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无人区雪松   作者:萝北二饼   文案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   “那以后就别见了”这句话,说出口的人是我   因为我说出来的狠话,从来就没有真正做到过   -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   但恰恰是这个,在秦忆思对爱不抱希望时出现的人   将她的遗憾,一一补全   内容标签: 强强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忆思,顾渊穆 ┃ 配角:已完结破镜重圆《克莱因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生海海,幸,以你为岸   立意:从漫画编辑到法援律师,女生帮助更多女生! 第1章 倒叙卡带 - M01   爱只是空白无意义的振动,当另一个灵魂捡起它,把它变成好像永恒的形式,然后变细变微,缥缈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最后,除了空气,什么都振动不了。   ——米恩斯《敲打》   一辆黑色的车从墓园滑行而出。   阴天,车内后座上的男人半垂着眼,一双修长的腿交叠,手随意地搭在车门边。深灰色的西装熨得妥帖,刚好衬出他的身型。   即便只是向窗外无目的地望着,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却压迫得似乎车内也蒙上一层灰蒙。   寂静中,突地响了一声振动。   男人终于动动,将手心里的手机翻过来。   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条简短的讯息。   【她回来了。CA284】   伴着温柔的广播声,滑翔中的飞机终于慢慢减下速度。   正是S市的梅雨季节,刚下过雨,天依旧阴着。   秦忆思弯腰拿起包,将手里的书塞进去。刚拉好包内的拉链,她所在的这段机舱便被允许下机。   不短的廊桥里满是潮湿的味道,人刚出机舱,水汽就仿佛瞬间黏腻在身上。   从廊桥两侧望出去,整个机场都湿漉漉的。   和她离开时的那天,几乎一样。   眼皮轻阖又抬起,秦忆思轻笑着摇摇头,没让自己再多在廊桥里停留。   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大行李箱。   从接机口出来,秦忆思没有急着先去租车点。她拉着箱子,乘直梯下到负一层。   地库里的湿气更厉,空旷中只回荡着她鞋跟的“哒哒”声。   一辆车打着灯经过,高跟鞋声戛然而止,她向侧边稍让过身。   转身间,秦忆思的视线也落在对面的那辆车上。车牌号被经过的车身挡住,即便只是余光瞟了一瞬,牌上的数字她也能记得。   刚经过的车让这个角落亮了一瞬,又昏暗下去。   没有在昏暗中站太久,秦忆思干脆地转身,径自走过去。   直接打开后座车门,她坐进去,拉上车门,没有看身边的人一眼。   坐在里面的男人并没有讶异,慢悠悠地把杂志收起,也同样没有看她:“常住还是暂时回来?”   “你不是比我清楚得多?”秦忆思望向车窗外,司机已经下车帮她把行李箱在后备箱内放好,“欧洲偏僻小镇的大屏上都有你的照片,你这几年过得比我想象得要好。”   她轻笑着,声音难得柔和。   换腿叠起,顾渊穆扫过她一眼:“那还真是抱歉,没有落魄。”   神色淡淡的。   车已经缓缓启动,再出地库时,外面的雨又稀稀拉拉地下起来。   秦忆思没有再应他,只是把手指上的戒指褪下来,轻放在两人中间:“本来是想找时间给你的,既然今天碰到,也算正好。”   她这次回来没有和其他人说,包括她的妈妈。   本来只是习惯性地去地下停车场逛一圈,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碰见顾渊穆。   顾渊穆是个极度追求生活有序的人,他生活轨迹固定,偏好固定。就比如常去出差经过机场的停车位,大多都是先去常去的那一片区域找空位停。   “赶在离婚冷静期之前?”顾渊穆垂眼看着那枚戒指,没有动。   似乎是个冷笑话,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在叙述。   “嗯,”从喉咙里敷衍一声,秦忆思向后靠近椅背,嗓音闲散,“体恤你。”   省得他怕她反悔。   车依旧在高速上飞驰着,车内有一瞬的安静。   半晌,她才疲惫地开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去把离婚证领了?”   车内又陷入沉默。   顾渊穆从西装外套里拿出手机,拨通的同时,顺手打开免提:“我一个月内白天,在S市的空闲时间。”   “白天吗?”助理愣了一瞬,立刻翻看日程。   “嗯。”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顾总,只有下周六晚上有空闲时间。需要我帮您推掉哪个行程?”   闻言,顾渊穆抬眼,正巧对上秦忆思望过来的眼睛。她很平静,琥珀色的瞳孔早已让他无法轻易看出情绪。   “不用了。”没有犹豫,他挂断。   “等你有时间再说吧,也不急。”收回视线,秦忆思的声线中夹了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车已经下了高速,天也跟着渐渐暗下来。无言的路程,只能隐约听到车外雨水冲刷声。   “秦小姐,我把您送到哪里?”前排司机的声音,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天苑。”她回来之前就在网上租过房子。   “好的。”   秦忆思和顾渊穆一向没有太多交流,刚开始她会因为沉默,而不自然地尴尬、疯狂寻找话题。到后来时间久了,就习惯了。他们两个当模范夫妇的这几年,也没能成功培养起来两人之间的话题。   毕竟她和顾渊穆,本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当初遇见也纯属意外,更不要提这后来形同虚设的关系。   新一轮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被她手机的振动打破。   “您好,秦小姐,我是添达的猎头。听说您已经回S市,想问一下您对高林律师事务所感兴趣吗?他们开出了很好的条件……”   “不好意思,”秦忆思轻声打断,“高林这些年在S市,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律所。感谢高林向我抛出橄榄枝,但很抱歉,我对自己的职业发展目前另有打算。”   那边的猎头依旧在做努力:“秦小姐,您可以先听一听高林给出的条件,再做决定。”   “不用了,非常感谢您和高林给予我的认可。”她拒绝得果断,柔和的声线却又带着不容置疑。   如果她回来的工作是为了钱,那她早在瑞士时,就会接受国内顶尖律所的邀请。   挂断电话,她在心中淡叹口气。   车内只恢复几秒的沉寂,身侧的人便开口:“新工作找好了?”   “还没有,在等通知。”她不想去思考,顾渊穆什么时候也学会明知故问了。   “在等通知,就把高林直接拒了?”顾渊穆挑眉,难得被挑起兴趣。   车内很静,刚刚她手机里的声音,他隐约也听得八九不离十。   秦忆思偏过头,看向他,也跟着淡笑:“你该不会觉得,我是在等穆坤的通知吧?”   她噙着笑的双眼对上他的视线,随性淡然,早已褪去当年的青涩。   面对那双弯起的眼,顾渊穆收回视线。   他无意地把玩着手指上的戒指:“怎么想起当律师了?”   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挑起嘴角,秦忆思轻笑一声:“反正,不是因为你。”   车驶入天桥底,车内恍然暗了一瞬。   顾渊穆用余光扫过她的唇角,没再开口。   这次回来,秦忆思也不确定自己的存款能坚持多久。   天苑不在市中心,价格和环境都算适中,只不过在外环。从机场高速上下来,大概开十多分钟就能到达。   “谢谢。”让司机停在小区外,秦忆思冲旁边也一路沉默的男人道。   她不指望他会有什么回应,打开车门下去,从司机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   再度关上的车门,将车内那道不易察觉的追随视线隔断。   司机坐进来:“顾总,回公司还是回家?”   顾渊穆抿唇,仿佛没有听到司机的声音。   直到望见那个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平放在腿上的手才蜷起指节:“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叮,开文日期时间强迫症选手饼饼已上线   讲一个想讲很久了的故事 第2章 倒叙卡带 - M02   秦忆思回国除去背包,只带了一个箱子。   不大的客厅里,箱子此时正摊开在地上,里面全是折叠整齐的衬衫、西装和套裙,还有一大包各式充电器和充电线。   她还有一些生活用品漂泊在海上,预计到这里要半个多月。   如果仅用“生活用品”来定义,似乎又不够准确。她已经把能够扔掉或送掉的东西都处理完,剩下寄回来的,都是些可以被称为回忆的东西。   她很少再做一个长情念旧的人。   好在公寓家具齐全,可以拎包入住。   她事先找来的钟点工,在昨天已经打扫过一遍,地上和桌上都没有灰尘。   长途跋涉让秦忆思没有什么胃口,但她还是不得不考虑倒时差这几天的食物储备。   好在离公寓五百米处,有一家中型超市。看着时间还不晚,她拿起钥匙,离开这个她只待了不到十分钟的新家。   S市作为重要的经济城市,这几年已经成为超大城市。无数年轻人挤破头颅,想在这里扎根,闯出一片天地。同时也有无数人想要离开,获得短暂的喘息。   离开这座城市,在多年之后又回来,秦忆思一时间很难定义自己的属于哪种。   包括定义……   她回来的原因。   去超市的路比想象中的还要近,秦忆思听着大喇叭里播放的《好运来》,总算是有些已经回来的真实感。   她很少开明火,推着购物车只拿了一些速食,又到冷柜前拿两罐啤酒。付款时,她才看到静音的手机里,正躺着几条不痛不痒的问候。   “Joi?”一声讶异也在她调出付款码时,突然响起。   她下意识地转头,一眼便看到不远处穿着雾蓝色套裙,披着棕色卷长发的女生。她挽着身侧的男人,眼底亮亮的,嘴角还带着笑意。   “Coco。”放松些神经,秦忆思终于展露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姜可笙和她同龄,她们一年前在苏黎世认识。   那时候,秦忆思被律所外派到Link总部的法务部,而姜可笙在Link下属风投公司的B市分部,随领导一起来总部汇报工作。作为总部少有的女性国人,她负责带姜可笙工作之余,在苏黎世逛逛,透透气。   “听说你升任VP了,恭喜。”拎起塑料袋,秦忆思短暂地和姜可笙拥抱一瞬。   “谢谢,”放开她,姜可笙眨眨眼,拉过落在后面的男人,“这是我的未婚夫,季昀。”   她们曾经在逛街的时候,简单地聊过各自的感情生活。   秦忆思这才打量面前的人,身材高大,穿着休闲却又不失品味。和姜可笙站在一起,倒也很像商业精英,反而和想象中的文学类教授不太一样。   “Hmmm,”尾音上扬,秦忆思抿唇,故意把音调拖得意味深长,“就是承诺给你一个温暖的家的教授?”   “副教授。”季昀淡笑着补充。   说完,他们相视一笑。   在短暂的几分钟里,姜可笙和季昀每一次的对视,都似乎有暗流涌动。处处证实着在苏黎世短暂相识的一天中,姜可笙讲述的有关他们甜蜜重逢的故事。   秦忆思还记得,姜可笙将这段浪漫的关系定义为“无疾而终的初恋,再遇见”。是完美的结局,虽然中间有波折,但也是童话需要经历的无伤大雅的“磨难”。   而至于她的初恋……   “那就先预祝您,”把心底即将翻涌的大段独白压回去,秦忆思打趣道,“有时间一定要拜读一下您的文章。”   “你不会愿意看他的长篇大论的,”姜可笙大笑,视线扫过她手上的袋子,“你这次是回来出差?”   “不是,我回来常住。”笑容渐渐变浅,她回答得平静。   “啊,领克把你调到这边办事处了?”姜可笙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也是刚好出差过来S市,他学校放假,就陪我一起来了。”   秦忆思温和地摇头:“倒也不是,我是辞职回来的,要处理一些事情。”   空气在那一瞬间,有片刻的凝滞。   收银机器依旧快速地“滴,滴”响着,而秦忆思依旧只是淡笑。   愣过一瞬,细微的担忧在姜可笙的脸上飞速变换。她有一些想追问的事情,但临到嘴边,最后又换成:“那你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联系我。”   说着,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好,”秦忆思没有拒绝,“今天太晚了,有时间,我请你们喝咖啡。”   她在国外的这几年,虽说不长,但和很多朋友的关系逐渐都淡了。难得剩下来的一两个,也只是偶尔在微信里互相问候。   秦忆思原本准备给老朋友打个电话,但在犹豫中,她一抬头,就看到小区门口外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只是,和在机场的那一辆不一样,而已。   车内的人似乎也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她,车门打开,驾驶位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他没有径直朝她走过去,反而是先绕到车尾,从后备箱里拿下两个大袋子。   等到秦忆思通过马路,他才拎着东西走近:“秦小姐,这是一些生活用品,有什么其他的需要,也可以和我们说。”   “不用了,你拿回去吧。”秦忆思正一只手拎着刚买过的物品,另一只手抱着一大袋面包。   见司机仍僵持着没有动,她抱着面包纸袋的胳膊微提一下,无奈道:“我已经都买齐全了。”   “我帮您送上去。”司机有些为难。   这人秦忆思之前没有见过,顾渊穆性格多疑,很少换身边的人,看样子应该是律所新配的司机。她看着他为难的表情,最终才松口:“把那个小的袋子给我吧。”   小小的没有印花的袋子,在硕大的塑料袋中很显眼。   “其他的就不用了,”在司机明显放松下来的动作中,她接过袋子,半开玩笑,“与其买这些,顾总不如给我的分手费,多打一个零。”   说完,她转身离开。   黑色的过膝半裙在空中划开弧度,黑色微卷的长发短暂地飘起,又落回肩膀。   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拎着多个袋子的男人才转身,将手中的袋子,又放回后备箱。   坐回车里,他拨通电话:“顾总,秦小姐除了一个小袋子,其他的都没有收。”   电话那端只先传来几声纸页摩挲声,几秒后,低沉的声音应道:“嗯。”   他并不惊讶。   “她有说别的吗?”顾渊穆漫不经心地又翻过一页。   “有,”司机迟疑片刻,缓慢地重复,“与其送生活用品,顾总不如给分手费多打一个零。”   一直没有太多变化的脸,终于眉毛挑起。   他没有再开口,直接挂断电话。   偌大的餐厅里,在几秒的安静后,突然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叔叔,叔叔,抱——”   两只小短手也随着声音,从儿童座椅里伸出来,在空中来回摆着。   “你都已经五岁了,你顾叔叔才不抱。”刚刚一直没出声的另一个男人,终于将筷子放下。   他擦擦嘴,吊儿郎当地向后靠进座椅,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笑什么呢,藏着掖着的,都不笑出声?”   回应他揶揄的,只有淡淡一瞥。   “林姨,”在沈钦的注视下,顾渊穆偏过身,“芝士蛋糕还有么?”   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过一会儿才从厨房的方向急忙小跑来:“还有,多做了一些,也要拿塑料袋装好吗?”   “不用,”顾渊穆重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碗中的面,“给小卟切一小块吃,不要太大。”   “好的,”林姨抬起头,望向小卟旁边坐着的人,“那……”   “他不用。”垂眼,顾渊穆自若地吃着面。   “我用,”沈钦立刻纠正,他双手乖巧地搭在桌上,严肃点头,“林姨,我用的,请给我一块大的。”   “好好好,”林姨眉开眼笑,“我这就去给你们拿。”   等林姨走了,顾渊穆才堪堪抬眼:“这是我家。”   “要是没有我和小卟,你这不是家,是样板间。”沈钦翻个白眼。   “有你们两个,我家就是托管所。”顾渊穆嘴上说着,却伸手扯过两张纸,擦掉小卟脸上的肉酱。动作里,透着和他身形完全不符的轻柔。   ——要不然,你也要个孩子吧。   沈钦看着顾渊穆细致地给自家儿子擦嘴,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沉默中,林姨从厨房端来两盘芝士蛋糕。   直到蛋糕被吃完,饭桌上不算热闹。除了小卟发出的咿咿呀呀以外,沈钦和顾渊穆只是偶尔聊着工作上的内容。   “顾叔叔。”把最后一口蛋糕吞下去,小卟眨眨眼,浓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   他嘴角微塌,嘴唇抖着,可怜巴巴的:“顾叔叔,小卟还想要一小块。”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会的,他双手合十,小声碎碎念:“叔叔,求求。”   “不可以,”沈钦攥住小卟合十的对掌,好笑地替他擦掉口水,“一天只许吃一块,以后会经常吃到的。”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顾渊穆。   他正翻看最后一页文件,沈钦知道他听见了,只是他没有反驳。   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沈钦把玩着手中的纸团。   算一算,他也已经三年没有在顾家,吃到林姨做的芝士蛋糕了。 第3章 白昼 - J01   夜晚,只开一盏落地灯的客厅内,秦忆思开了罐啤酒,才坐在地毯上开始收拾买回来的日用品。   她刚忙着把食物都在厨房分区放好,此时急需一些啤酒来拯救。   上半身靠在沙发旁,她拿起手机,仰着头,随便调出一首歌。再正回脖子时,视线无意中扫到那袋一进门,就被她随手丢在沙发边的小塑料袋。   一只腿直着向外打开,她勾起脚尖,轻松地把塑料袋勾到身前。   袋子里是一个纸盒,她哼着歌,随意地打开,却骤然愣住。   她本来以为是装在盒子里的塑料盘子,或是其他之类的不算太重的东西。   但没想到,是一整个小尺寸的芝士蛋糕。   饼干碎底,加了蔓越莓的,奇怪却合她口味的芝士蛋糕。   秦忆思咬唇,空荡的房间内,只有音乐响着。   她和顾渊穆这段,必须要加引号的“感情生活”的开始,也和芝士蛋糕有关。不过不是林姨做的,只是一块店内的普通蛋糕。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让在今天短短半天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如同影片,在她眼前重新播放过一遍。   还是一段长蒙太奇。   秦忆思靠着沙发,扯扯嘴角。   那个人依旧和她印象中一样,穿着价格不菲的合身西装,偶尔会不及眼底地笑笑,但更多是微蹙着眉的。   秦忆思不是个喜欢说“好久不见”的人,毕竟她也自知,她和顾渊穆相处的时间,还不如他们分开的时间长。   他们的认识,仅是一个意外。   而在一起,源于逃避。   五年前,初春。   互联网公司大多工作时间弹性,尤其是对于早上上班的时间。   秦忆思一向踩着十点的线进办公室,每早一分钟,都是在自律的路上前进一大步。   她从大学毕业开始,已经在这家互联网漫画平台工作半年多。   枫开漫画一直是扁平化管理的公司,员工的工位连成一排,没有严格的职级之分。   编辑部里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正围在一起,离她的工位不远。   她很少衷于看热闹,但在经过时,还是合时宜地随口问一句:“在看什么?”   “思思,你总算是来了,” 离她最近的女生转过身,见到她眼睛一亮,随即又拧起眉,神色担忧,“你没看微博吗?”   毕竟她正轻松地一手拿着M记纸袋,耳朵里塞着耳机,嘴角的笑浅浅的,看不出半点焦虑。   “没啊,”秦忆思一愣,迅速从包里翻出手机,“我赶着来上班,没看手机。”   “你手底下的那位猫猫老师,半个小时前发了微博,带话题说堀拉漫画的动画新作抄袭。不仅做了调色盘,还动员不少作者组成受害者联盟,质问堀拉。”   听着同事简要说着,秦忆思手机的界面也已经跳转。   #燃心科技抄袭#,#堀拉老抄子了#   秦忆思眼皮一跳。   堀拉漫画是燃心科技旗下的漫画平台,最近几年也开始涉猎动画。   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科技公司,燃心科技资源好,财力雄厚,旗下子公司几乎完全覆盖互联网产业,涉猎边边角角。但凡和燃心有关的话题,总是能一瞬冲到热搜前排。   更不要说是这种实锤的负面新闻。   凑近秦忆思,瞟过一眼她的屏幕,女生竖起三根手指,小声道:“刚开始都爬到第三了,估计是刚撤下来的。”   大致浏览过话题里讨论的内容,秦忆思揉揉太阳穴:“她上周和我反应过这件事,总监说公司会和堀拉交涉,让她稳住情绪。”   甚至昨天半夜,她还在安抚她的情绪。   “估计是昨晚受什么刺激了,”另一个同事撇嘴,摇头道,“都已经走到这一步,对我们最有利的解决方法,估计只有把事情闹得更大,动用舆论逼迫堀拉低头了。”   文娱业内的公司,大多都不愿意和堀拉漫画硬碰硬。不仅是燃心科技有最好的律师团队,更是因为后续和它旗下子公司的合作机会。   “我们现在有好几部被燃心问询的IP,有一部已经定下价格,还没有签合同,公司绝对不会真为猫猫硬刚。”   “猫猫老师本身还是有流量的。”   “说句残忍的,她不是Top,你懂我的意思。”   ……   无暇再讨论八卦,秦忆思转身将包放在自己的工位上,先给作者打一通电话。   还没拨出号码,另一通电话就先打进来。   她皱眉接通:“总监。”   “忆思,半个小时后堀拉的律师过来。你现在上楼,到小会议室找我。”电话那段端的语速很快,听不出情绪。   “需要我通知猫猫吗?”   “先不用,他们这次只是来了解情况。我已经叫了法务的同事,你准备好之前的那些材料就行。”   “好,明白。”   从包里抽出电脑,秦忆思转身大步走向电梯间,同时打给她带的实习生。   “潇潇,你来公司之后,帮我约猫猫下午的时间,我要和她当面聊一聊。”   用胳膊夹着电话,她的手指刚按下上行键,还没收回手,面前的电梯就响铃一声,缓缓打开。   秦忆思扶住手机,缓缓抬眼。   电梯里正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拎皮革公文包,衬衫和西装一丝不苟。   他的眉心正微拧着,见她进来,伸出手轻按住开门的按键。   “谢谢。”脚步也只是微顿一瞬,秦忆思进到电梯,颔首道谢。   “没事。”   是很冷静,甚至可以称得上冰冷的声音。   “思思姐,是聊画稿的事情吗?需要她准备什么材料,大家一起商讨……”手机那边的人依旧问着。   电梯门在秦忆思身后关上,她转过身,余光瞥过被按亮的楼层。   “不用,”打断潇潇,她的声音平静柔和,换手拿手机,按下会议室所在的楼层,“就是聊聊。”   会议室只在她办公室的上一层,挂断电话的同时,电梯已经响起报层音。秦忆思迈出一步,装作不经意地,用视线扫过电梯门。   电梯门上颀长的倒影,也正透过反射,看着她。   短暂的隔镜对视,没有人移开眼。   电梯门从中间打开,将两个倒影撕裂,阻隔她身后的锐利视线。   走出电梯,听见电梯门在身后合上,秦忆思才深吸一口气。   她迈开腿,将一直振动的手机拿到面前。   【我:我好像见到堀拉的律师了】   女性向编辑组的群里立刻炸开锅,不过问题都是歪着来的。   面对迅速被刷屏的聊天界面,秦忆思在进会议室之前,飞速又回了一条。   【我:很像隔壁组阿凉老师的新作】   【我:精英冷淡daddy攻】   作者有话要说:   *堀(ku,一声)拉漫画   【画甜饼的狗群(6)】   芊芊:嘶哈嘶哈   mumu:敲!展开讲讲!枫开0多! 第4章 白昼 - J02   会议室里只有总监一个人。   她应该来了很久,室内的温度已经被空调吹得冰凉。   “来了?”听见响动,总监从电脑前抬起头,“过来坐。”   “我早上没有联系到猫猫,让潇潇多打几通,约她过来。”秦忆思平静地坐到方舒身边,打开电脑。   “嗯,正好,下午我要和她好好谈谈。”方舒推一下眼镜,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怒意。   “我刚刚在电梯里,应该是见过燃心的律师了,”秦忆思回着手下几个漫画作者消息,一边敲键盘,一边随口道,“对方说是一个人来?”   “不清楚。”   秦忆思挑眉,手上仍旧敲键盘:“压迫感很强。”   “这次来的是燃心的律师,”方舒道,“不是堀拉的。”   她们对视一眼,没有再说话。   但也不过是几分钟,会议室的门被敲响。秦忆思和方舒一齐抬头,透过门口的玻璃,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玻璃门被从外打开,模糊的轮廓被深蓝色的暗纹西装替代。   是她在电梯里见过的那个男人。   “这位是燃心科技的顾律师,”法务总监简单地做着介绍,“这位是女性向内容部总监方舒,漫画编辑秦忆思。”   男人冰冷的视线扫过会议室内,最终微颔首:“顾渊穆。”   因为职级,秦忆思不用直面顾渊穆落座,得以从侧方打量他。   干净的短发,高挺的鼻梁,立体又锋利的面部轮廓,身材恰到好处地将西装撑起。这应该是青女漫画的老师们,最喜欢的外形设定。   除了这种画不出来的距离感与压迫感。   “我这次来,是想先简单地和枫开聊一下,了解情况。”顾渊穆拉开公文包,动作轻松,和正襟危坐的其他人截然相反,更像是自己的主场。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刚放在桌上,会议室的门再度被敲响。   是枫开漫画的商务总监。   她一进来,秦忆思基本就已明白顾渊穆这次来的目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走常规程序,正常地了解事发情况。更没有想过,要直接解决这次的问题。   “不好意思,因为今天时间比较匆忙,又难得拜访枫开。所以我想借这次机会,确认多件事情。”在商务总监拉开椅子坐下的同时,顾渊穆再度开口。   他依旧是极度冷静,没有表情的。   这间会议室内,此时坐着的是安平大厦17楼的三巨头,女性向内容部、法务部和商务部的总监。   她们聚在一起,少有好的信号,却也是枫开漫画最安心的存在。   “那不如我们先聊一下最紧急的,关于这两天舆论的事情?”方舒想先发制人,语气淡然地提议。   她嘴角噙着笑,转头看向秦忆思:“正好我们负责这个漫画的编辑也在,她一会儿还有重要的选题会要开。”   接收到眼神,秦忆思点头:“不好意思,这次选题会的主笔老师时隔三年发新作,很难才定下的时间。”   她抬眼对上顾渊穆投过来的视线,硬着头皮,努力平稳着语气。   “好,”他半阖眼,又抬起眼皮,“我先把续签版权的文件给刘总,这样我们聊这件事时,刘总可以过一下合同内容。”   他是看着她说的这些话,秦忆思感觉他是含着笑的,但实际的对视里,却看不到他眼底半点的笑意。   秦忆思藏在桌下的手收紧,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神。   顾渊穆将文件合同都整理好,放在桌上,才转头,推至商务总监面前,双手随意地交叠:“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完那些话就足够了,至于合同的内容看与不看,都不是他关注的事情。   在坐的人也都心知肚明,他是在拿版权续签的事情做第一轮施压。   这个小版权,只是个警告。   在法务简述事情经过、秦忆思偶尔做补充的过程中,他都认真地听着,偶尔用做一些记录。   但无论怎样,他依旧气定神闲,简单随意地坐着。   秦忆思的情绪感知力和观察力,一直是她作为漫画编辑的优势。她能在不同剧情中,通过从现实社会中观察得到的积累,给漫画团队有效的指导。   而顾渊穆,是她从没有见过的那一类人。   或是说,是她在目前的圈层中,很难见到的那类人。   在双方分别站在两家公司的立场,进行一些细节的补充后,枫开主动表达了愿意和解。   也许是察觉到秦忆思一直盯着自己的视线,顾渊穆将记录都做好,才又自若地抬头。   他再次直视进秦忆思的眼底:“秦小姐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顾律师,”秦忆思躲闪不及,“这次的漫画,虽然不是枫开最大力推广的,但也是我们打磨了快一年才成型的故事。”   她藏在桌下的手,正在互相掐着,但能被顾渊穆看到的地方,却也装得有模有样:“作为创意的产出者,漫画主笔更看重发展机遇,比如版权改编、联动作品。我们也许有更好的方式,让猫猫和《少时年华》共赢。”   在他的视线中,秦忆思不自觉地挺胸,试图通过动作来为自己增长谈判的底气。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但却看到了顾渊穆眼底的笑意。   说不上是善意。   秦忆思脊背一凉,才反应过来。   她脱口而出的话和谈判桌格格不入,更像是课前的演讲。   虽然幼稚,但这的确是她想的。   猫猫是面临毕业的大学生,比起单赔偿金,秦忆思更想给她在这基础上,争取版权改编的可能。毕竟仅是在平台连载漫画,她现在的量级和枫开对外推荐的级别相比,数据很难拿到这样的资源。   燃心漫画的《少时年华》她也看过,如果猫猫同意,枫开和堀拉可以一致对外包装成二创的衍生作品。   秦忆思的确有选题会要开,而她也的确被中途放走,离开会议室。   直到下电梯站在17楼时,她才深吸一口气,活动被空调吹得麻木的四肢。   她从毕业实习就在枫开漫画,虽然这里少不了高层的暗地争斗,但表面上大家也都嘻嘻哈哈的,氛围很轻松,和大学没有两样。   至于她在大学里,也是在动画学院读一个和动画有些关联的专业,大家都没个正经样子。   突然让他面对顾渊穆这样的人,她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即使这个人不论是职业,还是长相,全都踩在她的理想型上。   “怎么样,思思?”见她回工位,同组的编辑都围上来,“燃心那边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有三巨头顶着,还好。”秦忆思瘫在椅子里,用手做个自刎的动作。   一堆女孩都在的部门,还是少女漫部门,更少不了八卦:“三巨头都在?”   “刘姐也去了,”秦忆思摆手,“17楼巨头会面,除了我,都是大佬。”   “也太可怜了吧你,”穿洛丽塔小裙子的编辑芊芊,摸摸秦忆思的头,“话说我早上来的时候,看到刘姐和一个特别帅的男人走在一起来着……”   “特别帅的?刘姐可以啊!”   “那位就是顾律师,”在众人八卦的眼神中,秦忆思无情地打破少女的幻想,“如果他不是燃心的律师,我也想当场把少女漫那几个老师叫过来,让她们直接原地写生。”   “不至于不至于,燃心的律师还是算了吧……”几个人立刻摆手。   “但是,你们不觉得冤家死对头加双强,这样的设定很带感吗?”   “花老师又有新选题了,这个月KPI要爆了!”   ……   秦忆思在叽叽喳喳中,笑着附和,也顺手拿起手机看一眼。   锁屏上正躺着一条消息。   【韩舟:我上午来你公司附近办事,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总算露出风波后的淡笑,她快速回复。   【我:好啊,韩老板快点带我吃顿阳间食物吧,今天上午差点命都没了】   【韩舟:怎么了,又是哪位老师教你做人了?】   【我:所有人都是我老师/微笑/掌心合十】   【我:吃饭说吧】   “思思,去17-2B,要开选题会了。”   “好。”秦忆思应着,站起身,一手拎起电脑,另一手依旧拿着手机,唇边的笑还未散去。   【我:不过要晚一些了,我有个选题会要开】   【韩舟:没事,不急,等我这边会议结束,给你发定位】   【我:好的老板!】 第5章 白昼- J03   初春的S市,已经开始经常性地,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等秦忆思结束选题会,已经是一点多。刚下过的小雨让整个城市湿漉漉的,只是站在楼内,都能闻到潮湿的味道。   韩舟选择的餐厅离大厦不远,在另一座矮一些的购物中心顶层。   人不算多的餐厅内,靠窗一桌的位置正坐着三个人。一位中年妇人单独坐一边,另一侧的位置上则是秦忆思和韩舟。   桌上的餐食已经吃得差不多,韩舟起身,中途去卫生间。   秦忆思本来以为这次吃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事实上,韩舟也是这样以为的。按照原定的计划,他先来餐厅点餐,等秦忆思到的时候,两人就能直接吃饭。   靠窗的座位很显眼,被正巧来这里逛街的妇人看到。   “秦忆思,是个温柔又好听的名字,”将手上的汤碗轻放在桌上,中年妇人保养极好的手指,不自觉地摸着颈上的珍珠项链,“是随父姓,还是母姓?”   秦忆思没有再动筷匙,她抬眼,淡笑中比刚刚多了几份冷淡:“随母姓。”   她和韩舟是幼儿园就认识的朋友,只不过他初中就出国读书,去年毕业才回来。而眼前这位韩太太,是在他高二时进门的继母,和秦忆思没有见过。   “今天和你、阿舟一起吃饭,的确有些唐突。既然这顿饭已经吃了,我也不拐弯抹角。”   “忆思,通过刚刚阿舟讲的这些,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也很优秀的女孩子。但我和阿舟的父亲,都不希望他未来的妻子,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妇人的声音轻柔,语速缓慢,但直视秦忆思的双眼眼底,容不得半点的反义。   餐厅里的音乐和缓,低低地放着。不远处,一家人正在给小朋友过生日,和睦欢乐的声音似乎与这一处的安静,相隔两个世界。   双手自然地叠放在腿上,秦忆思没有急着回应。   她稍向后靠进椅背,微挑起下巴:“我明白,阿姨。”   对于这样直白的话,她毫不意外。从桌上交谈时,韩舟的继母知道她家庭情况后的表情,她也能猜到大半。   这位新韩太太与童话故事里的恶毒继母不同,她刚嫁进韩家不久,就主动到国外陪读,照顾韩舟,到现在都没有和韩父有自己的孩子。   韩舟的生母在他三岁时因车祸去世,十多年后韩父才再娶,双方的家境相当。   在秦忆思和韩舟习惯成自然的每周电话中,他也直言,他很喜欢这个新妈妈。   “家庭是我不能选择的,那是家长的事情。”她淡然道。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阿舟也不是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先生对他一直有亏欠,我也理解阿舟的心理。我们并不是歧视单亲家庭的女孩,只是觉得……”妇人望向窗外,斟酌着字句。   她转而又看向秦忆思:“他更适合一个阳光可爱的女孩。”   “忆思,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   她知道,秦忆思懂她的意思。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分开,如果让他们强行一直在一起,我的家庭也会看起来很‘和睦’,但那样的意义又在哪里?”秦忆思双手捧起茶杯,眼睛清亮,唇角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余光瞥到了上午时见过的深蓝色西装。   “阿姨,我和韩舟已经认识了二十年。我们是朋友,不是您误会的关系。”她大方地开着玩笑,“您该不会要求,单亲家庭的女孩不能和韩舟成为朋友吧?”   韩太太微愣,但也只是一瞬。   “当然不会,”她的眉眼染上一眼就能看出的友善笑意,甚至伸手拿起秦忆思面前的汤碗,帮她又添了一勺,“阿舟能有你这样明事理的女性朋友,是件好事。”   明事理……   本是一场乌龙,秦忆思也自认为已经解释清楚。但再听到这样的表述,她还是笑容微敛。   她从小到大最厌倦听到的就是“明事理”“懂事”,她要懂事、要体谅妈妈一个人带她的不容易,所以她不能像同龄小孩子一样哭闹,要多多照顾妈妈。   而在此刻的餐桌上,她有幸没有爱上韩舟,也获得了“明事理”的高度赞扬。   闹剧一样可笑。   咬住下唇,又在感受疼痛后放开。   秦忆思垂眼,勉强笑着接过自己的汤碗:“谢谢阿姨。”   一来一去间,韩舟也回到座位上。   他看看韩太太,又看看正低头小口喝汤的秦忆思,没有察觉到不对:“我刚刚付过账单了。怎么样,吃得还好吗?”   “不错。”秦忆思垂眼应着。   “怎么了,累了?”韩舟惊讶于她突然的萎靡,“老秦,你下午还要上班,打起精神来!”   就差给她后背一掌,但碍于韩太太在,他还是强忍住了。   “我觉得你不提醒我下午还要上班,我可能精神会更好一点。”秦忆思点评。   “你们下午都还要回公司,那我就不再凑热闹了,”韩太太拢拢身上的披肩,“你们吃好。”   “您是要回家吗?”闻言,韩舟跟着起身,“我送您?”   “不用了,我在这里再逛逛,”韩太太摆手,“你们再吃点,下午还要工作。”   “那我送您到餐厅门口。”   ……   韩舟下午还有会要开,秦忆思就没让他再回来找她。   她也没有要和韩舟说这个插曲的打算,但这顿饭属实有点影响到她的心情。   枫开漫画对于员工的吃饭安排没有严格规定,她中午本来就在加班,此刻也不着急回去。慢慢悠悠地踩在购物中心的扶梯上,她也不急,一层一层下到一层,才缓缓溜达到门口……   秦忆思看着外面的雨,暗骂了一句。   S市的雨,她的泪。   深吸一口大自然的芬芳,她垂头摸出手机。正当她思索着是该花二十块买把丑不拉几的塑料雨伞,还是飞速跑回公司的时候,她的身旁,停下一双棕色皮鞋。   深蓝色的裤管,脚口锋利。   屋檐让雨声中夹杂着轻响,豆大的雨滴汇集,砸在她帆布鞋的鞋尖上。   秦忆思抬头,已经是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对上顾渊穆的眼睛。   在他无声的注视中,秦忆思觉得还是跑回公司,比站在这里还要舒服一点。   但在她偷偷想要迈出半步的时候,雨声骤然变大。   秦忆思在心底又追加暗骂了一句。   “顾律师也来这里吃饭?”四目相对,她只能干笑,生硬地寒暄。   顾渊穆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在她以为他不会接话的时候,才开口:“相亲。”   秦忆思:!   这样的人,也逃不过相亲的结局吗?   “那你这是……”成了还是没成啊。   话说到一半,秦忆思乖乖闭嘴,成功阻止自己满嘴跑火车。她低头,脚上动了两下,像是在缓解尴尬。   沉默的尴尬中,身侧的人突然轻笑出声:“你刚毕业?”   “毕业多半年了。”秦忆思强调。   “见家长?”他却换了一个话题。   她刚刚的确没有看错,顾渊穆也在那家餐厅吃饭。   “不是,我是个不婚主义者,”秦忆思抬头,在看到他意味深长的挑眉时,深吸一口气,“我也不是在黯然神伤,我只是没带伞。”   “你是不婚主义者?”顾渊穆似乎来了兴趣,“你有考虑过结婚吗?”   秦忆思语塞,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面前只见过两面的男人。律师的逻辑性,可能是被他玩到自己都不会用了。   她将碎发挽到耳后,将问题推回去:“看来顾律师不是很满意刚刚的相亲对象。”   这次,她实打实地听到他的一声轻笑。   “顾总。”从远处走来的打着黑色雨伞的男人,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对话被打断,但也只是停顿一瞬。   “我只是说结婚这种形式,只作为形式,”顾渊穆从男人手里拿过一把长柄黑伞,递给她,“也许它可以给你,你想要的。”   “给我雨伞吗?”秦忆思握上干燥的伞,失笑。   回应她的,只有顾渊穆的摊手。   雨依旧下着,他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   秦忆思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耸耸肩,也撑开伞,走入雨中。   细密的雨珠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不算小的声音。整座城市的高楼大厦被云雾笼罩,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味道。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也是故事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989~人间烟火,山河小天使的地雷*1   感谢只曰儿小天使的地雷*1   感谢1989~人间烟火,山河远阔小天使的营养液*6   感谢沈适的底牌74小天使的营养液*2 第6章 红日 - M01   “燃心真是太狗了,装模作样地过来了解情况,又像以前一样,把热搜压下去之后就什么也不做了。”   一连几天,枫开漫画的人都没有再听说过,任何关于堀拉漫画和燃心科技的事情。   没有道歉,亦没有赔偿。   “所以你要清醒地认识到,天下的帅哥到了燃心,都是一般黑的。”   芊芊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猛地一缩脖子,向身后看过去:“刘姐。”   刘冉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套装,手里正拿着刚接满水的杯子:“听说就是你这个小兔崽子,报了强强联手冤家对头法务相争的新选题?”   枫开漫画的传统,就是总拿内部工作人员的本名在漫画里开涮,公然进行一些磕CP的大动作。   芊芊摸摸自己lo裙的裙摆,单脚微微使劲,椅子悄悄向右滑动:“阿这……有吗?”   眼神飘到在一旁看戏的秦忆思身上,刘冉淡笑着,用胳膊一把锁喉上芊芊:“小七,你作证。”   “好像……”秦忆思故意停顿,无视掉芊芊求助的可怜眼神。   余光瞟见屏幕上亮起的微信图标,她的手又握上鼠标,转头去看电脑,煞有其事地点头:“是有个小公司法务总监v.s.老奸巨猾集团法务代表……”   还没等她说完,旁边就传来求饶的声音。   秦忆思笑着,点开对话框。   【韩舟:听说B市地震了,阿姨怎么样?】   本放松半握鼠标的手一僵,她微扬的嘴角也顿住。   【我:B市地震?】   打完这句,她的左手已经摸上一旁的手机,准备给秦妈妈打去电话。   【韩舟:2.3级】   深吸一口气,秦忆思被气笑,缓缓用句号打上六个点以表愤怒。   【我:……】   就是说,B市地处平原,又不在地震带上,怎么可能有大的地震。   安慰着自己,秦忆思拍拍前胸,试图平复下来猛跳的心脏,但却愈发感到不安。   “小七,去开会了。”手刚又重新拿起手机,已经逃脱刘冉桎梏的芊芊起身,将椅子推进桌内。   她们要和运营对新漫画上线的时间,其中重点的几部由秦忆思负责。   下班之后再打电话吧,也不少那两个小时。   手机在手中转了一圈,最后被扣到本子上。   秦忆思也站起,将电脑屏幕熄灭:“走吧。”   她们到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在共同看暑期第一批新连载的漫画了。   等大致过了一遍后,运营负责人才微皱着眉,开口:“七月上线的都是少女漫,我倾向于八月的新连载,再准备几个不同方向的内容。”   “先婚后爱?”秦忆思单手撑着下巴,接道。   会议室里短暂沉默一瞬,半晌,方舒作为女性向主编摇摇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先婚后爱的苏点在哪里,还有……为什么要结婚。”   “有什么问题,是一定要无爱情基础的结婚才能解决的,”她盯着秦忆思,“这个要做到合理,很难圆。”   方舒在开会时,和私底下开玩笑的样子完全不同。眼神锐利,抛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但这通常都让头脑风暴变得更有价值。   她的问题,让那天的雨和屋檐下的对话,在秦忆思的眼前一闪而过。   还有黑色的伞,以及看似逻辑不能自洽的有关于“结婚”的问题。   一个不婚主义的人如果结婚,不伤人心的方式,是找另一个不婚主义。   那在什么情况下,不婚主义者才会必须要选择上述的方式结婚呢?   没有急着接话,秦忆思思索片刻:“利益争夺、获得稳定、面对亲朋好友的期望。以及……一方偷偷的喜欢。”   “嘶,最后这一种情况——知道对方不爱自己,还甘愿和对方结婚,”芊芊抿唇,“追妻火葬场爽点的惯用前置铺垫。虽然我一直不太能get这个题材,但也是传统爽文的衍生。”   “我也不是很能get,”方舒没有再提问,“但是这种各取所需和心甘情愿的选择,也许会成为未来社会的常态。”   她转而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字:“你们各自问问手里的老师,看谁有兴趣做这个题材。少见的题材,平台可以多一些扶持。”   -   会议结束常常是晚上七点多,已经过了规定的下班时间。   周五,开放办公区里只留了一半的灯,剩下的人很少。   秦忆思回到座位,简单地收拾桌面后,便背包下楼。   楼下M记的人比她想象中的要多,核对过屏幕上的号码,合计着还要至少等二十分钟。她在心中斗争片刻,最后转身出门,找个安静的地方按下秦母的号码。   如果不加班到十点,秦忆思都会和秦母通一会儿电话——抱怨些公司里的破事,再提醒秦母注意身体,要多锻炼。   平日里秦母手机不离手,一打就通。但这一次,却“嘟”了很久。   微皱起眉,秦忆思在冰冷的女提示音中挂断电话,重复拨了出去。   又是漫长的“嘟”声,但在她即将挂断电话时,那边却通了。   窸窸窣窣的一长段噪音后,听筒里才隐约传来秦母的声音:“思思。”   “喂?”M记的“喜欢您来”盖住了大部分声音,秦忆思的眉头皱得更深,“怎么声音这么小?”   “小吗?”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思思?”   这一次的声音大了一些,好像是把手机拿近嘴边了。   听到鼻音,秦忆思立刻反应:“是不舒服吗,怎么听起来有点哑?”   “嗯……好像——有点感冒。”秦母缓慢地说着,声音忽大忽小,“今天去医院,天气很冷,可能是冻到了。”   秦忆思努力地在甜品站广播中,辨认着秦母的声音:“为什么声音这么不稳定,而且有点打着圈一样地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直白地说出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和中风很像?”   “啊?没事,只是有点累,我睡一会儿……明天去看看中医就好。”   在秦母又重复一遍的声音里,秦忆思完全能够确定她是在舌头打圈地说话。   头皮在瞬间发麻,她握着手机的手指也跟着收紧:“现在就去医院,我打120。”   “没事——真的——休息一下就好了,”手机里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不用——120。”   “那我让舅舅过去看一眼吧,如果严重,让他开车带你去医院。”没有再和秦母周旋,她利落地挂断电话。   春夏之交的S市,街上人来人往。   秦忆思单手捏着M记的纸袋,惴惴不安地穿过人群,等待接过电话赶去她家的亲戚回复消息。   一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   虚惊一场,或是刚想到一个字就不敢想的。   一直行尸走肉般回到租的小房间内,她合上门,跌坐在地上,缓缓地抱住膝盖。   在黑暗中,她的手机屏幕亮起。   【舅妈:思思,睡了吗?】   【舅妈:你妈妈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可能你要立刻回来一趟。】   那一年,秦忆思二十二岁。人生刚刚启程,有很多梦想。   但从那天开始,她的梦想,一个接一个地接连变成了遗憾。   她用两个小时订完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机票,收拾好行李连夜赶到机场。   几千公里的距离,是她曾经离家的自由,也是如今心急如焚无法跨越的不安。   在焦灼中,她在凌晨灯火通明的机场打开电脑。却没有做工作,而是打开微信对话框。   【我:芊芊,我已经到机场了】   芊芊是个夜猫子,还没有睡。   【芊芊:那就好,你注意安全,阿姨一定会没事的!】   秦忆思抬头,望向机场玻璃幕墙外漆黑的深夜。   她拿起手机,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发出去。   【我:发呆,开始想故事】   有个……高大成熟的,专情温柔的,吃饭不吧唧嘴的单身男性来拯救我。   机场的冷气开得很足,刺激得不远处的大叔,打了一个惊天地的喷嚏。秦忆思莞尔,回过神,被自己逗笑,眼底却是无奈。   她动动被吹僵的手指,将输入框里的字全部删掉。   未知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恐惧,就像机场外连路灯都没有的深夜。寂静,植物的黑影在风中飘摇。   她渴望找到发光的依靠,也想真的有一个人如漫画一般,突然降临。告诉她,我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你不要怕。   但她知道,人生不是漫画。   想象是没有用的。   这些事情,只能她一个人去扛。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定时新章了……   新章评论区发个小红包以表歉意呜呜呜 第7章 红日 - M02   医院等待急诊部人满为患,不停有救护车闪着灯来来回回。   秦忆思拉着行李箱,穿梭在或疲惫或焦急的人群中。走廊两侧停着临时病床,将本就狭窄的空间只留了两人通过的距离。   床上,干瘦的老人缩成一团,眼神空洞。   这是秦忆思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生死。   走在前面的舅舅带她弯弯绕绕,终于在一个浅蓝色的门前停下。   他推开门,冲里面局促地笑笑:“王医生,打扰了。对,女儿回来了。”   回头伸手将秦忆思向前半揽过,他顺势让她站在自己前面:“ 思思,这位你妈妈的主治医师,王医生。”   从昨晚带秦妈妈去检查,一直到今天早上转院联系医生,他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不仅平日圆润的下巴长出些胡茬,连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洪亮。   “王医生您好。”秦忆思走进去,带着勉强挤出的淡笑,伸出手。   王医生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鼻梁上架着红框眼镜,短发干练又精神。   她一只手握上秦忆思的:“连夜从S市赶回来的?”   “嗯。”在机场吹了一夜空调,秦忆思的声音带了些鼻音。   王医生又拍拍她的肩膀,才收回手,视线落在她后面:“我和病人女儿说一下情况吧。”   没有过多音调的语句,让秦忆思的手又再度绞起。   “好。”给秦忆思一个放心的眼神,舅舅转身,将门带上。   厚重的门触碰到门框,发出一声不算小的声响,顿时将走廊内的吵闹隔绝。   “你的舅舅应该也大致讲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停顿片刻,王医生道,“你母亲是突发脑梗,因为错过了发病6小时的黄金时间,不能溶栓治疗,只能保守治疗。”   明明已经是初夏,秦忆思穿着薄长袖,却依旧感到阵阵发凉。   她的双手交叠放在并拢的双腿上,手指相绕。   “情况不是很乐观,她昨天还能走,今天就已经有半边的身体不能支配了,是在不断恶化的阶段。”王医生按亮灯箱,将核磁片放上去。   “你看,她堵住的这个地方离脑干很近,很危险,”她指着片子上的部位,“我们现在只能大剂量加药,保守治疗,先把命保下来。”   秦忆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断恶化的阶段,是指现在还是有生命危险?”   “嗯,三天是观察期。如果能稳定,就算是救回来了。后面再转院去做康复训练,可以恢复一定的自理能力。”   察觉到她的慌张,王医生的声音放得更加柔和。   “你舅舅早上也说了,你在S市工作,离得远。而且还是刚工作不久,不稳定,尽量不要叫你回来。但的确,这次是怕最坏的情况发生……”   “我明白,”秦忆思抿唇,垂下眼,“谢谢您。”   “后面这几天,你都陪床吧?”   “嗯。”   “孩子回来了,也是一种精神信念上的治疗。”   ……   秦忆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值班室的,她唯一记得的是,当她推开病房门时,看到前天还在微信视频通话里和她吵架的妈妈,此刻正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很多的线和管子。   宽大的病号服显得她更加瘦弱,床头的支杆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液袋。   也许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秦母侧过身。   四目相对,她突然一只胳膊使劲,想要立刻坐起来。僵着半边的嘴,让简单的两个字,在此刻却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能说完:“宝——宝——”   “别动。”秦忆思吓得一个箭步冲过去,稳住摇晃的输液支架。   “你怎么来了?”被秦忆思按着躺回床上,秦母缓慢地问道,“什么时候的飞机?”   “早上飞过来,十二点落的地。”她答。   侧过脸,秦忆思有些不敢再去看秦母现在的样子。   “要喝点水吗?”一手摸上床头柜上面的杯子,她吸吸鼻子。   “不用,你歇一会儿吧。”虽然口齿不清,但秦母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柔。   将杯子放在手心试试温度,秦忆思没有顺着她的话:“我去兑一点热水。”   病房里的寂静压得她喘不过气,不过是站了几分钟,秦忆思就几乎是逃一般地拿着杯子飞速走出病房。   离病房最近的热水间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她快步地走着,大脑一片空白。但片刻的思绪游离,还是被手机的振动拉了回来。   “思思,还好吗?”韩舟的声音如沐春风,温柔含蓄。   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病人家属,秦忆思惊呼一声,立刻侧过身,抱歉地冲那人颔首,才回应手机里的声音:“韩舟。”   “阿姨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危险期,”用肩膀夹着手机,秦忆思按下直饮机开关,“不是很乐观。”   “你不用太焦虑,思思。秦叔叔找的这家医院,是全国脑卒中治疗经验最丰富的。”   “但愿是这样,”将杯盖拧好,她一只手接回手机,转身,长叹道,“韩舟,如果……”   斜对着热水间的电梯门,在那一刻打开。坐在轮椅上穿着病号服的人,被家属推出来。   电梯的深处,站着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男人。他挺拔地站着,似乎也看到了她。   如果……   如果这次妈妈没有挺过来,她是不是就没有家了。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变得很慢,反光的光晕模糊了视线,但她依旧微愣在原地。   明明是在S市给她伞的男人,怎么又会瞬移到B市的医院里?   “思思?”没有听到后面继续的话,韩舟喊了她一声。   走廊的拐角并不明亮,秦忆思轻笑一声,看着电梯门在远处缓缓合上。   “韩舟,你说我是有多想努力搞事业啊,”她无奈,朝病房的方向迈开腿,“我竟然眼花,以为自己见到了燃心的律师。”   被她突然一转,韩舟一时间没有跟上她的跳脱,重复道:“燃心的律师?”   “顾渊穆。”她轻声,第一次念出他的全名。   “顾渊……”电话那边的男声戛然而止,转而变得严肃,“秦忆思,你该不会是喜欢他?”   秦忆思一噎,好笑出声:“什么鬼?韩舟,你是准备通过这些歪门邪道的方式,试图来安慰你的好姐妹吗?”   “我在和你说认真的,”韩舟少有地不再吊儿郎当,认真得就差把每一个字都发音得标准,“我认识他。”   说完,他又补一句:“他不适合你。”   “韩舟,你太不厚道了,认识帅哥都不介绍给我!”不适应他突然的正经,秦忆思佯怒,企图缓和气氛。   “认识,但不熟。”他解释。   闻言,秦忆思扬眉:“你不熟,就说他不适合我?”   她承认,在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心底渐渐漾开或许可以被称为期许的东西。   午后的阳光透过狭小的走廊窗洒进来,在白色的瓷砖地上,只照亮了一个细细的长条。   她脚踩着那条光亮,地板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思思,你想要爱情。而他刚好,完全不需要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989~人间烟火,山河远阔小天使的营养液*2   感谢1989~人间烟火,山河远阔小天使的地雷 第8章 红日 - M03   秦母的病情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不过是发病三天,她身体的右半侧已经几乎无法再受大脑支配。   病情让秦母性情大变,病房里每天都是鸡飞狗跳。   “医生说了,你要多试着练习抬手和抬腿,才能慢慢恢复,”秦忆思深吸一口气,努力把声音压得温和,“来,我们努力试试,好不好?”   秦母在床上缩成一团,回避拒绝她的鼓励。   “妈妈?”她深吸一口气,又轻轻拍拍秦母,“咱们就找找发力的感觉,好吗?”   已经几乎是哀求的语气,秦母却依旧不动。   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但秦忆思仍坚持不时地拍拍、捅捅她,模仿着小时候向妈妈撒娇的样子。   “欸呀!”回应秦忆思的不再是耐心和宠溺,秦母爆发出一声怒吼。   她恶狠地转身,五官狰狞:“我不会好了,我已经瘫了!你别管我!”   “三个月是最佳的恢复期,如果你不努力,以后真的就瘫在床上了!”终于忍不住怒火,秦忆思也跟着提高音调。   “我也想努力啊!”秦母用左手拎起自己软趴趴的右手,“但你看看!!这是我想要努力就能好的吗!!”   高爆发的音量后,她的声音又骤然弱下去,还带着些颤抖:“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秦忆思抿唇,刚激起的火气在这一瞬被浇灭。   她用手覆上秦母的,眼角下压:“妈妈,求求你了,听听医生的话,好吗?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没用的。”秦母将左手抽出,连带着另一只。   “你就算是想摆烂,那能不能也想想我?”秦忆思咬唇,努力很久才让自己的话不带哭腔,“就算是为了我……”   “你现在觉得我是累赘了?”秦母打断她,猛地开始抽泣,“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你小的时候,我多不容易……没想到现在才发现养了个白眼狼。”   在过去的三天里,秦忆思每隔一个小时都会被这种窒息包裹。   极度的精神疲惫让她直起身,她收回手,看着这样的秦母,却没有任何的反应。灵魂好像已经抽离出躯干,漂浮在空中,旁观这一出母女之间的闹剧。   “如果我是白眼狼,我就不会连夜回来。也不会帮你交医药费,在这里照顾你,每天都不敢合眼。”她的声音已然机械,连火都已经发不出。   “那你别管我啊!”秦母的情绪再度爆发,“我又不用你管!我死了都不用你管!”   一口气噎在胸口,委屈、抱怨,甚至是想让世界都毁灭吧的想法,全部统统汇集在一起。   在即将冲破喉咙的那一刻,却转而换作一声更加疲惫的长叹。   “36号床的家属,主任找你,”情绪被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的声音打断,“在楼上的办公室。”   短暂地闭上眼,又睁开。秦忆思望向门口,勉强弯起嘴角:“好。”   拜托旁边床的阿姨帮忙看点滴,她简单整理了一下,才顺着楼梯上楼。   和人群擦肩而过,提起沉重的腿,机械地抬脚走上每一节台阶。灰青色的砖,一阶一阶的,似乎望不到头。   秦忆思更希望这段楼梯真的就永远走不到头。   这种可以放空自己的时间,在这三天被秦母高强度折腾的时间里,已经早就成为奢望。   她始终执着地希望这是一场梦。   噩梦。   主任今天没有出门诊,在听到她敲门后,应了一声。   她和秦母年纪差不多大,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病历。   “主任。”秦忆思走进去,坐到她身侧的椅子上。   “之前王医生也应该和你讲过,三天是稳定期。但现在第三天过去了,我们还在给她用三倍剂量的药。”自从发现病情恶化,秦母已经从原主治医师,转由她来负责。   “不过整体看下来,还是有好转迹象的,也是和你回来了有关,”王医生道,“如果情况好,你们下周就可以转院去做康复治疗,到时候你是什么打算?”   “我……”秦忆思垂眼。   “你舅舅也和我联系过了,后面转院的事情我们会和对方医院沟通好。你也是留在B市,对吧?”   之前舅舅有叮嘱过她,这位主任很注重家庭,让她不要乱说话。   秦忆思的手指逐渐收起,半抓着膝盖,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那就好。毕竟找护工,肯定比不上女儿精心照顾……”   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秦忆思站在走廊里许久,才回过神。   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电话:“舅舅,刚刚主任找我聊过了。”   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秦忆思复述着办公室里的那些话,脚步没有停。   这家医院很大,住院部由三栋楼连成。   她穿过这一层的连廊,走到空旷无人的天井旁,听着舅舅在电话里嘱咐她一些转院事项。   最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上。   “孩子,你把工作辞了,回来吧,”舅舅道,“你这几天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   脚步顿住,秦忆思试图提出建议:“舅舅,康复治疗时可以找护工吗?”   “毕竟,”说完,她又立即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也不专业……”   那边骤然沉默,再开口时是无法理解的语气:“孩子,你和你妈妈是家人。”   “我知道,可是……”可是她的事业在上升期,现在很关键,她不想放弃。   她的话被打断:“思思,你要懂事。”   又是这样的一句话。   秦忆思再也压不住哭腔,她飞速地抹掉眼泪:“是啊,我要懂事。我从小到大都要懂事,但她呢?为什么这些事情都要我来承受?”   “我这半年每天给她打电话,每次都会劝她多运动、少熬夜、好好吃饭、按时吃药,最后她都说让我别管她,和我吵架。”   “我帮她报的私教课,她一共就去过两次,还是我求着去的。我真的够可以了吧?该做的我都做了,该劝的我也都劝了!”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崩溃得歇斯底里,“现在她因为不听话,脑梗了,我要放弃我的事业。凭什么啊?!”   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这么说。   但是秦忆思只觉得自己再不说,可能有哪一天她就先一步垮了。   “我不配有我自己的事业吗?”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井里的树木,声音漂浮,“那只是康复训练治疗。”   “我们是家人,思思。”舅舅再度重复。   “我知道,但……”   “思思,你还小,我可以理解是你最近在医院陪护妈妈,太压抑了。你平时都是个很懂事……”   “我不想懂事了,舅舅。”   “思思!”   “等她先稳定下来。下周的事情,下周再说吧。”秦忆思走到天井拐角处,缓缓顺着台阶坐下,“这几天也辛苦您了,舅舅。”   那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气道:“你也好好休息,思思,别把自己累垮了。”   “嗯。”   看着通话界面消失,又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   秦忆思在角落的昏暗中缓缓抱住双腿,黑色烫了卷的长发从肩头滑下,遮盖住她的脸颊。   她不习惯大哭,只是在臂弯里张开嘴,失声痛哭。   甚至还给自己定了DDL:就痛哭两三分钟,不能拖拖拉拉,不然不放心秦母。   速战速决地哭,想起来也真是个不错的漫画女主人设。   这样想着,她慢慢挤掉刚刚脑海里的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都让她来承受”,突然笑出声。   也许是发觉荒唐,止住哭的她慢慢抬头,狠狠吸了一声鼻子。   也在这惊天动地的声响中,她对上一双褐色的眼睛。   他站得很近,和她也就差了两级台阶。   无人经过的角落,台阶上缩成一团穿着休闲衣裤的女生,狼狈地抬头。而台阶下,穿着西装的男人半搭着眼,闲散地站着。   天井斜照过来的光,将她半笼罩在他颀长的影子里。   身后,昏暗中只有“紧急通道”泛着绿色的光。   “又见面了,秦编辑。”他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沈适的底牌74小天使的营养液   去年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在医院看到形形色色的故事后,才知道原来生活远比小说要俗套和现实得多。 第9章 红日 - M04   “顾律师,”刚刚太过响亮,秦忆思索性破罐破摔,又吸了一下鼻子,“我请假了,工作的事情请直接联系法务刘冉。”   顾渊穆没有接话,不紧不慢地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了个东西,才将手伸出去:“现在也不是我的工作时间。”   袖口划过光与暗的交接处,他翻转掌心,伸开手指。   一包小巧的纸巾,正躺在他宽大的手心里。   秦忆思也没打算忸怩地拒绝,伸手接过。   全新的纸巾,撕开时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声,在空荡的天井角落,显得尤其清晰。   她垂着眼,依旧能感觉到顾渊穆打量她的视线。   一些疯狂的念头涌入脑袋,如果……   纸巾包装拉开的声音像极了拉开背包链条,也将陌生的防备撕开一条口子。   在秦忆思刻意的眼神回避中,顾渊穆道:“我们可以聊一些别的。”   尾音没有上扬,像是真诚地提个打破沉默的建议。   擦掉泪痕,秦忆思轻笑:“聊你为什么也出现在B市?律师除了交易,还有什么其他可以聊的吗?”   “我的一位客户,突发脑溢血,也在这里治疗,”她没有想到他竟会主动回答她随便抛出的问题,“和你母亲是同一位主任负责。”   “燃心现在,也有你们需要服务的客户?”秦忆思挑眉,也借着玩笑,认真打量眼前的人。   顾渊穆的西装每一套都看上去不菲,眉宇间透着矜贵。收紧的下颌拒人千里之外,眼神也是锐利而野心勃勃的。   他不像是燃心的法务。   “我不完全受雇于燃心。”顾渊穆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眼角微弯,笑意却依旧没有到达眼底。   “不过,我们之间的确有交易可以谈,”他道,“不知道秦小姐有没有兴趣。”   秦忆思从台阶上站起来,即便处于高地,她依旧比他矮上大半个头。   好在他们离得不算很近,她抬眼,试图直直望向顾渊穆的眼底。   他的眼底有平静,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玩味。   内眼角向下勾着,藏在镜片下,像极了只狐狸。却或许是因为身形和气质,让他反倒褪去些不怀好意,称不上是老狐狸。   “什么交易?”秦忆思莞尔,“结婚?”   她承认,她是有一点故意的。   她看着他的眼底,逐渐蒙上笑意:“仅仅是结婚。”   没有来回间的交手和争锋,他们反倒像是坦诚地站在谈判桌前。   “我可以得到什么?”她不想浪费时间。   “除了爱情,我都会尽力,”说完,他补充,“在我们维持这段关系的时间内。”   “我需要你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秦忆思平静地与顾渊穆对视。   她的声音干脆,没有乞求,只是在谈条件。   顾渊穆神色未变,转而反问:“你就不好奇,我想要得到什么?”   “反正,不会是爱情。”   与第一次在枫开漫画相见时,会议室里秦忆思躲闪的目光截然不同。这一次,她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知道这不算是个聪明的决定,但他是她现在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   半晌,顾渊穆轻笑出声。   他从公文包的内层拿出一张名片:“如果你考虑好,可以随时联系我。我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码。”   名片在空中停了很久,才被另一只手抽出。   