腕自杀过。虽然没有死,但他的心是伤透了。上了高中,他就独自住到学校去了,两个家———爸爸的家和妈妈的家,他哪个家也不回。爸爸妈妈拼命地想要补偿他,常常到学校看他、讨好他、拉拢他。他们什么都舍得给他买,只要他高兴。物质上他什么也不缺,可是精神上呢?妈妈看见他穿爸爸给他买的新衣服,就会嫉妒得发疯;爸爸知道他和妈妈一起逛了一次街,就会气得半死。为了他的监护权,爸爸和妈妈争吵不休,相互间恨之入骨。他又能怎样呢?他总是处于两难的境地,护着这一方,就势必惹恼另一方。   这样的日子痛苦不堪,他整天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他觉得他是分裂的。在爸爸面前是一个人,在妈妈面前是另一个人,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又是另一个人。相互之间是隔绝的,他总在隐瞒。他隐瞒得好苦。有些事,他答应爸爸不告诉妈妈;有些事,他又答应妈妈不告诉爸爸;还有些事,比如父母   离婚的事,他又不能告诉老师和同学,因为他害怕别人的怜悯———他敏感、自尊、争强好胜。   多年来,他唯一的心愿只是:选一个遥远的城市,越远越好,离开父母,永远也不回来了。他为了这个心愿苦读、考高分,一心只想远走高飞。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妈妈在最后一分钟,私自篡改了他的高考志愿。她要他留在她身边,她需要他,因为她寂寞。为此,他不原谅妈妈,永远也不。   妈妈是寂寞的。妈妈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依旧很美丽,而且越来越美丽,企图美丽到让爸爸后悔一辈子。可是,妈妈是寂寞的,寂寞像血一样残酷地渗透在她生命里的每一分钟。爸爸在两年前另娶了年轻的妻子,可是,妈妈却依旧单身一人。哦,林嘉,我的宝贝,我想你,妈妈一个人在家里真的寂寞极了。妈妈总是这么说。   国庆节,爸爸原本要带他去黄山玩的。这事不知怎么被妈妈知道了。妈妈找到爸爸歇斯底里大吵了一架。一想到她的儿子要和她的仇人、仇人的新妻子一起出去旅游,她就嫉妒得发狂。   没有办法,他只好答应妈妈国庆节哪也不去。临了,爸爸和妈妈达成协议,爸爸不带他走了,但妈妈也不许来找他。   可是,妈妈又违背协议,真的来找他了:“林嘉……别生我的气,好吗?我来这里找你,你不会告诉他的,对不对?”妈妈又要他对爸爸说谎了。   “好吧,”韩嘉不情愿地笑了笑,“我不告诉他。”   “哦,宝贝,妈妈爱你!”妈妈感动得快要哭了,“走吧,我们一起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21. 暗恋是种什么滋味   小雨,你知道吗?我暗恋你很久了,大约有三年的时间了吧,长久以来,你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暗恋是种什么滋味。每天,我一刻不停地想着你,脑子里全是你。我也曾经一再地试图戒掉你,可是每次坚持了几天,最后发现却是抽刀断水,魂牵梦萦的依然是你。   这次,我去杭州看你,就是想当面告诉你,我爱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不止一次向你暗示,我怀疑你已经感觉到了,可是,每次,你又是那么扑朔迷离,让我捉摸不透……   哎,小雨,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甚至只要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无须看见你,我也会觉得很幸福。好喜欢看见你大笑的样子,无邪,充满生气,好想再听见你清脆的笑声,真诚,毫不掩饰……哎,可惜,好景不长,时间过得太快,快得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想说爱你,一次一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上火车之前的那一分钟,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出来,可是……我承认,我是个懦夫,只敢在遥远的北京,坐在无人的教室里给你写信。   小雨,我真的爱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我猜,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但我想,我很有   竞争力,因为我会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   那一天,又收到了沈的信。沈终于说了,说了他爱她。可是,怎么办呢?她喜欢的人不是沈,而是林。她也是喜欢沈的,可是,却不是像沈喜欢她和她喜欢林的那一种。这会子,她立在午后的风里,忽然想起来,也许,在别人眼里,她和沈真的蛮像一对吧?   不然,为什么西湖边那些卖花的小女孩总是追着他们两个不放呢?每次,她们都说着同样的话:哥哥,哥哥,买枝玫瑰送给姐姐吧?每次,沈都那么笑笑地看着她,她的脸就红了,连忙申辩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和他不是的……说完就逃。   不然,为什么那天,她为他饯行,在餐厅里,那两个浓妆艳抹的服务小姐,很不情愿地立在不远处的矮柜前等着他们召唤,目光中透出那种司空见惯的冷淡?在她们眼里他们还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好像她们比他们还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似的。小雨讨厌那种世俗的眼光,讨厌别人把他们想成那样……买单的时候,小雨抢先把钱摆在桌子上了,可是,她们连看也不看一眼,只一味立在沈身旁,等在那里。沈则笑眯眯地说,我来!我来!然后慢悠悠摸出皮夹子……   沈说他是爱她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向她暗示,沈说他怀疑她已经感觉到了,真的么?也许是吧?   记得那一天,沈背着相机走走停停,还不时地请她给他照相。她给他照完,把相机交还他的时候,沈总是说,我也来给你照一张吧?可是,她总也不肯,她说她最讨厌照相,别人一拿镜头对着她,她就会变得不自然……并肩走着,忽然看见前面,一群乐天派的老头老太,立在西泠印社门口,很快乐地立在那里,嘻嘻哈哈地排排站好了,只等着找一个人来给他们照相———那么巧,看见她和沈走过来,老人们就挥手叫住沈,请他给他们照一张合影。照完了,正要走,有个老头很好心地说,小伙子,谢谢你!要不要我给你们俩也来张合影啊?说着,还很殷勤地笑。好啊!沈立刻抢着说,一边把相机递到了老头手里,一边把手臂伸过来,圈住了小雨的肩膀。哎呀,不要……羞得小雨不由自主地向旁边一躲,咔嚓一声,老头已经按下了快门。再来一张!再来一张!老头在那里喊,可是,小雨哪里肯依?转了头就跑掉了……照片洗出来时,小雨一看,照片里的她一脸张皇失措,难看死了!她说着,就要撕掉。不行、不行!沈一把夺过去,挺好看的呀,他说……   怎么办呢?她真的不想伤害沈,真的舍不得沈难过,可是……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残忍。    22. 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   小雨,我为你哭了一次,你不敢相信吧?我本以为你这次会很快回信,早早就开始盼了。我们班是我开信箱,可每次打开信箱,里面都没有你的信。我就这样在焦虑中熬过了一个星期。然后,我就想打电话给你,如果你始终不肯给我回信,我担心是不是我那封信惹恼了你?我不敢在寝室里打,我怕室友听见,我又不能在白天打,怕你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一个人跑到学校门口打IC电话。第一次,你们寝室的女生说你还没回来。我就站在冷风里等,北京已经很冷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怪冷清的。过了15分钟再打,终于找到你了。知道你并没生我的气,我就放心了。你说信已经写好了,明天上午就寄出来。杭州和北京之间,信一般要走四天。我想星期六下午信一定会到。好容易等到了星期六下午,可是我们班的同学又拉我去野餐,来不及去取信,我觉得很揪心。星期天一早,我就兴冲冲地去开了信箱,里面的信有一大叠,我一封一封地看,却总不见你的信,随着剩下的信越来越少,我的心也渐渐往下沉,翻完最后一封信,我的心沉到了底。我呆呆地站了一会才走,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找了一间无人的小教室,想要自习。可这时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什么也不想干。我想你是骗我的,打电话时,你根本没有写信。想着想着,我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于是,趁着没人,我干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擦干眼泪,我感到心里好受多了。哭是我宣泄苦闷的一种方式,但不常用,我心里有事都不愿说出来,不知道能说给谁听,只好写在日记里,有时日记也不足以减轻我的痛苦,我就只好哭了。你别笑我,真的不好意思。哭过以后,我才想,也许信是寄丢了?如果下午还没有收到信,我要再打电话给你。幸好,下午,你的信终于到了。你的确是那天上午寄出信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么晚才到。   看了你的信,我又差一点哭了。我想,我早就应该猜到,你不会爱上我,你只想要我扮演大哥哥或好朋友之类的角色,可是我,我却对你有那样的非分之想,我是不是很卑鄙?你是一个好女孩,你没有含含糊糊地敷衍我,虽然你的直截了当让我有一点难堪,可是我想,你说得很对,长痛不如短痛,我会试着去戒掉你,就像戒烟戒毒一样努力去戒掉你。爱与不爱都无需理由,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情太多。   昨天,在电话里,我妈主动对我说,现在如果遇上合适的,可以交朋友了。我觉得很可笑。我相信,这几年里,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了。真的不会。   最后,我忍不住冒昧地想问你一个问题,在你的心里可曾有过喜欢的人?如果你真的有,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我简直无法想象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会很妒忌他。对不起,我是不是越来越放肆了?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在你的心里可曾有过喜欢的人?如果你真的有,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我简直无法想象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会很妒忌他。”唉———对不起、对不起!看着沈流泪受罪,小雨不禁难过。可是,她又怎么能告诉沈,她喜欢的人,不是别人,竟是他曾经的好友和同桌林呢?她不能呀,她究竟顾忌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明白了……   临了,她回信说,没有,她一直也没有遇见喜欢的人,而且,她暂时还不想做任何人的女朋友。她写下这些残忍的字的时候,心里好疼,她预感到她要失去林了,永远地失去林了……   一瞬间,她开始无法拯救地思念林———林爱我吗?———林在哪里?林在哪里啊?为什么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林的存在?我和林真的、真的还在同一个世界上吗?   又做了那个关于林的梦。在梦里,淡米色的方铁栏杆,海鸥形状的白漆铁片,深枣红色的木扶手,橘红色的   拳击手套……所有的细节都被她反反复复地梦见,越来越清晰———她看见她自己,从黑暗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浮出来,一步一步地挨上楼去,林———好像就走在她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就在她身边,可是却越来越模糊,永远也看不清林的脸……   “没有承诺,却被你抓得更紧,没有了你,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我付出一生的时间想要忘记你,可是回忆———永远在我心里……”醒来的小雨,在心里千万次地呼唤林的名字,分开了这么久,终于明白———林,只有林,才是她一生一次的———爱。而她,她竟这样轻易地就放走了———放走了那绵延一生的爱情吗?   她以前曾经幻想给沈写信,问林去了哪里———她只是想知道林去了哪里,肯定地在哪里———好让她安心,好让她可以在假想的世界里,选择相遇的时间和方式———如此而已,别无所求。可是,如今是完全不可能了。她怎么还能在给沈的信里偶然地、若无其事地提到林呢?难道她可以说,那次,和你一起滑冰,你提到的那个林沛阳,你高中时的同桌,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对了,他现在在哪个大学啊?或者假装很平淡地在信尾附上一句: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个同学拜托我替她打听一下,那个谁,他考上了哪个大学呀?———那可真是……沈是聪明的,一眼就会看穿。   可是,彷徨等待的心害得小雨一刻也不得安宁,她不想就这么样无所作为地拖延下去了。她常常一个人去学生活动中心上网,搜索林的名字,登陆同学录,在QQ上和高中时代的同学聊天……她投入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以为能够偶然地听到有关林的消息,可是———没有、没有、没有……哪里也没有林。   其实,小雨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她知道决不会这么顺利———决不会这么顺利就得到林的消息———这已经成了她致死的痼疾。她开始相信林是她生命中,注定是永远等不到的人。   可是越是不知道林在哪里,小雨就越是想破解这个谜。她为林设想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一所又一所大学,一个又一个系……都有可能,又都似是而非———可林究竟在哪座城市,哪所大学,哪个系里呢?……   本来已经绝望了,可是那天,很意外,她收到了一封母校校友会的来信,问她要现在确切的通讯地址。又看到了S中薄薄的牛皮纸信封,再亲切不过了,再熟悉不过了。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这么一点点S中的气息,竟会让她如此兴奋,兴奋得快要飞起来了———也许,是因为林吧,在小雨的心里,S中就是林,林就是S中。   也许他们也给林去过信,也许他们知道林的情况。想着,小雨实实在在高兴了好一阵子———她就快要知道林在哪里了呢……写信,快点写信,越是快点写信,就越是能快点收到回信,她简直连一分钟都不能等了。   可是,如果,这次,还是不成呢?   那么她和林就是真的无缘了!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的努力了!她想。   为了不让别人起疑,她故意多问了很多个同学,林的名字杂在里面———但愿,但愿!   以为石沉大海的时候,却收到了回信,小雨的心怦怦怦跳个不休———这里面会装着林的消息吗?一定不会!一定不会的!她现在已经不再相信好运了,命运只会一次一次地捉弄她。举起信封来对着阳光照了照,里面好像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天!小雨不敢拆开了,无论怎样,都让它迟一些揭晓吧。毕竟,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一连在心里念了七八遍上帝保佑,小雨这才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信封。抽出信纸来飞快地瞟了一眼———从最后一句看起。叹口气,又匆匆往前看,看完了,又把信从前往后看,再从后往前看,再看一遍……风一吹,薄薄的信纸便从小雨手里飘落下来……看见上面写着———桑小雨同学:你好!谢谢你及时回信。我们已经把你的地址编入校友通讯录。另外,你问及的六位同学的学校与专业,我们只能把确切的三位同学的告诉你,其他三位同学至今也未联系上,几次去函均未复,故无法奉告……   无法奉告!无法奉告!罢了,小雨想,天各一方,我何苦还念念不忘?好没意思,也许人家早已记不起我是谁了……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全是空。   小雨转过身来,泪开始坠落———在以后绵延不绝的岁月里,她终将老去,林也终将老去,老得头发全白了,牙齿都掉光了。那时,她也许会安静地坐在阳台的藤椅里翻看老照片,翻着看着,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什么也看不清了,她摘下了老花镜那时,到了那时,她是不是还会重新想起———曾经的那个纯真年代,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和那个不小心踩了她的鞋的少年?还有,那个春天的早晨,校园的花坛里,栀子花带着露水开了,草丛深处的音箱里,飘绵而来班得瑞的《春野》,“对不起!”“怎么又是你?”……   只是,花发多风雨,只是,人生足别离。    23. 新书和课程表   国庆长假之后,军训很快也结束了。   下星期一就要开始上课了,拿到课程表一看,原来,这学期一共开了八门课,排得满满的。星期一和星期四上午都是建筑设计初步课,星期二一整天是美术课,此外,还有画法几何、英语、高数、哲学、思想品德和体育。小雨一看见体育就撅起了小嘴———怎么上了大学还要上体育课啊?哎,体育课———跑步、掷铅球、跳高、跳远……哎,从小最痛恨的就是体育课了,晕……   只是,已经久违上课的感觉了,几个月闲散的生活,已经让小雨完全想不起以前上学的日子了,但上大学一定比上中学有趣多了吧?想着,心里就生出一种新鲜无比的兴奋来。   从建筑系的迎新大会上回来,小雨还在想着系主任张老师的话:   学建筑学专业是很辛苦的,建筑师需要全才。古   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在他的《建筑十书》中就曾说过,建筑师必须擅长文笔,熟悉绘图,精通几何学,深悉各种历史,研究哲学,通晓音乐……因此,建筑的学问是广泛的,是由多种门类的知识丰富起来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别的专业都只读四年而建筑学却要读五年的原因,五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要学的东西很多,只有尽早地开始攀登这些学科的阶梯,积累丰富的文学、科学知识,才能抵达建筑的崇高殿堂。所以,现在,你们就应当有意识地广泛阅读古今中外的各种书籍,努力把知识面铺开铺广,只有这样,将来才会像堆金字塔一样,塔尖冒得比别人高,也就是说后劲足。因为,学建筑是要学习一辈子的事情……   听了这些,小雨不禁羞愧得无地自容。天!这些日子以来,她都在做什么呀?整天晃晃荡荡,虚掷光阴,在莫名其妙的感情之间纠缠不清……天!这不是我,不是我!我的梦想是要成为一个知名的建筑师,为人类“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设计。可是,我却为什么总也放不下林?为什么呢?难道,我竟为了爱,放弃了梦想吗?不可以!不可以!刹那间,小雨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去想林———她要忘记林!忘记林!忘记林!……一心一意地好好学习。想当初,她报考建筑系的时候,周围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们说那些摩天大楼肯定要男的来设计嘛!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小女子会有多大出息。哼!她偏不服。   回寝室的路上,小雨去学校超市买了四个漂亮的本子。从小,她就喜欢收集本子,每年一开学,她都要去买新本子来做笔记本,心里想着,如果不好好学习,不也对不起这么漂亮的本子吧!于是,她就会很认真地记笔记。   以前,小雨的同桌兰希总是特别佩服小雨的笔记———一个学期下来,那么厚的一本,第一页写的字和最后一页写的字,竟然同样娟秀而且工整。你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恒心的?兰希不信地问小雨,因为兰希自己的本子,无论多么好看,刚开始的时候还晓得珍惜,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地写,可到了后来,就没有耐心了,写着写着,字迹就变得潦草起来,写着写着,就开始撕本子了……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感情比较专一吧,小雨就玩笑说,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么,当然会从一而终啦。   等小雨回到了310,却看见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堆满了书:《建筑设计初步》、《公共建筑设计原理》、《中国建筑史》、《外国建筑史》、《建筑构造》、《建筑物理》、《建筑形态设计基础》、《城市规划与设计原理》……新新的放在那里,满屋子被墨香拥围着的感觉。   “这些就是咱们大学五年里要上的课呀,”阿圆坐在她自己的床上,一本接一本地翻着书,一边扫了小雨一眼,“好像很深奥呢。不过,感觉上,这五年会很有意思。”   “嗯!”小雨扬了扬眉,用力点了点头,“现在的感觉真好,觉得自己好有信心,好想早点上课———就像一点不懂武功的人终于要开始学武功了那么兴奋……”   “什么?学武功?”阿圆大叫,“这是什么比喻啊?   武侠小说看太多了吧,你?”    24. 院子里只有一棵山毛榉的专教   星期一早晨,小雨来到专业教室的时候,时间还早,才7∶28。教室里空空的,早晨的阳光从窗外飘洒进来,半落在绘图桌上,暖洋洋的,静谧而且光明。窗外,是安静极了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棵山毛榉树———很大很老的一棵树,寂寞地立在那里,森森密密的黑色枝条,这样那样地伸出去,伸向莹莹如冰的蓝色天空……而满树的叶子火红,绚丽无比的火红,一如大朵大朵的烟花,在蓝天下猝然绽放,那么灼热又那么灿烂,灼热灿烂得连天空也觉得疼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小雨一个人,闲闲地坐在教室里,左右无事就拿出信纸来写信,安安静静地享受早晨醇美的时光……   不知不觉,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按学号找到属于自己的绘图桌,高兴又好奇,东摸摸西摸摸,立在那里研究开了,一时间教室里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这些桌子又大又高,侧面有两只抽屉和一个柜子,看起来可以存放很多东西似的。最有意思的是,桌面还可以掀起来,两边有铁制构件支撑着,从0度到90度,桌面角度可以任意调节。而桌面下深深的桌肚里,又不知可以放进多少东西了。   一会儿,水玲珑和欧阳小野两个手拉手地走进来了,他们是新生里曝光的第一对。谁也不曾想到玲珑这么快就有了男朋友,对此,阿圆没少冷嘲热讽:欧阳小野长得那么丑,鼻子那么大,眼睛那么小———可是有钱!国庆长假大把大把地送花,每天两三百地请吃饭,那个大方那个殷勤!那精明女人一看有利可图,还不乐得敲骨吸髓啊?   如今,建筑系的五朵花,有四朵已经名花有主了。独剩了小雨一个人。那么你呢?阿圆大瞪着眼睛问小雨,那神气,要从小雨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里搜出来什么似的。我什么?小雨假装不知道,正想逃。那个,脸白白的、个子高高的那个,是你的男朋友吗?阿圆一把抓住她,不依不饶。不是啊,小雨就慢慢悠悠地说,人家是来杭州玩的。哦,阿圆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他长得挺帅的,可惜还没有韩嘉帅……不等她说完,小雨赶快溜掉了。   “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窗外,远远地听见一个男生高亢嘹亮的歌声,一路走着,一路壮怀激烈地吼过来,“人世间有百媚千娇/我独爱爱你那一种……”走到门口,正唱到“我心中你最重/悲欢共生死同/你用柔情刻骨/换我豪情天纵……”然后,“砰”的一声,门开了———金戈和韩嘉两个推推搡搡地走了进来,很好玩似的。   看见满屋子的人,金戈想也不想,就走到了讲台后面,一屁股坐在了老师坐的皮椅子里,又放声,把剩下的几句   歌词吼完了才肯罢休———“我心中你最重/我的泪向天冲/来世也当称雄/归去斜阳正浓”……   下面的同学就哄起来了。   “不要吵!不要吵!”金戈在上面嚷,一边伸了个懒腰,“让我感受一下老师的角度嘛……”正惬意着,忽然觉得肩上一沉,回过脸去看时,却见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顺了那手臂向上看———就看见一张很精神的国字脸,围在一头蓬蓬的乱发里。那人身边还立了一个清秀的女子,正抿了嘴笑。以前从没见过这两个人,他们看起来还很年轻,可又不曾年轻到像是班上的同学。   “你是谁?”金戈就瞪了眼睛问那个男的。   “我是郑华飚,”那人道,“请你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管你是谁?”金戈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你叫我起来我就起来———那我多没面子啊?”说着,打了个呵欠,眼睛一扫,却发现下面的同学神色全不对了,韩嘉坐在那里使劲朝他皱眉头、使眼色……这个名字好熟悉啊,郑华飚,郑华飚,郑华飚……努力一想,想起来了,吓得金戈一下子跳起身来:“啊哟!郑老师!对不起!”   原来,前一阵子,建筑系系庆来着,印了好多的彩色宣传小册子,插在系门口的陈列架里免费取阅。就是在这本小册子里,他们都看到过“郑华飚”这个名字,上面印着———职称:副教授,学历:博士。晕死了,当时还以为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呢,哪里想到竟会这么年轻?……    25. 满脑子怪念头的郑老师   “大家早上好!”郑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很随意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了,披在皮椅子背上,天气已经很冷了,他却只穿了一件短袖的白衬衣,很精神地从讲台上走下来,立在教室前排的座位之间,“我叫郑华飚,这位是你们的班主任李瑟如李老师。”说着,他就转过脸去向刚才立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点了下头。   下面又起了一阵骚动。李瑟如?天!这个名字,从报道那一天起就和他们建筑系新生联系在一起了。可是,军训这么久了,班主任却从未露过面呢,今天是第一次看见———不曾想,竟会是这么一个小姑娘!   “很高兴大家进入建筑系学习!”郑老师又说,“接下来的一年,将由我和李老师两个人带你们。”说着,他举起手里的一只不锈钢保温杯喝了一口茶,“一个早晨整整四节课,三个多小时,怎么过呢?———大家看见了没有?我带了一个大大的杯子来,来干什么?来和大家……”说到这里,郑老师故意打住了,目光四下里一扫,然后鬼里鬼气地笑了,慢悠悠吐出两个字来:“聊天。”   “轰———”大家不由地笑了,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不要笑!”郑老师一本正经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路易斯·康?嗯?没有?那么,你们就要用心记住了,现代建筑史上有两位大师,一个是路易斯·康,一个是勒·柯布西耶,这两个人一定要牢牢记住。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会抽空把一些知识灌输给你们,你们自己也要不断积累,不要混日子,大学生跟中学生完全不同了———一下课,再也找不到老师,寒暑假也不布置作业,课余时间很多,全靠你们自己平时自学。另外,我们的专业课也不安排考试……”   什么?什么?大家听说寒暑假没有作业,专业课又不用考试,全都又高兴又不相信,嗡嗡嗡嗡交头接耳起来,闹了半天才重新安静下来。   郑老师也不急,等大家安静下来了,才接着说:“我们建筑学培养的是学生的创造能力,可不是像你们中学时候学的数理化,一道题就一个标准答案,想偷懒的同学只要把别人做的作业抄一份交给老师就行了———完全不是这样的!”说着,郑老师又喝了一口茶,留足了时间让大家回想他的话,然后才继续道,“大家平时关心建筑界吗?上建筑网站吗?你们看———一个   国家大剧院招标,收到的方案有多少?国内国外总共有几百个上千个———事实上,有多少建筑师或者建筑事务所,就可以有多少种方案,没有两个方案是完全相同的,更没有标准答案,但它们都解决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就因为建筑是设计的、是创作的,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作品。所以!你们看,我们的专业决定了我们不用考试,每个学期,我们都有四五次作业,这些作业肯定得你们自己独立完成,因为没有办法抄别人的。而最后期末的成绩,就是你们平时作业成绩的总评。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家齐声回答得很响亮,很有信心。   “说了半天,你们还是没明白,回答得这么整齐干什么?还是中学生的老样子。”郑老师耷拉了嘴角很不满意,“我们学设计的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循规蹈矩,最强调的就是个性!千万不要太拘束,知道吗?以后大家来上我的课,可以站起来,也可以走动,也可以吃东西,也可以听音乐,怎么样都可以,就是穿着旱冰鞋在教室里溜几圈也可以,把吉他背来画图画,郁闷了吼几嗓子也成———OK!没问题!我们就需要这种自由自在的空气……”   这样上课也行啊?郑老师的话也太耸人听闻了,听得大家目瞪口呆。   “考考你们———我刚才说的那个建筑大师叫什么名字?……对了,你们记性不错,叫路易斯·康。他老人家上课的方式,就是老师和学生坐在一起畅所欲言,大家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建筑,一聊聊上五六个小时。以后,大家就会慢慢习惯这种教学方式,这叫启发式的教学,为什么呢?因为,学建筑很大程度上靠‘悟’。你能‘悟’到哪一步就能走到哪一步。”郑老师越说越得意,噌一下,就坐到绘图桌上去了。   “我们的郑老师真好玩,满脑子的怪念头,一刻不停地想想想,创造这,创造那的。”后来,小雨给爸爸妈妈写信说,“常常一个早晨四节课,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中间都没有休息,可谁也不觉得累,反而越来越兴奋……放了学,大家还不放郑老师走,围着他继续辩论。中午,在食堂里,我也常常看见郑老师坐在几个男生中间,捋起袖子一边大嚼,一边眉飞色舞、海阔天空地神侃,这么样的老师啊,真好玩。”   那天放学以前,郑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年级要做的课程作业,内容包括:墨线线条、钢笔线条、莱特钢笔画临摹、水墨渲染、水彩渲染、我的房间设计、平面构成、立体构成和建筑小品设计等等。   还没写完,大家就在下面不情愿地大呼小叫起来。   “干吗?干吗?”郑老师转过脸来,“我又不是说书的,我是一人民教师。”   他不说“人民教师”四个字还好,他一说,大家就更起哄了,他太随和了,有哪一点像人民教师呢?   起哄归起哄,郑老师还是把要买的绘图工具,写了满满一黑板,什么速写本、1号图板、2号图板、丁字尺、三角板、针管笔、白卡纸、拷贝纸、美工刀、水彩笔、水粉笔、调色盒、水彩水粉颜料……   “唉,破产了……”大家又喊。    26. 画室里的大卫   那天一早,小雨醒过来,一看时间才6∶30。半夜里隐约听见窗外下了雨,这会子,雨已经停了,却起了漫天漫地的大雾。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只觉天地间混混沌沌的,满眼白茫茫,咫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迎面走过来的人,要直等到走得很近了才倏地看见,一个一个地,乍一下从雾里渗出来,几乎就要彼此撞上了,可走出不几步,再回头看时,那人又消溶进雾里莫知所终了———真好像幽灵一样。   “Hi!”韩嘉忽然间出现在小雨眼前的时候,小雨吓了一大跳。惊奇和诧异从她眼里流露出来———那神情里有一点什么很动人呢?韩嘉想,如果是水玲珑,准会夸张地尖叫起来吧?每个女孩受了惊吓的样子都很有趣,可是有些人一看就是假装的,做作得要命。想着,韩嘉不由绽开嘴角,微微一笑。   小雨瞥见韩嘉唇边那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了,莫名有一种自己又被他很优越很嘲讽地笑了的感觉,就抿了嘴,勾了头,匆匆和他擦肩而过了……   走出去很远了,小雨心里忽然难受得想哭———漫天的大雾里,两个人迎面走来,走啊走,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谁在向谁走去,走啊走,要直等到走得很近了才倏地看见———像梦一样的此情此景,为什么遇见的不是林呢?为什么不是呢?   仅仅因为林不是她的同班同学,仅仅因为林以为她还不认识他,他就没有理由轻轻地“Hi!”一声吗?……   刹那间,小雨重又想起,那一天,林那么高兴地迎面走来,故意拦住了走在她身边的一个女生———那是一班的女生,林问那个女生,那道题是不是选B?可是,小雨分明感觉到,林的眼睛却看向自己,分明感觉到林很想和自己说话。而她,却那么无视地走开了……唉———以前,她总不懂,那时,她为什么会那么无情地走开。而此刻,就在一瞬间,小雨恍然明白了,原来,骨子里,她是在嫉妒那个女生,嫉妒她是林的同班同学,嫉妒林和她说了“Hi”,就是那么轻轻的一声“Hi”,不正是小雨长久以来,在梦里,在醒时,深深渴望林亲口对她说出的吗?   一整天都呆在画室里。   画室是二楼朝北的一间很空旷的教室,巨大的灰蒙蒙的空间,人立在里面,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渺小。小雨到的时候,美术老师已经来了,正背对着门,立在台子前面摆放石膏像,摆好了,退后看看,又上前调整石膏像的角度,整理了一下背景里枣红色厚绒布的褶子,然后,打开聚光灯,让一束光罩在石膏像上……   瞧着这么专业的架势,小雨的心就虚了。从小,她就很喜欢画画,可都是自己画着玩的,从来不曾受过比较正规的训练。报考建筑系的时候,她也曾交过一张素描,可那张素描是师大美术系的表姐画的。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她也曾去“美术培训班”画过一段时间,可是老师不够好,教不了她什么,她坚持去了几次,后来就自作主张逃掉了———每天自己呆在家里,对着心爱的卡蜜儿凝思的脸庞,凭感觉随心所欲地瞎画,画得很野……画好了,就锁在抽屉里,连爸爸妈妈也没给看过。   这会子,小雨看见那么多的石膏教具:各种几何体啊,古   罗马柱头啊,手、足、五官啊,头像啊,胸像啊,全身像啊。就那么散散地在墙角里堆着,落满了灰尘……可是,天!她只在“培训班”学画过正方体和圆柱体呀……再看画室里,有整整一面墙,贴满了墨水写的人名,每个人名下面都有用图钉钉着的一长串素描,大多已经画得非常好了……直看得小雨自卑死了。   美术老师忽然转过身来———原来是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长得非常瘦、非常高,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小雨听说美术老师姓程,叫程清轩,刚想张口叫一声“程老师”,却被水玲珑和欧阳小野两个挤到了一边。   “程老师。”玲珑甜甜地叫了一声,然后递上一杯   纯净水。程老师点点头,接过纸杯,喝了一口,那边,欧阳小野立刻捧上两本画册,小雨瞥了一眼,看见是《程清轩水彩画》和《水彩水粉画技法》。   “程老师,”欧阳小野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昨天在图书大厦看到您的新书,觉得非常好,就买了两本,能麻烦您给签个名好吗?”   “哦,好的。”程老师起先一愣,随即掏出钢笔来,笑笑的,翻开书页,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大名。   “程老师———”玲珑立在一边,又娇滴滴地恳求,“请您把我们俩的名字也写上好吗?”   “哦?”程老师回过脸去看了看玲珑,又看了看小野,立刻会意一笑,“好的,好的,没问题,你们叫什么名字?”……   哼,一口一个程老师的,叫得那么亲热,可真会巴结老师呢,小雨心里很不屑,就转过了头去看那摆好的两组石膏像———这边是伏尔泰,那边是大卫。伏尔泰像个老太太似的,扁着嘴,神秘莫测地笑;而大卫———忧郁的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啊,两道飞扬的眉,两只深邃的眼,细直有力的鼻和轮廓清晰嘴角紧抿的嘴,怎么那么像林呢?是的,林就是那个样子……   “程老师你好棒哦!我们上网用GOOGLE和百度搜索过你了,搜索到6000多项耶!”   “程老师,你是不是在《当代美术》杂志发表了很多作品啊?”   “还得过很多奖呢!”   “对了,程老师你的手机号码能不能给我们呀?”   “还有E-mail?”   ……   玲珑和小野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的,听得小雨只觉得肉麻,就冷冷地转身走开了,自顾自到门后堆得小山一样高的画架堆里,捡了一个出来,支在了大卫前面……   “哎呀,程老师!”这边,玲珑又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嗯———我能不能跟您合影啊?”说着,就蹦到程老师身边,歪了头摆个POSE,一边支使小野对焦。   “真是两个大马屁精。”小雨听见阿圆在身边嘟哝了一句,不由笑了。可是,人家能在十几分钟内就跟老师打得火热,那也是人家的才能,小雨可做不到,她骨子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傲,就是没办法强装出笑脸来。   这会子,大家背着画夹和图板,陆陆续续地来了。金戈一看见摆好的石膏像就大叫起来:“干吗?干吗?”   “今天我们安排一次加试,”看看人差不多都到齐了,程老师就立在画室中央说,“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的美术功底和艺术感觉,所以有意选了难度偏大的石膏头像,这样比较能看得出你们的水平。对于那些特别没感觉的同学,我们会建议他转系……”   “哇!转系!”大家听见转系两个字,都大叫起来———不会这么惨吧!   “大家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不会强制谁转系,”程老师又说,“大家只管放开来画。两组石膏像可以任选一组。时间是上午9点到下午3点,一共5个小时,中间1个小时吃午饭。”   支画架、搬椅子、钉素描纸、借铅笔……忙乱了好一阵子。起先,大家都想画大卫,结果大卫像前围满了人,都快坐不下了,临了,程老师说:“大家不要抢,这次画大卫的,下次就画伏尔泰;这次画伏尔泰的,下次就画大卫,其实都一样。”这么说了,大家才纷纷起身坐到另一组去。   韩嘉就在小雨身边,离得很近,静静地坐在那里,眯细了眼,横握着铅笔,迅速地扫过纸面……也不晓得为什么,一瞬间,小雨忽然无端地想,他好像有一点喜欢我呢?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奇怪,忙不迭勾了头削铅笔。一时风来,把铅笔屑吹得飞起来,飞到了韩嘉的脸上,韩嘉不由皱了皱眉,侧过了脸去看小雨,又看她手里的铅笔和小刀,神色间冷冷地,还带一点责备的意思。小雨本来想说对不起的,被他这么样一看看得微微恼起来,就故意勾了头,垂下眼睫,自顾自继续削铅笔,只不过这次削得格外小心,又略略歪了歪身子,挡住风不让风吹过来。也许是因为刚才人太多,所以他才离她这么近吧,这会子,有好些人转去画伏尔泰了,空间稀松下来,韩嘉就把画架往旁边挪了挪———那样子好像是故意嫌她似的。小雨就越发恼了,恼恼地侧过了脸去看他,却见他目视前方,不屑一顾。她气得撅起小嘴,报复似的,把画架远远地搬开去,那样子有一点夸张,明摆着和他势不两立———结果,两个人还是并肩坐着,却离得很远,远得中间足可以再坐一个人了……   之后,程老师神秘消失了两个多小时,快吃午饭了,才重新踱进画室里来,在林立的画架间穿来插去,好几次从小雨的身边走过,有时停下来,沉默不语地立在那里看小雨的画,直吓得小雨手心里冷汗直流,动作也僵硬了,迟迟不敢再往画上添一笔,心里只一味默默祈求老师快点走开吧。可是,越是祈求,老师却越是不走,好像故意要等在那里看小雨动笔似的,无奈,小雨只好硬着头皮无缘无故地往大卫的脸颊上排线……   “你先停一下,”程老师忽然说,吓得小雨的心猛地一突,苍白着脸仰起来,以为自己完了……她想,她肯定是全班最差的一个,也许这些石膏像的每一种角度,其他同学都不知画过多少遍了,唯独她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程老师问。   “桑……桑小雨。”   “哦,”老师点点头很和气地说,“以前没有正规学过素描吧?”   “只……只学过一点点。”小雨怯怯地说,一边心想,完了,老师要建议她转系了。旁边的韩嘉,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看得小雨好一阵胸闷气堵。   “没关系,不要紧张。”程老师看着小雨大难临头的样子,不由笑了,“其实,你画画很有天分,看得出来,有些细节处理得还蛮有感觉……”听了老师的评语,小雨终于舒了一口气,一瞥眼,却发现韩嘉还在看她,嘴角微微地勾起来,眼里含了一丝似有若无嘲讽的笑……   “……你看,这里黑还是这里黑?”小雨一走神,程老师中间的一段话竟然听而不闻,这会子,猛然醒过来,却看见程老师指着她画上大卫耳后的一处卷发和下颏的阴影部分问她。   “嗯……”小雨抬起眼来,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下石膏像,然后,很肯定地指了指下颏说,“这里黑。”   “那么,这里和这里比呢?”程老师又指了指大卫的眼窝深处和圆圆的嘴角。   “嗯……应该是嘴角这里更黑一点吧。”   “那么,下颏和嘴角比呢?哪里黑?”   可是,这些阴影部分乍一看,全是同样黑的啊,小雨只好大瞪了眼睛细细分辨它们之间微乎其微的差异,提心吊胆地小心翼翼地回答。这里和这里,那里和那里。程老师还在不依不饶地发问,小雨都快被问得晕过去了……   “你看,”临了,程老师终于打住不问了,“如果你多‘比较’一下,就不会把黑、白、灰调子画得太过接近了。”说着话,他就拿起笔来,在小雨的画上调整修改,“塑造形体最关键是要找到形体转折部位的‘明暗交界线’,你看,这里———就在这里,还有,用笔要松紧有致,有虚有实……”程老师这么说着,画着,同学们都纷纷离座,好奇地围拢过来看……   “让一下,让一下,”玲珑喊,她和小野两个正拼命地往里挤,一点也不顾别人,就怕有什么好技术没看见吃了亏。这会子,两个人都挤到了最前面,看了两眼,就一左一右夹住程老师,像   武侠小说里写的什么左右护法似的,“老师,老师———也过来看看我们的画呀。”   程老师就这么被这两个人簇拥着立起身来,小雨说声“谢谢老师……”话音还没落,程老师已经被拖到玲珑和小野的画架前面去了。“老师,您坐呀!”玲珑一脸媚笑着,特别殷勤地搬过椅子来……   “暗部太黑了,像一块铁板似的,缺少节奏和变化。”程老师说,“你们仔细看,其实,背光部分因为受环境光反射的影响,明暗调子变化是很丰富的……”   等程老师终于脱身出来的时候,已经12点多了。“吃饭去!吃饭去!”程老师一边走,一边挥着手冲大家喊。走过小雨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会子,“嗯,嗯”了两声,又指点了几句,一抬眼,看见韩嘉的画了,就踱过去,默默端详了很久,然后把画板从画架上取下来,递给韩嘉说:“把它摆到石膏像旁边去。”   程老师神秘消失不见的那两个小时里,大家曾经画一会子就停下来四处走动一下,看看别人画得怎么样了。小雨不用看也能感觉到韩嘉画得很好,很多人围在韩嘉的画前,这个说头、颈、胸三者的扭动关系塑造得很好;那个说头发部分处理得很整体,既符合头部大的形体关系,局部塑造也很有生气……哼!得意了!小雨听了,翘了嘴,堵气,故意看也不看一眼……   这会子,韩嘉把他的画板摆在了台子上大卫像的旁边———“哗!”画室里一片唏嘘———太好了,真的画得太好了,也许很多人会说画得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像照片一样。可是,小雨想,不,不仅仅是像,还有一点什么别的———是神韵吧,大卫的神韵,那种英气,那种美……   “喏———”程老师很高兴的样子,转过脸来对小雨说,“你以后可以经常请教他嘛,他的基础很好。”又转过脸去对韩嘉说,“你以后可以多和她切磋嘛。依我看,你将来未必画得过她。”   韩嘉很安静地笑了笑,一双眼睛看过来,两个嘴角翘翘地勾起来,那样子很平和很友善。小雨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一触,立刻就转开去了,也不晓得为什么,一瞬间,小雨觉得自己有一点喜欢上他了,如果他总是这么平和……   “嗳———”从画室里出来,走着,走着,阿圆忽然伏在小雨耳边说,“你发现没有?韩嘉长得很像大卫!”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小雨恍惚着驻了足,立在那里,蹙了眉,一言不发……   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第三部分    27. 灵魂能抵达另一个灵魂吗   校园的黄昏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候。一天的功课结束了,在校广播站悠闲的音乐声中,悠闲地踱去食堂,悠闲地吃完饭,再悠闲地去上选修课。