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探花使的小婢女   作者:蜜煎梅子   文案   顾蓁初见段景思,就给人下/身来了一脚,嘴似泄洪骂得他狗嫌猫不爱。谁知,弄错了。   原就无处可去的她,本着负责的态度,入了段家为奴。   马甲一披,袖口一挽,小蓁哥儿熬汤做饼,插科打诨,段家上下无人不喜。   偏二少爷段景思面色冷峻:滚远些。   ——   段景思端肃威严又凶命在身,出门人人退避三舍。   正乐得清净,却被人牛皮糖似的黏住了,下身还总有一道猥琐目光偷觑。   他怒火中烧,偏也撵不走这人。骂之笑嘻嘻,打之哭唧唧,又遭反将一军,被掀了老底。   罢了,罢了。悠悠二载,一桌吃饭,同屋卧眠,这小奴古灵精怪倒也可爱,竟然……还是个姑娘?   段景思冷面微红:我会对你负责的。   顾蓁:滚远些。   【小剧场】   海棠花下,探花使眸带星辰:蓁儿喝酒了?   顾蓁:没,没,我就闻闻。   一顿操作,段景思唇染酒香:当年蓁儿不喝我的酒,今日我便喂给你喝。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甜文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蓁、段景思 ┃ 配角: ┃ 其它:预收美食文《蜀地小厨娘》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从一无所有到大丰收。   立意:相爱相依,成就更好的自己。 第1章 骂人   七月,吴江府。   天快黑了,还是热得不行。树荫下的小院儿里,几只大白鸭啄着草,时而嘎嘎叫两声。   猛的一下,一只鸭子扑腾而起,飞出了圈,可摇摇晃晃地刚走了两步,脖子便被一只小手捏住了。   小手一扬,鸭子被扔回圈里,这人看也没看,又拿篾栏架高了鸭圈。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一身麻布短衣,袖子挽得高高的,显得十分利落。她眉目俊朗,长相颇为英气,不似娇滴滴的深闺美人,倒像个少年。一双大眼睛盯着手里的活计,十分灵动。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孙秀才表情阴郁地站在门口。顾蓁愣了一愣,没想到姑父会回来得这样早。他下午出门时,分明说过要与同僚清谈的。   孙秀才心情很差。今天是七夕节,他早在半年前就同几个秀才约了,今晚去百花楼里见见世面。   谁知,他那黄脸婆娘子,早上把他兜里的银钱全藏起来了。他自己却不知道,临到了百花楼里,茶喝了几碗,却掏不出银子,遭人撵了出来。   心情郁闷,开门便见是顾蓁,他黑着脸道:“你表姑呢?”   “表姑去了城南,今夜恐怕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便是银钱拿不到了,那百花楼就去不成了。   孙秀才心中腾的火起,眉毛一挑,阴恻恻地问:“她一个妇人,半夜在外面不回家,干什么去?”   “姑父忘了,城南路远,七夕节到了夜里生意才好。表姑说了,同那王二家的、李忠家的,去摆摊的几个妇人一道,在尼姑庵里求个歇脚的。”小姑娘伶伶俐俐地说。   孙秀才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又嘟囔道:“她一个秀才娘子,成天和那些农妇混在一起,也不怕丢我的脸。”   摔了袖子,就往屋里去。   小姑娘面上不便,笼在袖子里的拳头却捏得紧紧的。   表姑是何等心善的人?侍奉公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做好了女人的本分,左邻右舍无不夸赞。   便是她,也多亏表姑的救命之恩。   六岁那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她爹在扬州病逝。她一个人在寒夜里,守着爹爹冰冷的尸身。无论小小的人儿如何啼哭,如何推搡,床上的人也不醒。   邻居钱三儿是个泼皮,与爹爹早有过节。从爹爹生病起,他的一双贼眼便时时瞅着他们院儿里,叫嚣着,等她爹一死,就抓了她卖了。   若不是表姑辗转千里,从吴江府到扬州去寻,在大雪中拼着性命从钱三儿手里抢回了她,顾蓁此刻,不知早在哪个妓院里,凄惨度日。   她感谢表姑,从心里深深地感谢。   这些年,表姑早出晚归,农忙时务农种菜,农闲时做饽摆摊,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桂花巷里,这一方小小屋檐的庇护,都是表姑挣来的。   可他孙庆周呢?自中了秀才,便屡试不中,成日游手好闲,败光了她的私房钱,还成日数落她是黄脸婆。   表姑当初虽不是大家闺秀,也算是吃穿不愁的小家碧玉,如今却被磋磨得成了农妇,还好意思说她丢了他秀才的脸?   他有什么资格说?   地上的春哥儿没走稳,歪了一下,顾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表姑的孩子夭折了好几个,这独苗可不能有闪失。   屋里忽的传来一声:“你还呆愣著作甚,还不快去做饭!”   顾蓁连忙应了,心中又坚定了下决心:一定要赚到钱,让表姑和春哥儿早日离了这酸秀才。   *   吃晚饭的时候,孙庆周看到桌上摆着一碗青菜粥、几根红薯、一碟毛豆,觉得寒碜得很。   想着相约一起的那几个秀才,此时正好酒好肉、莺歌燕舞的,气不打一处来。拿出屋里的药酒来,咕噜咕噜灌了好多。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叫着:“老孙,老孙,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走啊,咱们不是半年前约上的吗?”   孙庆周心烦意乱,门都不愿意开,隔着院墙说道:“今夜我要温书,不去了,不去了。”   外面两人应也是灌了几口酒的,声音传到孙庆周耳朵里:   “怂货。”   “你哪里知道,杨爷说了,人家家里有美人。”   “他那娘子,还美人?”   “呵呵呵呵。”   孙庆周脑中一阵迷蒙,立在院中一看,西屋窗上映出个女人的剪影,正拍着小孩儿哄他睡觉。她额前的碎发撩飞,也撩拨得人心头痒痒的。   他跌跌撞撞走了两步,怀里一个纸包落了出来。这是同去百花楼的杨华——那风月场里的老手,悄悄塞在他怀里的。   孙庆周眯起了眼睛。   *   顾蓁哄了春哥儿睡了,锁好门,便也在自己房中躺下了。今晚不知怎的,特别热,用水擦了凉席两遍,还是解不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她觉得自己身上特别重,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是……压了一个人!   想到这里,顾蓁慌张大叫:“救命!谁!走开!”   那人一身酒气,还有些汗腻腻的味儿,闻起来十分恶心,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顾蓁看准时机,一拳锤在他的右眼上,那人哇啦一声大叫,捂眼侧身过去。借着月光,顾蓁一看,歹人竟是姑父!   她怔在了当场。   孙庆周爬了起来,脸色阴郁地看着她。顾蓁心中悚动,随手抓起床头的一把刻刀。   这把刻刀手柄乌黑,刀尖锈迹斑斑,似乎早已不能用了,却是她爹的遗物,她从小便带在身上。   孙庆周捂住右眼:“好你个白眼狼,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顾蓁忍了他好久,怒道:“扯你娘的鬼,你养我?表姑和我一起养你还差不多!”手上握着刻刀乱舞,风声喝喝。   孙庆周往前一扑,胸口衣服竟豁开条大口子,淡淡血迹湮出,他脸色一变:“好你个小贱人!”   饶是顾蓁也没想到,这刻刀看似锈迹斑斑,竟还如此锋利?见孙庆周面色铁青,不敢再说,抓起衣服,拔腿便跑。   夜已深了,七夕佳节,大路上却还有烟火。顾蓁衣衫不整,不敢往人多处去,只沿着小路狂跑。直跑到了一条黑魆魆的小河边,才敢停下脚步。   身后无人,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舒过之后,她还是觉得难受——怎么越来越热了?   她耐着性子想了想:洗了碗她想去茶壶里倒茶,姑父却端给她一杯倒好的。   定是那茶水有问题!   她性子活泼,和四下的邻居都处得好,闲时听那些婶婶嫂子们说过,有一种药,可以让清清白白的女儿,失了廉耻心。   想着姑父平日那副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样子,她紧了紧拳头。   什么狗屁读书人!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坏水!当年毁了表姑,今天又想来毁她!她只恨那一拳打得太轻,没要了这狗贼的命!   心里一阵激荡,身上更热了。明明她身上,只在白色中衣外披了薄薄一件棉布袄儿。   这里有条小河。   她想了想,脱下袄儿,将之与刻刀一起藏在荫蔽处,猛的跳下了河。   夜色静谧,天上的月亮在河面上撒下光辉。她临水一跳,扑通一声,搅乱了这片静谧,也入了岸边树后的一人之耳。   泡在水里的顾蓁,燥热方缓解得了一丁点儿。忽的,一只大手猛的从背后,将她捞了起来。   手臂粗壮,肌肉凸起,一看便是男人。   孙庆周又来了?   “放开我!”她极力挣扎。   可她中了那种药,早在逃跑时力气便用光了,此时身上绵软无力,如何能挣得开?便是声音,也带了一股子的柔媚,说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手臂紧紧圈住胸与胳膊,让她一分也动弹不得。   顾蓁心中一急,骂道:“滚开!亏你还是读书人,满嘴巴仁义礼智,一肚儿男盗女娼,你……羞也不羞?!”   圈住她的铁臂一僵,停了一停,又愈发箍紧了些,左手浮水,带着两人浮浮沉沉。   眼见距岸边越拉越近,挣、挣不开,骂、人家不理。顾蓁内心焦急,眼里也涌了泪,抽抽噎噎的:“放了我好不好,求求你了,呜呜呜,你手箍得我好疼。我才十三岁,年纪还小呢,呜呜呜,我藏了些私房钱,不若都给你罢。”   手臂略微松了一下,胸口不那么憋闷,顾蓁灵机一动,由他搂着。果然浮了一阵,手臂越来越松,到最后只是虚虚圈着,带着她往岸边去。   大路那边,火树银花,映得半边天空通红,男男女女欢笑声语不断传来。   看准时机,顾蓁身子一摆,愈要往前梭,手臂却比她更快,猛的一箍,比先前更紧了。   顾蓁心头火起,豁了出去了,扯起嗓子,极力叫骂:“贼老咬虫!大破落户!贼狗!烂猪!贱王八!什么天地君亲、圣贤礼仪,狗屁读书人!都他妈的是淫贼!”   又闭眼对着天空吱哇乱叫:“孔圣人,孟夫子,你们睁开眼睛瞧瞧,你们的徒子徒孙,都在做些什么腌臜事儿!”   这一下声音特别大,尤其是最后一句。   身后之人停止了浮水,似乎站在了石头上,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闭嘴!”   顾蓁呼吸一滞,叫骂声与呜咽声立刻都停了。   月映澄江,静谧夜色里,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的两个人,俱是沉默。   顾蓁想,不是贼姑父,却是一个声音冷硬的陌生男人。   他竟还找了帮手?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作者求收藏~~ 第2章 躲藏   顾蓁脑中极力搜索姑父那几个狐朋狗友——   有一个姓朱的秀才,可他又矮又胖,莫说浮这么久的水,便是走几步路也得气喘吁吁。   还有一个姓李的,人高马大的,对得上号。可姑父前几天才说过,他去金陵了。   那还有……是了,那就是杨华了。这人身材魁梧,生得一表人才,说起话来也一本正经的。他虽连秀才都没考上,但整日摇着一把洒金扇子,周济穷人、撒漫使钱,孙庆周这些秀才也得尊他一声杨爷。   连表姑都给她说,姑父这次总算交了个君子做朋友。   直到那一日,顾蓁才知道,他哪是什么狗屁君子。那次他们几个人在孙家屋里喝酒,杨华喝多了,眼睛一斜,开始乱开黄-腔:   百花楼里哪朵花儿小嘴儿最香、哪个臀-儿最翘,又是哪个得用点药才发-骚,一一而过,如数家珍。还有哪些乡里的小媳妇儿,最是胆子小,被强了给点钱打发了就行。   最后,杨华嘴角一勾,伸出舌头舔-舔上嘴唇,色-眯-眯地说:“老孙,你家这朵花骨朵儿,可别让别人趁了先。”   当时,顾蓁准备送茶水进去,在门外听了这话,半桶冰雪浇下头来,心中咯噔一声,这是……在说她?   幸好当时孙庆周还没喝昏了头,摆了摆手,后面嗡嗡乱乱的说了些什么话她也没听清。   此后,顾蓁时时刻刻堤防着杨华,远远见了便躲了。岂料今晚,还是没能躲过。   看着紧紧放在自己胸-上的手,是了,一定是他,她心底又是骇然,又是怒火滔天:“你他娘的不得好死。今夜我少了一根汗毛,明儿个我就去衙门敲状鼓,告你们,府里不行去州里,州里不行去刑部,一直告到天皇老子那儿!”   身后那人停了一停,接着胸-脯起伏不定,似乎真动了气,声音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真是不知好歹,满嘴污言秽语,半分家教也无,无怪乎……”   “好歹?家教?”顾蓁几乎要气笑,手上被箍了嘴上又没有,不骂得你吃瘪,老子不姓顾,嘴似泄洪一般:   “姓杨的,你他娘的怂恿孙庆周给我下药,倒还说得做好事儿似的,你这贼王八是不是有病?我满嘴脏话,总比你心肝儿黑好,我没有家教,是爹娘死得早,你杨某人呢?有人教吗?   “百花楼的香儿,人才十五岁,第一夜遇到了你个贼孙,是不是你,用鞭子抽得人家血-淋-淋的?大团乡的周家媳妇儿,来府城赶集,吉祥巷里让你下了药,坏了身子。你日日往李老头家送米送油,人人夸大善人,其实你贼眼眯眯,在打人家小孙女的主意。   “这些事儿,桩桩件件,都是你自己喝多了,在孙庆周那些贼厮面前说的。本姑娘问你,这些腌臜糟乌,是他娘的哪个教的?孔夫子教你的,孟夫子教你的,还是朱子程子教的?”   此话一出,横在顾蓁胸前手臂一僵,竟是慢慢松开了。那人愣愣浮在水里,似乎在思索什么。   顾蓁见状,猛吸口气,迅速往下一沉,接着,照着这人两-腿之间,狠狠来了一脚。   叫你龟-儿子的成天想那事儿,老子踢得你进宫当太监去。   猛的被踢,那人像个熟虾似的急速躬身。   一击既中,逃命要紧,她像鱼一般在水中哧溜滑走,悄悄躲在远处一块大石之后。   夜已深了,湖面渐渐起了一层薄雾,将一切笼罩得朦朦胧胧的。   湖中扑腾起水花,有人上了岸,却走得极慢,好像在忍耐什么。顾蓁扒在石头上,哈哈大笑:   “姓杨的,怎的样?我告诉你,咱们姑娘也不个个是好欺负的,‘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以后再叫我见着你,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甩着玩儿!”   岸上人闻言身子一晃,默了一瞬,接着道:“姑娘,你误会了,我是……”   “误你娘个卵-鸟-嘴……”顾蓁捂住笑疼的肚子,“桩桩件件,都是你亲口说的,赖不掉,老子今天拼了,给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报仇!”   见他还要说什么,她又笑道:“杨华,你再不快去找大夫,下次我见了你就只有叫你一声杨公公了,怎么……”   但她还未说完,林中就有人回应:“谁在叫我?”   接着一阵脚步声杂沓,又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那边,是她在那边说话。”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如同见了鬼似的脸色大变,身子悄悄往水下一梭。   *   段景思听得方才那泼辣姑娘霎时没了声儿,正奇怪。   今夜城里过七夕节,扰得松园也没了安静,他才独自往这僻静处走走,岂料遇上这么一出事儿?   一高一矮二人,跌跌撞撞从林中而出,似乎都醉醺醺的。   矮的喷着酒气问:“那个人,喂,就你,刚才可瞧见个姑娘?”   段景思此刻已穿好外袍,月光之下,虽有几分狼狈,发髻散乱、衣衫也滴着水,但他身形挺直、气质冷峻,端的是萧萧肃肃,立若修竹。   他淡淡看了二人一眼,没有回答。   矮的方才半眯着眼睛,此刻走近了仰头一看,猛的清醒,魂都要吓没了:“是……是段二爷?”   高的也惊了一惊,但他到底见过些世面,收起浪荡子模样,正儿八经地拱了拱手:“在下杨华,这位是孙秀才。”   段景思脸色微变,容颜冷肃,目光如炬,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了杨华一番。   杨华心头有些发毛,挑开话题:“段二爷可曾见过一个姑娘,十三四岁模样,约莫这么高,”他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胸口,“方才我们听见这边有她的声音。”   两人并立一处,月光清皎,拉得二人影子一般长。   段景思看看影子,面无表情道:“你们与她有什么关系?找她作甚?”   杨华脸上带笑:“那姑娘是孙兄家的侄女,性子烈,今晚上晚饭没做好,被他说了两句,这不,就跑了出来,大半夜都不见回家。”   石头后的顾蓁心说:放屁。   又见杨华貌似忧虑地望夜空中看了一看:“今晚上过七夕节,登徒子最是多,我们怕她小姑娘家家的,遇到坏人。这不,赶忙一起来找了。”   “是这样?”段景思似乎知道杨华的本性,一双凌厉的眼睛却不他,只一瞬不转盯着孙庆周。   明明是夏夜,孙庆周倒有些哆哆嗦嗦的。   远方大街上灯火通明,“嗖”的一下,一个什么东西蹿上了天,接着“啪”的一声,惊得孙庆周周身一震,额头冷汗涔涔。烟火在天上炸开,绚烂璀璨,光亮所及的一瞬,映照得孙庆周脸白如纸。   杨华将孙庆周拉到一旁,状若劝慰:“孙兄莫急,孩子得慢慢找。”   孙庆周一边擦汗,一边偷瞧段景思。   “便是这样。”杨华面不改色。   顾蓁心道:是个鬼,骗口张舌净淡扯。眼睛却瞧着那个不认识的男人,口中念念有词:大老爷,活菩萨、好如来,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此事过了,我顾蓁给您老人家捏腿捶背、当牛做马,求您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段景思背起手,往岸边移了一步,淡淡道:“确实见过。”   顾蓁心底一凉,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狗猢狲,老子那一脚竟没踢得你说不了话、走不了路。就知道你们男人都是一丘之貉。   “在哪儿?”杨华大喜过望。   段景思看看河水,慢慢道:“方才她跳到水里,我以为她落了水,下去救,不想却挨了她一顿骂。”   顾蓁心中冷哼:怎么不说老子还踢了你一脚,还在那种地方。   杨华长眉舒展,脸上似笑非笑,他自然从孙庆周那里知道了她为何跳水。这小妮子他馋了好久,今天难得孙庆周终于开了窍,一定得把她捉到手。   他眼睛一转,颠倒黑白说:“是了是了,我听孙兄说,那个小妮子被她表姑宠得,最是刁蛮任性。是不是,孙兄?”   孙庆周咽下口唾沫,点头如捣蒜,结结巴巴道:“段二爷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小孩子家家的见怪。”   段景思沉默半晌,表情淡淡:“我不和小姑娘见怪。”   “那她现在去哪儿了?”杨华伸长了脖子,满脸写着焦急,好似这个人不是孙庆周的侄女,倒是他顶重要的人。   段景思将手一伸,遥遥指向湖里的石头。石头后面的顾蓁心都要蹦出来了,一瞬之间,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娘的蝎子老鼠是一窝,贱没心肝的老狗骨头。若是被他们逮住,不如自溺算了?不行,就是要死,也要拉这几个贼子垫背,凭什么就她一个人受苦。   却见岸上的人将手一转,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虚虚滑过湖面,往西边的密林一指:“去了那边。”   --------------------   作者有话要说:   “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出自《金瓶梅》。 第3章 松园   杨华面露欣喜,舔舔嘴唇:“多谢段二爷。”拉了孙庆周就要走。   “慢着。”段景思声音一沉,冷若霰雪扑面,“我记得杨兄的表兄是衙门里的……”   “高捕头。”杨华嘻嘻一笑,恍然大悟般,“今日段二爷看我薄面上,帮了孙秀才,改日我们哥几个,请您喝酒。”   段景思微微点头:“记下了。”   喧嚣散去,河面平静无声,夏风拂过,惊起些许微澜。点点月光银辉撒落,映照得长身玉立的男子面如冠玉。   顾蓁心乱如麻:“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我弄错了,刚才没把你踢坏吧?”   段景思脸色一僵,默了一瞬:“无妨,我不和小姑娘见怪。”过了一会儿,声音有略带了些柔意:“可需要我帮忙?”   石头后的顾蓁脸憋得通红,把人家骂得狗嫌、踢得快成公公,还敢腆着脸要人家帮忙?饶是她脸皮厚比城墙,也开不了口。   “不用不用,我……没事,公子你快去找个大夫看看吧,迟了就麻烦了。”   段景思:“……”   不说万般皆休,一说痛意好像又从下隐隐而来,他尽量语调平静:“那我走了。”   “快走快走。”石头后的顾蓁一眼都不敢看,低声说,“我……我这辈子都给菩萨烧高香,保佑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好久之后,夜风吹拂,岸边树林簌簌作响,皎洁月色下,只有个小姑娘怔怔出神。   *   翌日清晨,红日高悬中天,路边栀子花叶上的露珠却颗颗圆润、晶莹可爱。趁着暑气未起,小城里好不热闹,买菜的、吃早点的、散步的,纷纷出动,都来贪一口凉气。   荆竹巷外,早点摊儿上,两个妇人一边吃着小笼包,一边说着小城里的一件事儿。   “你知道吗,东街卖油的钱家小儿子死啦。”   白裙妇人面露惊诧:“有这样的事儿?我昨天早上还看见他的。”   “可不就是,昨天下午在家上吊的,钱家大婶眼睛都哭肿了呢。”青裙妇人说着摇了摇头。   “那孩子不是才十四五岁,做什么想不开?”   “说是魔怔了,这个月都呆呆傻傻的。要我说,恐怕是……”青裙妇人左右一看,只有邻桌有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在喝粥,呆愣愣的,眼睛都没睁开,她压低声音,“因为松园那位段二爷昨天早上见过钱家小子。”   白裙妇人:“那又怎样,我早上去他家买油,也见过。”   “哎呀呀,”青裙妇人急了,“你这个榆木脑袋,那位段二爷是谁?天煞孤星啊,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儿,就往自己身上比。”   白裙妇人脸都白了,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阵经。   顾蓁睁开睡意惺忪的眼:松园段二爷?怎么这样耳熟?她心中咯噔一声,是了,昨晚上孙庆周和杨华便唤那人段二爷。   是啊,那河离松园不远,昨晚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松园是前朝太傅段航的宅子。段航官至帝师,后主动请辞,归隐家乡吴江府。圣上感念师恩,赐下松园让他养老。   段太傅的儿子却都不太成器,考科举不中,又拉不下面子去从商。段太傅死后,家里虽也吃穿不愁,到底不比往日煊赫。   所幸的是,段太傅的长孙段景思,十分聪明,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前途无量,众人都说有其祖父当年之风。他模样也俊,少年时代每每出门,走在街上,都要惹得贵女丢帕、闺秀抛香。   这么一个芝兰玉树少年郎,偏偏在一场法事中,被高人断言是天煞孤星,克父克妻克子,一切亲近的人都得死。   彼时,他父亲确实新丧,众人对这说法尚且存疑。谁知,道士走的第二天,便有消息传来,与他定亲的金陵云家小姐,突发急病,死了。接着,她母亲一病不起,成日躺着,床都下不得。   偏偏他家仆人还不信邪,大摇大摆出门。直到那一天,帮主人买书的小书童,在大街上被疯狗追着咬,不到五天就口吐白沫死了。   到这时,仆人才慌了,一转眼全溜没了影儿。此后,松园的恶名一日传过一日。   那家人的孙子——段举人,也面目生冷,一日甚过一日。后来,大人远远见了一面,都贴符驱魂,小孩听了声,哇哇哇的哭声震天。到如今,他三年父孝虽过,都二十了,还既无媒人上门说亲,也无小厮婢女肯与他做奴。   其母柳氏急得不行,日复一日到处招人,人牙子也叫去了、告示也贴出去了,就是无人应差。   顾蓁心中砰砰直跳,昨夜救她的段二爷是天煞孤星?卖油郎家的小子见他一面就死了?   青裙妇人又摇头:“听说那家还在招书童。三年前死了老爷,订婚的少夫人也死了,上个月死了书童,到现在,连与他见过一面的钱家孩子也死了,这哪里有人敢去呀,莫说是一两银子一个月,就是十两,也没人去罢。”   顾蓁手里的粗碗搁在桌子上,“砰”的一声。   两位妇人都转头过来,顾蓁嘿嘿一笑,眼睛弯若月牙:“手滑、手滑。”   白裙妇人不解:“要说他家,现在要紧的是多花点钱给媒婆说亲吧,请书童作甚?”   “你哪里知道,”青裙妇人啧啧,“那家人请人算过,他进士一中,凶命就破了。到时候举家往金陵一搬,达官贵人们榜下捉婿,这就官运亨通啦。要是娶了妻、或是有了妾室通房,弄出个庶子庶女的来,不是影响前程?”   荆竹巷里住了几个戏子,此时正在吊嗓子。一个高昂:咦咦咦咦,一个低沉:啊啊啊啊,却分不清是男是女。   顾蓁端起碗,咕噜咕噜喝尽了最后一口粥。从来善心难求,而恶人之心,比鬼神更过骇人。   *   松园里,柳氏正在用早点。一碟子桃花烧麦,个个小小巧巧,酥油加了白糖熬的牛奶,又香又浓。听了老杂役的话,神色一紧,勺子轻磕在碗边:“张叔你说什么?”   “有人来了,夫人,有人来应书童的差事了!”   柳氏赶忙命李嬷嬷撤了早点:“快!快让他进来!”   从那年那件事后,她便对自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二儿子段景思,大凶之命在身。以前有书童珲哥儿在的时候,她能时时叫来问问,现在没了书童,她连儿子半点消息都不知道。   柳氏见来人小胳膊小腿儿,分明还是个小孩子模样,有些不放心。   顾蓁一拍胸脯:“老夫人别看我年纪小,缝衣补被、洒扫庭除、洗衣做饼、侍奉笔墨样样都会的。”   她长相本就英气,来之前又改了装,画粗了眉毛、涂黑了脸,又服下令嗓音低沉的药。此刻穿一身粗布短打,头上扎两个小揪揪,活脱脱小厮模样。   柳氏试了她半日工,果然什么都会,更没有偷鸡摸狗那些坏习气,这才笑着点了头。临到最后,却不忘嘱咐:“咱们松园里人少,也最是好相处。可我那儿子景思,面目……是威严冷肃了些,可心是最好的,你不要怕。”   顾蓁嘻嘻一笑:“我不怕。”   昨天晚上,她误伤了他,他也不恼,现在她哪里又会害怕呢?   柳氏惊了,这吴江府里的妇孺,把段景思传成个恶鬼似的,这蓁哥儿年纪这样小,竟不怕?   顾蓁掏出一张八字来,自然是她来之前先编好的:“我的命可硬了,乡里老先生看过。”   柳氏听了,脸上绽开一朵花,细细看了八字,又叫来张叔拿出去给算命先生算。笑吟吟道:“那好,你先让李嬷嬷安排,给你住下。景思是住在那边风篁轩的,等他回来了,我给他说说,你再搬进去。只是别忘了,这几日要去那里打扫打扫。”   “怎么,二爷最近不在家?”顾蓁心里咚咚如在敲鼓,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好几天都不回来,大约是在忙衙门的什么事儿。”   顾蓁笑容渐渐僵了。糟了,是我给踢坏了?悄悄去治病了?   捻指几天过去,顾蓁在松园干得十分顺手,但段景思不回来,她心里就欠欠的,不知是不是自己真把恩人踢坏了。   同样惴惴难安的,还有柳氏。   她望着外面的夜色道:“这都多少天了,景思怎么还没回来。”对着李嬷嬷道,“让张叔去衙门看看?”   “老夫人莫要担心。”李嬷嬷跟了柳氏几十年,最是知道这位主子,“二爷之前说了,明天才回来的,衙门里是顶顶安全的地方,哪里会有贼人敢害?”   柳氏虽是点点头,仍是愁绪不展的样子。   “老夫人可在担心那孩子?”李嬷嬷往外一指,顾蓁正在拔大松树下的草。   柳氏点头:“这蓁哥儿,十分伶俐,便和之前的珲哥儿一样,都是些好孩子。可景思,我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好比珲哥儿死了,景思也未免绝情了些,提也不愿提……也不知就这样替他招了蓁哥儿放着,他愿意不愿意。”   李嬷嬷笑得一团和气:“老夫人忙这事儿也快一年了,二爷都是知道的,他怎会不愿?有个知冷知热的哥儿陪着,冬天铺床、夏天打扇,出得门去,背书箱跑腿儿什么的,对二爷读书是极好的。”   “话虽如此,我总觉得,珲哥儿死后,景思对我的话越来越少了。”说到这里,刘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紧张起来,“难道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可珲哥儿出去买书,也不是我指着去的呀?他的死,和我没干系呀!”   李嬷嬷知道柳氏的心病,抽出她手中紧握的茶杯,笑道:   “老夫人又在乱想了,珲哥儿性子活泼,自来爱挑猫逗狗的。谁料到那狗那样小,却是个得了疯病的。珲哥儿运气差,与老夫人又有什么关系?大街上大家都清清楚楚瞧着的,他哥哥嫂嫂也寻不出个错来,我们家厚葬了他,他们还感激不尽呢。”   柳氏面色稍霁:“可景思他……”   李嬷嬷倒了一杯热茶,奉给柳氏:“二爷自来是这种脸上不显的性子,今儿个您不是与蓁哥儿也是这般说的?正是因着珲哥儿死了,二爷平日又少了个说话的人,这才越来越冷。   如今蓁哥儿来了,她那么机灵俏皮的一个人,慢慢着的,一定能把二爷的性子逗弄得开朗些的,到时也能跟老夫人您多说说话。”   柳氏有些将信将疑的。对这个她辛辛苦苦找来的蓁哥儿,段景思到底会不会喜欢呢?   *   那厢,顾蓁拔了草,便去打扫风篁轩。李嬷嬷说段景思明日回来,她高兴了好久,“病”是治好了吧?又想着,今日要仔仔细细打扫一番,一粒灰尘也不得留。   风篁轩处在松园最内里,十分安静,却建得粗糙,是段景思为着磨练心志苦读,故意为之。   三间小竹屋并排而立,中间是主屋,右边是段景思的书房兼寝房,左边则是以前珲哥儿住的地方,现在成了杂物间。   顾蓁是做惯了活儿的,打扫完毕,她端起最后一盆污水,往外走去。   今夜的晚风甚急,吹得满院竹林沙沙作响。穿过正屋,走到段景思的书房兼寝房时,她心里咯噔一声。一个高大的背影在站在窗前,像山一样挡住了对面窗外的靛色。   回……回来了!不是说明日……吗?   一瞬之间,转过千头万绪。   他会不会认出她来?松园不留女眷,柳氏他们没见过认不出,他虽没看见正脸,到底也近过身……要是认出来了,会不会被撵出去?   男人月白衣袍微微摆动。   他的“病”治好了吗?目光不由得往身下逡巡——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然而,下一刻,她就无法再想这些了。当着她的面,段景思一拉衣带,脱了上衣,还有……裤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作者求收藏~~   桃花烧麦、酥油白糖熬的牛奶,都出自《金瓶梅》。 第4章 闯祸   顾蓁不曾警防,猛的瞪大了眼睛。主动踢是一回事儿,不小心看见又是一回事儿。   他上身什么也没有,肩宽腰窄,两根胳膊粗如铁柱,鼓满了肌肉。下身虽还有一条薄薄的亵-裤,却看得清清楚楚:两条绷紧的腿笔直修长,中间的小山丘……若隐若现。   顾蓁心中咯噔一声,怎么前日踢他裤-裆,今日又看了屁-股。我……可是个姑娘,要死了。   心里紧张得不行,手上却松了,木盆哐啷翻在地上,污水滚滚,四散奔流。顾蓁只觉得,她的羞耻心也同这污水一般,皆滚了出去。   “谁?!”   等不得顾蓁多想,一声冷喝,小姑娘面上一冷,寒气扑身而来。   下一刻,松松披着外裳的段景思,已踏到门边。   他着了一身墨色长袍,夜色还浓得化不开。身子比她高出一大截,立在一边,势若泰山压顶。且面色铁青,目带冰雪,仿若地狱归来的索命修罗。   这一番冷肃模样,与昨晚的温和半分也不像。   顾蓁虽嘴上伶俐,也就对付一下孙庆周这种人,第一次见这种天生的威冷声势。她身子有些发抖,两股颤颤巍巍的:“小人……小人是新来的,叫……蓁……”   晚风吹拂,竹林龙吟细细,松园里的珠帘瀑布水声潺潺,虫子也在外面唧唧叫个不停。但此刻,顾蓁什么声响也听不见,只有那一个人的声音。   “谁让你进我的屋子?”段景思薄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又冷又硬的字,砸在地上都能砸出响声似的。   顾蓁已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想到昨晚他的作为,咧嘴一笑,两弯眼睛宛若月牙:“误会误会,是老夫人让我来打扫屋子的,我不曾注意您……”   虽然她不小心看了主子更衣,可她现在是个男人打扮,奴才侍奉主子,更衣太过正常了,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认个错,段景思又是那般好说话的人,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不等她说完,段景思冷笑道:“少拿老夫人说嘴,你们这些刁奴,惯会趋炎谄媚、坑蒙拐骗,半分不顾礼义廉耻,一个二个都是如此。”   他的眉头微皱,目光清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满是鄙夷,就好似看见什么肮脏污秽的东西污了眼睛一般。   听了这些话,顾蓁轻轻咬着唇,笑意一寸寸消失,剩下的话僵在了嘴里。这种眼神,她见过了太多。   有一次,她与表姑摆摊儿,前来买饼的是一对小夫妻,那男的贼眉鼠眼的,多看了表姑几眼,女的当场没说什么。   过了半晌,她一个人又回来了,睥睨着眼,把她们两个一通埋汰,说她们做生意是假,勾引人才是真,表姑性子软,只与她说理,她顾蓁却不依,两个人吵了一架。   方才段景思的眼神,真真儿让她想到了那些人。   若是未见过太阳,本能忍受黑暗。可昨晚的谦谦君子,瞬间就变成了这样,如夏天的天气,一时晴朗一时风雨的,顾蓁心里登时被浇了一盆凉水一般。   无怪乎,白日柳氏要提前给她打招呼,说他“冷肃”得很。   她还在那儿思量这位二爷脾气如何古怪,那厢人已真动了怒。   “还在这里站著作甚,滚远些。”段景思断冰裂玉,只说了这几个字。   顾蓁抿了抿唇,垂着头走了出去。   *   柳氏并不知风篁轩里的动静,她得了蓁哥儿的八字结果,命硬驱邪,正高兴着。特特点了一盏胡桃松子泡茶吃着,桌上还摆着酱瓜儿、清蒸鲈鱼与两个玫瑰花饼子。   段景思又让李嬷嬷去加了两个菜来,自己坐下陪母亲吃着,预备说打发了那小奴去。   那夜他的身体并无大碍,次日一大早便出门去了——官衙里的赵师爷约他见面。吴江府官衙决心编一本《吴江仕林志》,收录本朝所有的秀才。这一商量,就在官衙里呆了几天,到今天才回来。   太阳毒辣,他满身都是汗。竹林中蝉鸣声声,歇斯底里,但他满心想的是换件衣服,擦擦身子。谁知道,平日就他一个人住的地方,这时候已多了一个人?   他知道母亲这段时间在忙这件事儿,可他暗地里使了些法子,不让母亲找到合适的,谁知这个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柳氏笑道:“前日有个小子来扣门,唤作蓁哥儿,八字算过了,命十分硬,人也伶俐,便是与之前的珲哥儿也是比得的。我便作主给你留下了。”   段景思面色淡淡:“方才已见过了。”“便是与之前珲哥儿也是比得的”几个字却不断在耳朵里打着转儿。   “哦?”柳氏有些意外,“景思觉得如何?”她特特放下筷子,十分热切地望着段景思,似乎这是什么大得不得了的事情。   “有些……”段景思犹豫了一下,“男面女相、眼露精光、行事无状、油嘴滑舌”等词到了嘴边,又堪堪换过,“不懂规矩。”   柳氏脸色一变,放下胡桃松子泡茶,搅着帕子,垂眼低声道:“不会呀,我都是仔仔细细试过好些天的,规矩得很呀,也很有眼色。”   李嬷嬷这时端新加的菜上来,看了段景思一眼,懂了,附耳在柳氏身边,把方才听来的事情说了。   柳氏放下心来,笑了:“我当是什么,不过就是换件衣服,珲哥儿在的时候,换衣擦身不也是他做的,两个男人,那有什么?”   段景思正喝着豆粥,闻言一呛,咳嗽了起来。   柳氏递过去一方巾子,又道:“看看,这么大人了,喝粥还呛着。你这年纪本该娶媳妇了,叶氏既不在了,你们婚约也不存了,只等你中了进士,凶命破了,我为你好好寻一门亲事。我们清贵之家,娶妻之前,房里不能有妾室庶子,是以我丫鬟也不曾找,只挑伶俐的书童。”   段景思止住了咳嗽:“那小厮是伶俐。”   “岂止是伶俐!”柳氏却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来了劲儿,把蓁哥儿上上下下好一通夸,说她又会干活又会写字,嘴巴又甜,把自己哄得开开心心的。   段景思不置可否地听着,手上半分没停下夹菜。   刘嬷嬷顺着柳氏兴头,也在一旁赞不绝口。过了半晌,柳氏见自己说了半天,段景思脸上还是淡淡的,泄了气,口气冷淡了下来。   段景思吃了一碗粥,抬手添的时候,便见柳氏已红了眼圈,他心头一惊。   柳氏用帕子揩了揩泪:“景思,是母亲没用,什么事儿也做不成。我也看出来了,你不喜那蓁哥儿,明儿个我就给她银子,打发了她出去。”   李嬷嬷双手一拍:“哎哟,我的老夫人呢,蓁哥儿那样伶俐的孩子,我方才去风篁轩,院儿里杂草都一根没有,二爷怎会不喜欢?以后伺候二爷洗澡换衣,擦背起夜什么的,不知有多好?”   段景思沉吟片刻,艰难地道了个:“是。”   李嬷嬷朝他使眼色。   段景思瞧见柳氏眼尾长长的皱纹,想是平日敷了粉,平日不易看见,方才用帕子拭了泪,愈加明显了。   咬牙道:“自珲哥儿死后,我一人住在风篁轩,着实有些不便,夏日晚上无人打扇子,冬夜也无人暖被窝。如今蓁哥儿来了,我实则欢喜得很,多谢母亲。”   李嬷嬷笑道:“老夫人你看看,二爷自来说一不二,就是不爱多说。”又朝向段景思,“老夫人身子弱,今天蓁哥儿来了,哄得老夫人开心,这松子茶都多吃了一盏。”   段景思低低应了一声,面色冷峻,却再没多说些什么。   *   凤篁轩,小西屋里的顾蓁心下正狐疑。   他是认出她来了?不对呀,就算认出来了,也不该那般吓人的样子。那夜踢他也不恼,何以今晚扮了男装,看他脱个裤子,就要撵人?难道是?   她一拍桌子,猛的站起。   是了,就是病没治好。越是有病,越是在意。我不小心中看见他脱裤子,他都气得厉害。   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都怪自己鲁莽,踢错了人,这可如何是好?   然她又细细回忆了一遍方才的事情。段景思说“他们这些刁奴”,细细一想,松园里人少,算上她在内,加上老人李嬷嬷、张叔,统共才三个人。且看李嬷嬷、张叔都和善的很,言语之间,与两位主子也是关系融洽,说他二位是刁奴,顾蓁是不信的。   那他说的刁奴,除了她这个莽撞犯了错的,还有谁?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间,门嗙的一声开了,立在门口的段景思一脸肃容,继而从袖中甩出一物。   一把小柴刀哐当落到地上。刀背乌漆墨黑,刀口却磨得光光的,灯火下泛着银色,可以想象,若是脖子碰上了,不消使力,人便没了。   顾蓁唬了一跳。   怎的?他不行了,就容不下别的男人?要让身边的男人也成……公公?这……也太阴损狠毒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若是未见过太阳,本能忍受黑暗”,改写自狄金森的诗。 第5章 竹板   “去屋外砍棵竹子,做成十个三尺宽的片子来。”男人的声音冷冷的。   顾蓁依言走去屋外,看到多的是东倒西歪的断竹,都是段景思练习箭术时射倒的。   然而,他既然说了是要“砍”,她万万不敢再拂他的意。一番劈砍,累得手上伤痕累累,快到亥时,才捧着竹片回来。   段景思选了根最大的,放在手上掂了掂,在圈椅端坐着,正经得宛如学堂里的老学究:“跪下。”   顾蓁扁扁嘴。我害他受伤,他心里有气,要发出来,磋磨我也比磋磨别人好。纵然累得腰酸背痛,还是挺直背脊,端正跪了下去。   “你倒乖觉,知道去讨了夫人的乖。然而,我的书童却不好当,今日便条条桩桩,告诉你些规矩。”   这是应该的,每家人都有不同的规矩。然而接下来的,她却听不懂了。   “第一,不可近主人身内三尺……”   不近身,如何服侍?顾蓁抬眼,一双水灵灵的眼里波光流转,满是不解:“假如二爷中风了,鼻歪嘴斜流口水,也不让我擦吗?”   她是诚心问的,以从前当雇工的经历来看,既然要定规矩,自然是一开始就讲清楚最好,免得日后扯皮说不清楚。   桂花巷他们的邻居蒋大哥,有天走在路上,被树上落下的柚子砸了脑袋中了风。高高大大一个汉子,成天坐在院子里傻笑,若是媳妇儿孩子不在,口水没人擦,能在胸前流成一片。   风篁轩外,风声萧萧,吹得竹子晃动,在窗户上投下群魔乱舞的影子。屋内却悄无声息,只有灯芯“啪啪”的爆开微响,过了好久,才有冷冷两声:“不用。”   顾蓁瞧见他比方才脸色还要铁青,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咬唇闭上了嘴。   段景思按下怒气:“第二,不可动主人的东西。第三,不可随意进主人屋子。第四,眼睛不准到处乱看……”   听到这句,顾蓁立马垂眼,恭敬得如温顺的小猫。然而,事情偏是这样地巧,不偏不倚的,她的目光正好落到他腰腹以下那个关键地方。   她累了一天,脑子本就糊里糊涂、迷迷蒙蒙的,男人的声音又久久不停,尤其是,每个字都是一样的语气,半点波澜也没有,听起来乏味极了。   顾蓁不是个能忍住乏味的人,思绪便乱飘,去了她最关心的问题——那天晚上踢到的,今日看到的……那个神秘的东西。   耳畔冷冷的声音不断,她却迷迷糊糊,全然没有听进去。   听大婶们说,哪里有个老郎中,治这病最是厉害,谁谁谁都去治过。可是,杨华喝醉了也说过,这事儿还是百花楼里的姑娘们最懂,可我怎样进得去百花楼呢?   对了,平安巷有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太监,讨了房美妾,还生了儿子,可以去问问他……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喜,忽的喊出了声:二爷不怕,太监还可以生儿子呢!   段景思不忍拂母亲意,却也想让这行径糊涂的小奴离自己远些,正极力思索章法,岂料天落巨石般听了这句,腾的站起,脸色都变了:“你说什么?”   顾蓁捂住嘴:“我……我什么也没说?”   “你的眼睛在看哪里?手摊开!”   男人使了大力,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竹片击在手掌软乎乎的肉上,“啪”“啪”,一声高过一声,把竹林上的鸟儿都惊得飞走了。   整整被打了二十下,左手本就受了伤,此刻充血,胖了一圈,肿得似个馒头。顾蓁泪眼盈盈,咬着唇不敢出声。   段景思还不解气:“举止无状,出言不逊,该罚。这十个竹片都是做给你用的。”见下方小奴瑟瑟缩缩,十分害怕的样子,灵机一动,“受不了这苦,趁早自己离了去。”   他尤其在“自己”两个字上说得重了些。   顾蓁却是重点听到“离了”两个字上去,再也管不了谁的身体如何了,心头一酸,眼泪簌簌流了下来。二爷真想撵她走,可她哪有地方可去?   就算他俩那夜不曾有过交集,松园这样一个主母可亲、钱多事少的地方,她也得像块牛皮糖似的狠狠黏住了。   “是小奴错了,小奴认罚,只要二爷消气,这手任您打烂了也行,只求不要撵小奴走。小奴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实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她的手上甚至渗出了血,却咬牙忍耐着,摊得平平的。   段景思拧了拧眉,有些烦躁。以前的珲哥儿也是这样,仗着自己年纪小,惯会扮娇使弱,偏偏他就最见不得小孩子哭。“哐当”一声扔了竹片子,冷眼看过去。   顾蓁知道那意思:滚远些。   *   回到小西屋,顾蓁想明白了,远些就远些吧,不去管他身体了,在风篁轩里老实些。老夫人喜欢她,多往静慈堂跑下。   翌日一大早,段景思便出了门,按照原定计划,顾蓁本要跟上去看看,他是去了哪家医馆,然而有了昨晚那一出,她自然是要离他“远些”了。   顾蓁帮张叔去集市买了菜、又动手做了馄饨当早餐。包的是荠菜和猪肉,个个白胖胖、香喷喷。   柳氏见了,笑得合不拢嘴:“你这猴儿,也忒勤快了些,你是景思的书童,不是松园的杂役。景思呢?”   “二爷一大早出门了,没让我跟着。”   柳氏点点头:“最近衙门里请他编一本书,说有些东西是机密,各家都不准带下人。”   顾蓁心头犯疑:真的是去了衙门,不是去医馆?   柳氏吃着馄饨,却又问顾蓁早上集市可有什么趣事儿,她自来爱听这些八卦闲聊,可惜张叔年纪大了,眼睛耳朵都不好,从来听不回来。   顾蓁眼珠一转,伶伶俐俐地说:   “我们去买菜的时候,菜摊儿两口子正端着碗吃早饭,我看他们就吃着一碗菜粥,便问他们竟不吃下饭的咸菜?店主指指墙上挂着的咸鱼。我不明白。那人又说:‘我就着咸鱼下饭呢,你让我多看了两眼,好咸好咸!’”   柳氏听了,先是一愣,后来用帕子挡着,笑了好一会儿:“你这个猴儿精!”手边正有半吊子钱,随手就赏了她。   顾蓁眼睛都亮了,伸手便去接,柳氏却瞧见她手心红得可怕,吸了口凉气:“你这孩子,手怎的伤成了这样?”   昨晚涂了些膏药,虽止住血消了些肿,仍满满是小口子,有的里面还扎了毛刺,颇为狰狞。柳氏富贵人家出身,心又善,哪里见过这些。   “干活儿也不是这样的,李嬷嬷,快把我那膏药拿来。”柳氏一边擦药,一边絮絮叨叨,“干活儿仔细点儿,咱们松园人少,犯不着那样拼命,当这里家一样。”   顾蓁这几日经历坎坷,她这性子,骂孙庆周等人虽泼辣,却最受不了这样的软语,眼泪簌簌就下了来。   柳氏一惊,拿了巾子来:“怎么好好的,就哭了起来?可是有什么不顺心?”   “我……”顾蓁摇头,“我是看老夫人……对我这样的好,想起我的娘来……”   柳氏温柔一笑,如冬日的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你这个孩儿,也是可怜,年纪这样小,便没了家。实则,不管是珲哥儿,还是你,都是活活泼泼的,我一见了,总是想起我的景纯来,所以格外喜欢。”   段家段景思这辈儿有三个孩子。长女段灵妤嫁在金陵,如今夫君外放在泉州做官,她随着去了,好些年了。   老二便是段景思,故而大家都叫他一声二爷。   老三名为段景纯,娶王氏为妻,有一个儿子,却因为一些事情,与家里人闹得不甚愉快,搬出去住了。   顾蓁受伤的左手被这透明的药膏,涂得滑腻腻、亮晶晶的。她心下感激柳氏,又想知道些段景思的旧事,卖乖道:“老夫人多给我说说二爷、三爷的事儿吧。”   柳氏目光悠远,陷入了回忆:“景纯小时候最是活泼可爱,景思就不同了,自小便沉稳。”   段太傅在的时候,松园还是热闹的一大家子人。   最小这一辈儿里,长姐段灵妤端庄秀雅,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嫁去范家后,上下无不称赞。   段景思为人冷静自持、稳重得体,一言一行都像极了当年的太傅。老人家自然对这个孙儿十分满意,相应的,也给了他最严厉的管教。言行举止都讲究个“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酒色食欲,一概不关心。   老幺段景纯就不同了,他生来什么都关心。他天资聪颖,一手书法写得凤翥鸾回,幼年时便能模仿当世书圣王春秋的笔记。此外,对音律也颇多研究,没事儿就爱在林子里吹吹叫叫的,发出些声响,引得鸟儿互相追逐。   小时候三个孩子一同出门,旁人都夸是天上下来的三个仙童。   顾蓁心头犯疑,明明是以前是一团和气、兄恭弟友,怎么后来闹成这样,还分了家?   “那为何三爷要别府……”   “老夫人。”李嬷嬷挑帘进来,打断了她的问话。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咸鱼说咸的故事,出自《笑林广记》。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出自《孟子》。 第6章 瓷瓶   李嬷嬷捧着包袱,对柳氏说:“时候到了,老夫人该走了。”   柳氏信佛,日日在家颂经、从不倦怠,还隔三差五地去礼佛,今日便是定了要去水月庵的。   她笑吟吟说:“是了,和蓁哥儿这孩子说话开心,就忘了时辰了。”   又把瓷瓶塞在顾蓁手里,“我与李嬷嬷明日才回来。这药最是生肌愈伤,多涂几次,尤其是晚上,要厚厚地涂上一层,过不了几天,这血口子便好了。”   李嬷嬷跟着柳氏出去,转头却冲顾蓁使了个眼色。   顾蓁懂了,看看手里的瓷瓶,李嬷嬷这是在警告她不要乱问,老太太如此善心,却终日愁眉不展,应该就是三爷的事令她挂怀了。   *   晚间收拾停当回了房——段景思不要她贴身伺候,倒还落得清静,白日开门打水,晚间点灯送烛,平日洗洗衣服、扫扫地即可。   掩好门,脱了外衣坐在床上。不止是手,昨晚乌漆麻黑地砍竹子,嗖的一下,一柄细竹扫在她大腿之上,又酸又麻,难受了一天。   取了那瓶芦荟膏,倒了些晶晶亮亮的透明膏体出来。先在手上仔细地擦了,一双干燥粗糙的小手顿时水润了些。接着,她撩开小衣,坐在床上,认真往腿上涂去。   烛火微摇,把她的剪影映在窗户上,朦朦胧胧又颤颤巍巍的。   虽是七月天气,药膏涂上嫩肉也是十分冰凉的,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嘶”了一声。   然而这一声长长的嘶还未落气,门便被踹开了,段景思脸色铁青,眼含霜雪之气,虽在七月,屋子里倒似冷得可怕。   木门当的一声磕在墙壁上,又回弹过来,“吱溜吱溜”地叫着。   顾蓁瞪圆眼睛,接着惊恐地“啊”了一声,迅速拉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也顾不得自己此时的身份了,怒气窜起:   “二爷怎么不敲门?!您给我定了那样多规矩,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自己倒好,连这基本的都不懂!”   段景思见到窗户上剪影的姿势,就知她在行不轨之事。此刻见她如此气急败坏,一幅好事被打断的模样,倒还敢恶人先告状?   他胸口气得起起伏伏,跨步往前,把被子一掀:“光天化日,你又在做什么?不知廉耻!”   一双纤细笔直的腿便这样露在眼前,虽丰盈略有肌肉,却光光滑滑、又白又嫩,两只小脚丫子粉嫩粉嫩的,脚趾还因紧张,微微蜷曲了起来。总之,美得不似男人所有。   段景思愣了一愣,也没有注意到她左脚小脚趾边上有道狰狞的疤痕。   顾蓁涨红了脸,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往床角一缩,扯下衣服盖在自己腿上:“二爷干什么,就算我两个都是男儿,你是主我是仆,可非请莫入,非礼勿视,你倒好,还来说我不知廉耻!”   段景思面上有些红,然而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时,心下又是一阵嫌恶:“都让我抓到了,还敢撒谎!”   “谁在撒谎!”顾蓁整理好衣物,跳下床,举起伤痕累累的手,“我在擦药治伤,前夜让你打的!不信您自己问老夫人去!”   然而,段景思看到的哪里是伤痕,全是手上的滑腻腻、亮晶晶,他心中悚动,几欲作呕:“你如此寡廉鲜耻,还敢攀扯老夫人!”   上前一步,拎小鸡一般抓住她衣领,不顾她手舞足蹈、吱哇乱叫,就这样提溜着一路走出去,扔到了风篁轩外。   门哐啷一声关上,十两银子被扔了出来:“拿了钱快滚。”   今夜无月,夜空里万千星星闪烁,虫儿在草丛里唱得欢快,一只蛐蛐儿还跳到了小姑娘的身上。然而顾蓁顾不得拂开它,簌簌流下泪来。   前日不小心看了他那里,她错了她认,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今夜,关起门来擦个药,哪里又惹着他了?手肿了擦个药也不许吗?   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喜怒无常,真是比孙庆周都难伺候。   踹门、撩被子、大半夜被撵出门,哪有这样的!   要是孙庆周、杨华那样的人倒好了,叉手骂一顿,一拍两散就好了,偏偏被他救过、护过,知道他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小人。   就似家里的狗儿养得好好的,成天摇尾巴蹭人,忽的有一天就发了癫,上来就咬腿儿。   真疼,咬得真疼。   夜已深了,顾蓁蹲在大松树下哭得呜呜咽咽。一阵冷风,吹得松针四散,落在她的头上、身上。   过了好久,她抽抽噎噎着站起身来拂开松针,笼紧身上的单衣,捂好东西和银子,慢慢往外面走着。   柳氏并李嬷嬷不在家,张叔早早把各处屋子下了钥匙,她没个地方去。四处寻觅,终于发现西边某个废弃的柴房没有锁,可以凑合一晚。   她自然不会滚,尤其不会将自己的东西留在小西屋,就这样滚了。二爷无缘无故变脸,等老夫人回来,真相自然大白。   然而,她望着屋顶叹口气。   柴房里久无人来,一股子霉味儿。一只小蜘蛛正辛勤地织着网,风从门缝里吹进来,蛛网摇摇晃晃,似乎永远也织不好。   她也一样,无论她做什么,段景思都是厌恶,怎么那夜好好的一个人,就始终看她不顺眼呢?   顾蓁合衣倒在柴堆上。   黎明时分,一声鸡叫,顾蓁睁开眼,正好看见屋顶上的蛛网竟已织好了,然而小蜘蛛却不知所踪了。   她一个翻身,觉得后背被什么硌住了,掏过来一看,是个瓷瓶,扒开盖子,里面的液体稀稀亮亮的,与她昨日擦手的有些像,只是一股子奇怪的味道,顺手将瓶子揣在怀里,她揉揉眼睛出了门去。   接了珠帘瀑布的水洗脸,准备悄悄去找点吃的,躲到柳氏回来。   岂料,在厨房捣鼓了半天,嘴里刚含了块蒸饼从厨房出来,迎头又撞见了那个煞星,她慌忙咽下口里的蒸饼。   “蓁哥儿!”段景思手里抱着一堆竹片儿,正是她之前砍竹子做的,快步走过来,“昨日给了银钱打发你走,还赖在这里偷东西!”   顾蓁喉咙一紧,被噎住了,咳咳咳,面色逐渐涨红。   段景思重重一掌拍在她背上,简直能把人拍穿到地下去。   “不知廉耻又偷鸡摸狗,看你装到何时,无论如何,今天必须得走。”   事已至此,顾蓁直起腰:“我走可以,”她面上红若晚霞,脸绷得紧紧的,振振道,“可我到底是老夫人招来的人,她又对我那样好,无论如何,我走之前得见她老人家一面。”   段景思想了想,母亲回来若是见不着她,难免要多想,不若把事情说清楚,此时她偷东西吃,正好是个理由。   未及多想,又见小奴脚底一滑,已经溜了好远。他心头火气,三两步撵上,一手便扭住她的胳膊,把人挤压在大松树上:“我还当你知恩图报,体谅老夫人,原又是鬼蜮伎俩,再不走,我便去衙门叫了捕快来!”   她半边身子贴在老树干上,小脸几乎被搓变了形,手上又痛又麻,若再不依了他,这胳臂便是废了:“能不能让我去小西屋收拾下自己的东西。”   “不行!你的花招如何之多,再放你留在这儿,谁知道出什么意外?你那些东西,十两银子足足够抵了。”当下手上再一使力。   顾蓁疼得惊声叫起来:“行了行了,我走。”   段景思松了手,重又拿起个竹片,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顾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脚步略慢了些,头上便遭了一敲。   “快走!”   到了门口,顾蓁恋恋地看了匾额上“松园”两个大字,见段景思好整以暇地负着手,知道无论如何也赖不下来了。她咽口吐沫,规矩地鞠了一躬:“我走了,多谢二爷的照拂,惹您生气了,还是给您说声抱歉。”   照拂是说那晚救她的照拂,抱歉也是为那晚踢他□□的抱歉。对松园里这个喜怒无常、行事古怪的段景思,她只有疑问。   段景思心中冷哼:都这时候了还装模作样,冷淡看着,眼里半点波澜也不起。   “可是,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小奴哪里做得不好了?我就是擦个药而已,为何不行?”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五指修长,纤纤细细,瘦得跟个鸡爪子似的,晨曦的光辉跳跃在小小的指甲盖儿上。常年做活儿,也掩盖不了那原本的白皙。   段景思却想起那双丰盈白嫩的腿,心头烦躁:“不可以,快滚。”   好没道理的人。   顾蓁咬咬唇,空着手,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松园。   又是热闹的一日,大街上熙熙攘攘、门庭若市。然而,路旁的无人注意的小灌木丛里,却开了朵朵的小白花,星星点点,洁白似雪、娇弱如水。一阵风过,几朵小花被吹到大街上,马车经过,碾入了尘泥。   盛世繁华,小民身世却如飘萍。顾蓁吸了口气,生将盈盈之泪憋了回去,她偏要扎下根来,自己长成大树。   段景思一直站在门口,亲眼看她在巷口不见了影儿,才松了口气。   重回风篁轩里坐下,提笔写字,总觉心烦意乱,纤细的手指与丰盈修长的双腿,总在脑海浮现。忽而,又想起七夕那夜搂住女子的身体,软绵绵的。   女人?难道说他真的该考虑亲事了?可是蓁哥儿是男人,忆及此,心中又是一阵嫌恶。   腾的起身,灌了一大壶凉水,激灵之下,才止住了胡思乱想。   正在此时,外头的张叔叫了起来。 第7章 烧纸   段景思快步走出去,正见了一辆马车辚辚驶回。   李嬷嬷挑开帘子,柳氏下了车来,脸色有些苍白,却弯着嘴角,心情大好的模样。   段景思正要说话,然而,跟着一个小奴欢脱脱跳下车来,脸上笑盈盈的,眼睛又圆又大,黑葡萄一般,到处乱转。他眉毛一拧,头疼起来。   那人不是他刚刚撵走的蓁哥儿又是谁?   “我刚走到巷口,就见蓁哥儿来接我,哎呀,这几步路的,犯得着来接么,说了今天回来就是今天的,景思你也是的。”柳氏拉住自家儿子,藏不住的欢喜和激动。   段景思张了张口,一口气憋在胸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蓁灿烂地笑,如早晨的新阳破开云层:“是了是了,二爷嘴上不说,昨天老是看静慈堂,正是念叨老夫人呢。”   柳氏笑得合不拢嘴,忽的又感慨万千,渐渐的眼里就雾蒙蒙的,多了点水色:“景思也知道心疼人了呢。”   李嬷嬷笑道:“这是好事儿,老夫人怎的又伤怀?”   柳氏忙用帕子去拭眼角:“是好事,没有伤怀,没有。”身子不如她所说的,晃了一晃,瞧上去虚弱得很。   顾蓁连忙扶住,自己胳膊疼也忘了,瞪着圆圆的眼睛,关切道:“老夫人身体可是不适?”   这话她是真心实意问的,老夫人待她如此只好,滴水之恩如何不能涌泉相报?除非是段景思那般,根本不让她报的。   “老夫人昨晚诵祷经文,通宵不寐,庵主和我如何相劝都劝不住。那庵里又冷,想是受了些风寒。”   柳氏眼神看过去,示意李嬷嬷住嘴:“哪里有那样娇贵了,不过多念了一会儿经。”   她日夜向各路神仙祈福,企盼段家众人平平安安的,更希望上天饶恕她当年的罪孽。   段景思眉头微微皱了皱,笼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想安慰却不知该说点什么。   顾蓁心疼极了,仔细扶住柳氏往园子里去,一张小嘴叽叽呱呱的:   “老夫人快回去多休息些。我想着您老人家舟车劳顿,特特起了大早熬的桂圆丹参汤,温在锅里的,您喝了就睡下罢。静慈堂里也早早熏上了沉水香,也最是安神助眠的。”   柳氏慈爱地看着她,以帕掩唇,亲昵笑道:“你啊你,就会卖乖。”她转身瞧了瞧段景思端肃着的一张脸,低声对顾蓁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儿要交给你去办。”   两人并排往前走去,一路穿花拂柳,细碎的晨曦从树间撒下,将他们的身影映得斑斑驳驳的。   段景思瞧着这一幕,默了半晌,什么也没说。   等柳氏睡下,顾蓁从静慈堂出来,笑容渐渐松下来,她站在大松树下,揉几乎脱了臼的胳膊。   段景思面色冷峻如常,哼了一声:“巧舌如簧。”   “母亲今日身体不适,晚上我回来再给她说你的事儿。这几个时辰里,你最好安分些,别想再耍什么花招。”   “我从未耍什么花招。”顾蓁脸上带笑,语气却严肃了几分,“不管您如何看我。我当一天松园的奴仆,便要尽一份职责。”   事已至此,段景思铁了心的要撵走她,她也不再作什么期盼,只等帮柳氏办了最后一件事,再好好告个别便走。天下之大,总有她容身之处吧。   至于七夕那夜的事儿,她也不准备告诉他。江湖相忘,总比相互厌弃来得好。   段景思淡淡看了她一眼,似对这样说话的蓁哥儿有些不习惯。   “夫人说今天是珲哥儿的祭日,她本想去烧些纸,然而身子不好,让我去给他烧,如今李嬷嬷与张叔二人都走不开,劳烦您给指个路。”   将将泛起的一点不忍又烟消云散,段景思眉毛深深拧起:“自己去问,谁要给你指路。”说罢便拂袖而去。   那是熟悉的嫌恶表情,联想到前日他数落“刁奴”,顾蓁心头隐隐有了疑惑。   *   按着李嬷嬷所说,出了城往西,一路打听询问,七拐八拐的好找,才在个荒山野岭找到珲哥儿的墓。然而她将将放下纸钱,火都未点,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抓起东西往坡下躲去。   那边由两个仆人扶着走来,却依旧拿把洒金川扇子扇着的,不是杨华又是谁?   然而,他这风流潇洒样儿没装多时,忽的变了脸色,一脚踢在其中一个仆人身上:“含-鸟小囚儿,颠着你爹了!”   另一个仆人模样清秀,人也乖觉,知道自家主子腰臀-上挨了板子,俯下身子:“主子不若上来,小奴背您?”   杨华自那日追诱顾蓁不成,竟连连吃瘪,调-戏女子时被人家哥哥当场逮住,挨了一阵拳打脚踢。后来逛妓院又让自己老子捉住,狠狠打了一顿,钱财也没收了去。更可怕的是,每天晚上都梦见厉鬼来向自己索命。   “去去去,”杨华一摆手,“安哥儿少在这儿装乖扮巧,到都到了,老子要你背?”三人说着到了坟前。   老实模样的仆人点起火纸、线香,白烟如雾,熏得杨华连连咳嗽,又将那呆笨仆人一阵痛骂。   安哥儿脸上愁云密布,似乎在愁主子所愁,道:“主子何苦来哉,吩咐我们几个小的烧纸不就成了。”   他是新来的,并不知道这墓主人是谁,见这墓地风光大气,以为是杨华的什么朋友,便顺着杨华去说,想讨个好。   杨华却拈起他下巴,仔细打量他白净的脸:“你嘴巴甜,这墓主人嘴更甜,可惜呵,死得早。”   他自然不会说,是因为夜夜梦见这人化作厉鬼来寻他晦气,又加上实在不顺,心里害怕了,才亲自来的。   安哥儿一声娇笑,脸却主动往杨华手上蹭去,明明是两个男人,光天化日的,却颇有些猥-琐意味。   另一个仆人早低下了头,像是见惯了这等场面,然而坡后的顾蓁却看得心惊胆战,几乎羞红了脸。   杨华竟然男女通吃。看这样之,还与段景思的旧仆人珲哥儿有一腿?   不等她多想,那边又施施然走来个妇人,青裙白面,挎着小篮,一见着有外男在,荒郊野外的,脚步便有些犹豫。   杨华早停了手,安哥儿唤道:“兀的那小娘子,到哪里去?”   妇人脚步一顿,只好前来:“妾是珲哥儿嫂子,今儿个来与他上炷香,不知公子是?”她只道珲哥儿作了段家的书童,平日结交些富贵公子,也是有可能的。   杨华却不答话,摸了摸下巴,嘻嘻笑道:“既来上香,怎的还没上便要走?”   他让父亲没收了钱财,许久不去百花楼,一腔火气正无处发泄,竟在此处遇上个妇人,荒郊野外的,谁也不认识谁,正好解了馋。   安哥儿惯会看眼色,顺着主子的话头笑道:“说来上香,只带了这一点儿火纸,怕不是知道我们公子在这儿,故意来的吧?”   “你……你怎能如此说?”这是个良家妇人,哪里受过这些风月场所之人的这般挑逗,脸上涨得通红,“我是在那边与钱家少爷烧了纸,才往这边来的。”   安哥儿又道:“你不先与自家兄弟烧,倒先往钱少爷家去,难不成你与他有什么私情?”   他与杨华这种人,最善于把水搅浑,说得对方心中惧怕,再着了他们的道。   妇人道:“哪里是那样?小哥儿休要胡说,是我们家对不住钱家。”   “噢?是你对不住吧?你应了我们一件事,我们便谁也不曾见到谁?否则,”安哥儿嘻嘻一笑,“保不齐我回去便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哪有你这样的人。”妇人脸上又红又白,想走却让杨华与安哥儿拦住了。   顾蓁听了窝火,既为杨华主仆二人的猥琐可耻,也为这妇人软弱糊涂。   安哥儿又在妇人身边说了句什么,妇人脸上大惊,安哥儿却不容她挣扎,抓了她胳膊,往那边树下去。   顾蓁心头气极,又不敢轻易冒头,四下一摸,找到了昨日揣在怀中的小瓷瓶。她小时赶鸭子,惯会扔石头来打那些乱跑乱飞的鸭子,抄起瓶子,就往杨华屁-股上一掷。   杨华立时一痛,站起身来:“谁?”   旷野四下无人,夕阳如血,映照得一丛丛的茅草都火红欲燃。珲哥儿墓地那边,还未烧尽的火纸,腾起高高的烟灰,尽皆往这边飘了来。   杨华心中一惊,这场景……如何与梦中有些相似?   他捡起瓷瓶一看,更是吓得跌了脚,一掌掴在安哥儿脸上:“快背了你爹走。”   妇人嘤嘤嘤哭过,也挎着小篮快步走了。待得四下无人,顾蓁才去捡起瓷瓶。   昨夜柴房内光线昏暗,她又头昏脑涨的不曾细看,此时才发现这瓷瓶上明明有图案,只是年深日久了,掉了漆。   然而此时,天明光亮的,那上面淡淡一个珲字十分明显。她的脑子也十分清醒,电光火石间,珲哥儿、钱家少爷、杨华,一溜儿皆串了起来。   何以段景思对她百般不喜,她大概是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打滚儿求收藏~ 第8章 镇纸   夏日的天气阴晴不定,乌云在天边堆积起了,空气里闷热异常。   顾蓁心里也焦躁得很,回了松园,急急就往柳氏房里奔,想把心里的猜想问问清楚。刚蹿到门口,却被张叔拦下了。   “三夫人来了,正和老夫人说着话呢。”   顾蓁细细一想,这些日子,隔三差五的,是远远见过个年轻妇人。   她长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宛转流波,顾盼之间,都是风情。偏生打扮得妖妖娆娆的,穿红戴绿,有几分梨园戏子的模样。此人便是段景思弟弟段景纯的夫人。   她每每来时,都关了门在柳氏房里,两个人要说好一会子的话。   大风吹得松园里的树枝哗哗作响,顾蓁拢了拢衣服,心下又开始盘算。   既然三爷夫妇与家里闹得不愉快,还搬了出去,为何又来得这样勤?每次她来了,柳氏晚上便吃得甚少,最近那次,连她平日最爱的胡松子泡茶也动都未动。   顾蓁一路默默往风篁轩去,段景思白日不在家,也不必束手束脚。然而等她推门进去,看着眼前物什,心中一紧,什么珲哥儿、三夫人的事儿全都没了影儿。   地上、桌上一片狼藉,全是散开的书页,不知为何,桌上并未见得有镇纸,大风一吹,便把叠好一沓的书页吹散了。   这是《吴江仕林志》的校订稿,段景思这段时间便在忙这事儿,忙得废寝忘食。   顾蓁赶紧把书稿一页一页捡了起来,亏得她认字。等她费尽心思,把书页按照次序排好之时,大雨已经啪嗒啪嗒下了起来。同样的,还有一声冰冷的声音:   “你又在干什么?我有没有说过你能在这里坐下?”   他没说过。他却不止一次说过,不准她近他的身、动他的东西。   “老夫人也不必回了,把我的东西留下,人快滚。”   顾蓁心中“咯噔”一声。不请入室,确是她做的,虽有原因,段景思既不想听,便罢了,受他羞辱几句也无甚。可说她偷了东西,却是万万不能的,因为她没有拿过任何东西。   “什么东西?”   “还要我明说?”   顾蓁心里也来了气,强压下委屈:“二爷不喜我,我做任何事都是错的,走便走,休要污蔑于人。”   段景思本以为她这种刁奴最是胆小,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说,俊脸微动:“你这刁奴口气倒还不小。”   顾蓁转过头去,挺了挺胸,淡淡道:“我虽是下人,也识得几个字,知道是非曲直四个字。莫要说我是聘到你家的,便是卖身为奴的,也要讲个黑白是非。昨夜二爷无故闯我屋,今天污蔑我偷东西,这些事儿也得好好讲清楚。”   段景思听得“是非黑白”四个字,心中一震,十分意外,这等小人也配说这四个字?   但又转念一想,刁奴便是如此,嘴上越是冠冕堂皇,心中越是奸恶,尤其这蓁哥儿还认得几个字的。便又冷声道:“那我便给你黑白是非。桌上的镇纸哪儿去了?”   顾蓁拧眉,她去捡纸的时候是觉得不对劲,原来是平素放在桌上的镇纸不见了。   那是一个半大手掌的卧虎镇纸,黑铁材质,通身漆黑,平日都是摆在桌上的。听张叔说那是段太傅的遗物,他用了一辈子,又特地传给段景思。后者十分爱重,每日书桌前读书写字,均会想起祖父的谆谆教诲。   “难道这屋子里还有别人来过?”段景思冷冷睥睨着她,又是那种嫌弃脏污之物的眼神。   无话可说,今天确实只要她一个人在。   段景思冷哼一声,当先往西边侧屋走去。他早就怀疑蓁哥儿图谋不轨,原来是打上了顺手牵羊的主意。   顾蓁大惊,连忙跟上:“二爷,你不能动我的东西。”   段景思站在小西屋门口,这屋子本是杂物间改的,十分狭窄,只放得下张床,一眼便望到了头。纵然对方是“小人”,他也到底还有几分君子之风,背负着手道:“我不动,你自己动手。”   所有的东西她都找出来摊在了床上。几件衣服、一只写秃了的毛笔、一个装着墨黑黢黢的破碗、一沓纸。   段景思瞧着摊开的一沓纸,上面大大小小写满了字,讥道:“你倒有闲暇练字,看来松园的活儿还是太少了。”   顾蓁红着脸没有说话,松园的活儿是不多,她每日干完了都悄悄地练字。   段景思却朝床底下瞧去:“下面有什么?你的眼睛往底下瞟了三次。”   是有东西,不过,却不在床底下。这床是竹子做的,东西便藏在距离段景思最远的,左边的床脚里。   她方才多看了两眼,竟被他发现了。不过既然他以为是在床底,她便装模作样,跪伏在地上,用根竹竿在底下刨来刨去。   段景思紧紧盯住她,不眨一眼。   刨来刨去,什么也没有。   段景思失了耐性,冷冷一笑:“何须那么费力。”他双手握住床头,欲要使劲儿。   顾蓁一惊,这是个小竹床,他这般举过大弓的人,提起来好不费劲,若是让他把床四只脚都悬空起来,东西便会露了出来。   顾蓁呼的一下倒在床脚那头,哀哀叫道:“别动,我……我腰扭了。”   段景思目光如炬,哪里瞧不出来她那些小花样,不管不顾,连人带床都抬了起来。只是到底,距他远的那两只床脚没有离地,东西也没有掉出来。   顾蓁有些慌,稳趴那头,八爪鱼般牢牢抓住床沿。   段景思没空再数落她姿势不雅,往底下一看,地面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也无,自然是这蓁哥儿之前打扫过了,可她藏的东西呢?   顾蓁十分紧张,额头冒了汗,牙齿生生咬在唇上。   段景思思忖片刻,便知不对劲,拎小鸡似的把她从床上拎下去,又抬起床这边的两只脚。   “哐当”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滚了出来,顾蓁“啊”的一声叫道,扑了上去。   段景思冷肃道:“这个时候还藏得住?拿出来!我们去衙门说道!”   顾蓁捂住身下的东西,坚定地摇头,眼泪便这样滚了出来。   段景思冷笑一声,掀开顾蓁,丢抹布似的搡在一边。   可那东西哪里是他的镇纸?却是一柄小小的刻刀,手柄乌黑,木头都有些腐坏了,刀尖尽损,缺缺巴巴的,应是几十年前的旧物,早已不能用了。   段景思愣住了。   顾蓁抢过来捏在手里,眼泪簌簌,大声说:“我从小便死了娘亲,六岁那年爹爹也死了,就留给我这个东西做个念想……呜呜呜……这个东西,二爷也不许吗?”   她今日本戴了一顶细麻小帽,刚才纠缠时挣落了,几绺碎发散在额前,莹白小脸上满是泪痕,凄楚动人,好像真是受了无尽的委屈。   段景思拧着眉,有一丝的愣神,只说:“那你直说了便是……何苦……藏着?”   顾蓁用手背揩了揩眼泪,蹭得脸上小花猫儿一般,大声道:   “谁知道你段二爷心思如何多?这不许那不许的,手疼擦药都不行,我藏了刀,你又以为是要害人撵我出去怎办?我但凡有个住的地方,谁要死乞白赖地留在这儿受你欺负?”   段景思心中一软,似被什么羽毛撩中了心房。又瞥见她的手,确实有一道道裂开的伤口,昨晚……是不是也是这般误会了她?   可他自来不是心软得是非不分的人,尤其有柳氏这样一个重感情的母亲,家道中落、早年丧父、长姐出嫁,现实所然,他做长子的,心肠更是比别人硬了几分。   沉吟一刻,便恢复了些神思:“一码归一码,这刻刀的事我不怪你,镇纸不见了,下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件事却是如何也赖不掉的?”   顾蓁生了气,站起来把床上被子一掀,柜子大大地打开:“谁要赖?谁要赖?你来搜,搜出来了我便不叫蓁哥儿!任你把剩下九根竹片子打断了,也不吭一声!”   段景思见她如此硬气,又有几分心虚,毕竟他冤枉过她一回了,便迟疑着道:“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明日请捕头来查查吧。”   顾蓁站起身来,拍拍腿上的尘土,叉手道:   “好得很,便去叫捕头来,我蓁哥儿的嘴巴也不是白长的,在你家做半个月工,二爷赖了多少事儿在我身上,那十根竹片子打在我手上,多疼?我一一都得在衙门里说道说道。”   “便是举人,也不能做那等栽赃陷害的事儿,我是我,珲哥儿是珲哥儿,他做的事情,不能安在我身上,混成一说!”   段景思心中一惊,从来清冷的眼眸中竟带了一丝惊慌,她居然知道!“你……”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启齿。   顾蓁用袖子擦擦眼泪:   “不就是珲哥儿与前街卖油郎的儿子在松园里私-通,让二爷亲手捉住了,犯了恶心吗?   “我蓁哥儿堂堂一个男儿,又没有那等子糟乌癖好,除了初来那一回儿不小心见了二爷更衣,也没做过错事,怎么就犯了二爷的恶心了?不就是替珲哥儿受过了吗?” 第9章 吓唬   顾蓁越说越勇:“二爷自己长得好,便以为天下男儿都着了你的道了,我蓁哥儿就偏没放在眼里。若是一个书童犯了错,书童这活路便坏了,那天下那么多人面兽心的读书人,二爷岂不是也要代他们受过?”   她是故意用这最后一句话来刺他的,杨华、孙庆周皆是读书人,又是什么货色,他是知道的。   段景思果然心中大震,一时没了言语。   珲哥儿服侍他多年,他洗澡换衣从不避讳。没料到那日,光天化日之下,竟在那片林子里捉住他两人,赤-条-条、油光光的,正在行那有悖人-伦之事。   他本想撵了珲哥儿交还给他哥哥嫂嫂,珲哥儿却说是卖油郎钱家的儿子勾引的他,哭得泪人一般。卖油郎儿子当场便冷了眼,后来设计疯狗咬死珲哥儿,自己也自缢而亡。外人却不知道,只当是珲哥儿是被他凶命克死的。   他自己的书童出了这等有伤名节之事,后来更查出,他与多人纠缠不清。涉事双方又双双亡故,他便也没再追究,只从此十分讨厌珲哥儿这等刁滑模样的人。   他没料到这个小仆不仅什么都知道,更能说得条条是道。尤其那最后一句,当真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正在思索间,忽见正院那边吵闹起来,不一会儿李嬷嬷小跑这进来,急声道:“二爷,快去正房瞧瞧吧,老夫人气着了。”   段景思脸色一变,快步往正房走去。顾蓁也跟了去,她这人最是知恩图报,柳氏疼爱她,她便也投桃报李。   到了静慈堂正房,便见夫人柳氏倚坐在桌边,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抚着胸口,脸色极为苍白。那个丹凤眼的妇人站在一旁,便是段景思的弟媳、段景纯的夫人王氏,脸上带着笑。   看到段景思一来,王氏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李嬷嬷见柳氏此时比之前更不好,声音都有些变了,扶住柳氏叫:“老夫人,老夫人!”   段景思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冷冷瞪一眼王氏,立马撵了她出去,说:“我去请赵大夫,回来再说。”   几人合力把柳氏扶到了里屋床上。   段景思一走,王氏竟又回来了,乜着眼睛,埋怨道:“老夫人这身子也太虚了些,怕不是被二哥哥给妨的吧。”   李嬷嬷没料到王氏这样混帐,被撵了还回来,气得脸色铁青:“三夫人嘴上积点德吧,你来之前老夫人可都是好好的。”   原来这王氏果真是戏子出身,本以为搭上段景纯,嫁入段家,能做几天官太太,谁知道段家日渐落魄。分了家后,她日日穿金戴银、撒漫使钱,又要周济她的赌鬼哥哥,段景纯又是从来不着家、不管不顾的,他们分得的那一份儿,很快就败光了。   面上要光鲜靓丽,内里却是空了,入不敷出,她便时常上门,背着段景纯,来问段家老夫人柳氏讨钱。近日,她听说老太太竟然花钱请了一个书童回来,这还得了,平日各种给她哭穷,偏偏请下人却肯下了大钱。   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她在家里气得直想跳脚。前日她来讨,才给了几十两碎银子,今日她又算准了时间,非要把钱讨到才走。   方才不过就说了几句:“梦见了诚哥儿。”柳氏就吓得不行了,她本以为时机快成了,李嬷嬷这老虔婆却紧赶慢赶地去请了二爷过来。   这松园里,她谁也不憷,就怕这个天煞孤星的举人老爷。   这下段景思走了,李嬷嬷的话,王氏听了可不高兴了,便道:“李嬷嬷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说老太太是让我给气得?”   李嬷嬷咬牙不说话,眼里终究有几分冷意。   几年以前,王氏有孕,柳氏不知是丧夫心情郁结还是怎的,弄混了一味药,王氏喝了,腹痛不已小产了,那孩儿已六个月大,名字都取好了,便叫诚哥儿。   王氏后来再也不能生,终日郁郁,段景纯一气之下搬了出去住。而柳氏受此打击,日日以泪洗面,信妖信鬼、求神拜佛,对儿媳妇,也是矮了半分,予取予求。   王氏本就在自家丈夫那里受了气,看李嬷嬷表情,想着一个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瞧,更是气恼,又说:“我看你在老夫人身边几十年,才尊你一声李嬷嬷,别想着倚老卖老,到底还是个奴才,段家的一条狗。”   话说得十分难听,连顾蓁都皱了皱眉。   李嬷嬷气得发抖。王氏愈加得意起来:“怎么?还不服?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便是老夫人,都得让我几分,这是她欠着我的!”   床上的柳氏挣扎着叫了一声,气若游丝:“给她,把我箱子里那包银子拿出来,都给了她,让她走。”   李嬷嬷咬着牙去拿了,王氏掂着手里沉甸甸的一包银子,笑道:“早些拿出来不就得了。”忽又想起了丫鬟芸香给她说的,道:“这松园这么大,母亲一个人住起来也害怕,不若……”   李嬷嬷打断:“不成!分家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该你们的早给你们了。”   夏夜的雨说来就来,隐隐又有了雷声。   王氏得了银子,本在笑着,此刻听李嬷嬷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当即冷了脸色:   “这些日子我晚上睡不好,老是梦见我那早死的诚儿,他孤零零的一个在地下。若不是母亲,他现在也有好几岁了。”   她一面冷言冷语地说着,一面缓缓踱步,往柳氏床边走去。   外面咔嚓一道闪电划过,映照在她敷了重粉的脸上,真如索命的鬼差。   柳氏一口气憋在胸口,瞪圆了眼睛,指着她道:“不是……我不是有意的……别……别来……”   李嬷嬷站在床头,挡住柳氏视线,抚着她的胸口,说:“夫人莫怕,莫怕,她是来讨钱,专为吓唬你的。”   可惜柳氏方才受闪电照面所激,几乎魔怔了,只眼神呆滞着喃喃自语。   王氏心中大喜,她自来想的是松园的地契,几两银子都是小钱。今夜正好电闪雷鸣,天助其事也。   便在她快要走近床边时,只听耳边哐当一声巨响,几乎将她耳朵震聋了。她本全神贯注在瞧着柳氏,此时惊得一颤,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捂住耳朵大声自语道:“玉皇大帝,阎王爷爷,我不是诚心装扮你们的人,冒犯的。”   她本来便是临时起意吓唬柳氏的,可自己也并非对鬼神之说一点不信,尤其是这天煞孤星的所在。   但良久再无声息。李嬷嬷早看见了来人,在巨响传出之前捂住了柳氏的耳朵。此刻,李嬷嬷见着王氏失态,面露鄙夷,床上的柳氏则从发怔中回过神来,面色恢复了几分血色。   王氏慢慢转身一看,一个矮瘦的小厮,笑嘻嘻地看着她,手里拿着的两个铜盆,犹在发颤。   想来那几乎震聋了她的,便是这两个盆了。   顾蓁道:“我看刚刚三夫人眼神呆滞,以为是迷了心窍,要去做什么坏事呢,便用铜盆敲一敲,给三夫人醒醒神。”   王氏大怒:“哪里来的小贼子,恁的没规矩?”   顾蓁眼珠子一转:“三夫人莫恼,我是老夫人为二爷请来的书童,乡下来的,没什么见识,比不得三夫人大户人家出身,重亲讲礼。”   王氏听她姿态又低,说话又诚恳,心中刚消了一点气,转念一想,这话却是在讥讽她不尊亲重老,反而是自己没规矩。   她正是听说了婆母花钱请了个书童,才趁此机会来打秋风的。这下又受了气,如何得了?她横行松园数年,如何能受一个小厮欺压了?站直了身,挺胸叉手便要数落这小子。   顾蓁却作势往窗外忘了一眼,又跑到柳氏身边站着:“哎呀呀,老夫人你怎么样了?二爷请大夫怎的还不回来呀?方才吓着了吧,三奶奶不是故意的,就算不小心把您老人家给吓出个好歹来,神仙也是知道她的真心的,晨昏定省,便是分了家,来得也是十分的勤。便是神仙不知道,二爷也是知道的,等他中了进士当了官,不会忘了三奶奶的孝心的。”   这一番话的,说得王氏不止没了声儿,还缩了缩脖子。她虽想吓柳氏,倒也没真想把她吓死,否则,自己没地方要钱去了,还落个天大的罪名。便是神仙放过了她,段景思也得收拾了她。   顾蓁又作势问:“李嬷嬷,二爷去请的哪家的大夫,算算时辰也快回来了吗?”   李嬷嬷懂了:“便是前街的冯大夫,近得很,估计此时快走到大门口了吧。”   王氏虽然势利,也不是个蠢的,钱既要到手了,话也说到这份儿上了,更听见段景思快回来了,便理了理发髻,冲着柳氏福了一礼,笑道:“既然母亲今儿个身体不适,我也就不打扰您老人家休息了。”   柳氏摆了摆手,示意她快走。   王氏走到门口,大声唤了几声。   丫鬟芸香牵着个女孩儿,从隔壁房里出了来。   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嘴上还留着粉糕的渣子,手里还抓了一块儿,便是王氏的侄女儿秋儿。自王氏没法生育,便领了秋儿来养在家里。   王氏带着孩子,快步往前走了。顾蓁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跟上前去,笑道:“这夜里黑得很,雷声又大,雨快要下起来了,两个小孩儿怕是怕得很,我送三夫人出去吧。”   王氏都没出声,丫鬟芸香却摆手道:“不用不用。”目光有些躲躲闪闪的。   顾蓁见离柳氏房里远了,她也听不到,幽幽地说:“姐姐不知道,这松园人少,二爷又得了那样的命,夜里总有些怪事说不清的,我到底是个男儿,走在一起,阳气也重些。”   王氏和芸香对视一眼,没再说话,便让顾蓁跟着了。她们害怕段景思回来正好撞上,便是从后门走。   到了门口,黑魆魆的,芸香牵着的小女孩儿没瞧着门槛,一个趔趄绊了一下,多亏芸香手快拉住了,才没绊倒在地上。   一个什么东西从小女孩怀里滚了出来。 第10章 道歉   顾蓁定睛一看,粗着嗓子大声道:“这不是二爷的卧虎镇纸吗?怎的在表姑娘怀里?”   王氏脸色微变。她仗着老夫人柳氏的愧疚心来要钱,理高了一节,可若是自家侄女手脚不干净,成了小偷,这就是他们理亏了。   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芸香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人搂到自己身后去了。   顾蓁只以为是小孩儿家教不好,不问自取。   王氏从女孩手里抢过镇纸,啪的扔到地上,扯着孩子急急走了。镇纸骨碌碌一阵,滚进了街角的青苔丛里。   芸香却有几分恋恋不舍,伸长脖子去看。   顾蓁捡起来,轻拍去了卧虎镇纸上的青苔,紧紧攥在手里,心里有些甜:到底洗脱她的嫌疑了。见芸香的模样,嘻嘻笑道:“怎么?要不要给姐姐拿盏灯来瞧瞧仔细?”   芸香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天煞孤星的东西,谁稀罕,便是捡到了也要丢到茅厕里,免得染了晦气。”   顾蓁本也想他们走了便算了的,等二爷回来再收拾,可既然芸香先动的嘴,她也不是吃素的。后门深巷,左右也无人,她便叉手道:   “哟哟哟,偏有些人就是连天煞孤星的凶命也不怕,日日上门来打秋风,钱眼子里钻出来的,银子比命都紧着呐,有本事把银子也还回来啊!”   王氏没料到这小子的嘴巴如此狠厉,脚步一顿,芸香见状,大声道:“钱是老夫人给三夫人的,什么打秋风不打秋风的,咱们三夫人和松园里那些个,是一家人。还轮不到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东西,来狗仗人势!”   蓁哥儿来了兴致,倚着门道:“我是狗,芸香姐姐是什么?我便是狗,也知道礼义廉耻,不做那等忤逆尊长、顺手牵羊之事。芸香姐姐,若是不急,便等着二爷回来好好掰扯掰扯,别总是趁着我们园子里无人的时候来。”   她句句叫着芸香说,却是字字在气王氏。王氏何时受过这等气,撸起袖子,便往回走,似乎是准备狠狠扇她几个嘴巴子。   顾蓁看她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真有点害怕。眼珠一转,故技重施,做出一副开心的模样,对着院子里的虚空道:“二爷,你回来啦!”   王氏脚步微顿,芸香赶紧拽住,两人带着孩子急急走了。   顾蓁又嚣张起来,声音紧追不放:“等二爷中了举,到时候我蓁哥儿栓条真狗在大门口,有些人可不要来踩门槛,免得被大狗咬了抓钱胳膊手儿、跑路腿儿,躺在地上疼得哀哀叫咧!”   巷子深处,两大一小,走得更快了。   “芸香姐姐,你紧着脚下些,可别掉到什么茅厕坑里去了,惹得一股子气味儿,弄得众人耻笑!”   顾蓁叉着手骂得正欢,没提防着后颈子被人提溜一起,提到了院内,门便哐当一声关上了。   黑暗中,她看不见后面的人:“哪里的贼子,竟然在举人老爷家里捣乱”,肢舞八叉地,一阵乱叫乱动。   那人却将她按在了院墙上。手如铁钳,按得她分毫不能动。   顾蓁泄了气,停了挣扎。   大手也松了,她转头一看,夜色里,是一张熟悉的冷脸,此刻却带了些奇怪的神情。   “二爷,你回来啦。”顾蓁方才骂了一场,小脸红扑扑的,紧着的心放松了些。   “嗯。”   “老夫人没事,就是被三奶奶吓了一下。”   “我知道。”   “还有这个!”她又有些雀跃,急不可耐地要告诉他。她摊开手掌,一枚小小的卧虎镇子摊在手心,“镇纸找到啦,是表姑娘贪玩儿拿去了。”   段景思却眸色深沉地看着她。   顾蓁缩了缩脖子,有些发憷。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他的眼色,只知道他在瞪人。他瞪过她好多次:第一次,是他恼她误见了更衣;第二次,是他疑她拿了镇纸……   “真的是小公子拿……”她不由自主地想解释。   段景思却是转身就走了。顾蓁不明所以。   前方传来一声:“还不回去。”声音不似往日的冷冰冰,倒像微风吹过湖面,带起些温柔的涟漪。   她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回到风篁轩,段景思关了院门,从墙角立着九根竹片中选了一根最大的,掂了掂。   顾蓁心中一紧,暗想今天哪件事又招了这人,退了一步,手自动已然开始痛了起来。   段景思忽的也退了一步,朝着她深深一揖。   “镇纸的事是我冤枉了蓁哥儿,向你赔罪。方才的事,我也听李嬷嬷说了,多亏了你。以往诸种,尽皆是我的错,我着实不该把对珲哥儿的气发到蓁哥儿身上。”   他今日着了一身浅蓝色的家常袍子,头上也未戴礼冠,只系了根白色发带,随着头发松松垂下。通身的气质,不似往日的威严冷肃,倒有些话本上说的魏晋风流。   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向着她鞠躬道歉!   顾蓁呆住了。   虽说初见那夜,他也曾向她作揖赔礼,可毕竟那会儿是他误会她落水,轻薄了她。此刻,他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她是小小的奴仆,便是他冤枉了她,也不必这般郑重其事地道歉。   她好半天才支吾道:“二爷别这么说,我是奴才,这么做是应该的。”   段景思冷峻的脸上有些怪异,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老夫人喜欢你,我不忍伤她心,心里又认定你同珲哥儿一样,虚伪狡诈,是以想尽办法磋磨你,目的就是逼你主动走。这半个来月,我一共打了九十五下,现在你可打回来。”   说着将竹片子塞在她手里。   顾蓁眼睛一亮:“真的?”   段景思撩起袖子,摊开手,脸上一派严肃,当真任她打的样子。   顾蓁嘻嘻一笑,将竹片重放回段景思手中:“哪里有仆人打主人的道理?再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我自己挨过的痛,又怎会让别人再受。”   段景思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却是:那晚你帮我一次,今天我饶你一次,也算两下不欠了。   她心中始终不信,段景思会是姑父那般虚伪狡诈之徒,这才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珲哥儿之事的真相。   段景思没料到她有如此胸襟,正在惊讶间。顾蓁却又促狭一笑,脱下手套将流着血的手举得高高的:“不过,二爷看我手成了这样,能不能给我涨点工钱……”   这时候不打悲情牌,什么时候打?   段景思是坦荡之人,既然知道自己错了,自然要赔她损伤,又道:“这九根竹片子便留在这里,若是以后我再有犯错的时候,你随时可来讨要这九十五个手板。”   顾蓁咬唇,心头泛起一阵暖意。这才是她心目中段景思的样子,公允持正、赏罚严明。   然而令她吃惊的不止这一件,段三夫人王氏一大早便被请去了衙门,以“不敬婆母”“教子无方”之名,当着众人的面儿,挨了十个嘴巴,还被勒令再不许进松园。   据说开始王氏还能骂几声,嚷嚷什么“诚儿秋儿”的,到后来,脸都肿了,吐了血沫子,话也说不出来了。   顾蓁出门时听路边两个长舌妇说,见王氏如此下场,心情有些复杂。   毫无疑问,这事是段景思告到衙门去的。他可是举人老爷,便是平日和衙门里的人无有来往,说的话也比他们平头百姓重了不知几倍。   王氏如此势利,自然要罚。可被当众打了嘴巴,吐了血,她心里又有些异样,王氏是那等挨了打便得了教训的人吗?   却又听两人叽叽咕咕道:   “王氏先前挨那几个嘴巴子时,可乱骂了些的,说她先前有一个孩儿,怎么忽的就死了。”   “啊,有这回事儿?之前不是说是她自己吃错了药么?”另一妇人惊道。   之前的妇人说,“谁知道怎么回事儿,她家里恁大一个天煞孤星。”   另一妇人拉了她手:“小些声,那可是举人老爷,哪天告你个不敬之罪……说起来,这事儿会不会就是,那凶星犯了王氏儿子的命,王氏气不过去讨要说法,被他……告到府衙里去了的?”   两人恍然大悟般,面面相觑。   顾蓁听到这里,长眉倒竖,瞪着那两个长舌妇。   她不知道那件事的内情如何,那晚见柳氏那样惧怕,多少已猜到与她有些关系。可王氏又怕段景思怕成那样,谁知道里面的事情究竟如何?   都说段景思克死亲近之人,实则,他父亲自来多病,离世实属正常。   真要说是他天煞孤星之名被道士算出后,才死的,唯有书童珲哥儿,和与他定亲的云家小姐。   珲哥儿是怎么死的,她是知道了。云家远在金陵,两家又久不往来,云家小姐离世,消息传到吴江府来,不知慢了几日。   偏偏一切都赶在了一起。   顾蓁瞪着那两个妇人走了,才回了松园。   段景思坐在窗前写字,脊背挺得像一柄剑一样直。她蹑着脚进屋,刚进了大门,便听他沉声道:“过来。”   自那夜之后,段景思对她总算正常了些,虽仍是不多话,可也不再随意责罚了,有时倒还夸她几句。顾蓁简直觉得,这松园的日子,简直跟神仙过的似的。   段景思站起来,拎着一页纸道:“你的字写的不错。”   便是那天下雨淋湿了,她重新誊抄的那张。   顾蓁咂了咂嘴,没有说话。   “可惜飞逸有余,坚韧不足。还得再练。”   顾蓁嗯了一声,瞟见桌上,卧虎镇纸重又蹲在书页上。   她那日还重排了书页,还按照表姑做巧饽饽的经验,在右下角逐页做了标记,这样,书页就是再乱起来,也不用费力去排了。   在她胡思乱想间,段景思忽的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字帖,交在她手上,淡淡道:“每天写一篇来交与我看。”   顾蓁忽的懂了,方才在外面听说的,先是对段景思的畏惧,以及继而的抱屈,都烟消云散了,眼里亮晶晶的:“二爷是要教我吗?若有不懂的,可以问二爷吗?”   段景思重又坐下来了,看也不看她,淡淡应了一声。   顾蓁见那边放了一套笔墨纸砚,分明就是为她准备的,心里砰砰直跳,取了往自己屋中去了,把原先的秃毛笔、破墨碗丢了老远。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论语》。 第11章 心思   石榴巷里,王氏关起门来,砸了好几个碗儿碟儿。   等到王氏气消了,伏在桌上流泪,芸香才进来把地上的碎瓷片扫了。   王氏见闹了半天,只有个丫鬟前来,便道:“三爷呢,这都几天了,还宿在勾栏[1]里?”   芸香点点头:“三爷上个月说,他们棚子里正在排《百鸟朝凤》,忙得很。”   王氏气得头疼,又是一个茶杯砸在门上,碎了一地。   她“哎哟哎哟”地哭诉起来:“我是作了什么孽,嫁给这么个人,原知他看不上我,是为着和家里赌气,才娶了我的。我想着好好对他,石头也有焐热的一天,谁知道……儿子也死了,丈夫也不管,他段家的一个小书童都敢叫骂我……”   平日段景纯偶尔回来时,王梅从来不哭不闹,只当朵安静的小白花。只有等她和芸香两个人在时,才露出真面目。   芸香也习惯了,默默地听了,等她哭得累了,才上前去扶住她的手:   “夫人,别这么说,您可是他们段家明媒正娶的三夫人。段家老夫人没看顾好诚哥儿,先对不起您的,今天如何还给您这样的气受?但凡有点志气的,哪里能容他们欺负成这样儿?这口气您是要咽了吗?”   王氏脸上神色莫辩,似乎有些心虚,过了好一会儿才揩揩眼泪,道:   “芸香,我知道你是个贴心的,不枉我买了你回来……可段景思他的身份摆在那里,随随便便去衙门里一说话,老爷们就请了我去打嘴巴子,以后我见着他只能避着走了,这口气便只能自己咽了下去。”   芸香摇头:“他如今是举人都这样对您,若是中了进士,还不得把您下了大狱去?”   说着,她又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一副“恨王氏所恨”的模样来:“他们段家上几辈儿的,个个狠毒,不然,如何会遭报应,家势愈加不行?”   王氏真的害怕了起来,美艳的丹凤眼暗暗垂下。   芸香说:“他是天煞孤星,中了进士,凶命就破了,到时更是肆无忌惮,咱们得在这上面做功夫,让他的命越来越凶……”   王氏喃喃道:“那……”   树上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芸香附在王氏耳边,轻轻说着些什么。   *   两月疏忽而过,夏日炎热,顾蓁整日不出门,侍奉段景思读书,余下时间便夙兴夜寐在松园里练字,不知不觉间废纸已积了一箩筐,毛笔也写秃了几只,字练得也有了些风骨。   段景思倒是没料到她有这样的毅力,面色不露声色,心中却悄然起着变化。他校订《吴江仕林志》,进展神速,还有几日便能完成。   二人俱是好久没出门了。中秋节这天,松园里,阖家过了节后,段景思昔日的几个同僚约他清风楼小聚。柳氏在席间知道了,执意要他带着蓁哥儿一起去。   段景思奇怪,顾蓁也很好奇,柳氏从来不管段景思这些事情。但柳氏面露难色,却是不说,只是坚持要他俩一起去。   逢着过节,难得高兴,段景思不想拂母亲的意,便同意了。   清风楼上,段景思与几个青服书生对谈,顾蓁就站在临窗走廊里,盯着楼下热闹的摊铺。   楼下人声鼎沸,卖各色小吃的摊子摆着,栗子、枣糕、莲藕粉羹……叫卖声不绝。   一家糕点铺门口立了个又高又大的草秆堆儿,上面插了好多糖葫芦,山楂红艳艳,冰糖亮晶晶,看着十分诱人。好多路过的小童,都垂涎欲滴,缠着大人要买。   顾蓁看着定定出身,实际却是有点伤感,想起表姑,她是否也在哪里摆摊儿?   