奶油色和深蓝的印纹,纸张的重量恰到好处。   从名片开始的婚姻,是一场交易,而不是漂浮在空中的没有重量的爱情。   连看都没有看名片一眼,秦忆思将它握在掌心,挑眉道:“你就不怕我想要爱情?”   对于这个问题,顾渊穆难得思索片刻:“我不觉得你会在我身上想要它。”   他们对视着,用沉默传达同意。   “好啊,”秦忆思耸肩,将手插进口袋,“但我只有一个问题。”   她朗声:“你吃饭吧唧嘴吗?”   一时间,两人又再度陷入沉默。   “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你应该清楚,是不能扯上婚姻——假婚姻的吧,顾律师?”秦忆思看着他微皱起的眉,好笑道,“这样逗一个小姑娘,是你结束谈判之后的消遣吗?”   即便不完全受雇于燃心,他们依旧是来自案子立场不同的双方,理应避嫌。   顾渊穆丝毫没有被揭露的慌张,也不恼。他只是将公文包换了另一只手拿着:“我们下次见面,就不会是这样的关系了。”   “你是在威胁我,我会被解雇?”   “你丰富的想象力,非常适合做漫画编辑,秦小姐,”他侧过身,修长的食指点点左腕上的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你该去照顾你母亲了。”   秦忆思挑眉,没有反驳。   她走下台阶,在肩膀擦过他的胸膛时,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还有,我吃饭的时候,不吧唧嘴。”   她理应笑的。   但她属实没有心情大笑。   -   顾渊穆走出住院部的时候,黑色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年轻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替他打开车门。   “直接回公馆,晚上的饭帮我推掉。”顾渊穆将公文包交给他,坐进车内。   “好的。”   不出顾渊穆所料,车还没完全排队驶离医院,他的手机就接二连三地弹出消息。最后,直接一通电话打进来。   他没急着接,先是晾了十几秒,才轻点屏幕,拿到耳边:“有事?”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天天让我们帮你找结婚对象,给你找到了,你又突然不去见面!”沈钦正在泡妞,要不是这货在B市出差,他非要把顾渊穆拉出来揍一顿。   他不管顾渊穆有没有在听,上来就是一顿输出:“陈墨之前就挺喜欢你的,还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人美,温柔,学历好,家里也要仰仗……”   “沈钦,我需要的是不爱我的人。”顾渊穆听他说完一堆,才慢条斯理地打断。   沈钦依旧骂骂咧咧:“我呸!你真是有病!”   大把的爱他的人,他不选,非要找不痛快。   “我找到了不错的人选。”   “不会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不婚主义’吧?”电话那边顿住片刻,沈钦被气笑,“你怎么就确定人家不想要爱情?”   顾渊穆伸手松开衬衣领扣,随意地扯松领带:“比起问我为什么选她,她更关心的是她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防备心重,不会自作多情,意味着不累赘,不麻烦。”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交易,”他望向车窗外,眼底如鹰见猎物一般凌厉,“她现在的家庭情况,不得不作选择。好开始,也好结束。”   “你比我还混蛋,顾渊穆。”   “各取所需罢了。”   沈钦嗤笑一声,揽着身侧的女伴印上一个吻,才吊儿郎当道:“下个月老爷子八十大寿,你没有那么容易离开燃心。废这些心思干什么呢?”   车在路口缓缓停下,顾渊穆食指轻点着膝盖。   等到红灯转绿,他才缓缓开口。   “你话太多了,沈钦。” 第10章 红日 - M05   秦忆思回到病房时,秦母正半躺在摇起一个角度的床上,用左手艰难地操作着手机。   “别经常看手机了,你需要静养。”绕到床边看过一眼吊瓶里剩余的液,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秦母没有回她,眼神直愣地,依旧看着手机。   秦忆思叹了口气,不想与她再产生冲突,转身准备走到一旁坐着处理工作,却被拉住了衣角。   隔壁床的阿姨正侧躺着,看着回过头的她,小声道:“姑娘,刚刚你妈妈不知道和谁打电话,情绪很激动。说什么……能还钱之类的。”   “还钱?”秦忆思愣住。   “我也不太清楚,但情绪很激动,”阿姨皱眉,担心地又瞟过去一眼,“把我们都吓坏了。”   “抱歉,她……”秦忆思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正说着,秦母的手机再度振动起来。   忍无可忍的秦忆思将手机从她手里抽出,不顾秦母的大喊大叫,直接大步向门外走。   “喂,您好。”屏蔽掉身后的声音,她靠在走廊的栏杆旁,声音冷静。   “您好,秦女士,我们现在推出了信用卡分期套餐。这个活动是仅面向老用户回馈的特别活动,再做分期可以有20%的利息折扣……”   秦忆思皱起眉,打断:“您是哪位?”   “我是S市银行的小张,之前和您联系过很多次。您是我们的VIP客户,这个机会很……”   “我是她的女儿,她上周突发脑梗,现在在住院,所有事情都由我来负责。她的信用卡欠了多少钱?”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握紧,秦忆思咬紧唇,声音愈发冷漠。   那边沉默了一下:“您是秦女士的女儿?”   “是的,麻烦告诉我她的欠款是多少,”秦忆思的语气不善,“以后这种分期再分期的‘活动’,不要再给她打电话了。她的信用卡欠了多少,我会替她一次性还清。”   她难以对推销这类业务的人,抱有和善的语气。   秦母一直是个对花钱没有概念的人,两年前她就曾经替她还过几万块。不过是短短两年,她又开始利滚利地刷卡。秦忆思一直认为这种通知“福利”的电话,无异于电话诈骗。   “这……”那边的女声迟疑一瞬,抱歉道,“我们是有隐私政策的,您还是直接问您的母亲吧,我没有办法说。”   “我是她的女儿,我会替她换卡贷。”秦忆思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   “真的抱歉,我不能说,这个是公司规定,”也许是听到她无意中疲惫的叹气,女声柔软下来,轻声道,“但您可以看一下她的短信,会有还款通知的。”   秦忆思被气昏的理智终于回归,她抱住手臂:“我明白了,谢谢。”   挂断电话,她捏着秦母的手机,将手心收得很紧,很紧。   手机的边缘卡在指节,硌出白色的痕迹。   信用卡的欠款不算多,小几万块,幸亏发现得及时,她可以直接还清。但还了一次,还有下一次。   秦母的工资不低,她从上大学之后也很少找家里要钱。这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秦忆思逼迫自己冷静,一边回忆着,一边无意识习惯性地在手机上点开微信。   几分钟后,她忍着极大的怒意回到病房。   秦母从她进病房时,就瞪着她,不比秦忆思的火气差:“把我的手机还我。”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见她不动,秦母情绪再度失控,“秦忆思,你挺牛的啊?要早知道你有今天,我当初就不应该要你!”   面对她的大喊,秦忆思只觉得很累,很累。   刚刚还想要找她理论一番的冲动,全都被浇灭倾覆。   “你给我滚,滚回S市吧!我找个护工都比你灵光!”她将手中的练握力玩具砸出去,“我没你这么个女儿,你当初就应该和姓王的一起滚!”   秦忆思麻木的大脑,终于因为这句话回过神。   鼻尖涌上酸意,她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是真的很想逼死我吧,妈妈?”   没有乞求,没有埋怨,更像是一声释然的叹息。尾音漂浮在空中,霎时间就散了。   秦母似乎从疯狂中回过神,又似乎没有。   她只是没再开口,却也仅仅是沉默。   深深地望了秦母一眼,秦忆思捡起地上的玩具,拍拍莫须有的土。她倾身把玩具放回秦母手边,又顺势替她掖好被角:“休息一会儿吧。”   像个提线木偶。   走出病房,秦忆思站在刚刚打电话的位置,发了许久的呆。   她从来没有一刻有那么绝望过。   失去最好的朋友时,保研失败时,父亲和她断绝血缘关系时,被金钱压得无力时……都不如秦母的一句“我没你这个女儿”。   走廊里来来回回都是人,病房里的卫生间是公用的,就连楼梯间都有人在打电话。在想抱头痛哭的时候,她甚至找不到藏身的地方。   未来会好吗?   她不清楚。   也不愿畅想。   插在口袋里的手,手指碰到一处坚硬。   秦忆思抿住唇,将头向后微扬,靠在墙壁上。   摸出自己的手机,她打开和韩舟的对话框。   【我:顾渊穆这个人,不单是燃心的法务吧?】   这种愚笨的问法,反倒是更像恋爱脑了。   果真,回复她的是韩舟的苦口婆心。   【韩舟:秦总,别爱他,没结果的!】   【韩舟:这个人和我们生在两个世界,你玩不过他。】   【韩舟:一路名校毕业,直接进魔术圈律所。调任回国后,年纪轻轻就当上外资名所的合伙人,你觉得他靠的是什么?】   秦忆思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没有再继续追问。   划出微信界面,她摸出名片,照着上面的一串数字按下去。   等待接通的提示音只响了一声。   对着听筒里的寂静,秦忆思率先开口:“顾律师你好,我是秦忆思。”   几日的折磨,已经让她的嗓音变得略带沙哑。   她平静地复述已经在心里打好的草稿:“我同意你提议的交易,如果邀请还有效的话。”   顾渊穆没有出声,片刻后才不紧不慢:“想好了?”   “看来是提议交易的人,还在犹豫。”秦忆思轻呵。   他从来都不接挑衅,反而语气懒散:“你不关心我为什么偏偏问你?”   尾音扬着,似是故意勾起的旖旎。   “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所以他能够自如地掌控她,“这么显而易见的原因,没有什么好揣测和试探的。”   秦忆思淡笑着,用他挑起的尾音,同样地回道:“毕竟我愿意做这个交易,也是这个原因,不是吗?”   时间仿佛在话音落下后便停止,各怀目的的人,心照不宣地用沉默以应。   “明天上午十点后,我们可以聊聊,”他简短道,“我会带着文件。”   “就在住院部一楼的咖啡厅吧,我不能离开我妈妈很久。”她回。   “好。”   一时间没有什么好聊的,秦忆思将碎发拨到耳后:“没其他事的话,我先挂了。”   听筒里传来隐隐的纸张翻动声,顾渊穆应声:“嗯。”   手机再回到眼前时,已经自动切换回锁屏。   屏保上正躺着三行消息提示。   【韩舟:很多东西不是仅仅聪慧过人就能得到的】   【韩舟:燃心科技你还记得吗?】   【韩舟:顾渊穆是燃心科技老爷子的外孙,现在燃心掌门人的弟弟。】 第11章 红日 - M06   早上十点,秦母刚好换了一袋需要慢速输的液。   预估好时间,秦忆思将呼叫按钮放在她枕边,又拜托隔壁床的陪护帮忙盯着,才出门下楼。   她到咖啡厅的时候,顾渊穆已经在窗边坐着了。   他换了一身烟灰色的西装,和她之前见到的不是同一套,却依旧气质浑然天成。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洒在他身上。不大的圆桌上放着一套白色瓷杯,他双腿叠着,上身挺拔,正看着文件。   在狭小简陋的医院咖啡厅里,一眼就能注意到。   如果她家里没有出这些破事,应该也是会像身后的小女孩一样偷偷议论,多瞟他几眼吧。   无奈地扯扯嘴角,她径直走过去,大方他对面坐下:“不好意思,早上液输得比较慢,耽搁了一些。”   秦忆思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浅蓝色的衬衫配米色的长裙,安静温婉。黑色的卷发披在肩上,衬得皮肤白得透亮。   “要喝点什么吗?”顾渊穆抬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忆思觉得他今天比之前要更随和一些。   或许是戴了金丝边眼镜的缘故?   正要婉拒,店员拿着餐单走近。   接过那张只有几行字的塑封纸,秦忆思的视线粗略地扫过去,最终落在芝士蛋糕上。但她也只是抿起唇,片刻后挪开眼,抬头冲店员笑笑:“要一杯拿铁就好,少冰。”   “少冰拿铁?”店员用原始的方法,在本子上记录着。   “嗯。”她应声,将餐单递出去。   “再给她拿一块芝士蛋糕,谢谢。”   餐单在空中细微地抖了一下。   秦忆思没有错愕地立刻看过去,她有在很努力地在他面前,装得如他一般成熟。   等店员接过餐单,她才顺势正过脸,隔着圆桌望向他。   顾渊穆靠在椅背里,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叠起的腿上。见她看过来,另一只手顺势将面前的文件慢慢推出去。   身子因为动作而向前倾,小小的圆桌并不能在他们之间隔出安全的距离。   “你可以先看看,”他向后回正身体,“有什么问题,可以商讨修改。”   清冽的味道在他离远后,很快便消散殆尽。   秦忆思不知道自己的耳朵红没红,但拿过文合同的手,却露出动作错乱急切的马脚。   “婚姻不好作为合同内容,所以我以雇佣关系为基础来写这份合约,暂定期限是五年,”他沉声,“在五年内,我会负责你和你母亲的所有开销,并且积极帮助你母亲的治疗。而你需要配合我出席重要场合,包括但不限于出差、聚会、家庭活动。”   秦忆思认真地阅读文件,轻点头。   “五年后你可以随时解除关系。如果是我方提议解除关系,会提前30日书面告知你,并会给你一笔补偿费,具体金额有标明。”   顾渊穆简述:“如果你需要,我也会为你在这五年内提供暂时住所。”   将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秦忆思伸出手:“有笔吗?”   “你不再看看?”顾渊穆挑眉,“让其他律师再仔细核对条款。”   “不用了,略懂一点。”她弯起嘴角。   有那么一刻,他们是势均力敌的。   一直没有太多表情的人,终于舒展开眉。   顾渊穆随意地勾起笔,伸臂,放在她的手心中央:“看来我应该事先出些题目在里面。”   眼镜后的眼睛,带着一抹意味深长。   深蓝色的钢笔外壳,被空调吹得冰凉。   秦忆思收起手指,从容不迫地回道:“那倒也没有必要。”   店员在这时打断,一杯咖啡和一小角蛋糕,被放在桌上。   “但在签字之前,我还是想确认一下。”话题被拉回。   顾渊穆看着她,下巴微扬,示意她继续。   “你为什么需要一个……”秦忆思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样的角色?”   半秒后,她又解释:“我需要知道你的需求原因,才能更好地配合。”   他没有接话,只是好整以暇地坐着,轻睨着她。   “因为要给家人吃定心丸?”她主动猜测。   “不是,是为了摆脱无谓的社交。”   无谓的社交……   秦忆思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躲避家里安排的相亲?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要先搞点免责条款,省的交易半途中止,还把自己搭进去:“那我也先说明,我单亲,妈妈在事业单位工作,还有两年退休。我的父亲从我四岁再婚后,就没有联系过……”   他听着她将自己的条件,一条一条摆上桌面,失笑道:“有人和你说过,你很适合当律师吗?”   终于动起来的五官,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变得柔和,难得地将疏离感驱散。   “顾先生,你上周才说过,我很适合当漫画编辑。”她正色。   “这不冲突。”   “秦小姐,我的第一份工作实习就是在做尽职调查。”他将叉子放在蛋糕盘上。   “怕你调查个人,没那么仔细。”秦忆思拔开钢笔笔帽,分别在不同的位置,签上自己的名字。   把文件再度推回去,她拿起叉,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蛋糕:“不过,我的户口簿不在身边,要等我妈转院再回家拿。”   “也就是几天,不急,”顾渊穆垂眼,检查着她的签名,“阿姨之后的康复治疗,我已经拜托人联系好了,周五可以直接办理转院。”   钢笔笔尖在纸上摩擦,留下龙飞凤舞的字:“你那天打电话的时候,听到大概。”   秦忆思一时间不太习惯这种被照顾的感觉,她嗓子发干,最后才干巴巴地回:“谢谢。”   话音刚落,又塞了一口蛋糕,企图缓解些不适。   不算太好吃的芝士蛋糕,甚至甜到有点发腻。   但在炼狱般的医院里,已经可以算称得上是人间美味。以至于秦忆思在之后的几年,回想起那个早晨,依然记得这味道。   还有他冷静疏离的眼。   -   顾渊穆很绅士,等她吃饱喝足,才提议离开。   他们站在咖啡厅的玻璃门外,并肩望着初夏的骄阳。   秦忆思的鞋头突出台阶,脚下微微使劲,前后晃着,用脚掌感受台阶沿带来的压感。   这个小门很偏,外面的小公园不仅没有什么人,连车都没有停满。   两只喜鹊飞过,落在不远处的枝头上。   “顾律师,给我个拥抱吧。”安静中,秦忆思双手插着风衣外套口袋,冷不丁地提议。   感受到顾渊穆的侧目,她淡笑着耸肩,也偏过脸:“就当是交易成功的附赠返点。”   时间静止了几秒。   如果不是身后的风铃声“叮叮当当”,秦忆思会以为这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在她的视线下,左脚脚尖转了个弧度。   暗金色的袖口在空中划过,骨节分明的手打开,手心朝上,结实的手臂微微弯着。   受制于另一手拎着公文包,他做出一个半邀请拥抱的动作。   秦忆思愣住。   她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向右前侧迈了一步,用胳膊环住他的腰。   那是她第一次贴近陌生男人的怀抱,却莫名觉得安心。   理智出走后很快又赶回来,拼命让她不要卸下防备。   但在后背感受到一只圈上来的手臂时,被温热包住的她,终于不再僵直。   这不是个好兆头。   它仅仅是个交易,不是爱情。 第12章 红日 - M07   秦母转院那天,是周五。   早上五点,护士例行来测量记录血压和血糖。秦忆思在行军床上躺了许久,才堪堪缓过神。   “秦忆思,你帮我换一下衣服。”秦母已经自己拽着病床栏杆坐起。   通过半周的锻炼,她勉强能够控制些半边身体。但坐在床上没有靠背,她的身体依旧是晃着的。   “不着急,要九点左右救护车才来。”秦忆思侧过身,还是没有力气站起来。   每天照顾秦母睡下后,她还要处理工作。白天输的液一袋接一袋,她需要盯着换液,算下来每日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比起秦母日渐水灵白润的脸,她反而瘦了一圈,往日细腻的脸上冒出几颗痘痘。   “秦忆思!”   长叹一声,秦忆思勉强支着身子起身。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双袜子,走过去放在秦母手边:“你先自己穿袜子吧,等吃完早餐,我再帮你换衣服。”   声音里带着鼻音,整个人已经疲惫至极。   也许是终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秦母接过袜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瘪着嘴垂头,摆弄着袜子。   左手带着右手,努力了许久才把袜子套上。   昨天去找主任打印病例时,秦忆思鼓起勇气地问了秦母是否损伤到大脑。   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   ——这个血栓的位置离脑干很近,肯定是会有一定损伤的。你说她变得情绪化、一根筋,这种情况已经算是比较乐观。后面还是要注意保养,复发率很高。   秦忆思一时间有些心酸,她撇过脸。   在二十二岁之前,她从未想过秦母会命悬一线,也没有想过她会差一点痴傻。   “思思。”秦母突然低低叫了她一声,像是小孩子撒娇一样。   “嗯?”回应的声音,也不自由自主地轻柔。   “思思,”秦母正努力穿上另一只袜子,眼睛直愣地盯着深蓝色的床单,像是在呢喃,“我的宝宝受苦了,一定要找个好人家。”   秦忆思又好气又好笑,心酸也跟着泛上来。   她从柜子上拿起早餐,拍拍缩成一团的秦母:“知道我受苦了就好,你好好锻炼,争取快一点恢复。”   至于找个好人家……   还是算了吧。   她家里的情况,就不要去耽误别人家优秀的男孩子了。   -   十点,救护车准时到达。   工作人员帮忙把秦母固定好,将她带上车。   等在康复医院办理好手续,秦忆思才有时间给顾渊穆打一通电话。   那边接通后,听筒里只是安静。   “顾律师,”她率先道,“我妈妈已经转院好了……”   她抿唇:“谢谢。”   “嗯,”顾渊穆低沉的声音终于传来,“照顾她的护工见过了么?”   “见过了,面相和善,和她年龄差不多,”秦忆思踢着脚下的沙砾,“她很满意。”   顾渊穆可能是在忙,只是应了一声。   “我今晚会飞一趟B市,你整理好证件。”他前几天因为工作,已经飞回S市。   “好。”   “你家住在哪?”   “我把地址微信发给你,”秦忆思踌躇道,“但我订了明天下午回S市的机票。”   也许是那日的那个拥抱,竟让她心底产生了见他的,隐隐的期待。   “没事,不用太久。”   顾渊穆冷静淡漠的声音,将秦忆思瞬间拉回现实。   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嗯。”   没有再说些别的。   挂断电话,顾渊穆扫一眼仍旧以“大”字型瘫在沙发上的沈钦,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什么时候带我见见?”沈钦的手指反复掠过桃花眼下的泪痣,兴趣上来,“金屋藏娇可不太厚道。”   “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那你总要带她见老爷子吧。”沈钦“切”了一声,“到时候我自然就能见到了。”   “没有必要专门介绍给你们,”顾渊穆从宽大的办公桌后起身,简单地整理好衣服,他将手表戴好,轻阖眼皮,“我晚上有事,你们聚。”   “你有病?那不是为你脱离单身队伍办的局么?”沈钦眼睛骤然睁大,就差一脚把茶几踹翻。   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收拾公文包的男人,仍不死心:“你也答应了。”   “记在我账上。毕竟是演给老爷子看——”拉好拉链,顾渊穆抬头,“我到不到场不重要。”   他拿起所有的东西,经过沈钦面前,推开磨砂玻璃门。   没有急着迈出去,他用指节敲敲门把,继而偏过头。   “你在我办公室里待了23分钟,走之前结清咨询费。”   “我呸。”   -   秦忆思回家后洗了个澡,就直接昏睡过去。   中间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准备起身时,才发现没有卫生纸了。   “妈——”第一个字还没有完全叫出来,她便彻底清醒。   从抽柜里翻出一包面巾纸,她突然有点想哭。   离开卫生间,看着漆黑的、只从窗外勉强透进来些路灯光的客厅,她终于没有忍住,放声大哭。   在医院的近两个礼拜里,所有的压抑和恐惧全部延后,在这一瞬间爆发。   她抱紧自己,缩成一团。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忆思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又睡着的,只记得她被手机铃声吵醒。   低沉的声线,话很简短:“我在你家楼下。”   猛地坐起身,秦忆思太阳穴一痛。眼前是一片黑白方格,像极了雪花的老式电视机。   “好,”她揉揉眼,缓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等我一下。”   顾渊穆这次换了辆深蓝色的车,尽管颜色再低调,车标在普通的小区里依然惹人瞩目。   她走近的同时,驾驶座的车窗也降了下来。玻璃后,露出他淡漠的眼。   “坐前面。”他道。   没想到是他自己开车过来,秦忆思诧异一瞬,随即点头,从车尾绕过。   车内的温度偏凉,有一点点他身上的清冽。也许是香水,又也许是洗护用品的味道。   秦忆思拉出安全带:“这个时间,民政局应该已经关门了。”   顾渊穆正垂眼看着手机,转而问:“吃饭了吗?”   丝毫没有意外地,他今天穿的依旧是西装。只是外套被脱下,单穿着黑色的衬衣,衣袖被挽到小臂。安全带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加清晰,隐隐地,能猜想到胸肌的轮廓。   秦忆思舔唇,收回目光,将自己的安全带扣好:“没有。”   “想吃什么?”他抬眼。   “火锅。”嘴巴先一步大脑,把克制都统统忘在家里。   秦忆思看到他的眉尾一跳,又玩心大起地试探:“四川火锅。”   顾渊穆没有接话,只是收起手机,发动车子。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秦忆思想想,觉得自己的提议可能太过火——毕竟让一个西装革履的精英律师,挽着袖子露出大肌肉胳膊,拿一双大长筷子,起身在大锅里捞牛肚……   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但不失为是个不错的漫画分镜。   “顾律师,”可现实不是漫画,她无意识地抓起安全带,小心翼翼,“我是社恐。”   刚刚的话,真的不是她的本意。   吃什么都可以的,她不挑。   车在红灯前停下,顾渊穆悠悠地瞟了她一眼,轻呵一声,没有接话。   顺手打开音响,晚间电台,适时地播放着舒缓的歌。   短暂的沉默后,他一手搭着方向盘,看着不断跳红的数字。   提琴声中,在她以为他不会再理她时,低沉的男声在车内响起。   “为什么哭?”   闻言,出门前特意化了淡妆,自以为遮掩很好的秦忆思,指尖僵住。   弦音逐渐减轻,最后化为沉寂。   一辆警车从十字路口忽闪而过,红蓝色的光交替,连带着尖锐感映入车内。   秦忆思手指勾着安全带,等一切归位,才道:“宣泄一下情绪而已。”   没有说“想妈妈了”,也没有说“害怕”。   她的确不是个会哭着要糖吃的孩子,一直都不是。 第13章 红日 - M08   车开了四十多分钟,才在一个地下停车场停下。   以至于秦忆思多次觉得,这人可能是想把他拐到山村里卖了。   先控制住她家人,再控制她,妥妥的强制爱情节。   紧急叫停又要四散的想象力,她在心底白了自己一眼。   处于垄断地位的燃心科技整个集团,还差卖她一个的钱?   她跟着顾渊穆下车,又跟在他半步的距离后,在中心里弯弯绕绕。   最终,他们在一家外部装修看起来很简单的店前停下。   她察觉到他停下,也跟着止住脚步。   顾渊穆没有看她。   他侧过身,左手手臂绕到秦忆思身后,将她揽进店内。   店内比想象得要宽阔,目光所及处都铺上了白色,冷光的白灯恰当地安装在每一个角落。   展柜不多,店内也只有两名店员。   他们刚进门不久,一个高瘦的男人从侧方的暗门后冒出来,热情地打着招呼:“来了?”   “嗯。”顾渊穆应声,顺势与秦忆思对视片刻。   心中了然,她自然地挽上他的胳膊。   隔着两件薄薄的衬衫,她能感受到他的温热和有力。   换上得体的笑,秦忆思跟着顾渊穆上前,伸出另一只手:“秦忆思。”   “林上,”男人只是意思地半握了她的手,又转而笑道,“你们要的太急,定制要排单到下个月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他们朝暗门走。暗门后,是个不大的房间。   里面铺着地毯,只放了沙发和一个茶几。茶几上,正摆着几个打开的蓝丝绒盒子。   盒子里无一例外,都是戒指。   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反着光。   林上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秦小姐,这几个样式有哪个喜欢的吗?”   以为只是在户口本上走个过场,秦忆思面对着一桌的戒指,沉默半晌。   “我先帮您量一下指围,”林上半蹲在她身侧,以为她是被这种突然的选购噎住,半开玩笑道,“他的确是个不懂浪漫的直男,一点都不惊喜。”   “要是我,我就讹他个大克拉的。”他愤慨的样子,像极了姐妹。   秦忆思被他握着手指,淡笑着点头:“你说的对。”   量好指围,林上在表格中记下数字,还不忘揶揄:“顾总,你看着办吧。”   收回手,秦忆思纤细的胳膊支在腿上,侧过脸歪头看向顾渊穆。黑色长卷发朝一侧倾下,她的眼底带着一抹狡黠。   面对她隐隐的挑衅,顾渊穆倾身,手指蹭过她的耳垂。   触目可及都是他的胸膛,黑色的衬衣扣艰难地被面料拉扯着。   呼吸一滞,她咬住下唇。   在他坐回去后,才勉强恢复正常。   下一秒,她被抓住手指。   些许粗粝的指腹轻压着她细嫩的食指,随即便是指尖上的冰凉。   指环被缓缓推到指根处,秦忆思看着面前认真垂眼的男人,五味杂陈。   细碎的短发遮住些额头,也许是今天没有合同要看,他今天没有戴眼镜。顶灯光线打在高挺的鼻梁上,斜斜地留了些阴影。   她小的时候也做过被求婚的白日梦,一定要是在海边,在朋友们的祝福下,她的爱人抓住她的手指,偷偷为她套上指环。   她会回他一个热烈的吻,嘴角可以快乐得飞到天上。   “这个克数比较大。”他道。   明明是打趣,但语调里丝毫没有笑意。   回过神,秦忆思和抬起头的他视线对上。   这是第一次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她稍稍探头,就能吻上他的鼻尖。   这也是第一次,她以略带俯视的视角,看着微扬着头的他。   手指上依旧清晰地有着属于他的温度,秦忆思装作自然地将视线挪到手指上,端详片刻。   “我需要每时每刻都戴着吗?”她问。   她将“不用每天都戴着吧”,换了一个旁人听起来更委婉的句式。   “不用,”他依旧沉稳,“看你心情。”   即便是这样说,她还是能一眼看到他眼底的深幽。   秦忆思转头,冲林上笑笑:“还是帮我换个素环吧。”   她从他手里抽回无名指,将钻戒摘掉,放回盒子内。   空调的凉风很快将手指上的温度吹散。   最后,在林上的推荐下,顾渊穆敲定了一对素戒。外形精致,像是树枝一般的莫比乌斯环。   边缘镀上黄金,提亮些颜色,打磨得圆润。   即便没有钻石或宝石,定制对戒仍需要一周的时间。   从店里出来,秦忆思才得以看见些其他的颜色。他由她挽着:“不打算要钻石?”   “太高调,”秦忆思眨眨眼,佯装活泼地打趣,“如果顾总想另外送我个钻戒,我也没有理由不收。”   身侧的男人轻笑,迈开腿,没有再回。   购物中心的美食区在顶层,他们乘电梯上去。   电梯内人不算多,但也称不上空。秦忆思意识到她仍在挽着他,想要试着抽回胳膊,却没有抽动。   她偏头,顾渊穆正看着电梯内不断变化的数字,似乎是没有意识到。   电梯内还有其他人在,秦忆思不愿把气氛弄得尴尬,只好搭着他的臂弯。   很快到达顶层,他们顺着人群走出电梯。   美食区永远都是热闹的,在杂乱声中,秦忆思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明天落地的时间不晚,如果你下午不忙,就顺便去领个证吧。”   “这么急?”他好整以暇。   “毕竟你安排好了我妈妈,我也要履行我的职责。”秦忆思淡笑着接话。   顾渊穆停下脚步,自若地将她的手臂放开,单手插着口袋。   突然间的动作,反而让秦忆思有些不知所措。   “你去取号。”和刚刚的领证对话毫不相干。   秦忆思转头,就看到不远处一个一米高的火锅人雕塑摆件,戴着厨师帽,正在冲他们挥手。   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她错愕地又回头看向顾渊穆。   “你不是想吃火锅吗?”他单手插着口袋,道。   “可是你穿的是西装。”而且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问你想吃什么,就是在问你的想法,”他冲火锅店的方向扬起下巴,“走吧。”   “你这样会让我有罪恶感的,老板。”秦忆思又偷偷瞟一眼他的衬衫,和绣有暗纹的西装裤。   好贵,好贵。   顾渊穆错开视线,轻笑一声:“现在叫我老板了?”   “合作关系,”秦忆思随手扬起长发,忍住要做个鬼脸的冲动,“大家都是老板。”   “那这顿我们AA。”他玩笑意味很浓。   伸手抓住他的衬衫袖子,秦忆思恨不得直接把他拉进店里:“老板行行好,我都要饿死了。只要让我吃两盘午餐肉,我请你都行!”   熟悉的触感再度回到手指,她的手被他捉住,拿离开他的衬衫。   两只手顺势垂下,顾渊穆伸出腿,两人间的距离,让他再度只握住她的一只手指。   不过这次,是食指。   “这么爱吃午餐肉?”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   “呵!”她翻个白眼,“拜托!是灵魂好不好!”   只字不提被他半牵起的手。 第14章 红日 - M09   “毛肚烫15秒就好了,你这都要成砂纸了!”   “啊!简直暴殄天物!这肉烫8秒就能吃了!”   ……   火锅店的小角落里,穿着米色连衣裙的女生,正一边往嘴里塞着肉片,一边嫌弃地开口。   而坐在对面的男人,挽到手肘的衬衫下露出结实的手臂,正不紧不慢地把卷成瑜伽垫的毛肚,夹回蘸料碟。   倒是没有像秦忆思想象里,穿着衬衫的花臂肌肉老大哥,站起身一只脚踩在木凳上,长筷向锅里一扎,大力出奇迹,一捞全捞出锅里。   “我不觉得你又在想我什么好事。”顾渊穆对上她盯着自己的眼睛,轻巧地将蘸好酱料的毛肚夹起。   “在想,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秦忆思咬着筷子,道。   “朋友?”顾渊穆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兴趣,人却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男朋友?”   “好朋友。”   “看来是白月光。”他拿起一盘菜,下进火锅里。   “你怎么脑袋里只有爱情?”秦忆思咋舌,探出头,“你该不会是因为有白月光,才这么说的吧?”   菜全部被丢进锅里,他堪堪扫过她一眼。   “惦念爱情,不如多熟悉几个法条。”在火锅的蒸汽中,他的坐姿依旧端正,即便是放松着的,却依旧气宇轩昂。   “这样?”秦忆思若有所思道,“那看来你没谈过恋爱?”   她承认,自己有一丢丢在试探的味道。   说不上是喜欢,但也算是有好感。   顾渊穆的筷尖在蘸料碟中,漫不经心地打着一圈,又一圈。   他没有接话,只是看向她的双眼,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火锅冒出来的蒸汽,似乎在此时将他们隔得很远。   她知道,他在提醒她越界了。   本是交易关系,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   问过秦忆思航班号的顾渊穆,买了同一班飞往S市的机票。   并且出于人道主义精神,顺便帮她升了舱。   客观来说,顾渊穆是个不错的、体贴入微的伴侣。   