不知不觉,天就慢慢地黑下来了……   十月初,学校就在校网上公布了100多种选修课,学生可以通过上网输入自己的学号报名选课———“中国古典文学”啊,“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啊,“博物馆学”啊,“世界通史”啊,“影视艺术欣赏”啊,“20世纪西方哲学”啊……每一门课都很好玩的样子,看得小雨怦然心动,每一门课都很想去听,可是,一个人哪来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呢?早听说建筑系的专业课任务繁重,经常要熬通宵赶图呢……没法子,最后,理性一点,就只选了“古典音乐欣赏”。开课的张君泽老师,是音乐系的教授,出过好几本音乐美学方面的书,还曾在电视台主持过古典音乐专栏节目,在杭州市很有名,并且,上过他课的学兄学姐们全都在学习交流论坛里狂赞,所以……更何况,小雨本来就很喜欢古典音乐呢。   小雨走进302多媒体教室的时候,已经6∶20了,上课时间是6∶30到8∶30,这会子,大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小雨勾了头走进去,看见第一排还空着,只是她不怎么想坐在第一排,就径直往教室后排走,可是,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人竟坐得满满的,远远地明明看见有空位子,可等走近了才发现都摆了本书在那里占着呢……偏偏这时,所有人又都抬起眼来看小雨,很好玩似的,直看得小雨窘红了脸,觉得自己真倒霉……无奈,在大教室里整整兜了一圈,只好又回到教室前面,坐在了第一排的正中间。转身坐下的一瞬间,眼睛不自觉地一瞟,才蓦地发现,却原来,韩嘉就坐在她身后,脸上带笑不笑地正看她———晕死了,他也选了这门课……   老师还没有来,教室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很活跃。小雨坐在那里,就听见身后有几个男生在说话,这个说:……漂亮的女孩子!那个说:我见过更漂亮的,在试衣服的时候,怎么那么漂亮啊?那个身材……太美了!这个又说:男孩子为什么都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呢?一个女孩尖细的声音笑骂道:你们这群垃圾……小雨听了,心里觉得很好笑,左右无事,就拿出一本书来,随手翻看。   “什么书啊?”后排的一个男生忽然走上前来,坐在了小雨左手边,“借给我看看?”也不等小雨回答,就自顾自把小雨面前的书拿了过去,后排的那些男生就惊讶得嘘起来了。小雨不由一怔,侧过脸去看了看那个男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只是想:这人怎么这样啊?然后,也不晓得为什么,韩嘉的名字忽然像闪电一样闪了一闪,她强烈感觉到他就在她身后,双眼紧盯在她的背心上,盯得都快烧出洞来了……然后,韩嘉一声不响地走上前来,很生气的样子,很响地翻下小雨右手边的椅面,“哐———”地一下,吓了小雨一跳,转过脸去,就看见韩嘉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地坐下来———后面那些不知趣的男生又哄起来了。可是韩嘉理也不理———好好的,他干什么那么板着脸呢?真是莫名其妙,小雨不由撅了小嘴,无端地,竟然觉得有一点怕他———他生起气来的样子,真的很怕人呢……   老师还是没有来。教室里越发闹哄哄的了,有人在看报纸,有人在发短信,有人跑上讲台,打开了吊在半空中的电视,电视里正播放好莱坞电影幕后花絮什么的,裘德·洛啊、本·阿弗莱克啊、乌玛·瑟曼啊、朱莉亚·罗伯茨啊……尽放这些大明星挨NG的镜头,看得大家笑得要死……   “今天张老师有事,可能要到7∶20才到,请大家原谅。”6∶35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才走进来说,然后,一伸手就把电视关掉了。“唉———”大家很不情愿地发了一阵牢骚……   那个年轻人也不多话,自顾自把手里拎着的   笔记本电脑往讲台上一放,就蹲下身子开锁,把所有的抽屉和柜子门都打开了,研究了一会子,然后,又稀里哗啦按了一通按钮,扭过头去———看着高高卷在墙头上的投影屏幕徐徐地放下来。   “等一会,张老师要来给你们讲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交响曲》,现在先给你们看一张DVD,是卡拉扬指挥的维也纳爱乐乐团的版本,当时卡拉扬已经75岁了。”   屏幕上的卡拉扬,真的很老了,但老得很有味道。小雨很喜欢卡拉扬,很喜欢看他挥舞指挥棒时,脸上那种静穆神圣刚毅的表情,那种完全与音乐合一的感觉……也喜欢看演奏者们娴熟地演奏各种乐器时,手指的动作、乐器的特写、面部的神情……   教室里很静,大家都在屏息静听———交响乐恢宏的音响,像海洋一样席卷开来,又像冰雪一样闪闪烁烁……真感人,是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感人……   张老师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一直站在讲台边侧耳静静细听,一直听到一曲终了,屏幕上只剩了一片纯正的蓝色。   “同学们晚上好!”张老师很抱歉地向大家点点头,“真是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今天晚上7∶00,浙江音乐厅刚好有一台独奏音乐会,他们就把我给拉去做主持了。我说我这里还有课,死活不让走!没办法,我这个学者型的老头子只得上台讲了几句开场白,这才溜出来,后面换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接替我……”   张老师50多岁了,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每个星期二就成了小雨最喜欢的一天,在画室里画了一天画,晚上再到302听两个小时古典音乐,听张老师活灵活现地谈音乐、谈艺术,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美很恬淡……   没有DVD的时候,张老师就放CD给大家听,他的耳朵好极了,能听出那么宏大的交响乐队中哪一种乐器正在做什么,他会说:听见了吗?小提琴正在拨弦……定音鼓像远雷一样……木管乐器飘在上面……一支单簧管空空荡荡的……巴松管进来了,低沉的,苍老的,晦暗的,像垂死的老人……圆号:三连音———啊,一下子觉得温暖,A主题,弱音器拿掉了,慢慢亮起来,亮起来……   以前,小雨只是觉得古典音乐好听,从未想过关心音乐的结构什么的,只是很感性地听,是张老师教会了她理性听音的———张老师一遍一遍地讲解,什么是奏鸣曲式,一个乐章一个乐章地给大家分析,哪里是呈示部,哪里是连接部,哪里是展开部,哪里是再现部,哪个是主部主题,哪个是副部主题……怕大家听不清楚,他还用自己的嗓音放慢了速度,一句一句地模仿给大家听……   有这样的老师,真好。   不仅如此,上张老师的课,还能听到很多有趣的故事———   他会给大家讲谭盾和石头老人的故事,讲石头老人手里拿两块小石头,这么敲……一边手里比画着各种动作:this way,this way,this way,this way,all kinds of ways……就敲出了动人的音乐……   也会给大家讲他那天下午,看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合奏钢琴。两个小孩并排坐在琴凳上,小女孩先弹,“咣———”地一声很响,那个小男孩就仰起脸来,两个眼睛亮亮的,像星星一样,嘿———就觉得这个声音怎么这么奇怪呀,那一瞬间,让他好感动……   也会讲他曾经在西藏,看到那些长满野花的山崖,像印花布一样好看,就走下车去,站在马路边上。忽然从车窗里传来《青藏高原》那支歌,然后,他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司机在他身后不解地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他把手向后面一胡噜,意思是别管他……   也会讲有一天傍晚,他和一个诗人,一起去西湖边散步,忽然起风了,风从那边刮过来,湖水汹涌起来,两个人站在那里,裤脚全湿了,但是谁也没有后退,要后退,他就不是我哥们了……他说,裤脚全湿了有什么了不起?然后,诗人就开始大声地朗诵诗,旁若无人,而他,正好带着小提琴,就开始拉琴……哦,那一天傍晚,真的好像听到了上帝的声音,天空中张开一条裂缝,一道斜阳倾泄而下,世界好像水晶一样纯净透明,心里就充满了那个旋律……   ……但有时候,是音乐创造了我。张老师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大家都分明感觉到他又哭了———他就低下头摘下眼镜,用手指勾去眼角的泪水,真想不到,这么个50多岁的老教授竟然会当众落泪。可是,一会儿,等他再次仰起脸来,他又一如既往地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了。vivid,他说,我喜欢vivid这个词,哪怕临死时也是vivid,还有colorful,嗯,colorful……   贝多芬、莫扎特、格里格、舒伯特、李斯特、柴可夫斯基……就这么一路听了下来。每次,小雨上完张老师的课回来就显得特别亢奋,在寝室里没完没了地和阿圆她们三个讲———张老师今天又讲了哪些曲子,又说了什么什么故事……可是阿圆们却总是听得那么漫不经心,最多也只是勉为其难地笑笑。每当此时,小雨就会很悲哀地想———一个人的灵魂真的是蛮孤独的,就连朝夕相处、最亲密的朋友也……然后,韩嘉的脸就会无端地浮现在小雨眼前,唉———韩嘉,也只有那个韩嘉了。   曾经,小雨无数次地想要劝诱阿圆和她一起去上“古典音乐欣赏”,可是,阿圆就是不肯,死活也不肯,她说她是音盲,一听古典音乐就头大。无奈,小雨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上课。可是,每次都会遇见韩嘉。常常,两个人并肩坐着,却谁也不和谁说话。可是,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忽然觉得,只是这么并肩默默坐着,她和他之间———就有了一种默契。   这种默契,从那一天听张老师讲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时就有感觉了。那一天,张老师问大家看过美国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里的小说《根》吗?那些黑人被贩卖到美国做奴隶,从非洲原始部落一下子进入到工业化的美国,他们却一心只想回家,只想寻找心灵深处的根,他们设法从美国逃走,被捉回来了,绑在树上鞭打;又逃走,又捉住,又打……最后砍掉他的一只脚,还是要逃走,一代又一代。张老师讲到这里,停顿了很久,他眼里有泪光……后来,美国奴隶解放了。他接下去说,黑人们终于一批又一批地坐船走了……1893年,德沃夏克初次踏上美国,看见一个老黑人,双腿都被砍掉了,一顶破旧的帽子翻过来放在地上,老黑人在拉一支曲子,那是黑人灵歌《马车从天上来》,他已经回不去了,可是他的灵魂还是想回家……那个曲子其实是很欢快的,一点也不悲伤,因为黑人们认为,人死了,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曲子是这样的:咪嗦嗦咪来哆,来咪嗦咪来……后来,德沃夏克就把它作为副部第二主题写进了第一乐章,来,大家再来完整听一遍。说着,张老师的声音已经哽咽。   音乐再度响起,小雨坐在那里,早已感动得落泪,尤其是那一支长笛吹响黑人灵歌《马车从天上来》的曲调之时,小雨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栗,泪水丰沛而下……太感动了,如果不是因为教室里有那么多的人,小雨真想痛痛快快地流泪,让灵魂在音乐声中净化、升华……   音乐停了,坐在小雨左手边的那个男生,高声地说着话,甚至还笑了,小雨不由撅了小嘴,心里很恼他。右手边的韩嘉忽然霍地转过脸来,狠狠地瞪了那个男生一眼,小雨不由一怔,因为她瞥见韩嘉的眼中红红的,竟然也———充满了泪水,像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他立刻转回头去,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小雨恍然明白———却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灵魂真的能够抵达另一个灵魂……    28. 小雨的信   小婵也已经有男朋友了,是计算机系的博士。起初,小婵说那个博士又瘦又小,长得又老相,眼睛还极端近视,心里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人家至少是个博士,小婵说,有这么个人,她就可以向她妈交待了。   那个博士每天都来女生楼下等小婵,是很痴心的一个人。小婵说她不喜欢他,让他以后不要等了。可是,他却说,没关系,只要我喜欢你就行了,只要你没结婚,我都会一直对你好。小婵问他,那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都来?可是,他说他做不到,还引用了《简爱》里的一句话,好像是“我已经找到了,就再也不想失去”什么的。   后来有一天,他穿了一件黑白格子的夹克衫,也不晓得为什么,小婵忽然一下子就开始喜欢他了,晚上和我们三个一说,我们都很吃惊。以后,就常常听到小婵说起他,小婵叫他小莫。   昨天晚上,小婵告诉我们小莫带她去参加同学聚会了,男生都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彼此之间很熟悉。吃饭的时候,小莫站起来说:咱们表演节目吧。结果,大家各说各话就岔过去了。过了一会,小莫又站起来说:咱们表演节目吧。可是,谁也没有要表演的意思,就都对小婵说:小莫唱歌唱得很好,请小莫给大家唱支歌吧。小莫就很高兴地站起来唱了,可是,才唱了两句就唱不上去了……哈哈哈,阿圆听了就大笑,笑完了说,小莫是太紧张了吧?但是,真可爱……   对了,最近,我迷上了去我们系的资料室看书。资料室就在我们专教楼上,很方便。外面一大间对外开放,随时都可以进去看,收的全是中文版的建筑图书和期刊。里面还有一间书库,收的全是从国外进口的原版图书。有个老太太坐在书库门口,进书库前要先在登记簿上签名,然后,老太太才会给一块“代书板”,并且交代说,抽书下来的时候,一定要把“代书板”放在原书的位置上,一次拿一本,不许多拿,看完了放回原位,不许乱放。   平时,我们一下课就喜欢走上楼,坐在外间的大桌子前面翻几页书。而到了星期一、四上“建筑设计初步”,郑老师布置完作业,我们只要说一声去资料室找资料,就可以整天呆在里面。   我很喜欢呆在书库里,坐在最里面的那张木桌前,靠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静静地看书。里面的书可真多,总有几千本吧:什么《大英视觉艺术百科全书》啊,《西方现代艺术———绘画、雕塑、建筑》啊,《新编近代世界名画全集》啊,《现代建筑集成》啊……还有好多著名建筑大师的个人作品集:路易斯·康、彼得·艾森曼、史蒂文·霍尔、路易斯·巴拉干、扎哈·哈迪德、雷姆·库哈斯……以及好多著名画家的画册:梵高、塞尚、莫奈、马蒂斯、欧姬芙、莫兰迪、巴尔蒂斯、爱德华·霍珀……   每次,我坐在桌前,都会把桌子上专用于临摹的木架子支好,然后把这些又大又厚的书摆在架上,再拿出我的速写本和铅笔,翻着看着,一见到自己喜欢的图就临摹下来……而窗外有树,有很浓酽的绿,阳光透过窗外的绿叶照进来,撒满了书库的每一个角落……绿叶的绿是很容易感染的,感染了绿的阳光是金绿色的,金绿色的阳光照在书页上,幽幽的,郁郁的,像纯度很高的苦艾酒。每每这时,我的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幸福,时间仿佛也停滞了似的。看啊,临摹啊,不知不觉,阳光就淡下去了……   郑老师曾说:你们现在站在同一起点,但不是向同一方向奔跑,而是向四面八方奔跑,去追求自己的目标。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同学之间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了。有时,真的觉得很累。我不是反对正当的竞争,我是看不惯个别人不择手段。我们班有个女生,特别工于心计,她和她的男朋友,都好讨厌。每次,老师一来,他们就围在老师身边问长问短,老师喜欢听什么他们就说什么;老师丢了手机,他们立刻就送一个给老师;老师偶然说起想要看一本什么书,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就牢牢记在心上,千方百计地去找来巴结老师;老师们在“教师休息室”里评图,大家都回避,只有他们厚着脸皮走进去,站在旁边看老师打分……所以,每次,他们的作业成绩总是比他们应得的分数高。不公平,真的很不公平!看到他们遂了心愿的笑脸,总是让我心里愤愤不平。有时,我真是觉得心情很灰,为什么每一个老师都这么容易被蒙蔽,不能看穿他们的本质,还对他们青眼有加呢?为什么连郑老师这样的人也不例外呢?有时,我会觉得老师们简直就像昏君一样。   哎,算了,不去想他们了,真希望生活中并不存在这些阴影,永远清澈透明多好。独自在外的大学生活我已经慢慢习惯,有笑,有泪,也有伤春悲秋。就让我这么絮絮叨叨地继续记流水账吧,虽然琐碎,却是一种心境。我常常想,等我五年之后毕业了回家———到了那时,再拿出这些信来细细地重读,再看看我多年前的笔迹———也许昔日的心境又会重来?到了那时,一切已经两样了吧?而那时,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现在的我真的无法想象……   小雨习惯了每晚10点以后,在25W小台灯的灯光下,一边听古典音乐CD,一边给爸爸妈妈写信。   这会子,她写完信,把信折好,放进抽屉里,又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出来记账。她写道———11月6日:《100 Architects 10 critics》529元,《Visual Encyclopedia———Architecture》290元,《One Hundred One Beautiful Small Towns in Italy》393元,合计:1212元。小雨在信里没敢写当天买书的事,这还是她第一次自作主张花这么一大笔钱。现在这些进口原版书就摆在她面前,她心里爱极了这些书,可是……    29. 都怪那个韩嘉   “你呀,一看就是个败家子。”想当初,开学还没多久,小雨就把饭卡弄丢了,本来里面还有160多元的,可找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3元钱了。小雨没敢把这事告诉爸爸妈妈,只对阿圆说了。阿圆听了,就把小雨的手拿过去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说:“你呀,一看就是个败家子。”   “为什么?”小雨听了很郁闷。   “你看你的手啊,那么瘦,”阿圆就说,“手指并拢举起来,对着光一照,瞧———这么大的缝隙……还不是败家子是什么?”   来学校两个多月,不知不觉间,小雨已经用去快2000元了。总有那么多的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要买———以前,小雨对钱满不在乎,从来不晓得珍惜。如今,爸爸妈妈把生活费全都交在她手里,一切由她自己做主了,她才渐渐地觉得心疼起来,想着,这些钱是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心里就特别难受,总想强制自己节省一点,为此她还买了一个笔记本,专门用来记录每天的开支。可是,一看到喜欢的书啦,经典电影的DVD啦,版本很好的古典音乐CD啦……她又开始毫无节制地乱花钱了,简直无可救药……   昨天,宣传栏就贴出了大幅海报,校网上也贴出来了:“PHAIDON艺术图书精品展”,11月6日上午9∶00—下午4∶00,在校   图书馆大厅举行,全场8.5折。   PHAIDON出版社是世界顶尖级的艺术类图书出版社,小雨心仪已久了的。也怪她,每天在资料室泡着,满眼看去都是印刷精美无比的原版书,看得多了,普通的图书哪里还放在眼里?   等小雨匆匆赶到书展看时,已经下午3∶00多了,这才发现建筑系的学生和老师几乎都来了,大家在几张大桌子间穿梭来去,来来回回不经意间会遇见好几次。小雨又遇见韩嘉了,每次遇见他,小雨就不由伤感,她会一闪一闪地想起林,她还是无法忘记林。   郑老师也来了,疯狂采购了许多书。玲珑和小野也来了,两个人不时抱了一本大书跑到郑老师眼前,问郑老师这本书值不值得买,郑老师一说值,小野就买,他本来家境富裕,在女朋友面前更是毫不吝惜。玲珑呢,手里捧着这些新书笑得可甜了,因为小野的书就是她的书,小野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后来,他们两个又抱了一本定价998元的《Contemporary World Arcitecture》给郑老师看。郑老师一看,就嘿嘿地笑了,说这本书他没买,因为里面“亚洲现代建筑”部分收入了他近期的一个作品,所以PHAIDON出版社送了他一本。真的啊?玲珑一听,就咋咋呼呼地尖叫起来,哇!郑老师你这么棒啊!小雨远远地看见玲珑夸张的声调和表情,差一点呕了。小野呢,二话不说,立刻就到收银台去,点了10张100元的票子……等他转回来,把手里的书往郑老师面前一递,说:郑老师,做您学生这么久了,还没跟您要过签名呢!麻烦您在您的作品旁边签个名好不好?等您以后成了大师,那这本书可就身价百倍喽!小雨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郑老师那么聪明的人,听了这些肉麻的话,却不但不难受反而还很高兴呢?小雨怎么也想不明白。   来的时候,小雨带了500元现金,她晓得原版书很贵,限定自己只许买一本的。逛了一圈,挑了一本393元的《One Hundred & One Beautiful Small Towns in Italy》,付了款,已经走出来了,想想还有很多好书没有仔细看,就想再回去看会子。可是,看着看着,小雨又心动了,手里捧着《100 Architects 10 critics》和《Visual Encyclopedi?鄄a———Architecture》,犹犹豫豫的。   这会子,韩嘉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小雨身边,指了指小雨手里的那两本书问售书小姐:“这两本书还有吗?”   “对不起,没有了,”售书小姐说,“所有的书都摆出来了。”   “这样啊……”韩嘉就侧了脸去看小雨,“嗯……”他问,“这两本书你要吗?”   “要啊!”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书,生怕韩嘉过来抢似的。   “没关系,你可以在这里填一份订书单,”售书小姐一边安慰韩嘉,一边给小雨开票,“一个月之内,我们会给你送两本新的来。”   “一个月?”韩嘉很失落的样子,“要等这么久啊?”   “是要这么久啊,”售书小姐说,“我们公司在美国……”   直等售书小姐开好了票,小雨瞥见819这个数字时,才蓦地清醒过来,险险晕倒了———这回可惨了,她身上的现金只剩100多了。“嗯……不好意思,”小雨为难地咧咧嘴,小小声地问售书小姐,“我身上的现金不够了,能不能刷卡?”   “刷卡?”售书小姐锐声尖笑起来,好像小雨问了一个多么白痴的问题,“对不起,不可以。”   “多少钱?”正在填订书单的韩嘉仰起脸来,“我这里有。”   “我也有!”小雨以为韩嘉是要和她抢,赶忙说,“麻烦等一等,我这就去校门口的取款机取钱好吗?”   “同学,”售书小姐疑疑惑惑地看着小雨,“你到校门口来回要多长时间啊?”   “我骑车去很快的,”小雨急于表白似的,“最多20分钟。”   售书小姐的嘴撅了起来,“不好意思啊,我们要赶5∶00的火车回上海去,现在正准备收摊了呢。”   “那么,15分钟,15分钟好不好……”小雨很可怜地求着。   “我借给你吧,”韩嘉就在一边说,“多少钱?”   “你———”售书小姐的眼睛从韩嘉身上转到小雨身上,不信地睁大了,“借钱给她?”   “我们是同班同学。”韩嘉就笑笑。   “哦,原来你们认识的,”售书小姐也笑笑,“819。”   “谢谢!”小雨接过售书小姐递过来的两本书说,这个谢谢说得又像是对售书小姐说的,又像是对韩嘉说的,又有点心不甘,又有点不情愿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还是有一点莫名其妙地气韩嘉,所以总是不肯好好说话,总是不肯像对其他男生那么从从容容地说话。   小雨取了钱回来,在15舍车棚停车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韩嘉和金戈、叶澄、吕明远他们,正说着什么并肩走着……小雨迟疑了一下,还是迎面走了过去,走到离韩嘉他们两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了,他们四个也站住了。小雨还是第一次这样落落大方地走到同班男生面前呢,平时,她几乎总是头一低,就默默地走过去了。   金戈看见小雨立在自己面前,还以为她是要和他说话,就眼巴巴地盯着她,可是他失望了。   “还给你!”小雨递给韩嘉一个厚信封,眼睛却看也不看他,语气淡淡的。   男生们就哄地笑了,笑得幸灾乐祸的,以为韩嘉送给小雨什么礼物了,却被人家当众退回来。   “哦,动作挺快的!”韩嘉也不解释,接过信封塞在口袋里就走。回到寝室里,他把信封里的钱倒出来,却发现多了五块钱,不由奇怪。正思量着,却听见对面寝室的李君炸着嗓子喊了一声:吃饭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雨还念念不忘那一天早晨,在二食堂里。呵呵,这个女孩真好玩,怎么那么要强啊?抬起眼来,韩嘉恰看见墙上挂着的军训结束时全班合影的照片———看见小雨站在第一排的最边上,离自己很远,神色间有些冷冷的。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面对镜头的时候,喜欢摆个POSE,扮个笑脸什么的,她就是那么很安静地立在那里,不笑,也不迎合任何人,好像周敦颐《爱莲说》里的莲花———“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想着,韩嘉扬了扬眉,也不晓得为什么,心里隐隐觉得,和这个女孩子永远有着心理距离……   唉———怪不得阿圆说我是败家子呢,这会子,小雨却在寝室里发愁,怎么办呢?爸爸妈妈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是800,爸爸回福州以前,在小雨的龙卡里存了3200元,并说一个学期的生活费都在这里了,要自己计划着用。可是她今天一冲动,就花掉了1200多———简直疯掉了!现在龙卡里只剩300多了,可是离放假还有两个多月,除非打电话向爸爸妈妈要钱,否则就只有熬了。幸好,饭卡里还有400多元,此外,每个月,学校还会把50元生活补贴打在饭卡里,如果省着点用,吃饭应该够了吧?小雨想,她能熬过去,一定能熬过去,以后不吃水果了,以后不逛街不买新衣服了,以后不买书不买CD不上网了,以后去资料室只看书不复印了,以后……总之,以后不乱花钱了,她想,紧巴巴地过日子,也是对自己独立生活能力的一次考验,一人做事一人当嘛,她决不开口向爸爸妈妈要钱。可是,回头一想,又觉得委屈了,都怪那个韩嘉,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又怎么会。总之,都怪他,就怪他……    30. 省吃俭用的日子   有天晚上,阿圆说她要去做家教赚外快了,吓了小雨一跳。一听到“家教”两个字,小雨就想起那一次在图书大厦门口等沈翼天出来时,看见的那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女生,看见那女生立在书城门口,手里举着“家教”的塑料牌子,很羞涩地立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可是却没有人看她,大家都躲闪着眼睛不去看她。   “家教这种事不好找的吧?”小雨就问阿圆。   “可能吧,”阿圆说,“是我舅介绍的,正好我最近缺银子,就同意了。”   从此,阿圆每周三、五晚上,都去做家教,教附近一家水果店老板的儿子。小孩子才上小学三年级,可是写的字那个老板已经看不懂了。   有时,那个小孩的父母不在家,阿圆就会把他带到寝室里来做作业,帮他检查完了才放他走。小孩长得很清秀,声音哑哑的,可是很乖。小雨偶尔会拿起他的作业本子来看看,看到他的那些作业:什么造句啊,背诵啊,查偏旁部首啊……觉得特别亲切,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着想着,就又想回家了……   阿圆做家教,收入不坏,一小时50元,每次还会带回来一袋水果。她总是把这些水果分成四份,摆在每个人的桌子上。小雨从外面回来,看到阿圆摆在自己桌子上的水果,心里就觉得特别内疚,想着,自己总是吃阿圆的水果,却穷得买不起水果分给阿圆……现在,小雨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顿,每顿只吃一粒肉丸子和一份豆芽菜,一天的伙食还不超过3块钱。   阿圆呢,有了钱就常常买新鞋子、新衣服,买刘欢的新专辑,心血来潮还买了一只190多元的   网球拍和两只网球,她说她从此以后每天都要早起,去网球场和北仔打网球。隔天,阿圆去了一个日语协会,又隔天,回来说她不想学日语了,刚去报了一个GRE强化班,学费500,她说她又想去美国了,听得小雨狂晕……   省吃俭用地过日子,可是,算算账,除了吃饭,这两个星期下来仍然用了100多。有什么办法呢?专业课布置的作业,每次买工具买材料就要好几十,现在,龙卡里只剩下180元了,连放假回家买火车票的钱都不够了,是不是该打电话给爸爸妈妈要钱了呢?不,不要,再坚持一下……   天气一天一天地冷下去。小雨犹豫了很久,终于花6.5元买了一只热水袋。这只热水袋是她比较了三家超市的价格,最后才决定买的最便宜的一只。周五晚上,小雨一个人在寝室里,灌好热水袋塞进被子里,正准备洗漱了睡下。阿圆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黑手套,瑟瑟缩缩地推门进来了,两个脸蛋冻得彤红彤红,很有点“风雪夜归人”的味道了。   “Hi———”阿圆就说,“来吃金橘吧?我还从来没吃过呢。”说着,就去盥洗室把一袋金橘都洗了,回来时,抓了一把在小雨的桌子上。小雨就谢了,只把那些金橘在手里玩着,却不吃……   “那个小孩今天特别可怜,”阿圆一边吃金橘,一边就说,“借了他们同学的望远镜回家玩,结果把一个零件给弄丢了,满地里找。我还帮他找来着,可是怎么也找不着。他就哭了,哭得可伤心了。后来,我就陪他一块儿写了一篇日记,读了一个故事给他听,看着他钻进被窝里睡着了才回来。”   “是吗?”小雨就很心疼地问,“真可怜,他爸爸会打他吗?”   “打!”阿圆皱了眉说,“怎么不打?他爸爸打他打得可凶了。哦———对了!”阿圆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摸了好一会子,摸出三块奶糖来,说:“给!”   “嗯?”小雨疑惑地看着阿圆。   “是王平给你的,”阿圆就笑了,“我差点都忘了。”王平就是那个小孩的名字。   “怎么会?”小雨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说他喜欢你呀。”阿圆又笑。   “是吗?他喜欢我?”小雨很感动,“可能是那次他来我们寝室时,手划破了,我给他找了一个创口贴吧。要不,就是因为我夸他作业写得好?”   小雨和阿圆洗脸、刷牙、钻进被窝,熄了灯。小雨就说,我也想做家教了,我发现我喜欢小孩子,而且我也想赚钱。好啊,阿圆就说,我让王平问问他们同学,有没有人想请家教……正说着,听见钥匙插在锁眼里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然后,茗华摸着黑走了进来,她逃课回家呆了三天,这会子才从金华回来,身上一股冷飒飒的旅行味道。   大家好像久别重逢似的欢迎茗华,她也惦记着大家,带了好些金华酥饼回来,一袋一袋地从背包里往外拿……哦———又有夜宵吃喽!阿圆像小孩似的高兴地拍了手说。小雨只是默默地倚在床头微笑,很幸福的样子,可是,有谁知道?她心里却难受得想哭———家,她也想回家,特别特别想回家……    31. 飞刀削面和牛肉水饺   “小雨,”隔天,阿圆说,“我让王平问他们同学了。”   “怎么样?”小雨很紧张。   “嗯……”阿圆歉然道,“好像没有人想请家教。”   “哦———无所谓,我不过是说说。”小雨就淡笑,笑得很释然。   “不过———”阿圆又说,“如果真的想做兼职呢,机会还是很多的……”   不要遇见认识人才好啊。这会子,小雨立在三食堂门口,手里捧了一大叠印刷很俗气的粉红色宣传单,给每一个经过的同学递上一张。一直不好意思抬起头,只觉得人们像流水一样从身边流过,有些人看见她在派送传单就远远地绕开了;有些人接是接了,可走不几步就丢到垃圾箱里去了……哎,赚钱真的是很辛苦呀,小雨想,站一个小时只得10元钱,一天最多站二三个小时吧,要赚回买书的那1200元,我发传单得发两个多月呢,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就这么勾了头立在那里,这么机械地发着宣传单,一瞬间,也不晓得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林———林现在在哪里呢?于是幻想,她是立在来来往往行人最多的天桥上,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从她身边走过,她给每一个走过的人发一张自己画的宣传单,就那么一刻不停地发啊发啊……终于有一天,林恰好走过,从她手里接过她画的宣传单,她抬起眼来的一刹那,听见林问她:是二班的桑小雨吗?你……你还认识我吗?她,只是不答,然后,静静地笑了,笑得灿烂如花……   这么样想着,就真的笑出来了,她如此莫名其妙的笑,准是吓坏了别人,不然,为什么那人立在她眼前就不走了呢?想着,小雨忙敛了笑,抱歉地抬起眼来。不看则已,一看,可把小雨气坏了———却是韩嘉。他勾了头,眼帘低垂,歪了嘴角,脸上带了一丝好笑的神情:“你在这里做什么?”   “爱做什么做什么。”小雨没好气地顶他。   韩嘉就笑笑。拿起那张宣传单念起来:“为了丰富同学们的生活,具有传统山西特色风味的飞刀削面(4元/份)和牛肉水饺(10元/斤,60个/斤),在三食堂小灶处正式营业了!   厨师是来自山西永济的尚师傅,您可以亲眼目睹飞刀削面的全过程,还可以品尝香浓味美的牛肉水饺,这里的一切,必将使您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韩嘉念一句,小雨就皱一次眉,莫名又有一种被他很优越很嘲讽地笑了的感觉。   韩嘉念完了,就笑笑地看小雨:“飞刀削面,好吃吗?”   “不知道。”小雨白了他一眼。   “那么,牛肉水饺呢?”   “不知道。”小雨恼恼地说,“我不明白,我站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回答你这么多问题?”   “一般来说,不需要。”韩嘉笑得越发得意了,挑了眉,很好玩似的,“不过,也有特殊的时候,比如现在……”   “我不会和你一起去吃飞刀削面和牛肉水饺的。”小雨冷不防丢下这么一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不起,”韩嘉很奇怪,“我有邀请你吗?”可是,说话时,小雨已经去得远了,剩了韩嘉一个人,莫名无辜地立在那里。   小雨走着走着,忍不住“扑哧”地一声笑出来,无论如何,这一回合,她小胜,算是报了上次的一箭之仇。   韩嘉买了饭菜,坐下来,一边吃着,一边想着小雨的事。小雨是怎么了呢?这么心高气傲的人居然会甘愿站在食堂门口派送传单?她是不是很缺钱?难道是上次买书买穷了?有意思,倾家荡产也要和我争。女人啊,真是没理性!韩嘉想着,不由笑了,有心帮帮小雨,却又不知从何帮起。只怕好心帮她,反而会惹恼她吧?   “对不起,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吗?”两个女生走过来,询问地看看韩嘉对面的位子。   “请坐。”韩嘉友好地点点头。   两个女生坐下来,一边拿出一盒新买的   漫画,仔细地拆开包装,一个惊呼:“好漂亮哦!”另一个又嚷:“好可爱哟!”韩嘉瞥了一眼,差一点呕了,又是那些俗气得要命的日本漫画。心里就很不屑地想,又是两个美盲,对什么是美茫然无知,怪不得吴冠中说,在中国,美盲比文盲还多呢……   这么想着,对面一个女生就发觉了,“哎———”她说,“我们打扰你了吗?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韩嘉不由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   “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另一个女生也说,“你这样子好诡异耶。”   怎么说呢?韩嘉不由苦笑,我说你们是美盲,你们不要气死?可是,仔细想想,在我们周围,在这个浮躁的时代,美盲岂非多得是?很多人读到硕士、博士,却依然是美盲。真的是很悲哀。我不是存心看不起人,我只是觉得可惜,可惜没有人在乎懂不懂艺术,会不会审美……一直想要找个人,她能伴我度过长长的、平淡的一生,她要懂诗、会画、喜欢古典音乐、欣赏艺术电影。可是,她在哪里呢?    32. 轩辕广告社   电话铃响的时候,小雨刚洗完一个热水澡,这会子正歪在床上,累得不想动了。今天在   图书馆门口足足站了4个小时,不停地派发那些考研班传单,发得她痛不欲生。   “喂?”茗华跳过去接电话,以为是她的男朋友,可惜不是,“小雨,找你的!”茗华喊。   小雨万难才从床上挣扎起来,半死不活地:“喂……”以为是妈妈,却不是。   “桑小雨吗?你好!”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男生的声音,“我是……嗯,上个月‘黑白文学社’活动,我坐在你旁边,和你聊过几句,你还记得我吗?”   “啊……啊!你好!”小雨努力想了想,依稀有一点印象。当时,她正和阿圆说话,旁边一个男生忽然插进来,和她辩了几句,说什么来着?已经记不大清了,总之是关于建筑的什么……   “有一点事情想请你帮忙,可以吗?”那男生说。   “桑小雨!”等小雨依言走到二食堂对面的休闲吧门口,就看见一个戴眼镜书生模样的男生笑笑地向她走来。   男生很会照顾人,一手推开休闲吧的玻璃门,侧了身立在门边等,等小雨走进去了,这才一转身轻轻地把门合上……   一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灯光宁馨。   “我是生医系的,大三了,我叫冷青枫。”男生点完了饮料,眼睛看着小雨说。   “哦,冷青枫……”小雨仰起脸来想了想,“咦?这个名字好熟,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哦?是吗?”冷青枫笑笑说,“我给你一张名片吧。”   “你还有名片?”小雨很惊讶。   “是啊,我们学生会里每个人都印了名片。”说着,冷青枫递给小雨一张。   “哦,谢谢!”小雨接过一看,却见深蓝色的底子上印着Z大学的鹰形标志,下面是冷青枫三个银灰色的字,后面跟着一大串头衔:学生会主席、新月话剧团团长、轩辕广告社社长。“啊?原来你是……”   “呵呵,没什么。”冷青枫笑笑。小雨也笑笑。   然后冷青枫就说:“真后悔当初没有问你的名字,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   “小雨!”正说着话,玲珑和小野两个人走了进来,玲珑老远就亲热无比地叫开了,“小雨!”   小雨心里很烦她,只淡漠地点点头。   可是,玲珑却一径走过来,立在桌子面前:“哎呀!冷青枫!我们见过面的,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叫水玲珑,我是小雨的同班同学。昨天,你到系办查找小雨的联系方式,又不知道小雨叫什么名字,和江老师描述了半天,江老师还是不能确定究竟是谁,刚好我在旁边听见了,是我告诉你小雨的电话的。”   看着玲珑急于表功的样子,小雨不由在一边冷笑。   “是啊,”冷青枫托托眼镜,“真该好好谢谢你!”   又客气了几句,玲珑和小野这才去到旁边的桌子坐下了。   “是这样,”冷青枫言归正传,“我们‘轩辕广告社’原来负责策划的人出了一点事,不能来了。现在,我们想找一个文笔好、又有美术功底的新策划人。上次和你聊过,我想你既然参加文学社,文笔应该不错,又是建筑系的,画画肯定也好,思来想去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兴趣?”   “这个……”小雨有点为难,“我没试过,不知道……”   “行!你一定行!”冷青枫信心满满地说,“我看人不会错的———你来吧!”   “呃……嗯!”小雨被冷青枫的信心感染了,眼睛亮亮地,用力点了点头。   “好极了!”冷青枫说,“眼前就有个重要的活儿,为台湾洛瑞电脑公司科技校园行活动策划宣传,找到你我可以放心了。”   原来,洛瑞科技一年一度的“校园行”活动又开始了。作为全球三大主板厂家之一的洛瑞,每年都要在全国范围与各地高校合作举办“和洛瑞一起飞翔———电脑技术专题讲座及最新产品展示”活动。从北大、清华一路南下,沿途经过天大、南开、东南、复旦等等,这会子,巡展到了Z大了。   “怎么样?给我们画一张动漫风格的女妖宣传海报吧?”冷青枫说,“要想做得比别人好,就一定要用手绘的。这年头,电脑美术已经不那么吃香了,贴在那里也不显眼,要吸引眼球,还得要用手绘的———而且想象力越丰富越好,画面效果越奇幻越诡异越好,最好能令人一见难忘……”   小雨心里本来没底,可是冷青枫却说你能行!你能行!其实也不难,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然后说,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下星期五洛瑞的人就要来了,最好能在他们来之前就画好。    33. 女妖   一个星期的时间,还是很紧的。小雨又要上课,又要做作业,只有晚上能抽出时间来构思草图,紧张得连饭也顾不上去食堂吃了,闷在寝室里,饿了,就泡方便面随便吃点……   这么样一分钟也不敢浪费,画了两天,终于画好了一张小色稿,小雨自己看着很满意,就想拿给冷青枫看一下。如果他觉得好,她就依样放大了正式画到海报上去;如果觉得不好,就请他提点意见,她好改。想着,小雨就拿出名片,对着名片,给冷青枫打手机。   那边铃声响了半天———“喂?”却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吓了小雨一跳,还以为是打错了,就挂掉了。过了会子又打,依然是那个女生的声音,很不高兴地问:“你找谁?”   “对不起,”小雨就说,心中不免忐忑,“我想找冷青枫。”   “冷青枫的手机忘记带了,”那女生冷冷地回答,“你找他有什么事?”   “那……你是他的女朋友吗?”小雨就很乖巧地试探着问。   “是的。”对方很肯定地回答。   “啊……你好!”小雨很伶俐地说,“我是‘轩辕广告社’的,我画好了一张草图,想请他有时间看一看,可以吗?”   “哦,这样啊!”那女生的口气明显友好了,“你等一下,我看见他过来了。”然后,听筒里传来那女生很娇很嗲的喊声:“青枫———这边———有人找!”脚步声杂沓而来,“喂———”是冷青枫的声音。   “你好!”小雨很礼貌地说,“我是桑小雨。”   “哦,小雨啊,”冷青枫很高兴的样子,“你好!”   “你好!”小雨说,“我画好了一个女妖,我觉得还好,你能不能给看看,提点建议啊?”   “动作很快嘛!”冷青枫有点惊讶,“我正想问你进度如何呢,行!辛苦你了,去哪里找你?”   “我在我们专教等你吧。”   “行,我这就过去看看。”   小雨挂了电话,就从寝室出来,往专教走。这会子正是吃晚饭时间,专教里没什么人了。正好最近初步课作业布置的是水彩渲染,专教里桌子上、椅子上、地上摆得到处都是画具。小雨想,如果要画大幅海报,还是在专教画比较方便,寝室里太小了,画具都摆不开。一边想着,一边就把画好的小色稿用透明胶带贴在小图板上,竖起来倚在墙上,自己退远了看,觉得背景里最好再加深一点,就拿起水彩笔在图面上改了改,改完,又退远了看……   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有人推门走进来了,就立在她身边,歪了头看她的画,“怎么样?”她以为是冷青枫,头也不回地问。   “不怎么样啊。”那人说,小雨觉得不对,转过脸去看时,却是韩嘉。韩嘉也正转过脸来看她,挑了眉问她:“你画的?”又是那么嘲讽的笑,不怀好意。   小雨轻轻“嗯”了一声。真讨厌,她想,忽然静悄悄地走进来,可我没想主动和他说话呀。   韩嘉就立着仔细看了会子,见那画的背景色是一种忧郁的深海蓝,海水和天空在暴风雨里汹汹涌涌,有闪电,似乎也听得见雷鸣……然后,画面深处,一个生了一对羽翅的女妖,怀抱竖琴临风而立,珠子串串而成的紫纱裙幻美而邪魅,头发很长,漫天漫地地飞舞旋绕……   “想不到———连你!也画这种俗气得要命的   漫画,”韩嘉看完了,很不屑地说,“真是令我失望!”   “失望?”小雨冷笑一声,她最气韩嘉自以为比她高明许多的样子了,“真好笑,我俗气我的,你为什么要失望?”   “因为……”韩嘉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说,“程老师说你还有点艺术天分,所以,我不想……”   “别自以为是了,”小雨反唇相讥,“别忘了程老师也说,你将来未必画得过我。”   “正因为这样,”韩嘉直直地看到小雨眼底里,很真诚地说,就是这种真诚最要命了,“现在才上大一,我不想看你变得满身铜臭气!”   “铜臭气?”小雨怒极反笑了,“我倒想听听,你怎么定义‘铜臭气’!”   “不就是缺钱吗?”韩嘉很狂妄地一挑眉,“为了两个钱,至于吗?就画这种垃圾?”   韩嘉的话像锥子一样刺痛了小雨的心,气得小雨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伤人的话想也不想,就像流水一样冲口而出:“是啊!我缺钱!我满身铜臭气!可是我足够大了,我不想再伸手向父母要钱,你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钱!还不是靠着一对好父母,你幸福!你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别自命不凡来教训我!”   小雨没有想到,她的话杀伤力如此之大,刚才的韩嘉还气定神闲,优哉游悠,这会子,竟然气得脸也绿了,嘴唇也青了,非常阴森地看着自己,半天,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走到他自己的绘图桌后面,恼恼地坐下来……   小雨怔怔地立在那里,看着韩嘉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一点不忍心,想着,他生气了?他好像很生气,我是不是过分了?又想,生气就生气呗,有什么了不起?是他自己先过分的!又想,讨厌!怎么冷青枫还有没来啊?不是说立刻过来的吗?可是,小雨哪里晓得?她的一通电话可把冷青枫害惨了……   “小雨?是不是那个大一新生啊?”冷青枫刚挂掉手机,女友就板了脸问他。   “是啊!”冷青枫道,“你认识她?”   “就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女友的脸上无法隐藏地掠过一丝妒忌,“传说是个美女呢———怪不得,你接电话的时候那么高兴!”   “是么?她是个美女么?”冷青枫讨好地笑笑说,“我没注意啊。”说着,转身就走。   “你到哪去?”女友翘着嘴问。   “呵,我去她们专教看看图。”   “那你不陪我吃饭了?”   “我先去看看图,看完图再回来陪你去吃饭,好不好?”   “看完图,那都几点了?”女友气得一跺脚,拧过了身子,“哼!”   “不要生气嘛。”冷青枫低三下四地哀求,“笑一笑,好不好?笑一笑,好不好?”   “不好!”女友黑着脸,“除非你先陪我去吃饭,吃完饭再去看图。”   “哎呀———大小姐,”冷青枫为难地咧咧嘴,“可我明明答应人家……”   “那又怎么样?你是要她,还是要我?”女友挑衅地扬起了眉毛。   “这……”冷青枫张张嘴,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枉然,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怕了你了,好吧,先去吃饭。”   女友这才展颜一笑,过来偎在冷青枫身边,媚眼一瞟:“这还差不多。”两个人就亲亲密密地拉着手一路往食堂走。“你能不能走快一点啊?”冷青枫陪着小心问。“哼!”女友又不高兴了,把手一摔,干脆立在那里不走了。冷青枫又好说歹说,万难才把女友哄笑了,慢慢地往食堂走。走到三食堂门口,冷青枫要进去,女友偏说不好,死活不肯进去。只好又走,走进四食堂,两个人转了一圈,女友说:“没什么好吃的,走吧。”冷青枫忍住了,不敢发作,只好又走。到了五食堂,女友坐下来等着,很开心地抬头看头顶的电视,冷青枫则跑前跑后地打饭端菜。等冷青枫坐下来了,女友心情大好,就偎过来撒娇撒痴,伏在他耳边叽叽咯咯地笑啊说啊,冷青枫白白眼,笑笑地刺了她一句:“你烦不烦啊?”“不许这么说!”女友嗲着嗓子假装愤怒地喊。冷青枫就嘿嘿乐了:“真是!就差没给你喂饭了……”   两个人吃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冷青枫站起来要走了,女友却说:“急什么?等我看完这个剧。”终于从食堂里出来了。冷青枫说:“我有事,我先走了。”女友“哦”了一声,故意问:“去哪?”冷青枫耐了性子,说:“去看看图喽!”女友嘟了嘴说:“我也去!”冷青枫一怔,站住了:“你也去?”女友“嗯”一声,也站住了,大瞪了眼睛在冷青枫脸上搜来搜去的,“怎么?我不可以去吗?”“你去干什么呀?”冷青枫奇道。“不干什么呀,”女友瞟了眼,“就想去看看那个传说中的美女。”“受不了了……”冷青枫摇了头苦笑。    34. 专教像一个乱哄哄的家   小雨在专教里等冷青枫。可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想打电话问问出了什么事,偏偏专教里没有电话,又不想跑出去打。   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专教里有插座,还有一个水池,水和电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会有人来管。这会子,小雨觉得饿了,就把电热杯拿出来,接了大半杯自来水,通上电,煮面吃。   电热杯是从家里带来的,因为寝室里严禁使用,只好藏起来。后来,因为晚上常常呆在专教里,就把它带到专教来了。建筑系的学生作业总是特别多,如果第二天要交图,前天晚上通常是在专教里赶图,熬到凌晨两三点,临了,这个电热杯就是个宝了,煮鸡蛋啊,煮牛奶啊,煮贡丸啊……噗噗地蒸汽弥漫的时候,能把一屋子的人都香倒……   小雨一边吃面,一边想,建筑系学生的怪癖可真多,不仅在专教里煮东西吃,还看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黑白电视。最匪夷所思的是,班上有一个农村来的男生,在窗台上种花种草养金鱼不说,还在墙角落里用红砖砌了一个简陋的小窝,养小鸡、小鸭、小兔子……郑老师不仅不反对还觉得很好,并且怂恿那个男生在窗外的院子里种蔬菜……天!这么多好玩的事,以前上中学时连想都不曾想过呢,爱死这个专教了!———像极了一个乱哄哄的家。   吃完了面,冷青枫依旧不见人影。还是学生会主席呢,小雨不由翘了嘴,这么不守时的。无奈,只好一边做作业一边等。“清式垂花门”的水彩渲染再过一周就要交了。墙上高高地挂着往届学生的范图,要画到那样的程度,还不晓得要多少时间呢,想着,小雨打开蒙在图板上的拷贝纸……   垂花门的色彩关系已经大体出来了,只是当初裱纸的时候裱得不够好,留了气泡在里面,如今水分一多,图面就高高地鼓起来,让小雨觉得很懊恼。   韩嘉的绘图桌离小雨不远,小雨瞥眼间看见韩嘉正勾了头画图。他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使退晕均匀、并且不会产生水迹吧?明知无论他多么生气,他一定还愿意帮她———只要她开口,可是,怎么可能?让她先开口和他说话?   这会子,专教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们谁也不理谁,各自低头忙各自手里的事。教室里忽然静得出奇,只偶尔听见一辆车从远处的马路上开过,车前灯的光束照射进来,在   天花板上偶尔一晃而过……   一瞬间,小雨觉得很难过。韩嘉去水池边洗笔或者换水,一次又一次地从她的桌边走过,可是他很冷漠,一眼也不看她,好像她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似的。可是,以前呢?以前,他每次经过,都会很好心地停下来,看看她画得怎么样了,给她一些小建议。通常,在他面前,她总是不听,还嘴硬,他这么说,她就偏那么做,他却从不介意,只是宽容地笑笑。后悔的总是她,如果她听他的话就好了……   刹那间,又想起林,韩嘉真的很像林。记得高三的时候,有很多人都喜欢去大阶梯教室自修,因为在那里,各个班的同学不分彼此、混坐一起。她好几次看见放学的时候,林从那里走出来,眼里总有一点失落。她晓得林是想在那里找到她,想两个人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中间再没有墙分隔———只是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彼此看见,纵然不说话。坐在同一间教室里?那时候的她,这个想法让她着了迷。可是,为什么?她后来一直也没有去呢?她也想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若无其事地坐在林身边。如果是那样,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林和她会考进同一所大学?也许现在她身边坐着的人,不是韩嘉,而是林?……   不知不觉,专教里,人渐渐地多起来,渐渐地开始人声鼎沸。单放机声音开得好大,重金属摇滚乐队在狂吼咆哮……金戈手里拿了一个装图纸用的塑料圆筒,满教室追打叶澄,两个人嘻嘻哈哈,在绘图桌间兜来兜去乱窜。闹得小雨都快晕了,悄悄把她的那张女妖图背转过去……   “Hi———小雨!”小雨抬起眼来看见冷青枫,惊讶了一下,因为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分艳丽的女孩子,“不好意思啊,”冷青枫说,“刚才正好有事,所以来晚了,你等急了吧。”   “Hi———你们好!”小雨笑笑,对着冷青枫点点头,又对着艳丽女孩点点头,然后把女妖转过来,“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在这里啦———”   大家就都好奇地围过来看。   “哟!”冷青枫仔细看了看,很高兴,“很好嘛!比我想象中强得多!”又转过脸去对女友说,“我没看错人吧!比蒋昊画得好十倍。”女友横了他一眼,脸上表情淡漠。   “谢谢夸奖哦,”小雨扬了眉,笑得很甜蜜,“请多多提意见。”   “把它放大了画出来……再在右下角这里画上洛瑞的标志……”冷青枫拍拍小雨的肩,“好好干!你是我们广告社的骄傲!”   小雨的肩不自觉地缩了缩,冷青枫却浑然不觉,女友愤怒的目光“刷———”地就扫了过来,冷冷地丢下一句:“你刚才不是说还要赶论文吗?时间不早了!”一边说着,一边转了身就走。   冷青枫立在那里,故意假装没看见似的,又嘱咐了小雨几句。“你到底走不走啊?”女友立在门口蹙了眉、跺着脚问。冷青枫不答,又故意磨蹭了一会子,这才走出来,临出门了,还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小雨,别忘了哦!”   “放心吧,”小雨就说,“不会忘的。”   等冷青枫他们走出去了,男生忽然哄起来,一个说:他就是学生会主席?另一个说:听说他的女朋友郑丽丽是校花!又一个说:好像挺凶的!然后,几个人就跑到门口去眺望冷青枫和女友远去的背影,嘻嘻哈哈地相互推搡着,在那里笑……   “丽丽?”冷青枫一路陪着小心,“你又怎么了?”丽丽不答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底怎么了?”冷青枫越来越心虚,“你说说话呀!”他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你自己想去!”半天,丽丽才咬牙切齿地说。“是……我的问题?”他挑了眉,小心翼翼。“你这个色鬼!无耻!走开!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丽丽“哇”的一声哭起来。“你说什么呀?”冷青枫一脸无辜。“讨厌!走开!”丽丽拗起了眼珠子恶狠狠地瞪他,“走开!听到了没有?色鬼!滚!……我叫你滚!你怎么还不滚?滚……滚!滚!”他立在那里不动,她就动手去推他、打他,声嘶力竭地哭喊,又用脚去踢他……他嘴里只会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捉她的手腕。“讨厌!滚!你那副色迷迷的模样让我恶心!滚!再也不要看见你了!滚!”丽丽拳打脚踢。“太过分了!你!莫名其妙!”冷青枫的脸都绿了,“哼”了一声,转了身就走。“滚!”丽丽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喊,“一辈子不要来找我!”听了这话,冷青枫不由驻了足,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狠了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35. 一起熬夜的隽永时光   这些天,小雨累死了。她裱了两张纸,第一张女妖画得不好,撕掉了重新画。第二张又觉得不好,可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只好硬着头皮画下去……“清式垂花门”的水彩渲染作业也快要交了。小雨只好先画一会子女妖,放在一边晾干的时候,又画一会子垂花门,两个轮流着画,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醒过来又接着画……   以前的初步课作业,什么墨线制图练习啊、钢笔线条练习啊、莱特钢笔画临摹啊……小雨每一次都来不及,每一次都要迟交一两天。可是因为她画得好,所以每次分数都很高。结果,就有人妒忌了,他们向老师打报告,说有的同学迟交图,分数还打得很高,这不公平。老师也觉得很对,所以,这一次,就和大家说好了,不许迟交,迟交一天扣10分,迟交两天就不及格。   临了,可苦了小雨。本来就比别人画得慢、画得细,这会子,又多出一张海报来———就只好逃课了,连着逃了两次高数课。以前,高数老师从来不点名,建筑系又和其他系的同学一起上课,一百多人的大课堂,老师不会发现谁没来。可是,祸不单行,小雨唯一没去的这两次,老师偏偏都点了名。阿圆回来一说,小雨差点吐血。可是,心一横,无所谓了。   各种各样的事情,一时都扑天盖地地逼迫而来:英语要测验,体育要考800米,思想品德课要交论文……天啊!小雨想,真是命苦。   800米跑完的那一天,小雨回寝室里躺了半个小时,累得都不想活了。可是,不行啊!她怎么也不能失信于人,即使所有的功课都不及格,她也不甘愿交在她手里的第一个工作,就这么失败……想当初,在学生会活动室开会时,冷青枫当着所有广告社成员的面,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她的时候,其他的人可并不信任她,他们口里不说,小雨却能感觉得到,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大一的小女生,没有一点实践经验,哪一点值得信任呢?起初,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可是,冷青枫却说你能行!你能行!她那颗争强好胜的心啊……想着,小雨就从床上挣扎起来,坚持!坚持一下!只剩最后两天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摇摇晃晃地往专教走……   又到了大家在专教里集体熬夜的时候了。这样的日子也并不很多,通常是在交图前两三天。集体熬夜画图,效率极低,可是,气氛却极好。   金戈是那种坐不住的人,他画一会子图,就要跳起来在教室里逛,吼他的那首永恒经典的《霸王别姬》……   北仔会时不时地来专教探望一下阿圆,阿圆就开始在北仔面前叫苦连天,然后支使北仔做这做那,比如叫北仔给她调颜色啊、擦丁字尺啊,或者叫北仔给她去买咖啡买饼干……北仔有时会提两兜火锅料来,一进门就捋起袖子,直奔水池去洗菜,然后在图板上切菜,旁边架起小雨的电热杯,把羊肉卷啦、鹌鹑蛋啦、贡丸啦、菠菜啦、   金针菇啦、油豆腐啦……往里面扔,蒸汽在专教里时疏时密、婀娜澎湃之时,大家就开始闹哄哄地乱抢,可是电热杯太小,每个人都只能抢到一丁点,所以觉得特别好吃,于是,就又煮了一锅……一个晚上要煮十几锅,整个教室里香气不断,那气氛真是热络难忘……   小莫每天晚上都来专教陪小婵,他自己带一本书坐在小婵旁边看,很安静,大家抢吃火锅的时候,也会叫上小莫。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小婵又不高兴了,说她看见旁边的椅子就生气,说她讨厌看见小莫坐在这张椅子上得意的模样,结果,她就在那张椅子上放满了水彩颜料和书,下次小莫再来,就没有地方坐了。可是,他也不气馁,就那么很坚强地整晚立在小婵旁边……   欧阳小野把绘图桌搬到了玲珑旁边,没完没了地和玲珑说绵绵情话,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就在专教最后排。可是玲珑呢,却喜欢在韩嘉的桌子前面晃来晃去。一会子过来看韩嘉画的图,不住口地惊叹;一会子又请韩嘉过去,给她指点一下;一会子又给韩嘉送她从家里带来的零食。每次玲珑在韩嘉面前,总是吃吃吃吃地笑个不停,而韩嘉似乎也并不讨厌她,两个人很熟稔地说笑打趣,欧阳小野在旁边看着,一点也不介意。可是,小雨却很介意了,小雨甚至疑心———玲珑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韩嘉,于是,心里就越发讨厌玲珑。可是,小雨虽然讨厌玲珑,却还没到金戈那样的程度,金戈一看见玲珑媚笑着跟在韩嘉身边进进出出,就会“呸”一声说:“这种女人!我要是欧阳小野,我就一拳头揍扁她!”玲珑一直很怕金戈,偷眼看见金戈过来,她就会敛了笑,缩起肩膀,样子变得很乖,但她同时又有点看不起金戈,在她心里,像韩嘉和郑老师那样有才华的人是一定要巴结的,而像金戈如此毛毛糙糙的专业差生,她则不屑……   已经12点了,大家还像鬼一样精神。可是慢慢地,女生就熬不住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寝室了。最先是小婵,然后是茗华,然后是玲珑,最后是阿圆。她们一个一个很敏捷地爬上窗台,然后,从打开的推拉窗里纵身一跳,跳到窗外的院子里。建筑系馆一到晚上11点,看门的老头就把门锁好去睡觉了。所以,谁也没法子从正门出去,就只有跳窗子。女生一个一个地从窗子里跳出来,下面有男生小心接着,然后,再由男生一路小心地护送她们回去。   “小雨———”阿圆临跳出窗口的时候还回过头喊,“还不走啊?”   “你先走吧。”小雨口里回答,一边埋了头画图,心里急死了———怎么办呢?明天就是星期五了,洛瑞的人就要来了,可是,女妖还没有画好,还要几个小时能画好呢?自己心里一点也没数。一着急,就出乱子了,“咚———”地一声响,不小心手边的杯子翻倒了,“哗———”水流了出来。小雨很枉然地立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一杯水流过画面,流到桌面上,汪在那里,又聚在桌沿,然后一滴一滴地滴落下去……   完了,小雨真想放声大哭。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看见她画了快五天的女妖浸泡在一汪水里,前功尽弃……   一片雪白的吸水纸,很小心地轻触画面,那些洇了蓝颜料的水,慢慢地、像着了火似的蔓延上来,渐渐地浸透了整片吸水纸,一直浸到了那个人的手指。那个人有修长好看的手指,他把那片吸饱了水的吸水纸平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片雪白的吸水纸……他就那么默默地吸着水,他的动作里有一种不自觉的简洁和镇定……一个人能把一件事做得如此漂亮,他就有了无穷的魅力。   小雨惊喜地转过脸来,怔怔地看他,他是那个她以为再也不会理她的韩嘉。   这会子,他抿紧了唇,很小心地挽救那个被她弄得不可救药的画面。他用一片又一片的吸水纸吸完了画面上的浮水,又从他的桌子上拿来电吹风……他的动作细致而且从容,他以最有效、最冷静的方式处理这一切……临了,他把图板竖起来,自己退远了观看:这一次的女妖比上一次的小稿放大了5倍,依然是大海、天空和暴风雨……   “既然我画的是垃圾,你又为什么要帮我收拾?”小雨嘴角勾起一丝笑纹,虽然口气依然生硬,心里却觉得温暖。   他却只是板着脸,不说话,也不看她。这会子,专教里又只剩了他和她两个人。时间是凌晨1点。   “唉———”小雨叹了口气,看着画面上一大片发白的水迹,发愁地自言自语,“回天乏术了……”   “你回去睡觉吧,明早还要考英语,”他忽然说,说时依然不看她,“这个,让我来。”   “什么?你来?”小雨不信地看他,讽刺他,“连你!也画这种俗气得要命的   漫画?”   他只是不答,眯细了眼睛瞟向别处,可是小雨分明看见他的嘴角在微微地颤动,是想笑又强忍住的怪样子———那样子真怪,看得小雨不由嗤地笑出声来。被她一笑,他也绷不住了,终于,两个人相视大笑。谁想得到呢?吵架吵到最后,竟会是这样相视大笑……   笑够了,小雨说:“我答应别人明天画好的。”   “行———”他说,“我心里有数。”   可是小雨还是不放心:“我要在这里看着你画。”   就这么坐在旁边看他收拾残局。看他俊美的侧脸,看他抿紧的嘴角,看他微蹙的眉尖……真的,当一个男孩凝神作画的时候,尤其是表现得如此冷静如此娴熟的时候,他就有了无穷的魅力,远非她所能及……   也不晓得为什么,往日的恩恩怨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不名缘由地,小雨变得温柔起来。小雨温柔地立起身,用电热杯热了一杯牛奶。然后,她端着杯子走到他身边,好像施舍什么似的说:“嗳———你喝不喝?”   韩嘉瞟了她一眼,嘴角边勾了一抹浅笑,也不谢一声,一仰脸就喝了,他的好看的鼻尖在日光灯下闪了一闪。看见韩嘉又那么嘲讽地笑,小雨忽然莫名后悔起来,后悔自己真不该多此一举……   “喂———”韩嘉说,“还剩一半你喝吧。”他把杯子递在小雨眼前,小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杯子,但转过一个角度,小心地避开他刚才喝过的地方。   都说牛奶催眠,果然,小雨喝了牛奶就困了,坐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喂———喂!”韩嘉推醒她,“已经2点了,”他很好心地说,“你还是回寝室睡吧,这里四面透风,要生病的。”   “不行。”小雨脸色苍白,“没画完我不走……”   “快画完了,不信你看!”韩嘉说着,就把女妖举到了小雨眼前。   小雨勉强睁大了眼睛,脑子还不是很清醒,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笑了:“咦?真的,水迹好像没了。”   “现在你放心了吧?”韩嘉说,“快回去睡吧。”说着,就像牵小羊羔似的牵着小雨的手,把小雨牵到了窗前,不由分说就把她抱上了窗台,“你怕不怕?”韩嘉问。小雨看着外面一团漆黑的院子,怔怔地摇了摇头。   “瞧你迷迷糊糊的样子。”韩嘉说着,就自己先跳下去了,然后站在院子里,伸出两条手臂说,“来———”黑暗中,小雨看不见他,只听见他在院子深处说“来———”这个窗子,小雨跳过很多次了,她从来不要男生接她,她又不是那种娇气的女生。“来啊!”她看见他的双眼像   钻石一样在黑暗中熠熠闪亮。也不晓得为什么,她鼻子一酸,眼泪险险落下来。   韩嘉很准确地接住了她,一接住就放开了手。“好了,”韩嘉说,“你还认识路吧?”小雨很乖地点了点头。   “那就不送了。”他说,说完纵身一越就越过了窗台,“明天一早,你就会看见画好的女妖了!”他在窗子里说,然后,“嘭———”地一声,推上了窗子……   小雨仰起脸来看了看专教里的灯光,像冰一样冷冷的日光灯,忽然之间变得朦朦胧胧,像罩了一层雾,远非她所能及。她知道自己哭了……她看不见他了,她觉得彻骨寂寞。为什么她的心很疼呢?就好像再也看不见他了……   许久,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在院子里山毛榉树的落叶上,沙沙沙的足音,渗进了她的心里,这世界无比安静,她,无比忧伤……   小雨走到15舍楼下的时候,已经2∶10了。今天回来得算早了。15舍的大门通常是晚上11∶00准时锁上,又在早晨4∶30准时打开。想起昨天,小雨回来时,正看见两扇大门“吱呀———”地一声向两边打开来,值班室的童大妈立在那里,一边踢着混凝土立方体去顶门,一边大声招呼小雨:“起得好早啊!”她还以为小雨出门晨跑回来。小雨“唔”了一声,迷迷蒙蒙地看着童大妈,说:“我还没睡呢……”   这会子,小雨正在15舍楼下徘徊,又要动脑筋找谁来给她开门了。常常是这样的:在一楼兜一圈,看看哪间寝室里还有隐约的灯光,看见了,她就会轻轻敲敲那间寝室的玻璃,然后隔了窗子说:对不起!我是310的,能不能请你给我开下门?还没有入睡的女生,通常会很不甘愿地答应一声,过很久才跑出来,在值班室桌子的抽屉里摸索钥匙,摸到了,然后,声音很响地打开又老又笨的大铁锁,抽开又长又重的大铁栓……那动作和声音充满了仪式感也充满了期待,然后,门开了,那女生会说:怎么又是你?我已经第几次给你开门了?以后不要这么晚了,好不好?这时,小雨就只会又感激又抱歉地笑,冬夜的冷风吹进楼里来,清冽而隽永……    36. 你死到哪里去了   “嘀嘀嘀嘀……”电子闹钟在小雨耳边疯响。已经7∶10了,小雨却听不见,阿圆就过来把闹钟按掉了,使劲地推小雨:“醒醒!醒醒!”   小雨一下子就醒了,觉得头很疼,“唔”了一声,却怎么也不想起来。   “快点!”阿圆说,“今天还要考英语呢!”   “再睡5分钟。”小雨说着,转过身去,又闭上了眼睛。   “不行!”阿圆很残忍地把小雨从床上拖了起来,“你忘啦?这几天‘教学监督小组’很凶,迟到被他们抓到要处分的!”   小雨“嗯”一声,可是身子又像放飞的风筝一样轻飘飘落在了枕头上,她真的好困。   “桑———小———雨!”阿圆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再不起来,我不管你了!”   小雨这才一激灵从床上跳起来,可是,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早晨英语考得很不好,没有复习又加头疼,最要命的是:她心不在焉———她老是抬起眼去看教室的门,以为下一秒钟,韩嘉就会从那里走进来。可是,没有,韩嘉一直也没有来———一直到第二节课下课铃响过了,他也没有来。他怎么还不来呢?连考试也不考了?他不怕被“教学监督小组”抓住么?他现在在哪里?在专教里画女妖么?还是回寝室睡觉睡过了时间?天!那么,是她害了他了。可———最重要的是:女妖画完了吗?   小雨第一个交了卷子就跑,一路从六楼急跑下去,冲到门口骑上车,疯了似的往专教赶。   “吱呀———”一声推开专教的门,那声音竟出人意料地响,响得有点惊心动魄。是早晨10点钟光景,教室里静悄悄,空无一人,昨夜的一盏日光灯依然亮着,很微弱很孤单。可是韩嘉,你究竟在哪里呀?小雨很茫然地在专教里转了两圈,然后,在自己的绘图桌前坐下了,她看见她的图板背朝外倚在墙上,只不知那图板正面的女妖画得怎样了?小雨把手搭在图板边上,迟迟不敢翻过来看,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很害怕———万一韩嘉失信了,女妖还没画完呢?   又是一瞬间,图板仿佛自动在小雨手里转了过来。   转过来的图板上面还蒙着拷贝纸,四个角裹得很仔细,小雨不由一笑,心里谢谢韩嘉,他做事真细心,他是怕图板倚在墙上,会弄脏吧?想着,小雨轻轻撕下拷贝纸,这才看见了———   那是她的女妖吗?   那个在海天之间,长发纷飞,弹拨竖琴的女妖?   它从哪里来如此这般撼人的气势呢?立在它的面前,小雨只觉暴风雨兜头兜脑劈面而来,一下子从头到脚完全淹没了她,她能嗅到海水潮湿又腥咸的气味,也能感觉到海浪汹汹涌涌,把她不停地向外推,向外推。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是的,它有一种气势,她无法靠它太近。   “画得太好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人在小雨身后一边鼓掌一边说。小雨回眸看时,却是冷青枫。自从那次冷青枫来看过草图之后,就消失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再见他。   临了,冷青枫指挥了几个人,他们七手八脚地用美工刀、丁字尺,把女妖从图板上仔细裁下来,托上硬纸板,再装上细边的画框。   “小雨,跟我们一块去吃饭吧,”冷青枫说,“洛瑞的人已经来了!”   这次洛瑞校园行的宣传活动做得非常成功。大家都说是因为小雨的画画得好。   星期六一整天,小雨的女妖摆在三食堂门口最显眼的地方,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的学生站在那里看———哇!太震撼了!他们说,怎么画出来的?他们不相信地伸出手去摸———怎么会画得这么好?Z大有这样的人才吗?暴风雨的气魄真大!视觉冲击力太强了!……   是啊,韩嘉画得太好了,好得都让小雨不免嫉妒了,心里酸溜溜地自我安慰着想:哼!有什么了不起?你只是基础比我好,程老师说,将来我未必画不过你呢……   结果,那天晚上的活动现场空前火爆,报告厅里人山人海,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有人不小心掉了支钢笔,想弯下身子去捡都没法子……   洛瑞的人对这次策划非常满意,临走,把小雨的女妖也带走了,说是要把它挂到台湾总部的总裁办公室里。小雨很舍不得———总觉得那画里面有些什么是一去不复返的,可是,她又不能不放手。冷青枫就说,我来给你拍下来吧,照片你收着。   星期天晚上,大家又在专教里熬夜赶图。郑老师8点多的时候,还特地跑到专教来看了一圈,然后,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大的红眼睛,眼睛下面写了一行字:“星期一早晨9点收图,迟交一天扣10分。”在大家一片哀怨声中,郑老师挥挥衣袖走掉了。   “小雨!出来一下!”冷青枫在专教门口喊,小雨就出去了。冷青枫把洗好的照片递给小雨:“看看!”   照片拍得不错。“谢谢!”小雨看了说。   “我们应该谢谢你才对!”说着,冷青枫递了一只信封给小雨。小雨知道里面是什么了,觉得很害羞。“拿着!拿着!”冷青枫很认真的样子说,“这次洛瑞的人对我们的工作非常满意,给我们的报酬dou?鄄ble了一下,主要还得归功于你的那幅女妖嘛!”   信封里面有600元,比小雨想象的要多得多。她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吃尽了苦头,终于晓得赚钱的艰辛了,可是,心里也颇有一点欣慰,终于自己一个人坚持下来了,终于没有给爸妈打电话要钱。   可是,真的是自己一个人吗?小雨看着手里那张女妖的照片,眼圈不由红了,旁边,韩嘉的座位依然空着。那天,女妖在三食堂门口展出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他就立在她身边,远远地看着喧嚣的人群,然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可是,他没有。   讨厌!小雨在心里说,你死到哪里去了吗?我要你在我身边,我要你陪我熬夜,纵然一句话也不说,只要我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安心。可是,你究竟死到哪里去了吗?你知道不知道,你的位子空在那里,空空的,害得我只好想你,一刻不停地想你……    37. 葬心   凌晨3点半,韩嘉从专教的窗子里跃下,落地的一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摸出来看时,那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妈妈”。妈妈,又是妈妈。他犹豫着,几乎想关机了。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又要不得安宁的了。可是,那铃声不停地响,渐渐透出一种绝望。他在那铃声里向前走,走到山毛榉树下。那里有一块天然浑圆的大白石,他就在大白石上坐下来。周围一片漆黑,黑得亘古荒凉。他端着手机坐在那里,一蓬莹莹的绿光映在他的脸上,幽灵一样恍惚而玄秘……他迟疑着,良久,终于按下接听按键:“喂!”   “听着!林嘉,”妈妈说,声音沙哑,“我不管你在哪里,我知道你没睡,我在你们学校门口,我等你。”说完就断掉了电话。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吉利……   校门口的老槐树底下,韩嘉看见妈妈的那辆黑色宝莱车。走到车前,车门已为他打开。他并不想坐进去,可是无法拒绝。   车子里放的是那支老歌,黄莺莺的《葬心》:“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无限幽怨、无限哀婉的一支老歌。   在无人之境的寒夜里,反反复复、循循环环地轻声吟唱。   “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韩嘉勾了头,一声不响,心里郁郁的,不晓得妈妈今天又要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两天,我一直在回忆从前的事。”妈妈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车子在夜色里穿行,像从前很多次一样,茫无目的———只是一味向前开,不去想它开到哪里……“是不是一个人软弱的时候,就会回忆从前?我不明白,当初我和他为什么一定要吵架?为什么一定要   离婚?离得那么毅然决然,又彼此恨了这么多年?……”   “哗啦———”碗碎了,“哗啦———”杯子碎了,“哗啦哗啦———”热水瓶碎了……那些撕心裂肺的声音,隔着多年的风烟,带着回响,忽然潮水一样汹涌而至,异常清晰地在耳边……那些刻骨铭心的破碎啊……呕气,争执,撕打,决裂……这么多年了,妈妈常说爸爸是染色体多了一个Y的人,这种人先天具有暴力倾向;又说爸爸是个很凶恶的人,他的衣服一晒出去,阳光灿烂的好天也会一下子乌云密布……   可是,韩嘉明明知道妈妈说的都是气话,爸爸是个好人。只是,爸爸和妈妈不适合在一起生活,每次吵架,妈妈都说:我要和你离婚!爸爸就说:离就离!然后,妈妈就冲到卧室里,拿出大红喜气的结婚证掷在地上,爸爸则摔上门扬长而去,剩了妈妈一个人在卧室里啜泣……   “……就是因为那天,他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离,后来就离了……可是,我现在回想,他打了我之后一定非常后悔,他吃惊又愧疚的神情,真真切切就在我眼前。我当时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咬他、踢他、打他……恨不得杀了他,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任凭我打,不回手。”   “妈妈……”韩嘉听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那些痛苦的回忆,已经结成疤了,难道还要血淋淋地再次揭开吗?   “我后悔了,”沉默许久,妈妈忽然说,“我死也不肯承认,但我真的后悔了,我想从头再来,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妈妈!”韩嘉抬起眼来,直直地看到妈妈眼底,搜索那话里的深意,良久,恍然,点了头惊喜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你今天来就为告诉我这个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妈妈苦笑摇头,“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可能?”韩嘉大声说,“我知道,爸爸还爱你。”   “你骗我!”妈妈笑起来,笑得车身摇晃了一下,“我知道你骗我,你总是那么好心,可是,他的心早就变了。”   “是真的!”韩嘉坚持,“爸爸不爱那个女人,真的不爱,爸爸心里只有你一个。”   “你骗我!”妈妈狂笑,车身又摇晃了一下,“不过我真开心,死了也开心!”   “妈妈———你胡说什么呢?”韩嘉责怪地横了妈妈一眼,“小心开车啊。”   “宝贝!”妈妈忽然伸出一条手臂,温柔地挽住韩嘉的肩,冷不防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如果有一天,妈妈死了,你和那个人会想念我吗?”   “妈妈!”韩嘉皱了皱眉,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去,把头低下,妈妈的这种亲热令他不舒服,“你喝酒了?”他嗅到妈妈口里的酒气。   “只喝了一点点……”妈妈满不在乎地说,“昨天,他们告诉我,我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是恶性的,我活不了了。”   “什么?”韩嘉愕然。   “可是,我不甘心!”妈妈眯细了眼睛,“你总是向着你爸爸,我死了,你就完全属于他了。”   “妈妈。”   “他会后悔的。”   “妈妈。”   “……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38. 车祸让她明白了……   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小雨听说韩嘉出车祸的一瞬间,差点晕倒,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死了!刹那间全身的血液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的同桌叫王海,是一个很乖、很清秀的男孩子。星期五放学,他还好好的,星期一一早,他却没有来。后来,男孩子们说,王海死了,车祸死了。她还哈哈大笑来着,那时候,她根本不信———怎么可能?前天还看见他在唱歌和擦桌子,并且,他的玻璃杯子还好端端地放在抽屉里。死?什么是死?那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可那却是真的。课间操的时候,广播音箱里说:四年级三班有一个同学的妈妈捐了很多的书给学校,因为这个同学,再也不需要了———上周五,他在横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冲下陡坡的卡车撞了,送进医院以后,不久就死了……   小雨没有做完早操就跑了出去,一直跑———跑出了后校门,发现人们正在陡坡下面竖红绿灯。早晨来的时候她还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竖红绿灯呢?这里一直都没有红绿灯的,虽然学校提过很多次。却原来,一切皆因王海出了   车祸啊……   后来,小雨把王海的玻璃杯子带回家,在里面装上水,插了几枝白色雏菊,放在窗台上,让它晒太阳。再后来,班里就有了一个图书角,里面放的全是王海的书,每一本书的封面右下角,都写着一个小小的“海”字,一笔一画很清晰……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味到死,而致命的是:一直到那个男孩子死了,她才蓦地发觉,原来,她是喜欢他的,原来,她一直都很喜欢他。可为什么总是要等到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才肯在心里承认那一份感情,才会开始慢慢地痛、慢慢地心碎。然后,就一直延续了很多年?———就像林?就像韩嘉?她从来不曾想到,原来,她是如此喜欢韩嘉。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韩嘉的呢?也许,从他把她抱上窗台,然后又跳下院子,立在黑暗中伸出双臂接住她的时候?也许,更早,从他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选修张老师的“古典音乐欣赏”的时候?也许,更早,从中秋节那夜,他穿着洁白的衬衣向她走来的时候?也许,还要早,从那一天,当他把两只鸡蛋饼和两袋甜牛奶递到她眼前的时候?……   又也许,就是从现在,从听到他出了车祸的一瞬间?    39. 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   那个秋天的午后,韩嘉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天空透明澄蓝,法国梧桐树的树叶金黄。他走着走着忽然伫了足,在路边的石牙上坐下来,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日子。浓郁阴凉的树影落在身上,他坐在那里,望着路上明媚无比的阳光,满心的感激和 赞赏……   他看见一个年轻的欧洲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走过来,小家伙坐在车里很不老实,不停地扭来扭去。是很幸福的一对母子,他想。他们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一阵风来,小家伙头上的太阳帽忽然飞起来,像一只白鸽飘飘地拍着翅膀,飞到了母子俩身后,落在了道路中央。年轻的妈妈惊呼一声,正犹豫着,是放开婴儿车跑过去拾,还是推着车子转回头?   然后,他看见小雨,弯腰拾起那顶帽子。她拾起帽子的样子很好看,他看着她跑过来,她跑过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她把那顶帽子歪扣在小男孩的脑门上,小男孩就咧开嘴嘎嘎地笑了。他听见那个欧洲女人说:“Thank you very much! very much! very much!”一口气说了三个“very much!”小雨就很羞涩地笑了笑,说:“Nothing! You are welcome!”然后,她转了身跑掉了……那个女孩多么美好啊。   听说,每个人在临死的一瞬间,曾经的一生都会在眼前一闪而过,可是,在   车祸发生的一刹那,韩嘉眼前出现的为什么是那个秋天午后的场景呢?   ……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嘉觉得唇上滋润,便睁开眼来———却看见妈妈坐在身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正用蘸了凉开水的棉花,在濡湿自己干裂的嘴唇。苍白的日光灯白得刺眼,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啊———醒了!”妈妈说。   韩嘉挣扎着想坐起来。“别动!”爸爸伸手按住他。他这才发现,身上拴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每时每刻都在被密切地观察着……   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韩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爸爸和妈妈?   “宝贝!我真该死!是我害你的!”妈妈又哭了,“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你死!”   韩嘉以为爸爸又要咆哮了。以前,爸爸一看见妈妈哭哭啼啼心里就烦。可是,这次,爸爸没有。爸爸只是叹了一口气:“你也不用太自责了,很多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高危病房里,一共有三张床。韩嘉的床临窗。   中间的那张床上,侧身躺着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她呆呆地看着韩嘉,见他睁开眼来,忽然木木地笑了,满脸深深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身边一个中年妇人正为她张罗这,张罗那的。   靠门的那张床上,躺着个年轻的先生,刚做完手术还没康复。“疼啊———疼啊———”他不停地呻吟着,颤抖的呻吟撕心裂肺。他太太温柔地执着他的手,深情地注视他,绵绵地说着安慰的话……   一瞬间,韩嘉无比地想念小雨。是不是一个人软弱的时候,就会想念喜欢的人?他是如此、如此地喜欢她,多么希望,此刻,她在他身边。   老太太望着韩嘉,忽然叽哩咕噜地说起话来,陌生的方言,一句也听不懂。   “我妈说———”中年妇人就充当翻译,“这孩子长得真俊。”   韩嘉努力笑了笑,忽然,剧痛来了,这里、那里地炸裂开来,火辣辣的,他下死劲咬住了嘴唇,没有喊出来……   老太太又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   “我妈说———”中年妇人转向妈妈,“你儿子这么年轻,一定会没事的。”   “啊———谢谢,谢谢!”妈妈含着泪说。   “爸妈,你们回去吧。”韩嘉说,看看时间已经晚上10点多了。   可是,爸爸妈妈都不走。护士小姐拿来一张折叠钢丝床,爸爸妈妈都抢着要留下来。爸爸说:你身体不好,还是回去吧。妈妈说:不!不行,我要在这里。两个人谁也不让步,最后只好都留下来,爸爸蜷在椅子上,妈妈歪在钢丝床上,整夜地陪着他……   不是假装的,爸爸妈妈真的和好了,一家人终于又聚在一起了。只是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呢?韩嘉忽然忧伤地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个夏天周六的午后,雨停了,爸爸在左边,妈妈在右边,三个人手牵手一起在公园散步。“一、二、三……”爸爸妈妈口里数着数,“嗨!”爸爸举起右臂,妈妈举起左臂,他被爸爸妈妈忽悠起来,兴奋得在半空中连笑带嚷……等一落下地,他就摔开手,一个人跑出去了,妈妈尾随而来,又是爱怜又是慎怪地数落他:“你这个孩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好好的路你不走,非要去踩水坑……”   ……   “疼啊———疼啊———”那个年轻的先生还在不住地呻吟,呼声令人心悸地一浪高过一浪,到后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太太情急之下,按铃叫来了护士。护士见状,赶忙给他注射了止痛针。他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均匀了。可“疼啊———疼啊———”的呻吟声,时不时地传来,彻夜没有停过……   我不喊,韩嘉想,让爸爸妈妈睡会吧,他们已经很累了……我到现在……到现在……还……还没事嘛!只要挺过现在,以后,肯定每过一分钟,都会比前一分钟好。既然前一分钟我都没有喊,以后就更不会喊了———我会……我会好起来……   床头柜上,摆了一只紫色夜光沙的沙漏,是韩嘉从小看到大的———是妈妈带来的吧?看着就觉得特别亲切。现在,韩嘉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拿在手里———黄铜立柱支成的三角亭子里,是一正一反两个透明的玻璃水滴———玻璃水滴里,有紫色的很细很细的沙———发出莹莹的微光,在夜色里看得分明。   韩嘉就把沙漏翻倒了过来,让紫沙穿过中间细细的小孔流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紫沙慢慢地流,上面的玻璃水滴里,紫沙慢慢地坍落下来……下面的玻璃水滴里,紫沙渐渐地涨上去……   紫沙流尽的时候,一个小时就过去了。韩嘉就又把沙漏翻倒过来,让紫沙重新开始慢慢地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时间就这么慢慢地流过去了……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在古代,是以漏计时的。点点滴滴的滴水声穷尽的时候,夜———也就穷尽了。可是,在无寐的人听来,这一夜———好长啊!长得好像小小的铜漏里盛的是大海———点点滴滴,永远也滴不尽似的……   小雨———你在哪里呢?我、好、想、你……   这一夜好长啊!剧痛一阵一阵地袭来。韩嘉以为,要在苦痛里呆一辈子了,可是,早晨的太阳依旧无忧无虑地升起……   接下来的三天,韩嘉被人推来推去,在   医院里到处跑,又是测心电图,又是验血,又是拍片……一大堆的事,都是为手术做准备。   连日来,耳中“疼啊———疼啊———”的呻吟声叫得爸爸妈妈心都碎了,可是韩嘉却如此平静,一点也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心烦意乱闹情绪。可他还只是个18岁的孩子啊!   第四天,伤口发炎,韩嘉开始发烧。以后,就是无穷无尽地打点滴。左手、右手;右手、左手……不停地轮换着打。实习的小护士,没有经验,不能一下就戳得准,总要反复两次、三次……韩嘉的手背都快戳烂了,一点一点的尽是针孔。   最痛苦的是———身上拴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不能走,不能坐,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天24小时,连转个身都难。那种滋味,就像埋在树脂里,变成了琥珀……   这种时候,韩嘉就整天伏在枕头里,只露出眼睛来,怔怔地看着沙漏,看紫沙慢慢地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时间就这么慢慢地流过去了,流过去了……   “我常常揣想/当暮色已降/走过街角的你/会不会忽然停步/忽然之间/把我想起/而在那拥挤的人群中/有谁会注意/你突然阴暗的面容/有谁能知道/你心中刹那的疼痛……”年轻的太太正在给年轻的先生读诗,年轻的先生虚弱地歪在枕上,微笑地倾听。   这时,天空正落着细细的雨。雨穿透窗外法国梧桐树的枝叶落下来……渐渐地把树干洗黑,把树叶洗亮。听雨,听落在树间的雨———竟会让韩嘉这样无助地思念小雨,汹汹涌涌思念成倍地飞涨,想止也止不住。   做手术的那天早晨,韩嘉像平时一样醒来。看见泣不成声的年轻太太才知道,昨天凌晨,年轻的先生走了,走得无声无息。26岁,在花一样的年纪死去,美丽安静得像天使。   “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倾泻大海,扫除森林/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义……”   爸爸靠窗站着,一声不响。