她进了松园后,曾悄悄去看过表姑一次,那会儿表姑眼泪不绝,担心她得很,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对面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戏来。这出戏叫《风月瑞仙亭》[1],讲的是成都府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的故事。   如今在吴江府正是大热。好多女子戴了长帷帽也要去看,若有些出不了门的,便买了话本子躲在闺阁里,悄悄地看。据说写话本子的那个先生,靠这一本就赚得盘满钵满的。   顾蓁心头浮想联翩,跃跃欲试。八/九岁的时候,干完农活的晚上,她就给桂花巷里的小伙伴们讲故事,现讲现编。为求她一讲,大家都把家里的零嘴拿了来给她吃。最好的时候,员外孙儿的零花钱都分她一半。   这些日子,她的字也不是白练的,守着这么一个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她有一个大胆的计划。只有早日学得一身本事,才能早点让表姑过上好日子。   便在她盯着楼下,胡思乱想间,走廊里又走进来个小厮,眉清目秀的,年岁看起来还特别地小,嘴巴却是很甜:“小哥哥也是跟着自己公子来的?”   顾蓁粲然一笑,点点头,跟他胡吹了几句。   这个小哥儿姓方名宴,是城北乌家公子的小厮。他们两个人,年岁差不多,又都机灵得很,说得很是投缘。   “如今天气热得很,主子们温书不易,若是提前搬些大石头放在屋子里,便会凉快些。”方宴与顾蓁分享讨好主子的经验,说得兴起,挽起袖子,手足舞蹈的。   顾蓁心细如发,却瞧见他胳膊上明明有些青紫的痕迹,一看便知是被藤条抽了的。   便在此时,忽听得屋内“啪”的一声,传来摔杯子的声音,接着有几声吵嚷。   顾蓁伸长脑袋,以为马上就有人要摔门而出。   那方宴见怪不怪的,脸色却又有些变了,自顾自道:“也不知最近是出了什么事情?爷儿们成天吵吵嚷嚷的。”   顾蓁见他脸色怪异,道:“什么?”   方宴想起什么可怕的事儿似的,马上换了话题,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刚刚还没问,蓁哥儿的主人家是哪家公子呢?”   顾蓁还未答,便听有人冷声道:“蓁哥儿!”   顾蓁便见段景思出来了,容颜有些严峻。他冷冷瞟了一眼屋内还在觥筹交错的众人,掸了掸衣袍,不管不顾的,大踏步走了出去。   方宴脸色一变,带了些惊恐,垂首退到了旁边,似乎是能距段景思多远就退多远。   顾蓁给方宴打个了揖,小跑跟了上去,心中却有些奇怪。   虽然说段景思有天煞孤星之名在外,可那也只在些无知妇孺之间流传。这小厮看起来也是读书识字的,没想到竟也如此迷鬼神之说。   朱雀街上热闹非凡,这边街戏台下喝彩声不断,那边大坝子里,也围了男男女女一群人,烧着宝塔灯,火苗蹿得老高,映得满街亮如白昼。   走在前面的段景思,忽的脚步一停,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喃喃道:“清风满袖,明月鉴心。”   顾蓁埋头走路没注意,猛的撞在了他的背上。段景思转过头来看她。   她忙摆手:“没事没事,我走路不长眼,撞了二爷。”   段景思却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那日我冤你拿了镇纸,你说‘便是一个小奴,也知道是非曲直’。若那日没有后面芸香那些事,我们真闹到衙门去,县令是我朋友,自然维护我,你该如何是好?”   顾蓁捂住有些撞木了的鼻子,想想明镜高悬的威武衙堂,缩了缩脖子:“没拿就是没拿……便是遇到一个昏官,总不会所有官都是昏的吧,不然圣贤书又读到哪里去了呢?”   没错,这时候,她又想起了贼姑父。   段景思若有所思,又慢慢往前走着。顾蓁这次跟着,防着被撞,刻意隔远了些。通衢大街人声鼎沸,耳边吵闹不停。她垂首用巾子揩了揩鼻子,发现没有流血,正抬头时,段景思却不见了。   呀,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有些焦急,虽说段景思人高马大的,用不着她保护,可出门前,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说要她跟着二爷,寸步不离。   “二爷,二爷。”她低声喊了两声,可四周都是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便在她急得快要哭了的时候,人群里出现个藏青布衣的男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她走来。高高大大的,芝兰玉树般,若不是容色过于肃穆冷峻,定会引得姑娘们频频回头。   可不就是她的二爷么。   “二爷,你去哪儿了呀?”顾蓁跺了跺脚,有些埋怨着说。   段景思皱了皱眉,把手里东西交给她,又径直往前走了:“方才路过糕点铺,想起母亲爱吃,就去买了点。”   “二爷吩咐我去买就成了。”顾蓁说着追上去,这次又不敢跟近,又不敢跟远了。又想起她那会儿鼻子疼,也不知是不是为这个,二爷自己去了。   段景思没有再说话。   顾蓁提起手里的东西一看,果然是一包油酥泡螺儿[2],奶油裹在螺儿状的面皮里,味道香甜,模样也可爱,老年人吃最是合适。可旁的,还有两串糖葫芦。她怪道:“这……老夫人还爱吃这冰糖葫芦串?”   段景思皱了皱眉,淡淡道:“李嬷嬷爱吃这个。”   顾蓁听了一愣,没忍住的“哈哈哈”笑了出声,没想到那般威严的老嬷嬷,还喜欢吃这种小儿零食。   看看眼前的青年,她又想,二爷看起来对谁都漠不关心,却连李嬷嬷爱吃这零食都记得,他只是不说吧,其实心里热着呢。想到这里,便止不住了,他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没等她想出来,前面又有声音传来:“点心的价钱正好凑个整数,便买了两串糖葫芦,可李嬷嬷年纪大了,牙不好,只给她一串,剩下那串蓁哥儿吃吧。”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的“勾栏”取《东京梦华录》里的意思,指的是表演杂耍等的剧场。景纯弟弟可是个很洁身自好的人哦,前期只献身艺术。   [2]油酥泡螺儿也是《金瓶梅》里的食物。 第12章 蹊跷   顾蓁愣了一愣,先是好奇这次二爷竟然说了这么多话,等到听他说完,心里就甜了起来。   她最爱吃糖葫芦了,是以刚才在清风楼上就多看了两眼。这串糖葫芦虽说是剩下的,二爷给了她,可不就是拿她跟李嬷嬷一样对待吗?她算是在段府扎下身来了。   再走几步便到了众人燃放宝塔的地方,转过这个地方,再走一小段路,便到松园了。   燃烧宝塔,是江南一代中秋节的民俗。小孩子们捡拾瓦砾、树枝,用纸做起七层高的宝塔,置于空地处,再点火,看着宝塔蹿起高高的火苗,祈求事事顺遂。   顾蓁捧着点心,心里说不出来地畅快,纵然身边火光闪烁、笑闹震天也没有理会。   便在他们两人路过宝塔之处时,一把串着黄纸的木剑,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在段景思胸口上一戳,继而跌到地上,摔成了三节。   一个黄袍道士,抓着一把符纸,追着出来,往黄纸一看,吓得跌退了两步。   众人也看去,只见黄纸之上,缓缓地浮现出个青面獠牙的鬼头来。此时不知哪里,一阵风吹来,宝塔里烧得噼啪作响,顷刻轰隆一下,有东西倒下,惊得众人一颤。   道士对着人群里一个妇人连连摆手:“大凶大凶,这鬼我捉不了了,另请高明吧。”桃木剑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跑了。   原来这妇人是朱雀街上一家新搬来的,前几日他家孩子生了重病,总也不好,有人便让她请个道士来驱驱邪。   良久无声,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不是段家二爷吗?难怪陈家嫂子孩儿重病不好,之前还有传言说他妨死了侄儿呢!”   众人窃窃私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段景思面容如常,冷淡地看这一出闹剧。   顾蓁却是十分气愤。若她不认识二爷,见这道士的把戏,便只会可怜又是谁当了道士的工具了。可二爷不仅教她练字,刚刚还买了糖葫芦给她。芝兰玉树、年少中举,偏被这些无知蠢人胡乱栽赃,什么事都扣在他身上。   她撸了袖子,想要上去找那妇人理论。段景思却一把擒住了她,自己走到妇人身边淡淡道:“陈家嫂子,鬼神之说不足为信,你的孩儿是生了病,我认识一些大夫,不若你告诉我家住何处,我替你请了大夫去。”   陈嫂子连连后退,眼里带了惊恐又愤怒的神色。   段景思无奈:“我便住在那边的松园,若你需要大夫,随时来扣门。   顾蓁气呼呼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全身还有些颤抖,却碍着段景思的眼神,什么也不能说。   有人窃窃私语:“这段二爷不是举人老爷吗?还帮陈嫂子家请大夫,怎会是邪祟?”   “你不知道,这邪祟装得是最好的,哪里知道他功名如何考来的?”   顾蓁气得想吱哇乱叫去咬人,偏被段景思抓住了胳膊往前拖着。   她回过头看那些人还在嘀咕,大声道:“我们家二爷是举人大老爷,你们这些长舌妇再乱嚼舌根子,别说衙门里不依,我蓁哥儿的拳头就把你们打趴下。”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儿大,可这事儿若落到自己身上,便又怕得很。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散了些去。   走到无人处,段景思才松了顾蓁。   顾蓁有些气结:“二爷抓着我作甚,让我好好同他们去厮打一场,看谁还敢瞎编排!”   段景思道:“流言止于智者,我既然担了个天煞孤星之名,再加上一层也无甚,正好不与这些为伍,扰了我的清净。”   顾蓁气呼呼:“二爷心里宽,我的心可只有一粒米那么大,不许人污蔑。”   段景思定定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两人走了一路,快要到家时,他才说:“今早夫人一定让你跟我出去,指不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她历来相信你有辟邪之能,不如你顺着这个说……”   当下段景思教了顾蓁,只说道士撞了他,又自己走了。略过众人非议那些。   顾蓁也知柳氏是个爱担心的,知道段景思用心,便应了。   回到家去,顾蓁便按照段景思教的说了。   这几日,柳氏是觉外面关于他儿子的传言越来越甚了,她不疑有他,只让蓁哥儿这个八字硬的,跟着儿子出门,期盼能压上一压。   柳氏听了顾蓁说的,眉头果真舒展了,闭眼抚了抚自己胸口,又笑着对顾蓁说:“蓁哥儿真是我们段家的福星。”   看柳氏真把自己当了家人,顾蓁却是受之有愧,尴尬地笑了笑,便把二爷买的油酥泡螺儿,并糖葫芦串儿拿了出来。   柳氏听她说了是段景思去买的,先是笑眯眯的,接着又要落下泪,李嬷嬷笑道:“老夫人又伤怀作甚,二爷都记者呢。”   柳氏道:“景思这个孩子,最是不爱说话,可我知道,他心里热着呢。蓁哥儿,他若是冷着了你,你也莫要在意,他就是那样儿。”   顾蓁连道不敢,二爷正气凛然、与人为善,遭了那么多污蔑也不在意,教她练字又给她吃糖葫芦,她哪里敢有什么抱怨。   李嬷嬷从竹签上取出一颗山楂:“这百糕斋的糖葫芦是论个儿卖的,何苦买一串,我是老年人了,尝个鲜就是了,哪里吃得了那么多?”说着便把剩下的塞给了顾蓁,“蓁哥儿年纪小,定还喜欢吃这东西。”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有些愣神,论个儿卖的?那二爷何苦要买两串,还说是懒得找零钱?   难不成二爷专门买给她的?   又见刘李二人,又是夸她又是塞东西给她,忽的心情有些复杂。又是感动得想哭,又是愧疚自己女扮男装欺骗了他们,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些。   柳氏笑了:“你这个猴儿,几颗糖葫芦就看傻了,以后景思官场不得已,还指着你机灵,拦住那些花天酒地呢。”   顾蓁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一汪复杂的情愫搅扰在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   *   喧闹散去,子时的梆子声已然响过,四周悄然无声,一片死寂。石榴巷里,王氏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梦见她死去的孩子了,明明是六个月大的婴儿,却迈着莲藕般的小腿儿,从门口跑着过来,声声唤着娘。   等她搂住了孩子,捧着他小脸一看,陡然间却七窍流下血来,那模样,也不是她的诚哥儿,而是……那陈娘子那生了重病的孩子!   王氏面如白纸,喘气不停。   芸香听闻了动响,披了衣服,掌了一盏灯过来。   王氏拉住芸香的手,急切地道:“我梦见……梦见我的诚哥儿了,他……他……”   却说不下去了,艳丽的丹凤眼紧紧闭上,葱管般的手指捂住面颊,眼泪簌簌而下。   夜色浓得化不开,芸香掌着一盏如豆小灯,冷眼看了半晌,才故带了些关切,开口道:“要不,我去勾栏里寻三爷回来?”提着灯便要走。   “芸香……别!”听了这话,王氏立马睁开眼睛,唤住了她,神色之间却有些惊恐,“他如今正忙着,还是别去打搅他了。”   芸香故作恼怒:“三夫人,主子做成您这个样子,也真是憋屈!”   王氏没有接话,只是搅着帕子,心事重重的模样。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芸香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过了好久,王氏拭去眼角的泪,迟疑着问:“陈家那孩子,大夫当真是说没的救了吗?”   她本不是什么乱发善心的人,不过想起自己早逝的孩子,一时心神松软了些。   芸香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笑道:“千真万确的,我请了好几个大夫,皆是如此说的。”   王氏抿唇“嗯”了声,振了振精神,重又变作那个娇娆的王梅,道:“他们什么时候动身?”   芸香脸上堆满笑意,道:“我都掰着指头替三夫人您算着呢,便在这几天了。” 第13章 春酒   中秋一过,很快就是九月了。   中秋那夜事情之后,段景思曾打听过那陈家娘子的住处,请了大夫去看。可惜那家人被吓破了胆,到底也不肯用他请的大夫。   不久,孩子病死了,陈家人全家都搬去了乡下。“苦主”走了,余者都是些看热闹的,段景思又有身份压着,他们哪里敢多议,事情也就渐渐止息了。   段景思觉得这事颇有蹊跷。他在清风楼里刚与人有了罅隙,这道士便跑了出来。与他有过节的,他心里有数,只是拿不准是哪一方。可没有证据,事情又没有闹大,便只能静观其变了。   那小厮蓁哥儿,自把书架上的几本字帖练完了后,便从他旧日书堆里翻出些什么话本来看。   段景思本看她练字刻苦,为她以后生计作想,想教她些钱粮、会计之术,以后也好做个文书之类的谋生。但他近日较为忙碌,便没去管她。   《吴江仕林志》就差最后一件事,便校订完了。只是这事,要去吴江府下面,唤作琵琶乡的小地方查证,往返加上办事,如何也需要三四日时间。   这天下午,他瞧着近日天气都还不错,便唤过顾蓁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出发去琵琶乡。   顾蓁倒是有些开心,她在吴江府过了五六年,除了府城几个巷子,都没去过其他地儿,兴冲冲收拾了东西。   段景思自己去厨房打了一壶酒,这是去年春天酿的海棠酒,琵琶乡在山里,秋夜会有些凉,虽说早请赵师爷查清了路线,可万一露宿野外,还是要准备一些御寒之物。   他尝着喝了几口,香气馥郁,酒意也十分浓烈,不曾想,久未喝酒,沾了点就有些醉意。犹自撑着,翻看一本《仕林志》。   翻着翻着,就想起那一日,他也是这样翻著书,蓁哥儿说了几句话,令他刮目相看,也让因此打定主意,带她同去琵琶乡。   那天他随手翻着,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顾蓁趁着剪灯芯的时候,瞥了一眼,便说:“十一条,那人是正平十五年考上的。”   段景思放下笔,抬头看了看她。   顾蓁脖子一缩,赶紧退下:“小奴多嘴了……先……先下去了。”他虽然不在责罚她,她好像对他还是有点怕的,不像在老夫人他们面前活泼。   “站住。”   顾蓁又不敢动了。   “蓁哥儿如何知道?”   她如何不知道?第十一条便是她姑父孙庆周,他一年里有三百天都要把他中秀才的事,拿出来说。但这层身份如何能明示?她眼睛一转,便瞎编起来:   “小奴的上一家主人李老爷说过,正平十四年,吴江府出过一场案子,那年考上的秀才只寥寥几个。小奴记得,似乎没有这个孙秀才。”   段景思撇眼纸稿,第十一条:孙庆周,吴江府珙县人士,正平十四年秀才,娶扬州顾氏为妻,累十年不第。   他走到书架旁,从最高的一排取出一本《吴江县志》,掸了掸书皮——这是一本仅供内参的《县志》,是赵师爷从衙门里借出来的——翻阅了一下,果然如这书童所说。   正平十四年,段景思尚年幼,全家随祖父住在金陵。这件事处理得机密,是以他看漏了。   他脸色稍霁。这小童虽然行事毛躁,但识得字,且记忆惊人,好好□□,会是个好书童。但对自己的错误,又不能饶恕,心中有几分气恼。   月亮已经上来了,挂在浓密的树叶里,影影绰绰的。   “二爷。”不知何时,脑中想着的那人,也在旁边看著书了,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为着磨练心智,段景思的竹屋搭得简陋,只一书房一卧房,顾蓁住那件本是杂物间改的,只有个小床,他便在自己的书房搭了个桌子,二人一同看书。   顾蓁脆生生地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段景思看了看,书上面写着:“质胜文则野。”   她手里的书是《清平山堂词话》,是前日她从自己房里翻出来的,来问他自己能不能看。   段景思喝了酒,有些头晕,想了一下才记起,这书应该是他少年时从哪个旧书摊买来的,翻了下觉得甚是无趣,都是些爱情、因果报应之类的,便丢在一边了。   既然她翻出来了,便送给了她。   这篇讲的是,一个叫李翠莲的小女子,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可惜嘴巴不饶人,最后被夫家休了做了姑子去。   批注者便写了“质胜文则野”五个字。   段景思正色道:“这是《论语》里的话,‘质’,率真、质朴也,”但脑中即刻浮现出有个人的样子。   “那这句话是夸人的了?”顾蓁歪头瞧着段景思,眼里满是期待。   “不是,”段景思回过神来,恢复平静,“是说‘若质朴率真胜过了文饰,便有些粗野’。”   顾蓁垂下来眼,略有些失望,继续默默看著书。   段景思有些好奇,但顾蓁不说,他自来也不会多说。   顾蓁低声喃喃:“是了,李翠莲‘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偏还是个‘野人’。我就是再怎么读书识字,还不是一样的。”   她这几个月来,夙兴夜寐读书识字,虽得了段景思的肯定,可自己还是嫌太慢了,今天看了这句,忽的就有点沮丧起来。又想起段家对她越来越好,自己却欺骗他们,得之有愧。一时心头百感交集。   段景思听她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又看她明明变了脸色,问道:“什么?”   顾蓁眨巴眨巴眼睛,段景思醉意朦胧里,分明看见了她眼睛有点红,却又见她站起来,笑着说:“没什么,我去看看水烧开了没有,咱们洗漱了,早点歇息。”说着一眼都没看旁的,急急走了出去。   等她一走,段景思酒意又涌动了下,心烦意乱起来,怎么也看不进去手里的书了,又喝了几口酒。   反复好几次,终于拿起刚才顾蓁看的那本《清平山堂话本》。没错了,这几个字是他写的。   但看蓁哥儿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他就有点难受,那很像之前的一个人。   顾蓁回来时,便见段景思站在门口等着她,手里拿着她那本书。   “二爷干什么呢?”   “等你。”   顾蓁吓了一跳,几乎就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岔子。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才好似明白了一点儿。   沉默寡言、严峻肃穆的人,并不是没有感情波动,只是习惯将一切埋在心底。可在一些特别的时刻,比方说,喝了酒,便会不同于往日。   “二爷快洗漱了睡吧,明早还赶路呢。”她环顾左右道。   “方才怎么哭了?”段景思不理会她。   看着那张冰冷吓人的脸,顾蓁往墙角一缩。段景思先她一步,大手猛的往她肩膀上一拍。   那可是曾举强弓、驾烈马的手。   顾蓁觉得人都被他拍得陷进了地里去,半边身子都要麻了:“二爷说话就说话,动手作甚?”   “快说。”段景思却还不放过她,单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疼,二爷放手!”顾蓁小声惊叫道。   “男子汉大丈夫,无须扭捏,说出来就放你走。”   “哪里哭了,方才有个蚊子在我眼前乱飞……”   “不许说谎。”他手上更紧了几分。   眼前之人面若冰霜,眸若利剑,定定地瞧着她,肩膀也被他捏得生疼。但顾蓁知道,就像老夫人柳氏说的,二爷面冷心热,这样子其实是关心他。   她眼中又涌了些许水色:“二爷无须对我这么好,我是个下人而已,就像那李翠莲一样,如何读书也是个野人。”   段景思想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松开了她的肩膀:“你不高兴,是因为今天下午那句‘质胜文则野’?”   顾蓁垂着头不说话。   段景思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书里的李秀莲质胜于文,有些野,可是,我瞧着她是故意的,她恐怕是不满这门亲事,又出于某些理由,直说不得,这才故意惹怒夫家。岂不知,被休正遂了她的意。”   “是这样?”   “所以说,这批注者把‘质胜文则野’这几个字批在这里,可说是不通。我看当批:‘足智多谋,女中诸葛’。”   顾蓁眼中渐渐有了些光。   他又说:“不过这做法还是激进了些,内敛光华,循序而为,是为君子。”   顾蓁双眼亮晶晶的:“她是个女儿身,本来也不是君子。”   段景思又在她小脑袋瓜子上敲了一下,像哥哥敲淘气的弟弟似的:“可你是男儿身,你同她一般聪明伶俐,若是再沉稳一些,更好。”   顾蓁从来不是自轻自贱、陷在情绪里走不出来的人。只是近日不知为何,胸口有些胀胀的,心里也闷闷的,情绪便有些控制不住。段景思一劝,她便好了。   又听段景思提她男儿身份,她生怕再把话题往那边引,露出什么破绽,便想快点结束对话:“多谢二爷提点,我知道了。只是今夜二爷的话怎的多了起来?”   段景思本就是喝了些酒,兼得想起些旧事,才对着小书童多说了几句。此刻她一提,他便觉出些异样了,轻咳了一声,转身走到窗前去。   顾蓁去外边沏了一杯热茶,放在小桌子上:“二爷喝点解酒茶,早点休息吧。”   这两个月她也知道了段景思的性子,也不说开,退出门外,轻轻掩上了门。   屋内,段景思略有些气闷地把酒袋子丢到一边,喝起了热茶,这是花果茶,解酒又助眠,热热的,从口里一直暖到了心里。 第14章 远行   第二天天没亮,二人就赶着马车出发了。临行前,段景思想了想,专门把桌上的黑铁镇纸揣在了怀里。   柳氏起了个大早,提前等在那里,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番,什么不可吹了风着了凉、不可过量饮食、不可与旁人起了冲突,啰啰嗦嗦说了好久。想到儿子一去穷乡僻壤好几天,又要哭了。   顾蓁适时站出来,猛的一拍胸脯:“老夫人放心,你且数数二爷的头发有多少根,回来少了一根,您老拿我涮了锅子!”   柳氏出身大家,向来柔雅,哪里听过这等直爽粗鄙之词,以帕掩唇。   “那我可当真了,他若是少了头发,扣你的月钱。”她也学着顾蓁的语气,虎着脸道。   “这……”顾蓁没料到她胡乱诌的,柳氏当真顺着说了,一时有些着急,抓耳挠腮的。   对她这个穷光蛋来说,月钱比命还重要。   段景思等了半天,有些不耐烦,见风渐渐大了起来,便劝了李嬷嬷扶柳氏回了园子里去。   见顾蓁还在那里忧心忡忡,他一掌拍在她的头上,有些嫌弃地道:“快走了,我们松园还能差得了你这几个铜板?”   临上了路,段景思一脸严肃,似是忘了昨晚的事儿。顾蓁也有些尴尬,一路闷闷的,不敢说话。   段景思是要去琵琶乡,找一个叫吴顺的举子的后人。   按照县衙里的资料,吴顺是吴江府前些年的秀才,为人正直刚毅,得罪了不少人。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五次参加乡试,皆是不中。第六次终于中举,入京参加春闱,却突发急病,只试了一场,便弃了考。回到乡里后不久,便去世了。   按照资料来看,吴顺之前身体好好的,没道理在考场中发了病,是以段景思要去查证一下。   琵琶乡正如其名,是几个村子,围绕一座琵琶状的小山丘而成的。段景思与顾蓁早上出发,按照赵师爷给的地图,沿着山路崎岖而行,到了晚上才找到里长家里去。   里长见是举人老爷受了衙门的委托前来,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家人好生招待了。   段景思不想麻烦里长,只对他家里供奉着的那尊神像多看了两眼。与蓁哥儿拿出自己备的干粮来吃了,随便歇下了。又让他指了路,第二天自己前去。   里长见了,十分意外,但看段景思坚持,也就没再多说。   天将将亮,段景思又与顾蓁套着马出发了。段景思看顾蓁迷迷糊糊的,若是让她赶车,指不定给赶到沟里去了,便让她坐进车里,自己来赶车。   他本就不是苛责下人的人,从前磋磨不过是误会,如今经历这些事,越发觉得这个小奴才虽然毛毛躁躁的,心地到底是纯良得很。有时候,没由来的,便会联想到小时候的段景纯。   山里天气冷,夜里竟打了些白霜,顾蓁将车帘子撩到顶上,拢了拢衣服,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地说:“二爷何苦来,这种事情不该衙门派人来做吗?”   段景思一路上脸色都有些严肃,正色道:“我既答应了赵师爷,一字一句便都要有求证,不然,如何对得起我手里的笔?”   顾蓁早上方起,还有些迷蒙,随口一说,没料到段景思如此肃穆,便不敢再与他搭话,只从怀中掏出个布娃娃瞧了起来。   段景思见状,皱眉道:“这是何处得来的?”   顾蓁掰着娃娃的细腿细胳膊,笑道:“昨晚我见里长家窗户上挂了好几个娃娃,皆是一身白衣,脑袋大大的,甚是可爱,便多看了几眼。里长瞧了,早上走的时候就塞给了我一个。”   “他说这叫扫晴娘子,乡人愚昧,家家都有供奉,说能扫除阴霾邪祟,他虽是不信,也不好不供,便随意摘了来给我玩儿。”   段景思听了,心中却有些不安。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些事情,两种身份、两种信仰的人在一起,就是说不通。   阳光暖暖的,农田里大片的麦子泛黄了,风拂之下,翻涌起金色的麦浪。   顾蓁道:“啊呀,看来是个丰年咧!”   段景思一看,果然如此,暖风熏得人醉,他从来冷冰冰的脸上也柔和了一些。   缓缓行了一会儿,顾蓁又撑不住,歪头靠在车壁上打瞌睡。   赶着车的段景思便见不远处,一个老头,背个背篓,装着萝卜还是什么,慢慢往前走着。他停了车,问道:“老丈去哪里,我们捎你一程?”   老头穿件破棉袄,咧嘴一笑,牙齿都快掉光了:“我去乡上赶集,卖萝卜。”   段景思帮他取了背篓,又将他扶上车。老头笑呵呵的,塞了好几个萝卜到段景思手里,对着他又是点头作揖,连连道谢。   待老头爬上车,看见头歪着打瞌睡的顾蓁,脸却忽的垮了,鼻孔出气,大大的哼了一声。   车帘没放下,这声音惊醒了顾蓁,段景思赶车却没注意。   老头气呼呼道:“外头的公子心好,没想到也是同那些纨绔子弟一般,养着俏哥儿玩的,要是我的儿子,看不打断你们的腿!”   顾蓁揉揉眼睛,还迷迷蒙蒙的,就听到了这番惊人之语。   “什……什么?你说谁?”她眼睛瞪得圆溜溜,左看看右看看,这里明明只有她一人。   老头擦擦手里萝卜,嘎嘣脆地咬了一口,鄙夷道:“不就是你?这眉眼弯弯的,一看就不是正经男儿。”   顾蓁撸起袖子:“你放……”她不久前可才保证过,跟珲哥儿那种兴趣没沾一点儿边,今天就被人说是俏哥儿。她可不想再犯了段景思恶心,受他磋磨。   却又忍住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既然是段景思送上来的,她若是和这老头骂了起来,不知他怎样想。便道:“老丈误会了,我是小厮,外头的是我家少爷,一起来琵琶乡办事的。”   老头扁扁嘴,“吧唧”一声吐出口萝卜皮:“少蒙我,哪有下人坐车里打瞌睡,少爷在外面赶车的?”   顾蓁也是一愣,她早上没睡醒脑子蒙了,怎么这样大意了,让二爷来赶车了?   老头又絮絮叨叨地说:“你们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城里玩儿得厌了,还来乡下野地里来玩儿。你做这事儿,你爹爹娘娘知道不?”   “少教的,不晓事,世分天地,人分男女,便是要让你们繁衍后代,娶妻生子的,偏偏一个二个的,做出这等事情来……”   原来这老头自己没有儿子,便捡了个孩子来养,谁知道养到十二三岁,嫌他家里穷,自己跑去给那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做了娈-童。可怜他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卖萝卜。   是以,他见了段景思高高大大一个昂藏男儿,却在车里藏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便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   顾蓁本就是个小炮仗的脾气,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听了一路,忍到这时候也不容易,高声道:“老头儿,我们好心搭你,你却东说西说的污蔑人,怎的这样?”   老头也生了气:“怎的,我年纪大你两轮儿,还说不得你了?”   “不识时的浊物,关你屁-事!”   马车一停,段景思挑帘问:“做什么?”   顾蓁委委屈屈地道:“二爷别看着我,这老头儿忒不识好歹,硬说我……我是你的娈-童,我们来这里厮混的!”   段景思一听,眉头皱得紧紧的。   老头却收拾东西,自己欲往车下去,却不敢说段景思,只逮着顾蓁骂骂咧咧:“都是些什么妖怪,好好的男儿不当,做那不男不女的家伙。”   段景思堵在车门口,不准他走。   老头:“怎的,光天化日你们还敢不准我走了?”   段景思语气一沉:“我是本县的举人,奉命到此地来查些旧事,车里的是我的弟弟,你平白无故毁他名誉,这可不行。”   顾蓁见听他说“弟弟”,吓了一跳,他弟弟段景纯在吴江府待得好好的呢。   老头也是一惊,竟然遇上了举人老爷,吓得抖了起来,背篓一倒,萝卜骨碌碌滚了一车。他也没去管,便要下跪,对着顾蓁“告歉告歉”“老头子有眼无珠”等话说了一箩筐。   段景思面色稍霁,又说教了一通,训他不明事理、先入为主,又生生按下要出去走路的老头,这又出去赶车。   顾蓁见方才趾高气昂的老头吃了瘪,心头大喜,此刻见他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手脚不利索,衣服也是破的,不免又怜悯起他来,帮他捡了大半背篓萝卜。   老头笑道:“小少爷怎的说自己是奴仆,没的害我老头子遭了一吓。”   顾蓁心中也是疑惑,又有些甜甜的,面上却嘿嘿一笑,并不答话。这时,马车一抖,弯腰的顾蓁也是一抖,怀中的扫晴娘子掉了出来。顾蓁捡起来,拍拍灰尘,重新放回怀里。   老头却是面上悚动,吓得动都不敢动了:“你……你竟然?”   顾蓁奇怪:“我怎样?”   老头抓起背篓,剩下的萝卜也不要了,就要从尚在行驶着的马车上跳下去。   段景思见他冲出来,稳稳拉住车绳,老头十分迅速地往下一跳,不要命似的离逃得远远的。   段景思也是奇怪,进来看顾蓁正拿着那个扫晴娘子出神,他道:“他见了这个就吓住了?”   顾蓁称是。   段景思脸上闪过不虞神色。 第15章 暧昧   怀着担忧,又走了半个时辰,很快便望见了一家小院儿。两人刚停下马车,便见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迎了出来,皆是粗衣麻服,面色黝黑,一看便知是见惯了风霜,在田间地头讨日子过活的贫苦之人。   矮的年纪大些,一脸憨笑,忠厚老实的模样,便是吴顺的大儿子吴武。高的年轻些,虽也笑着,脸上却有些阴郁,是二儿子吴文。   自然是里长提前来打过招呼了。   吴武见了段景思,又是冷峻又是威严,天人一般的模样,口呼着“举人老爷”,便要跪。吴文却没那副样子,只是勉强弯腰做了个样子后,便将眼睛一斜,装作看不见他们似的。   段景思一把扶住了两人,道:“二位不必多礼。”当下说了来意。   兄弟二人招呼段顾二人屋里坐了。段景思特意瞟了眼,果然屋子简陋,陈设之物也很老旧了,不过堂屋之中,挂了几幅山水、书法等字画,似在提醒着这个农家小院儿里也曾出过读书人。   段景思又发现,这里也同里长家一般,龛上供得有女神像,窗户上也挂着白色娃娃,心下隐隐又有些担忧。   吴武回忆道:“父亲看着身子强健,为着中举,实际熬更苦读,欠下了亏空,上了京城又水土不服,受了风寒,回了家,身子愈发地差,渐渐的,就不行了……”   他说得十分熟稔,仿佛说过许多遍了一般,说法与段景思手里现有的记载也如出一辙。   按他说的,段景思在本子上记下要点,又七七八八地问了些其他的。吴武看着忠厚,实际心也不粗,应对都十分得当。   问了一通,吴武领着又去吴秀才的房间看了,这位秀才留下不少书和手迹,其字刚劲有力,其文也颇有风骨,不似当年的浮媚文风。其人格可见一斑。   无论段景思去哪儿,吴武都一步不离地陪着,似是怕他发现什么。吃过午饭后,段景思忽而站起身来,说正事已了,甚久不到这乡下来,想去田间地里赏赏秋光。   举人老爷开口,吴武如何敢拒绝?只好称是,陪着要去。   顾蓁却窜了出来,十分沮丧地说他们的马儿似乎吃不惯这边的草,拉着吴武去看。段景思趁机一人往院子后面的松林中走去。   那厢,松林里郁郁葱葱,偶尔有两声“啾啾”的鸟叫,越发显得空灵寂静。   越往林深处,却听得见“夺夺”的砍伐声。吴文抡起斧子,正在砍树。吴武是做木工的一把好手,谁家办喜事,无不请他去打柜子杌子的。而吴文便为哥哥砍树,准备些材料。   虽是秋天了,砍树抡斧,十分费力,吴文裸了上半身子,仍是大汗涔涔,一下一下,整个松林俱在震动。   段景思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吴文只是敷衍答了一下,一副不想理睬的模样。   段景思便直说:“吴兄似乎心中郁结,却是为何?我与令尊有缘,若是能帮得上的,自当帮扶?”   吴文停下斧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重又砍树。   段景思继续问道:“方才我见令尊的书还保存得十分好,想来是常常翻阅,吴兄弟年纪正轻,如何不再往仕途上走走?”   吴才却是停了手,恨恨说:“不过都是些混沌魍魉,有甚意思?”   段景思默了半晌,他说得也不差,如今世道,奸佞横行,又想起清风楼上众士子的举动,道:“虽是世道艰难,终究是有正气存在的,我看令尊应就养有浩然正气。”   提到此处,吴文忽的丢了斧子,大声说:   “有甚鸟正气,我们一家,勤恳本分,怎的就落得个这样下场?我爹考了十多年科举,为筹盘缠,累得娘吐了血,好不容易中了举人,入了春闱,却……却……”   双目通红,似是激动难抑。   段景思:“却如何?”   便在此时,吴武远地的奔来,抱住弟弟,更兼掩了他口,对段景思说:“举人老爷,我这弟弟受了刺激,人已有些错乱,求你千万别刺激他了。”   他都如此说了,段景思自不会再说,便回了吴家小院。段景思见顾蓁正守着马儿吃草,嘴里叼根麦秆儿,哼着一首什么小曲儿,十分惬意。   他道:“你倒是逍遥自在。”   顾蓁没防着段景思又来了,嘻嘻一笑:“二爷去地里拔个麦秆来尝尝,可甜了。”早晨段景思为维护他,对老头说自己是少爷。她心里一直甜着。   段景思:“蓁哥儿对田间地头很是熟悉?”   顾蓁来了兴致:“那当然了,小时候姑……叔叔挖地,我洒种子,累了就在树底下啃西瓜,叔叔给我讲故事,别提多开心了。”   段景思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了状元,可不就是种个庄稼而已。   “那简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还记得有个杀猪的故事。”   马儿甩甩尾巴,惊叫了一声,有些惊惶的模样。   顾蓁摸摸它屁-股,笑道:“别怕别怕,不是杀你,是杀猪。”又笑嘻嘻对段景思道:   “那故事讲得我馋了好多天,我讲给二爷听听:一个女人要去赶集,她儿子撵路也要去,她骗儿子说回来给他买猪肉吃,结果回来的时候,她丈夫真的在杀猪,哈哈哈哈,然后她儿子就吃了炖猪头肉、卤猪舌、红烧蹄膀、辣椒烩肉……”   段景思无语:这明明是曾子杀猪的故事,怎的被她编成了这个样儿?但看她眼里精光流转,似乎真看见了那些肉菜,模样十分可爱,段景思想笑。   “你是不是也想吃那些?”   顾蓁舔舔嘴唇,不好意思道:“是呀,不过我只在梦里吃过,光是拿出来说说,我都觉得好开心。”   段景思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如常:“你好好办事,自然有赏你的。不过,以后不要瞎胡说,这明明是曾子杀猪、告诫妻儿诚信为本。”   顾蓁已知这位主子惯爱说教,应了。   段景思却忽的一下,想起了什么,又问顾蓁:“对父母来说,最关心的是什么?”   顾蓁笑道:“这还用说?看老夫人对二爷就知道了。”   段景思听了,凝神细想了一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好久,他忽的靠近了顾蓁,附在她耳边,悄悄吩咐了她什么。   秋天的乡野显得十分高旷,泥巴小院儿外,两人挨得十分近,若是旁人见了,真有些暧昧气息,连马儿也别过眼去,闲闲嚼着草。   --------------------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第一本,有很多不足,数据大概也是已签约里最凉的了(甚至比未签约的还凉)……虽然有点受打击,但还是会认真写完的,再认真复盘,准备第二本。 第16章 迎儿   吴武把吴文关在了屋里,这下断不让段景思和吴文再单独在一起了,就陪着他说些话。   顾蓁与吴武的小女儿迎儿,在外面玩踢毽子。顾蓁之前本就带过孩子,这下子与这个小女孩玩得十分投机,二人咯咯咯咯地大笑,声音在这家小院儿里回荡。   屋内的段景思若有所思,看向陪在一旁的吴武:“一路见得,琵琶乡人也不少,怎的就没有私塾先生教些孩子识字?”   吴武叹道:“偏远山乡,学个手艺活儿要紧,琵琶乡里,众人颇信鬼神之说,对读书识字不甚关心。”   段景思听了有些心惊,却不好多说什么。吴武也是一个字不肯多说的。一时都有些沉默。   话已至此,再说已是尴尬。段景思道:“既如此,我们便准备走了,叨扰半日,多谢吴大哥了。”   吴武明显松了一口气,客气了几句。   顾蓁牵着迎儿的手进来了,笑吟吟地说:“吴家大哥,我与迎儿小姑娘玩了半日,她有些累了。”又有些奇怪地说,“怎的不见二位夫人?”   吴武回过神来:“今个儿是琵琶乡里的集市,她们去那边卖东西去了。”   这下说得小女孩儿想起了什么,忽然从顾蓁手里挣脱,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扭股糖似的扑进了吴武的怀里。   “爹爹,娘怎的还没回来?”   吴武拍了拍她的小脸:“天黑了就回来喽。”   女孩儿又把手里捏成一团的东西,展开来举给吴武看:“方才蓁儿哥哥教我写的字,爹爹说说,这几个是什么意思?”   吴武一看,脸色却是一变。   顾蓁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迎儿央我写字,我也识不得几个,一时想不起来,见房中有一副墨竹图,图下写了‘清白至真’四个字,便教迎儿写了,吴大哥不会怪我吧?”   段景思一看,立刻说:“这说得是为人要坦坦荡荡,譬如这几个字是迎儿写的,便不能说是你爹爹吴大郎写的。”   迎儿歪着头,尚有些不解。吴武脸上却一时白一时红。   段景思又叹:“令尊将此图挂于正厅,想是真正清白坦荡之人。”   此时关在屋后的吴文又一下下锤着房门。   吴武心中如遭重锤,念及家门不幸,父亲、兄弟屡遭厄运,有些难受。又想,今日不说,只怕此事再也没有机会了。   “罢了罢了,”吴武长叹一声,将迎儿交与顾蓁带走,朝段景思交待了事情。   原来吴顺当年进京赶考,发觉对面的考试夹带经文作弊。他考试之后便告知考官,谁料考完之后,他自己却被判定为作弊,被褫夺了举人资格,撵回了老家,不久便死了,似乎是中了□□。   吴顺临死前,嘱咐两子务必要查清此事。可惜,吴武胆小,吴才激愤,曾有官府来调查,却暗示了他们“正确说法”,慢慢的,吴武便将这件事埋在了心底。   段景思知了事情,安抚了吴武几句,并说,此事他一定会再查,将事实写进《吴江仕林志》之中。   吴武方才受了迎儿之激,心头一时松懈,说了此事,此时却仍有些恐惧。只道:   “举人老爷大义,只是我们升斗小民,万万不敢再掺和进里面去。不管举人老爷欲要将此事写进哪里,皆是与我们无关,我爹是病死的……”   段景思想了想,也理解他的担忧,没有再说,脸色沉重地回到房内,在《仕林志》吴顺那条中,添了两个字:有疑。   他忽而前日在清风楼上,吴江士子聚首商议,一个叫裴远的士子莫名其妙地死了,众人疑心他得罪了朝中的权贵,便是商量要同气连枝,再不管这些“闲事”。   只有他段景思拒绝了。   如今朝廷之上,太子、赵王两党争夺日烈。太子表面是正统,却是姚贵妃所出,并无根基,且资质平庸、难当大任。赵王平定西北,军功在身,威名赫赫,其母颖妃出身亦贵。说到底,太子靠的,不过是今上对姚贵妃的宠爱。   但赵王也不是没有缺点,他长于武事,残暴无度。有人担心他如果上位,黎朝将连年征伐。   是以,朝中又有一党,以三朝元老宋太公为首,但持观望态度,两不偏袒,表面上只以今上马首是瞻,究竟拥立哪位,无人知晓。   更虽说吏部属太子主管,可三党斗争经年累月,互相暗查眼线,各部关系早已错综复杂。   让吴顺死的是谁?裴远之死究竟是意外还是其他,不花一番功夫,是查不出来的。   段景思不想掺和这些党争之中,他也不像松阳县赫赫有名的郑捕头一般,追缉凶犯,他只想分清一些事实、记录下真相。人已经死了,却不能再让人家蒙上不白。   顾蓁推门进来,道:“二爷,事情可成了?”   段景思抚着额头,冷声道:“成了一点,可又更乱了。”忽的,又觉得自己语气是不是太冷了些,便搁了笔,换了口气说,“方才多亏了蓁哥儿。”   顾蓁抓了抓耳朵,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是些小聪明,还是二爷机智。”   不知怎的,看着她这副模样,段景思心头就是再阴霾,也会好上一点儿。他来了兴趣问:“蓁哥儿,且问你,你可有那种时候,便是明明知道这件事不对,所有人却都跟你说,那件事是对的。”   “怎么没有?”顾蓁方才得了一句夸奖,有些兴奋。   “有一年,我帮别人养鸭子,一共五十只,早上赶去河坝里吃草,下午天黑就赶回来。夏天过了,我养得膘膘的,数得好好的,交给了那主人家,钱货两清。谁知道,第二天他们又翻了脸,定说少了一只,是我烤了吃了的。”   赶鸭子?段景思神思游离,他从未亲眼见过人放鸭,想象蓁哥儿挽起裤腿儿、扎起袖子,手执长竹竿,“嘎嘎嘎嘎”邀着、唤着的模样,觉得一定很有趣。此刻又听她说少了一只,有些为她紧张:“然后呢?”   “请了里长来,里长那老头儿,只知道和稀泥,偏说是我小孩子贪玩儿,定是眼睛没瞧着,跑了一只,给那家人说饶了我去。”   段景思心道:“和稀泥,倒是现在惯常的做法。”   “里长说了话,大家都认了,都说我小孩子不懂事,那家人就勉勉强强地应了。我却不能同意,便如二爷那镇纸,不是我拿的就不是我,怎能这样模模糊糊的?”   段景思听她提起镇纸,又为自己冤枉了她有些惭愧,正色:“是这个理。”   顾蓁哪里想到了这一层,挺着胸脯,脆生生地说:   “我气得发疯,嘴上只好应了,暗地里却日日去他家门外守着。终有一天,让我发现了,是他自己家的傻儿子嘴馋,偷了鸭子去河坝上烤了吃的,倒赖在我身上。”   “后来,我耐着性子,去河坝上把毛和骨头找了出来,又把里长、众邻叫来评理,人赃并获,那小子才认了账。”   段景思听完,忽的一拍桌子,说了个:“好!”   倒是唬了顾蓁一下,从满脸得意的旧事中惊醒了来。   她偷偷觑他一眼,嘀咕道:“二爷今日怎的有些不同?”   段景思也意识到了,轻咳了一声,正了正色道:“没事,你做得很好。”心里却说:“老太太或许说得对,蓁哥儿是个福星。”   吴家这边,事情既已弄清楚了,段景思便定了明日一早回程,回去吴江府城了再与赵师爷商议。   天快黑了,顾蓁把马车上的泥浆洗刷了去,给马儿喂了草,最后检查了一遍马车。便要进屋休息,远远一看,暮色中,两个妇人挎着篮子,正往吴家这边来了。   顾蓁愣了一愣,瞧着其中一人,似乎有些熟悉,她想了一瞬,忽的大惊,飞快跑去屋里。 第17章 逃命   段景思听她说了,心中也是震惊,立刻问:“吴武呢?”   十分不巧,下午吴武与段景思密谈之后,便有人邀他做柜子,当时便出发去量尺寸了,此时尚未归。   原来吴文的娘子,正是中秋节那晚,烧宝塔时的陈姓妇人。   吴文本也识得字,不是很信鬼神之说,死了儿子,陈氏时常唠叨邪祟,他便也信了几分,加上父亲的冤屈郁结心中十数年,这才有些失了神志,被哥哥接来乡下养病。   此时吴武不在,陈氏认定段景思是戕害儿子的邪祟,便是他有理,也与冲动之下的吴才,说不清楚。   段景思当机立断:“我们先出去避一避。”   二人收拾了重要东西,悄悄摸去院外拴马处。逃命时刻,马车自然比不上直接骑马了。段景思刚刚上了马,正伸出手去拉顾蓁,吴文便破门而出,手里举着上午砍树的那把斧头。   “混帐猢狲,阴邪奸佞,毒我父亲,又害我儿,如今哪里逃去?”   两个妇人在屋内吓得变了脸色,迎儿也哇哇大哭起来。   段景思沉声喝道:“快上来!”   顾蓁本就不会骑马,见吴才此阵仗,腿都软了。   段景思忽的长臂一捞,握住她半边肩膀一使力,将人捞在了身前,箍在怀里。吴才砍刀一扔,几乎就要落在马腿上,   段景思却快他一步,猛拍马臀,马儿受惊,扬长而去。   顾蓁从未骑过马,一时头晕目眩,僵在段景思怀里不敢动,只觉上面之人热气扑在她头上,背后一颗心砰砰跳得十分有力。   便是受着、听着,似乎也给了她一些力气。   跑了许久,周遭景致也陌生了起来,段景思才拉下马缰,缓下些步子。   “方才可吓着了?”段景思此刻的声音很柔,像是羽毛拂过心扉。   “腿有些软。”顾蓁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有些虚弱地说。   又缓步走了一刻钟时分,顾蓁气力恢复了些。   身后段景思忽的冷声喝道:“直起身来!”   顾蓁吓得一抖,腰杆挺得笔直。   段景思欲把缰绳塞在她手里,有些冷漠地道:“自己试试看。”   顾蓁伸手出去,咽了下口水,却又因害怕缩了回去。   段景思竟就这样丢了,也不去再牵。   马儿觉察到不适,忽的没了方向,乱转起来,顾蓁赶紧抓了绳子,心中砰砰跳个不停。   段景思在她耳边柔声道:“不要怕,夹紧马腹,握住缰绳,平视前方。”   顾蓁试了一回,勉强能控制方向了,走了一段路。还不待她高兴,段景思忽的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一手猛拍马臀,马儿又奔驰起来。   顾蓁吓得想大叫,段景思却又在耳边说:“不要怕,想着刚才的感觉!”   顾蓁一边纵马,一边大叫道:“二爷这是作甚,我们要逃命呢,何苦拿我开心?”   段景思双手抱住她的腰,声音也十分严肃:“我从来不会拿谁开心,这样的日子,咱们恐怕以后还得经历,趁此机会教会你骑马,也好得以后你去搬救兵。”   顾蓁纵着马,心惊肉跳。但听段景思的意思,这是件正事。她本就十分聪明,只是有些胆怯,段景思这副恩威并施的教学法,对她十分受用,很快便得了要领。   天已将全黑了,山里夜里危机四伏,四处乱走,很可能遇着狼。马儿奔逃时久,也十分劳累了。段景思找了一处背风山拗,略作休整。   这时才道:“怎么样?方才吓着了吗?”   顾蓁见了吴文砍刀,又学了骑马,连番惊吓,十分劳累,小脸煞白,勉强一笑:“是吓到了,现在心里还砰砰跳呢。”   段景思本以为她要说“不妨事”之类的客套话,没料到她当真不客气,一时竟没了话。   秋风吹拂,送来了田里麦子的香味儿。顾蓁深深吸了口,方才好了一些。没料到忽的打出个喷嚏来——毕竟是秋夜了,是有些凉意的。   段景思背靠着山壁坐在,看了道:“坐过来些。”   顾蓁却不敢,方才在马上与他挨得太近,生怕被他识破了身份。近来她总觉得胸-脯-胀-胀的,似是——长大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在松园里吃得好,发育快了些。因而格外注意不要和段景思走得太近。   此时便离段景思隔了一步的距离,捡了一处坐下,说:“不妨事不妨事。”说着却又打了个喷嚏。   段景思拧眉,心中以为是她受了吴才惊吓,又被他在马上吼了,此刻憷了他,才不肯过来的。想着这此她帮了不少忙,自己心中便有些愧疚。当下脱了外袍,扔给他:   “既如此,你便穿上外袍吧,若是着了风寒,倒还要我来照顾你。”   顾蓁本有些惊讶,但他如此说了,顾蓁便识趣地穿上了,男人体热,现在衣服上还有他的体温。   一时,两人心中各有心思,皆是无话。山里的夜晚,清幽宁静,只有虫儿在唧唧叫着。两人枯坐,显得有些尴尬。   段景思站起来,掸掸衣摆:“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找点来,蓁哥儿受了惊,在此等我。”   “别去!”顾蓁缩着脖子,有些为难地说,“二爷走了,我害怕得紧。”   段景思正要说话,肚子却忽然咕地叫了一声,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顾蓁从怀里掏出几个松花饼、一包沙枣,并两个小雪梨,都用巾子包得好好的,干干净净,也没有摔破,捧到段景思面前。   段景思有些意外:“逃命的时候,蓁哥儿还带着这么多吃食?”   顾蓁嘻嘻一笑:“二爷不知道,我自出门,钱没几文,必定要带上吃的才行,饿了肚皮,便没力气做事。有一次放鸭,带的吃的少了,饿得我头晕眼花的,鸭子便也没吃饱。”   段景思却想起下午她说的,五十只鸭子,她从来没动过一只,心中越发觉得以前是小看了她。   二人吃过,缩着身子各在一个山坳里眯着。   顾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段景思却是不敢睡,看着身旁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躯,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旧年时光,那些永远尘封在他记忆中的事情,曾经也有一个少年,这样依赖着他、信任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蓁忽的觉得有人在摇她的头,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脸,有些难受。   “蓁哥儿,醒醒!”段景思再是冷静,此刻也有些焦急了,低声唤着。   那边,吴文竟不知从哪儿带了一群人来,浩浩荡荡地,举着火把,逐次搜着山,竟还呼喊着:“烧死邪祟!烧死邪祟!”   顾蓁见状大惊,与段景思同上马去,但马儿似乎负重似乎有些吃力,迟迟不往前走。眼见那团火光愈来愈近,顾蓁急道:   “二爷,你骑马走,我……我留下。他们的目标是你,就算逮着我了,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段景思压住她的肩膀,摇头:“他们受了吴文的煽动,此刻群情激奋、丧失了理智。群氓之火,一起燎原,就算抓到的是你,也会把对我的气撒到你身上。”   顾蓁急道:“那我们弃了马儿,隐进山里去吧,这样找也得找几天,赵师爷见我们总也不回去,一定会派人来找我们的。”   段景思再是摇头,翻身下马,将《吴江仕林志》塞到她手上,沉声道:   “此处距吴江府甚远,恐怕是来不及了。你沿着此路一路往东一个时辰,便是松阳县县衙,去找郑捕头,他家便是县衙右边第三家房子,你将此书给他一看,他一定会带人来救我。”   顾蓁捂住手里的书,愣了愣:“这怎么行?二爷……我……   段景思柔声道:“蓁哥儿别怕,说什么来什么,你已然学会了骑马,按我教的去做,很快就能回来。”   顾蓁眼中涌起了泪:“万一二爷被他们抓住了,怎么办?”   段景思淡淡道:“我是举人身份,他们便是抓住我了,也不敢怎么样。”   顾蓁眼泪簌簌而下:“可这个地方,人人都畏惧鬼神大过县衙,他们方才还说要烧了你……”   段景思抿了抿唇,捏紧了拳头,忽的抬手抚过她脸上的泪水:“蓁哥儿听话,二爷等着你。”   顾蓁咬咬牙,用袖子揩了揩眼泪,还要再说什么。   段景思却一掌拍上马臀,看着顾蓁在夜色中往东边去了,自己悄悄潜进身后的树林。 第18章 牵手   顾蓁纵马疾驰,一刻也不敢停,虽也害怕,心中却默念段景思教她的骑术要领。终于到了松阳县城里。   郑捕头单名一个济字,年过四旬,刚正严直,屡破奇案,却因触怒过不少权贵,到今天也是个捕头。妻子也因忍受不了家贫,与他和离了。   郑济虽不认识段景思,却也听过他的名头。他主管松阳县,对琵琶乡的情况十分熟悉,对这乡民的愚昧迷信十分头疼。   听了顾蓁的话,看了她带的书,不疑有他,点了十来个捕快,便往琵琶乡里去了。   顾蓁换了匹马,恨不得能跑得飞起来。二爷如此信任她,怎可以让他失了望?   她赶回来的时候,便见山脚一处草地上有熊熊大火,便如当日中秋烧宝塔一般。   “烧死邪祟!”顾蓁想起临走之时,那群人的呼喊,身子一软,几乎要跌下去。下唇几乎咬破,强撑着端坐马上。   郑捕头的马更快,大呼:“官差拿人!放下武器!”一群捕快同呼,震得静谧山间回声不断。   在场之人没料到竟有如此多捕快同时出现,皆是一悚,唯有吴文举着火把,要往绑在架子上的段景思烧,厉声道:   “他冒充举人、害我孩儿,我们琵琶乡烧死自己乡里的邪祟,哪里用得着官差出手。”   众人心下又安了一分,以往确实如此。   火光就快燎到了段景思的襟脚,他却仍是平静地对吴文说:“遭人利用,你何其可悲!”   顾蓁远远见着,着急地惊叫:“二爷!”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也不是何物,便往吴文一掷,正中他头上。   她曾在田野里放鸭子,为把鸭子赶到一起,不知扔过多少次石子,是以准头得当。   吴文挨了一下,一看地上是个扫晴娘子,正是里长送给顾蓁那个。里面却是包的小石头,击得他头上一痛。   吴文心中早已大乱,将石头踩在脚下,狠狠碾了一下。   电光火石间,段景思眼睛一亮,大声道:   “诸位乡亲,他口口声声是扫晴娘子为他指引邪祟,此刻却将其踩在脚下,如何能信?我确是吴江府举人,官差已至,诸位杀我,可是斩首重罪,可要想清楚了!”   人群骚动起来,众人都有些犹豫,更有胆小的,已经往郑济等人来的反方向跑了。   吴文脸上发狠,将火把往段景思身下柴堆一掷。   人群里有个年纪大些的,有些害怕,拉了他一把,火把掷偏了些。   段景思厉声喝道:“放下武器,从轻处罚!”   便在这时,郑捕头与众人已赶到了,押住了吴文等人。   顾蓁扑上去,解了段景思下了,早已吓得泪流满脸了,呜呜哭道:“二爷……”   段景思扶她站好,勾了勾唇角,想说什么,见其他人还乱作一团,却只捏了捏她的左边发髻,低声道:“蓁哥儿发髻松了,快去那边树下扎一扎。”   郑捕头押了众人审问,得知众人捆了段景思,并非空穴来风,前些日子,有个道士来此乡,说此地有邪祟入侵,闹得人心惶惶。   段景思听了,心中对王氏有了怀疑。但又想,便是心中不忿,也不至于如此辗转害他。暂时按下不表。   郑捕头要押了主犯吴文与几个人,去松江县衙,余下交与里长,等县官老爷判了案子再说。   当走之时,吴武忽的从来路奔来。跪在赵捕头脚下,一双虎目发红:“捕快老爷,我兄弟这些年如何可怜,大错也未酿成,你行行好,高抬贵手一回……”   赵捕头看向段景思。他是苦主,又是举人身份,便是县官判案,也要斟酌他的意思。   吴武见状,又跪向段景思:“举人老爷,你念在我父亲的面儿上,饶他一命吧!”   行将黎明,东方已有些白了,鸟儿在光秃秃的高大树枝上叽叽喳喳。   顾蓁几番惊吓,又连夜纵马奔逃,此刻几乎累倒,正倚着一株苦楝子树休憩。   段景思看看她,又看向地上:吴武搂住被打昏的弟弟,紧紧咬着牙,不让泪流出来。   脑海中忽的想起几年以前的旧事,他心里泛起一股酸楚,继而正色道:   “我虽怜你们委屈,可吴文是非不分,冲动好事。当日我请大夫至他们家里,去给孩子看病,他们固不开门,延误病情。如今又受人蒙骗,将怒火尽皆诬在我身上。你教导他不得,还令他蛊惑如此多的民众,险些酿下大祸。”   他所言不虚,如果他真的死在这里,在场的人都脱不开干系。到时,又会新添多少孤儿寡母?   吴武闻言,磕头几乎如捣蒜,段景思却扶将起他来:“我罚他在松阳县尹老夫子门下求学,郑捕头为监督,他什么时候学成,什么时候才放人归来。”   段景思又对郑捕头说:“我修书一封与松阳县令,请他考虑在琵琶乡开私塾,让孩子们识得些字、明白些理由,不会轻易受人蛊惑。”   吴武听了,哽咽不能语。郑济也颇为感动。众人听连主犯也如此,他们罪责应当更轻,便放下心来。   顾蓁此时恰好醒了,愣愣地走过来,便见众人皆一副似哭不哭的样子,崇拜地看着段景思,十分好奇。   “二爷,你说了什么,他们都崇拜你呢?”   段景思令众人散了。   顾蓁面上脏污,黑魆魆的,又是泥又是尘。衣服也脏得很,衣摆下全黑了。头发虽重新扎过,还是乱糟糟的样子。尤其她还呆头呆脑的,简直就像个小乞丐。   反观段景思,虽是差点被烧死,此刻却仍然清风明月一般。   段景思将她唤至树后,亲自动手帮她扎发髻。   顾蓁大惊,面红耳赤,欲要挣扎。   “别动!”段景思命令道。   他又似乎在自顾自地说:“他们不是崇拜我,是崇拜我举人老爷的身份,且我在这个身份下还能有一丝温情,为他们考虑。权-力使人心乱,越是位高越要守正清明。”   每次与段景思接触,顾蓁都十分紧张,生怕他发现自己身份,这些话又深,她此刻听得愣头愣脑的。   天已经大亮了,秋阳从云间冒出来,一地麦子黄灿灿的,看得人心暖。一颗苦楝籽啪的落下,就要打在顾蓁头上。段景思眼疾手快,拂去了。   顾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她与段景思之间,大概有什么不一样了。   *   里长把段景思落在吴家的东西送了过来,段景思又想起了吴文绑他之前,曾搜走他身上的镇纸,随意丢在了柴堆里。他好一阵扒拉,但无论如何,也没找到。顾蓁问他失了什么,他也不说。   这之后,段顾二人便同郑捕头一同去了松阳县,处理了吴文等人的事情,再从松阳县回吴江府。   这一番琵琶乡之行,甚是惊险,二人都有些疲累,谢了郑济的挽留,想早日回吴江府去。   是夜,二人歇在一处破庙里。段景思饮了些酒,虽就着火堆,翻着手里的书本,脑子里却不断想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赵师爷找他校订《吴江仕林志》;一个叫裴远的士子死了,清风楼上众士子惧怕,商议入京,投到哪家门下;吴顺旧案;吴文、陈氏丧子。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事情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   裴远满腹才华,是后年春闱最有希望的人之一。却在路上遭了山匪。清风楼上,众士子怕了,争相要去金陵城中那几家人里拜会。   吴顺机缘巧合之下中举,入了京城,却被作弊之人陷害,不肯同流合污而死。裴远与吴顺,时间虽相隔了数十年,却也有不少相似点。   但此时,他已喝了不少酒,头有些昏沉,也不能深想了。   抬眼看对面那个小小少年,缩在墙角打着盹儿,面上带着些微的笑意。   她似乎越在困厄之中,越是坚韧。把艰难险阻都化作了生活的乐趣,把十分里的一分甜,熬成了一百分。好像能在这破庙里缩着脖子睡一觉,便是最大的幸事。   秋天的夜里已有些寒意了,冷风从庙里的破窗户里吹来,顾蓁打了个哆嗦,冷醒了,揉了揉脑袋。   段景思看着她醒来,迷蒙间,也没有转眼。   顾蓁唬了一跳:“二爷看着我作甚?”   段景思把酒袋子扔给她:“喝点暖暖身子。”   海棠酒在这秋夜外宿中喝来最好,他原也是如此打算的,可惜逃命那夜忘了带上。   顾蓁从未喝过酒,虽知道不能乱喝误了事情,还是有些好奇。拔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酒香和着海棠花的味道,喷袭而来。   只是闻了一下,她都觉得气味上头,有些醉了。   “喝不了,喝不了。”她讪笑着摆了摆手,又拢了拢衣服,躬身坐在火堆前,伸出一双小手贴近着烤。   可惜此时火也只剩下了些星子,便是离得再近,也不能暖和多少。此时更深露重,出去拾柴也十分不宜。   段景思喝多了烈酒,醉意上来了,话也多了起来,拧眉道:“男子汉大丈夫,你今天干了这么些大事,胆子那般大,怎的酒也不喝?”   顾蓁没料到他会追问,脸上有些尴尬:“其实我心里害怕极了,腿是软的,手也没劲儿……”   段景思:“……”   顾蓁重找了个借口:“我这个人沾酒便醉,又要发疯说胡话的,到时候扰了二爷的清净就不好了。”   段景思捡起酒袋,又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低声道:“有点人声也不错的。”   顾蓁没听清:“什么?”   段景思停了一下,又说:“坐过来点。”   顾蓁想了想,昨夜他这样说时,她便没去,若在扭捏,万一引他起了疑心。当下伸着手,躬身绕着火堆转了半圈,挨了过去。   忽的,段景思一把将她双手捧在了手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收藏和留评的小可爱~~ 第19章 烤火   冰冷的小手被温暖干燥的大掌包裹着,热火了起来。顾蓁却瞪圆了眼睛:“二爷,这……这这是在做什么?”   段景思:“帮你暖暖。”   顾蓁挣扎:“别别……这不合适,我是奴才,您是主子。”   段景思眼中已有了些醉意,看着她的脸道:   “你不是奴才。从今天开始,你名为书童,实则是我的弟弟。景纯我没能好好教他,让他成了今天这样子,娶了王氏那妇人,闹得家宅不宁。”   琵琶乡的事情既与陈氏有关,陈氏之事又发生在他惩戒王氏后不久,自然他会怀疑这之间的关系。   顾蓁被他捉住手,以为他瞧出了她的身份,心中砰砰乱跳,此时听他说出“弟弟”,却不是别的什么字,才放下心来,任由他捉着手。   段景思又道:“你天资聪颖,只要好好教导,假以时日,一定能成大器,我一定倾尽所学,好好教你!”   顾蓁又是一愣,他此刻面容有些异色,不似平日冷若冰霜,也不知是饮了酒的缘故,还是之前吴武为弟弟求情,忆起旧事,动了心肠。   其实二者都有。   段景思真的想起了他的弟弟段景纯,小时候两个人也是一起玩乐的,爬树摘桃、下河摸鱼,闯了祸,一起罚跪挨训。   那一年春天,他们去园子里摘桑葚,景纯从树上摔下来划破了脸……   不曾想,现在竟然就成了这样。   没由来的,他忽然很想捏蓁哥儿的脸蛋儿,圆嘟嘟的,就像小时候捏弟弟一样。明明十四岁了,又矮又瘦,黄不拉几的,跟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似的,不知是不是以前家贫吃得差了。   顾蓁却不知段景思的思绪,眼中带亮,连手也忘了挣脱:“真的吗?那我可以提要求吗?我不止要练字,还要二爷教教我如何做文章。”   “做文章?你也要考科举?”   “不不,”顾蓁挣脱了两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来,书皮上赫然写着《话本》两个字,“是这个,我想学写这个。”   段景思更是惊讶:“这等下三流的玩意儿,有甚好学的?不若学些正途,便是去衙门里做个师爷、文书也是好的。”   他其实是想起来,段景纯混迹勾栏,被他斥为不入流,最后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段景思说得也不错。写话本与唱戏一样,历来是混不下去的人书生才写几笔,赚点小钱。若顾蓁是个男儿,最好的却是去当个文书。   可她是个女儿身,写话本不用抛头露面,没人知道她是谁,若是写得好了,卖的多了赚钱还多,比衙门里哪几个穷酸铜子儿好得多了。   但这话如何能说?   顾蓁便道:“科举我是没法子考了,家里几代人都是奴才。我就想跟着二爷,写点话本给您解解闷儿,若您哪日不需要蓁哥儿了,蓁哥儿也有个手艺,不至于饿死。”   此时,段景思全然把顾蓁当作少年时代的段景纯了。他们两兄弟少年失怙,本应相互扶持,可惜一个寡言少语,从不吐露心扉,一个桀骜不驯,不服哥哥管教,终因重重误会,离心背德。   顾蓁这一段话,说得十分直白,被酒气熏着的段景思,听着这话,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他笑了一下,大力拍了一下顾蓁的肩膀道:“好,我答应蓁哥儿。”   顾蓁半边身子都要被他拍垮了,揉着肩膀,却又吓了一跳:“我的个乖乖,二爷你笑了!原来你也会笑!”   段景思一愣,即刻抿紧了唇。   顾蓁嘟嘟嘴道:“明日二爷酒醒了可不要耍赖。”   “我的话,你不信么,嗯?”说着,他竟然快速地揪了一下她的脸蛋儿。   顾蓁吓得往后一退。今夜段景思喝了太多酒,做了很多反常的事,她虽知道他是正人君子,可谁知道会不会酒后乱性,她那贼姑父,也是酒后露出本性的。   她离了段景思几乎一丈远,这才靠着坐下,说:“二爷快睡吧,天亮了我们还赶路呢。”   段景思虽然有些醉意,也没乱了分寸,方才揪了之后已觉有些不妥,便是他心中把她当弟弟教导,也不能真正做出这般小儿间的亲昵举止,也闭了眼不再说话。   *   石榴巷里,王氏有些坐立难安。   芸香刚把敦哥儿哄睡了,来到院儿里。王氏一把拉住她,往自己屋里去。   她将门一关,声音有些颤颤的:   “怎么办?刚刚哥哥来说,那……段景思一点没伤着,松阳县的捕头倒把吴文抓了,这……要是找到我头上来,可怎么好?都怪你,我早说了不要去招惹这个人。”   芸香早已知道了,也知道王氏便是这种担不得事情的人,当下也不气,只安慰王氏:   “这有什么,咱们本来就是要吓他一吓,出出恶气。要杀他的是吴文,现在已被抓了,与我们有何干系,我们可在这里一步没离开过。”   王氏面色还有些犹豫。   芸香又道:“若是有人来问夫人,您只管咬住说我们一概不知。任何人,没证据,也不能白白地拿人去,是也不是?”   “那……那个道士呢?”王氏愣愣地问。   “他本就不是个道士,早让我打发走了,得了我们那一笔钱,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怎会来掺和这档子事儿。”   “吱溜”一声,房门开了。   是段景纯回来了。王氏对芸香使个眼色,理理头发,整整衣服,极力装作温顺的模样,开门出去了。   段景纯与段景思有三四分像,只是面部更柔和一些,眼神也没那般冰冷。见门关着,他奇道:“怎么大白天的,自家院儿里,也把门关了?”   王氏方才害怕,这时脸还有些煞白,笑道:“我在屋里坐着补衣服,觉着风吹着有些冷,这才关上了。”   芸香适时出来,拿着一件衣服:“夫人补了好久,今天算是补完了。”   段景纯在勾栏结识王梅,有些志趣相投,虽不是很喜欢,却因她怀了孩子,与家里摊牌要娶她。后来孩子小产,段景纯多多少少有些怜惜她。   如今勾栏里正在排一出新戏,他今日回来便是拿这件衣服的。从芸香手里接过,他随口道: “你身子不好,何必要亲自动手,外面请个绣娘便是了。”   王氏没有回答,芸香抢声道:“三爷不知道,家里开销多大,敦哥儿的吃穿住用……亏得夫人会搭理,在有些商户里投了点钱,不然怎么支撑得下去?”   段景纯却不是很信,他虽然对钱这些事不上心,分家的时候分了多少,他还是清楚的。   是以,听说王氏去松园讨钱,气着了柳氏,又被段景思动作一番,让衙门打了嘴巴,他也当没听见似的。不理不睬,一心钻研他的口技。   王氏见他表情冷淡,有些生气,芸香暗暗使了个眼色。   段景纯收拾了东西就走,一刻也不停留,临出门时,对王氏说:“我从松园里带出来的钱不少,没事儿你少去招惹他们。”   这话已然说得十分明了了,他不是不知道王氏的作为,不过不想管而已。   王氏恭顺应了,等他走了,却几将银牙咬碎。方才的害怕又化作了怒气。   芸香看了,在王氏看不见的地方悄声笑了一下。   *   而城南的某处宅院里,赵师爷也得了段景思在琵琶乡的经历,正捋着胡子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此人文笔洒脱清逸,如今琵琶乡一事后,名声又正好,陈爷看他如何?”   陈爷又矮又胖,还满脸的麻子,手上却戴着个大金戒指,妥妥的暴发户模样。他转转手上的戒指,一笑,脸上的横肉都挤在了一起:“就他了。” 第20章 回家   回路与去路不同,往松阳县这边绕着走,花的时间要多一些。   自前夜段景思醉酒又与顾蓁诉了衷肠后,虽面上还一副冷峻庄严的样子,着实不一样了些,话也多了起来,谆谆教导,倒还真像对自家人似的。   这天,二人行到一个小乡,这里距松园已是不远,天黑之前便能到家。二人便也不着急赶路了,闲闲打着马。   不一会儿,顾蓁推说要去方便,许久也不见回来。等她的段景思正奇了如何去了这么久,便见闹哄哄的人群里,窜出个小小身影来——肩上还多拖了个麻袋。   “二爷,快来搭把手!”   段景思从她手中接过麻袋,里面的东西都圆滚滚,倒是不太重,轻巧一提,送上了车。   “这是什么?”   顾蓁嘿嘿一笑:“我给老夫人她们带的礼物。”   段景思揭开一看,四个大柚子挤在麻布口袋里,黄澄澄圆滚滚的,还散着清淡的水果香味儿。   这冰糖柚是松阳县的特产,又甜又多汁。如今尚是秋日,其他地方柚子还未上市,松阳县却用了特殊种植法,提前收获了柚子。   但可以猜测,一定不便宜。   他看看蓁哥儿腰带上晃荡的钱袋子,比之前瘪多了,面无表情地说:“老夫人和李嬷嬷、张叔他们年纪都大了,这冰凌凌的东西可能沁牙,下次可少买点。”   顾蓁有些不高兴,嘟嘴道:“哪里多了,这里一共四个,大家伙儿一人一个的。二爷不知道,这柚子皮厚,就是放到明年也是不坏的,老夫人她们慢慢着吃。”   “还有,柚子皮清香怡人,可做成香囊配在身上,提神醒脑。冬天也快到了,老夫人他们要烤火,将这皮儿丢进火盆里,满屋子都是香气……”   她絮絮地说了半天,见段景思一幅目视前方是神游模样,觉得自己买柚子的这么多钱都好似扔水里去了。忽的就生了些气,又不敢发作,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垂头耷脑地不说话。   段景思沉默一时,觉得耳边的叽叽喳喳怎的没了,偏头看去,小人儿一幅霜打茄子样子。他道:“你饿了?”   顾蓁:……   她心道:我又不是猪。想想又觉不对,猪饿了才叫唤得厉害。见段景思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又想开了:他是主子我是仆,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再说了,二爷说得也有道理。   于是便顺着说:“是饿了。”   段景思解开包袱,掏出个油纸包,递给顾蓁。   顾蓁眼睛一亮。十来片三指宽的猪肉包在油纸里,半肥半瘦,香喷喷油滋滋的,烟熏色在红彤彤的阳光下,更增了颜色,光是这么看一眼,都让人口水欲流。   竟是猪头肉。   顾蓁刚才那点儿不快,早抛到爪哇国去了,眼睛亮晶晶的:“这……是给我买的?”   段景思面色淡淡:“你走了的时候,方才一个老嬷嬷扭着我说,她好早点卖了回去给小孙子做饭,我便都买了下来。”   顾蓁心里甜甜的,明着怪她买多了柚子,私底下却因她在吴家小院里说了一嘴,就给她买来了。嘴上“哦”了一声,心中却在促狭:上次买糖葫芦,二爷也要找个借口。   她眼睛尖,又看见段景思打开的包袱里,分明放了一包橙子。她嘿嘿一笑,心道:橙子还不是冰凌凌的,你怎买了那么一大包?   段景思忽的轻咳一声,转了话题:“吴文这事,太过蹊跷,你怎么看?”   顾蓁见他说起正事,也收了嬉皮笑脸:“是有些奇怪,怎么偏偏赶到了一起去了。”沉默了一刻,她又迟疑着问,“二爷是有什么怀疑吗?”   “郑捕头说,陈氏提到,那个道士是主动上门来的。在此之前,坊间盛传我的命格大凶,而传言的源头,便只有一个人。”   “二爷说是……三夫人?”   “她这个人虽势利,胆子和能力倒没那么大。正好回去我要与赵师爷商定吴顺的事,还是请衙门的捕头帮着一同查一查。”   顾蓁咽下一口肉,擦了擦手,笑眯眯地道:“还有三个多月就要过年了,我瞧老夫人虽然不说,明里暗里却是想叫三爷一家回来,大家好好一起吃个年夜饭的。”   段景思:“有话直说,别弯弯绕绕的。”   “我是觉得,这事情二爷不若先跟三爷商量商量,不行再请衙门查。二爷方才也说了,三夫人胆子和能力都没大到能煽动一乡之人,来对付您。万一其中有隐情,直接去了衙门,岂不是伤了兄弟和气。”   段景思此刻没喝酒,清醒得很,他面无表情看着前方,没有回话。   顾蓁缩缩脖子,知道触了他的旧事。   这些天,段家两兄弟的纠葛,零零凑凑的,她也算知道了。   段景纯桀骜不驯,喜欢唱戏,少年时期常在勾栏里厮混。祖父和父亲死后,更是无法无法。段家家风严正,段景思经常规劝他考科举,经常把他从勾栏里逮回来,两兄弟常有龃龉。   不久后,勾栏里的戏子王氏有了孕,孩子是段景纯的。段家家风严正,段景纯却执意要娶王氏,段闵本就多病,因此事气得不行,最后还是让王氏进了门。   但几个月后,段闵一病不起,去世了。而王氏也在不久之后,服了婆婆柳氏送的汤药,小产了。段景纯虽不认为是母亲柳氏有意害他孩子,却始终觉得,松园诸人对他们夫妇心存芥蒂,也不伤心,一气之下闹了分家,带着大笔财产别户另住。   如此,段景纯是打定主意,少往松园去了。王氏却不同,她戏子出身,从来把钱看得最紧,知道柳氏对她心存愧疚,又有一家好吃懒做的哥哥嫂嫂赖着她,成日散漫使钱,花光了便频来松园讨要。   段景思十分讨厌王氏,也对弟弟的“堕落”十分不满。但他越是训斥,段景纯越是反叛,两人一见面就吵,一吵柳氏便要伤心。到如今这个局面,也是没有办法。两兄弟便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好似没有对方这个人一般。   秋日早晨多有雾气,此时却已散开了,红日在云层里影影绰绰的。段景思迎着冷风,一扬马鞭,冷冷一声呵斥:“驾!”   也不知听没听见顾蓁之前的话。   *   下午的时候,二人回到了松园里,他们早有默契,绝口不提琵琶乡的凶险事情。顾蓁把段景思买的橙子、自己买的冰糖柚,给柳氏送去。   柳氏等了一天,欢欢喜喜地迎了回去,看段景思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又见了松阳县有名的橙柚,笑得合不拢嘴。   为着《吴江仕林志》和吴顺的事情,段景思去城南找了两次赵师爷,可都碰上他不在家,被朝廷派出去秘密公干了。无法,只得给他留了信,等他回来。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快到深秋了。顾蓁从破庙那夜,得了段景思的承诺,当真不客气,再也不遮遮掩掩。每日埋头,不是读话本,就是写话本,都有些魔魔怔怔的了。   有时,竟对着花儿草儿都说起来话,一次梦里忽然得了个情节,惊叫着跳起身来,点了灯就唰唰写了一篇。   那晚段景思被她惊醒,便见窗扉上的一灯如豆,映照着一个人影,正趴在床上奋笔疾书。他忽而记起,那一年段景纯偷偷在屋子里练口技。   他将此事告诉了父亲段闵,段闵斥道:“优伶,低贱之流,段家儿郎如何堪为?”烧了景纯的东西,又请出祖父段航牌位,动了家法。然而,段景纯到底没有认错,就这样生生挨了板子。   看着窗上的剪影,段景思思绪更远:蓁哥儿可以写话本,景纯却不能唱戏,仅仅因为他姓段?   顾蓁却不知道,自己的梦中得文,被段景思看在眼里,又联想远了,照例兴兴头头的。还把自己写的拿给段景思看。   段景思虽没有专门研究过,但少年时期博览全书,这种谈情说爱,或是神魔妖鬼、因果报应的话本子,不知看了有多少。看了顾蓁的,只是沉默不语。顾蓁也知道自己第一次,写得不好,也不泄气,又反反复复改了好几遍。   段景思那日却专门带她去了书摊,把志怪、闺阁、孽缘等各个种类的书,都挑卖得最好的,各买了三五种。   对顾蓁道:“你写话本,是为了赚钱,那就得先看别人爱看什么。譬如“闺阁”,一定是深闺小姐爱看的,她们甚少出门,又好奇,要么是巧遇姻缘,要么是其他奇遇,要揣摩她们心理,才写得出好看的、卖得了钱的。”   又说:“实则这些小说,都有套路,你选定一种,多研究一下,看看别人怎么就能写得那样吸引人的,多写一些,自己也就会了。”   顾蓁一颗心砰砰都要跳了出来,全然忘了之前段景思对她的磋磨。   世上为何会有二爷这样的好的人?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令人害怕得避而远之呢?   但几天后,她就又如之前一般,感受了一次段景思的冷峻寒气。 第21章 赴宴   这天她刚从柳氏房里出来,走了一段路,便见风篁轩的竹林里,站了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段景思,挺拔笔直,萧萧肃肃,遥遥如林中修竹独立。另一个却稍矮一些,五官与段景思极像,只是长了一双桃花眼,说起话来眉目含情,轮廓也颇为柔和,更似亭亭莲叶。   顾蓁眼尖,脑子转得也快,矮的那个一定是段景纯。   但二人不过说了几句,忽的听段景纯冷笑一声:   “兄长早些收起你那些说教,我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清楚。她到底是我的夫人,请你尊重着些,不要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   说罢,一摔袖子,气咻咻地走了。   顾蓁赶紧躲到一边,便见段景思面染寒霜,仍立在原地,目送着段景纯离去。片刻之后,他也转身回了风篁轩。   顾蓁心中暗叹口气。二爷到底听了她的劝,想去同三爷谈谈,可惜两兄弟都不服软。若是她这样的,要什么面子,大家敞开了心扉来说,装傻卖乖讨个巧,几句话就过去了。   偏偏两个都是倔的。   她回了风篁轩,怕段景思刚触了霉头,本还有些小心翼翼的,却见段景思面色如常,并既无喜色,也未露不虞,反而收拾齐整,似要出门。她有些吃惊。   段景思淡淡道:“收拾一下,跟我出门,赵师爷出差回来了。”   顾蓁应了,心中却叹:   我的二爷呀,真是……什么都往心里藏。但她又有些担心,虽然没有证据认定琵琶乡的事情与三夫人有关,可二爷刚与三爷闹掰了就去见赵师爷,是又要雷霆手段,收拾王氏吗?   *   到了南月楼门口,顾蓁眼睛都瞪圆了。   “这……这赵师爷这么有钱?”   南月楼是吴江府最豪华的酒楼,非是达官贵人不去。顾蓁以前,别说是进去了,便是从这条街上走过,也没有几次。   段景思也是好奇,赵师爷并不富裕,之前见面也是在他家里,最多就是路边的茶摊上坐一坐,今日却约在了南月楼,说是官府出面犒劳他的校订之功。   段景思没有回答,只嘱咐了她“机灵些”等语,二人便一起进去了。   雅阁里,赵师爷正一身青袍等着段景思,顾蓁留在了门外。   段景思了袍坐下,看着房内雅致却明显不菲的布置,并着一大桌子酒菜,怪道:“赵兄何必如此破费?”   赵师爷捻着胡须:“景思勿怪,这是上面大人的意思,景思校订《仕林志》夙兴夜寐、劳苦功高,区区一桌酒菜,不成敬意。”   赵师爷与他相识多年,忽然间这般客气,段景思有些不适,转口说道:“我正要与兄商量,琵琶乡的吴顺……”   “哎,”赵师爷却是一摆手,打断他,“先不说那事儿,我先为你引荐位贵客。”   一位矮胖的白袍男子,从后门进了来,正是那日与赵师爷谈话那人。不知是不是因他过于肥胖,明明都是深秋了,额头上却沁了汗,映得脸上油光满面的。   胖子一拱手:“段举人有礼,在下陈平。”   段景思平平回礼,不卑不亢。   赵师爷介绍,陈平在金陵做绸缎生意,妻子故乡在吴江府,近日回乡,听闻县衙里校订《吴江府仕林志》,他也想出一份力。   黎朝与周边各国商贸往来频繁,商人虽仍是士农工商的末者,为人看不起,但腰包里却鼓鼓的。朝廷拨款微薄,为了办事,有些县官不得不与商人搞好关系,求得资助。   段景思心下了然:如此看来,这《吴江仕林志》也得了陈平的钱财支持。   陈平又为段、赵二人斟酒,说了些“此《志》泽披乡里”“举人老爷清雅端方”等客套话。   段景思有些厌恶陈平的油滑气质,但因着赵师爷在旁,也不好得罪这位府衙的财神,沉默喝了酒,脸上只淡淡的,不辨喜忧。   好在这酒不比自酿的海棠春酒,味道甚淡,喝了也不醉。   陈赵二人天南地北地谈了一通。陈平忽道:“醉倚新楼邀明月,红袖拂心夜添香[1]。如今有酒有月,无美人怎行?”   段景思心中一动,便要站起来。狎妓?怎可行?   赵师爷按住他:“景思勿急,这南月楼是清雅酒楼,哪里会做那些事情,不过是请个清倌儿弹弹小曲儿罢了。”桌底的手,却在段景思手上,写了“放心”字。   陈平脸上眯眯一笑,双掌一击,从后门进来一个通身淡紫的女子。   她蒙着白纱面巾,怀抱琵琶,面若娇花照水,行走环佩伶叮。一颦一笑,非但未有丝毫的烟尘气,反而是淡淡书香气质盈怀。   她向众人盈盈一福:“小人紫茵,见过诸位大人。”   陈平眯着小眼睛应了。赵师爷也捻着胡须点头。唯有段景思只扫了一眼,面色淡淡的,并不去看她。   紫茵坐定,拨着琵琶唱了起来:   “疏影繁忽,暗香浓渐,暖醺枝醉娇羞。早春空寂,独倚上高楼。俯首西洲日暮,折梅寄,是少年游。人如旧,红芳庭满,何必尽清秋。”   这唱的是腊梅熏熏馥郁的天气里,一个思春少女的故事。她的声音清新柔丽,吐字如兰,仿佛‘春雪和尘落、寒泉带雨流’[2]。   这首词唱了上半阕,歌词便停了。紫茵拨琵琶,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齐落玉盘。   赵师爷、陈平双双击掌。   段景思闻言,也跟着轻轻击了几下。他起头听了一两句,便知不过又是些相思愁绪的艳词,没再去听,专在想着另一件事。   赵师爷问:“敢问紫茵姑娘,这首《满庭芳》作者是?”   帘内传来柔柔的声音:“小女不才,这首《满庭芳》是自己胡乱诌的。”   赵师爷吸了一口气:“姑娘好文采!简直色艺双绝!古人有诗:声和细管珠才转,曲度沉烟雪更香。公子不随肠万结,离人须落泪千行。[3]简直是谓紫茵姑娘今日之才艺。”   陈平笑眯眯的,脸上横肉挤在了一起:“段举人以为如何?”   段景思听见自己名字,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面不改色道:“甚好。”   “好在何处?”   段景思淡淡:“色泽红润,香浓可口。”   陈平面上一喜,却听段景思又说:“这道红烧蹄膀,肥瘦相间,入口不腻,很是好吃。”   陈平:“……”   赵师爷:“……”   段景思站起身来:“我的小厮蓁哥儿在哪里?”   赵师爷哈哈一笑。陈平是生意人,也打了个哈哈,很快化解了尴尬,应道:“在外边。”   段景思出去一看,顾蓁正倚在门廊尽头上打瞌睡,也许是有些冷,她紧紧捂在自己的衣服。深秋夜空里,一轮明月高悬,柔和银辉地扑在她脸上。   段景思心中有些愧疚,掂了掂自己的银钱荷包后,他温声道:“蓁哥儿。”   顾蓁猛的醒了。   隔壁雅间无人,段景思道:“去那屋里等我吧。”   顾蓁欲要推辞,却见段景思面色不虞,不敢多说,只得应了,乖乖进去了。   段景思走后,不一会儿,小二托着大盘子来了,红烧蹄膀、热卤猪舌、辣椒烩肉、蒜泥油菜,一小碗白粳米饭,并一壶蜜煎姜茶。每份都是小小一盘,种数虽多,对她的胃口却刚刚好。   顾蓁怪道:“这……是给我一个人的?”   小二道:“小爷勿怪,着实是隔壁的段二爷说给您的。还嘱咐您多喝点姜茶,尤其吃了荤腥,别着了凉。”   顾蓁扁扁嘴。那日在琵琶乡,她不过随口说了几个菜没吃过,二爷便买了猪头肉,今夜又特特地补齐了。这……这……   她心头暖暖的,极力冲小二一笑。   小二挠挠头,莫名其妙地走了。   *   这厢段景思重新进去,那首《满庭芳》正唱到最后几句:“携月色,破影归舟……”他算了算时间,等蓁哥儿吃完,不管赵师爷如何相劝,他也得走了。   陈平、赵师爷俱是笑眯眯的,似乎丝毫不在意他刚才的无礼。   段景思夹了一筷子蹄膀,心中想到:蓁哥儿终于吃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她总是如此容易满足。要是和景纯也同她一般,多好。   陈平见段景思仍在神游,给紫茵使个眼色。   紫茵一曲唱罢,敛袖整衣,柔声道:“此曲不入贵人之耳,紫茵无能。容乞再唱一曲。”   便又拨弦,先吟:“千山冷寂,柔泽不备。万径风雪,凄楚离离。”再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浪在街头。”[4]   段景思起先淡淡,后却来了兴致。这首歌谣写的是前朝末年的离乱之苦,在江南一代是颇为流行,他曾从某本旧书中见过。   紫茵换了一种清幽冷寂的声音。哀婉凄楚,世人之苦似在眼前。   一曲唱罢,赵师爷落了泪,起身道:“赵某无状,容去整理。”   段景思也动了些感情,如今世道也如歌中所唱。虽不至是年年战乱、末世之像,可今上年迈,大权落于旁手。太子、赵王两党斗争不休,无人关心黎民百姓的死活。   今夜,他们几人高楼饮美酒,却有无数人流浪在街头。便是蓁哥儿,若不是在松园,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   紫茵撩开面纱,来到桌边,举起一杯酒:“紫茵身世坎坷,沉沦优伶,唱此歌如述己之身平。今日几位贵人动容如此,紫茵不胜惶恐,请二君满饮此杯。”   陈平擦擦额头,仰头饮尽杯中酒,猥琐的脸上有了一丝正色。   段景思犹豫了一下,也饮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改写自黎阳《新楼作伴》里的两句诗。   [2][3]出自崔珏《和人听歌》。   [4]南宋建炎年间民歌。 第22章 美人   紫茵复又退下,坐于帘中。   陈平轻咳一声:“如今百姓困苦,前年西北战事,去夏黄河决堤,今冬恐怕又有寒灾。”   段景思沉默一刻,还是道:“如此时候,还得请陈老爷这等仁义商人,怜惜流民,多多相助。”   “这是自然,”陈平笑道,“去岁黄河决堤,我们金陵商会,募资数万。其中尤以陆家最甚,出资出力。不瞒段二爷,陈某今日来,便因陆家一事,有求于二爷。”   段景思听罢,放下酒杯,正了正色。   陈平哈哈一笑:“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是陆家大爷孝顺,他父亲年纪大了,想请人写个传记润润笔,记一记他生平,好让后辈子孙记得自家老人家些好事。”   说着掏出几张纸,并一包黄灿灿的金子,“这是陆老太爷的是生平。这是定金。”   段景思不看一眼金子,只接过纸看了去。无论拒绝与否,至少得装装样子,以免拂了对方的面子。   可刚看两行,即刻变了脸色。   纸上赫然在目:元和三年,四女陆杨柳,送姚家姚彦林为妾,自此商运亨通。   姚家虽不是世家大族,十五年间,却最是煊赫,堪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自明德皇后二十年前逝后,后位虚悬,姚贵妃是为最尊。其子程煊被立为太子,其弟姚彦亭掌管皇城司数年。   但姚家嚣张跋扈,草菅人命,名声甚差,历来为朝臣清流不容。尤其是姚彦林,纨绔子弟作风,强抢民女、强占土地,犯下无数恶事,恶名早传于坊间。   这陆家既然是靠着姚彦林发达的,段景思如何也不会接下这等差事。他将纸页轻轻一掷:“恕难从命。”   陈平声音高些:“金子再加一倍,”又偷偷往帘内瞥去,猥琐笑着,“紫茵姑娘也是您的。”   段景思站起身:“陈老爷无需再言,看了这纸,段某都觉污了眼睛。”   陈平脸色一变:“段二爷当真如此不识抬举。”   段景思冷哼一声,开了门,唤道:“蓁……”但声音还未出口,便觉一阵头晕目眩,身后一具软软的娇躯贴了上来。   *   长廊尽头的雅间里,顾蓁奋笔疾书着,四菜一饭一茶,六个碟子俱都空了。   方才她吃得正开心,小二忽的,带了个姑娘进了来。他嘿嘿一笑:“我们老板说,小爷的主人正软-香在-怀,那位贵人如此重视小爷,这个姑娘便算是我们南月楼送给小爷享用的。”   说着便闪了出去。   姑娘浓妆艳抹、眼角含俏,一看便是老手,一下就扑了上来,吧-唧一口亲在顾蓁额头上。   顾蓁触电似的跳起来,姑娘笑道:“小爷是第一次吧,莫慌莫慌,奴家一定包您满意。”   顾蓁看着眼前人,又想起方才小二说的,段景思“软-香在-怀”,心里忽然闷闷的,有些难受的感觉。   见姑娘又要往她怀里扑,顾蓁眼尖,一眼看见她手腕上有一道痕迹,虽是颜色淡淡似是经年日久,也看得出伤痕不浅。   顾蓁大喝一声:“慢着!”   姑娘停住。   顾蓁立即发挥自己三寸不烂舌功,循循善诱,间或添点自己的身世、眨巴眨巴眼泪汪汪的眼睛,直把姑娘说得泪眼涟涟,道出了自己的坎坷身世。   谁又是自甘下贱当妓的呢?   她把姑娘的身世记在纸上,承诺会给她写成话本。姑娘身世凄惨,今日还有个人愿意听她说往事,且写成故事,自然是愿意,反复说了好些才走。   那姑娘头上一支蝴蝶玉簪,翩翩欲飞,顾蓁便定其名为《玉蝴蝶》。   刚刚写完,对着墨迹未干的纸吹着气,门猛的被踹开,两个彪形大汉立在门口。   “抓起来,关到柴房去!”   顾蓁站起来要跑,却被一个大汉抓住,接着又被双手反绑着扔进了柴房。   方才轻松被擒,现在对方力量更大她许多,反抗只是自讨苦吃。她便道:“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二位大爷?”   大汉见她乖巧:“不是你得罪的。小兄弟乖乖的,等陈老爷那边事情了了,自然放你走。”   顾蓁忙道:“我乖得很,就是不知道我主人段二爷现在何处?”   两个大汉相视一笑:   “段二爷恐怕现在正在逍遥快-活呢!他也是的,紫茵姑娘那等江淮名妓,多少文人举子想着呢,偏偏是他,还要装模作样地推辞一番。小兄弟,等他俩事情了了,你也好好劝劝你们家爷。”   顾蓁呼吸一窒。她虽不是很懂,那夜贼姑父曾给她下药,她在河里泡了大半天才解。那种滋味,又有个美人儿在怀,二爷他……抵得住吗?   *   那厢红烛颤,夜光暖。   紫衣薄纱的美人望了床-上不省人事的青年一眼,脸上浮起丝丝羞-涩,檀-口轻启,吹灭了桌上的灯。   从侍奉过的客人嘴里,她听说过段景思这个名字。   虽然面目有些生冷,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哭,可她知道,他最是清正高洁。便是那些最为放-浪的纨绔子弟,提到他,也带了几分肃容。   若是今夜,她成了他的人,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才情,再耍些小心思,必定能谋个好前程。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也不怕他的什么凶命,纵做不了妾,当个丫鬟什么的,也比在这污泥里发烂的好。   薄衣轻-褪,莲步慢移,柔荑拂开纱帘,紫茵一眼瞧见,床-上的男人,便是被下了药,睡姿都是恭恭敬敬的:身子平躺着,长腿笔直,双手规矩地置于腹部,脸上仍是那副威严冷肃的模样。   紫茵心中一凛,忽然有些不敢上前,生怕自己这残破之姿,破坏了他的纯净端严。   好在只是一瞬,她到底要为自己的前程考虑,微微抿了一下唇,俯下身去。   *   自从琵琶乡的事件之后,段景思便嘱咐过顾蓁随身携带匕首,危机时分以求自保,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两个彪形大汉粗心,他们绑她时却并不曾搜身。她抖出匕首,割断缚手的绳索,从窗户悄悄爬了出去。   但此时,来到南月楼最高的一层走廊里,她却犹豫了。   已到了亥时,平日清雅的酒楼换了一副模样,各个房间里淫-词-浪-语不绝,虽则尽力压低了,还是尽皆灌入她耳。   那些女人似疼-痛又似满-足的娇-喘声,男人沉沉压抑的声音,她虽不是很懂,却莫名地脸红到了耳根。   那房内,她家二爷是不是也在……?该不该闯进去?这是在救他还是误了他的事?她是一个下人,若是闯进去了,打扰了他们办事……又该怎么办?二爷是不是又要厌恶于她?   从一入松园,他就讨厌她私动她的东西,虽然后来直到有些是珲哥儿那里的误会。可同住了三个多月,她知道,他骨子里与人有着刻意的距离感。   一瞬之间,无数念头频频闪过。   正在她犹豫不决间,屋里忽的传来了女子的啜泣声,接着是段景思的声音:“姑娘,保重。”   其音冷冽如常,并未沾惹半分情-欲。   顾蓁心头一喜,暗道:“二爷!”   门上挂了一把小锁,没有钥匙,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侧身向门撞去。   一撞,门也从里面被拉开了,便撞入了段景思的怀里。但他似乎没有站稳,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第23章 太师   屋内红烛高烧,暖香靡靡,床侧坐着的紫茵已除去了外裳,露-出两节嫩藕般雪白的胳-膊。但段景思的衣服是好好的,此刻却被顾蓁胳膊肘压着。   紫茵快步走了过来,顾蓁闻见一阵浓香柔奢之气,顾不得胳膊肘儿压在哪儿,噘起小嘴,眼带敌意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哼了一声。   被压着胸口,段景思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顾蓁连忙站了起来:“二爷,你没事吧?”   “没事。”段景思站起来掸掸被压皱了的衣服。   紫茵已穿了外袍。鹅蛋小脸、樱桃小嘴、玲珑小鼻,满面泪痕。此时更是眼波横水,泫然欲泣,看起来好一副凄凄楚楚的可怜模样儿。   顾蓁看了生气,嘟着嘴说:“哼,你哭个什么劲儿呀,我们是受害者,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强了你呢!”   紫茵听了,说不出来话,眼泪更是簌簌流个不停。   顾蓁叉手还要说。   段景思道:“闭嘴!”   顾蓁气鼓鼓:“她装模作样的!二爷不懂,她们这种人可怜兮兮的样子,最会骗人了,二爷还说我!”   她随表姑在街上摆摊儿的时,对面是个首饰店,不知见过多少这种楚楚可怜的女人,哄着男人进了店,第二天又从店主手里拿回扣。   有一次,一个男人挽着女人正在选钗耳环,让一个布裙荆钗的正房打上了门来。   原来这正妻也如表姑一般,于男人贫寒时,带着钱财嫁给他,后来男人发达了,却另寻了年轻貌美的女人。   那次,那个青楼出身的年轻女人便也同刚才那个紫茵一样,在男人面前哭得声泪俱下,宛如一朵风中娇花。而正妻只知道撒气骂人。   再后来,便听说正妻被男人休了,提了那个娇弱女人为妻。   段景思不回答,扁了扁嘴。牵起顾蓁的手,看也不看紫茵,往外面走去。   顾蓁冷声道:“我怎么忘了,二爷也是个男人,最会受这些娇花弱女的蛊惑。”   段景思奇了:“这话说得,你不是个男人?”   顾蓁一哆嗦,光顾着口不择言了,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只好闭了嘴不答,气鼓鼓的。到了外面,冷风一吹,她缩起了脖子。   段景思见状才柔声问:“方才可受伤了?”   顾蓁脑袋往另一侧一歪:“哼,二爷这时候记起我来了,方才在屋里快活够了?还帮那姑娘说话。”   段景思看她小脑袋瓜顶上,头发毛茸茸、乱糟糟的,分明就是个小孩子:“你小小年纪,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不知者勿妄言。紫茵也是可怜人。”   顾蓁抬头瞪他一眼:“谁不是可怜人!就她一个最可怜!”一用力,想挣脱段景思牵着的手。   是啊,她不可怜吗?六岁父母双亡,被表姑接到吴江府,却被姑父当牛做马地使唤。十三岁,差点失-身,自己逃出来,跟了这常人避之不及的段二爷。   松园里受了大半月磋磨、琵琶乡遇险、这南月楼上又被绑架,如今倒好,他来说一个害他们落险的妓子可怜。   