他会帮她拿行李,也会帮她把薄毯盖好,问她想吃什么。   飞行中途,她摘下眼罩偷偷看他时,他正手打着键盘,对着电脑工作。   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半抿起的唇,更突显下颌角的锋锐。   察觉到她醒了,他的视线没有移开:“想吃点什么?”   “不了,”秦忆思裹紧自己的小毯子,找个舒服的姿势,拉下眼罩,“昨晚吃太多,我要斋戒三天。”   回应她的,是他的轻笑。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朵,酥酥麻麻的。   她一定是太久没谈恋爱了,简直神经!   秦忆思皱皱鼻子,强行命令自己睡死过去。   再醒来时,飞机已经降落在S市。   顾渊穆帮她拉着小巧的行李箱,带她走到地下停车场。   司机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天,那个给顾渊穆送伞的人。他见他们走过来,下车快走几步,接过顾渊穆手里的箱子。   秦忆思站在他身侧,冲司机笑笑。   回应她的,也是一个礼貌的笑容。   并没有多看一眼,奇怪她和顾渊穆之间的关系。   放好行李的司机为她打开车门,而一旁的人,已经绕到车的另一侧。   利落地拉开门,又关上。   “您好,秦小姐,陆谨。”单手拉着车门,司机简单地自我介绍道。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高高的,身材适中。板寸看上去很清爽,和他一身黑色普通西装搭起来,也不显违和。   “秦忆思。”她莞尔,随即坐进车内。   接连两声关上车门的轻响,车子在片刻后被发动。   “先去民政局,”顾渊穆道,“南城区。”   话音刚落,车便平稳地滑出停车位。   他居然真的采纳了她昨天的建议。   秦忆思来了兴趣,她歪头,托着腮,看向坐在身侧一人之距的男人:“顾律师,你不再多考虑考虑?”   毕竟像她这样的女孩,街上一抓一大把。   顾渊穆侧过脸,车在同时驶出地下车库,窗外猛然的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考虑?”他挑眉。   “或者……”秦忆思翘着一只腿,晃晃,依旧托着腮,尾音上扬,“和你家里人报备,见一见面?”   毕竟掌控燃心科技的家族,也不算小了。   将双手交叉,随意地搭在腿上,顾渊穆微哂:“先领证,再去见也不迟。”   秦忆思对着他笑意不达眼底的双眼,大概了然。   她极度配合地从包里翻出化妆包,利落地拆开笔刷卷袋:“那我补个妆,很快。”   “不用那么上心。”他道。   “你不懂,”秦忆思拿着粉扑,白他一眼,又继续对着小镜子擦擦,“女生拍照就是要好看,不管是拍什么照。”   说完,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抿唇,又补了一句。   “也不管是和什么人拍。”   她没有再看他的反应。   但从听觉来讲,顾渊穆只是嗤笑一声,没有再想和她辩论的闲心情。   从机场到民政局的路不算近,陆谨开得很平稳,以至于秦忆思画眼线时手都没有抖。   原来这就是顶级律师的司机,真的很不戳。   车内很安静,没有放音乐,只是偶尔传来司机控制方向盘的声音。阳光照进来,懒洋洋的,惹人睡意倍增。   用无名指将口红涂好,秦忆思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刚想和顾渊穆打趣,却偏头看到他正闭目养神。   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眉头微蹙着。   似乎连是在睡梦中,都会时刻戒备。   顾渊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将脑内这个突然蹦出来的问题,归结为是自己职业病要收集人设,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秦忆思没有悄悄盯他太久,车在民政局外的马路上停下。   车刚停住,他就醒了。   这里是S市的老城区,街边两排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梧桐都已长出新叶,在温和的风中沙沙作响。   拿着事先准备好的证件,她随顾渊穆走进那个,她在一周前从未想过要去见见里面长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又是工作日,来登记的人并不多。   陆谨停好车后很快便跟上来,帮他们取好号码。   “拍照在那边,”他把取好纸递给顾渊穆,侧身指指身后,“我看过了,没有人在排队,应该来得及。”   “好。”顾渊穆瞟了秦忆思一眼,示意她跟上,没有多说。   今天她出门前卷过头发,虽然在飞机上睡乱了些,但也还算能看。   拍照的工作人员帮她用齿梳重新整理好,黑色的长卷发乖顺地搭在肩前,露出两只小巧圆润的耳朵。   “凑近一点。”相机后,工作人员指挥道。   秦忆思只得向如磐石一般的顾渊穆,稍稍歪过腰,又努力挺直后背。   “再笑一笑,先生也多笑笑。”   面对着炽热又刺眼的灯箱,秦忆思努力上扬着嘴角。   直到快要坚持不住时,才听到飞速的几声快门。   咔——   木耳袖米色长袖衬衫,和简单的白色衬衫,在那一瞬被定格。   不算是开心的两个人,在大红色背景的映衬下,反倒有些相敬如宾的味道。   他们的第一张合照,是结婚照。   准确地来说,是结婚证上的证件照。 第15章 红日 - M10   作为这场婚姻的主角,没有人去主动接打印出来的照片。   在工作人员的注视下,还是陆谨先一步接过,放到装有顾渊穆证件的文件袋内。   顾渊穆似乎还带着些刚醒的起床气,身周的低气压,让秦忆思也不想强行找话题。   他们回到大厅,并肩坐着,和周围你侬我侬的情侣形成鲜明的对比。   玩了一会儿手机,才叫到他们的号码。   他先一步起身,而她跟在后面。   秦忆思以为自己会眼都不眨地签下字,事实上,在拿起笔的那一刻,她还是犹豫了。   为掩盖慌张,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和韩舟的微信聊天界面里,最新的一条消息依旧是她发出去的。   【我:你说,婚姻真的是坟墓吗?】   以前她和韩舟信誓旦旦地讲过,她要游戏人间,绝对不踏入婚姻半步。   但如今的她不仅一脚踩进坟墓,还是自己主动的。   “秦小姐?”工作人员的话将她拉回神,“您是自愿结婚的吗?”   已经签好字的顾渊穆,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似乎下一秒她答“不是”,他也能自若地离开。   捏紧手中的签字笔,她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感觉有点不真实。”   “大家都这样。”习惯性地认为她是被幸福冲晕了头脑,工作人员手上麻利地登记盖章,冲秦忆思眨眨眼,“理解。”   秦忆思扭头,对上顾渊穆看过来的视线,又错开眼。   “新婚快乐!”把两个小红本递出窗口,工作人员笑道,“核对一下证件,顾先生,顾太太。”   顾太太……   伸手先接过结婚证,秦忆思找出自己的那份,垂着眼将身份证号对了一遍又一遍,企图以此来摆脱心底的不安。   这种不安,一直到她和顾渊穆走出民政局,都没有消散。   “你回公司?”站在门口,顾渊穆问。   秦忆思摇摇头:“不回了,明天再说。”   因为那句“顾太太”,她已经有些不太敢直接看他。视线就这样直直地望出去,越过不算宽的马路,落在对面的底商牌上。   她忽然轻笑:“顾律师,你请我吃了火锅,我请你喝杯奶茶吧?”   午后的风半撩起她的黑色伞裙,高腰的设计将衬衫塞住,显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原本乖顺的长卷发,也早已跳出耳朵的束缚,时而挡住她的侧脸。但无法挡住她眼底期待的光,亮晶晶的,有些可爱。   “不了,”顾渊穆低头看过一眼手表,“我有一个会要开。你自己一个人能回去吗?”   “能。”回答的语气,比刚刚要平静得多。   “那好,”他点头,“陆谨是我的助理,我平时比较忙,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   秦忆思转头,与他对视:“好。”   她目送他们上车,黑色的车子很快便驶离这条不算宽的小路。   站在马路边,秦忆思抬起右脚前脚掌,用帆布鞋的硬尖轻点两下地砖。鞋尖转而扭了个方向,带着些许雀跃。   呵,结婚又不会阻止她喝奶茶的快乐!   不凑巧的是,这家民政局对面的奶茶店,下午刚接过一个团建大单。要她多等一会儿,才能拿到自己的那杯。   所幸店内凉爽,也有位置坐。   秦忆思坐下时,手机也跟着亮起一瞬。   是陆谨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并附了一条留言。   【秦小姐,有时间的时候发一下家庭住址,我先做记录】   打好一串字发过去,她退回到列表,刚要按灭屏幕,又一条消息蹦进来。   【韩舟:我今天出差,在机场看到你和顾渊穆了】   秦忆思挑眉,没想到这人居然看到她还不和她打招呼。   【我:这么巧?】   【韩舟:思思,你不要烦我多管闲事】   【韩舟:这个人真的……】   这句发出来后,页面上的动态显示一直都是“对方正在输入…”。   半晌,才终于发来简短的四个字。   【韩舟:玩玩就好!】   紧跟着又迅速发来一条。   【韩舟:别陷进去就行。】   秦忆思基本摸到了他的心路历程,笑出声。   【我:好的,姐妹!我尽量!】   【韩舟:尽量个屁!必须!】   【韩舟:别叫我姐妹!】   那天是很寻常的一天,除了秦忆思名义上成为了“顾太太”以外,生活并无变化。   她依旧会清晨闭着眼从床上爬起来,连撞带摔地去洗漱,然后狂奔进人挤人的地铁车厢。   S市很拥挤,挤满了打工人疲惫的身躯。   房租加柴米油盐,甚至会压垮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秦母生病期间,秦忆思每晚都有在处理工作,堆积下来要处理的事情并不算太多。连续加了一周班之后,她也不会再频繁想起那个和她领了证的男人。   陆谨偶尔会出现在她家楼下,有时是带着水果,有时是一些零食。   秦忆思知道,这不是顾渊穆挑的。   作为他的助理,陆谨一向能周全地打点好一切。   她也明白,这算不上心动。而是……   她太久没有感觉到被照顾。   有一点依赖。   再见面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秦忆思终于忙完准备工作,暑期档正式拉开帷幕。临下班,她收到顾渊穆的微信。   【顾渊穆:今晚的时间空出来】   他们的上一条交流,还停留在他转发给她陆谨的手机号。   秦忆思明白,这是她需要履行自己职责的时刻。   【我: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吗?】   【顾渊穆:不用】   【顾渊穆:随意一点】   【我:好】   下班并不走运,几个同组的同事打算去吃烤肉,今天也不加班,拉着她说笑。   在进电梯前,她先给陆谨发了消息,让他把车停在稍远一些的路口。   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下班后天还亮的S市,在和同事打过招呼后,她才拎着包,慢悠悠地往斜阳落下的方向走。   夏日的天空,云是粉红色的。   黑色的车安静地停在无人的偏僻路口,低调的颜色,流畅的线型,不用看车牌也能辨认得出。   陆谨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顾渊穆今天并没有穿西装和衬衣,只是简单的短袖白色廓形T恤。左手上的腕表也换成了黑色的运动款,显得更有活力,像是大学里的学长。   被自己的想法在心中逗乐,秦忆思又多瞟了他两眼。   将手机扣在腿边,察觉到她目光的顾渊穆偏头。   在他的审视下,秦忆思也没藏着掖着,大方地揶揄:“你今天……很年轻。”   “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他的表情未动,语气倒隐隐有些无奈,“今天和客户约了打球。”   “你赢了,还是客户赢了?”秦忆思笑着接话。   顾渊穆搭了一下眼皮:“陆谨输了。”   秦忆思:“……”   这种分队,她还是第一次听闻。   车又是开了很久,才缓缓停下。   陆谨下车,为顾渊穆打开车门。一旁的秦忆思刚要伸手,却被他揽住肩膀,按了回来。   从陆谨手里接过蓝色丝绒盒子,她冰凉的手指被他放进掌心,银色的戒指在同时被缓缓推至无名指指根。   是很合适的尺寸。   和他无名指上的,是完全相同的款式。   不等她反应,顾渊穆已经下车绕到她这侧,替她拉开车门。   在车内受制于车窗,她没能看清周围的情况。等她真的发觉面前这桩楼里住的是谁时,手已经被他自如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早说是去你家,我就穿得隆重点了。”秦忆思小声道。   “没事,”顾渊穆带着他迈进宅子,“只是普通晚餐。”   穿过长廊,又转个弯,偌大的餐厅内,餐桌旁已经坐了人。   “抱歉,市中心堵车,接思思过来的路上耽搁了。”顾渊穆沉声,先打破安静。   “实在抱歉,”秦忆思得体地笑着,冲投来视线的两人点头,“我是秦忆思。”   餐厅内比她进宅子之前的想象,还要压抑。   坐在主位上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连看都不屑看过一眼。   他一手执着木质拐杖,声音有力:“上菜吧。”   话音落下,杯碟碰撞的细微声才渐渐填补寂静。   顾渊穆没再说什么,像是早已习惯似的,带她在空位上坐下。   好像没有人关心秦忆思的突然出现,比起视线全部集中过来,反倒让她自在许多。   还是坐在对面的年轻男人,率先开口:“秦忆思?”   “嗯。”秦忆思将长裙裙摆整理好,淡笑着应道。她没有再多说,毕竟在这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应该都查过她的底细。   “是渊穆的女友?”年轻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她,视线反而直直落在顾渊穆身上,“还是女伴?”   轻挑的话用低沉的嗓音说出来,甚至有点关心的味道。   秦忆思对他有印象,是燃心科技现在的老大,顾泽深。   按韩舟给他的情报,是顾渊穆的哥哥。   温暖的大手覆上她平放在腿上的双手,顾渊穆唇角上扬:“是妻子。”   两只戒指轻轻地接触在一起,秦忆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   主位上的老爷子,这时才真正地看过来。   “我们在上个月已经登记结婚,只是还没有办婚礼。”他的声线依旧平稳,只是依旧带着笑,和平时的严肃不同。   更像是个笑面虎。   “今天带她来,也是看看姥爷怎么安排之后分家的事宜。”   分——家?   秦忆思在心底默念,有些惊诧。   但表面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得体的。   “分什么家?胡闹!”老爷子用拐杖狠敲两下,皱眉道,“你们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先让我这糟老头子,把饭吃好。”   佣人接过他的拐杖,才算终于开筷。   秦忆思安静地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桌上的人。   见她没有动筷,顾渊穆帮她用公筷夹了只虾:“就当是在自己家,多吃点。”   声线温柔得似乎换了一个人。   轻点头,秦忆思拿起勺匙,先小口喝了些粥。   “按照顾家的规定,成家立业才可从主家分离,组成自己的小家。”饭间,对面那双眼少有不关注他们的时候。   顾泽深藏在镜片后的眼,掠夺性要比顾渊穆强得多:“你这小家,来得很突然。”   意味深长的笑,没有半点祝福。   “因为是一见钟情。”回答他的,不再是顾渊穆。   不比顾渊穆的运动装,秦忆思今天反而穿了偏休闲的格子西装,长发挽起,干练中透着些温婉。   她看向陆泽深的眼底,满是笑意。   是很难辨出真假的幸福感。   “闪婚?”顾泽深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   “哥,我结婚的事情,你不会也要质疑吧?”顾渊穆低声笑道,“是怕我走了你的老路?”   一时间,餐厅里的气压更低。   老爷子虽然自顾自地吃着饭,但又好像无形中掌控着一切。   片刻后,顾泽深嗤笑:“只是提醒你,真爱难觅。”   左手摸上秦忆思的头,顾渊穆像是在问她一般。   “是吗?”   轻哼着的声音,懒洋洋的,尾音惹人遐想。   被他像安抚一样地摸着后脑勺,秦忆思的耳朵瞬间染上红晕。   比起身体的自然反应,她反而大胆地转头,与他对视。   在车上补过的红唇还没有被擦掉,衬得她皮肤白净。   她莞尔,突然倾身凑近。   蜻蜓点水。   再看时,已经正回身的人又重新拿起筷子,正舔唇,冲着他笑。眼尾还带着些狡黠,媚态百生。   她很大胆,这是顾渊穆没有想到的。 第16章 晨林 - J 01   彼此身上的淡香在那一刻交织,又慢慢分离。   秦忆思微扬着头,等着顾渊穆看向她的对视,一切尽在她的掌握。   支在桌上的胳膊向后倾斜,压着纤细的手腕,她得意笑道:“那看来我们很幸运。”   她就那样看着顾渊穆的眉尾逐渐抬起,故意说给坐在对面的人听。   只是放在餐桌下的另一只手,悄悄捏上了裙摆。   即便是蜻蜓点水,她的唇上依旧残存着他嘴角的触感。   说不紧张,是假的。   “秦小姐在哪里工作?”顾泽深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拿起一旁的纸巾擦擦唇廓。   “是和燃心没有关系的公司,”秦忆思对答自若,拿起汤匙漫不经心地搅着,“普通人。”   向后靠近椅背,顾泽深一只手搭在桌上,指尖轻点着桌面,若有所思。   他和顾渊穆虽是兄弟,长得却不是非常像。   顾泽深五官不如顾渊穆深邃,浅浅的梨涡随着他的表情,时隐时现。五官带来的随和,反倒将眼底毫无保留的锐利遮盖了大半。   不仔细看,就不会轻易发现。   也许是碍于有她在,这顿晚餐更多地以沉默结束。   顾渊穆偶尔为她夹一些食物,凑近让她多吃一些,显得很亲昵。   秦忆思也很配合,通过无限遐想的能力,让自己每次都能脸红到脖根。   真真假假,半真半假。   谁也没当真。   “渊穆,吃好了来我书房。”轻咳一声,老爷子已经拿回拐杖,在佣人的搀扶下起身。   顾老爷子其实不算高,但也壮硕。只是因为上了年纪,难免有些佝偻。   将手中的筷子放下,顾渊穆沉声:“好。”   他没有急着跟在顾老爷子身后,转头嘱咐:“陆谨在客厅,吃完后让他领你转转。”   “嗯。”仰头给他一个放心的笑,又察觉对面飘来的视线,秦忆思在心中暗骂两句。   等顾渊穆走了,五个她都不够对付一个顾泽深的。   这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是铁了心要抓她和顾渊穆的把柄。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然面对。   秦忆思将碎发挽至耳后,在顾渊穆起身时,冲对面的人大方笑笑:“我吃饭比较慢,渊穆也是知道的。”   “没事,”对方耸肩,“既然是顾家的人,就把这里当作你自己家。”   在心底冷笑一声,秦忆思将勺子送入嘴里。   她就不信,整个燃心集团的负责人能这么有闲心情,吃完饭还有时间看弟媳吃播。   正故意慢条斯理嚼着,顾泽深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随意地从桌上捞起,瞟了一眼,起身拿着手机走出餐厅。   少了身上的一双眼睛,秦忆思在心中松了口气,却依旧维持着刚刚进食的动作,直到喝完大半碗粥。   和为她拿来纸巾的佣人道过谢,她才慢悠悠地往客厅走。   顾泽深不在,只有陆谨一个人,正将一些礼品放在茶几上。见她来了,礼貌道:“秦小姐,你让我带的礼物,都放在这里了。”   刚刚吃饭落座时,她私下给陆谨发过消息,让他紧急去买些老爷子喜欢的。   不管怎样,戏都要做足。   “谢谢,”秦忆思点头,终于不再是假笑,“他让你带我转转。”   顾家后院有个很大的花园,草木都有精心地护理过。草丛中的夜光灯颜色柔和,丝毫没有扰乱夜色。   郊外的天空很美,几乎没有杂质。轻透的天,有几颗闪烁可见的星星。   秦忆思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你是顾渊穆在公司的助理?”   “算是,”陆谨推了一下眼镜,“私人助理。”   知道陆谨完全是顾渊穆身边的人,秦忆思放松下来。她尝试打探:“刚刚在餐厅,感觉不是很简单。”   “做自己就好。”陆谨的表情突然变得疏离礼貌。   秦忆思停下脚步,毫不意外地,转头在身后看到远远走来的顾泽深。   “这边蚊子毒,给你们拿了些驱蚊水。”他走近。   秦忆思笑笑,从顾泽深手里接过:“谢谢。”   冲裸露在外的小腿喷了些,她把驱蚊水给旁边的陆谨:“你也喷点。”   驱蚊水的味道顿时在三人之中四散开,秦忆思小幅度地摆摆小臂,无形中免掉些相顾无言的尴尬。   “借一步说话?”顾泽深凝视着她,问道。   “秦……”陆谨下意识地想替她解围。   怎么说也是品鉴过不少漫画的编辑,秦忆思基本印证心中的假设。她知道,无论如何,顾泽深一定会和她进行私下的谈话。   一味地回避,只会更加令他狐疑。   “好啊。”她冲他笑道,红唇在夜色中明艳可人。   也许是顾渊穆提前交代过,陆谨没有走太远,但距离也不足以听到他们的对话。   秦忆思找了一处户外椅坐下:“看来顾先生不是很满意我。”   “哪位顾先生?”他在另一个椅子坐下,双腿叠起。   弯着嘴角,秦忆思对上顾泽深的视线,没有说话。   “你是渊穆第一位主动带回来的女伴,”他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眼神却又在暗中打量,像是要把她的小动作都一一揪出来,“但似乎也只是刚在一起不久?”   “是吗?”秦忆思挑眉,坐姿舒展。   她不慌不忙道:“我暗恋他很多年,是我先主动的。”   似乎是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应,顾泽深打量她的目光更加肆意。   “他离开顾家的方式,只有结婚。”他挑明。   呵,她本来就是工具人。   在心底翻个白眼,秦忆思实在不想和他再多废话。   “如果我说,他也爱我,顾先生会信吗?”她坦然,“顾先生也应该没有见过,渊穆爱一个人的样子吧?”   顾泽深盯着她的双眼,并没有看到她的躲闪。   比起第一次在会议室里见到顾渊穆,她慌张的青涩在这近两个月内,随着生活的失控渐渐被重塑。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应该算是飞速地成长了。   “哥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还专门找思思聊天?”冗长的沉默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一只修长的手覆上她的额头,打破二人的对峙。顾渊穆站在她身后:“天有些晚了,姥爷让我们先住下。”   顾泽深站起,他和顾渊穆差不多高,气场也不相上下。   简单整理好西装,他道:“我还有工作要处理,你们早些休息。”   “晚安。”顾渊穆拍拍他的大臂,像是正常兄弟的亲密互动。   两人互相微点头,却又透着客气和疏离。   等顾泽深离开,秦忆思才转头:“今天要住这里?”   “嘘——”顾渊穆一只手仍覆在她的额头,另一只手,白净的食指轻点在自己的下唇。   他倾身,从背后环抱住她,头顺势也埋在她颈肩。   傍晚时车上若有若有无的,他身上的冷调,此刻已经转为温暖的后调。   雪松、乌木,和柠檬。   “他还没走远。”他道。   呢喃的声音,呼吸洒在她的肌肤。   秦忆思望着夜空,任由他隔着藤编的椅背半环抱着。   那晚的月亮很美,圆圆的,颜色清透。   除偶尔的几声蟋蟀以外,一切,都很平静。   她有想摸摸他头的冲动,却还是在抬起手之前,压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闻曲意小天使的营养液*6   感谢闻曲意小天使的地雷 第17章 晨林 - J 02   顾渊穆的房间是个套房,装修与一层的功能房一样,都是一致的新中式。   小客厅内挂了几幅水墨,角落的摆件也都考究,简洁中平添一份底蕴。   佣人提前给他们留了灯,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   “如果你哥哥没有在这里安摄像头,”坐到沙发上,秦忆思手心摸着柔软的沙发布料,打趣道,“我就睡沙发好了。”   顾渊穆正站在暗色的边柜旁,将腕上的手表摘下,修长的手指划过黑色的表带。   他轻嗤:“他如果真装了监控,你刚刚那句话,已经被录进去了。”   “怎么?”秦忆思挑眉,含笑望着他,“夫妻之间还不能闹些别扭了?”   房间里沉默一瞬,顾渊穆一如往常地没有接她的调笑。   “我这里没有新的女穿睡衣,”他转身,白色T恤下隐隐显出收窄的腰身,“但可以帮你找两件我的衣服。”   “没有新的女睡衣?”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拥抱和吻,让她变得大胆。秦忆思语调轻快,故意将“新的”咬的很重。   他只是睨了她一眼,随即抬脚向衣帽间走去。   “切”了一声,秦忆思只觉得无趣。   不过两三分钟,顾渊穆再度回到客厅,手上拿着两件衣服。   秦忆思接过,简单地看过一眼,是一套浅灰蓝色的睡衣。棉麻质地,很亲肤。   “卫生间在卧室里,架子上有烘过的干净浴巾。你的洗漱用品,一会儿我叫人送过来。”他道。   “好,那我先去?”秦忆思再度站起。   顾渊穆侧身,为她让开沙发前的路。   一切对话,平常地反而像是老夫老妻。   他似乎是常住在这里,卫生间里都是生活的痕迹。洗浴用品都被单独装在配套的理石纹理按压瓶中,水龙头也是温度适宜的角度。   洗过的物品都带着淡淡的松木香,倒是和最初,在他身上闻到的清冽不太相同。   裹着浴巾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在雾气缭绕中,秦忆思有一瞬的失神。   这两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让她像是乘上了一列失控的火车。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疾驰在荒野山间的高桥上了。   “秦小姐。”敲门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温柔的女生道:“我给您送洗漱用品。”   秦忆思紧紧身上的浴巾,转身将门打开一条小缝,伸出手:“谢谢。”   “您可以把换下来的衣服给我,我拿去洗烘。”门外的人耐心道。   “好,稍等一下。”接过递来的物品,她将换下来的衬衫和长裙拿出去。   门被从外面关好,秦忆思低头看着一纸袋的东西,无奈地笑出声。   除了全新的一套洗漱和护肤用品,一瓶卸妆油,还有面膜、护发精油、一次性内裤,甚至是卫生棉。   倒是想得齐全。   全部处理好,她才穿戴整齐地走出去。   顾渊穆正坐在沙发上办公,叠起的双腿上放着小巧的笔记本,鼻梁上也架起眼镜。   柔和的落地灯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他偏过头看过来时,逆光的脸,让秦忆思看不清表情。   “不好意思,久了一点。”她大方地摊手。   “你给了我很好的晚间处理工作的理由。”他接梗,声音却丝毫听不出打趣。   “多担待吧,顾律师,”秦忆思耸肩,“刚刚送来的那些瓶瓶罐罐……”   “收进镜柜里就好。”他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秦忆思点头。   见她视线落在沙发上,眉心微微皱起,又在思考什么。顾渊穆将笔记本合好,探身轻放到茶几上:“去睡床吧。”   啊这……这段关系真是坐了火箭一般地飞速升空。   秦忆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还好房间里的昏暗,没将她的绯红完全展露在他面前。   察觉到她看过来时的促狭,顾渊穆平淡地补充:“床够大,你可以睡在里侧。”   “好。”秦忆思打个哈欠,试图以此缓解自己想太多的尴尬。   走到卧室门口,见她还在原地思索,他不解:“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秦忆思艰难地开口,问出从刚进来就想确认的问题,“我是不是要配合你……搞出来一些声响?”   她不自然地轻咳:“刚刚在外面,你哥哥他好像在怀疑……”   打断她踟蹰的,是顾渊穆的失笑。   他一只手搭在暗铜门把上,好笑地摇头:“秦小姐,燃心里有很多秘密,所以这里的隔音,是专门做过的。”   “万一出什么事,单纯叫破喉咙,估计也很难听到。”难得有心情和她开玩笑。   秦忆思:“……”   等顾渊穆拿衣服进了卫生间,秦忆思才动动因为尴尬而僵硬的腿,机械地挪到卧室床边。   他说的没错,他的床很大。   不至于是玛丽苏里几百平米的大床,但也能至少容三个人平躺。只要他们两个安心一人一边,中间能空出个太平洋。   她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   可能是这段时间加班太累,今早又连着开了几场会。浴室里隐隐的水声,催眠效果奇佳。空调将室温调得偏凉,秦忆思很快便裹着被子睡过去。   她做了一连串连环的梦,梦见小时候拉着妈妈的手,在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蹦蹦跳跳地讲着当天的趣闻。妈妈会笑着倾听,不时地夸夸她。   转而她又梦见秦母躺在病床上瘦削的样子,和在穿袜子时,像孩子一样直楞的双眼。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心好像被猛地揪起,她想大口呼吸,却怎么也喘不上气。绝望的失重感席卷全身,仿佛溺入水中。   心跳的速度因此而直线上升,在秦忆思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腾空时,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不像往常一样,窗帘会透进来隐隐的月光。   呆滞几秒,她才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在自己的出租屋里。   脸上有些湿腻腻的,秦忆思摸摸脸,从枕边拿起手机。   3:40。   房间里寂静无比。   也许是梦中哭过,秦忆思的嗓子有些发干,轻咳两声,却仍没有缓解。   怕吵到顾渊穆,她尽量轻地翻身,却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看到床凌乱的另一侧。   人却不在。   秦忆思维持转过去的动作一会儿,直到手机屏幕的光再度熄灭,才缓缓坐起身。说不出是如释重负,还是有点空落落的。   顾家的走廊里,在脚腕的高度装了感应夜灯,几米一个。不算特别亮,但也刚好能看清些四周。   客厅里并没有顾渊穆的身影,可能是临时有工作要忙,回去加班了。   在她的印象里,那些站在金字塔塔尖上的律师,都是24小时不关手机的。   轻手轻脚地走到餐厅,秦忆思却犯了难。   她根本找不到纸杯。   大户人家除了吃饭,都是不喝水的吗?   她在餐厅找了一圈,索性向厨房走过去。   顾家的后厨分为西厨和中厨,也是由一道门连接,油烟重的中厨在更深处。西厨内有个极大的中岛台,还连着一道玻璃门。   而那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玻璃门外。   他背对着门,身上穿着和她款式相同、颜色却不一致的睡衣,一只垂下的手,指尖有点点火光。   暗夜没有完全将他的背影融入,却也拢上一层情绪。   秦忆思深深地看了一眼,还是收回视线。   厨房里的两个冰箱里,离门最近的那个,冷藏室里有很多冰好的水。   从里面随便拿出一瓶,她关上冰箱,一边拧着瓶盖,一边走到玻璃门旁。   她弯起指节,敲敲玻璃。   在男人转过头来时,才打开门。   ”嗨,”她声音平静地打招呼,“早上好。”   小开了个玩笑。   顾渊穆将手中的烟灭了,视线扫到她手中的瓶子。   “我来拿瓶水,看到你在这,过来打个招呼。”秦忆思说完,仰头灌了几口。   冰凉的水,缓解了些嗓子的不适,也让她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   厨房外的阳台,是用木头拼接成的一块高于草坪的户外平台。木质栏杆围起来的角落,也摆了几盆花草,看起来像是佣人养的。牡丹和月季,开得都很娇艳。   “我房间有水,”身侧的声音含着沙砾,“在客厅的暗柜里。”   “你都说了是暗柜。”她垂眼将瓶盖拧好。   顾渊穆看起来是只抽了第一根,甚至连一半都没有抽完。   空气里的烟味,风一吹,就基本都散了。   “渴醒了?”他问。   “做了个噩梦。”她没有回避。   他没有出声安慰,只是单手插着睡裤口袋,另一只手把玩着剩下的烟盒。   秦忆思不懂烟,身边也没有人抽烟。   但从盒子来看,是她在便利店里从没有见过的。花纹很有特色,小巧的铁盒,在他手里,微微折射着光。   “你呢,不是也一个人在这里抽烟?”她道,“不像是渴醒的。”   或许是寂静的夜,和让人疲倦的时间,总能使人放下戒备。顾渊穆平时不露表情的脸,此刻却能让她轻易地看出疲惫和倦意。   “有些烦心事。”他也没有回避。   秦忆思扬眉:“那你要不要一个抱抱?药到病除,非常治愈。”   见她极力推销商品的表情,他没忍住,嗤笑一声,却还是将左手伸出,手心朝上。   看到他这个和那日如出一辙的动作,秦忆思将水放在木质栏杆上,转过身,向前迈了两步,环住他的腰。   在做过噩梦后的夜里,他慢慢温暖着她冰冷的四肢。   他亦没有揭穿,是她想要一个拥抱的安慰罢了。   一个做噩梦的人,和一个烦心的人。   在这个夜里,平静地拥着。   只是这次,他没有伸手圈住她。   “秦忆思。”良久后,他才开口。   “嗯?”   “轻易暴露出弱点,是不会帮助你爬出泥潭的。”   “好,我下次注意。”   官方的回答,让她侧脸贴着的胸膛轻轻地振起。   秦忆思没在反驳,或是解释。   算了,就让他觉得她好笑吧。   后来秦忆思才知道,顾渊穆很少抽烟,一年也抽不到几根。   除了在烦躁到……无法安心时。 第18章 晨林 - J 03   秦忆思不记得他们站在室外闲聊了多久,甚至说,具体的内容都有些记不起。更多是她偶尔说一句,顾渊穆简短地应一声。   后来天快亮时,他们才回到房间。   背对背而眠,中间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   再醒来时,也不过刚八、九点。   但好在的是,这次,她没有再做噩梦,倒也睡得深。   左手手肘被压得发麻,她迫不得已,翻了个身,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时间。   顾渊穆仍闭着眼,睡梦里的眉头也依旧是微皱着的。