妈妈在给韩嘉梳头,很无谓地一下一下梳着。其实妈妈只是想找点什么事做做,也好忘掉紧张,可是颤抖的手,却反而飞涨了心中的恐慌。   “谁是韩嘉的家属?”一个护士走进来问。   “我!”爸爸妈妈齐声说。然后,彼此看一眼,一齐跟着护士走出门去。“手术有风险,我们会尽力的,可是你们也要做好准备。”说着,护士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协议书让签字。   签了字出来,妈妈吓得腿都软了,爸爸搀扶着妈妈,妈妈又开始哭。“不要这样!”爸爸伸出手去给妈妈拭泪,连日来的操劳,折磨得妈妈明显苍老了。“不要这样!”爸爸说,“你的情绪这么不稳定,孩子会受不了的,来!笑一下!”   “都是我的错!”妈妈却越发地哭得凶了,“我后悔了,一家三口人在一起的日子真好啊……”   爸爸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了似的,身子一抖,泪水长流……   想不到,这一对相互痛恨多年的夫妻,临了,在   医院的走廊里,竟不管不顾地抱头痛哭。你给我拭泪,我给你拭泪,扔了一地的餐巾纸。有个老头过来,怪怪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把扔在地上的餐巾纸都捡走了……   哭到最后,纸都用光了,泪也哭干了,眼睛难受得要命,面对面大声地喘着气,这才慢慢地镇定下来……   早晨10点钟光景,韩嘉被手推车推出门去,老太太的眼珠一直随着韩嘉转来转去,忽然吓坏了似的大叫起来,叽哩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一脸的惊恐……   爸爸妈妈一直跟着车走。韩嘉仰面躺着,就看见走廊顶上的灯,在不断地向后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空空的走廊里,老是有人迎面走过来,给韩嘉让路,却老是让错。几个男孩女孩簇拥着一个戴眼镜的先生———是他们的老师吗?那么眉开眼笑地走过来,高声地喧哗着,走到韩嘉身边时,不响了,不住地打量他,默默地注视他远去……   就在韩嘉被推进手术室的一瞬间,妈妈一下子晕倒在爸爸的肩头。   “别担心———妈!”韩嘉喊,“我到现在还没事嘛!”   手术室的钢门,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再见了,爸爸!再见了,妈妈!我很爱你们,虽然今生我从未对你们说过。还有,小雨!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会一直守护你,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天上……   一直下雪的平安夜   惊讶地“咦”了一声   原来,她一直在等他   草莓声   下一站,天国   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第四部分    40. 一直下雪的平安夜   这个世界开始下雪。   下雪的时候,小雨正走在去画室的路上———忽然,就开始下雪。   起初是一粒一粒,稀稀疏疏,她伸出双手去接,接住了,敬畏地捧到眼前来看———真的是雪,晶莹的、六瓣的薄片,那么小,那么神奇……   渐渐地,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满天肥肥白白、厚厚密密的雪花,从那么高的天空飘然而下,那么慢慢悠悠地飞舞旋转……   刹那间,整个世界变得寂静无声,清凉透明……   一切都放慢了速度,不再有凡俗……   小雨仰起脸来,闭上眼睛,让雪花飘落在脸上,感受它的清凉,感受它的薄润,感受它慢慢地融化,化作一粒玻璃水滴……   ……   12月24日,平安夜。大雪。   “吱呀———”小雨推开画室的门,把雪花和清冷之气也带了进来。屋里暖哄哄的,哦,大家都在这里了。她在她的老位子坐下来。韩嘉在她的身边。哦,他也在这里。   上个月,他出车祸,手术后一星期,又转到校   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小雨跟着大家,曾经去探望他。   那天,当大家推门进去,却看见他好端端地倚在床头上,正在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静静地洒落在病房里。房里只有他一人,气氛宁馨充满光明。   韩嘉看见大家走进来,就把小说塞到了枕头底下,笑嘻嘻地立起身来打招呼,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真的有车祸这回事么?还是一切全是幻觉?小雨立在人群里,勾了头,一声不响。听说他出车祸的一瞬间,小雨以为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可是,刹那间,她又恍惚起来———真的曾经爱上他吗?   玲珑抱了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进来,叽叽喳喳地笑着嚷着,给玻璃杯里装上清水,把花插起来。金戈走过去,先是在他肩上重重砸一拳,然后,递上一支烟……大家围住他,总有说不完的话,闹哄哄地无比高兴,只有小雨一个人,远远地站着,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   屋子里开始烟雾缭绕,金戈坐在那里放声唱歌:“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男生们已经在喝酒了,是吕明远去买的啤酒,藏在衣服里带进来,这会子,男生们喝得唏里哗啦,玲珑也夹在男生里喝,一群人跟着金戈大吼,把一首《霸王别姬》吼得越来越走调……   小雨立了一会子,就悄悄走掉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忽然间,她觉得很忧伤,为什么手指好端端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去想它?只有当它划破了、流血了、受伤了、疼了,她才会惦记它的好?   面对他,已经没了心跳的感觉,一切都平淡下来,她依然是原来的她,冷冷的,即使坐得很近,也从不和他说话。   这会子,面对着程老师摆的两组静物———野花、水果、粗陶器和玻璃瓶,小雨竟茫然不知所措。这种茫然的感觉,已经持续很久了。看着那么多的花瓣,那么多的叶子,那么多丰富的肌理和光影。常常发呆,浑不知如何去表现?   程老师说,画素描就是用眼睛去感受。而照片是把所有的信息全堆放在同一平面上,不论是一道光,还是一颗纽扣,一概中立化,不分主次。所以,素描培养的是对现象的“看”与“画”,先学会“看”,然后才能“画”,“画”其实是动手去“看”。   程老师说,素描是对现象感受的历史过程的记录,感受,不停地感受。说时,他在野花面前蹲下身来,看,然后摘下一片叶子,嗅,揉碎,然后放在嘴里嚼……   程老师说,以前的素描把事物当作静止不变的“存在物”来模写,可是,现在,我看这只瓶子,关于它的颜色,它的外形和它上面的光线……每次我看这只瓶子的时候,它好像都在变,它的存在变得很可疑,它好像正在消失……又出现……又消失……又出现……它总是处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这正是我想要模写的……   要看,不停地看;要感受,不停地感受……   看,感受;看,感受……   ……   小雨坐在那里,看着那些静物,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是的,她一直在看,不停地看,可是,越看却越不晓得怎么画。现在,她对画素描充满了恐惧,而且越画越乏味。以前,画画于她,是一件享受的事,可是,现在,却成了她最头痛的事了。   韩嘉的画就在她旁边,她一瞥眼就看见了,她明知自己差得太远太远,可是,当初,程老师还说她很有艺术感觉呢,还说韩嘉将来未必画得过她呢———程老师真是太高估她了。   程老师在画室里穿来插去,这里停停,那里停停。每次,程老师在小雨身后停下来,小雨就吓得勾了头猛画,程老师看两眼,什么也没说,走开了……程老师走开很久了,小雨的心还在狂跳不已。她觉得自己就像滥竽充数的那个滥竽,分明没有才华,却徒然被看好。可是,终有一天,程老师会失望的……   一整天都消磨在画室里,中间只啃了一块面包。很多同学都在中途溜走,跑到院子里去玩雪、堆雪人,男生们的嗷嗷怪叫声,时不时地传来,很野很快乐。   只有小雨一个人,不停地画啊画,走火入魔似的,越画越觉得不好,越觉得不好越画……直到程老师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停!”这才停下了。   “不能再画下去了!”程老师冷冷地说,“已经被你画死掉了。还是把它扔了吧!”程老师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小雨怔怔地坐在那里,窘得满脸通红———为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呢?小雨几乎恨起程老师来了。   一时,韩嘉侧过脸去看她,见她把画从画架上撤下来,横捧在膝头,忽然委屈得一大颗泪,从眼里溢出来,“啪嗒”一下,正落在画面上那个玻璃瓶子的高光处,她就伸出食指,静悄悄把它勾掉了……然后,她忽然立起身来,不管不顾周围奇怪的目光,勾了头,冲出门去。   一冲出画室的门,泪水就止也止不住地丰沛而下。小雨无声地流着泪,茫无目的地走,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总有人迎面而来,惊讶地看着她。临了,她推开一间小教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她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滂沱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听见有人敲门,她想,是有人来自修吧?就擦干眼泪过去开门。门外当面立着的人,却是韩嘉。小雨本能地关门,可是韩嘉抢在她前面把手臂伸了进来。小雨只好逃走,头也不回地逃走。   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转一个弯,就这么走出了系馆,走进了漫天漫地的大雪里。   她不回头,她知道他在身后,默默地陪着她走,隔了两三步距离。   她只是走啊走,茫无目的地走。   雪花纷纷扬扬,飞舞旋转……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天的明晃晃的冷气———却忍不住大咳起来,且咳且行。   她就这样在风雪中踉跄行走,走,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校园尽头的石头广场上,她忽然伫了足。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组黑色花岗岩的抽象雕塑,兀兀地立在那里,这个世界一片宁静。   她忽然转过身来,她看着他慢慢走近。   雪花飞舞,苍茫地、簌簌地,落进碧绿的池水里,消融,无声无息。   他立在她面前,勾了头看她:“刚开始的时候,谁都是这样的……”他的个子那么高,而她那么娇小。   泪水又汹汹涌涌地来了,她哭得嘤嘤嗡嗡,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漫天的大雪里,她委屈地靠在他的胸前,他伸出双臂,轻轻地圈住她的腰:真的想好好爱护你啊,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41. 惊讶地“咦”了一声   “你看到了什么?”   “野花、葡萄、粗陶罐、玻璃瓶。”   “再看看。”   “难道不是吗?我看得眼睛都疼了。”   “可不可以单纯地看?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不知道什么是野花,什么是葡萄,只是单纯地看,整体地看,忘掉分类,忘掉概念,忘掉一切知识———你看到了什么?”   “嗯……是一团混沌的光和影,还有色彩。”   “是啊,就是这样,不要一片一片地描那些叶子和花瓣。”   “就像婴儿那样,什么也不知道,眼里只见混沌的光和影?”   “是的,就是要越过分类边界,整体地看,把光影结构一层一层地寻找出来。”   “回到事物的本源?纯粹直观?———我忽然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么,再来画画看。”   天色昏暗下来,已经很晚了,画室里只剩了他和她两个人。   “放松你的手,让它慢慢跟着我的手走。”这会子,韩嘉俯下身来,握住小雨的手,铅笔在纸上扫过,一笔,两笔……   “看,就是这样,你越来越有感觉了。”他放开了手。   真的呢,对着那些静物,小雨忽然就知道怎么画了,越画越兴奋。“哎呀,真好!”小雨笑了说,“原来这么简单啊!原来我可以画得这么好。”笑的时候,泪水还糊在脸上,觉得紧绷绷的,“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画得比你好?”   “好啊,”韩嘉淡淡一笑,眼神宁静,“但愿。”   “难道你就不介意别人画得比你好?”小雨挑了眉问。   “我为什么要介意呢?”韩嘉反问。   小雨就噎住了。是的,为什么要介意呢?他不是那种自私的人,他总是乐于助人。想着,小雨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你教我!”这还是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对他说谢谢。   “不用客气啊,”他慢悠悠地说,“你能学会是因为你本来就会,我不过是帮你发现。”说着,他忽然狡黠地一笑,“你看,我就没办法教会一只母鸡嘛。”   “讨厌!”小雨捶了他一下,“你拿我去比母鸡!”   从画室出来,两个人就此散了。   小雨拐到资料室拿了复印资料,再走到系馆门口找自己的自行车。   找到了。那里停了很多的自行车还有汽车,挤得满满的。右手边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嘟嘟”地按了两声喇叭,小雨就把自己的车向左边又挪了挪。等那辆面包车开走了,小雨才弯下腰去开锁,直起身来的一瞬间,不由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会这么巧?韩嘉就在她身边,也在弯腰开锁,隔在他们之间的面包车走了———恰剩了两个人,咫尺之遥,鬼使神差地并立在那里。   韩嘉被“咦”的一声所吸引,侧过脸来,看见是小雨,不由笑了:“真巧,一起走吧?”两个人就很自然地肩并肩骑着车子,一边骑车一边说话。   雪还在下……   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却看见他们班几个男生走在前面。小雨和韩嘉并肩骑过去———韩嘉忽然伸出胳膊,从后面搂了下吕明远的肩,紧了紧。结果,他们在后面就大声地哄起来了……   韩嘉不禁转回头去看,还向他们点了下头,不曾想,那动作太大,车扶手向右偏过去———拐了好大一个弯,挤兑得小雨避无可避,“哎呀!”尖叫一声,车身晃了几晃,险些就撞到界石上了,好不容易才平稳下来。   “你?”小雨撅了小嘴,略带责备地横了韩嘉一眼,“对不起,”韩嘉连忙说。却听见身后那群人,可着嗓子在那里嚷:“干吗?干吗?干吗这么夸张?”   这会子,小雨真是羞死了,又不好突兀地一下子停下来———那样反倒显得她……其实,男女生一同骑车又有什么大不了?玲珑不是常常和班上的男生进进出出的么?为什么临到她桑小雨,事情就变得怪怪的?她徒然地想要显得无所谓,可是却越发地不自然了,勾了头,不声不响地骑着车,他就在她的左手边,离得这么近,此时的感觉,亦羞亦喜,似嗔似怨的……   就这么一路并肩骑着,过了5舍又过了6舍,过了香樟树,又过了老槐树……到了山脚下,小雨就下车,韩嘉也“嘎———”地一声,在路边停下了,陪着小雨推了车慢慢走上坡。走到15舍楼前那棵白玉兰树下,小雨说:“我到了,再见。”韩嘉也说:“再见……”说“再见”的时候,他的黑眼睛隔在纷纷扬扬的细雪后面,闪闪灼灼,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小雨就挑了眉,立在那里,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   韩嘉笑笑,有一点羞涩,可是,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小雨就转过身去停车,心里忽然间觉得空空荡荡的,很不舍,她晓得他还有话没有说,可是她终于没有再回头,她感觉到他从她身边默默地走过。    42. 原来,她一直在等他   停车的时候,小雨才蓦地发现,平时挤得满满的车棚,这会子竟空空的,没停几辆车。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平安夜,她这么急着赶回那间朝北的寝室里去做什么呢?   忽然间好空虚,好想身边有个人陪。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心怯空房不忍归”,唉,王维的诗句真是直指人心。   小雨真怕回到寝室里去,在这种时候,屋子里空空的,因为朝北,昏昏冥冥,点灯也无聊,不点灯也无聊。那种冷冷清清的滋味……想着,小雨又把车子推了出来,茫然地,不晓得要到哪里去。   就这么勾了头,茫然地推着车走,走着走着,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是一个男生的声音:“Hi———小雨!”她怅然抬眼,却看见冷青枫亲亲密密地搂着郑丽丽的腰,迎面走过来。   “你们好!”小雨甜蜜一笑。   说话间,身边总有一对一对的男孩女孩手挽着手走过,渐渐地走远。看着女孩歪了头,枕在男孩肩上,那么幸福的样子,真美,小雨在心里羡慕不已。   “哟!一个人呀?”丽丽的眼睛瞟起来,骨碌骨碌转着看小雨,“你的气色不太好。”   “哦?”小雨一怔,“是吗?”   “青枫,”丽丽就侧过脸去对冷青枫说,“把你哥伊侨介绍给小雨认识吧?小妹妹一个人出门在外,父母不在身边,孤孤单单过圣诞节,多可怜呀?”说着,又转过脸来对小雨一笑,“听着!我来做个好人,介绍个优秀的男生给你。他是信电系的博士,人很聪明,又很迷人。你一看见他,就会爱上他。”   “你说什么呀?”小雨怔怔地立在那里,不敢相信。   “哟!怎么啦?”丽丽瞪大了眼睛,很不满小雨的反应,“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得跳起来呢!”   “哦。”小雨咬了下唇,觉得很委屈。   “我是好心,看你单身,想介绍一个男朋友给你。这样吧,”丽丽拍了拍小雨的肩,关怀备至的样子,“把你们寝室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让伊侨来找你,接下来嘛,见面啊,交流啊,吃饭啊,由你们自己决定,好不好?”   “不好!”小雨差点气晕了,简直神经病嘛!   “哟!还不好呢!”丽丽撇了撇嘴,“人家伊侨可是个博士,人又长得帅,很多女生抢的,还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呢!”   “你……”小雨气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已经噙在眼里了。早知要受这份闲气,还不如回寝室里一个人呆着,听听音乐好了。   “你不要这么逼人家嘛。”冷青枫拉拉丽丽的衣袖,又转过脸来对小雨说,“小雨别介意哦,丽丽不会说话。”   “小雨!”正僵持着,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过身去看时,却见韩嘉缓缓向她走来。   “你……”小雨惊喜得哽住了,万万不曾想到,竟会在此刻,又再看见他,看见他缓缓向她走来。   原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他,而他,终于感觉到了———他来了。   “忽然想给你看一些东西,”他走到她面前,平静地说,“你来吗?”   “啊———是什么好东西?”小雨问,转着眼睛看他,心中温柔氤氲……   “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   “嗯,好啊。”小雨笑,然后,转过身去对冷青枫和郑丽丽说,“不好意思,失陪了,再见哦!”   “再见!”冷青枫友好地挥着手。   “哼……”丽丽很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忽然,一辆大卡车飞驰而过,车轮轧过融化的脏雪,雪水溅起来,恰溅了丽丽一身,气得丽丽破口大骂……   冷青枫在旁边,忍不住大笑起来,着了魔似的,止也止不住。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还笑!你去死。”    43. 草莓声   清脆、明快、悦耳的雪橇铃声,在俄语中叫“草莓声”,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一天,小雨的耳中就总是听见那种“丁零———丁零———”像草莓汁一样清凉、甜美又快乐的“草莓声”。   “他们去哪里了?”小雨问。   “去邵体馆看电影了。”韩嘉说。   这会子,小雨正坐在韩嘉的床边。她还是第一次来男生寝室,东瞧瞧,西看看,觉得很好玩:扔了一地的图纸、张贴满墙的彩色海报、挂得到处都是的衣服……很乱,但比她想象的干净。   桌面上有一对古旧的青铜烛台,造型粗犷而繁丽,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巫气。烛台上点了白蜡烛,烛光似幽似明,烛焰摇摆伸缩,温柔而妩媚。   “哪里找来的这个?”小雨又问。   “旧货店里淘来的。”韩嘉说。   “这些都是你的书?”小雨立起身来,看韩嘉书架上的书。有一大半是画册:八大山人的、徐渭的、石涛的、郑桥板的、黄宾虹的和潘天寿的,竟然还有《陈子奋白描花卉册》!小雨一看见就惊喜地抽出来,在手里翻着,一页一页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真想不到,你也有这本!”   “小时候,我爸要我每天临六张陈子奋。”   “真的吗?”小雨几乎不敢相信,“我也是呢!”   这个世界多么奇妙啊?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认识了他。她和他远隔万水千山,在18岁以前,他们那么安静地各自存在。小女孩并不知道还有一个小男孩,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和她一样,每天临摹着同一本画册。然后,他们长大了,忽然就相见了,好像命中注定,在这一年的平安夜。   似乎无论什么故事,都会有一个开始。在此之前的一切,仿佛都是在为这个开始埋下伏笔。这个相见的时刻那么神秘地存在着,隐藏在一年又一年的日历里,当他和她的手无视地撕下标志这个时刻的日历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它与其他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可是他们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就是在这个日子,她注定会遇见他,他注定会遇见她,他们活着,就为一年又一年地接近这个日子啊,一年又一年,一共度过了十八年。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认识你呢?”小雨立在那里,忽然感伤得泪眼婆娑。   “怎么了?”韩嘉笑起来,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以前那个倔强丫头哪里去了?一个月不见,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小雨不理他。右手食指继续在书脊上慢慢划过,忽然停下来:“这个,能看么?”是一本厚厚的相册,她问他。   “看吧。”他说,一边给她冲了一杯热腾腾的绿茶。   小雨就在烛光里,一边喝茶,一边翻看相册。看那些泛黄的旧照片,那些韩嘉从小到大的旧照片。“你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啊!”看着,小雨不禁咯咯笑起来。   “很难看,是吧?”韩嘉说着,就去把电脑打开了。一时,屋子里响起了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舍赫拉查达》,音乐弥漫开来,像雾一样飘散,又像月光下闪闪灼灼的海水。   外面的世界还在下雪,可是这屋里却温暖宁馨:有橘色的烛光,有如水的音乐,还有热气袅袅的清茶。   “怎么会难看呢?”小雨说着,心里却想,原来,你小的时候这么可爱呀———胖嘟嘟的脸蛋,胖嘟嘟的小手,一双微凹的圆圆的大眼睛,充满了稚气、充满了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真可爱呀。   如此一张一张地看下去,那个照片中的小男孩在渐渐长大,脸颊瘦削下来,眼睛变得细长,鼻梁越来越挺拔。   “这张……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小雨指着一张照片问。   “高二吧。”韩嘉瞟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照片中的他,穿着白色的牛仔衣,不扣,露出里面深蓝色的T恤衫,背后衬了一堵斑斑驳驳的红砖墙,立在那里,安安静静,嘴唇没有一丝形变地并拢着,面容清瘦,眼神纯净。   “这张……嗯———可不可以送给我啊?”小雨小小声地问。   “这张啊……”韩嘉又瞟了一眼说,“看起来好傻啊!”   “不傻!”小雨坚持,“我喜欢。”   “好吧,”韩嘉就说,“但你得拿你的照片来换。”   “这样啊,”小雨就说,“那我还要一张。”说着,就翻到前面去,又拿了一张韩嘉五岁时的照片,“我的一张,换你的这两张。”   “哈……你好霸道。”韩嘉挑了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凭什么一张换两张?”   “因为,”小雨就得意地笑,“我的照片就是比你的珍贵!”   ……   那天晚上,小雨还看了很多韩嘉的画,原来,他是跟他爸爸学画的,他爸爸是跟他爷爷学画的。怪不得他画得那么好呢,已经传了三代了啊。   还有他的速写本,他的速写本很好玩,里面什么表现技法都有:铅笔的、钢笔的、马克笔的,还有很多剪贴的照片和车票,配上文字,很有意思的生活记录。   还有他的篆刻。他有一本狭长宣纸订的小本子,里面是一方一方钤得很仔细的印章,都是他的作品,有些是临摹汉印,大部分是他为别人刻的。小雨就说,我爸爸喜欢书法,什么时候,帮我爸爸刻一枚。韩嘉说好。然后,他拿了好几盒子寿山石给小雨看,沉甸甸的,他让她自己挑一块石头,说可以先给她刻一枚试试。小雨就挑了一块萱草色晶莹透明小巧玲珑的石头,他说挑得好,很配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拿出一盒子刻刀来,小雨问要多久能刻好啊?他说一个晚上吧。   正说着话,对面寝室一个男生忽然推门进来,看见小雨和韩嘉在一起玩,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就关上门,退出去了。   韩嘉不由脸红了,开了门,和那男生在走廊里说话。一会子,韩嘉回来对小雨说:“他们要来打游戏,我们还是出去逛逛吧。”   已经九点多了,雪依然在下,路上有了薄薄的积雪。   韩嘉骑了车,带着小雨。一路骑去,只觉黑色透明的空气,清凉入骨。迎面一辆一辆的车开过来,车灯在飘雪的夜色里闪烁,小雨坐在车后座上,仰起脸来看前面韩嘉笔直的剪影,那剪影给车灯一照,滚了一道断断续续的金边,特别帅、特别有味道。   在有雪的路上,车子老打滑,韩嘉骑得歪歪斜斜,惊心动魄。   小雨只好从后面搂住他的腰,然后,尽情地嘲笑他的技术。   韩嘉很狡猾,为了不让小雨嘲笑他,就开始讲   鬼故事。他讲故事的时候,口中呼出的白气在脸颊边氤氲,给风一吹,就向后面飘过来,飘到小雨的脸上,透着荧荧的蓝光。真的很恐怖,仿佛   聊斋里那种森森袅袅的鬼气。把小雨吓得狠了,不许他再讲下去。可是,他偏不罢休,偏要讲,任凭小雨在他背上又捶又打。   如此讲了会子,忽然发觉后面没了动静,韩嘉回过眼去看时,却见小雨坐在那里,用食指紧紧塞住耳朵,那样子就像一个堵气的小孩子,看得韩嘉差点笑死。   半路上,看见两个脸蛋红红很淳朴的姑娘,推着一辆破破的烤红薯的车子,兴冲冲地迎面而来。炭火还红着,还剩了几个没有卖出去的烤红薯,在这冬天的夜里,香得浓郁而且弥漫。   小雨就跳下车来,跑过去掂起一只烤红薯,一称才六角钱。抱了烤红薯一边啃,一边走。   一路茫无目地地走,她和他,默默地,谁也不说话。这就对了,她想,是谁说过:口开则心灵之门闭,口闭则心灵之门开?   他就在她身边,身上有很好闻的太阳和风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当她睁开眼睛,却发现他正侧过脸来,默默地注视她,刹那间,有什么降落在了心灵里,她和他,无端地觉得喜悦。因了那喜悦,空气里热闹起来,仿佛又听得见细细的雪橇的铃声———那是神秘的喜悦的声音吗?像草莓汁似的,薄润、清凉又快乐,“丁零———丁零———丁零———丁零———”在冷冷的空气里轻轻振响。   幸好有如此冬夜,幸好有如此大雪。让人世间的一切温暖,都化为白茫茫的雾气———清晰可见又婀娜澎湃。她能感觉到他的温暖向她流过来,她的寒冷向他流过去,然后,寒冷被温暖融化了,包容了,忽然就有了一种天长地久、相依为命的感觉……   “长脉脉,不可言,一开一谢三千年。”    44. 下一站,天国   不知不觉,雪停了。   她和他,并肩立在图书馆16层的屋顶天台上。这个城市在脚下,笼在白茫茫的雪里。   月亮出来了。   一轮不很圆的月亮,一如水晶般冰莹,离得这么近,仿佛就在眼前,探手可摘似的。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远处的天空中,有一朵一朵的烟花,无声地绽放又落下。   这样的时候,忽然想告诉你一些什么,因为心底忽然被清凉照彻,因为四周是如此空灵如此透明,因为月光、雪光,还有烟火。   莫名,泪水潸然而下,无声地在他脸上流淌。   “怎么了?你?”过了很久小雨才发现,惊异地挑了眉看他———看他这样默默地流泪。   是的,我哭了。但我流泪,不是因为柔弱,而是因为感动,因为幸福得过分了,我害怕时间流逝。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但他不解释。   “想起很久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他的声音平静而悠长,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最近,老是想起这部电影,好像叫《下一站,天国》吧?说的是,刚刚离开尘世的人,都会在一个通往天堂的驿站停留。在那里,天国使者会要求每一个人回忆———回忆过去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样回忆六天,等到了第七天,其他的记忆全被洗去,只留下这一段。以后,这段时光将会不断重现,升入天堂的人们,就会一直生活在这段时光里,非常快乐,直到永远。”停一停,他侧过脸来,“如果他们让你回忆,你会回忆什么?”他问得很认真。   “我……我不知道啊。”小雨低下头,心却惶惶地悬了起来,“那么,你呢?”   “我……我正在想啊。”他笑得有些凄凉。小雨,你知道吗?如果他们让我回忆,无论多少年之后,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忆今天。真的!我只知道我会很想念———今天遇到的你。我愿意一直生活在今天里,不断地遇到你,反反复复地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一千遍、一万遍地体验,身边有你的感觉。小雨,也许,你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感受。我曾经非常接近死亡,不仅是   车祸,我甚至割腕自杀过。不过,幸好没有死,如果那时死了,我的生命该是多么苍白多么遗憾啊!天国使者让我回忆的时候,我会什么快乐也想不起来。   远处,两朵烟花恰在此时绽放,一如两圈碎水晶连缀而成的项链。圈儿慢慢地扩散开来,扩散开来,渐渐地化为两颗交织的心,两颗心越扩越大,也越靠越近,就要叠合在一起了!遥遥地悬在平安夜的天幕上。   不晓得是怎么回到寝室的,阿圆她们已经睡下了。小雨坐在床边,鼻子忽然一酸,然后,又兀自坐着发了许久的呆。不晓得是怎么倒到床上去的,可怎么能入眠?月光一如淅淅沥沥的雨,从帘隙间飘了进来,落在小雨的肩上,湿透重衣的感觉———凉凉的,苍润的……   他送她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想念那对为她点燃的蜡烛,那杯为她沏的清茶;想念他的画,他的速写本,他的篆刻;也想念他的车,他的   鬼故事,还有,他无声流泪的脸。她无比想念这一天发生的一切,她不由自主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和他在一起的细节……   “如果他们让你回忆,你会回忆什么?”他问得很认真。   是的,她明白,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她会回忆今天,她愿意永远活在今天里,和他在一起……Forever。   爱就爱了吧,爱就爱了吧。她拿出他的那两张照片,温柔地摆在枕头旁边,不看,只愿能够感觉到他。   可是,时间这样无情,一点一滴地流逝,不为谁停留,唉———小雨不禁忧伤地想,自己18岁这一年的平安夜,的确是这样地一去不复返了。    45. 圣诞节早晨的鸢尾花   鸢尾是一种花的名字,因花瓣形如鸢鸟之尾而得名,其属名Iris为希腊语“彩虹”之意,人们又通常以其属名的音译称之为“爱丽斯”。爱丽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来往于天堂与尘世之间,主要任务是将善良人死后的灵魂,经由天地间的彩虹桥携回天国。绚丽缤纷的鸢尾花以花大、鲜艳且花型奇异著称,而不同的色彩又蕴藉不同的含义:白色鸢尾象征纯真;黄色鸢尾象征友谊永固、热情开朗;蓝色鸢尾是赞赏对方素雅大方或暗中仰慕;紫色鸢尾则寓意爱意与吉祥……   圣诞节一早,“嘟———嘟———嘟———”墙上的呼机响了,阿圆跳着脚过去接:“喂?”   “桑小雨在不在?”原来是值班室的童大妈,“叫她下来拿花!”   “起来!起来!”阿圆就过来推小雨,“下去拿花啊!”   “谁啊?什么花啊?”小雨很惊讶。   “下去就知道了嘛。”阿圆说。   小雨就下了楼,看见值班室的桌面上倚墙摆了一扇面很好看的紫鸢尾花———扇面是用双层卡纸粘贴成的,两层卡纸之间留了一、二、三……一共九个小圆洞,每个小圆洞里插了一枝紫鸢尾花———优雅的长长的剑形叶子,幻美的蝴蝶翅膀般的青紫色花瓣,花瓣里还翻卷着嫩黄的小花心。叶子和叶子,花瓣和花瓣连成扇形,真的很好看,恍如开屏的孔雀翎。   “呀,好漂亮的花啊!”阿圆跟在小雨后面走进来,看见了就大叫起来,然后,转过脸去问老太太,“是谁送的呀?”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个子高高的,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今天一大早四点钟就来敲门了,手里拿了这些花,非要我上楼去,非要我把花贴到310门上。我不同意,纠缠了半天,他没办法,只好把花放在这里了。喏———”童大妈满脸通红,很兴奋的样子说,“他走以前,求我七点钟的时候打传呼叫你下来拿花。”   “是谁呀?”阿圆转着眼珠子,在小雨脸上搜索个不停,“你总该知道的吧?”   韩嘉!一定是韩嘉!   可小雨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是那么孤傲的人,竟会在圣诞节早晨送花给女孩子吗?   小雨又仔细去看那个卡纸折的扇面———扇面上画的是一丛一丛梦幻般的紫鸢尾,正好延续着上面真实的花与叶,这样那样地欠出去……是陈子奋的白描笔法!还有谁能画出这样的线条啊?除了韩嘉。   可是,小雨还是不信,那个自命不凡的韩嘉,竟会在圣诞节早晨送花给她吗?   然后,小雨就在花啊叶啊里面仔细地找,想要找到他的名字,不曾想,却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篆刻印章,仔细辨认,认出竟然是她的名字———“桑小雨”,就是她昨晚挑的那块石头呀。   真的是韩嘉!一瞬间,小雨真是感动得要命。   “到底是谁呀?”阿圆还在不依不饶地问。   “我……我也不清楚啊。”小雨说着,就把那一扇面花很小心地捧上楼,摆在她的床头。然后,就和阿圆一起去   图书馆自习了。一个早晨,小雨都恍恍惚惚的,坐在那里,想着想着,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偷偷笑出来。   中午回到寝室,听小婵说,她不在的时候,已经有无数的人来观摩过那一扇面花了,女孩们全都羡慕死了。在走廊里,遇见对面寝室的楚楚,她对小雨说:那个男孩一定很爱很爱你!难得一个男孩子这么肯花心思。   可是,韩嘉,真的是你吗?我还是不信,你究竟在哪里呢?我为什么遇不到你?我只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穿着白色羽绒服?    46. 默契   下午,是画法几何课。课程已经结束了,这两节是考前辅导。   小雨坐在专教里,在本子上做习题。心不在焉地做,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韩嘉的位子,已经上课很久了,韩嘉还没有来,他怎么了?会不会又出了什么事?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吗?   正想得出神,老师忽然走过来,看着小雨一团糟的桌面,看得小雨心慌,勾了头,长发就垂落下来,遮了半张脸,一时手足无措地在本子上乱画。   老师就拍拍小雨的肩,让她站起来,然后在她的位子上坐下了,很耐心地给她讲解。   小雨立在一边,只会机械地点头,口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嗯”着,眼角却瞥向窗外,忽然看见韩嘉骑着车过来了,真的是他吗?看见他把车子很随意地往窗台上一靠,立在窗外的庭院里向教室内张望———他准是在看老师在哪里,冬天的阳光和庭院里的树影落了满身,哎,他啊……小雨的心猛地一抽,那么突兀地收回目光,脸刹那间就红了,勾了头,勾得更低了。   “啊,老师———”一时,小雨又醒过来似的,目光左右流连,“我昨天遇到一道难题,拿给你看看好吗?”一边说着,一边就飞快地绕到绘图桌对面去,故意把绘图桌桌面掀得老高,挡住了老师的视线,然后,俯下身子在桌肚里掏啊掏啊,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从这个角度,小雨看不见韩嘉了,却能感觉到他,感觉到他很默契地领会了她的用心,很默契地飞速地打开推拉窗,纵身一越,就干净利落地立在教室里了,无声无息,老师却浑然不觉。   是的,她和他之间是有默契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和他配合得总是很好。常常,一起去看展览,带了相机去,却不让拍照———总是好没来由地不让拍照。每每这时,韩嘉一挑眉,小雨就领会了,笑靥如花地走到管理员面前,很聪明地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管理员应对小雨的时候,韩嘉就在这边,以最快的速度、最冷静的动作拍照片。   “你的习题呢?”等小雨放下桌面,老师问。   “对不起,老师,”小雨红着脸,“我的东西太乱了,一下子找不到了。”   老师没说什么,又走到别的同学位子上继续辅导了。小雨这才舒了一口气。一瞟眼,却看见韩嘉坐在那里,脸上带笑不笑的。小雨就朝他皱了皱鼻子,羞他、嘲笑他。   可是,他真的穿着白色羽绒服啊,拉链没有拉上,那么随意地飘开来,露出里面深蓝色的毛衣,他真是英俊啊,小雨心里忽然觉得很骄傲。    47. 太阳·雨·月亮   下午下了课,去三食堂吃饭。因为时间还早,食堂里空空的没什么人。小雨在前面走,她晓得韩嘉就在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小雨就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走了个来回,和韩嘉擦肩而过的时候,勾了头,眼睛故意不看他。   橱窗后面,一整排的服务生,穿着干净的白布工作服,隔了玻璃看小雨。他们年纪都不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眼睛齐刷刷地盯住小雨,挺紧张地跟着她走过来又走过去,完全不理韩嘉。那气氛一时变得很微妙,小雨就忍不住有一点点想笑,她每经过一个窗口,里面的服务生就用大铁勺子“当”地敲一下盛菜的大铁托盘,一路地走过去,就一路依次地响过去,当当当当,响成一片。   临了,小雨停在   西红柿炒蛋前面,用手指了指。那个浓眉大眼方方脸的小伙子竟然兴奋得大叫起来:“嚯咿!我的喽!”那高兴的神气,好像中了彩票似的,接过小雨的黑色粗陶碗,往里面舀了满满的一勺西红柿炒蛋,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又再添上小半勺。   看得小雨好想笑,心里却不安,她不喜欢占小便宜,可又不想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小声道了“谢谢”。   那小伙子却越发兴奋了,大铁勺子“当当”地各敲了一下左右两边的大铁盘:“还要什么?胡萝卜?炒白菜?”小雨摇了摇头走掉了,一边走一边想,韩嘉就在旁边,看到人家对她这么殷勤,对他却不理不睬,他会不会不高兴呢?可是,小雨心里却禁不住得意,无论如何,她,桑小雨,是多么受欢迎啊。   然后,勾了头吃饭,感觉到韩嘉从身后走过来了,小雨好一阵紧张,他要和她说话吗?于是,头勾得更低了,耳中听见一声轻响,韩嘉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小雨对面了,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许久,小雨才微微抬起眼来,对面是韩嘉的不锈钢碗,这会子他准是打饭去了,食堂里人渐渐多起来,小雨好像看见了他的身影。他是想坐在她的对面,又怕那位子被人抢去,所以才把碗放在那里的吧?想着,小雨不由笑了,那么,他是要和她说话吗?   正想着,却听见耳边“梆梆”地响,声音很刺耳,是什么人用不锈钢匙在敲她的粗陶碗的声音。真是粗鲁!小雨心里埋怨着,以为是韩嘉,心里又抑止不住地兴奋,回眸看时,却是金戈。“Hi———”他说,“你就吃这么一点?”一边说着,一边就不由分说坐在了小雨对面,把韩嘉的碗远远地推到一边去了。   哎———韩嘉。小雨看看那只被推到一边去的不锈钢碗,里面不过是普通的土豆丝和牛肉片,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可怜。   金戈坐在对面,大口大口地吃菜吃饭,很响地喝着菜汤,又把鱼骨头“呸”地吐在桌面上。   拿着搪瓷脸盆的服务生,在各排桌椅间穿插来去,把金戈吐在桌面上的东西用抹布抹到了脸盆里,顺带着横了金戈和小雨一眼。小雨忽然觉得很难过,心里想,如果是韩嘉坐在对面就好了。   可是,等韩嘉打了饭转回来,却看见金戈坐在那里,就瞟了小雨一眼,目光古里古怪的。小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无奈地抿了抿嘴。韩嘉什么也没说,只向金戈点了下头,拿了自己的不锈钢碗就走。   “嚯咿!韩嘉!”金戈嚷起来,“那是你的碗啊。”   韩嘉就驻了足,侧过脸来。   “这里坐!这里坐!”金戈说时,就立起身来让位。   “没事,你坐吧。”韩嘉很大方地拍拍金戈的肩,把他又按回座位去,然后自顾自,远远地找了个座位坐下了。看着他渐渐走远,小雨心里不禁失望,他那么安静地从她身边走开,好像不愿意打扰她似的,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可是,他哪里晓得,她一点也不想和金戈在一起,她心里只想和他在一起?   韩嘉和金戈是两种人。如果说韩嘉是光华内敛的,那么,金戈就是锋芒毕露的了。锋芒毕露的人,给人的感觉好像盛夏正午的太阳,太阳的光是霸气的、猛烈的、燥热的、指向外的,总是在不断张扬,他们果然灿烂无比,可是却太刺眼,太喧嚣。而光华内敛的人,给人的感觉好像初秋雨后的月亮,月亮的光是朦胧的、温婉的、沉静的、指向内的,不经意间,吸纳了所有人的目光,可是他们自己却依然“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正因为金戈的光芒是毕露的、离心的,所以,小雨的目光一遇上金戈,就有一种被反弹回来的感觉。   正因为韩嘉的光华是内敛的、向心的,所以,小雨的目光一遇上韩嘉,就会有一种被吸引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深深地被吸引,不知不觉地陷进去……陷进他的光环里,竟至无法自拔。    48. 立即疯   “咱们先来做个智力游戏!”   那天建筑初步课上,郑老师在黑板上写完“9×9×9空间立方体构成”任务书后,转过身来,忽然鬼里鬼气地一笑,又要耍什么新花样了?他总是那么与众不同,“学建筑呢,仅仅画图漂亮还不够,还要有很强的空间想象力和秩序感!因为建筑是科学与艺术、理性与感性的完美结合嘛!一般说来呢,女生不如男生想象力丰富……”话还没有说完,专教里已经炸开了,女生愤怒地抗议,男生幸灾乐祸。李老师则立在一边,嘻嘻冷笑……   “不过呢,男生又不如女生对美敏感。”郑老师赶快补充说,“所以呢,学建筑,男生要向女生靠拢,女生要向男生靠拢;男生要学女生的细腻,女生要学男生的大气……”   这一番高论,听得大家哄笑起来,现在谁都知道,郑老师正在拼命地追李老师———男生要向女生靠拢,女生要向男生靠拢。啊啊,什么意思嘛?   “好了!好了!扯得太远了,咱们来做个智力游戏,考验一下各位的空间想象力!”郑老师挥了挥手,专教里这才慢慢静下来,“这个游戏呢,叫‘立即疯’,就是说人一玩起来马上发疯,在北美洲很流行的!呵呵,大家闭上眼睛听我说,好!咱们一起想象———有四个大小一样的立方体,每个立方体的每个面都涂了红、蓝、绿、白四色之一。记好了!我慢点说,第一个立方体是:前蓝后白,左蓝右红,上绿下绿;第二个立方体是:前绿后白,左白右蓝,上红下绿;第三个立方体是:前白后红,左红右蓝,上白下绿;第四个立方体是:前红后绿,左红右红,上蓝下白。好了———游戏的目标是:把四个立方体一个一个地摞起来,摞成一个方柱,并且,方柱的四个侧面都恰好要有红、蓝、绿、白四种颜色。”   “什么呀?太难了吧!那么多颜色,记都记不清楚,怎么想象啊?”大家哇啦哇啦乱叫乱嚷起来。   “难吗?”郑老师就斜了眼去看李老师,李老师却转了头看向别处了。   “不要紧,这个游戏的确是很难,就算手头有这么一套立方体,玩起来也往往气得人发疯,所以才叫‘立即疯’嘛。能想出来的,那是旷世奇才。”郑老师一脸阴谋得逞地笑。   “那你呢?”李老师将了郑老师一军,“你自己有没有想出来?”   “嗬,那当然!”郑老师大言不惭,“就我这脑子!闭上眼睛半个小时就破解了,旷世奇才———不就是我吗?”   “嘁!”李老师白了郑老师一眼,摇了摇头。   “这样吧,游戏我再说一遍,你们记下来,回去慢慢想,再想不出来动手做一套,大家一起切磋啊———毕竟,凭空想象是太变化莫测了。”   “等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韩嘉忽然说,“我好像想出来了。”   “啊?!”大家就都敬仰地转过脸来一齐看他。   “不能吧?”郑老师很惊讶,深悔刚才竟说半小时想出来,可是人家十分钟就想出来了,好没面子。李老师呢,立在那里,斜了眼看他,充满嘲讽地笑。   韩嘉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敛了笑,又深思熟虑地细想一遍,确信无误了才说:“嗯,是这样,最下面一个立方体是:前蓝后红,左蓝右白,上绿下绿;第二个立方体是:前红后绿,左白右绿,上蓝下白;第三个立方体是:前绿后白,左红右蓝,上白下红;最上面一个立方体是:前白后蓝,左绿右红,上红下红———这样依次叠好以后,形成的方柱就是:前面白绿红蓝;后面蓝白绿红;左面绿红白蓝;右面红蓝绿白。最顶上是红色,最底下是绿色。”其实,从小,韩嘉就很擅长这一类智力游戏。无论别人把魔方翻得多么乱,他只需盯着看一会,就可以背过手去转几下使它复位。   可是,听他这么一字一字镇定地道来,大家全都听傻了,半天,才吁了一口气,简直不可思议啊!   “真是一点都没错呀!”郑老师跳过来,使劲拍了拍韩嘉的肩,“好!好!好!你和我一样———旷世奇才!”   韩嘉就不由转过脸去,挑了一下眉看小雨。小雨就笑他臭美,悄悄从抽屉里掏了一捧碎纸屑,冷不防用力一吹,那些碎纸屑就漫天地飞舞起来,仿佛下了一场大雪似的,兜头兜脑地罩住了他,他一惊,不由自主地眯细了眼、皱起鼻子向后躲。小雨笑死了,将那手里没有吹走的纸屑,尽数迎面向他抛过去。   却看得满教室的人目瞪口呆。    49. 混合与打开的小屋   隔天下午,小雨去美术馆看了那个极富盛名的法国当代艺术家丹尼尔·布伦现场制作的作品———三种颜色的混合:“混合与打开的小屋”。   是三个大玻璃盒子嵌套而成的空间装置,放在美术馆的中庭里,顶天立地地立在那里:最外层9米×9米×9米的,中间套着7米×7米×7米的,再套着最里面5米×5米×5米的———以1米间距的木框格子为骨架,格子里有的空着,有的嵌了有色玻璃:最外层是红色玻璃,中间是黄色玻璃,最里面是蓝色玻璃。各面正中有可进出的立体门廊,中心位置则是布伦经典的白色条纹镜面方棱柱。   仿佛彩色玻璃迷宫,很好玩,好像奇特的历险。小雨在里面尽情地穿梭来去,尽情地感受空间的虚实变幻。下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红、黄、蓝色玻璃:反射、透射、折射……行走其间,步移景异,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色彩很玄妙地混合、很迷幻地变化,真是:“回旋作之折,一折一殊赏”。不知不觉,竟在里面消磨了一个多小时。   走得累了,小雨就在美术馆二楼的休息区坐下来,往下眺望———看人们迷失在玻璃盒子里,一举一动都被“混合与打开的小屋”捕捉着。   真巧,竟见到了布伦本人,他就坐在小雨右边的藤椅里,身边围了一圈记者和翻译。“其实,”他一边俯瞰中庭,一边很大声地笑着回答记者的提问,非常风趣的一个老头子,“我创作一个什么形式的作品都无所谓,这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圈套,通过它来创造人们的行为,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通过它来创造人们的行为”,嗯,小雨非常喜欢这句话,一边回味着这句话,一边立起身来继续去历险,可是———   韩嘉!小雨瞥见韩嘉的一瞬间,她正立在美术馆三楼向外挑出的楼梯平台上,看见他依旧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白色的他,走过红色的玻璃,就变了红色;走过黄色的玻璃,就变了黄色;走过蓝色的玻璃,又变了蓝色。她看见他走在迷宫里,穿梭于红黄蓝色的玻璃幕之间,身上混合出各种奇幻的色彩:一时红、一时绿、一时紫的……   嗳———韩嘉!她在心里默默地喊他的名字。她以为他听不见,可是,他却蓦地抬起头来,是心灵感应吗?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两个人遥遥地隔了层层叠叠的玻璃,相互对视着,就这么无声地对视了好一会——竟是如此莫名喜悦。然后,小雨嫣然一笑,转了头跑掉了。   什么也没说,幸好什么也没说。那个午后在记忆里,就永远是静谧的,宁馨的,那个他,是她喜欢看到的人,他的眼神里有点什么,什么呢?那么神秘地悸动着她的心呀。    50. 悄悄藏起的书   小雨从美术馆心情很好地回来,脑子里已有了一个模糊的方案,但远远还未成型,于是又去了系资料室,想多看一些书,汲取营养来丰富那个空间立方体构成的作业。   才进了门,在登记簿上签名的一瞬间,小雨不由一怔,却原来,上面最后一个名字竟然是韩嘉,他也在这里吗?小雨就抬起眼来,向书库里望了望,冬天的午后,阳光格外好,淡淡的薄薄的,照得一室光明。可是,书库里空空的,没什么人,哪里有韩嘉?他是来过,又走了,想着,小雨不禁惆怅,总觉得他是有什么话想和她说,却一直梗在那里,欲说还休的,小雨不由勾了头看他的签名,韩嘉两个字,有种飞舞的感觉。又看自己的,桑小雨三个字,很娟秀。可是,因了什么机缘?这会子,她和他的名字竟会这么巧地叠在一起呢?韩嘉,桑小雨。看着这两个签名,心里也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温暖。   小雨径直走进书库里,从书架上抽了一本PHAIDON版的《安藤忠雄》。这本书是安藤前两年来Z大演讲时,赠送给资料室的,封二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和手绘“光的教堂”草图。小雨拿了书,走到最里面的那张木桌前,靠窗坐下来。她很喜欢安藤运用简单几何形体创造诗意空间的手法,就一边在速写本上临摹,一边用心体会。   来资料室的人,慢慢多起来,又渐渐少下去了,夕阳西下,又是一天行将终了的时候。外间,王老太太在很响地关窗和锁抽屉,“时间到,时间到!”她大声嚷,“里面的同学动作快一点!”   别人都收拾好出去了,小雨还在那里磨磨蹭蹭,书才看了一半,欲罢不能呀,心里是很想借回去慢慢看,可上次借的三本书还没有还,不晓得下次再来看的时候,会不会被别人借走了呢?   正在惋惜踌躇,王老太太又嚷开了:“还有几个同学,快一点!就等你们几个了。桑、桑小雨!桑小雨!”也不晓得为什么?王老太太对小雨的名字就是印象深刻。   “嗳———来了。”小雨一边口里应着,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立起身来,走到书架前的时候,心里忽然一动:我何不把它藏起来,让别人都找不到呢?这样,我下次来了还可以接着看……想着,小雨不由暗笑,明知这样不好,可———我就干这一次,就一次。于是,就把那本书的书脊调转过去,朝里一直推、一直推,推到了书架的最里面,然后把两边的书拢过来,遮掩得天衣无缝,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歪了头,想用心记住这个位置。   忽然一只手,猝不及防从背后伸出来,越过她的肩头,那么恰好地落在了那个致命的位置上,吓得小雨惊叫一声,她以为是王老太太,以为诡计被识破了,刹那间花容失色,全身都凉了,惊叫声在空空的书库里反射,出奇地响。慌忙按住嘴时,已经来不及了,听见王老太太的脚步声从外间一路地响了过来:“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小雨这才回过神来,定睛看时,立在身后的却是金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小雨不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金戈就笑了,笑得幸灾乐祸。   “王老师,没事,没事。”看见赶了过来的王老太太,小雨连忙解释,“是一只臭蟑螂嘛,突然间冒出来,吓了我一大跳。”说时,故意瞟了金戈一眼。   金戈听了,气得咬牙切齿,举起拳头,威吓地在小雨眼前挥舞———被小雨戏弄已经不知多少次了,这个狡猾的女孩子!第一次遇见她时,就被她耍了。而前天上英语课的时候,他忘了带书,看见小雨坐在他后面,冷不防就抢了她的书,听见小雨在后面大叫,他就说:反正你英语好,别那么小气,借给我用嘛。小雨嘟了嘴,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转说:那你要帮我记笔记。他说:好!没问题。上课上了一会子,趁老师转过身去板书,小雨就用笔帽在后面捅他的背,他回过脸去问:干什么?小雨说:我不放心,把书拿给我看看,看你笔记记得怎么样?金戈想都没想就把书递给小雨。却不料,小雨一拿到书,就胜利地笑了,周围的人也忍不住大笑,金戈这才恍然大悟。岂有此理!又上了这个丫头的当了!   “王老师!”这会子,金戈立在那里,旧仇新恨一起涌到心头,忽然直着嗓子叫起来。   “又什么事啊?”王老太太本已离去,听见叫声,只得再转回来。   “这里!”金戈小题大做地嚷,“我发现这里藏了一本书!”说着,就把两边的书拨开来,露出那本书脊向里、深深缩在后面的书。   “唉呀———真的啊!”王老太太一边伸手去抽书,一边很生气地说,“这是谁干的啊?真缺德啊!”   小雨早溜掉了,滑得像一条小鱼儿,这会子远远听见这话,不由得把一张脸窘得绯红绯红。   “嗳———”走到半路,金戈从身后追上来。   小雨只一味勾了头快步走,不理他。   “嗳!”金戈就伸了手去拉她的袖子。   小雨不让他拉,很伶俐地躲开了。   “嗳!生气啦?”金戈就笑,“你这个人!只许你戏弄别人,就不许别人戏弄你一下?”    51. 湮没在雪里的是什么字   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了。   今天的美术课是去栖霞寺画速写。栖霞寺离Z大学很近,周围的环境实在太熟悉,片刻,人就走散了。   小雨背了画夹,走在厚重的红墙根下。那红墙红得很沉,肃穆而且沧桑,走在下面,人就会觉得自己是极虚飘的。阳光很好,天空蓝得透明,有一点薄雪,积在黑黑的瓦垄里,慢慢地融化了,滴下一串一串的水珠子。   小雨晓得韩嘉就在她身后,离得很远地走着,不由想象,半空中有一只悬浮的眼睛,从远处遥遥地望过来,看见她和他,两个疏淡的人影映在浓酽的红墙上,在老槐树光秃秃枝丫纵横的影子里穿梭出没,多么有画味啊……想着,就转进寺门里去了。无意间瞥见石柱两边凿刻的篆字对联,一笔一画之中竟贮满了雪,篆刻的字湮没在雪里,几乎认不出来了,晶莹洁白的雪和重浊粗犷的石,两种肌理效果,那么荒凉地对比着。瞥见了,但没细想就走过去了。等走出去好几步了,才醒过来似的回转身去看。   立在那里,看着那些篆字,小雨忍不住伸出食指嵌进雪里,那种刺骨冰冷的感觉,激得小雨微微一颤,然后手指顺着深深的笔画凹痕移动,一笔一画地写起字来———并不晓得手下会写出什么字,只觉得手指被冥冥中什么力量牵引着,一笔一画地顺势写下去,写完了看时,竟是个“缘”字。   小雨把冻僵了的指尖放在口里含着,望着石头里那个“缘”字,不由怔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个“缘”字。就那么立在那里,怔怔地,也不知立了多久,忽然感到有个人来到她身边,默默地一声不响。她蓦地转过身去,就看见了韩嘉,真的是他呀,小雨就红了脸,连忙挡在那个字前面,生怕被他看了去,那动作是过于伶俐了。   两个人面对面怔怔地立着,然后,“嗯———”一声,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小雨的心,怦怦怦怦,跳得猛烈而且疯狂,只觉得空气里涨涨的,有种莫名的紧绷。   “你先说吧。”韩嘉淡淡一笑。   “真糟,我忘了刚刚想说什么。”小雨蹙了眉,其实,她是想说那些紫鸢尾花很漂亮,可是,临了,又不想说了,却反问,“那么你呢?”   “这样啊……”他迟疑着,为什么你总是扑朔迷离?本来,他想说,今晚我可以请你吃饭吗?可是,又觉得好傻啊,那话就在舌尖上绕啊绕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正巧,金戈走过来,看见两人那么立着,近在咫尺却不说话,样子古古怪怪,就哈哈笑了,笑得内容复杂。韩嘉被他笑得心虚起来,飞起一脚踢过去,他将身子一斜就避开了,避开了又哈哈大笑,两个男孩就勾肩搭背地走了。   剩了小雨立在那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气又笑,心情却很好。回身看看那个从雪里摹刻出来的“缘”字,不由静静地笑了。   临了,才想起画速写的事,就开始闲闲地走,四处找景,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石皮小弄。小弄很窄,窄而黑,两边是陡立着的五花山墙。哈哈哈……金戈的笑声,隔了几重山墙还听得见,时近时远地传过来。那笑声真好,小雨想,听见笑声,就晓得韩嘉和他走到哪里了,好像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这么样想着,心里竟觉得温暖而安然。   然后,就立在那一方小小的庭院里了。像这么样小小的幽静的庭院,栖霞寺不知有多少,一进一进,一个套一个,无穷无尽似的。如果不熟悉,真的会迷路。小雨就坐了下来,坐在回廊下的木门槛上。院子里还有一些残雪,被阳光一照,到处都是融雪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雪水从环绕四周的瓦屋顶檐口流落下来,越流越快,渐渐地连成线,连成面,好像雨幕一样,泻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湿湿的,渗出一片古雅。   不知什么时候,韩嘉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小雨身边,两个人隔得远远坐着,谁也不说话,各自勾了头在画画,画那冬天阳光下融雪的庭院。各种各样的质感———阳光下木柱旧旧的质感、湿湿的斑驳的青石板的质感、黑黑的正在融雪的瓦屋顶的质感。很难表现的,小雨费神费力却还是不满意,瞟了眼看时,韩嘉的那一幅,也就寥寥几笔,可是,各种质感和肌理却表现得概括而真切。   小雨不由自卑地叹了口气,却忽然听见金戈的歌声老远地吼过来:“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没办法,那是他最喜欢的歌嘛,走到哪里,歌声就吼到哪里。歌声就这么在栖霞寺里,吼过来吼过去,终于吼到这一方幽静的庭院里来了。   “咦?”歌声戛然而止,金戈立在那里,歪了头看小雨和韩嘉。“韩嘉!”他喊,“走着走着,你怎么就不见了?哈哈!哈哈……”这两个升调的“哈哈”里,大有深意。可是,小雨和韩嘉却只一味地勾了头画画,谁也不理他。   “唉,走累了,坐一会。”他口里说着,就径直走过来,恶作剧地一屁股正坐在小雨和韩嘉中间。那门槛本来不宽,绝对挤不下三个人。小雨不由一怔,从来没有一个男生坐得离她这么近。不是近,根本没有距离地紧贴着她,她的心不由狂跳起来,男生身上浓烈的香烟气味扑鼻而来,闻着有一点点头晕,就这么怔在那里,一时竟不知所措。   却窘得韩嘉咒骂了一句什么,跳起身来就走,金戈在后面哈哈大笑,这才挪动身子,远离小雨坐到门槛那一端去了:“韩嘉,哥们都在荔香楼吃素菜呀,走吧,今天我请客!”又转过脸来对着小雨:“嗳,你也来吗?”    52. 脾气很坏的锁   再次遇见韩嘉是在收发室那里。   傍晚时分,满校园浓浓的欢度新年的气氛,花花绿绿的海报和红红火火的条幅,到处都是。   小雨是来看看有没有女生的贺卡和信的,韩嘉却正好走出门和她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就点了点头,平淡得好像最普通的男女生同学。   然后,韩嘉跨上门口的自行车,小雨去开信箱的锁,却怎么也开不开了。这把锁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小雨想,就有一点恼,使了蛮力,差点快把钥匙拧断了,可还是打不开。   “我来开吧?”是韩嘉的声音,原来他还没有走。   “嗯。”小雨点了点头,心头微微窃喜,脸上却无动于衷。   结果,韩嘉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锁,然后拉开信箱的小铁门。“里面有好几张你的   贺卡,”他说,“是男生寄来的吧。”   小雨的心突了一下,一边机械地伸手去拿信箱里的贺卡,一边却想起,前几天,打开信箱,发现里面躺着一只粉红色的长信封,上面赫然写着“韩嘉收”,字迹小而娟秀,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笔迹,是女生寄来的吧?那时小雨嫉妒得要命。   “呃———等等!”韩嘉说着,就关上了小铁门,又挂上了锁,“啪嗒”一声锁上了。   “嗯?”小雨一愕,不解地看着韩嘉。   “天气太冷,这锁已经冻得变形了,”他好心说,“我是想告诉你,开的时候钥匙不要一下子插到头,要留一点在外面,再稍微向上提一提———就可以开了,你来试试。”   “哦。”小雨点点头,接过钥匙,依了韩嘉说的去做,可是,任凭她怎么用力地摇,半天,那锁却依旧黑着脸,铁面无私的样子。   “别着急,你看我。”韩嘉说着,就上前替换小雨。可是,这一回,连他也无能为力了,看得小雨急死了。两个人就这么轮流地上前,轮流地败下阵来。   “这锁是彻底废了,”终于,小雨没了信心,失望地撅了嘴,“早知这样,你刚才别锁就好了。”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韩嘉难为情地抿了抿嘴角,“看来你今天拿不到那些贺卡了。”说时,他的眼睛注视着小雨。   刹那间,小雨明白了,他是想知道,她对那些贺卡有多紧张。“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小雨就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时候拿都一样。”   “还有一个很大的信封,”他又说,“好像装了很厚一沓照片,D大学建筑系寄来的。”   “真的?一沓照片?”小雨眼里不禁跳出了光芒,“那个是我的网友,我和他在ABBS上曾经大吵过一架,真是不打不相识,后来我每次发帖他都来跟帖,再后来我们就熟了,悄悄话来悄悄话去的,发现他真的很有深度。啊,早就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了……”话才说了一半,看见韩嘉的脸陡地一暗,不由自主地一暗,小雨就蓦地打住了。   僵持了片刻,韩嘉又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真对不起啊,竟会发生这种事,那些照片你只好明天看了。我向你赔礼道歉,这样,”他停了一停,“晚上,我请你吃饭吧。”这么难说的话,终于被他说出来了。   “哈哈!好玩!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请我吃饭?”小雨笑起来,原来,他一直想和她说的,就是这句话吧。   韩嘉不笑,看着小雨,很认真。   “嗯……”小雨就敛了笑,“改天吧。今晚,我答应了一个师姐,和她一起参加她们的元旦舞会。”   “不好嘛,就今晚!”韩嘉很固执,既然那么难说的话都说出口了,他怎能甘心半途而废?   “你说得太晚了,”小雨就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虽然她很想和他在一起,可是,谁让他这么晚才说呢?   两个人都很固执,一时僵持不下。   “那么猜硬币。”韩嘉说。   “不好,猜硬币你肯定搞鬼。”停一停,小雨说,“不如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得好,那么今晚;如果回答得不好,那么改天,怎么样?”   “好啊。”韩嘉想都不想,一口答应。   “你不会耍赖吧?”小雨又盯问一句,不由心中窃笑,她那喜欢捉弄人的本性又来了。   “那当然。”他倒是很自信。   “那么,你说,”小雨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转,“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韩嘉不由苦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哎呀,真不好玩。”小雨不由撅了嘴,本来还想听他瞎猜几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说不对!可是,他却回答得这么干脆,“那么,改天见了!Bye!”说着,小雨转了身就走。   “嗳,等等!”韩嘉一把拉住小雨的手肘。   “你耍赖!”小雨微微生气,“回答得一点也不好,现在又来耍赖!”   “大小姐!”韩嘉笑得很坏,“你说问我一个问题的,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已经是第三个问题了呀。”    53. 美丽世界的孤儿   小雨回到寝室,就给师姐打电话,很抱歉说今晚不能和她一起去舞会了。师姐表示理解。   然后,小雨坐下来等韩嘉,可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他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还不来?这会子,她一个人坐在空空的310,只是无聊,他说他回寝室一下就来,可是,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   茗华昨晚就收拾好了东西,今天一大早逃课赶火车去上海会她的男朋友了,他们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每天打不完的电话,用掉的IP卡,串在一起可以做窗帘了。现在,阿圆有了北仔,小婵有了小莫。唉———走了,都走了,只剩了小雨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寝室里,哪里也不敢去,因为怕韩嘉来找她时,她却恰好不在场。   所以,只有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5点多了,是平时吃晚饭的时间,全世界的人都沉浸在新年的气氛里了吧?可是,他在哪里呢?走廊里,人们来来去去,说着元旦贺岁档的进口大片,说着小肥羊的涮羊肉火锅,说着学生之家的化妆舞会,其间还听见男生的声音。只有这一天,一年的最后一天,   女生宿舍是对男生开放的。所以,好多寝室里,男男女女一屋子,说说笑笑,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   可是,韩嘉呢?他为什么还不来?   时间慢慢地流逝。   “笃、笃、笃”5∶25的时候,终于有人来敲门。是他了!小雨想,起身去开门。   “同学你好!请问你要买   贺卡吗?”站在门外的,却是一个脸蛋红红的姑娘。   “好的,”小雨掩饰不住心中的失望,“让我看看。”   其实,她只是想找一些事情做,好让她不去想他。她一张一张很仔细地看了那个姑娘塑料袋里所有的贺卡,挑了其中三张。挑的时候,她的心一直悬着,想他会不会这个时候来呢?   卖贺卡的姑娘很满意地走了,小雨关上门,听见“笃、笃、笃”的敲门声又在隔壁响起,今天已经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了,谁还买这些贺卡送给人呢?   “铃———”电话轰然响起,吓了小雨一跳,是他了吗?“喂?”   “喂?是小雨吗?”却是沈翼天的声音。   “哎,你好!”小雨好失望。   “没什么,新年到了,忽然想给你打个电话。”沈说。   “哎,好!谢谢你!”   “你有男朋友了吗?”   “嗯,还没。”   “如果你有了男朋友,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哦!”   ……   一瞬间,小雨又想起了林,不晓得林现在在哪里呢?她常常会收到沈的来信和电话,收到了,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林就像是在空中飞舞的风筝,而沈就像是牵引风筝的那根细线。小雨想,如果常常能够看见这根细线,也就安心了。也许有一天,她又会遇见林?想起林,她依然怀念,可是,林在她的心里已经渐渐地模糊了。   和沈两个人互相道了新年好,又说了一会子话,小雨老是疑心韩嘉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怕他打不进来,所以有点心神恍惚的。等挂了电话,一切却又像死水一样平静。   已经6∶12了,他是不会来了,别傻了,她想,立在那里,发了一会子呆。然后,她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妈妈正在做晚饭,就和爸爸多说了几句。   6∶30的时候,她想食堂已经关门了吧,就从床底下的整理箱中,捡了一大袋“原味薯片”出来吃。又是一个人度过的晚上,好凄凉啊,一边味同嚼蜡地嚼着,一边打开CD随身听。听了一会子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舍赫拉查达》,也不知怎么了,泪水就自顾自地滚落下来。常常,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么坐着,泪水就会这么来。唉,真是,“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阿圆和北仔,还有金戈,三个人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小雨正坐在桌子跟前,口里嚼着薯片,耳中听着CD,而手里,不知在摆弄什么。   “死丫头,”阿圆就说,“敲了半天门,你怎么不开呀?我还以为屋里没人。”   小雨就指了指耳机,又摇了摇头,表示听不见。   阿圆就上前,毫不客气“啪”的一声,把随身听关掉了,然后,扳过小雨的肩来,直问到她脸上去:“新年都快来了,你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嚼薯片,你闷不闷啊你?”   “我一个人很好呀,”小雨就笑了,说,“你看,这个‘那华荷族’的折纸小人,多好看呀,是我做的。”说着,就把手里一直摆弄的什么东西直递到阿圆眼前。   阿圆不接,小雨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哈哈,原来每一包薯片里面,都藏着一种‘世界民俗服饰’的折纸,一共有20种。哈哈,我按照说明,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折好,真好玩,真想收集全一整套呢。我觉得,那些设计折纸的人,真的好聪明,正想着怎么用到空间立方体构成上去才好。”   “嚯,你还颇能自我安慰的。”阿圆不禁冷笑一声,“行,你一个人呆着吧,我拿了东西就走,不敢打扰你。”说着,径直走到书架跟前去找影碟。   “阿圆,”北仔就捉住阿圆的手腕,“别这样,小雨和你,你们不是好姊妹吗?”   还好姊妹呢?我觉得,我是被人抛弃了。小雨难受得差一点哭出来,这个世界很美丽,而我,我是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   “好啦,大小姐,”阿圆看小雨这么泪眼婆娑的样子,不禁想起从前的要好,心里一酸,语调就软下来,“是我说话太冲了,行了吧?洗洗脸,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不去,”小雨就撅了嘴,“我为什么要去?平白无故地做你们的大灯泡。”   “嘿———”阿圆又恼了,“谁说你是大灯泡了?”   “我就是大灯泡,”小雨就堵了气道,“我又没有男朋友,和你们呆在一起,不是大灯泡是什么?”   “我,我怎么样?”一个声音忽然很宏亮地响起,是金戈,他拍着胸膛走过来,自告奋勇地说,“我做你的男朋友!”   刚才他进了门,一直远远地站着,所以小雨一直没有看见他,这会子这么嚷起来,小雨才蓦地发现,这个高大的、英俊的、黑黑的、豪爽的男孩子,他正笑着向她走过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雨就明显地感觉到,他是真的喜欢她。军训的时候,上课的时候,不期而遇的时候,他就那么笑笑地毫无顾忌地注视她,好像她是他的女人。是的,她有一万个理由相信,他会一辈子宠她、爱她、纵容她;是的,他光明正大,敢爱敢恨,率直简单;是的,他有安全感,是一个好人。   可是,她为什么偏偏不喜欢他呢?她究竟一心渴求什么样的爱?   小雨就那么怔在那里,屋子里变得很静,仿佛一下子空了心,外间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趁机涌了进来,潮水一样嘈杂地涌了进来……   “你把小雨吓坏了。”阿圆就说,拉了金戈的袖子拖到一边,“听我的,今晚我和小雨姊妹俩,北仔和金戈兄弟俩,咱们四个人好好聚一聚,你们没意见吧。”    54. 她和他的心同时长出了彩虹   四个人走进“藕花洲”的时候,小雨才瞟了一眼,就撅了嘴,挽起阿圆的胳膊说:“咱们走吧,这里一点也不好。”   “怎么会?”阿圆奇道,“附近还有哪里比这里好?”   小雨就说:“我宁愿去‘碧云轩’。”   “天啊,‘碧云轩’!”阿圆大叫起来,“你想累死我啊?”   “嘿———”金戈忽然兴奋地直嚷,“你们看!那不是韩嘉么?”   小雨才不要看,那个鬼,这会子正和两个什么人,坐在圆桌前,桌上菜肴丰盛。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她为了他,推掉了师姐的舞会,又苦苦等了他两个多小时,而他,他却原来在这里!   “金戈,北仔!阿圆———嗯,还有小雨,你们怎么也来了?”韩嘉也看见他们了,就起身迎上前来,“怎么会这么巧?”他说,说时,眼睛瞟向小雨,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雨就眯细了眼,看向别处,睬也不睬韩嘉,给了他一个最最令人难堪的冷脸。   这两个人的神色,阿圆看在眼中,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我爸我妈忽然来了,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韩嘉说,说时看着小雨,“不如大家一起坐吧,叫人再添四把椅子,我请客。”   哦,原来,那两个人是你的父母。小雨想,一家人正团聚呢,我是谁啊?当然不用理我了。可是,我不会一直等你的,有一天,我会忽然消失,你再也找不到我。   “不打扰你们了,”金戈说,说时,似有意似无意地把手搭在了小雨肩上,眼睛却盯住韩嘉,一眨不眨,“今天我也想请客,哈哈。”他笑,“谁也不许跟我抢!”   一个男生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又搭得如此自然而然。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忽然有了种被呵护、被宠爱的感觉,她似乎听见他说:有我!我不会让人欺负你!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委屈得快要哭了,就那么怔怔地立在那里。   韩嘉不相信地注视着那只搭在小雨肩上的手。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天地间忽然下起了雨,利休灰色的小雨,独独罩住了这三个人,兜头兜脑地罩住了这三个人,隔离了空间,隔离了时间。沙沙地响着,成为一顶朦胧的帐幕,别人的喧嚣,别人的繁华,远远从旁绕过。   韩嘉再抬起眼来的时候,眼神是寂寞的。只是那么缓缓地抬起眼来。细细的雨落在他的脸上,声音很好听,淅沥沥的,仿佛清澈的碎水晶,然后,他歪了一下嘴角,是笑么?笑得那么凄凉。然后,他走了,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安静地走了,是真正的慢镜头,缓缓地走,走出了雨幕,迷迷蒙蒙的雨幕,背影忧伤,短发飞扬。   一瞬间,雨停了。无穷无尽细碎的雨点,被什么巨大的魔力,吸进了无穷无尽的深渊里,飞舞旋转,旋转飞舞,刹那间汇聚成一滴,晶莹的、清圆的一滴,含在小雨的眼里:“当你转身离去/走到我视线的尽头/我慎重地把你嵌进一滴泪里/想象/是琥珀……”琥珀,泪琥珀。小雨仰起脸来,不想让泪坠落。   肩上的那只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引她就座。她这才醒过来似的,肩头一沉,以最巧妙、最伶俐的姿势,悄悄摆脱了它。   小雨就那么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眼前是笑脸晴朗的金戈,心里却想着隔壁桌上闷闷不乐的韩嘉。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分明给她幸福,一个分明给她痛苦;一个分明爱得简单,一个分明爱得磨难。而她,她却渴望那伤筋动骨、痛断肝肠、耗尽自己的———爱。难道人的本性真是如此?   小雨就那么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忽然间眼前闪光灯闪烁,是金戈,正举着   奥林巴斯相机在拍她,他真是顽皮。“笑一下!笑一下嘛!”他在那里嚷,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她和他的身上。这个金戈!捉弄她,大概是他最开心的事了,永远乐此不疲。   “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小雨听见隔壁桌上,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关切地在问韩嘉。小雨就忍心不去看韩嘉,一任闪光灯频闪,却强颜欢笑,她就是太自尊太要强。   可是,她和他的心却同时长出了彩虹,雨后的彩虹。她和他的灵魂,不断攀升,就在彩虹桥的至高点,相遇了。灵魂真的能够抵达另一个灵魂么?她分明感觉到了他的痛苦。   “我……”小雨猝然立起身来,她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我去洗手。”说完,就逃,想逃开所有人的目光。   半路上,看见韩嘉从另一面绕过来迎住她,两个人就驻了足,面对面勾了头立在那里。   “对不起,我爸我妈来了。”说到这里,他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停一停,又问:“等得很辛苦吧?对不起啊。”   “辛苦?哈哈!哪有这回事?我跟阿圆北仔他们在一起,不晓得聊得多开心!”   “我想打个电话说一声的。”   “那是很难的事,对不?”小雨冷笑。   “可我的手机正好没电了。”   “啊呀,这可真是巧啊!”小雨又冷笑。   “我正准备出去打公用电话,你就来了。”   小雨一听这话,扭了头就走,她真的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这么样面对面立着说话,他是她什么人呢?而且,她最痛恨这种句式了:我正准备什么什么,你就来了。   重新落座之后,韩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爸爸妈妈问他怎么了。他也不答,只一个人喝闷酒,一杯,又一杯……   他很为难,他真的很为难。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如何向小雨解释。爸爸妈妈来了之后,就一刻不停地争论,关于妈妈脑子里的瘤子,关于爸爸现在的婚姻,还有,关于将来复婚的可能性。他坐在那里,心一直悬着,爸爸一说话,他就去看妈妈;妈妈一说话,他又去看爸爸,一发觉爸妈神色不佳,就赶快说点什么叉开去,就怕爸爸没耐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又怕妈妈恼起来会说出什么狠心的话。他夹在父母之间,心惊肉跳,紧张得就怕一疏神,爸爸妈妈又要大吵起来,竟不曾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等到气氛终于缓和下来,这才蓦地惊觉:却原来,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而这里,小雨怄得快哭出来了,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我恨他,我恨他。   “走!”后来是阿圆,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起小雨的手,“拿上你的杯子,我们过去敬他们一杯。”   小雨挣了挣,没有挣脱,就苦着一张脸,被阿圆横拖竖拽地拉过去,立在了隔壁桌前。   “韩嘉!”阿圆说,“我和小雨来敬你们一杯!”然后,又很大方地转过来对韩嘉父母说:“叔叔阿姨你们好!我们是韩嘉的同班同学,我们来敬你们一杯———祝你们身体健康,新年快乐。干!”   “谢谢!谢谢啊!”爸爸妈妈立起身来,酒杯在空中碰得叮叮当当响———韩嘉不信地看了小雨一眼,小雨却不看他。小雨谁也不看,只把手里的杯子举了举,冷冷地,和谁也没碰,自己一口喝干了。   小雨和阿圆一走,爸爸就说:“啊,我明白了!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啊!”   “可是,”妈妈说,“好像不太懂事啊!”   “两个都不懂事!”爸爸说着,就把韩嘉向外一推,“去!你也过去敬敬人家嘛!”   韩嘉就举了一杯酒走过来:“金戈,北仔!阿圆———嗯,还有小雨,我来敬你们一杯。”他才说到这里,那边,爸爸就哄然鼓起掌来,使劲地鼓掌。   “一杯?”金戈说,“你一杯就想敬我们这么多人?”   有那么一瞬间,小雨很害怕,害怕金戈会给韩嘉难堪,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可是,没有,根本是多虑,他们是好兄弟,永远是好兄弟,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他们只是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酒。   男生的友谊,小雨真的不懂。    55. 0时0分0秒   那天晚上,散了以后,韩嘉第一次牵了小雨的手,“我们走吧,”他说,“我请你吃火锅。”   “讨厌!”小雨就撅了嘴,摔开他的手,“我在心里发誓再不和你说话。”   “是吗?”韩嘉笑起来,“从明天开始?”   小雨“哼”了一声。   “走吧,”韩嘉说,“我们去吃火锅。”   “谁还要吃火锅?”小雨白了他一眼。   “那我们走走吧。”他又牵起她的手。这一回,她没有挣脱。   两个人手牵手走了几步,忽然,她捧起他的手,冷不防,下死劲狠狠咬了一口!   他的手抖了一下,手背上,她咬过的地方,慢慢地,开始有血渗出来。但是他没有松手,也没有叫,他依旧攥着她的手,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小雨,眼神疑惑。   “疼吗?”她宛尔一笑。   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幸好你没叫,这才是我欣赏的男人!你要是疼得大叫,我再不理你!小雨在心里说,我只是要你牢牢记住今天,牢牢记住我!以后,不要再让我苦苦等!   时间在那一刻凝住。   “想吃羊肉串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问。这会子,青灰的空气里有烤羊肉串的焦香在飘。   她轻轻点了点头。她已经不生气了。   他们就手牵手向操场走去。操场那边很亮,到处是人,她立在人群外面等着他,等他挤过去给她买热呼呼的羊肉串。   他终于挤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羊肉串。他把那些羊肉串举到她唇边来,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立在操场边上,一边吃一边看人家隔了羽毛球网,比赛用头顶气球。轻飘飘的气球在空中飞啊飞,谁也猜不出它会飘向哪里,大家就都仰了头,眼睁睁地看着,一落下来就抢,真好玩。   后来,她和他就开始在人群里走,东瞧瞧,西看看———看看这边是巨大的露天电影,看看那边是校模特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时装。经过游园区的时候,他去排队投篮,投中了!她为他热烈鼓掌,他把得来的钥匙圈送给她玩。旁边有人拿着“节日喷花”,看见他们走过来,就对着他们使劲喷,喷得两人满头满身都是五色丝,嘻嘻哈哈笑着,像被什么网兜头兜脑罩住了……   零点的钟声就快敲响了,所有的人都涌到了操场中央,主持人在台上把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很有节奏、很煽情地鼓着掌,于是大家随了他一齐振臂高呼:“24、23、22……3、2、1———0!哦———”那么多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哦!”大家在欢呼。   一瞬间,烟花飞起,直蹿苍穹,钻到很高很高的空中,才猝然绽放,碎成无数小小的红串串,一亮一晃地,漫天撒落下来,在空中坠坠停停,终于,慢慢地融进校湖里去了,仿佛满天星斗灿然而下。   “哦———”大家全都疯掉了,又跳又叫。   韩嘉拍拍小雨的肩,说:“Hi,新年好!”   小雨也拍拍韩嘉的肩,说:“Hi,新年好!”   她和他,在0时0分0秒竟然手牵着手,就在新年的第一刻。记得有人说过,在新一年的0时0分0秒,你和谁在一起,那么,这一年,你都会和他在一起。   她望望他,他望望她,相视一笑。    56. 有人欢喜有人愁   “再见!”小雨立在15舍门前的大台阶上,转过脸去对大台阶下的韩嘉说。   “嗯……”韩嘉迟疑了一下,眼睛在黑暗中透出不舍,“才12点半,不如再逛逛吧。”   这么说着话的时候,身边有很多的女生进进出出,她们经过的时候,都不由转过脸去看小雨和韩嘉。这会子,立在15舍楼下依依惜别的男生女生有好几对,大家都好奇地相互看来看去,看得小雨不好意思了,就说:“以后吧,今天很累了。”说着,转了身就走。   “小雨!”她听见他在身后喊,转过身去看时,他竟立在她眼前了,“我们拥抱一下吧!”他说,说时,他张开双臂。   小雨“嘤咛”了一声,转了头就跑掉了。所有的目光都在看她,小雨羞死了。她能感觉到韩嘉的目光,就在她身后,一直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飞奔在走廊里,然后一转弯,跑上了楼梯。   小雨一口气跑到了310,立在门外,一边喘气一边定了定神,本来以为这么晚了,大家早睡了,可是,推开门,却见屋里灯火通明,阿圆坐在床上,眼睛亮亮的,正和小婵说着什么,一看见小雨进来,两人就“哦”一声跳起来,吓了小雨一跳。   “怎么样?怎么样?”阿圆很好事地问。   “咦?”小雨不看阿圆,却问,“怎么今天不用熄灯吗?”   “讨厌!”阿圆就白了小雨一眼,“你们南方人可真虚伪。”   “又来了。”小雨就笑,自顾自拿了脸盆和热水瓶就逃,心里明知阿圆想问什么。   盥洗室里,水哗哗地流淌,一排人弯了腰站在水池边洗脸,一个空的水龙头也没有,小雨只得立在那里等。正等着,对面寝室的楚楚忽然神神秘秘地走过来,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然后压低了声音说:“小雨!洗完脸到我们寝室来一下。”   小雨心里莫名其妙,洗完脸就去了。才进门,一屋子的女生就哄起来了。小雨本来想借机避开阿圆的纠缠,不曾想,这会子,却被这群女生团团围住了,你一句我一句:“今晚有人看见你和韩嘉手牵手耶。”“上次送紫鸢尾花给你的男孩是不是韩嘉啊?”“韩嘉太帅了,和小雨很般配哦!”“暗恋韩嘉的人要伤心死了。”“暗恋小雨的人也一样哦!”“我们系还有男生让我帮忙打听小雨有没有男朋友呢。”   小雨立在那里,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差点晕过去,平时和她们并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不过点头熟而已,想不到这会子竟会这么关心自己。小雨只得勉强敷衍了一下,就逃也似的逃回寝室。   回到310才坐下,“笃笃笃”有人敲门。“进来!”阿圆喊。玲珑就推门进来了。“小雨,”她亲亲热热地拉住小雨的手,“是不是真的?韩嘉和你。”说着,她就自顾自斜坐在了小雨的床上,和小雨面对面,看那样子,似乎是想推心置腹地聊一晚上了。   “我很累了。”不等玲珑说完,小雨就冷冷地打断她,同时,把手从玲珑的手心里抽出来,立起身来开始整理床铺,“对不起,我想睡了,已经快一点了。”长久以来,小雨一看见玲珑,心里就不舒服,很不舒服。   “啊,”玲珑识趣地立起身来,“瞧我!我是太为你们高兴了,太好了!你们俩早该在一起了,多好看的一对呀!”她吃吃笑着,笑得很假。   刹那间,小雨直觉到玲珑是喜欢韩嘉的,很喜欢。可是,小雨不愿意多想。   “对不起!打扰喽!”玲珑笑着走出门,她心里分明恨得要命,脸上却还要故意笑得很开心,“小雨、阿圆、小婵再见哦!”    57. 伤心的太阳   这会子,男生寝室里也炸开了。成群结队的男生涌到211,拍着韩嘉的肩膀说:“搞定了桑小雨啊!请客!请客!”韩嘉就这么被这些老乡啊、师兄啊、狐朋狗友啊给拖出去了,拖到后校门的馆子里喝酒。喝啊喝啊,喝到凌晨4点多了,才一个一个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回来。   金戈是醉了,韩嘉却清醒。韩嘉架着金戈一路慢慢地走,金戈扯开了嗓子唱《霸王别姬》,在寒冷的冬天的凌晨,那歌声,听起来遥远而且苍凉。也不知他是真醉了还是佯醉,他说:韩嘉,你喝酒,喝多少为啥都不脸红?人说一喝酒就脸红的人心软,你的心是不是忒硬?韩嘉没有说话。金戈又说:你说,像你那么硬心肠的人,女孩子跟着你,会不会幸福?韩嘉还是没有说话。金戈说:Kao!喝酒,喝酒……   后来,金戈有了女朋友。某一天晚上,他和韩嘉、小雨三个人,走上校湖边的石板桥,金戈尖着嘴指了一指,说:“那边,那个女的。”小雨望过去,就看见一个十分高挑穿白色长裙的女孩的身影,正倚在石栏杆上打手机。走得近了,金戈说:“喂!”那女孩子回过脸来嫣然一笑,那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小雨不由一怔,心里只是惊讶,虽然,她也承认金戈长得很帅,可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的女朋友会这么漂亮!漂亮得让小雨有点自卑了。却原来,小雨不免在心里想,金戈也是很有魅力的呢。   也许,金戈是太有魅力了,他身边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20年之后,金戈38岁了,人们再说起他的时候,就说:他还没结婚呐?把那个“还”字拖得很长,然后,叹一口气说:他这种人没有长性,注定一辈子不会结婚的了。关于他的现任女朋友,这个说是今年世博会形象小姐的冠军,那个说是CCTV-8做口香糖广告的   名模,另一个又说是哪出热播电视剧中的女主角……   20年之后,小雨听见人们说起金戈,眼前出现的依然是那个总是扯着嗓门唱歌的懵懂少年,当年,他在她耳边不知唱过多少遍:“人世间有百媚千娇,我独爱爱你那一种……我心中你最重,我的泪向天冲……”他永远是那个拍着胸膛说“我———我怎么样?