但段景思却握得更紧了,非但挣不开,还碰到了手腕儿上。   “嘶——”顾蓁疼得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   顾蓁丧气地垂下眼眸:“方才他们把我捆到柴房里去了,我用匕首慢慢割开绳子,可能那时候勒伤了的。”   段景思俊脸微动,停下步子,也拉住了顾蓁不能动。月夜清光皎皎,哪里的桂花香四散飘荡,夜风也吹得他衣袍翻飞。段景思就着月色,往她泛红的手腕儿上细细看去。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挨打的后遗症,每次段景思这样心思莫辩地认真,她腿都要软上几分。   她心头发憷,意识到自己不该发脾气。他是主她是仆,她拿了他家的工钱,他做什么事情、说任何话,都是应该的,她没有任何资格说三道四。   顾蓁想缩手。   沉默一刻,段景思却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顾蓁:“……”   楼下是通衢大街,黎朝商业繁盛,也无宵禁,虽是亥时,街上仍是人声不歇。   顾蓁尴尬一笑:“晚饭吃得够多了。二爷这是把我当猪养呢,过年了好杀了炖汤?”   段景思勾了勾唇角。   一扇门里,传来砸杯子的声音。大概是他们在走廊上说话,声音大了些,尤其顾蓁方才那句“谁不是可怜人”。   一个汉子粗声骂道:“谁他妈在外面叽叽咕咕,扰了老子好事。老子今天来寻个乐子,尽听到这些晦气的东西!”   一个柔媚的声音紧跟着:“我的爷,管那些闲事儿作甚,快来尝尝奴家这颗……”   段景思闻了后语,脸色一变,撕拉一声,迅速撕了两小团衣料,塞在顾蓁耳朵里,又命她自己用手捂着耳朵。   他只道她年纪小,万不可如段景纯一般,小小年纪就被这风月场上的人勾去了魂儿。   实则顾蓁早听了个全儿,不懂段景思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段景思也不解释,拉着她,迅速下了楼。   *   离了最高的那层,月色下的南月楼清幽沉静,俨然是众人口中清谈宴集的好去处。段景思瞧见,三楼几桌士子文人,正在吟诗唱合。   谁知道这些雅集中,又藏了多少尔虞我诈、阴谋阳谋呢?好比赵师爷,他多年的好友,谁料到,竟会引自己入什么劳什子陈老爷的局。   走到二楼,两个彪形大汉忽的闪出来,挡住了他俩的去路。   顾蓁往段景思身后一躲:“就是他们两个绑的我。”   两人却齐齐抱拳:“我家老先生请雅间二位一叙。”   段景思冷哼一声:“方才不是才叙过?还要如何叙?陈老爷若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双方都下不来面子,此时最好还是让我们走。”   不远处,赵师爷快步走了过来,对两位大汉拱了一拱。   段景思原本还在想,赵师爷是不是受了陈平什么辖制。如此看来,这等谦卑恭敬,倒真像是投靠了他们。   段景思冷声道:“赵兄你……”   赵师爷苦笑:“段兄弟此刻对我百般失望,我以孔圣人之尊起誓,赵某绝非贪财无度的小人,请兄弟相信我最后一次。”   顾蓁心中一凛,以孔圣人起誓……那晚段景思在水中圈住她的时候,无论她如何叫骂,他也不理,直到她叫了“孔圣人”“孟夫子”……   段景思果然缓缓点了点头。   顾蓁惊叫:“二爷!”   段景思拍拍他肩,淡淡道:“无事,你在门外等着我,寸步也不要离。”   他随了赵师爷进去,二楼这间雅间里,却坐着个白发美髯的老头儿,着一身粗布衣服,一根木簪胡乱别在头上,若不是眼神深沉、气质高华,打扮当真同乡下的种田老汉无异。   之前与段景思饮酒的胖商人陈平垂首立在一旁,十分恭敬。   老头哈哈一笑:“你是段航的孙子,都这么大了!”   陈平连忙向段景思道:“这位是宋太师。”   段景思眼光一凛。   他知事以来,祖父便已归隐吴江府,不太与他说朝廷的事。但这位宋太师,却被祖父频频提及,称他是“平生知己”。   及他大些,才知祖父与这位宋太师在前朝,并为太子——也既是今天圣上的老师,一封太傅、一封太师。   只是今上皇位坐稳后,寒门出身的祖父很快辞官,宋太师却一直留在朝廷,虽然深居简出、渐渐放了实权,可他的一言一行,仍对今上影响颇深。   段景思深深一礼:“宋太师。”   宋太师捋捋胡子:“是有些像,不枉我来寻,呵呵。”   段景思正莫名其妙间,那胖商人陈平,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从赵师爷拜托段景思校订《吴江仕林志》开始,便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局。而宋太师他们的目的,便是要考验段景思。   数十年间,在太子、赵王两党党争间,无数正义清流之士,只要不归顺其中一方,都要遭殃。昔年吴顺死于太子手,最近裴远遇袭,与不从赵王有关。凡此种种,不足而论。   宋太师虽是世家出身,却也是凭真本事一路科考上来的。不忍见天下英才尽殁于党政,终于出山,明着向皇帝请辞,却决心在江南建一所云岭书院,庇佑天下清流。   有了宋太师门生的名讳,无论太子党还是赵王系,都会忌惮几分。   他通过各种方式,已然选定了一批举子,而段景思便是他在吴江府选定的人。   琵琶乡之事,他们的人跟着身后,眼见着顾蓁去松阳县求助却没出手。   南月楼里,派陈平出门,钱财、美色双诱。   段景思到底是段航的孙子,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段景思早知事情疑点颇多,如今听了,才知其中原委。他心思历来比别人多了一层,拧眉道:“可若是太师自立书院,朝中岂不是就多了一派?”   陈平是商人,历来温和委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寻常举子,早就朝着太师感恩戴德地叩头了,哪里有他这般不识好歹,还这般直接戳人刀子的。他脸色一变,悄悄瞧向太师。   宋太师笑容可掬:“你这孩子,跟你段航一模一样,一真见血,不拐弯抹肠子。想当年,他也是因了这性子,才辞官归隐的。我就不一样了……”说道这里,他嘿嘿两声,“我比他狡猾。”   段景思沉默不语。   宋太师站起身来,如一棵老松般站在比自己高得多的年轻人面前,肃容道:   “宦海浮沉数十年,也不知道当初是他的选择对,还是我的。总而言之,今天黎国如此局面,莫说是两党哪个的不是,就是我们自己身上,也有几分责任。我也实话说了,我的书院不遵从哪个人,只遵从事实道统、苍生百姓!” 第24章 同眠   在这又矮又瘦的布衣老头儿面前,这几句话一出,段景思莫名觉得自己矮了几寸。   他朝着宋太师再是深深一礼。方才为他是祖父的多年好友,这次是为他的云岭书院。   “学生敬遵老师之言。”   陈平舒口气,却听段景思又称:“然而学生还是不想担了太师名声,在考场中占了便宜去。”   陈平脸都要绿了。   宋太师也不恼,还是笑眯眯的:“段航是个犟驴子,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好在有人帮了我。”   他一扬手,陈平会意,叫手下带上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来。那女子嘴里塞着抹布,犹自呜呜乱叫,一双赤目如血,恨恨瞪着段景思。   “这个人你可眼熟?陈平带人去琵琶乡时,就见她鬼鬼祟祟一路跟着你们。”宋太师吹口茶,好整以暇地道。   段景思拧眉:“芸香?”   不是别人,正是段三夫人王氏的贴身丫鬟芸香。   芸香手脚乱踢、挣扎不已,大汉啪啪两掌,掴在芸香脸上,登时肿了大半,血迹从她嘴角流出。芸香这才老实了几分。   宋太师道:“你想靠自己能力出头,可知身为段航之孙,早就卷入了这官场旋涡当中了。”又命令大汉,“让她自己说。”   芸香嘴里抹布被取,先是吐出一口血,梗着脖子不说。大汉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芸香气势一顿,这才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芸香是个孤儿,自小被王氏买来。去岁,一个自称是金陵来的人,找来她舅舅,告知了她身世。她的父亲是因段航错判而死,母亲也殉情。   那人说他家也曾受段家迫害,给了她大量钱财,助她行事。她本就是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人,常常不甘心只做个丫鬟,得了这机会,只往命里信了去,恨毒了段家人,挑唆王氏一家与松园里人的矛盾,甚至在琵琶乡里蛊惑吴文杀了段景思。   陈平补充道:“挑唆她的人,便是从姚家出来的。”   段景思心中称奇,他虽然鄙视姚彦林这等纨绔子弟,却从未与他们家有过瓜葛。   段景思想了想,问芸香:“那日,你为何要拿那枚黑铁卧虎镇纸?”   芸香道:“那人说,他要验证我的身份,是不是与松园亲近,他钱花得值不值,要我拿个你家的东西回去向主子复命。”   段景思一个字也不信。姚家人的这个谎骗骗芸香也还行,骗他却是不行。   祖父死前,曾嘱托他要好好保存这枚镇纸,他以为是祖父赠他的纪念之物,是以将真物藏了起来,从未示人过,平素只用了个仿制品摆在案几上。   镇纸被芸香盗后,又被蓁哥儿夺了回来,他便将仿制品随身带在了身上,装作十分紧要。吴文烧他之前,搜走了这枚镇纸,随意丢在了柴堆里,但他后来去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看来,有人很在意这东西,但又不敢让他发现,只躲躲藏藏地在他身边寻。   芸香说完,被陈平的人拉了下去。   段景思却是久久不能平静,如果姚家的目的在祖父的这枚镇纸,那镇纸里有何秘密?想杀他的只是芸香?   宋太师摇摇头:“我知你在想什么,姚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担心你祖父当年遗留了什么姚家的把柄给你。既然没再去找,说明他们绝了这个心思。”   段景思没接口说自己私藏了黑铁镇纸真物。   “但他们对你仍然存了戒心。既不出手动你,以免再留了把柄,知道芸香这等人想杀你,也乐见其成。如果你安安分分就在这小地方待着,他们便不为难你,若你还要上京赶考,甚至中了进士,入了朝局,那裴远便是你的下场。”   段景思拧眉:“他们就那么肯定,我入了朝,一定会与他们作对?”   宋太师对着虚空哈哈一笑:“老段啊老段,可把你的宝贝孙子保护得好哇。”重又对他正色道:   “你当真一点不知?当年昌王作乱之前,你祖父明面上也不涉当真,私底下可是力保他的,与姚家是死敌。”   段景思:“……”   元庆十年皇后薨逝,不久其养子昌王与南越通敌,欲要在皇后丧礼时逼迫今上退位。皇上得到密报,先发制人,事成后抄灭昌王府,扶立姚贵妃之子为太子。此后,姚家才一路坐大。   也就是说,祖父政治斗争失败,才辞官隐居的?   宋太师目光如炬:“你可愿在这乡野里,碌碌过完一生?”   段景思坚定摇头,他不是贪图虚弱,而是深深知道,位越卑能做的事情越少,有时候甚至不能分毫掌控自己的命运。   宋太师推开窗,黑夜沉沉,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遥遥一指远方:“那里,便是云岭书院,我黎朝中兴之地的源起。”   *   书院定在来年二月开始讲学,到时候段景思便要搬到书院里去住。   柳氏听了这个消息,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有了宋太师指点,儿子蟾宫折桂岂不如探囊取物,但这一去,就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见不着儿子了。   还是李嬷嬷劝住了她:“有蓁哥儿照顾二爷,时不时让她捎个信儿回来,那小子信写得又有趣,热络着呢。”   蓁哥儿这几个月确实在疯狂练习写东西,为了笔顺,但凡需要写的,她都想写。   如何描写一个母亲思念孩子、如何描写张叔出门买菜、如何描写邻居家的狗的癫狂样儿,她仔仔细细观察,勤勤恳恳下笔,练秃了好多毛笔、好多筐纸。   不止如此,她也成了书摊儿的常客,但凡有新的话本,她都买来看,有的热门书甚至了熟于心、默诵成文。   然而,有些时候,也会读到一些后悔的东西。   这天晚上,段景思温书完毕,握住那枚真正的黑铁镇纸参详良久。从南月楼回来,他已经仔仔细细看过无数次,甚至去委婉问过工匠,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藏在这镇纸的夹层中。   一无所获。   但他从来不是随意放弃的人,祖父既然嘱咐过这枚镇纸,又有姚家的人悄悄来寻,其中一定有秘密。   夜已深了,他藏好镇纸,刚要关门,便见顾蓁双手抱在胸前,猫腰躬身缩成一团,从屋里出来。东瞅瞅西看看,警觉得似乎有些惊恐。   “去哪儿?”他淡淡道。   “二爷!”顾蓁哇的一声,像见了救星似的,抱住他的手臂道,“我白日看……看了本子,叫《西山一窟鬼》的,现在害……害怕。”   段景思有些无奈:“这世上哪里有鬼,都是这些话本先生附会的。”   “我……我知道。”顾蓁一双眼睛到处乱看,牙齿发着战,带着哭腔说,“可这话本写得着实太真了,什么难产而死的女鬼、肚子那么大,吊死的鬼,舌头又红又长……我一闭上眼睛,全是她们。”   “那你还看?”   “今天看完了,以后再也不看了。”顾蓁几乎是哭着喊了出来。   “二爷就是打手心逼着我看,我都不看。”她又补充了一句。   段景思无语,想了想,又换了个法子劝她:“你连我这天煞孤星都不怕,还怕她们?”   顾蓁一听,想起了什么,左臂穿过段景思垂下的手肘,紧紧扣住,生怕他跑了似的,自己的左掌却在胸前与右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男鬼女鬼大鬼小鬼,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我身边的这位爷可是大师钦定的天煞孤星,你们可千万别来,来了被他妨着了,投不了好胎,耽误了您些个的下辈子。”   段景思有些想笑,想起段景纯小时候有此不小心打碎了祖父的砚台,害怕得不行,也是她这副模样。看她是真害怕,又说:   “我那把大弓是祖上传下来的,最能祛邪避祟,你拿去挂在屋里,保证没坏东西敢来。”   顾蓁咽了咽口水,磨磨蹭蹭放开了段景思的手臂,走到了墙边。   刚想抬手去取,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风,偏那竹窗没上插销,竟“吱”的一声被吹开了一条缝儿,冷风灌进来,扑得顾蓁一背的凉意。   顾蓁“啊”的一声叫唤起来,奔到段景思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几乎半挂在他身上:“不……不行,我再也不放开了,二爷……才……才是最祛邪避祟的。”   “你想怎样?”   “我……我要和二爷一起睡。”   段景思拧眉:“这成何体统?”   顾蓁忙摆手道:“不……不是一个床,我搭席子在地上睡。”见段景思还在犹豫,又可怜巴巴地道:“就……就一个晚上,明天我去劈柴、打水、赶鸭子,把自己搞的累累的,倒头就睡,再也不麻烦二爷。”   段景思心想,松园哪里来的鸭子给你赶,脑海中却又浮现出她赶鸭子的模样,想着一定很有趣。又见她着实吓得不轻,额头上都出了汗,便应了:“那你去把席子、被褥拿过来吧。”   顾蓁扭捏着:“我……我们一起去。”   段景思又想笑,果真与她一起去拿了。   是夜,明月高悬,晚风吹着花香,四处弥漫。室内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紧挨着床睡在地上。帐子里落出,顾蓁还拽着段景思的袖子不放。   到了半夜,段景思醒了过来,想是白日茶水喝太多了些。他刚刚穿上鞋站起来,顾蓁便坐了起来:“二爷去哪儿?”   段景思道:“我去净房。”   “这么晚了洗什么澡。”刚出声,顾蓁便知道说错了,他是去放水。但此时正逢子时,正是传说中厉鬼最为活跃的时候。害怕惊惧的人,脑子里便没有羞涩两个字,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   段景思已走了几步。   “我跟二爷一起去!”   段景思:“……”   净房外,顾蓁蹲在门口,眼睛到处警觉着,手里牵着一块衣襟。才过了一会儿,她问:“二爷,你还在吗?”   “嗯。”里面又传来,“你不用吗?”   “不用不用不用,二爷快点,我们回去。”她紧紧盯着一丛矮茶花树,总觉得里面有双幽深的眼睛在盯着她。   下一刻,段景思便出来了。顾蓁拽住他的手,眼睛还盯着矮茶花树不放。   “看什么呢?”   “嘘,”顾蓁瞪圆眼睛,轻声道,“那里有东西,我们快走,别扰着了它们。”   月光映照着她莹白的脸蛋儿,让段景思看得十分清楚,长睫微颤,薄唇紧抿,她那严肃的神情,好似真的在面临生死关节。   他忽的一捞,长臂搭在了她的肩头,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笑了起来。   “嘘!嘘!嘘!别笑!”顾蓁急得直跺脚,但他的手臂紧紧压着她,好像又多了几分安心。   进了屋子,段景思又平整了心态,说:“蓁哥儿去睡床上,我睡地下,若是它们从窗户进来,我帮你挡着。”   顾蓁眼睛一亮:“真的?”   段景思已在地上铺的被子里坐下了。   顾蓁爬上床,四周帐子笼着,身旁又有人的呼吸声,她心里放松多了。由衷地道:“谢谢。”   “无须你谢。好好读书。”躺在地上的段景思却想起的是,他也曾对段景纯说过不知多少次这四个字,可他终究没有听下去。   顾蓁“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与二爷订婚又突然去世的那位云小姐,实在太没福气了。   然而萦绕在段景思心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需得在他走之前,解决了。 第25章 面具   段景纯这日从勾栏回石榴巷,便见门庭紧闭,冷冷清清,巷子里的落叶堆了厚厚一层,也无人打扫。   他与王氏名为夫妻,实则甚少回家,不过每月将银钱交与她。他平素所爱者,唯有他的“戏”,除此外再无其他,自然,也不喜爱妻子王氏。   多年以前,二人不过在勾栏中有些点头之交,孰料一日勾栏大宴,他们双双喝醉了,一念之差与她有了夫妻之实,怀了孩子,只得迎进家中。   谁知道后来又除了那样的事,便搬了出来,独居在石榴巷里,家里万贯的钱财随意王氏支使,就连她沉心烂赌的哥哥成日上门来打秋风,他也默认了。   今日一大早,一人告诉他,芸香卷了他家的财物,与其表哥私奔了,哪知中途遇上劫匪,眼下不知所踪了。——姚家之事不可泄露,这说法自然是段景思与赵师爷等人编出来的。   段景纯既在乎钱财,也不在意什么芸香,无心去查证,但因前事他到底对王氏存了几分愧疚,且王氏在他面前从来温顺柔媚,芸香失踪,他有些担心她,这日便起意回了家。   他推开门,吱溜一声。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岑寂无声,昨夜阴雨,地上积了雨水,更添了几分冷意。   街阴上王氏惯常坐着的那张椅子,竟然结了蛛网。段景纯念起,上次回来,王氏正坐在那张椅子上为他补衣服。   他心中忽的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一脚踹开了门,便见王氏着了一身素淡衣衫,软软伏在桌子上。   “你……你怎么了?”他只道是芸香之事,她伤了心。   然而悠悠转醒的王氏脸色惨白:“三爷,我知道您不喜爱我,可我要得并不多,只求能守着这个院子,您偶尔回来看看我……可是……”   话音未落,她的嘴角竟流下一抹鲜红来:“我绝不会离开您,便是死,也要死在这个院子里……”   段景纯心头大悚,又见桌上摆着一瓶药,立即去请了大夫。所幸发现及时,中毒不深,救了回来。   王氏面若死灰,丹凤眼下青黑一片,头上一朵玉簪白花,随着她身子瑟缩也颤颤巍巍,看上去当真楚楚可怜。   段景纯坐于床头温语道:“我知你与芸香感情深厚,可她跑了便跑了,再买个丫鬟便是,你何苦如此?”   王氏睁大眼睛,泪珠在眼眶中滚动:“三爷竟不知?我以为是您的意思……”   “不知什么?”   王氏咬唇,又是哀伤又是欣慰,拿出一张纸来,垂首默默拭泪。   段景纯看毕,登时火冒三丈,一拍桌案:“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王氏泪滴如珠,哀哀大哭起来,身子歪了一歪,欲要扑到段景纯怀里。后者却微一侧身,半分衣襟也没让她挨着。   “你好好休息。”段景纯轻轻说了一句,脸上变幻莫测。   松园里,顾蓁并不知道又有事情发生,她只觉自南月楼回来,日子一日赛过一日的逍遥,上上下下一团和气。   柳氏、李嬷嬷、张叔几个自不必说,从来待她便好。段景思也不那么冷冰冰的,越来越有人气儿了。她曾偷偷将积蓄送去表姑,让她不再那么起早贪黑做活儿。她自己也长胖了些,瞧着不那么像个干鸡子似的。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除了一件事儿。   她将南月楼的那位姑娘的故事,揉和一段自编的奇遇,改写成了《玉蝴蝶》,只是给她安排了个终遇良人的美满结局。   柳氏看了,哭得满脸是泪,又讲给李嬷嬷听,后者也落了泪。段景思看了,虽说了个“俗”字,也说了“是深闺妇人爱看的”。   得了这些人的夸赞,她便急不可耐地想卖给书局了。可惜,当她拿着手抄本兴冲冲去世时,门都没能进去。   书局小二神情冷淡地说:“我们这里都有固定的才人,不看新的。”   她一连跑了好多家,说破了嘴皮,对方都一个说法。   她想不通,为何对方看都未看,便如此说,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愁绪,在给段景思研墨的时候,便走了神儿。磨了一阵,只觉越来越磨不动了。   低头一看,也不知怎的,竟然溅了几滴墨汁到段景思的袖摆上去。那件月白色的长衫子,宽大的袖幅上明明疏疏绣缀了几片竹叶,此刻全然看不见了,浓淡墨黑一片。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杏眼圆瞪,连忙扔了磨条,磕磕巴巴地说:“二……二爷……”   段景思别眼看了下,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又自顾自地握笔写着。   “想什么呢?”他一边写着,一边淡淡地问。   顾蓁本来以为又闯了祸,心中有些惊惶,此刻已从书架那边取了块巾子过来,欲要按住段景思的袖摆一阵猛擦。看了他这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一时不该如何是好了,愣愣地道:   “没……没想什么,大概是昨夜没睡好。”   段景思唇角微微勾了勾,她还有睡不好的时候?回回睡得比他早,起得比他晚,偶尔门没关紧,让他瞟见一眼,都是四仰八叉倒在她的小竹床上,睡得又香又沉。   他如何不是七窍玲珑心,成日看她忙忙碌碌、咋咋呼呼的,早知晓了大半。他脱了外裳,另换了一件,淡淡说道:   “少年心事当拿云,青云之志不堪坠[1],不管生于泥淖还是锦绣之堆,终究是外物,往后的路,是困顿还是往上走,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他目视远方,眼神悠远而平静,破窗而入的朝阳,映照在他线条明朗的下巴上,越发松散了他平日的冰冷气息,冠玉之面、挺立长身,只显得他如松似柏的儒雅坚毅。   顾蓁见此场面,心中一紧,犹如早上在迷蒙中起床,被清香扑了一面,顿时清醒了。立马转了眼睛,随段景思朝外面瞧去。   此时已是十一月了,冷风一阵寒过一阵,松园里许多树的叶子黄了落了,唯有正中那棵最大最老的松树,犹自绿油油的,未有任何被寒冷凌虐的痕迹。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如松似柏,大概是他们段家的立身之本吧。   “好一个不坠青云之志!就不知世上竟有自己往青云上去,却将别人踩死在泥淖之中这样的理。”一声带着怒气的质问,打破了二人的沉思。   段景纯将一张纸拍在桌子上:“段景思,你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桌子余颤未停,纸页也颤颤巍巍。顾蓁抬眼看去,大喇喇“休书”两个字,铁画银钩般,正是段景思的笔迹。她有些吃惊。   她虽不知道那夜在南月楼他们密谈了些什么,但后来听说芸香失踪,联系琵琶乡的事情,大概能猜到芸香大概来路不简单。   芸香有问题,王氏也多少不会清白。顾蓁早知道段景思不会放过她,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决然,直接以柳氏的名义写了休书去。   “七出之首,不顺父母。王氏为敛钱财,多次来松园要挟母亲。此等妇人,早日休了,家宅安宁。”段景思面色平静,说得一派淡然。   段景纯最是厌恶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一个家宅安宁,段景思,王梅自来柔弱,被你逼迫宁愿服毒自戕,你的家宅安宁便是要对方的性命?”   段景思与顾蓁两人均吃了一惊,王氏在他们面前何等势利市侩,怎么可能服毒?   “既然是母亲的名义,那我去静慈堂问问,前尘往事母亲可真的全忘了吗?还是说她日日吃斋念佛,念成了这样一颗狠厉的心?”   “你敢!”段景思声冷似冰裂。   “你敢将休书送到我屋子里,我有什么不敢的?”   一青一白,一挺拔如松,一清雅似竹,两兄弟却四目相对,火星四溅,都含了拒不退让的固执。朝阳为云层遮蔽,天色陡然间暗了下来,愈显得屋里气氛压抑。   顾蓁呵呵笑了两声,如死水里掉进块小石,打破了凝重气息:“三爷别动气,老夫人前日头风犯了,正歇着,万万不可打搅了她老人家休息。”   段景纯眼角瞥见,冷哼一声,率先坐了下去。   “我早说了,我们既然搬了出去,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要搅得大家都不安宁?   段景思面色沉郁,却不并作答。顾蓁急道:“哪里是二爷搅得大家不安宁,明明是芸香和三夫人在琵琶乡里设计谋害我们。”   段景纯皱眉:“胡说,王梅心思纯良,如何会设计害人?”   段景思面色沉静。   段景纯却从又从中看出了不屑,段景思一直反对他去勾栏,更看不起王梅的出身。越是这样,他就偏要给王梅出头,存心找段景思的不痛快。   他又要怒火中烧,顾蓁忙将琵琶乡事件一一说了。段景纯却不是很信。段景思淡淡道:“话已至此,人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此事漏洞百出,既然有如此铁证,你们为何不告到衙门去,那芸香又被你们弄去哪儿了?别拿私奔那套来忽悠,我一个字也不信。”   芸香谋害举人,误导陈氏、间接造成了其子之死,又兼给王氏之子诚哥儿下药,如此蛇蝎心肠,被宋太师赏了毒药。   她爹的事情,段景思也去查过。她的父亲当时是个户部的一个小吏,因为贪污被下了狱。   本朝优待文人,除非谋逆大罪,少有赐死,其他罪名也判得轻些。只是事发时,正逢段航严厉整顿吏治,他亲手重判,定了终生监-禁。孰料此人畏惧,自尽在狱中。   与其说是段航害死她父亲,不如说他咎由自取。然而此时涉及官场,段景思并不想将段景纯卷入其中。他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在讲什么无关的事情:“其他的事,我不能告诉你。”   段景纯轻哧:“我早知道你瞧不起我们出身,清高又古板,当年你便是你告发我走上‘歧路’,今日又来诬赖王梅,岂知你竟会因此是非不分到如此地步?她哪里惹着你了,你千方百计要撵她走,还伙同小奴,编了这样一出戏来。”   顾蓁暗叹口气。   “今日也倒罢了,若还有下次,我一定让母亲好好来评定一番,是她对不起我段家,还是段家对不起她?!”   段景纯说罢,将《休书》撕了个粉碎,迎风一撒,拂袖离去。   顾蓁将纸屑收拾了,便见段景思重新拿了本《孟子》在读,似乎刚才无事发生。她悠悠叹口气,也不知二爷这心是不是比海还深,任何事入了他那里,再是微小的波澜也不起一个。   然而,谁又知道,他内心是不是难受得紧呢?   “管好你的嘴,切莫让老夫人知道此事。”段景思淡淡说了句。   顾蓁想了想:“二爷方才有句话说得对,人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正如装睡的人是如何也叫不醒的。三爷对您存了戒心,无怪乎您从不解释,原来便是解释也无用。”   段景思不置可否,似没听见一般,朝阳越来越盛,映照得桌边的一株兰花清雅可人。   顾蓁继续道:   “然而今日一时,倒让我多了个心眼儿。我过往以为,三夫人虽然骄纵跋扈,到底心思单纯,都是芸香在捣鬼,如今看来,她在三爷心中惯会装弱,今日更是掐准了时机,以死相逼。”   “她若真的爱慕三爷,到了宁死也不离开的地步,这些年又如何能忍得下三爷这些年的冷落?”   “可惜,如此简单的道理,当局者迷。”段景思放下书,伸手拔去兰花盆里的一株杂草。   顾蓁叹口气:“三爷不是入迷,纯粹是在和您怄气。”   段景思一记眼刀射过来,顾蓁只觉通身如堕冰窖,登时住了口。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两句分别出自李贺的《致酒行》,王勃《滕王阁序》。   点进来的小可爱们,求收藏哟,我会努力坚持日更的~ 第26章 腊八   连着下了几场雪,落光叶子的梅树上白雪簇集,团团枝枝,令过往的路人都寒气四溢。可若是仔细瞧去,便能发现,其中有零星的黄蕊,还有淡淡的幽香,在冷风里暗暗地流散。   是白梅渐次地开了。   那日得了段景思鞭策,顾蓁一面苦心修改话本子,一面琢磨办法。   她先按照段景思说的,将《玉蝴蝶》作了大改,在前加了段《清平山堂词话》里的快嘴李翠莲重生的故事。写李翠莲本是从异世界穿越而来的,自请当了尼姑后,踏遍万水千山,经历无数奇事。   空闲时又在几个书局外面晃荡,盯着看是哪些人的话本子卖进了去。   熟面孔倒是有些,但还没等她去那些书会才人老师父身上打主意,便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频频光顾。   段景纯。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莫看松园众人对此人不管不顾,但在街面上,段景纯名气却大得很。顾蓁盯梢书局这几天,人人见了他,都是尊一句“段三爷”。   那书局的小二,见了他来,老远就从门里迎了出来,点头哈腰地邀了进去。其姿态之恭谦、面前之卑微,令才见了他冷若冰霜之面的顾蓁叹为观止。   直到她去勾栏听了一场,才知其中的妙处。   这出戏讲的是,一富家千金在在回乡祭祖的路途上,遭遇了劫匪,所幸为路过的小将军所救,二人最终缔结良缘。这故事本也常见,改成的南戏更是数不胜数,但这班主却出了新招,请了段景纯去。   故事演到小将军带人与众山匪厮杀时,戏台子上大布一盖,灯火灭了几盏,众人只见长布浪浪荡荡,看不清楚。正在此时,马蹄声、刀剑交接声、哭喊声、求饶声,一时大作,此起彼伏。   嘈杂乱声中,戏台上的小将军长剑猛挥,一阵厉喝,众人只听汩汩两声,似是匪贼的鲜血已四下乱溅。   声音十分真切,简直让人觉得这热乎乎的血喷在了自己身上。看戏人中,有些胆子小的,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1]。   顾蓁听着戏,从身边人的击节赞叹中才知,这场乱军厮杀的戏里,所有的声音都是隐在幕后的段景纯发出来的。再一打听,竟然连戏剧的底本,也是段景纯自己从话本子里挑来改的。   可以说,段景纯挑中了哪个本子,加入他的口技,这本子大红的几率便增了三四分,不止戏剧大卖,纸本刊印的话本也会热销。是以,书局里的小二把他当祖宗似的供着。   顾蓁一边为段景纯的才华折服,一边也打起了小算盘——有这尊大佛在,请他帮忙给书局递个本子,那还不容易。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很快到了腊月,初八这天,松园里熬了腊八粥,香香甜甜的,顾蓁带着柳氏的口信儿,去石榴巷请段景纯夫妇回园子吃粥。   “段景思怎么说?”   “老夫人的话,二爷敢说什么?”   自那日争吵之后,顾蓁三天两头地往石榴巷跑,送了无数银钱、东西给王氏。王氏本来因芸香失踪怕得不得了,从上次服药得了段景纯怜悯后,胆子又大了起来。   她自然没忘了几月前在松园后巷顾蓁给她受的气,见顾蓁突然转了性儿,以为她在捣鼓什么事儿。   然而她到底是个势利浅薄之人,日子久了,见了钱财,顾蓁态度又恭顺,就以为是松园那几位因着段景纯,彻底服了软。今日腊八节,既然柳氏都请她去,她焉有退缩之理?   见段景纯还在犹豫:“夫君,既然母亲遣人来请,我们不去到底不像样子,我也好久没去母亲跟前请安了。”   顾蓁见王氏这几个月里愈加瘦了,此时神情与过往见的半分也不像,楚楚可怜得真似一朵风中娇弱的小白花,她心中直骂娘,头却点得如鸡啄米:   “三夫人说得有理儿。”   *   入夜时分,柳氏、段景思、段景纯夫妇皆来到饭厅。火盆里扔了橘子皮,暖烘烘、甜丝丝的,清香四溢。   李嬷嬷早摆了一桌子的菜。一锅热腾腾的羊骨头炖萝卜,四周摆着香炸酥肉、清蒸鲈鱼、一碟清水煮的豌豆尖儿,并玫瑰花馅儿的小花卷、椒盐金饼、清炒竹笋。   腊八节的主角自然是腊八粥了,熬得粘稠浓软,分装在青瓷小盅里。若要细数,却是数不出来的,略微辨得几样:   去了红皮的花生颗颗饱满,灰白色的薏米小小巧巧,赤小豆煮得又软又烂,更有那圆滚滚的桂圆,红彤彤的大枣,胖乎乎的芸豆,还有些七七八八的蜜饯果脯,浓浓的一盅,色香味俱全。   然而,众人尚未细瞧了菜色,就被一道娇憨的声音吸引了目光:“别滚!瞧着你啦!”   那方小几底下,一个人正趴着,拱来拱去的。这人应该怕冷,穿得夹棉袄,胖乎乎圆滚滚的,却卡在小几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段景纯哈哈大笑:“这胖球儿是谁,这是在玩儿胖狗钻洞?”说着拿眼去觑历来最讲规矩的段景思。   后者面色铁青,冷声道:“蓁哥儿,你钻那桌子底下作甚,还不快出来!”   “主子们息怒,方才我东西掉进这里边儿去了。莫慌莫慌,马上就找着了。”隔了桌布,声音瓮声瓮气的。   段景思嫌弃地看了一眼,再不去理会,自顾自往饭桌前坐了。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蓝长衣,冷肃得不敢近人,而段景纯通身浅蓝,温雅得如清风明月。   柳氏瞧着蓁哥儿娇憨可爱的模样,脸上笑意还未消,又看了这一双儿子,今日终于坐了一桌,王氏也模样恭顺,她心情大好,不停往三人碗中添菜。到了王氏那里,目光略顿了顿,便低了下去。   王氏瞧在眼里,胆子更大了几分,不住打量特特装扮了一番的柳氏,口中却客气:“母亲别操心,我自己来。”   段景纯吃了几口,忽的想起桌上的炸酥肉,少了蘸料,而他所爱的,自来只有自己配得出来,便亲去厨房了。   段景纯一走,王氏便道:“母亲头上的金钗真是好看,可怜我嫁进段府三载,还没见过这样的钗呢。”   段景思脸色铁青,柳氏却按住他手,笑道:“这金钗本就是你们年轻孩儿戴的,我这年纪,本就不大适宜,既然你喜欢,那便送了你了。”   “母亲的珍珠耳环,是南海产的吗?不若也借我瞧一瞧。”   柳氏依言取耳环。   正在此时,段景纯回了来。“胖狗”蓁哥儿也终于从“洞里”钻了出来。   王氏将金钗与珍珠耳环握在手中,难为情地道:“夫君,方才母亲非要赏我这两件首饰,我……”   段景思冷哼一声。柳氏勉强笑道:“她新妇嫩-女的,是要打扮得贵气些才好。”   顾蓁这时候窜了出来,小手一扬,嘻嘻而笑:“东西找到了。”   她一身玉色袄袍,本是个好东西,此刻却皱皱巴巴,卷成一团,她头发也乱糟糟的,就连脸上都小花猫似的沾了灰尘。然而脸上的喜气欣乐,是藏不住的。   王氏本在得意得了宝物,偏这小奴离她最近,便随意看了一眼。然而,只是一眼,几乎吓得几乎魂不附体。那便是三年前她交给高嬷嬷的那枚玉佩,那时她身无长物,又为谢高嬷嬷助她成事,不得已送了这枚祖传的玉佩。如今竟在这小奴手中出现了。   她心中咯噔一声,不好,难道这人知道了什么?   段景思拧眉,嫌弃道:“捡个东西都能把脸弄脏,笨成这样,还不下去!”   柳氏看了却可爱得紧,笑道:“哪里就笨了,她还是小孩子,凶巴巴的作甚。”   顾蓁用袖子一抹脸,小脸更成了偷吃油水的花猫。   柳氏越发好笑:“这下不行了,快下去洗把脸,换身衣裳。”   王氏心乱如麻,再顾不得什么金钗、耳环。顾蓁一走,她也寻了个借口出来,院中黑魆魆的,只有些花影树影哗哗乱舞。她低声唤了几声,无人回应。   今夜无月,前日下的、积在屋檐上的雪也化得差不多了,顺着瓦片落了下来,在庭前积成了小水潭,滴滴答答的,平白添了些恐怖。   “琵琶乡的事儿,陈氏可是死了儿子的,午夜梦回,你就不怕那小小的孩儿前来索命吗?”忽的,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幽幽说道。   王氏脑中噼啪一声炸开,应激中失声道:“不是,她那孩儿原本就是无药可治的,芸香……芸香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那人长长“噢”了一声,接着显出身形,不是刚才那小奴又是谁?   王氏这才惊觉失言,中了圈套,抬眼去看,一身浅蓝衣服的段景纯还在屋内为柳氏布菜,只要他不知道,她就有所凭靠。   她狠下了心来:“方才不知你在胡言乱语说什么,把玉佩交出来。”   “好说好说。”顾蓁嘻嘻一笑,自顾自说她的,“二爷何等手腕,那事儿我们早已查了清楚,芸香是二爷科举场上仇人派来的,利用了三夫人您,此事不怪你。”   王氏略略放下了些心,又听她语气一转:“只不过……”顾蓁抖出一张纸来,上面密密记了一大片:   “老夫人日日补贴你家用,你却拿了钱去贴赌徒哥哥,还在三爷面前装弱扮娇,让他误会松园苛待了你。方才当着我们几个的面儿,都敢抢夺老夫人的金钗和耳环,以后还能得了?”   “今日你便把这条子签了,一条一条,清清楚楚的,以后我们也好有个凭证。”   王氏一看,这三年来她从松园讨走的钱竟达数千两:“我不签。”   “不签也好说。”顾蓁手握那枚玉佩,飞快地一闪。   “那我便告诉三爷,这枚玉佩的来历。你说事情怎的就这样巧,广福堂的孙掌柜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啊,这玉佩是一个姓高的嬷嬷当给她的,而这高嬷嬷以前可跟您关系好着呢,说不定也曾做下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住口!”王氏终于慌了,生怕她说出多的来,咬破手指,“我按了手印,你即刻把玉佩交与我。”   “自然。”   王氏依言按了手印,顾蓁却将账单揣进怀里。阴恻恻道:“高嬷嬷说,那件事做成后,你允她一百两银子,说这些年了,还没给呢。”   “胡说!”王氏心头大乱,怒道,“没皮没脸的老虔婆,不过让她帮我买包迷药,就没由来的开黄腔。”   “买迷药做什么?请我入瓮吗?”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字,却在王氏心头炸响了惊雷。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四句出自林嗣环《口技》。   点进来的小可爱们,求收藏哟,我会努力坚持日更的~   谢谢月云之思念小可爱的评论、谢谢echo小可爱的营养液,比心~~ 第27章 露馅   阴影处一人徐徐朝她走了来,穿了一身藏蓝长衣,正是段景思之前的穿着,却竟是段景纯。屋里着浅蓝衣衫那人,犹自未动,烛火映照他的侧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明白了一切,王梅脸色大变,白若鬼魅。   “看你模样,蓁哥儿刚才说的,你是全认了?琵琶乡与芸香勾结行刺段景思、欺压母亲骗取钱财,更兼,”他别过头去不忍看她。   “那年,你与高嬷嬷勾结,给我下迷药,只为攀上了我,好拿我松园的钱日日去填你哥哥王大赌债的窟窿?”   王氏吓软了腿,跌坐在地,失了神。听了这话,赶紧爬过来抱住段景纯的腿,凄声痛哭:“不是,夫君,我刚才喝了酒说浑了,不是的,刚才我说的都不是真的!”   段景纯见她瞬间变了脸色,已知过往种种,皆是伪装。他生性自由烂漫,为当年之事悔恨不已,又又与段景思置气,才与王梅处了这么久。   这些年,他虽不曾与王梅有夫妻之实,也从未在外拈花惹草,就是少年时的愿景——去拜会得书圣真传的京城才女宋兰沚,也绝了心思。   如今看来,真是委屈了自己。   他长长叹口气,也不生气,倒似卸下了一身疲惫一般,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如此也好。”   段景思安排李嬷嬷接了柳氏回去,也来到院子里。   王氏哭闹一阵,见段景纯竟薄凉如斯,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慢慢收了音:“你们段家都不是好东西!段景纯,我嫁给你这些年,你有将我当作一个妻子对待吗?”   她指甲上涂了艳红丹寇,一一从他们面上划过:“你们这群杀人凶手!芸香、敦哥儿,都是你们害死的!我那苦命的敦哥儿,都成了人形了,那么小的一团……”   她跌脚在地,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一双丹凤眼含了盈盈之泪,语及到自己儿子,倒也真有几分可怜之相。顾蓁心道,无怪乎此人能以柔弱之态欺骗段景纯数年。   抬眼看,果然段景纯方才的冷漠神情已消失不见,眼神之中重又带了几分关切。   然而段景思却不为所动:   “你机关算尽,先利用景纯进入段家,后讨钱不成,利用芸香报复于我们,心思歹毒如此,当年那事发生时候,我们二人均不在府内,焉知道那事内情如何?是不是又是你的计谋?”   王氏脸色大变,继而桀桀怪笑:   “哈哈哈,好一个孝顺的儿子,然而,事情要不如你愿了,诚哥儿,我与景纯的孩子,你们段家的第一个男孩儿,就是被你那母亲,亲手药死了的!如今松园越发落魄,凶命诅咒,皆因她蠢笨无知,自作自受!”   顾蓁手中的茶盏猛然落地,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住口!”段景思眸带冷意,森森寒气在夜里四下流转。   段景纯拧眉,眼里是深深的倦意。尽管这个人机关算尽、心思歹毒,到底也软语温存了他这些年,死了孩子、伤了身子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王氏哪里肯住口,殷红丹寇一指段景思:“还有你,嘴上满口的仁义道德,段家如此颓势,一败涂地,谁知是不是你们内下干了无数坏事,伤了阴德?”   王氏嘴角带血,欲要再骂,然而顾蓁将一团白巾子直塞进了她的口中。她目露恨意,呜呜咽咽不停,却再也说不出来话。   腊八夜里,院中冷风瑟瑟,寒气萧萧,园中的花草树木,不是黄了叶子便是光秃秃的唯剩个树干,唯有那棵大松树挺拔屹立。   “二哥”,段景纯揉揉太阳穴,疲倦地说,“当年之事,虽是她的算计,可为我们段家孕过一子,又掉了,这却是真的。她除了个赌徒哥哥,也无其他亲人,若是这样休出去,一定没有活路。”   段景思还是幼年时听过段景纯叫他“二哥”,经年日久,此时乍一听,心头微起些波澜,然而听他后面所言,又冷峻起来:   “这原本是你的家事,可这王氏心机深沉,屡屡做出妨害段家之事,‘养痈长疽,自生祸殃’[1],此时不一鼓作气休出,日后必有灾祸。她设计谋害于我,理应移交官府,判个流刑足足是够了。”   听到此处,顾蓁拿眼睛偷觑了一眼王氏,果见她眼露惊恐,继而哀哀地望着段景纯,眼泪滚了出来。   段景纯嘴唇微动,似乎不喜。顾蓁明白,二爷三爷虽一母同胞,心性却大大不同,前者冷峻有余、柔情不足,后者看似玩世不恭,心底却最是柔软,沉溺感情过重。   在对王氏的处置之上,二人恐怕又要起冲突。   此时,李嬷嬷挑起帘子,丝丝烤橘皮的香味儿从屋中泄露出来,似乎也温暖了些人心,王氏脚步轻移,走得缓慢而端庄。   “母亲。”段景思、段景纯二人齐齐出声。   “老夫人怎不在房里休息着?”顾蓁扶她坐下。   柳氏神色悲戚,眉宇间却有一丝平日没有的决心:“景思,我知你是为我担忧,担心留她在吴江府,你又去了云岭,怕终有一天她将于我有害。可当年之事,终究是我……”   她脸色灰白,似乎有些说不下去,“就留她在石榴巷吧,请几个嬷嬷好生看着,她那哥哥,还了赌债远远地撵走,从此再与我们无关。”   段景思微微拧起眉。段景纯却心中大恸,跪在柳氏面前。   柳氏轻抚段景纯,慈爱地说:   “你们兄弟二人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焉能不知你们心思?”   “你们到底因为我与这王氏关系疏远,今日解决了此事,你们能兄弟和睦,是我这个人做母亲的心愿。景纯就搬回来住,好不好?景思一走,这园子里更没几个说话的人儿了。”   段景纯神色严肃,恭敬磕了个头:“过往皆是儿子不孝,日后定当好生侍候母亲。”   顾蓁看向段景思。他目光平静,既无半点为段景纯终识得王氏真面的喜色,也无三分因王氏仍侥幸留在石榴巷中的恼怒。   他似寂静处的湖泊,永远波澜不惊,却无人知晓,静水如何深流;也似巍峨的高山,从来无言无语,却饱含了无穷尽的雨露霜雪。   然而,她却深深担忧,为着柳氏的不安、段景纯的不忍,留下王氏。养痈长疽,自生祸殃。今日仁慈,终究会是隐患。   *   进了寒冬,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腊月二十三开始,松园便洒扫除尘,准备过年。   除夕这天,李嬷嬷和顾蓁几个人,忙活了大半天:荷叶糯香鸡、豇豆藿香鱼、油炸小骨、海带芸豆炖猪蹄、黄豆烧鸭,另有黄瓜、青笋、豆苗等各色素菜,满满摆了一桌。   柳氏一年到头,也就今天晚上能见着两个儿子坐在一起,又瞧着这一大桌子喜庆的菜色,高兴地不得了。   大好的日子,又为了母亲高兴,两兄弟都没说什么不快的事儿,顾蓁又东说西说,讲写笑话,哄得柳氏笑声不断。   饭过中旬,顾蓁见时候差不多了,闪着热切的眸子,拿了柄扇子,走到段景纯身边去,恭恭敬敬地道:“三爷,请帮我签个名儿。”   段景思想呵斥。顾蓁却抢先对柳氏说:“老夫人,您前儿个不是问我那《风筝误》的故事是那儿来的吗?便是三爷的勾栏院子里出来的。”   柳氏吃了一惊。她知道三儿子在勾栏里做事,她丈夫与长子皆十分不喜,但她其实没有那么在意,有什么事情比得上儿子开心呢?   顾蓁又道:“如今都是什么世道了,明着说一套背里是一套的。没有商人,哪有这么多好吃的流到我黎朝来,没有优伶,哪里有恁多的欢声笑语。”   段景思张口欲言,顾蓁抢声:“便是二爷,前日与同僚出去,也看了出《窦娥冤》,还赏了戏班子好几两银子呢。”   段景思冷声道:“那怎一样,《窦娥冤》是有所讽喻。”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师傅们写出来的本子,戏子们唱出来的。”   段景思被露了底,面色沉沉地不说话。从顾蓁一动,他就知道她的心思,不过随了她去罢了。   段景纯少见哥哥吃瘪,促狭一笑:“好个口吃伶俐的哥儿,难怪我看母亲笑声都多了些。”唰唰在扇子上题了那曲《风筝误》的起头诗。   顾蓁挑挑眉毛,跑到柳氏面前撒娇:“老夫人您看,三爷的字儿和二爷写的真像,是不是都是您老人家教的。”   柳氏哈哈一笑,还真是她教的。不过后来两人越走越远,老二的越写越规矩、老三的越写越飘浮。   她回忆了一番二人少年时的事儿,尤其是段景思的糗事。   什么爬树摔了下来、哭得鼻脓口水;下河摸鱼被螃蟹夹了腿儿;五岁那年除夕,带弟弟去玩炮炸,结果把裤-裆炸了个洞……   说得段景思俊脸微红,轻咳一声,站起来道:“我吃好了,今夜……有约。”见那小奴还没皮没脸的嬉笑不已,拧眉道,“蓁哥儿一起。”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后汉书·冯衍传》。   点进来的小可爱们,求收藏哟,我会努力坚持日更的~ 第28章 打架   是夜,吴江府街头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天上则烟火不断,红的紫色绿的黄的,砰砰的在空中炸开。   地上的民众也举起手中的焰火,“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1]天上地下,浑然一景,堪堪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如此良辰美景,衬得段景思、顾蓁两人双双心情大好。   一家门口,两个小孩儿双手各执拿一把线香花火,互相追逐,咯咯咯咯的嘻笑之声,遍传长街。   不料,其中一个不慎跌了一跤,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另一旁的小子,不但不去扶他,反而将手里最长的一根花火,插在了地上小孩儿的裤带上。   看起来,就像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屁-股上炸开了烟花。   恶作剧的娃娃蹲在一旁哈哈大笑:“屁-股开花咯、开花咯!”   一个粗衣布裙的三旬妇人跑出去,扯下烟花,对着看笑话的孩子屁-股上就是一巴掌,斥道:“你这个哥哥怎么当的?看你祖父待会儿不打你!”   顾蓁见了这副场景,想起晚饭时柳氏说的,小时候段景思曾把裤-裆炸了个洞,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还便去瞅段景思,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段景思将眼睛往别处一转,装作没看见似的:“快走吧,前面有卖糖葫芦的。”   顾蓁却笑得虚脱了,蹲在路边,拉住段景思袖子赖着不走了,眼带促狭望着男人:“我……我走不动了,二爷快说说,是你这样炸三爷?还是三爷这样炸了你?”   段景思脸上一黑:“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不吃不吃,二爷快说说嘛。”   “你不走,我就走了。”   顾蓁捂住肚子,招着手道:“别走,唉……二爷……”   段景思却健步如飞,逃也似的真的走了。   顾蓁笑歇了,揉揉肚子站起来。远处灯火璀璨,那人没入黑暗中,真的走了。   她心中有些隐隐的情愫开始萌芽。遇见他,何其有幸,纵然她身世凄楚,纵然她过往历经坎坷。如此花朝月夕、大好韶光,惟愿时光能停留一瞬。   然而,天从来不遂人愿。便在她思绪万千之际,身后一寒,一柄鞭子嗖的朝她甩来。   她猛的一跳,往路边草沟里跌去,就地打了个滚儿,鞭尾刚刚擦过她的肩膀。   好狠的人,这是要勾她脖子呢。   转身一看,一个一身火红的小女子手握长鞭,正满脸怒气:“好狗不挡道!”   这女子锦衣华服、模样娇蛮,一定不是普通人,放在平日,顾蓁自然会忍了。然而,她跟着段景思久了,也染了些他的气性,再不如以前会受屈忍辱。   更兼,这衣服是柳氏给她买的,特特说了,除夕穿了,出去玩儿的,这会儿全染了泥。   顾蓁站起来,银牙紧咬,心头腾的火气。   红衣女叉手:“怎么?还挡着呢?小狗儿快让开!”   “这路这么宽,专走这里,你眼瞎还是腿瘸?”   “你……你……你竟敢骂我?!”一鞭子又舞来。   顾蓁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捏住鞭尖,往前一送,红衣女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你……你竟敢拉我鞭子!”她趴在地上,目似喷火。   顾蓁哼了一声,蹲在她身边,往头上敲了一个暴栗:“你这小姑娘太过刁蛮,哥哥帮你爹妈教教你。”   “你……你这小狗儿,我要让梁哥哥打你!”   顾蓁哈哈大笑,又往她头上连敲三个暴栗:“现在谁趴着的,谁是小狗儿?快说!不说把你脑壳打烂!”   红衣女开先还梗着脖子,一连被敲了八-九下后,人就老实了,一边哭一边道:“我……我是。”   “方才虽是我挡了你的道,你可问也不问,就来打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有,我以后不弄鞭子了。”   顾蓁想去找段景思,也不与她多纠缠,见小姑娘认了错,也说了几句软话,站起来就走。   走到一处灯光暗淡的巷子,她脱了外袍,仔仔细细掸了泥,更倒了随身携带的水壶里的水,搓了几处污渍,直搓得半点脏污痕迹也看不出,这才穿上袍子,去寻段景思。岂料,刚走了几步,一股大力从背后而来,重又将她推得倒了地。   方才的红衣女手上蓄力,舞动鞭子。一个一脸横肉的大汉站在一旁,想来便是他动得手。   顾蓁额头上磕了个大包,然而她浑然不觉疼,只是心疼自己的一身衣服。巷子口有处积水,她刚好趴在泥水中,身上全是污泥,任如何掸搓也干净不了了。   方才她有心饶过这红衣女,岂料对方动手却没有半分留情。   红衣女笑嘻嘻道:“怎样,小狗儿,快给我汪汪叫两声,你的狗皮脏咯,你家主人不行啊,弄个这么破这么脏的皮儿给你。”   若在往日,如此敌强我弱,自保要紧,她断然不会正面硬扛,然而这人竟奚落她的衣服。谁对她不好,她不会忘,谁对她好,她更容不得别人践踏心意。   顾蓁先是紧紧抿着唇,继而无赖地一笑:“嗯嗯,你叫得好听得很。除夕夜,穿一身红出来咬人,也不牵绳儿,你主人倒放心。”   红衣女柳眉倒竖:“张虎,把她给我捆起来!”   大汉默了一瞬:“二小姐……”   红衣女一鞭子抽在他脚下:“快去。”   顾蓁双手双脚被缚,嘴也被塞住了,红衣女拉起她耳朵说:“你这狗儿,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一点都不乖,出了京城这么些天了,闷也闷死了,今天本姑娘来个当街打狗,也是活动活动筋骨。”   顾蓁身上瑟瑟缩缩,眼中盈盈含泪。红衣女哈哈一笑:“怎么?知道怕了?你绕着这街上爬一圈,一边爬一边汪汪叫,本姑娘就考虑给你减几鞭子。”   顾蓁狠狠点几下头。   红衣女拉下她口中破布,却听她说:“小猢狲,乖狗儿,你的狗皮脏啦!”   红衣女俯身一看,自己下摆竟被她蹭了一身泥。她气得发抖,将前来阻挠的张虎一推,摆了十足的架势,手上鞭子蓄满力:“我今天要打得你吐血咬舌,再也说不出这些浑话。”   天边适时炸开一朵烟花,呈六瓣花型,往四周绽开。红衣女面色有一丝焦急。烟花散后,黑暗处一人负手而出,身披墨蓝斗篷,面沉如水。   段景思冷冷瞧向红衣女:“姑娘叫我仆童什么?”灯火之下,他的面容严肃得像是判官。   红衣女梗着脖子道:“别……别以为来了帮手,我……我就怕你。”   然而,声音早萎了大半,自然是怕了段景思这冷酷表情了。她看了看天,咬牙道:“今天我有事,不和你们计较,你们等着。”   “小狗儿,还不撒丫子跑快些,回去还赶得上……”顾蓁精神大振,又要乘胜追击。   “别去理她。”段景思打断了她,“可有伤着?”灯火下,他神色关切,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甚至还要动手捏捏她胳膊。   顾蓁往后一缩,爬起来,拍拍屁-股:“没事儿,没事儿……”她往身上看了一眼,心中一酸,“唉,把衣服弄脏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再买一件便是了。”   顾蓁垂首咬唇,瞧着衣衫之上的污泥发怔:“有关系,这是老夫人送我的新衣服,第一件,我很多年没穿过这样好的衣服了。”   她甚少有这样颓败心伤的时候,璀璨烟火之下,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段景思心头微微触动。又瞧见了她的额头,沉默不语,好半天才说:“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二爷在说什么,这与你有何干,分明是那个姑娘刁蛮任性。”顾蓁快速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倒劝慰起了对方。   段景思去拉顾蓁的手。   “唉,二爷,我手脏。”却被攥得紧紧的,往前拖着走。   “把衣服扔了,带你去买件新的。”   “不,我要留下来。”她的眸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头却昂起,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段景思无奈,脱了自己外袍披在她身上。顾蓁嘴角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行了大半条街,到了一处“弘文书局”。这地方是她第一次来,连门也没能进去的地方。小二只站在高高的柜台上,斜乜了她一眼就撵了她走。   这次小二一见段景思,赶忙出来打了个千儿:“段二爷来啦,我们新到了……”   “我们随便看看,你去忙你的。”   顾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小二笑僵在脸上。   段景思状若闲闲:“那边新到了一批话本子,你且去瞧瞧。”然而顾蓁往那边一走,他目光便忍不住要跟随过去。   顾蓁东看看、西瞧瞧,这些本子,有封皮做得花里胡哨的、也有素淡的,有名字也取得惊异夺人眼球,也有平平实实的。   然而,无论如何,还是得内容好看,或精彩曲折、或催人泪下。粗粗翻过几本,她便看腻了,果然如段景思之前所说,这些本子都有套路。   然而,看到其中一本书时,她脑中噼啪一声有如惊雷炸开,杏眼圆瞪:“这……这是?”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点进来的小可爱们,求收藏哟,我会努力坚持日更的~ 第29章 看戏   深蓝封皮上,《玉蝴蝶》三个字赫然在目。她抖抖索索地翻开:   “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摇落使人悲,断肠谁得知。”   当初这话本子少了一首起头诗,她不通诗词,这首温庭筠的词,是段景思亲自帮她找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竟藏得这样好。顾蓁眼中涌起晶莹的泪珠,之前就因新衣服受了污脏、老夫人对她好的心意受了践踏,想哭,又憋了回去,此刻却是再也忍耐不住,站在书局门口,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书局里,众人纷纷侧目。   段景思揣起两本《玉蝴蝶》,付了钱,赶紧把她牵了出去。   “你一个男子汉,站在书局门口哇哇大哭,成什么样子?”   顾蓁不管那么多,小脸哭成花猫,抽抽噎噎地说:“二爷,什么时候印的,怎么也不告诉我?”   段景思早看出来了顾蓁出书无门,这本子作为她的第一本书,虽不是很好,倒也不是差得看不下去。   为着南月楼的事儿,他决心帮她一把,找了人印了几本出来,放在这书局里,鼓励她继续写。谁料她当场就哭了起来。   “你这几天天天绕着段景纯,当我不知道吗?不就是想让他帮你给书局说个情儿。”   顾蓁眨巴眨巴泪眼:“是了是了,我今天在饭桌上打趣了您,也为这事儿,您千万不要生气。”   段景思在她瓜皮小帽儿上一拍:“你是我的人,倒去求他?!”   “你是我的人”几个字,激得顾蓁心里如小鹿乱撞。   你那样的人,如何肯为我破例给别人说情。她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然而这下她知道了,段景思是肯的。   二人站在书局对面的街上说话,顾蓁捧着两本书,简直想捧着珍宝,当下就想回家,关起门来仔仔细细看、逐寸逐寸地看。   段景思却按住她肩膀:“我们站在这里看看,是哪些人愿意翻这本书,如此才可对症下药。”   顾蓁眼睛一亮。看自己的书被人翻阅,大概就像自己的孩子牵出去给众人看一样吧。不过是小孩子到底有些可爱,无论如何都能得夸,写的话本子就不同了。   二人等了一阵子,人来人往,但那些个闺秀小娘子们都是寻熟识的才人先生的本子,半天了也没一个人影儿。只有一个拿烧饼的小子,似乎被烫了手,随手想抄起这本书包烧饼——所幸被店里的小二呵斥住了。   顾蓁正在懊丧间,只见书局里走进两个年轻公子。   一人着绀青色挑金缎袍。白皙光洁的脸上,缀着一双沁满温润的明眸,宛若晨露,唇边还总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人虽是通身的富贵高雅,却并不给人位高权重者天生的压抑感。   另一人年岁小些,约莫只十四五岁,却着了一身暗金水纹的墨袍,看上去成熟不少。稚嫩的脸上,浓眉微蹙,眼睛里含了些愁绪。   没由来的,看见这墨袍少年,顾蓁就想起了段景思的小时候,她虽未曾见过,也能料想,小小年纪要承担重责,应当便是这副模样。   那绀衣青年拿起一本《玉蝴蝶》,翻了翻,笑着对少年说:“以如此哀愁悲切之诗为名,倒是少见。”   如今话本取名大多直白,如《苗娘子遇仙记》,事情、人物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了,甚少取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名字的。   墨衣少年抿了抿唇,也拿起来,不甚在意地翻了翻,然而越看眉头锁得越深,好半天才喃喃道:“一个女子若是失了庇护,经历当真是如此坎坷吗?”   绀衣青年翻到最后,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姑娘最后还是得了个不错的结局。”   墨衣少年手指轻抚过书皮,不再言语,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   顾蓁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只见他们把这两本书翻开翻去的,也不知买是不买。她伸长了脖子,焦急得像冬天里的柏树枝,一点就着。又想着段景思在旁边,不喜她这副急急忙忙的模样,便道:   “不对呀,怎么是两个年轻公子在看,我明明是写给不出门的绣楼小姐看的。”   抬眼看段景思,他默默盯著书局里的两个人,一副高远莫测的样子,心思似乎早已飘到了万里之外。   不等顾蓁多想,段景思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快走。”   “我还想再看看他俩买不买呢。”顾蓁眨巴着杏眼说。   段景思深深看她一眼,她立时便懂了,若非正事儿,他不会对她使着这样的眼神。   远离了那书局,段景思才道:“这两个人我们在云岭书院或许还要遇到,你要记住,少和他们来往。”   顾蓁见他说得严肃,默默应了。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段景思难得收起那副冷冰冰的面具,见了这两个人,都戴上了,还重重加了一层冰。   顾蓁有些怏怏的。   便在此时,天上噼啪一声炸开烟火,姹紫嫣红,璀璨夺目。一家勾栏的小厮拎着铜锣,敲得叮叮当当。   “今夜梨雪院上新戏《林中打虎》,神秘惊喜,欢迎大家莅临!”   实则,根本不用他敲,院门一开,一群人疯也似的往里拥,似乎早知道什么似的,几乎把门槛踩破了。   顾蓁最喜欢热闹,见此情景,灵机一动,扬了扬手里的钱袋子,朝着段景思嘻嘻一笑:“二爷帮我递话本,我请二爷看打虎。”   她知段景思不喜这么多人,在他出言拒绝之前,扭着他胳膊就往里扯。   “走嘛,走嘛,您就当是我投桃报李,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一副破皮无赖的模样。   “放手,”段景思蹙着眉,有些嫌弃地道,“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我自己走。”   院子里,好戏刚刚开始。   一个小娘子,背着个小竹篓子,在林中采药。各种声音传来:小溪流水潺潺、各种鸟鸣啾啾,还有呼呼风声,又轻又柔,当真像是扑在了众人脸上。   不多时,气氛紧张了起来,一只乌鸦呱地叫了几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小娘子转身一看,吓得花容失色,一只吊睛白额虎,正一眼不转地盯着她。   小娘子连步后退,终究跑不过老虎。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竹箭嗖地射来,穿过小娘子腰侧,正中白额虎的左眼。   一个粗衣麻布的汉子赶了来,与老虎流血入注的老虎厮打在一起。一时之间,猎人的喘气声、小娘子的惊呼、老虎的咻咻惨叫,林中鸟儿受惊的群起扑棱之声,乱作一团。   若是细加分辨,甚至还有轻微的老虎血流的汩汩声。   众人皆是惊了,宛如亲眼见了一场打虎好戏。   戏毕,帘子一挑,一个白布衣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出,与扮作猎人与小娘子的两人,一起躬身朝着众观众行礼。   白衣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1],风采比两个出场的人更甚些,面向哪个方向,哪边便掀起欢呼的声浪:甚好!甚好!   更有无数鲜花香囊纷纷抛往台上。   顾蓁也极为兴奋,跳着脚大叫:好好好!再来一场!   她在身上四处一摸,也想丢些东西来表达自己的欣喜,可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恨恨一跺脚,后悔方才不曾买些鲜花鲜果。   略一转身,却见脚边有一枝山茶花,玫红色重瓣花苞,开得层层叠叠。她心中一喜,弯腰便要去捡。一双大手却比她更快。   段景思拾捡那朵山茶,脸上神色不动,也不理身边声浪如潮,只默默看着。   顾蓁急了,拉住他胳膊一阵摇晃,紧紧盯着台上谢幕的众人,对身边人道:“快点,二爷快抛上去,不然三爷该退场啦。您往那边抛,抛到三爷脚下,他才看得见我们。”   久未见回声,顾蓁转过去一瞥,却再也转不开眼。天上纷纷扬扬,下起了细雪,风也冷得更紧了,只这人潮如火,体察不到罢了。   段景思一身蓝衣,神情莫辩地瞧着台上的那人,明艳的山茶花执拿在他修长的指间,细雪飘落些在他肩头,更显得他公子如玉、清雅无双。   然而,不过一刻,段景思忽的手上使力,猛的一下捏碎了山茶花,接着松手,一地碎花瓣落在泥泞里。   他往无人处走去,“以后不准再来看了。”声音如霰雪扑面,比此刻真正的雪还要冷。   顾蓁瞧见他脚下踏过花瓣,甚是不喜,有些茫然,然而回头一望,台上的段景纯好似也正往这边看来。顷刻间,又懂了些。   雪越下越大,台上戏人退了场后,街上的人也渐渐散了,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各自回了家。段景思、顾蓁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岑静无人的大街上。   顾蓁一路小跑,也撵不上健步如飞的段景思。   过了好久,段景思似乎才慢下脚步。顾蓁捂住怀里的《玉蝴蝶》,累得气喘吁吁。   “二爷。”顾蓁似乎怕惊得屋檐上的积雪融化了,声音又轻又柔,“您费心帮我出话本,为何却不愿去看三爷的口技呢,难道他姓段就不能去混迹市井吗?做什么,真的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段景思脚步微微顿了顿,然而不过一瞬,又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一路沉默,空气里越来越冷。他没有回答。   顾蓁心中还有一句:难道在您心中,人也有高低贵贱吗?她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口。就这样,挺好的,万万不能有什么奢望。她默默地想。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红楼梦》。   本来蓁儿对二爷已经起了“歹意”,又让二爷自己作灭了。   点进来的小可爱们,求收藏哟,我会努力坚持日更的~ 第30章 秘密   除夕那夜大雪之后,连着十几日都是晴天,催得松园里的紫叶李早早开了花,树树粉白,落花似雪,煞是好看。   然而,对有的人,好看无用。正在院子里翻晒衣物的顾蓁,用巾子紧紧捂住了鼻子,还是大大打了个喷嚏。   “啊切!”   星星点点的口水,就这样喷在了段景思的衣服上。   顾蓁心中一惊,轻轻咬住了唇。除夕过后,虽则段景纯从石榴巷里搬回了松园,段景思倒越来越端着了,成日跟个冰块儿似的,甚至比之前都冷肃了不少。   那夜她虽感念他印了《玉蝴蝶》,却也因段景纯的事情明白了些事情。在奴仆的本分上,更不敢马虎大意。   偏偏段景思近来好似特别爱折腾她。洗脸水说烫了,喝茶时又嫌冷了,今日说菜色淡了,明日又说咸了。有一天,还非要她去摘树上的核桃,要知道,那核桃树生得又直又高,一眼都望不到树梢。   也不知是不是因那夜他们回去时,问的那句话惹恼了他。   她似乎觉得,段景思、段景纯这两兄弟只要在一起,就处处着了别扭。只要熬到去了云岭书院,段景思才能恢复正常。   生怕他知道了又不高兴,顾蓁八爪鱼般扑上去,抱住竹竿上的衣服,眼珠滴溜溜四下一看。   松园里景致已开始回绿,一片生机勃勃,阳光透过紫叶李枝花叶间细碎地撒下来,映照得地下阴影斑驳——幸好只有她一人。   衣服上,水渍也不是很多。她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掸了掸,重把衣服整齐挂在竹竿上。岂料,一声冷漠而熟悉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又闯了祸?”   顾蓁受惊,脚下一滑,衣服“撕拉”一声划破了。   明明没闯的,这下是真闯了。   她抖抖索索、一脸苦笑着转过身来,便见不是段景思,竟是段景纯,正拿着把折扇,晃来晃去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衣服撕烂了,扣你两个月月钱。”声音又清又冷,令人不寒而栗,不是段景思的又是谁的?然竟是从段景纯口中发出来的。   顾蓁一时惊呆了,继而喃喃道:“别扣……我补上行吗。”   段景纯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抖开扇子扇风。那上面也不是什么寻常所见的山水花鸟图,只写了首诗,笔走龙蛇,飘逸出尘,字迹又不太常见。   顾蓁才缓过神来,气恼道:“三爷技术超群,一代大家,外面追捧的戏迷多到哪里去了,什么玩乐没有,干什么寻我开心!”   段景纯笑嘻嘻的,一脸坏意:   “除了口戏,我这人什么玩乐也不想,就是想——看我这端方持正的哥哥段景思出丑。他越丑,我越高兴。——若是真人不行,便是他的衣服、他的小奴出出丑也是好的。”   顾蓁捧着衣服,心疼极了。即便不是为段景思的责罚,也恨这些从小吃穿不愁的公子哥儿这般作践东西、戏弄人心。她扁了扁嘴,有些气恼道:   “二爷三爷两个真是的,两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说清楚。我那夜不过帮你说了句话,就受了二爷刁难,如今倒好,又因二爷受三爷捉弄!”   段景纯虽知这个蓁哥儿聪明伶俐,在松园甚是吃得开,也没料到她这样大胆,用扇柄敲她头:“你这个小奴,老夫人真是把你宠坏了,敢这么和主子说话。”   顾蓁头上一痛,心头的震动却更加明显。住在一起久了不觉得,段景纯是才搬回来的才瞧得明显。   是啊,怎么就敢这样在松园里说话了?老夫人宠她倒了罢了,若是日日在段景思面前也是这般说话的?岂不是?   段景纯却不管她在想什么,背靠着一株紫叶李的树干,百无聊赖般用脚踢着地上的青草:“你还帮我说了话,说了什么话?”   他闲闲抖开扇子,有些骚气地在大冬天的扇起了风,补了一句:   “若是不说,我便把你撕烂衣服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出去,我这一说,不说两个月工钱,一个月怎么也得给你扣下来。”   “别!”顾蓁急了。对她来说,现在没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了。表姑还在桂花巷里受孙庆周的磋磨呢。当下把那夜梨雪院台下的事情,一一道了。   段景纯听了,轻哧了一声,懒懒道:“我当是什么,管他如何。若在往年,他非得把我抓下来不成,那日只捏碎了一朵花,看来倒是对我越来越宽容了。”   顾蓁没想到,世上还有比她更懂得知足常乐的人,心里默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段景纯挑挑眉毛,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促狭道:“方才我害你撕烂了衣服,是我的不是,那便也告诉你一件事儿,算是将功补过了。”   春风和煦,吹下紫叶李落花似飘雪。段景纯白色发带翻飞,额前垂下几缕青丝,风流俊逸得惊人。可他附在顾蓁耳边说的,却是件与他通身气质完全不符的小事儿。   “真的?二爷那样的人,怎会有这等癖好?”顾蓁皱眉奇道,连捏在手里的衣服都松了。   “我堂堂段景纯,勾栏一角,吴江府一大家,岂会骗你。”段景纯正色,简直在许什么严肃的承诺,“若日后在云岭书院,他心情不好,你可试试这个法子。”一摇扇子,晃悠悠地走了。   *   时光匆匆,正月一过,天气略略回暖了些,段景思、顾蓁二人便要启程去往云岭书院了。   松园大门外,柳氏自然哭成泪人一般,从“如今天气尚冷不能脱了冬衣”到“云岭山上有河别下河摸鱼”,春夏秋冬的吃穿住行,特特嘱咐了百十来种。直说得段景思皱起了眉,才住了嘴。   顾蓁照例又是一阵赌咒发誓的保证,临到最后还是上回那句:   “老夫人放心,你且数数二爷的头发有多少根,回来少了一根,您老拿我涮了锅子。”   柳氏这才揩了眼泪,略微放下了些心。   顾蓁却老是望着门口,段景思冷声道:“还不快上来,难道要我帮你赶车?”   顾蓁惹不起这尊冷佛,一溜烟儿跑去驾着马车走了。   时间还早,吴江府还没热闹起来,也有卖早点的铺子开了门,酸豆角肉沫的大包子,香味飘了老远。   越往前走,人声渐远,僻静越生,顾蓁口中叽叽咕咕道:“别了,我的大包子、猪头肉、酱肘子、红烧肉、糖醋小排、辣子鸡……等蓁哥儿一年后再回来吃你们。”   段景思看她摇头晃脑的,不知在作甚,又想起方才出门时,她神色异常,审问道:“方才你频频张望,是在等谁?”   “哪……哪有等谁?”顾蓁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过是想着,今年再也吃不上李嬷嬷做的蜜饯梅子了。”   段景思摸摸鼓囊囊的包袱,正在思忖要不要拿给她。然而下一刻,有人“哇啦”一声惊叫叫出了声,饶是沉稳如他,也吓了一跳。   顾蓁挑帘进来,脸上带笑,小手一指:“二爷快看,是三爷,他来送你啦。”段景思还不及回答,顾蓁又蹦又跳,摇着手臂大声喊,“三爷,快,我们在这儿。”   岔路口,段景纯一身白衣,骑在马上,展颜一笑,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真真是风流俊雅、翩翩公子。   段景思淡淡看了一眼,仍面无表情,顾蓁却急了,将他一推搡:“二爷,三爷来送我们啊,你快去和他说话。”   “我是兄长,出远门,他来送不送理所应当?这边激动作甚?”段景思翻着手里的书,端坐如金钟。   顾蓁一跺脚:“哎呀,你……”后半句生生咽了下去,“你不去,那给我交代几句,我好给他说。”   “那你便和他说,我要说什么,他都知道了。”   顾蓁眉头一皱,自己往段景纯那边一溜烟儿跑去了。   段景纯冲她眨眨眼:“昨日你留信说,他与我有话要说,怎么我等了半天也没见着人?”   “这个……是有事情,不过二爷说,你都知道了。”   段景纯哈哈一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小蓁哥儿,你偷偷送信给我,让我来送行的事儿,被他瞧出来啦。”   顾蓁挠挠头,粲然一笑:“二爷真是……”   “可是难为你了,快去吧,”段景纯笑道,“他端正太甚,近似古板,无趣得很,有了你,才好玩儿呢。还有……”他一勾唇角,“他若是倒了什么霉、出了什么丑,你一定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顾蓁:“……”   太阳破出云层,万道金光撒下,顾蓁一扬鞭子,“驾”,马车辚辚行去。   马车里的段景思把手里的书翻来覆去,却是一个字也没看下去。眼神飘忽,前方赶车的蓁哥儿身躯小小,竟将她看成了年幼时的景纯。   他到底忍不住,撩起帘子看了一眼,段景纯唇角带笑,正朝着这边缓缓挥手。   他想起除夕那夜顾蓁的话,心头默念:“难道他姓段就不能去混迹市井吗?做什么,真的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好玩儿的一章,越写越喜欢景纯弟弟了。点进来的小可爱们,求收藏哟,我会努力坚持日更的~ 第31章 故人   书院设在云岭之上,距离府城本不算太远,然而冬季天寒,山路崎岖又结冰,二人绕路而行,费了许多功夫。   辞别段景纯后,二人行到了一个小乡,这里距云岭书院已是不远,抓紧赶路,连夜上山还能赶上去吃晚饭。   岂料,正逢上这小乡赶集,卖各色东西的、赶集的挤作一团,把小小的街道拥得是水泄不通。   他们的马车又不华丽,一看就不像权贵之人,路人也不避退,懒洋洋地卖着货、逛着路。顾蓁驾车技术不行,累得满头大汗,也动不得半分。段景思又亲自上手,花了一番功夫,才挤过小街。   此时快到中午,天黑之前也赶不及上山了,段景思便彻底放弃,寻了一家客栈住下,等着明天才去了。   顾蓁拴了马进来的时候,便见段景思正站在柜台前与店家说着话。他自来严肃,衣衫不是深蓝便是墨色,甚少穿浅色,此时却穿了一件白色布衣。   身在乡野,一路赶车,头发也不复往日一丝不乱,嘴角也噙了一丝笑,松散了他的冷峻,颇有些风流气息。   秋日暖阳穿过窗户,独独洒在他的身上、面上,店家那边却是暗的,一明一暗、一高一低,映得他光风霁月,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顾蓁猛眼一看,惊了一惊,忽的脸红了起来。   天老爷,二爷竟如此俊美?   所幸他还不曾注意到她,顾蓁赶忙跑出去,迎着冷风大大吸了一口气。   我这是在干什么?做什么白日梦呢?她在心中敲打自己。   莫说现在他是主她是仆,就算她是女儿身,他们两人也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凭他的实力,高中指日可待,而她呢?不过想赚点银钱,过些小日子罢了。   像那日荆竹巷的那个妇人所说,等他高中之日,多少达官贵人榜下捉婿,那个时候她的银钱也攒得差不多了,该是离开之时了吧。   认清局势,整理了心情,重新进去时,她已重新成了那副小机灵鬼的模样。   段景思已坐下,桌上两碗清汤素丝面,碗里铺着细如银丝的面条,几颗碧绿葱花点缀,香气扑鼻的汤上还浮着一层油花。   “好香!”顾蓁拍拍袖子上的土,便要坐下。   段景思瞪眼:“洗手了吗?”却递过去一根热巾子。   顾蓁不好意思缩了手,用巾子仔细擦了手,呲溜呲溜吸起面条来。   段景思嘴角噙笑,爱怜般看着她:“慢点。”   顾蓁促狭一笑,眼睛弯如新月:“二爷请我吃面,是不是要谢我什么?”   段景思当没听见一样,也不回答,默默吃面。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执起筷子,一举一动,简约云澹。明明只是乡村茅店的竹筷粗碗,愣是被他吃出了魏晋风流之姿。   顾蓁放下碗,擦了擦油嘴:“我……去看看马儿。”   马儿可没有她那些怀春心思,吃草吃得正香。冬日阳光照得它浑身暖洋洋的,尾巴甩来甩去,好不惬意。   然而有人就不同了。   旅店外面的墙根处,坐了一男一女两个老人。   他们瑟缩挤在一团,衣衫褴褛,破旧棉袄上破了个洞,翻出些乌黑的棉絮。脸上沟壑纵横,神情里满是凄苦,一看便是逃难的。却似乎害怕店家赶他们走,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今岁北地寒灾,冻死不少人,有些人便逃到南方温暖处投靠亲戚。这两个人应当便是如此。   顾蓁想起那年冬天,漫天飞雪,似乎比今日还要冷些,父亲将刻刀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活下去,会有人来找她。   小小的姑娘握着刻刀,守着冰冷尸身,熬过漫漫长夜,直到表姑寻来。那时的她,岂知有今日的暖衣饱腹?夜色再浓,也有光亮;长夜再久,也有天明的时刻。   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块绿豆糕递给他们:“两位老人家,吃块糕点。”又掏出几两碎银子。   两位老人双手合十,给她拜了拜,将黑乎乎的一块,似乎是什么肉干,放进怀里,便要接过。   便在此时,林中传来马蹄得得之声,一道鞭影晃过顾蓁几人眼前,同时脆生生的一声娇喝:“不准吃!”   顾蓁堪堪闪过,转身一看。枣红大马之上,一个娇俏的少女勒住马绳,柳眉倒竖,满脸怒气。   “又是你!”双方几乎是同时冲口而出。   “好哇,小狗儿,阳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又是除夕那夜的红衣女。   顾蓁笑道:“上次哥哥教你的还没记住?今儿个想再学一回?”   “学你娘的!”红衣女一吹口哨,七八个护卫纵马从林中奔出,个个身材健硕、腰挂长刀,一看便是好手。   红衣女脸上带笑:“怎么?怕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鞭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是顾蓁的人生准则,然而她想,今日不知为何又惹了这人,前仇旧恨怕是累在了一起,不如让她出出恶气,将此事了了。   这等富贵人家的女儿,不过是骄纵得紧,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不如吃点小亏,以防大祸。   当下收起嘲弄表情,换了一副可怜兮兮、惊慌失措的模样,紧闭双眼,也不准备躲过她这一鞭。   然而鞭子临空呼啸几声,却没落到她身上。   “这位姑娘。”段景思紧紧拉着马鞭,淡淡地说,“万事万物都有个理,上次之事便也罢了,这次我的小奴又怎么着你了?”   顾蓁委屈巴巴地道:“无事无事,都是误会,我向这位漂亮姑娘道歉就好了。”   “谁要你道歉!”红衣女大叫一声,马鞭一指那老妪:“我给这老太婆吃肉干她不要,偏要吃这小奴的绿豆糕,难道我堂堂……”她顿了一顿,“我还比不上这个小奴才吗?”   说着她将手里握着的一个牛皮纸包掷出,恰击在老妪身上,几个白乎乎、松软软、热腾腾的包子滚了出来,落在了泥堆里。   老妪见竟因她起了场争执,早吓得慌了,缩在墙角里不敢说话,塌下去的嘴巴一动一动的。   段景思略一思索便明了。红衣女给了老妪肉干,老妪年纪大嚼不动,红衣女便去附近买包子,岂料中间让毫不知情的顾蓁遇上了。红衣女回来,正好见着。   他微蹙着眉:“姑娘路见老妪,心生慈悲,与我小奴一样是善良纯心之人。可是……”   他话锋一转:“老妪吃的谁的有那么重要么?难道姑娘给老妪食物,并非为解救她的危机,而是夸耀彰显自己?”   红衣女涨红了脸,怒目圆瞪:“我呸!一个二个的都是什么东西,我早不想和你们这些贱民为伍,不过是因着姐姐的说辞,才对你们好上几分,哪知道还不识抬举!”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护卫,皆是凶神恶煞的,见她一挥手,都围了上来。   顾蓁心里砰砰直跳,然见得段景思仍背脊挺直,如一柄利剑,绵软的双腿也好似有了些力量。   红衣女拍拍手:“今天你们落在我手里,不脱层皮是走不掉的。除非……”她嘻嘻一笑。   “你,”她指向顾蓁,“跪在地上让我骑一骑。”又指向老妪,“你,把地上的包子捡起来吃了!”   老妪见了众多的彪形大汉,早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捡了包子吃了。她年纪本就大了,动作不利索,却害怕红衣少女责难,被咽得连连翻白眼。   红衣女唇边挂着一丝嘲弄,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看着顾蓁:“小狗儿,快点!”   顾蓁见老妪受辱,心头神色翻涌,紧紧抿住了唇,半天没有动作。一个护卫十分乖觉,唰的抽出一柄刀,在她眼前银晃晃地闪着光。   顾蓁打量眼前局势,咬了咬后槽牙,接着迅速变了脸,咧起嘴,尴尬地笑了几声:“好说,好说,不就是学个狗儿嘛,狗洞我不知钻过多少回,那有什么。”说着双腿一曲,便下跪。   然而,不管她如何使力,双腿倒是弯了,人却悬在了空中。一阵如松似柏的熟悉味道萦绕在身边——有人稳稳提住了她的衣领子。   段景思目光锐利如剑,冷冷道:“站直些!”又向着红衣女道:“此处在云岭书院脚下,阁下是谁?敢在此地行此等侮人之事,就不怕宋太师知道?”   红衣女脸上闪过短暂迟疑,忽的一扬手:“撵了你们,他就知道不了。”   段景思唰的一声抽出佩剑,护住顾蓁往后退去。他本精于箭术,然强弓不便携带,便带了柄祖父早年的佩剑。   红衣女脸上闪过一丝惊异,接着冷笑道:“没料到你还会两招。”她一招手,身后执剑的众护卫逐渐形成合围之势,便要一拥而上。   顾蓁心头大急。二爷逞什么能,不就是跪一跪,爬一爬嘛,那有什么,狗儿模样多乖。   若是今日不让这娇蛮姑娘撒了气,段景思有功名在身,刑不上大夫,不会有多坏下场,她和这老妪却几乎会将小命儿交待了。   “住手!”一声清冷的声音传来,虽则音量不大,却含了些威严,莫名使人想要依从。   --------------------   作者有话要说:   云岭书院线开始了,这条线结束时女主掉马了。点进来的小可爱们,求收藏哟,我会努力坚持日更的~ 第32章 兰沚   密林里,转出一顶小轿,纤长柔荑拂开帘子,一名年轻的女子步下轿来。   她着一身秋香色锦缎长裙,乌黑的发挽随云髻,纤腰上悬着兰香坠。头上一支淡粉色樱花步摇随着莲步缓移,轻轻颤动,却丝毫不闻响动。   通身清逸高华,宛如初春天气初绽枝头的白玉兰。便是只安安静静开在深林之中,也有人前方百计去寻,   顾蓁见了如此人物,只想起前日在书上看的几句诗来:“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1]   众护卫见了她来,也从红衣女那边撤退,齐齐聚在她身侧。   来人淡淡看了红衣女一眼,眼神甚是温和,便如春日娇花轻坠湖面,惊起的,只有一圈圈的微澜。   然而,这一眼却十分奏效,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红衣少女登时泄了气,变得低眉顺眼的,垂着头低低叫了一声:“姐姐。”   她并不理会,朝着段景思、顾蓁二人微福了福:“舍妹自小娇蛮无状,若有得罪处,兰沚在这里替她赔罪了。”   兰沚,宋兰沚,顾蓁眼睛一亮。   在松园时,她早已做了功课。宋太师膝下有一子一女,其子又生一子两女。   二女宋兰沚高贵大方,进退得宜,从小养在祖父祖母身边,是金陵城中有名的大家闺秀。三女宋玉宁却被其母骄纵娇蛮坏了,遛狗打马、打架炸山,无所不为,人送外号女霸王。   若后来的是姐姐宋兰沚,之前的红衣少女便是宋玉宁了?   这里上了山便是云岭书院,宋太师一行人早在此处建屋造舍,住了几月,在此地遇上宋氏姐妹,也不足为奇。   顾蓁有些兴奋地朝段景思看去,却见他面色和煦,如清风明月,似乎一副早已了然在胸的模样。她心中暗暗有些失落,大约他早已知道了。   撇眼又见得红衣少女宋玉宁,她虽然垂着头,一副恭顺的样子,可那握着鞭子的手,紧得发狠,似乎要将之捏碎了似的。   顾蓁缩了缩脖子,脚步不自觉往段景思背后移了去,心中嘀咕: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惹上这么大个灾星。   段景思虽也知道了这两人身份,却丝毫没有畏惧,反而十分坦然地道:“兰沚姑娘说得是,这位红衣小姑娘性子是得好好磨练一番才行。”   顾蓁杏眼瞪得溜圆。这……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家自己姐姐说妹妹倒也罢了,你不顺势敷衍两句,打个哈哈解了围,还敢说这些?   宋兰沚略怔了一怔,似是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朝着宋玉宁沉声道:“还不过来道歉?”   宋玉宁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说:“道……道什么歉?明明是……”   “梁皖昨日也上了云岭书院。”宋兰沚在她耳畔轻声地道。   “真的!”宋玉宁霎时变了脸色,欢喜得无以复加,继而咬着唇扭捏了一番,冷着脸往段顾二人身下福了一福:“对不起,我不该折辱二位,实在是我恣意妄为、刁蛮任性。”   顾蓁讪讪笑了:“哪里哪里,宋三小姐快起来快起来!”   岂料,段景思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还得寸进尺了,指着墙角的老妪,冷冷说:“还有她。”   宋玉宁面色风云变幻,拳头紧攥,段景思也丝毫不惧,面沉如水。二人对峙半天,还是宋玉宁败下阵来,去给老妪道了歉,又留了许多银子。段景思这才作了罢。   宋兰沚又说了些道歉的话,又说原本应当接他们上云岭书院的,可惜另有要事,只得请他们在此地委屈一晚,明早再上山。   段景思、顾蓁二人目送一行人离开,又安置了方才的老妪,各自却都有些担忧。顾蓁想,云岭书院上有这样一尊佛,他们主子间倒也罢了,她这个做下人的定定不好过。又见段景思也眉头深锁,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天色已渐暗,山里的夜,总比城里更黑更静。   白日,顾蓁没注意,到快就寝时才发现,段景思竟然只订了一间房。她心事重重的,也没有多想,收拾起自己的包袱,便要去楼下的下等房睡。   段景思见状,淡淡道:“不用,方才我已吩咐小二送小榻上来,你便搭下,在这里睡。”客栈的下房他白日去看过一眼,是大通铺,又破又小,挤了一群人,还乱糟糟臭烘烘的。   但他嘴上却说:“云岭书院屋子紧俏,你得睡在我的外间,今日正好试试。晚上我想洗澡,你去吩咐小二烧点热水。”   顾蓁心中咯噔一声,石子掉进静湖,激得水花四溅。   虽说在松园里二人也是朝夕不离,但那时他怀疑她图谋不轨,又有着珲哥儿那档子事,他从不准她近身,尤其是在洗澡、换衣等隐秘的事情上。   便是误会解除,有了些贴身接触,除了她怕鬼那天,也从未睡在一间房过,更没有伺候过洗澡。   但她如何能推辞呢?他说的不合情合理吗?   晚上,顾蓁处置好洗澡的物什,蹑手蹑脚的便要离开。   “走什么?还有事儿没办呢。”这句话说得平淡,半点波澜不起,听在顾蓁耳里却有如炮仗炸了开。   段景思已然在解衣襟了。   顾蓁浑身一僵,将将转过身来,一件衣服从天上落下,将她兜了个准儿。衣物上还有着淡淡的体温,以及一股子松柏的冷香。   “过来。”   顾蓁便见,段景思脱了上衣,坐于木桶中。一身淡蜜色腱子肉,在水汽氤氲中,显得朦朦胧胧。令人很难相信,他同那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读书人是同类。   她面色潮红,咽了咽唾沫,不由得想起初见那夜,她曾被这双手臂禁锢在怀中。   “再过来些,站那么远干什么?”   “我……我怕挡着二爷光了。”   段景思微微偏头,侧脸如斧劈刀削,在水雾中泛着微红,几缕发丝垂于眼前,平白添了些邪魅之感:“桌上有瓶化淤散,拿过来。”   顾蓁早已呆了,木头人似的依言拿了过来。待站得近了些才看到,不知何时,段景思背上多了一条鞭痕,长长一条,从右肩胛骨蔓延到了左腰。   她“啊”了一声,早已忘了什么美色惑人心:“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段景思发冠尽解,唯留一段白色发带系于头顶,不言不语。   顾蓁已反应过来,应是方才她预备接下宋玉宁那一鞭,紧紧闭眼之时。她以为段景思在宋玉宁落鞭之前便握住了鞭子,岂料他竟受了这一下。   原来他方才说的“还有事情没办”,便是擦药。可她拿起那个白色小瓷瓶,一时竟下不了手了。   早已知道段景思是将她当小厮看待,他们之间地位天差地别,可在这种时候,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动。   “蓁哥儿?”段景思见久不动作,偏头过来,“你睡着了吗?”   “没有没有。”她瓮声瓮气地说,幸好热气腾腾、云蒸雾罩的,既看不清楚她的脸,也听不清楚她的声。   顾蓁抹些药膏在手上,有些紧张,轻轻抹了上去。凉凉指腹触及温热的背部,想起下午那令人脸红的一面,她手有些微颤。   “再重点,轻了淤血散不开。”段景思闭着眼睛,淡淡地说。   顾蓁面色通红,几乎要滴下来。闻言紧紧抿住唇,手上用了力,心头也发了狠,顾不得什么羞涩,重重揉抹起来。   今夜无月,天边的星子在夜空里闪烁,万千璀璨。   不过还有一年时间而已,熬过这段日子,一切便都结束了。   *   翌日清晨,他们入书院时,太阳正嵌在两山之间,万丈光芒撒下,映照得万事万物都裹了一层金光。   山门处,立了一块白玉石碑,“云岭书院”四个字铁钩银画,颇有些凌霜傲气风骨,是宋太师亲手所书。路旁,三三两两的马车正鱼贯而入。   云岭书院初招二十余名学生,均是通过宋太师严苛选拔的。其设置的课程,也不止是传统的四书五经和策论,另有务农、做工、经济科等数种实务。   黎朝开国以来,与周遭国家往来开放边禁、互通有无,商业活动繁盛。然而,朝廷科举仍以四书五经、纲常伦理为主,又兼有几方势力内斗,每每遴选的官员,不是落入党争麾下,便是毫无用处的书呆子一个。   宋太师打理朝政多年,深知人才断层的弊病,又厌倦太子、赵王两党旷日持久的党政,这才退隐江南,创立云岭书院。   书院初创,虽士子中不乏勋爵富贵之家的公子,也得接受一院儿住两人的安排。段景思分到的是书院西北角的一处小院儿,另一间房应当已有人住,只是此时暂时不在。房内果如段景思所说,主人住在内间,仆人住外间小榻上。   段景思早已去了书院讲学厅,拜谒师长同门。顾蓁在屋里收拾完毕,端了一盆脏水正要泼到老梅花树根底,便听一声清脆的声音唤道:“蓁哥儿!”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文征明《咏玉兰》。 第33章 梁皖   顾蓁转头一看,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端着一盆子衣服,站在门口。   他模样生得周正,小鼻子小眼儿的,上唇之上和下巴那里却都长了些青茬茬的小胡子,一身细麻浅灰衣袍,虽不名贵华丽,应当也是价值不菲了。   若非头顶和顾蓁一样的小奴双髻、手里端着木盆,看样子是要出去洗衣服,旁人指不定会猜测他是哪家的小少爷。   顾蓁心头闪过万千张脸,却也想不起这是哪位,讪讪一笑,胡乱招呼道:“小哥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小厮眨巴眨巴眼,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好得很好得很,自从上次段公子在南月楼拂袖而去,我家主人回家就乱发脾气,终于找着个错处把我卖了。”   顾蓁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扯着嘴角。她想起来了,这是她与段景思去琵琶乡之前,在清风楼上遇到的小厮。   当时她见着小厮聪明伶俐,便随便聊了几句,岂知他一听她是松园段家的人,马上就变了脸色,自己当时还在心底暗暗鄙夷。   小厮又道:“不过,真是因祸得福呀!后来史家公子买了我,对我特别好。蓁哥儿,”他放下木盆,给了顾蓁左肩一拳头,“段公子和你真是我方宴的福星!”   顾蓁“呵呵”“呵呵”地干笑几声。   方宴也是个碎嘴子自来熟,又絮絮叨叨的:   “我家公子还教育我,什么天煞孤星、克人凶命,都是方士胡说八道骗取钱财的话术,段家祖上那是官至太师的人物,到这一代,段二爷、三爷也都是吴江府响当当的人物。哎呀,他要是知道,咱们两家一个院儿,不知有多高兴呢!”   顾蓁略略有些惊讶,举子士子称段景思是个人物,她不惊讶,毕竟他年少中举,一行一言端正守理,堪称儒家正统典范。   段景纯就不同了,太傅之孙混迹市井、娶戏子为妻、抛开母亲别府另住,桩桩件件都是异端。虽因口技高超,在民间博得大名,却是万万入不了这些正统儒生之眼的,是以段景思也甚是不喜。   方宴又絮絮叨叨的不知说到哪里去了,顾蓁甚少见到比她自己还话多的人,连忙道:“有缘有缘,宴哥儿端着盆子是要去洗衣服?这附近有河吗?我今天刚到呢,不如跟你出去转转,咱们路上边走边说。”   方宴正愁一个人无聊,满口应下。   二人沿着寝房出去,时值早春,山里白、红、绿、黄各色梅花竞相绽放,为这春寒料峭增添了许多生机。   顾蓁与方宴一路聊天,知道他口中所称的史公子,乃是扬州史家的三公子史唯。扬州史家历代以经营丝绸为生,到如今已经赫赫有名的大商家。   如今世风,商人虽有钱,却还是遭到正统士子的歧视,史家银钱不愁,只为求名,大力培养子弟,参加科举。史唯本是史家偏远一支的庶子,只因成绩出众,被大房看中,推举来云岭书院。   然而据宴哥儿的语气,史公子似乎对这云岭书院,甚至科举都兴趣不大。   “哎呀!”二人行到一处山坡之上,宴哥儿一拍脑袋,“我这榆木脑袋,忘了带皂角粉了!”说着把木盆往顾蓁手里一塞,“你在这儿等等我,我马上就拿了就回来。”   顾蓁瞧着宴哥儿一路跑远,毛毛躁躁的,忽然有些理解段景思有时瞧她的那副不耐烦的样子了。   坡上开了一树树的绿梅,萼绿花白、小枝浅青。她想起柳氏曾说过,选用春天的绿梅,来泡茶,最是清新。可惜吴江府极少有新鲜的。   她踮起脚想抓一枝来看看花蕊,仔细辨认一番,以后有机会也能栽种在松园里。可惜身子还是太矮了,老天也不感念她对柳氏的一片孝心,绿梅没抓到,反倒一个趔趄,把木盆里的衣服泼了出去。   她赶紧一件件捡起来,到了其中两件却下不去手了。那分明是两条里裤,她用手指拈起一角,嫌弃地丢进木盆里。心中埋怨道:这个史公子,自己的里裤还要宴哥儿洗,真是过分!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明了。哪里过分了,这不就是奴才该做的吗?只是,段景思却从未让她洗过。对呀,她脑中轰的一声,段景思都是自己洗的,这是为何?难道是瞧出了她的身份?   不会不会,她又想,依他的清冷性子,若是瞧了出来,早把她撵走了,怎会等到这时候。那就是……他比较害羞。   她不自觉脑补除夕那夜,他们两人望见两个小孩玩火炮,一个把另一个裤子炸了个洞,她问他,之前柳氏说的,是段景纯把段景思的裤子炸了个洞,还是相反时,他露出的神情。不耐烦,又急着想走。其实是在害羞吧。   一朵绿梅落在她衣服上,她放了木盆,认真去看那朵绿梅,口中喃喃道:“黄云承袜知何处,招得冰魂付北枝。金谷楼高愁欲坠,断肠谁把玉龙吹。”[1]   这是写绿梅的诗,一日段景思读《晋书》时喃喃吟出的句子,她不解其意,却牢牢记住了。   从去年七夕开始,她的一切,好像都与段景思有了关系。   一道身影从梅后闪出:“这是谁家的小奴,这等有才?”   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锦衣华服、玉面金冠,尤其一双眼睛,温润如掬了满捧月华,便只一眼,也似要融化在那无限深情里。   顾蓁先是愣了一愣,这不是那日,他与段景思在书局门前见过绀衣公子吗?段景思后来告诉她,此为名为梁皖,是金陵城荣兴伯爵府的第四个庶子,世传他为人光风霁月、心慈人善,人称金陵第一公子。   当时段景思曾严肃地嘱咐她,这两个人不简单,要少与他们打交道。   在小事上顾蓁机灵活泼,鬼点子要多少有多少,但在大事儿上,她唯段景思之命是从。   她平平说了声:“惊扰了梁公子,小奴有罪。我是段景思段公子家的,这都是我家公子教的。”   梁皖点了点头,和气地说:“段公子名声在外,有这样的下人,也不足为怪。”他又见她端着木盆,笑着道,“你是要去洗衣服吗?小河在那边。”说着,抬手往西边一指。   顾蓁这时才看见,他手里攥着本蓝色封皮的书。走了两步的顾蓁脚下一顿,僵僵着不走。   “小兄弟?”梁皖见她半天不动,出声询问。   顾蓁一指那本书,红着脸道:“这本书你买了?”她与段景思在书摊前见他翻过这本书,但段景思只停了一停,便拉着她走了,他原来买了下来。   “这话本子写得不错,我便买了,这……可是有何不妥?”绿梅映面,显得他温雅清朗,这与段景思的松柏之态不同,也与段景纯的魅惑冶丽有异,恰如夜里为雾气缭绕的月光一般温柔。   “没有没有。”顾蓁猛的摆手,“我也爱看话本子,没见过这一本,就随口问问。”   梁皖却来了兴致:“这个故事倒是有趣,《清平山堂词话》中有文《快嘴李翠莲》,讲一个泼辣的小姑娘不忿家里安排的夫君,自己去做了姑子。”   “这本书更是奇特,说李翠莲是异世而来的。也不知这书的作者是谁,恐怕是个女儿身的,听闻江南闺阁之中有诸多女作家,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位。”   顾蓁心头砰砰直跳,默了半晌才道:“梁公子伯爵府出身,没想到竟和我们这些市井小民趣味一样。”   梁皖淡淡一笑:   “我知你的意思。可我觉得,士农工商、男女老少,这院子中苦读写策论的,与集市中卖蛋花汤的,并无甚区别,不过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罢了。有些人做事能够影响更多的,那么该承担的也就更重一些。   顾蓁豁然开朗,如坐困山洞,忽然有人砸开了一条缝,自除夕夜在段景思那里遭的阴霾,全都散了开去。   原来也有人是这样想的,原来段景思也不一定对。   梁皖忽而把书塞到她怀里:“我看小哥儿对这书甚是感兴趣,知音难寻,不若送你一本,我那儿还有。”   顾蓁连忙推辞:“主人不在,我身为奴仆,岂敢接受梁公子馈赠。”   绿梅花枝,疏影斑驳。二人正在纠缠间,只听得一声熟悉的娇喝:“住手!梁公子的身子岂是你能近的?”   顾蓁暗叫不好,偏偏冤家,最是路窄。   宋玉宁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衫,本是娇嫩可爱,可惜她怒气冲冲的,将顾蓁往后一搡:“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近我们主子的身?”   顾蓁默默退下,不敢搭话。   梁皖不悦道:“玉宁,你说的是什么话。”   “梁哥哥你不知道,这个小奴,数次以下犯上,除夕那夜,我被她按在地上当狗骑,昨日在山下,她还装娇扮弱,诓骗了姐姐,姐姐还让我与她道歉。”   梁皖有些惊诧,看看宋玉宁,又看看顾蓁,一时不知该信谁。   顾蓁连忙退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双手奉上那本《玉蝴蝶》:   “宋三小姐说的是,以往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以后一定谨言慎行,您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这本书,我也是万万受不起的,梁公子若是有事,可亲自与我的主人段公子说。”   梁皖见她如此恭敬,与方才的活泼坦诚的态度差了十万八千里,有些失望,淡淡“嗯”了一声。   宋玉宁从她手中抢过书,睥睨着道:“这还差不多,这次就饶了你,快滚。反正你人在云岭书院跑不掉,收拾不了段……”她停了一停,“下次再犯,看我到底能不能收拾了你!”   顾蓁连这位奶奶的声音都不想听,以免一个不高兴惹了自己,端起木盆一溜烟跑了。   宋玉宁见梁皖还呆呆望着那个背影,有些生气,撒娇道:“梁哥哥,你把这本书送给我好不好,她一个奴才,恐怕大字都不识几个,哪里就能看这个了?”   梁皖轻笑一声,从她手中抽出书来:“我看未必。你倒识得字,可也只是识得而已。”说着也走了。   宋玉宁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揉身上去,一路跟着梁皖:“梁哥哥,哥哥,你就给我看看嘛,我不懂,你教我学学……”   --------------------   作者有话要说:   [1]姜夔《绿萼梅》。 第34章 惊喜   顾蓁与方宴到了洗衣服的小溪边,顾蓁认了路便与方宴做了别,自行往回走。路过一丛绿油油的草丛,忽然想起走之前段景纯给她说的那个小秘密。   山下段景思为自己受了一鞭,还不知该如何感谢他。当下撸起袖子,挽起裤腿,跳进草丛里,扒拉开每一处去寻。   春天的山里寒意甚重,一时之间,早已风鬟雾鬓,脸上也沾了泥和水,她也浑然不觉。   捏着芭蕉叶包的一包宝贝回到寝房,段景思已然下学回来了,瞧她一身脏兮兮的模样,皱眉道:“又去打架了?”   “没,没。”顾蓁谨记段景纯说的,这个东西要在特定的时间拿出来,快步跑向屋里装好,出来时为岔开话题,忙把遇到的事情与段景思说了。   对史公子的事情,段景思并不意外,在讲学堂已然遇到,互相拜谒过。史唯为人随和,想起了是个好相与的。   然而听到又遇上了梁皖,他神色便有些异动:“除了他,可还见到那夜的另一位——那个穿墨袍的公子?”   顾蓁摇头:“只他一个,后来……宋玉宁又来了,把我骂了一通。”   段景思拧眉更深:“那你这幅样子,是被她欺负的?”   “不是不是,”顾蓁嘻嘻一笑,“我是跟方宴去看洗衣服的地方,回来时不仔细,跌进了草丛里。”   段景思抿了抿唇,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有些嫌弃,又有些促狭,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才说:“晚上记得不要乱跑,我要换药。”   春光融融,窗前植物生机勃勃,一片姹紫嫣红。天气纵然还有些凉,有了这等赏心悦目之景色,也熏得人心中暖洋洋的。   一回生,二回熟,晚间,顾蓁麻利地替段景思褪-去上衣,见得乌青的鞭痕已然化了些瘀血,也放心了些。然又瞥见,面前的人青丝披散,微闭双眼,脸上却似乎有些疲累。   她此时完全没有昨天的心猿意马,满肚子心思皆在桌上的那个盒子里。见了段景思神色,一边用指-腹轻-揉伤处,一边小心地问:“书院的事情很累吗?”   段景思低低“嗯”了一声,又随意地道:“我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顾蓁正要接口,段景思猛的睁开了眼,止住了话头,朝她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吧。”   顾蓁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擦药没擦好,弄得他不高兴了。没想到段景思马上补了一句:“你做得挺好的,听说厨房的酱鸡腿儿不错,你自己去买几个来吃,钱记在我账上。”   闻得此言,顾蓁脸上嘻嘻一笑。   她心思虽密,却够不上关心书院那些国家大事,不知道段景思在思虑什么。她只想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耕耘好了。听说有鸡腿儿可吃,只想投桃报李,把下午掏的东西拿出来献宝,便往桌边蹭去。   上完药的段景思正在正在系衣襟,便见顾蓁还站在窗边,双手负在身后,脸上还挂着刚回来时那种笑意,黑葡萄似的眼珠到处乱转。   他挑了挑眉,轻咳一声:“你……还有事?”   顾蓁缓步上前,将手里的东西捧得高高的,促狭一笑:“二爷,你看这是什么?”   段景思正心不在焉,想着着云岭书院的这一个个的士子,忽的看见顾蓁手上红的橙的艳丽一片。一向泰山陵崩、面不改色的他登时脸色大变,瞳孔急缩,猛的站起疾退,直退到了窗边,再无路可退才停了脚:   “你……你做什么?”   “这是下午我去抓的七星瓢虫啊,你看看。”说着往他身边靠去,要让他看清楚。   “别……你别过来。”段景思脸白如雪,声音发颤。   “不走近些你怎么看得清楚,你看,”顾蓁抓起一只小虫,举起来,“这只多漂亮,红红的背壳,七个小黑点儿,六条腿儿,比小乌龟还可爱。”   段景思只看了一眼,立马举起半幅袖子挡住脸,满眼皆是拒绝,身子竟然还有些发抖。   “二爷别害羞嘛,”顾蓁吃吃笑道,“像你这种这么大人还爱玩儿虫的又不少见,宴哥儿说,他们史家好多老爷爷还喜欢玩蟋蟀呢。”   “谁说我喜欢的。”段景思终于绷不住了,知道若是再不说真话,这个笨蛋真能把这虫子放到他脸上来,这才交了底儿。   “三爷说的。”顾蓁一愣,段景纯那句“我这人什么玩乐也不想,就是想——看我这端方持正的哥哥段景思出丑。”忽的回荡在耳边,她恍然大悟。   顾蓁马上收了手,将虫子全部塞进盒子里。   段景思脸色这才稍稍好转,一甩袖子,从她手里抢过盒子,往窗外一掷:“段景纯的话,你也能信?”   顾蓁努力眨巴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段景思看她被段景纯捉弄了还不自知,心头有些火气乱冒,走到她面前,双手一边一个,揪住她的小耳朵,大力拧了几下。   顾蓁耳朵火辣辣地疼,啊啊大叫,但接下来的这句话更让她脸都绿了半边。   “今晚上的鸡腿儿没有了,月钱扣半。”   段景思要放开她的两只小耳朵,顾蓁却先他一步,按在他手上:“您把我耳朵拧下来下喝酒都行,就是……”   她抬起一双含雾带露的杏眼,盈盈看着他,额前的碎发毛茸茸、乱糟糟的,似在撩拨谁的心扉:“能不能别……别扣月钱?”   春光旖旎,月色迷离,段景思心跳忽的慢了一拍,满心的火气都烟消云散了。不过一瞬,他松了手,拂袖离去,脚步快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带翻了一盏茶水。   “月钱!”   小财迷顾蓁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对着这道有些慌乱的背影大喊。   “依了你。”声音仍是淡淡的,却少了些他往日的冷漠。   顾蓁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长长舒了口气,还在为自己差点失去的月钱的事情后怕。   她看了眼段景思走时打翻的茶盏,想起方才他的模样,脑中一阵激灵。   等等。方才事情发生得急,她来不及细想,只以为段景思是厌恶这虫子,现在看来……他不会是害怕这小东西吧?   一念及此,再也停不下来,仔细回想了一遍方才的情形,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更幻想了无数顿景思被她绑起来,一左一右两个脚心都被她放上小虫子的模样。   哈哈哈哈,她抱着肚子,伏在桌子上,差点儿没打滚儿,二爷怕虫子,真是奇闻奇闻!   *   天气渐暖,除却梅花,山中的李花、梨花、杏花、白云兰也竞相开放,红红粉粉的一片,煞是可爱,不知不觉,上山已经半月了。云岭书院规定,在书院学两月,往农耕田户、织布商业等实地学一月,如此轮换,来培养理论与实践皆修之人。   顾蓁来之前以为山上清冷,既无吴江府的热闹,也无大肘子猪蹄子之类的的好吃的,定会度日如年地盼着下山的日子。可结识了宴哥儿,二人相约上山打兔、下河摸鱼的,倒也有趣。虽然玩得开心,顾蓁也没忘了正事儿。   这天他二人相约去抓鱼回去熬鲫鱼汤。岸边柳条儿正抽出新叶,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1],顾蓁与宴哥儿摸鱼摸得好不兴起,连着仍有寒意的溪水也不觉寒冷了。   顾蓁心情大好,脑中冒出前日段景思害怕七星瓢虫的模样,嘿嘿嘿嘿地猥琐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宴哥儿自己摸了好几条,却见顾蓁挽着裤腿儿衣袖,叉手站在河里傻笑,眼神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顾蓁豪气地一指这潺潺小溪,“这荒郊野外、林密水流的,最好的却不是摸鱼?却正是……”她左右手均伸出食指,两下里一碰,朝着宴哥儿抛了个媚眼儿。   “故事发生的好地方。多少话本子里,英雄救美或是美救英雄,都在河边啊。反派把美人打晕在河边,正在危险间,英雄适时出现,打败坏人,救下美人。最好二人还湿了衣衫,英雄怕美人着了寒气,亲自给美人换衣服,啧啧啧啧。”她朝着宴哥儿挤眉弄眼,“多么香艳!”   宴哥儿听得津津有味:“换完衣服呢?”他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哪里有空管鱼去了哪里?   “你瞧瞧,看点来了不是?有追问了不是?”顾蓁打了个响指,“换完衣服自然是英雄下河摸鱼,美人醒了,二人都饿了,烤鱼吃。”   “哎呀——”宴哥儿拖长了尾音,满是失望,“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要酿酿酱酱啊?谁不想写呀,可要让官府发现了,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宴哥儿见竹篓子里已然有十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了,也不再摸了,缠着顾蓁要听话本故事:“蓁哥儿,我不认得几个字,你就给我讲讲你那个《玉蝴蝶》是怎么写的嘛!”   “那好。”顾蓁促狭一笑,也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那么,明早上咱们院儿里的水谁挑?”   “我挑。”   “院子谁扫?”   “我扫我扫。”   “晚上去厨房偷鸡蛋羹,分不分我?”   “你怎知道……”   “你就说分不分?”   “分、分、分。鸡蛋、鸡汤、鸡肉,全都给你!”   “这个故事要从一本《清平山堂词话》讲起,其中有个故事叫《快嘴李翠莲》……”   他们谁也不知道,小溪不远处的大楠树之下,有个人比他们先来许多,将事情全听了个遍。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高鼎《村居》。 第35章 吃醋   梁皖没料到,他手里这本《玉蝴蝶》的作者不是什么闺阁少女,竟就是段景思家那个小奴才。   他虽然出身荣兴伯爵府,却只是个庶子,只因为二十年前,荣兴伯在外的一段露水姻缘。他自小便住在伯爵府里,养在夫人名下,但从那些下人嘴里,他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夫人有自己的儿子,荣兴伯也不甚在意他,他在府里,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所以,他一早便定下了自己的路,做个闲散富贵人,不与任何人起争执,平安过此一生。   是以,他事事退让,待所有人都温和有礼,至于得了什么金陵第一公子的虚名,不过面儿上好听,不知有多少宗室子弟笑他不知进取。   他本也不知进取,从不在对科考之类的事上花心思,闲时不会编编闲书、看看话本。   那日在吴江府翻到一本有趣的话本,没想到今天还能有这段奇缘。   梁皖思忖良久,终于等到了课业不那么忙时,段景思、史唯两人在场时。   “段兄、史兄留步,”段景思、史唯双双止步,回头一看,梁皖着一身浅白长袍,从桃花树下转了出来。   三人互相行了礼。   这三人中,史唯富商出身,最有钱;梁皖是荣兴伯爵府家的,虽是个庶子,荣兴伯爵府也没落许久,终究爵位还在,也算得上簪缨世家出身。   唯有段景思,祖上无名,虽祖父凭自身能力官至太傅,到底也没能荫庇子孙。所以,可以说段景思在出身上是比不上这两位的。   然而,只是往那里一站,史唯风流潇洒,梁皖温和清雅,段景思虽面冷如霜,却始终如松似柏,凛然有姿。   梁皖一拱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段兄,将小奴蓁哥儿卖与我,我观她聪明伶俐,正合我心。”   史唯眉毛一挑,勾起唇角。   段景思深深皱眉,沉吟良久才道:“她是我家聘来的,并未卖身,聘期到明年夏天,正好两年。到时候你可自去问她意愿。”   “哦?”梁皖脸上一喜,“那段兄和愿意将这剩下一年时间让与我,梁某愿出二十金。”   段景思有些惊异:“我的小奴,何其有幸,能入梁兄青眼?”   梁皖温润一笑:“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1〕遇到个投缘的,着实不易。”   “梁兄说得好,可是契约一定,生死相依,我们双方既已签了契约,断不能中途变更。”   梁皖脸上浮起失望,又拱手做了礼:“好罢,那梁某便等到明年,段兄可千万别中途让她去了别家。”   段景思点点头。   瞧着梁皖走了,史唯啧啧几声:“方才梁兄可是出到了二十金,这钱莫说是聘蓁哥儿一年,就是买一百个她都绰绰有余了。”   段景思面无表情:“我又不缺钱,要来何用。”   史唯哈哈一笑,甚为这人的直接干脆叫好。“我来替段兄想一回,”他一展扇子,好不风流倜傥,“贴身小奴用得称心如意的,十分难得,好比我的宴哥儿,用惯了再换便如何也不行了。段兄想必也一样。”   “你这么说倒也可以。”段景思轻轻拂开落在肩头上的一枚桃花。   事情的主角儿还不知道自己的一年的价格竟然高达二十金,犹自在院中晾着衣服。   今早段景思拉她一同去晨练,明知道前方有个泥坑,也不提醒她,害她直接跌了进去,竟然也不拉她出来,还理直气壮地说:你要学会一个人处理危险的事情。   她一边骂骂咧咧地拿乔作态抱怨自己命苦,一边想象,段景思捆起来,放七星瓢虫在他身上。   想入非非,正痴痴地笑着。便见段景思、史唯二人大步流星地进了来。她在身上擦擦手,换了幅面孔迎上去:“砂锅里我熬了……”   段景思根本不理会她,衣带当风,三两步就进了屋子。   “鲫鱼汤。”门外的顾蓁讪讪说完最后三个字,心头暗道:怎么?他又在生什么气?难道说他竟有偷心窃髓之功,连我心里编排他都能知道?   冷声传出:“进来。”   顾蓁正要迈步进去,见另一边史公子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心头一阵毛骨悚然,难道身份暴露了?   屋内,段景思正襟危坐,听着外间砂锅熬汤的声音扑腾扑腾,新鲜鱼汤的味道萦萦袅袅绕在鼻尖,一时竟有些出神。   顾蓁来了好一会儿,也不听他出声,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找我,可是有事?”   “下午去摸鱼了?”   “是了。”顾蓁兴高采烈地说,“不是我说,这云岭书院的伙食也忒差了些,连松园的三分都赶不上。我要不开点小灶,回头把您饿瘦了,老夫人不得心疼死。”   她见段景思犹自望着帘外砂锅蒸腾而起的白烟,以为他闻着味儿想吃了,又想,古有望梅止渴,今天她也来个说鱼饱腹:   “二爷且等等,再熬一刻钟就齐活儿啦!咱们这可是山里的野鲫鱼,剖腹洗净后先在油锅里煎一煎,再放在山泉水里炖,加入葱段、生姜、猪油、两块冰糖,小火慢炖,哎呀呀,一点腥味儿没有,别提多鲜啦!”   “你……”段景思看她眉飞色舞,好不得意,斟酌着用语,“在我身边做事,可开心?”   顾蓁:“……”   这是什么意思,二爷腿可真长,忽然从吃鱼跳到了这么高深玄远的问题上去了?她想了想,扁扁嘴,清清楚楚地说,“不开心——”最后一个心字拖得特别长。   段景思深深皱眉。   “那我就是在说梦话。”顾蓁一口气接上来,推开窗,指着明明大天白亮的外面说,“如果说我的世界是入夜的一片漆黑,那二爷……”她从怀里掏出了柿饼,伸出胳膊举在自己头顶,“就是黑夜中的明月,照亮了我惨淡的心。”   “如果说我的世界是汹涌波涛的大海一页孤舟,二爷就是……”她将手掌抵在眉前,做出一副远眺的模样,“天边的小岛,指引我的……”   “少说空话,好好说。”   顾蓁眨巴眨巴眼儿,长长的睫毛小扇一般扑棱扑棱:“老实说,二爷虽则有点冷,人还是不错的。”   段景思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了这话垂下眼眸,微微勾了勾唇角:“方才梁皖说,要买了你去。”   顾蓁眼睛一瞪,怔在当场。   竟然有人想买她?梁皖?开什么玩笑?还是说,这是段景思诈她的?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住段景思小腿说哭兮兮地说:   “二爷别卖了我呀,我又卖不了几个钱,连山上的野猪也比不上。那梁皖是宋玉宁的心头肉,和我说几句话都要遭她嫉恨,我要是去他身边为奴,好好一个人进去,渣渣儿都出不来的。”   段景思提醒她:“你又没签卖身契,除了你自个儿,谁也卖不了你。”   咦,顾蓁一愣,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是哦!我这是当奴才当久了,忘了?眼睛里的水色登时没了,“呵呵”“呵呵”地干笑几声。   段景思早知道她惯会演戏,也不怪她:“他又说等你到明年,在我家聘期结束了。我让他来问你的意思。”   顾蓁连连摆手:“不用问不用问,二爷直接拒了他,我是再不敢与他说话的,宋玉宁得活吃了我。”   “就是说,若非宋玉宁,你倒很想去他那儿?”   顾蓁拈着下巴略想了一回。梁皖出身荣兴伯爵府,耳目众多、手眼通天,为人又温和讲礼,比段景思有人情味儿得多,假如傍上了他,会不会赚得盆满钵满?   一时之间,满眼皆是从天而降的银子,哗啦啦的响,她挤眉弄眼,显然已入了坐金拥银的美梦中去。   段景思面露不虞,轻咳一声:“方才我在外面,看你洗的衣服,一点都没洗干净,现在拿去重洗。”   顾蓁:“……”   荣华富贵转眼成空,重变成个叉手抡棒槌的小奴,顾蓁咬着嘴唇道:“这……还有一刻钟鱼汤就好了,能不能,”她可怜巴巴地看一眼对面男人,“能不能明儿个再去?”   “你现在去,还赶得及回来吃饭,不然只能空着肚子睡了。”   顾蓁转身就跑,眼上恨恨,嘴里叽叽咕咕的,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里面男人冷漠的声音追出来:“抓紧时间。你枕头底下的柿饼、鱼干儿、肉脯和蜜煎梅子,我都收起来了。”   顾蓁嘟起嘴,却不敢发作,把竹竿儿上的衣物一股脑全塞盆里。   史唯正倚在门边嗑瓜子儿,好似正为等着她出来时的:“哟,这天都快黑了,还去洗衣服哪?   顾蓁没料到他守在这里,转身换了张笑若桃花的脸:“史公子好,我瞧着宴哥儿都去了一下午了,也没见回来,看看他去。”   史唯吐了瓜子皮儿:“是了是了,你快去瞧瞧,这笨蛋是不是又去哪里逮兔子迷了路了,劳烦蓁哥儿领他回来。”   顾蓁端着盆来到溪边,夕阳正竭力散发着余晖,给岸边将将转绿的青草绿树尽皆披上了鲜艳之色,一块石头上放着个桶,正是宴哥儿的,但他人却不见了影儿。   她说来找方宴本是随口瞎说的,她自然也知道史唯是瞎应的,方宴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走丢呢。还是要洗衣服,早洗完早回家吃饭。   其实这衣服早洗得干干净净的,一点污渍没有,可段景思说一不二,她也不敢再有小动作,认认真真重新洗起来。哪知春天到了,河里鱼尤其地多,竟有几条自己跳到她面前来。   送上的肉,岂能不吃?   顾蓁将盆里的衣服倒出来,将大鱼装入盆里。   “蓁哥儿!你这狗奴才,好不要脸!”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孟浩然《送别王维》。 第36章 河边   宋玉宁这次没有拿长鞭,竟然提了一把剑,怒气冲冲地跑来。   “说,你是用了什么迷药,勾得梁哥哥对你离不开眼?”   顾蓁:“……”   她站起身子,蹲得久了,腿都有些麻了,脑子里也是麻酥酥的一团浆糊:“宋三姑娘不会是听谁瞎说的吧,我就见过梁公子一次,对,就是那次,你也在的。这都半个来月了,从未见过,哪里有什么勾不勾之说呢?”   “你还敢狡辩,”宋玉宁的眼中似乎在喷火,清冷的河风也吹不散她的怒意,“我的丫鬟金枝亲眼所见,他给段景思说,出二十金买你一年!”   “二……二十两金子?!”顾蓁伸出两根指头,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一金,可以在吴江府买个大宅子;十金,普通家庭吃香喝辣十年也足够了。二十金,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正在此时,宴哥儿拎着个灰兔子的长耳朵,唱着曲儿往这边来了。他今天戴了顶青纱小帽,身穿素罗褶儿,脚下是清水布袜儿、驴皮小靴[1],年纪虽小,容色已然不俗,正是一个唇红齿白、翩翩如玉的少年郎。   宋玉宁看看“油头粉面”的宴哥儿——尤其他手里还有只兔子,再看眉清目秀的顾蓁,眼神犀利如针,不把他两个扎成蜂窝眼儿誓不罢休:   “好哇,原来是你们是一丘之貉,男不男女不女的兔儿哥,勾引主子的不要脸贱奴!你们段家、史家自家脏臭腌臜,里子、面子皆不要,倒也罢了,来污我梁哥哥做什么?你们也配?!”   宋玉宁虽是大家闺秀,从来却爱到处厮混,学了不少巷间粗语,骂起人来,得心应手,半分礼仪也不讲。   言及段景思,顾蓁脸都绿了,她虽然骂得过宋玉宁,也只能肃容着道一句:“宋三姑娘,举头三尺有神明,乱说是要遭雷劈的。”   赶来的宴哥儿也听见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情急之下,把手里的胖兔子往宋玉宁那边一丢,叉着手气呼呼道:“你这姑娘生得这样漂亮,嘴巴怎的这样臭?”   他入院以来,不是与顾蓁厮混,便是在小院儿里,从不多事,自然也不认识宋玉宁。   一团肥嘟嘟灰扑扑的东西袭来,宋玉宁吓得花容失色,丢了剑,连连后退。   宴哥儿捡起剑,指着宋玉宁恨恨道:“小娘皮,不知羞耻的一气浑说,也不害臊,快滚!”   情势变化如此之快,方才还是宋玉宁口出谰言,现下便成了方宴以下犯上了。顾蓁见状,也没了替段景思鸣不平的心思,腿都要吓软了,这世道变了天了?怎么一个人比一个瞎胆大?   “小祖宗,快放下剑。”她抢过宴哥儿手中的剑,又双手捧着,深深鞠躬给宋玉宁奉上,恭敬地赔笑道:   “宋三姑娘,真是你误会了,我们两个都是男儿身,又是奴才,成日不是倒夜壶就是刷茅厕,在下三路里讨生活。”   “您堂堂千金贵女,宋府的三小姐,简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与那金陵城第一公子梁皖正是相配,哪用得着和我们这些腌臜人拈酸吃醋。”   “是不是?”她朝后往一眼,示意宴哥儿也快快说句软话,后者却涨红了脸,只哼了一声,眼睛往天上一看,高傲得很。   “他……他这是什么态度?”   宋玉宁得知梁皖向段景思讨顾蓁,气得不行,提了剑就跑了出来。此时听了顾蓁几句吹捧,又见这两个人虽然眉清目秀,模样周正,然则仅着布衣,身上又是水又是土的,行事做派皆是一副奴才之相,忽然也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然而这个什么宴哥儿,明明是个下-贱种子,竟又这副心比天高的样子,这张狂样儿做给谁看?   “啊啊,那个那个,他……他眼睛不好,昨天是斗鸡眼,今天就老翻白眼,有病,嘿嘿。”顾蓁嬉皮笑脸的,暗地里却把方宴拉到自己身后,挡住了宋玉宁的视线。   宋玉宁气咻咻接过剑:“那你说,梁哥哥怎么要买了你?”   “呃……怎么就要买了我呢?”顾蓁仔细搜索,忽的将脚下的盆子端到宋玉宁面前,“他……是不是想吃鱼?”   野生的鱼劲儿足,饶是在盆子里待着,还是活蹦乱跳的,一条条争相想蹦出来。   宋玉宁只觉一股子腥味儿扑面而来,一手掩住鼻口,一手用剑抵着木盆往顾蓁那边推:“快拿开,快拿开,臭死了。”   正在推搡间,有人喝道:“宋玉宁!”   顾蓁扭头一看,远远的,宋兰沚、段景思两人并肩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懒洋洋、笑嘻嘻的史唯。   “你又在干什么,还敢拿剑?!”宋兰沚今日着了一身散花蓝纱露水百合裙,垂珠却月钗上的珍珠流苏,微微摆动。她脸色微红,明眸半嗔,已然有些薄怒了。   段景思负手站一旁,冷冷看着宋玉宁,一脸的空漠肃穆。   顾蓁见这二人一路行来,脑中登时蹦出“一对璧人”四个字来。还未等多她多想,宋兰沚已然快步走到了她身前,将宋玉宁拉去了一边。   顾蓁脑中一团浆糊,正不明所以,便见得最远处的史唯和方宴站在一起,有些得意扬扬的,仿佛在邀功一般,使劲儿冲她使眼色。   那模样好像是在说:怎么样,我叫了人来救你,你怎么谢我?   她登时悟了,忙摆着手大声说:“误会误会,玉宁小姐不过是想看看我和宴哥儿抓的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段景思闻言微微蹙起眉。   然而终究是晚了。   那厢,宋玉宁将长剑往地上一掷,磕在石头上,发出哐啷的一声。她红了眼眶,恨恨瞪着顾蓁:“少在那儿装模作样,谁要你说情!”   又乜着眼睛一一划过面前的众人,最后在宋兰沚身上停住,哭诉道:“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我在你们眼中,就那般不堪?!”说完捂着脸跑了。   宋兰沚也不去追她,只是仔细瞧了顾蓁和方宴二人,身上确实没有伤,又悉心问了一遍:“当真是误会?”   方宴嘴唇欲动,顾蓁抢声道:“是了,是了,玉宁姑娘半分坏心也没有。”还特特指给她看地上木盆里的鱼。   始作俑者史唯摸了摸下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怎么和想象中不一样啊?   五人一道回了书院,辞别宋兰沚等人,顾蓁心事重重的,饭也不想吃。屋内烛火暗淡,似乎也受了屋内人心情的影响。   “唉,完蛋了。”顾蓁双手捧脸,有气无力地说。她与宋玉宁的梁子,是越结越深了。   段景思端着几盏小碟子进来,摆在桌上:七八个软饼夹雪菜肉丝的裹卷;一盏胡桃夹盐笋茶,泡得浓浓的;另有薄荷莲心汤、十香甜酱瓜茄、枣泥馅儿的山药糕。[2]   顾蓁正在思索自己以后的悲惨命运,见他端了吃食来,还想拿些乔,鼓着腮帮子坐在一旁:“我一点儿也不饿,不想吃。”   “谁说给你的?”段景思面无表情的把碟子摆了一桌,自顾自卷了雪菜肉丝饼吃,还不时用汤羹搅着那盏胡桃茶,弄得满屋都是香气。   顾蓁伸长脖子望着,时不时咂咂嘴,幸而屋外有小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才掩了她腹中叫唤之声。   待雪菜卷饼还剩四个时,她终于忍不住了,跑去桌旁坐定,一阵胡吃海喝。   段景思放了箸,帮她舀莲心汤,缓声道:“生什么气呢?连饭都不吃了。”   顾蓁吃饱喝足,才幽幽道:“我是想,惹了宋玉宁,我这辈子就完了。”便听段景思冷哼了一声:“你在我身边,怕什么?”   她咬破一颗莲子,清甜又略带些苦意,在舌尖绽开:   “我是不怕……可是,咱们能不能讲究下方式方法,那个宋玉宁不过就是娇蛮任性,我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就行了。好不容易才把她气哄下去,你们一来,三言两语的又给人招出来了。”   “你是说,我们今天倒还错了?”   “不是不是,”顾蓁头摇如拨浪鼓,“我哪里敢这样想,不过是,你们和宋玉宁都是主子,我是奴才,看事情的方法就不一样。她想捏死我,比捏死蚂蚁都简单,不过认个错服个软,对我来说才是最合适的方式。”   “照你说的,黎朝倒没有王法道理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总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二爷你吧。比如说,你们马上就要去桃花坳,研习耕种桑蚕之事,我总不能一起吧。”   “怎么不能?”   顾蓁伸长脖子,不是说的不准带仆人吗?   段景思抛出张纸:“梁皖此次留在书院,另有要事,宋玉宁自然也要留下,我怎敢放你一个人在这儿?特意去宋太师那儿求了特批。”   啪嗒一声,好像是谁家的蜜罐子碎了,软香浓甜四处漫溢,顾蓁不知该说点什么。   段景思却又说:“不过你这次也不止是我的仆人,以前在松园里,你说会种菜,宋太师说,这些个士子里有不少是体弱的公子哥儿,难免有几个干不动活儿、挑不起水的,到时候派你去顶上。”   顾蓁:“……”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的描写参考了《金瓶梅》里西门庆的装束。   [2]食物主要来自《金瓶梅》和《红楼梦》,略有改动。 第37章 夜宵   宋兰沚从宋玉宁房中出来,轻轻带上了门。自己这个妹妹,小时候体弱多病,六岁那年出城踏青,还被山匪劫去,幸亏为路过的梁家人所救。自此后,母亲便愈加宠溺,而她却深深爱上了当初救过她的梁皖。   方才她好言相劝、紧哄慢哄,这才将她哄得睡下了。然而,她这副样子,若是有一天他们不在了,她如何承受得起世间这些痛苦?   月光融融,绿柳扶苏,宋兰沚一路行走在绿意盎然之下,心事重重,为宋玉宁担忧起来。   “二小姐。”矮矮胖胖的陈平从暗处走出来,恭敬垂手站在一旁,似乎等了很久,“太师请您过去。”   “知道了。”宋兰沚淡淡应了声,心下却道:这件小事连祖父都知道了?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宋太师找她来,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过几天,我领十个士子要前往桃花坳,修习耕种桑蚕之事,你留在山庄里看顾着点儿。如今圣上允我出来办学,各方势力都关注着,万万不可有差池,将把柄落到他们手中去了。”   宋兰沚自然应了,末了,又有些迟疑:“程公子他……不去?”   宋太师一捋胡须,神色有些凝重:“小心为上,我们初来,四方势力都不明朗,他还是先留在书院里,过两个月再说。”   宋兰沚心思却还在宋玉宁那边:“那梁皖是不是也不去?”   “程公子不去,自然他也不去。”名义上,程庭楠是跟着梁皖来云岭书院的,自然会形影不离。   宋兰沚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若是梁皖要去,玉宁自然又要闹着去,可一众的举子士人,做的又是种地、采桑、锄草这些粗活儿,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跟着,算怎么回事?   宋太师早看出了她的异样:“兰沚可在想玉宁的事儿?”   宋兰沚眉头渐渐舒展,敛袖振衣,恭敬给宋太师行了个礼:“我观玉宁爱顾梁皖,如痴如狂,而梁皖对玉宁,也不似无情。不若咱们派人去探探梁家的口风,若是成的话,早日把这事儿定下来?”   宋梁两家多有来往,宋玉宁与梁皖二人自小便识得,到如今也有八-九年光阴了。宋玉宁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从未出过金陵城这般花团锦绣、富贵泼天之地,如今为了梁皖,悄悄追着他们的马车,来这偏静僻寒之所。   宋兰沚眼见妹妹对梁皖情根深种,于心不忍,便鼓足勇气来求了祖父。   宋太师自然欣赏梁皖的:“此人温雅和煦,有些君子之风。”然而他心在朝政,虽知道这两个小儿女青梅竹马,却也没留意过,便仔细问了二人平日相处种种。   宋太师大半辈子都过来了,于这等小儿女情-事上,自然比纯净无暇的宋兰沚懂得多了多,略一思索便明了,摇了摇头道:   “不急,玉宁还小,性子也有些跋扈,我们再留几年好好调-教-调-教,不然她嫁了人不知要吃多少亏。”   宋兰沚本是冤了玉宁,心中愧疚,想来为妹妹说嘴,哪知道祖父随意拿句话来塞她,更不知,下一刻矛盾便转向了自己。   宋太师一捋胡须,笑眯眯说:“说了半天玉宁,说起来你倒是个姐姐,今年也快十七了,这云岭书院这么多士子,可有中意的?”   宋兰沚脸色微变,螓首低垂,衣裙半分也没有飞动,一派大家闺秀的庄重之态:“婚姻大事,孙女……孙女但凭祖父作主。”   宋太师吹了吹茶碗里的浮沫:“兰儿,这些年在你身上我是存了私心,你也不负众望,就连随我来这地方,也毫无一丝怨言。”   “可这些年我年纪大了,却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你放心,如果你有别的想法,祖父绝不会拦着你,毕竟,有什么能比我孙女儿的幸福更重要呢?”   “孙女……知道了。”宋兰沚微微一笑,水晶垂流钗四相碰撞,发出清凌凌的微响。   “我看你就是不知道,玉宁过于骄纵,生怕所有人不知道她喜欢梁皖似的,你呢,又太拘谨了。”他忽的想起了什么,喝茶的动作一顿。   “段家那小子如何?我和他爷爷本就认识,近来也听你说过几次,想是觉得他还不错?”   宋兰沚为祖父续上茶,语气既不热切也不冷淡,公事公办一般:“段公子为人端方雅正,为官为友皆是不错。”   春天到了,外面树丛里几只鸟儿叽叽咕咕地乱叫,一声高过一声。守在门外的陈平,“恕恕恕”几声,全给撵走了。   宋太师何等精明,饮了宋兰沚续的盏茶,哈哈一笑:“也罢也罢,到底是你们小儿女间自己的事儿,用不着我来多嘴。”   *   鸟儿扑棱着翅膀,到处一阵乱飞,夜渐渐深了,寒气愈发浓重,它们到底又飞回了书院,落在一间小院儿的梅花树上,叽叽喳喳地乱叫,惊得梅枝簌簌乱颤。   本就辗转难侧的顾蓁,又是一个翻身。不是她也思春睡不着,实在是饿了。下午闹了半天,回来也没吃饱,藏着的鱼干儿、梅子等零嘴儿又被段景思收走了,饿到现在,她几乎前胸贴后背了。   此刻听了鸟叫,都自动联想起与它们有些亲戚关系,只更大一号的母鸡来。   是放点香菇、红枣,炖出一锅黄澄澄香喷喷的鸡汤好?是肚子里塞了香料,用荷叶包住、泥巴涂,送入火塘里焖烤大半宿,焖得表皮金黄、肉质香软的叫花鸡好?还是剁碎了,入油锅炸,再和花椒、辣椒、葱、姜、蒜、豆瓣酱一起爆炒的干煸鸡好?   一溜口水滴在了枕头上。再也忍不住了。   顾蓁轻手轻脚下床,光着脚撩起屋内帘子一角,段景思长手长脚,平躺在床上,双手规矩叠在被上,呼吸几不可闻。不能说是有规矩,简直是毫无生气了。若非顾蓁见惯了,一定会以为床上躺着的是个死人。   然而此时,他的毫无动静,对她是大大的有益。   顾蓁蹑着脚溜出自家院子。史公子那边还有幽暗烛火闪烁,也不知在干什么,是以她也不敢同往日一般,在院子里学三声猫叫,引宴哥儿一同去偷吃。   月上中宵,云岭书院整个没入静谧的夜,只有鸟声、虫声、风声,和树树的花枝乱颤,一丝人气也无。   偷吃这种刺激的事儿,自然是两个贼兄贼弟一起去干,才有意思。今夜顾蓁想着不久后便要去桃花坳,一个月后才能见得宴哥儿,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园子里,竟然走出了几分萧索。   不曾谨防,转过小树林,月光之下,一站一跪两个人影。   站着的十四五岁模样,一身蓝衣锦袍,青丝垂在肩头,披着轻柔的月光、和煦的晚风,当真是清雅俊秀。   他手里却端着一个粗碗,沿口还缺了一角,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只是与他这一身行头,十分不搭。正是除夕那夜在书局门前遇见的小公子,后来说是梁皖的远方表弟程庭楠。   入书院以来,顾蓁从未见过他,也从未听段景思、史唯等人提过,若非曾在榜上见过他的名字,那夜又亲见梁皖与他在一起,她几乎都在以为这个人不存在了。   跪在地上的,看打扮应是个仆人,一身粗麻灰衣,甚是单薄,也不知是冷还是紧张,在这春夜里有些微微发抖。明明四周岑寂,并无一人,他眼珠却四下乱转,额头几乎冒了冷汗:   “公子……公子……这点事儿您叫小的来就行了,哪用得着您亲自来。”   程庭楠端着碗大步流星往前走:“我都说了,是我自己看书看得晚了,想去厨房找点吃的,你都睡下了便不折腾了,我自己去就行。你看,你这大晚上的跑出来,衣服也不穿,冷着了怎么办?”   仆人脸色大变,爬起来追上去:“公子,您这是折煞奴才。公子未睡,我岂能睡着,公子饿了,我未准备食物,倒劳烦您亲自去厨房,冷着奴才不算什么,若公子您有什么差池,老爷他们知道了,定会怪罪奴才照顾不周。”   “明明是我让你……”蓝衣青年有些头疼,又好似知道解释了也无用一般,将碟子放在曲廊的横隔上,“好罢,你来端。”   顾蓁心下称疑:还有这样主仆互相体恤的?若是她,段景思自己去,她还不得乐开了花,顺带着让他给自己也带点果子饼子回来。想到此,肚子又是咕咕几声。   来了这贵人众多的地方,她内心谨记着“闲事少管”,从不把这些事儿记在心上,也不深究其里,无论多离奇,就如一阵微风刮过,再无踪迹。   等两人走了老远,她才从树后冒了出来,在厨房里蒸了碗鸡蛋羹,放了一大勺油辣子,还有切得细细的小葱,吃完拍拍肚皮,直呼过瘾。   正披着月光回去,伸手正要开院门,门却自己开了,接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子跑了出来,不是宴哥儿又是谁? 第38章 方宴   “哎呀,宴哥儿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我学猫儿叫了好久,这下都吃完回来了。今天的蛋羹别提多好吃了,浇上的红辣子又香……”   她说着说着,却见着方宴十分不寻常:垂着脑袋,一点儿没平日那副机灵劲儿,眼睛也有些红红的,理也不理她,自顾自往外走去。   “你怎么了?是饿坏了吗?不然我们再去一回小厨房?”顾蓁不明所以,又见他模样与平日大不同,不敢让他一个人,便跟了上去。   可不管她怎么问,方宴就是不开口,只是低着头一直往前走。待行到一株老梅花树下,离了那小院儿好远,他忽然转身,双臂大张,扑了过来。   幸好顾蓁反应及时,就地一蹲。兴许是他俩动作过大,梅花树上些许白色的花瓣落了下来,纷纷扬扬的。   方宴扑了个空,也蹲下来,呜呜呜的哭起来。   顾蓁脸上尴尬,劝慰道:“哎呀,怎么啦,哭什么?”她忽然想起段景思常常说她的,“你可是个男儿,动不动哭兮兮的,像什么样子?”   那时候她还狡辩说男孩子怎么不能哭了?现在看到方宴这副模样,才发觉是有些不对劲。   想归想,她这下再也不敢大意了,双手紧紧捂在自己胸前,好不庆幸,方才若让他抱个满怀,女儿身岂不泄露了?   她虽还没几两肉,到底是与男子不同,尤其这几个月,也不知是不是在松园里吃得好了,以前一马平川的地方渐渐有了小山起伏……   方宴哭了一会儿,长睫毛上沾了些小水珠,脸上泞泞泥泥的,跟个小花猫似的。顾蓁看了半天,终于明白,为何她每回哭,段景思都是那副复杂表情了。实在是又可爱又可怜,想动手捏一捏,人家又在伤心呢。   春光融融,月色清皎。虬劲的老梅花树下,两个少年蹲在一起,一个哭哭啼啼,一个挤眉弄眼,看上去滑稽极了。   “好了,好了。”顾蓁轻轻一捶方宴的肩膀,“快给我说说,是不是史公子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方宴揉了揉自己通红的双目,赶紧开口道,又拉住顾蓁的衣襟,口齿不清地说:“带巾子没?”   “我……”顾蓁最怕别人说她女里女气的,有时候不免多心了些,一拍胸脯,故意沉了声音,听上去极有底气,“我又不是个女的,带那玩意儿干嘛?”   方宴点点头,扯着她衣襟道:“我猜也是,那就得罪了。”说着,竟把她衣襟往脸上送去,作势要撸鼻涕。   啊啊啊啊。顾蓁心头有十万个问号,扯着衣襟跳开,惊道:“你……你干什么?”   方宴一脸无辜地道:“我的衣襟太短了,借你的用用,回头我给你洗了。”说着站起身来,似要来追撵她。   顾蓁怕了他了,从怀里掏出个白巾子丢给方宴:“你这人看着挺清秀的,原来也是个臭男人!”她在“臭”字上尤其加了重音。   方宴接过她的白巾子当真眼泪鼻涕地擦了起来,边擦边道:“你不是没带巾子吗?怎么还香喷喷的,跟杏儿姐姐的一样……”   “杏儿姐姐是谁?”   方宴一提到“杏儿”,手上抖了抖,才好了一点点的眼睛里又涌起了水色,重蹲下去抹起来泪来。   顾蓁心疼自己的巾子,更嫌弃方宴,站得远远地瞧着他:“怎么了,老是扭扭捏捏地干什么?”   方宴猛的吸了吸鼻子,脸上满是愁苦,手里捡了个小木棍儿,垂着头,在地上划来划去的:“再有两天……公子他们就要……就要去桃花坳了。”   “我知道啊。”   “可是……公子说他不能带我去……”   “这有什么,他不在,不正好乐得逍遥自在?”   宴哥儿不可置信地抬首看着她:“可是……可是我心里难受……杏儿姐姐……”他才提了几个字,想了想,又赶紧闭了口。   顾蓁哈哈一笑:“就为这?哈哈,哈哈,宴哥儿你是奴才当久了,自己腰杆挺不直啦?”   宴哥儿眉头紧皱,有些生气地将小木棍儿、巾子一并摔在地上,跑开了:“你什么都不懂!”   顾蓁望着他背影出神。不懂就不懂,她吃得饱穿得暖就够了,哪有空去管别人的小心思,什么杏儿姐姐、桃儿妹妹的,跟她又没关系。   宴哥儿跑得没了踪影,顾蓁既然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也不再担心,蹑手蹑脚回了屋。   然而,她一转身,一颗心又回到了嗓子眼儿。   这一刻,满山的春色皆退回到严寒时的萧瑟,回暖的天气重又冰冷刺骨。段景思负手而立,月光映照着他脸,只见眸瞳幽黑,薄唇紧抿,只显得整个人越发冷峻森严,半点人气也没有。   顾蓁甚至想,若非是她,而是个胆小的小娘子初见他,吓昏过去也是可能的。   “深更半夜,又去哪儿了?”他的声音也严肃得可怕,似是真正动了怒气。   顾蓁抚抚自己的小胸脯,惊魂未定,哭丧着脸地说:“您老人家也知道这是深更半夜,吓死人了。”又见他眉头微拧,面色不虞,连忙补充道:“我,我饿……了,去厨房找点吃的。”   段景思点起灯,把一个小包袱扔在她身上,正是白天搜走的那些柿饼、鱼干儿、肉脯和蜜饯梅子:“不知道问我要,倒知道跑那么远去,出点事儿怎么办?”   顾蓁冰雪聪明,脸上变色如翻书,搂住这些心爱物什,嘻嘻一笑:“书院里,有如此多像二爷一般浩然正气的举子压着,哪里出得了事儿?”   段景思沉默不语,过了半饷,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勿多言,快漱了口,免得以后坏了牙。明早寅时中起,疾趋十里。”   “寅时中……”顾蓁咯噔一声,直把这漱口的茶咽了下去,“不是卯时初吗?十里?”   自从那日送七星瓢虫给段景思,他偶尔早上就要拉她一起晨练,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刁难。   段景思丝毫不理,自去睡了。   顾蓁面带苦相,却包着一嘴的茶水,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咕咚咕咚漱着口,看起来十分滑稽。心里还有一个声音久久回荡:我……半夜再也不出门去偷吃了。   *   两日后的早晨,云岭书院小院儿里,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在小榻上。榻上的人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抱着枕头继续沉睡。   不过下一瞬,她猛起一脚踢开了被子,揉了揉乱如鸡窝的头发,一边将各色东西乱糟糟扔进包袱里,一边惊叫道:“二……二爷,快,快起来,我们要走了!今日去桃花坳,来不及了!”   段景思缓步从里屋出来,白面玉冠、天青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腰间的流苏玉坠佩戴得好好的,还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包袱:   “你的零嘴儿自己带,余者我都收拾了。包袱里带了干粮,早饭路上吃。再给你半刻钟洗漱。”   顾蓁怔了怔,一时之间,也不知谁是主子谁是仆从。抓起外衣,胡乱叠了被子,往净室跑了去。   等他们到云岭书院大门口时,不早不晚,正是约定的时刻。顾蓁不由得对段景思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垫着脚尖在他耳边说:“您怎么算好时间的,要是我睡过头了怎么办?”   段景思不咸不淡地说:“我正想端杯茶去泼醒你,你自己就叫起来了。”   顾蓁:“……”   各家仆人都在自家马车周边打点,有的在搬行李,有的在听主人嘱咐。唯有宴哥儿,拉着史唯的袖子,哪里像个小奴,倒像是不让哥哥出门、非要撵脚的弟弟。他的双眼肿了两个桃儿,中间两条细缝还汩汩流着泪。   史唯嫌弃道:“你再哭,我回来就把你卖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去赶着送死呢。”   方宴打了个哆嗦,双手紧紧捂住嘴,可肩膀还是一抖一抖的。   史唯又温言道:“不过一个月,很快就回来了,你在书院里乖乖等我,勿要惹事。”   方宴点头如鸡啄米。   顾蓁目不转睛地看着哭成泪人儿一般的宴哥儿,几乎出了神。想起那天晚上的方宴说什么“杏儿姐姐”,心里好不奇怪。   这厢还没完,那边几个人慢慢走了过来。为首的自然是宋太师,后面跟着梁皖、宋兰沚、宋玉宁,还有程公子。——这些人里,只有宋太师要去桃花坳,余者都是来送别的。   顾蓁跟着众人行了礼,宋太师勉励了同去的士子几句,又嘱咐了留守众人,吩咐大家出发。   顾蓁眼神一直跟着程公子身上,他的身边果然换了个小厮,而他本人神情也颇为懊丧,还有些冷冷的气质。顾蓁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小厮说的“老爷他们知道了,定会怪罪奴才照顾不周”。   如何怪罪的?直接消失了?   一时之间,顾蓁的小脑袋忽的装了这么多事,都要炸了似的。马车上,她苦着脸道:“方才那程公子是什么来历?”   然而话未说完,头上就挨了一下。   “你包袱破了,小鱼干儿漏出来了,管好你自己事儿。” 第39章 桃花   桃花坳所处之地位于三座大山之间,是以为“坳”。许多年前,此地不过一穷乡僻壤,只有几户庄稼汉,守着几亩薄地靠天吃饭。   传说某日,天上的桃花仙子忽的莅临此地,见此处风物适宜,便施展法术,遍种桃花。除此之外,还花大力气教导村民生产桃花茶、桃花糕、桃花霜、桃花蜜等各色物什。   许多年过去,桃花坳名气越来越大,从事桃花生意的人也越来越多,吸引了周边不少的人来定居。久而久之,此地也从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发展成为了热闹的小镇。众人感恩,在镇上多处都设了桃花神庙宇,日日香火不绝。   然而近些年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官府忽的有意控制此地的贸易,除了官营盐巴等生活必需品外,不许普通人做买卖。昔日热闹的商贸之所,重又变得冷冷清清,只有街上三步一立的桃花神龛,提醒着往日的光辉。   阔别了宴哥儿,顾蓁还有些淡淡的忧伤,毕竟是厮混了一个月的伙伴,又是心思淳朴伶俐的。然马车将将驶进桃花坳,见得路边的桃花神庙,重又来了兴致。她来之前查过不少桃花坳的资料,到了此处,才知桃花神所言不虚。   “真的会有神仙帮忙吗?若真如此,世上怎还会有苦难之所?”   段景思也望着桃花神庙,目光有些悠远。   “当然不是神仙了。”他淡淡地道。   一百多年前,此地出了个有才的周姓县令,单名一个令字,二十岁中状元,放着京城荣华富贵不要,自请回了这小乡。   三年时间,励精图治,将这个小地方发展成了吴江府有名的桃花坳,当时连圣上都赞这里产的桃花糕“淡雅怡人,清甜可口”。   此后周县令一路平步青云,做到了户部侍郎,右相中意于他,欲许嫡女与其共结百年之好。然还未及成婚,周令突发疾病,迅疾而亡。此后官方也有意淡化周侍郎的存在,连其治下的桃花坳,也变成了桃花仙子的功劳。   “说到底,这事儿还是你们话本先生附会的。”语气平平地说完这个故事,段景思以这句话总结了这个故事。   顾蓁的兴趣完全被这个神秘的周令勾去了。“不对呀,若是我来写,一定把周侍郎写成足智多谋的大能人啊,怎么会附会个桃花仙子出来,除非周令有什么猫腻。”   段景思淡淡看她一眼:“你还真会想。”   周令是个女儿身,父亲早亡,生她时母亲又难产,最后由姨娘养大的。因为其他几房争夺家里财产,姨娘为周令分得一份度日,只好自小将她当作男儿养。其后阴差阳错中了状元……   段景思一向语气平平,此时却带了些感慨的语气,似乎是为周令这等传奇之人的命运惋惜。   然而顾蓁此刻哪里有空注意到他什么语气,脑中炸了一般,她以为像她这样装个小奴,混个日子就顶了天了,竟还有女子扮男装考科举中状元的?这弥天大谎一旦被戳穿,招来的可是塌天大祸。   她怔怔不语,好久才说:“那最后,她去了哪里?”   段景思少见地勾了勾唇角,似乎笑了一下:“她最后嫁给了户部尚书,敕封一品诰命、朝华夫人。”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她曾在话本、折子戏里听过无数次这位朝华夫人,说是其貌不显却有大才,纵然做了尚书夫人,也不囿于闺阁,隔个一两年就要大漠山川去走一回。朝华夫人劝服盗贼、朝华夫人-三-退马匪,坊间还流传着无数这样的故事。   然而,她从未想过,这位闺阁女子无限羡艳的朝华夫人,还有那样一段胆大包天又惊才绝艳的岁月。   “犯了欺……欺君之罪,还能这般潇洒恣意?”   “她身份如何暴露,又是如何脱罪的,史料里就没记载了,我想,多半是户部尚书起了大作用。”   顾蓁目似空虚,似乎在喃喃自语:“也是,她那样美好的人,值得更好的人来保护她。”   段景思有些惊讶,这话实在不像蓁哥儿这种惯于讨巧卖乖、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人说出来的。   二人各有心思,沉默行了一路。不过时,外面低低一声“吁”,马车停了下来。   “到啦!”   顾蓁挑起帘子,这里大约是在城郊,暗红土壤中种了一片片的麦子,绿油油的,周遭田埂上有些高大的樟树,几家土墙青瓦的农家屋子显得又矮又破。   十来个士子皆下了马车。云岭书院不乏寒门士子,但宋太师因材施教,似乎知道这农耕之事,平民子弟大多知晓,富贵子弟却一窍不通,特特挑了些富贵人家出身、不事农桑的学生来。   这些人一看这环境,都愁眉苦脸起来,只是碍着宋太师在,不敢说话。   宋太师捋捋胡须:“历朝历代,农事为立国之本,我知道你们不少人家里都有良顷千里,每年只需招管家翻翻账,就有无数的粮食进账。”   “可事非经过不知难,来日,你们有的要外放,为一地父母官,有的留任金陵,离百姓农事就更远。以后,你们做每一件事,下每一个决定之前,都要想想,这将牵扯无数百姓。”   这一通高论下来,众人心服口服,且宋太师年近七旬,带头住这破屋子,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顾蓁他们分到的院子是三间屋子,两个卧房中间夹着厨房、净室。屋子大是够大,却甚是简陋。房顶上皆是破败的蛛网,屋内只一床、一个破桌子。水缸边放根扁担、两个水桶,那意思再明了不过,自己去担水。   段景思又被宋太师单独叫了过去,顾蓁一人进了去,便见史唯正叉手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的。   顾蓁不去理他,自去屋子收拾了,出来时却见史唯将扇子插在腰带里,两个水桶一前一后挂在了扁担上,晃晃悠悠的。   “你去哪儿?”正从屋里出来的顾蓁瞪大了眼睛。   “蓁哥儿眼珠子成天挂在你家二爷身上,脑子也挂去了?这还看不出来,爷去挑水。”   “我是说,哪里能劳烦您自己去,我去担吧?”   “切,”史唯把她肩膀一推,“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担坏了段景思找我麻烦怎办?再说了,小爷在老家种地挑水时,恐怕你毛都没长齐呢。”   顾蓁有些讶然,往日这史公子比谁都挑剔,不想,离了宴哥儿,这么快就什么都会了起来。   史唯这话着实非虚,他虽出身富贵商贾之家,却是旁支,幼年过得甚是艰苦。若非正房几个儿子不成器,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人来光耀门楣。   几天之后,农事正式开始,顾蓁与史唯很快就当起了众人的师傅。   史唯担水、除杂草,顾蓁打扫房间、还做了晚饭。忙完了一切,段景思刚刚回来时,此时天已擦擦黑了。   “好哇,段二爷,”史唯把锄头一扔,跳着脚说,“你倒会偷懒,我们将将把事情做完,你就回了,是不是在院子外瞅着的?”   他本也知道段景思不是那样的人,不过看他表情严肃,看看玩笑罢了。   段景思心思不在这里,随意道:“那你把草再栽上,我来拔。”   史唯:“……”   桃花坳之行的主题是自力更生,然这第一顿,倒也没太难为大家,米缸里有米,篮子里也有几个鸡蛋,还有些莴笋。顾蓁熬了粥,随意做了两个快手菜,香葱炒蛋,炒莴笋丝,考虑到两个大男人吃不饱,又煮了一大碗红薯、芋头之类的粗粮。   史唯手上勤快,也一点没耽误嘴上抱怨,从“锄头不称手磨了我的手”“地上不平硌了我的脚”,到“这里水不是山泉水熬的粥一点儿也不香”,骂骂咧咧、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听得顾蓁耳朵几乎起了茧子。   叨叨了一会儿,忽的又停了嘴,过了好久才幽幽地说:“也不知……宴哥儿和杏儿怎么样了?”   段景思却一言不发,只吃自己面前的菜,似乎在深思熟虑什么。   史唯心里不爽,便想捉弄人。吃过了饭,顾蓁要去洗碗,史唯按住她:“宋太师说咱们此行可是自力更生,我们俩可忙前忙后干了一个小午,段二爷可啥都没干呢。”   什……什么?让二爷洗她吃过的碗?顾蓁脸都要绿了。去年初入松园受他磋磨时,她难受得紧了,倒是在心里偷偷想过,让他洗碗、烧火、劈柴、挑水,她拿个鞭子在后面,走得慢了便抽。   可那毕竟是想象,她着实不敢让主子去洗她的碗。   史唯一脸坦然:“那有什么?宴哥儿有次生病了,还是我帮他洗的脚,段二爷洗个碗怎么了?”   段景思:“……!”   顾蓁:“……!”   史唯还洋洋得意:“不然我走了他怎会哭成那样?”   段景思默了一瞬,淡淡道:“好,我去洗。”挽起袖子,三两下便收了碗,过去灶台。然而看着一台子的锅碗盆碟,却不知如何下手。   顾蓁拿了丝瓜攮子,也不知这位爷今儿个是哪根儿筋搭错了,又不敢问,只好瑟瑟奉上,轻声道:“后面的鼎罐有热水,舀在盆儿里,再用这个丝瓜攮子刷碗。”   段景思应了声,果真如她所言,慢条斯理洗了起来。   顾蓁总不好站在一旁看他洗,像个监工似的。准备看几本话本子,史唯却又跑了来,他真是一个人闲得就慌,段景思他不敢惹,抓了顾蓁过去,非要给她讲故事。   他的故事也不知是哪里看来听来的,饶是这一年间顾蓁博览群书,也不曾闻见。说是太原府有个姓王的秀才,路遇一个美人,带回家里做小妾,二人郎情妾意,好不潇洒。   史唯挺会讲戏,唱念做打、俱是上佳,讲得是眉飞色舞、舌灿莲花。顾蓁也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听着听着,事情渐渐有了变化。   那故事里的女子,晚上对着铜镜,自己用颜料画起来眉眼。——原来她的脸竟是画出来的![1]   史唯幽幽说道,拿出面铜镜,猛然放在顾蓁脸前。   顾蓁“啊”的一声惊叫起,从小杌子上跌倒。怪道这些故事她从未在话本子上看过,原来是灵异题材。她最怕这种了,上回看了《西山一窟鬼》后,见了这种都绕着走。   她连滚带爬跑进自己的房里,段景思也不知去哪儿了,只听得史唯哈哈大笑之声,还从隔壁房传来。   过了好久,顾蓁才缓过劲儿来,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古镇残月,寒户破牖,冷风刮得薄薄敷就的窗户纸吱吱乱响。   忽的一声惊雷,噼啪炸开,一瞬之间周遭亮得几如白昼,然外边天色却是离奇的红色。顾蓁腾身坐起,床前之人长身玉立,红光映照在脸上,冷峻几如修罗鬼刹。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聊斋·画皮》。   到桃花坳来咯~ 第40章 大事   亮光转瞬而过,室内重又沉入黑暗。   顾蓁心头大骇,将枕头被子的往对面一通乱丢。段景思淡淡道:“别怕,是我。”   “二……二爷?你大半夜的去哪儿了?不睡觉又站在我床边干什么?”抱着枕头的顾蓁手上一僵。   “有些事情,才从外面回来,不是故意吓你的。”他的声音有些空远落寞,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也是,从宋太师那里回来他便是这样。   “才从外面回来?方才打雷,是下雨了吗?你被淋了?”她摸索着想要去摸摸他的衣襟下摆,却只摸到一双冰凉的手。   “没有下雨,只响了几声干雷。”段景思轻轻捏了一下这只热乎乎的小手,然后立马放开,手指还细细摩挲了下,似要再次确认掌心里残存的温热。   “白日我给你说的,朝华夫人便是出身此地的周令,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能再和旁人说,切记。”   段景思一向严肃,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便是乐事也少了几分喜气,勿说是正事。但他甚少像这般说话,这只能说明,这件事确实顶顶地重要。   “我知道了。”顾蓁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段景思合衣倒在另一张床上,似乎有千钧万担重的无限心事。   夜半,窗外雷声已止,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芭蕉叶上,有些毕毕剥剥的轻响。空山岑寂,蕉窗夜雨,平白添了许多的愁绪。   段景思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脑中也清醒至极。今夜,宋太师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大秘密。此事若成,则富贵荣极,若不成,毁家灭身。   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然是不得不为了。   床板吱溜一声,那边床上的一团小黑影子,翻了个身,嘟嘟囔囔道:“好吃!再来一碗!”然后抱着枕头,脑袋一歪,重又睡着了。   段景思暗暗嗤笑,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做梦都想着吃。却又听见那边声音道来:“我再打包带一碗给我家二爷。”   段景思嘴角微动,轻轻笑了一下,这时候还想着他,不枉费他疼爱她一场。然而……   他又想:松园里的人,与他有天然的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也颠扑不破,她却不是的,若他注定要走一条艰险的路,没必要要她也搭上……   翌日晴空万里,众人皆脱了厚重衣衫,穿了一身轻便装束,在屋后的地里集合。   段景思与史唯皆是统一的青布衣衫,是云岭书院提前采购好的,顾蓁则是自己从农户家买的一身麻衣短打,还戴了个瓜皮小帽。方一出门,便遭了史唯一通嘲笑,她狠狠瞪了回去。   此时地里皆是头年秋天种下的麦苗,绿油油的一片,再等两三个月便能成熟。   一个皮肤黝黑的农人,详细给众人讲着这冬小麦的生长习性,然后邀大家去那边的小河里担水,来浇灌。   小河边,史唯拿起扁担和桶,虽是骂骂咧咧的,却熟练得很。段景思就不同了,比起他祖父那时,段家自然是没落了,可饶是如此,家中也自有万贯家财。   以前那些时候,众人虽不敢与他打交道,却趁他不在时在松园里做好了交易,譬如担水,自有担水工每日早晚将水从井担至厨房里,张叔也用不着,哪里需得他动手。   史唯担了两个桶,走得飞快,段景思却还站在河边。   顾蓁见状,疑惑道:“二爷快走呀。”   段景思摸着这根光溜溜的扁担,扎个马步将之担起,他虽然觉得不算重,可第一次挑水,掌握不了平衡,往前一走桶里的水晃里浪荡,走了七八步,洒了快半桶出去。   顾蓁也担了两个小桶,见状心头好笑,停了下来,细致教他,桶中装水多少合适,如何掌握平衡,如何走来省力。絮絮而谈,比他教她写字读书时,细致了不少,话也多了很多。   她一会儿摸摸光溜溜的扁担,一会儿将自己桶里的水倒进他的桶里,鼓励他再试试,有时头发蹭在他下巴上,也不觉。   段景思忽的抓住了她肩膀:“你老也长不高,是不是小时候挑水压的?”   顾蓁面脸黑线。她现在十五岁,都快四尺八了,在女子中已算是高的,便是在这个年纪的男子中也不算很矮,不过就比他段景思矮了一个头,怎么就是“老也长不高”了?   不等她回答,段景思的思绪发而广之,去了别处:“这根扁担不知磨破过多少人的肩膀、压弯过多少人的腰杆,不乏有那时的你这样的小孩子,既如此,为何不引水至田里灌溉呢?”   顾蓁却是笑了:“这桃花坳人烟凋零,统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引水灌溉费时费力,不如就挑水,还方便些。”   二爷这个书呆子,真是不闻农家事,她以前还以为宋太师送他们来这地方大材小用,如今看来,真是对了。   “我知道二爷想说什么,既然如此,为何不把人聚集到一处,既用水方便,也好管理。”顾蓁抬手指向老远处一个放牛的大爷。   “譬如那个大爷,他儿子女儿们,都搬去了邻镇济川,那日生活滋润,偏他在这里住了五十多年了,一草一木都习惯了,怎么也不想搬。”   “又譬如那边的茅草屋,破破烂烂的,下次雨就要补几回,偏住户也不搬,说是他爹死前的遗言,要守好这里。”   段景思担上水,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默默想着顾蓁所言。如此往返十几趟,他已然掌握了要领,走得十分稳当,因他身子强健,亦不觉得累。   然而那些平日不锻炼的士子就不行了,只担了几桶,就叫苦连天的,坐在地上喘粗气。顾蓁分了自己熬的糖水,众人正喝着,一辆马车上忽的驶来。马车一停,梁皖换了身粗布麻衣,纵是如此,也不掩其风流娴雅之韵味。   顾蓁下意识往后看去,没见着宋玉渚的身影,才稍稍放了心。   梁皖与众人打过招呼,只说是有事情路过这里,便顺道来与大家一起,众人累得七荤八素,也没人去多想。   梁皖却把顾蓁叫道一旁去,从马车里拿了包袱出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那包袱里有七八本话本子,看起来皆是刚刚出的新的,还有些果脯肉干之类的,零零总总,约有十来种,装在一起鼓鼓囊囊的一大包。   顾蓁心里一阵狂喜。零嘴儿她也是喜的,可话本子更让她开心。她在云岭书院时,就想下山去买最新的话本子,总也抽不出空来,来了这里,更没有机会,梁皖确是有心。   “都是给我的吗?”虽然明显到这份儿上,出于礼貌,她还是问了问。   “自然是的。”   顾蓁伸手拿了话本子:“这书我收下了,零食就算了,让我家二爷知道了,要说我的。”   然而她不知,她口中的二爷,正在站在小河边,远远望着她和梁皖的身影怔忪。   第一日干活十分辛苦,等到太阳西沉收工时,有几个平日不甚劳作的公子哥儿,路都走不动了,还是请人来抬回去的。   此地安排了大娘给众人做饭,也可自己出去单吃,像史唯,就嚷着和人去集市上喝酒了。像段景思这种,既然有仆人在,自然是单做。顾蓁提前回家,做了几个快手菜:青菜粥、脆萝卜、蒜薹炒腊肉、几个肉包子。   她深知干活累了的人的身体状态,累极了胃口不好,偏肠胃又饿得很,遇上既做了青菜粥、脆萝卜这种清淡解腻的,又有腊肉、包子这种扎实抵饿的。   二人默默无言,吃了半晌,段景思忽然道:“梁三公子是不是来了?”   “是呀,”顾蓁拿出一沓话本子,“他可真是个好人,专带了最新的本子给我。”   段景思翻开,多看了几眼,这些果然是最时兴的,且都印着京城书斋的印鉴,定是人快马加鞭从特殊渠道送来的。   他合上书,状若无事地缓声道:“梁公子侯爵出身,又不同我们一样要参加科考,只为宋太师帮忙,来这穷乡僻壤,左右你也可不去田间地里,无事时可多去他那儿帮帮忙。正好他也喜看话本子,你们还可切磋技艺。”   顾蓁嘴里的脆萝卜嚼得嘎嘣脆:“不是您让我少和他接触?再说有宋玉宁在,他纵是个神仙,我也不想去。”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宋玉宁又不在。”   真是一针见血,一时顾蓁竟无法反驳。   “他才送了话本子,你也该投桃报李,帮他做些事对不?”   这说的倒是实话。   段景思好似对这事儿上了心:“他王孙公子的,必是吃不惯朱大娘做的菜,不若明日你做饭时多做份儿,送去给他。”   “送去给谁呀?要是我的话,就不必送了,我直接来了。”史唯喝得脸颊微红,撞开院门,跌跌撞撞地进了来。”   段景思微微皱了皱眉。   “段二爷,”史唯搂住段景思的肩膀,神秘地笑了笑,“你昨晚上偷偷摸摸去哪儿了?难不成这深山里还藏着什么美人?”   段景思最厌人喝酒放纵,将他从肩上一扯,像块破布一样丢开:“史兄醉了,好好回去休息吧。”   史唯打了个趔趄,从地上爬起来:“我知道你们在秘密干些大事。” 第41章 吃醋   昨晚上他吓跑了顾蓁,忽然就想出门逛逛,岂料正好见着宋太师、陈平、段景思等几人从林中出来,都一脸严肃。   段景思却是脸色铁青,像是倾盆大雨未至之前的乌云层积。   顾蓁心知要糟,立马站起身来:“这萝卜淡了点盐,我去加点儿。”起身就往屋里走。   只听身后史唯吱哇叫了两声,再没了声响。   等顾蓁添了盐,出来时,段景思重又坐在那儿吃饭,好似方才史唯从未出现过一样。段景思夹了个包子,边吃边点头道:“这包子包的什么肉,甚至是好吃?明日再做些给梁皖送点儿去吧。”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像是吩咐她倒杯水来一样。   “是羊肉,从朱大娘那里买来的。”顾蓁依言答了,脑中却嗡嗡,若有无数飞蚊,史唯在说什么?他现在怎样了?然而看段景思模样,她便知,她不能问。   翌日,顾蓁果真做了羊肉包子给梁皖送去,梁皖正在看一本话本子。见状喜不自胜:“桃花坳静僻,没想到还能吃到鲜美的羊肉包子,多谢多谢。”   顾蓁客气几句,欲走,梁皖却道:“前日送的话本子,蓁哥儿觉得如何?”他扬起手中那本,“我以为,这本子疏漏不少。”   顾蓁原就苦无人探讨,又不敢为这些小事打扰段景思,立刻来了兴致。   往日碍着宋玉宁,又有段景思的吩咐,顾蓁刻意与梁皖保持着距离,绝不多说一个字。如今放开了,梁皖又是谦谦君子,极善聊天,二人聊起话本,从才子佳人到公案传奇,从神怪小说到豪侠演义,统统说了个遍。   梁皖又与她介绍了好些传世的话本大家,引得顾蓁无限神往。不知不觉已然日暮西山。   顾蓁一拍桌子:“糟了,我忘了回去做饭。”   她匆匆向梁皖做了个揖,一溜烟儿往外跑,转刻之间,人已不见踪影。没头没脑的,梁皖心头忽而冒出个念头:她的衣服不该这样香。——可明明,没有什么香。   顾蓁紧赶慢赶回了院子,史唯正叉着手倚在自己门边,眼里笑得不怀好意:“小蓁哥儿去哪里了,野到现在才回来?”   顾蓁白着一张脸,也不去理会他的嘲弄:“我家二爷呢,回了吗?”   史唯朝里面努努嘴,屋里烟熏火燎的,段景思坐在灶前,正用火钳将灶里的柴块退出来。他冷峻如冰的面容,此刻因火光氤氲,竟有些红扑扑的,与往素大不一样。   然而顾蓁哪里有空注意那些,又是震惊又是愧疚。   段景思注意到她,自顾自站起来,擦了擦手,淡淡道:“回来了,快吃饭吧。”   桌子上放了几个馒头、小米粥、香椿炒蛋,还有些水煮虾。虽然都是些简单易做的,顾蓁心头还是不舒服。   她怎能与梁皖聊天聊得忘了时间,倒让二爷为她做饭?   史唯自来是个哪里热闹哪里凑的,见顾蓁回来了,也站在院子里望着:“哟,段二爷手艺不错噢。”   段景思回答:“史兄一起来吃点儿?”他说话又客气又平常,丝毫也没有动怒的样子,史唯见没戏,自己讪讪回屋去了。   “怎么还不来吃饭?”段景思望向屋内还傻站着的人。   顾蓁磨磨蹭蹭坐下,苦着一张脸,也不端碗。   “怎么?我做的菜有那么难吃?”段景思面无表情地说。   顾蓁连忙夹了好多,全塞嘴里,不算难吃,也不好吃,只是味道比较淡,盐放得少。然而她此刻哪里敢挑剔什么味道呢,可怜巴巴地说:“我……错了。”   “无妨。”段景思淡淡地说,“宋太师领我们来这里,意图本就在让我们自力更生,我今日做着一顿饭,也知道了其中的艰难。”   顾蓁略略放下些心,按照段景思往日脾性,她忘了做饭,相当于不遵守承诺,绝不可能就这样过去的。然而他说的后半句也当是真心话。   “与梁公子聊得可投机?”段景思又问。   “投机投机。”顾蓁咽下一口馒头,有些兴奋地说。她以为既然是段景思让她去找梁皖的,自然也喜见他俩聊得投机,“以前不知道,梁公子真是学识渊博,对话本子如数家珍,什么才子佳人、公案传奇、神怪妖狐,甚至那些笔名的话本大家的八卦,他什么都知道。”   段景思撇了撇嘴角:“有他不知道的吗?”   顾蓁真的凝神想了一回,白天她提了好多问,真没有梁皖答不上的:“在当朝,若说有人个书会才人录,梁皖若是第二,恐怕没人第一。”   手里的碗抖了抖,“是了,这些我是不知道。”段景思淡淡说了一句,就搁下了碗,往屋里去了。   顾蓁犹然不知,史唯又窜了出来:“小蓁哥儿,求求你,以后还是别让这位爷再做饭了,房子要烧了,咱三个睡小麦地里去?”   “这不是做得挺好的?”顾蓁夹起一颗虾仁。   史唯低声说:“让他去朱大娘那里吃,他偏要等你,等不到朱大娘又关门了,只好自己做,你去看看后院摔破了多少个碗。”   顾蓁眼睛瞪得溜圆,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更是愧疚。但随后几天,段景思一副冷脸模样,对她爱答不理的,她也不敢去问。   农活儿渐渐多了起来,又有两个士子病了,便将梁皖和顾蓁两个叫来充数,顾蓁也没空单独做饭了,大家都在朱大娘那里吃。   这日要种的是花生,众人被分成了几组。顾蓁这组,因她是熟手,农夫看过一次,便让她来教大家。   太阳正藏在柏树间,顾蓁戴顶草帽,穿着一双破鞋,袖子挽得高高的,开始给一众士子,示范起来。   她用锄头先在一小块儿地上,挖了十来个距离一致的坑,再将刚刚剥壳的生花生在每个坑里撒了两三颗,将簸箕里的草木灰抓了把撒在坑里,最后用刨坑刨出来的土松松填埋好,一个花生坑就算种好了。   待她种完这一小块儿地,上衣、下襟上都沾了不少灰,手上也是黄泥、黑灰一片,脏兮兮的。   各人都在自己的地上扒拉起来,顾蓁见梁皖拿锄头的样子都不对,便耐着性子过去教他。然而梁皖这人好像天生就干不了活儿,无论她怎么教,他总不能挖好一个坑。   左右梁皖也是替别人来种花生的,他又是个富贵闲人,不同这些士子一样,日后要为官一方。顾蓁想了想,让他去那边树下歇息,自己帮他锄地。   史唯把外衣扎在腰上,累得吭哧吭哧。这下见了梁皖独在一边休息,不高兴了,粗着嗓子叫:“蓁哥儿,你凭什么只帮梁皖锄,不帮我?”   顾蓁白了他一眼:“你会锄得很,就是自己偷懒。梁公子第一次下田,什么都不会,我自然帮他了。”   “不,不行!”史唯好像真的被气着了,“不就是给你买了几本破本子吗?我告诉你,蓁哥儿,我也有钱得很,只不过现在没带罢了,你帮我锄了,我给你买一百本!”   顾蓁置若罔闻,把坑挖得极好,个个间距相当,深浅一致。   “你自己会锄,想偷懒,给我一百本,我也不帮你锄。”   史唯气得吹胡子瞪眼。   中场休息的时候,众人都在树荫下打着瞌睡,唯有顾蓁闲得无聊,抓起泥巴,和了水,又是搓来又是揉的,很快便搓好了一个泥人儿。它有着胖胖的身躯,头上戴着个大帽子,尤其手中捧的元宝真是逼真,若是镀上金色,几乎可以假乱真了。   史唯凑过头来:“这是捏的啥?老头儿抱钱?”   “嘘——”顾蓁将泥乎乎的食指竖在嘴前,“这是财神爷爷,能保佑我挣大钱。”   “哈哈哈哈——”史唯爆发出大笑,在田野里传荡开去,震得路旁休息的人都伸长脖子往这边看了来。   “我说小蓁哥儿,那地里的,个个都是正儿八经的财神爷,就莫说梁皖这样的侯爵之子,就是你家段二爷,那也是万贯家财啊,你犯得着求这个破东西?”   说着他足尖轻轻踢了踢,把泥人儿头上踢了个凹面出来。   顾蓁连忙缩了手,将它藏着身后:“你们是你们的,我想自己挣钱,人事尽了,天命也求求,不行吗?”   她怒目圆瞪,像个小兽捍卫自己领地般竖起敌意。   史唯有些好笑:“不是,你求神拜佛也得整个像的,才有诚意,这玩意儿这么丑……”   “我觉得挺好的。”男声温柔和煦,如春风拂过面颊,不知何时,梁皖悄悄走了过来。   “得了,我自讨没趣儿。”史唯重新扎了扎袖子,“呵呵,呵呵,你两个……”   梁皖拿出她手中的泥人,手上动作飞快,改了几处。顾蓁捏泥人,用心全在它手中的大元宝去了,忽略了泥人的五官与神情。   梁皖一动手,财神扁扁的嘴咧开了,是在哈哈大笑,小眯眼儿也圆乎乎的,炯炯有神。这才是得了大元宝的喜庆模样。   梁皖把财神还给他:“愿你挣大钱!”   顾蓁握住拳头:“一定有那一天的!”   史唯又吃了瘪,往段景思那边去告状:“段兄,你不跟我们一组不知道,再有两天,你这小奴怕是要跟梁皖跑了。”他朝着那边努努嘴,顾蓁、梁皖两个并靠着树干作者,手里活动如飞,在做这些什么。   段景思望着脚边的一丛杂草出神,也没有理他:“蓁哥儿是我聘的,她愿意跟谁就跟谁。” 第42章 泥人   晚间顾蓁果然捧着个泥人回了家,憨态可掬的模样,活灵活现。兴奋地给段景思说,梁皖帮她捏了泥人。   段景思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便接过她手里的泥人,摸了摸它怀里的大元宝,又扭了扭它的胳膊。   “你梁皖帮你捏的?”他状若无事地随口问道,一脸看不出来的淡漠表情。   “是呀。”顾蓁丝毫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兴高采烈地道,“是呀,他还说我一定会挣大钱的!”   段景思瞧着手里的泥人儿,默然无声,心里却有些烦躁。山里的夜十分静谧,外间不知哪里的野狗汪汪乱叫,回声像涟漪般,一圈一圈荡开。   他猛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屋子的北面——那里悬了个破旧神龛,应当是以前主人留下来的,里面的神灵早不见了踪影,蜘蛛经年累月地在这儿劳作,编就了一片白白密密的细网。   因无神可供,他们来了后也没去料理。   段景思一踮脚、一抬手,便将这泥人财神放进了那神龛里。他长得极高,却还要踮脚,可想而知那神龛是有多高,但凡顾蓁如何,也是拿不到的。   “既然是财神,便要供起来才灵。”他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   顾蓁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一通操作下来,一脸的不知所措,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那……那是不是还得供奉点吃的?”   段景思:“你说呢?”眼眸似乎沁满了月光,满是清冷寒意。   顶着这冷得沁骨的寒意,顾蓁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多看这财神爷一眼。   此夜再无话。可渐渐的,顾蓁越发觉出了不对劲。总觉得这段时间段景思话少得很,两个人在屋子里尴尬得很,就像她方到松园时那种感觉。虽说他一贯是个冰块脸,可相处时间久了,顾蓁还是分得出来的。   这日朱大娘说厨房的一些东西用完了,因要量大,桃花坳的商家卖的不够,须得去邻镇济川去买。朱大娘日日忙碌餐食,走不开,这事儿自然落在她头上了。   晚间,段景思在灯下翻着一本书,她磨磨蹭蹭、战战兢兢与他说了。   “好,注意安全些。”段景思信手翻着手里的书页,头也未抬,只是嘴唇轻动,吐出几个字来。   烛火颤颤巍巍,他整个人却像一尊雕塑,纹丝不动,两道剑眉越发浓黑,给人无限的压抑之感。   顾蓁抿了抿唇,到外间收拾起包袱来。济川距离桃花坳虽不远,她却要各处采买,又要赶马车运回来,怎么说也得在外住上一日。   正收拾东西,段景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看着桌上一张写着绿豆、豌豆、花生、面粉、大白菜各种食物的字条,有些疑惑地问:   “你一个人去?”   顾蓁手上正忙着,随口道:“梁公子说他和我一起去。”   段景思微微拧眉,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往里屋去了。   次日一早,顾蓁刚把马车套上,就见段景思提着包袱从里面出来了:“梁公子贵公子出身,骤然去济川,恐怕惹得宵小之人觊觎,不利于我们行事。左右今日无事,还是我陪你去吧。”   顾蓁有些惊讶,却也知他说得有理。再者,纵然段景思近日又不知发哪门子气,冷肃得很,而梁皖从来温和客气,但她终究与段景思同吃同住了这么久,自然是在段景思身边更轻松自在一些。   她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自己细巧挺秀的小鼻子,压住心头的欢喜,道:“那我去同梁公子说一声。”   段景思将包袱放在车架上,抓住她的两条细胳膊,轻松一提,便将人提上了马车,这才云淡风轻地道:“我已留信给他,此时赶路要紧。”   “用……用得着这样急?”脑子还没反映过来,马车已然辚辚走了起来。顾蓁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眸子,诧异道。   “便是这样急。”段景思抽着马鞭,生怕有人追上来似的,已然驶离了小院儿。春日迟迟,路旁鲜花夹道,落英缤纷,暖风融融,熏得路人的心情也愈加舒爽。   济川镇距离桃花坳不过半天路程,境况却是天差地别,此处商业繁盛,大街之上摩肩接踵,好不热闹。人人皆着新衣,便连路边的乞丐,衣着也比桃花坳的整洁干净得多。   正因如此,桃花坳不少心思活泛的年轻人都搬家到了这里,只有些不肯离开祖祖辈辈生存之地的人,还留着。   时值四月初七,天气已然十分暖和,来到这繁盛之地,顾蓁觉得段景思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整个人都放松了。   顾蓁在桃花坳都快憋坏了,终于出来这人气儿足的地方一趟,东摸摸西逛逛,看什么都新鲜。   她兜里有钱,七七八八的小玩意儿,买了一兜子。她还看中了一根桃花簪子,预备偷偷买了回去送给姑母,便称自己内急,与段景思离了。   段景思也没闲着,走进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店铺,细看了好久,挑了一方砚台。这砚台不大,中间是荷叶状的,茎条脉络清晰可见,连荷叶的卷边都做得十分逼着,精致得紧。   店主迎来送往,是个人精,说起话来,两撇小胡子一动一动的:“公子好眼力,这可是端砚,小店开馆这几年以来收到的不足十方。”   “多少钱?”段景思摩挲着砚台,想象那个人灯下蘸墨写字的模样。   “一百两银子。”   济川纵然繁华,到底比吴江府还是差远了。一百两银子足够富贵之家一年的开销了。店主紧张地盯着段景思,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生怕他不知道似的,又补了句:“这砚台讲不了价。”   岂料段景思随手掏出一大包银钱,放在柜台上:“我买了。”   出了店又等了一会儿,顾蓁才磨磨蹭蹭着回来,说自己饿了。   二人欲往饭馆儿去,顾蓁却在一摊子前走不动路了。   一名蓝布裙的妇人正热络地摊着饼子,她握着小勺,先从小木桶里舀出一勺面糊糊,均匀摊在平锅里,等到底面快煎得成型时,再敲个鸡蛋上去。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约莫八-九岁,瘦得跟竹竿儿似的,衣服空空荡荡的,正挽着袖子在一旁打杂。绿油油的生菜被她洗得干干净净,每一片叶子都水灵灵的。   等蓝裙妇人敲了鸡蛋,女孩儿便放一片生菜叶子上去,再浓浓地刷上一层辣酱,把饼子一卷,装在油纸包里,一个煎饼便做成了。   看着女孩儿熟练地洗菜、卷饼、同顾客说话客气,显露着这个年纪少见的成熟,顾蓁一时有些呆了。她的思绪,似乎离开了这个烽火璀璨的繁华小街,回到了桂花巷的那些时候。   那时候,表姑的孩子春哥儿还没出生,每每去府城卖巧饽饽,她都会同去。那时候,她们要走很远的路,走得鞋底薄得不行,遇上下雨天,还会踩得一脚泥水。   顾蓁下意识地看看那个小姑娘,裤腿挽得高高的,露出竹竿儿似的脚脖子,布鞋上沾满了泥。可她浑然不觉,迎来送往,真心地对每一个人说“谢谢”。   顾蓁最是知道,不是不在意脚上的泥,是没法在意,生意不好的时候,满脑子是如何把东西卖出去,生意好的时候,又恨不得长了八只手。   段景思低声问:“你想吃煎饼果子?”   “嗯。”思及陈年旧事,她眼神有些发直。   段景思与她并肩走过去:“买三个……”   “我全都要了。”顾蓁白着一张脸,严肃地说。   小姑娘眼睛一亮,蓝裙妇人有些不相信:“小哥儿可是说全都要了,这里少说还有二十张饼子呢?”   顾蓁这次没看段景思,自己掏了一块银子放在摊子上:“有多少要多少。”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上乌云堆叠而起,隐隐有雷声传来,再晚些怕是要下雨。顾蓁他们采购好东西后,早早找好了住处。   然而她却知道,这对母女一定没来得及找地方,也舍不得花银子住客栈。运气好的,能及时找个破庙躲一晚上,运气不好,只能在桥下或随便哪个地方凑合一下。   可无论如何,两个女人夜宿野外,总是十分危险。   他们有次在破庙里歇脚,便差点被几个地痞欺负了,幸好跑得快,才没大碍。自此后赵淑英便故意将自己扮得丑些老些,顾蓁也只扮作男装出门,还特意穿得多,显得自己壮实些。   那时候,她特别喜欢哪家的富贵哥儿姐儿贪吃些,最好是一口气把她们的巧饽饽全买了,这样她们能早点收摊儿,早些去找住处——可惜,从没有那样豪气的人。   母女俩飞快地包好了二十来个煎饼,然而到了最后两个时,蓝裙妇人却有些犹疑,迟迟不敲鸡蛋。   “娘。”小姑娘摇摇她胳膊,“快点儿,客人还等着呢。”   蓝裙妇人抿了抿唇,出声道:“两位客官,我瞧着您二位都是善人,这最后两个鸡蛋,我不想卖了,今儿个是我家麦苗的生日,我想留着给她。”说着说着,却下来了两行清泪。 第43章 命案   顾蓁本以为这蓝裙妇人是累着了,要知道,繁重的体力活儿后,最是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不过,不同的人表现不同,有人要哭一场来发泄、有人爱喝酒,而她,便是胡吃海塞,甚至能吃下一头牛来。   她略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正准备说:“那就少要两个。”   可妇人竟然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捂着脸立在一旁,眼泪越发不止,似乎有十分凄惨的伤心事。顾蓁有些惊讶,段景思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见此场面,叫麦苗的小姑娘慌了神,大眼睛满是不知所措。但她很有经验,很快便恢复了清醒。   她偷觑着段景思冷肃的脸,似乎很害怕这一单生意做不成了,一边抬着袖子给娘亲擦泪,一边急着对顾蓁他们道:“客官您别急,我娘她身子不好,有些累着了。”   说着,在顾蓁出言阻止之前,从蓝裙妇人手中抢过鸡蛋,在台上一磕,打在了煎饼上。   蓝裙妇人见状,越发不可收拾,眼泪如泉流一般,簌簌而下,捂住脸往摊子后面去了。   麦苗脸上有些慌乱,手上却丝毫不停,快手快脚地将剩下的煎饼放在方才装鸡蛋的竹篮子里,全部提给了顾蓁,还连声说着道歉。   为免尴尬,顾蓁刻意不去问方才的事儿,只是笑了笑:“小妹妹几岁了。”   “十二岁。”   十二岁,竟然这样小。她的脸皮动了动,却笑不出来了。略一失神,顾蓁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桃花簪子:“你的鸡蛋被我买了,这个赔给你作生日礼物。”   叫麦苗的小姑娘先是愣住了,转头望向那边的蓝裙妇人。她似乎累极也哭够了,坐在小杌子上、倚靠在墙根边,似乎已然浅浅睡去了。   麦苗又瞧瞧顾蓁,她一脸笑吟吟的,半点没有因为方才母亲的失态而生气,就连那个一脸冷肃的威严公子,嘴角也噙了一丝笑意。慢慢的,她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手上瑟瑟缩缩的,还是不敢去拿。   段景思眼底有些笑意:“我这吝啬鬼弟弟好难得送人个东西,小姑娘快收着吧。”   他好像天生带了一股定力,便是随随便便这样几句话,也不容人抗拒。   小姑娘收了簪子,低着头甜甜说了句:“谢谢。”   顾蓁又说:“小妹妹你这样能干,一定会有福报的。”她原本还想多嘱咐几句,又想着蓝裙妇人方才事态,她们母女两个此刻一定心乱如麻,自己这两个外人在,多有尴尬,这才未多言。   而是提着篮子走了,在暗处一直望着母女,见她们收拾好往客栈中去了,才放心往借宿的寺中去。   雨要来了,长街无人,各家铺子忙着关门,临街的窗户里有妇人急急在收衣服。   段景思从顾蓁手臂上取下篮子,自己拎着:“心疼人家小姑娘了?”   顾蓁垂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个煎饼,没滋没味儿地嚼了起来。不知不觉的,一口气便吃了五个,还要往篮子去拿。   段景思抓住她的手,不准她再吃。   顾蓁眼泪汪汪地望着他,鼻子一吸,金豆子跟不要钱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段景思微微蹙了下眉,大街之上,她又这样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好像是被人欺负狠了似的。   “我……我小时候的邻居小姐姐,闲时和我跳皮筋儿,赶集时也是这样,和她娘一起出去卖巧饽饽。”   “后来……后来,忽的就不见了,说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她娘成日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有一天,她爹喝醉了,自己才说是他把女儿卖了……”   本朝父母卖儿卖女,并无罪过,但到底是自己生下养大的,不是逼上绝路,谁也不会如此,像这个男人,把自己女儿卖了换酒钱的,实在令人发指。   段景思吸口气,提着篮子的手紧了几分。   两人沉默,走了好远一路,顾蓁心情好了些,眨着眼睛说:“那个麦苗那样聪明能干,以后也能像我一样,遇着像二爷这样好的主子的。”   “我却有个更好的主意。”段景思负手在前面走着,长身玉立,春风吹得他衣襟下摆一动一动的,有些风流恣肆之意。   “什么主意?”顾蓁狗腿儿地跟上去,天真无邪地发问。   “你日后钱攒够了,把她娶了。”   顾蓁:“……!”   段景思点点头,似乎在对她之前的作为表示肯定:“现在送个簪子定下也好,这小姑娘年纪这样小,却聪明又伶俐,你再等她几年,往后娶回家里去,两个人一起打拼。   “凭你们俩的能力,很快便能盖上新房、再生几个孩子。深山小镇,桃花木簪,一眼定情,也是一段佳话。”   顾蓁:“……?”   生……生孩子?这位爷脑子又抽风了?最近很是奇怪,不是说要她日后去梁皖府里当差,就是说娶媳妇儿,好似只要将她推出去便行。   顾蓁吸了吸鼻子,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您放心,在您考中进士前,我就赖着您了,哪儿也不去,谁也不娶。”   四月已不太冷了,纵在夜晚,迎面吹来的风也没了寒意。路边有白色小花,簇簇团团,在丛丛绿叶中绽放着晚香。“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露清。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1]   二人伴着槐花幽香,一路回了寺庙。今夜实在有些美好,让人难以忘却。然而逝者不舍昼夜。次日一早,二人采买了花生、大豆、面粉等物,驾着马车回了桃花坳。   回了桃花坳,顾蓁将东西送到朱大娘那儿去,还得了些零碎的跑路钱,她高兴得很,一路唱着歌回来。   段景思刚换了衣服,从包袱里拿个乌黑黑的东西出来。   “送给你的。”   这是一方砚台,做工极为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   顾蓁一时愣住,脸上交替闪过震惊、惊喜、羞涩与惶恐。她摸摸砚台,光滑细腻,温润如玉:“这……要很多钱吧。”   “也不是很多,你以后写字用得上的。”   顾蓁重点听在了“以后”两个字上,脸涨得通红,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哭了。这些年的怀疑、担忧,都找到了出口,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   段景思双目微睁:“?”她怎么又哭了起来?   顾蓁哭了几声,越来越伤心:“上回我忘了做饭,二爷是不是还在生气?要撵我走?”   上次的事,段景思没再提,她却不敢不放到心上,从那之后,规行矩步的,生怕再做错一点儿事,可不管她如何做,段景思都冷冷的。直到去了济川,他才好些,她本以为他们又能像之前那样,可谁知,这么快,他就要撵人了。   段景思有些无奈:“我早说了不怪你。”   “那你为何日日对我冷漠得很,老让我去梁皖那里,现在倒也罢了,以后你撵走我,宋玉宁又知道了,还不得杀了我?您还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是不要我了,用作我的封口费的。”她一边哭一边说,呜呜咽咽,显得可怜极了。   段景思叹气:“蓁哥儿,你也十五岁了,老这样哭哭啼啼的,日后如何成家立业,顶天立地?”   “谁要那些东西,我又没爹没妈的,不成家立业,还有天王老子来管我吗?”她胸脯一挺,小嘴一嘟,倒也真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样子。   段景思暗暗笑了一下:“行了,你先起来。”   顾蓁却早已跌坐在地上,两条腿随意耷拉着,撒泼似的抱着男人的腿不撒手:“您先答应我,咱们契约到期之前,决不撵我走。”   