我做你的男朋友”的人。   往事已如烟了,小雨想起来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你还好吗?”他有时会打电话来,可是,她从来不给他打电话。“我曾经梦想,有一天,你会突然想起我,然后打电话给我,可是,这个电话从来也没有响起……”他会在电话里很落寞地说。她依然常常听见他的声音,也常常听见别人提起他的名字,她对他的近况时有耳闻,知道他又换了女朋友,她会摇摇头笑笑。她依然常常遇见他,在同学聚会或者某个人的婚礼上,或许她就坐在他身边,或许他们还有独处的机会,可是,20年了,还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呢?    58. 螺蛳壳里烦恼的螺蛳   1月1日、1月2日,小雨都没有看见韩嘉。起初,小雨还以为,韩嘉每天都会来找她玩,就像小莫每天都来找小婵、北仔每天都来找阿圆一样。小雨想,如果他每天都来找她玩,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考试安排已经贴出来了:1月12日晚上考哲学,14日上午考高数,下午考画法几何,16日上午考英语。她还没有复习呢。   第一天,她一个人吃饭,然后去图书馆自习,看了一天书回来,心里觉得很充实。第二天,她依然一个人吃饭,然后去图书馆自习。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书打开在眼前,看着看着,眼泪就快下来了。讨厌的韩嘉,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找她?现在,15舍几乎人人都知道了———韩嘉在追她。昨天,那个请她一起去舞会的师姐还特地跑来问:韩嘉是不是小雨的男朋友啊?阿圆在旁边听见了,还一口咬定说:是的。都不晓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那么好打听?可是,这回可好,自从31日韩嘉在15舍门前说:我们拥抱一下吧,小雨羞得跑掉之后,就再没看见韩嘉的身影。小雨一个人在15舍进进出出,形单影只,明显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睛,瞟过来,又瞟过去,她感觉得到女孩们都在私下里笑话她了———14舍和15舍离得这么近,他却不来找她。那个韩嘉,他一点也不在乎她吗?   1月3日,是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了。天气真好。小雨一早起床,拉开门,就看见阳光从东窗直射进来,一直照到了寝室门口。小朵的浮云,就在窗外,圆圆的,像蒲公英毛茸茸的球,一朵一朵,薄薄的,浮游在蓝色天空里,一瞬间,心情大好。真想跑到外面去痛痛快快玩一整天,可是,又不想一个人。   7∶30呼机就响了,小莫已经在楼下等小婵了,他们今天要去爬山。   一会,阿圆也已经穿戴好了:“小雨,别看书了,天气这么好,出去玩吧。”小雨“唔”了一声,头勾得更低了,她现在最怕看见阿圆同情的目光。   “给韩嘉打个电话吧。”阿圆忽然说,“让他陪你出去逛逛。”   “不!”小雨没好气地说,她自己也没想到声音竟会这么大。   “怎么了?”阿圆挑了眉,“你不好意思,那我来打吧。”说着,就走到门后去,摘下话筒。   “不许打!”小雨很凶地走过去,一把抢过话筒。难道让她去找他吗?怎么可能?而且,如果那接电话的人不是韩嘉而是别人,那、那些人还不知怎么样笑话她呢,尤其是金戈。   阿圆从来没见小雨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有点懵了,正想更响地吼回去,却见小雨的眼里噙满了泪花,心就一下子软下来:“要不,跟我们一起去划船吧。”   “不要,”小雨蹙了蹙眉,“你快去吧,北仔在下面等急了。”   “好吧,那我走了。”阿圆就抿了抿嘴,一边开门,一边恨恨地说,“韩嘉是怎么回事?让我看见他,非骂他不可。”   “不要!”小雨都快哭出来了,“你少管闲事。”   阿圆没有再争,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小雨回来,颓然坐在桌前看书,可是,同一句话看了有20遍,还是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气得索性不看了,抱了一脸盆脏衣服去盥洗室。   楚楚在盥洗室里,正在往花瓶里插花,一大束的鲜花,是男朋友送的吧,她很炫耀地摆弄着,故意在那里磨磨蹭蹭,巴不得整座楼的人都看见那些花才好。这会子,她见小雨走过来,就搭讪说:“没有出去玩啊。”一边说着,一边修剪枝叶。她本来想听小雨赞美几句的,比如“这花真漂亮啊”“你男朋友好爱你呀”什么的,可是,小雨却视而不见,换了是玲珑,早就赞不绝口了,小雨却说不出口。小雨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趁天气好,洗几件衣服。”不曾想,楚楚就不乐意了,心里说,怎么这样啊?这么冷漠!她就撅了嘴,想刺小雨一下:“咦?这几天韩嘉好像没来找你玩哦!”小雨蹙了蹙眉说:“是啊。”正说着话,“楚楚!”对面寝室有人喊,“电话!”   “嗳———来了!”楚楚探出头去应着,转过脸来又对小雨说,“我男朋友的电话。真是的,盯得这么紧,烦死了。”说着,无比甜蜜地跑出去了。步子细细碎碎的,两只小手在身后一摆一摆,像足了一只撒娇的小鸭子。剩了小雨一个人,立在那里,机械地一下一下往衣襟上擦肥皂。   难道他不爱她吗?爱她,为什么不是少年维特那样呢?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小雨是15岁时读的,一连读过7遍,那些经典的片断,现在还背得出来:   “我要去看她!”早上醒来,我愉快地望着美丽的太阳喊道:“我要去看她!”一整天我再也不想干别的了。一切,一切都交织在这期望中了。   是的,亲爱的绿蒂,一切我都愿为您操办和料理;您常给我任务吧,多多益善!对您我有一事相求:请别再往您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条迅速按在嘴上,弄得牙齿吱吱直响。   我已经下了几次决心,不那么频繁地去看她。可是谁能做得到呢!我天天都受到诱惑,心里天天都许下神圣的诺言:你明天别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却又找个令人折服的理由,转瞬之间,我就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晚上说过:“您明天肯定来吧?”———这样说了,能不去吗?要不就是她让我办了件事,我觉得亲自去给她个回话才合适;要不就是天气好极了,我就到瓦尔海姆去,而到了那儿,离她就只有半小时路程了!———我挨她的吸力太近,弹指间就到那儿了。我祖母曾讲过磁石山的童话:船只如果驶得离磁石山太近,船上所有的铁质东西就会一下子全被吸去,钉子纷纷朝山上飞去,船板块块散裂解体,那些可怜人都要葬身海底。   多么希望自己是绿蒂,有个多情的维特如此爱她。一瞬间,小雨又想起林。高中的那三年,林曾经给她这样的感觉,她晓得林喜欢她,林总是从一班教室的后门出来,站在走廊上,有意无意地找寻她。她想,她是喜欢有人总是陪在身边、心里才会觉得幸福的女孩。可是,现在呢?她感觉不到韩嘉的爱,一点也感觉不到。   洗完衣服回来,小雨一个人,坐在阿圆的电脑前面,恍恍惚惚地看了大半天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四月物语》、《关于莉莉周的一切》、《花与爱丽斯》……她也不要去食堂吃饭,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吃提子饼干……看到后来,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关了电脑,一头倒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伤心欲绝———一定是我太没有吸引力了,不然,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59. 别人都是幸福的,只有……   4点多了,有人笃笃笃地敲门。“谁啊?”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会子,小雨蓦地醒过来,懒懒地问了一句。   “我!”是茗华爽朗的声音,“还有我的男朋友,他可以进来吗?”   小雨吓了一跳,从来,男生是不许进女生宿舍的,可是元旦这三天,如果在值班室登记了名字并且押上身份证的话,童大妈还是放行的。   “嗯!等一下!”小雨就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镜子前面去,见眼泪还在眼睛上糊着,就在毛巾上用力擦了擦,这才开门。   门一开,一张CD直举到小雨眼前,“当当当当———”(就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开头,命运在敲门的那个腔调)茗华一步跳进来喊,“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啊!太谢谢啦!”小雨说着,接过来一看,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库贝利克指挥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的版本。   “知道你喜欢啦。”茗华就说,“所以,在上海看见了就买来给你,杭州大概买不到的吧。”   小雨很感动,心想,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好。正说着话,阿圆和北仔,小婵和小莫也纷纷回来了。一屋子的人,气氛一下子就不同了。   “我的男朋友!”茗华说着,就把那个敦实微胖的男生推到大家面前。   “我叫潘皓。”男生咧了嘴憨憨地笑。大家就说,他的大名,如雷贯耳,因为每天,茗华都要把潘皓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念叨上几百次。   后来,一群人笑笑哈哈地去   留学生餐厅,点了一桌子菜,潘皓请客。等上菜的时间里,大家就传看茗华和潘皓在上海拍的厚厚一叠照片,笑得要死。这张怎么这样的啊?茗华拿了一支手枪比着潘皓的头,潘皓舌头伸得老长……   吃饭的时候,小婵坐在那里一会说我要这个,一会说我要那个。小莫就立起身来给小婵夹这夹那,殷勤讨好得要命;北仔坐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说笑话,可是注意力全在阿圆身上,老是侧过脸去看阿圆的反应,还老拿阿圆开玩笑,阿圆给他逗得不时地举起拳头狠狠地捶他,捶得他大叫说:舒服!舒服!   别人都是幸福的,只有小雨一个人坐在那里,孤孤单单,羡慕着别人的幸福。   出来的时候,茗华说:“潘皓,帮小雨拎包吧!”潘皓果然乖乖地过来对小雨说:“我来帮你拿吧。”   本来,小雨背了书包正准备去   图书馆自习的,这会子很不好意思,就说:“谢谢,不用!一点也不重。”   茗华就在旁边说:“没关系,小雨,让他帮你拿吧,我正在训练他!”   “我来吧,我来吧!”潘皓很热情地凑上来,小雨无奈只得把书包递给他。   正说着话,却看见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生,那女生吃吃吃吃地笑个不停,很开心似的。一听那笑声,小雨不由一怔,抬了眼看时,气得差点晕倒,那个女生不是玲珑是谁?而那个男生———   那个男生竟然是韩嘉!    60. 哭泣的月亮   1月1日那一天,韩嘉凌晨5点多才睡下,一睡睡到下午4点了才蓦地醒过来。头很疼,一阵一阵地快要碎掉了。外面天色阴阴沉沉的,飘起一些小雪。金戈他们还在睡,一屋子的酒气。   韩嘉就从床上起来,收拾了一下,去公共浴室洗了个澡,然后去三食堂吃饭。他曾经在三食堂遇见过小雨好几次,晓得小雨很喜欢三食堂。虽然一食堂离14舍最近,可是,他现在却天天来三食堂。他心里很想见到小雨,坐在那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索。可是,哪里也没有小雨。想起昨夜在15舍门口,他说:我们拥抱一下吧。小雨却嘤咛一声跑掉了,他觉得很好玩,坐在那里不由笑了。   “韩嘉!”女孩的声音叫他。韩嘉抬起眼来看时,却是水玲珑。“你一个人吗?”玲珑挑了眉问。韩嘉点点头。“不介意我坐这里吧?”玲珑又问。韩嘉又点点头。玲珑就在韩嘉对面坐下了。她是那种女孩子,总是笑嘻嘻地和别人打招呼,然后主动和人说话,即使别人爱理不理,她也能厚着脸皮说下去:“我听说,你在追小雨,是吗?”   韩嘉的脸刷地就红了,眼睛看向一边,故意岔开了说:“怎么?欧阳小野没和你在一起吗?”   玲珑吃吃一笑,说:“我和他大吵了一架,现在正在冷战之中。”   “哦?”韩嘉觉得很意外。   “你不晓得,小野整天都来找我,一刻也离不开我,我被他缠得烦死了。唉———”玲珑叹了口气,“如果两个人整天腻在一起,你说还会有什么感觉?”   韩嘉将信将疑。   “所以呢,”玲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你要是追女孩子啊,千万别追得太紧,要给对方一点自由的空间。”   韩嘉就勾了头不言不语了。他原本想吃完饭就去找小雨,也不为什么,只是想看看她,一整天没有看见她了,很想她,可是。   “对了,”玲珑瞟起眼来,“别光是说我,你自己怎么样啊?你是不是很喜欢小雨啊?”   韩嘉笑了笑,却不答。   “傻笑什么啊!”玲珑白了韩嘉一眼,“你和我,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韩嘉被她逼得紧了,就反问:“你说呢?”   “我说?”玲珑就吃吃地笑起来,“我说啊,你已经神魂颠倒了!”   “什么神魂颠倒?”韩嘉不服,“太离谱了吧?”   玲珑又吃吃吃地笑,笑够了,“唉”地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小雨真幸福啊!那么多男孩追她,左一个右一个,一个一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左一个右一个?”韩嘉就抬起眼来,蹙了眉,心里很堵。   “可不?”玲珑眼睛瞟过来,“难道你不知道吗?她身边有一堆男生围着,天天捧着玫瑰花等她笑纳。国庆节的时候,有个男生千里迢迢从北京追到杭州来找她。那个学生会主席,叫冷青枫的,也是因为小雨,前几天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还有啊,金戈……”   “别说了!”韩嘉生气了,心里隐隐地有点恨小雨,声音就不由颤抖起来,“我不爱听。”   “啊呀!对不起,”玲珑连忙掩了口,抱歉说,“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韩嘉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   “嗳———”许久,玲珑又挑起话头,“你觉得小雨也喜欢你吗?”   “嗯。”韩嘉仔细想了好一会,然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啊。”   “怎么会不知道?”玲珑的眼睛不自觉地一亮,“难道你感觉不出来?”   “我觉得她……”韩嘉迟疑了一下,“扑朔迷离,一会近,一会远;一会好像喜欢,一会又好像不喜欢,像谜一样猜不透。”   “这样啊,”玲珑顿了一顿,垂下眼睫,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件事,我不晓得该不该和你说。”   “什么事?”韩嘉不由警觉起来,“这么神秘?”   “说了你又不爱听。”玲珑嫣然一笑,甩了甩长发,“算了,我还是不说了吧。”   “到底什么事?”韩嘉有一种预感,那一定是一件他不想知道的事,他分明害怕听,可是又很想听,“你说说看。”   “一定要我说?”   “你说。”他的心悬起来。   “那我说了啊。”玲珑挑了眉,“你可别承受不住打击啊。”   韩嘉点点头。   “其实,小雨一直暗恋一个男生,那男生是她高中时隔壁班的同学,名叫林沛阳。”   “真的?”韩嘉的心被猛地刺得很疼,“你怎么会知道?”   “我也是偶然知道的。”玲珑悠远淡漠地道,“我常常看见小雨去学生活动中心上网,她不知道我也在,我看见她每天都上同学录搜索同一个男生的名字。如果你看见她那时的神情,你就会明白。”她顿一顿,“而且我还发现,她有一个笔记本从头到尾,每一页右下角都写着那个名字。”   韩嘉什么也没说,目光黯淡下来,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知过了多久,嘴角歪了一歪,勾了一抹嘲讽的笑:“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私家侦探的素质。”   “我只是一时好奇罢了。”玲珑无谓地笑笑,“本来不想和你说嘛。”   她不喜欢我,韩嘉点点头,黯然神伤,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不喜欢我,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不喜欢我!他把碗一推,什么也吃不下了,梦游一样地立起身来就走。   “嗳———韩嘉!等等!”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听见玲珑在后面喊,“你的碗!”   “哦,谢谢!”他很茫然地接过碗,她已经帮他冲洗干净了。两个人就默默地并肩走。   走到15舍楼前那棵白玉兰树下了,玲珑忽然转回头去对韩嘉说:“想知道你在她心目中有多重要吗?”   韩嘉抬起眼来,这会子,他的心里正煎熬得难受。   “那么,”玲珑嫣然一笑,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闪亮,“你一定要忍住,这几天都别去找她,如果她也喜欢你,她一定会去找你!”说完,玲珑长发一甩,就跑上了大台阶。   剩了韩嘉立在那里,仰起脸来,怔怔地遥望15舍三楼的那个窗子,苍白的灯光透了出来,漫溢在冷冷的冬夜里。不晓得这会子,小雨在不在里面?他就那么怔怔地立在白玉兰树下的阴影里,也不知立了多久,天地之间,有细雪,簌簌簌簌地落下来———六瓣的雪花,落在他的眼角上,慢慢地融化,化作一粒玻璃水珠,好没来由的,他以为那是他的泪。    61. 生日礼物   “韩嘉!”1月2日早晨,玲珑忽然打来电话,“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怎么那么客气呀。”韩嘉说。   “明天是欧阳小野生日,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是想不好买什么礼物。不知道你们男生喜欢什么,又不好去问小野。嗳!你陪我一起去,帮我参谋参谋,好不好?”   “怎么?”韩嘉笑她,“你们不是在冷战么?”   “讨厌!”玲珑在电话里吃吃地笑了,“人家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和好如初嘛,行不行啊?”   “哦。”   “什么叫‘哦’?你到底陪不陪我嘛?”   “责任这么重大,我怕我……”   “什么难事呀?我看中了什么,你只要在旁边说说你的感觉就行了嘛。”   “哦。”   “求你了,行不?我都求你了。”玲珑在电话那头可怜兮兮地央求,“你和我和小野,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无奈,韩嘉只好下楼来。两个人坐公交车到了银泰百货大楼。元旦期间,商场正举办各种促销活动,草莓红色巨大的海报写着:“满300送120,满600送240”,很蛊惑人的样子。   走进去一看,到处是人,韩嘉就觉得头疼了,他挺讨厌逛商场。玲珑就不同了,拖着韩嘉一层、一层,一个展台、一个展台仔仔细细地逛过去:箱包、鞋子、时装、首饰、文具、钟表……一样一样地拿在手里看。   “嗳———”韩嘉很不耐烦,“你不是给小野买礼物吗?怎么自己在这里一件又一件,试遍所有的衣服啊。”   “女孩的心,你们男孩哪里懂啊。”玲珑就说,“人家想穿一件漂亮点的新衣给小野庆生嘛!哎———你看,我穿这件好不好看?”这会子,玲珑换了一件线条简洁的粉红色短大衣,在试衣镜前转过来转过去地看,衣服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她楚腰纤细,肌肤白皙了。   “太漂亮了!真的!很合身。”售货小姐在旁边拍着手不住口地夸赞。夸得玲珑心里美美的,旁边有好几个年轻女孩子很眼馋地看着,纷纷问售货小姐这种款式还有没有。可是,等她们穿上了,却远没有玲珑好看。玲珑看见了,心里就越发得意了,笑盈盈地去问韩嘉:“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你说好,我就买下来。”   “嗨!不会错的。”售货小姐在旁边赶快说,“这种款式我们昨天才到货,一天就卖掉好几件。”   “这样啊,那我要仔细考虑一下了。”玲珑冷冷道,“太多人喜欢的,我就不喜欢了。”售货小姐被噎得立在那里干眨眼,深悔自己多嘴。玲珑就不去理她,只一味地看着韩嘉,等着他的评价。韩嘉扫了一眼,说:“嗯,蛮好。”   “喏,”售货小姐大为高兴,“你男朋友都说好了!”   韩嘉听到“男朋友”三个字,觉得很刺耳,玲珑却很高兴。就叫售货小姐开票据。付了款转回来,又让小姐去仓库里拿一件新的出来,里里外外都检查遍了,又叫用熨斗烫一烫。   “烫好了。”售货小姐说着,正要把衣服折起来放进包装袋里。“不用了,我这就穿起来!”玲珑把新衣抢在手里,“你帮我把换下来的衣服也烫一烫。”   等啊等,韩嘉只好苦着脸立在那里等,眼睛看着旁边的   橱柜里海盗船的纯银饰品衬在深蓝色的天鹅绒里,亮得深沉。   “嗳,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玲珑笑靥如花、婷婷袅袅地向韩嘉走来。这会子,她真是漂亮极了,走过她身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看她,她分明感觉到了,就吃吃地笑得更响了,“韩嘉!好不容易才出一次校门,你也给小雨买点什么吧,我来做参谋。”   “理她呢!”韩嘉淡漠道,他心里正气小雨。   “嘴硬!”玲珑就笑起来,眯细了眼,“你心里不正在想她吗?”   韩嘉被玲珑说中了心事,不由脸红了。本来,他看见一条纯银脚链,很细很细的链子,零星坠了几片银羽毛,很不俗,想着小雨戴在脚腕上……可是,被玲珑这么一说,又不好意思了,只得作罢。   “嗯!小野个子和你差不多高。你能穿,他也一定能穿。”接下来,就轮到韩嘉做模特了。玲珑拖着他,一件一件地让他试衣服。一会是运动衫,一会是牛仔服,一会是风衣。韩嘉的身材修长,穿什么都很好看,玲珑在一边看着,心里万分羡慕。临了,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不要买衣服了,欧阳小野长得那么难看,穿什么都难看啦。   于是只好又走,就这么不停地走啊走,两个人从一楼逛到八楼,又从八楼逛到一楼,逛得累死了。最后,觉得还是回头再去看看刚才看见的那一款情侣表好了———银白色表面嵌古罗马数字的设计,特别优雅。   售货小姐看见他们转回来,殷勤得不得了。给玲珑戴上女式的,又给韩嘉戴上男式的,然后说:“选情侣表最有意义了———时刻双双对,创造属于两人世界的亲身表情哦!”两个人相互看看,也觉得很完美。玲珑就说,不逛了,就买这个了。   不知不觉,已经下午3点多了,在商场里逛了整整5个小时,又累又饿。可巧,买衣服和情侣表,赠送了一大叠礼券。两个人就到7楼的银泰食坊吃风味小吃。然后,把剩下的所有礼券都换了银币打游戏。   起先是韩嘉打,玲珑在旁边看;然后是玲珑打,韩嘉在旁边看。再后来,两人合作,把每种TV GAME游戏机都打了个遍,嘭嘭地把按钮狂敲一气,又叫又笑,然后看着游戏机的狭缝里“哒哒哒哒……”地吐出很长一串红色小票。真是开心死了,特别有成就感。   就这么嘻嘻哈哈疯玩了一下午,最后,抓了一大把红色小票到领奖处去,换回一只毛绒绒的大玩具熊。玲珑很高兴地一路抱着,抱回寝室去了。    62. 玲珑和小野   “谢谢你陪了我一天哦!”走到15舍楼下,玲珑回过身来,嫣然一笑,“嗯,你说,如果小雨这时候正好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她会不会生气呢?”   “理她呢。”韩嘉抿了抿嘴。   “理她呢?”玲珑吃吃吃地笑起来,笑得不怀好意,“只怕是一见了她,你就……啊!不说了不说了!哈哈,看把你气得。”停一停,又说,“嗳,你觉得,小雨今晚会来找你吗?”   “我无所谓。”韩嘉没好气地转过身,狠心走掉了。   这会子,玲珑心情很好,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闲来无事,就开始仔细回想今天一天经历的每一个细节。想着韩嘉立在那里,一件又一件地试穿衣服。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换一件就换一种味道———他穿黑色时,好冷峻;穿白色时,好清新;穿蓝色时,好俊逸;穿红色时,好阳光……每一种都很好看。还有他那些酷酷的表情,宁静幽邃的眼神,嘲讽地笑着勾起的嘴角,怎么那么打动她的心呢?想着,她不由微微笑了,把脸深埋进玩具熊长长的绒毛里,她真的很喜欢韩嘉。她喜欢和韩嘉在一起———买东西啊,吃饭啊,玩游戏啊,做什么都好,只要有他在身边,做什么都好,都有趣。唉———只可惜,韩嘉心里只有小雨。一想到小雨,玲珑就生气,最看不惯小雨自命清高的样子了,动不动给人脸色看,才女?哼!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要围着她一个人转呢。   “笃笃笃……”正想得出神,却听见有人敲门。玲珑就起身去开门。门一开,竟是欧阳小野赫然立在那里,吓了玲珑一跳:“你怎么会上来的。”她很不高兴地蹙了眉。   “呵呵,”小野笑笑,“不好意思,值班室的呼机坏了,我求了半天,下面的大妈才准我上来。”   欧阳小野,玲珑一看见他,头都疼了。他怎么能和韩嘉比呢?长得难看不说,而且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的。痴心倒是很痴心,他总在她耳边说,在感情方面,你不觉得我像个小孩子吗?可是,这样的话听多了,她只会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蔑视。是的,蔑视。前天,她和他一起在阅览室看书,书包放在架子上,等看完书出来,却发现她的书包被人整个拎走了,里面有书、笔记本、饭卡、身份证、学生证,还有通讯录,丢了的话,她会和很多人失去联系。她气死了,可是小野在旁边,一点也不会给她安慰,只知道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真没用!虽然她真的很想喜欢他,可是,他真的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想着,玲珑白了小野一眼,拧了身就走。后面,小野讪讪地跟进来:“还在生我气啊?”玲珑只是不理,小野就管自坐下来:“这件衣服新买的吧?好漂亮哦!”   “什么?你说什么?”玲珑半侧过脸来问。   “呵呵,”小野见玲珑终于肯和他说话了,心里一高兴,赶快奉承,“我是说,这件衣服好漂亮哦!”   “是吗?”玲珑瞪了小野一眼,小野不由心头一凛,不晓得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   “哼!”玲珑续道,“为什么是说这件衣服很漂亮?而不是说我很漂亮?说这件衣服很漂亮,就是说衣服把我的光彩夺去了,甚至掩盖了;而说我很漂亮,就是说衣服好像从我身上长出来似的,和我一起呼吸,与我融为一体,并且为我增色,使我美上加美。哼!还是学设计的呢,一点感觉都没有!”   “哦,这样啊。”小野搔了搔头。   玲珑看也不要看他了:“你到底听没听明白啊?”   “明白了,明白了!”小野赶快申辩,“其实,我的意思本来就是想说,你今天穿上这件新衣服,特别漂亮,比以往哪一天都漂亮!”   “哼!”玲珑稍微开心了一点,不由笑了一笑。小野见玲珑脸色缓和下来,连忙诚惶诚恐地问:“你吃过饭了吗?一起去外面吃吧。”   玲珑不答,忽然瞟起眼来说:“你再看一看,我今天有什么变化?”   小野就把脸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眼睫毛都快触到玲珑的脸颊上了,嗫嚅着不敢说,很怕说错的样子。玲珑又生气了:“你怎么回事?这都看不出来?我今天把头发披散下来了嘛。”   “哦。”小野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是啊,我说嘛,今天感觉是不一样。”   “废话!”玲珑撇了撇嘴,“那你说,我披散着头发好不好看?”   “好———看!”小野夸张地大喊,“当然好看!那还有不好看的!”“那我以前扎一个马尾辫的时候,好不好看?”   “好———看!当然也好看!”   “那你觉得我是扎一个马尾辫好看呢?还是头发披散下来好看?”玲珑又问。   “以前呢,是扎一个马尾辫好看,”小野就很圆滑地说,“今天呢,是头发披散下来好看。”   “看不出来,你还真狡猾呢。”玲珑被小野逗笑了,就顺手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喝吧。”   可是,喝水就喝水呗,小野还要来上这么一句:“喝!当然喝!就是毒药我也喝!”玲珑听了,差点笑死。   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第五部分    63. 借你的肩膀哭   “嘟———嘟———嘟———”1月3日早晨6点,男生211寝室的呼机骤然响起,一声一声催命似的,一屋子的人都醒了。可是,谁也不想从温暖的被子里爬出来,金戈在床上翻了个身,咒骂了一句什么,用被子裹紧头,又继续睡了。韩嘉也想继续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那“嘟———嘟———嘟———”的声音,仿佛铁钉钉入人的神经里,刺激得人快要崩溃了。没办法,韩嘉只好起来,因为他晓得,这屋里除了他,其他三个谁也指望不上。   “喂?”韩嘉拿起听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也许是小雨呢,心里存了一丝侥幸。   “韩嘉!”却又是玲珑的声音。   “又怎么了?”对她,他已经不胜其烦,不知为什么,他开始有点怕她了。   “韩嘉!”听筒里传来玲珑呜呜的哭声,“你能不能下来?我就在你楼下,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韩嘉冷冷地问。   “你厌烦我了?”玲珑小声问。   “没有。”韩嘉说。   “你厌烦我了,我感觉到了。”玲珑说。   “没有。”韩嘉只好勉强忍耐。   “我知道我很烦……”玲珑呜呜咽咽的,“可是,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找谁。”   “那你说嘛,出了什么事?”韩嘉耐着性子问。   “别问了,”玲珑说,“求你,现在就下来好不好?”   韩嘉只好下楼来。“韩嘉!”玲珑迎上去,“我们被人抢劫了。我……我和小野分手了……”一边呜呜呜呜地哭,一边说得语无伦次。   一个早起上厕所的男生正好经过,转回头来很惊讶地看着这两个人。韩嘉不由蹙了蹙眉:“你不要在这里哭啊,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说着,拉了玲珑的手肘,“边走边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啊?”   从14舍出来,两个人就沿着石板小路,在晨雾氤氲中慢慢?span class=yqlink>   仙剑皇程梅较蜃摺A徵缫宦肺匚氐乜薷霾煌#薜昧礁鲅壑槎伎斓舫隼戳耍闻阍谒肀撸刈摺?/p>   “对不起,”玲珑忽然驻了足,抽抽噎噎地,“借一下你的肩膀。”说着,就伏在韩嘉的肩上,像一只小鸽子似的,肩一抽一抽地耸动,泪水滂滂沱沱,止也止不住地流淌,把韩嘉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昨晚,小野和玲珑一起在西湖边吃完饭,已经很晚了。玲珑说,她想在1月3日的0时0分0秒给小野庆生。两个人就手拉着手,拎了一个生日   蛋糕去了植物园。在植物园的石头椅子上坐下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说的话,才一出口就被巨大的安静吞噬了,那时的感觉很神秘,会觉得那种安静在蔑视人,真有点地老天荒的味道了,就是喜欢这种味道……   还差10分12点的时候,玲珑打开蛋糕盒盖。里面那只蛋糕叫“蓝玫瑰之歌”———如雪的厚厚的奶油上,密密地开满一大片蓝玫瑰,很美。玲珑就抓了一大把细细长长的彩色蜡烛,一支一支地插到蛋糕上……小野呢,拿着相机在旁边拍照。   小野19岁了,玲珑就插了19支蜡烛。冬天的深夜,暗沉沉的,19支蜡烛一齐辉映着两个人的脸,火焰跳跃闪烁,摇摆伸缩,有点魔幻,有点鬼气。两人就拍了手唱歌,唱“Happy Birthday”……唱完了,小野闭了眼许愿,玲珑就在旁边捣乱,偷偷拿起相机拍他,闪光灯闪得小野眼皮直跳……那一瞬间,应该是很快乐的吧。   小野再次睁开眼来,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本来,玲珑还担心他一口气吹不灭,这会子却发现,竟然有好几支蜡烛倒在了奶油中,怎么会这么有力气的?能把蜡烛都吹翻呢。“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小野拿起刀切蛋糕的时候,玲珑就在旁边问。小野嘻嘻哈哈地说:“当然是咱们俩喽!”说时,一刀下去,再提起来时,竟有两朵蓝玫瑰黏在了刀身上,花瓣完美无缺,两个人相视一笑,一人吃了一朵,味道很美。   “可是,谁曾想呢?我正准备把生日礼物送给他,黑暗中突然跳出四个歹徒,他们抢了我的手提包,还拉住我的衣服,我当时真是吓坏了。可是,小野呢?小野根本不管我,他自己一个人飞快地跑掉了,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幸好,植物园里有巡警经过,警笛一响,把那四个歹徒吓跑了……”玲珑哭够了,这会子,慢慢地开始说,“等那四个歹徒跑掉了,小野才转回来。我当时气疯了,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算了,”韩嘉拍了拍玲珑的头,安慰她,“你人没事就好了。”   “谁说我没事?我的衣服扣子都被扯掉了两个,还有,我的手!你看我的手———”她伸出手,手背上被抓了三条又深又长的血痕,“我当时真的吓疯了。幸好他们只是为钱,如果……他们……”说到这里,玲珑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又咬牙切齿,“小野竟是这种人!平时对我百依百顺,口口声声说爱我爱得发疯,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就是这样离我而去!根本没有保护我,我总算知道他的为人了,哼!一个人的本性真的是,只有在出事的时候才看得出来。”   “那后来,小野说什么没有?”   “他说,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快点跑,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也不能怪他,他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没有反应过来!”玲珑冷笑一声,“这么样的人,这么没用!我当然和他分手了!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你再想想清楚吧,”韩嘉蹙了眉说,“这样就分手了,你不觉得可惜么?”   “可惜?!”玲珑仰起脸,“那么,韩嘉!我问你,如果是你呢?你遇到这种事,你会不会丢下自己的女朋友一个人跑?”   “不会,”韩嘉摇了摇头,眼神镇定,“我想我不会。”   “那么好了!”玲珑点点头。   “可是,经过这一次,”韩嘉说,“我想,小野以后不会再丢下你了。”   “他已经没有机会了!”玲珑非常冷酷地眯细了眼,一时,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又哭了,小脚在地上狠狠地跺着,“我恨死小野了!我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64. 80岁时,我们结婚吧   小雨看见韩嘉骑了车带着玲珑的时候,两个人在外面逛了一天才回来。因为玲珑说,失恋第一天,她心情恶劣,求韩嘉陪陪她,别丢下她一个人不管。起先,他们一起去了植物园,在出事现场,竟然捡到一张“暂住证”。玲珑觉得就是半夜里抢劫她的人之一,于是立刻拿了去交给警察。警察看了说很有用,说破案的希望很大,让他们回去等消息。玲珑这才稍微高兴了一点。后来,两个人就沿着西湖边走,到西湖美术馆看了黄宾虹精品展,顺路又到浙江博物馆看了良渚文化玉器展。觉得饿了的时候,就到青藤茶馆去喝茶。茶馆里有很多好吃的小点心,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玲珑就把欧阳小野的种种坏话说了无数,越说越恨……说话间,手机铃声不断响起,她一看是欧阳小野就掐掉了。到后来,索性关机,仍旧絮絮叨叨个不休。韩嘉只好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听,起先什么也不说,到后来,就只说一句话:你应该回到欧阳小野身边去。   此时,小雨怔怔地立在那里,目光空空地望向远处,阿圆在她身边,顺了她的目光看去,就看见韩嘉骑了车带着玲珑,玲珑一路吃吃地笑个不停,很开心似的。阿圆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小雨忽然转过身来,莞尔一笑,说:“我去   图书馆上自习去,潘皓谢谢你请客!”又向大家点点头,“我失陪了,你们慢慢聊,再见。”说完,勾了头就走,走了几步,忽然跑起来,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在人前哭!可是,一滴眼泪,忽然地滴落下来,打在手背上,冰凉冰凉的。   “咦?她这是跑去哪里呀?”小婵很迷惑地问,“图书馆不是在那边吗?”   “她的书包!”潘皓也叫起来,“她的书包还在我这里呢!”   可是小雨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绝望地跑啊跑,不知要跑到哪里去?   下午变天了,风呼啸而来,天空中有细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雪越下越大,飞舞旋转……   小雨从后校门跑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而行,茫然地顺着植物园的小路,跑啊跑,天色渐渐暗下来,跑累了又走,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荒凉,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雪花落在她的衣襟上,慢慢地融化了,衣襟全湿了。走在雪地里,裤脚也湿了,鞋子也湿了,慢慢地,袜子也湿了,冰冷冰冷地裹在脚上,冻得人刺骨生疼。   小雨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真心爱她呢?韩嘉吗?她只有苦笑,那么林呢?林爱她吗?她也不知道。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是真爱她的,真的爱她。一瞬间,小雨又开始想家了,这里有什么值得她留恋呢?没有,什么也没有,她只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小雨!”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也不想理会,只是一个人勾了头,默默地走。   “桑小雨———”那个人又喊,她听出是韩嘉的声音,原来是他,小雨恨恨地想,一定是阿圆和他说了什么,他才会来找我。想着,小雨勾了头,走得更快了。   是的,是阿圆。   “韩嘉!”阿圆大喊一声。“嘎吱———”车子停下来,韩嘉转过身,就看见阿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小雨被你气死了,我也快被你气死了。如果你不想后悔一辈子,就快点去把她找回来吧!”说完,阿圆瞪了坐在车后座上的玲珑一眼。玲珑被阿圆瞪得不由垂下眼来。这世界上的人可真好玩,一物降一物的。   “小雨———桑小雨———”小雨听见韩嘉的喊声,就在她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她知道他正在向她走来,她不想见他,一点也不想见他,她忽然跑了起来,拐向另一条小路,泪水热热地流淌在脸上,她拼命地跑啊跑,她听见他的喊声渐渐地沿着原先那条路远去了。   她跑啊跑,忽然觉得虚脱,两条腿好像枯竭了似的,异物一样重得不听使唤了———直拖累得她牵牵绊绊,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嗓子眼里腥腥的,快要断气了的感觉,可是她不愿停下来,她还在拼命地跑啊跑,机械地跑,不停地跑。   忽然脚下一滑,她扑地跌倒在雪地里,努力想要站起来,可是却浑身酸软……她就那么无助地跪在雪里,委曲的泪水滂沱而下。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整整三天都不来找她?怎么可以让那辆在平安夜带过她的自行车又带了那个女人?她恨死他了。   “小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哭肿的眼皮,看见韩嘉俯下身来,他的脸和她的脸离得那么近,“你怎么了?”他问她,他把她从雪地里拉起来。可是,她不要他拉,她倔强地推开他,自己站起来。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满是雪水和泥浆。她又开始漫无目的地走,他默默地陪着她走。她站住了,蹙了眉说:“你别跟着我。”可是,他并不走开。她一走,他又跟着她走。   “你为什么哭?”他问她。他不问还好,她刚才已经止住了,他一问,她又伤起心来,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忍住!忍住!忍住!可是,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他怎么还不明白?   “不哭。不哭了,好不好?”他用他的手去揩她的眼泪,她把头一扭,躲开了……他又说:“你看看你,全都湿了,要生病了。”说时,他解开外衣,把她整个裹住了,他的个子那么高,而她又那么娇小。   “你走吧,”她冷冷地说,“我只想一个人。”   可是,他不走。他拉起她的手。   “你走吧,”她摔开他的手,“我永远不要再看见……”可是,“你”字还没有说出口,他的火热的唇,忽然落在了她冰冷的唇上———那么迅速地轻轻啄了她一下!天!他吻了她!他竟然吻了她!   “你!”她很生气,用手按住嘴,“你怎么这样?”   “对不起,”他说,“我情不自禁。”说完,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胸前:“你听,你听———我的心跳得多厉害啊!”   隔了衣服,她仔细地听,她听见他的心跳,那心跳声扑通扑通地,很响。这就是你的心脏,它为什么那么脆弱?脆弱得让她好心疼,好想哭。   “你看,我的眼睛。”他又说,他那么深情地注视她,她和他,就这么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他的温暖传过来,她的寒冷流过去,“我的眼里,只有你。”   然后,他牵起她的手,在那个下雪的黄昏,他们在梦一样的红墙下行走。   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座红砖老房子。孤零零的红砖老房子已经很破了,四壁已坍塌残颓,屋顶已不知去向,门窗也已莫知所终。可是,门洞和窗洞还在,空空的,络满枯萎的藤蔓。   雪,漫天漫地地飘,红砖老房子,就那么沉静、那么荒凉地立在雪里。那墙很红,很纯粹的红,是被冻红的吗?在那样茫茫的白雪映衬中,红得就要燃烧起来了。   “来———”他说,他牵她穿过那个破破烂烂的门洞,走进那座没有屋顶的废墟中,地上还散落着红砖和碎瓦,一半埋在雪里,那么荒凉而且忧伤。   “来———”他说,他牵她走上了那半壁坍塌了的红墙,那红墙蜿蜒而且漫长。他牵她向上,再向上……一步一步,慢慢地,越走越高,最后站在高高的没有路的地方。   有深灰色的鸽子,穿越重重的窗洞,来来去去,在他们的头顶飞啊飞。   他在下面仰起脸,看着她摇摇摆摆站不稳———“你现在比我还高了!”他说,他在下面,伸出两条坚实的手臂,把她从高高的红墙顶上抱下来。   雪,在飘,大片大片的雪,不停地飘。他牵着她的手,而她只攥住他的食指。   那个下雪的黄昏,她说:以后不许丢下我,害我孤单一个人。   好的,他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拿去。   我们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好的,除非我死了。   等到很老很老的时候,等到80岁的时候,我们结婚吧。   四野安静得像要死去,唯有雪花簌簌地落下来的声音。请君细听,是谁在唱?“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65. 回家   小雨和爸爸还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妈妈就“哗———”一下打开门,探出头来。妈妈的第六感永远那么敏锐,她总知道是小雨。有时候,小雨打电话回家还没来得及开口,妈妈一拿起电话就说:“小雨。”可是,家里的电话并没有来电显示。   “妈妈!”小雨仰起脸来叫,“我回来了!”   “我的宝贝回来了。”妈妈热泪盈眶地立在那里笑,小雨不在家的时候,这个家多么冷清多么寂寞啊。   “妈妈!”小雨飞奔上去,从来不曾离开妈妈这么久,“妈妈!让我好好看看你!”几个月不见,妈妈眼角的皱纹又见深了,头发也见白了,妈妈真的像个老太太了。“哦,妈妈……”小雨心里难过极了,这一回来就再也不想走了。   家,终于回到了家。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两个小时以前还在杭州,这会子已经回到了家。干净的、刚刚拖过的木地板,正散发出凉凉的洗涤剂的味道。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小雨兴奋得里里外外跑了个遍,看见桌子、椅子、书架和书架里的书、博古架和博古架里的黑陶瓶……全都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么亲切。除了厨房的地板换了新的磁砖,除了阳台上那两盆懒懒地晒着太阳的水仙花,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这么熟悉的家啊,一瞬间,小雨几乎以为,她从来不曾离开。   妈妈在厨房里忙着给小雨烧好吃的鲫鱼浓汤,她老是以为小雨在学校里吃不到好东西,营养不良,很可怜。   “来———”爸爸拉住小雨,给小雨看他自己设计的书法作品集。集子封面上有爸爸的照片,照片里的爸爸笑得很春风。小雨就很高兴地双手捧着作品集,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爸爸在旁边一一给她解说:这一幅参加了什么展览,那一幅又送给了谁。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爸爸说:这张是最高水平的了,在“天都杯”书法大赛中得了一等奖的。说着,爸爸就拿出大红的荣誉证书来给小雨看,指着评委的名单告诉小雨这可是权威的比赛。爸爸说当初他看获奖名单的时候,从鼓励奖看起,看完了鼓励奖,又看优秀奖,看完了优秀奖又看三等奖,都没看到自己的名字,还以为肯定没戏了的呢。没想到啊没想到,哈哈,竟然得了一等奖。   能从上万幅作品里脱颖而出,爸爸可真是不简单。小雨很为爸爸骄傲,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了旅行箱,拿出她从杭州带回来的莼菜、藕粉、小胡桃,西泠印社的毛笔、印泥,还有韩嘉给爸爸刻的印章……一样一样地往外拿,可把妈妈心疼坏了:“带这么多东西,多重啊,以后别带了,啊!”   小雨又拿出她的素描、速写和建筑初步作业来给爸妈看:“怎么样?我学到很多东西吧。”小雨很得意,“这些是不太好的,还有更好的呢,我有好几次作业打了90几分,可惜被老师留下了,说是给我们将来的师弟师妹当范图。唉,我最舍不得我做的那个空间立方体构成了。”一瞬间,小雨不禁想起韩嘉,他的作业,每次都是90几,那他岂非更惨?一次作业也无法拿回家,一个学期都白做了,哈哈,真是“为谁辛苦为谁甜”。   正想着,电话“铃———”的一声响了,爸爸顺手接起来:“喂,在!”然后把听筒递给了小雨。   小雨很惊讶,怎么她才回家就有人找她,“喂。”原来是韩嘉。   “你到家怎么不给我来电话呀?”他在电话那头说。   “我……”小雨不由歉然,不知不觉已经到家两个多小时了,“对不起啊,我忘了。”   这次回家,小雨是坐飞机。火车卧铺票实在太难买了,而打折的飞机票也只剩最后一张了,权衡利弊,小雨还是选择了坐飞机。   飞机是小飞机,起飞前杭州正下大雪。看到机票里夹的那张人身保险单的时候,韩嘉拉着小雨的手,脸色很难看,他是担心她,他担心得要命,好像她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小雨看他那么忧愁,心里不禁感动,她知道他很爱她,很爱很爱她。   “以后,不许你坐飞机回家……”沉默许久,他忽然说,说时,都快哭出来了,他的脸那么哀伤。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很多飞机都推迟起飞,又加上最近媒体总在报道飞机失事的消息,所以,他才会这么担心吧。小雨却无所谓,嘲笑他没坐过飞机,她可比他强了。   排队等候安检的时候,他拉住她,一把把她拉进怀里,深深地长吻她。她羞死了,周围有那么多人,他却什么也不顾,好像生离死别一样,那么不舍。   然后,他在她手心里写了他的手机号码:“别忘了,你一到家,就给我打电话。”她点点头。   可是,她回到家,一兴奋,就把他给忘了,他一定等得急死了,他会胡思乱想,以为她出事了。    66. 紫色夜光沙的沙漏   刚到家的那几天,小雨总觉得很不自由。整天被妈妈管着,还不许她争辩。   洗完手,正想拧上水龙头,“等等!”妈妈连忙制止,“我来关!手都洗干净了还去摸,那不是白洗了吗?”   想洗个脸,从旅行箱里拿出毛巾,“等等!”妈妈大叫,“你的毛巾要拿去煮一下了,消消毒。”   想喝杯水,才拿起杯子,“等等!”妈妈又说,“刚才盖子忘了盖上,落了灰,先用开水涮一下!”   拿起热水瓶正要倒水,“等等!”妈妈过来,“这壶是你爸爸的,记住!你的是旁边这个红色的。”   倒了一杯水,刚想喝,“等等!”妈妈夺过杯子,“还是先喝牛奶吧,已经给你热好了。”   拿起那盒牛奶,“等等!”妈妈又有话说,“第一口吐掉,洗一下吸管,知道吗?吸管很脏!”   无论小雨做什么事,妈妈都要喊一声:“等等!”真要命!而且,任何东西,毛巾、脸盆、杯子、碗筷、洗发水、沐浴液、梳子、牙膏、牙刷……分别放在哪里,一切都有详细规定,不能混淆。   什么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处处缚手缚脚。唉———她忽然想念起学校生活了,她也想念韩嘉。她很想念他,很想念。   她把他的那两张照片藏在枕头下面,像个痴情的小女生一样,时不时地拿出来看一看。还有,就是临上飞机前,他送给她的那只紫色夜光沙的沙漏。他说那只沙漏是一个牧师给他妈妈的,他妈妈又给了他,他从小一直带在身边,住院的那些日子,他度日如年,就是每天看着它熬过来的,它一定会保佑她一路平安,会给她带来好运……   现在,小雨也觉得度日如年,她甚至秘密地渴望寒假早点结束,好还她自由,好再见到韩嘉。她整天把那只沙漏翻过来倒过去地玩,看紫沙穿过中间细细的小孔流下来。紫沙流尽的时候,一个小时就过去了,真好。   可是这种思念,小雨可万不敢表现出来,妈妈那么爱她。她不在家的时候,妈妈那么想她,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盼她回家。如果妈妈知道她竟然一心想回学校,那妈妈岂非伤心死了?   “你妈妈又在哭了。”那天,爸爸忽然敲敲门进来说,“刚才在阳台上,还骗我说是被风迷了眼睛。”   “为什么呢?”小雨吓了一跳。   “你又快要走了啊。”   “可是,寒假还才开始没几天啊。”小雨很不解。   “唉———”爸爸叹口气,“你没有为人父母,就永远也无法理解父母的心,你妈妈真的是太爱你了,你去杭州读书,她想你想得都快疯掉了。”   小雨明知妈妈很爱她,可是,妈妈有时又真的很气人。   这次回家,她带回一盒糕点。这种糕点她和韩嘉一起吃过的,觉得特别好吃,所以特地买了带回家给爸妈尝。结果,却被妈妈狠狠地骂了,说这么贵,都是好看不好吃的。小雨就不服气说: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吃过。   第二天,小雨眼睁睁看着那些好看的巧克力皮被妈妈用水果刀剥去了,理由是糕点的皮最脏了,制作的过程中,工人从来不洗手就去抓。然后,小雨又眼睁睁看着妈妈把那些漂亮的小糕点全放到蒸笼里去蒸了———蒸!当然要蒸!不蒸能行吗?妈妈说,上面爬满了细菌,你又看不见。等到蒸了15分钟再拿出来一看,天啊!那么漂亮的糕点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啊?松松的烂烂的疲疲的软软的,上面还黏了好几个饭粒……看得小雨心疼死了,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爸爸尝了一口,说:这有什么好吃的?气得小雨无话可说。   除了没完没了的洁癖,妈妈还很唠叨。   妈妈每天都唠叨说:喝水要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不能喝得太急,不然肠胃会出问题;   麦当劳   肯德基的炸薯条千万不能吃,吃一包炸薯条等于抽80根烟;内衣一定要穿全棉的,不能穿化纤的,因为化纤的内衣穿了会得心脏病……听得小雨的耳朵都快起茧了。   那天,妈妈给小雨吃核桃,叮嘱说吃了觉得有点哈的话,一定要吐掉。小雨“哦”了一声,可是妈妈还在唠叨,好像小雨是2岁婴儿一样,小雨不由发作说:“什么话说一遍就好,说上好几十遍烦死人了。”妈妈就说:“哪有好几十遍?说这些话还不是为了你的身体好?要不是为了你好,我说这些干什么?你看见我去和大街上不认识的人说吗?”   有时,小雨正在看书,妈妈会使劲敲门:“都说了看一个小时书,就要站起来走走。你倒好,一个上午坐着一动不动!”吓得小雨心惊肉跳,赶快起身做运动,一句话也不敢分辩,就怕一分辩,妈妈又要唠叨起来没个完了。   如今,小雨是连看书的自由也没有了,她带回家一堆早就想看却没时间看的书,本来野心勃勃想在寒假里看完的。可是,妈妈早就为她准备好了该看的书。   一本是《窥探美国人》,据说是妈妈的校友写的。那位校友在美国定居多年,看尽了美国的人间冷暖,尝遍了中国人在美国的种种辛酸。书是作者赠送给母校的,在校友之间传看。妈妈把书扣了下来,就是为了等小雨回家来看,然后好教育她说:瞧!在美国有什么好,千万别动出国的念头。   “快点看!快点看!”现在,妈妈一天到晚逼着小雨看《窥探美国人》,一看见小雨在看其他的书,妈妈就气得要命,“不看就还掉!别人还等着看呐!”   看完《窥探美国人》,妈妈又逼着小雨看养生保健的书,“现在的年轻人太不注意养生保健了,基本上都处在亚健康状态,   糖尿病啊、心脏病啊都提前到40岁了。”妈妈说,“还有啊,   更年期综合症也提前了。什么是更年期综合症呢?更年期综合症就是内分泌失调。一旦内分泌失调了,就只好打激素治疗,你知道不?一打激素,人就会胖得不正常,你想不想那么胖啊?”    67. 校门口的一年一聚   “小雨,你什么时候回家的?”那天一早,兰希打来电话。兰希是小雨高中时的同桌,以前,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   “我回家好几天了,正想去找你。”小雨说,一瞬间,小雨又想起了林。那时,她和兰希,林和沈,放了学,两男两女总会不经意地一前一后地走,走很长的路到车棚去,然后分头找车。   “我们见个面吧,”兰希说,“我们有好久不见了呢!”   正说着话,妈妈过来了,看见小雨只披了一件短大衣,光着脚站在那里接电话,就催小雨快去穿衣服。小雨只是不理,妈妈就进到卧室里,抓起分机话筒说:“对不起啊!兰希,我插一句,小雨没穿衣服,会冻感冒的,她等一会再打给你,好不好?”   “妈!妈!”气得小雨对着话筒大叫,“你怎么这样啊?”   “Hi!这里!”小雨推开   肯德基的落地大玻璃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小餐桌后面,正朝她挥手。起初,小雨没认出兰希,怔了一下,才走过去。   “你染头发了。”小雨说,兰希真的变了———头发染成了酒红色,脸上还化了淡妆。   “你可是一点也没变,”兰希笑了,“还是长头发,还是那么古典。”   “可是,我内心变了很多。”小雨垂下眼睫毛,停一停,又抬起眼来,“对了,前天,我在超市门口遇见你妈妈了。”   “她现在变得好胖。”一提到她妈妈,兰希的脸上不禁飘过一抹乌云。   “是做化疗做的吗?”小雨很早就听说兰希的妈妈得了癌症,心里万分难过。   “嗯,”兰希甩甩头发,“我妈做过好几次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幸好她的身体底子比较好,现在又长出来了。”   “那你妈妈现在好了吗?”以前,小雨一直不敢问兰希,直到那天看见她妈妈依然好端端地活着。   “怎么可能好呢?”兰希苦笑笑,“现在只不过控制住了,可是,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不会的!不会的!”小雨眼圈红了,“你妈妈一定会好的!不是有很多人都好起来了吗。”一瞬间,小雨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心里害怕极了,如果……妈妈,唠唠叨叨的妈妈,她很爱的妈妈……   “但愿喽!”兰希凝起眼珠子,“对了,你爸妈身体怎么样?”   “不太好,”小雨摇了摇头,“我爸我妈都有   糖尿病……”   “唉!算了,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兰希抿了抿嘴,“对了,你吃点什么?”   “我……”小雨犹豫了一下。临出门的时候,妈妈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过了———不要在外面吃任何东西,可是,她又不想在兰希面前表现得像个乖乖女。   正犹豫着,兰希的手机响了,“喂?”兰希就转过脸去接听,“唔、唔”了几声,又转回来,“是你妈妈,”兰希脸上笑笑的,“她说你马上就要走了,这几天又拉肚子,叫我千万别给你吃任何东西。”   “天!”小雨吹了口气,“我快被我妈烦死了。到处跟人家说我拉肚子,哪有那么严重?昨天,还硬要拉我去看病。医生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没有不舒服。我妈就在旁边一个劲地帮我说,一口气说了好多病症。医生听了,就在那里笑:这个妈妈太操心了,你女儿好好的,没什么病。我妈还不信。医生说,我看病看得很准的,你放心吧。我妈这才有点信了。回到家,吃医生给开的药片,用量写着成人一日2片,我妈居然说,小孩子减半,吃一片就够了。气得我大叫,我还是小孩子呀?我都19了!”   “唉———”兰希说,“有什么办法,我们在父母眼中,永远都是小孩子。”   “我觉得我妈太过分了。”小雨说,“前天,我爸还跟我说,一想到我要走,我妈又哭了。”   “我妈也一样,我也看见我妈哭了。”   “真的呀?我还以为只有我妈才这样。”   “怎么会呢?父母年纪大了,都差不多。”   “谁让你考去北京那么远呢?”小雨歪了头笑,“你在那边还好吗?”   “嗯……”兰希沉吟了片刻,“既然不吃东西,那我们就走吧,到外面逛逛去,边逛边聊好了。”   那时正是傍晚时分,小雨和兰希走在巷子里,空气中飘来一阵一阵煮鱼丸的香味,还有家家户户用虾油炒菜的吱喇声……鱼丸和虾油是福州特有的气味了,也是最日常最生活的气味———总是那么浓郁地弥漫在空气里,有点闷,咸咸的,很世俗,闻不惯的人乍一闻,会觉得很腥,甚至很臭,可是,闻得久了,你却会觉得亲切和怀念。   “你闻,你闻。”小雨就驻了足,拉住兰希。   “怎么了?”兰希使劲嗅了嗅,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是鱼丸和虾油啊,”小雨说,“真的是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气味,在杭州的时候,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也不怎么想,可是,一回到福州,又闻见了,竟然忍不住想哭。”   “嗳———好像真是这样子,”兰希就歪了头,凝起眼珠子,“给你一说,说得我也想吃鱼丸了,好久没吃了呢。”   “说起鱼丸,我又要说我妈了,”小雨又笑又无奈地摇摇头,“每天一早我醒过来,就听见我妈和我爸在厨房里商量,今天做什么好吃的给我吃。我妈的心理是,寒假这20多天,要把所有我爱吃的东西都做给我吃了才甘心。包馄饨啊,包饺子啊,炒年糕片啊。无论多麻烦也要做,看见我吃得香,我妈就特高兴。她听收音机里说,有一家鱼丸店,在什么新塔巷里,味道特别好,说得我妈好想买来给我吃,就一天到晚逼我爸去找。我爸说,他在新塔巷附近来来回回骑了十几趟了,也没找到那家鱼丸店。可我妈就是不甘心,一看见我爸上街,就追出来问他,拐到新塔巷去远不远?能不能再去找找看?我妈这人还真固执,好像我在家里不给我吃上那种鱼丸,她心里就万分过意不去似的。”   “你早不说?”兰希就笑起来,“早说,我就带你去买啦,那是什么鱼丸啊?”   “好像……”小雨想了想说,“叫什么‘永和鱼丸’。”   “啊!我知道了,”兰希一拍手,“我知道在哪里,我带你去吧,反正新塔巷离这里很近。”   说完,兰希就带了小雨在小巷子里钻进钻出。一会子,抬头看见“永和鱼丸”的大招牌了,下面画了个红箭头,写着“向前100米”,小雨就叫:“啊呀!我要好好记住这个地方。”说着,就拿出纸笔来画地图,小巷子很窄,又七拐八弯的,而且挺脏的,可是很有人情味,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家家门口贴着大红春联。   “这几天,我爸在家里,也整天忙着裁红纸,写春联呢。”小雨眨眨眼说。   “对了,说到过年,我想起来了,”兰希忽然驻了足,“他们说,每年正月初三下午,从S中毕业出去的学生都会回来,就在校门口一年一聚,看看老同学,聊聊天,还有老师们也会来。”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呢?”小雨怔住了,立在那里,木木的,一瞬间,林又那么淡淡笑着,迎面向她走来,依旧是往日天使般纯净灿烂的笑———她真的还会再见到林吗?   “那么,初三下午,你会去吗?”兰希问。   “嗯,”小雨勾了头,“现在还不晓得呢。”   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走过一家卖各种竹器的小铺子,又走过一家卖各种花灯的小铺子,又看到“永和鱼丸”的大招牌和红箭头,写着“向前50米”。有蹬着三轮板车叫卖水果的从她们身边骑过去,也有妇人就坐在家门口小凳子上剥海蛎,还有人在她们前面不远“哗啦———”倒了一盆污水,污水在青石板路面上漫开来,上面还漂浮着细小的白泡沫。   “你妈要是看见这种鱼丸是在这么脏的地方买的,”兰希就笑了说,“她还敢给你吃吗?”   “所以,我才不告诉我妈。”小雨也笑了,“她要是知道了,还不晕过去?”    68. 她和他之间的那一面墙   原本以为,爱上韩嘉,她就会从林的影子里解脱。可是,她身不由己,真的身不由己啊。一回到福州,小雨就开始无可救药地思念林,特别是听兰希说了初三下午的聚会之后,小雨简直分分秒秒都在思念林———思念那个在风中唱歌的林,那个作文错误百出的林,那个在校运会跳高时跌伤了腿的林,那个总是从一班后门走出来、站在走廊上玩的林……也思念那样两个有着雾一样阳光的早晨,那个说“对不起”的林,和那个说“怎么又是你”,然后羞红了脸跑开去的自己。   唉!往事如烟。这么久不见,林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林知道初三下午的聚会吗?他会去吗?他还记得她吗?   “小雨,”初三那天下午两点半,兰希打来电话,“你会去S中吗?”   “嗯!”小雨说,“我正想去呢。”两个人就约好了,在S中门口碰面。   想不到会来这么多的人———有毕业一年、两年的,也有毕业10年、20年的,甚至还有毕业30年、40年的老头老太太,老老少少在一起,熙熙攘攘的,很热闹。   小雨这一届的同学来得最多,到处都看见熟悉的面孔,有些人还是老样子,有些人却已面目全非。   小雨和兰希手挽着手在人群里走,还像从前上高中时那样形影不离。   她们遇见了教她们英语的杨菁菁杨老师。杨老师已经结婚了,而且长胖了。记得杨老师刚来的时候,还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女孩,有一次,还被她们班男生给气哭了。那时,就听说杨老师有男朋友。每次有人来找她,她都会飞红着脸说:“你们先自学一下课文。”然后,匆匆地跑下楼梯,远远地立在楼下花坛的另一端和人说话。每当这时,女生们就会很默契地悄悄溜出教室,趴在栏杆上偷看,然后,叽叽喳喳地议论究竟哪个才是杨老师的BF,是前天来的那个长头发的呢?还是眼前这个短头发的?   她们也遇见了教她们音乐的杜美娜老师。杜老师已经四十好几了,可是容貌声音还像小姑娘那么娇美,只是从来不笑,很忧郁似的。以前,同学们之间就曾私下传说,说杜老师依然孤身单飞。那时,就总觉得她优雅、神秘、孤傲、不近人情。可是,有那么一天,大家正在二楼的音乐室练声,中间休息的时候,听见窗外的院子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哆咪啦!哆咪啦!”那声音在那个寂静的夏日午后听起来格外响。“Hi———Hi———”杜老师蓦地从琴凳上立起身来,走到窗前,用她的美声唱法,欢呼似的回应。从来不曾见杜老师笑过,只在那一天,她笑了,而且笑得像少女般羞涩。她笑笑地走回钢琴边,笑笑地说:“是我以前的同学叫我。我上中学的时候,年纪和你们差不多大,那时,我歌唱得好,同学们就给我起了这个外号———叫我‘哆咪啦’,因为杜美娜听起来好像‘哆咪啦’。‘哆咪啦,哆咪啦’他们现在还这么叫我……”说时,她拿起钢琴上的乐谱给大家看,那上面有她的签名,原来,她的签名也是美声的———一个五线谱的高音谱号和“哆咪啦”三个音符。   她们还遇见了教她们物理的李松锋李老师。李老师也记得她们两个,问她们现在是不是还整天形影不离的。以前,上物理课的时候,李老师一激动,常常会找不到教鞭,每当这时,他就会到门后面去拿一把毛扫帚,然后用手抓住扫帚头,拿扫帚柄去指黑板上的那些受力分析图……后来,高三那年的元旦联欢晚会上,玩击鼓传花,主持人喊停的时候,花正好传到一个男生的手上。那个男生很无辜地被大家推出来,立在教室中间。主持人就出难题考他,请他模仿一个老师的经典动作,好让大家猜他模仿的是谁。那个男生想都没想,就到门后去拿出一把毛扫帚来,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他拿扫帚干什么,却见他用手握住扫帚头,把扫帚举到了半空中———还没等他拿扫帚柄去指黑板,大家在下面早笑歪了。那还会是谁呢?不就是李老师吗?   ……   小雨和兰希手挽着手在校园里逛了一圈,遇见了很多老师和同学,却没有遇见林,小雨心里失望极了。两个人又回到校门口,好些人已经走了,但是却还有更多的人不断地来。   站了许久,小雨觉得有点累了,偏巧旁边停了一辆摩托车,她就自顾自地坐在了车座上,仰起脸来和兰希闲闲地说话……忽然有个男人走了过来,他说他毕业已经8年了,他问小雨是哪一年毕业的。小雨回答说去年,然后脸一下子窘红了,心想,这车子一定是这个人的吧。就歉然地立起身来,口里说对不起。   就在她蓦地转过身来的一瞬间,小雨瞥见了林,林就立在校门口的红铁栏杆后面,也立刻转过了身去———那么突兀地一转身,那么惊惶地收回目光,太突兀,太惊惶了,突兀惊惶得小雨不由心想,刚才,莫非他一直在注视着我吗?   终于,又见到了林,真的是林。咫尺之遥,林就立在那里,勾了头,正和一班的女生说话。依然是那样干净熟悉的脸,那样天使般透明纯净的笑,穿着白色的牛仔衣和牛仔裤,挺拔得像飞起的烛焰。   小雨就立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和兰希说话,心止不住地向上浮、向上浮,那是幸福得快要晕过去的感觉吗?她能感觉到林就在她身边,很想和她说话,她也能感觉到林的心,也在止不住地向上浮、向上浮。她和林离得这么近,近到两颗心分明相互吸引,可是,近又怎么样呢?林在一班,她在二班,她和林,本不该相识。   一直以为,分开了这么久,她经历了从中学生到大学生的蜕变,从内心到外在一定变了许多,再见到林的时候,一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刺伤他,她一定会对他微微笑。   却结果,她和林,都没有变,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一面墙,竖在她和林之间。为什么?为什么笑一笑就那么难呢?   她瞟见林正和她周围的女生说话,和这个说两句,又和那个说两句。林和她周围所有的女生都很熟似的说话,她听见林说着说着话,就笑起来,笑声很好听。林一点一点地靠近她,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以为林就要鼓起勇气和她说话了,她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可是,没有,转眼林又远离。   兰希说她要回家了,小雨却还在磨蹭。兰希终于转过身去,小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抬眼,她就看见了林,林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人群,走到她眼前———就立在她眼前,真的就立在她眼前,静静地立在那里,勾了头看她。   她从来不曾这么清晰地看见林的脸,这么熟悉的脸,依然是飞扬的眉和幽深的眼,让她很爱的眉和眼;依然是淡水色的唇,很干,干得起皮了,有很清晰的一道一道竖痕;依然是嘴角很奇异地歪了一个角度,不经意地抿出了一个小黑洞,依然是……这么久不见了,林又流露出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神情。当年,他右手里托了一只篮球,怔怔地立在楼梯上。   可是,此刻,林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灼热———大胆的灼热,灼热得就要燃烧起来了!灼热得触到什么,什么就点着了!灼热得小雨觉得自己就要在那目光中融化了。   一瞬间,小雨怯了,不敢接这样灼热的眼神。林在告诉她,他爱她吗?她勾了头,不要!她不要!她宁愿他什么也不说!宁愿就这样相互望望,一年一次。   曾经以为我不会再爱上别人,可是,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就这样,面对面地,也不知立了多久,林看着她,她看着地。   “小雨,还不走啊?”兰希在她身后喊她。   “嗳———来了!”小雨口里应着,然后,抬起眼来,蹙了眉尖,摇了摇头拒绝!拒绝了一切。   然后,她转过身去,违心地、残忍地转过身去,在冬天的苍凉的风里踉跄行走,把林留在身后了。她能感觉到林伤神地垂下眼睫毛,她能听见林忧伤的心碎裂的声音。   回头看看我吧!回头看看我吧!他在心里说,可是她没有!   追来啊!追来啊!求你追来吧!她在心里说———可是他没有!   我最终伤了他!小雨在冬天的苍凉的风中踉跄行走,不停地走,离开林,离开林越来越远。追来啊!追来啊!她在心里喊:为什么不追来?你追来,我再不会拒绝你了。可是,林没有追来。   小雨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她以为刺伤了林,爱就可以解脱。可是,致命的是,思念却从此生根,走时比来时更爱林了。   难道?鸟儿必得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得愚昧?   爱,必得忧伤?   忽然地脸上一凉,没有一点征兆的,雨忽然地就来了。   灰色的水泥路面上,有黑黑的雨点,可是很稀疏,黑黑的雨点,渐渐地越来越淡,褪了色似的,然后慢慢地就不见了———干了。又有新的黑黑的雨点啪地落下来。   “哎呀———”兰希说,“天好像要下雨了。”   “是啊,”小雨淡淡地笑笑,伸出手去承接雨点,“已经下了。”    69. 执迷不悟的似水流年   小雨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是伤了别人,痛了自己———林也好,韩嘉也好。每次都是她先伤了人家,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地痛,慢慢地后悔,最终才会在心里真正爱上他。   如果那天她对林笑一笑,也许早就解脱了,可是,她却……那天之后,林的眼神,那么伤怀那么落寞的眼神,就总在小雨心里来来去去,一个人的时候,静下来的时候,一闭上眼,就又看见林伤神地垂下眼睫。她想她是太绝情了,林也许只是想和她说说话,她却那么残忍地拒绝了林。   她是爱林的。只不过,她只想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爱林,那种爱,像植物一样在心里缓缓地生长,慢慢地酝酿,长长久久,越久越珍惜。   却原来,这么多年了,她骨子里深深爱着的,只是一个虚虚幻幻的林,那个永远和她隔了一面墙的林。她害怕林会穿透那面墙真的来到她眼前,她也害怕承受林灼热的目光。   可是,她真的不想刺伤林,真的不想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雨在半梦半醒之间,对着林的背影大声地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茫茫人海,林在哪里呢?她想道歉却没有机会。   真的好想好想再见到林———可是,见到了又怎么样呢?小雨很茫然。或许,她终于会对林微微笑,可是谁知道呢?她现在唯一只想再见到林。她又开始像从前那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渴望在哪处街角重又遇见林……可是,小雨没有遇见林,就又坐火车回杭州去了。她只好盼望明年的正月初三,她还会在S中门口再次遇见林。   她像候鸟一样在福州和杭州之间来来去去。在杭州的时候,她很爱很爱韩嘉,在福州的时候,她又无可救药地思念林。   韩嘉,韩嘉是真实的。他曾经抱过她,搂过她,背过她,吻过她,他总是牵起她的手。她呢?她的脸抚过他的脸,她的手指触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她深深地偎在他怀里,嗅过他的气息,听过他的心跳,她还拿起他的手,咬过他的手背。是的,韩嘉是真实的。   而林呢?林是虚幻的,模糊的,永远不知在哪里。可是,每次,她和真实的韩嘉怄了气,那个虚幻的林就会在她心里徘徊,林不会这样,林肯定不会这样,她想,林是那么完美,完美得令她误以为,她从来没有爱上过韩嘉;完美得令她误以为,她骨子里一直依然深爱着林。   她盼啊盼啊,盼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她听说兰希的母亲去世了,兰希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孤僻,不再和以前的同学联系,也不想听任何人的安慰。她去找过兰希好几次,却都没有找到。后来,又听说兰希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兰希搬去了哪里。她和兰希,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就这么断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小雨依然常常想起兰希,而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小雨一想起兰希就觉得心疼。在她的心目中,兰希永远是那个带着她在肮脏的小巷子里钻进钻出,帮她寻找“永和鱼丸”的女孩,那个快乐的染了酒红色头发的女孩。   在这一年里,沈翼天依然常常写信、常常打电话给小雨。他是她的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他和她说,他拿了一等奖学金,请同学吃饭喝酒了;他和她说,他在系里的体育节上独当一面,顶住了别班的凌厉攻势,并替自己班进了一球了;还和她说,他的高中同学好好地将他剖析了一番,将他的缺点洋洋洒洒写了两大张纸,使他顿觉自己很可笑了。   每次,小雨收到沈的来信照例都很高兴,她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这是林的同桌呢。她问沈,知道不知道每年正月初三下午,从S中毕业出去的学生都会回校,在校门口一年一聚,看看老同学,聊聊天,还有老师们也会去?真的吗?沈问,那你会去吗?去啊,小雨说,当然去。那我也去,沈说。   可是,到了正月初三这一天,小雨却又不想去了。   她的眼皮被什么虫子咬了,红红肿肿的,她自己在镜子里照见了,觉得很难看,她就不想去了,她怕被林看见她此刻的样子,就一直拖延,拖延到下午4点多了,沈打来电话说,你不是约我在S中门口见面吗?你怎么还没有来啊?她说,我马上就来了。然后,又若无其事地问沈,你们班来的人多吗?沈说,来了很多,这会子都走了,只剩了我和林沛阳两个人。一听见林的名字,小雨不禁黯然,她是想再见林的,她想了一年了。可是,临了,她又不想让林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她磨蹭了很久,还是去了。沈迎面走来,笑着,可是,林没在,林已经走了。林为什么走了?沈却留下来等。林为什么不为她等待呢?她想对林说,对不起。可是,她又怕林看见她现在眼睛红肿难看的样子。那么,明年吧,明年,林还会来吗?   第三年,正月初三那天一早就下起了雨,一直下,总也不停。小雨两点钟就来了,她今天看起来很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美,她希望今天能够遇见林,在她如此美丽的时候。可是,雨一直不停,她想林可能不会来了。她们这一届的同学来的不多,来的最多的是那些刚刚毕业的新鲜面孔,就像两年前的她自己。人们撑着雨伞在校门前挤挤挨挨的,到处都是新鲜无比又兴奋无比的呼唤,呼唤声溶在雨丝里,暖暖的,很人气。   小雨一个人在雨里徘徊,林真的没有来,沈来了。她就对沈抱怨说,今年我们这届的同学来得太少了。沈说,也许是因为下雨吧,不过,明年也许来的人会很多,因为明年,大家就要大学毕业了,到那时,工作应该都已经找好了吧!   小雨心里就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她想她一定要再见一次林,明年初三,她会好好等林,她会对林微微笑,然后,平平静静地和林说一会子话,再听林唱两支歌。   第四年正月初三这一天,同一届的同学来得更少了。小雨立在那里,放眼望去,满眼都是小自己许多的新鲜人,那么年轻,正在长开,轮廓还尚未清晰定型,眉眼还虚浮在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嫩,嫩得好像春天饱含汁液的芽苞,一股青春的、张扬的气息漫溢开来,老远就能嗅到似的———就像她当年一样,看着,小雨就觉得自己是老了。   没有看见林,却又遇见了沈。沈说,也许因为工作不好找吧,大家都忙,明年就好了,明年大家基本上都工作了,或者读研了,去向已明,会来很多人吧。   小雨又信了。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明年吧,明年,林也许会来。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每一年的正月初三,小雨都会来,她想再见一次林,林却再也没有出现,每一次都只遇见沈。   同一届的同学来的越来越少,难道他们一点都不怀旧么?小雨就又向沈抱怨开了,怎么他们一点也不想看看以前的老同学吗?不像她,她可是一个怀旧到了骨子里的人。她又和沈说,等我们毕业十周年了,不如也像那些老头老太太一样,号召一次全年级同学聚会吧。沈说,好啊,只怕是没有人组织。要是你来组织,到时,大家肯定都来了。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只有沈每次都来,难道沈只是为了来见她?她依然时常收到沈的信。一个痴心的人遇见另一个痴心的人,会不会有一天,人群里,就只剩了她和沈两个人?沈为了见她,而她为了见林。   真的是很残忍。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雨再也没有遇见林。慢慢地,小雨终于绝望了。   有一年正月初三,小雨立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路过S中,远远地望见校门口,满满的都是人,可是,她想,林不在那里,她没有下车。   后来,小雨竟完全忘记了正月初三的聚会,直等到了初四早晨,才蓦地想起来———怎么?又是一年了么?   再次遇见沈,完全是偶然。就在小巷口,沈说,我家就在前面楼里,不如上去坐会儿?她点了点头。她会在茫茫人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遇见沈,可是,为什么?一次也没有遇见林?林现在在哪里呢?   她坐在沈家的   客厅里,面前的茶几上有沈为她剥开的橘子,刚倒的茶水,沈很客气、很殷勤地接待她。她坐在沙发里,一页又一页地翻看沈的高中毕业纪念册,她有一种预感———她又会看见林。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她真的又看见林了———那是属于林的一页。林在照片上笑得像天使一样阳光灿烂,依旧是那么熟悉的脸啊。照片下面还有林写的字,那些字写得像野草一样难看。   这个,是你的同桌吧。她轻描淡写地问,他现在在哪里呢?   沈探过头来看了看,说,哦,你说林沛阳啊,他已经去美国很多年了。   那一瞬间,小雨忽然间觉得很枉然,这么多年来,心中的谜终于破解,她觉得自己完全虚脱了———竟然会这么固执地痴迷了这许多年。终于恍然明白了,原来,是真的,她真的再也见不到林了。   时间真的很残酷。怎么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呢?   那天,小雨又到S中去了一次。这一次,不是在正月初三,学生也还没有开学,所以校园里空空的,什么人也没有。小雨一个人,在校园里默默地走,刚才下了一点霏霏的雨,这会子雨已经停了,这气氛正适合一个人默默地缅怀往事。   她又走上了那道楼梯,漆成淡米色的方铁栏杆,剪成海鸥形状的白漆铁片,深枣红色的木扶手……可是,木扶手端头的那一只橘红色拳击手套却不见了。就是在这道楼梯上,林说“对不起”,她说“怎么又是你”……那三年,每天都在这道楼梯上上下下,无数次地遇见林,木扶手也一定还记得她和林。   她就这么慢慢地走上楼,一直走到三楼,走到她以前的教室门口,高三(2)班的牌子依然醒目地挂在那里。教室的门敞开着,她就走进去,还像从前那样子,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她从自己的座位望出去,一切都没变,只是林,再也不会从一班的后门走出来,站在走廊上玩了。她抬起眼来,看了看依然矗立在那里的那面白墙,白墙粉刷过了,很新的样子,可是,她晓得,它还是很多年以前的那面白墙。她又从教室里走出来,站在走廊上,学着林的样子,靠在栏杆上,那是林最常站的位置,是的,从敞开的二班的前门望进去,她恰好可以看见她自己的座位。   走廊里,好像还有林的影子在那里和别的男生推推搡搡,在那里玩溜溜球和水枪。她还听见了林的笑声,那笑声很好听。很多细节,她以为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会子,在这样熟悉的场景里,她又一一想了起来。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一天,林不笑了,冷冷地靠在栏杆上,目光深邃而且沉静,身上落满了老榕树的树影。   后来,她从一班的后门走进去,很平静地坐在了林的座位上。她坐在林的座位上,好好地想林,感受林,闭上眼睛,她以为她就是林。她在替林浮想,坐在二班、隔了一面墙的那个女孩,什么时候走过他的窗前?她又学着林的样子,立起身来,抱着胳膊站在窗前等她,然后,又坐下来,她总觉得林一定留下了什么与她有关,她勾了头,仔仔细细地在林的桌子里寻找,然后,她就在桌肚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发现了那两行小字,那肯定是林的字,写得像野草一样难看:“二班的桑小雨,有人很爱很爱她。”   他是在哪一天,以什么样的心情,坐在这里,写下这些字的呢?一瞬间,小雨的泪潸然而下。知道的,她一直知道的,他们曾经爱过,只是,此生,永远不会再相见。   她就这么坐在林的位置上,一个人默默地忍着忍着哭。她依稀又听见林在风中一声一声地唱着“My girl My girl”,声音懒洋洋的,节奏很奇特,一顿一放,一顿一放的,尾音又那么汪洋恣肆地任意拖长———“My girl My girl……”可是,林真的不会回来了。   终于恍然明白,这样的结局,真的是最完美的结局,也是最残酷的结局———她依然爱林,然而,这种爱会慢慢地褪色;而林,会慢慢地消逝。尽管起初,她还会不断地想念林,然后,一年一次,然后两年一次,然后五年一次,然后十年一次……直到最后,满头白发的时候,她以为完全忘记林了,几十年了,梦里却又会回到熟悉的地方,遇见熟悉的人,然后在熟悉的人中间,听见有人轻笑,蓦然回首,却发现,发现那个轻笑的人,原来是林。   回来的公交车里,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手里举着花花绿绿的   漫画贴纸。妈妈,小女孩说,我的王子。那个年轻的妈妈没有在意。小女孩就撕下一张贴纸来,贴在车窗玻璃上了。为什么贴在这里?妈妈责备说,我们以后不会再坐这辆车了!   我们以后不会再坐这辆车了,小雨听了这话,忽然间伤感得想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少站,渐渐地,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终于,车厢里变得空空的,也不知那母女两个什么时候下的车,小雨怔怔地立在那里,这才发现,就在刚才小女孩坐过的座位旁边,在那车窗玻璃上贴满了贴纸,横的、竖的、七歪八倒的。妈妈,小雨好像又听见小女孩说,我的王子。   我的王子,我的王子……小雨坐下来,就坐在小女孩曾经坐过的座位上,不由自主地想:年少的时候,真的是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的确是一去不复返了……歪了头,看着那些寂寞的贴纸,小雨的眼泪就下来了,但愿———此后,每一个将会坐在这个座位上的人,不要撕去这些贴纸吧,因为,有一个小女孩,她很执著,她还存着幻想,她以为她还会再坐上这辆车,还会再找回昔日的王子。    70. 青春做伴   大一的下学期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七月。   考试结束了,暑假还没有开始,校历上安排,7月15~25日是建筑系水彩实习的日子。   作为建筑系的学生,旅行永远必不可少。就像茗华抱着吉他激情弹唱的那支歌,也不知唱的是一支什么歌,只听见什么“不过就这么两只脚,远的近的所有的路,不过就这么两三秒,忽然我心开了窍,放弃一座城市,眼前出现一条光明的大道……”   今年的水彩实习是去云南。   那晚,16个男生上硬座车厢,5个女生上卧铺车厢。   小雨最后一个才上车,身边有韩嘉。列车员检票的时候,韩嘉说:“她的箱子很重,我帮她拿上去一下。”列车员也没有拦。   两个人走进卧铺车厢的时候,女生们已经在那里了,看见韩嘉拎着小雨的红色旅行箱过来,就“嗤嗤”地笑。水玲珑在后面喊:“喂,韩嘉!小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事事包办哦!”   原本,小雨想伸手去接韩嘉手里的旅行箱,一听见玲珑这话,就不接了,由着韩嘉去。   终于走到小雨的铺位了,韩嘉问:“箱子放哪里?”   小雨说:“放在铺位底下好了。”   韩嘉前后看了看,发现周围好多陌生人,就说:“还是放在行李架上安全。”   “放在上面我拿不下来。”小雨撅了小嘴说。   “到时我来帮你拿。”韩嘉说着,就把旅行箱举到行李架上去了,箱子横摆放不下,竖摆又怕会掉下来,调整了半天,终于稳妥了。   韩嘉拍拍手,侧过脸去看看小雨,见她分明心里高兴,却还撅着小嘴,微微撒娇的样子,似嗔似喜的,就忍不住刺了她一句:“瞧你!出去写生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雨白了韩嘉一眼,“写生结束,我就直接回福州了嘛。”   正说着,程老师过来了。韩嘉匆匆与小雨拉了下手就走,恰好与程老师打了个照面,就喊了声:“程老师。”   程老师敲着隔断催大家早点睡觉,忽然看见韩嘉走过去,不由一怔,就问阿圆:“韩嘉来这里干什么?”   阿圆不答,笑程老师迟钝,只一味地拿眼睛去瞟小雨。害得小雨把一张脸窘得绯红绯红。   有时,小雨觉得自己很可笑,以前无论搬多么重的东西都是一个人,宁愿中途停下来休息几次,也不情愿开口求人。可是,如今呢?虽然她骨子里不喜欢韩嘉在众目睽睽之下照顾她,她又不是那种娇小姐,而且她挺不屑那些动辄指使男友做这做那的女生了。可是,也不晓得为什么,她却很喜欢韩嘉能在其他女生面前———尤其是玲珑面前,表现得很爱她。一想到玲珑,小雨就生气,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脸皮厚的女人呢?用金戈的话说就是:“好大一条鼻涕虫,真够黏糊的。”就是因为这个水玲珑,小雨不知生过韩嘉多少次气了。“以后,不许你再和她说话。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她居心叵测!”小雨恨极了说。可是,每次,韩嘉总是说:“算了,她哪有你想的那么坏?大家是同学,不要闹得那么僵嘛。”   已经很晚了,车顶的日光灯熄了,只剩下走道里昏黄的灯光。小雨忽然觉得困乏,就简单洗漱了,攀上上铺,抖开床单躺下了。可是怎么睡得着呢?车厢里空气混浊,闷得人难受。唉———旅途这长长的十几个小时可怎么消磨呢?想点什么好呢?韩嘉、韩嘉、韩嘉……这个名字不经意地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像水面上一掠而过的光,又真切又不真切的,他就这么浸透了她的空气。   “你怎么又一个人一声不响就跑掉?”昨天晚上,在后校门外,韩嘉拦住她,“我找了你足足40分钟。”   “那你告诉我怎么表示生气?”小雨恼恼地问,“是拍桌子还是摔东西?”   “反正我生气不会像你这样,”韩嘉勾了头看她,“你知道吗?你这么样一声不响就跑掉令我很恐惧。”   “恐惧?那你,那你为什么当时不拉住我,不让我走?或者,你追上来,说两句软话哄哄我。你是那么无所谓,你该做什么依然做什么———是吗?‘理她呢,过会子就好了’———是吗?就算我立刻死了,你也无所谓,是吗?难道你就没看见小莫对小婵是什么样子吗?如果小婵生气走掉了,人家是怎么样立刻追上去解释的?你怎么就不会?”   小雨撅了小嘴数说了半天,韩嘉听了,一言不发,也不申辩,永远一副置身度外的模样,每次都是这样!小雨越说越气:“我说的话,你究竟听没听入耳啊?”   韩嘉不答,却冷不防冒出一句:“你现在的样子,可真难看。”   小雨怔了怔,脸色缓和下来,因为爱惜自己的形象,却偏看不见这时的样子,不禁心虚又紧张,想着立刻去哪里找一面镜子来照一照才好———瞧瞧是不是真的很难看?顿了顿,一瞥眼,却看见韩嘉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笑意,呀,又上当了,这回可怎么还能轻易饶了他?小雨的怒气又上来了,张了口正要发作。   “好啦,别说了,”韩嘉一把揽过小雨的腰,“当时那么多同学都在,拉拉扯扯的,你觉得那样有意思吗?”嘴角还勾了一丝嘲讽的笑。   小雨被他噎得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出话来:“好啊!原来还是面子最重要啊!”说完,转了身就走,也不看看路。   “嘎吱———”一声,一辆   出租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小雨身后。小雨理也不理,自顾自地在路当中走,就让车子来撞死我好了,反正你也不会心疼。   “嘀嘀嘀嘀———”路窄,气得司机在车里不住地揿喇叭。   “你干什么你?”韩嘉一把把小雨拉进了怀里,小雨想挣出来,却怎么也挣不脱,就对着韩嘉怒目而视。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耳中“嘀嘀嘀嘀———”喇叭狂响,谁也不理。司机实在气不过,探出头来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实在太恶劣了!”也不知为什么,听了那司机的骂声,小雨却再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你呀———”韩嘉摇了摇头,“小心眼!”   两个人就这么,算是和好了。   桑小雨!我早晚有一天被你活活折磨死。他总是这么说。   你!她很委屈,你怎么不说你气人?我肯定先被你气死。    71. 雨香   午后的昆明正飘着漫天的小雨。停停下下的,便是停了,空气里也尽是云遮雾绕的水汽。一行人下了火车,这才发觉冷得很,气温只有摄氏14度。看昆明街头的行人,一个个都穿着厚厚的毛衣,瞧这架势先就吓得呆掉了———不开玩笑,这可是七月中旬啊。   “怪不得人家说昆明是一雨成冬呢!”茗华悻悻地说。   真的,昆明真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大家立在那里,一时,竟觉得茫然。   然后,茫然地坐上车,茫然地在雨里穿行,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城市,茫然地听着听不懂的语言喧哗过街。然后,一路地上了西山。   