段景思扒开她的手,拎小鸡似的将人拎到椅子上:“好,我答应你。”   他本来也没想着那之前让她走,宋太师和他做的事情,凶险至少也得两年后。   两人说开了,段景思不逼着她去梁皖那儿,顾蓁又得了承诺,开心不少。时间疏忽过去,段景思他们在田里的农活课程结束了,转到了一处深山里,学习开垦土地、辨识植物等。   这次做得有些神秘,不相干的人,都不让去,有时候还一连几天都不回来。史唯、梁皖等人也被宋太师派出去做其他事儿了。顾蓁便日日与朱大娘混在一起,帮她买菜做饭。   这天顾蓁在集市上买了十个鸡蛋,正与卖蛋的老妪付钱,却听前面吵嚷起来:“青天老爷,救命,我苦命的哥哥哎!”   一个三旬妇人,一路跌跌撞撞往县衙中去,身后跟了好些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   顾蓁想了想,今日段景思他们在林中开垦荒地,言明了不准她去,她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跟去看看。   桃花坳的县令姓黄,据说是三年前犯了事儿被从京城贬官到这里来的。顾蓁见他约莫四旬年纪,一张国字脸显得十分威严,然脸上沟壑纵横,皱纹颇多,似乎连日操劳,受了累。他神情之前也十分疲惫,似乎有些不耐烦。   “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我叫韩二秀,住在韩家沟,嫂嫂李杏花毒杀了我哥哥,求大人作主!”   竟是命案!   --------------------   作者有话要说:   [1]白居易《夏夜宿直》。 第44章 命案2   顾蓁心头一凛,却也了然,世人皆说世外桃源之地民风淳朴,可她这种穷孩子出身的人最是知道,越是如桃花坳这等山里,生活越是贫苦,人与人之间的倾轧算计越是明显,以至于杀-人抛-尸、通-奸乱情,都不少见。   黄县令揉了揉眉心,努力睁开一双浮肿泛红的眼睛,强打起了精神:“细细说来。”   韩二秀称她中午时分,回到家里,见哥哥韩大力犹未起床,嫂子李杏花坐在院子里翻晒荞麦皮,手里拿着个蓝布枕头套-子,将将缝了一半。   她走了老远的路,有些口渴,便要去倒桌子上的水喝,李杏花却东说西说的不让她喝。李杏花平日唯唯诺诺的,多的一句话也不敢与她说,今日却如此反常。   她越想越奇怪,去里屋一瞧,韩大力倒在床上,眼睛、嘴角都流出血来,已然气绝。等她跑出来时,李杏花面上竟无一丝惊恐之色,大方承认是她下的毒,还说:   “我本想把这个荞麦枕头做完再去衙门自首,既然你发现了,那你快去叫人来抓我吧。”   “大人!天理昭昭!”韩二秀双瞳发红,情绪十分激动,“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凶手!杀了人还如此心安理得!天理何在?!”   顾蓁瞧着,黄县令虽是强打精神,却半分也不含糊。他先令衙役押住了韩二秀,免得堂上出现过激行为,又立即着衙役与仵作去韩家拿人。   等韩二秀情绪稍稍稳定一些,又开始审问:“你哥哥嫂子间,素来关系如何?”   “这……”方才还咬牙切齿、欲要破口大骂的韩二秀立时失了语,眼神有些飘忽,嗫嚅道,“我一个外嫁女,也不是很清楚,外面看上去还是不错的。”她如此说着,头却深深地埋着,让人看不出面上表情。   黄县令又絮絮问了些别的,得知韩大力在外做工,半个月才回一次家,为人又沉默寡言,也没个朋友。那名叫李杏花的妇人,不到三十,却生得有些貌美,又在外卖点儿饼子、做些小生意,成日抛头露面。   堂下议论纷纷,人还未到,似乎已然从这蛛丝马迹中脑补了案子的来龙去脉。   “叫我说,这男人不在家,妇人耐不住寂寞,定是有了姘头,不然日子过得好好的,把丈夫杀-了做啥?”   一些人听了觉得有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点头。   顾蓁扁了扁嘴,有些鄙夷这些长舌妇。日子清苦之地,众人最是无聊,只好臆断些别人的伤心事来调剂生活。可世事无常,谁敢说,自己没有沦落受难,却被这些搬弄是非的人以谣传谣的那一天?   正在此时,衙役押解着一个妇人回来了。那妇人穿一身洗得快褪了色的灰色粗麻裙,裙摆上有两个很显眼的补丁。长发覆面,眼神涣散,表情木然得好似失了魂儿一般。   见嫌疑人已至,黄县令提了提嗓子:“堂下何人?”“当”的一声,惊堂木拍在桌子上,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县衙,登时鸦雀无声,气氛威沉又压抑。   妇人撩开长发,露出一张白净小巧的脸来。纵然历经了岁月的磋磨,眼尾细纹密布,可那鹅蛋脸、高鼻梁,仍能见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   堂下看热闹的,果然又开始议论:“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这人便是长了一副狐狸精的样儿。”   顾蓁也瞳孔微缩,心头一紧,却不是为长舌妇的言语,而是震惊:这是那日在济川卖煎饼果子的妇人!   妇人呆愣愣地说:“我叫李杏花,韩大力是我杀的。”   堂下一阵哗然,议论声四起。   “这妇人看着娇小,怎的心肠如此歹毒?”   “莫不是有什么隐情?可看她样子,不哭不闹的,不像啊?”   本朝等级森严,讲究嫡庶尊卑,以妻杀夫,是为大罪。而寻常百姓,日子最是清苦,最喜看审案斩首,恶意揣测、聊为谈资,为平淡生活增添一丝刺激。可谁知,有时候普通人的一句话,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别人万劫不复?   顾蓁脑中闪过,那晚在济川镇上李杏花眼泪簌簌的模样,李杏花又想赚钱,又想留两个鸡蛋给麦苗吃,怎么看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几重回忆重合,她紧紧抿住了唇。   李杏花却丝毫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不等县令审问,又慢慢说道:“他在赌坊输了钱,又喝多了酒,回家就骂我,我一时气不过,趁他睡着时给他灌了加了耗子药的茶水。”   她双目盯着虚空之处,声音细声细气、柔柔弱弱的,语气也没有丝毫波澜,似乎在讲述一个无关痛痒的事。   韩二秀却是凄厉大哭,状若疯癫,若非堂上有衙役押着,她几乎就要扑上去:“你这恶妇,我那苦命的哥哥呀……”   李杏花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抱着怀里一个蓝布枕头。那个枕头尚未做好,有一面还未封口,里面洒落些荞麦皮出来。   与衙役同去李家拿人的仵作,也称在尸体和茶壶内均检验出了剧毒。如此证据确凿,事实已然清楚,李杏花下毒杀夫,论罪当枭首且示众七天,以儆效尤。   黄县令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迅速扔了牌子,判了七日后处斩,同时抄录卷宗,送往府城查核。   黄县令是京官出身,不知怎的触怒了权贵,被贬斥来了这小乡。可在金陵养成的谨慎小心的性子,也一并带了来。   他又问李杏花,可有亲人在世,替她收尸。她茫然摇头,却缓缓地朝着韩二秀看去,两行清泪在面颊上滑落:“我有个哥哥,前几年进山挖人参掉下悬崖死了。”   一直失声痛哭的韩二秀紧紧抿住了唇,眼里也露出不忍,李杏花恰好转头望着她:“一命还一命,我死了,我们李韩两家的恩怨也就了结了。”   韩二秀脸上红白交替,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咬牙切齿道:“大人,李杏花杀我哥哥,然念及昔日情意,我愿替李杏花收尸。”   堂上登时炸开了锅。不止看热闹的人,顾蓁心头也是咯噔一声。哪有苦主以德报怨到这份儿上的,主动为凶手收尸?   韩二秀见众人议论纷纷,瞒也瞒不住,这才慢慢说起他们两家的事。   李家家贫,李杏花的哥哥李樟树到了二十岁都没娶上媳妇,后有人说媒,韩家沟有一韩姑娘年纪正合适,为人泼辣爽利,是一个掌家的好手。然则,韩家大娘也要自家儿子韩大力娶上媳妇儿,才能把女儿嫁出去。   于是,韩大力娶了李杏花,李樟树娶了韩二秀。众人听到这里,心头更是纳罕,如此说来,李韩两家,喜上加喜,亲上加亲。这韩二秀与李杏花,既是对方的小姑,又是对方的嫂子。可如何又有了嫌隙呢?   韩二秀低声道:“我哥哥小时生过病,性子直,有些凶,周围的人都不愿嫁他。”   她说得委婉,众人却都登时明了,韩大力定是为人鲁直凶暴,他身高八尺,身强力壮,李杏花却体型娇小,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可以想见,夫妻之间,若一时不和拌了嘴动了手,吃亏的定是这妇人。   “夫君李樟树死后,我无处可去,只好回了哥哥家。那两年,全靠李杏花做煎饼支撑生计。”   众人又是哗然,如此说来,李杏花杀韩大力,其中有隐情。李杏花决非穷凶极恶之人,可以说是长期遭受韩大力暴力,一时心有不忿才下毒的。   衙役得了黄县令眼风,拉起李杏花的袖子往上一撩,果然有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青有的紫,还有些正在愈合的伤疤。一看便知,她经年累月地遭了不少折磨。   顾蓁心潮涌动,一幕幕场景重现眼前,她别过眼去,不忍再看,眼睛里涌动些水色。她习惯地往后看去,发觉只有自己一人,并无那个熟悉的身影,只好吸吸鼻子,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黄县令与师爷一阵嘀咕后,一拍惊堂木,大声道:“肃静!”   事情已清楚到了这份儿上,若在平日,判了直接收了监,等上面复核文书一批,处斩了事。可黄县令似乎也知道,镇上来了宋太师这等大人物,依着他谨慎的性子,特特多问了几句。   “李杏花,你可还有话说?”   妇人木然地摇了摇头:“无话可说。”   黄县令摆摆手,命人将人带下去。   “慢着!”顾蓁朗声道,“大人,您宅心仁厚,想着了李杏花死后无人收尸,可有考虑过她的子女,日后如何生计?”   县令两撇八字胡一翘,他今日已然忙了大半天,早有些不耐烦了,随口道:“可有子女,现在何处?”   李杏花的眼中有了丝丝情意:“有两个女孩儿,大的叫麦苗,今年八岁,小的豆芽,将将四岁。”   一直在凄声哭泣的韩二秀披头散发、双眼通红,方才向衙役讨了碗水喝,此刻听得麦苗、豆芽的名字,手却一松,瓷碗“啪”一声掉在地上,摔破了。她神色有些慌乱。   果然黄县令看向她:“稚子何辜,韩二秀既是这两个孩子的姑母,又是姨母,理应……”   然而李杏花第一次抬起了头,直视着黄县令,飞快地打断了他,语气比哪一次都坚决:“不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是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新闻,根据新闻改编的。通过蓁儿和景思的手,给她们一个好结局。   感谢读者”1234567“浇灌的营养液~~ 第45章 命案3   她手一抖,蓝布枕头里的荞麦皮漏了许多出来。李杏花连忙用手捏住那个角,确定再不漏时,才又平静地说:   “小地方净是熟人,她们有个杀死父亲的母亲,日后也嫁不出去。我在碾坊村还有房远亲,毒死韩大力之前,我将她们托付给了信得过的人带去那儿,如今已出了桃花坳。”   李杏花既然如此说,黄县令也不再多说什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杀人者死,自古皆然。他揉了揉眉心,命衙役将李杏花押了下去,只等上级核验,不日后便处斩。   顾蓁却多了个心眼,趁着堂上众人乱哄哄之时,悄悄侧眼去看韩二秀。她双眼有些空漠地瞧着李杏花,但方才的慌张明显不见了,神色略轻松了些。   然而堂下一众看热闹的却激动起来了。他们原以为这个瘦弱的妇人狠下心肠杀夫,定然是有了什么不得已的冤屈。   可听到现在,此人虽神情呆滞,可一口承认,半分悔意也没有,更在杀人之后,一点悲痛也无,将后路安排得清清楚楚的。   堂下众人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挎着个菜篮,她浑身战栗不止,最是激动。   她年轻时操持家务,丈夫却被邻居的寡妇诱惑,最后抛妻弃子与人私奔了。那寡妇也如李杏花一般,看起来娇娇弱弱、万事漠不关心,内里却是个心最黑的。私奔之前,鼓动丈夫将家里所有钱财全数卷走,一粒米也没给她剩下。   然而她却只将仇恨算计在这寡妇头上,可怜自己丈夫被她算计了,年深日久,她自然恨上了与寡妇相似的人。   等到黄县令判决一下,老妪再也忍不住,抓起篮子里的菜叶子往李杏花头上砸去:“恶妇,你的心肝如何能那样黑?还收什么尸,拿去喂狗还差不多!”   李杏花生来貌美,丈夫常年不在家,平日她又抛头露面地卖煎饼,惹得镇子上不少男人留恋。他们纵然没有具体行动,酒醉灯红时,街头巷尾间,也爱拿她来讲些荤段子开玩笑。   这些男人的妻子也如那老妪一般,不敢管自己的丈夫,心里却是恨毒了李杏花。当下便一窝蜂地落井下石,烂菜叶、臭鸡蛋、泥土石头什么的一齐往她身上砸去:   “让你这破鞋成日招摇过市,砍了你这贱人脑袋!”   “若饶了这恶妇,除非饶了蝎子!”   “长了张狐狸精的脸,不知有多少姘头,当把这些姘头一并审出来才是。”   然而李杏花似乎早已习惯了,她脸上无悲也无喜,一双眼眸一丝生气也无,只是抱着怀里的枕头,不言不语,任凭他们辱骂、投掷。   黄县令一摆手,几个衙役将刀齐刷刷地从鞘里抽了出来,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之下明晃晃得吓人。   方才还群情激奋的人霎时再没了声儿,猫腰的猫腰,缩脖子的缩脖子,就连那个骂得最凶的老妪,也悻悻地闭了嘴。   衙役迅速将李杏花押了下去。但在经过顾蓁身边时,李杏花忽的抬起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将那个枕头塞进了她手里:   “小哥儿,我记得你。若是来日有缘,你遇上了麦苗,帮我把这个枕头交给她。以前她总说想要个荞麦皮儿的枕头,我忙着做饼,总也没空,如今也有空了。”   衙役不准她再多说,半推半搡地迫着人走了。   顾蓁紧紧抱住枕头,望着李杏花瘦小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逆光里,心里钝钝地疼。手上不自觉,从方才破了的洞口疏疏往里一抓,荞麦皮儿都是认真选过的,没有霉的,一点儿也不扎手。   这一把精挑细选的荞麦皮儿,是一个绝望的母亲对女儿最后的良苦用心。人群早已散去,外面的风穿堂而过,在她的耳畔呼呼作响。——那晚她还对麦苗说,一定会有福报,谁知竟是这样的报?   回家吃过午饭,顾蓁左思右想,仍决定去韩家沟走一趟。   韩家真是破落,几堵黄泥糊起来的土墙,顶上薄薄盖了一层茅草,连木门都没有,篱笆草草织就,随意挂在那里,小偷也不来光顾,因为无甚可偷。   屋檐漏雨、墙壁沁风。这几乎与表姑家最艰难的时候一样。顾蓁心头发酸。   然而在东边墙角根儿下,她发现了一溜酒坛子。   酒。她凝神细想,是了,李杏花口供是,韩大力喝醉了骂她。这镇上唯有一家酒馆儿。   便在此时,院墙外轻轻传来一声“啊”,是小姑娘的声音。顾蓁连忙跑了出去,只瞧见一片蓝色的衣裙。   “麦苗!”鬼使神差的,顾蓁大喊一声。   院外静悄悄的,唯有春风吹得麦苗一浪接一浪,草香四散。   按照原计划,她去了一趟酒馆,这一去,更让她坚定的想法——此事定有内情。   顾蓁一连等了五晚,都没等到段景思回来。再有两日,李杏花便要被处斩了。第六日,她再也忍不住,收拾包袱往山里去了。然而,连山脚下都没到,便被两个带刀的人挡住了。   “这里不让进。”   “劳烦两位大哥,我是段景思段二爷家的,有急事找他。”顾蓁最懂人情世故,飞快塞了两把碎银子给他们。   然而这两位魁梧的侍卫似乎与常人不同,面上一点儿神色也不变,反而把刀一亮:“快滚,再东说西说,休怪我们利刀无眼。”   顾蓁把心一横:“两位大哥,也别诓我,这里面进去的非富即贵,我是个下人,你们也是,主子的事儿咱们都耽搁不起。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别为难我,烦请往里面传个信儿,请我家段二爷出来一下。”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一个往里去了,另一个紧张地盯着她一举一动。   过了好半天,出来的却不是段景思。   “你是?”宋太师捋着胡子,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顾蓁却知道宋太师,她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宋太师救命!”   宋太师见惯无数风浪,这种拦路求救的,也不在少数,并不会因其状可悲就乱生怜悯。只吩咐她起来,慢说缘由。   “既然事主已然服罪,黄县令如此判决也没有问题。”宋太师听完,也淡淡地说。   “可其中必有隐情啊,否则一个妇人怎会轻易杀夫?她哥哥也死在这山里,无母无父无舅,两个孩子无所依傍,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置孩子于这种境地的。”   此话一出,从来笑眯眯、一脸慈祥的宋太师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你说她哥哥死在这山中?”   “正是。”顾蓁有些哀伤,“据说是前年进山挖人参,不慎跌落悬崖而死。”   宋太师点点头:“如此说来,是有些可疑。”他静静地望向天边的山峰,似要穿透这群山万壑,望向那深处无人知晓的秘密似的,眼神里竟也带着无限哀伤。   此后,宋太师亲笔给黄县令书信,说是尚有疑点,交付重审,却也没说如何审、如何定罪。黄县令另有要务在身,对这等芝麻大的事儿很是不耐烦,可碍于宋太师的批复,又不得不重审。   翌日清早,顾蓁花了几十文钱,请这街上的乞丐敲着锣到处传,李杏花案要重审,她内心笃定了,若是那日在韩家沟见到的身影是麦苗,那她一定会出现。   这之后,她又亲自抓着酒馆儿的小二往堂上一送:“大人,李杏花案还有内情!”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乡下孩子,没什么见识,见得这威武肃穆的公堂、冷面持刀的衙役,几乎吓破了胆,答得颠三倒四的,但众人好歹是明了。   那日韩大力去酒馆儿喝酒,邻桌的是两个地痞,正在那儿喝酒划拳,也是喝多了。两个地痞阵仗大,把花生壳洒到了韩大力身上。韩大力平日闷不吭声,在外边由得人欺负笑闹,可一旦喝了酒,半分也不让。   “三人就这样闹了起来,韩大力力气大,把两个地痞胳膊拧伤了,那两人也不是好惹的,骂韩大力戴绿帽,老婆被别人耍了,还帮别人养孩子。三人又打又骂的,把店里的酒碗酒坛打破了好几个,掌柜的可骂了我好几天,还扣了我工钱……”   顾蓁见他又扯远了,急声道:“地痞骂韩大力的什么,再说一次?”   “老婆被别人耍了,还帮别人养孩子。”   县令为妨着上次看热闹的打骂犯人,这次特意将人撵到了堂外,堂上说什么,外边一句也听不见。   然则此刻堂上的人却更惊诧不已,韩大力挨骂回家,打了李杏花,李杏花下毒更有了由头,会不会更有她的姘头联合作案,甚至根本那人才是真凶?   黄县令惊堂木一拍:“带李杏花!”   几日不见,李杏花憔悴更甚,瞳孔之间了无生趣,脖颈之上还有一丝红痕。她仍是像之前一样,无论如何问,只说韩大力是她杀的,甘愿认罪,其他一概不提。   顾蓁提醒道:“你以为这样做是对麦苗好,可知她如何想的?”   一个小女孩从堂下跑了进来:“娘……”直接撞进了李杏花的怀里。 第46章 命案4   李杏花浑身一震,眼泪簌簌而下,把她搂住,又有些着急地推开:“你还回来干什么?快走!”   “我不走!”麦苗语气十分坚定,又朝着堂上的县官说,“大人,我爹欲要侵犯于我,他死有余辜!”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上县令、师爷、衙役等人,算起来少说也有十个,俱是震惊无比,一屡齐刷刷望向麦苗。   李杏花伏在地上,哀哀大哭,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十二岁的小姑娘却丝毫不惧,挺着脊背说:   “韩大力成日对我们母子三人又打又骂,那日他喝多了回来,说我是野种生的,白白骗了他这些年,以后便宜了别人不如先便宜了他,便要将我往屋里拖。张叔叔……”   麦苗看向身后的人。众人这时也随她目光看去,一个一身粗布灰衣的中年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里闪烁着泪花。   “张叔叔在附近挑水,听见我叫喊,过来和韩大力打在一起,后来张叔叔用扁担将他敲晕了,后来娘回来了,让张叔叔带我和豆芽走了。”   果然另有凶手!   黄县令两撇小胡子一动:“李杏花、张铁牛,可有此事?!”   李张二人都应声。李杏花又忙道:“大人,下毒之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张铁牛无关!”   顾蓁出言道:“张铁牛,麦苗和豆芽,可是你的孩子?”   张铁牛伏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   “我与杏花虽然从小相识,也互相有情,可绝对清清白白,尤其是她嫁给韩大力后,为着避嫌,我虽仍钟情与她,可面也没有见过几回。众人乱传,不过是那些长舌妇在背后嚼舌根,我看不过,说过她们几次。”   “可有证据?”   张铁牛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闭上眼睛,绝望地说,“十多年前,我就已经不能人事了。”   那年张铁牛与李樟树同去山里挖人参,回来时,他们路遇怪事,双双跌下悬崖,李樟树当场惨死,张铁牛虽捡回一条命,却伤了身子。   “此事东街的陈郎中可以作证,当日我被救回来,是他替我治的伤。”   顾蓁退后,再不说话,县令立时派人去请陈郎中,证实了张铁牛所言不虚。   如此一来,事情又清楚了,韩大力被酒馆儿里两个地痞激怒,回家之后欲要逼-奸-亲生女儿,被张铁牛阻止。李杏花后下毒杀人。   李杏花为哥哥李樟树能娶上媳妇儿,被迫嫁给韩大力,又长期遭受暴力,连自己孩子亦护不住。固然其情可悯,然则,人,终究是她杀的。   黄县令想了想,又询问了各人意思,命张铁牛抚养麦苗、豆芽两个孩子,将李家财务尽数留给他,又将李杏花的斩刑改为了绞刑。   黄县令虽是个九品芝麻官,然却是个有见识的,如此判案,既遵了法,又全了情,十分合理。   然而顾蓁却大叫一声:“大人不可!”   黄县令蹙起眉头,这个人数次出言干扰公堂,他已然忍让了许多,这厢倒好,还来左右他判案。   “纵然杀人者死,也有法外容情之时,李杏花杀韩大力,其情可悯,试问大人,若是您的女儿有她这般经历,您也硬得下心肠吗?”   李杏花、麦苗、豆芽几人都哀哀大哭起来,连堂下也有人长吁短叹。   “大胆!”黄县令气得吹胡子瞪眼,“本官判案,岂容你黄口小儿置喙!来人,给我叉出去!”   “慢着!”一名青年男子从外缓步进来,他脊背挺得笔直,端正又严肃,周身的冷冽之气,令围观的百姓自动退让出一条道来。   黄县令下了堂来,朝他拱手作揖:“是段举人。”   段景思也回礼:“黄县令。”又十分客气地道,“这是我家小奴,没什么见识,冲撞了大人,我这就领回去责罚,万望大人不要见怪。”   黄县令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了几句,为张铁牛、麦苗与豆芽三人安排了住处,便下了堂。   出了县衙,顾蓁梗着脖子忍了一路,到了郊外时,再也忍耐不住,往一片杂草地上乱踩乱跳:“狗官!狗官!”   “黄县令秉公执法,算不得错的。”   “就是错了!”顾蓁急得红了眼。   段景思又数落她:“你在堂上当着众人的面,让黄县令下不来台,他纵然有心为李杏花开脱,现下也不能了。”   “你胡说八道,你们,当官的,和马上就要当官的,都是嘴上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猫鼠同眠!想着草草了事就完了,好去吃香喝辣、拥花眠柳,哪里知道我们平头百姓的苦处?!”   段景思呼吸滞了一滞:“你当真这么想?”他当真定定看向她,眼神温柔又坚定。   直到此时,顾蓁才发觉他眼中满是血丝,下巴上也有些青青的胡茬儿,一看便是连日劳累、休息不足。   她的气一下就消了。不,她才不是那样想的。   樟树下,段景思默默往前走,顾蓁慢慢跟着。天边的夕阳,将二人身影拉得老长。   半月后,李杏花免于死罪,但到底是杀夫重罪,判了流刑去三千里外的肃州,且十年之内不得回乡。   顾蓁初听时,极为欢喜,可后来一打听,又偃了旗。肃州地处北边,极为苦寒,李杏花身为女子,独身而去,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段景思回来的时候,顾蓁正用扫帚生闷气扫着院子。一下一下的,似将全身的狠劲儿都发在了手里这根棍子上,嫩竹枝做的扫帚都要给扫秃了。   二人那日争吵后,一直没怎么说过话。如今判决下了,顾蓁知道是段景思从中斡旋,主动示了好。可饶是这样,她心中还是有气,只敢把气撒在手里的扫帚上。   看见段景思回来,她立马换了副开心的面孔,轻轻地扫着地。   “别装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段景思是个一针见血的人。   顾蓁立刻垮下了脸。   然而段景思关心的点却不在这里:“蓁哥儿身为男儿,却为李杏花这等女子感同身受得紧,甚至《玉蝴蝶》诸话本子,女观众也说你写得十分到位,却是为何?”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握扫帚的手更紧了几分。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隔壁院子那棵高大桑树正结了串串桑葚,伸了几枝进来,此刻红红黑黑的一片。也有些熟透的黑果子禁不住枝头鸟儿的雀跃乱蹦,掉了下来,把方才她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又染了几朵小小红花。   然而顾蓁自来机灵,很快便掩了过去:“二爷此话差矣。你且说女子是不是人?”   “自然是的。”   “我看李杏花,并不是看她作一个女子,却是作一个受到不公待遇的可怜人,因为……我也曾是个可怜人。”   她抬眼看了段景思一眼。   “不过遇到二爷这般的好人日子才好些。李杏花就没那么好运了,十五岁为哥哥婚事,被换给韩大广作妻……我为她悲,也是在为自己悲,无论男女,若是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洪福齐天,不会败走麦城呢?   “万事都讲个理,这理才是维持……我们身为男儿,力气比女子大,出路比女子多,更应该保护她们不受欺凌……   “你说得有理。”段景思默了一瞬,仰头看枝头的桑树,“然而,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只能到这个份儿上了。”   顾蓁知他说得有理,妻子杀夫,能做到不判死刑,已然是法外开恩了,沉默了半晌才说:   “我在想,李杏花一案,溯其根源,仍是贫穷所致,李樟为娶韩二秀,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将妹妹当作财务交给韩大力。娘家人都如此轻贱于她,莫说韩大力这种醉鬼烂人。   “桃花坳原本繁盛,如今贫穷皆因官府控制贸易,那为何……”顾蓁调转头来,“为何要控制贸易?由得此地自由发展不好么?”   段景思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纵然他知道几分朝廷在此处的打算,也不能向她吐露。“朝廷自有朝廷的考虑,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昨夜凄风苦雨,狂风吹得一地凌乱,树上只余孤零零的几朵残果。   顾蓁望着这残存的果子,呆愣愣地说:“可是,能有什么事儿,比过好生活更重要呢?肉食者总说有他们的考虑,李杏花这样的人的苦楚,有谁看得到?”   段景思无话可说,垂首走了出去。   顾蓁心中的烦闷之气还是不能消除,扫了院子后又把屋子内外好好收拾了一遍。   这几日顾蓁为李杏花的事情忙前忙后,情绪也很激动。上午又操劳了一番,到了下午,人就不行了,怎么也提不起劲儿,神情恹恹的,晚饭也不想吃,早早回了房。   更可怕的是,她最担心的事情来了!   方才她觉得肚子疼,到了净房竟发现里裤上有几缕淡淡的红!她脑中噼啪一声炸开,这是……来癸水了? 第47章 晕倒   她幼年在桂花巷长大,平日最常吃的是红薯土豆,一年到头,肉也吃不上几回。吃食上跟不上,长到十四岁癸水也迟迟未来。谁知,到了松园这才多长时间,便来了。   定然是——她捏了捏自己胖乎乎的脸蛋儿——定然是吃太好了,给癸水催来了,呜呜呜。   若是在平日,这自然是值得欣喜的。平常人家的女儿,癸水来了,意味着成年了,再过一段时间便能嫁人了。然顾蓁想的却是,她成年了,个子长得快,力气变得大,打起人来也占得了上风。   可现在……她这身份,每个月的那几天,真是不该如何是好。   回房之后,她越想越是忧心,头也晕沉沉的,只好双手捂住脸,气呼呼、又软绵绵地埋怨道:“哎呀,我的祖宗,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便在此时,段景思端了碗泡茶进来,是平素她最爱的蜜饯金橙子茶。他只听到了后半句,以为是在说他,回道:“这个时候我怎么来不了了?”   窗外雨声潺潺,些许雨滴打在屋后山坡的芭蕉叶上,吧嗒吧嗒地响,在夜里听得十分明显。   顾蓁闻得他的声音,想死的心都有了,像被人封了穴似的,闭嘴再不言语,身子却有些支撑不住似的,软软地趴在桌子上。   段景思进来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她手里卷着本《风月瑞仙亭》,桌上的烛台闪着豆大点儿的光色,想是方才还就着烛火在看书。脸上被映照了半面,涌起了淡淡的蔷薇色红晕。眼睛却不知是害羞,还是困顿,几近睁不开了,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段景思心头生起,再一路往下窜去。矮烛眠花,蕉窗听雨,这听起来多像文人雅士闺房之乐、琴瑟和鸣的场面?   “咳咳咳,”然而不过一个念头,他立马便掐断了自己这莫名的思绪,清了清嗓子,对着见了他来,却还犯懒趴在那儿的人道,“怎么,还在为李杏花的事情生气呢,我来了都不动?”   “哪里敢生气。”顾蓁闷闷地说道,她想站起来,却是半分力气也没有,内心天人交战了半天,只好任由自己软塌塌地趴着。   “不生气这副模样?”   “我是看《风月瑞仙亭》被这卓娘子感动得。”她没法子道出实情,只想让段景思快走,就着手边的书,现编了个理由,“二爷快去睡觉吧,我也安寝了。”   她惯会装模作样,此刻还不忘眨巴眨巴眼睛,让一滴眼泪落在书页上,在山中岑寂的夜里,发出重重的“啪嗒”一声。   这《风月瑞仙亭》写的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相如琴挑文君,文君私与相奔。   岂料计谋不成。段景思却是不走,比方才瞧了她的那一幕,更添了些烦躁:“你一个大男人,怎的动不动就哭。”   顾蓁见此招无用,勉力支撑起胳膊,擦干眼泪:“我才十五岁,顶多算个小男人。再说了,我才不和二爷似的,什么都憋在心里,人都憋坏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多爽利。”   这一番话实在是花了她最后的力气,说完之后,再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头还越来越重,昏昏沉沉的。为了掩盖痕迹,她端过桌上段景思送来的金橙子泡茶,有一下没一下地喝了起来。   然而这话,不仅没有说服段景思,反而又牵动了他的记忆。那一日,宴哥儿看着史公子走,哭得梨花带雨,浑然不似男儿。之前宋玉渚骂宴哥儿与蓁哥儿两人“男不男女女不女”的话萦绕在耳边。   又觉这几个月蓁哥儿长高了不少,人却不似之气活泼。那胳膊怎么越来越细,腰肢也越来越软了,唇红齿白的,越来越女气了。这怎么能行?不是上午才说了大丈夫要保护女子吗?他深深拧起眉。   “蓁哥儿,你从明日开始,便同我一起练骑射,你也是堂堂男儿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便不能成,也要练得好身体,方能支撑家业、扶老携幼。”   顾蓁浑身无力得很,喝了那盏金橙子泡茶,才有些力气,懒懒地说:“二爷去找别人吧,我实在不想去得很。”   段景思还在说些什么,顾蓁眼前金星乱冒,只觉他的声音似从虚空之处传来,明明灭灭的,听不清楚。   “你这小胳膊小腿儿,还不快快练些肌肉出来,不然任你送什么桃花簪子,还是梅花簪子,麦苗怎肯嫁你?”说着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饶是沉稳如段景思也慌了。   瓷碗“哐啷”一声落地,摔得粉碎,金橙子茶滚了满地,清香四溢。顾蓁缓缓转过脸来,小脸煞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接着眼前发黑,两腿一软,晕倒了。   *   外面的雨吓得又急又密,段景思心里也是如此,他撑开油伞,快步往外走去。   此地偏僻,镇子里唯有一名陈姓郎中,恰巧这日又不在家中。望着紧闭的大门,多年以后,段景思第一次有了害怕之感。   那一年祖父走时,他还太小,不知道他一旦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音容笑貌,只能存在心里。   后来,父亲日耽沉疴,他知道那一天终究会到来,而自己作为长子,被迫要承担起所有的重则,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半点他的心慌和害怕。   那之后,他慢慢地收敛了笑容,从一个清隽少年成长为冷肃的男人,他再也不允许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   谁知道,今夜……往回走时,他的脚步有些匆乱,满地泥水乱溅,弄脏了他的衣摆。   远远的,雨幕之中,还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朝他走来。来人高冠玉面,一双温润的眼里波光流转,不是梁皖又是谁?   段景思心乱如麻,却还是沉声施了礼,欲要快步回自己院子,却在与梁皖擦身而过时,瞧见了来人手中的书,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   顾蓁醒来时,天已黑得不见一丝光亮了,外面雨声如瀑。小屋里点了一盏油灯,段景思立在床头,朦朦胧胧的,看不细致,只能瞧见他阴沉着一张脸,那目光似要将她扎个对穿。   “还想瞒我到何时?”   他知道了?!顾蓁第一反应便是如此,心头悚动,登时瞪圆了眼睛,已然脑补了百十来种身份被拆穿后的凄惨场景:   段景思怪她欺瞒要打她手心,宋兰沚让她收拾包袱离开云岭书院,宋玉宁污蔑她勾引梁皖,老夫人柳氏哭着说不该对她那般好……   思绪万千,画面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人却缩在被子里不敢动,生怕下一刻,段景思就要拎起她丢出门去。   可惜此时顾蓁头晕眼花,若加细细分辨,还是能看出他那双眸子里,藏着些许不忍。   “我错了,我不该骗你,呜呜呜,可真的,我没有办法呀。”   她九分假一份真地说出这句话,扁着嘴,挤着眼睛,想挤出点眼泪来,增强些效果。可惜或许是前几天哭得太多了,此时半滴眼泪也没有。   段景思真的坐了下来,面无表情。顾蓁生怕他来拎她的脖子,吓得连连往里缩:“别,别过来,我自己下去,要打要罚都认了。”   却见段景思露出个怪异的表情,将她按在枕头上,还帮她掖了掖被角,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跟个粽子似的:   “你得了风寒这么多天了,还到处乱跑,东西也不吃,怎么行?”   “你说瞒你,就是指的这个?”顾蓁手上动作一顿,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瑟瑟地问道,一张莹白小脸上还挂着些担忧。   “不然还有什么?”段景思手里端了个小碗,似乎是红糖姜茶,他垂着眸子,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然后竟要喂给她喝。   顾蓁靠着床头坐起来,别扭得很,拼命摇头。一直以来,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纵然在种菜挑水时,她教了他几回,倒也没忘了她正儿八经是他的仆人。   “别乱动!”段景思沉声喝道。他自然不会以为有什么,段景纯小时候生病了,也多的是他去喂的药。   然而顾蓁心头却不如此想。“我自己来!”她心底又有些雀跃,似乎在为逃过一劫开心,挣扎着坐起,想要抢过这碗红糖姜汤。   段景思比她更快些,稳稳端着小碗不放:“梁皖说你之前受了风寒,又连日气血攻心,如今正虚弱无力,需要好好调理。”   “梁皖?!”顾蓁眼中露出不可置信,“跟他有什么关系?”她的心里闪过一丝担忧,却还隐隐存了半分希冀,望向段景思。   “难道我晕倒时,他来号过脉?”   烛火幽微,映照在面前的青年的脸上,朦朦胧胧的,削弱了他的冷肃端严。顾蓁此时却再没心思在意那些,只是紧张地盯着,一眼不眨,暗自祈祷他说出个“不”字来。   段景思却是略一点头,顾蓁只觉得天已然塌了,颓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经期确实容易晕倒,不知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历? 第48章 信笺   翌日早晨,又是阴雨天气,薄雾缭绕,山林、瓦屋、田野均看不分明,仿似这真假参半的世间。   屋子里的梁皖,正立在窗前,执着笔写着字。他只用木簪挽着头发,一身水灰色长衣,不复往日穿锦冠玉富贵风雅,倒像个深山老林中的隐士。   岚雾今朝重,江山此地深。[1]   恰巧写完最后一个字,门外响起来“笃笃”的叩门声。梁皖微微一笑,恰似冬日暖阳,一点一点融化小河里的冰凌。   “请进。”   顾蓁推了门进来,泄露了清晨外边的寒气。她的脸上红扑扑的,额前碎发乱飞,杏眼圆溜溜的,目光却有几分躲闪,不似平日的无法无天模样。   梁皖多看了她几眼:“看起来蓁哥儿的病好多了。”   她的风寒本就不重,晕厥多是因小日子期间情绪激动所致。昨夜段景思逼她喝了三碗红糖姜茶,又厚厚盖了两床被子,风寒就好了。此刻看起来脸色红润、精神十足。   不等她说话,梁皖又做了个延请的手势:“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他的语气又是温柔又是随意,好像他俩已然是相处甚久的朋友。   顾蓁心乱如麻。昨夜段景思说他没找到郎中,却正好遇上梁皖出门,说是要在雨中采一味药,这才知他通晓岐黄之术,请了他来为顾蓁看病。   她不懂书法,只是觉得这几个字看起来端端正正、中规中矩,像是书上刻印出来的一样,好看是好,却少了几分个性。   “温润端雅。”她吐出这四个字。梁公子……”   然而梁皖打断了她:“你现在过来,是段公子他们去了林中吧?回云岭书院的日子也快到了,林中开垦应当也差不多了吧?”   “二爷说是快好了。”   梁皖笑了笑:“我知你来的目的。人生在世,都各有难处。我回来时便听说了,近日你为李杏花的事儿劳苦奔波,这自是体谅她的难处,我又怎能不体谅蓁哥儿你的难处呢?昨日去给你瞧病,瞧你都累出病来了。”   梁皖虽未说破,意思也很明确了。   顾蓁抿了抿唇,以女子礼深深给梁皖福了一福:“梁……梁公子,实在是多谢你。”   梁皖又笑了笑,如同和煦春风吹拂大地:“我却有一事想问你,距明年春闱,不到一年了,段景思中进士,十拿九稳,到时候他天煞孤星的命格就破了,之后你可有打算?”   他说得没错。段景思本来芝兰玉树,如山间松柏,相貌品行无一不出挑,多得是贵女闺秀中意,只不过碍于他的凶命。等他金榜题名,凶命一破,媒婆自当会踩踏门槛。   梁皖的意思,她也懂。之前在云岭书院,梁皖曾要出二十金,让段景思将自己转聘给他。梁皖是王府的富贵闲人,为人温和,尤其与她还有同样的爱好,若真还要去谁家当差,他那里自然是个不错的地方。   然而一想到宋玉宁,顾蓁心里就打了个哆嗦。低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写几个话本子,在金陵扎下根后,将我家人接去。”   梁皖神色间略有些失望,以手叩桌,沉默了一瞬才笑着道:“也好,我可等着你的话本子看呢。”   他从来是云淡风轻的性子,从来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也不会去强迫任何人。只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情却有些复杂。昨夜知晓她身份的震惊和狂喜已然过去,现在却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顾蓁没料到事情就这样轻轻揭了过去,出门之时,脚步都轻快得多了。晚间段景思回来时,她也开心得很,做了好几个菜,有丝瓜蛋花汤、红烧鱼……满满当当挤了一桌子。   段景思有些惊诧:“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他掏出一本话本子:“吴江府来信说,这本子已然卖疯了。”   顾蓁端着汤碗的手不住颤抖:“也就是……就是说,我……我发财了?”   段景思仍然冷峻着一张脸:“差不多吧。”   顾蓁腾地站起,鱼啊肉的,夹了满满一碗,供在她那神龛之上,里面那尊用泥巴捏的财神,头顶都有些开裂了,也没人修补。   顾蓁双手合十,颤抖着声音道:“多谢财神老爷显灵!多谢多谢!待我赚到买宅子的钱,定给财神爷爷重塑金身。”   段景思眼中片分情绪也不起,闲闲夹起一片丝瓜,怎么他觉得她的饭做得越来越好吃了?   次日早晨,趁着段景思走了,顾蓁在油灯下给赵淑英,满满写了一页纸,通篇是对好日子的憧憬,说她要买个大宅子接了她俩去住,要送春哥儿上最好的学堂,要吃香的喝辣的,把以往的苦都忘了……   云岭书院规定,入院期间不可写信,她又手痒忍不住,偷偷写了藏起来,段景思给她气受了、方宴儿和她抓鱼玩儿……喜、怒、哀、乐,都在这一封封信纸里,等以后一起拿给表姑,也是可以的。   与此同时,云岭书院后院儿里,有人正将一沓信交给一个伙夫打扮的小厮,还四处张望着,有些紧张。   小厮堪堪接过,然而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采买人放手太快,一时不慎,信件落了一地。   其中一封,轻飘飘的,落到了一双绣鞋脚边。那鞋上绣的是山谷中幽兰,淡蓝色的花、碧绿的叶,其上还有颗颗露珠滚动,绣工精致,宛若真物,此鞋之名贵,可见一斑。   时值晚春,重重晚樱缀满枝头,又娇弱不堪,微风一过,片片花瓣吹落,拂过淡紫色衣衫的女子身边。   宋兰沚微提裙裾,捡起这封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行字:云岭书院,段景思亲启。字迹行云流水,鸾漂凤泊,堪堪是“垂露春光满,崩云骨气馀”[2]。尤其是弯钩之处,不似现在流行的圆润顺滑,倒是故意停了一停,似乎有些凝塞。   这种写法,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几瓣樱花飘在信封上,微黄的纸、浓黑的墨、浅淡的粉,旧事画面映入脑中,她微微蹙起了眉。   她身旁跟着个年轻人,是跟着宋太师好些年的老白管事的儿子,今次上云岭书院,是他第一次独立担此大任。小白有些紧张,额头上有些薄汗浸出,他狠狠瞪了传信的二人一眼,又弓着身子道歉:“二小姐恕罪……”   宋兰沚淡淡道:“无妨。”示意让两人下去,却仍捏着信封仔细看了看。   白管事见状,解释道:“如今天气转暖,各家学子家里都制了春衣送来,有些便也顺带写了书信。”   宋太师建书院之初,便立下了严格规矩,前三个月若非书院允许,不准私自下山,也不准私相授受。但如今家里制了春衣,送了来,再附上家信问候几句,也合情合理。   白管事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搜查过几次,发现确实是家信,没什么出格的东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之去了。   宋兰沚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曼声道:“白管事可知书圣有弟子传世?”   书圣姓王名春秋,出身贫寒,年轻时屡试不中,终于在四十岁时做了个小官。为官三载,挂帅而去,行走黎朝大好河山,后在秦巴十万大山中悟道,得广袤森林中得灵感,挥毫泼墨,自成一派,成为当世书法集大成者,留下一本《春秋集》传世。   为名门之管事,最是要博闻强记,如此才好迎往送来、上下打点。年轻的白管事却更是紧张,缓缓摇头道:“奴……不知。”   宋兰沚微微一笑:“世人皆知,无人得书圣亲传,连我也只在幼年时,得见一次书圣挥毫。方才不过一时怔忪,随口问问。”   白管事擦了擦汗,紧张感稍稍缓和了一些。这位二小姐向来仁慈温柔,可一旦涉及原则性问题,也是极为杀伐决断的,是以料理宋府内院三年,积威不少。   “这信和东西,是送给段公子的,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去北边院子,去就带过去吧。”   宋兰沚缓移莲步,往北边段景思等人居所处去了。“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行到半路,一阵叮铃铃的响声,宋玉宁摇着铃铛从回廊处转了出来。   “姐姐拿着封信要去哪儿,哪里的信劳费你亲自送?”   自宋太师带一众士子往桃花坳去后不久,梁皖忽接到急报,要去??府处理一桩急案,当夜没告知任何人,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宋玉宁知道时,已是第二天了。   这一月来,她日日无趣,后山的兔子老远闻见她的味儿掉头就跑,树上的雀儿见着红色影子一闪就纷纷逃窜,人都闲得发了霉。   见着宋兰沚,将信从她手里一抽,笑嘻嘻道:“果然是这个段景思的,难道春天了,姐姐也动了心?”   宋兰沚心头波澜丝毫不起:“人曰读史明智,玉宁若是闲得慌,可多抄抄史书。”   宋玉宁一腔八卦的熊熊之火,皆被这话浇灭了,生怕姐姐说的成了真,罚她抄书,赶紧将书信还了。她随了宋兰沚,无聊得紧,一路用鞭子乱抽走廊两侧花木,断枝、落叶铺了一路。   然而方到段景思、史唯的院外,宋玉宁眼睛一亮,如猫听见老鼠异动一般兴奋,刷的收起来长鞭,握在手中,脸上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   作者有话要说:   [1]白居易《阴雨》。   [2]李峤《书》。   [3]《红楼梦》之《警幻仙姑赋》。   兰沚姐姐的官配终于出来了,呜呜呜。 第49章 麦苗   照理来说,段景思、史唯、顾蓁三人皆去了桃花坳,此地唯有一个宴哥儿看守。然而此时院门大开着,里面传出东西破碎的叮叮当当,两个声音对骂着:   “娘稀皮,好说你不听,非要去告,你他娘的多管什么闲事,老子扯烂你的嘴!”   “贼猢狲,大刁虫,你偷东西,还要作威作福,当主子都不在,云岭书院没人了不是?”   宋玉宁飞起一脚,踹开了门,冷声娇喝:“两个贱奴,当主子不在,闹翻天了不是?”   方才还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登时变了脸色,双双松了手,俯身跪下。一个是史唯的仆从方宴,一个却是青州钱六公子的仆人钱顺儿——钱公子也同宋太师去了桃花坳。   钱顺儿见来了两位主子,争先开口:“两位姑娘明鉴,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这人忽的把我拖进屋里,要抢我的东西,不信你看,他兜里揣着我家的玉珏。”   方宴气得发抖,竟然真的捧出个玉珏来:“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偷盗主子东西,在那林中私自交与厨房的伙夫,他在山下销了赃,再与你分成。让我撞见了,你还来打我!”   宋玉宁抡起鞭子,先一人来了一鞭:“主子还没问,你们说什么?还做起我们主来了?”   二人登时闭了嘴。方宴抿着唇,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   宋兰沚握着玉珏仔细打量了一番,先问钱顺儿:“你说他抢你东西,是在哪里抢的?”   “就是在这门口,我从这儿路过,他从后边扑上来就抢。”   “也就是说,全程只有你们两个人?”   “正是。”方顺儿昂着头,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宋兰沚只略想了想,脸上涌起淡淡笑意,便有了结论。她单将方宴叫到屋里去,冲着宋玉宁点点头,那意思是:“剩下的交给你了。”   宋玉宁正闲得手痒,想找人打一顿来出气,岂能放过这个机会?手上鞭子一顿东缠西绕的,便将钱顺儿捆着拖走了,还有些呼天抢地的哭喊声,远远地传来。   屋内,宋兰沚微笑得如和煦春风。“你不用怕,我有一些事情问你。”   方宴揩揩眼泪,有些解气,又有些疑惑,宋兰沚怎只问了两句就信了他。   “段公子家捎来了春衣——还有一封信,我正好路过,便送了过来。”她将信递给他,“你可知是谁写的?”   方宴是个机灵的,云岭书院有各士子的家世记载,宋兰沚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却来问他,自然是想了解些亲近人才知晓的东西。而这书院剩下的人里,只有他与段家的小奴蓁哥儿关系最好。   “当是段二爷的弟弟三爷段景纯吧。他名声虽不好,但蓁哥儿说,他厉害得很,且是个妙人儿,就往林子里一站,百鸟都围在他身边。”   “段——景——纯——”宋兰沚喃喃自语,捏着信笺,有些怔忪。直到方宴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二姑娘怎知钱顺儿在撒谎?”   “我才见过这采买人,他因买了鱼,身上有些鱼腥味,恰好这玉珏上也有。”宋兰沚淡淡地道,温柔得如同枝头上的坠落的樱花。   *   济川也栽了无数樱花,粉□□白的,微风一过,落如雪砌。梁皖站在樱花树下,有几分感慨:“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时光飞逝,转眼间他们已在桃花坳待足一个月了,如今已启程半日,到了济川了。   宋太师深知用人的道理,辛苦了一个月,回了云岭书院,又是紧张念书。今夜便放了他们的假,让他们出来游玩。   街上好不热闹。济川比不得吴江府,节日之时高处台榭结饰,各人调香赏月,丝竹琴萧之声鼎沸,然却是另外一番质朴模样:闾里儿童、巷间小贩,连夜嬉闹、高声吆喝,吵嚷声一片,满是活色生香的市井之气。   一众纷然,史唯却丝毫不顾。只带着众人往前,直行到一处馄饨铺子边,方停,众人在板凳上坐下,史唯才道:“别看这店小,本公子这一月以来,吃遍这方圆百里地,就属这家馄饨最好吃!”   他这段时间根本就没来过济川,何谈“吃遍”之说。众人知他胡说八道,也不拆穿。   卖馄饨的老婆婆端上两碗,虽则容颜衰朽、头发花白,穿的围裙、戴的袖套,却是雪白无瑕,没有一点油污,令食客添了好感。   几碗馄饨汤色清澈,面上浮动的油花,更兼碧绿葱花,甚是可爱,又香喷喷的。更绝妙的是,碗中映出了小小月亮。   史唯一边吃,一边啧啧自叹:“如何,我说的不错吧?!”方要撂下筷子,史唯眼睛尖,装模作样道:“那个姑娘是谁?怎的一直站在那里?”   顾蓁咧嘴一笑,兴致高了起来。“麦苗!”她赶紧招手让她过来。   麦苗今日穿了身深灰色的衣裙,表情颇为严肃,短短十几数日,似乎长大了不少。   “娘亲和叔叔在那边等我,我过来说几句话。”   前日顾蓁他们离开桃花坳之前,专程去见了李杏花一家,后者自然是感恩戴德,麦苗当时却没有多说什么。   麦苗将顾蓁叫至一边,抿了抿唇,脸有些红。   “麦苗,有什么你就说,别怕。”顾蓁抚住她的肩,亲昵地说。   麦苗咽了咽口水,咚的一下跪下了,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接着嗫嚅着说:“蓁哥哥,您救了我娘,我一辈子都念您的好。可是……”她飞快将个什么东西塞在顾蓁手里,又郑重鞠了一躬。   顾蓁展开手一看,是上次她送的桃花簪子。   在顾蓁反映过来之前,麦苗又恋恋不舍地看了梁皖一眼,下定决心,一口气奔出了巷子。   顾蓁不由自主地往前追撵了几步,一时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   另一边看戏的史唯嘴快,笑得浪荡又肆意:“梁兄何时勾走了这小姑娘的魂儿的?”   他成日无事,在这里待得无聊,最喜欢探听谁家的八卦、成别人家的好事。   梁皖温润地笑了,揉揉眉心道:“不过是个小妹妹,前几日她来找顾蓁,路上让我遇上了,说了几句话。”   那日她来找顾蓁致谢,在路上却跌了一跤,站也站不起来,恰巧他路过,为她看了脚伤,又欲要护送她到去处。后来,竟然发现她要去的竟是他们留宿的地方,这才知道,这个小姑娘便是顾蓁这段时间心心念念的人儿。   那时候麦苗是红了面颊,含羞带臊的,但梁皖见过不少这样的场面,并未放在心上。   史唯哈哈一笑:“这小姑娘年岁虽小,出身也差,可以后定是个能人,不说别的,比宋玉宁是好上好多倍。梁兄不若考虑考虑。”   梁皖将目光落向前方,巷子里空空漠漠的,略泛起了些淡淡的雾气,他声音低低的:“大约是不必了。”   顾蓁听见史唯大笑,才回过神来,也明白了原委。原来这小姑娘和段景思一样,以为自己送她簪子,是看上她了。而麦苗,对她顾蓁不感冒,倒似乎是看上了梁皖……   顾蓁满脸黑线:这什么跟什么,都怪自己一时忘了身份,乱送东西。   那边有勾栏班子正在表演杂耍,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花脸小厮站在高处,蓦的朝着天空喷出一堆火来。围观众人,吓得连连后退,待反应过来,又连连拍手称奇。   趁着人多杂乱,梁皖凑近顾蓁耳边,他以扇掩面,低声道:“今早上,外面的人给我送信说,杨华威逼良家妇女的证据确凿,被下了狱。”   顾蓁先是一怔,接着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喜悦:“真的?”   梁皖闲闲摇扇:“绝无虚言,证据确凿,多半是杖刑后再流放。”   顾蓁忽的放声大笑。这个淫-棍,也有今天。然而笑着笑着,她忽的敛了声:“你怎知杨华与我有仇?”   “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知道。”梁皖随意地道,然在顾蓁心中却是暖暖的,宛若青涩的小胡桃骤然被砸开,香气一点点沁出,溢得满心满肺。   回到客栈,屋里不见段景思,净房里水声哗哗,应是在洗澡。窗台上一封信被吹到了地上,信纸微微卷动,远远看去,满篇潇洒飘逸、笔走龙蛇,应是段景纯的笔迹。   然而,有了上回松园的教训,也估计这桃花坳的处处神秘,她从来小心翼翼,生怕知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儿。她不会去动这信,又不敢真让风吹走了,便远远地望着,看着风一点点卷起信纸的边缘。   良久,段景思洗了澡出来,穿一身雪白中衣,正用巾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发什么傻,去捡起来,是景纯的家信。”   “不是云岭书院不让传信吗?”她自己写给表姑的信还压了一枕头呢。   “这信是宋二姑娘特意差人送来的,我也觉得奇怪,以为有什么大事,好在是好事。”他微微勾起唇角,略笑了笑。   顾蓁弯腰捡起来,瞟了一眼,忽的像接了烫手山芋一样。纵然写了一满篇,顾蓁还是一眼看清了那两个字:杨华。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像蓁儿一样,用爽朗的个性对待每一天! 第50章 流泪   “景思吾兄,松园一切均安,勿念……有一喜事,兄行前嘱之杨华事,赖兄之证据确凿,大人新判:杖刑二十,流一千里。天理昭昭不可诬,必不使这等淫邪恶人,为害世间……”   段景思离开后这段日子以来,王梅偃旗息鼓,再也掀不起浪来,段景纯搬回松园,支撑家业、照顾柳氏,多多少少也体会到了之前段景思的辛苦。二人关系缓和了不少,是以段景纯能听从段景思的安排。   然而顾蓁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两兄弟的关系之上了,心头掀滔天巨浪,声音有些颤抖:“杨华被抓,是您……您搜集的证据?”   她尚未说完,有意跟她作对似的,一根雪白的巾子忽的被扔在她脸上。段景思坐在椅子上,闭着眼,随意地道:“过来帮我擦擦头发。”   在他说话之前,顾蓁下意识的,就势用巾子擦了擦眼泪,也来不及讲究,站在男人身后,用这巾子就包住了他的头发。   “怎么,你也认识他?”今日段景思声音里带了一丝慵懒,似乎是完成一件大事后的松懈。   实则,不止是杨华的事告一段落,宋太师在桃花坳的计划,也几乎完成了,他们不日就将回云岭书院。   顾蓁用巾子轻轻搓着他的头发,手上又轻又稳,心里却是乱如麻团:“不认识,只是听说他这人不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坏了很多女子,我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把证据搜集好。去年夏天,我在河边遇到了个姑娘——唔,大概和你差不多高——也险些被他害了。”   顾蓁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心里痒酥酥的,似在被人撩拨一般。难得的一次,是他说她听。   自去年除夕后,段景思多方打探,虽然搜到一些证据,却屡屡被县衙的高捕头——杨华的表兄阻挠,直到他们离开吴江,高、杨二人放松警惕,却被段景思留下的人逮个正着,如此才有段景纯的这封信。   时近五月,客栈外有一株石榴,正结了小小的花苞,一朵一朵的,红得似朝霞,也似顾蓁此刻激动的心。   顾蓁鼻子有些酸,心里相当复杂,既感激段景思的所作所为,又为自己隐瞒身份深深愧疚。一边擦一边想,她欠段景思的,大约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正在她伤春悲秋之际,又听前面的人道:“那夜之后,她便失踪了,她姑父也不知人去了哪儿。一个女子无依无靠的,会经历些什么?是不是都如你《玉蝴蝶》里面写的那样悲戚?”   顾蓁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略只是一停顿,就听他轻轻笑了一声,自嘲似的道:“怎么可能?跟个小夜叉似的,任谁吃了亏,她也吃不了亏。”   “夜……夜叉?”顾蓁心里又有些不忿,默默道,“我哪里有您说得那样凶悍,再说了,我现在不是在您的手下吃了亏,温顺得跟个小猫似的吗?   “什么?”段景思的耳力绝佳,纵然她只是小声嘟嘟囔囔了几句,他也听出了不对劲儿。   顾蓁吓得手一抖,抓着包了段景思头发的巾子,往后就是一扯。段景思疼得龇牙咧嘴,两眼一黑,斥道:“还是这样毛毛躁躁的。”   “那个……对不起……呃……”顾蓁支支吾吾的,瞥见了桌上的书信,便把事情往段景纯那边引,“我是太高兴太激动了,三爷和您的关系终于好了!”   段景思轻轻哼了哼,一脸的不以为意。   夜色沉沉,靛蓝色的苍穹之中,无数的星子点缀其间,正在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朦胧春夜,美景无双。   *   提到要回云岭书院,一众的士子都欢呼雀跃得很。他们大多是富贵人家出身,原以为与富贵乡、温柔地的家中相比,云岭书院就够清苦的了,没料到还要在桃花坳这种地方受磋磨。如今时间到了,一个个的,脸上都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但若要说最开心的人,必是史唯了。   他从三天前就掰着指头开始数,什么时候能到书院。隔三差五的来问顾蓁,他们这个年纪的喜欢些什么东西,在济川大包小包地一股脑儿全买了。   不止有男孩子穿的鞋袜靴子、戴的帽子头巾,竟还有些女孩子用的珠花、耳坠。对后者,史唯越发地用心,全是细细挑过的当地有特色的,命掌柜的仔细擦干净了,精心包装在漂亮小盒子里。   等他出发时,马车比来时,装得满得多了,他几乎就要来挤顾蓁他们的马车了,所幸段景思面上冷得吓人,这才阻止了他。   回程的一路上,他都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不是怕马儿走得慢了,就是挑车夫的刺儿,弄得赶车的中年汉子整日苦着一张脸。   几天以后,终于到了云岭山脚下,他又嫌弃大部队走得慢,要自行上山,被管事劝了回来。待他火急火燎地到了书院门口,便见方宴伸长脖子到处瞅着。   四处皆是回来的士子和他们的奴仆,也没哪个,像他俩这般急不可耐的。他们这番表情,已然引得一些人侧目了。   方宴一见到车队,便要往上冲,幸好顾蓁眼疾手快,在他冲到史唯那里去之前,一把拽住了他,笑嘻嘻地说:“宴哥儿,看来你想我想得紧呀!”   史唯今日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满脸都是焦急,细细地打量着方宴,似乎在看他是不是少了一根毫毛,看了半天,才道:“怎么样?家里有信来没有?”   方宴笑得颇有些欣慰:“来了的,杏儿……”   史唯轻轻咳嗽一声,方宴察言观色,立马改口道:“家里人说,一切都好。”   史唯这才笑了笑,又露出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   段景思见周围的士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他们几人还情难自已、诉着衷肠,便走到他们身边,轻声道:“快点回去收拾吧,下午还有课。”   史唯与方宴对视一眼,嘴角都噙了笑意,四人往北边去了。   一进院子,顾蓁刚放下包袱,尚来不及收拾,就听见隔壁方宴哇哇大哭的声音。那声势浩大得,倒似史唯死了、天塌了,他要号丧一般。   段景思眉头微皱,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又摇了摇头,似乎十分难理解像史唯、方宴这等情感外露至于如此的人。   顾蓁“扑哧”一声笑了,一边将行李拿出来整理,一边道:“二爷,你这是什么表情?”   段景思今日好似也特别有兴致:“我实在好奇,你俩和我一样是男儿,为何眼泪……这样多?是不是你们的眼睛构造不同?”   他露出一副从未有过的模样,好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因为好奇,诚心在问大人问题,   顾蓁正面向衣柜,将衣服一件件叠进去,一口笑憋在胸口:“二爷你这……”   然而她话未说完,肩膀被人一扳,转过身去,正对上一张斧劈刀削的脸。   段景思将人抵在另一边柜门上,清冷的目光直直看向顾蓁的脸。他微微屈膝,使得双方目光平视。   顾蓁脸色微红,屏住呼吸不敢动,身体却扭捏了一阵,双方呼吸可闻,她再是脸皮厚,也觉出了气氛暧昧。   然而段景思好似真不觉得。他微皱着眉头,仔细端详了她的眼睛,接着右手食指和拇指并用,扒开了顾蓁的眼眶,认真地看了起来。一会儿翻翻上眼皮,一会儿拨拨下眼睑,一会儿摸摸长长的睫毛,研究了一阵,又换了左眼。   顾蓁起先还扭捏得很,脸上泛起蔷薇的浅粉色。被按着看了一会儿,发现是自己想多了,段景思只是一副杀猪匠检查肉猪的公事公办的样子,她不自觉翻了个白眼。   “等等,你再翻一个!”段景思声音里有些亢奋,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   顾蓁扁了扁嘴,带着些嫌弃的表情,果真又翻了一个。   “你眼角有个小洞,是不是就从这里流下来的?”   顾蓁又大大翻了个白眼,胆子也大了起了,虎里虎气地将人往外一推:“这个小洞人人都有,不信的话,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说着伸手,预备也去掀他的眼皮。   段景思听了这话,陡然间站正。他比顾蓁高出一大截,别过身去,微微轻咳一声:“我大约是没有。”   “不可能,这是人人都有的,二爷就从没哭过?”   段景思一怔,从他记事以来,好像真的从未哭过,连几年前父亲去世,他内心悲痛,却是一滴泪也哭不出来。   顾蓁不想放过这次机会,寻了个小杌子踩着,扭着他衣带,道:“一看换一看,你看了我的,也让我看看你的。”   段景思垂下眼睛,慢慢转过身来,似乎半推半就地答应了。顾蓁将将把手搭在他眼皮上,忽听见有人大喊:“大家快来!把这个妖怪赶出去!”   顾蓁手一缩,段景思脸色也迅速变冷。   外面脚步杂沓,似是有许多人疾行奔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掉马倒计时了。   计划写100章的,这里就过半啦。夙兴夜寐,从开文以来没有断更过一天。最近又轮空了,点击和收藏都不动,但是,不管写的如何、数据如何,写完就是一种胜利。   感谢能看到这里的各位读者小可爱,永远爱你们,mua~~ 第51章 告发   段景思、顾蓁二人快步走出去,便见史唯屋子那边乌央乌央地围了一群人,皆是些云岭书院的小厮丫鬟。为首的,正是钱六公子的仆人钱顺儿。   他前日因偷盗东西,往山下去倒卖,才被宋玉宁责罚过,此刻虽是趾高气昂的,站姿却颇为奇怪,当是大腿至臀部挨了重责。   顾蓁扒开人群,挤了进去,竟见方宴红着一双眼睛,气咻咻地盯着众人,却是紧抿住唇,一句话也不肯说,各色信纸乱哄哄地洒了一地。   旁边,宋兰沚、宋玉宁两姐妹,一坐一站,一个面目清冷,神色莫辩,一个略略扯起嘴角,满脸讥讽。唯有白管家,深深皱着眉头,似乎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不过一瞬,宋兰沚抬起头,看了白管事一眼,后者立刻会意,提着有些严厉的语气道:“哪家的小厮、丫鬟没事干,皮痒了,白-日-青-天的,围在这里看热闹?”   要知道,处置下人,也要看时机,譬如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以下犯上冲撞主子这些事儿,须得杀鸡儆猴,当着一众仆人的面责罚事主,才有效果。但有些事情,虽则是下人间的,却关系主子秘辛,必得悄悄处置了。   偏偏今日闹将起来的钱顺儿,似乎打定主意鱼死网破了,趁着众下人还未走之时,大声说:   “两位姑娘,前日我猪油蒙了心,犯了浑,受过两位贵人教导后,我幡然悟了。云岭书院何等清白圣地,怎容我这种小人玷污。可是,谁知道还有愈加腌臜的事情?”   “为著书院的名声,我钱顺儿脸也不要了,任贵人们如何处置也要说,方宴身为男儿,勾引他家公子史唯,同吃同睡,日日在这清贵之所行淫-乱污秽之事,实在是无耻之尤!”   在场的丫鬟小厮皆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窃窃私语起来。本朝高位贵人之间,并不乏养娈-童小倌儿的,男风之好亦在私下悄悄流传,然则此事有碍人伦大妨,深为清流士子所耻。   有一年,某个闲散王爷在金陵郊外畜养小倌儿,做得太甚,引清流士子集体弹劾,最终迫使今上将王爷贬出了京城。   云岭书院为清流之首宋太师所建,引领众人躬耕陇亩、日夜苦读,却传出这等腌臜之事,置宋太师的脸于何地?置天下读书人于何地?   段景思眉头深深皱起,他早觉得史唯、方宴两个关系不一般,没想到,竟是这样。又见得站在自己身前的顾蓁,毛茸茸的小脑袋晃来晃去的,蹭在自己前襟上,下意识的,便往后退了一步,与之保持距离。   恰好又瞥见,那边的宋玉宁也蹙着眉头,眼神在方宴与顾蓁之间来来回回打量。   白管事喝道:“大胆!没凭没据的,以下犯上,可知何罪?!”又撇着还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众人,“还不都滚下去,都不想干了是不是!”   丫鬟小厮们面面相觑,噤声再不敢言,缩着脖子,便要下去。   却听宋兰沚淡淡道:“事情已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若回去,指不定谣言如何四起。不如就当众审个清楚,诸位也做个见证,事情到底是如何,日后若有乱嚼舌根的,可要当心些。”   她这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众人却好似受了什么钳制一般,满屋子鸦雀无声。白管事便细细审了钱顺儿。   原来这钱顺儿自从上次被方宴告发后,便刻意留心了他们院子,平日趁着方宴外出,就进他们屋子四处翻找。他本来就会小偷小摸,在这等事情上十分在行,连着几次,终于让他找着了端倪。   钱顺儿扬起一大沓信来,脸上是十二分的得意:“二人分离之时通信不绝,十分露骨。”   白管事接过信来,才看了两三句,便神色一顿,叠了信塞入信封里去,躬身对宋兰沚道:“恐怕污了主子眼睛。”   宋兰沚也不去看那信的内容,却盯着那厚厚的一沓,疑惑道:“他二人不过分离个把月,信竟如此之多?”   钱顺儿还未答话,宋玉宁便义愤填膺道:“想是情根深种、难分难舍呗,”说着往方宴那边恨恨啐了一口,“我早知这人男面女相、油头粉面的,不是什么好货色!”   还拿眼睛往人群里的顾蓁身上瞟去。   顾蓁此时哪有心情在意宋玉宁,只是可怜方宴,这罪名一旦坐实了,纵然云岭书院留他一条小命儿,史家那些族老也得当众打死他,以振家风。   她道:“宴哥儿,你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说出来,宋二姑娘一定会为你作主的。”   方宴面上涨得通红,眼里泫然欲泣,却只是低低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能说……”   宋玉宁冷冷笑道:“还问个什么,让我说,唤了掌刑的来,先打个一百板子,什么都老实了。”   底下的人窃窃私语,似乎也认同这说法,左右此事物证俱凿,方宴无论如何也是得挨罚的。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动我的人,谁他娘的敢?!”史唯迈着大步子进了来,他穿了一身八答晕春锦长衣,闲闲摇着一把洒金扇子,显得富贵无俦。只嘴里吐的话,却与这通身的贵气不太相符:   “我史唯最是个记仇的,睚眦必报,辣手无情。谁动了方宴一根手指,我便要他整个胳膊来赔!”说着满脸阴鸷地瞟了瞟宋玉宁,又看向钱顺儿。   钱顺儿倒好,做惯了下人的,这种气受过不知多少回,宋玉宁却是气歪了鼻子,指着史唯骂道:“好、好、好!你两个做出这等淫-乱腌臜之事,还敢这等无礼,反了天不是?!   方宴见主子来了,也有了些底气,哭兮兮地道:“不是这样的,那信是……”   史唯瞪着宋玉宁,抢声道:“怎么样?许你热脸去贴冷屁-股,缠着梁皖不放,就不许我两个你情我愿,主仆情深?”他刷拉一声抖开扇子,满脸都是不在乎的戏谑神情。   宋玉宁气急,小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宋兰沚叹口气道:“史公子……”   史唯嘻嘻笑了一声:“二姑娘也不必再言,该如何,我省得,等你们的公告一出来,我就下山,决不玷污了云岭书院的名声。”   方宴脸色一变,泪水夺眶而出:“主子,您……您何必这样?”   史唯放了半根指头在自己唇边,示意他噤声。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史唯承认自己与方宴的关系,并自愿离开云岭书院。白管事挥退了众人,宋兰沚也带着宋玉宁走了。   钱顺儿似乎对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还有些不可置信,却被吓破了胆,只因快走之时,史唯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   三天以后,云岭书院发布告示:史唯行为不端,与其家奴方宴一同被逐出云岭书院,此后亦不得自称云岭书院门生。   钱顺儿偷盗恶习不改,被钱公子杖责了三十大板,撵了出去。据说后来在路上遭了野兽攻击,身首异处,下场凄惨。   事情就此收场了,私下里却议论不断,传说方宴是妖精转世,可男可女,会各种法术,勾得史唯大好前程不要。又为史唯叹息。   山上比其他地方阴冷,纵然已是五月初,云岭书院的天气才将将回暖,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1],在这一片姹紫嫣红中,方宴却恰似霜打的茄子一般,愁眉苦脸。   史唯蜷曲手指成环,砰一声弹在他额头上:“怎么,和公子我出去游玩,还不高兴了?”   方宴哭兮兮的:“公子,你大好的前程,这……”   史唯抬眼,轻轻一乜匾额上“云岭书院”四个大字:“好不好,你还不知道么?走罢。”   “等等。”   大门紧闭,墙根儿下的杂草丛里,忽的钻出个人来,把二人唬了一跳。   “宴哥儿、史公子,我来送你们。”顾蓁抹抹脑门儿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也不知这是自己这些日子长高了长胖了,还是杂草长多了洞口变小了,以往轻松一钻的狗洞,今日竟差点卡在里面。   方宴眼泪汪汪的,史唯折扇轻摇,眼中多了一抹异色。   顾蓁塞给方宴一个包袱:“这是我在桃花坳给你买的桃花饼,都没来得及送给你,还有鱼干儿,是以前我和宴哥儿一起抓的,我昨晚上连夜烤了,你们在路上要是饿了可以吃……”   “呜呜呜,蓁哥儿,我真舍不得你。”眼泪汪汪的宴哥儿接了包袱,便要和着包袱连人一起搂住。   怎么宴哥儿老爱扑人?   顾蓁连忙往后一缩,宴哥儿张手扑了个空,却是被史唯拉住了衣襟,便如往日段景思提溜她一般。   史唯者眼睛还不住往门口瞟去。   “蓁哥儿一个人来的?”   顾蓁忙道:“我家公子……公子他,本是和我一同来的,临时被宋太师叫去了。”   史唯咧嘴一笑:“难不成你段二爷,也要钻这狗洞?”   顾蓁脸上尴尬:“他……他自是不肯的,也许是翻……墙?”   “你也不必诓我,我都知道。你家公子那般正派一个人,我此时,放弃大好前程,出走云岭,他定然是怪我不顾大体,为私情耽误了大事。”   顾蓁面色大囧,却又听他说:“这也自然,段景思这人有能力又有正气,只是,有些道学先生的古板气。有时候,有些人之间便是没有缘分,我便也罢了,我只担心,这事儿不要影响你?”   “影响我?”顾蓁呆头呆脑的。   “你瞧不出来他对你不一般么?”   --------------------   作者有话要说:   [1]贾至《春思》。   史唯也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笔力还不太够,感觉没特别写出来。 第52章 真情   顾蓁心里咯噔一声,嘴上却说:“我是他的小奴,自然是有些不一般的。”   史唯似笑非笑地看她半晌,哈哈一笑,再不解释,转身迎着朝阳叉着手,气咻咻地说:   “妈的,老子本想寻个知己,听听小曲儿、看看这万里河山,能喝得上稀饭就行了。长房那些个老猢狲,家里金山银山似的了,还不满足,偏要老子去考科举,光耀什么门楣,我呸,干我屁事,走了,不伺候了。”   这一番言语,又快又准,好似在心中琢磨了好久,专等着有这一日。这下将连日来的晦气压抑尽都排了个空。山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泠然御风,浪荡逍遥,若非言辞粗鄙恣意,真似老庄笔下之人。   顾蓁见了这副模样,也从自己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哈哈一笑,道了个“好”字。   马车辚辚而去。顾蓁学着段景思平日的样子,拱手一揖,心中忽想起前日在话本上看到的词来:“情之一物,毋关性别、年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1]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她默默念着这句词,眼望着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渐无穷。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睹了全过程的段景思深深拧起了眉。   *   云岭书院议事厅,宋太师捻着胡须,看着手上的帖子——这是暗卫对史唯事情的调查。   “这么说,他和小厮演这一出,前途、名声尽皆不要,为的,便是这名唤作娇杏的女子?”   宋兰沚颔首,因着今日无甚要紧事,只与祖父汇报史唯相关,便只穿了身月白蝶瑞锦齐胸襦裙,少了些素日的清冷端庄,倒有几分娇憨,与她实际年龄更为相符。   “他们将这娇杏藏得极好,暗卫几经辗转调查,方知真相。”   娇杏不是别人,正是方宴的亲姐姐。二人同在吴江府张家办差,一个做公子的丫鬟,一个做小厮。   那年清风楼上,众士子惧怕痛遭裴远下场,商量投靠哪方势力。段景思生了脾气,掷杯出走。这局本是张家公子组的,段景思如此举动,第一个打的就是他的脸。   张公子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本就是个窝里横的,在外不动声色,回了家便将气撒在下人身上。娇杏掺水时不慎洒了一丁点儿,他怒火中烧,抬手便是一巴掌,犹不解气,便亲唤了人牙子,来将她卖了。   方宴听说姐姐被卖了,偷偷抹泪,正巧又被张公子瞧见了。   “既然你们姐弟同心,那边一起去呗。”旧主子酸溜溜地说。还特特嘱咐了人牙子,定要将他两个卖进不见天日的地方。   见到史唯那天,他们姐弟已然被倒手卖了好几次,最后到了扬州城郊的一破落客栈里。这客栈白日也做些酒水生意,夜里却是地地道道的暗-娼-窑-子。   他们姐弟俩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二人设计,连着逃跑了好几次,又都被抓了回来。   娇杏名字娇弱,人却坚毅得很,誓死不从,娇杏上吊、撞墙、咬舌……自尽了好几次。“客栈”里的人怕人真的没了,失了财路,也不敢逼的太紧了   那日,他们再次设计逃跑,方宴先跑了出去,娇杏被堵在了房间里。她心一横,知道这一次再也没有挽回余地,索性跳窗自尽,这一跳,偏偏苦尽甘来,跌在了史唯身上。   史唯平日也不去那等地方,可他很有些正房出身的纨绔表兄,最爱逛这等暗窑子,每每花光了钱让人给扣着,便得请家里人拿了银子去赎。这些表兄自然不敢让家中长辈知道了,他这个身份低下的远房亲戚便最合适了。   史唯正骂骂咧咧走在路上,一个女子从天而降,他下意识伸手,女子正巧落在他怀里,纵然是轻轻巧巧的一个人,也让他折了手臂。   “怎么走路的,你?!”他正为表兄这一烂摊子事儿窝火,又遇上这么个倒霉事,心里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那厢吵闹起来,几个黑皮打手赶了过来,女子根本不管他在说什么,满眼是绝望,抄起他腰身悬挂的短剑就要抹脖子。   史唯下意识去抢,一时忘了自己手臂已然骨折,疼得龇牙咧嘴,到底救下了她的命。   然而,女子满眼惊恐,两行清泪簌簌落下。打手骂骂咧咧地过来:“小贱蹄子,这次,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救我。”她惧怕地望那边一眼,在向着他哀哀地道,眼睛里满是星河璀璨,那是历经万般苦难也还残留着的一丝坚守——和他自己的一样。   就这两个字,史唯便知,自己逃不开了。好吧,救就救,他将赎表兄的钱拿去赎了他们姐弟,事后虽被表兄揍了一顿,也满不在乎。   后来,他上了云岭书院,便在吴江府为娇杏赁了一间屋子,平日书信来往,而方宴随之一同上了山。   钱顺儿诬赖他与方宴,他也不反驳,主要为了保全娇杏,她毕竟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史家的族老若知道他为了她,放弃大好前程,定饶不过。   可若是因为方宴,事情就不同了,这种癖好,是改不过来的。左右他也不想靠什么科举,光耀什么门楣,所幸推波助澜、一刀两断了的好。   宋太师抿了一口清茶:“如此说来,这史唯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宋兰沚知道,如祖父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只感慨一句儿女情-爱的,果然宋太师又说:“把他放在外面,不失为我们的一个好耳目。”   此事的真相,宋太师和宋兰沚知道,其他人却不知。两个事主儿走了,事情却没完。   顾蓁回了小院儿,如今四个人住的地方只身下了两个人,到处都空荡荡的。她望了一眼那边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收拾起脏衣服,装在木盆里,准备去河里洗。   刚走到门口,正遇上了段景思从史唯房里出来。她眼睛瞪得溜圆,二爷表面上对史唯、方宴不理不睬,实际还是关心的吧。   段景思表情十分严肃,并无被当场抓包的困窘,反而多往她手中的木盆看了几眼。随即抓起两件衣服:“以后我的中衣,你别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走去,自始至终,要么目视着空漠的远处,要么垂眼看着衣服,总之就是没有看她一眼。   *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上顾蓁心头,她咬了咬唇,按下心中的担忧,匆匆往小河边走去。   往日有方宴一起,今日只她一个,可事情还得做。河水凉沁沁的,她抖搂起衣服,浸水、敲打、搓洗,再拧干,一件一件洗过,脑中放空一般,什么也不想。   正要洗完时,上游忽的飘来件衣服,湖蓝色的缎面纵然在水中,也是闪闪发光,一看便知名贵得很。   顾蓁下意识的顺手一捞。河边洗衣,纵然再是谨慎,也会有衣服漂走的时候。她等了一会儿,果然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沿着河一路小跑,神色颇为焦急。   “你们在找这件衣服吗?”她扬了扬手。   穿灰衣的小厮急得满头大汗,闻言脸上一喜:“是的,是的。”他跑得极快,把穿黑衣的同伴远远甩在了身后。   接过衣服,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实在太谢谢你了,小兄弟,这是我家主人最喜爱的袍子,若是冲走了,我这条小命也就交代了。”   他一边说着,又拎着领子,从袖口的暗纹到衣摆的丝线,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顾蓁脸上稍稍有些变色。虽知道他是怕衣袍在河里被树枝什么的挂了,勾了丝、破了洞之类的,可当着她的面这样做,还是有些怀疑是她弄坏了似的。   她也有些紧张。   好在灰衣小厮仔细看过,并无问题,他这才长长舒口气,冲着顾蓁咧开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小兄弟,你是哪家的,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红烧肉!”   顾蓁抿唇笑了笑:“不劳费心……”   这时,穿黑衣的小厮终于也跑了过来,脸上一片惊恐,把灰衣的往后一拽。   “干嘛呀。”被拽的人有些恼。   “她……”黑衣咽了口吐沫,“她就是段二爷家的蓁哥儿……”   谁都知道,史唯与段景思住一个院子,方宴也同顾蓁关系最好。   灰衣小厮脸色迅速一变,一口气退了三步,下意识的将怀里的衣服丢在了地上,接着又捡了起来,用力地抖了抖,也不知是在抖灰,还是其他什么不洁的东西。   两个人躲瘟疫一般跑开了。   顾蓁目睹这两个人的背影,有些无奈。史唯、方宴的事儿闹开后,不知怎的就有流言说方宴其实是个妖精变的,惹上他的人,都要被勾了魂儿。如今正主儿既走,她与方宴最亲,这些流言之恶自然就报应到她身上。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他们,人云亦云,从不自己去体味、去感知。然而霎时间,她身子一震,方才段景思难道也是这样想的?   --------------------   作者有话要说:   [1]汤显祖《牡丹亭》。   不好意思,稍有点虐了,都是为了下面几章的掉马。 第53章 后悔   惴惴不安地回到书院,事实比她想的还要残忍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段景思已将她的东西打包起来了,放在院子那棵老梅花树下。   顾蓁慢吞吞地进了去,慢吞吞地在院子里晾起衣服来,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段景思面无表情地出来,沉默了一阵子,才指着包袱说:“我去问过管事,暂时不会派新人来我们这个院子,不如你就搬过去,这样我们两个都住得宽敞些。”   天光融融,初夏的风带来了些许凉意。“真的是这样吗?”顾蓁转身,抬起头目视着段景思,阳光照耀下,小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段景思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她。   顾蓁吸了吸鼻子:“没想到二爷和那些庸人一般,是非不分。”她胡乱将东西塞进个大箱子里,便要搬过去。   “哎,”段景思抓住她的肩膀,“你在乱想些什么。”   顾蓁看了看自己肩上的大手,气呼呼地道:“二爷放心,我钦慕于您,可纵然是个女儿,也决不敢妄存非分之想。等您中了进士,我就走了。像这样的,”   她微一侧身,大手从她肩头滑落,“以后还是注意些,若被旁人看了,不定要误会什么。”   顾蓁说完,大步流星走去了原来史唯他们的房中。可刚把门一关,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别人不知道,段景思他还能不知道吗?史唯和方宴都是很好的人,哪里就是他们说的妖孽了。至于……至于她……   顾蓁双手捂住脸。是的,她不该钦慕于他,她是女儿身,他们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差距,她是男儿身,更不该将他至于舆论的旋涡。   她没有权利要求他做任何事,也不该对他的任何要求心存不满。   想清楚这一头,她擦干了泪,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另一边,段景思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迟疑:这是怎么了?他为何要给她解释?   到了晚上,屋子的东西少了,人也少了一个,显得空空荡荡的,段景思盖了一床薄被,却莫名觉得冷得很。不是身体上的冷,就是心里空落落的,缺了一块什么似的。   看着外间空荡荡的小床,他叹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悄悄出了门。   月光如水,倾倒了半边屋子。床-上的小人儿抱着被单一角,像只小猫儿似的缩成一团,背部和四肢都露在外边。   段景思捡起地上的被子,附身轻轻盖在她身上,这才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而她眼睑之上还挂得有泪水。   段景思心中五味杂陈,在床边坐下,抬手拂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动作轻得好像在触摸一片羽毛。   他擦干了她的脸蛋儿,还有些意犹未尽似的,不自觉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摩挲。水渍很快便干了,仿佛浸润进了他的皮肤。   看看干爽的指腹,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全身一阵,有些嫌恶地甩了甩手,快步走了出去。然而,关上门时的小心翼翼,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心。   院中月华盈盈,风露中宵,他重又想起了珲哥儿——那个他从不愿想起的小奴,只不过,这一次,不单单是嫌恶,还多了些什么复杂的情愫。   接下来一段时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段景思都很忙。往往半夜才回屋,一大早又出门了。顾蓁虽与他同住一院,竟有好几天不曾见过面。倒是梁皖,日日来寻她。   如今正值六月暑热天气,好在山里凉爽。顾蓁正在院子收拾前日在河里抓的小鲫鱼——方宴走后,摸鱼的乐趣都少了好些,不过抓来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左右也见不着段景思的面儿,她在梅花树下搭了个小杌子,开始一条条剖鱼。   “叩叩。”   有轻轻的叩门声。她应了一声:“进来。”便见光风霁月的翩翩佳公子梁皖,跨了进来。   顾蓁手上没停,一边忙着杀鱼、刮鳞、剖-腹,一边恭敬却恰到好处地笑了笑:“我家二爷不在,梁公子有什么事儿的话,还是去学堂里找他。”   回书院以来,碍着宋玉宁,顾蓁时刻谨记着与梁皖保持距离,言语之中全是疏离,这次这话说得也是直接——我家主人不在,请回吧。   偏偏梁皖天生温和,纵然瞧见了她的疏离,也丝毫不在意:“我不找他,不过路过,想来看看你。”   梁皖生于富贵之家,天性善良,以为方宴他们走了,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孤寂得很。   书院下人间那些谣言,他也曾听到过一两句,但他知晓她真实身份,不过在心中暗笑了几回而已。却从未想过,他自以为的善良,往往给她带来了莫大的麻烦。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梁公子,这样的话以后请切莫再要说了。我是段二爷的一个小奴,您是梁家的主子,您来这里,只能是找段二爷,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梁皖看了看院子里的梅花,叹口气:“实际也不必如此的,我们是朋友。”   顾蓁手上一抖,一条将死未死的小鱼从她手上滑走,落在地上,又是板又是跳,挣扎了一路,跳到了梁皖脚边。   梁皖有些惊诧,似是在惊叹这小鱼的生命力:“天意如此,不如就放了它吧。”   顾蓁却比他快,一把捉住,一刀戳进去,结果了它的性命。   “这小鱼已然半死了,就算此刻放了它,也活不了命,与其看它受痛而死,不如快刀斩乱麻。”   梁皖抿唇不语,脸上却是一副愀然不乐的样子。   顾蓁又言:“梁公子,君子远庖厨,您平日一定不曾见过这等场面。可知,我和方宴这种人,就同这小鱼一般,只能任人宰割,您心善,可像您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这话说得委婉,双方却知道是什么意思。   梁皖脸色有几分苍白:“我知你忌惮玉宁,你放心,我一定处理好这事情。”   顾蓁一篓子鱼都剖完了,用香胰子净了手,又取巾子擦干:“不是我放心,玉宁姑娘与您的事情,跟我着实是没有关系。”   “好吧。”梁皖眼底终于闪过浓浓的失望,“那我走了。”   顾蓁心里有些难受,他堂堂一个贵公子,在自己一个小奴仆面前低声下气的,实在是不合规矩。   然而她也知道,正如方才的鱼一样,长痛不如短痛。梁皖不在她的位置上,不知晓她的处境,善心与好感只会给她带来无穷的麻烦。   梁皖退出门去,还细心地拉上了门,最后一眼,还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   顾蓁甚至想,假如没有宋玉宁,假如他不是梁家的公子,而是个小地方的小郎君,他俩在一起倒也不是没可能。他那样温和,一定会包容她所有的任性,纵然惹了塌天大祸,也不会怪她。   盆子里,还有没死彻底的鱼,“哒哒”几声,板了最后几次,也将最后的的命气全部板掉了,将顾蓁从乐陶陶的幻想中带醒。   市井里,小民生活难得很,假若梁皖没了梁府光环护体,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他如何受得了?出门打架,岂不是还要她保护他?   顾蓁甩了甩头发,不想自己再沉溺在这些无用的想法里,却瞧见小石桌子上,一个精致的小玉瓶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   “梁公子。”梁皖正走了不远,就听有人火急火燎地叫住了他。   “这个,请您拿回去。”顾蓁脸上十分严肃,甚至还有几分恼怒。   她摊开掌心,明明小玉瓶璀璨夺目,梁皖却只瞧见了手掌各处的薄茧。   “你别急,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去找你,给你添麻烦。这个玉兰露对冻疮有效,我听说……”他自然不会说,他早已差人打听了她的过往,“我听说吴江府冬天冷得很,你保护好手,才好写话本子。”   这话也有理,可顾蓁还是不愿接。   “这玉兰露一看就价值不菲,我若贸然接了,我家主人定要责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想将玉瓷瓶往梁皖衣袋里塞。   然而梁皖却不肯,他已下定决心,再不扰她,只盼她收下这个瓷瓶,便是这样也不行?   小瓷瓶往前一送,塞子往下一倒,不偏不倚,玉兰露全洒在了顾蓁胸前,铺天盖地的香气扑面而来。   顾蓁低低“呀”了一声,面色有些发红。   梁皖也傻了眼,看着那一片小小的水渍,伸手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然而片刻后,脸上的失望更明显,恰似冷雨浇灭了花朵的盛放。   还是顾蓁先反应过来,捡起地上还剩了半瓶的玉兰露,状若无意地笑道:“好了,我收下了,多谢梁公子美意。”   梁皖欲再说什么,顾蓁却飞也似的走开了,梁皖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心底有些什么东西开始萌芽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那厢的顾蓁却不这样想,只觉解决了一桩危险,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衣襟染香,一路芬芳,她也宛然恢复了女儿身,心底有些醉意。   然而将将穿过一处回廊,还来不及看清来人,啪嗒一声,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有一点虐,都是为了后几章的掉马。 第54章 决然   “贱奴,这次可让我亲眼逮着了,真真儿是一个院儿里出来的,同方宴一样,不男不女,弄坏了风气。”   “姐姐还怪我多心,怎么样?偷了不知哪里来的玉兰露子,大庭广众的勾引梁皖哥哥,这如何也是抵赖不得的了。”   宋玉宁叉着手,真是气得急了,脸蛋通红,扇完人的手还微微颤抖着。   这玉兰露极为难得,要采当季最好的玉兰,只用中间最好的两瓣,蒸制冷凝,几年才得这样一瓶。因为对保养肌肤极为有效,金陵城中贵女争相研制,她也遍寻不得,却不知怎的,被这贱奴勾得梁皖送了她。   她说完见顾蓁扬着脸,一副丝毫不知悔意的模样,抬手还要再打,顾蓁却牢牢捉住了她的手。   “玉宁姑娘,既然我贱,打我可玷污了您这高贵的身份,仔细您的手疼。”   顾蓁连日来受段景思冷待,心里正是委屈,又刚遇上梁皖这等不知轻重的,才刚说清楚,现在又来个只知仗势欺人的宋玉宁,脸上火辣辣地疼,忽的就生出一股冲动,不想再忍了。   她改了往日见她那副伏低做小的模样,把手往旁边一甩,眼里丝毫没有害怕两个字。   宋玉宁气得发抖:“反了,反了,要翻天了!”只恨今日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鞭子。她的三脚猫武艺,全在那根鞭子上,离了去,便同宋兰沚一样,杀鸡的力气也没有。   但她此刻怒火攻心,哪里顾得了三七二十一,说着要去抓顾蓁的脖子。   顾蓁小时候与欺负她们的小男孩儿打架,脚底不知有多滑,身子迅速往旁一闪。   宋玉宁不仅没抓到她,自己倒还没站稳,手肘硌在门廊上,起了一片青污。   顾蓁挑了挑眉:“玉宁姑娘,这可是您自己摔的,我连您的衣角也没碰着一片。”   宋玉宁咬牙切齿:“你这个人贱奴、小偷,我要将你剁成一节节的,扔到河里去喂鱼。”   顾蓁倒还有些怕。可不管她如何退让,如何劝说梁皖不要过分关注她,事情已经成了这样,她索性不再解释。   想了想,又把梁皖送的玉兰露瓶子放在了走廊边上:“这个瓶子梁公子非要给我,玉宁姑娘要是喜欢,给你好了。”   她说完挺着胸,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玉宁气得发抖,“贱奴”“兔爷”“妖孽”之类的乱骂了一通。   等人不见了影子,她捡起瓶子看,正是千金难求的玉兰露。前回,她听梁皖身边的眼线说,他专程托人从金陵买了玉兰露,她心头喜滋滋的。   她的生日马上便来了,以为梁皖是要在生日那日,送给她,岂料今天左等右等,都不见梁皖。她一出门,却见段家那个小厮在和他拉拉扯扯!   这还得了!   她爬起来,正要回房去寻鞭子,迎头撞上了梁皖。   “梁哥哥。”她见了他,便似见了救星一般,小嘴一瘪,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   “怎么了?”   “那个贱……”她本想直截了当地问,她心心念念的梁哥哥是不是被人勾走了魂儿。然而几次下来,她也机灵了不少,无论是宋兰沚还是梁皖,对段景思都颇为看中,他身边的人也随意打发不得。   她咬了咬唇,改口道:“没什么,一个下人惹我生气而已。”   自从那年她在郊外被山匪劫走,为梁皖所救,她就认定了这个人属于她,别人一丁点也碰不得。   梁皖目光颇为温和:“今天你过生日,又为这些小事生气,难为别人也难为自己。”   宋玉宁猛然抬头,神色里全是不可置信:“你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早上我去寻你,丫鬟说你还睡着,你自来爱睡懒觉,我便没去打扰你,哪知就在这里遇上了。”   他从袖口里掏出个小玉瓶来,玲珑剔透的,和顾蓁那里的一模一样,“这瓶玫瑰露,是我特意托人买的,你整日舞鞭子,手上肯定受了伤。”   宋玉宁有些发愣,喃喃道:“为何……不是玉兰露?”   “玉兰露主要是治冻伤的,你的手用玫瑰露好些。”   宋玉宁鼻子一皱,心里酸酸的,忽然扭住梁皖胳膊,哭了起来。   “梁皖哥哥,除了母亲,只有你记得我的生日,姐姐和祖父他们成日忙,谁都不关心我。”   梁皖脸上带笑,却自然拨开了她的手:“他们都有大事要做,你叫我一声哥哥,我自然要照拂着你些。”   不管宋玉宁如何想,梁皖说的照拂,着实是哥哥对妹妹的照拂。他为人善心纯良,那年路见不平,自然拔刀相助,便不是宋玉宁,随便一个人,他也会去救。   事后,宋玉宁对他百般感激,他只觉有些过了头。某一日,宋玉宁之母秦大夫人却亲自登门,对他述说了一段秘密。   宋玉宁天生弱症,大夫断言阳寿不过十五,不过只有几年时光可活,是以秦大夫人百般宠溺,只求她能开心度日。   秦夫人说得声泪俱下,梁皖只好应了她,一切也顺着宋玉宁。可到后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秦夫人遍寻名医,宋玉宁的弱症竟然渐渐地好了,如今不但活过了十五,鞭子还舞得虎虎生风,身体便是比宋兰沚,看上去也好上几分。   这么多年以来,梁皖深知宋玉宁本性不坏,不过是宠溺过分。可时间太久,他也同秦夫人一样,习惯了事事让着她、顺着她。   但是现在,他有了其他想法。   “等你来日有了夫君,做哥哥的我就放心多了。”   “你说什么?”宋玉宁脸上一僵,手上的玫瑰露瓷瓶骨碌碌滚上了草地。   *   那厢,宋玉宁的话,顾蓁并没有放在心上。回了院子,将鱼放进砂锅,架在小炉子上慢慢地炖,她坐在小炉子前,用一把小蒲扇子给炉子扇风,不一会儿便汤色奶白,香气四溢。   不经意的一瞥,透过院门,远处的回廊里有个熟悉的身影。许久不曾见,顾蓁丢下扇子扒在门边,看他的身影在穿行回廊时,时隐时现。   然则,走到外面空旷地上时,她才发现那并不是一个人。   男子一身靛蓝暗纹锦服,长身玉立,如松似柏。女子着霞彩千色梅花纱裙,娉娉婷婷,端庄大方。二人穿花拂柳,往这边走来,宛若一对画中仙。   顾蓁呆立在窗前,想起来前日段景思夸宋兰沚说的话:   “女子应当贞静幽淑,娉婷秀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该有章法,说起来,宋兰沚堪为典范。”   “贞静幽淑,娉婷秀雅”顾蓁喃喃吟着这八个字,脑中有些发蒙。   她此时将将收拾了煮鱼汤的小炉、砂锅,脸蛋儿、鼻尖上沾了几抹黑泥,头发被火烤得燥乎乎的,衣服上一坨油渍,是方才洗锅时不小心蹭上去的。而手上,竟还有一股子鱼腥味儿,无论洗了几遍也洗不去。   她忽然觉得,“贞静幽淑,娉婷秀雅”这八个字,就像一根大棒,将她狠狠打落到了深不见底的裂缝中。   她奔进屋里去。院子里,明月清雅,梅叶葱郁,散发着骄人之姿。“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1]   自来文人以梅树喻高洁,凌雪傲霜,孤标之姿,纵然此时已不开花,那等清贵模样,亦可见一斑。   而她,不过是泥泞中挣扎生长的一株野草。   这个地方不属于她。   *   宋玉宁将自己锁在屋里,整整一天没吃饭。可除了贴身的婢女金枝来求了她,没有一个人来过。   宋太师与宋兰沚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她甚至想,便是她就此回了金陵,他俩也不会知道。   梁皖倒是来过一次,她却不想见他。   昨日梁皖给她坦白了一切:天生弱症、那年从山匪手中救人、秦夫人登门哀求……   “所以,”从震惊中回转过来的宋玉宁呆呆地问,“你们其实就是等着我十五岁时死?可我却死了不了,你们就变了?”   自从生来,她的十几年全在蜜罐中泡大,甚至要天上的星星,秦夫人也会想办法替她摘来。周遭的同龄人皆怕了她,唯有梁皖看她的眼神里,不是怕、不是厌烦,而是温柔。   原来,是可怜她。   梁皖脸色一变:“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她望着手里的玫瑰露子,忽的又有些明白了:“你今天决意这样告诉我,是为了某个人吧?”   梁皖又劝了她一些话。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梁皖实在是小瞧了她的执念。   窗外黑夜沉沉,一如屋里人浓得化不开的心绪。   “金枝。”宋玉宁摆弄着桌上的银耳羹,眼神里有些决然,“母亲为我请的两位江湖高人,现下在哪儿?”   金枝是个有些胖的丫鬟,她却从不敢对旁人说,宋玉宁特特选了她作房里人,是因为她长得胖、身上肉多,主子发起脾气来,掐、打、揍,都不硌手。   她神情里却全是害怕,畏畏缩缩地道:“为着小姐的安全,两位均在书院附近,从未离开过。”   “叫他们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陆游《梅花绝句》。 第55章 遇险   这一天,顾蓁起了个大早,忙忙碌碌一上午,等段景思下学回来时,桌子上已摆了一桌子的菜:   魔芋烧鸭、辣子鸡丁、糖醋排骨、鲫鱼豆腐、凉拌竹笋、丝瓜蘑菇汤,荤素皆有、色香味俱全,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还泡了一壶他平素最爱的君山银针。   那天她专门等到半夜段景思回来,将与宋玉宁间的事情告诉了他。段景思只面无表情地说了声知道了。   “今日是什么节日?”段景思一边问着,一边将沉水香插上——今日下学宋兰沚特意托人来交给他的,说是金陵那边特特送来的,有凝神静气之效。   顾蓁忙上忙下,摆着筷子笑道:“不过是看今日天气好,多烧了几个菜罢了。”她今天仔细洗了头面,还用茉莉花熏了下衣服,整个人都清清爽爽的。   段景思望了望外边阴沉沉的天气,还有一股子闷热——今晚定又有雨。他却没有多话,近来,他总是沉默寡言。   二人坐下吃饭。顾蓁今日十分殷勤,仔细为主人布菜,又问他哪个好吃。段景思近日心绪不佳,胃口也不好,虽是顾蓁精心做的,吃着也没滋没味的,随口敷衍了几句,倒是觉得小鼎炉里的香气十分好闻。   顾蓁见他神情冷淡,不再问,自己刨起饭来,只把碗举得老高,几乎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段景思看了不悦,冷着脸说了句:“没规矩。”   顾蓁只好慢慢放下碗,这下也藏不住了,眼泪跟着吧嗒吧嗒一颗颗落进碗里。   段景思挑了挑眉毛,有些发愣。   顾蓁忍住泪水:“二爷,我想了想,这就回松园照顾老夫人去了,免得他们胡说八道,扰了您的清誉。”   可不是,自从宋玉宁上次拦着顾蓁辱骂后,云岭书院都传开了。无人敢对段景思怎样,明里背里却总对着顾蓁指指点点。她是个疏懒性子,不怕这些,然而此时却关乎段景思,她越想越怕连累他。   段景思张了张口,还是欲言又止。   顾蓁泪如泉涌,脸上哭得稀里哗啦:“在桃花坳,您说过,在聘期未满之前,不会撵我走的。您放心,这次是我自动走的,算不得您违背诺言。”   段景思心里想的却是,前日宋玉宁辱骂于她,梁皖又优柔寡断,解决不了此事,他自己又要为着史唯、方宴的事儿避嫌,不好出面。   他叹口气,抚了抚她的头,温柔地道:“也好。”   这些天来,他一直冷冰冰的,几时有过软语。顾蓁一听,更是忍不住,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可是,我走了,谁替二爷解闷儿呀?您本来就不爱说话,什么都憋在心里。”   “我也不闷,不要谁解闷儿也可以。”   “谁替您洗衣服呀,外面那些浆洗铺子哪里比得上我洗的。”   “我自己也会洗的。”   “谁替您做宵夜呀,虽然最后还是让我给吃了……呜呜呜,我舍不得您。”   她不再说话,抱着他胳膊的手却丝毫未松,泪也越来越多,也不知道眼角那个小洞里怎么能涌出这么多的泪水,快将他半幅袖子都浸湿了。   “听话,等我考完,就回来了,很快的。”   此后,段景思沉默不语,顾蓁也扭着胳膊不动。二人“僵持”了好半天,沉水香烟气袅袅,燃了好大一截。   顾蓁哭过了,心情也平静了很多。她便是这样一个人,只要下定了决心,便没有做不到的,纵然情绪上纠结一小会儿,失控也仅仅在那儿一小会儿而已。   她狠狠吸了吸鼻子,舔舔嘴唇,长睫毛上还挂着小泪珠,只把段景思心都要看化了,差点儿就说出不让她走的话来。   然而段景思终究是段景思。   二人沉默着吃了一阵,气氛有些尴尬。   饭后,离别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顾蓁低着头道:“我走了。”她背着蓝布小包袱,快步走出了院门,一次也没有回头,好似要将这些恼人的心绪,尽皆甩在身后。   若是她当真狠不下心肠,回头看一眼,便能发现,段景思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那神色,便是他自己也难以解释。   *   山腰的某处林子里,一棵老榕树上,坐着一名美艳的中年妇人,一边用香露膏子抹着双手,一边哼着小曲儿: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1]   这首词出自秦大学士秦观之手,写得很是含蓄委婉,根本不是什么淫-词荡-曲。这妇人声音却糯糯软软的,一转调、一提音,到处皆是风情,生生唱出了十足的香艳之感。   她着一身缕金挑线纱裙,上身是锦茜抹胸,细致绣着芍药朵朵,明艳得惊人。坐在榕树枝上,犹不安分,大喇喇地将小腿露了出来,晃晃悠悠的,白-嫩-嫩的一片。   她唱罢了一阙,还要再唱,忽的一把刀从树下飞上了,正正钉在了她的面前。妇人登时住了嘴,从树干上拔出刀,笑嘻嘻地跳了下去。   原来榕树之下,一个蜡黄脸的汉子正倚靠着树干小憩。   妇人将刀放在他身边,佯装嗔怒道:“黄大哥好狠的心,万一划破我这脖子,岂不是没人替你赚钱了。”   蜡黄脸汉子睁开眼,用浑浊的黄眼珠冷冷瞥了她一眼:“你这贱人,莫要太过得意忘形,我早知你心里巴不得我死,不过碍着我下的毒药,虚与委蛇罢了。”   妇人脸色变了变。她是巴不得他死。她出身卑贱,在烂泥堆里摸爬滚打讨生活,坑蒙拐骗,无所不能。长到十八岁,才遇到一个谪仙似的恩人,不辞辛劳、慈悲心肠,引她出了苦海。可惜,她与他有缘无分,他只是她的恩人,仅此而已。   十八岁之后,她又过了几年逍遥日子,直到遇见了这个人。她以前从不相信任何人,是恩人让她学会了信任。可这个蜡黄脸汉子,又将她打回了原形。   初次遇着他时,她是怀着安生过日子的心的,可是,他从未这样想过,只把她拿来做了工具,命令她:该是男人的时候是男人,该是女人的时候是女人。   万般思绪,在脑中不过一瞬,早就虚与委蛇惯了,她故作娇嗔道:“是了,是了,你给我下了药,我离不开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着撒娇去推他的胳膊。   蜡黄脸汉子在她细腰上拧了一把,面无表情地道:“收敛着些,还有正事。”   妇人大喇喇道:“什么正事儿,不过就是个小孩子,毛都没长齐罢了。”   正说着,林外传来窸窸窣窣、脚踩在枯枝上的声音。   蜡黄脸汉子沉声道:“准备好了吗?”   妇人抛了个媚眼儿过去:“那是自然。”   *   顾蓁脚力好,又想着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免得自己伤心后悔,特意选了条人少的捷径。可惜,捷径虽是捷径,走的人少也是有原因的,一路崎岖难行,须得披荆斩棘。   纵走了一个时辰,距离云岭书院的直线距离还不算太远。正当她闷头闷脑赶路之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人罩在了其中。   美艳妇人拍着手从林子里出来,在顾蓁出声惊叫之前,一掌劈昏了她,围着她左看右看:“那天远远看着,便是一个小子,今日一看,果真毛都没长齐,也犯得着我们两个出手?”   蜡黄脸的汉子紧随其后,面上平静无波:“杀了她,黄金千两。”   妇人拧起柳叶眉:“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宋玉宁,可没说要听她命令杀人。”   汉子抽出一把刀,往那边走去,面无表情地道:“秦夫人出钱让我们保护宋玉宁,宋玉宁出钱让我们杀人,这个理儿也没错。”   他将锋利的刀刃在顾蓁脖子上比了比,似乎在想是横着一刀抹脖子快些,还是竖着刺进去快些。   美艳妇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快,“慢着。”在汉子下定决心抹脖子时,她出声道,“这里距离云岭书院这样近,还是往走远些去,免得惹上麻烦。”   汉子点点头,把顾蓁手捆住,接着又是一掌,把她劈醒了。   妇人笑嘻嘻地道:“你这人,这样粗鲁,这个小哥哥眉清目秀的,可能是……”她摸了摸顾蓁的脸,笑得暧昧,“交给我。”   顾蓁醒来时,只见两个人,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女的笑容可掬,手还搭在她额头上,男的面若冰霜,眼神里带着些鄙夷。她下意识就是遭抢劫了,哆哆嗦嗦着说:“两位好汉,银子都在我包袱里,求求你们放了我。”   汉子真的去翻她包袱,只翻出几两碎银子,竟然也放进自己怀里。   妇人却不理顾蓁,一拉肩膀,将人提了起来:“快走,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蓁见汉子收了银子,还不放她,有些毛骨悚然,杨华、黄县令,这些个得罪过得一个个从眼前经过,可最后一个,是宋玉宁。   杨华遭流放,黄县令与她根本没那么大仇,只有宋玉宁……她想了想,忽的有些头疼,深怪自己不自量力,得罪了她。   “什么地方?”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美艳妇人在她耳根轻轻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黄泉路。”   --------------------   作者有话要说:   [1]秦观《浣溪沙》。   距离女主掉马还是2章。 第56章 怀孕   云岭书院,窗棂下,段景思正与宋兰沚商量着事情,书案上是一副巨大的图纸,上面画着崇山峻岭,还有些人在忙碌着什么事情。   宋兰沚沉声道:“此间事情已走上正轨,目前祖父想要交与段公子的是另外一件。”   宋兰沚着一身软银轻罗百合裙,屋子里袅袅轻烟燃着,段景思有些心猿意马,精力如何也集中不了。   他忽的问道:“为何燃的不是昨日你托人送的沉水香?”   “什么沉水香?”宋兰沚不解。   段景思脑中警铃大作,腾地站起:“宋玉宁呢?”昨日顾蓁与她说过与宋玉宁间的不快,他本想请宋兰沚出面调停,哪知第二日顾蓁主动提出要走,他觉得这样也好,也不必再因此事麻烦宋兰沚。   此时才觉昨日沉水香根本不是宋兰沚所送,那宋玉宁一定有阴谋。   “她方才来说想回金陵,此刻应该已经上路了,梁皖陪她一起走了。”   段景思脸色一变,三言两语将昨日事情和自己的猜测说了,宋兰沚也是一惊,叫来白管事:“立刻派人去追玉宁,再派剩下所有人搜寻下山路途,寻找顾蓁。”   *   顾蓁听那妇人一说,小脸吓得煞白,刚想说什么,嘴上却被塞了块巾子。   妇人抓着她一路前行,走到好久,才到了一处密林中。顾蓁脸色渐红,额头上汗水越来越多,几乎走不稳了。   蜡黄脸汉子说:“够了,就在这里吧,早结果早了事。”   妇人轻笑道:“急什么,这小公子中了药,我得帮帮她。”说着用袖子帮她揩了揩脸上的汗。   汉子冷哼了一声:“给你一刻钟,一刻钟后她若不死,我亲自来割头。”说着走到远处一棵树下,闭目养神起来。   妇人取了顾蓁嘴上的巾子,顾蓁忍住心头蚂蚁啃噬的痒,赶忙说:“好姐姐,我家主人钱多得很,你放了我,主人一定给你很多钱。”   可妇人并不理会,只将手指放在她唇上,低低道:“嘘——”手指沿着唇缓缓往下滑,顾蓁紧闭双眼,几乎就是认命了,眼见着就要到胸脯,忽的叫了一声:“我……我要上茅厕,姐姐也不想败了兴致吧?”   妇人秀眉拧起,低低啐了一口:“快去,不许耍花样。”   顾蓁装模作样走到灌木丛里,袖口一抖,一柄刻刀滑了出来,这根绳子并不难割,眼见得便要断了,身后却来一声娇笑:“想跑?”   妇人从后轻松搂住,牢牢禁锢住了她的双手,幸好在她出手之前顾蓁已将刻刀缩回了袖中。   夫人在触及她胸脯时微一怔忪:“原来是个小姑娘,可惜了。原本你不耍花招,我剥了你衣服,发现是个姑娘,直接给个了断,可惜你不听话,这要便宜那色鬼汉子了。”   顾蓁冷哼道:“有机会我不跑,才是个傻子。”说着将袖中的刻刀一甩,正正落在妇人脚上,扎了进去。   妇人急退,鲜血洇出,疼得龇牙咧嘴:“好你个小贱人。”低头瞧见刻刀,却是一怔,一幕幕,万千旧事皆涌上眼前来。   “这把刻刀是谁给你的?”妇人捡起那枚刻刀,细细摩挲着刀柄上的细纹,之前的魅惑皆不见了踪影,此刻她只剩下了严肃,甚至声音微微颤抖,还有些紧张。   “是我爹的遗物。”顾蓁挣开绳子,望着她警惕地说。   “遗物?你爹?”妇人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他七年前就死了。”   妇人身形一晃,过了好久,才慢慢走了过去,搂住顾蓁在怀里,红了眼圈。   顾蓁有些警惕,只觉妇人抱了她半天,也没有动作,才放下心来:“难道说,你是我娘?”   妇人笑了一声,神色里又有几分落寞:“不是,不过曾欠你爹几分恩情罢了。”她掏出一枚药丸,掰开了成两半,自己先服了一半,“你中了媚药,这是解药丸,我知你不信,先服下一半给你看。”   顾蓁身上正是难受,将信将疑地吃了。   妇人又在她耳边轻语道:“那边那个人杀人如麻,不好对付,我们快走。”   顾蓁奇道:“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哪有什么一起,我原本只偷窃,且专门偷为富不仁的人家,以前莫说杀人,鸡都不敢杀的,可惜落在他手中,做了帮凶。”   她俩踮起脚,扒开灌木丛,将将走了几步,就听身后有人道:“还没完?”   妇人神色一凛,将顾蓁往地上一推,作弄起娇媚嗓音:“一点儿也不听话,姐姐不快-活。”   蜡黄脸汉子鄙夷道:“啰唆。”自己提了刀,往前边走去。顾蓁眼里全是惊恐,挣扎着往后缩。   汉子道:“别怕,我手很快,你不会有什么痛……”   然而“苦”字还未出口,一柄短剑从他胸口没了出来。   妇人握住剑柄,狠狠一转,大股鲜血从汉子胸前滴下,染得衣襟一片血红。片刻之后,她拔出短剑,一脚踢在男人肋骨上,又仔细检查了他的鼻息,确认无误后才拉了顾蓁的手:“走!”   挽着顾蓁踏风踩云,妇人穿花拂树,一路狂奔,也不知行了多远,天擦擦黑时,才敢停下脚步。   二人寻了一处山洞,妇人打了一只野兔,烤得油滋滋、香喷喷的。诱惑顾蓁细细讲了她的故事,才肯给她吃。   顾蓁说完,一口气啃了半只,才抹抹油嘴,嘟囔道:“姐姐和我爹是什么关系啊?”   妇人扑哧一声笑了:“虽说平日希望别人叫我姐姐,可你若叫我姐姐,岂不是乱了辈分?我叫窈娘,跟你爹,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她眼神渐渐悠远,声音也清淡起来。   是个有些俗套的故事,乱世难活,窈娘学得偷技,十七岁出山,一年时间里,偷遍澜州大江南北,直到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个男人也不送她去官府,却总是一次次坏她好事。她前脚偷了知州家的翡翠杯,后脚脖子上就多了一柄寒剑,刚刚偷了某家富户的黄金,自家的老窝就被端了。   他总是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好了,她以为他只要得到了她,就不再搅事情了,某个月夜,自荐枕席,将他的刻刀偷了放在自己胸脯上,以为怎么着也会让他心猿意马一回,岂止转身却被人连人带被子丢去了大街上。   “卿本佳人,奈何自甘堕落。”   直到那一日,他离开澜州,她躲在屋檐上悄悄看,一名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与他一同上了马车。他那时正在雕一个什么小物甚,大约就是车上女子的小像。   一些碎木屑掉落在了横木上,马车里伸出两只柔荑,捡了木头,用帕子包住。   光是看这一双手,窈娘便知自己不可能了。她弃偷从良,嫁了人,岂知又遇人不淑,过了几年日子,一气之下将夫君打了一顿,跑了出来,又重操旧业。结果没过多久,遇上那蜡黄脸汉子黄平,不得已做了他的帮凶。   “等等。”顾蓁放下骨头,“你是说,我爹不止雕刻功夫一流,且长得又高又帅,还有钱?”   窈娘也啃得满嘴流油:“到位,便是这样。”   “还有我娘,”顾蓁上下打量窈娘一番,“窈娘你都这样美,光看我娘的那一双手,就自叹弗如了?”   顾蓁自小便被带到吴江府,早忘了爹长什么样,娘更是从未听过,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窈娘哼了哼鼻子,颇有些不满,看看顾蓁的一双眼睛,又默默点了点头。   “不对呀,”顾蓁搓了搓自己的脸,“他们长得那样美,我怎么长成了这样?”   窈娘也扔了骨头,用油手搓了搓她的脸,扯扯她耳朵:“你是还没张开,再张两年,比我还是差点儿,好歹也能看。”   顾蓁抱住窈娘的腰,咯咯咯笑个不停。   窈娘也回抱住她,幽幽叹气道:“如果你爹还在,怎会让你受这些苦?”   顾蓁忍住眼泪,笑嘻嘻道:“我不苦,疼我的人多着呢。”   顾蓁又仔细问了些她父母的情况,可惜当初在澜州,他爹是化名,窈娘所知有限。问了半天,自己身世还是一团秘。   月朗星稀,二人烤着火在洞里睡了一觉。   翌日,窈娘决心先护送顾蓁回云岭书院,自己再闯荡江湖去。   窈娘的脚受了伤,武功虽还在,行动却有些不便,顾蓁便自告奋勇来背她,一边走一边盘算:“我背了窈娘,有没有脚力费?”   窈娘嘴里含了根狗尾草,毛茸茸的梢头蹭得顾蓁脖子有些痒。   “有唉,你背我一文钱,我护送你回去十金。”   顾蓁:“……”   唰的一声,窈娘的短剑刺在她脚边,一只紫色的大蜘蛛登时毙了命。   “你瞧瞧,”窈娘笑嘻嘻地说,“我这护送值不值十金?”   顾蓁:“……”   走了一路,到了一处小溪边,顾蓁有些体力不支,脸色也白了起来。她将窈娘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自己揉起了腰。   窈娘不满地大叫:“这才走多久呀,小蓁儿,别想偷懒!”   “不是……”顾蓁吞吞吐吐道,“我近来娇气得很,腰老是酸得很。”   窈娘是过来人了,一看便知怎么回事儿:“你怀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窈娘真是个趣人儿。下章终于掉马了。 第57章 掉马   顾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红着小脸儿道:“你……你……你说什么,男人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呢。”   然而她眼前自动浮现出段景思的身躯。他背上虬结的肌肉,她曾见过;他温暖结实的胸膛,她曾触碰过;更别提,他修长笔直的两腿……   窈娘“哦”了一声,一脸兴趣缺缺的样子。昨夜她已知悉顾蓁全部事情,扁着嘴,嫌弃道:“你在那劳什子景啊思的身边一年多了,他也看不出你身份,什么举人、进士,我看,真真儿是个大笨蛋。”   顾蓁低头不语,脸却越发地红,肚子也隐隐痛了起来。   窈娘这才明白,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傻孩子,你小日子来了,快拿带子去换上。”   上次在桃花坳那次来了癸水后,便停了,一直没来,这才是第二次。顾蓁年纪小,是有些糊涂,红着脸去了林子里。   等顾蓁回来时,窈娘已然削好了一根木棍,当拐杖杵着。二人互相搀扶着,一路笑笑闹闹地走着,已然能见云岭书院尖尖的屋顶了。   时值夏末,山里各色植物郁郁葱葱的,路边有一棵野柿子树,正结了些青青的果子,叶子本也绿的正好,却落了泰半些在地上。   窈娘望着这路侧的落叶,忽然生了些愁绪。她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尚且孤独一人,身如飘萍,不知什么时候,便如这柿子树叶一般,明明还在盛夏光年,就早早坠了地。   她搂住顾蓁的小肩膀,道:“要是你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短短两日不到,她已对这个小姑娘生了些情意。   顾蓁笑了笑:“等二爷中了进士,我在松园的聘期满了,准备去金陵做点小生意,买个大宅子,窈娘一起来住。外面跑着多累呀,若是您闷了,就看我的话本子,他们都说,我写得可好了……”   窈娘目光温柔如水,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好……可是,瞧你语气,难道不想留在松园做少夫人?”   顾蓁满脸霞飞,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窈娘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自己就是从烂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那时候,看那些身处高位的人,便如望天上的星星一般,璀璨夺目,却遥不可及,只有羡艳。   她叹了口气,又道:“若是你爹还在……”   便在此时,一柄弯刀飞旋着朝他们袭来,窈娘眼疾手快,拉住顾蓁往地上一滚,弯刀深深扎进了溪边的石头里。   黄平从树丛里走出来,脸色更加蜡黄了,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阴恻恻笑道:“贱人,原来遇上了旧情人的孩子。”   窈娘将顾蓁推出战圈:“快走!”   顾蓁也不留恋,只因她知自己在此只是累赘。黄平却笑了:“一个也别想跑。”一柄刀鞘飞过来,砸在顾蓁背上,顾蓁哇的吐出一口血,晕倒在草地上。   “放心,”黄平看着窈娘关切的目光道,“她只是晕倒了。你这贱人,难怪敢违逆主人,我要捉了你后,让你看着我一点点地将她折磨死。”   窈娘太知道黄平的底细了,会咬人的狗不叫,他那些折磨人的酷烈法子,光是想想,就令人胆战心惊。她眼底泛起一阵寒意,立时下了个决心,她若是不敌,宁愿杀了顾蓁再自杀。   娇喝一声,长剑出袖,二人酣战在一起。   黄平武功虽高出窈娘一大截,却先受了窈娘一剑,有些气力不继。   二人战了百来十招,终究是窈娘不敌,败下阵来,黄平砍了她肩上一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窈娘绝望地闭上了眼。然而下一刻,只听黄平一声惨叫。   顾蓁握着刻刀,刺啦一声,在黄平背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她知窈娘不敌黄平,故意先假装晕倒,以博这突然一击。黄平应激之下手肘往后一送,击在顾蓁肋骨之上。她后退几步,栽倒在了水里。   窈娘却抓住机会,忍住肩头剧痛,一把扭住了黄平脖子,咔嚓一声,生生拧断了,这次确实死透了。   便在此时,外面一阵脚步声,“蓁哥儿、蓁哥儿”的呼喊之声不断。   窈娘探了探顾蓁鼻息,确认她只是昏迷了。将一块大石抛在水中,哐当一声,激起巨大声响。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顾蓁,忍着伤口剧痛,快步窜入树林。   *   段景思循声而来,便见岸边冷风瑟瑟,小小的人儿俯卧在溪水之中,一手紧握一把小小的刻刀,另一手却捂在自己肚子上。岸边一个蜡黄脸色的汉子倒在鹅卵石中,脸色灰败,背上一滩血迹,已是气绝。   他有些惊慌,“一定要活着,”无瑕顾忌其他,只在心里默默念着。急奔而去,鹅卵石绊得人脚下不稳,他也根本顾不上。跳进水中搂起她,颤抖着伸出手指。   回想这些天他做过的事……假如她就此殒身,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幸好,待摸过顾蓁鼻息,他才略略放下心来。   然而当他将人抱起上岸时,淡淡血腥气开始在周遭弥漫,一抹殷红早爬上了她的衣摆。   段景思瞳孔急速收缩,心似被紧紧吊了起来。将人抱到岸边,剥下她的外衣,便要检查伤口。   自他因史公子和宴哥儿的事情,与她划开距离以来,还从未如此靠近过她。   娇杏的事情,云岭书院里,只有宋太师与宋兰沚两人知道。段景思却只深知,如今的同性之爱,世上所能接受的,只能是在上的对在下者的玩弄蓄养,如史唯他们这般的,不知要遭受多少磨难。   而他段景思,既不能接受一种卑弱对强权的不平等的感情,也不能允许自己如史唯一般抛却身上的责任,独独想到自己。   罢了,如今之后便送她回松园,再好好给一笔钱财放她去过自己的生活吧。他的路,刀光剑影、艰难险困,他一个人来就好。   “不要……”昏迷中的顾蓁嘤咛道,人软软的无力,声音也娇弱不堪。   段景思正疑惑哪里有些熟悉。忽的又听她一声喝道:“你们敢动我,二爷知道你剥了你们的皮。”   段景思心头涌起无边无际的甜蜜,搂住顾蓁:“不怕,我一定扒了他们的皮,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   然而层层衣衫褪去,他更是心惊。从衣摆出血的位置来看,受伤的多半是大腿。可当他脱-去她的裤-子时,那双无力耷拉着的腿,不由得令他记起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夜晚,因擦药膏之事,他曾见过的洁白如玉。   双腿绞缠在一起,纤细又匀称,明明并无哪里负伤,却有血迹从大-腿-根部流出,雪白底-裤也染得有了红晕。   忽的意识到了什么,段景思全身一震,一股热浪冲上头顶,手触电般缩回。脑中天人交战,如入迷蒙之境。接着,他似不相信似的,用手指轻轻地搓她的小脸儿,果然搓下一些用于伪装的黑泥来。   原来,他初见她的印象竟是真的?不是她男面女相,而根本就是个姑娘!   那我,岂不是自讨苦吃了这么久?   段景思为人仔细,又陡的站起来,从后面拥住昏迷小姑娘的背,重拟了那夜的场景。   确认了一切,他才大笑起来,毫不掩饰的舒畅爽朗之声,震得岸边林子里隐身的鸟儿四散飞逃,连水面也有细细波澜运荡开去,似乎连他们,也想将这般欣喜传递到远方。   记事以来,爷死父丧,家境凋零,他的肩头压了无数重担,从未有哪日像这样笑过。   段景思啊段景思,你怎么能现在才知道?   初见那夜,他明明与她呼吸可闻地在水里待了那么久,那时候,她骂人骂嘴似泄洪一般,宛如一朵长满刺儿的野花,娇媚又泼辣。   松园里,他们明明隔壁而居大半年,早晨洗脸、晚上吹灯,无不相见。   上云岭书院之前,他被宋玉宁的鞭子所伤,让擦个药膏,她却畏畏缩缩不敢向前。   然后就是桃花坳了,她心心念念,拼了命也要替李杏翻案。   明明一切都在眼前的,他被什么蒙蔽了,看不清她的女儿身?   忽而又想起,那些他磋磨于她的往事。初入松园的呵斥,用竹板打她手心,桃花坳的辛苦……尤其是,宴哥儿之事后,他故意对她冷漠相待。   “你……受苦了。”他拂去她头上的碎发,脱下外衣笼好她全身,重将她抱在怀里。   当柔软的胸-脯触及他胸膛时,他仍微微轻颤了一阵,好像是春夜从山溪里掬来一捧泉水,又似乎是冬天簌簌落在身上的一团白雪。心猿意马从那一点蔓延开去。   段景思心中狂跳不已,良久之后,才附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然而,这一声温柔并未得到回应。   “滚远些!”顾蓁纵然在迷蒙中,仍然拼尽了力气去推他的胸。   段景思反倒搂得更紧了。   “你放开我,呜呜呜。”这语气里带了三分的求饶,一分的撒娇,段景思当真松了些手,就似去年七夕那夜一样,他根本受不得她如此说话。   她又瓮声瓮气地说:“二爷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和宋二姑娘走了,不理我了。我……我也该走了……”   段景思脚步一顿,心头有如被砍了一刀,密密麻麻的疼从四面八方袭来。   “我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了掉马,撒花撒花??ヽ(°▽°)ノ? 第58章 照顾   回到寝房,段景思将顾蓁轻放在床上,那轻柔姿态,倒真像她是个易碎的瓷瓶。   他想去请宋兰沚帮忙,然而走到门口,左思右想,还是折了回来。他以前从没信过自己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纵然父死、云家小姐丧命,他也知道,那一切都是生命自然的发展轨迹,与劳什子半分关系也没有。   然而,现在他怕了。他不敢把关系挑明,那依着他稳妥的性子,便一个人也不能告诉。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变故,饶是那人是宋兰沚,涉及顾蓁,他也不敢承受。   取一条轻纱蒙了眼睛——既能看个大致,又不至于看得太过仔细——这双骑马拉强弓、正气着文章的手,在触摸她的衣服时,竟止不住颤抖。   一件件褪下,他从没发现,她的肩膀这样地小,她的锁骨这样的明显,她的……   段景思拧过热水胡乱擦去,手指拂过那些地方,犹如火烫,他又是愧疚难安,又是心猿意马,待到忙完,早出了一额头的汗。   换过衣服,将之前的湿衣拿去烘了,又寻出之前柳氏硬逼着他带的汤婆子,灌了热水,仔细放在她的小腹之上。   床上的小姑娘,包裹在淡藕色的棉被里,原先刻意涂在脸上的黑泥尽皆被溪水洗了去,乌青的发铺在枕头四周,更映得小脸洁白如玉。   相比一年前刚来松园时,她长大了些,女性气质也更明显了。圆乎乎的脸上有了个尖尖的下巴,小鼻子上有颗淡淡的小痣,显得十分俏皮,眉不点而翠,薄唇也呈淡淡的蔷薇色,根本无须任何口脂。   段景思手上抹了从她床底下找出来的黑泥,一时之间,竟舍不得往她脸上抹。   “原是如此美人。”他微微一笑,喃喃自语,“是了,我的蓁儿便是如此。”不知不觉间,“我的”两个字,说得是那般顺口。   待到晚上,他估计时候也差不多了,特特又取回下午洗过烘干了的,顾蓁之前穿的那套衣衫,重蒙上轻纱,为她换上。把汤婆子拿走后,又吩咐厨房浓浓熬了一碗姜茶,并端了小碟蜜饯回来。   顾蓁揉着头醒来时,便见天已经黑了,自己躺在段景思的床上。   她心中咯噔一声,拉被子捂住自己胸脯。然而往里一瞧,自己穿戴仍如之前整齐,衣服却干爽温暖,手上脸上还有乔装的黑泥,但肚子绞痛的症状却没有了。   她正要伸腿下床,却见段景思端着碗什么东西进来了。   “先把姜汤喝了。”   顾蓁按下满腹狐疑,接过碗一仰头喝了,苦脸相还没做出来,便被捏着嘴塞进了一颗蜜饯。   生姜难闻的气味、火辣辣的触觉全被蜜饯的酸甜清香所替代了,从嘴里一路往下,溢到了心里。   顾蓁不知道这位又是在唱哪一出,低着头不敢说话。   段景思在床头坐下,正色道:“我在河边发现你,想必那时已在水里泡了些许时候了,受了寒,你先好好休息下,今晚上就睡这里。那个歹徒死了,被人拧断脖子的……”段景思脸色微寒,“这是怎么回事儿?”   顾蓁打定主意不说窈娘的事,只说遇上了坏人,余者一问三不知,肚子又疼了起来。   段景思忙道:“是我不该问你,你受了惊吓,还来让你想这些。”   顾蓁一听,这些日子受的委屈一齐涌上了心头,也说不清是受了宋玉宁的伤害,还是想着宋兰沚便自行惭秽,亦或是为着段景思对她的冷漠而伤心。总之全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钻进被子里,呜呜咽咽的,为着报复似的,把一众鼻涕眼泪全蹭在了被子上。哭了好久,又想:弄脏了还不是我洗,这才忍了,还是抽抽噎噎的。   段景思沉默站着,几乎慌了,就差扑上去哄她了,嘴唇微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顾蓁哭得够了,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吸吸鼻子:   “算了,还有几个月咱们便回松园了,来年二爷去金陵城科考,她宋玉宁一直在金陵,不知有多少眼线,随意使个绊子也让我们不得安宁。不如先忍了这口气,她不过就是恼我与梁公子多说了些话……”   说到此处,段景思忽的抬头看着她,烛火在他眼下跳动,明明灭灭,看不清是何意思。   顾蓁越说越慢:“我……我以后……避着他……就是了。”   段景思正经道:“你是应该避着他,去年除夕我便与你说过,不要与他来往。”   “桃花坳那会儿,你又让我接近他,现在又这么说,什么意思嘛,到底?顾蓁嘟起嘴巴,细细碎碎道,“还不是你不理我,天天与宋二小姐这里那里的,不然我与他有何要说的。”   段景思好似知道她在说什么:“以后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不过宋玉宁,已不是骄恣蛮横可以形容了,我对她一忍再忍,以至今日,竟敢买凶伤你,便是你不计前嫌,大黎国法也放不了她。”   段景思既如此说,便是再难撼动,顾蓁没再坚持,也不知是方才喝了姜汤,还是听了这话顺心,倒觉有一股暖意从他那边散了出来。不管是不是为了她,看伤害自己的人受到惩处,心情总是畅快的。   正经事情既已说完了,两人闹了这么久别扭,再无他话可说,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尴尬。   顾蓁舔舔嘴唇,支支吾吾道:“那个,二爷,你是直接把我背回来的?这水淋淋的,就放在床上啦?”   “自然是在火堆边烤干的,然后扛在肩上扛回来的,前些年我去山里练习箭术,偶尔也射得些小野猪什么的,扛在肩上最是省力。”段景思负手而言,面无表情。   野……野猪?拿我当野猪呢?顾蓁干笑两声:“呵呵,呵呵。”心里的担忧却是落了地。   乔装以来,她深怕有不省人事的时候,被发现了身份。所幸她身体底子好,以前从未有过头疼脑热。可自从来了月事,就难免有些力气不逮的时候,幸好这次段景思及时赶了来,也幸好他是个清高古板的人,自然不肯为他这种奴才换衣服什么的。   段景思又道:“你再睡会儿,我在陪着你,放心。”说着拿了一卷书坐下,似乎真有看着她睡的架势。   顾蓁连连摆手:“不不,我现在想下去……”挪腿儿便要下床。   段景思冷声道:“不准!你受了寒,要多卧床休息。还有一句:“以后要是落下病根儿就麻烦了。”悄悄在心里说了。   一尊冷佛坐在床边,饶是顾蓁平日沾枕头便睡,此刻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在这被子倒有一股熟悉的青松绿柏的味道,正是平日段景思身上的味道,她有些乐陶陶:平日也不见他用香包锦囊呀,这气味是从哪里来的?   可不等她再想,缓缓的,一阵温热从下身升起。她不敢再动,脸色微变,暗道:糟了,肚子不疼便将这事儿忘了,这要是在他床上画上了红地图,岂不得以死谢罪?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她翻身而起,段景思拿手压住被子:“不要调皮,你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   顾蓁哪里来得及去分析他话中的含义,大声道:“我要去茅厕,你快放开。”   趁着对方一愣,顾蓁拼命掰开他手,跳下床,咬着牙夹着腿跑了。   看着生龙活虎,半点没有“生病”模样的小姑娘。段景思恍然大悟,若不是逼得急了,她怎会如此?他实在是没有经验,里里外外想了一切,唯独把这件最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   宋玉宁被麻绳捆住双手,披头散发地押了进来。一见宋兰沚,便哭诉道:“姐姐,我是你的亲妹妹,那段景思算个什么东西,更别提他的奴才了,犯得着为他们打我?”   宋兰沚轻轻摇头:“你还口出狂言,不知悔改?祖父哪里是为了段景思和他的小奴,他是为了你啊。你自小养在母亲膝下,她总将你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她都想法子给你摘下来。   “可是,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有法纪的,不是你和母亲说了便算得了的。她请了恶名在外的津西双煞来保护你,这也算了,你竟然让他们去害人,这传出去,我们宋家名声何存?”   津西双煞,自然就是黄平与窈娘了。   宋玉宁一梗脖子:“好,我是不该雇人伤她,可她呢?她与段景思两个名为主仆,同住同睡,一定跟那史唯、方宴两个臭不要脸的一样,有段袖分桃之癖。这倒也罢了,她竟敢来勾引我的梁皖,我断断不能让梁哥哥受了她的蛊惑!”   “那日的事情,我都听梁皖说了,他只是看顾蓁手上有冻疮痕迹,送他玫瑰露子,并无什么过分之举。”   “不可能,我亲眼所见!”   宋兰沚摇头:“祖父说你刚愎自用,情令智昏,我还替你辩驳。你将全身心都给了梁皖,以至于他多和别人说了句话都要怀疑,如此狂热,人家可有回应?值得吗?”   宋玉宁愣了一愣,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喜欢他便是喜欢他,哪有什么值不值得的。”   “他听了此事,心存愧疚,数次去探望顾蓁。而你呢?他可来看过你,可向谁问过一句?只怕对你的厌恶更深了些。”   宋玉宁垂下头,难得的没有顶嘴。   宋兰沚招招手,两个健妇抬了板子进来:   “祖父说了,若是报官,你雇凶害人,拒不认错,可判流放一千里。母亲几乎哭瞎了眼,才求得祖父宽容,赏你一顿板子,再入宋家祠堂三年,修心养性,望你痛改前非。他让你记住,国有国法,任你是谁,哪怕是王孙贵女,也逃不脱这个法字。”   --------------------   作者有话要说:   呵护备至~~ 第59章 表白   宋玉宁冷哼一声:“知道你们道貌岸然,说得冠冕堂皇的,不知道内心里怎样去想的。祖父把你养得端正大方,不就是盼着那个位置的么,你呢,心里如何想的,可愿意么?”   宋兰沚脸色微变,朝左右一使眼色,其中一个健妇使巾子塞住她口。   板子一声声落在肉上,宋玉宁何曾受过这等哭,疼得哀哀大叫,声音却瓮声瓮气的,传不出这三道重重的大门去。   当天晚上,一辆马车上了云岭。宋玉宁娇生惯养,饶是两个健妇只使了平日的五分力气,二十板子下去,宋玉宁已是承受不起,奄奄一息。   宋兰沚做事熨帖,早请了金陵宋府的人来接,又安排了大夫、丫鬟一众人随行。   云岭之上,寒风阵阵,将秋意也吹进了人的心里。   两个丫鬟将宋玉宁扶上马车,宋兰沚伸手要托,却被宋玉宁甩开了。临行之前,宋兰沚还想宽慰几句,宋玉宁却道:“不必说了。姐姐说我骄纵任性,我认了,可姐姐何尝不克制古板,不累吗?”   宋玉宁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笑了笑,“总之,这三年妹妹会好生反省,也盼姐姐你得偿所愿。”   *   宋玉宁被送走后,梁皖自知理亏,来向顾蓁道了歉,也走了,听宋兰沚说他却并未回金陵,而是游历去了。   这件事的苦主到底是顾蓁,段景思亲自去宋太师面前解释了原委,宋太师严惩了之前几个嚼舌根的,如此,书院里再也无人敢对顾蓁指指点点。   日出日落,一日三餐,若非段景思还要科考,若非自己还有身世未查明,顾蓁觉得这简直便是神仙生活了。   史唯和方宴走了,宋玉宁和梁皖也走了,余下些人,顾蓁又不熟,闲不着的她,便和厨房里的伙夫、厨娘们打得火热。转眼已到了八月,中秋节近了,她与厨子们一块儿做起了月饼,倒也悠闲自在。   中秋夜当晚,书院的举子们赏月清谈,他们厨房里也做了好多月饼,并些瓜子、果仁,闹到亥时初刻才歇。   想著书院举子们也散了,她若再不回去,段景思必定要来寻——自从上次事件后,段景思总是担心她得很。有时候,出个门倒要嘱咐她好几遍,倒把她弄笑了。   “我又不是才三岁,二爷做什么那样担心?”   段景思不说话,下次该嘱咐的,还要嘱咐。顾蓁怕了他了,往常都是天一黑就乖乖回家,今晚过节,大家高兴,一不小心就误了时辰。   正走在回去的路上,便见皎皎清辉之下,樟树林中站着个青年男子,一身黑衣,他仰望着天上明月,神情颇为落寞。   嘎吱一声,她踩到了一节树枝。   “谁?”男子转过脸来。   顾蓁愣了一愣,这不是梁皖的远亲程公子吗?从桃花坳之行那日见过一面,她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当初来时,便是说他跟着梁皖来见见世面的,如何梁皖都走了,他怎的还在?   “是你?”   顾蓁吓了一跳:“程公子认识我?”比起半年前刚来时,程庭楠成熟了些,脸上多了些森冷之气,仿佛从少年蜕变成了大人。   程庭楠拈起一块月饼:“我知道,你是段景思家里,月饼做得好吃。”   年年中秋,赵淑英都要按照他们老家扬州的做法来做火腿月饼:火腿切大粒,拌了肉松,加桃仁和青梅粒,这样做出来的月饼又有肉香又不油腻。   然而近些年,金陵之风传到黎朝各处,连月饼也学了金陵的甜味,这种老式火腿月饼,也不多见了。   顾蓁笑了笑:“我的老家扬州爱这样做,程公子吃得惯就好。”   在听到扬州两个字时,程庭楠眉毛扬了扬,想说什么似的,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看着顾蓁背影远去,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到一点家乡的气息。   *   送了月饼回来,段景思果然冷着脸,在院子里等她了。她缩了缩脖子,将一篓子月饼塞在段景思怀里,抢先说道:“我在路上遇到程公子了,他问了我几句话,所以回来晚了。”   她知道段景思屡屡警告过她,少与程庭楠接触,故意用这个转移他的注意力,果然段景思忘了她晚归这件事,欲要嘱咐她。   顾蓁忙道:“好了好了,我知道,这次是他逮着我说的,总不能他和我说话,我不理他吧?”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去,脱去了系在腰上的围裙。   段景思等了半个时辰,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低头看了看手里装月饼的篓子,宛然生出了几分岁月静安的感觉,不由得莞尔一笑。   顾蓁收拾停当,去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儿。段景思却搬了两把竹椅子,搭在院子里:“别忙了,快来歇会儿。”   自从知道她身份之后,他似乎再也喊不出“蓁哥儿”三个字,他总是在心底悄悄地喊“蓁儿”。到了嘴边,就自动省略了称呼。   顾蓁才刚洗了头,松松的头发还水淋淋的,披在肩上。   段景思正好手里拿着一方雪白的巾子:“我帮你擦头发。”   顾蓁吓得都要跪下了,头要得像拨浪鼓,脸上讪笑道:“不劳您大驾了,我自己来。”说着从他手上抢过巾子,慢慢擦了起来。   遇险那日之后,段景思对她总是奇奇怪怪的,顾蓁生怕他是在怀疑她的身份,平日表现得规矩极了,时刻保持着三尺的距离。   然而,段景思却不爱这种规矩。趁着她擦头发挡了眼睛,他细细打量,生怕少看了一眼。因了今日在厨房忙活,她穿了身深衣,袖子挽了起来,看起来精干得很,男女莫辨,英气逼人。   她细细搓揉着头发,水汽和着淡淡的桂花香膏的味道,随着秋风,拂过他的脸颊。这一刻,段景思脑中一阵怔忪,只觉得她哪里是在搓头发,分明是在折磨他的心,立时便有抓住她胳膊,从她手中抢过巾子的冲动。   正难受着,顾蓁猛的将巾子从头上一扯,跺脚道:“呀,糟了!我炉子上还焖着鸡翅呢。”   说罢转身便要往屋里跑。对顾蓁来说,过节就等于吃肉,无论是端午中秋,还是除夕元宵,粽子、月饼、元宵,都比不上肉好吃。是以她做了月饼,还不忘焖了一锅鸡翅。   段景思比她更快:“你坐下好好擦头发,我去拿。”   不久之后,段景思手捧着一个盘子出来了,小砂锅里的焖鸡翅油色红亮,配了绿色的葱花和香菜,煞是好看。可这之外,还有一壶酒。   “我没烫酒呀。”   “是我烫的,今年松园又新酿了海棠春酒,景纯托人送了些来,你要不要试试?”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要不要喝这酒了,第一次是在琵琶乡的土庙里。   顾蓁满眼都在那锅鸡翅里:“不要不要,”她用筷子戳了戳肉,又软又糯,焖得正好,“我一喝酒就犯糊涂,还会说胡话,不喝了。”   “你喝一杯,我给你十两银子。”段景思拂起袖子,自顾自斟了两杯。   顾蓁筷子登时戳到了骨头上,顿了一下,眼睛一亮:“真的?”   她虽然靠上个话本子,赚了不少钱,还在吴江府的钱庄存了点钱。可距离在金陵买大宅子,让表姑和春哥儿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有……还有窈娘,那点银子还是不够的,她还要努力赚钱。   “真的。”段景思面无表情地饮了一杯,望向天上满如银盆的明月。   顾蓁眼前冒出无数白花花的银子,伸出手指碰了一下酒杯,脑中天人交战一阵,还是狠心缩回了手。   “还是算了,我喝了酒会闯下大祸的。”   段景思从袖中掏出一包银子,摇得噼啪响:“这酒酿得淡,根本不醉人。”   顾蓁听着响声,心头猫儿挠一般,放下鸡翅,把头扭向一边,作痛心疾首状。   段景思直接斟了酒,放了一杯在她面前:“我亲自给你斟的,真的不喝么,嗯?”   他的头发松了几缕在额前,眸子里似乎掬了满满的月华,声音低低的,又是温柔又是霸道,听在顾蓁耳朵里,却是带了几许魅惑。   鬼使神差的,她果然照他说的,端起了酒杯,一仰头,有些淡淡的花香,大约特意是酿得淡,果然不是很醉人。   段景思将十两银子推到她面前,她赶紧捞了放在怀里。   一刻钟后,顾蓁双颊通红,四仰八叉仰倒在了竹椅子上,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着些什么。   段景思特意将自己的椅子搬去那边,两个人坐在一起。他牵起小姑娘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大掌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循循善诱:“蓁儿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赚钱,买宅子,吃肉。”   “蓁儿,”他摸到了她掌心的几个茧子,来来回回摩挲,“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表姑、老夫人、李嬷嬷、麦苗、窈娘……”   “没有男的吗?”   “男的,”顾蓁嘟起嘴,“都不喜欢。”   段景思手中一紧。顾蓁“呀”地惊叫起来。他赶紧又放松了。   “喜欢我家二爷呀,他脸上看着吓人,心底是最好的。”   段景思抿了抿唇,忍住了笑意:“你喜欢他什么?”   “他高、帅、有钱。”   段景思满脸黑线。   “他心中有正气,不像杨华那些坏人。他也拿得起放得下,也拎得清,将是非曲直分得清楚,不像梁皖似的,磨磨唧唧犹犹豫豫的,烦死人了。”   段景思勾起唇角,可笑意还未显露,就听身旁的人说了个“可是”。他心头一紧。   “可是,他和兰沚姑娘一样,是要做大事的,终究和我不是一路人。”顾蓁扁起嘴,有些委屈地说。   段景思沉默了。月华如水,酒香四溢,搅动满院子的暧昧气息。   “哎呀,我不跟你说了,我想睡觉了。”小姑娘脑袋一歪,真的闭上了眼,只有长长的睫毛仍在颤动。   竹椅子够大,段景思挤到顾蓁坐的那张椅子上去,将人搂在怀里,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絮絮道:   “我从一生下来,就肩负了责任。祖父的教导,父亲的期许,松园的责任……”他将一双深邃黝黑的眸子投往夜海月河,“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大事。如果有那一日,我愿能了无牵挂地回到松园,做个农夫花匠,和蓁儿在一起。”   小姑娘睡得很不安稳,扭来扭去的,哐当一声,一个刻刀落在地上,段景思盯着刀刃上的斑斑锈迹,眸色幽深。   --------------------   作者有话要说:   景思第一次表白,大家觉得有没有写得过了点儿? 第60章 身世   第二日醒来,已然是日上三竿,段景思留下书信一封,人已经走了。云岭书院西边三日行程处,有一处渡口,名唤牛弯渡,此渡连接南北漕运,是粮食运转的关键渡口。   宋太师他们此番前往,包括段景思在内,只点了五六个士子,又是轻车快马,一个奴仆也未带。   书院没了宋玉宁这些刺儿头,宋兰沚又狠心整肃了下人。等到段景思他们回来时,书院平平无事、一片祥和。   到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云岭书院放了假,直到来年正月十五。这之后,便是一行人,同去京城赶考了。   马车在小雪之中行驶,回到了吴江府。段景纯出了老远来接。两兄弟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顾蓁却偷偷抿唇,她已从双方的眼神里,看出了笑意。   柳氏将近一年未见,少不得热泪盈眶。可如今一双儿子,都这般出色,她心中也是十分高兴的。   后来住了几日,顾蓁才知另外一件好事,这一年里,王氏终日在石榴巷里咒骂段家,段景纯耐心耗尽,忍无可忍,终于休了她,给了她哥哥一大笔银子,打发人远远送去了关外。   松园一派祥和,顾蓁自然也谋划起了她自己的事。   天上下起了雨夹雪,一个妇人正挑着担子,箩筐里装的,是碧油油的两大篮菠菜,往如意楼里送的。担子虽不重,她扶着扁担的手确是皲裂不止,日子看来过得不好。   “大婶子,屋里有人找你买菜。”她在后门将将放下担子,正数着铜板,有前厅的小厮跑来。   “找我?”妇人有些不信。   “便是你,快走吧。”小厮应当是得了赏钱,兴兴头头的。   妇人战战兢兢地来到一处小包间,推开门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就扑进了她怀里。   “表姑,我是蓁儿。”   她怀里的人扬起小脸,嘴角翘起,清泪却簌簌而下,又是哭又是笑。   赵淑英也是激动,她知道蓁儿进了松园,起先还是不是有消息传来,可从今年年初便失了消息,也不知过得好是不好。   两人都哭了一会儿。顾蓁擦擦眼泪:“表姑,不哭了,你看。”她掏出一个包袱,把里面的东西骨碌碌倒了出来,一堆黄的白的,还有些碎铜板,足足堆了个小山似的。   “表姑,我有钱了,过了正月十五,我们就一起去金陵,这里有五百两,买个小院子足足够了。”   “这……”赵淑英很吃惊,“你怎会有这么多钱?”   顾蓁便将她在松园的事情、自己写话本子的事都一一说了。   “照你说的,段家人对你着实是不错。”顾淑英听了慢慢说道。   “是不错,可我签的聘期是一年,段二爷此次必定会高中,到时候他的凶命也破了,也用不着我了。所以,表姑,这次您就和我一起走吧。”   赵淑英沉默半晌:“可是,我若提出和离,孙庆周定不会把春哥儿给我。”   “这个简单,”顾蓁随口说,“我早就想好了,我请几个地痞,把他打一顿就老实了,让他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我们带着春哥儿正大光明地走。”   “可是……”赵淑英嗫嚅着说,“他对我不好,对春哥儿还是好的,这一和离,春哥儿岂不是就没父亲了……”   顾蓁有些生气,孙庆周这种人渣还有什么好留念的?有一个窝窝囊囊狼心狗肺的爹,不如没有。   赵淑英抿了抿唇,很有几分为难:“蓁儿你别急,春哥儿有些依恋他父亲,左右段家二爷考试还有几个月,我慢慢给春哥儿说,等段二爷高中那日,你再回来,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顾蓁想了想,从她一来吴江府,见到的全是孙庆周的不好,也许,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有真心对过赵淑英几分,赵淑英才始终念着他有便好的那一天。握着她的手道:“表姑,你要好好的。”   这事儿说完,顾蓁又拿出刻刀,问起她爹的事儿。   赵淑英笑了:“表哥之前是碑刻先生,你那边刻刀,是他从少年时代就有的,我那会儿还是姑娘家,偶去串门,都看他到处瞎刻,定错不了。”   赵淑英拿起刀柄,“喏,你看,这里有个圆圈,是他自己画的。他那时说,要碑刻并非一夕之功,便如推着圆石头上山,推上去会滚下来,但也要一直往上推。”[1]   顾蓁有些失望地“嗯”了声。赵淑英对顾明之的了解仅限于早年她未婚时。所有顾蓁所知道的,也只有她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雕刻师,母亲是谁也不知。   当初听窈娘说,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找到生身母亲,至少……至少查得出她的名字,如今看来是一场乌龙。   赵淑英根本没看出来顾蓁的神色,她也有一刻的出神。   当年两家父母都有意让他们俩结亲,可惜顾家这位表哥顾明之志向远大,说是抱负未成,无以为家。赵淑英以为他是看不上自己,成日郁郁寡欢,这种情况下遇上孙庆周,才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   后来,她日子虽过得不顺,她既然是私奔出来的,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咬紧牙关。孩子掉过几次后,赵淑英想寻死,恰在此时,顾明之不知怎的知晓了她的踪迹,常来信劝她回家看看双亲。但她终究是没脸回去。   她的父母死后,顾明之亦有书信往来,寄了不少东西,照拂于她。直到那一年,顾明之急信称他已时日无多,一定要她去一趟扬州,有十分重要的事交付。等她赶到时,他已然气绝,只有小小的姑娘在大雪飘飞的夜里瑟瑟发抖。   昔日的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了大姑娘,赵淑英也不知自己照顾好她没有,细细摩挲着刀柄上的圆圈,心头感慨万千。   “表姑,”顾蓁失神片刻之后,也觉出了赵淑英的不对劲,她站起身,扭住赵淑英胳膊道,“好啦好啦,不管怎样,您都是我的表姑,等明年春天之后,我便来接您去金陵。”   如意楼里,两个女人诉着衷肠,楼外,却是莺莺燕燕,热闹得紧。一个小丫鬟从马车上下来,她头上扎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着一身蓝布碎花裙,约莫只有十四五岁,正像是某个小门小户的丫鬟。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兰沚。   云岭书院放假,众士子家回家,一时之间,从书院里出来的马车塞满山路。   宋兰沚也混在这之中。云岭书院创立以来,姚家派了无数眼线盯梢,如今有一件重要的东西,眼线放在了吴江府的勾栏,必须逃过姚家的监视,由她亲自来拿。   没有人想得到,从来端庄娴静的宋二姑娘宋兰沚会做这种装扮,是以,就算是认识她的人,猛一眼看上去,也认不出是她。   勾栏好戏正在上演,大门已关。她佯装在对面的糕点铺里买糕点。里面的声音不断传来。   这奏的是一处百鸟朝凤,也不知是什么乐器,只听得有时是麻雀啾啾,有时是黄鹂莺莺,有时是百灵唧唧,一到了最后竟然百鸟齐鸣,甚为壮观。   宋兰沚一时竟忘了正事,听得呆了。幸好发呆的不是她一人,糕点铺的老板在店门口摆着口小锅,正现做着冰糖葫芦串,一旁的草垛上还扎了些兔子、小狗之类的小糖人儿。他也呆住了,拿着一串山楂忘了裹糖。   忽的一声长音收尾,四周有瞬间的安静,接着爆发出一阵阵几近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也听不清具体叫的是什么。   老板叹了一声:“好口技!”宋兰沚还未来得及回神,接着,一群人在院中吵吵嚷嚷,似乎皆要涌出。   此时全场大乱,姚家眼线看不见她,正是拿东西的好时机。宋兰沚快步走到入口,欲要抢在众人出来之前进门去,却被一个身穿黑色暗金纹衣袍的男子一撞,直接撞了出来。   那人瞧着穿着不菲,身材也颇为挺拔,应当不是什么无理之人,撞了人却低着头快速走了,头都未回一下。   宋兰沚有些恼怒。   这一撞,已失了入门的时机,无数人潮水般涌出,宋兰沚脸色微变,缓步退到对面糕点铺子前。   人群你推我攘,皆朝着方才那名黑衣男子追去,有些人手里拿着鲜花,有些人手里拿着手帕香囊之类的。一个个,脸上皆是癫狂模样。   宋兰沚这时才看清楚,这群人里女子居多,不止是妙龄少女,中年女人也不少。此时勾栏中人已不多,来不及细想,宋兰沚快步进了去。   取东西颇为顺利,是个灰色的锦囊。   等她出来时候,瞧见糕点铺门口草垛子上扎得红艳艳的一片,忽的有些心动。她从六岁到祖父身边起,日日琴棋书画、诗酒茶花,从未有一天玩过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那时,她在家里读书练字,看见对面园子里小孩儿放的风筝,还有开心的笑声,也曾羡慕过。但后来,她知道,既然祖父选中了她,这便是她的宿命。   但是,今晚,她心头有些跃跃欲试——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自己现下是个小丫鬟,围着摊子买糖人也合乎身份。她左手拿起个小兔子,右手一个小猪,似乎有些犹豫不决买哪个。   然而她又想:宋兰沚,你在干什么?不过是小孩子吃的东西罢了。   眼神疏疏晃过,却见对面楼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姚家人。宋兰沚心头一惊,转身便走,却撞上了一个白衣人。   --------------------   作者有话要说:   [1] 推石山上,是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的经历。 第61章 戏弄   白衣人也是吓了一跳,意识到不过是个小丫鬟,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   这人比她高了半个头,戴着长长的帷帽,看不清模样,但宋兰沚知道,这是个男人。方才她撞在他的胸膛上,被虬结的肌肉硌得生疼。   她瞬时变了脸色,一连退了三步,也掀开了他扶住自己肩膀的手。   白衣青年声音有些低沉:“小姑娘在想什么呢,当心些?”   宋兰沚此时的打扮很显小,像是个豆蔻少女,他这样说不过就当作兄长关心妹妹一般。   但听在宋兰沚耳朵里就变了味儿,她毕竟不是豆蔻年华了,且素来端庄大方。平时里,莫说是这样与陌生男子触碰,便是白管事,与她说话,都要在三尺之外。更何况,这人还这般奚落于她?   宋兰沚脸上红白交替,说了声“登徒子”,便快步离去。   白衣青年半掀开帷帽,露出一张清隽出尘的脸,看宋兰沚离去。他先时有些莫名其妙,直看到她略显慌乱的脚步,才明了。   他从来是个放浪不羁的,下意识就扶了她,半点没往男女之防那边想过。   这姑娘脾性也不是一点的大。虽是他孟浪扶了她,先撞到他怀里的,可是她呀。   但他也不与她计较,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灰布锦囊,一边往那边那棵大樟树下去了,斜倚着树干,脸上满是略带邪魅的笑意。   一刻钟后,宋兰沚回来了,与那卖糖人的小贩儿说着什么。纵然她从来镇定,此刻,微微蹙起的柳眉,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   白衣青年曲指成环,放在口中一吹,宋兰沚见又是他,蹙眉更甚。   “你是找这个东西吗?”青年拿着灰色锦囊微微一扬。   宋兰沚脑中一瞬间转过千万种思绪,幸好那人站在树下,树荫婆娑,对面楼上的人看不清楚,她声音里带了些冷意:“你是谁?你想什么?”   男人轻笑了一声:“我就是个被人撞了,连声对不起都没有的路人,这不,捡了你的东西,专在这儿等着你,也没得句好话。”   宋兰沚理了理思绪。方才确实是她先撞人的,若这人真是姚家的人,根本不必在这里等着她。或许,真如他所说,他只是个路人?   一念及此,宋兰沚立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了歉,又说那锦囊是她家小姐的重要之物,若他能还给她,她必有重谢。   “重谢倒不必,”青年人附身凑近她耳边,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了,低声说道,“方才你叫我登徒子,我却不曾对你怎样,岂不是白白担了这名儿?”   宋兰沚瞬间变了脸色,立时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露出几分寒意。   “别怕,又不是什么大事儿。”青年漫不经心的,轻轻往树上踢了踢,“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便将东西还给你。”   宋兰沚双颊绯红,身子气得微颤,她几时遇到过这种不讲理还不要脸的人?   “快点,小丫鬟,这楼上可有人看着呢。”那人飞快觑一眼对面楼上,似乎已经识破了对面人的监视,催促道。   宋兰沚银牙紧咬,一双美目瞪向面前他遮住面容的长帷帽,脑中一阵天人交战。   他是谁?竟然连对面有人监视也知道?   又听他道:“你放心,我不过就是个路人,眼睛比常人亮一些罢了,对面楼上的人为何监视着这条街,你又是谁,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只不过,我这人最恨人家冤枉我,不乐意担了虚名。”   隔着帷帽,他用手指点了点额头。   虽然宋兰沚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就是知道,他此刻一定在帷帽后面挤眉弄眼,促狭发笑!   “快叫吧。”   宋兰沚咬唇,思忖一阵,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大局为重,不如先与他虚与委蛇……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笼在袖中的粉拳方才放松,红唇轻启,声如蚊蚋:“哥……哥……”   “大点声儿,听不见。”   宋兰沚垂着头道:“哥哥。”   “哪个哥哥,叫哥哥做什么?”青年犹不尽兴,偏偏还要问得清清楚楚的。   宋兰沚一眸春水,映照梨花,也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羞恼更多,面色之红,红得几乎欲要滴下来:“求……求哥哥把东西还给我。”   那人哈哈大笑:“小姑娘模样这般可爱,嘴巴又甜,哥哥便给你。”说着一踮脚,却将灰色锦囊放在了树杈上。   宋兰沚:“你!”   “小丫鬟,以后撞了人注意点态度。”青年满不在乎地说着,大步流星地走了。   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将东西取了下来。待到无人处,宋兰沚银牙紧咬,暗下决心,一定要将细查这登徒子的身份,将他好生惩治一番。   然则,她又想,他这样作为,是不是正好说明她的乔装很是成功?她看起来只是高门里的一个小丫鬟,没有半分宋兰沚的痕迹?   她方将锦囊放进荷包里,便觉不妥。   荷包鼓鼓囊囊的,拿出来一看:两个裹了衣服的糖人儿躺在里面,一个是兔子,一个是小猪,正是她方才犹豫不决,未曾买下的那两个。   锦夜秀丽,华灯初上,一盏盏璀璨灯火,装饰夜色如梦似幻。汹涌人潮里,唯有一名梳双髻的小丫鬟在街心立定了不走。   她紧紧捏着两个糖人儿发愣,脸上闪过复杂的表情,满足?欣慰?困惑?迷惘?百感交集,都付与了这灯火璀璨的夜晚。   半个时辰后,宋兰沚回了他们在吴江府的秘密客栈,将锦囊呈给宋太师。   锦囊里是一块玉佩,并一封信,宋太师看信后,就着烛火便烧了,又命陈平亲自将玉佩送给程庭楠。   这玉佩是对程庭楠顶顶重要的东西,无怪乎需要宋兰沚亲自去。   宋太师见宋兰沚面色有些红,关切问了问。   宋兰沚想起方才那白衣男子,又想若非自己想买糖人,险些误了大事,又是羞恼又是愧疚,只是面色仍然淡淡的:   “无事,祖父,程公子母亲虽死,表妹却仍在,这玉佩便是她的信物,程公子一看便知。我们已将人安置在隐秘之处,这下他也再无后顾之忧了。”   宋太师点点头,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目光颇为悠远:“是啊,他再也无后顾之忧了。我也终究不负圣上所托。”   *   段景纯回了松园,一把将帷帽抛得老远。   若不是为了避开那些狂热的女子,怕回来路上引起骚动,又是换衣服,又是戴帷帽的,谁乐意做这些劳什子事儿?   他先时本穿着一身黑衣,演出快结束时,勾栏管事儿瞧着不对劲儿了,赶紧让他下了场先走。便是如此,在大门口,也差点被那些女子围住了。   所幸,他应对此事的经验很是丰富,黑衣里还穿了件白衣服,又在某处藏了顶帷帽。将将逃出那些人的视野,他将外袍一脱,帷帽一戴,俨然便是另外一个人了。   然后,就遇见了个小丫鬟。先前,他瞧见这小姑娘盯着两个糖人出神,以为是没钱买,便买下了预备送她。   谁知道,她脾性还挺大,撞了人还凶巴巴的,段景纯便起了意,要捉弄她一番。只不过,最后还是将糖人儿塞她包袱里了。   段景纯一边想着,一边往松园里去,尚在院子里,便见顾蓁站在门口抱着肚子发笑,手里也不知拿着个什么。   见了他回来,眼里倒蹦出了精光:“三爷,这几日你忙着登台献艺,我也忙着收拾行李,没来得及。今日我可专在此处等着你哪!”   今日柳氏与李嬷嬷去了水月庵祈福,段景思被同僚约去了清谈,她确实是闲了下来。   “哦,等着我干吗?我可和你一样是个守财奴铁公鸡,可没有钱赏给你。”   园子里只他两个人,段景思便是这样,非要说些话来抬杠。不是这样,便很没趣儿似的。   顾蓁嘿嘿一笑:“我非是要三爷的赏赐,却是要送东西给您哪!”她将扇面徐徐展开,书法清逸,笔走龙蛇,正是一首张可久的《人月圆·山中书事》: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这曲子倒不奇,奇的是那字体,铁画银钩的,顾蓁从未见过。一笔一画,明明也是往常那些字儿,看了却总想让人挺直腰背。   段景纯瞟了一下,便立时离不开眼了。   顾蓁便知道,段景纯只要见了这把扇子,不管多少银子,都得给了她。只这扇子上的诗是她央宋兰沚为她题的。段景思说过,宋兰沚之书法,世无其二。偏偏,三爷段景纯也是个爱书法的痴人。   当日段景纯诓骗她,段景思喜欢七星瓢虫,害她受了好久的气,这笔账她可等着回来与他算呢。   顾蓁没有想错,此刻,段景纯心跳慢了一拍,少年时代那些记忆和绮念,如潮水般涌来。   他立誓要习书圣王春秋的字,却百般求寻而不获,直到某一天,书圣指点了金陵宋家的二姑娘的消息传到吴江府。他寻了她的字来临,日日夜夜,写了多少字,便在心头念了多少次这个名字。   那时候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知道,书圣王春秋肯指点的人,究竟是怎样的?   后来,这位二姑娘渐渐长大,他也从少年长变成了青年,一笔字写得出神入化,他便知道了。   宋兰沚是谁呢?她是宋太师的二孙女,世间唯一得过书圣王春秋指点的人;她名满金陵,才情倾动天下,是世家贵女、大家闺秀的典范。   甚至有人说,兰沚之才德,堪与过世多年的皇后媲美。   后来,他与家里闹翻,又入了王梅的套子,人生轨迹大不同了,那些少年心事,自然也尘封心底了。   顾蓁刷的一声收了扇子,笑嘻嘻道:“兰沚姑娘书法无双,我帮三爷讨了,三爷怎么赏我?”   月色下的青年,却不并回答她的话。他一身白衣,清隽潇洒,勾起嘴角,粲然一笑:“兰沚,宋兰沚。”   --------------------   作者有话要说:   景纯与兰沚姐姐见面咯。撒花????ヽ(°▽°)ノ?? 第62章 金陵   玉佩的事情一了,宋太师并宋兰沚等人便回了金陵,预备过年。因了第一届云岭书院士子,皆是个中翘楚,宋太师回了之后,有不少人上门打听。   有欲拉拢新人的各王势力,有欲从太师这里揣摩圣上意图的,还有的,只是,单纯想榜下捉婿,请宋太师指点一二,哪些士子中选几率大些。   宋太师只放出一句话来:云岭书院皆是天子门生。余下的,一概不提,宋府大门一闭,太师日日垂钓赏花,乐得逍遥自在。   时序新年,比起暗流涌动的京城,吴江府更是欢煦祥和,处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   李嬷嬷感慨,又是一年春节,去岁除夕之景还历历在目,今朝便又至了。只比之往昔,没了王氏这使绊子的人,松园今日更其乐融融。   除夕夜宴讲究团圆齐全,烧鸡、卤鸭、蒸鱼,均是全须全尾的,七七八八地摆了一桌子。   尊卑有别,纵然柳氏几番招呼,李嬷嬷也张叔也不一同坐下,只站在旁边布菜。   顾蓁从来没个正形儿的,在云岭书院、桃花坳都与段景思一个桌子吃饭,此时见了这一桌子鸡鸭鱼肉、佳肴珍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但几位老仆都固辞不受,她也乖巧地立在一旁。   饭过半巡,柳氏忽的招呼顾蓁去取那边小几上的一本册子。那册子上画了两枝桃花,开得洇洇漫漫的,煞是好看。顾蓁捧着手上,只觉一股香粉气扑面而来。   柳氏道:“景思,不是我托大,你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今次春闱你的事儿多半能定下来,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懂,只家里的,做母亲的也当为你考虑考虑了。”   她话说得委婉,只在场的,段景思、段景纯都是人精,李嬷嬷、张叔,又俱是这园子里的老人,一听便是懂了。   李嬷嬷与张叔两个垂着头笑。段景纯最是张扬,哈哈大笑了两声,扇子刷一声抖开,眼里满是期待地道:“母亲,有什么安排?”   段景思却还是面无表情,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只顾蓁,捧着册子,跟个呆瓜似的,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愣头愣脑的,不知他们在打什么机锋。   段景纯眼睛最尖,盯着顾蓁手里的册子,笑嘻嘻地“哦——”了一声,又道:“快让我先看看,帮哥哥挑挑。”   段景思眼角也没抬一下,平平道:“宋兰沚的字写得如何?”   段景纯手上一顿,似被拿住了把柄一般,方才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促狭脸,登时恢复了正经。   “我前日还与蓁哥儿说,既你们皆是个中好手,以后得了空,为你们引荐一下。”   段景纯一双桃花眼儿眼波流转,道:   “‘有缘千里相会,无缘对面不识’,这人与人之间最讲究一个‘缘’字。我也不需什么引荐,今日只想看母亲为哥哥引荐的。”   说着立起身来,要去抢顾蓁手里的册子。   顾蓁虽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倒也听出来了,段景思不喜段景纯的打趣儿。她是段景思的人,自然要偏向他,当下牢牢抱住了册子,往旁边一闪。   柳氏用帕子捂住嘴笑了一回,才正了正色,佯装生气道:“好了,好了,抢什么抢,景纯你都几岁了,还和蓁哥儿闹着玩儿!”   顾蓁得了倚仗,登时挺直了要被,白了段景纯一眼。   却听柳氏又道:“不过是些金陵旧家,愿与我们景思结亲的,我请媒婆挑了挑,统共就这些。”   顾蓁正绕过一排盆栽斑竹,要捧了册子奉与柳氏,闻言心头咯噔一声,手上颤了颤。   也不知怎的,盆里的几颗小鹅卵石掉在了地上。若在平时,顾蓁自然是躲得过的,岂料听到柳氏所言,酸溜溜的,心里乱了,脚步也乱了。   惊恐之中,她“啊”了一声,仰面往后跌去,眼看就要跌进斑竹丛里,再把花盆砸个稀巴烂,却在电光火石之间,被一双大手稳稳扶住了腰身。   一时间,顾蓁脸上红白交替,眼神慌乱不已,也不知是在众人面前失仪的懊恼多些,还是被他扶住了腰身的羞-耻多些。   所幸,视线被他身形挡住了,余者看不见。而她的眼里,只有他。   因为过节,段景思少见地穿了身金丝织锦长袍,衬得他容颜如玉,通身是清隽贵气。   他的一双眸子定定地瞧着她,似要穿透一切,深深深深地看往她的心里。   等等,他明明面上还是一派肃容,她怎么从他眼里看出了笑意?就好像,就好像偷了蜜吃一般甜?   顾蓁心头大乱,拉着段景思胳膊站了起来,立马垂下头去。   却听段景思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笑了一声,才道:“怎么?这册子不过画了几张仕女图,便重得蓁哥儿都拿不住了?”   顾蓁垂着头,不敢看人,但她就是知道,段景思此刻不是在责怪,而是在调笑她!尤其是,他面上还一本正经的!便似那日在济川,他调笑她送簪子给麦苗一样!   然而其他人竟听不出来。   柳氏以为段景思要责罚顾蓁,忙解围道:“走路跌跤的,哪个不犯,你劳什子说她?”   她看顾蓁低头不语,一番惊惧交加的模样,以为平日段景思对她过于严厉,又补了句:“大过年,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下去了也不许罚她!”   段景思此刻心里乐开了花,若不是在人前,简直想大笑几声。他哪里肯罚她?便是天上的星星,也想摘了来送与这娇憨可爱,还为他吃醋的小姑娘。   但时候不到,他还是面无表情地道:“知道了。”他知顾蓁此刻心头大乱,便找了个理由命她下去。   这才与柳氏道:“此事,儿子自有考虑,必不令母亲失望。”又俯身悄悄在柳氏身边说了句什么。   柳氏一惊,眉眼唇角皆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真的?”   段景思点头,神情颇为严肃。柳氏知道,他但凡露出这种酷似公爹段太傅的表情,一定是下了十二分的决定。当下欣喜不已,搅着帕子道:“好,好,那东西我一定找出来!”   除夕、元宵过罢,段景思与顾蓁起程去金陵时,柳氏手里果然捧了个小木匣子。   那匣子是沉香木做成的,形态古朴,镂刻了精美的花纹,一看便是藏了多年的老物件。   柳氏将匣子交与段景思,虽然笑着,神情上却带了十二分的郑重:“这件东西,本是当年圣上赏赐下来的,轻易不能离开松园,但终究是给你的,既然你要,我便托付于你了。”   段景思也是郑重接过,道:“必不使母亲失望。”说罢转身交与顾蓁。   顾蓁正心不在焉的,手上忽的就被放了个沉甸甸的东西,差点儿没接住。   除夕那夜,柳氏让段景思从画册子上选人,她虽则酸溜溜的吓了一跳,还失了态,后来细细一想,配得上段景思,可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定然得像宋兰沚那般的高门闺女才行。   果然,后面大家都没再提那事儿,顾蓁心里便认定了,他定是在金陵相中了谁。只那时候,他已高中,她也走了,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段景纯却有些酸溜溜的,乜着眼睛道:“母亲给哥哥什么,我竟都不知?有没有我的份儿?”说着,又盯着小匣子目不转睛,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段景思横在他面前,冷冷道:“没有!”   “哼!”段景纯白了他一眼,笑道,“谁稀罕?”   却是等顾蓁放好匣子后,将一封信交与了她手:“前日多亏你帮我向宋二姑娘讨了字,我特特写了封感谢信,劳蓁哥儿得空,帮我转与她。”   实则,顾蓁当日求字,不过是为吊段景纯的胃口,狠狠“敲诈”他一笔,自然后来也如愿了。   时尚往来,人之常情。若是普通人,如此做派也是自然。可这人偏偏是段景纯,要知道,他最是个不管世俗礼法的人。   顾蓁略有些吃惊,但见段景纯一脸肃容,也正了正色,拍着胸脯保证,定能完成任务。 第63章 买房   从吴江府到金陵,走了七八日方到。客栈是提前预订好了的,是京城有名的有间客栈。此地位处深巷,环境清幽,是赶考士子最常下榻的一所客栈。自然,从此地也出过不少进士门生。   客栈的小二十分乖觉,他们的马车将到,便迎了出来,赶着帮忙拿行李。又见顾蓁捧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笑嘻嘻开口道:   “小哥哥这匣子瞧着有些重,我帮你抱吧?”   一路颠簸,着实有些累。但顾蓁知道,这个匣子,似乎十分紧要,便要开口拒绝。哪知,段景思比她快得多。冷冷道:   “不必了,这个东西我们自己拿着。”说着将小二拂到一旁去,似乎多看了一眼,也是不许的。   小二脸上的笑僵了僵,眸子里的精光却是更甚。   距离春闱不过十天,为着清净,段景思选了一间最里的屋子,平日也不大出门。这倒方便了顾蓁。她这次入京,带了所有家当,便是要在此处买一所小宅子,立下足来。   这几日,她已东南西北的看了好些家,不是这不满意,就是那不合适的。这日走得累了,恰逢茶摊儿里,有先生正在说书,便坐下来听了一回。   这说的是有名的杂剧《赵氏孤儿》。春秋时期,晋国几方势力争夺王位,赵盾一家被屠姓大将屠杀,全家三百余口尽皆罹难。唯有一名婴儿赵武,为赵家门客程婴所救。   屠姓将军囚禁全城半岁以下的婴儿,欲要斩草除根。程婴走投无路,献出自己的孩子,终于救了赵武。二十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终于杀了屠姓将军,报了血海深仇。   说书先生一张嘴皮子,极为灵活,说到屠姓将军要往程婴家中搜出婴儿时,故意停住不发,慢悠悠呷了一口茶,只把听众急得不行。   顾蓁也急,结果嗑瓜子儿时一口咬在了舌头上,疼得她直吸气。便在此时,她的桌子上凭空多了一只手,抓了一把瓜子儿走。   那手肤色极白,五指纤长如削葱,染着艳红丹寇,妖妖娆娆的。   顾蓁眼睁睁地看着它抓走了瓜子儿,又抓走了松仁儿,又抓走了榛果。正要喝止。便听一娇媚女声道:“呸呸呸,什么烂-货,以次充好!”   顾蓁抬眼看去,是一个戴着长帷帽的人,看不出来身形,还在那里东挑西捡地嫌弃她的吃食。她柳眉倒竖,气呼呼地道:   “你这人好是无礼,这是我买的瓜子儿果子,你吃了不说,还这般凶巴巴的作甚?”   那人嘿嘿一笑,咔哧咔哧,把瓜子儿嗑得更响了,皮儿吐了一地。“小姑娘,我吃你几颗瓜子儿怎么了?你的命都是我救的!”   顾蓁听到前面三个字,不知自己为何身份败露,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警惕地盯着那人。直到听出后面这句,她才变了脸色,惊喜道:“是你!”   窈娘取了帽子,佯怒道:“小没心肝儿的,这才几个月,就认不出我来了。”   当日窈娘受伤,等段景思寻来时,确认顾蓁安全后,才离去。在山里养了几个月,等伤好了,这才重操旧业。没料到,将将在金陵游玩几天,就遇上;老熟人。   二人叙了半天旧,顾蓁才有些失望地道:“窈娘或许是看差了,你说的那个人不是我的爹。”便将赵淑英讲的顾明之的事情告诉了窈娘。   顾明之一生,离开金陵也没有几次,更从未去过澜州。且在赵淑英的陈述里,他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男人,跟窈娘记忆里那个风华绝代的人,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窈娘凝神听了半晌,眉头越皱越深,直听到最后的结论,却是不肯信,腾得站起,任瓜子儿、榛子洒了一地:“我的眼睛从不会看错,你的刻刀一定是当日他手中的那柄!”   她那副一口咬定的模样,仍谁看了,也要多相信几分。   只顾蓁不信,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了解她爹,必然是赵淑英。关于顾明之的事儿,比起萍水相逢的窈娘,自然相识多年的表姑更为可信一些。   “会不会是那人为了什么缘由,送给我爹的?”   窈娘摇头:“他虽未说过,我却看得出来,那个东西非常重要,他不会轻易送人。”   顾蓁在心里叹口气。那个人一定占据了窈娘心里极重要的位置,是以,她不允许自己记忆有一丁点儿偏差、出一丁点儿小错。   果然,窈娘想着想着,忽的吸溜了一下鼻子,接着眼角开始泛红。   顾蓁好似看见了什么稀奇一般,眼睛越瞪越大,正要讶然出声之时,却被一把按住了头,只听上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你,不准看!”   茶楼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又讲了个诸葛先生七擒孟获的故事,听得底下的人连连叫好,一门心思全盯紧了先生的嘴。   只她们这桌诡异得很。一个姝色丽人扁着嘴哭哭啼啼,手却牢牢将同桌小哥儿的头按在桌子上,不准她抬起来。   那小哥儿虽被压着不能动弹,脸上却露出些促狭的笑,那样子,好似在说:“终于有这一天,原来你哭起来声儿和个猫儿差不多。”   过了半晌,窈娘才收拾了情绪,拂了拂袖子,把顾蓁的头摸了又摸,将她的发髻揉得乱七八糟,笑道:“我这样喜欢你,怎能容许你不是他的女儿?”   说罢,一掌击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道:“老娘绝不会看错,我要亲自去扬州查!”   她走得十分迅速,好像一刻也等不了似的。甚至顾蓁都没来得及说,请她再等一两天,等她把房子买了,有了落脚地,窈娘随时可以来找她。   但她转念又想,窈娘便是这样,随性而来、随性而往,没有地方,也没有人能困得住她。她风雨飘摇的一路前行,与自己寻求一方屋檐的安定,都是自己内心的选择。   辞别窈娘,又连着看了几家,直看到夕阳日暮,终于在城东芳草巷里寻到一处合适的。   那个院子不大,却十分安静,种了好些樱桃、芭蕉,她一看就喜欢上了。   更妙的是,原主人年纪大了,欲要回北边老家养老,急着出手,价钱便也不贵。   她当下去衙门合了房契,交了银子,回来时心情愉悦,一路蹦蹦跳跳,看着路上的石头子,似乎也在冲着她笑。   岂料,刚入客栈,正遇上段景思动了大怒。 第64章 探花   “岂有此理!我的东西你也敢动!”尚未进房间,便听一声怒喝,冷冽如天山雪崩,又携了万千奔腾怒意。   接着,先听得“啪”的一声,然后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似是有人一掌击在木桌上,带得瓷盏滚下桌面,再摔了个粉碎。   除了刚进松园的那段时间,顾蓁几乎从未见过段景思动这样大的怒气。她心头悚然,缩着脖子进了屋去,但见屋中有三个人。   段景思坐负手站在窗前,面色铁青。   旁边躬身垂立着有间客栈的老板,正抬着袖子,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而地上,瘫坐在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一脸惊惧,已然吓傻了般,正是初到那日,迎上来帮他们拿东西的小二。   而桌上,放着那方小木匣子,一角有些破碎,似乎被摔了一下。   顾蓁道:“这……这是怎么了?”   客栈老板见了她来,如遇上了救星,立马躬着身子,面带恳切地道:“小孩子不懂事,动了段公子的东西,求小哥儿劝劝公子,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顾蓁挑了挑眉,尚未开口,便见段景思转身过来,冷冷看了老板一样。老板登时浑身一抖,几乎魂不附体,又磕磕绊绊地道:“段公子说了不许动那个小匣子,我这小二心里好奇,去擦拭了一下,却不小心磕坏了。”   客人说了不许动,小二还要好奇。正往好了说,是小二不懂事,往坏了说,便是有偷盗的嫌疑了。   顾蓁已明白了事情,但还是奇怪,往日再凶恶的人,在段景思那儿,不过一个冷冷眼神打发了,今天怎会动这样大的肝火?   又听那老板道:“这点儿事情,犯不着去衙门吧,那里动不动就砍手砍脚的。小哥儿,求你劝劝……”他抬头看了段景思一眼,又不敢说话了。   砍……砍手砍脚?顾蓁心头也是害怕,也更是困惑,段景思何至于这样吓唬他们?但她也知道,他下的决定,谁也更改不了,莫说是她,柳氏也插不上一句话。   但她还是想说点儿什么,岂料还未开口,便被他拉了一把,远远离了两人。   段景思柔声道:“去哪儿了?”似乎方才的雷霆之怒尽皆不见,一瞬间就风轻云淡了。   “我……”顾蓁眨巴眨巴杏眼儿,“我去外面逛了逛,挺热闹的。”   他又指给她看桌上的匣子:“匣子坏了一角,你说有无妨碍?”   他的眸中好似含了最温柔的月色,看得顾蓁心中一颤。   “二爷以前给我讲了买椟还珠的故事。这匣子里,一定也和那椟一般,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那个小二,二爷就放了他吧,远远地撵了就是。”   这最后一句,实在是她在那客栈老板可怜巴巴的眼神中说出来的,她只道是聊胜于无,岂料段景思竟说:“听你的。”   然后对露出一副冷若冰霜地表情,对小二道:“你看清楚,是谁救了你。”   小二从最开始段景思说出“砍手砍脚”四个字时便被吓傻了,一直没回过头来,还是客栈老板见多识广,扭着小二便冲顾蓁磕了几个头,然后急急拉着他出了门去。   段景思生了那般大的气,匣子一定很重要,但她轻飘飘地说了几句,怎么就又放过了小二?   在这些事情上,顾蓁傻乎乎的。但她也有个人生信念,便是想不明白的事儿,便不去想,这样才乐得逍遥自在。便也不去想那一团浆糊的事儿,只觉得二爷生起气来,实在可怕极了。   段景思吓唬完了小二,面色才正常了些,温声对她道:“宋太师命我明日去他府上,你可要同去?”   他本是想,顾蓁最爱看热闹,带她去外面瞧瞧。却不知,顾蓁还在方才他的雷霆之怒,害怕得紧。   加之,在宋兰沚面前,她又自卑得很,十分不愿去。然则,她想起临走之时,段景纯对她托付的答谢信。   段景纯没有交给段景思,却是交给了她。一是因为还傲着,不想求段景思,其二,自然是信任她。   她抿了抿唇:“我去。”   翌日,到了宋府,段景思被宋太师召去了。顾蓁往宋兰沚那边去,但见一路雕梁画栋,阔正清雅,饶是顾蓁是从松园出来的,也不得不为宋府的荣华高贵咋舌。   宋兰沚正在案几前看账,闻了顾蓁所言事,立马搁了账本,露出一张雪白笑颜:“千里传书,有劳了。”   顾蓁与宋兰沚也算熟识了,知道她与段景思是同一种人。他们的情绪控制得极好,便是泰山崩于面前,也面色如常。   但认识久了,顾蓁也有厉害之处。她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儿,能一眼看穿他们如常面色下的真颜。   譬如此时,宋兰沚看信,脸上也只带着符合礼仪、恰到好处的笑,顾蓁偏偏就知道,她内心实则欢喜得很。   半晌后,顾蓁走出房间,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个念头,要写信将这事儿告诉段景纯。   出来后,宋府下人引她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顾蓁正吃着盘子里的小金桔,乐陶陶的,忽的看见对面窗户里两个身影,正对着案几前的图纸谈论着什么。   一个貌美如花,一个清雅俊逸。都是她的熟人,宋兰沚和段景思。   她咬了咬唇,甜甜的小金桔忽然酸了起来。   回程路上,顾蓁驾着马车,脑中全是段景思与宋兰沚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的样子,一时心里有些难受。   然而瞧向城东,那边芳草巷里有一处自己的院落,她又释然了,终究是各有各的路要走,不必伤怀。   金陵的考试分为会试和殿试两场。那日去宋府后不久,段景思便考过了会使,只在情理之中,也无人惊讶。   而次月的殿试就隆重得多了。殿试人数少,结果便出得很快。   随着出结果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顾蓁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她知道他必然高中,这自然是值得庆贺的,但也意味着,她就要离开了。   这天傍晚,她正在擦拭那个宝贵的小木匣子,只听外面一阵吵嚷,接着,一个男人大声吼道:   “恭喜段公子进士及第,高中探花。”   虽是早有预料,真正亲耳听见,还是吓了一跳,顾蓁呼吸一窒,手上微微发抖,差点儿将怀中的匣子摔到地上去。 第65章 喜欢   她恍恍惚惚的,有些出神,抱着匣子,但见段景思在一阵锣鼓喧天中接喜、赏钱,迎来送往的,半分差错也无。   待到报录人将将一走,顾蓁仿佛才回过神来,放下匣子,忍不住在屋里激动地转来转去。   “明儿个二爷是该宴请同门了,不不不,应当先去拜谒宋太师。”   她低着头一阵乱转,活似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停不下来。   “不行,现在就要写信给老夫人,她一定盼着呢,晚上都睡不着。”   段景思面色如常、波澜不惊,似乎在报录人来之前便知道了。看她忙来忙去,唇角都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暮色四合,通衢大街之上,一盏盏灯笼依次亮了起来。   段景思才负手立在窗前,慢悠悠道:“那些都不急。”   “怎么不急?都是要紧的事儿呢!”   顾蓁刚磨了墨、铺了纸,一个字都还未写,段景思已然转过身来,抽走了她的笔:“我们出去走走吧。”   万物复苏,春和景明。夜色静谧,万千灯火闪耀,璀璨如画。男男女女竞塞于途,“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粲烂”[1]。连冰人馆里的媒婆也倾巢出动,若有些害羞得紧的女子,便请媒婆过来相看。   段景思这次特意带上了小匣子,可顾蓁自从上次见过小二多看了这匣子两眼,都惹得段景思不悦,就此后再也绝不多看一眼、不多问一句。   两人才走了半条街,已然有不少媒婆上来说项。段景思容颜冷峻,她们不敢多说,便围着顾蓁东问西问,问的却都是段景思。   到了后来,段景思面露不喜,众媒婆散去,每个人都塞了一本画册给她。   顾蓁尚沉醉在他高中的喜悦里,乐陶陶、晕乎乎的,翻开画册又是一个个美女,燕瘦环肥,各有春秋,看得她呵呵哈哈,连声称奇。   二人缓步来到一处河边,倚在白玉石栏杆边。不少女子在河边放着荷花灯,一朵一朵,荡漾在水中,煞是好看。   顾蓁却对身侧美景充耳不闻,犹自沉迷在画册美人中:   “这个柳娘子,真是人如其名,好看是好看,可也太瘦了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可这杨娘子也太过丰腴了些……”   “这个好……嗨,可惜有点吊梢眼,看起来凶巴巴的。”   “这个好,这个也不错。”   段景思目视河对面的灯火辉煌的书局,她翻遍全书,终于选好三个。   “这三个都是我按照您喜欢的选的,苗娘子娇娇小小,温柔可亲;秦娘子端庄大方;云娘子活泼动人;二爷喜欢哪种的?”   