山路两边,夹道满是小货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香袋、小荷包、红豆串儿……尽是女孩子难以抗拒的小东西,茗华已经开始在那里挑挑拣拣的了。   一阵烧烤的香味飘来,阿圆皱起鼻子,东嗅嗅西嗅嗅:“好香!好香!”馋相毕露,一个人就先跑到大家前面去了。   被她一嚷,大家这才发觉肚子饿了,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就也不由自主加紧了脚步。却见前面,阿圆抱了一只现摊的糯米饼,正站在热腾腾的油锅前,蘸着红红的辣酱吃呢,瞅着大家过来,“唔唔”了两声。   “哎哟———”金戈就拍拍阿圆的头,故意逗她,“瞧你那吃相!北仔要是看见了……”   不等金戈说完,阿圆飞起一脚就踢,可是,金戈是什么人啊?看准了阿圆踢来的方向,反脚一钩,就钩住了她的脚,然后,金戈就开始往前蹦,带着阿圆往前蹦。两个人的脚像扣了环似的挣也挣不开了,阿圆想不蹦都不行,就只好被金戈拖拽着一直蹦,蹦到前面去了。一边蹦着,阿圆一边恨得咬牙切齿:“神经病!你神经病!快放开,讨厌死了……”“哈哈哈哈……”金戈就一个劲地笑。   瞧着这对活宝,小雨笑死了。小雨一笑,金戈的眼睛立刻扫过来,却见小雨眼睛一瞟,瞟向别处去了,故意不看他。   “大家想不想吃这种糯米饼?”程老师问。   大家都点头。于是,程老师付了钱,一人一只糯米饼蘸辣酱,还有一杯炸黄豆,午餐就算解决了。   正边吃边走,前面上山的人忽然急跑起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正好碰上两个颤颤巍巍下山来的香港老太太,问她们:“阿婆,上面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操着半咸不淡的国语说:“哇!快点快点啦,好好看哦,晚了就看不到啦。”她们咋咋呼呼一嚷,早撩得阿圆好奇心起,忙问:“是什么?”   “说不来啦,你们自己上去看啦。”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忽然发一声喊,就疯跑起来,一阵风似的,眨眼就跑得不见踪影了,任凭程老师在后面怎么喊都不管用。   只有小雨和韩嘉两个人无动于衷,走在最后面,相伴一路逶迤,慢慢上山。韩嘉背了一只NIKON相机,时不时地停下来,斟酌着拍照片。   雨是停了,山色逼眼的青翠。湿漉漉的山岩,犹自渗着水滴。树很精神,树干饱吸了雨水,变得黑黝黝的。一时微风拂面,清凉入骨,小雨心中忽有所感,低声吟道:“山路元无雨……”那声音凉而湿润的,渗在空气里,很好听。“空翠湿人衣。”韩嘉就续道。小雨莞尔一笑。   有水滴从枝梢穿林打叶地落下来,滴在下面的水洼里,那树枝有高的,有低的,那水滴也有大的,有小的,水滴声空寂而清灵。很久,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周围静静的,没有人来打搅他们。   “以前,上古典文学课的时候,读到‘雨香’,还觉得古人奇怪呢,雨怎么会有香呢?”小雨忽然说,“可是,我现在晓得了———也许那些草木叶原就是有清香的吧,只是与花香不同,是凝着的,小心藏着、捂着的,宝贝似的不肯轻易让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嗅了去的,而只有雨,细细的、绵长的雨能化开那香。那香就再也藏不住了,悠悠地、绵绵邈邈地流动起来,溶进了雨里,成了湿的香,液体的香,于是冷雨就有了疏香。雨香,就是这么来的吧?”   小雨常常会这么很感触似的发一通议论,随口就说了,絮絮叨叨的。韩嘉听了,不由侧过脸去看她,不知不觉间驻了足———却看见雨雾凝成细小的露珠,洒落在她的睫毛和发梢上,弥漫着湿湿的柔柔的光晕,那光晕恬淡而且宁馨。   “干什么这样子看我?”小雨也驻了足,嗔怪地问。   “没什么。”韩嘉忽然一笑,“对了,你站着别动,我来给你拍一张。”说时,他举起相机,对准了小雨的脸就要拍。   “不要!”小雨伸了手乱摇,“不许拍!不许拍!”   可是,韩嘉才不管呢,“咔嚓咔嚓”连续拍了好几张。   “讨厌!”气得小雨伸手过去想抢韩嘉的相机,狡黠的韩嘉转了身就逃,两个人绕着树,追追停停的,小雨就笑开了,一路都听见她“叽叽咯咯”的笑声。   女生们正坐在石阶上,一个个眼睛张得圆圆的,若有所思地看着小雨和韩嘉带笑带嚷地跑过来,谁都看得出,她们刚才准在议论他们两个。   韩嘉就心虚地紧跑了几步,先上来了,问阿圆:“程老师他们呢?”   “还好意思问?”玲珑插进来,“程老师去找你们去了,男生去找吃饭的地方了。亏你还是班长呐,全班就等你们两个了。”   “真的?路上没碰到程老师啊,”韩嘉歉然道,“他从哪边走的?我去找找。”   “得了吧!这样找来找去,一辈子也找不完了,”阿圆就说,“你就呆在这里等着吧!”    72. 停车吃饭   程老师不久就回来了,大家一路下山。昆明是高原气候,所以天黑得很晚,一般要8点才天黑,可是现在已经8∶35了,天完全黑下来,又开始飘起雨丝。中午没吃什么,又奔波了一下午,肚子早饿了。   路边,老远看见一个用竹竿和红蓝条纹塑料布搭起来的简陋工棚,门口一个大牌子,用红漆写着“停车吃饭”四个字,字写得很笨拙,肯定是写的时候蘸的油漆太多了,每一笔的末了都有油漆流下来,所以那些字看起来就像在哭似的。棚子里,一只孤零零的白炽灯泡很固执地亮着,橘色的灯光穿透了塑料布弥漫开去,渗进了雨丝里,温暖而又任性,衬在夜的黑里,显得格外辉煌格外振奋。   “程老师———”男生们立在棚子旁边朝小雨他们使劲地挥手,金戈把双手拢在嘴上喊得最响了,就他的精力最旺盛,永远也不会累似的。   一对长相很朴实的中年夫妇从棚子里走出来,迎着程老师好熟似的点头打招呼:“你就是老师?晚饭这里吃吧!我们很实惠的……”说着,就招呼大家进去坐,那么由衷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明知这里不卫生,可是,好像是那种雨夜的怀旧情调推着他们往里走似的:泥泞满地的土路,粗陋的红泥小火炉,原始况味的大铁锅,潮呼呼、油腻腻的案板,写满了菜名和价钱的小黑板,洗刷得发白的旧木圆桌,绕着白炽灯飞旋的蛾子,还有那砸打在塑料棚顶的雨声……怎么就那么令人难以割舍了呢?   程老师一点头,大家就蜂拥而入。程老师刚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坐下来,男生就“哗啦———”一下拥到另一张桌子去了,他们私下里都觉得和老师一起吃饭,肯定饱受拘束、诸多顾忌,所以,除了欧阳小野腻在玲珑身边,其他15个男生全都疯了似的冲到那边抢座位去了。   程老师这一桌的人,悠哉游哉地坐在那里,隔岸观火看热闹,看得笑死了。小雨悄悄拿眼睛瞟了瞟韩嘉,却见他已经抢到凳子坐下来了,绝对没有要坐到她身边来的意思,心里不禁微微地失望。   那边,男生野蛮地互相拉扯着、推搡着,互不相让……几个身体瘦弱些的被挤得坐在了地上,无可奈何只好拍拍屁股,笑着骂着坐到这边桌上来了。   老板娘乐呵呵地来给大圆桌铺上一次性塑料桌布。程老师则转过身去看那些写在小黑板上的菜名,大声地念出来。每念一个菜名,大家就在下面乱嚷,有的反对有的赞成有的打死也不吃,闹哄哄讨论了半天,终于点好了:干巴菌、牛肝菌、鸡鱼、三七汽锅鸡以及茴香炒鸡蛋,全是云南的特色菜,价格却低得令人难以置信。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雨夜荒郊的情境,令小雨忽然想起了这些诗。雨水顺着塑料布边缘嘀嘀嗒嗒地滴着,滴落在裸露的地面上,砸出了一长溜深深浅浅的小坑……外面好冷清,而棚子里,一张张年轻生动的面孔,那么兴奋那么满足地说着笑着,就显得格外亲切格外温暖了,也不知为什么,就有了同甘苦、共患难的感觉。   灶台上已经“砰砰”地响起来了,不一会,飘来了热腾腾的油烟和炒菜的香味。在这凄风苦雨之夜,香得实在诱人。   “可是……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呢。”小婵哭丧着脸说,“这种地方不卫生,万一生病了,人生地不熟的,会很麻烦的———我们还是走吧。”   她说得挺对,小雨深有同感,心里想着,如果被妈妈知道了,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可是,谁也没有动,也实在疲惫得走不动了。   “嗬———你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呀?”阿圆快人快语地一通抢白,“出门在外将就一点嘛。”   女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就都看着程老师,然后就僵在那里了。   “没事!没事,吃吧!”程老师大手一摆,“要是去西藏,还得用手抓糌粑吃哩!不然就体味不到本色的生活。”然后,下颏一昂,“呐———大家先喝点黄酒消消毒,呆会,每人再吃一包板兰根预防一下。”   正说着,“来喽———”老板亲自上菜来了,厚实的脸上一圈一圈地荡着知足常乐的笑。   干巴菌、牛肝菌、鸡鱼……每一道菜都美味无比。常常如此,在这样的小棚子里,往往有着真正地道的手艺。而老板又时不时地幽上一默,让人觉得云南人都是那么开朗又快乐。   真好玩!这样全班一起吃饭,真好玩。   男生的本性益发暴露出来,结果,两张桌的风格完全不同了:这边是一边聊天一边细嚼慢咽的,那边却是埋了头、一声不响大声咀嚼的;这边是斯斯文文的,那边却是站起来抢的;这边的菜才动了几筷子,那边的菜“刷———”一下就没影了;这边的一桶米饭才舀了一小半,那边已经嚷嚷着要第三桶了。   “那边的都是彪形大汉呀!”阿圆就奚落开了,“超级恐怖能吃!”   “喂———”程老师也笑了,“别光顾着吃了,今天画了几张画啊?”   “一张也没……”   “哈哈哈哈……”   小婵起初还死也不肯吃呢,在大家连哄带骗加威胁之下,却也吃了不少。一餐美馔下来,忽然间都觉得经历了很多似的,可最要命的是,有了这一餐打底,以后更要无所顾忌了。    73. 开往大理的夜班车   这天晚上,上了9点开往大理的夜班车。这一次,大家买的都是卧铺票,22张卧铺连着,声势挺壮大的。   上了火车,却睡意全无。本来,建筑系学生就是全校闻名的夜猫子,这会子,更是兴奋得不行,大家挤在一起围住程老师,或坐或站,听程老师讲去年带学生去天台山写生的故事:说他们一大帮子人尽找老房子、破房子画,结果把居民们紧张坏了。起初还以为是这里要拆迁了,不断地给他们递烟,拼命地巴结。等听说他们只是来画画的,又奇怪了———这么破烂的房子有什么好画?一边手忙脚乱赶快跑过去,把晾在栏干上的旧衣服都收起来,很怕羞似的。他们就大叫:别收!别收!就是要画那些衣服!结果,又把居民们惶恐坏了,手足无措地在他们周围转来转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说:这些老房子真的太破旧了,后面!我们有新盖的、很漂亮的小洋房,我们带你们去吧。听得他们大笑:你们的新房子,我们才不要画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也不知怎么说到了李君。“啊!李君!”阿圆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兴奋,眉飞色舞地抢着说,“那个李君啊,简直是个鬼才。我是听我们北仔说的,他们同寝室嘛。咳咳……”无论扯什么话题,阿圆总喜欢说“我们北仔说的”,大家听了,都轰她“又来了”。半天,阿圆才又得了机会继续道,“那个李君啊,全校800多个女生的名字,他全都记得烂熟。整天像个幽灵似的,骑一辆很漂亮的山地车,出没在校园里,迎面遇见女生就很熟地喊人家的名字,从来没有喊错过,可是人家根本不认识他,莫名其妙立在那里发怔,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他呢?‘飕’一下就过去了。”   大家都摇了头觉得不可思议,阿圆就越发得意了:“那个人呐,还说他就是要给人惊鸿一瞥的感觉呢,哈哈,笑死人了,长得那个怪样子,上身比下身长,还追女孩子呢。”   “要说追女孩子,他们班还是刘逸冰强。”程老师不甘示弱道,“我听他们班女生说,有一次,刘逸冰在回寝室的路上,看见一个女孩子走过来,他觉得人家很漂亮,就径直走过去问人家14舍怎么走。那女孩很善良,就很仔细地跟他说了,他说他记不住,能不能带他去啊?没想到,那女孩居然同意了。一路上两个人有说有笑,他就是能说会道啊,哄得那女孩对他印象很好。到了14舍楼下了,女孩转了身要走,他又说,嗳,刚刚认识,你就要走啦?再陪我走一会吧,好人做到底,干脆你带我到216寝室去吧。那女孩想了想,居然又同意了,真的和他一起走到了216门口。女孩告辞正要走,他咧嘴一笑说,呵呵,都到我寝室门口了,干脆进去坐坐吧。”程老师本来就是个嘻嘻哈哈游戏人间的主儿,口才又好,模仿能力又强,难怪男生们都很喜欢他———有共鸣啊。   这会子,男生听了这一节都乐晕过去了,纷纷说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妙,下次一定要试试。金戈的嗓门最大了,小雨不由白了他一眼。金戈就是这点不好,一说起美女,就那么兴奋,哼,韩嘉就不同了,韩嘉才不会那么轻骨头。   正闹着,列车员推着铁皮小推车过来了,拖长了声音叫道:“花生、瓜子、啤酒、可乐、矿泉水……”   大家连忙拦下了他,围拢过来挑东拣西。程老师一下子买了四副扑克牌,真是大快人心。于是,“你打不打牌?你打不打牌?”大家就相互询问开了,不一会,凑起了两拨人,程老师带头,阿圆和玲珑也在里面。   金戈呢,买了一本杂志,又不好好看,却把那杂志一页一页撕下来,熟练地折叠着,折成了纸飞机。纸飞机在车厢里盘旋、缭绕,飞得到处都是。   其中一架一头栽下来———小雨正在喝水,纸杯子遮了半边脸,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珠子骨碌骨碌左顾右盼,猝不及防,纸飞机一头栽下来,吓得她不由自主地向后躲,眼睛扑闪着,小鼻子皱起来,脸上一瞬间泛起的表情,很好玩。   男生们见了就哄笑起来,拍了手叫好。   恼得小雨撅了小嘴,把那纸飞机捡起来,左右端详,忽然举起来,在纸飞机头上哈口气,然后眯细了眼,瞄准金戈的额头,狡黠地笑着,屡屡作势要飞的样子,吓得金戈小题大做地躲闪,那样子很滑稽。   “哈哈哈哈……”小雨笑死了,一边笑,一边用力一掷,纸飞机就摇摇晃晃地飞起来,左盘右旋,绕过了所有的人,正不知它会飞向哪里,它却一个筋斗急转直下———“啪!”不偏不倚,却正好啄在了程老师的眼睛上!   “哦———”男生们幸灾乐祸地起哄。吓得小雨吐了吐舌头,转了身赶快溜掉了。   独自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车身“哐啷哐啷”剧烈地晃荡着,这里站也站不稳,可是小雨却偏偏喜欢站在这里。喜欢这里狭小逼仄的空间,晕晕黄黄的灯光,以及车窗外浓重的黑夜,身影映在窗玻璃上,飘飘浮浮的,仿佛梦境一样不真实,而脚下,金属板间的缝隙时而张大,时而缩小,时而错位,分明窥见苍茫飞驰的大地。   “你怎么在这里?”是韩嘉,从盥洗室走出来,手里拎了一塑料袋冲洗干净的水果。   小雨不答,撅着小嘴。   “喂,你不要老是撅着你的小嘴,好不好?”韩嘉说着,伸出手指来刮了一下小雨嘟得高高的嘴。小雨白了他一眼,把小嘴撅得更高了。   韩嘉就无奈地看着她,直看得小雨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喏———吃个水果吧。”韩嘉说着,拿起小雨的手,在她手心里郑重其事地放了一只深紫色的果子。   “是什么啊?”小雨不禁好奇。   “是山竺,没听说过吧!刚才在站前广场买的,卖水果的说是水果皇后。”   “水果皇后?”小雨就挑了眉,“那水果皇帝是什么?”   “是榴梿啊。”   小雨不由蹙了眉,“榴梿?臭死了!看来这皇后也不怎么样。”   “谁说的,你尝尝嘛。”   小雨就剥了壳,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不曾想,味道竟鲜美无比。“啊!真好吃!你也尝一口。”说时,小雨就把咬了一半的山竺直递到韩嘉嘴边,韩嘉刚咬了一口。   “啧啧啧啧!”金戈忽然走过来,他本想来这里抽支烟的,这会子摇了头,内容复杂地笑。   “闭你的嘴罢!”韩嘉恼他笑得那么嘲讽,拿起一只山竺塞在他嘴里,“有你吃的!”    74. 流浪的日子   一早,到了大理。又是一个阴天,似雨未雨的。   玲珑他们却呵欠连连,睡眼惺忪的,昨晚打牌打了个通宵未眠,这会子却又来怪程老师了:“程老师,你怎么带头打牌啊?领着我们疯玩。”看见韩嘉,又蛮不讲理说:“还有你啊,还是班长呢,怎么也不管一管?”   “管?怎么管?昨天是谁赶我走的?这就叫‘求仁得仁又何怨’。”韩嘉脸上带笑不笑地说。   昨晚,韩嘉确实过来干涉过,可是没人理睬,玲珑自己出牌出错了,还赖是韩嘉害的,挥着手不耐烦地赶他走。这会子,玲珑想起来了,不由笑:“哎耶———赶你走你就走了,你的脸皮怎么那么薄呢?女孩子都是口是心非的嘛,女孩子都是要人哄的嘛。”说着,玲珑合了双手放在胸前,嗲声嗲气地唱起来:“你那天来约我,我没有答应你。我只是低着头儿,默默无语。希望你能了解一个女孩的心意,希望你为了爱,有被拒绝的勇气……”   “受不了了!”韩嘉摇了头说,“求你省省吧,省省吧。”   “怎么啦?”玲珑眯细了眼坏笑,“难道小雨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游荡在大理古城,走在青石板的古街上,两边尽是飞檐翘角的坡屋顶老房子,小青瓦缝间茅草丛生,散发着几百年的历史沧桑感。不时地有秀丽的白族姑娘轻倩地走过,穿着雪白、粉蓝、鸭绒绿的圆领紧袖上衣,飘飘的宽筒裙裤,再配上花头巾、白缨穗和绣花鞋,恍如翩翩飘飞在古老梦中的蝴蝶。一间一间的小店铺,还飞扬着古色古香的店招和酒旗,真如时光蓦地倒流了几百年,恍然置身于古时闹市之中,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跟平时两样了,带了一丝古意。   小店铺里满是琳琅的白族衣裙、饰物和扎染花布。当然,最多的还是大理石制品———花瓶、镇纸、笔筒、屏风……堆得到处都是。它们都有很美丽的纹理,或如积雨初霁,或如雪意未晴。大理真不愧是大理啊———街边的花坛是大理石的,鼓形坐墩是大理石的,连路灯的灯座也是大理石的。   还有一条小街,叫“洋人街”。有些老外来到大理,舍不得回去了,就集中在这里长久住下来。茶室的花蓬树下,大理石桌面配上剑川躺椅,盖碗烤茶佐上松子,一个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正悠闲地赏花品茗呢。   结果,害得有购物狂倾向的女孩们大睁着好奇的眼睛,几近疯狂地扑向每一间店铺,使出了浑身解数,叽叽喳喳地又是撒娇发嗲,又是胡搅蛮缠,倚仗着天生的优势,硬是要人家以最低价钱卖给她们东西。那些老板给这些伶牙俐齿的女孩们一通软磨硬泡,临了,也就乐呵呵地妥协了。   “啊!美女!美女!”金戈叫得最响了,一群男生,却只管东张西望,看迎面走过来的年轻姑娘。   “好悠闲啊,”程老师则羡慕得连连摇头叹息,“不晓得这里   房价是多少。”大有长期隐居于此的意思了。   等大家想起要找客栈的时候,已经10点多了。幸好是旅游淡季,旅馆大半空着,可是要找能住20多个人的大客栈也不容易。   结果,就找到了这座挺偏的、倚在山脚下的白族民居型的二层客栈。男生要了4间,女生要一大间,另外程老师单独要了一个单人间。费了半天口舌,总算成交了。一个人一天只算了20块。   小雨她们5个女生一间,领了钥匙,踩着木楼梯上去,吱嘎吱嘎响,觉得很好玩。开了门看时,还不错,挺干净的,虽然放了6张床有点挤,但有独立卫生间,晚上7点以后供应热水可以洗澡。此外,有床头柜、有茶几、有热水瓶,但没有电视,要看电视只有到一楼   客厅。   这间客房看来有些时候没人住了,屋里一股霉味儿,女孩们就推开落地的雕花长窗来通风。窗外是长长的朱红的回廊,回廊兜一圈围合了一个内院,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兰花、山茶、   石榴、香椽……   才安顿下来,又下雨了。大家就都跑到廊檐底下,倚坐在美人靠上,面朝着院子,叽叽呱呱地说话……   “噢———”阿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不行了,不行了,我得休息一下。”说着,踉跄着脚步回房去了。   大家也都累煞了,前一天风雨兼程,再加上火车上“哐啷哐啷”地,谁也没睡好,便一个个跌跌撞撞地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倒头就睡。雨声沙沙沙沙地响在耳边,很近又很远了。    75. 月光与睡莲   “嗳———”有一天晚上,很晚了吧,小雨走在回廊上,路过男生客房的时候,身后的落地雕花长窗忽然开了一半,韩嘉探出头来轻声叫她。他一定在长窗后面守候很久了吧,单等她一个人走过,那样子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   “怎么?”小雨就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问。今天,他又惹恼她了。是他不好,绝对绝对是他不好。哎,你这个自我中心的男人,你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她气死了。   “嘘!”韩嘉把食指竖在唇上,一边回身向房间里面张了张,半天,才从身后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枝睡莲,是他那天写生回来的路上悄悄藏起来的吧。此时的月光正好,月光里看见那一枝睡莲是深紫色的,寂寞的花瓣很大很美,重重叠叠的,盈盈楚楚的,娇艳欲滴。“给你。”韩嘉轻声说。   小雨立在那里忽然间很感动,仿佛有一股温热的小溪潺潺流过胸口。是他亲手为她折来的呢,他下到水塘里去折的么?   可是,就这么接过来,她又有一点不甘心,她才不要像个小女生一样惊喜地跳起来。她还在生他的气呢,她可不愿这么轻易就原谅他。所以,一任他把花直递到她眼前,她却歪了头,故意迟迟不接,她就是要存心刁难他。你是向我道歉么?你是诚心的么?她用眼睛说话。   我是诚心的。他很不甘愿地抿了抿嘴,也用眼睛说话。   如果你是诚心的,那么,我最喜欢看你在大理的月光下,在古老的回廊上,就这么立在我眼前,手里拿着睡莲的样子。嘻,就让时间停住吧。她鬼鬼地一笑,在心里说。   他无奈,只好那么一直举着睡莲,四下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睡了,他就那么一直举着,不一会,手就举酸了,开始慢慢地向下坠。可是,小雨就是不接,她还在生他的气呢。月光里,两个人面对面立着,僵持了很久。该不会就这么样一直坚持到天亮吧?到时,万一有人醒了,看见他们两个这怪样子,岂不又要笑死?一时间,空气变得好像薄薄的脆纱一样了。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咳嗽,在这寂静的月色里,响得清空而且惊心。韩嘉的手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可是,他的手没有缩回,还是那么处变不惊地举着,那神情……刹那间,小雨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韩嘉时的情境:那个初秋的早晨,他就立在她眼前,也是像现在这样勾了头,眼帘低垂,淡水色的双唇没有一丝形变地并拢着,很平静,很坦然。那情境忽然间和眼前重叠在一起———可是,从那个初秋的早晨到眼前这个仲夏的夜晚,这中间曲曲折折,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呢?他还是那个他吗?我还是那个我吗?今夕又是何夕呢?   “谢谢你!”小雨说,然后,她轻轻地,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那一枝睡莲。这个“谢谢”是那个初秋的早晨她欠他的,她想。然后,她转过身,缓缓地走开。走出去很远了,蓦然回首,却看见那个白衣少年,依然立在古老长廊的那一端,笼在月光里,像梦一样不真实,可那是她喜欢的人啊,她不禁莞尔一笑。   “喂。”第二天夜晚,韩嘉一个人走在回廊上,正在吃一个饵块,路过女生客房的时候,冷不防身后的落地雕花长窗忽然开了一半,小雨探出身来,“吃什么好东西呢?我也要!”然后,两个人无声地笑着,分吃同一个饵块。那饵块很小,两人都只吃到一点点,却都觉得格外香。    76. 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天   在大理的这几天,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一早起床,大家到院子里吃早餐,然后背上画夹去古城写生。遇上有时下雨,就自由活动。中午和晚上,都在古城北门集合,然后由程老师领着去吃饭,每天换一个馆子。画了一天画,大家聚在一起,特开心,感慨系之,总有说不完的话。   晚上,女生喜欢结伴去逛街,男生要么跟着程老师去宵夜喝酒,要么聚在一楼客厅里看电视和打牌。女生每次出门,男生就在身后乱喊:“小心色狼哦!”每次回来,男生又会“哦哦———”地起哄,跳过来把女生买的东西抢去看。女生照例疾言厉色地骂几句,可是心里却很乐意在男生面前显摆。   “又买了什么好东西?”这天晚上,阿圆她们从外面回来,时间还早,一楼   客厅里人不多。男生一抬头看见女生,也没心思打牌了,好奇地跳过来,“拿出来开开眼啊。”   阿圆的,是一块挂毯,色彩很绚丽,图案和手工也很好。   茗华的,是一只绣满细密花纹的斜挎包,民俗风味很浓郁。   小婵的,是一只小小的白色大理石花瓶,握在手里很玲珑很可爱的,瓶口很小,只够插一枝玫瑰。   正看着,小雨忽然从门外走进来。那天,她穿一件雪白的紧身短上衣,配一条长长的孔雀蓝花筒裙,婀婀娜娜地走进来。那一刻,她是如此清新如此靓丽如此光彩照人!“哇!”男生们就不由哄起来,“哪里来的傣族小美眉?”“哎呀小雨!”女生们过来围住她,“你穿长筒裙真漂亮呀!”害得小雨很不好意思。   临了,大家又一齐拿眼睛盯住小雨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不知里面放了什么?大家早想看看了。   原来是一幅羊皮画,画的是两个纳西族少女,戴着锦鸡羽毛的缠头,背着花竹篓,穿着长裙子,交叠着双手,微微勾了头面面相向,含情脉脉的样子。褚石、柠檬黄、翠绿和普蓝四色搭配得很古朴,线条也很有装饰味。羊皮画用牛筋绷在粗犷的树枝框子里,那种稚拙的风味,没有匠气,一看就很喜欢。难怪大家都赞叹不已了。大理古城满街都是羊皮画,可是,几乎每一幅都不同,且大多制作粗糙,真要有一双慧眼才能淘到这么美的一幅了。   “这个真好,哪里买的?”金戈手里抢过羊皮画,细细端详着。   “就在南门边上一家小杂货铺里。”小雨说。   “那你带我去,好不好?”金戈忽然说,“我也想买一幅送给我姐。”   男生听了,又哄笑开了。“笑什么笑?笑什么笑?”金戈虎起一张脸,“我姐就是我姐,不要想歪了!”瞧他义正辞严的样子。   “可是,”小雨想推托,“现在已经很晚了呀。”   “还不到9点,怎么算晚?走吧,走吧。”不由分说,金戈就拖了小雨往外走。   “等等,等等。”小雨挣开来,撅了嘴只好说,“我上去拿把伞就来,天好像又要下雨了。”   等小雨拿了伞下来,金戈迎上前,笑得野野的:“怎么这么磨蹭?差点以为你不来了,正想上楼去揪你。走吧!”说着就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小雨肩上。   小雨挺受不了金戈动辄就把手搭在人家肩上了,又不好太明显地推开他,就故意问他:“你的伞呢?”说时,很巧妙地转了个身,避开了金戈的手。   “嗨,带什么伞啊。”金戈大大咧咧地说,一点也没察觉小雨的小动作,“不会下雨的!”说着,两个人就并肩走出了客栈,走到古街上来了。   古街两边的小店铺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依然很热闹,那灯火飘在黑色如水的空气里,晶莹透明的,清凉沁人肌肤。真的很喜欢徜徉在这条古街上,小雨想,只可惜,身边的人不是韩嘉。   走着走着,天空果真下起雨来,沙沙沙沙地,渐渐地下大了。人们开始纷纷奔走,奔到檐下去避雨。小雨就驻了足,打开伞,金戈走在前面,身上湿了,头发贴在额上,忽然转过身来说:“喂!你行行好吧。”那么可怜兮兮的样子。小雨就笑了:“谁让你自己不带伞?”说着,就把伞举高了,金戈钻到伞下来:“还是我来举吧。”说着,他毛手毛脚地抓过伞柄,不小心触到了小雨的手指,他浑然不觉,小雨却不由红了脸:“有时,我真觉得你很像我哥。”   “你说什么?”金戈没听清楚,就大声地问。   小雨淡淡一笑,却不回答。   并肩默默地走着,因为保持距离,两个人都湿了,金戈是左臂湿,小雨是右臂湿。哎———小雨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一天,猝然而来的风雨,和为她遮风挡雨的韩嘉,那时,她是和韩嘉并肩走在雨中的。   “喂!”金戈忽然半侧过脸来,“考你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如果有一个人在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天,在你必经的路旁,拿着一把伞等你,当他发现你有伞时,就默默地走开,你会怎么想?”   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天?小雨不禁愕然仰起脸来,难道,难道……怪不得那天,小婵看见她湿漉漉地回到寝室,就笑嘻嘻地问她:“你是和金戈一起回来的?还是和韩嘉一起回来的啊?”小雨不由奇怪:“你怎么这么问呢?”小婵就说:“你才走不久,先是韩嘉来电话,问你在哪?我说你吃饭去了。后来又是金戈来电话,那时忽然下起暴雨来了,我就对他说,你快去给小雨送伞吧,不然她就回不来了。”原来,那天,他真的去了,他看见我和韩嘉在一起,所以他就默默地走开了。哎,这个金戈,他终究是那个拍着胸膛说要做她男朋友的人啊。可是,小雨忽然感动得热泪盈眶,怔在那里了……   “喂———你怎么啦?”金戈看见了小雨眼中的泪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猜不出来吧?你猜不出来吧?我告诉你———其实,他是一个卖伞的。就这么简单,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响,他故意笑得很响。小雨怔怔地看着金戈,在雨中,她心里涩涩的。“走吧,走吧!”可是,金戈直催她。   走到那家小杂货铺门口的时候,程老师和韩嘉他们忽然从旁边的小酒吧里走出来。   “咦?怎么这么巧?”金戈嚷起来。   小雨一看见韩嘉走出来,就不由勾了头,看向别处去了。   “哈哈!”程老师喝了酒变得很高兴,“你们也出来逛啦,兴致很好呀。”   大家站着说了一会子话,都很高兴。雨停了,大家告辞,程老师他们回客栈,小雨和金戈继续去买羊皮画。   买好了羊皮画转回来,远远地,看见程老师他们的背影了。正好,一辆人力三轮车蹬了过来,金戈就拦住了。“来啊,来啊。”金戈说,“我们坐上车子,跑到他们前面去,然后埋伏起来吓他们一跳!”说着,他自己先上车坐好了,又拉小雨坐上来。两个人并肩坐着,想着不久后的恶作剧都很兴奋,简直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开心。   车子驶过程老师他们身边的时候,听见他们正大声地议论着什么,车子像幽灵一样轻轻地掠过,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小雨和金戈两个,坐在车子里,驶出去很远了,才悄悄地探出头去张了张,看见程老师他们落在了很后面,不由对望一眼,遥想到时他们吃惊得要命的样子,小雨不禁掩口笑了。    77. 云南的最后一晚   “干杯!”大家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这是在云南的最后一晚了。大家夜游黑龙潭,看急流冲刷着横卧的古树,那古树枝干遒劲黝黑,而水声震天,恍如雷鸣———已经这样冲刷了几百年了,此后,还不知要冲刷多少年。这一晚,有高原清明的月亮,浑圆的,外面笼一圈七彩的光晕,他们说是月华,那么,明天该是个好天气吧?   大家趁兴爬了上山,在月下访问“东巴文化”。出来一位干瘦的老人,从敞开的柴扉缝隙里,可以隐约看见他的小木屋———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雕刻木盘挂了满满一墙,一只只色彩明快而绚丽;还有东巴文字的彩色对联,每个字都好像小孩子画的一张美丽小画。耳中听见细细的神秘的纳西古乐随风而来,而鼻中,嗅着奇异飘渺的幽香。   不知不觉已经在云南游荡了十天,回顾这十天的经历,这个说:“虎跳峡的气势很雄浑啊。”那个说:“还是玉龙雪山最难忘。”   可是,真正令大家不舍的,又有什么,能比这十天来大家朝夕相处而渐渐生出的感情呢?一起吃饭,一起画画,一起探险,一起干“坏事”……做什么都在一起,“同甘”并且“共苦”。唉,小雨觉得自己已经爱上这种四处流浪的生活了,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好了,永远在一起,一站一站地走下去,永远也不分离———就好了。   回到   丽江古城,一路沿着小河前行。河水至清,但见长长的绿色水草像头发一样在水下随波逐流,一起一伏,而小河两岸的人家,家家户户门前挑着红灯笼,那红光温暖而平和,繁华却静谧,沁入潺潺流淌的河水里,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一河的欲燃欲流、涣涣华华……   可是,这是在云南的最后一晚了。   大家上了小木楼,临窗,拼了四张小木桌才全坐下了。坐在小板凳上,可以望见楼下来来往往的旅人、清涟的河水、小小石拱桥以及飘扬的店招。有柳絮飞花飘进来,还有蜜蜂和蝴蝶,如果坐在低低的窗台上,伸了手还可以抚弄檐下的红辣椒,而远处,更有纳西女依依呀呀的歌声随风渡水而来……   程老师照例点菜,还要了药酒。等菜的当儿,“干杯!”大家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却听见木楼梯响,原来是小雨和韩嘉两个人,这会子才赶到。   “你们两个怎么又单独行动啊?”程老师带头大叫起来,“大家等了你们这么久。你们自己说,该怎么办吧?”   “罚酒!罚酒!”男生又在那里起哄了。说时,也不等小雨和韩嘉坐下,就先在他们面前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两杯药酒。   “误会啊!”小雨就冤枉地叫起来,“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小街小巷那么多,结果迷路了,转来转去,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来。”   “我在四方街那里洗照片,等了一会,出来你们人就不见了。走到这里,刚好看见她,就和她一起上来了。”   “咦?这是什么?”不等两人把话说完,阿圆眼尖,指住了小雨和韩嘉的胸前说,“你们两个还狡辩?”   大家顺了阿圆的手指看去,却见两人胸前都挂了一只小小香袋,用红线系着,很明显的是一对。大家“啊———”一声,点点头,又“啊———”一声,又点点头。   “什么啊?”小雨就窘红了脸,“这是我在四方街一个老太太那里买的小香袋,里面放了云南的七种药材,我觉得很好玩,所以一下子买了很多个,碰到韩嘉,就送了他一个嘛。”说着,小雨就从背包里抓了一大把小香袋出来,放在桌面上,立刻一股很好闻的药香扑鼻而来,“啊,好香!”好事的男生故意把鼻子吸得很响。   “喏,”小雨说,“我送给大家一人一个吧。”   “谢谢,谢谢。”程老师第一个拿了小香袋,然后是金戈。金戈一拿到,就立刻挂在了脖子上,还很意味深长地看了小雨一眼。   “不行!”一个男生忽然炸了嗓子嚷,“不能这么就饶了他们!”   大家这才醒过来似的,又哄起来:“罚酒!罚酒!”   韩嘉就笑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不行!不行!”男生又嚷,“要连罚三杯!”   “很好。”韩嘉就淡笑笑,又连喝两杯,面不改色。   韩嘉太爽快了,大家觉得不好玩,就一齐拿眼睛盯住了小雨。   “我也是连罚三杯吗?”小雨问。   “当然!”大家又起哄。   小雨就举起了酒杯,放在唇边……屋子里一下静下来,静悄悄的。   “不要开玩笑!”金戈看着实在于心不忍,“这种药酒有56度!”   “小雨别逞能啦。”玲珑插进来,“看把韩嘉心疼坏了,还是让他替你喝吧!”   “是啊,我来吧。”韩嘉伸手去拿小雨手里的杯子。   “有什么了不起?”小雨笑着把韩嘉的手推开了,“不就是喝酒吗?”说着,毫不犹豫,一口干了。   大家就这么被小雨的豪气给震住了。   “来,还有两杯!”小雨说,眼睛亮亮的。   “疯了吗?你?”韩嘉不信地看她。   “说好三杯的啊!别因为我是女生就特殊对待嘛。”小雨笑,“我可是不简单哦!”   “啊!啊!小雨!我爱你!”玲珑嚷起来,“瞧!大家瞧!我们小雨多豪爽啊!多像个侠女啊!”   正闹着,服务小姐端上菜来了:炒白花、炒松针、乳扇、凉粉……   “你吃点菜再喝吧。”韩嘉在一边蹙了眉忧心忡忡。   “是啊,”金戈也说,“吃点菜再喝不容易醉。”   “没事没事!”又一杯药酒喝完,小雨已经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了,脸上像火烧起来似的,却笑得更响了,“来!再来!”   等小雨三杯酒喝完,连程老师也鼓掌大叫“好好好”了。   气氛一下子高涨起来。   那晚,大家都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这十天的经历真的是太丰富也太刻骨了。   “我听说你很厉害。”酒过三巡,程老师盯着小雨忽然说,“昆明大观楼的天下第一长联,180个字,你读3遍就背下来了,是这样吗?”   “嗯———”小雨就拿眼睛去看韩嘉,是不是你去说的?韩嘉露齿一笑,小雨就朝他皱了皱鼻子,转回来对程老师说,“准确点说,读了3.5遍才背下来。”   “背来听听!”程老师说,“我就不信!导游说这幅长联几百年来没人能改一个字。今天,咱们就来把它改掉!”   天!小雨听了差点晕倒,程老师可真……   “来———”程老师豪气满怀地说,“你来背,我们来改!”   无奈,小雨只好背:“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小雨背一句,程老师就改一句,改得乱七八糟,大家听了,嘻嘻哈哈地乱起哄,真真胡闹到肚子都笑疼了。   改完了天下第一长联,程老师还嫌不够过瘾,摇头晃脑当场即景又出了个上联:“嚼白花,吃松针,饮药酒。”   小雨反应最快,立刻对了个下联:“采雪莲,赏古乐,淘杂货。”韩嘉不甘示弱,也对了一联:“爬雪山,过草地,访东巴。”   “哈哈哈哈……”大家听韩嘉说“爬雪山,过草地”都笑歪了,金戈却又来添一句:“横披就是‘吃喝玩乐’。”   这回可真的把大家笑死了。   药酒喝完了,程老师又要了一瓶“呼儿换”。   大家不禁拍着桌子,朗声长吟:“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与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吟到最后一个“愁”字的时候,大家都拖长了声音,桌子被拍得“嘭嘭”乱响,然后,“哦———”一片欢呼。   “你看!你看!这张———”“哎呀———哎呀———”“咦?这张,阿圆在干什么呢?”笑够了,闹够了,大家又把拍的照片拿出来看,回味着这些天来的点点滴滴:   勾了头走路的茗华,一头撞在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外身上啦;阿圆举着一顶白族姑娘号称“风花雪月”的绣花包头,正要往小雨头上戴啦;程老师左手一串烤蜻蜓,右手一串烤蚕蛹,正在大嚼,吓得旁边的小婵闭紧了眼睛不敢看啦;阿圆从船舱里一下蹿出来,手里高举了一只塑料袋,喊着:“瞧!洱海鱼!我们活捉了一条洱海鱼!”   还有这张,云杉坪上,大家手拉着手,还有几个老外,在跟一个领舞的彝族姑娘学“阿细跳月”,往左边迈三步,踢一脚,“嘿”一声,再往右边迈三步,踢一脚,“嘿”一声。那时多开心啊!   还有这张,金戈被女生嘻嘻哈哈地推上前去,和一个穿短褂的藏族青年比赛“大象开路”,金戈威胁地回过头来,朝女生咬牙切齿地挥舞拳头。   还有这张,几个穿着民族服装的纳西小伙子,抬着小花轿,叽哩咕噜地不知在对小雨说什么,小雨挑了眉正在疑惑,一边的导游就笑了:“他们问你是不是我带来的,他们说你长得很漂亮,不要钱他们也愿意抬你坐轿上山呢。”   “哎———如果能在这里住一年就好了。”小雨说,“我们看到的和画下的只是这个夏天的景色,还想看看春天、秋天、冬天是什么样子的呢。”   “而且。”韩嘉说,“还有很多好地方我们没去呢,香格里拉、泸沽湖、西双版纳……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还能重游云南。”   “重游云南。”程老师笑了,“那时,你们就是一对一对地来了。    78. 他为她记的爱情笔记   第二天一早,大家回到昆明,坐在候车室里,一边打牌一边等各自的火车。来自天南海北的他们就要散了,各自回家。   金戈是第一个走的。他把一副牌分给大家,相约开学聚到一起时,再把这副牌出完。送他走的时候,大家全都难受得想哭。小雨最难受,因为,看见他的脖子上还戴着她送给他的那只装了云南七种药材的小香袋。   阿圆是第二个走的,送她的时候,小雨她们泪盈于睫。“干嘛啦?又不是生离死别。”阿圆就说,“马上开学了,不又见面了吗?”可是,说着,说着,她自己却先哭起来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毕竟,像这样全班一起出来玩的机会很少了,最不舍的,是这十天来的朝夕相处啊。   哎,“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以后,每来一列火车,就送走一个同学,渐渐地,人越来越少了。   每走一个同学,小雨的心就一沉,难道他们只是如此脆弱地聚在一起的么?聚了又散?她开始怀念每一个人了,即使是很不喜欢的水玲珑。   小雨是倒数第三个走的,只剩了程老师和韩嘉两个了。韩嘉最后走,是为了送小雨。   “瞧你!买这么多东西回去干什么?全是累赘。”韩嘉说,说时又像来时那样,帮小雨放好箱子。   真的,小雨来了云南就变了。看见别致的小东西就买。因为她想象着回到了家,一件一件从旅行箱里往外拿礼物,像变魔术似的,不断地给爸爸妈妈带来惊喜,那情景多幸福啊!想着,小雨就不服气地“哼”一声,说:“程老师买的东西比我多多了。”   “程老师是大云南。”韩嘉不由笑了,“你是小云南。”   正说着,列车员过来换票了。   “小雨,我有东西给你。”韩嘉忽然温柔地说,“答应我,等我走了你再看。”   “什么?”小雨一脸疑惑。   “喏———”说时,韩嘉在小雨的手里放了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小雨勾了头看的时候,韩嘉已经下车去了。   信封里是一个笔记本———厚重的银灰色的封面,有很细密的凸起的斜纹,手抚在上面,仿佛抚着某种粗布的肌理似的,却又极古雅。翻开来看时,里面每一页都斑斑地写满了字,原来,是他为她记的爱情笔记,他每天都记,一天一点,记啊记啊,竟然记了这么多:   12月24日,平安夜。大雪。   最近,老是想起一部电影,好像叫《下一站,天国》吧?说的是,刚刚离开尘世的人,都会在一个通往天堂的驿站停留。在那里,天国使者会要求每一个人回忆,回忆过去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么样回忆六天,等到了第七天,其他的记忆全被洗去,唯一只留下这一段。以后,这段时光将会不断重现,升入天堂的人们,就会一直生活在这段时光里,非常快乐,非常快乐,直到永远。   小雨,你知道吗?如果他们让我回忆,无论多少年之后,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忆今天。真的!我只知道我会很想念———今天遇到的你。我愿意一直生活在今天里,不断不断地遇到你,反反复复地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一千遍、一万遍地体验,身边有你的感觉。哎,小雨,也许,你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感受。我曾经非常接近死亡,不仅是   车祸,我甚至割腕自杀过。不过,幸好没有死,如果那时死了,我的生命该是多么苍白,多么遗憾啊!天国使者让我回忆的时候,我会什么快乐也想不起来。”   不要离开我,韩嘉!我最爱的人!看到这里,小雨心疼得潸然泪下……仰起脸来,就看见车窗外的韩嘉。隔了窗子,小雨怔怔地望着他,而他,正勾了头看地图。   小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伤起心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到这一别———将成永诀,她要失去他了,永远地失去他了。   不要离开我,韩嘉!你是如此年轻、如此英俊、如此才华横溢。你说过,你要为我设计很多很多的建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它们,为我遮风挡雨。   不要离开我,韩嘉!小雨在心里喊。   韩嘉好像听见了,一抬头,却诧异地看见小雨泪流满面,怎么了?你?他用目光询问。小雨摇了摇头。韩嘉就做手势让小雨擦擦脸,可是小雨没有动,依旧那么怔怔地望着他。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隔了车窗对望着,也不管周围别人惊讶的目光……   不要离开我,韩嘉!……小雨就这么撅着小嘴,倔强地望着韩嘉,直到火车缓缓启动……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她看见他跟着火车走,向她挥手,她的泪就这么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流下来……一直到车窗外不见了他,也不见了站台,满眼都是绿意正浓的田野……   这个夏天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就像涣涣华华的小提琴协奏曲,光滑无痕地流啊流,想挽留却挽留不住,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幸好,小雨还有那一朵睡莲。小雨把那朵深紫色的睡莲盛在她的黑色粗陶大碗里,注满了水,那花开得正好和碗口一样大,深紫色浮在黑色里,美得华丽而忧伤……毕竟,这是那个人给她的。就像那一本爱情笔记,甚至还有那一只牛皮纸信封,都是那个人给她的……   很累了,她脱下凉鞋,她的凉鞋是交叉系带的那一种,这个夏天,她晒得很黑,她看见她的脚面只有曾经系过带的地方依然雪白,雪白地印在那里,恍如一朵温柔盛开的白菊花……   利休灰是一种优雅的灰,因了茶道高僧千利休而得名。它不像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黑与白的混合就是灰。不,不是的,利休灰不是的。利休灰是各种色彩的微妙融和———红、黄、蓝、白……比例不同,融和的结果也各异———有时偏蓝,有时偏青,有时偏暖,有时偏冷……如果你细细感受,你就会发现色差细微———深川灰、银灰、靛青灰、淡绯红灰、浅紫灰、深紫灰、褐灰、褐红灰……各各不同的光与色,又对立又消融,连续形成的灰,瞬息变化,永无止境,每一次都不同,永远也不会重复———这才是利休灰。   几个世纪以前的日本和歌唱道:“利休灰色的小雨下不停……”那么一种潇潇细细、迷迷蒙蒙的小雨,那么一种清清凉凉半透明的灰色调……漫天漫地地氤氲。那种感觉,就好像少男少女的爱情———那么若明若昧,那么若远若近,外表看似柔和恬淡,内里却变化幽微……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