段景思不等她说完,忽然俯下身子凑在她耳边:“我喜欢你。”   温热气息轻拂过耳垂,酥酥麻麻的。顾蓁如遭电击,心跳忽的慢了一拍,胸脯起伏不定,面色潮红如血。   段景思一使力,就势将人搂在了怀里。   顾蓁:“……!”   顾蓁绷紧了身子,双手护住自己胸脯,却听头上淡淡地说:“我早知道了。”   顾蓁心中悚动,僵着身子,后背抵在他胸口,大气也不敢出:他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你是女儿身。”   顾蓁呼吸一窒,眼睛瞪得溜圆,心跳扑通扑通如敲着急鼓。   “一年半以前,我在松园外的河边与一个姑娘生了些误会,遭她辱骂。事后,我去孙庆周家寻她,他只说侄女就此出走失踪了,谁料到,”段景思低低笑了起来,“你一直在我身边。”   河边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戏楼的小厮不停叫卖:“今夜佳剧《崔莺莺待月西厢》,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   顾蓁一听,面色更是羞红。不知是为段景思所说,还是崔莺莺的胆大妄为。过了好久,她鼓足勇气,挣扎转过身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二爷可怪我,那晚我骂您又……伤了您,后来又……又骗了您那么久……”   “自然是怪的。”   顾蓁小嘴一扁,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登时蓄满了水色。她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却又屡屡压抑,既因身份的差距而自卑,也因欺瞒于他而自责。   如今一听秘密已然被识破,压抑良久的情感终于宣泄,也不知是羞是愧,还是再有其他什么,总之一听了这话,便控制不住了。   “那……那如何是好呀?对不起,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我不是……成心的,呜呜呜。”   她低着头,嘤嘤咽咽,小肩膀一耸一耸的。   段景思将她往怀里一送,叹口气道:“我早该猜到,你这样爱哭,怎会不是个姑娘家?”   “呜呜呜。”顾蓁越哭越凶,还边哭边吸鼻子,将眼泪以及些什么,一概蹭在他胸脯上,“您别怪我了,我将月钱全退给您就好了。”   这时还想着银子呢,段景思心中好笑。   “可……可是,平日老夫人和您赏赐给我的,能不能不还?”   段景思一顿,继而笑着说:“那可不行,要还就都得还。除非……你嫁给我。若将自己赔给我,银子不必还了,赏赐也不必还,你的便是我的。”   顾蓁:“……”   良久,戏楼的小厮进了屋去,想是好戏已然开场,再无需招徕。间或有咿咿呀呀的唱腔传了出来: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2]   戏文到底是戏文,正是现世得不到,才在戏文里满足。可谁若是照着戏文里的去做,女子不顾身份悬殊,自奔委身,不知会遭受多少苦难。   顾蓁终于回过神来,推开他,又擦了擦脸上眼泪。   “二爷说笑了,您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方才是我逾越了,纵然……纵然我心中爱慕您,也是不可能的。”   段景思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眼泪。   “你看那边。”   那是金陵最大的书局轩墨堂,此刻人头耸动,往来不绝。   “此刻,你的话本子已然进了那里了,说不定有一日,我还要靠你养活呢。”   顾蓁先是震惊,接着扑哧一笑,她脑中闪过段景思来她这儿讨钱,她却数落他花多了的画面。   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她若再不应声,便是矫情了。段景思将她手里的画册随意丢在桥边,揽着她的肩,看荷花灯一盏盏飘向河心。   段景思幽幽叹口气:“蓁儿,你怎么就这样轻易应了我,你应该再推辞一下,我才好把东西送给你。”   顾蓁:“……”   说着打开匣子,竟是一套整套头面,掩鬓、满冠、分心、花钿、珠钗、耳坠,皆是齐全,零零总总,约有二十余件。有些坠珠,有些是镶金,皆呈花形,桃李杏梅,各种都有,看上去又是贵气,又是雅致。   顾蓁脑中蒙了,这个他宝贝着,不许任何人看的,竟然是送给她的?   “自我发现你的女儿身那一刻起,我便日日盼着春闱早些来,盼早有今日,每次见了都忍不住买,渐渐的就有了这么多。以前道士说我有什么天煞孤星的凶命,需中进士才可解除,我从来没放在心上过。然而,当我发现你的女儿身后,却有些害怕了,万一……万一那是真的,我只盼能早些科考,于是也能早些娶你。这是我段家的聘媳之礼,我特意问母亲要的。”   顾蓁愣了一愣,用丝帕掩住脸颊,泪水滚滚,却是如何也掩不住。她喜欢他得紧,纵然推辞,也不过是自卑心理作祟。   陡然间过往期盼的事儿全成了真的,她心中害怕,害怕这是黄粱一梦。   “您……您说的是真的?可不许骗我……”   “决不骗你。”   哭也哭过,事情也说清楚了,顾蓁越发不好意思了起来,掩面跑回了客栈。   一连几天,她都扭扭捏捏的,幸好段景思也十分忙碌,又是领旨谢恩、又是拜谒故旧,日日忙到晚上才回,顾蓁倒省了尴尬。   三月十六,段景思领旨,赴青森为县令。如他们这般新晋为官,都须得派往地方历练,段景思在青森任期为一年,也不算久。赴任之前,特许了一月之假,回老家吴江府报喜。   --------------------   作者有话要说:   [1] 《夏仲御别传》。   [2]《西厢记》。 第66章 投宿   金陵距离吴江府并不近,马车须得四五日车程。林中小道上,二人同坐在前室,为赶路方便,顾蓁仍作小厮打扮。   这日天擦擦黑时,错过了客栈,只好找户人家投宿。段景思寻了一家房屋整洁、院子里还晒了些药草的,轻声扣门。   前来开门的是名三十出头的妇人,小腹隆起,约莫是有四五个月身孕了。她见天快黑了,却有两个男子前来投宿,有些紧张。   段景思出言解释,且将证明身份的公文与之看过,她才放二人进来。   “我姓何,二位贵人勿怪,夫君出门采药去了,今晚不在家,是要多个心眼儿。”何娘子一边说着,在顾蓁身上多打量了几分,一边命唤作朴哥儿的八-九岁男孩儿上茶。   她的夫君是本村的郎中,段景思正是看见院中晒的草药,才选的这家投宿。   “勿要麻烦,是我们叨扰了。”段景思阻止去倒茶的朴哥儿,又拿出一锭银子。   何娘子笑着收了,又要与朴哥儿一同去做晚饭。顾蓁却拉住了身怀六甲的她,让朴哥儿带路,自告奋勇地做了饭。   绿豆粥、南瓜饼、腊肉炒莴笋、自家腌制的辣萝卜干儿。朴哥儿得了何娘子的授意,去门口的缸里捉了条鱼。顾蓁又做了个糖醋鱼,吃得何娘子赞不绝口。   “小哥儿看着也不过才十三四岁,手艺真是好,尤其这鱼,做得真真儿是精细可口。哪像我家这馋虫,成日毛毛躁躁的,鱼鳞子都刮不干净。”   然而朴哥儿果然馋,回嘴也顾不上,吃得满嘴流油。   顾蓁最是会察言观色、嘴上抹蜜,笑嘻嘻地说:“能吃是福,朴哥儿年纪还小,如今手长脚长,他日定当仪表堂堂。”又低声道:“我小时候命苦,什么都要自己做,倒是羡慕朴哥儿这样有父母疼爱得紧。”   段景思不与他们同吃,从外面路过时,却刚好听到此句,面上暗了一瞬。   顾蓁又开心地说:“好在现在日子好起来啦。”   何娘子并非普通农妇,娘家是做生意的,自小也耳濡目染,极为察言观色。见了二人表现,虽是心有疑惑,脸上也并不显,只是笑道:   “都好,都好,小哥儿年纪轻轻,便如此伶俐,你家主子看似冷漠,却是个端方守住礼之人,定是对你不错的,以后都是苦尽甘来啦。”   顾蓁细细抿了抿口中的鱼肉,这上好的鲈鱼,肉质细腻,清蒸之后,入口即化。   她起先因这山村小院竟轻松便有鲈鱼感到惊讶,后来朴宴哥儿解释才知,何娘子爱吃鲈鱼,其父林大夫便在自家池塘里养了不少。   虽是宴哥儿颠三倒四说的,顾蓁仍是瞧出了这其中的情义,鲈鱼养殖不易,林大夫竟成功了,一说明此人不凡,二则他对何娘子的爱护可见一斑。   听了何娘子的话,她又发了一回怔,是不是苦尽甘来,她心里到底还是有着不少犹疑。   吃过晚饭,何娘子、朴哥儿和顾蓁七手八脚地把碗筷收拾了。这之后,自然得考虑睡的问题了。这家屋子不大,只有三间睡房,却有四个人,得有两个人要睡一间,而朴哥儿都十岁了,自然不好和母亲睡。   何娘子出声道:“公子可去客房睡,蓁哥儿不若和我儿子挤一挤。”   若顾蓁真的段景思的小奴,她这样安排,最是合理的。朴哥儿和顾蓁两个相差不大,最是能说得到一起去。   朴哥儿有些欢喜,然嘴还没来得及咧开笑,院子里散步的段景思走进来立即道:“蓁哥儿还是和我一起睡,方便伺候。”   顾蓁由得他安排,抿着唇不敢说话。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些紧张,有些甜蜜,又有些害怕。幸好灯火昏暗,看不清她脸上的霞飞。   照理说,和他在一间屋子里睡的时间也不少,尤其云岭书院时,几乎天天在一起。然而从金陵客舍身份揭穿后,她就别扭得很,在他面前总想垂着头,如今更要同屋而眠,这头一遭,令人好不难堪。   何娘子看看她,笑了笑:“也好。”   朴哥儿恋恋不舍地望着顾蓁,嘀嘀咕咕着“我想学怎么做鱼”,被何娘子一掌拍在后脑勺上,拉着进了自己屋。   顾蓁洗漱过了回房时,段景思正坐在桌边拿着卷《青森县志》看着,想是在提前了解青森县的风土人情。   她不敢去扰他,抱着何娘子给的铺盖卷儿,蹑手蹑脚地在地上铺了开去。何娘子家这件客房虽则打扫得干净,床铺、衣柜、桌椅等物什也不似寻常农夫家的粗糙难用,然则房间着实小了些,地铺距离小木床不过只有半尺距离。   顾蓁脱去鞋子,趴在地铺上爬来爬去,露出一双雪白袜子。先铺了一层稻草,再是一床竹席,再是棉被。   何娘子家的棉被是蓝底白花的,闻上去香喷喷的,一股阳光的味道。   “你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事的。”   虽知段景思便在她身边,顾蓁手上也没停,随口说道:“我不做谁做?”   “自然是我做。”   顾蓁轻笑道:“我不信二爷会做这些小事。”   “我会不会不要紧,重要的是腾出你的时间,让你做想做的事,譬如,写你的话本子。”   顾蓁抚被子的手顿了一顿,不敢去看他此刻的眼睛,纵然只是想一想也知道定不是平日的冷若冰霜,而有些灿若星辰。这段时期,尤其是只他们两个人在的时候,段景思老说这种话,暗戳戳的来一下,弄得人心如小鹿乱撞。   可是,思春是思春,人总要回归现实,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夫人是个写话本的,还无父无母,曾当过下人,他会不会沦为朝中笑柄?   顾蓁抿抿唇,不去回那句,只说道:“时候不早了,二爷快去床上睡吧。”   段景思扶着她站起来,温声道:“自然是你去床上睡,我睡地下。”   顾蓁眉头一皱:“那怎么行?”   然而她初时震惊后,便也明了。他既然说要娶她,她便不再是奴婢。男人心疼自己夫人,再是正常。   可他这样做,她总觉得别扭,抱着枕头重又盘腿坐在地铺上,不挪一寸地。   “我要睡地上,我睡得习惯些。”   “不行,地上凉的很,这才四月,仔细冷着你。”   “不要,二爷去睡床。”顾蓁不多说一个字,脸上却甚是严肃,紧搂枕头不放,捍卫家园一般捍卫着地铺。   段景思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动,莫名有些烦躁。金陵客舍以来,一路上她都怪怪的,眼神犹移,话语躲闪,哪里像以前那个活活泼泼的蓁儿。   他再不言语,打横抱起人。   饶是顾蓁在同龄人中是个身强力壮的,可与段景思这等昂藏男儿比,简直就是大狮子和小白兔,挣扎不过两下,就偃旗息鼓,被丢在了床上。   段景思坐在床边,微微拧起眉毛,有些不解:“现在怎么越发跟我客气起来了?”   “我……我……”顾蓁脸红得似要滴下水来,扭捏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明一灭的烛火,映得她面若芙蓉,纵然身着小厮的粗布衣服,亦难掩丽色。   段景物越发不解:“你初见我时,跟个小辣椒似的,后来在松园,也是落落大方的,那会子看了话本怕鬼,哭着求着要和我睡一个屋呢,如今怎么越来越害羞了?”   顾蓁脸上大囧:“别说了,我遇见坏人是很凶的,可是……奇怪得很,见了你,要么害怕,要么就是羞得很。”   段景思似乎要好好给她说说这事儿,一撩衣襟坐在了床边。   顾蓁却不想再给他这个机会,扭头噗的一声吹灭了桌上的烛火,直挺挺倒在床上,拉起被子捂住脸:“行了行了,那就这样,快睡吧。”   段景思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下了床,也仰躺在地铺上。   从窗户罅隙间泄露的夜风,吹散了些暧昧。二人再是无话。   地面上凹凸不平,纵然隔了席子和棉被,仍然有些硌背。原来这般硬。段景思默默地想,那年在松园,他虽然因她怕鬼,也睡过一回地上,可心底只觉得她娇气可爱,未曾注意到其他。   原来她曾经的生存环境是这样糟糕。   她是小奴的时候,除了开始的误会,他自问没有亏待过她。可此时来看,他做得真是不够好。   那在遇到他之前呢?他不敢再细想。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已然升上中天,谁家的狗汪汪乱叫,远远传来,惊得周遭的狗也都叫了起来。   许是何娘子家久未来客,客房里的床有些失修,稍一翻身就嘎吱嘎吱响得厉害。   顾蓁盯着墙角一处,不知看了多久。那里,一只小蜘蛛正勤劳地织着网。她不由得想起两年之前,刘老夫人与李嬷嬷去水月庵上香不在家的那个夜晚。   她用芦荟膏擦伤,却被段景思误会,从风篁轩里撵走,躲在废弃小屋里,也曾见过这样一只勤劳的蜘蛛。那时风从破窗户吹进来,小蜘蛛织就的网总是摇摇欲坠,似乎永远也织不好。   “不是说睡了,怎么还不睡?”段景思闻见床上翻来覆去了不知多少次,淡淡地问。   然而他这话一出,顾蓁心头也是疑惑:他竟还没睡?!是因为睡地上不习惯吗?   “二爷怎么还不睡?是地上太硬了吗?不然还是你来床上睡,我皮糙肉厚的,睡了不知多少次地上了,早习惯了?”说着便要翻身起来。   段景思正有些难受,听了这话更是莫名烦躁,“睡你的,不准动!”声音里便隐隐带了些怒气。   顾蓁躺在床上果然一动也不敢动,呆了半晌。方才夜风吹过,此刻空气里留存着丝丝缕缕山中特有的青草冷香。   段景思叹口气:“对不起。”   黑夜沉沉,顾蓁也看不见地上他的表情,只有一如从前的冷淡声音,她到底比白日放得开了些,想了想,慢慢地说,“这些日子我又仔细想了想,实在不知自己有哪里好的,二爷可是段家的长孙、今科的探花郎,什么贵女千金娶不到,何必委屈自己?”   山村的月,比城里更皎洁明朗,清辉透过窗纸撒进来,铺满了小床。   “不委屈,你很好,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   顾蓁无声地笑了笑:“我相信二爷此时的真心,可彩云易散琉璃脆 ,世上之爱如同夜之昙花。”   “我幼时孤苦,到今天这样,已然十分知足。二爷许了我一个更好的未来,我很害怕,怕老夫人不同意,怕我学不好如何做一个夫人,尤其怕……怕你后悔。”   顾蓁说完,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这些天来,这些事情时时刻刻装在她脑子里,便是她刻意去忘,也忘不掉。   片刻之后,段景思冷静如常的声音传来:   “老夫人连王氏都允了,她那样喜欢你,要知道你是姑娘,还要成她儿媳妇,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   “学不好做夫人,实在没有必须去学,你是怎样便是怎样的。   “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到今天还不知么?若我真负了你,你想想那年七夕夜,你是如何对我的,依例做便是。”   顾蓁扑哧一声笑出来,连日来的憋闷好似都散去了。   那时候她把他错当成杨华,可是嘴似泄洪般骂得他狗嫌猫不爱呀,还说要把他那里踢坏,送他进宫当公公。今天看来,岂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虽然不知道那件事详细过程当是如何,大概也知道,那里对成婚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想到此处,她一骨碌翻身起来,月白映得她一张莹白小脸十分天真无邪:“我一直没敢问,你坏了没有?”   “什么坏了没有?”   “就是我踢得呀!”   段景思:“……” 第67章 紫花   翌日清晨,顾蓁红着一张脸出来,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段景思越来越不像以前那个冷冰冰的人了,昨晚上他为了证明什么,忽的爬上床来。   虽然不过是附在她耳边轻说了句“没有”,但那股子暧-昧,那股子情-热,到底把小姑娘吓得不轻,早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怕归怕,顾蓁到底和段景思说清楚了,她还有忧虑,请他暂时勿要透露她的身份给松园诸人,等她再缓缓。段景思自然无有不应的。   何娘子孕期眠浅,早早起了床,在院子里散步,见了含羞带臊的顾蓁,挤眉弄眼道:“小娘子,你夫君待你挺不错的。”   顾蓁唬了一跳,她怎么看出来的?她此时虽发髻松散、没刻意化黑脸,粗着嗓子说话,可若随意投宿的人家都看得出来,那她之前怎么装了两年的?   “小娘子勿怕,我娘家是做生意的,我未出阁时也常扮作男子出去谈买卖,是以眼睛尖了几分。”   顾蓁神色仍有几分慌乱,何娘子又拉了拉她的衣服:“小娘子胸脯挺了些,若要继续扮男装,一得用束胸紧紧缠着,二得穿宽大些的衣服。”   旁人不说,顾蓁从未觉得,此时一看,这件去年买的衣服当真是小了,胸脯当真微微隆起了些,一看便不是男子当有的。   是了,这几个月她总是觉得胸-脯胀-胀的,尤其是小日子之后。当下脸更红了几分。   何娘子抚着自己显怀的肚子,笑得温柔似水:“小娘子不必羞涩。不管别人如何说,这两个人过日子啊,不像长辈说的那样,非得要门当户对,也不像那戏文里,差距大的私奔的就一定好,无论如何,说到底,还是要看这个男人如何?我看你家男人虽不爱笑,人是不错的。”   什么门当户对的,后半句才是重点,合着,何娘子是把她和段景思当作私奔的男女了?难怪从昨天一进门,她就觉得何娘子神色间有些怪怪的,原来从那时起,她便在怀疑了。   院子前栽了一棵晚樱,粉嫩的花朵此刻正开得团团簇簇,娇艳动人,顾蓁的脸此刻便同这樱花一般。   何娘子又悄悄凑过来咬耳朵:“我当年也是跟我家大夫跑出来的,这日子不也是过得好好的?”   顾蓁心头有些讶异,总觉何娘子绝非常人,原是这般飒爽。   既然暴露了,顾蓁索性和何娘子说开了,不过说的是二人早已成婚,不过怕赶路出什么危险,她才换了男人装束。   何娘子又送了几套她以前的男子装束,更大些,顾蓁穿起来倒也合适。   原定段顾二人吃过早饭便赶路的,然则山中雾大,迟迟不消,段景思便定再等一个时辰。   顾蓁与和何娘子在院子一边剥着豌豆荚,一边拉着家常。   何娘子是过来人,性子又爽朗,山中清苦,又难得见到像顾蓁这般能识文断字的,拉拉杂杂地说了好些“御夫之道”给她。   什么“外人在场,一定得给男人面儿撑起”,什么“他在大街上多瞧了哪个女人几眼,一定不要当场闹起来,晚上被窝里撒个娇,委委屈屈哭几声,比什么都有用”。   若不是家里还有段景思与宴哥儿两个,估计床笫之事都得给她掰扯掰扯。   顾蓁一边掐着豌豆管,一边着实为何娘子的生活智慧赞叹,真心实意问了好些问题。   两个人要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人品本性自然是基础,互相之间的爱意也固然重要,可要想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需要如何娘子这般的经营智慧。   一簸箕豌豆荚剥得差不多了,何娘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蓁说:   “我夫君说,女子怀孕时只要身体能承受,要多走动走动,以后孩子好生,大人恢复得也快。妹子,我对你一见如故,恨不能把所有的经验都告诉你,你年纪虽小,过几年也终有这么一遭的,我方才东说西说的,倒忘了说这个。”   顾蓁手上一用力,一粒青豌豆在她手指间碎了,青嫩嫩的汁水流进指甲里。生孩子?一个长得像她也像段景思的孩子?这仿佛是好多年后的事情,她从未想过。   只听外面低低一声“娘子”,何娘子捧着肚子,伸长脖子望着院墙外,笑意浮上面颊:“我夫君回来了。”   一名三十来岁的高瘦男子,背着个小背篓,进了院儿里,手里还捧了一大束蓝紫色的花,见了何娘子,脸上笑得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   何娘子接过蓝紫色花束,介绍了顾蓁说是过路的小娘子,在这里歇了一晚。林大夫一颗心全在夫人身上,只与顾蓁寒暄几句,便低声对何娘子道:   “这两天是不是又没出去走路?”   “哎哟,”何娘子扶着腰笑道,“一回来就数落我,客人还在呢。我去找个花瓶儿把花插上。”说着腆着肚子去堂屋。   林大夫背篓也来不及放,小跑往前:“你仔细些脚下,我去我去。”   顾蓁看着这一对神仙眷侣,抿唇忍住笑意,端了豌豆去厨房。   宴哥儿坐在灶前小板凳上,似乎有些气呼呼的,把手上的柏树枝折得噼啪响。他身后已然堆了一堆断了的树枝了。   “宴哥儿,你怎不去外边,你爹爹回来了。”   宴哥儿鼻孔里哼了哼:   “爹爹走之前说了给我买烧鸡,我特特给他说了三遍,如今可好,忘得影儿都没啦!娘就随口说了句,这边没见着紫色的花,爹爹就牢牢嵌进心里去了似的!”   他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顾蓁:“小哥哥,你说……你说我是不是捡来的?”   顾蓁有些哑然失笑。林大夫与何娘子是神仙眷侣,可惜了当儿子的宴哥儿。儿子吃当娘的醋,饶是话本也不敢怎么写。   “你长得和你爹一模一样,怎会是捡来的,不过是你爹娘他们太美好了,像是神仙一样。”顾蓁摸摸他的头,“以后也会有个女人嫁给你,你们像你爹你娘那样生活在一起。”   “可算了吧。”宴哥儿垂头耷脑地说,“我娘说了,为免跟我那些个纨绔舅舅一样,早早就坏了心性,明年就把我送到南山书院去,那儿全是男的,哪里有什么姑娘。”   顾蓁对何娘子频频打击宴哥儿有些惊诧。再问才知,何家在金陵甚是有名,可惜男儿多是纨绔,何娘子才自小严厉约束自己儿子。而林大夫是她家花匠的儿子,自学医术成材。何娘子成年,相亲的一概看不上,只对林大夫情有独钟,家里人不同意,两个人便跑了出来。   这不正是她和段景思的关系掉个个儿吗?原来,原来何娘子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是下嫁的,难怪林大夫那样待她。   顾蓁正在怔忪间,忽听得外边一声娇喝:“宴哥儿滚哪儿去啦!你爹给你买了烧鸡,还不快来吃!”   宴哥儿腾一下从小板凳上蹿起,破涕为笑,袖子在脸上一阵乱揩:“来啦来啦!”   *   辞别何娘子一家,顾蓁有些心事重重的,段景思却有些轻飘飘,甚至想起他们日后若有个似朴哥儿这样的孩子……   一回吴江府地界,县令在门口相迎,百姓夹道欢迎,一路扔些鲜花、蔬果,差点没把马车砸破了。柳氏少不得喜极而泣,偏偏段景纯最不爱这等锦上添花的事儿,早躲了出去。   早在段景思回松园之前,媒婆便把门槛都踏破了,柳氏挡也挡不住。段景思回来的第三天,柳氏便叫了他商量此事,她斟酌着用词:   “如今你高中探花,终是不辱门楣。凶命既已破,那……婚事,是不是也该考虑了。金陵的有些故旧,送信来说,有好几家贵人有意结亲,都被你拒了。”   段景思眼中流露出些许温柔,嘴唇似有若无地勾了一勾:“我正是要与母亲商量此事。”   柳氏面上带笑,眼尾长长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由得你便是了,只要是品行端正的好姑娘,也不管是哪家的,只要你喜欢,我便觉得都好。”   便在此时,一个红衣小丫鬟跑了进来,便是福团。   ——段景思、顾蓁二人走后,段景纯瞧着松园着实无人,便去人牙子手里买了一男一女两个仆人。   他出价又高,以前人们忌惮的“天煞孤星”又不在,买人自然容易多了。柳氏起了名字,小厮叫福全,丫鬟叫福团。   福团跑得有些急:“老夫人,这儿有一封急信,是从苏州来的。”   柳氏展信一看,惊得站了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复又笑道:“好事成双!好事成双!看来我们段家真是否极泰来了!”   当下便赏了一吊子钱给福团:“你真是个福团!”   段景思却是不同,接过信,拆开一看,面色遽然一变。   怎会如此?他刚刚中了举,事情就起了这样大的变化?实在太过离奇。   然而,他逐字逐句看去,细细一想,时间、地点,确实严丝合缝。   他忽然之间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笼在袖中的另一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柳氏惊喜过了,忽的想起什么:“景思,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段景思抿了抿唇:“无事。”   当夜,段景思思忖良久,决意亲往苏州一趟。他特特嘱咐柳氏,在他回来之前,此事不可声张。柳氏本没觉出问题,段景思一分析,她也有些怀疑,只好遵从儿子。   顾蓁听说段景思要疾行苏州,本有些好奇为何不携自己同去,然段景思说涉及到公事,她自然也理解。另外,这几日她甚是忙碌——   不知怎的,在金陵卖了几个本子,她是作者的消息给让书局的人传了出去。如今回到吴江府,本地书会也求上门来。也不知是单纯因了她本子好,还是也有巴结新科探花的份儿,总之给的礼金是相当丰盛。   顾蓁深知段景思决不会因她而徇私,只当了生意来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收了定金,便日没夜写本子。如此,也着实脱不开身。   吴江府距苏州并不远,段景思单骑前往,往返加上停留办事的时间,四日足矣。   然则,她仍是舍不得。   松园外的青石板路,正是一年以前段景思撵走她的地方,今日却换了她来送他。   段景思眉宇之间有着化不开的愁绪,顾蓁甚至觉得,哪一次,他的眉都没拧得这样地深。   顾蓁知道他的事一向很大,也不会主动去问,这次却嗫嚅着说:“可是有什么棘手的事?”   晨曦洒在她的身上,明明穿着小厮的衣服,段景思还是能脑补她的明艳不可方物。   万语千言,一句也不能说出口。他伸出手,欲要抚上她的脸颊,终究是落下在肩头,轻轻地一拍,低声道:   “蓁儿,这话我只能说一次。不管以后你遇到什么,你要相信,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家人,和母亲、和景纯一样重要。” 第68章 揭秘   到段景思走的第三日上,顾蓁的话本子大体已成了。柳氏亦知道她写话本的事儿,满心支持,特特吩咐她平日不必来伺候,安心做自己的事儿变成。如今交了稿子,略空闲些,也该好好去侍奉柳氏。   回松园的路上,她瞧见路边有一丛上次林大夫采给何娘子的那种紫色的花,随手便采了几朵,风篁轩里的光秃秃的,正好拿来装饰。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希望,她与段景思也能同林大夫与何娘子一般。   李嬷嬷拿了本什么册子,喜气洋洋地往柳氏的静慈堂里走,与顾蓁撞了个正着。   看见顾蓁手里的花,李嬷嬷脸色霎时间变得煞白:“你……你是在哪里采的?”   顾蓁不明所以,愣愣答道:“我从外面回来,在路边顺手采的。”   福团和福全嬉嬉笑笑的声音传来,他们两兄妹正往这边来了。松园地方大人却少,柳氏又最是和善一个人,从来不拘着他们,他们自然也开朗活泼。   李嬷嬷却是有些心惊,二话不说,将自己手里的画册塞给顾蓁,又抢过花来,笼进宽大的袖幅中,低低说了句:“跟我来。”   顾蓁心中疑团更甚,也默默跟着李嬷嬷去了。低头瞟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心头一惊,这正是一本吴江府仕女集子,明显是李嬷嬷要拿给柳氏相看的。她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酸溜溜又钝钝地疼。   李嬷嬷一路走去了自己房间,又叫了张叔前来,紧紧关闭了门窗,才把袖子的花拿出来。   张叔看了,也是震惊不已,长大了嘴巴。   “这花我早就铲干净了,怎会还有?”   “我年纪大了,生怕自己眼花,你仔细看看,是这样的吗?”李嬷嬷表情相当严肃。   张叔重重点头:“这事折磨老夫人这么多年,我一定不会记错。”   顾蓁越听越狐疑,却只能先回答张叔他们的疑问,她去送话本那家,地方偏僻了些,是以张叔、李嬷嬷他们不曾去过。顾蓁说了,李嬷嬷与张叔皆是松了一口气。   李嬷嬷拿了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将一束花剪得粉碎,几乎看不出来形状。又让张叔在后院挖了个深坑,亲眼瞧见,将这一包碎东西埋了,才作了罢。   顾蓁不解:“这……这花有什么问题,不喜欢直接丢了便是,何苦劳这么大周章?”   李嬷嬷表情严肃得可怕:“蓁哥儿,往日见你机灵,今日却差点犯了大错!老夫人见不得这花,当年王氏便是日日赏了这种花,才小产的!大夫说是此花香气虽淡,孕妇却不可多闻。”   “不可能。”顾蓁心头霎时冒出这三个字。林大夫为何娘子亲手采的花,会有滑胎之效?   但顾蓁知道兹事体大,只是收敛了心神,认了自己的错处。   李嬷嬷这才放了心,重又拿过顾蓁手里那本画册:“如今二爷高中,府上求亲的又多,老夫人正高兴着,千万不可触她伤心。”   顾蓁点头称是,压下心头不快,一路径往之前采花的地方去了,又采了十数朵,寻了吴江府最有名的一家药馆源泉堂。   这家医馆有个规矩,每日只接待二十个客人,无论多少给多少钱,多么人命关天的事儿,只要是第二十一个来的,大夫也不接。   好巧不巧,顾蓁便是第二十一个,且这位郑大夫明日便要出门采药,没个十天半个月,回来不了。   “小哥哥,你帮我通传一声,郑大夫一定会见我的。”   “去去去,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们家掌柜的也不会见你。”药僮见惯了说情的人,早不耐烦了。   顾蓁以手掩唇,低声道:“我知道《双钗记》的下一本故事。”   药僮眼睛一亮:“真的?”   他们家郑大夫医术高超,银子也赚得够了,唯有一个毛笔,惧内得很。郑夫人是个千金小姐出身,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见过,就是爱看话本子,每本新出的都追个遍。   这日听说《双钗记》连载到第五本,作者却告假不写了,郑大夫遍寻,奈何找之不到,焦急得紧。   顾蓁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了“木公子”三个字。   药僮一溜烟跑去了内室,不过片刻,郑大夫出了来,引了人去内室,面露惊异:“小哥儿是木公子?”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两个字。   顾蓁不做他言,只略略讲了几句《双钗记》的故事情节。郑大夫知道妻子爱这本子,自己也爱屋及乌,看得滚瓜烂熟,听顾蓁说,纵然不是真的,也能回去讲给妻子听。   讲毕了《双钗记》顾蓁郑重说了正事。   郑大夫细细瞧了顾蓁拿来的花,又捻了半天胡须,才道:“此花无毒。”   顾蓁瞳孔一缩,郑大夫又道:“不过,有一种火舌兰草,与此极为相似,火舌兰与苎麻相合,若是剂量够大,会使孕妇滑胎。”   顾蓁心惊如雷。如果说她手里的只是普通兰草,王氏却将故意让人以为是火舌兰草,将流产之事算在柳氏头上,那从一开始王氏……就计划好了?   顾蓁越想越是心惊,出医馆门时,不仔细撞倒了一个小孩子。小孩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个妇人赶忙跑进来,应当是孩子的母亲,正要骂人,看见是顾蓁,脸色略变了变。   顾蓁要去扶那个小孩子,妇人连忙将孩子拉起,脸色有些畏惧,又有些嫌弃,嘴上仍是客气:“不劳您费心了。”   往松园回去,若是顾蓁仔细些,大约能发现一路上都有人交头接耳的,对她指指点点。然而她心中着实太关心王氏的事情,根本没有留心。   *   自段景思高中以来,松园日日都有人来递拜帖,纵然柳氏喜静,说了不见外客,松园之外,也有不少人拥着围着。这日,顾蓁一路回松园,街上皆是冷冷清清的,倒似了前两年段景思凶命之时的样子。   然顾蓁满心是王氏的计谋,哪里有空在意那些。   “福团,福团。”顾蓁远远瞧见了福团,这小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明明也瞧见了她,倒是瞄了一眼就跑远了,但顾蓁比他跑得更快,一把拎住了她的胳膊。   “你跑什么?”顾蓁气喘吁吁地道。   福团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红苹果似的,也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在膝盖上断断续续地道:“老夫人……老夫人说你回来了让我告诉她去。”   顾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好,我要去找老夫人,三爷也在吗?”   “在的,都在老夫人的静慈堂里。”   顾蓁揉了揉福团的头发,便要往静慈堂去。   “蓁儿哥哥。”福团咬着唇,欲言又止。   福团今年才十二岁,性子娇憨得紧,长得圆头圆脑的也煞是可爱。   顾蓁刚回来时见她便喜欢得不行,觉得倒像是自己小时候。瓜子果仁什么的,有的没的,都送给她吃,便是外出回来,也要带个果子糕点的,看她吃得双颊鼓鼓,笑得眼似月牙,才作了罢。   福团年纪虽小,也不是笨的,谁对她好,心中有数得紧。这时咬了咬唇,道:“蓁儿哥哥,你小心些,方才我见着老夫人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请了……”   “福团!”   十三岁的福全跑了出来,厉声喝止了福团。他虽才十三岁,可到底是男孩子,长得高高大大的,比顾蓁高了不少。   他睥着一双眼,瞧了顾蓁一眼,含了半分惊诧半分鄙夷,一句话也不说,拉了福团就走。   顾蓁心头异样感更甚,她与福全平日关系不冷不热的,倒也没得罪过他,怎的这副样子?   一阵春风拂过,手中花束的微香轻轻拂过。顾蓁吸了吸鼻子,跑进了静慈堂。   堂内,柳氏坐在主位上,细长的眉毛紧紧蹙起,表情颇有些冷肃。   顾蓁从未见过这位主母这般样子,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瞧见出她与段景思的相似之处。   段景纯也收了往日的嬉皮笑脸,眉宇之间颇有些担忧。   “我正要找你。”柳氏的声音有些空漠,却在触及她手中之花时惊恐非常,差点打碎了茶盏。   段景纯看了这束花,也吓了一跳,他与松园别扭闹了七八年,与段景思几成陌路人,皆因这束花而起。   当年王梅有孕,柳氏亲自照料,却因这种紫花还得王梅滑胎。此事之后,他命人铲尽了松园之内所有紫色的花,就是怕柳氏和王氏想起那事儿,今日顾蓁竟然大喇喇直接带了一束回来?   李嬷嬷赶紧上前抢了下来:“蓁哥儿你这是作甚?不是交待过你吗?”   顾蓁一脸肃容:“老夫人,三爷,当年王氏小产定有内情,我已问过大夫,这只是普通的兰草。我与二爷回程路上,在投宿的山里人家,亲眼见过做丈夫的大夫为怀孕的妻子采这种花,大夫怎会害自己的妻子?”   段景纯最先反应过来,逼问李嬷嬷:“你好好看,当年王氏指认母亲的确定是这种花?”   当年事发时,他与段景思都不在松园,柳氏又因丧夫伤心过度,心绪不宁,李嬷嬷和张叔是唯二的见证人。   李嬷嬷印象深刻,又有前日张叔的佐证,当下一口咬定:“老奴绝不会记错。”   这花是那日她陪柳氏一同去采的,她想劝柳氏放松下心情,特特去了郊外,可等事发之后,请来的大夫一口咬定是这兰草有问题。李嬷嬷不信,可她再去看时,花都没有了。   顾蓁摇头,又拿出一束花来,同样是紫色,只不过花蕊里多了几点黄色细粉:“此花名为火舌兰,与普通兰草相似,本也无毒,可若是与苎麻同食,却有妨害,而苎麻,是孕妇常用的安胎之药。”   顾蓁转头看向段景纯:“我想问问三爷,当年王氏的孩子,真的是你的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段景纯猛然起身,甚至带倒了一盏茶水。   当年在勾栏,王梅日日纠缠与他,他并不理会,直到那日她前来辞行,他才勉强和她吃了一顿饭。岂知他喝多了,有了夫妻之实。那时他正与段景思闹矛盾,段景思不让他做什么事,他偏要去做,便这样与王梅成了亲。   婚后,他本想搬出去,王梅却说松园有柳氏在,生养过的,有经验些。再后来,父亲病逝,王氏也小产了。王氏通过丧子之痛,狠狠拿捏住了他与柳氏。   如果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王氏的计谋,甚至当年他们并没有夫妻之实,那……他与王梅合离,倒是便宜了她。   段景纯脸上神色变幻,立刻出了门去。当年勾栏的旧人,还有些在的,王氏的哥哥也是个不成器的赌鬼,总有些痕迹可循。   然而出门之前,他忽的深深看了顾蓁一眼,转身往柳氏做了一揖:“母亲大人,这件事,还是等二哥回来再做决定为好。”   一天之内,两件大事接着来,柳氏向来身体不好,此刻脸色有些惨白,闭着眼睛道:“先去把你自己的事查清楚。”   段景思一走,李嬷嬷也绷不住了,上前轻轻为柳氏按着太阳穴,坚毅如她,竟然也滚下泪来:“若这一切是王氏的计谋,那老夫人您……您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休憩了一会儿,柳氏缓了过来,也许是受苦太多反而释然了,她拍了拍李嬷嬷的手:“即便是那样,王氏也与景纯和离了,我们再不必受她辖制。”   柳氏叫了福团送李嬷嬷下去休息,却单单留了顾蓁。   她拉顾蓁坐下,爱怜般地看着她:“我知你是个好孩子。别人都惧着景思的时候,只有你敢来我们松园。这一路去云岭书院、上金陵,也多亏了你照顾他。”   “到了如今,你还为我的心结,去查王氏的事情。我实在是很感激你……可……可是,我到底要保全我的儿子,也就只有委屈你,请你离开松园。” 第69章 蜘蛛   顾蓁脸上的笑就这样僵住了:“为……为何?”   柳氏也落了泪,摔着衣袖站起来:   “还要我说出来吗?我对你如此好,你却在云岭书院做……做那等礼义廉耻所不容的事情,如今吴江府已传得人尽皆知了,我若不撵你走,景思的功名怕是都要被你耽误了!”   “我……我……”顾蓁大脑一片空白,无怪乎她感觉今日诸事不对劲,这是有人把史唯和方宴的事情误传作他们做的了?是谁做的?   可她却无法解释,如果现在她讲出她的身份,柳氏只会更加认为是她男扮女装勾引段景思。即便之后成了亲,也是个芥蒂。   她打定主意不说话,来来回回之一句:“此事,等二爷从苏州回来,一切便真相大白,我与二爷……”   柳氏越发痛心疾首,她将一本册子摔在顾蓁身上:“你自己看,我以为其中有什么误会,人家桩桩件件,全说得清清楚楚,你们……”   柳氏越说越伤心,既痛恨从来守规矩的儿子也着了邪魔外道,也似在伤心顾蓁的背叛。   这册子写得细致,全然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一个是探花郎,一个是他的小奴,在吴江府时如何如何,在书院如何如何,上京赶考时如何如何,真假参半,写得有鼻子有眼,明眼人一眼便能对号入座。   “老夫人,这明显是有人污蔑呀。”   不管是不是污蔑,刘氏已等不得了,此时已闹得沸反盈天,她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被灌了一耳朵。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事情只要一传开了,看戏的人也不会在乎什么真假是非,只看个滋味。   即便查出了真相,在那些人心里也会落个“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印象。即便是苦主,也要背一辈子的污点。   段家沉寂数十年,终于有了段景思今日的功名,他又去了苏州处理那等事情,柳氏容不得他身上有任何污点,便是有一两分的委屈,也只能让这个蓁哥儿受了。   “来人!”柳氏沉声一喝,两个壮汉进了屋来,“把这个人撵出府去,关外、东海,随便什么地方,越远越好,此生再也不要回吴江府!”   两人正要上前,顾蓁拔下头上簪子比在脖颈前:“老夫人,此事等二爷回来,他一定会给您解释的,您何苦这样逼我?”   她的三千青丝披散下来,显得越发女气妩媚,柳氏一怔,恍然以为她便是个姑娘了。   柳氏垂下眼睛,越发痛心疾首:“好,我本想给你俩留几分面子,既然你自己不要,那便看景思回来,他如何面对段家,在他祖父面前说得出什么话?!”   关押顾蓁的是一件经年不用的小柴房。夜色沉沉,月影疏疏,透过窗棂撒下几缕清辉。   屋内,顾蓁抱着膝盖想着这件事情。史唯和方宴的事情会被安到她的身上,只能说是知情人?难道是宋玉宁?可拆散了她与段景思,梁皖那里,不是对宋玉宁更加不利吗?   屋檐上,一只蜘蛛在横梁上爬来爬去,屋角里已然织就了一张大网,蛛丝织得很密,似乎再强的风也吹不破。   蛛网中间,还有几只蚊虫被网住了,是小蜘蛛的战利品。   顾蓁想起刚进松园时,段景思误会她图谋不轨,要撵她走,她也是躲进了这个柴房,等着柳氏回来救她。   只不过,这次她真的“图谋”了他,境况却掉了个个儿,要撵她的是柳氏,而护她的是段景思。   也不知过了几日,中间段景纯来了一次,说查了出来,说抓住了王梅。经过段景思拷问,王梅承认当年她与戏班里的武生私通,怀了孩子,这才拉了段景纯下水。   孩子长到六个月,她怕露馅,自导自演换了柳氏房中的兰草,让自己滑了胎,更借此拿捏住了段景纯和柳氏。   不知是不是从激荡心情中缓了过来,段景纯面无表情地说完,倒与段景思极为相似。   “你与他的事情,也是王梅找人编排的。现在,她已经死了。”段景纯没有说她如何死的,语气里却有着疲惫。   “那……”顾蓁心头有了一线希望,“那老夫人是不是相信我了?”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了。柳氏相不相信不重要,王氏死不死也不重要,重要的事,这件事已经传了出去了,她顾蓁在段家是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段景纯安慰了她几句,只说等段景思回来,一定会处理好这事儿。   顾蓁也相信,但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自己也盘算,为今之计,蓁哥儿这个身份只能不要了,那应该给自己安排个什么身份?   松园里的公鸡喔喔喔叫破了晨曦,门吱溜一声开了,顾蓁揉着眼睛,便见一个人逆着光站在门口,脸色看不分明。只见得着了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像是微雨欲来的天色。   段景思撩开袍子,蹲在矮榻前:“蓁儿,你怎么样?”顾蓁觉得这简直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了。   顾蓁揉揉眼睛,垂着头说:“没……没事。”   段景思刚才外面来,手上似乎带了早晨的露水,有些微凉,他摩挲着她的脸,笑着说:“脸都花了,还说没事,我都知道了。”   顾蓁吸了吸鼻子,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往前一扑,双手便勾住了他的脖子。   段景思也不说话,任她抽抽噎噎了半天。   顾蓁稳了稳心绪,还是倒在他怀里道:“苏州的事处理好了吗?”   段景思抿了抿唇,似乎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半天才吐出四个字:“处理好了。”   “三爷说,我俩的事儿是王氏编排出来的,如今她……她也死了,官府也厉行禁止谣传。”   “我想,若是安全起见,我这个身份还是不行,万一日后你有政敌,把此事翻出来说。不若我们把真相告诉老夫人,再对外说蓁哥儿得了急病,死了,你再给我按个什么身份……”   “你……走吧。”三个字,从上方传来,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的。 第70章 决裂   顾蓁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腰背挺得笔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眸子,问道:“你……你说什么?”   段景思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我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明明你以前说……”   段景思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在金陵的时候,我昏了头了,此番冷静下来细想,老夫人说得有理,确实我俩不合适。”   他顿了一顿,又轻描淡写地道:“如今又传出这等事来,我并不想耽误了我的功名。”   顾蓁心中一凛,如有人在她心中狠狠敲了一锤,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段景思别过头去,好像看不见痴痴傻傻的她一般,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他方才来时随手放在了那里,也没注意过,现下掀开包袱皮儿,却见是一大堆银子。   “你今天便走,也不要告诉别人你是女儿身,这样也不会耽误了以后的名声。”段景思说完,好似要逃开一样,便往门边走。   同进来时一样,他的身子逆着光,顾蓁费力抬眼看去,只觉得他穿着的天青色的袍子十分刺眼。   “那……”顾蓁薄唇轻颤,喑哑着嗓子,终于说出来,“那你不该来招惹我,我原也没想过跟你再回松园。”   段景思推门的动作顿了一顿,春风透过破落了门户钻进来,把他微凉的手吹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抿了抿唇,什么话也没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   一夜风卷残花,该走的人走了,松园重回宁静。   风篁轩,段景思推门进去。小西屋空荡荡的,她的东西尽皆不见了。纵使有没被带走,也被李嬷嬷收拾走了。   王氏自被段景纯厌弃,从没有老实过,通过各种方式打探段景思、顾蓁二人在云岭书院的消息。   直至史唯的事情爆出来,王氏才觉机会来了,将消息传出去,到处煽风点火,闹得沸反盈天。   他们松园里的人自要善后,而这善后的方式便是,抹去她存在的痕迹。   段景思在小竹床上坐下,“嘎吱嘎吱”地乱响,竹床似乎是承受不起他的重量,摇摇晃晃的。   他深深蹙起了眉,以前住在这儿的时候,从未想过她住的这个屋子这样破、这个床这般小。   他轻抚竹床床头,脑中浮现出她在这里的模样。依她的性子,定然不会安分,一会儿睡在这头,一会儿歪到那头去。   正是想着,忽的手下一硌,竹竿之上似是刻了什么东西。他抬眼一看,一个小小的“蓁”字,大约是她练字初期,用那把小刻刀刻的吧,歪歪扭扭的,甚是丑陋。   段景思嘴角浮起浅浅一丝笑意。把名字刻在这里,是想在松园一辈子住下去吗?原来,你比我更早有这份儿心。   他慢慢摩挲过去,脑海中想象她咬着嘴唇卖力刻字的样子——若不用力,怎会有这样深深的刻痕?   蓁,草木茂盛、荆棘丛生之貌。   “我身处风刀霜剑、千难万险之中,不得已如此为之。我的蓁儿,亦不是娇滴滴的小姐,纵然在高崖绝险,也能在泥泞中挣扎一条路出来,长得蓬蓬勃勃。”   *   段景纯知晓了段景思的处理方式之时,该走的人已经走了。   彼时,段景思跪于正厅祖父牌位之前,壁上悬挂着一幅《段太傅大人像》,这是祖父晚年的画像,虽然须发尽白,眉眼之间却丝毫无衰老颓然,满是巍巍乎浩然正气。   段景纯一脚踢开门,轻哼一声:“段景思,果然你还是那般冷酷无情。蓁哥儿哪里对不起你了,便是……便是他与你有那种不伦之情,你也不必绝情至斯。”   段景纯最为厌恶世间这些虚假礼法,也最是厌恶为这些陈词滥调磨灭真情的人。   段景思面色平静,心中却犹如滴血。   “是我对不起她。”   也罢,让她恨我一时,总好过放她在这人言可畏、风刀霜剑之中。   “那你为何要这样?为何?为了这些狗屁功名利禄吗?”段景纯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   段景思站起身来,掸掸衣衫上的尘土,一夜正跪已使他膝盖酸软。但他丝毫不在意,关上了门窗。   “景纯,我走了一条万分凶险的路,今天告诉你一切,是因为,你也要走上。”   段景思将事情说了,更给一一看了朝中诸人的画像。   段景纯挑了挑眉毛,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他以前只顾着与段景思闹脾气,后来二人关系缓和,他也只在些有趣的事情上花心思,从未想过,段景思一人承担了如此之多。   段景思一幅一幅给他解说朝中人物,从太子党的姚家、赵王到宋太师一家、云岭书院的各方势力。   在记忆上,段景纯比段景思更擅长些,他不过只说了一遍,段景纯已然记了个周全。   看到其中一幅画像时,段景纯却是脸色变了变:“你说她是谁?”   “宋太师长孙女宋兰沚。”   段景思自然知道宋兰沚的名字。   当年他临摹书圣王春秋之字,曾闻唯有宋兰沚得过王春秋一二指点。王春秋之字只见于记载,便是临摹之作也不易得,宋兰沚是当世有名的才女,他便寻了宋兰沚的字来临。   初时,他以为这等女儿之字,纵然得了书圣指点,不过也颇为柔弱女气,等真正瞧见时,才知之前是错了。   后来他也听说过一些宋兰沚在金陵的事迹,觉得此人颇为有趣,甚至存了去金陵见她一面的念想。后来遇上王梅,他虽不喜,还是个重责任的人,自然将这事儿放在了心底。   便是他知晓段景思去的云岭书院,有宋兰沚在,也从未想过再去招惹什么。谁曾想,她便是那夜在勾栏外撞了他,反遭自己戏弄的小姑娘。   他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她去岁冬天可来过吴江府?”   段景思点点头:“去岁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是她亲自来取的。”   段景纯苦笑两声,拍了拍段景思的肩膀:“哥哥,我们两兄弟,日后去了金陵,可算是要栽了。” 第71章 云氏   那厢,顾蓁从松园出来,暮春的阳光极好,明明媚媚的,兼得路边姹紫嫣红开遍,一片生机勃勃的好春光。   顾蓁却是心头阴霾堆积,春阳如何再好,也照不开拂不去。   方才她去了桂花巷,只说要去金陵。赵淑英想到儿子,还是犹豫,不肯与她去,顾蓁无奈,只得自己先去。   她在表姑面前忍了半天,此刻眼泪却是如涓涓细流,簌簌不绝。原来他……说一不二、威严冷肃的段二爷说过的话,也是不作数的。   金陵客舍,他说要娶她,她自知不配,他偏偏要逼她应,如今老夫人一说,又莫名其妙的逼她走。   什么玩意儿?   哭了半晌,她取下包袱,去掏里面的钱。今儿晚上自然是要住店的,也不知零钱够不够。   然则钱没摸到,她竟慢慢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卧虎镇纸!还有一封信。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心中似乎还抱有半点儿希望,手上抖个不停,好半天才抖抖索索展开信:   记住我给你说过的话。   她以为,他到底会解释些什么,然则只有这几个字,铁画银钩,不是他的笔迹又是谁的?   她忽的心头火气,将信撕得粉碎,再捡起那黑魆魆的黑铁镇纸就往路边草丛一掷。   “什么烂东西,谁要你的?说要娶我的是你,现在不要我的也是你,把老子当小猴儿耍着玩儿呢?混帐猢狲!糟烂大虫!”   骂完了,她忽然觉得爽快了许多,在段景思身边,总是仰望,她好像都不是她自己了。   迎着山坡上的风吹了半晌,顾蓁又咬咬唇,将撕碎的纸屑一一捡起装在小荷包里,又在密密的草丛里拔拉半天,终于找到了镇纸。   虽是如此做了,心头还是不服气,自语道:“呸,老子是看这破玩意儿镇纸,还能卖两个钱,丢了可惜,才不是要留什么念想。”   过一会儿,又急急找补道:“那……那纸屑,也不能乱丢,影响了花儿草儿生长怎么办,还是待会儿,我找个安全地方烧了它们。”   后来,这安全地方自然就是她怀里的荷包里喽,这辈子也没烧了。不过,此是后话。   行了一个时辰,日上中天,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路边有个茶寮,顾蓁叫了一碗茶,坐下歇脚。   茶寮里,几个出来踏春的年轻人亦在喝茶闲聊,谈的无非是近日的大事。   一人抚掌大笑:“我吴江府终于出了个探花郎!可喜可贺啊!”   “那人年纪轻轻就中了举,若非为父守孝三年,三年前就中了进士咯。”   “切,你就会马后炮。”   “别说那个,我听说好事成双,听说段家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原先指腹为婚的云家之女,说两家原就关系不错。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啧啧,人生四大美事,这探花郎一口气就占了两个,岂不乐哉啊!”   顾蓁手上一顿,茶碗跌下桌去,摔了个粉碎。   姓云的未婚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是新科探花郎,前程一片光明,她是他早便定下的未婚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过之前出了岔子,传错了消息。   如今,好事成双,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老夫人柳氏着急赶她走,是为了新夫人,一点不干净的风声也不能留。   罢了,原就该是这样的,只有她,是个意外。   顾蓁背起包袱,离开茶寮。   春意盎然,一路上桃粉李白,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1],   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头重如铁,跌倒在林中。   再醒时,顾蓁发觉自己在一个农家小院子里,一个大婶正在院子里舞剑。大婶自称姓周,与夫君俱是镖局里的镖师,前几年押镖时不慎遭了劫,夫君去世了。   她的女儿本来新嫁在吴江府,周娘子前来投奔,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来后不久,去岁遇上瘟疫,女儿与女婿也过了世。   一家人,转眼便只剩了她一个,周娘子独自守着这小院儿。   “同是天涯沦落人”,顾蓁听了悲从心来,杏眼儿里泪汪汪的,周娘子却豁达得很,反倒是劝起她来了:   “我瞧着小娘子面有悲色,心中郁结,定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可人这一生,酸甜苦辣咸都有,不管是绫罗绸缎富贵一生,还是破屋漏瓦,过个几十年都要去地下相见,又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一个人若是陷在一种情绪里,便容易钻牛角尖儿。举目无亲,中途婚变,顾蓁本来以为自己已然是世上最惨的了,此时听了周娘子这话,才觉宽慰几分。   对啊,哪里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不过是个臭男人变了心,当作被狗咬了一口就好了。她现在包袱里都是钱,金陵还有一所小院子呢。   休整了几天,顾蓁恢复得差不多了,预备起程。孰料,周娘子也洒扫尘土、关门插锁,似乎也是要走了。   “如今我在吴江府已没有亲人了。夫君是扬州人,我决定先去扬州看看,之后再去金陵,有个远亲在那里,我怎么也得去见见。”周娘子一边收着包袱一边解释道。   顾蓁心头乐开了花,眼里晶晶亮:“周娘子,我们同路呀!”   她从来是个自来熟的,只要对方是个好相与的,便是路边卖烧饼的,也能掰扯一阵子。   周娘子功夫又好,人又沉稳豁达,几天下来,她已佩服有加,有些舍不得了。此番听说,高兴得不得了。   “那可敢情好?”周娘子面黑,一向冷肃,此刻竟也有几分动容,“看来是天意,我便与小娘子同路。”   两月后,松园。   段景纯费了半天劲儿,才抓住了一只鸽子。为着报复似的,伸出手指拼命挠着它的痒痒。   他越发得吊儿郎当了,明明是信鸽,抓住了却对它一阵恐吓,说要炖了喝汤,吓得鸽子“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直叫。   等玩腻了,才取下它腿上的竹筒,丢给段景思。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人已到金陵,无虞。 第72章 重见   时光荏苒,春风吹走夏月,秋雨盼来冬雪,转眼已是三年。   那日,顾蓁与周娘子到了先去了扬州,祭拜顾明之。   扬州虽是她的故乡,但仅存的记忆却只是顾明之临死前的光景,也是表姑的伤心地,稍作停歇后便去了金陵。   在金陵后稳下脚跟,买了樱桃、桂圆两个小丫鬟,又把芳草巷里的房子扩建了些,便去接了表姑顾淑英来。   那厢吴江府里,孙庆周再次落榜了,喝得烂醉如泥,失手差点把房子烧了,春哥儿也在屋内。赵淑英这次毫不犹豫,签了和离书,带了春哥儿便走了。   此事闹到官府去,也不知为何,十分顺利便将孩子给了她,反而是孙庆周当年与杨华那些事儿被抖搂出来,挨了一顿板子,没过多久就生了重病,再后来便失踪了。   消息传来金陵时,赵淑英有一瞬间的失神,还是周娘子豁达,劝了她好一阵。此事之后,芳草巷里,淡定安然,岁月静好。   “姑娘,姑娘!”顾蓁正在房里咬笔头发呆,她这次写了个新故事,却卡文好久了,只听得樱桃风铃般的声音,一路穿过回廊,灌进她耳朵里,“快走快走!”   顾蓁等着她进来,故意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如今她也长大了,屋里有钱,外头有名的,有时也故意在樱桃、桂圆两个小丫鬟面前摆摆姐姐的架势。   她手里还捏着笔,皱着眉头道:“樱桃,你都十二了,还这样毛毛躁躁、兴兴头头的,是时候收收性子了,表姑说女子要贞……”她望望天花板,“贞什么淑……”   樱桃扑哧一声笑了:“姑娘还教训我呢,自个儿也记不住,是贞静幽淑!   顾蓁佯装怒,樱桃嘿嘿一笑,抱住她胳膊:“我知道姑娘宠我,由得我放纵几回嘛。”她人如其名,不止长得玲珑可爱,声音也甜甜的。   顾蓁忍不住揪她粉嘟嘟的脸蛋儿:“在表姑和周娘子面前,可不敢这样说话。”   樱桃“啊”了一声,一拍脑袋:“哟,把正事忘了。姑娘,可不了得,今科举子三甲正骑着高头大马游街呢,好多人拥着啊,马上就过咱们芳草巷啦。周娘子特特让我来告诉您。”   “真的?”顾蓁眉毛一挑。   以前在吴江府,就听邻里街坊说过,金陵城里年年的三甲游街,那简直是全城的人倾巢出动。不管平日里多么内敛秀气的姑娘,也定要去看看三位俏郎君。   “可不是,周娘子知道您最爱看热闹。”樱桃又自顾自地说,“周娘子平日最是严肃,怎么会……”   “不是这个,”顾蓁打断她,坏笑着眨眨眼,“我是问,你说好多人拥着,是三个郎君都长得俊吗?”   “呃……”樱桃为难道,“听说他们每过一街,都水泄不通的,出动了好多官兵,不然扔的帕子香囊都得把人砸伤了,还有说有好些个女子看得都晕了呢。”   顾蓁不等她再说,把毛笔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一溜儿墨水甩在新换的清圆绿荷桌布上,生生毁了这一幅美景。   樱桃追撵不及:“姑娘,贞静幽淑!”   顾家大门一开,距了巷子口还老远,铺天盖地的尖叫声透过长长的青石板路,灌入顾蓁的耳朵。   “王郎,看我看我。”   “啊啊啊,他接着了我的香囊,我要死了!”   “李郎,这里!”   顾蓁搓搓手,一溜烟挤入人群。   街道中心,几匹枣红大马上各坐着一个郎君。多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个个眉目清雅、风流俊秀。   身边此起彼伏的尖叫、嘶吼不绝于耳,顾蓁心头也叫个“好”字。   说实在的,她自离了段景思,成日便和那些写话本的才人先生混在一起,他们虽然才华横溢,到底年纪比她大得多了。   余者就是写贩浆引流者,最好看的,不过甜水巷外那个炸葱油饼的小哥哥了,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为此,她和樱桃每天都去买好几次葱油饼,只吃得人胖了一圈儿。   然而她身边一个小娘子,却呜呜地哭了起来。若非人群太挤,她俩离得太近几乎面贴面,这震天动地的声音里,她是如何也发现不了的。   “王郎,呜呜呜,王郎……”小娘子粉面含春,却是又哭又笑,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其中一人,手里还举着个荷包。   那荷包是月白缎面上绣了一枝桃花,倒比那些朱红色绣大鸳鸯清雅好看多了。   顾蓁见了荷包,知道这小娘子不俗,她又是最爱成人之美的:“哎呀,你的声音太小啦,跟个猫儿似的,他怎么听得见!”   小娘子娇羞道:“我……我……”   顾蓁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荷包:“我帮你喊。”她撸起袖子,曲起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等着那人听见声音,往这边偏头,接着举手一扔。   她小时候放鸭子,练得了一手的好准头,这已得了无数回验证。   果然,荷包“啪嗒”一声击在那人胸膛上,他一个反手,便接住了。   顾蓁几近癫狂,蹦得八丈高,推着身边小娘子举高挥着的手帕,大叫:“这里这里,是这里的,王郎!”   她本就不爱打扮,为着舒服就爱穿旧衣。今日匆忙出来,着的是洗得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细棉裙,其上还有好多墨点,自然是写字时甩上去的。   头发本就因早上写不出来,被抓得乱糟糟的,此时又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几乎乱成了个鸡窝,还是刚孵完蛋的那种。   唯有小脸,因成人好事而红得惊人,如晚霞映红夏日池塘的莲花一般,又是粉嫩又是娇媚。   姓王的郎君冲这边点头,微微一笑,小娘子一口气憋在心口,几乎要晕倒,顾蓁稳稳扶住。   然而,下一刻,她心跳恍然停了,几乎也站不住。王郎君身边,转出一个人来。   人潮涌动,声音鼎沸,然而顾蓁眼里只看得见他。   他横竖如剑却总爱拧起的眉,他灿若星辰却从不外露情绪的眼,他棱角分明从来无悲无喜的脸。   还有,他明明有爱意却只以冷漠示人的如霰似雪之气。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全都记得。 第73章 算计   顾蓁只看了一眼,立刻垂了头,匆匆挤出了人群。   不是说今科士子吗,他怎么也在?   他中了探花后,去了外地赴任。正是如此,她才肯在金陵定居的。   他这时候调回了京城,一定是高升了吧,不知与云家小姐如何了,生了几个孩子了。她刻意不去打探他的消息,是以事情只知道个模模糊糊的。   心里空落落的,脚下如踩在棉花上,轻飘飘不知所往。   有些人,有些事情,若不见、不想起,便永远藏在内心最隐秘的匣子里,不会疼。可一旦匣子打开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顾蓁吸吸鼻子,猛烈眨眼,抬起头。阳光明媚,碧空万里,青瓦屋顶上一只白猫懒懒趴着晒太阳,眼睛时眯时睁,仿若哲人,在嘲笑底下吵闹的人群。   今天,明明是个好日子。   *   那厢,段景思游完街,回了碧水巷。   如今段景思身居翰林院,买了个大宅子,段景纯送柳氏来金陵,那位云家小姐也跟在一起,但毕竟没有成亲,段景思另外买了处小院子给她住。   这位云小姐年纪不大,当年段景思天煞孤星命格传出时,据说是她身染重疾,后来幸亏得个化外女方士所救,但方士却要她侍奉她几年,是以传出消息说她已然病故。   这谎话实在是扯得拙劣,摆明了是当初不想嫁,如今又来攀高枝儿。   段景思听了时,面上没什么表情,段景纯却是轻笑了一声,道了句:“祖父当年说云家人重情重义,我们万不可负他们,如今看来,都是些见利忘义的东西。”   云家当年生意做得大,不知怎的却忽然遭了难,卷入了谋逆大案,男子流放边关,女子就地发卖。段景思与云家女儿早年便有婚约,段太傅当时已归隐吴江府,立刻派人去救人,终究晚了一步。   可后来,他们百般打探,终于发现云家女儿被辗转卖到了苏州,最后被她舅舅所救。如此也好,段家年年与之都有来往,绫罗绸缎、金银玉饰往那边送,直到云小姐病故。   如今,段家一家对云灵都没好眼色,只是碍于早年婚约,不得不接受。段景思从不言语,段景纯对她从没正眼看过,柳氏对她还算和善,可心中却时时愧疚撵走了顾蓁。   云灵却没退路了。   月上柳梢,丫鬟敏儿已去睡了,云灵还拿了张书信就着烛火看着,一时脸上红白交替。   信是舅舅寄来的,说她已有许久不曾寄银子回去,若是再不寄,就会给她关心的人好受。   云灵一掌拍在桌子上,段景思来金陵一月不到,她就巴巴儿地跟了过来。对方给她买了宅子、丫鬟,又给了钱,她留了一点儿零用,余下全部寄回了苏州,如今又来催促。   她慢慢将信纸烧了,又忍下了怒火,白日柳氏派人来说,预备近期就将他们的婚事办了。   婚事办了,她就有钱寄回苏州,打发舅舅,可是……她的心里闪过一丝寒意。   恰在此时,一道黑影刷地闪过,云灵心中大骇,噗的一下吹灭灯,钻进了床底。   一个蒙面人蹑手蹑脚地进了来,四处翻箱倒柜,终究一无所获,他揪着头发,将云灵从床底下拉了出来:“云小姐,你不日就要成亲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云灵拼命摇头:“我说过了,没有你们要的东西,真的没有。”   蒙面人也不耐烦了,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盯着这丫头,也不是没怀疑过她是假的,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他抬起刀,比了比姑娘的脖子。   几名黑衣侍卫已然破窗而入,一刀刺穿了刺客的胸膛。血喷涌而出,有些洒在了云灵的胳膊上,还是温热的。   侍卫拖着蒙面人走了,云灵脸色惨白,明显惊魂未定,半晌,她看了看一脸肃容的段景思,咬了咬牙,忽然重重朝他叩了个头:“大人救我!”   段景思在屋中坐下,好整以暇地倒了杯茶:“你说清楚,我便救你。”   云灵颓败着一张脸,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她本名唐灵,舅舅是云家对门一家卖小生意的,当年云家抄家,他从门缝里看了个清清楚楚,亲眼见到云家幼女已死。   其后他生意失败搬去了苏州,段家人找到他寻问他当年的旧事,寻找云家幼女,舅舅恰逢生意失败,便生了心机,将她这个拖油瓶伪装成发财路,骗取了段家不少钱财。   当年段景思天煞孤星命格传出,唐灵不想死,从舅舅家逃跑,可惜后来让抓了回来,舅舅以她弟弟相威胁,逼迫她嫁来段家。   但段景思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些。   这个云灵是个冒牌货,他早便知道。云灵出生之时,他远远地见到过一眼,她的左脚天生六指。   这是不祥之兆,纵然云家之主云梓华不信鬼神,也抵不住众人之口,是以隐瞒了下来,云家人知者甚少,段家人除他之外,也无人知晓。   他中探花后去苏州那一次,云灵的舅母各种小心奉承,当着他的面,发卖了一个小奴才,说是这人天生畸形,自己动刀砍了手指,冲撞了云灵的婚事。   段景思忍着没有拆穿她们,是因为他发现这里似乎不止他段家在意,还有姚家人在暗中窥伺。两年以来,他以唐灵做饵,想弄清楚姚家人的目的。   “他们要什么东西?为何你前些年都无事,到了金陵,他们终于忍耐不住要动手了?”   云灵当替身多年,终究是看出了几分端倪:“他们似乎要在我与大人您成亲前,找到什么东西,若是不成,便要杀了我。”   什么东西?段景思眉头紧蹙,他大约是知道的,当年昌王谋逆不成,云家受牵连覆灭,真正云灵手中,必然是有什么证据。   可惜,真正的云灵已经死了,这是个假云灵,必定什么也没有。   如今朝堂几派势力斗争,太子党渐渐占于上风,姚家却深深忌惮云灵。说不定,即便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也要杀了才心安。   段景思看了看地上泫然欲泣的云灵,淡淡道:“你起来,我即刻派人去救你弟弟,之后再安排你俩出城。” 第74章 荷包   翌日,又是个大晴天。顾蓁又枯坐桌旁,继续着自己的话本大计。往事如烟,便让它们散在风里吧。   周娘子把窗户推开,秋日阳光斜照窗棂,映得花影绰绰。   “姑娘又把笔头咬烂了,不若出去散散心。”   顾蓁不想去,她趴在桌上,眼神呆滞,脑袋里一团浆糊,纸上尽是些圈圈叉叉,没有几处写成了句子的。   “我瞧着姑娘在写一出富贵小姐的戏,这富贵人家最是注重衣服配饰,小姐穿的带的,都是顶顶一流的,姑娘自己不在意打扮,可不就没有经验,写不出来嘛。”   周娘子不由分说地拉了顾蓁要去逛南市。   锦衣坊是南市最大的成衣店,她俩来的时候,已然有好多妇人、女子在相看、试衣。   老板娘似乎是周娘子的熟人,一听说她们来意,细细打量了顾蓁,即刻说有几件衣服比外面那些更适合她,请他们稍坐片刻、饮些茶点,自己去内间拿。   两三个妇人一边试衣,一边摆谈着前几日的新科三甲游街。   “那三个小郎君真是俊,不过我看旁的还有个穿青衣的,不知是谁?”   “那是前年的探花郎,姓段,翰林院直学士,如今外放两年归来。”妇人咂咂嘴说,“不过,这位探花郎早年定得有婚约。”   另一个长长叹口气:“我就知道,那般俊俏的郎君,一定早有了娇妻。”   顾蓁手里心头如同被捶了一下,伸向绿豆糕的手停下了,置在半空中,伸出也不是,放也不是。   周娘子见状拿起绿豆糕,放在顾蓁手上。顾蓁接过,没滋没味地嚼了几口。   “那倒没有,这位探花郎倒是奇怪,前两年在各地辗转调任,未婚妻也不娶、妾也不纳,只是推说公务繁忙,不知是为了啥,给他家急着抱孙子的老夫人气得哟……”   顾蓁将绿豆糕一扔,站起来:“店主怎的还没来?   “来了来了,”店主手捧一套绿白相间的云雾绡衣裙,“二位娘子请这边换衣。”   顾蓁只想快点离了这说嘴的几个妇人,急切切去换了衣服。待出来对着铜镜一瞧,饶是她此时心绪繁复,也是微微吃了一惊。   上身是白色短纱衫儿,下面水绿色纱裙,裙摆疏疏缀了几片小叶子、几朵小白花,衣衫样式简单,做工又不失精细。   初秋天气,余暑犹厉,如此装束看上去十分清爽怡目。   周娘子又拿出枚海棠珠花来,两枚粉花,三片绿叶,花瓣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碎银,轻轻往顾蓁乌青的发间一插。   淡淡的粉色,从花蕊至花瓣由浓至淡,恰如点睛之笔,映得小姑娘平添了几分娇媚。   “周娘子。”顾蓁摸摸头上的珠花,“你……这是干什么?”   “与姑娘相伴两年,我深为感激,近日偶然发现这枚珠花,十分衬你,便买了来。”   顾蓁伸伸胳膊、抬抬腿儿,一会儿又摇头晃脑的,有些不适应:“这样,好吗?”   周娘子帮她理理衣袍,略略把人往左侧引了引:“这是专为你用心挑的,最是合适。”   左侧内室里,有人看了这一幕,忽的手一滑,一盏茶水跌了个粉碎。   “有人在里面吗?”顾蓁伸长脖子,正好见了一片衣裾。   “该死的野猫!”老板娘转出来,骂道。又对两人赔笑,“贵人勿怪,前日我们这里有只夜猫,到处觅食,讨厌得很。”   顾蓁想起昨日屋顶的那只大白猫,睥睨人间事,潇洒付平生,对自己沉溺往事又有些自嘲,笑道:   “那可敢情好,娘子下次若逮住了,不若送到我那里去?我近日正想养只猫儿。”   老板娘笑应了,又故作惊喜:“两位贵人买了这么多东西,是瞧得起我们小店儿。”   她拿出个小包袱来,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姑娘身上这衫子的衣料十分名贵,我这里还剩下了些,再做衣服是做不出来了,小娘子不若自己拿去,做个荷包、手帕什么的。”   “算了算了。”顾蓁摆手苦笑,她想起昨日那个小娘子,做了荷包都是给自己心上人的,她又没……哪里用得着做什么荷包。   周娘子却已然接过了针线袋:“老板娘一番美意岂能辜负。”又悄声对顾蓁说,“话本子里千金小姐做荷包帕子打发时光,姑娘不做着试试,怎写得好?”   这话也有理,顾蓁今日买了衣服,确实学了不少知识,写这些东西,是更得心应手了些。   于是回了芳草巷,晚间得空时,便将这料子拿了来做荷包、帕子。   她想给表姑绣个钱袋,周娘子送她珠花,也得做个用心的。至于樱桃、桂圆两个,直接一方帕子了事。饶是如此,两个小的,见了这名贵料子,都受宠若惊得不行。   顾蓁从小过惯了苦日子,缝衣补被自然不是难事,但绣工就不行了。穷人家的孩子,哪里会这些。   她想绣个大元宝,最后也不知绣成了个什么不伦不类的,周娘子倒不介意,笑盈盈的:“姑娘有这个心,我……实在是高兴得很。”   赵淑英看了就直瘪嘴:“这是个啥?”拿了针线簸箕,真的要一针一线,教她绣花似的。   针脚细密,又要这样又要那样,顾蓁眼中全是小苍蝇在眼前乱飞。   她把荷包一扔,直挺挺倒在床上,摆了个大字:“哎哟喂,不刺了不刺了,这些小姐干什么不好,做什么荷包绣什么花……”   赵淑英故意虎着脸,自离了孙庆周来了金陵,她掌家,也学了些威严:   “蓁儿,前两年你总说还小,如今也十七了,可不能再耽误了,这算账管家、绣花制衣,都要好好学学,还有你这性子,也要收敛着些。我已然托了张媒婆相看……”   顾蓁:“……!”   她一骨碌翻起来,扭住赵淑英胳膊撒娇道:“好姑姑,我不要嫁人,自己家里住着多好。什么绣花看账,老……”她本想说“老子”,见赵淑英面色不虞,立刻改了口,“我手里有钱,绣娘账房要多少有多少。”   赵淑英扯开她的手,叉手道:   “那不行,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年老了好有个孩儿傍身。你要是不爱那些高门的,咱们选个靠谱的赘婿,也不管他有钱没钱,学问多不多,只要对你好、人品好、讲道理就成。你还住在自己家,自己挣的钱,房子掀了也无事。”   “那岂不就是找个吃软饭的借种?”   赵淑英:“……”   她脸都变了色:“蓁儿啊,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可不要说这样的话。”   顾蓁重倒在床上,翻来翻去打滚儿,把原本叠得好好的被子搅得一团乱:“不要嘛,我不想,家里忽然多个陌生人,多不好……”   “哪里就是陌生人,多处处,看看戏游游湖什么的,感情就出来了。”   僵持了半晌,赵淑英放柔了语气:“蓁儿,前日我听说那个姓段的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想着他。”   顾蓁拱在被子里,不动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出:“没有,我早忘了。”   “那就好,云家未婚妻都等了他三年,如今回来定然是要成亲的,我们早不是一路人了,早忘早好。你好好想想,喜欢什么样的,想好便和我说。”   赵淑英的话,顾蓁确实认真想了,埋在重重锦被里,也无人看得见听得见,梨花一枝春带雨。   表姑说得也有道理。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叉手啐了一口:去他娘的段景思,就兴你娇妻在怀、洞房花烛?老子也要找个风流倜傥、潇洒俊秀的,比你帅比你酷,游街比你得的香囊荷包还多! 第75章 白猫   桂圆看出这几日顾蓁胃口不好,特意吩咐厨房做了清爽开胃的几样小菜。   海带丝、莴笋丝、胡萝卜丝和麻油拌的凉拌三丝、黄瓜上撒的碎冰糖又甜又脆爽、七八个番茄和牛骨炖出来的浓浓一锅汤,另有她惯常爱吃的香酥鸭、芙蓉虾饺,等等。   顾蓁与赵淑英刚动了几筷子,樱桃抱着个东西,嬉嬉笑笑从外来。   “我刚走到南市,锦衣轩的店主叫住我,说是猫儿逮着啦。”   顾蓁一看,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儿窝在樱桃怀里,懒懒打着哈欠,与那日在屋顶上见那只学究猫,有些相似气质。   正要去接,赵淑英忽的轻咳一声,顾蓁便缩了手:“呃,这个,野猫洗过澡了吗?”   “洗过啦,锦衣轩店主让姑娘放心,用草药给猫儿洗过好几遍啦,连牙齿……”樱桃拈起它的嘴皮,果然露出雪白一溜小尖牙,“牙齿都给它刷了。”   赵淑英点头感慨:“这锦衣轩做事这样熨帖。”   周娘子莞尔,不过一下,又迅速恢复了老成持重。   顾蓁搓搓手接了去。猫儿通体雪白,一根杂毛也无,胖墩墩、懒洋洋的,耷拉着眼皮,纵然从一人到另一人怀里,也只是略略打了个哈欠,不怎么动。   顾蓁逗弄了一会儿,猫儿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她想了想,夹起一点莴笋丝放在猫儿嘴边,岂料它一扭头,闻都不闻,又换了黄瓜,这下可好,趁着顾蓁不备,直接从她膝上跳开了。   素的不吃,又丢了鸭肉、虾饺等物,这白猫甚是傲娇,闻了一闻,也不动。   顾蓁就不信了,一只小野猫,还这么挑嘴?   又丢下一根小骨头,这小家伙登时来了劲儿,眼里精光四露,一下跳起来按住,接着后腿匍匐在地,前爪按住骨头,生怕谁给它抢了,喵呜喵呜地咬了起来。   顾蓁叉手数落它:“好呀,你个傻猫,什么的都不吃,就啃骨头,你怕上辈子是个狗,投错了胎。”   樱桃、桂圆都掩嘴偷笑。   白猫闻言也抬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又歪着脑袋,两只小耳朵动一动的,张嘴叫了两声,竟然真是:“汪汪!汪汪!”   众人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发出一阵爆笑。樱桃哈哈哈哈笑得岔了气,挂在了桂圆身上。直看到周娘子一记眼刀过来,才住了嘴。   本想逮个懂乎大道理、教她做人做事的猫儿来,谁知道竟是这样一只好吃的憨猫,简直比前街老张头养的大耳朵狗还笨。   顾蓁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以后你就叫笨狗了!笨狗!”   正笑闹间,一个小厮前来通禀:“外面有个老和尚来化缘。”   赵淑英最是心慈,立时拿了老和尚的钵装了满满的素食。老和尚似乎也颇为感动,回赠了她一尊佛祖小像。   赵淑英一见这小像,眼皮颤了颤,这尊小像与昔年顾明之家里那尊有几分像,顾明之不信佛,他母亲,也便是赵淑英的姨娘却有几分信。   老和尚没说什么,赵淑英得了小像,却径直往顾蓁房中去,她心中感慨万千,恍恍惚惚的,一时不慎,撞上了顾淑英。   “赵娘子拿着什么呢?”   赵淑英揉了揉眼睛:“外边老和尚回赠了我们一尊小像,我瞧着摆到蓁儿房中正是合适。”   周娘子胆大心细,拿过佛像反反复复看了,没什么不妥。   赵淑英又道:“也是有缘,以前蓁儿的爹爹房中也有这样一尊。”   周娘子淡淡应了声是,赵淑英一走,立时便唤了暗卫过来,去抓化缘的和尚,再买一尊一模一样的,趁他们不注意,将老和尚送的那尊换了下来,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个人。   这个人,周娘子不敢擅动,派人送走了。   碧水巷,暗室。   一名侍卫细细闻了手中之物,才朝着段景思说道:“这佛像里掺了毒物,若是放在寝室,天长日久,会中毒身亡。”   段景思看看绑在地上的人,面若寒冰:“我本念你好歹养了蓁儿几年,饶你一命,孰料你竟是自己不想活了。”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一身粗布衣服,已然褴褛,他披头散发的,瘦得只剩皮包骨,不是孙庆周又是谁?   他屡试不中,妻子又带着儿子走了,自己当年与杨华的破事儿还被抖了出来,名声扫地,在吴江府混不下去了。   但他却不知悔改,将一切事情归因到了顾蓁身上,若非是她,他现在还在家里坐享其成。于是,他用尽钱财,造了这尊佛像,又请了个假和尚,送到芳草巷那院子里去。   他料定了,赵淑英一见这佛像,必定会收下,只可惜,他不知碧水巷外有段景思的重重保护。   孙庆周面上惨然:“儿子被你们抢了,我本就不想活了,可我死,也得拉这个孽种一起去死。”   周娘子抡起大掌,左右开弓,一口气扇了十多个嘴巴,扇得他双颊高高肿起,嘴角流下血来。   也不知是不是穷途末路,孙庆周倒也硬气,吐出一口血来,仍说:“打死我,孽种就是孽种,呵呵,我倒忘了,你是天煞孤星,倒也般配。”   周娘子又要打,段景思抬手制止了她:“你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也信这些无稽之谈。”   孙庆周呵呵两声:“拐走我的娘子,抢走我儿子,当初……当初我就该直接砍死了她,而不是砍下一根脚趾。”   周娘子眉头动了动,孙庆周这厮这样残忍,还砍断了顾蓁的脚趾?只怕主子会动怒。   果然,段景思闻言如遭雷击,起身抓住孙庆周的头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孙庆周阴恻恻地道:“那妖孽天生六趾,是我亲手砍的。”   周娘子生怕段景思会当场捏断他的喉咙,忙命人将他带了下去:“大人,这等脏东西,不用您动手,我们兄弟就结果了他。”   “慢着,”段景思眼中闪过狂风暴雨,“先留他一命,速派人去扬州查顾明之,他与云家是什么关系。” 第76章 相亲   那厢,段景思在风暴中心,这厢顾蓁百无聊赖,抱着“笨狗”摊在椅子上,一下一下捋着它的白毛:“哎呀,不想去不想去,说了给我找俏郎君,一个二个的,都是些歪瓜裂枣。”   她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相的亲,都是些千奇百怪的。有时好不容易有一两个聊得来的,不知怎的后面又没了信儿。   然而,最重要的是,她认清了一件事,想找个比段景思还好看的,实在是找不到了,这便败了兴致,不想再去。   桂圆一面给她梳头,一面说:“张媒婆说,这次这位方公子模样是一等一的。”   顾蓁有气无力道:   “她那张嘴,吹得牛在天上就没下来过,上回还说城北的徐郎君好,我一去看,跟个矮冬瓜似的又矮又胖,人也憨憨的。不是我挑剔,就算找个吃软饭回来借种,那样的也不成啊。”   桂圆吓得脸色都变了,想去捂她嘴:“小祖宗,求快别说了,赵娘子听了,定要打我手板,还有周娘子,虽不打人,那眼神就能让我做噩梦。”   刚一说完,赵淑英真来了,桂圆咽了咽吐沫,顾蓁耷拉着眼睛。   赵淑英端详了一番镜中人,赞道:“我的蓁儿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怀中的“笨狗”动了一动,继而张嘴打了个哈欠,顾蓁也张嘴,大大打了个哈欠。   “表姑,‘笨狗’困了要睡觉了,它娇气得很,我不陪着它睡不着,不若明个儿再去?”   “不行。”赵淑英捉住猫儿丢到一旁,“个野猫子,还给它宠坏了。”挽起顾蓁的手,“就是今天,早约了的。”   周娘子肃立一旁,一脸宝相庄严。   被表姑押着来了酒楼,等了足足一刻钟,也不见那劳什子方郎君。小事最能见人品,这等不守时的人,纵然是天上神仙下凡,长了绝世容颜,顾蓁也不稀得。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嗑下来的瓜子皮儿堆成了一个图案:   两只尖尖的耳朵,两个圆溜溜的眼,咧着大笑的嘴,连嘴里的“牙”都没放过,翻过瓜子皮儿,把白的那面朝上,一颗颗排着。   图案下竟还摆了两个字:笨狗。她越来越喜爱这只“狗”,总觉得它能通人性似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把内心的秘密说与它听。   她今日为了赵淑英开心,来了这里,桂圆依从了吩咐,仔细为她打扮了一番。   一件白色的长裙,外罩淡粉色软烟罗,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斜簪一朵木芙蓉,粉嫩又娇媚。若不是那些大大咧咧、毫不顾忌的神态动作,真似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   “啊哟,蓁儿,”赵淑英袖子一扫,把这个瓜子做的“笨狗”全扫去了渣斗.   “你用点儿心,张媒婆说,这一位是金陵城绸缎大户王家的三儿子,家里有钱不说,是个幺子,不用承担家业,母亲也早逝了,你嫁过去就能别户另立,直接做女主人。”   她们原先找个赘婿的计划落空了,这些个愿意当上门女婿的,不是脸上有麻子,就是瘸腿儿,还有个结巴。   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个个都贼眉鼠眼的,似乎冲的是她家的钱财。   心急如赵淑英,也舍不得把顾蓁嫁给这些人。只好换了条件,找些家庭简单的公子哥儿。   这方公子,就很合适,为人性子软糯好拿捏,又没有婆母坐堂。   “哦。”顾蓁懒懒应了一声,还是之前那句话,“我现在也挺有钱的,自己赚钱自己花,自己买宅子住着,多好。干什么要挤到别人家里去。”   赵淑英:“……”她叹了口气才说,“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个人,可……到底是没有缘分吧。”   “谁,”顾蓁腾一下站起,“谁放不下他了。”   她微微嘟起嘴,双颊上因了胭脂晕染,比平日多了两抹淡淡的红,显得十分俏皮妩媚。   “他最好不要让我遇到,否则……”顾蓁双手紧握,把手指捏得噼啪响,“我……我派‘笨狗’去挠他!”   赵淑英皱起眉,轻拍她的手:“什么狗不狗的,你一个女儿家,可不要再这样说了,管他怎样,都与我们无关。”   顾蓁哼哼鼻子,又嗑起来瓜子儿。   周娘子一脸严肃地伫立在门口,双手笼在袖中,却在掰着手指头计数。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将将到一百,便听外面有人远远地拍着手叫起来:“哎哟喂,赵娘子。”   自然是张媒婆。   这几十年里,她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成无数亲事,谢媒钱拿到手软,自然也心宽体胖,装在这一身大红衣衫里,活像饼红鞭炮似的。   然而此刻,她是红也红不了,心也宽不了了,一屁股坐在绣凳上,掏出一包银子:“赵娘子,这……这银子退给你罢,这生意我不做了。”   赵淑英惊诧:“张娘子,好好的,这是怎了,这方公子我们左等右等的也不来,若是不成,也早点支使个人告诉我们一声呀。”   “哎呀,不是的不是的,”张媒婆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茶,“方公子对顾小娘子甚是满意,说是这次来,礼物都准备了一车。哪知……”   她抬眼偷觑赵淑英:“他刚一出门就被人打了一顿,说是……说是他之前给哪家姑娘写了诗,人家姑娘就以为他有意……”   张媒婆越说声音越小,赵淑英脸上越来越难看。   “噗哈哈哈。”顾蓁猛的笑出了声儿,把瓜子皮儿一吐,亮亮拳头,“这是哪家小娘子这样厉害,长得漂亮吗?拳头与我的比怎么样?”   赵淑英狠狠瞪她一眼,又朝着张媒婆赔笑:“无妨无妨,那等方公子改天方便时再说。”   “方便不了啦,说是门牙都打掉啦,躲回老家去了。”张媒婆苦着一张脸。   顾蓁摸摸自己的门牙,方才瓜子嗑多了,是有些累,可受不住这椒盐瓜子味道香啊。   “那其他的,你那册子上还有好多才俊我们没相嘛。”   张媒婆拧着眉,脸上的肉都挤在了一起,为难道:   “实不相瞒,我是靠这张嘴吃饭的,这没办法的事儿,有时候就夸张了点,好的说得多,坏的说得少。可……   “不是我多心,您家小娘子好似有神仙护着一样。这上上下下的,相看了也不下二十来个了,回回不是出门跌了跤磕了牙,就是旧相好烂桃花打上门来,男方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一说要见您家小娘子,都翻了出来。   “现在,这金陵府里,一听说是您赵娘子家的,都不敢来了。”   顾蓁翘着二郎腿,把瓜子儿嗑得镚儿镚儿响,一双眼睛在赵淑英和张媒婆之间转来转去。   “实在是我老婆子能力有限,赵娘子还是另请高明吧。”张媒婆说着站起来,一路往门外小跑,生怕赵淑英再说什么似的,其动作之矫健、速度之迅捷,完全看不出是个如此丰腴的老妇。   顾蓁将一把瓜子洒在桌子上,追了出去:“张娘子别走呀,那打方公子的小姑娘是谁呀,住在哪儿?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嘛!”   张媒婆跑得快,没有回答,但门廊后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谁在那儿?” 第77章 好事   梁皖转过门廊,便见一个粉衣小姑娘叉手站在那里,柳叶眉、樱桃唇,圆眼如杏,白面似雪,头上一朵木芙蓉娇艳欲滴。然而那股子英气灵动,是无论装束如何改变,也掩盖不了的。   他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段景思与她离开云岭书院后,他曾派人打探,消息只到段家未婚妻寻上门来,蓁哥儿就此消失。这之后,再如何打听也不得,这个人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哪里会想到竟在这里遇到她!   顾蓁也没料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梁皖,慌忙用袖子遮住脸,忽而又想起她早不是段景思的小奴了,放下袖子,坦然一笑:“便是我,好巧好巧。”   梁皖犹自有些不信,洒金扇子啪一声落在地上,白皙的玉面涌起来一阵红晕。   顾蓁摆摆手,大大方方地道:“是了是了,以前生活所迫,打工挣点钱,现在发财了,便恢复了本来面目。”   梁皖脸上肌肉抖动,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了口,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顾蓁,似乎激动得失了分寸。   跟出去的周娘子略略拧起了眉,横在二人中间:“不知公子找我家小娘子何事?”   顾蓁呵呵一笑:“周娘子勿担心,这是梁家四公子,我以前的朋友。”   赵淑英脚步慢,最后一个见得梁皖。顾蓁少不得又介绍了一番,说得赵淑英笑容可掬,频频点头。   梁皖温文尔雅、风神俊秀,初时震惊后,立刻冷静下来。他温言称,前边和春楼上,他本约了友人看戏,岂料友人未至,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便请她们三位娘子一共吃茶看戏。   顾蓁今日起得早,累了大半天,心中又惦记着“笨狗”,只想回去和猫儿钻被窝睡觉,不欲再去吃劳什子茶。   赵淑英就不这样想了,这个梁公子比张媒婆本子上的那些俊了不知多少倍,谦和又有礼,丝毫没有浪荡习气,看衣着打扮,也是富贵之家。   最最重要的是,看蓁儿说法,二人又是旧友,知根知底的最是靠谱。凡此种种,又在今日相遇,岂非是有缘?当下想应下来:   “我还有事,就不去吃茶了,你们年轻人爱热闹……”   然则周娘子比她更快:“爱热闹不在一时,那戏也不是今日才有,今日我们家二位娘子都有些乏了,不敢再相叨扰。”   赵淑英欲拧眉,周娘子却已然福了福身,拉了她二人走了。   回了芳草巷,赵淑英正欲发作,周娘子却道当先请了罪,说她自作主张。然而又说:   “如今小娘子正在满金陵的相看,梁公子虽是旧友,家底儿来路也不甚清楚,大庭广众的与梁公子出去看戏,若梁公子是个好的,二人成了还好,若是不成,岂非坏了小娘子名声?”   又劝她,毕竟是小娘子的终身大事,不可因张媒婆的几句话就操之过急,失了分寸。当下最要紧的,一是悄悄去查查梁皖的底细,二也要继续请媒婆相看。   赵淑英听了有理,又深悔自己行事鲁莽,当下按了周娘子的话去做,便去外面细细打听了,得了梁皖的家世为人,知是不错了,这才又热络起来。   “梁府,那可是勋爵人家,若你高嫁了过去,不知会不会受气。”赵淑英自顾自盘算着,就说出了声。   “然而他是个庶子,家里兄弟姐妹妯娌的一大堆,定是不好相与。”   “不过,只要他待你好,你们一条心,其他的也不怕。”   顾蓁正逮着“笨狗”给它剪指甲,听了这些话,手一抖,猫儿“喵呜”一声凄厉叫唤,跳走了。   顾蓁痛苦地一拍额头:“我说表姑唉,您老人家真是魔怔了,见着个男的就要我嫁,我又不是嫁不出去。那梁公子是以前段……”   她略停了一停:“那个人在云岭书院的同窗,喜欢看话本子,这才和我多说了几句。”   赵淑英轻哼了一声:“你少诓我,表姑也是过来人了,那个梁公子一定喜欢你。”   顾蓁连连摆手:“可不敢乱说,宋太师的小孙女宋玉宁,喜欢他得紧,人家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去瞎掺和干甚?”   赵淑英犹自不信:“真的?我怎么没查到,可定了亲了?”   “管他定亲了没,与我也没关系。”顾蓁重新搂住“笨狗”,吧唧亲了一口。   “再说了,以前在云岭书院时,我是个男的,宋玉宁瞧我多和他说了几句,都要吃了我似的,这要知道我是个女的,那……那还不得……”她朝着小几上的油炸酥肉努努嘴,“还不得把我切成片儿炸了?”   她虽知道两年前宋玉宁害了她后被罚往老家思过,但那些大户人家,谁知道内里会怎样,是不是住了两天便放回来了。她一个小小下人,哪里奢望这能让他们恶有恶报?   “真的?”赵淑英真真儿不信自家侄女的婚事这等坎坷,好不容易遇着个有缘的,却是名草有主的,还是朵毒丽之花。   “岂能有假。”   赵淑英不知道,顾蓁的婚事早不必她来操心了。   巳时,下朝钟声一响,三三两两的朝臣从太华门鱼贯而出。精神紧张了几个时辰,从此门一出,众人皆放松了些,各自讲些近日的趣事。   最有趣的便是,今科榜眼王季风拒了无数前辈结亲暗示,只说“自己出身贫寒,齐大非偶”。然则转身便自己做主,相中了一家小娘子,竟然是游街那日丢荷包中的一个。   说是王郎君得了荷包,一眼便看中,这小娘子心思奇巧、格调清雅,与他是心有灵犀之人,依了荷包里的物什去找,竟然真就找到了,两下一说便定了亲。   之前有些看中王郎君的人气不过,出去打听,那柳小娘子不过是个商贾之家的庶女,虽有几分钱财,到底也不是什么勋爵贵家,一时生了气。   城中便流言纷纷:一说王郎君到底小地方出来的,不识好歹,自毁前程;二说柳小娘子狐媚子出身,妖媚无良,专勾男人心魄。   然而,无论流言多甚,这少女之中,丢荷包扔帕子之风,倒是越来越盛,一时之间,走在街上未结亲的郎君,多多少少都配了个香囊荷包。   两个刚从外地调任回来的小官,正在闲谈。   “你若是不喜人家,这荷包还是别接。”   “我是不想接,就是推不掉呀,这些小娘子受那柳娘子之事鼓舞,疯魔了一般,直接丢到我家里去了。”   “啧啧啧,你小子桃花运还旺得很。”   二人便走便说,不料神撞上了一人,这位大人最是威严冷肃,他是宋太师一手提拔上来的,前年的探花郎,及第后自请去最艰苦的青森赴任,一月前才调任回来,立即升了官,做了翰林院直学士。   二人心下一咯噔,恭敬行了个礼。   段景思淡淡嗯了一声。   他们额头冷汗微冒,也不知方才调笑之语被这位冷面大人听去了没有。   然而段景思留着二人,东说西说的,各种场面话说了一堆,就不放他们走。直到最后,才瞥一眼他们腰间,冷冷地说:“二位也戴了荷包?”   两人更是受宠若惊,一向冷漠寡言的段大人今日竟这样热情:“戴了戴了,这坊间小娘子着实热情了些。”   段景思沉默不语。   其中一个机灵些,偷觑一眼,段景思腰间也挂了个水绿色荷包。   形态倒也罢了,总算是有四个角的,针脚虽别扭,装东西倒也不会漏,然而绣工……水绿色缎上用白色细线绣了一堆不知什么东西,两个尖尖的角,些摸有点小船那意思,然而中间又落了一堆乱石。实在匪夷所思。   他大约明白了,然而尴尬一笑,实在是夸不出来,只好说:“大人的荷包,甚是独特。”   段景思唇角微微上扬:“未婚妻手艺不精,然我甚爱之。”   段景思抛婚约不理,独往穷山恶水为官两年,说是百姓受苦,无以为家。   场面上是大公无私,然则坊间早有些小道消息传出,说这未婚妻前倨后恭、贪图虚弱,起先段景思家道中落时假死以逃婚约,后中了探花,才要执意嫁来。   如此,段景思自然不喜未婚妻,又因云氏早年于段家有恩,如今家里没落,不好违背祖父早定下的婚约,这才拖了两年。   今日忽听他如此说,两个小官面面相觑,深为传言不实所惊讶,当下恭敬道:“恭喜大人,是好事将近了?”   段景思负手,抬眼望天边,一抹云霞被夕阳照耀,红灿灿的:“快了。” 第78章 雅集   梁皖自那日发现了顾蓁,便没闲着,不出半月,来下了两回帖子,一会儿说要去春游,一会儿说要去逛灯市,都让赵淑英寻了理由打发了。   直到第三次,周娘子碰巧不在,樱桃刚接了帖子,就被她看见了。这一次,她着实犹豫了起来。说是某家的书会才人雅集,商讨新本子,请他也去坐镇,于是来邀顾蓁一同前往。   黎朝市井兴盛,不单像顾蓁这样的职业才人,还有诸多闺阁女子化名写本子,只图个有趣儿。是以在闺阁之中,常有这等才人雅集。   顾蓁本不欲与梁皖多接触,第一便是因宋玉宁,还有些余者,譬如不愿从他口中听到段景思、宋兰沚这些人的消息,这些人天生就和自己不是一个圈子,再见也颇为尴尬。   然而梁皖似乎挺会对症下药,特意找了这样一个理由,弄得她抓耳萦心的,由不得不去。   尤其是,帖子最后状若无意地提到,宋玉宁虽也喜爱这些,然则身子弱,在老家梧州祈福三年,来不了,甚是可惜了了。   这就是打消了她最后的疑虑了。   顾蓁思忖半晌,一个字没写出来,一页书也没看进去,就连外头盛放的花儿也不美了,手里的小鱼干儿也不香了。   “好!”她猛的一拍桌子,惊得“笨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不就是个雅会,磨磨唧唧,扭扭捏捏的作甚,老子应了!”   *   金陵城里,深秋天气历来不错,碧空如洗、天高云淡,想必芳华巷外的大街上,出门秋游的马车定是络绎不绝。   然则往日最爱出门游玩的樱桃,此刻全然没有心思。周娘子冷然肃立,脸色铁青。   她也不知怎的,周娘子表面上只是顾府的管家,但那份儿冷静、那份儿经惯了风雨后才有的不容置疑的气质,有时连顾蓁和赵淑英都要怵上几分,更别说她这等小丫鬟。   但凡周娘子不笑,比顾蓁气急了时说要扣月钱,更令她害怕。   “小娘子走了多久了?”   “有……一个时辰了……”樱桃瑟瑟缩缩地说。   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别担心,小娘子虽是坐的梁公子的马车,可这回戴了长帷帽的,进府之前都看不出来是谁,不会有人说嘴。还有,她说梁公子说了,那个什么玉宁姑娘不在,她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周娘子自然知道宋玉宁不在京中,然则,她担心的可不是这点儿。   她费尽心思阻止顾蓁相亲,为的就是拖住时间,岂料半途就杀出个梁皖来。且便是那样凑巧,偏偏她不在时,帖子送了来。梁皖还真是有备而来。   “周……周娘子您别担心,桂圆跟着呢,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直到看见周娘子淡淡笑了,樱桃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小娘子戴了长帷帽,我自然不担心了,去忙你的吧,我也去街上转转。”   然而,等樱桃一走,周娘子脸色重回严肃。   梁皖邀她去的雅集,可还有一个姓姚的在场。   *   雅集地设在梁府的别苑,梁皖为人谦和,结交的朋友也多,在坐的既有名门闺秀,也有市井中的话本写手,皆是名士风流的打扮。   顾蓁随梁皖进去时,众人也聊了好一番话了,见了她来,一个杏色衣衫、手捧镂空雕花铜炉的姑娘佯装嗔怒道:“梁公子,让我们等了这么久,实在该罚!”   她一派娇憨可人作态,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在打趣梁皖。   不等人回答,她又细细打量了带着长帷帽的顾蓁一番,啧啧称奇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顾蓁解下帷帽,福了福:“我是城东芳草巷的,姓顾,这次来凑个热闹,不想在门口遇上梁公子,便一同来了。”   她知道梁皖有意告诉他们她便是名声在外的“木公子”,为她在京城圈子里热络热络人脉,然她却不想暴露。   她的话本子,有人爱看,也有人不爱看,爱看的知道她身份自然是好的,就怕那些不爱看的,又心理阴暗得很的,只等着挑她的错处,弄些无穷无尽的麻烦事。   那杏色姑娘唤作姚晴儿,是姚家的一个远方表亲。虽则姚家人权倾朝野,嚣张跋扈,姚晴儿却是个和善人,是以这些贵女们也乐得和她交往。   她微笑着“哦”了一声,拉着顾蓁挨着她坐了。梁皖是男客,自然不能挨着他们坐,便也默许了。   顾蓁以前在段景思身边时,听她说过些姚家的事儿,但凡姓姚的,她印象都不太好。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姚晴儿一直笑语盈盈的,又是个金陵城里最爱看话本的,顾蓁与她一聊,把这些贵女看书的爱好、泪点摸了个七七八八。   男男女女聊了一阵子,梁皖安排的舞女前来献艺,他知道这些女子看惯了娇柔之态,特意点了一出剑舞。   只见几个女子手持短剑,身姿飘飞,真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1],颇有些唐代游侠的英气。   观舞之人击节称好,顾蓁历来爱看这种劲装之舞,一时竟也看得呆了。   将到结束时,八名舞女横剑摆出天女散花状,可其中一个舞女手一松,那把细剑竟直直朝着顾蓁袭来了。   幸亏姚晴儿是个练家子,手中铜炉一抛,细剑一偏,从顾蓁身侧划过,她毫发无损,只是方才躲避之时,衣裙勾住了什么东西,现下破了个口子。   “大胆!”姚晴儿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水激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敢行刺!”   两个舞女磕头如捣蒜,只反复说是失误。   梁皖脸色煞白,在他自己别苑,竟有人行刺他的客人?一时之间,众贵女也是窃窃私语,更有些胆子小的,匆匆做了个礼,就要告辞。   顾蓁从初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挥了挥手,笑嘻嘻地阻拦:“无妨,这两个小姑娘当是无心的,那把剑伤不到我。”   她捡起方才的剑,塞到一名面色苍白的贵女手中:“这是皮革做的,真剑可贵得很哟,普通人还用不起呢。”   然而她方才分明看到那个脱剑的舞女,见了姚晴儿的震怒,磕头是磕头,脸上却丝毫没有害怕,似乎知道自己并不会受罚似的。   两个舞女这时也反应过来,连声称是。   一阵喧闹,众女这才安下了心些。   等气氛重归于好,姚晴儿才摇着扇子对顾蓁说:“妹妹这裙子破了,不若去换一件,梁公子这别苑应当有的。”   顾蓁自己虽不在意,毕竟在众闺秀贵女面前,到底不雅。梁皖亲自叫了两个靠谱的侍女随她去换衣。   雅集设在湖畔,厢房还在远些地方。两个侍女领着顾蓁和桂圆一路前行,起先还见得到路过的侍女小厮,越到后面却越是偏僻。   “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些急事,就不过去了,劳烦两位姐姐替我给梁公子转告一声。”   联想到两个舞女奇怪的表情,顾蓁拉着桂圆,作势便要往回走。   一个侍女微张着嘴,似乎不知该怎么办,另一个侍女却一记手刀敲在她脖子上,那人立时便晕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过快,桂圆立马拦在顾蓁前:“你……你想干什么?”   路边草丛里忽然窜出来两个男人,眼睛是皆是凶光。   “小娘子,你快走!”桂圆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那个会武的侍女同样一掌击在桂圆脖子上,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幸好手里的东西还是丢了出去,在三人身边噼啪一声炸开。   竟然是个小霹雳弹。   顾蓁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她来的,来不及细想桂圆的霹雳弹从哪里来的,拔腿便跑。她要是跑掉了,桂圆还有生还的机会,她两个若都被捉了,才是万事俱休。   顾蓁一路狂奔,跑得昏天黑地,耳边风声呼呼,也不知跑了多远,只把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在此时,迎头竟撞上个宽阔的胸膛。   这人穿了一身墨色锦袍,不用看便知非富即贵。顾蓁正紧张,也懒得去看比他高了她一个头的究竟是谁,遇见一个活人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揉着有些疼的额头,紧张地道:   “好汉快救救我,有人追我来了。”   天气已经很冷了,不知为何,池塘里的荷花还未谢尽。这人和着荷叶香气而来,似乎也沾染了些清朗。   “好。”   顾蓁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面前之人面容冷肃,眼却灿若星辰,不是段景思又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1]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第79章 再见   顾蓁立时退了一步,登时失了言语。   方才身后还有追撵的脚步声,此刻什么声音也没了,只有微风吹过荷叶的簌簌微响。   顾蓁不想再见他,也拔腿便要走。   “你的裙子……”段景思努力换了一种平淡的语气。   顾蓁垂首一看,方才一阵拉扯,自己的裙摆撕拉得更大了,虽未露肌肤,作为女子,到底有些不雅。   但她小时候不知穿过多少回这样的衣服,便只随便看了一眼,也不甚在意。   “不劳大人费心。”   段景思动了动唇,要说什么。   “顾姑娘。”梁皖急急地赶了来。方才他见顾蓁就去不回,带了丫鬟去寻,就见桂圆倒在草丛中,已被打晕了,他心中大骇,一路寻来,孰料在这里遇上段景思和他在一起。   “桂圆呢?”顾蓁见了他,才露出焦急的神色,一时间忘了规矩,拽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她有事没有?那些是什么人?”   段景思看着,她一双白皙的小手拽着别的男人,脸一寸寸地冷下去。   梁皖脸上满是惭愧:“她没有事,已经醒过来了,在那边休息,待会我就送她回去,那些人……”   他看了看脸色冷冷的段景思:“是混进城里的山匪。”   前些日子金陵城里的牢狱塌了,逃出来不少犯人,官兵满城搜捕,逮住了泰半,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这处园子本就偏僻,这些歹人藏匿了许久,岂知今日遇上雅集。他们瞧见梁皖对顾蓁尤其看重,便想利用顾蓁讹上一笔银子,再蹿入山林东山再起。   段景思冷哼了一声:“梁公子,怕是得肃清庭院才好请客人来。”   梁皖虽对顾蓁有愧,却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段景思。他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段景思与云家女儿的婚约已然板上钉钉,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今天好像没请段大人了,您又是怎么进了我的别苑?”   他两人都一边说着,一边解身上的披风。所幸段景思距离更近些,更快一步,将披风披在顾蓁肩上,还手指如飞,打了个死结,生怕别人解开似的。   梁皖手上一顿,面上有些尴尬,转手把披风搭在自己臂弯上。   身上忽然多了一件披风,还带了些熟悉的味道,顾蓁先愣了一愣,接着双手一用力,披风系带立时便挣断了。   这衣服料子不错,系带也做得结识,顾蓁扯是扯断了,手上也有了两道深深的红印。   她轻轻一拂,段景思的披风坠在地上,顾蓁也不去看,转身对梁皖道:“我出门的时候家里炖了冰糖雪梨,现在去还能吃上一碗。”   顾蓁到底也没披梁皖的披风。这两个男人,都是麻烦,她都不想有接触。她都不想嫁人,还在乎什么裙子破没破的瞎讲究。   段景思抿了抿唇,目送二人走了,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了绣有金元宝的荷包。   那边凉亭里,姚晴儿摇着扇子,对身侧的侍女说:“不是说我们探花郎是个断袖吗,怎么瞧着顾家小娘子,眼神有些不对劲啊?”   她欠了宋玉宁一个人情,听说梁皖对个市井小娘子念念不忘,便想借此还了宋玉宁的人情。   方才那两个脱剑的舞女也是她安排的,自己故意出手挡了剑,就是洗脱嫌疑,真正的招在后面。趁顾蓁换衣服,找几个人去坏了她的名声。   岂料这人很是狡猾,自己跑了。   福祸相依,没想到,这个陷阱顾蓁跳了出来,却送了自己更大一个礼物。   姚晴儿捧着手炉,脸上笑盈盈的。她对这个顾小娘子,越来越感兴趣了。   *   顾蓁雅集回来,自然没什么冰糖雪梨羹,赵淑英发现她裙子破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把送她回来的梁皖狠狠瞪了几眼。   等他一走,赵淑英便立下了规矩,说以后再也不许他来,一向沉默的周娘子这次也出声附和。   从这天起,赵淑英还日日监视着顾蓁,不让她出去乱逛。   开先几天,顾蓁还觉得无妨,可渐渐的,外面都下过了第一场雪了,赵淑英对她的监视不但没放松,还愈加严了。甚至连周娘子,也想方设法地不让她出门。   表姑倒也罢了,知道她恼自己私自与梁皖出门,周娘子往日最是鼓励她去买胭脂水粉的,现时却把她看管得紧紧的。   顾蓁自来是个不服管的,你不让我做的事儿我偏要做。这一日,有个丫鬟石榴出门买东西,顾蓁也扮作个丫鬟,跟着她一起出了门。   走在大街上,呼吸着空气,只觉心旷神怡。   石榴前几日与家中表哥定了亲,成日高兴得紧,近日却有些哀伤,连连叹了几声气。   “小娘子,要说上次送你回来的那位段大人真是命苦。”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拿着糖葫芦的手一顿。可还没等她问,石榴倒豆子般骨碌碌全说了:   “听说他守着与云家婚约十多年,好不容易中了探花回了京,说的立时便要成亲,怎的突然说,那云家姑娘是假的,真的早就死了!”   糖葫芦啪的一声落到地上:“你说什么?”   “小娘子,石榴当真不骗你,这事儿都传开了。”   难怪,表姑不让她出门,定是不想她与段景思再有纠缠。   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动心呢?顾蓁自动往她望了无数次的那个地方走去,任凭石榴在身后叫喊也听不见。   *   碧水巷里,温暖室内,一枝红梅斜插瓶中,高贵典雅,清清凌凌。一名女子坐在桌旁读书,云鬓花颜、明眸皓齿,通身的气质,堪堪与雪中冷梅相似。   悄声前来的顾蓁心头咯噔一声,又暗暗宽慰自己,她也许是恰巧有事。   然则,现实根本不给她半分安慰自己的机会。   一名高冠青衣的男子从里屋转了出来,亲手将手中的狐裘外衣披在女子身上,女子惊诧回眸。二人相视一笑,不言而喻的暧昧气氛在空气中流转,一切都自然而然的。   顾蓁紧紧咬下唇,漫天飞雪洒落在她的发中、肩上,浸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屋中两人自然也未觉。   也不知是室内火炭所熏,抑或是心情舒畅,宋兰沚两颊有淡淡的绯色。她抿了抿唇,放下书,垂着眼睛道:“兰沚有一言,不知该不该问。”   “兰沚既有言,必定该问。”男人熟悉的声音传来,只是那惯常的冷意中,混杂了一丝温柔。——这温柔,顾蓁也曾在某些时刻经受过,譬如那夜怕鬼,他让她睡床上,自己睡地下。   “我与段大人既到了这份儿上,兰沚便也直说了,云岭书院时,史公子携自己小奴离去。不久后,隐隐有些传闻,段大人与那蓁哥儿有些情意,但我知道段大人端方持正,绝做不出史唯那般事。   “然而,我今日又听了些闲话,那位小奴,竟是女子扮的,那日在梁皖公子的雅集中还与段大人见过面,兰沚实在不知,大人对她是何种看法。”   “半分情意也没有。”男人冷冷地道。   “不管她是男子还是女儿,我也不会对这等乡野出身的粗鄙之人,有任何情意。她与我们,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   “当年,也不过是看她做奴仆还算机灵,用得顺手罢了。我段景思最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之人,她隐瞒身份,实在可厌。”   宋兰沚展颜一笑,模样甚至有几分娇羞,她本是高贵端庄之人,甚少这样的小女儿姿态,偶一为之,当真有闭月羞花之容。   男人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惊讶,似乎是愣住了,负手肃立在一旁。   宋兰沚赶忙垂下头,纤纤玉指闲闲翻动著书页。   “就这首,挺好。”当翻到某一页时,男人忽的按住了书页,自然也轻压住了女子的手。   他缓缓地念道: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1]   东门之女虽多若天边之云,皆非我所爱,唯有素衣绿巾者,藏于我心。   两人一站一坐,一娴静若娇花照水,一肃立如青松挺立,双双是才貌双全,宛如画中走下来一对璧人。   火盆里的炭火啪的轻轻爆了一声,热气也随着这声音四下散了些去,甚至跃出了窗外。   窗外的人,却如堕冰窖。   她精匀粉面、细整云鬟,穿了最美的衣服,花了两个时辰的妆。   她一步一步,从芳草巷到碧水巷,冒了这样的大雪。   她拱手交出全部的心,放置在了最最低微的尘埃里。   竟换得这样一个结果。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我也不会对这等乡野出身的粗鄙之人,有任何情意。”   “她与我们,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   “她隐瞒身份,实在可厌。”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乡野出身的粗鄙之人。”她喃喃自语,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动。木头一般愣愣转身,往雪铺得厚厚的、空无一人的长巷走去。   十几年来,除了表姑给的温意,她从未尝过一点人情之暖。她如一叶扁舟,在冬日雾气氤氲的大海上凶险沉浮,惊涛骇浪、踽踽独行。   父母双亡、流离故乡。   她有时甚至在想,是不是她上辈子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这辈子上天要给她这样一个凄苦的命格。   直到入了松园,她才知,原来竟有刘老夫人那般心善、段景思那边正直的人,原来寒冬的雪夜,也可以不那样冷入骨髓。   吴江府被撵,她不怪老夫人,也不怪他段景思。是她先隐瞒了自己身份、欺骗他们的,闹到后来,重重的事情搅在难以自拔的感情里,耽了他声名,误了他前程——她走,是应该的。   他有婚约,她主动避得远远的,决不再回吴江,决不去打听他的任何消息,一点期盼也不给自己留。新科士子游街,她不小心在人群中看过一样,此后便刻意撇清与他的一切关系。   他与宋兰沚,早在云岭书院时便是一对璧人,早有众人传,她也知道。可那时,他又似乎暗示过,他对宋兰沚无意。   可是,非要那样说她吗?乡野出身的粗鄙之人。   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   那曾经,他为何要对她好?   雪愈加大了,被裹在冷风中,萧萧瑟瑟而来。枝头白梅亦是纷纷扬扬,砌下梅与雪混杂,已然是分不清了。   顾蓁伫立良久,鞋袜尽湿,可她呆呆傻傻,浑然不觉,一步步往院外挪去。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   作者有话要说:   [1]《诗经·出其东门》。   [2] 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第80章 暧昧   碧水巷外,几个蒙面人注视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为首的一人冷冷瞧了某人一眼:“日后再有错误情报,定罚不饶。”   方才的石榴已然换了一身劲装,脸上犹有些不可置信:“当真不是?”   当年段家、云家、宋家三家交好,云家覆灭,如今宋家一力扶持段家,姚家家主心惧不已,派出了不少暗卫。   身为姚家暗卫,她奉命监视段景思,但她为人心细,却发现他待芳草巷这位写话本子的,有些不同,细查才知二人还有一段过往,这才潜身如顾家。   云家假千金事件后,段景思压住消息不发,是他们故意抖搂出去,石榴得了姚晴儿的命令,引得顾蓁前来碧水巷。   若是验证了段景思对顾蓁的感情,他们日后也好挟持此人以令段景思,如今看来,一切都算错了。   石榴眉目间有些懊丧,往姚家去复命。   “段景思和宋兰沚在一起,没有理会她?”姚晴儿正在下棋,落下一子,轻轻蹙起了眉。   *   碧水巷里,外面人一走,宋兰沚抽出手,退了三尺远。她端起一杯冷茶,饮了一口,冷意从上至下,浇灭了方才的暧昧。   她带了一双薄薄的手套,虽从顾蓁的角度看是双掌交握,实则是算不得有肌肤之亲的。   “都冷了,还喝。”男人的声音有些慵懒,又带了三分嗔怪。方才浇灭的暧昧,又在这三分嗔怪中,溢散开去。   “段景纯!”宋兰沚有些薄嗔,言外之意分明就是:我和你不熟,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怎么啦?”男人却丝毫不觉哪里有问题,“你都叫过我哥哥了,哥哥自然要关心妹妹,你喝坏了肚子怎么办?”   段景纯自从到了金陵,总是顶着段景思的名头往宋兰沚那里跑。   所有人都不觉,直到有次段景纯说漏了嘴,宋兰沚才知这个人便是那夜用灰色锦囊捉弄他的帷幔男人,甚至之前在门口撞她的黑衣男人也是段景纯,那时他正表演完了逃避观众。   得知了真相,她当时又羞又怒,直接找人把他叉了出去,可等他走后,她才想起,她包袱里的两个糖人,是那样地甜。   好在段景纯平日浮浪,正经起来却是靠谱。   此刻,窗外鹅毛大雪,室内红泥小火炉,映满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段景纯方才还暖香温玉,此刻手里空空了。他顺势拿起小火钳,拨拨碳火,又用另一手撩了撩额前碎发,叹道:“啧啧啧,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可惜心爱之人却与别人品梅煎茶,我见了都可怜,真是狠心。”   他严肃时有八分像段景思,加上那几可乱真的声音,离得远的,只会将他当作是严肃冷峻的段大人。   可轻浮浪荡之气一出来,三分也不像了。   宋兰沚从回忆里惊醒,也不管他之前的无礼了,忍不住道:“小姑娘天真烂漫,或许这样对她更好。”   段景纯摇摇头坐下来:“你们这种人,总爱自以为是,替别人安排,哪里知道,对方想不想要这样呢?”   宋兰沚心头一动,知道他这话是在双关,既说了段景思对顾蓁自以为是的保护,又说她宋兰沚对他段景纯的退让。   她根本不想想这些,本以为之前已经想得够清楚、说得够清楚了,段景思请她帮忙,她也没做他想,谁知道来的竟然是段景纯?   但看这位,倒是大大方方坐下了,还不拿自己当外人,自顾自剥了个橘子吃。   “天这么黑了,又下着雪,三公子早些回去罢。”   段景纯将橘皮丢在火炉里,塞了一瓣橘子进嘴里:“不对呀,宋姑娘此时不是应当说‘马滑雾浓,不如休去’吗?”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的《少年游》,确实与这场景相似。只宋兰沚不如诗中女子说:就不如休去,而是怒气上涌,脸色煞白:“住口!”   段景纯摆摆手,嘻嘻一笑:“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就是。”他正了正色道,“你们的事,不知进行到哪一步了?”   宋兰沚挑紧要的说了,段景纯也收起嘻皮笑脸,安静地听了。   正事一毕,宋兰沚轻咳一声,淡淡道:“方才的话都说不算数的,为诓小姑娘说笑的,三公子快走吧。”   “你总小姑娘小姑娘的,说得自己是个老太婆似的,其实你就比她大两岁。”   宋兰沚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与她所受的教导,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兰沚,我可没有说笑。这个计策,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她心跳慢了一拍,琉璃世界里,净瓶里的几枝红梅盛放着即将到来的春意,那妍媚之色,也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她转身过去,不欲将心事说与任何人知道。   段景纯勾起唇角,披了大氅出去。火炉里的橘皮慢慢燃焦,暖烘烘的香气熏得满屋都是。桌上,灯火摇曳,他剥的蜜橘正好还剩了一半。   *   马车上,顾蓁与梁皖各坐一方。   方才顾蓁出了碧水巷,出去酒楼喝酒,醉醺醺的上街,正正遇上了梁皖。   顾蓁喝了太多酒,脸染重彩,歪头倒在马车一角,她的头又昏又重,眼前来来回回的,却是那个人是身影。   无数光阴闪回,无数身影交叠。马车外,大雪纷纷扬扬,一层层落在街头的屋檐、路边的树枝,噼噼啪啪,有些松软的声音。爱、恨、嗔、痴、怨、痛,她好似全都尝过。   马车粼粼驶过。梁皖忍了一晚上,此时看她面若敷粉、眉眼如画,忽的冲口而出:“有人欺负你吗?我……我可以……”   “呵呵呵呵,”顾蓁微睁着眼,勾唇一笑,“你这个王八蛋。”   梁皖本是鼓了勇气才问的,没料到她竟如此回答。他认识她的时候,还有几分活泼好动,这几年里,越发地安静守礼起来,从不曾见她说过这等粗话。   是在埋怨他说得太晚?   他心中如有火势,抿了抿唇,定定瞧着她:“顾姑娘,你愿意嫁给我吗?”   桂圆坐在前室上,隐隐听得见里面的动静,心中一抖。   梁皖原本是让她坐车内,他自己同车夫一起,坐外面前室的,奈何顾蓁牢牢记住了桂圆是表姑派来看住她的,非要撵出去。   桂圆无奈,又想着梁家公子也是相熟的,是个正人君子,自己就坐在前室,里面一举一动都听得见,这才放他俩在里面。   然而听到这里,她有些坐不住了,梁皖竟然如此趁人之危?正要进去,以防他再有什么出格言语,就听里面女声“呸”了一声。   她忍住笑意,知道自家姑娘的品性,便是醉了,也是扎手的玫瑰花,不会让人占去了便宜。   梁家的马车十分豪华,车内小榻上温着热茶。   车外天寒地冻,车内暖香四溢。两个人一温雅如玉,一端静似水,郎才女貌、郎貌女才,宛如一对璧人。   顾蓁却是愣了一愣,旋即一笑,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梁皖鼻子道:“你……你这个混球,现在……还骗我……”   忽的马车一抖,顾蓁身子一歪,就要跌倒,梁皖伸出手要去接,顾蓁忽的避开了:“滚开!我什么都听到了……狼心狗肺、混沌魍魉……枉我如此对你……”   梁皖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了一僵,脸色慢慢变得落寞,心也冷到了极点。他再是迟钝,也知道她是喝醉了酒,认错了人。   她早知道他心中有人,却还在苦苦等待,盼望她能回头看自己一眼。那个人怎能让她受这样的苦?若是他……若是……   便在他心绪纷乱之际,顾蓁闭眼歪在榻上,迷蒙呢喃道:“便是这样,我还是放不下他,我真的好傻,我是世上最傻、最卑微的人……”   梁皖心中一震,若有钝刀子在割,血一点点地流,心却无比地疼。大雪一片一片,好像下进了他的心里,将那颗温热的心包裹得逐渐冷却。   到了芳草巷,周娘子早在巷口等着了。   周娘子与桂圆一起扶了顾蓁下去。   梁皖失魂落魄地说:“大约是心情不好,喝多了些。”又补充道:“你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省得。只是以后千万莫让她单独出去,又喝成这样了。”   周娘子应了,见自己姑娘满脸泪痕,梁皖又一脸落寞,便有些警戒地看了看他。   梁皖苦涩一笑,又道:“周娘子放心,我梁皖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害她哭的定然不是我,是谁,周娘子比我清楚。倒是我,今夜蒙她说了几分真话,知道了些事情,梁某以后自当守好分寸,不让她为难。”   桂圆在一旁点头。   梁皖自来光风霁月,名声在外,这样一说,周娘子便猜到了几分,笑道:“多谢梁公子照拂,我家姑娘自小命苦,我们只盼她能开开心心的,少受些委屈。”   梁皖扯起嘴角,勉强笑着,也没问周娘子口中的“我们”到底都有谁。点了点头,登上自己家车走了。 第81章 王八   周娘子撵了桂圆去休息,自己将顾蓁扶进房间,打了热水为她擦了脸,换了水再去时,门却被从里面锁住了,噼里啪啦的一阵声音传来。   周娘子心中一惊,她虽信顾蓁不是会自裁的人,可也怕她醉中误伤了自己。她定了定神,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服。刚走到巷子里,迎面碰上了个黑衣人。   周娘子刚想说什么,黑衣人冷声道:“我已知道。梁皖有无什么不得体的?”   周娘子将从桂圆那里听来的一一回了。   黑衣人再不多言,进了院子里,一掌推开了顾蓁锁住的房门。待见到屋内的人已睡着时,又轻轻按住犹自颤抖的木门,不让它发了声响。   周娘子关上门守在对面。   屋内,顾蓁伏在桌上,手里拿着毛笔,人却已经睡熟了,脸上犹自带着泪痕。她手下压着的,却是一幅画。   黑衣人取出来瞧了:   天上是一轮圆圆的明月,一个大大的王八伏在地上,背壳上写着“段景思”三个字。一脸怒气的娇小少女手持铁叉,叉住了王八伸出来的小头。   黑衣人哑然失笑。   睡着的顾蓁扭动了一下,黑衣人顺势坐下,将她捞在自己腿上坐下,脱去她沾了雪水的衣衫,用自己的锦裘包裹住她冷得颤抖的身子。   少女如在梦中。“段景思,你是王八。”笼在锦裘中她,瓮声瓮气地说。   “对,我是。”段景思抚上她的发,看着窗外沉沉黑幕,嘴角噙笑。   “看我铁叉!”梦中的少女似乎真的在叉,手上猛力一刺。   “叉住了,我死了。”   “不要……你别……”   他在在她发上,落下无数浅浅的吻:“对不起,让蓁儿受苦了。”   没有回应,不知少女是否听见了。   段景思腿上微摇,像哄小孩子般,手上轻轻抚着她的背。他自己却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怔怔不语。   *   天气越来越寒冷,金陵城中的气氛也愈发地不对劲了。先是停了夜市,重新实行了宵禁制度。接着,白日里巡逻的兵丁,也一日多过一日。   渐渐有风声传出,说是赵王与太子党相争日烈,赵王将要领北境的大军,杀回金陵。   月牙将将挂上中天,红墙黄瓦之下,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宋兰沚今日奉命入宫,来拿一件十分紧要的东西。饶是她冷静自持,此刻心里也如擂鼓,怦怦跳个不停。   马车忽的抖了一下,接着帘子一掀,一个青年大步跨了上来。   宋兰沚花容失色:“放肆!你……你要作甚?”   段景纯正襟危坐,表情也极为严肃,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道:“计划有变,锦华门被皇后的人看住了,我奉命来接应你。”   宋兰沚会意,如此关键时刻,一刻也大意不得。   二人皆是沉默,除了马车轧过地面的辚辚之声,便是风声穿过长街的呼呼声。   到了锦华门,果然有兵丁守卫着,为首者道:“奉命搜查出宫者。”   赶车的兰儿尚未答话,便被叉了下去。   “黄贡,你好大的胆子!这辆车你也敢搜!”   门外的兵丁手一抖,掀帘子的手便停了下来,躬身道:“原是玲珑姑姑,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姑勿怪!”   宋兰沚瞪大眼睛,眼见着段景纯双唇微动,发出的竟然是姚贵妃身边大宫女玲珑的声音。   出了锦华门。宋兰沚神色一松,如今东西送出,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段景纯轻慢气息浮上脸色,以手支颐,眼睛不转一瞬地盯着她,道:“宫门一如深似海,这样一方小小地方,再是高贵无边,也会腻人吧?”   宋兰沚被他看得心头发慌:“哪里……哪里有那样多情绪,这宫里的人享受了权力顶端的荣华富贵,便要承担他应有的责任。”   “若是她不想要荣华富贵呢?”   “荣极,有谁不想?你怎知她不想要?”   段景纯脑中浮现上元灯会,某人痴望糖人儿的画面。   “我就是知道。”   宋兰沚神色慌乱,别过眼去:“你……想错了”   到了宋府,夜色已静谧无边,两人却知这一夜关乎无数人的性命。   “今晚……”段景纯将目光投往夜海星河,脸上少见地严肃,似乎在交待什么重要的事,“你要小心些。”   宋兰沚也不似往日不理不睬地走了,罕见地咬了咬唇:“你……你也是。”   *   轰隆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将天边炸了个窟窿。顾蓁从梦中惊醒,绣鞋也来不及穿,跑到院中一看,皇城所在的东北方向半边天都染红了。   赵淑英抱着孩子也跑出来,颤声道:“是……地……地震了?”   顾蓁脸色煞白,她隐隐觉得,这声音与当年在桃花坳那夜听见的怪响有些像。   周娘子手握一柄佩剑,忽的闯了进来。   赵淑英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周娘子……你,你要作甚?”   “事不宜迟,今晚有大事发生,诸位娘子快随我来!”   “慢着,”顾蓁跑回卧室,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黑色小袋子,挂在脖子上,她没有注意到,跟着来的周娘子脸色变了变。   “小娘子别动,密室就在这里。”说着搬开那书架,也不知在哪里按下个什么,立时房门大开,先出一道密室来。   “这……”顾蓁惊道,“这是什么时候挖的?!”   周娘子冷静道:“小娘子勿怪,过了今晚,我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您。”   顾蓁、赵淑英、春哥儿、樱桃、桂圆一行人一齐进了密室,里面竟然干粮、水、保暖用的棉被一应俱全。   众人心下惊疑,只周娘子面色极为凝重,握着剑一言不发,众人为她声势所惧,也不敢问。   顾蓁也是惶惶难安,从袋子里取出父亲交给她的那把刻刀,在地上反反复复地划着。   接着她“呀”的叫了一声。众人瞧去,只见她左右手里的,一边放着个黑漆漆的镇纸,一边是一把刻刀。只那镇纸上有个小洞,似有什么东西已被掏走了。 第82章 郡主   到了第二天,周娘子开启密室放大家出来时,日头已经老高了。湛蓝的天空一望无垠,野猫趴在高高的屋顶上打瞌睡,芳草巷一片静谧。整个金陵城也静悄悄的,与昨日的喧嚣混乱大不一样。   众人仍不敢大意,大门未开,只周娘子出去探听消息。晌午时分,她才回来。   樱桃是个急性子,守在门口巴巴儿的等着,等回来了,一路跟在周娘子身边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偏偏周娘子面沉如水、稳重自持,半点情绪也不泄露。直等到私下见着了顾蓁,她才一撩衣摆,跪了下去:   “属下殿前司暗卫周觅,奉宋太师、程公子之命,保护姑娘安全,如今……”   她缓缓抬头,看着一脸震惊的顾蓁:“幸不辱命!”   三载相护,他们之间已从陌生人变作了家人,饶是冷肃如周娘子,眸中也颇有几分动容。   昨夜,姚贵妃在圣上饮食中下毒,与太子谋反。幸而圣上早有准备,提前服下药丸假死,并早早召了北境的赵王回勤京师。昨夜宋兰沚出宫送的,便是圣上为打消赵王疑虑,手书的密诏。   贵妃与太子虽密谋已久,一时处于上风,终于挡不过皇城内圣上、宋太师等人,与皇城外赵王的里应外合,宫变失败后双双自杀殒命。   然而,圣上毕竟年纪大了,虽胜了这场宫变,却受了太大打击,身体变得十分虚弱。   要知道,自多年前皇后去世,他便专宠姚贵妃,岂料过往、当下,皆受了这毒妇的蒙蔽。皇后之子、他当年最最喜爱的儿子昌王,竟然是被姚贵妃冤枉,枉死的!   云家是昌王嫡系,当年受了牵连,满门覆灭,然而云家之主,却将关键证据藏了起来,若非宋太师辗转多年寻到了此物,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专宠多年的贵妃,竟然做了那样多的恶事。   所幸,宋太师不仅在桃花坳造出了失传多年的火器,克制住了太子究集起来的叛军,还暗中寻回了昌王的幼子并悉心教导,如今也十分堪用。   赵王当年本就与昌王关系极好,因不忿姚贵妃母子,才日渐暴戾,如今既然寻回了昌王幼子,他也十分满意。   如今,便是大局已定了。   听周娘子说完各种各样的事儿,一时信息量太大,顾蓁脑子转不过弯儿来?   “你说程公子是谁?”   “便是姑娘曾在云岭书院见过的程庭楠,他是数十年前被冤枉的昌王的幼子,如今……即将登基。”   顾蓁大吃一惊。她虽未见过程庭楠几面,但总觉得他每次都不一样,从最初的谦和羞涩,变得越来越贵气、越来越沉默寡言——大约越到后来,越是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   “可这一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姑娘正是云家之女,当年您父亲藏下的姚家的证据,正在于这个镇纸之中。”周娘子一指桌子上的镇纸,确实下方有个小洞,此刻已空空如也,想是东西已被掏走了。   她又道:“云家之主将这方镇纸送与他的忘年交段太傅,又将这柄以精铁锻造的刻刀与幼女托付给家臣顾明之,自己引颈受戮了。只有这把刻刀能破了镇纸,此事后来机缘巧合被……被宋太师发现了。”   周娘子本想说另一个名字,生生忍住了,说成了“宋太师”。   顾蓁心头激荡,只捏着镇纸和刻刀怔怔出神、不言不语:“原来窈娘说的是真的……”   周娘子刻意只字未提段景思,只因他打过招呼,若是有一日瞒不过,尽将事情说成宋太师的功劳,他的事,他自己来与她说。   “笨狗”嗷呜一声,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里跑了出来。昨夜事发紧急,众人来不及寻它,不知它在哪里躲了一晚,浑身上下毛色还是雪白的。   顾蓁心里蒙蒙的,机械地抱起它,不知怎的,却说了句:“怎么又胖了?”   转眼七八日过去,惶惶不安的金陵城也缓缓恢复了平静。   桂圆历来稳重,周娘子便将事情也告诉了她,然她实在觉得顾蓁是个心大的。   若是她自己,遇到这么大的事儿,知晓了身世有那么多道道,又和朝廷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早就乐傻了。虽则以前是惨了点儿,好歹苦尽甘来了不是?   反观顾蓁,好像一点儿不纠结的样子,最初的震惊过后,她便和平常一样了。我自吃喝玩乐,那管他洪水滔天。   这天,她叫了桂圆把炉火生起,煮火锅吃。“桂圆,嫩牛肉怎么才切了一盘儿?再上两盘儿来!”   桂圆战战兢兢地进来,低着头不说话。   顾蓁正奇怪,接着帘子被掀起,一名金冠锦衣的青年负着手进来了。   顾蓁脑中想了一瞬,想起来了,接着大喇喇招呼道:“啊,是程公子,好久不见了,快来吃火锅!”   锦衣青年身旁的老嬷嬷噎了一噎,低着头的桂圆也是眼睛一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家姑娘肉吃多了,脑子给吃蒙了,这是在说什么?!   顾蓁也愣了愣,忽的意识到不对,躬身要下跪,锦衣青年身边的老嬷嬷甚会察言观色,赶紧扶住了她。   锦衣青年道:“当年在云岭书院,蓁姑娘的月饼甚是好吃,今日的火锅看起来更好吃。”   顾蓁看他这样,知道他实则想以朋友身份,与她说说话,便接口道:“真的好吃啊,桂圆快去添双筷子。”   桂圆却站着不动,这位锦衣公子的身份,怎会在外面随便吃东西?   程庭楠却很为桂圆着想,挥了挥手,道:“去拿筷子,我也很想尝尝。”   老嬷嬷想阻止,却瞧见锦衣青年兴致十分高,不敢去打扰,依言让桂圆取了筷子。   顾、程二人幼时都在扬州生活,口味也十分相恰,程庭楠吃了几筷子,觉得十分熨帖,果然是宫里吃不到的。   不仅如此,吃到后来,二人还喝上了。他俩本来都不喝酒,但这几年、这几天事情变得太多太快:他们的皆出生在煊赫之家,却因着同一件事,一夕跌入尘泥,本以为就要在困厄中度此一生,又一路走向了金光大道。   这些离奇的经历,让他们心情极为复杂,又天然有惺惺相惜之感。   程庭楠喝多了,看人迷迷蒙蒙的,道:“如今大事已定,待我一上去,就为你家平反。”   顾蓁嘻嘻笑:“那我得多请你吃几顿火锅了。”   程庭楠又道:“要不要封你个郡主?”   顾蓁连连摆手:“不要,不要,倒不如多赐我点银子……”   程庭楠哈哈一笑:“也好,反正你马上也快有相宜的身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预收美食文《蜀地小厨娘》求收藏~ 第83章 提亲   朝廷大张旗鼓为云家平了反,果然如顾蓁所言,赏了很多银子。芳草巷的顾家,也就变作了云家。   拒了程庭楠,才过了两天安生日子,顾蓁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赵淑英非逼着她起床来梳头匀面。   樱桃着急慌忙地跑进来,一路被咬了尾巴一般叫唤:“姑……娘,张……张媒婆来了。”   顾蓁打了大大个哈欠:“她来干嘛,我这忙着呢,打发她五两银子快走。”   “她说……她说段……段家托她来提亲,聘礼摆……摆了一街。”   “哪个段家?”一直尖起耳朵的赵淑英饶是知道答案,还是要确信一遍。   “还有哪个段家,”樱桃跳着脚说,“就是碧水巷那个探花郎段景思!”   赵淑英拧着眉毛,静静地看着镜子中的人儿。   顾蓁的梳头的手只是略顿了一顿,“让他们抬走吧。”她拈起青丝,慢慢梳着,“就说我现在挺好的,不想嫁人。”   *   段景思回来,柳氏便向着他哭了一场:“媒婆回来说,云家拒了求亲。一定是当年我撵她走,伤着她心了。这可如何是好?”   段景思的大姐段灵妤如今也在金陵,时常来碧水巷看望母亲。她扶住柳氏母亲道:“母亲又瞎想,蓁儿姑娘的性子,哪里是那样的人?”却转眼来瞧着段景思。   段景思自然是懂的:“母亲放心,这事是我与她之间有些误会。原本就是我要去的,只是怕媒婆没去我倒去了,失了礼数。”   第二天休沐,一大早,段景思特意选了一套藏青色衣袍来穿——她曾说过这件好看。又问段灵妤要了点白-粉,遮了遮眼下一夜未眠的乌青。   段灵妤见素来沉着的弟弟,也有这样紧张,甚至敷粉的时候,心里有些想笑,却也为他担忧。   又是个下雪天,便像是那天她喝醉酒,骂他是王八的天气。段景思举着把伞就出去了。   柳氏搅着帕子,十分担心地看着段景思的背影。   段灵妤看母亲紧张模样,也有些紧张,但她只能出言安慰笑道:“母亲放心,弟弟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柳氏:“若是做事情,景思当然是的。可对感情啊,他是个木头。又不爱说话,不会哄女孩子,那些个甜言蜜语一句不会,我们一家人又曾那样伤过人家姑娘的心,也不知此事能不能成。”   段灵妤浅浅一笑:“母亲,你就放心吧,景思对别人是不会说话,对那位姑娘最是会了。”   *   段景思扣了门,周娘子来开了,假装为难道:“段公子……我们姑娘说了,昨日她与那媒婆已说清楚了。”   段景思只是道:“我没听到,要和她好好说说。”   赵淑英从门缝里见是他,冷着脸道:“段大人请回吧。”   段景思恭敬拱手:“姑母。”   赵淑英连连摆手:“你乱叫什么。”   段景思手捏一枚玉珏,明显是两块半边,用金边在外面打了个框,镶起来的:“此为二十五年前,我祖父段航与云蓁之父云梓华,为我二人定婚约的信物。今日,景思手持二十五年前婚约,求娶云家姑娘。”   赵淑英脸色一变。   段景思又道:“姑母,段某所言,句句是真。且蓁儿与我同居松园一年半有余,赴琵琶乡,往云岭书院,以至金陵赶考,同吃同住,几无一天分离。”   赵淑英几要绝倒:“你……你这是要作甚,毁我蓁儿清誉。”   周娘子扶住了她,急急道:“不管如何,先放进来再说,再让他在门口说去,嚷嚷得整个金陵都得知道了。”   赵淑英略一犹豫,李忠见了周娘子眼色,一推大门,段景思便进了府。他手里还拎着个包袱,皮儿是蓝布,颜色有些淡了,应是多年前的旧物。   一入府,他径直往人家闺房去了,似乎熟门熟路的。赵淑英追撵不及,被周娘子劝慰:“他两个却有恩怨,不管如何,还是该好好聊聊,是聚是散,说开了才好。”赵淑英只得作罢,又把丫鬟仆役们撵得远远的。   段景思揭开那包袱,里面是一套藕色旧衣,几根三尺来宽的竹片子。   段景思沉声道:“蓁儿,你婉拒了提亲,我认了。但我们之间还有些东西,没有算完。这个旧包袱,是那年七夕节夜里,我送你的,你留在了松园。”   “如今,我这里有你做的九根竹片,当年我说过,我欠你九十五下手板心,既然要断,便断得干净,这些,我也还了你。”   门内没有回应,四下也十分安静,除了春风摇得庭内花枝簌簌微颤,并无其他声儿。   段景思当真左手执竹片,往自己右手上重重打了起来。   “一、二、三、四……”噼啪噼啪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里,十分清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站在后面的赵淑英,见段景思一手的血,眉头渐渐松了。周娘子的心却越攥越紧。   云家的园子也不小,虽然离得远,倒也看得见人影。樱桃、桂圆两个丫鬟聚在廊下窃窃私语。樱桃一脸愁绪:“这段家二公子,便是探花郎,你说说这样标志的人物,姑娘怎的就不允呢?”   桂圆历来沉稳,悠悠叹口气,没有接话。   这边叹气方完,门竟然开了。樱桃笑道:“成啦!”   段景思抬脚进去时,云蓁坐在屋内,颇有些怒气,背对他说:“一众事宜,昨日我已与媒婆说了,段大人如此无赖行径,教我如何做人?”   段景思回道:“与媒婆说了,却没与我说,为何拒了提亲?”   云蓁一见到他,脸色苍白不似寻常,手上虽简单缠了白布,还在浸着血。她神色便有些慌乱,拿起手边的《清平山堂词话》,垂头翻来覆去看着:   “段大人探花及第,又入翰林院编修局,是官家贵人。我是市井小民,门不当户不对的,高攀不起。”   段景思站在她身侧,高大身影几乎笼罩了娇小的她:“你是云家的女儿,我们的亲事是二十五年前便定下的,如何有高攀之说?”   云蓁勉强一笑:“段大人不用在乎那个婚约。我知你是念及段老大人的遗愿,那这婚约便算是我违背的吧。我早喜欢上了别人,我们身份相似,是十分合适的。”   段景思心中一震,想起那日在梁府别苑,见她与梁皖一起离开,那时心乱如麻。   不行,他这次绝对不会放手。   “你说的是梁皖,他可是梁家四公子,虽是庶出,若说身份,却比我还高得多。再说了,你对他冷淡至极,怎么可能会喜欢?”   云蓁怎知段景思句句堵她的话皆是想好了的,此时没了话,只好说:“罢了罢了,大人快走吧,不管我喜欢的是谁,总不是大人就对了。”   段景思不信:“若不喜欢,当年有的人为何睡觉,也要拉着我不放手?为何走的时候,哭成那样了?这几年见了面,都要躲着我走?”   他的声音十分平淡,听在顾蓁耳里,却如炮仗一个个炸开了。   倒是真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羞涩、又是懊悔、又是惊惧,酸甜苦辣咸俱来了个齐全。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别过脸去:   “是我没出息,二爷前途大好,与宋姑娘十分般配,不必为这着一纸婚约委屈了自己。”   “委屈了自己?”段景思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你以为我同你求亲,是因为祖父的婚约?”   手里的书“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云蓁转过身去不理男人的话,弯腰就要去捡书。   段景思跟过去,搂住她的身子,不准她弯腰去捡,又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柔声道:“蓁儿,你当真不知我的心么?” 第84章 回答   那声音像绒毛拂过面颊,柔柔的,又像热泉暖着心扉,暖暖的,当真是段景思有生以来,说过最轻、最柔的一句话了。   云蓁眼泪簌簌而下,抽出手来捂住自己的脸:“谁知道你的心是什么?石头还是铁鼎?我被老夫人撵走,哭成那样,你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后来去找你,你同宋姑娘站在一起,一对璧人似的,哪里有我的份儿。”   段景思不等她说完,早已把她拥在了怀里。听她犹自呜呜呜哭个不停,心都要碎了。   他伤了她,害她哭成了泪人儿。   不止她情绪激动,他也万千感情涌于胸口:这千头万绪该从何说起?   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放松了些,自己定了定神,才说:   “你走之前,我以为你是男儿身,虽是万般爱怜,也不敢显露,只能止于兄弟之情。若泄了半分爱意,我有功名身份压着,一般人不敢说什么,可你出了门去,还如何能做人?云岭书院时的史唯和宴哥儿,不知要历经多少苦难。”   “我们回到松园时,正碰上假云姑娘未死的消息传来。我心中有疑,去扬州一查,不止有诈,姚家还卷入了其中。”   “我不敢让你蹚了这浑水,只要狠心撵了你,又派周娘子去照顾。实则,这几年,你的一举一动自然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到了金陵,我得知你便是真正的云姑娘,高兴得三天都没睡,真想立时便娶了你,又怕大事未成,后果难料。你不知道,看着梁皖和你一起离去,我的心有多疼。”   一口气说了许久,段景思这才停下来,悠悠叹口气,道:“不管如何,是我伤了你的心,你要把我‘丢进油锅里炸了’也好,‘上蒸笼里蒸了’也罢,只求你应了我。”   “你……你……”顾蓁听了这一番话,才知其中竟有这些曲折,她却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里小儿女心性、伤春悲秋。   她早也哭得累了,听他一番衷肠诉了下来,心里早就软了。听到这句“油锅蒸笼”的,再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这句话是她新进写的话本里的,讲的是一个书生辜负了发妻,最后被送进阎王殿的故事,见到殿内的油锅、蒸笼便吓得死了。   因为故事曲折动人,书卖得好,改编的戏也在各大戏楼唱着,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提到负心汉,下场便是“丢进油锅里炸了”“上蒸笼里蒸了”。   但就是卖得再好,钱赚得再多,也是下三流们的玩意儿。正经的士人不会去看这个。   顾蓁不曾想,段景思不仅看过,连这句话也能信口拈来。   但她嘴上还是不想服气:“哪里就能那样便宜了你,方才你打断了五根竹板子,还有四根呢,都留着给你,解了我的气再说别的。”   段景思笑着说:“好。”取出巾子,帮她擦了擦脸,又掏出一本书交在她手上。   顾蓁一看,封皮赫然写着《黎朝书会才人志》,她十分震惊地看了段景思一眼。   段景思承认:“是我写的。”又鼓励道,“翻开看看。”   顾蓁随手一翻,便翻到了那一页,应是之前有人常看那页,书脊已有了压痕:   扬州云家,女,名蓁,庚子年生,六岁遭逢家变,流落吴江府,始尝话本。   夙兴夜寐,劳苦不辞。凌冬厉风,掌肤皲裂不顾;酷暑烈日,野蝉傍身不觉。   二年,断笔三十余根,废纸二十余篓。后,声名鹊起,入金陵书会,名动天下。   顾蓁心里怦怦直跳,脑里几乎一片空白。   段景思又说:“术业有专攻,蓁儿写话本,景纯好唱戏,与我入朝录史,并未有不同。我花了三年,为蓁儿,为我们黎朝的话本先生们,写了这本书……”   顾蓁也不知是哭是笑了,脸上带着笑,泪水却淌了下来。   她不知道段景思对话本的态度,从之前那样,变到现在这样,经历了什么,但她知道他言出必行、知行合一,从不会巧言令色,编瞎话来哄人。既然他这样说,那心里就一定是这样认定了的。   她抬头看看房顶,逼着把眼泪憋了回去。垂下头时,便故作轻松的样子,想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那后面怎么空了几个字?排版没排好吗?”   段景纯定定看着她,声音无比温柔:“我准备写,‘嫁段家景思为妻’,就等你应了。”   “你……”顾蓁不知道何时段景思竟会了这样说话,没了言语。   “蓁儿?嗯?”   这次她主动执起了他的手,两人一同握住了那本《黎朝书会才人志》   “好。”一行清泪从脸颊滑落。   *   心结解了,事情便要办起来,段、云两家,将日子定在了来年的三月,春暖花开之时,又正儿八经地过了三书六礼。   时间还有三四个月,云蓁虽在待嫁,却十分地不安分。左右日子也太平了,成日不是去郊外打马,就是在城里遛“狗”,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简直把过往丢了十八-九的玩笑时光,都捡了回来。   左右她有两个女护卫呢,和周娘子一般,都是殿前司出来的高手。   到了第二年一月,赵淑英再不许她到处疯玩儿了,要把她关在屋子里绣花,她觉得厌烦。赵淑英却说:“我看段大人带着的那个荷包,实在是难看,是你的绣工吧?”   云蓁脸有点儿羞红:那荷包就是她乱绣了送给周娘子的,哪知道落在了段景思手里,还戴着到处招摇,好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绣工不好喽!   这样子,才在绣房里安静待了半天。   樱桃捧了个大盒子,从外面来。因云蓁的婚事快到了,最近老有送贺礼的,便没甚上心。哪知道,樱桃道:“小娘子,是从肃州来的呢,你有朋友在那里吗?”   肃州在北境,终年苦寒,少有人主动去那里。但云蓁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个人。   拆开盒子,里面是一大堆羊肉干和牛肉干,还有一封信。樱桃这几年在芳草巷,见了不少市面,这时扁扁嘴,嫌弃道:“还以为是什么,不过就是些肉干。”   云蓁喂了一块羊肉干进她嘴里,樱桃登时愣住了:“这……这时什么肉干,这样好吃!”   云蓁快手快脚地收起盒子:“知道错了吧,偏不给你吃。”又展开信读了起来。她没想到,当年那个卖煎饼的麦苗,字儿竟然写得如此娟秀。   信里说,他们在肃州开了卖肉干儿的铺子,生意已然做得很大了。金陵宫变和云家旧事传到肃州,她才知道云蓁的身份,很是高兴。又听闻段、云两家即将联姻,便特意选了最好的羊和牛,制成了最好吃的肉干,送给她当贺礼。   信的结尾,麦苗还说,在肃州看到了梁皖,下次要让他来家里吃饭。   云蓁读得热泪盈眶:“挺好的,都挺好……” 第85章 新婚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大喜的日子。   段景思一马当先,被人簇拥着,从外室往后屋走去。他虽饮了很多酒,头还是没昏的。但他还没迈进屋,便是脸色一变,回身哐的一下,把门关了,把所有人堵在了门外。   外面众人心下狐疑,又是多饮了酒的,有些个胆子大的便叫起来:“段大人护妻也忒严了些,洞房也不让我们闹一闹。”   段灵妤心思细密,瞧出了一向稳重端方的弟弟的神色,知道一定是这位古灵精怪的新妇,有了什么不对劲,便道:“大伙儿快去前厅吃茶去吧……   段景思走进来,便看见床上四仰八叉倒着一个人儿,全身被大红嫁衣包裹着,唯有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她的呼吸均匀细密,脸上的浅浅笑意提醒着,一定又做了什么好梦。华丽的金冠、大红盖头俱扔在身侧,可偏偏手里还捏着一个苹果,咬了一半,剩了一半。   看起来是,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段景思忽的就撑不住了,朗声大笑起来。   守在小院门口桂圆吓了一跳,她也见过段景思很多次了,何时见过他如此这般地笑?   刚送完女眷回来的段灵妤也听见了,阳春三月,庭院中的桃花已经绽放开了,她的脸上也涌起温柔的笑意。   佳偶如此,夫复何求?   新房之内,云蓁也被这大笑惊醒了。她揉揉脑袋,还未坐起身来,便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二爷……你怎么来了?”她的脑子还有些蒙。   段景思:“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云蓁“呀”了一声,脸红得比手里的红苹果更甚,挣扎着要去拿盖头。   “嬷嬷说晚上还辛苦着呢,我想着先睡一会儿。没想到睡过头了,没耽误事儿吧?快快快,我们来掀盖头。”   段景思早在她说“辛苦”二字时,脑中便忆起昨天景纯拿给他的那本书,心里痒得不行了。   “不用那些了。”段景思逮住她伸出去的手。   云蓁回头一望,他的眼中带着灼灼桃花,那无可压抑的情-热,她从未见过。   没由来的,她有些害怕。   段景思的眼带了魅惑,手也没闲着,抬手抚上了她的脸。   他的掌心有些薄茧,沿着光洁的脸蛋,一路往下,到了领口。   云蓁仿若触电一般,蓦的惊起挣脱了,往墙角缩去。   她哪里知道,自己转述的那句“晚上辛苦”是何等撩人。那奇怪的肌肤触碰,让她害怕得不行,战栗了起来。   段景思知道她紧张,想留点儿时间给她准备,自己往后室的净房去洗漱了。   等他回来时,便见云蓁已睡在床-上,眼睛紧闭,像个蚕宝宝似的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   段景思笑道:“这都三月份了,盖这么厚的被子当心捂出病来。”说着轻轻揭开了被子。   云蓁的嫁衣还穿戴得好好的。   云蓁又闻这声音,虽是比平日温柔了些,还是断金裂玉般。她惊弓之鸟般睁开了眼睛,紧紧捂住自己的衣服:“我……我冷得很。”   段景思见她果然在颤抖,却是害怕得,笑道:“蓁哥儿不是一向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吗?”   叶蓁偏头看他空空的两手:“不不不,我最怕二爷了,你的戒尺打得我好疼。”   段景思忽然就想调笑她一番,趁着酒意,唇带魅笑说:“你最怕的,恐怕不是我。”也在床上平躺了下。   顾蓁有些愣愣:“还有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顾蓁不敢再追问,只觉晕晕乎乎,头顶撒金帐的星星点点,尽数皆要沉了下来。   段景思难得地没有用那套规矩的“段氏躺倒法”,而是将双手枕在头下,絮絮说了起来:   “蓁儿,其实云岭书院宋玉宁雇人害你那回,是我给你换的衣服,身子也是我替你擦的。”   顾蓁:“……”   “那时候我便知你是个女子了,便想到终会有今日这一刻。在此之前,我还为自己有了断袖之癖,日日疏远你。那天我见你倒在溪流之中,好不难过……”   “在澜州的两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与衙役出门巡视,看见卖早点的,我想你是不是还在赖床,会不会误了早饭。”   “月亮上来时,我想你是不是还熬着油灯写话本子,有没有咬笔头。周娘子的信每十日一封,写了你的所有,我却如何也看不够。”   “那天,我终于回来了,你在人群里,整个人都发着光,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暗了下去,我差点儿就要忍不住了……那只猫,在送你之前,我养了好几日,日日搂在怀里,让它沾了我的气息。   “总之,从那一天后,你的一切都有我的痕迹。”   云蓁杏眼圆瞪,谁家的蜜罐子啪的一声破了,先是一阵惊讶,接着丝丝缕缕的甜意到处奔涌弥漫。她在这片蜜意中,直想把用个什么东西挡住自己的脸。   然而段景思不让她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他今晚变了个人似的,没羞没臊的,还非要她说。   “你呢,是什么时候……”段景思思索一阵,想了个词语,“心上有我的?”   “我……我不知道,大约……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与常人不……”   话语未落,顾蓁只觉额头上被落了一吻。她脸红如火,浑身燥-热难安,这唇本来清清凉凉的,落下之后,她却似被烫-坏了一般。   “等等……”   然而段景思哪里会等等,未等得及她再有反应,面前一片黑影,山一般的要压下来。云蓁眼露惊恐,“啊”了一声,忽的急中生智,往左边一滚,身姿灵动,如同“笨狗”追咬肉骨头。   倒是避过了那座山,却用力过猛,一连翻了几个滚儿,竟翻到了床底下。还……折了左边手臂。   顾蓁疼得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段景思脸色一变,酒意与情意全醒了,两步跨到床下,半跪着俯身,捞起她的身子,关切地道:“伤了哪里?”   叶蓁呜呜哭道:“左边……手臂……疼……呜呜呜……” 第86章 敬茶   纵然手疼,翌日云蓁也早起。   段景思倚在床头,道:“要不我给母亲说,你受伤了,改日再去?”   “不成不成,要去敬茶的。”云蓁挣扎着起身,“不然,别人会笑我没规矩的。”   来到柳氏的住所,云蓁跪下还未张口,柳氏就起身将人扶住了,一只累丝嵌珍珠梅花步摇稳稳插在了新人头上。梅花殷红,珍珠莹白,显得鲜妍贵气之极。   柳氏仔细端详一番,点了点头,看向云蓁较之两年前愈加尖的下巴、瘦削的腰肩,叹了口气:“好孩子,以前的事儿是我对不起你,你……”说着说着,泪珠儿又在眼眶里打转儿。   李嬷嬷忙递上帕子:“老夫人啊,大喜的日子,您又说这些干什么。”   “这事儿要说清楚,”柳氏擦了擦眼泪,“当初是我撵走蓁儿,如今纵然她不计较,回来了,这歉也是要道的。”又对顾蓁说,“你与景思天定姻缘,虽一路坎坷,终成眷属,看你们成了婚我也就放心了。”   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又用帕子揩了揩眼角。   李嬷嬷深拧着眉,心里有隐隐的担忧。她从闺阁时期就与柳氏相伴,至今已逾三十载,深知她最是心软仁慈,然则在自己犯过的错上,却是过不去。当年对王氏是如此,今日的云蓁亦是如此。   果然柳氏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明儿个我就……”   “老夫人说了会子话了,必定渴了。”俏生生的语音打断了柳氏,云蓁眨巴眨巴眼睛,从桂圆托着的盘子里端过一盏茶,“我特特吩咐厨房舍了那阴寒的绿茶,用些往素您最爱喝的胡桃松子泡茶,都快凉了,老夫人先饮些吧。”   柳氏有些吃惊,似是不信她还记得自己爱吃胡桃松子泡茶,一时怔住了。   云蓁左边手臂不能动,右手稳稳端着茶碗,带了几分撒娇的口气:“哎呀,老夫人您瞧,昨晚上我左臂伤着了,右手端茶都酸软了,您老人家也不接,真是一点儿不心疼我。”   段景思勾了勾唇角,一丝笑意飞快掠过。   “心疼,心疼。”柳氏双手接过,满意地饮了一口,心头却仍有些欠欠的。   从云家应了亲事,她就打定了主意,回吴江府去,不给她添堵。前年毕竟是她作恶人,撵走云蓁的,害她吃了那么多苦。然而,真到要走时,又有些舍不得。   等等,柳氏脑中一激灵,伤着了,她抬眼看,果真小姑娘左手动也不能动。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儿,看向段景思,却还是一副冷冷淡淡、漠不关心的模样,心头略有些火气。   好呀,我好不容易等来的儿媳妇,疼到骨子里去了的,又因了前事满心愧疚,都预备回老家去了,自家这浑儿子却没轻没重的,新婚第一天晚上就折腾得伤了。   满心忧伤被火气替代,她的面色由白转青,但她大家闺秀出身,品行风度极好,慢慢饮尽了松子茶。方一放下茶盏,便见云蓁抿了抿唇,神色极为严肃,她心中有些紧张,也正了正身子。   “我从小命苦,父母都不在身边,父亲倒还有些记忆,母亲……母亲是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的。从六岁起,表姑之外,再没有一个亲人。”   “那年出了事儿无处可去,是老夫人收留了我,也不嫌我嘴馋贪吃,也不嫌我乡下来的不懂规矩,什么好吃的都给我,还总赏我零花钱。二爷不喜我,”   段景思不由得低下了头。   “是老夫人您坚持要留我。二爷打我手心时,是老夫人送了药膏给我擦伤。”   段景思喉咙滚动,笼在袖中的手默默攥了起来。   “二爷撵我出府,是老夫人的马车将我接了回来。……纵然那时老夫人出面撵了我走,也是我先女扮男装骗了您在先,又压抑不住对二爷的感情在后。”   段景思又抬起了头,拳头略略放松了些。   “如此这般,才引了您误会。纵然是在那时,我也一点儿不怪您,您和二爷都对我很好啦,只怪自己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恢复女装后,本想去看望您,又想二爷终究要娶亲了,若传出去与别家女子有牵扯,多不好,这才绝不去碧水巷。”   “如今……可真好,我从小就没有母亲,今天,我……我也终于有母亲了。”   说到此处,柳氏早已心中大恸,泣不成声,搂住云蓁在怀里,哀哀哭了起来。   屋子里的李嬷嬷、桂圆也哭成一团。   段景思也是心潮涌动。他早就知道,她不止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的好,还有很多很多……   然而他到底是个男人,不能同他们哭成一团,又不忍搅扰这一屋子的衷情,悄悄迈步出去。   院子中间栽了株贴梗海棠,绿叶红花,团团簇簇的花朵在朝阳照耀下,热烈又妍丽。尤其是,花朵没有半分娇弱的样子,似乎拼了十二分的劲头,紧扎在树枝上,生生不息,纵然是狂风吹拂,也不能令之坠地枯萎。   花亦如人。段景思默默看出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樱桃过来唤他:“二爷……老夫人请……请您过去。”   这小姑娘似乎怕他怕到了命里去,头都不敢抬。   “夫人呢?”   “老夫人……老夫人说夫人累着了,让她回去休息了,这几天都好好养着。”   樱桃一经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累着了?段景思有些狐疑,哭累着了?   屋里,柳氏的脸可不好看,正等着给儿子训话。如今她心结已解,人也不再畏畏缩缩的,便似普通官家的慈祥老太太似的。但她也不是好糊弄的,尤其事关她十分喜欢的。   柳氏早揩了泪,看向冷脸冷面的儿子:“景思,如今你几岁了?”   “二十五了。”段景思不知母亲是何意,面无表情地回答。   柳氏叹口气:“你都成婚了,还是这冷冰冰的模样,也不知给人个笑脸。”   段景思扯了扯嘴角,不知母亲没头没脑的说这些作甚。   柳氏见他的笑比哭还难看,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样子我也习惯了。只是人家姑娘,刚刚嫁进来,我们之前又那样对不起她,你可要宝贝着她,不许给人冷脸瞧。”   段景思想:我哪里会给她冷脸瞧。又想起,昨日母亲一定离得远,不曾听见他的那声大笑,为这笑,今天早上姐姐都打趣儿了他好几次。   柳氏见儿子还是不明所以的样子,有些为难,但这事她不说,便没人能说,便委婉道:   “蓁儿年纪那样小,你比她大好几岁,该好好心疼她。可你……新婚之夜就让她受了伤。她是你的媳妇儿,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知心疼人呢?”   段景思:“……”   他想了想,昨夜叶蓁摔了手臂,他连夜要去叫大夫,她却说丢脸得很,不准他去。他检查了,确实不是很严重,用些化瘀的药,十天半个月便能好了,便亲手涂了药,早上又吩咐去请大夫的。   但床上依例放的那方白帕子,他是动了手脚的。是以,母亲以为蓁儿的伤,是他折腾出来的,而且伤在手臂,那么姿势一定更不同寻常……   起初的惊讶后,段景思心中慢慢明了。   难怪今天蓁儿悄悄说,樱桃今天给她上药,脸上笑嘻嘻的。就连一向稳重的桂圆,也委婉提及,让她保重身子。   但昨晚的事情他如何能说呢?难道说蓁儿是因为害怕与他在一起,才自己摔了手臂的?   段景思略一低头:“母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道了。”   “别光嘴上知道,人家小姑娘想吃什么、穿什么、想要什么,你都好好想想。” 第87章 画册   晚间,段景思回到房里,发现云蓁正看着一桌子的汤药愣愣发神。   “方才李嬷嬷送来的,说是母亲让她熬的。”云蓁看看自己的胳膊,好奇地道,“可是,我手受了伤,需要吃这些吗?”   段景思一样一样看去,均是调养生息、化瘀生肌的补品。他低声道:“你想吃吗?”   云蓁摇头。她最讨厌吃药了。   “那就不吃,母亲是觉得你身子太弱了,要多吃点儿长胖些。”   “嗐,我身子还弱呢?”她吃吃笑道,“樱桃、桂圆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我,便是你,”又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段景思一圈儿,“昨晚上若不是我不备,你可能还压不住我呢。”   段景思心头好笑,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幸好没有外人在。他忍住笑意,命丫鬟来撤了汤食,又打来水二人洗漱过。   众人都退下了,云蓁又神神秘秘拿出个东西:“还有这个。”   这是一盒膏药,盖儿上描了一朵小小的桃花:“李嬷嬷说让我悄悄地用,连樱桃她们也别告诉。还说要省着点用,这是她好不容易买到的。”   她将盒子对着烛火看了一回:“这东西也是擦在手臂上活血化瘀的吗?”   段景思接过来闻了闻,他博览群书,对于这些药物,虽则不很懂,也大致能知道是什么。盖子一拧,他便知道了,与其说是活血化瘀,不如说是生肌养息,且是擦在女儿家那些不可说的地方的。   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是的。不过你的伤势并不重,用不着这样的‘猛药’,我先帮你收着,等以后用得上的时候再用。”   云蓁“哦”了一声,不知道这两母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去想。她昨日累了一天,又伤了手臂,今天一天什么事儿都没成,有些郁闷。   如今她连载的话本子在金陵大热,销售一空,改编的戏剧也常常爆满。书局和勾栏里天天催她快写第二卷 ,偏偏在这关键时候,伤了手臂。   虽然说右手尚好,还可以写,终究有些不自在。而对她这种需要灵感的创作者来说,不自在,便没灵感,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段景思见她闷闷不说话,不似往日叽叽喳喳。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云蓁用能动的右手将他一推,赌气道:“二爷没的事来压我作甚,害我伤了一只胳膊!”   段景思脸挂浅笑。他今天为此时担了一天的名、受了一天的气,方才见那盒药,便有些想入非非了,此刻听她这样说,哪里还忍得住?   “蓁儿遍览群书,竟真不知?”   “知道个鬼。”   段景思从书箱最底层拿出本书来:“蓁儿不懂,如何写的话本子的?”   叶蓁打开书一瞧,红牙帐里,两个人赤-条-条地搂在一起,她杏眼一瞪,接着像扔掉什么烫手山芋似的,将那本册子一下丢了好远,双手捂脸,趴在桌上道:   “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蓁儿骂人时可是懂得很,什么‘老子踢得你进宫当太监去’,原来竟是胡说乱诌的?”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在松园外小河里骂他的话。   云蓁从指缝之中露了半只眼睛,见段景思捡了画册,表情严肃地立在那里,萧萧修竹一般,闲闲翻着,好似在看什么好诗名画。   她一把抢过夹在腋下:“你……你不准看!”   段景思也不理会,脸上半带笑意:“我早已看过,这本来就是专为你备着的。”   云蓁咽了一口吐沫,慢慢悠悠打开册子,好似怕里面蹿出什么咬人的东西似的,离得老远。   然而不知何时段景思竟来到她身后,将人往桌边一按,在她耳边轻声道:“好好看,仔细些。”   也不知是不情不愿,还是半推半就的,总之云蓁就红着脸、缩着手,别别扭扭地看了去。“竟是……这样……”仔细研究了一番后顾蓁咋舌。方才她只瞄了一眼就丢了出去,此时才知道这事情是这样办成的。   “真不知道?”   “我看的、写的,都是朝廷正规刊印发行的,哪里敢有这些东西?回回写到洞房花烛,把个红烛儿一吹,就第二天了。”   她一页一页看去,但见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一会儿正面,一会儿背面,姿势稀奇古怪,愈加咋舌惊心。   “这样?还能这样?这样腰多酸啊?这样不会折了手臂吗?啧啧啧,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   她只将画册作了新鲜事来看,丝毫不知危险已近,低头絮絮叨叨说着了好一阵,屋里只剩她一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抬起头,却见段景思正眼带桃花地看着她,满是柔情。   她将书本一掷,拢住衣领,往后退了退:“你……你……还想怎样?我手臂都伤了。”   段景思只是将她搂在怀里,狠狠锢了一下,眨眨眼:“不想怎样。”将烛火一吹,“睡吧。”   到了晚上,云蓁觉得有些冷,既然身旁有个人,跟个小火炉似的,她迷迷蒙蒙的,双手双脚就搭在人身上了。   她睡觉自来是个不老实的,常常不是抓着什么就是抱着什么,如今被别人抱住了,手里空空的,自然要自己去寻。   月上中天,云蓁睡得迷迷蒙蒙的,整个人都钻进了被窝,小脸正对着温-热的胸膛。而她手里也不知握着个什么东西。   段景思脑子都要炸了,他哑着声音:“蓁儿,乖,放手。”   小姑娘犹在说梦话,噘起小嘴,撒娇道:“不嘛,这是什么东西,你怎么藏起来了,我从来没见过?”   段景思重重喘-息,头上开始沁汗,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等你手好了,给你看个够。” 第88章 悦事   新婚放了三日假,很快便过去了。假满了后,段景思日日都要去翰林院点卯。   这天早上,天蒙蒙亮。云蓁虽醒了,仍躺在床上。被窝里实在太暖和了,她舍不得起来。要点卯的段景思就不同了,穿好了一身官袍,在窗前整理得一丝不苟。   云蓁撑着半边身子,歪头看他:高高大大的昂藏男儿、背挺得笔直。便像那年她在松园里第一次见他那样。——可那次他是脱了衣服的,如今,二人都成婚了竟连他脱衣服也没见过。   她忽然想起昨天看的那本书。一个男人接了媳妇,却不愿和她睡一个被窝。   她咂咂嘴:“二爷。”   段景思转过身来:“嗯?”   “你是不是‘不行’?”   “什么‘不行’?”   “就是那方面‘不行’。”   段景思:“……”他身子僵了僵,“谁给你说的这些?”   “我……”云蓁见他寒了脸,往被窝里一钻,连脑袋也捂住了,“我……我自己在书上看的。”   院子里一声马嘶,小厮的声音:“二爷好了吗?今日说了要早些去。”   段景思嘿嘿笑出了声,却隔着被子,使劲儿拍了一下,走了。   云蓁伸出脑袋一看,树枝上两个小鸟缠缠绵绵的。难道今日有喜事?   还真就有喜事,段景思走了不久,张家便打发了人来请,说段灵妤诊出了喜脉,请柳氏过去。柳氏与云蓁都十分高兴,去张府看了,柳氏更是舍不得,留下小住,帮女儿保胎。   此时春已然深了。这天下午,云蓁看太阳好,命樱桃在花丛林子里,摆了些吃的,还有一壶海棠春酒。   对于段灵妤怀孕,她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她觉得女人也太辛苦了些,她自己现在是还不想受这辛苦的。   草长莺飞,春深风暖。她翘脚躺在草地上,一会儿望望碧蓝蓝的天空,一会儿嗅嗅粉粉的花骨朵儿,灵感来了,再在纸上抓耳挠腮地写几个字。   “二……二爷。”林后传来樱桃有些畏惧的声音。   云蓁赶紧放下二郎腿,坐了起来。   段景思立于树后,靛蓝官袍越发衬得他冷峻庄严,真如吴江府松园里,挂着的那副《段太傅大人像》一般。   “二爷怎么这么早就回了?”云蓁呆着脸问。   “今日翰林院有些事情,提早放了假。”他拿起小几上的那壶海棠酒,“喝酒了?”   云蓁连连摆手:“不喝不喝。”她觉得酒都不好喝,不比鲜果饮子清甜可口,但酒味却好闻,“我放这里闻一闻,这股子味道挺香的。”   段景思看看她乱糟糟的头发,以及草地上被压出来的人形,便知道她刚刚在干什么了。伸手摘去她头发里的草:“都当女主人了,还是这么没规没矩的,丫鬟小子们看了不得笑你?”   “哪里笑我了,”云蓁气呼呼地说,“樱桃,你敢笑我吗?”   树后哪里有回声,樱桃早就溜得没了人影儿。   忽的瞥见段景思的官袍,云蓁眼睛一亮,想起来了什么,忍住笑意道:“若说规矩,我倒有个事情要说道说道。”   段景思却是倒了杯酒,喝下了:“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那日你说我们两家早有渊源,我爹爹既然与你爷爷段太傅是忘年交,二人还以兄弟相称,那岂不是……”她抬起眼,促狭地望了段景思一眼,“二爷……该叫我小姑姑才是?”   段景思一口酒正卡在喉咙里:“……”   云蓁说完,再也强忍不住,抱住肚子,在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哈哈哈哈,守规矩的二爷,乖,快叫一声来听听,哈哈哈哈。”   四月天气里,海棠、樱花、红叶李尽相绽着,春风拂过,落英纷飞。她一身浅粉色金枝线叶棉裙,不着任何配饰,却比任何春光也要明媚。   段景思趁她滚完半圈,伸出手臂一接,便把人搂在了怀里:“仔细你的手。”   云蓁眨眨眼睛:“二爷休想岔开话题,快叫。”   海棠花枝下,他俩的衣裙纠缠在一起,生生把段景思一个褶儿也没有的官府弄得皱巴巴的。“笨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嗷呜嗷呜地低低叫着。   美人在怀,四下呼吸可闻,段景思脸上的冷峻气息一丝丝褪去,抿了抿唇:“手臂不疼了,是不是?”   他甫才喝了酒,淡淡酒气扑在她脸上,暖暖的、甜甜的。   她忽然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悔不该惹他,声如蚊子:“还有些疼的……”   话未说完,一张冷峻却染了绯色的脸,便凑到了眼前,柔弱的薄-唇欺压了上来,一股浓香冷冽的酒被哺进她的嘴里。   这海棠春酒的滋味,她可算是知道了。那年琵琶乡破庙里,他让她喝,她只闻了闻。大婚那日,他们的交杯酒也是,可惜她睡了过去,后来又伤了手臂,便将此事忘了。   如今……不喝他的酒,便要被他喂了喝。   这口酒喝了好久,这个吻了吻了好久。云蓁全身都软了,只有手捏得紧紧的,段景思的官袍却被她揉得满是褶皱。   她知道了,酒也不是都不好喝的,要分什么时候。   快要喘-息不了了,云蓁推开胸前男人。一些酒水顺着她白皙的脖子往下流了去,段景思看了,呼吸明显沉重了起来,长腿一起,横抱着她回了房间。   樱桃、桂圆们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一路上,云蓁心怦怦的,都快要跳了出来,挣扎道:“大白天的,放我下来,这……让樱桃她们看见了……”   段景思一脚踹开门,将人扔在床-上:“她们看不见。”一边说着,手上却一点儿没停,“方才我想了一想,若真依了规矩,你该叫我什么?”   叶蓁嘤-咛一声,向内别过脸去。   段景思欺上身去,不知他何时拿的,又是海棠春酒,一口一口。   叶蓁面红,若晚霞下的娇花。她明显感觉到了上面人的反应:“夫……夫君。”   她终于知道,新婚那夜,段景思说的她最怕的会是什么了。她也明白了,为何她那夜摔了手臂,段家女眷们看见她脸上都带了羞涩,而段景思还挨了母亲的训。   薄醉时,段景思在她耳边说:“别怕,我们都很温柔。”   他们确实都很温柔,是以,她倒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害怕,只是觉得,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她与段景思好像真正是一对夫妻了,就像话本小说里那些,他属于她,她也属于他。   情到最浓处,她终于在宽厚温热的怀里哭了出来,却不是害怕。而段景思一遍遍呢-喃着她的名字,“蓁儿,蓁儿”,好似永远也叫不够。   一枝西府海棠,缀满簇簇粉花,伸在窗前。几只小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闹个不听。它们仿佛也知道,如此良辰美景,更兼有赏心悦事。 第89章 结局   左右偌大的园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云蓁像在做梦似的,累得几乎没了力气。   只记得自己直嚷着:“不行了,我要睡了。”偏那个人不要她睡,烦人。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醒来时,段景思又去翰林院点卯去了,桂圆端了水进来,脸红得什么似的,都不敢抬头看。   云蓁趴在床头,伸出一根手指,挑着她的下巴,学着一副轻浮浪荡之相,笑嘻嘻道:“你别说,还真有点儿意思。”   桂圆心上一颤,这是什么虎狼之词!狠狠瞪了自家主子一眼,又递上一封书信。   云蓁看了,哈哈笑了两声,擦洗过身子,吃了碗莲子粥,蒙着被子又结结实实睡了一觉。   五日后,南门城外。柳氏、段灵妤二人仔细嘱咐着段景纯。   段景纯与段景思不同,生平之愿是听无数美妙空灵之音,仿山川万物之声,自然要走遍黎朝的大好河山。   如今旧事已了,金陵城里的音色,他也全然见过,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段景纯脸上带笑:“我是出去玩儿,又不是去受苦,长姐勿要担心,我这性子,还能由着让别人欺负去了?”   段灵妤又气又笑:“你也这么大人了,还这样没规没矩的……”   “要说规矩,二哥以前最有规矩,现在也越发没规矩了。由此看来,人是越大越没规矩的。”   段灵妤:“……”   见段景纯三言两语就把话头引到了自家身上,云蓁打了个哈哈:“二爷他现在正在翰林院呢,指不定晚上回来和我说,怎么大夏天打了几个喷嚏,不知是不是有人背后编排。”   她自来不爱用发油,纵然成婚了,也只是让樱桃梳简单的发髻、簪朵当季的月季、栀子等鲜花。晨风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还是明媚的少女模样。   她冲着段灵妤挤眉弄眼的,似乎是在模拟段景思打喷嚏的模样,饶是后者端肃,也破功笑了起来。   不等这姐弟俩再说,她又抖抖手里的包袱皮儿,将东西塞给段景纯,“你去这么远的地方,路上多闷啊,我写了几个本子,没事儿你翻着玩儿。”   她话说得轻巧,段景纯却知道这里边的情意。如今她的本子重金难求。若是哪天他不想表演了,又缺了钱,只消把这几个本子往城里书局一卖,饶是他奢靡度日,也够得上个几个月的花销。   段景纯接过本子,促狭地眨了眨眼睛:“谢谢你,嫂子。”   云蓁闻言表情一僵,摆手道:“谁……谁是,你这生生把我叫老了十岁,还是叫我名字吧。”   段景纯表情严肃:“不是你是谁,难道我还能有第二个嫂子。若我对你直呼其名,我那冷肃的二哥知道了,岂不又得耳提面命我一番?”   云蓁面色绯红,也不知是恼怒还是羞涩。   “私底下哪里那么多讲究。随便叫就行了,按辈分,我父亲既与段老太傅既是拜把子的忘年交,你们和段景思都该喊我一声小姑姑呢,他喊也没喊过……”   段景纯:“……”   段灵妤:“……”   片刻之后,段景纯哈哈大笑:“好呀,下次我一定想办法让小姑姑你遂了这桩心愿。”   高大的榆钱树上遮了一地阴凉,蝉鸣逐渐越来越密。   段灵妤自来稳重识大体,笑过之后轻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景纯快上路吧,再是晚了,太阳上来了,暑气可就大了。”   闻言,段景纯收了嬉皮笑脸,看了段灵妤一眼,启齿欲言。   段灵妤抿了抿唇,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又道:“此去路途万里,不知何日再见。”   众人均知,这句话并不是为她自己说的。   段景纯勾起唇角,粲然一笑,仍是没有作答。   “你……不需要我带什么话吗?”段灵妤迟疑着问。   “不必了。”   他一身潇洒白衣,洒金扇子刷的一展,独旷世以秀群,瞬美目以流眄 ,不知比金陵城里的王孙公子还要浪荡风流多少倍。   云蓁略拧起眉,段景思不是说他痴恋宋兰沚,如今盛传宋兰沚要得中宫之位,她怎么半分也没看出来这位有什么伤心?   段灵妤也是有些惊讶。   然则,段景纯行了几步之时,忽的扭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夏日的太阳明晃晃的,纵然是早上,也照得人睁不开眼。城楼空无一人,唯有高墙古砖肃默,无言诉说着这座古城的苍凉沉郁。   一眼之后,段景纯高勒马绳,纵马而去,淡淡烟尘一路扬起。他似乎带着些决然,一次也没有回头。   城楼的荫蔽处,一名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默默伫立,正透过城墙的罅隙望着远去的背影。她身着雪青锦衣,气质高雅清丽,仿若春梅绽雪,然表情却太过淡漠,有着甚于其年纪的成熟。   半晌过去,纵马疾驰的人越行越远。已至再不见身影,身侧的婢女才敢轻声出言:“小姐,我们回去吧。”   宋兰沚收回目光,抚了抚方才有了一丝皱褶的衣裙,挺笔背脊,下了城楼。长路高门,灰砖古墙,千百年来,它们不知见证过多少次这样的离别。   “我知道。”马车边,宋兰沚呢喃出声。   “小姐说什么?”婢女不解。   宋兰沚却再未一言,轻挑车帘、微提裙裾,上了马车,重将自己没入这平静苍郁的古城。   纵然只有那一眼,她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我会一直等你。”   来年三月,段景思放了公休假,众人回吴江府小住。   春日迟迟,新阳融融,云蓁头枕在段景思一双长腿上,晒着暖暖的太阳,闭眼一颗颗抛着豆子吃着。   段景思夹起一块虾仁,送到云蓁嘴边:“豆子别再抛了,小心噎着。”   云蓁偏头吃了,睁眼看,松园下方一片清丽,风景正好,笑吟吟道:“这可不就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吗?二爷,我们过上神仙日子啦。”   段景思笑着接口:“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摩诘居士这诗,说得可是吃素,看看你这儿?”   云蓁下意识往那块布上一觑:红烧大肘子、香酥烤鸭、清炒虾仁、豆腐泥鳅、狮子头、盐焗鸡。   若是虾仁里的点缀的几颗玉米、大肘子上配色的几根葱丝,也算菜的话,倒是有这两个素菜。   云蓁面色一红,今天说出来野餐,段景思说按着她爱吃的弄,没注意就全是荤菜了。   她撑着草地想坐起来,段景思却在她腋下一搂,轻松便将她提溜到了他腿上。   “怎么,生气了?”段景思笑着。   云蓁气呼呼,别过眼去:“是了,你们这些吟诗作对的公子哥儿,口味也清雅得很。偏我们下里巴人爱吃肉的,带了浊气,不配吟诗。”   段景思见怀中人儿,粉面含娇,噘起的樱桃小唇上,阳光和着淡淡绯色流转。他心中一动,附身在她唇色轻轻一啄:“我也爱吃肉的,不过不是那些。譬如那拖煎阿满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蛤蜊面[1]……”   云蓁先是一愣,脸色再一红,刚才的薄嗔早没了影儿,用力推着他的胸口,却低下头去:“你……要做什么,光天化日的。”   她害羞了,段景思心想,如吃了蜜一般。   “好吧,晚上再吃,”他长臂一拥,将云蓁捂在怀里,看她的小耳朵上也染了红,动手捏了捏,“先吃素的露葵羹,再吃肉,多换几种做法,昨夜没吃饱。”   “不要脸。”怀中的人扭股糖似的埋在他身上,有细密的声音传出,“二爷怎么越来越放浪形骸了。”   段景思咽了一下口水,费力凝了心神:“你再乱动,怕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放浪形骸了。”   云蓁身子一僵,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却被一双大手按住,听他说道:“我前日看南北朝史,有件事情离奇得很,你要不要听?”   怎么不要?前日,云蓁被书会催着写新话本,笔杆咬烂好几个,头发扯落一大把,憋不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段景思总是又在哪本史书里,看了什么离奇的事。   她在段景思怀里,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说是南北朝年间,诸国混战,在南边建了……”   树影婆娑,暗香浮动,山中观蓁,松园折葵,如此岁月悠悠,夫复何求?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三个菜出自《金瓶梅》,一般认为,有某方面的暗示。 正文完结了,第一本蒙头写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努力写完了。有了这一本的基础,相信后面会越来越好的。感谢月云之思念一路的撒花留评,我会继续努力的!   预收《蜀地小厨娘》求收藏~ 第90章 番外百鸟朝凤   古城长巷,月影漏过秋日的芙蓉花树,疏疏落在青石板上,映得一片碧油油苔藓,分外显眼。四周空寂无人,梆子已然响过三声,声音悠远绵长。巷子深处的一间小院儿里,仍有灯火闪烁。   低矮屋檐的青瓦之上,“严丝合缝”趴着两个少年,也不管青苔瓦渍是否会弄脏名贵衣料。两双明亮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一转不瞬地盯着屋内灯火映照的声影,想要弄清楚小院儿主人的秘密。   半月前,江南一代有名的戏班巡游到此地,扮相娇美、唱腔纯正,引来场场爆满。尤其是这场子里的口技,惟妙惟肖,令人拍案叫绝。   锦城地处黎国西南,风俗与金陵迥异,众人早闻京城有口技之大才,如今一见,既叹为观止,也好奇不已。正式上戏时不说,便是平日,也总有人往口技先生住所之地偷觑,想一览其中究竟。   这两个少年也不例外。白日听戏,有一段山间之戏声,其声一出,溪水潺潺,林间鸟语,空山凝云,几为之不流。是以晚上才来听人墙角。   月上中天,不知不觉已然过去了一个时辰,年岁较小的少年或许是等得久了,有些困了,频频打着哈欠。   大些的少年推他胳膊肘:“阿炜,别睡,在等半个时辰,先生吹灯了我们就走。”   阿炜闻言,抬了抬头,握手成拳,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却也只撑了一小会儿。   屋内的段景纯却咧嘴一笑。他偏不吹灯,熬着这俩小子。   他既精于口技,模仿天地万物的诸种生物,自然耳朵也极为灵敏,早知这些人爬房扒墙之人的存在。   他也不说破,若是瞧不上的,两块石子一扔,将人打走,若是合眼缘的,露两手给他们瞧瞧,既使对方得了餍足,也让自己应对这寂寥的漫漫长夜。   今儿的两个少年运气好,是后者。   明明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不似那些纨绔子弟要么使钱要么弄权,让他这样一个“戏子”献技,却半夜翻墙,也不嫌屋顶青苔滑腻,巴巴趴了半宿,倒是两个妙人儿。   段景纯略一思忖,白日戏中既有空山鸟语,这两个小子应当没听够,不若再奏一首《百鸟朝凤》。   这首曲子颇为繁复,他翻开曲谱,作势要起,偶听外面人语,却咽中凝塞,怎么也吹不起了。   “阿炜,醒醒。”少年似乎想到了让阿炜保持清醒的办法,“新帝继位,中宫虚悬,我听说,前日终于定下了。你知道吗?”   阿炜果然重新睁开了眼:“外头怎么没说?”   “已然在准备啦,只是暂时还没放出消息来。”   新帝继位两年,虽纳了二妃,中宫却一直虚悬。一时之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传得最盛的,当属宋太师嫡孙女宋兰沚。   新帝由太师一手扶持,宋兰沚时刻相伴,甚至以探花郎段景思作幌子,瞒过众人之眼。如今霎时传出中宫已定,无人不惊。   “现在宫里,最美的是淑妃,是秦将军的女儿。新后就不得了了,说是宋老太师的孙女,端的是典雅华贵、仪态万方。不然,怎么是高门显贵之女呢?”   阿炜越听越起劲,阿询却故意卖个关子,说到此处却是停了嘴。   屋内的段景纯握住曲谱的手紧了几分。   饶是他早有准备,骤听此语,亦是难以相信。自金陵别后,已逾一年,他历经春花秋月,踏遍万水千山,尽管希望一天天渺茫下去,心中到底存了一丝贪念。   风景不堪流连,唯存心中那人的音容笑貌。   大海茫茫,波涛凶险,他曾立于某渔船之上,迎着海风,眺望东边的蓬莱仙岛。岸上繁花似锦,落英缤纷,若能隐居于此,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不比什么荣华富贵、万人敬仰有趣?   南疆月落,有身着银饰的大胆女子上前求问,他却只想这件缀满铃铛的银装穿在她身上,会是怎样模样?   剑门关上,他曾想,若她站在这险峻险峰,睥睨大好河山,端庄温雅之外,是否会露出舒心的笑意。   塞上风烟,草原一望无垠,唯落日在天边西沉。若她策马,自由自在奔腾在这千里沃野,该有多好?   如今,终于等来了这个消息。   曲谱“啪”一声落地,扇得油碟子里的灯火颤颤巍巍、一明一灭。   “也好,也好。”段景纯心中大恸,脸色煞白,落寞一笑。捡起那本曲谱,轻轻抚上书皮上。那里有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寥寥几笔,勾勒出典雅高贵。   “你生来便该是受万人敬仰的人物。”   他闭眼一刻,定了定心神,然后翻开书,就着曲谱开始吹奏起这首《百鸟朝凤》。   芙蓉泣露香兰笑,空山凌云颓不流。[1]   这首曲子分了上中下三阙。两位听者阿询阿炜脸色变幻不定。上阙一毕,阿炜愣愣地说:“怎么……怎么和白日听得不同,我……我想哭……”   阿询心中也是讶异。然不等他多想,中阙已起。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2]   阿炜痛苦地拍拍脑袋:“我……我不想听了,头疼,不然你快给我讲讲方才没说完的,新后,宋太师的孙女。”   “听说是圣上昔年旧识,圣上落魄之时,得过她相助。后来,宋老太师收她作了孙女,由宋家入宫呢。”   声音一顿,满楼鸟儿似都没了踪影,长街重回宁静,连夜里的雾气都多了一丝冷意。   “噫,怎么停下了?”   段景纯一把推开窗户。不知何时,斜挂芙蓉树枝头的月亮已然升上了正空,幽美邈远、惝恍迷离。   他心头忽的冒出个念头:若是你此时也看见了这轮明月,是否也像我一样,愿意追随这月光,流照于君?   阿询阿炜两个被吱溜的开窗声惊了一惊,根本来不及跳墙跑,就见一身清雅贵气的年轻公子,虽则脸色有些苍白,似乎经历过心绪的大起大落,但此时他斜斜倚在桌边,手持一把玄金扇子,闲闲摇着,分明是心情大好的模样。   “不就是想听口技吗,两个毛头小子,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2]均出自李贺《李凭箜篌引》。预收《蜀地小厨娘》求收藏~~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