他双手并起放在枕边,睡姿是可以说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乖顺。   本来只是想在黑暗中看一眼时间,但秦忆思竟又多看了他几眼。   他的睫毛很密,顺着高挺鼻梁下的鼻尖,微微向里勾了一些,紧抿的唇偏薄。   在偷偷打量的时候,他的眼睛缓缓睁开。   秦忆思呼吸一滞,毫无防备的眼神被抓个正形。   “早。”但她还是立刻就镇定住了。   或许是因为被打扰,他的眉皱得更深,语气却平和:“醒这么早?”   她笑笑:“打工人的生物钟。”   没有说自从秦母生病后,她很难再睡懒觉。   她的每个夜晚都被失眠和噩梦吞噬,只能靠酒精和高强度的工作勉强入睡,天未亮就能醒来。   “我吵到你了?”秦忆思问。   “没有,本身就睡得浅。”顾渊穆没有带着鼻音,看样子的确不像是熟睡被吵醒。   话间,秦忆思的手机屏幕自动熄灭,整个房间内又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   顾渊穆将手臂向后伸,在床头柜上摸到遥控器。   “滴”的一声后,厚重的纯色窗帘自动缓慢拉开。阳光透过纱帘,柔和地一点一点照亮室内。   “晚一点再下去吧。”他将遥控器放回去,“不急着吃早餐。”   她懂他的意思:“好。”   他们又多赖了半个小时的床,才慢悠悠地洗漱下楼吃早餐。   顾泽深和顾老爷子都不在,佣人帮他们将新做好的早餐端上来。他们各坐长桌的一侧,安静地吃着。   临近吃完时,陆谨突然出现。   他把手中的文件纸袋交给顾渊穆,没有多说,便离开。   秦忆思正和碟子里的培根作斗争,也懒得礼貌问个问题,怡然自得地享受安静。   她有点睡不惯顾渊穆的床,对她来说偏软,现在浑身上下跟被打了一样的酸痛。   敲敲后腰,她满面愁容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包。   “秦小姐,一会儿顾老的私人按摩师过来,看看要不要帮您也按一按?”来给顾渊穆更换咖啡的佣人见到,体贴地问了一句。   “不用了,谢谢,”秦忆思不想再在顾家多待,立刻婉拒,“过一会儿就好了。”   话音刚落,顾渊穆的视线便隔着餐桌投过来。   没有搭理他意图不明的目光,秦忆思抿了一口牛奶,继续切割培根。   “晚上有个朋友间的小聚会,你要去吗?”简单地看过陆谨拿来的文件,他又瞟了一眼手机,才问道。   这种礼节性的问句,就是肯定句。   “好啊。”她笑。   中午,顾渊穆将她送回家。   秦忆思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地过了整个下午。   可能也是怕她会在他的朋友们前面露馅,他没有让她直接参与聚会,而是以“带丈夫回家”的形式,短暂地出现。   陆谨开车把她送到私人会所时,包间里的人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她推门进去时,有两三个男人和女伴正打着台球,顾渊穆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吧台边,不知道在聊什么。   “嫂子来了?”刚打完一轮收杆的男人,率先看到她。   他嗓音很大,包间内的人随即都投来视线。   包括顾渊穆,和他身边的那个留着浅褐色长发的男人。   秦忆思换了一身休闲装,及地黑色阔腿裤下露出尖尖的高跟凉鞋尖。她冲台球桌那边的人弯弯嘴角,但也只是短暂地停留,便抬脚走向反方向的吧台。   她在顾渊穆身边停下脚步,学着他平时的样子,轻睨着他:“还不回家吗?”   顾渊穆放下手中的酒杯,伸手,单手揽上她的腰,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带你见见,”他道,“沈钦。”   威士忌混合着他身上松木的味道,萦绕在她周身。   沈钦正玩味地看着他们,一双桃花眼下,泪痣也跟着增了些戏谑的味道。微卷的头发长度大概在下颌的位置,发间,耳垂上的单钻耳钉微微反着光。   “你好,秦小姐,”他伸出手,却挑眉看向顾渊穆,“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   “你好,”秦忆思只是碰了碰他的手,“他的妻子。”   见她这样一本正经地宣示主权,沈钦笑了。   “我以前见过你,你是韩舟的朋友。”他随意地从吧台上拿起杯子。冰还没有完全融化,杯壁上挂了一层薄雾。   “韩舟?”秦忆思将手覆在腰间顾渊穆的手上,漫不经心地玩着他的手指,“他是我的老同学,关系就像沈先生和渊穆一样。”   沈钦挑眉,片刻后,却换了个话题:“老爷子同意你们分家,怎么样,选好住在哪儿了吗?”   “先住我在南城的公寓。”顾渊穆回道,“那边很久不住,估计要一段时间才能搬过去。”   “沈钦,你别在那儿当电灯泡了,有没有点儿眼力劲儿?”身后,台球桌那边在起哄。   “是啊,人家新婚夫妻腻腻歪歪,你瞎凑合什么!”   “那有机会,去你们家蹭吃蹭喝,正好我也住那附近。”笑闹中,沈钦将杯中剩的酒一饮而尽。   临走前,他给了秦忆思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情?”等他离开,秦忆思才停止摆弄顾渊穆手指的小动作,声音恢复平静。   顾渊穆的眼底似笑非笑:“嗯。”   “那你……”秦忆思气结。   不早说!   “看你演得投入,”他收回在她腰间的手,“早上你不是还说腰酸?”   秦忆思翻个白眼,在刚刚沈钦的位置上坐下:“睡软床垫,对腰椎不好。”   随手从吧台上拿过一瓶威士忌,他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些。   “还有没有杯子?”她道。   “嗯?”他搭了一下眼皮,偏头睨着她。   将长发拨到肩后,秦忆思好笑道:“我早就成年了,顾律师。”   哼过一声,他长臂一伸,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个玻璃杯。   只倒了一点,便推到她面前。   叹了口气,秦酒鬼表示不满:“你看不起谁呢?”   “这酒烈,少喝点。”他声线平稳,关心的话说出来倒是听不太出关心的味道。   “没事。最近这些破事,让我的酒量激增。”秦忆思拿过杯子抿上一口,但强烈的酒精味还是让她五官一缩。   放下酒杯时,表情也已然平和。   “陆谨和我汇报过,她恢复得还不错。”   “嗯。”提及关于秦母的事情,秦忆思紧接着又抿了一口。   见她这样喝,顾渊穆没有出声劝止,直接将被她放在桌上的杯子拿走。   “你说你想摆脱‘泥潭’,想好方法了吗?”他问。   “你已经帮我解决了经济问题。”秦忆思没有正面回应。   他嗤笑:“你不是那样没有野心的人。”   秦忆思在编辑部里以台词修理大师著称,她明白左顾而言其他,才能给自己留余地。但面对顾渊穆这样老道的律师,她不觉得一直自作聪明,他就能一直陪着她装傻。   她快速地在心底做出权衡。   “我想继续读书。”   昏暗中,她的眼睛很亮。   没有狡黠,也谈不上是和他谈条件的真诚。   而是……   向往。   垂眼错开视线,顾渊穆慢速晃着手中的玻璃杯。   很大的一颗冰球,随着他的动作,在棕褐色的液体中滚动。   “雅思考了吗?”在沉默中,他突然道。   “怎么,你要附赠我一套复习课程,还是一对一口语VIP模拟练习?”喝了点酒的秦忆思,更敢于和他开玩笑。   身后,球杆撞球的声音偶尔响起。   顾渊穆盯着手中的杯子:“你考到8,我可以考虑帮你。”   “你在这一刻,真的很像我妈。”秦忆思完全没有当真,直白地吐槽。   紧接着,她突然清醒了一下,直接真香。   她大手一挥:“明天让陆谨给我来套真题!” 第19章 晨林 - J 04   如果说婚后有什么变化,秦忆思只能说没有太明显的转变,反而是割裂。   就比如这个周末她在顾家浮沉,周一又归回原位,在自己租的小房子反复睡去醒来,等到最后一个闹钟过去十分钟后,才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冲出房间。   唯一不变的,应该是……   早餐还是在公司楼下的M记买的。   毕竟早餐月卡买都买了,不用就太不薅羊毛到极致。   周一的早上永远都是周报、周会和数不清的杂事,午休也常常都是摆设。放假后的商场仿佛时刻都出没着大批的年轻人,以至于她连下楼去配套商场吃饭,都懒得。   她热天没有吃外卖的习惯,反正也没有胃口,索性就趴在桌上打算睡一会儿。   然而,早上的一杯咖啡却在此时反而起了作用。   她趴在桌上,对着面前的白色桌子大眼瞪小眼。   正感叹最近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她的耳机及时为她播报——   “您有一通来自陆谨的电话,是否要接听?”   秦忆思反应了一下,才伸手按下耳机。   电话被接通,陆谨的声音传来:“秦小姐,你现在在堀拉漫画吗?”   “在的。”她应。   “大概十五分钟之后,我到楼下广场南口,您下来拿一下东西,”他顿了一下,声音很认真,“全套剑桥雅思真题。”   秦忆思:“……”   她总是要偶尔佩服一下顾渊穆的记忆力,以及陆谨百分百的执行力。   可能是没有听到她的回应,陆谨又补充道:“会有一点沉,但晚上顾总要出差,所以只能中午给您送过来。”   秦忆思噎了一下,无奈道:“好吧。”   毕竟今天要雅思真题的话是她说出来的,现在收回,在顾渊穆那里也太没面子了一点。   “您吃饭了吗?”他又问,“需不需要我顺路买一些?”   刚刚对陆谨的吐槽,瞬间又变为快要溢出来的夸赞。   下一次隔壁耽组来找她们搜刮人设,她一定给个这样的男妈妈设定!   “要!”比刚刚干脆得多。   她听到电话那边笑出声,但又立刻克制住了。   只是音色里还是带着些笑意:“那您看看想吃什么,微信发给我。”   “不用了,随便买点就好,只要不太油腻都可以。”她道。   “好。”   挂断电话,已经吃饭回来的芊芊正抱着她的宝贝午睡兔子枕,幽怨地坐在旁边工位的办公椅上,看着她。   “怎么了?”秦忆思偏头,好笑道,“芊老师,别这样看着我,你刚回来没有五分钟,请不要借着我打扰你午睡的幌子来诈骗下午茶。”   比起下午茶,芊芊有更关心的事。   她委屈巴巴:“小七,你是不是恋爱了?”   还不等秦忆思接话,她就先一步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发出一声巨大的长叹。   “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作为一名恋爱少女漫的资深编辑,老娘到现在都还是个母胎单啊!”   委屈地摸摸自己的棕色羊毛卷,她转而望向桌上的乙游某男主立牌。   “寄!!!养男人也好贵!”QAQ QAQ QAQ   组内的人早已习惯芊芊的间歇性柠檬症,反而配合着打趣。   “芊芊,女人至死是少女,你离校园恋爱就差一个研究生全国考试的距离。”   “我萎了,我不配。”芊芊立刻摆手,将下巴杵在桌上。   两分钟后,又是一声长叹。   秦忆思瞟她一眼,幽幽道:“再为莫须有的男人叹气,你的小裙子的束腰就要崩开了。”   话音刚落,顺利地得到一记lolo拳。   还是上了立牌重量的那种。   正说笑着,陆谨的消息也进到手机。   他已经到了。   交易仍然是在拐角的偏僻路口进行,但在接到那两个纸袋时,秦忆思后悔没有让他停在广场南口。   下次她一定要在口出狂言之前好好思索一下,毕竟现在,她的手机里,还躺着有全套真题的雅思APP。   “买了些轻食和甜品,不知道你爱不爱吃。”陆谨指指其中一个袋子。   秦忆思点头:“谢谢。”   她倒是不挑。   “秦小姐,另外还有一件事,”陆谨转身,从车上拿起一个信封,“顾老爷子下周会派林姨到公寓来做饭、打扫卫生。这是房子的门磁卡,您看什么时候有空可以搬过去?”   她将袋子放在地上,接过信封。   信封上用黑色的字迹,写着顾渊穆公寓的地址。   “那里离堀拉还挺远的。”秦忆思道。   “早上会有人送您上班,”陆谨没有给她再拒绝的余地,“周末我可以带人去帮您搬家。”   午后的太阳有些烈,秦忆思眯起眼。   沉吟片刻,她说:”周六下午吧,周日我想休息一下。”   回到堀拉漫画时,芊芊仍旧坐在一旁,正用手机打着游戏。   他们上班时间弹性,午休也可以弹性休息。秦忆思轻手轻脚地将两袋东西放下,生怕打扰到其他人。   刚收回手坐下,另一只贼手就伸过来:“你男朋友这么好,给你买了这么多……”   然后拿起了一本雅思剑桥真题。   芊芊:“……”   “好吗?”秦忆思睨着她。   立刻乖乖把那本烫手的册子,规整地放在她桌子右下角。芊芊搓搓手,想祛除些晦气:“你说是你妈给你买的,我都信。”   -   比起漫画里常画的剧情,顾渊穆似乎并没有当男主的兴致。   之后的接连几天,他都没有再联系她,包括陆谨。   秦忆思也乐得自在,每天继续要死要活地上班,晚上偶尔和正在逐渐恢复的秦母视频。   还有……刷题。   这才是正常的契约婚姻的剧情。   契约是契约,婚姻是婚姻,他们各自的生活则是各自的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分得很开,非必要不联系。   这样一想,她便很放心搬去和顾渊穆住。   周六下午,陆谨如约而至,还带了三个戴墨镜的大汉。   面对这样的气场,秦忆思低头看看脚边的三个轻巧的纸箱,陷入沉默。   还好她为了尽量不压到西装,硬是分开,装了三个箱子。   好歹让三位都有那么一点点用武之地。   秦忆思对自己误打误撞的预知能力,在心中给予了莫大的肯定。   “其他东西不搬吗?”陆谨训练有素地没有惊讶,只是温和地问道。   “不用,”秦忆思摇头,“房子我也不打算退租,就先放在这边吧。”   她习惯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虽然顾渊穆能在五年内为她提供帮助,但她不相信真的能完全持续五年。   陆谨没有再多打量她的房间,点头。   堀拉漫画在S市临近市中心的商务区,秦忆思当时为了能在有限的预算里租一室一厅,选择的小区便远了一些,与顾渊穆的公寓正好处于公司的两个方向。   如果硬要算地铁的通勤时间,其实相差不大。   公寓是一梯一户,直接入户。她随陆谨上去的时候,林姨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太太。”她先道。   林姨的年纪应该和秦母差不多,个子不高,头发利落地扎起,看上去手脚麻利。   “谢谢,”秦忆思换上她拿来的崭新拖鞋,“您叫我思思就好。”   “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先带你们过去放东西。”林姨笑呵呵地招呼陆谨身后的三个大汉。   几个人很快在她眼前消失,秦忆思看看陆谨,后者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   顾渊穆正坐在客厅,手上拿着一本书。   思索片刻,秦忆思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他们并肩坐着,安静得只有顾渊穆偶尔翻书的声音。   楼上突然传来林姨热情的声音:“太太,茶几上有泡好的茶。您一会儿看看有什么需要配置的,和我说。”   静止的打坐机器终于抬头,秦忆思的视线越过二层栏杆,问:“这边的床,够大吗?”   话音刚落,她听到旁边的轻嗤。   “给你单独准备了房间,横过来睡也没有问题。”翻书间隙,他沉声回道。   秦忆思:“……”   你怎么不早说。   楼上,林姨仍站在栏杆旁。   顾渊穆从书中抬头,单臂支在沙发扶手,侧过头看着她:“这么想和我睡?”   是平静的、询问的语气,甚至闭起眼睛听,都可以当作是真诚的邀请。   秦忆思:“……”   她轻咳,忍住想要伸拳头的冲动:“没有,我只是想问问床垫。”   “给你专门换了,省的你又说腰酸背痛。”他回。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能让空荡客厅里的人都听到。   这些认真的对话在旁人听着,像极了打情骂俏。   “哎呀!你们放那里就行,我来收拾。”林姨说着,又进了房间。   等里面传来轻微的撕胶带声,秦忆思才斜过身,凑近他轻声开口:“我们分房睡?”   “嗯。”顾渊穆眼都不抬,又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那你……”怎么不直接找个借口让我别住进来。   “你准备深造,需要安静地备考。”在她思索措辞的气口间,他收回视线,先一步开口。   秦忆思语塞。   “一个礼拜挑两三个晚上,来我房间坐一会儿。”安静中,他又道。   “我觉得这个甚至都可以跳过,”她看着他,真诚地提议,“信女要安心备考,需要虔诚专注,戒掉黄赌毒。”   既然是装给林姨看,找个理由解释也不是不行。   他依旧没有抬眼:“带着你的电脑过来。”   “嗯?”   合上书,顾渊穆终于舍得给她一个毫无表达的眼神。   “一对一口语VIP课,一周三次。”   那一刻,秦忆思觉得,如果有人给她的生活安了摄像头,现在的她,应该和地铁里看手机的老爷爷表情完全一致。   “这原来就是你们有钱人的情趣!”   她大为震撼。   作者有话要说:   秦·满脑废料·忆思   感谢Mustbepek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20章 晨林 - J 05   秦忆思在搬进顾渊穆公寓的第一晚,就上了一堂1对1VIP口语课。   只因为她嘴欠,在晚饭间林姨在时,装作不好意思地解释她和顾渊穆之间的疏离——她还不习惯二人世界的时候旁边有人。   谁想到,下一秒,顾渊穆便接话。   ——那一会儿来我房间。   顾渊穆的房间里有一个不算大的书桌,她忐忑地在书桌前坐下后,他却没有在对面也放一把椅子。   而是走到她身边,在她电脑上敲下一串网址,熟练地登陆账号。   他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另一只手在键盘上快速地跳跃。像是半圈住她的姿势,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顾渊穆刚洗完澡,身上是那日在顾家闻到的松木香,应该是他偏爱的味道。   “陆谨推荐的外教网课,你先试试。”他点开网页跳转,摄像头随即启动。   秦忆思愣住,随即又笑开。   她刚刚在楼下,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要教她,没想到只是替她报课。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她有些不该有的想法与期待了。   就像悄悄伸出去试探的脚,在被提醒,发现危险后迅速收回来一样。那一堂外教课,秦忆思上得无比认真。   她刻意不再去关注正半靠坐在床上看文件的男人,将他翻动文件的声响也一并屏蔽。   秦忆思的英文本身也不差,只是有一段时间不说,有些生疏。聊着聊着,也就找回了感觉。   外教问她,为什么要来学英语。她答,她想留学。   ——打算学什么呢?   面对这个问题,秦忆思迷茫了一瞬。   她看着屏幕上认真侧耳倾听的陌生人,半晌,才干巴巴地回答。   ——我只想去外面看看。   秦忆思本应该回答,去学动画或是影视之类的,看起来与她现在的工作有些相似的专业。但是在认真面对这个问题时,她犹豫住了。   做编辑或是制片,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在这一年和手下主笔老师的讨论中,她常常想让漫画表达一些东西。   但它终究是个娱乐产品,严肃的话题只能存在于教科书里。   最后不了了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顾渊穆看过来了一眼。   可能是她这个回答太过干瘪吧。   一堂课过去,她摘下耳机。   顾渊穆手上的文件已经看到最后,床头灯照下来,是令人平静又安心的颜色。   她有那么一刻想要去和他探讨,到底她想要的是什么。就好像与她相仿的同龄人,会在迷惘时和父母、朋友商量未来一样。   但秦忆思最后并没有这样做。   她仍然记得刚刚探出去脚后,再收回来时的尴尬。   她和顾渊穆只是普通的交易关系。   她没有理由去依赖他。   之后的一个月里,她按顾渊穆的安排,每周都会上口语课。大多数是在他的房间,偶尔是在书房。   顾渊穆公寓里的书房很大,比主卧还要大上几圈。四面都做了通顶的柜子,书几乎都放满了。   秦忆思闲暇时大致地看过,大部分书都是有关法律的,英文的更多。   她和顾渊穆每周三次的单独相处,也让他们逐渐变得熟悉。   但也只限于同在一个房间内时,气氛不尴尬的熟悉。   所以在某一个晚上,提早下课的秦忆思突然问了顾渊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当律师?”   “因为顾家需要一个懂法的人。”他回答得淡然。   生意做大时,商人都会有一个通病——不再去相信除亲骨肉以外的任何人。   有时甚至连同血脉的亲人,也不相信。   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脖子,秦忆思在书房里走动着,看向柜子里他收藏的书:“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做燃心科技的首席法务?”   “在律所能实践的,远比当法务要多,”说完,他又补充,“时间成本。”   “你这样的商人喜欢用成本和交易来考虑事情,而我们普通人,更多只是会自然地从喜欢或不喜欢的角度,来做抉择,”她认真道,“从某种意义上,时间成本所产生的社会焦虑,比如35就完蛋了、一定要在26岁之前读完硕士……是由你们这些控制资本的大商人引起的。”   顾渊穆松开黑色衬衫的袖口,看过来,似乎并不同意她的想法。但他还未开口,手机便突然响起。   看过一眼屏幕,他道:“我出去接个电话。”   那一通电话的时间不长,但足够秦忆思在书架的角落,认识一个新的名字。   Ruth Bader Ginsburg   鲁斯·巴德·金斯伯格   联邦最高法院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   那晚,顾渊穆突然要到邻市出差。   她一个人窝在书房的沙发里,看完了有关于金斯伯格的纪录片。   不开灯的房间里,投影仪偶尔会有些闪烁。   每一个“I dissent”的掷地有声,透过音响,成为她心底审判锤敲下的声音。   一小时三十八分钟的纪录片,看完时,已经是深夜。   投影仪慢慢全部黑下去,又在片刻后转亮,回到播放的界面。   眨眨眼,秦忆思回过神,习惯性地捞起腿边的手机,检查一下当日的消息。   办公软件里,女性向编辑组的负责人方舒,破天荒地在几分钟前,给她发了一条语音。   “小七,猫猫的新作品,上面的意思是不能给到推荐位。暑期档是流量暴涨的时候,我们需要在稳住头部作者订阅的同时,扶持些小作者。”   听完这话,秦忆思愣住。   她点开,又重新听了一遍。   但播放到一半,那条消息就被撤回了。   办公软件里,对方能看到你是否已阅。秦忆思明白,方舒是特地估计了她听完语音的时间,才撤回的。   ——是因为燃心吧?   她直接文字问道。   方舒已阅她的消息,却没有再回她。   秦忆思抬头,又一次看向投影幕布,握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   再拿起手机时,她给韩舟发过去一条消息。   【我:睡了吗?唠唠?】   韩舟几乎是秒回,不过不是消息,直接是一通语音通话。   秦忆思刚接通,那边就一阵劈头盖脸。   “秦忆思,你终于想起来找我了?要不是我那天去酒会,中间突然和几个业内朋友聊起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结婚了!”   “阿姨也不知道吧?你可真行!”   “我让你玩玩别伤到自己,好家伙,你不仅自己直接往火坑里跳,跳之前还把自己锁笼子里了,爬都爬不出来!”   等韩舟把气急了的话都说完,片刻,秦忆思才平静地解释:“韩舟,我需要他。”   “你需要的最好不是他的人。”他气结。   “比起他的人,我更需要的是别的,”她出奇地冷静和清醒,“他也不会给我他的人。”   “思思,”他沉默半晌,语气终于不再激动,“你是在逃避。”   “没错,我是在逃避。”她终于承认。   她希望被照顾、希望能有一段稳定的关系,哪怕是以交易为本质。但她又不想付出,生怕付出多了,就会在关系里吃亏。   “阿姨的病,我可以帮你……”   秦忆思打断他:“但你不会娶我,韩舟。”   “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什么,”她自嘲,“比起金钱上的资助,我更需要的是一个暂时能逃避现实的,所谓稳定的‘家’。”   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因为搭伙过日子而会给对方基本回应,但又不会相互大量索取的家庭关系。   那边又是一阵安静。   韩舟叹气:“思思,你太需要亲密关系了,你会误认为那是爱情。”   “我也许会和你开玩笑说我爱上他了,”望着满目琳琅的书架,她的眼前浮现和顾渊穆相处的这段时间以来,每一个不带任何意义的拥抱,“我也很清楚我对亲密关系的渴望,韩舟。”   “这种渴望,不是对特定的一个人。只是刚好,现在在我身边的人,是他。”   她有无数次想要去拥抱他的冲动,也有无数次想要偷偷亲他的动作。   她将他幻想成救赎她的对象。   但她不一定,是真的爱他。   就像他从未想过要去爱她一样。   “那你后面打算怎么办?”韩舟问。   “你有听过一句话吗?”她弯起唇角,“Women in law, women in power.”   电话那边的人,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毕竟法律这个字眼,看起来和她似乎毫无干系。   她的指尖划过投影仪的遥控器,莞尔。   “我想,我似乎找到了我向往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三水一尘小天使的地雷 第21章 浅早 - M01   从第一次见顾渊穆,到突然地转换跑道,不过是三个月。但在这么多年后,秦忆思再回忆起,却觉得那些日子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   司机送过来的芝士蛋糕,她没有动。只是在回过神后,才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放进冰箱里。   时差并没有让她睡个好觉,不断重复断断续续的半梦半醒,一遍又一遍。   她做了很多个梦,在梦里,才慢慢地捡拾起多个和顾渊穆相处的片段和细节。   秦忆思说不上多年后再旁观这些梦境时,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滋味。   二十二岁之前的秦忆思,从未想过多年后,她会成为一名律师。   不,也许“法律从业者”来描述,会更加精准。   回国的第二天,她开车,去了五公里外的Soho。   Soho向阳的那一面,有一家面积很大的底商。   是个网红精品咖啡厅,木质的装修,咖啡豆的香气很浓。   店内的人不多,她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中,秦忆思的皮肤更显透亮,隐隐可以看到额头的血管。黑色的长卷发安静地披在肩膀,耳垂上的吊坠细长,更修饰鹅蛋脸的小巧。   浅草绿的真丝衬衫,米白色西裤,和双腿叠起时露出的裸色系带罗马鞋,正式却也休闲。   给自己点了杯dirty,又加了杯手冲,她单手支在叠起的腿上,看向窗外来往的人群。   她没有等很久,咖啡刚送过来,就有高跟鞋声在她旁边停下。   “Joi?”穿着廓形米色西装的女人问道。   秦忆思转身站起:“是的。”   确认来人,她笑:“好久不见。”   卓言,年长她十岁,从业近二十年。擅长国际经济法,她们曾经在瑞士交过手。   “这几年芯片都是行业黑马了,你在Link总部又是唯一的亚裔,我以为你至少要过几年才会回来。”卓言在她对面坐下,略低的嗓音带着与严肃脸不相符的友好。   拿起桌上的咖啡,秦忆思手上的戒指与玻璃杯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再待几年就升汉盛的大Par,你不是也独立出来了吗。”   不苟言笑和始终淡笑着的人面对面而坐,性格截然相反,但同样云淡风轻的寒暄下,处处都毫不相让地递刀子。   把事先打印好的简历推到卓言面前,她挑眉道:“也走个过场?”   卓言没有反对。   “听说高林找猎头打听你了。”拿起简历,她一边看,一边道。   抿过一口咖啡,秦忆思徐徐接话:“他想要Link的中国区。”   她们对视,没有言语,但唇角的弧度却愈发地扬了起来。   “Top1 J.D.,CA Bar,再加上你的工作经历,”收回简历上的手,卓言身体向后,靠进透明的椅背里,“屈才了。”   她的律所刚成立不过两年,规模很小。在寸土寸金的S市,根本就排不上号。   “就算红圈要搏一搏,穆坤、高林这些律所,给你的待遇都不会差。”她透过镜片,审视着秦忆思。   卓言和秦忆思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是熟人。但上次工作之余,也加了微信,都能看到彼此的动态。   秦忆思看起来柔和温婉,实则目的性很强,又很会用平稳和缓慢的语气对谈。还是新人时,就能自然地掌握主动权,是个要谨慎过招的对象。如果说她没有目的地来找她,卓言是根本就不会相信的。   “看简历也不能只看一半,”秦忆思并不意外她会这样说,“不是吗?”   一个本科学动画、工作之后当了一年少女漫编辑的人,不会是他们最想要的,所谓根正苗红的塔尖律师。   卓言依旧静静地看着她,桌上有几秒的安静。   “好吧,”秦忆思笑,“你们的橙黄项目,我很感兴趣。”   “我以为你会去穆坤,”卓言道,“他们也有很大规模的法援协会,以及补助规定。”   听到这话,秦忆思垂下眼睑,突然想起在苏黎世的那一年。那段时间,她常常可以坐在街心广场的长椅上,抬头仰视着不远处高楼的电子幕墙,在几张图切换后,看到他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样子。   顾渊穆是个商人,这比“顾渊穆是名律师”的形容,更能得到她内心的认可。   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指环,秦忆思答:“如果你一定要问最根本的原因,那会是一句听起来很矫情的话。”   “淋过雨,所以想为更多的女孩子撑伞,”她语调和缓,再抬眼时,眼底满是柔和,却也坚定,“这是穆坤没有的。”   言嘉律师事务所的“橙黄项目”,是向社会开放的法律援助项目。如果硬要说它的特别,在于女性当事人的案件,可以优先受理帮助。   不论是婚姻财产,还是劳务合同相关的纠纷,这个项目都有涉猎。   桌上,又是一瞬的沉默。   “言嘉的确在招涉外律师,但你之前是法务,创收能力的评估上需要打个问号。”卓言没有再等她细化理由,转而道。   “橙黄项目也不是我们工作的全部,它只是有余力时的……”她拉长尾音,随即耸肩,“可以说是,社会责任感。”   律所不是慈善机构,第一位的是盈利。   “嗯,”秦忆思道,“我明白。”   其实本来也不是有悬念的面试,秦忆思早就知道言嘉有意拓非诉版块。   这一年在S市的内卷中,言嘉吸收了不少优秀的女律师,其中不乏是因为婚育而不得出走的。橙黄项目,倒也可以称得上是“复仇者联盟”了。有了团队打底,律所本身的盘子也越做越大。   “先生和你一起回来的?”聊完工作,卓言似乎放松了些。她的视线落在秦忆思拿玻璃杯的指间,问道。   指环看上去已经没有那么崭新,带着岁月的划痕,一看便是经常戴着。   但实际上,在和顾渊穆领证的一年内,秦忆思戴戒指的次数屈指可数。   反而是到国外读书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起来更柔弱”的东方长相,她被撩烦了,才开始每天都戴戒指。   到后来,也就习惯了。   反正那个时不时出现在屏幕上的人,也经常戴着。   “不是,”秦忆思轻笑着摇头,“他一直在国内。”   “一直异地?”卓言诧异。   “我们都需要个人空间,刚巧适配。”这个解释的理由,似乎听起来更合适一些。   卓言反而很能理解,她爽朗地笑道:“先声明,我并不反对员工生育。”   “再议吧。”随之,回答的声音也添了些灵动。   这次的聊天,比秦忆思设想的要长。   已经是两个孩子妈的卓言,拉着她聊了不少家长里短。是个职场雷厉风行,生活中又很有烟火气、爽朗真诚的人。   和之前唯一一次见面时给秦忆思留下的印象,不太一样。   结束时,已经过了两点多最热的时候。   soho对面刚巧有个中型超市,秦忆思把最后一点咖啡喝完,悠闲地又玩了一会儿手机,才拎起包。   还没起身,对面又坐下一个人。   黑色的衬衫,长袖袖口被挽起。动作间,露出大拇指指根外侧浅褐色的小圆点。   秦忆思对这颗痣,再熟悉不过了。   “顾总今天这么有闲?”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他的脸。   “老爷子知道你回来了,要见见你。”顾渊穆开门见山。   叹了口气,秦忆思对上他的视线:“我认为,我需要一些私人空间。”   “没有不给你,”他难得解释,“高林的人知道你今天约了人,我只是恰巧听到。”   顺便再来看看,是面谈的哪家律所。   “是吗?”秦忆思淡然,“我怎么不知道我突然成了香饽饽?”   顾渊穆像是听不懂她语气里的阴阳,反而气定神闲。   “自信点,思思。”   叠在另一只腿上而微微翘起的小腿,因这一句话而收回些。这几年,秦忆思早已能将情绪掩盖得很好,但也仅仅是掩盖。   或许清醒比恋爱脑更残忍的是,她明明看到他在说出这话时眼底的玩味。   但她依旧会回想起相识第一年的每一个日夜。   以及他随口说的每一句,却能在她心底漾起一个又一个涟漪的鼓励。   “你说过,我不能太盲目自信的。”秦忆思稍稍侧过脸,自如地将话推回去。 第22章 浅早 - M02   “我开了车。”秦忆思随顾渊穆走到咖啡厅外。   玻璃幕墙上映出他高大的身型,和她纤长的影子。衬衣配衬衣,西裤配西裤,倒也是真的般配。   “让司机帮你开回去。”话间,司机已经走过来。   午后的热浪卷过来,带起她的衣摆。   “正好我给爷爷带了礼物,”秦忆思对上他的眼睛,不卑不亢,语气柔和,“刚好回家拿一趟。”   顾渊穆接过司机递来的车钥匙,瞟她一眼:“让他帮你开回去停好,我们有些事情要聊。”   深深地看他半秒,秦忆思没有反驳,从包里找出车钥匙。转身,她冲司机笑笑:“麻烦了。”   闻言,顾渊穆半眯起眼。   他不是很喜欢她这种对谁都过于客气的语气。   还没等秦忆思和司机说完车位的位置,顾渊穆先一步迈开腿,走到路边,打开驾驶座门坐进去。还是那天在机场,他接她的那辆。   秦忆思也不急,交代清楚后,才也过去坐进车内。   安全带刚插进锁扣,发出“哒——”的一声。她还没完全坐稳,车也同时弹了出去。   “看来你还是有些转变的,”整理着安全带下的衬衣,秦忆思望着前面的路,不紧不慢道,“开车速度比以前快很多。”   “开车和坐车,要的体验不同。”他随意地回应。   她反问:“这个新的司机,不是你的人?”   这次回来,她还没有见过陆谨。   半握着方向盘,顾渊穆露在袖口外的手臂,青筋若有若无。   “老爷子给的。”他道。   吸了口气,秦忆思挑眉:“怪不得。”   怪不得她刚回来,顾老爷子就主动要找她。也怪不得只是回家一趟,顾渊穆要支开司机。   以前的他,都懒得做这些事。   “五年马上到了,我们婚前也签了婚前财产公证和协议,”她笑笑,眼睛始终望着面前不断快速倒退的景色,“不用那么紧张。”   片刻,又补了一句玩笑:“你也做做老爷子的工作。”   面对这种称不上幽默的话,他轻呵:“昨天还说要让我多给你一个零。”   “你又不会真给我。”秦忆思耸肩。   五公里的路,在顾渊穆的车速下,很快就开到目的地。   他将车稳稳停在她家楼下:“东西多吗?”   “不多,”她不假思索,眼底也渐渐有了他才会有的戏谑,“但你也可以上来帮忙拿。”   她懂他的意思。   天苑是老小区,电梯已经装了很多年,空间逼仄,灯光昏暗。运行起来时,还会有些晃。   秦忆思站在顾渊穆的斜后方,猜都能猜到他蹙起的眉。   好在住的楼层不高,很快电梯门再度打开,他先一步走出。   在电梯门从她身后缓缓关上时,才皱着鼻子问:“Link总部给你的薪水这么低么?”   “不然能高到我在S市中心买一套大平层?”秦忆思反问。   她摸出房子钥匙,从他身侧擦过。但凡换做几年前的她,都一定会立刻飞个白眼过去。   “这里不安全。”他道。   “你目前是我在这里,见过的最不安全的人。”她怼。   顾渊穆没再说话。   钥匙插进锁扣,发出两下转动的声音。   “没想到这么早就去看老爷子,我找一下礼物,”她率先进屋,“冰箱里有水,你自己拿着喝。”   甚至连拖鞋都懒得给他拿。   名贵的皮鞋在踏进屋内时,终于少了些嫌弃。顾渊穆将房门在身后拉上,扫视一圈打量着室内。   很简洁的装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个人住,空间倒也够了。   进门玄关处的边柜上,放了些蜡烛摆件,看起来像是刻意地乱中有序。   最后,目光落在鞋柜里一双扎眼的男士拖鞋上。   一室一厅的小格局,让盘腿坐到客厅地毯上翻行李箱的秦忆思伸出脖子,就能看到还在门口墨迹的男人。   她叹气,猜想到是怎么回事:“新买的拖鞋。”   门口的雕像终于动了动。   似乎是怕他多想一样,秦忆思又很快补充:“过几天有朋友要来。”   “啪——”拖鞋被扔在地上,随即是换鞋的声音。   另一边,秦意思依旧在翻找。   穿上拖鞋,顾渊穆也不客气,径自走到小冰箱旁边,拉开冷藏门。   “快一些,我晚上还有会。”他嗓音依旧冷淡。   “知道。”秦忆思答得干脆,将仔细保护好的礼盒装进礼品袋里。   从冰箱门上抽出一瓶水,顾渊穆视线顺回去,最终落在最上面的隔层。   透明的顶盖里,烤出漂亮颜色的芝士蛋糕,正完好无损地保存着。甚至连蛋糕盒上系着的丝带,都整齐得不像动过。   “我好了,走吧。”身后不远处,秦意思道。   眼神暗了暗,顾渊穆合上冰箱门。   -   车疾驰在下午少有人的外环快速路上,秦忆思望着窗外,半眯起眼。   车窗贴了膜,即便隔了些刺眼的阳光,但依旧有些晃人。   顾渊穆常穿西装,夏日车内的空调一向开得很冷。   虽然是穿着已经算是长袖的九分袖衬衫,但真丝吹了凉风后,变得更凉。   手臂已经无意识地渐渐环抱起来,秦忆思回过神时,手指已经在手肘处收拢。收紧手臂的布料摩挲声,在安静的车厢内被放大了些。   细微,却又是可以忽略的。   身侧闭目养神的人终于动了动,动作所发出的声音倒是比她的大了几倍。   秦忆思转头,看到他正拿起他们之间的座椅上的,他的西装。   整理了一下褶皱,他伸手。   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搭在他的手和半截小臂上,抬起的手腕后,是他淡然的眼。   比起当年的意气风发,这几年,顾渊穆的双颊轮廓愈发清晰,眉眼也更加深邃。即便她刚认识他时,他就已工作多年。   唇边绽开个不及眼底的笑,秦忆思伸手接过。   “谢谢。”   车内安静片刻,才又响起顾渊穆低沉的声音。   “要把你妈妈接过来么?”   这几年秦母在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好,没有再二次脑梗过,四肢也恢复得和正常人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体力上还是不如同岁人。   将他的外套披在身上,淡淡的松木香随着动作,缓缓包裹住她。   这人依旧淡漠,却还是用这种温柔的味道。   “也许吧。”秦忆思不愿多说。   顾渊穆当年给她的卡,这几年她从来没有用过。这种行为很矛盾,明明是一场交易,她却因为“喜欢”二字,而把自己择得清高。   回来之前,秦忆思也设想过自己应该去到哪个城市。如果理想的话,她可能会在S市打拼一两年,再回B市和家人团聚。   似乎是没有话题可以再聊,之后的一路只有沉默。   顾渊穆在车上很少放音乐,更多时候都是在工作或休息。   回了几个消息,他再不经意地偏过头时,之前还执着于车外景色的人,脑袋已经稍向后靠在头枕上。黑色柔顺的长卷发有一缕挡住了脸,衬得她皮肤雪白。   她双臂依旧半环抱着,浅浅的呼吸声,要很认真才能听到。   记忆中,秦忆思一直很习惯于这种自我保护的动作。   不论是下意识的,或是在睡梦中的。   收回视线,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了些气音。   “把空调调高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住的地方突然被封了,所以更新有些晚。   新章评论发一波小红包~祝大家都身体健康!注意防护! 第23章 浅早 - M03   秦忆思本就住的偏,抵达近郊的顾宅,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   她睡得不深,车刚停下没有多久,就悠悠转醒,睁开眼。   顾渊穆已经先一步下车,绕到她坐的这一侧,随手敲敲车窗。   眨两下眼,秦忆思脱掉他的西装外套,开门下车。   “给。”她把西装递还给他,身体也习惯性地凑近他许多,腰向他的方向倾斜。   是他们当年养成的,装“模范夫妇”的默契。   腰间没有理应出现的温度,本应该落在她腰间的手,只是转而接过外套。   他双手插进西裤口袋,西装外套随意地挂在手臂上,迈开腿。   故意配合的动作没有得到回应,秦忆思怔愣片刻,在他转头看还在原地的她时,才自嘲地弯起嘴角跟上。   “看来今天是不用演吻戏了。”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玩笑道。   顾渊穆侧目,视线扫过她的唇:“如果你想,也可以。”   “没有兴趣。”她淡定接话。   走上两个台阶,顾宅的门缓缓从内打开。依旧是记忆中的长廊,长廊两侧的桌上,陈列着比几年前更多的摆件。室内应该是刚焚过香,还有些未散去的味道。   穿过长廊,视线豁然开朗。   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沙发上,动作娴熟却也缓慢地沏茶。   旁边,不远处站了位佣人,时刻盯着。   “来了?”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顾老爷子没有抬眼,直接问道。   “嗯,”秦忆思走近,很是乖巧,“爷爷好久不见。”   她将带来的礼物请放在茶几上:“给您带了礼物,不知道合不合心意。”   顾老爷子连看都没有看那盒礼物,而是将茶杯放到她的面前,一双鹰眼精神矍铄:“先来喝喝我这老头子泡的茶?”   “好啊。”顺势坐在老爷子旁边,秦忆思拿起茶杯,垂眼轻吹两下。   滚烫的茶,小口地品。   浓郁且富有层次,层层饱满。   秦忆思从小就是一个喜欢发呆的人,偶尔发呆是放空自己,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脑袋里演连续剧。她就是脑内故事的导演,操控着每一个剧情和每一个镜头。   考雅思和LSAT的那段时间,她更珍惜这种少有的放空时间。   所以无论是在顾宅,还是在她和顾渊穆的“家”里,几次与顾老爷子意外碰面,她都是拿着本书发着呆的。   有一日,老爷子有意问她,看书怎么还发呆。   回过神的秦忆思只是笑笑,纤细的手抚上印纹细腻的白色封皮,大方回应。   ——脑内的歌剧,总是要比眼前的文字慢半拍的。   后来渐渐,他们开始聊艺术史,聊文字,聊建筑。   谈不上是因为这些而渐渐受到老爷子的认可,但他和秦忆思主动交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偶尔会通过顾渊穆,叫她一起回老宅吃饭。   “这茶怎么样?”见秦忆思回过神,将空了的茶杯放回茶几,老爷子开口问道。   随话音而落的,是他搭在顾渊穆身上的视线。   “你们聊。”将西装外套递给佣人,还没坐下的顾渊穆拿着手机,转而从客厅的落地窗走出去。   滑轨发出一声响,将室外短暂传进来的蝉鸣隔绝。   被切割成块状的玻璃门,让他的背影有些微微的扭曲,却依旧挺拔。   他没有在外面单站着,很快,似乎有一通电话打进来。顾渊穆看过一眼,单手插着口袋,拿到耳边接听。   黑色的衬衣因为舒展的手臂,而更显他健硕的轮廓。   原本还在客厅里的佣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秦忆思收回视线:“还是熟悉的味道,不过稍差了些意思。”   回应已经过去了几分钟的问题。   “这两年雨水大,茶不好。”老爷子倒是一口没喝。   他慢悠悠道:“听说你们要离婚?”   云淡风轻地,不像是在关心自家小辈。   “只是商量着。”她没有回避。   白色的棉麻衣袖在空中一挥,随手将原本的茶叶倒掉。顾老爷子重新取了些茶叶:“商量?”   “商量是把你我的条件都摆在桌上,一件件地厘清,”他仿佛听到笑话一般,但也只是用指节弹弹茶渣,“你这不算。”   “我的确没有想和他真正地‘商量’,只是想要个结果。”秦忆思的语速依旧偏慢,也不急。   一杯新茶被沏好,放到她面前。顾老爷子道:“那就不妨分开看看。”   她没有设想过老爷子居然这么快就答应,毕竟顾渊穆突然结婚,又草率离婚,以燃心科技和穆坤事务所这几年的发展,足够反复登上头条。   更何况即便是签过婚前协议,但依旧难做分割的婚后财产。   “分开就是分开,没有什么看不看的。”秦忆思微哂。   却在心底里又说给自己听一遍,暗暗自嘲。   “但你爱渊穆。”顾老爷子抿了口茶,神色未变,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隔壁小事。   落地窗外,男人依旧打着电话。微侧着的身子将衬衫半拧,被腰带收窄的下摆更贴合腰身。   他似乎是瞟过来一眼,但当她移过头时,也只是能看到他的侧脸。   拿起茶杯,秦忆思没有接话。   当天,S市从傍晚开始就酝酿着一场冰雹加大雨。天气预报将这次的台风描述得很夸张,红蓝橘的标志变化着刷新。   没有太要紧的事,顾渊穆最后决定,先带着她在顾宅住下。   到了深夜,雨才真正下起来。   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们像是刚见面时一样,一人居于床的一边,和衣背对背而睡。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秦忆思等了很久的黑暗,才不耐烦地翻身,手心里还攥着薄被的被角。   “你……”她皱紧的眉,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倏地僵硬。   ——你为什么不关灯。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顾渊穆正静静地看着她。   深邃的眼里,少有地,只能看到她的倒影。   在记忆中的无数个夜里,他常会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再移开时就已错开眼。又或是……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因为不耐烦而翻过身的动作,幅度有些过大。   以至于此刻面对面时,她的鼻尖还有几厘米,就能触碰到他的上唇。   两个枕头上的两颗脑袋,都不约而同地枕在最边角处。他们看着彼此,呼吸似乎也渐渐调为同一频率。   窗外的雨点依旧。   “或许我们没有必要一定离婚。”暖光中,他的嗓音低沉而迷人。   秦忆思拧着的眉心在那一刻变得平展。   她安静地伸出手臂,将手腕搭在他宽阔的肩膀。手上稍稍使劲,她勾起唇,探头过去。   像他们第一次来顾宅时一般的,转瞬即逝的一个吻。   头重新挨到枕头,秦忆思的内眼角向下勾着,在随性上扬的语气中,笑意未减。   “可是你说过,五年到了,我想结束就可以随时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沈适的底牌74小天使的营养液*2   感谢淼淼今天喝水了吗小天使的营养液*10   感谢1989~人间烟火,山河远阔小天使的营养液*5   明天要入V啦,届时会有连更,新章评论有随机小红包~感谢大家的陪伴!   另外打个预收文《晚来》的广告——   六月,雨夜,湿漉的写字楼外檐下,他在她身边撑开伞。   平淡地问她:“你不走吗?”   “走。”她应。   七月,依旧是雨夜。安静的办公室,玻璃门被敲响。   门外的人笑容明艳,但蜷起的手指,紧张过于明显。   她问:“可以找有地库的老板借把伞吗?”   -   离开之后,这座城市的每一幢写字楼里   都好像有你的身影 第24章 浅早 - M04   顾渊穆望着她故作勾人的眼神, 手指蹭过她的唇。   “因为这层婚姻关系会影响你进别的所?”他漫不经心,温热的指腹磨过她的肌肤,将她唇边蹭上的薄毯小绒毛撇掉。   “我只是突然想要——能够给我更多情绪价值的婚姻了。”秦忆思任由他肆意地动作, 平淡地抬着眼,藏在薄毯下的一只手, 手指却折起。   “情绪价值?”他挑眉。   下一秒, 刚刚还玩味的人, 双眼已经瞬间在她眼前放大。   彼此的唇,不再是一瞬间的碰触。   骨节分明的手穿过长发,转而托着她的后颈,顾渊穆另一只手臂撑起,将她半个身子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雪松的味道和一点柠檬香混杂在一起,唇齿交锋, 呼吸也变得粗沉。   秦忆思没有拒绝, 任由他在她的口腔内肆意侵略。   甚至一直搭在他肩上的手, 手指也开始不安分地轻轻划着他颈间。   温热的掌心向下一直滑落,蹭过她后背睡衣的真丝面料,最终落在她的腰间。   按住他的手,在呼吸的空档,秦忆思向后仰了些头。   她似笑非笑:“这是离婚前的告别仪式吗?”   秦忆思承认她在故意试探, 只是为了遮掩,语气更刻薄阴阳一些。   没有回答,反手握住她的手,他再度欺身而上。   -   第二天一早, 秦忆思的手机就开始叮咣叮地响起来。   她用被子蒙住脸, 叹口气, 过了半晌才探出一只手, 将手机拿到眼前。   卓言将她拉进了两三个微信群,简短地介绍了她,并告知大家她的入职日期。   身侧的人似乎被吵到,他的呼吸有些不耐烦,人也翻了身。   秦忆思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把提醒震动也关闭,才缓慢地坐起身。   顾渊穆的睡眠质量,可以说是律师的通病——对声音敏感,对光也是。   甚至有一段时间秦忆思都能说服自己,他不愿意有更多的表情,是因为在极力控制自己睡眠不足后的脾气。   毕竟语气冷淡,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暴力的抒发了。   含蓄的抒发。   尽量轻声地下床走到衣柜边,她拉开门,门内的感应灯随即亮起。   占满一整面墙的衣柜,一多半是他各式的衬衫和西装,角落里,还有一小部分未拆吊牌的女装。   随便拿了一件连衣裙,她转身到卫生间换上。   言嘉事务所虽然是做综合业务,但还是以诉讼业务为主。秦忆思暂时挂在卓言亲自带的组下面,小组的人数也不算多。   比起大群里清一水的欢迎表情包,小组群要正式许多。   下周卓言要出国一趟,就索性在今天直接用文字做了内部情况的介绍,并让人把现在在做的并购项目资料邮件发给她。   秦忆思在去读J.D之前,就已经过了国内的法考。即便这几年在Link处理的国内事务也不少,但她对新法条的关注度,远低于能着手去单独做法律文件的程度。   将挤好牙膏的牙刷扔进嘴里,她一边刷牙,一边用手机看着文件,准备提前熟悉,晚点回家再做检索。   刚看两页,屏幕上方弹出一个消息提示。   将口中的泡沫吐掉,秦忆思灌了一口清水,点开提醒。   “思思,听说你回来了——”   语音响起的同时,她身后的卫生间门把手被转动。   “我前两天去看阿姨了,这个消息我还没告诉她,等着你给她惊喜。到时候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男人的声音如沐春风,发出邀请的语气温和有礼,带着和煦的笑意。音量不大,却也足够填满空旷的卫生间。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秦忆思又多漱了几口,才抬眼,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站在门框边的男人。   顾渊穆一手搭着门把,保持着半拉开木门的动作。   他道:“忘记你在了。”   嗓音含着沙砾,的确是熟睡转醒。   “是我忘记锁门。”她语气毫无波澜。   这种氛围秦忆思再熟悉不过了,不论前一天如何黏腻,他们总是能在第二天相敬如宾。   飞速洗漱结束,她拿着手机转身。卧室的卫生间门不宽,从他身前经过时,她的肩膀不免蹭过他的胸膛。   顾渊穆没有再在原地站着,他走进卫生间,门却没有在身后关上。   “韩舟?”他问。   等水龙头关掉,拉开薄纱窗帘的秦忆思才应了一声。   顺势坐到阳台的桌边,她手上回复着消息。   【我:刚好我这里有个新案子,公司主体是在B市,估计下周能回去一段时间】   【我:结账时你可别先跑】   韩舟去年跳槽,从国际大都市S市回了B市。年限卡得精准,各项待遇都翻了一番多。还在瑞士时,秦忆思就吵着叫他请客,一定要大出血才行。   “韩舟这些年,也没听说些好消息。”顾渊穆漫不经心地挤着牙膏,问的问题也像是在挤牙膏。   【韩舟:没问题。不就是想吃铜锅涮肉吗,安排上!】   看着手机里立刻收到的回复,秦忆思轻笑,先回了文字。   【我:大哥!哪有夏天吃铜锅的!】   发送出去,她才不紧不慢:“是比不上沈钦。”   闪婚又光速离婚,孩子如今都四五岁了。   【韩舟:夏天也要滋补】   她和韩舟步入社会后的这几年,表面看上去是精英大人,实际上只有彼此才知道,别人看不到的时候,他们有多幼稚。   秦忆思不自觉地染上笑意。   【我:那我等着吃一头羊/坏笑】   再收起手机时,刚刚还在卫生间里的人,已经走到床边。   他脱下睡衣,露出健硕的上身。常年保持适度健身的身型,肌肉的形状刚刚好,该有的线条都有,腹部肌肉的沟壑更是清晰可见,右腰上巴掌大的文身蜿蜒而下,被睡裤遮去了一半。   秦忆思没有问过来图案的历,却也曾经偷偷将手覆在上面,设想过很多种的故事。   是一些傻子行为。   顾渊穆的身材还是很好的,以至于太久没见,她在他自然的换衬衫动作下,脸比当年青涩时烧得更厉害。   手指熟练地将衬衫扣子系好,他转身拿了条领带,边系边看过来:“送你回家的路上,刚好能路过去换本。”   呵,男人。她的玩笑没说错,果然是分开之前的仪式。   秦忆思在心底翻个白眼,表面却依旧淡然。她点头:“好。”   昨晚顾老爷子又将顾渊穆叫去书房许久,估计是同意他们分开,还做了些叮嘱。即便结婚时,顾渊穆也没有将老爷子的意见放在心上。   顾老爷子醒的早,早饭也早已吃过。   饭桌上只有他们二人,却也是无言,甚至连“相顾”都算不上。   到民政局时,助理已经帮他们取好号,也将秦忆思和顾渊穆的证件都带了过来。   手续办得很顺利,快得好像只是签上名字而已。   秦忆思甚至产生了一丝错觉,好像结婚和签合约没有什么差别——都只是签个字,盖个戳,可以在日后作为约定生效的证明。婚姻如此简单的事情,却被大多数的人视为神圣。   只是包装罢了。   值得欣慰的是,办手续的几分钟里,顾渊穆没有在她身旁看文件。他端正却也随意地坐在透明塑料椅里,等着换新的两个小本被递出窗口。   随后,他也只是稍稍侧过头。   助理心神领会,先一步接过离婚证,将其中一份给秦忆思。   “手续都已经办完,二位可以离开了。”一直打量他们两个的工作人员摊开手。   秦忆思本想说些分道扬镳前祝福的话,但还没开口,顾渊穆就已站起身。他将西装外套扣好,腿也迈开:“下午帮我约星耀的人,我们过去拜访。”   “好。”助理将离婚证收好,点头。   察觉到窗口内的工作人员还在看她,秦忆思回给她一个和善的眼神,也起身跟上。   罗马凉鞋的鞋底很硬,敲在大理石地面上,脚掌隐隐作痛。   打脚的不一定是新鞋。   秦忆思始终和顾渊穆保持着一两个人的前后距离,等他在外面站定,她才不紧不慢地踏出去。   民政局的门,一侧是进来欣喜仿佛能写在脸上的结婚情侣,另一侧则是婚姻终点的最后一道坎。   室外,早上的温度已经开始升高。   街道两侧的梧桐,比当年的枝叶更茂盛了一些,风一吹,便“沙沙”响。   喜鹊也依旧偶尔叫两声,却看不见踪影。   “再抱一下吧,”她在顾渊穆身侧站定,仰视着他,嘴角是恰到好处的弧度,“有始有终。”   秦忆思一时间有些难以形容自己说出这话后的心情,酸涩、 逼人泪腺的辛辣……或是其他什么。不同的人生味道,似乎都打翻瓶罐,混在了一起。   他只是侧过身。   没有等顾渊穆做出半邀请的手势,秦忆思就先上前一步,拥上他。   她环住他的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片刻后,放在他腰间的手动动,大拇指将无名指上的指环褪下。   指环最后在指间转了一圈,秦忆思闭上眼,小口却又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该结束了。   她曾经的确以为,自己不会再要爱情。   指环失去手指的托扶,从空中坠落,滑入精制西装的口袋。   原本在太阳下折射的光,也随着没入深井,而消失殆尽。   秦忆思睁开眼,从他怀中离开。   “那以后,就别见了。”   她自认为,这句话的语气和音调,都拿捏得刚刚好——随性又洒脱,也不失做决定的沉稳。   毕竟当她再看向他眼底时,她仿佛看到了他的欲言又止。   但也仅是一闪而过。 第25章 浅早 - M05   S市的夏日, 停放在路边的车内,很闷。   开到最大风量的空调,缓和了些车厢内的沉寂。即便降低了温度, 却仍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顾渊穆按下车窗,留了个不大的缝隙。   透过被半挡住的侧视镜, 他依稀能看到她还在原地的轮廓。   是在怔愣回味, 还是欣喜终于解放?   习惯性而交叉放在腿上的双手, 手指略有不安地点着腿。   “直接回所里吗?”司机问。发动的车子,将那个身影移出视镜的范围。   靠在后座,顾渊穆收回视线,低声:“嗯。”   昨晚他被叫到书房,其实并不意外。   老爷子开门见山就是一句“别耽误人家小姑娘了,即便也是她同意的”。他知道, 老爷子是不可能这么多年看不出他们关系的端倪。但还是在那时, 身型僵了一瞬。   “这件事, 都处理好了?”车内,他平淡地开口。   冷淡的语气,让车内的温度更降。   “打过招呼了,”红灯,司机停下车, 透过后视镜看向他,“只是太……秦小姐那边。”   即便是姓顾,作为外孙,顾渊穆并不会完全接手燃心集团的事务, 外界也鲜少有他的报道。但这种离婚的事情, 顾家也不愿任由圈内人说三道四, 还是能压即压。   “没事。”顾渊穆手中把玩着手机, 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几秒后,他才又轻呵:“她根本就不在乎。”   声音很轻,话刚说出来,就飘散在空中。似乎不是跟司机说的,更像是喃喃。   除了那个韩舟,秦忆思没有朋友知道他的存在。   她甚至没有和秦母提起过他,更别提正式地见过面。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可以和他扯上关系的,应该也就是需要填的信息上,她会主动地写“已婚”。   仅此而已。   穆坤这几年一跃成为国内知名的精品所,总部搬到S市市中心的临江写字楼。其他的一二线城市,都有规模不小的办事处。   最近有多个大标的IPO和重组项目收尾,整个律所内,人都忙得像是能飞起来。   “顾律……”前台看到他,表情有些犹豫,“沈总他在您办公室。”   就知道这个老狐狸嗅觉敏锐。   顾渊穆神色未变,唇依旧抿着:“嗯。”   燃心这二十几年靠互联网再创辉煌,对扁平化管理很有经验。   当初从顾家独立出来时,顾渊穆也带出来了几个经验丰富的人。这些人,再加上他在外所积累的管理方法,穆坤整体的工作氛围还是很和谐的。   顾渊穆的办公室在这一层尽头,一路上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应。   将办公室门打开,他只是瞟了一眼沙发上的人,抬脚径自走到办公桌后:“我今天很忙。”   助理跟在他身后,帮他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才退出去。   门被合上,办公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钦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一只手无聊地玩着打火机:“忙着离婚?”   顾渊穆看他一眼,修长的手指将笔记本打开。   办公室内,安静了片刻。   “你今天心情不好。”打火机被合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咔哒——”。   身子向前倾,沈钦双腿开打,双肘支在大腿上,看着不远处的人。   “我有哪天是心情好的?”他反问,手上敲击着键盘。   “不和你闲聊了,”沈钦自觉没趣,站起身,“我这周末要出差,小卟吵着要去找你玩,周五我把他送过去。”   “你家有保姆。”顾渊穆眼都没抬。   吊儿郎当地侧过身,沈钦单手插着口袋,桃花眼下的泪痣,让不怀好意的笑意更浓。   他音调故意婉转:“但我家没有男妈妈啊。”   如愿以偿地收到顾渊穆终于从工作里分出来的注意,他耸肩,走了两步,一只手搭上门把:“我只是来提醒你,记得区分占有欲和爱。”   “过来人的警告?”似乎是被引起兴趣,顾渊穆稍稍偏头。   “不,”沈钦笑着摇头,笑意却也仅止于嘴角,“我们是联姻,没得比。”   房间内响起一声嗤笑,顾渊穆向后靠到椅子里。   “那你说,我是前者,还是后者?”   “这就不属于我关心你的范畴了。”沈钦拉开门。   外面走动的声音传进来,他的语气也在瞬间变得轻松洒脱:“周五晚上八点,我送小卟去你家。”   身后的房间里,回应他的只有键盘声。   沈钦早就习惯,他冲外面的助理笑笑,收回手。   门因为惯性而大力地合上,坐在办公桌边的人,连眼都没有眨。   片刻后,终于将屏幕上的话打完,端坐着的顾渊穆才起身,将西装外套脱掉。   他走到窗边,将外套顺手整理一下。手指抚过褶皱时,却隔着面料摸到一个硬物。   手上的动作轨迹没有改变,他将西装挂上衣架,另一只手也伸进口袋。   再拿出时,带着轻微划痕的戒指,正微微反着光。和他现在无名指上的,一模一样。   敛了视线,几秒后,那枚戒指又被放回了口袋。   -   中午,秦忆思约了之前在枫开漫画时的同事芊芊,一起吃饭。   她在S市的朋友不多,韩舟回B市之后,也就只有原来编辑部的几个同事还能算得上。但这几年,该跳槽的也跳槽走了,少有联系。   芊芊是个纠结鬼,一个小时过去还没有想好吃什么。   还没有到她午休的时间,秦忆思无奈,只好先在枫开漫画旁边的商场里闲逛。   她走的这几年,这家商场负一层的店,几乎都换了一遍。   除了依旧坚/挺的M记。   看着门口棕色门板上硕大的一个鹅黄的“M”,秦忆思不由得想起当年从早高峰地铁上挤下来,衣服皱巴巴的自己。   她通常要在一堆外卖纸袋中,找到自己的那份早餐。有的时候是堡,有的时候是卷,搭配一杯豆浆,豆浆很甜。   “秦小姐?”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秦忆思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但却不能立刻对上脸。   以为是以前的同事,她转头,脸上因为回忆而染上的笑还未散去。   看到面前的人,她微愣,又转而淡笑开:“陆谨。”   “好久不见,你回来了。”穿着休闲装的高瘦男人,五官也柔和地舒展。   “嗯,”她应,“我还说,怎么最近没有见到你。你在这里工作?”   她出国之后,除了最初偶尔会收到陆谨问是否需要什么帮助的消息以外,很少有和他沟通。   “是的,朋友正好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就过来帮帮忙,”他眼镜后的眼神温柔,“回来还习惯吗?”   “变化很大,需要适应适应。我一时间,都不知道有哪些新鲜好玩的。”   即便沟通不多,但比起和顾渊穆面对面的次数,秦忆思和陆谨已经算是很熟的了。   陆谨是个外表看上去很腼腆的人,高高瘦瘦的,戴一副眼镜。做事考虑得很周到,说话也温和,不显山不露水。   临出国前,她才知道陆谨也是藤校毕业的。他从实习开始,就被顾渊穆一直带在身边。   “如果硬要说好玩的,应该也就是迪士尼了,”他笑,“不过也不算新鲜了。”   “倒是也可以去一下,毕业之后去瑞士,就没再去过了。”她认真考虑了他的建议。   “思思!”正说着,活力女声就在远处嗷了一嗓子。   紧接着,一个蛋糕裙旋风就冲入她的怀里。   还好秦忆思今天穿的鞋跟不高,能下意识地抱住芊芊,稳住身体。   她无奈:“芊芊。”   芊芊比她矮了快一个头,从她的怀里扬起小脸。   笑嘻嘻地:“我好想你哦,宝~”   最后一个字的咬字和尾音,非常灵性地把她发消息必带的玫瑰表情,通过语言含蓄地也发送出来。   一口气梗住,秦忆思没忍住,直接笑开。   她伸出手,摆正芊芊的头饰,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刚毕业时,也跟着眯起眼:“我也好想你,宝~~“   不甘示弱地通过愈发油腻的音调,表达她要发两个玫瑰表情给她。   “啊!油到了!油到了!油到了!”这招永远是最管用的。   芊芊立刻从她怀里跳出来,两只手不停地摸着胳膊,企图把鸡皮疙瘩抖掉。   转过身,她顺手挽上秦忆思的胳膊,也看到了还站在她们对面,隔着两个人距离的男人。   “对不起,”芊芊猛然回过神,“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   “没事,只是老朋友刚好碰见,”秦忆思强忍着笑,“陆谨,就在这附近上班。”   她又看向陆谨,介绍道:“这是芊芊,我以前的同事。”   下一秒,她就听见身旁的小姑娘,带着从不属于她的内敛含蓄:“你好。”   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成长,已经让她磨练成稳如老狗的职场人,秦忆思一定会当场瞳孔地震。   “你好,”陆谨笑着点头,转而又看向秦忆思,“我就不打扰你们姐妹聊天了。这边开了很多好吃的店,有机会可以一起。”   闻言,秦忆思胳膊上的手,暗暗猛抓了她两下。   “好啊,”收到信号,她笑眯了眼,替芊芊回答,“我的微信没有换。”   等人走远了,秦忆思旁边腰板挺得直直的人,才终于放松下来。   芊芊夸张地拍拍自己的前胸:“天啊,我好像被箭击中了,宝!”   “你再这么油腻,小心丘比特给你把箭拔/出/来,当场给你做手术缝合。”伸出手掐掐芊芊的脸,比起刚回来的前两天,秦忆思终于真实地快乐起来。   “单身吗?干什么的?快介绍给我!”芊芊拍掉她的手,“再不恋爱,我都要干涸了!”   是的,没错,快五年过去了,世界变了,什么都变了。   蝉都换了五代;瑞幸出了N多新品;以前看少女漫嗷嗷叫的同事,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但芊芊依旧是个牡丹花。   “单身吧,没见他朋友圈发过。”秦忆思拿出手机,将陆谨的页面找给她。   她将自己仅有的消息全盘托出:“以前是个律师,现在好像说是在这附近的广告公司。”   拿过手机,芊芊飞速地浏览过他的朋友圈。   “约他!”   中气十足。   “他刚刚给我推荐了迪士尼。”作为朋友,秦忆思不漏掉每一个细节。   “那……周末约他?”芊芊挑眉。   见她狗腿子的表情,秦忆思哼道:“约吧,你能约出来算是你的本事。”   半分钟后,一条消息已经从秦忆思的手机上发出去。   【我们周末打算去迪士尼玩,你要一起吗?】   “宝,为了我的爱情,你牺牲一下。”芊芊先斩后奏,揽上她的腰,就要冲上去给个吻。   “那今天的烤肉你请客。”秦忆思一只手按上她撅起的嘴巴,向后推。   说笑间,手机很快弹出一条新的消息。   【陆谨:好,周六可以吗?】 第26章 初午 - J01   秦忆思也没有想到, 自从她给芊芊和陆谨拉了个群之后。他们的打字速度,已经远超她对他们交流深度的想象。   三个人的群里,她几乎已经不配拥有姓名。   被安排着几点到迪士尼, 路线怎么走,赶几点的小剧场……   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 秦忆思才弱弱地插进一句话。   ——那我明早开车去接芊芊, 我们园区汇合。   她就是个接送工具人。   周六, 芊芊因为早上挑选尽量不热但又好看的小Lo裙,犹豫了许久。以至于一路上,不停地催她在即将超速的红线上跳舞,以飞快的速度到达迪士尼。   好在到时,也算是入园的第一批游客。   陆谨已经在入园门口的阴凉处等着了,他穿着廓形白色短袖衬衫和深灰色中裤, 戴一顶黑色棒球帽, 远看少年感十足。   “如果你不和我说他的年龄, 我甚至觉得他今年应该还在上大学吧。”芊芊一把拉住秦忆思,进行一些不敢当面进行的彩虹屁。   每一个字的音调被她做作的歪曲,说得整句话都七拐八拐的。   “那你真是太不道德了,大学生都敢碰。”秦忆思心神领会,准备搓手骂她。   “切”了一声, 芊芊跳起来,冲看过来的人招招手。   下一秒,她拉着秦忆思大步向前走,嘴上还不忘小声叨叨:“你说什么呢, 大学生那是刚好的年纪, 不道德是向高中生……”   “说点能播的, ”秦忆思睨她一眼, 凉飕飕道,“我是个正直的律师。”   “屁!你别以为我不记得你搞擦边球,被法务追着打的事!”   秦忆思不甘示弱:“有的人公主切,穿着可爱的小裙子,说着最响亮的‘屁’。”   见她们走近,陆谨笑道:“在说什么?看起来很高兴。”   “她说她喜欢《里约大冒险》的那只猴子,我说那是皮克斯,”秦忆思的笑也没有散去,胡编乱造地揶揄,“专业能力不行啊,芊芊。”   陆谨的目光落在芊芊的身上,后者脸一红,直接一拳就砸在秦忆思大臂上。   “我说不过你。自从你去当律师之后,我打不过职业选手了!”   “黑心眼子!”她顺势又把手上的爱心提包,怼到秦忆思怀里,“我要去卫生间!”   大力萝莉,凶巴巴的。   秦忆思再度破防,淡笑转为笑出声:“又没说不让你去。”   哼了一声,芊芊迈开魔鬼的步伐,每一步都能看出来她在赌气地去上厕所。   好笑地又笑出声音,秦忆思偏头,和同样翘着嘴角的陆谨交换眼神。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很可爱。”她道。   陆谨表示赞同:“看上去像实习生。”   “她刚刚也夸你像是在上大学。”   为此还和她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   芊芊的包是皮质的,不知道装了什么,还是有些沉。   察觉到她的手臂在使劲,陆谨伸出手,温和道:“我来拿吧。”   本想下意识地拒绝,秦忆思转而一想,还是将包递了出去。   “谢谢。”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媒婆笑,变得明显。   陆谨轻松地拎着包,像是随口问道:“这次回来,是要去穆坤吗?”   摇摇头,秦忆思只是淡淡地接话:“五年到了。”   不远处园区的音响放着欢快的音乐,兴奋的小朋友从他们身前笑闹着跑过,偶尔发出一两声尖叫。   陆谨似乎有些诧异,但多年的素养还是让他只稍稍歪了头。   对着他的视线,秦忆思唇边的弧度未消。   确认她的意思,陆谨笑着叹口气。   他伸出没有拿包的手:“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了,陆谨,广告创意总监。”   S市今日的天空晴朗,太阳的光被空气折射,偶尔晃人眼。   秦忆思看到他眼底的光,也伸出手:“秦忆思,律师。”   轻握了他的手,撇开以前助理与老板太太的尴尬身份,秦忆思如释重负。   “以后就不用叫我秦小姐了,好怪,”她收回手,大方道,“叫我思思就行。“   余光瞟到芊芊出了卫生间,秦忆思正回头,打个手势示意她快点。   而身侧,陆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好。思思。”   -   秦忆思在读J.D的时候,其实没有去过当地的迪士尼。   学校里要读的材料很多,更何况她带着国人特有的年龄焦虑,恨不得在最短的年限拿到更多的学分,并顺利考下CA Bar。   她甚至很感谢芊芊拉着她来迪士尼,如果只是她一个人来玩,应该也不会有那么开心。   开心地回到妈妈生病之前的状态。   吃完饭,他们向地图上标出的花车的路线走。   刚在线外站定,芊芊就“嘿嘿”一笑:“思思。”   “嗯?”秦忆思看过来。   下一秒,狡黠笑着的人迅速垫脚。脚跟再回地面时,一个米妮发箍已经戴在她的头上。   黑色的两只圆耳朵,中间是大大的粉色波点蝴蝶结。发箍隐没在她黑色的长卷发里,融为一体。   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芊芊竖起大拇指:“可爱!”   “我现在感觉头皮有点紧,”秦忆思扶了一下头箍,将它调整到比较舒服的位置,“有妈妈给孩子扎头发那感觉了。”   “切,你的眼睛又没有完全被我吊起来。夸张!”芊芊吐槽。   她转身拉拉陆谨的衬衫衣摆:“是不是很可爱?”   陆谨点头:“很可爱。”   “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对此,秦忆思人间清醒地回应。   又站了一会儿,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但却还没有听到花车的音乐声。   虽然芊芊挑了件轻便的Lo裙,但也抵挡不住室外的阳光和愈发升高的气温。她郁闷地用手扇扇风:“好热。”   “你不是说想吃冰淇凌吗?”秦忆思道,“让陆谨陪你去买,我在这里守家。”   虽然表面上不舍让她单独在原地等着,但在芊芊的尔康手里,秦忆思看出来了好友内心实际的雀跃。   她叹气,好笑地摇摇头。   也不知道这位恋爱脑少女的三分钟热度喜欢,这次能坚持多久。   得以有空看一眼手机,秦忆思刚解锁手机,小腿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的身体飞快地反应,大脑还没做出指令,人就已经弯下腰,扶稳撞到她的小男孩。   小男孩怕摔倒,顺势就抱住了她的腿。   缓过神,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葡萄大的黑眼睛水汪汪的。   “还好吗?”秦忆思摸摸他的头,手指划过他细软发棕的头发。   小男孩抿着嘴,一条缝已经有要波动成波浪线的迹象。   她很少在现实中见到这样漂亮的小孩,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大人,她蹲下身,与他平视。   “家里人呢?”她的声音很温柔,还带着些和小朋友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奶音。   小男孩白色T恤外的短袖格子衬衫,左胸的位置可以看到标志。   不是普通价格的牌子。   “找不到家人了吗?”秦忆思耐心地继续问道。   仰着脸,小男孩抖动的唇珠,终于停下来。   在秦忆思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哇哇大哭时,他只是冷静地用奶音开口:“妈——妈。”   秦忆思梗住。   “你妈妈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妈妈?”察觉到周围人看过来的视线,她尽力问道。   但小朋友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正当她准备再开口时,身侧陆谨走过来。   “思思。”他手里拿着两个甜筒。   远处,欢快的音乐声渐渐响起。   秦忆思抬起头,长发不听话地遮住一半脸:“陆——”   换到一只手拿着两个甜筒,陆谨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顺手扶正她的发箍。   眼前的小男孩听到了音乐,才仿佛瞬间回过神。   他激动地向后转身,跳起:“叔叔!”   “小卟?”陆谨诧异。   紧接着,秦忆思又听到一声——   “顾总。”   蹲着的身体僵住。   手被小卟拉着,片刻,秦忆思才缓缓站起身。   花车由远及近,身边的人不论大的小的,都沸腾起来。   攥着她食指的小卟,也跟着蹦蹦跳跳,将秦忆思的胳膊一下一下地拽着。   就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她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到仿佛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他。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几日不见,再见面时,秦忆思只感觉更他们像陌路人了。   她应该是高兴的,但内心却还是泛起酸楚。   在她的视线中,顾渊穆拨开人群,将小卟抱起。   末了,他只是瞥过她一眼。   “甜筒要化了。”   淡漠的语气,与以往无异的低沉嗓音。   秦忆思嘴角的笑有些僵硬,但却还是装作轻松:“看好孩子。”   她从陆谨手里接过自己的甜筒,还不知道该接下来说些什么,人就被一把拉住朝后拖。   “思思,你最爱的跳跳虎来了!”芊芊兴奋地跳着,拉着她一起跟着花车向前走。   视线被切断,秦忆思垂眼,将快化了的甜筒舔了一圈,任由芊芊拉着她。   他们就像一个普通的小插曲,打完招呼后,一切又归位原位。   小卟被扛在顾渊穆的肩上,他难得没有更关注花栗鼠。   他戳戳顾渊穆的脸:“叔叔,你不开心吗?”   “开心啊。”平日冷淡的人,在看向小朋友时,也柔和了线条。   “你不开心,”小卟执拗地看着他,一顿一顿道,“跳跳虎走了。”   他的奶音蒙上些忧郁的味道:“我也不开心,因为在这里才能见到奇奇和蒂蒂。” 第27章 初午 - J02   “刚刚那个孩子的爸爸有点帅诶。”   就知道时刻关注周围人的芊编辑会这样说, 秦忆思任由她拉着一路跟着花车走。最后,在人少一些的地方停下。   “看起来你们最近是在筹备小妈文学。”秦忆思点评。   锤了她胳膊一拳,芊芊愤愤:“我们是正经漫画公司!   闻言, 跟在她们身后的陆谨笑开。   他站到秦忆思身侧,在她们说话的空隙道:“刚刚那是沈钦的孩子, 卟卟。”   秦忆思讶异地侧目。   她是知道沈钦有个孩子, 但没想到已经看起来长得那么大。   “怪不得他会带孩子来迪士尼。”她笑着, 用稍稍上扬的音调表达关注。   但事实上,她也没有那么上心。   “他”指代的是谁,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说。   反正回国之前,她就已经想过要放弃这个人——允许自己放纵沉沦一下,然后一别两宽,最好装得洒脱点。   她已经在他身上得到够多的了, 再贪求爱, 就太不上道了。   更何况, 她的生活又不是只剩下男人。   顾渊穆的视线,没有在他们的背影上停留太久。在他们消失在人群之前,就已经收回。   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白衬衫和深灰色中裤,倒是般配。   “叔叔。”小卟坐在他的肩膀, 却没有很开心地跟着手舞足蹈。   以至于奇奇和蒂蒂都走远了,他还是无动于衷。   回想刚刚他说的话,顾渊穆笑着叹气。   他捏捏这个过分乖巧的小朋友的脸:“叔叔没有难过。”   他也只有在面对小卟时,才会有这样的耐心和温柔安抚人的声音。   “她是妈妈。”小卟瘪着嘴, 眼睛里已经盛满泪。   周围已经有人侧目, 顾渊穆却仿佛那些视线都不存在一样。   他没有直接打破小孩子执拗的幻想, 斟酌两秒, 转而问道:“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吗?”   小卟小小的拳头握着他的食指,迷茫地眨眨眼。   “记不得了,”他摇头,豆大的眼泪也跟着滑下来,“叔叔,我想要妈妈。”   心也跟着揪起,顾渊穆将小卟从肩膀上抱下来。   思维再敏捷的优秀青年律师,在面对小朋友时,竟然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他只能弯下腰,抱着拍拍他的后背。   花车依然行进着,公主们在车上转着优雅的圈。   站在他们周围的小朋友,正开心地大叫。   而小卟只是乖乖地被他抱着,在顾渊穆的怀里小声落着泪。连同龄小朋友最擅长的大声哭喊,都乖的不曾发出一声。   -   秦忆思他们用了快速通行证,又是普通的周末,整个玩下来比规划得要快很多。   甚至坐了两遍创极速光轮。   “芊芊,你确定不上去体验一下?”秦忆思和陆谨说说笑笑地,到外面和芊芊汇合。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广场上开始响起音乐。   高高的台子中央,一个DJ正打着碟。下面的广场里,舞蹈演员跟着音乐表演着,不时邀请游客一起加入。大屏幕的灯光将这一切映得不真实,蓝蓝紫紫的,倒是有专属于成年人的童话感。   “不了不了。”芊芊连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她恐高,即便来过迪士尼很多次,这个项目却一次都没有体验过。   “没事,”秦忆思有意要逗她,“有陆谨在,你怕什么?”   陆谨站在她身侧,也跟着温和笑笑:“离烟花秀还有一段时间,刚好够我们排队再坐一次。”   面对这两个笑眯眯要送她上断头台的损友,芊芊感受到了人间深深的恶意。   她看看陆谨,又瞅瞅秦忆思,最后一个生气地跺脚,一把拉过秦忆思就往餐厅的方向走:“不!休想骗走我的狗命!”   身后,被拉着向前走的秦忆思和陆谨交换个眼神,大笑了一路。   为了能早点去烟花秀的广场占位置,芊芊选定一家最近的餐厅。   她饿坏了,端着盘子找到座位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买甜品。秦忆思坐在位置上,好笑地看着她跟个小朋友一样跑跑跳跳。   同样的年纪,有些人活蹦乱跳,有些人老胳膊老腿慈爱笑。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吗?   无奈又艳羡地摇摇头,她拿起筷子。   一口肉还没有送进嘴里,秦忆思的盘子边上,就被放了一瓶饮料。   她抬头,对上陆谨带笑的眼:“看你没有买喝的,顺便帮你带了一瓶。”   “怕太甜了,”秦忆思寻常地解释,悄悄道,“而且有点贵。”   紧接着,她笑:“不过……谢啦!”   “感觉你今天比以前有活力多了。”知道她更多是玩笑话,陆谨自然地坐在她旁边,拿起餐具。   “是吗?”秦忆思将肉塞进嘴里,挑眉,“是指我以前老气横秋?”   “那倒没有。”他立刻否认。   随即,陆谨措辞着道:“只是……感觉回到了刚认识你的时候。”   对此,秦忆思摸摸自己的脸,长叹一声:“唉,都是岁月蹉跎。”   她没有让饭桌上的气氛冷下来。   “芊芊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在陆谨低低的笑声中,她严词道。   游玩之余,秦忆思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攒这个娱乐局的意义。   虽然她也明白芊芊只是颜狗上头,但没准儿相处着,真的爱情就来了。   陆谨这人,她也算相处过很久,为人上好歹也算有保证。比起外面给芊芊介绍的不三不四的人,真的不要好太多。   她可算是悟了,人上了年纪,就想给别人当媒婆。   陆谨看她一眼,没有接话。   他转而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她:“给你的礼物。”   “给我的?”事发突然,秦忆思的脑袋还没有转过弯。   透明印有跳跳虎的厚塑料袋里,一只跳跳虎挂饰安静地坐在里面。   “嗯,”陆谨的笑容和煦,“你回国,给你的接风礼物。”   他的笑意更深,清朗中带着些腼腆:“欢迎回来。”   估计他应该是听到芊芊说的话,才买的跳跳虎。想得这么周全,放在陆谨身上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秦忆思大方地接受:“有时间,我把我从瑞士带回来的好吃的分你一些。”   “什么好吃的?”这话被端着甜品回来的芊芊听到。她竖起耳朵,立刻追问。   秦忆思也没有隐瞒,扬扬手中的袋子,故意嘚瑟道:“陆谨送我的回国礼物,我要拿瑞士的小饼干和好酒来换。”   “啊——”芊芊恍然大悟,“看来你是在找我要礼物了!”   “我刚刚可不是这个意思。不过——”   “不听不听,秦忆思念经!”   -   三个人也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吃饭如风卷残云。   等他们到看烟花的广场时,虽然最核心最好的位置已经被占据,但也排到了不错的视野。   芊芊早有准备,她从沉甸甸的包里摸出一瓶驱蚊水,对着秦忆思和陆谨一顿猛喷。   以至于秦忆思觉得,再多喷两下,她的衣服就快潮了。要不是这瓶驱蚊水没有香味,她都能腌入味。   正坐在地上等着烟花秀开始,秦忆思旁听芊芊和陆谨聊天,还没说几句,握在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她接通,电话那边是刚回国那天在超市里碰见的姜可笙:“Joi,你现在在忙吗?”   “不忙的,有什么事吗?”秦忆思问。   “是这样的,我之前在跟的一个创投项目,创始人是个女生。她最近在和她先生准备离婚,涉及到国内和国外的资产分割,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   “稍等,我这里有些吵。”她站起身,小声和陆谨、芊芊打了招呼,从人群中退出来。   找到一处拐角,秦忆思才将电话拿到耳边。   “Coco,我以前有过离婚诉讼的经验,但是没有做过国内离婚的案子。我即将入职的事务所有很多经验丰富的国内离婚律师,如果当事人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协作。”她很坦然,并不介意将短板告知对方。   姜可笙似乎知道她会这样说,友好地笑道:“我明白,我也和她讲了你的经历。她说没关系,很希望能让你来负责。”   大概也能想象她只是在客套,秦忆思垂下眼。   思索片刻,她答应:“谢谢你,Coco。”   “你在苏黎世带我玩了两天,耽误你很多时间。我给你介绍案源,也是应该的。”姜可笙爽朗道,“我一会儿让她联系你,保持一下通话畅通。”   “好,”秦忆思也大方回应,“等你再来S市出差,我请你吃饭。”   她弯弯眼睛:“还有上次欠你和季教授的咖啡。”   挂断电话,秦忆思站在花坛边,双手背在身后。她不时踢一踢脚下的石子,想着一会儿要重点问的情况。   当事人的电话,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看到屏幕上显示来电地址为B市的一串数字,她毫不犹豫地接通。   “您好,我是秦忆思。”   电话那边先是沉默,随即是柔柔的声音:“你好,秦律师。我是江文惜,可可应该和你事先讲过我的情况。”   音色听上去应该在三十几岁,不太像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嗯,她刚刚和我简单地说了一下。”秦忆思轰轰腿边的蚊子,拿着手机来回慢慢走动。   她试探:“您方便再让我大概了情情况吗?”   “我想,我们可以约一个时间,我直接和你清晰地讲。”江文惜道。   “也好,”秦忆思微顿,“我现在是在言嘉律师事务所,律所的规模并不大。如果您有意考虑,时间上我们可以配合。”   江文惜哂笑:“可可也许没有和你说,我很期望找一个几乎没有国内经验的律师来主负责。”   她像是在解释不选择大律所的原因。   脚下一转,秦忆思沉默。   察觉到她的疑惑,江文惜紧接着开口:“我的先生请了一位很有影响力的律师,为了拿到我应有的权益,我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人。”   “可以方便问问,是哪位吗?”抿唇,秦忆思在脑内过着红圈和精品所的知名大Par。   话音刚落,连着几声烟花升入空中的巨大声响,将她惊得条件反射地向后转身。   “顾渊穆。”   被紫色烟花照亮的天空下,不远处的流动冰淇凌小推车旁,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和听筒里传来的名字,在那一刻完全对上。   他似乎已经看到她很久了,在她抬头时,就能第一时间发觉他望过来的样子。   小卟正乖乖地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根米奇雪糕。   身侧,旋转木马又进入新一轮的游戏时间。双层的黄色氛围灯,在一瞬间亮起。   叮叮当当的梦幻音乐声,和不断变化的烟花声,融为一体。   秦忆思垂下眼:“周日或许可以见面聊?”   她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快就和顾渊穆交手。   城堡上,扮演Elsa的演员唱着《Let it go》。   但人真的能很洒脱地,对所有事情说出“随它去”吗? 第28章 初午 - J03   小卟本来被烟花吸引了视线, 正舔着冰淇凌,仰头看着。   在那段烟花秀的间隙,他才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肉嘟嘟的脸, 正和冰淇凌的米奇耳朵对抗。   舔了几下,他的目光才望出去。   下一秒, 小卟松开拉着顾渊穆的手, 冲仍拿着手机打电话的秦忆思跑去。   新的一首迪士尼主题曲响起, 在音乐声中,小不点一扭一扭地冲过来。   一个重心不稳,他在临秦忆思面前时,差点摔倒。   没有再看顾渊穆,秦忆思连忙弯腰,手扶住小卟的胳膊, 将他整个人的重心稳住。   “可可和我说, 你还没有入职事务所, 周一会比较忙。我的意思是,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喝个下午茶,先聊一聊?”以为她刚回国,所以不知道顾渊穆。江文惜没有特地等她回应,半晌后, 问道。   好险,小卟手上的冰淇凌,就差一两厘米怼到她的腿上。   秦忆思无奈地轻弹了小卟额头一下,直起身:“好, 我这边时间没有问题。你看哪里比较方便?”   “我等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江文惜道。   又稍稍聊了两句, 秦忆思才挂断电话。   腿边的小肉球, 仍旧眨着大眼睛, 一边嗦冰淇凌,一边仰头看着她。   那眼神,让秦忆思想起了高中时追星的姐妹——双眼放光、一动不动,只会傻笑。   好笑地蹲下身,秦忆思戳戳他肉肉的手背:“来找我玩?”   被她逗着,小卟反而像是更说不出来话一样。他没有拿冰淇凌的手,伸入裤子口袋,从里面摸了摸,才将手送到秦忆思面前。   肉肉的手指张开,手心里,躺着一颗透明包装的硬糖。   “送给我?”秦忆思指指自己。   因为面对的是孩子,她将讶异的表情表现得更夸张。   “嗯,”小卟点头,又向她的面前再伸伸手,脚也跟着踮起,“送给你。”   这孩子,和沈钦倒是挺像的。   大大的眼睛、双眼皮,除了没有继承到眼尾的泪痣,完全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性格上,反而完全没有沈钦那股外向和玩世不恭——在小孩子身上表现出来的淘气。   从小卟有些躲闪,却依旧努力和她对视的眼神看,是个腼腆懂事的乖宝宝。   顾渊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他单手插着休闲裤口袋:“收下吧。小卟专门找奇奇要的,求了很久。”   抬起头看一眼顾渊穆,秦忆思依旧保持蹲着的姿势,又平视回小卟:“是专门为了我要的?”   “嗯。”小卟将最后一口冰淇凌吃完,含着宽扁的木棒,有片刻的犹豫。   “讲讲,为什么要送给她糖果?”顾渊穆对小卟说话时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起来。他一只手搭在小卟的头顶,鼓励道。   主题曲正唱到最富含感情的片段,黄色的烟花漫天炸开,落下长长的尾巴。   小卟张张嘴,望着面前正用眼神为他加油的秦忆思。   最后,他鼓起勇气:“因为下午……姐姐,让我没有摔倒。”   “所以……”小卟长长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上下扇着,“我想谢谢你。”   “啊,是这样。”秦忆思蜷起食指,轻轻刮一下他的鼻梁。   她的语气里满是欣喜,从他的手心里拿起那颗糖果:“小卟真——”   欣喜的声音,猛然止住。   秦忆思承认,她下意识想说出的话,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明明曾经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却成为她鼓励别的孩子时,最先想到的选择。   那一刻,她觉得有些讽刺。   嘴角努力保持着夸张上扬的角度,她眨眨眼:“小卟的感谢,我收到了!我想这颗糖,一定很甜!”   明明是简单的语句,小卟的眼睛却在一瞬间放光。他拉拉秦忆思的手:“那你尝尝。”   身后,旋转木马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将他们的互动收进眼底,顾渊穆在旁侧随意而站,手里把玩着给小卟买的奇奇小玩偶,久久没有开口。   和小卟对话间,穿着背带裤的工作人员拿着一大束气球,从旋转木马的围栏前经过,带着一队小朋友跟在后面蹦蹦跳。   秦忆思蹲得腿有些酸,站起身,背却依旧微弯着的。   小卟的目光不再集中在她身上,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笑:“小卟想要气球?”   “姐姐,”小卟轻轻晃晃她的手。   “嗯?”   他奶音里是商量的语气:“姐姐,如果我再送给你一个气球,可不可以换姐姐的时间?”   “换我的时间?”秦忆思不解,却还是有兴趣地上扬音调。   小卟瞅了一眼顾渊穆,似乎是想要得到大人的允许。再看回来时,声音轻了很多:“……妈妈的时间。”   秦忆思怔住。   但在孩子无比期望的眼神中,她的嘴还是先一步大脑:“那,姐姐想要那个红色的气球!小卟去试试?”   得到希望,小卟扑着抱上她的双腿:“好!”   “你一定可以的。”   秦忆思看着抱过一下,就立即转身跑走的小卟,唇边的笑意慢慢敛起。   烟花声没有再响起,远处的城堡上,正在进行灯光秀表演。   还没有到激烈的烟花部分,周围人说话和喊叫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入耳。   秦忆思站直身,视线却没有从小卟身上移开。   她问:“小卟的妈妈呢?”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人,终于动动。   “走了,去国外了。”顾渊穆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猛地偏过头,秦忆思皱起眉:“走了?不再看他的意思?”   “小卟是联姻和利益的牺牲品,除了这个孩子,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顾渊穆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解释。   他神色淡然:“以后,这个孩子也会继承他们两方的家业。”   被他无所谓的样子激怒,秦忆思对小卟的心疼又加深几分。她抿唇,忍了很久,才努力平复语气。   “看来,是你们这些人的常态。”   顾渊穆没有否认。   将眼神错开,秦忆思回看向小卟。   沉默中,她挣扎了许久。   最后,终于平淡地问出在这短短的一两分钟内,心底反复出现无数次的问题:“所以你和我结婚,也是因为这?”   旋转木马黄色的氛围灯和一闪一闪的彩色单灯,缓缓地转着,也麻痹着秦忆思的大脑。   她的眼前闪过很多个场景,更多的是波澜的、旖旎的。她和顾渊穆的第一次擦枪走火,是她内心承认自己喜欢他后,故意的试探。之后的每一次,他们谁都没有拒绝。   顾渊穆没有很快接话,他一向是个不紧不慢的人。   “不,恰恰是因为我不想有这样的孩子。”他转头,看向在中场烟花秀后,第一个升起的烟花。   单头的闪电烟花在空中炸开,发出的亮光将整个广场映亮。   没有人接话。   他们安静地并肩而站,一个微扬着头看着烟花,另一个的眼神追随着小卟。   但没有人是真正在顾着眼前事的。   世界纷杂,内心,也乱成麻。   小卟因为胆小,一直围在孩子们的外圈,耐心却也焦急地等着,时不时跺两下脚。   直到最后只剩下四五个小朋友,他才鼓起勇气,凑到工作人员前说了几句话。   也许是听到小卟完整地表述自己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这个气球,工作人员的视线也投了过来。   秦忆思远远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笑着挥挥手,算是打个招呼。   做了个捂嘴惊讶的动作,工作人员将小卟心心念念的气球递给他,还帮他绕好在手腕。最后,他拍拍小卟的脑袋。   拽了两下气球,知道它不会飞走后,小卟道了声响亮的“谢谢”,就拔腿跑回到秦忆思身边。   见状,顾渊穆稍稍向侧移过半步,防止小卟被他绊倒。   他看着小卟扑入早已蹲下来等他的,秦忆思的怀抱。   “拿到啦!”他开心地叫着。   “这么厉害?!”秦忆思像极了幼儿节目的主持人,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她耐心地等着小卟将手腕上的绳子解开,缓慢而又认真地系到她的手腕上。   气球偶尔被夏日的晚风,吹得摇摇晃晃。   小卟扬起小脸:“姐姐,我想兑换一天的妈妈。”   “哪天呢?”   “幼儿园开学那天。”小卟的声音干脆。   “好啊。”秦忆思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自己的挎包:“你送给了姐姐气球和糖果,姐姐也想送给你一个礼物。”   将包里买的迪士尼小挂件玩偶,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你选一个?”她一边手上动着,一边道。   小卟其实不缺玩具,顾渊穆只要有空,就会带他来迪士尼玩。在玩具商城,也从来不会拒绝他的渴望。   他看看秦忆思腿上躺着的玩偶,目光最后落在她手心里的透明袋子:“跳跳虎……”   “这个不可以,是别人送给姐姐的。再转送给其他人,是很不礼貌的。”秦忆思温柔地摇摇头,从包里拿出最后一个玩偶,“其他的,小卟都可以挑。”   送给她的……   顾渊穆原本落在两人身上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移到那个小袋子上。   一直到跳跳虎被秦忆思放回包里,他才移开视线。   突然,周身一瞬间暗下来。   到了营业时间的旋转木马,梦幻的灯光在“咔——”的一声吼,全部消失。   只有暖白色的路灯,发着微弱而不算明亮的光。   空中,烟花依旧绽放着,只是更像是散场前最盛大的表演。   在连声的烟花中,小卟选好了一只雪宝。   他抱住秦忆思,转过身,在她怀里看完最后一点烟花秀。   尔后,万籁俱寂。   烟花在蓝紫色的空中,还留着淡淡的痕迹。   顾渊穆侧过脸,却又在短暂的停留后,正回头。 第29章 初午 - J04   如果用一个俗气的比喻, 来描述此刻,那应该是灰姑娘失去一切魔法加成的十二点。   旋转木马的停摆、烟花秀的落幕,都好像是在宣告着——到时间了。   秦忆思又抱抱小卟, 才道:“宝贝,姐姐要回家了。”   小卟转过身, 面对着她, 葡萄大的眼睛里又有泪花在泛着光。他紧紧抿着唇, 如果是换做其他小朋友,一定是在憋着气准备大发一顿,哭也好,闹也罢。   但小卟的唇珠,最后只是抖了抖。   “姐姐,晚安。”他道。   本来准备好要安抚的话, 停在了嘴边。   秦忆思呼出一口气, 摸摸小卟的头:“开学前, 让你的叔叔打电话给我。开学的第一天,我去送你上幼儿园,好不好?”   小卟仰头看看顾渊穆,在得到他点头的承诺后,笑容立刻毫无遮掩地绽放开:““好!”   他眼睛放着光, 正回脸,伸出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秦忆思勾住他的小指,在小卟的大拇指上印了结实的一下。   站起身,她看向小卟不舍地松开她的手, 轻声道:“姐姐走了。”   已经有烟花秀散场的人群走到他们的位置, 秦忆思侧过身, 视线也扫过一旁的人:“我先去找我的朋友们了。”   顾渊穆轻搭眼皮, 伸手拉过小卟,怕他被人群撞到。   再抬眼时,他的眼底平淡:“注意安全。”   像是陌生人客套一般,秦忆思轻点头,随即转过身。   在她迈了两三步后,四散开的人群将他们冲开。   没有走几步,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便开始振动。是芊芊的电话,她抬手接通。   “思思,你在哪里?”   “抱歉,刚刚有个咨询电话,打得比较久,就没回去了,”秦忆思道,“你们在哪?我去找你们。”   “往出口的方向走,有一家礼品店。”   “好,我现在过去。”   重新转了个方向,她跟随人群的方向朝出口走。   但她没有再朝刚刚站了很久的地方,看过去一眼。   秦忆思不知道他们是否还站在原地,或是说,顾渊穆是否还站在原地。在形形色色的人中,越过无数个头顶看向她。   她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心底却还有一丝期待。   不过还好的是,这丝期待,很快就被理智的她打败。   并且狠狠地锤进地底。   事实上,也许,烟花秀散场的人也会奇怪,为什么有个高大的男人牵着小朋友,始终站在一旁,没有要离开的动作。   细想的话,路人投去奇怪目光的可能性并不大。   因为在这个时间等待孩子的妈妈汇合,倒是很寻常。   顾渊穆等视线一直未挪开的身影消失后,才堪堪收回目光。他低头,发现小卟不是在看秦忆思,而是在发呆。   手指在他面前晃晃,顾渊穆道:“又在想妈妈?”   “嗯,”小卟抬起头,认真道,“我在爸爸的手机里,见过妈妈。”   所答非所问。   “什么照片?”顾渊穆蹙眉,声音却依旧温柔,“长什么样子,可以描述给叔叔听吗?”   记忆中,沈钦连结婚照都没有去拍,怎么可能手机里会保存严钥的照片?   “高楼,玻璃前,有很多的花花在架子上,”小卟回忆,没有被他牵着的手在空中画着,“有爸爸,有妈妈,还有……顾叔叔。”   闻言,顾渊穆挑眉:“有我?”   他成年后,和沈钦拍照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两次。   一次是顾老爷子过寿,他们一起拍的小合影。另一次,就是穆坤成立的那天,他、秦忆思和沈钦,以夫妇和友人的身份,象征意义地拍了一张。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他是站在中间的那个人?   这小家伙是怎么做到屏蔽他,直接配对秦忆思和沈钦的?   在心底叹气,顾渊穆最后还是决定不要激进,要慢慢轻柔地纠正小卟的认知错误。   “叔叔,”也许是他的下颌又不由自主地绷紧,小卟不安地拽拽他的衣角,“小卟没有那么难过的,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也都没有爸爸妈妈来接。我……”   他顿住,眼睛里满是无助。   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他还不能熟练地通过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心境和需求。   “叔叔懂小卟在想什么,我们……先叫她姐姐,好不好?”他试图用商量的语气引导。   但刚开始的引导,却立刻因为小不点打了个哈欠而泡汤,顾渊穆只得轻笑:“先回家睡觉。”   “嗯。”回应他的,是小卟乖乖的声音。   爸爸说,听话才能见到妈妈。   小卟对于这个交换条件,一直深信不疑。   -   秦忆思已经很久没有靠双腿,走出这样恐怖的步数。以至于第二天一早,她的腿居然有些酸疼。   江文惜的名字很好搜,她以前做过连锁餐饮,后来将品牌卖出去。之后靠奶盖茶二次创业成功,在几年前拿到领克资本带投的融资。   这几年其他奶茶品牌黑料频频,作为管控严格的口碑品牌,如今更是风生水起。   但网络上提及江文惜的,都是一些创业相关的文章,几乎没有感情消息。   又找姜可笙打听了对方的名字,秦忆思才知道,对方也是做餐饮酒楼的,从祖父那一代就很有名。   所以创业成功的人,很多不是偶然。   姜可笙这样和她打趣。   对此,秦忆思不置可否。   简单地查了些资料,又在家中吃过饭,她才出门。   江文惜发来的地址,在S市比较中心的高端酒店顶层,离市中心的大型购物商圈很近。   怕周末堵车,她提早很多便开车出门。   即使已经提前四十分钟到达顶层餐厅,秦忆思还是晚于更早就坐在窗边的江文惜。   侍者带她入座后,四周就只有她们两个人,安静又私密。   “下午好,我是和您之前通过电话的律师,秦忆思。”她扬起一个礼貌大方的笑,自我介绍道。   对此,江文惜只是半阖眼,又抬起眼皮。   她将手中的茶杯轻放在桌上:“秦律师,我的丈夫出轨了。”   声音很平静,音色是电话里听到的那般柔柔的。   江文惜个子不高,很瘦,在宽大的沙发里显得更加小巧。直长发打理得光泽感很好,长发下是黑色的方领长袖薄衫,领口露出她精致的锁骨。   银色的细链从颈后一直蜿蜒到锁骨,正中央,小巧的钻石正泛着光。   没有讶异她的开门见山,秦忆思与她对视:“方便说什么时候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文惜沉默片刻。她明明是看向秦忆思的,但注意力却不在她的身上。   在秦忆思即将跳过这个问题时,她才开口。   “五年前。”   “被我亲眼看见,是五年前。”几秒后,江文惜依旧平静地补充。   “我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两家都开酒楼,只是后来……我家里出了些问题,资金没有周转开。”也许是因为脑海里自动在回忆,江文惜只是把那些画面描述了出来。   所以,她的话又突然顿住。随即笑道:“不好意思,秦律师,我最近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秦忆思帮她又斟了些茶:“五年都忍过去了,现在分开,是什么原因?”   手指触碰着瓷杯边缘,江文惜垂下眼,嘴角却微微上扬。   她自嘲道:“因为坚持,没有意义。”   拿着茶壶的手,并没有因此而有哪怕轻微的抖动。   一个合格的律师,不能毫无保留地与当事人完全共情,这是当时带她的导师和她说得最多次的话。   “所以我现在想尽可能地,为我和我的两个孩子争取更多的财产。”江文惜抬眼,刚刚还有些空洞的眼神,此刻变得坚定而有韧性。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文件袋:“这是我的助理整理出来的一些公司情况,还有他出轨的证据、我抚养孩子的花销和倾尽全力培养他们的记录。”   “好,”秦忆思接过,“我会尽快看完,并出具一份初步的法律意见。”   将文件袋拿在手里,秦忆思的手心感受着牛皮纸的粗糙:“有找人查过他在国内外的财产,有什么异常的流动吗?”   “他……”江文惜抿唇。   他不会这样的。   她下意识地想这样说,但是,在感情上她何尝不是这样想过他?   “我会找人查一下他有没有在做资产转移、是否有隐藏的套用账户,不过国外涉及的地区会很多,您这边可以同时派人盯他的动作。”秦忆思道。   她将纸袋平放在桌面,手掌覆在上面:“在那之前,我想和您提前说明一件事。”   “我是顾渊穆律师的前妻,我们有过一段婚姻。”   虽然明白之后的自己也许不会再和他扯上私人关系,但在交手之前,她需要让她的客户提前知晓。   江文惜的眼里并没有惊讶。   在对视中,秦忆思率先轻笑开。   她拿起在文件袋上的手,手指勾上瓷杯把手,垂眼抿了一口。   红茶的味道很浓,微苦,却有回甘,唤醒些味觉。   咽下那口茶,她才不紧不慢:“我想,我并不需要再过多地介绍我自己了。”   江文惜并不是个感情至上的婚姻小白兔,她一开始联系她,就抱有目的——既是顾渊穆身边熟悉他行事风格的人,又是和他突然离婚的,看起来履历还算漂亮的律师。   “后面具体的情况,我会和您的律师团队沟通。”在江文惜的目光中,秦忆思淡笑,丝毫没有输掉得体。   江文惜算准了刚到言嘉事务所的她,不会拒绝这一单。   既然是这样,秦忆思也不会拒绝这个价格好谈的交易。 第30章 初午 - J05   小孩子的高烧, 总是来得突然且迅猛。   或许是下午的那根冰激凌,又或许是园区里食物吃得杂,小卟在回家的当晚就有些不舒服。   林姨看他不像是很严重, 更像是消化不良的样子,就给小卟喂了些热水和肠胃药。   等到了第二天傍晚, 小卟坐在地毯上, 连玩具都不想玩。   榨好果汁端到客厅的林姨, 这才发现不对。她连忙把玻璃杯放到茶几上,蹲下身,摸摸小卟滚烫的额头。   小卟已经烧得眼皮半阖,平时清亮的眼睛迷朦,白嫩的脸上也已经粉得发红。他乖乖地看着林姨跑去拿体温计,又乖乖地配合量温度。   全程没有说话, 只是嘴巴微微张着, 粗气微喘。   “怎么难受都不和阿姨说?”林姨看着心疼, 把小卟抱紧怀里。   “不想姨姨担心。”他奶声奶气道。   叹了口气,林姨将测好温度的体温计拿出来。   “小卟生病了,就要告诉阿姨,不然会烧傻的。”她轻声怪道。   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想生气。   顾渊穆下午去城市的另一端见委托人, 赶到家时,家庭医生已经来看过了。   打了一针后的小卟,正躺在床上休息。床头,林姨给他留了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   形状是他喜欢的小星星。   在卫生间洗过手, 顾渊穆一边拆领带, 一边走到小卟的床边。   小不点睡得并不安稳, 正紧紧抱着昨天买的毛绒玩具, 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鼻子因为感冒的堵塞,不得已只能张开嘴呼吸。   又用手背试试温度,没有那么滚烫,看起来好很多。   松了口气,顾渊穆将薄被掖好。   “妈妈……”睡梦中,小卟咂咂嘴,叫得清脆。   顾渊穆的手一顿,他看向他的脸。   小卟的确依旧是在熟睡,只是眉头比刚刚舒展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美梦。   轻轻拍过两下他的后背,见他没有再梦呓,顾渊穆才缓缓站起身。   他拿着手机,走出次卧。   站在客厅,他叉腰待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转身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仰头灌进几口,才返回客厅的阳台。   手指被水瓶传递着冰凉的温度,手心也渐渐变得潮湿。   阳台很安静,隐隐可以听见窗外的蝉鸣。   放空些谈完合作后疲惫的大脑,顾渊穆才又重新唤醒手机屏幕。   这次,似乎没有犹豫,便拨出了一串号码。   没有备注,却能熟练地输入的号码。   “嘟——”声并没有多响几次,电话被接通。   那边率先道:“顾律?”   顾渊穆拿着水瓶的手,有片刻的停滞。   但他并没有在言语上,流露任何的破绽:“小卟有些发高烧,不知道你能不能来一趟?”   听筒那边没有很快地回应。   本以为顾渊穆是要和她谈江文惜离婚的事情,秦忆思刚在脑内打好草稿,话到嘴边,却没想到居然不是。   “沈钦这周末出差,孩子暂时放在我家。小卟又很喜欢你,刚开始也误认为你是他的妈妈。”将沉默看作她在犹豫,顾渊穆又低沉道。   “我这两天也比较忙,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可以来陪一下他。”   顾渊穆垂眼,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隐隐地放低了姿态。   这从来不是他会用的,商量的语气。   “很严重吗?”想起在游乐场碰到小卟的那几幕,秦忆思握紧手机。   她刚和江文惜谈完不久,正在周围的商圈逛街。   说是逛街,更多的是散散心,顺便想一下后面该怎么处理这个棘手的案子。以至于在思考的过程中,她早已逛完好几层的店铺。   顾渊穆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三十九度五。吃了药,已经有些退烧,但没有完全降下来。”   “这样……”秦忆思抚上面料的手滑落,垂在身侧。   不顾旁边导购的眼神,她转身就往店外走:“在公寓吗?我一会儿开车过去。”   “嗯。”他沉声应道。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几秒,秦忆思以为顾渊穆还有什么话要说,毕竟他很少有不直接挂断她电话的时候。   而顾渊穆的沉默,他自己一时间也没有想清楚原因。   末了,他才添了一句:“晚上了,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今天正好开车出的门。”秦忆思按下直梯按钮,音调平直。   “注意安全。”闻言,他干脆道。   “好。”   挂断电话,顾渊穆又拧开水瓶,仰头灌了小半瓶已经不算太冰的水下去。   转身,他拉开落地门。   林姨正在餐厅准备晚饭,两菜一荤一汤被端上桌。   因为小卟在,为了他能摄取多种营养,这周末的晚餐相较于平常都会丰盛一些。   “这些菜先保温,一会儿加一双筷子。”顾渊穆走到餐厅门口,道。   听到这话,林姨手脚麻利地又将放到桌上的碟子拿起。   “小沈回来了?”收拾之余,她问。   “没有,”门框边的人,低头看了一眼不停有工作消息进来的手机,“别的人。”   林姨看了一眼顾渊穆,又收回视线。   餐厅里只有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她没有再追问。   毕竟顾渊穆正式搬来公寓住之后,除了沈钦以外,这里没有再来过顾渊穆身边的好友。   林姨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顾渊穆就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不过,这也和他从小的经历有关系。   想到这里,林姨在心中叹了口气。   顾渊穆这么心疼小卟,无非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   周末的傍晚,刚巧是市中心最堵车的时候。   秦忆思紧赶慢赶,也在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到达顾渊穆的公寓。   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给顾渊穆打电话,让他帮忙刷一下电梯卡。但刚好在她犹豫时,见过她的保安认出了她,帮她刷了卡、按好楼层   一系列的动作飞快,以至于秦忆思都没有婉拒的机会。   最后只能站在电梯里道谢。   这栋公寓一梯一户,电梯和室内还是有一道装甲门阻挡,以及几平米的门外走廊。   按了几次门铃,她都没有得到回应。   夏日的走廊很闷,暗骂几句是不是顾渊穆在整她,秦忆思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食指按在门锁上。   “嘀——”   绿光亮起,门锁自动开锁,门与门框间露出一条缝隙。   她的手指依旧搭在指纹锁上,胳膊因为动作的惯性,而向前微伸。   是因为来没来得及去掉她的指纹登记,或是干脆直接是忘了这件事吧。   毕竟顾律师一向日理万机。   回过神,她嘴角勾起,在心里自嘲。   秦忆思出现在玄关时,终于从厨房挪到餐厅的林姨听到响动,正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出来看。   两人一人站在餐厅门口,一人站在鞋柜旁,就这样,时隔几年后再次见面。   “回来了?思……”林姨猛地顿住。   她打量着不远处的秦忆思——浅灰蓝色的衬衫配白色包臀过膝裙,以前常穿的帆布鞋也换成了细跟凉鞋。   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如果不是雪白的肌肤和依旧柔顺微卷的黑色长发,从气质还是穿衣风格,她都很难一眼辨认出她。   “太太。”陌生感和距离感,让林姨改口。   秦忆思只是朝她点头,浅浅一笑:“林姨。”   她没有心思再去纠正林姨对她的称呼。   鞋柜里,她出国前的拖鞋依然保存着。看上去,应该是清洗后,特意用塑封袋套好的。   还有另外两双留在这里的帆布鞋,也依旧是这样的储存方式。   神色自若地拆出自己的拖鞋,秦忆思换好时,高大的身影也已经绕过玄关旁的柜子,站到她身边。   “来了。”他道。   “嗯。”她应。   干巴巴的,像是两个人都不会再说些其他的话。   “小卟呢?”秦忆思没有问鞋的事情,她看向他的眼睛。   “吃了药,正睡着。”他答。   说完,顾渊穆侧过身,示意她跟上。   小卟睡的次卧,就是秦忆思当年搬来后,最常住的房间。   就像玄关的鞋柜一样,房间里依旧留有些她当时留下的物品,并且都被保存得很好。   秦忆思的视线从桌椅到地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   一直到走在前面的人转身看向他,才停住。   “林姨还不知道我们的事。”顾渊穆似乎早就察觉到什么,平淡地解释。   秦忆思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自动对号入座恋爱脑的小姑娘。   她也平淡地抬眼:“哦。”   “还是要和她说一下比较好。这东西如果你觉得占地方,也可以丢掉。”她看上去似乎无所谓。   戒指她会丢进他的西装还给他,留在房间里的东西她也给他丢掉的权利。   顾渊穆只是鼻子微皱,其他地方却也解读不出太多的情绪。   “妈……姐姐。”小声说话间,床上的小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他看到秦忆思,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他做了一个要抱抱的动作:“姐姐怎么在叔叔家?”   “听说小卟发烧了,姐姐过来看看你。”走过去弯下腰,秦忆思俯身抱住小小的一团。   “还烧吗?”顾渊穆也走过去,侧坐到床边,伸手摸摸小卟的额头。   他们三个凑得很近,像是妈妈抱着孩子,爸爸就坐在身侧。他只要张开双臂,就能将母子两个圈进怀里。   手背上的温度,比之前降下来温度后,要烫了一些。   顾渊穆皱眉的样子,被秦忆思收进眼底。她安慰:“很正常。小孩子发烧,夜里总是会反反复复好几次。”   这不过只是个开端。   “再喝一点退烧药,”顾渊穆指指床头柜,“棕色的瓶子。”   床头柜就在秦忆思伸手能碰到的地方,她捞起那瓶药,看了一眼。   视线再移到小卟身上时,小不点几乎是同时地,又向秦忆思的怀里钻了钻。   “我不想喝药,姐姐。”他撒娇道。   通过夜灯勉强地看着瓶子上写的用量,秦忆思另一只手拍拍小卟的后背,哄道:“这个是糖浆哦。”   “但它是药,和糖的味道不一样。”撅起嘴,小卟哼哼唧唧。   一旁,顾渊穆的声音轻柔:“喝了这个,小卟的病才能好。听话好不好?”   将糖浆按照刻度倒好,秦忆思瞥了顾渊穆一眼,将身子向后倾,脱离开小卟。   没有了脸上的遮挡,小卟瞬间就安静了。   他也就敢在不看大人眼色时,才能短暂地撒撒娇,提出些无理的,但在这个年纪反而合理的要求。   必要时,还需要生病烧到脑袋的buff加成。   在秦忆思鼓励的目光中,小卟咬咬牙,滚烫的小手接过糖浆杯,仰头一饮而尽。杯子里浓稠的液体消失,他的五官也瞬间聚拢起来。   迅速地把空掉的刻度杯塞进顾渊穆手里,小卟在秦忆思的帮助下,抱起玻璃杯吨吨了几大口清水,面部才慢慢舒缓回正常。   “小卟真棒。”顾渊穆少有地夸奖道。   秦忆思摸摸小卟的头,将喝掉大半的水杯放回床头柜。   她拨开小卟的碎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小卟好棒,虽然药不好喝,但是我们都主动喝掉了!这样病就能很快好,叔叔也可以带你去其他地方玩。对不对?”   “嗯。”小卟点头。   “姐姐也不喜欢喝药,以后也要向你学习,”她从不吝惜夸赞,“我们小卟太厉害了!”   “它不是很好喝。”小卟不适应这样的夸夸,有些害羞地又要往秦忆思的怀里钻。   “但是你喝掉了!很棒!”秦忆思笑着又抱住他。   “姐姐,你身上好香。”   “饭菜的香吗?”   “不是,很好闻的香。”   星星形状的夜灯,依旧发着暖黄色的光。   顾渊穆坐在床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的互动,任由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等到把小卟再度哄睡着,饥肠辘辘的秦忆思才和顾渊穆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看着顾渊穆轻轻关好门,她才道:“给你一个建议。”   “嗯?”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但上扬的音调,听起来有些温柔与旖旎。   也许是因为刚面对过孩子。   秦忆思错开他看过来的视线:”教育孩子时,夸奖要具体,才能针对性地鼓励。就比如小卟喝药这件事,你说‘你明白喝药会病好,虽然药很苦,但你依旧非常勇敢’比‘你很懂事’,会更能让他感到受肯定和鼓励。”   顾渊穆看着她的侧脸,明明神色变得温柔,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淡漠:“这是你学习法律时,辅修的心理学内容?”   “不仅是对小孩子,对大人也是,”秦忆思听出他隐隐的嘲讽,抬眼又看回去,“就比如……”   在他深邃的眼里,秦忆思刚刚的底气消散了大半。   转而代替的,是无奈。   “我很感谢你在以前我无助的时刻,都能安静地给我一个拥抱,不会多问。”   “以及……会在我的追问下,针对地说我哪一部分做得很好。”   比如,说她已经很努力地在照顾家人,比起同龄人已经非常成熟且细致到位了。而不是像其他家人一样,说她“懂事”。   没有想到她会提及这些事,顾渊穆怔住。   走廊深处,有短暂的寂静。   片刻后,他轻笑:“你这样说,我会认为你在此刻,也想要一个拥抱。” 第31章 初午 - J06   在昏暗的走廊灯中, 顾渊穆逆光侧过脸,深褐色的眼睛看着她。   秦忆思一时间品读不出他的意思,但转念一想, 她也从没有在他的眼底品出些什么。   他身上价格不菲的衬衫,解了两颗扣子, 领口随意地开着。定制的腰带将衬衫在腰收窄, 看不出品牌的标志, 暗金的卡扣刻着精致的纹路。   衬衫和西裤的配色,很像第一次他不吝啬于给她拥抱时的。   除了少了一件西装外套。   望着他的眼睛,秦忆思笑笑:“不用了。”   这是她第一次婉拒他们彼此安慰的方式。   即便这种习惯成自然的安慰拥抱,是她最先提出,并慢慢衍生为他们之间的寻常。   顾渊穆逆光的脸上没有因此而产生细微的变化,但他还是多盯了她几秒, 才用平常的音调开口:“吃饭了吗?”   “还没有, 直接开车过来的。”秦忆思嘴角的笑很得体, 也没有逞强。   他点头:“让林姨帮你添了双筷子。”   “谢谢。”她应。   相敬如宾。   林姨并不在顾渊穆家住,帮他们做好饭后,又去看了熟睡中的小卟,才换衣服离开。   秦忆思和顾渊穆坐在餐桌旁时,菜都还是热的。   比起顾宅的长方形大理石桌, 顾渊穆这个方桌要显得温馨许多。   但显然,相对而坐的这两人吃饭,气氛就和“温馨”毫无干系。   好在他们也习惯于吃饭不说话,水晶吊灯下, 只有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   最后, 秦忆思将筷子放在碗上:“我吃好了, 还是放进洗碗机?”   顾渊穆正喝着最后一点汤, 喝完,他才慢条斯理:“嗯。”   点点头,秦忆思起身,将自己用过的碗筷整理好。   用餐巾纸擦擦嘴角,坐在桌对面的人也跟着站起,俯身收拾着桌上的筷碟。   公寓的厨房并不大,顾渊穆块头足,两人在中岛台后站着,肩膀和胳膊都快贴在一起。   秦忆思弯腰,接过顾渊穆处理好残食的餐具,垂眼放进洗碗机。   “沈钦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下周,”感受到她投来的视线,顾渊穆站在水池旁,转过脸向下看,“他在国外。”   “所以你当时和我做交易,是为了什么?”她清亮的眼睛,又再度望进他丝毫没有波澜的眼底。   顾渊穆似乎有些不解,他眉尾轻抬,等她继续完善这个问题。   “你也可以通过联姻有一个婚姻。甚至有一个孩子,或者也可以不要孩子。”秦忆思发现当自己平静地问出这些话时,心底曾经会出现的期待感,如今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或是说,似乎已经消失殆尽。   这是个好事,当她潜意识里也不再对他抱有期望,那也许是个新生活的完全开始。   比起在苏黎世时的自欺欺人,也还算是有些成长。   顾渊穆正回头,将水流关掉。   洗手液的泡沫在他手掌中,越来越多。有些泡泡破掉,但紧接着,会有更多的泡泡取代那个位置。   “和你结婚,是叛逆的开始。”他道。   和秦忆思“结婚”后,他从顾家分家,亦从外所离职,成立了自己的穆坤律师事务所,并越做越大。   燃心科技不是他们的主要客户,他也甚至和燃心的法务对峙谈判过。   如果从秦忆思的视角来说,和顾渊穆的这场婚姻让她找到了人生方向。对于顾渊穆而言,他也因这场躯壳般的婚姻,获得摆脱顾家的资格。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秦忆思嘴角的弧度反而上扬。   不酸涩,不期待,一切的一切都在向好。   “之后的路,想好了?”他像是随口礼貌一问。   “嗯,”秦忆思把铁架推进洗碗机,关上柜门,语气轻松,“工作定了,之后就考虑谈一场恋爱。”   “挺好。”他点评。   语气淡如水,却在话音刚落,水龙头就被打开。   开到最大的水流冲洗着手上的泡沫,最后在漩涡中消失。   餐厅里也响起电子按钮的几声,随后,洗碗机洗涤的声音也与水声混杂在一起。   在沉默中,秦忆思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振动。   她活动着肩膀,拿起看过一眼后,转身接通:“陆谨?”   身后,水池边的男人关上水龙头。   双手轻甩两下,他扯过餐巾纸,也转过身,靠在水池边看着她向客厅走的背影。   直到她消失在门口,才垂眼,仔细擦拭着手指。   -   在他们相处的那一年里,秦忆思对于顾渊穆而言,一直是个很好的“顾太太”。   如果他在S市,她会为他留一盏灯。如果他在出差,她会和陆谨叮嘱好,也会给他发一句“注意安全”。   即便他很少会对这四个字,回复些什么。   如果说那个时候的秦忆思刚毕业,还是个没有被职场蹉跎的快乐小姑娘。偶尔对他不熟悉的社恐小心翼翼,又偶尔会大胆地越线,都渐渐成为顾渊穆可以接受的生活调剂。   那如今的秦忆思,对于他而言是陌生的。   她说什么话都是柔和的,没有刺,处处得体,又处处疏离。   深吸一口气,顾渊穆回过神,走到冰箱旁,再度拿了一瓶冰水。   半瓶水灌下去,他揉揉眉心,才关上灯,走出餐厅。   原本该在客厅里打电话的人,已经不在了,可能是去看小卟的有没有好一些。   也依旧,给他留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   转头望向次卧的方向,他刚想抬脚,手中的电话便响起。   “顾律,众任的文件拿过来了,需要现在给您送过去吗?”助理问道。   修长的手插入西裤口袋,顾渊穆搭了一下眼皮:“我去律所拿。”   电话那边停顿一瞬:“好的。”   挂断电话,顾渊穆又望了一眼次卧,才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   周日的晚上,穆坤S市总部依旧灯火通明。   有几个非诉组的律师还在加班,见到顾渊穆,也只是打声招呼。   他没有系领带,衬衫的扣子虽然比在家多系了一颗,但最顶端那颗仍然是松开的,突出的喉结清晰可见。   不像平时一样熨烫平整的衬衫,配上因为在家洗涮锅碗,而随意挽起的袖口,说不上的慵懒与性/感。   “顾律手上的戒指,是真的结婚了吗?”等人消失在过道深处,才有人小声开口。   “是真的吧,”小组的另一个人接话,“听说穆坤刚成立的时候,他老婆来过。不过也没几个人见到,那个时候穆坤规模还很小。”   “这样……”   顾渊穆在办公室里坐定,正习惯性地打开笔记本的电脑,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   “顾律,这是众任的资料。”年轻的女孩穿着浅黄的套装,手里拿着一份封装完整的牛皮纸袋。   顾渊穆扫过一眼,点头,重新看回电脑屏幕:“放桌上。”   在她将文件袋放到桌上时,手上在按键盘的人又平淡地开口:“新人?”   “嗯,我是从元玺过来的,”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摆弄着工牌,“柳格。”   认识新人,不过是顾渊穆的习惯。   他将文件发送出去,才抬头:“好。”   “那我先出去了。”在顾渊穆轻搭眼皮的动作下,柳格快速地转身。   高跟鞋在室内发出不太规律的响声,紧接着,是门被拉开的声音。   等人出去之后,顾渊穆才伸手拿了文件。   他没有拆开,单手将笔记本合上,起身也出了办公室。   再回到家时,客厅的那盏灯依旧亮着,秦忆思应该还在小卟的房间。   顾渊穆脚步顿了几秒,却还是转而走到主卧。   洗掉一身疲惫,又换了干净的家居服,他在房间内看过几页文件,才将眼镜摘下。   出现在次卧门口时,顾渊穆甚至有些忐忑。   但在轻敲两下门后,他很快就忽视掉异样,手直接压上门把。   房间内,星星形状的夜灯也依旧亮着。   床上的小不点听到响动,翻身过来,脸冲向门口。   “嘘——”小卟将食指压在唇上,眼睛可爱地瞪大。   顾渊穆见他精神不错,也就放心地顺着小卟又指过去的手,看向房间的深处。   靠近床角的不远处,单人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好睡衣的人环抱双臂,头仰靠着。   睡衣短裤露出她修长白皙的双腿,翘着的那条腿,拖鞋已经在地上,白嫩的脚在空中微蜷。   顾渊穆无奈地呼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尽量不让拖鞋接触木地板的声音过大。   走到她身边,他小声压低声音:“秦忆思?”   这声若有若无的喊名,立刻引来床上小不点的不满。他的悄悄话气音里,满是愤怒:“你不要叫醒姐姐!”   比顾渊穆的声音,倒是大多了。   但这并没有让沙发上的人睁开眼。   见她没动,顾渊穆弯下腰,将她抱起。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这样完全抱起她,他只觉得与当年的重量相比,她轻了很多。   她看起来真得太累了,被他抱在怀里时,脑袋也顺势靠在他的胸膛。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近距离地,在夜灯下打量她。   秦忆思的眉心微微皱着,长长的睫毛偶尔抖动,呼吸很轻。但只要他认真去听,还是能听得到。   公主抱的姿势,不免一只手触碰到她光滑的腿。   被空调吹得有些凉的肌肤,却又在不知名处点起了夏日的火。   脚尖在地板上划过半圈,他走到床的另一边,将她轻轻地放下。   终于能平躺,熟睡中的人在被放到床上的那一刻,就迅速蜷缩成一团。   将秦忆思脸上的碎发拨开,他温热的指腹划过她能隐隐看到血管的皮肤,目光也落在她的唇上。   视线再向下移,因为一系列动作,她睡衣的领口也已经歪斜。   顾渊穆的眼暗了暗,转身从柜子里拿了空调毯帮她盖好。   单手又撑上床边,他上半身越过秦忆思,另一只手伸出去摸摸小卟的额头。在确认退烧之后,才轻声道:“睡吧,晚安。”   “叔叔晚安。”小卟扑闪扑闪睫毛,也乖乖地,继续用悄悄话的音量回道。   将小夜灯关上,顾渊穆走到房间门边,借着走廊的光亮,又向后看了一眼。   床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安静而又和谐。   他脚步停滞了几秒,才向后退一步,将门轻轻带上。   都说三十而立,他也的确也好像开始……   向往家庭了。 第32章 云雾 - M01   经过不到一周的休息, 秦忆思已经基本能适应S市的时间。   周一一早,她自然醒时,离闹钟响起还有二十分钟。   她没有什么强大的自律大脑, 果断决定翻个身,抱着抱枕继续闭目养神。等到闹钟响起, 才伸个懒腰下床。   周日的晚上, 小卟就被在国外出差又赶回来的沈钦接走。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件事, 沈钦还算有点良心。   但转念一想,她的道德标准不应该因为知道故事的背景,而陡然降得很低。   小卟被接走,秦忆思也没有心思多在顾渊穆家停留。   她简单收拾一下,和还在书房开会的他打个无声的招呼,就开车回了家。   冰箱里, 那天顾渊穆的司机拿来的芝士蛋糕已经坏掉, 被她连同家里的垃圾, 一起在夜色里下楼扔进垃圾箱。   没有喝助眠的酒,一觉睡到大天亮。   从手机里调出合适的歌单,秦忆思一边刷牙,一边看着昨晚的消息。怕起不来床,昨天她睡得很早。   芊芊深夜给她转发了一个韩剧的混剪, 并配了N条消息,消息里清一色的都是“嗷”。   满屏的“嗷”,秦忆思脑袋里已经有画面了。   她吐掉嘴中的泡沫,笑着回复。   【我:你再这样, 我要截图转发给陆谨了/狗头】   S市的地铁通勤大多都要45分钟起步, 虽然互联网比律所上班要晚, 但芊芊这个时候也已经从床上滚下来了。   【芊芊:唉, 人家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啦~】   【我:你这样再严重点,就有背公序良俗了!我要把你抓起来!】   【芊芊:什么?我不懂法你不要吓我!】   【芊芊:呜呜,快让八块腹肌的猛男弟弟来拷我!】   【芊芊:果着上身,皮裤包臀,宽肩窄腰,腰带锃亮的那种!!!】   没忍住,秦忆思一口漱口水喷出来。   【我:嘶哈嘶哈】   【我:不愧是芊老师,寥寥几字,就能传达出你最想要的画面感。】   三句段话,让芊芊醍醐灌顶十八次。   几秒后,她在微信中发出怒吼。   【芊芊:嘈!要迟到了!!!!!!】   【芊芊:先不和你说了!】   对着手机,秦忆思好笑地摇摇头。   她才不信芊芊能消停一阵。   果真,在她开车去律所的路上,车载音响里的音乐陡然弱下去。   消息自动语音播报着——芊芊给您发来一条消息:思思,你说,我上辈子犯了什么错,这辈子要承受天天上班的苦。   红灯间,她拿下手机。   【我:老实人只能打工。】   【芊芊:那老实人也不配获得爱情吗?】   面对这个问题,秦忆思沉默一瞬。   红灯的秒数已经进入个位,她将手机随意地丢到副驾驶,在绿灯亮起后,踩下油门。   驾驶座的车窗被放下来一些,雷阵雨前的夏风钻进来,吹乱她因开车而随意挽起的长发。   虽然是早高峰,但秦忆思住得不算很远。出门也早,一路开下来也算顺畅。   她在临时车位停好,才抓起手机回复。   【我:那也许需要些附加值】   【我:外表、才华、性格……普通又内向的人,不太容易】   【芊芊:我觉得你在刀我】   【我:完美的爱情只存在于童话】   【芊芊:宝,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七了,你说的话都好沧桑/哭哭】   即便芊芊在那之后又发了几个表情包,试图缓解她话里的尖锐。   但秦忆思还是抿起唇。   她没有怪芊芊,只是在认真思考这句话。   见她没有反应,芊芊又补了一句玩笑。   【芊芊:你这几年是不是搞了些纸片人虐恋?】   【芊芊:还是说真的谈了个恋爱???】   光标在输入框里前前后后地,不停地变换着位置。   末了,才终于将一句完整的话发出。   【我:不算恋爱的恋爱】   收起手机,秦忆思拔掉车钥匙。   车内的音乐戛然而止,随即,车门开了又关。   地下车库的临时位角落里,又恢复了安静。   -   因为卓言出差,她带的组又正在做上周发给她简报的投资项目,正在做被收购公司的尽职调查。秦忆思办理完入职手续后,到达工位,才发现这一片没有几个人在公司办公。   淡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她才坐下,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面整理好。   确认入职后,她的邮箱,也跟着收到了大量的文件。   秦忆思的工位在窗边,明亮的落地窗外,可以望见整个soho,甚至是更远一些的居民楼。   虽然今日没有天蓝云白,但视野开阔,人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正看着资料,一通电话就打进来,是陌生的号码。   “秦律师你好,我是元玺的齐克,我们想就江文惜女士的离婚财产分割做一些沟通,你现在方便通话吗?”刚接通,电话那边的男声就很强势地传来。   秦忆思将笔记本电脑合上,站起身:“齐律师你好。稍等,我找一个会议室。”   江文惜和他的先生各自名下都有多家公司,并分别掌握自家转型的食品厂、连锁高端酒楼的股权,海外投资、固定资产更是繁多。   除了更多地分到财产,江文惜也希望这场婚姻可以尽早地分割结束。她创业的奶茶品牌已经开拓了海外市场,并且运作成熟。   按领克资本带投的条件,最晚明年上半年,他们要在海外上市。所以将目前的股权分割,谈为股权折价款,是江文惜的底线。   即将海外上市的消息并不能瞒住江文惜的先生,对比这边的速战速决,他更想拖成长线,以此分到更多的婚内财产。   出轨的人不想争孩子的抚养权,却绞尽脑汁地获取更多的财产。   如果不是江文惜那天讲了很多他们之前的爱情故事,秦忆思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场不幸破产的联姻。   甚至,那场她在国外也有所耳闻的沈钦联姻离婚,都比这散场得体面。   通电话的过程中,会议室内是透过手机扬声器传来的会议声。像是机械一般,冰冷的陈述语调。   窗外,积攒了一晚的乌云,终于让大雨倾盆而下。   明明会议室里开的是26度的空调,秦忆思挂断电话,却不住地胳膊发冷。   她坐在桌边对着电脑呆了一会儿,才起身出去。   父母失败的婚姻让她从小就不对婚姻抱有希望,或者严格意义来说,80%地不抱有希望。剩下的20%憧憬,来自青春期时看过的小说和电视剧。   她常常会在这二者之间摇摆。   和顾渊穆名义上的结婚,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最优的解——他可以为她提供必要的依靠,但他们的关系又不涉及许诺、忠诚和过度的依赖。   但脱离那样的状态,她再去谈一场恋爱……   前几天冒出这种想法时,是会抱有期望的。但此时此刻,秦忆思更多地是后退。   比起爱情,事业才能更加让她心安。   爱情在忠诚面前,往往一文不值。   因为在她接触的世界里,几乎没有忠诚的爱情。   走廊里的温度比会议室高一些,将门关上,她缓了一会儿,才准备往办公区走。   刚迈出腿,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心,感受到振动。   依旧是一个陌生的S市号码。   犹豫着要不要再返回会议室,她接通:“您好?”   “秦小姐,您的外卖到了,麻烦下楼取一趟。”   “我的外卖?”秦忆思迷茫地眨眼。   “您的尾号是2743,秦女士?”对方确认道。   脑海里飞速地过一遍,周围知道她来言嘉入职的人。   几秒后,她无奈地笑笑:“可能是朋友给我点的,您稍等,我现在坐电梯下去。”   已经接近十一点,迅速下过雷阵雨后,室外的阳光很烈。   踏出办公楼外,秦忆思下意识地眯起眼,纤细的手腕也挡在额头。   一排外卖小哥见她出来,轮流报着自己手中咖啡的订单尾号。   她就像检阅队伍一样,视线快扫完所有人,才在一个拿着白色塑料袋的格格不入的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尾号。   “谢谢。”她接过。   袋子有些沉,但也算还好。   重新回到楼内,秦忆思借着等电梯的时间,打开袋子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笑出声。   六部电梯中的一部到达一层,她随人群进去,被挤到最里面。   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一条消息传入她的手机。   【陆谨:今天第一天上班,祝秦律师生意兴隆,创收破言嘉的记录】   紧接着,是一个与他人设毫不相符的可爱表情包。   秦忆思将视线从屏幕上撇开,嘴角却在轻轻的叹息中上扬。   周六晚上他打电话过来时,问了她后面的打算。   没想到今天居然这么离谱,直接送了一小棵桌面水培发财树。   发财树的叶子很舒展,颜色青葱,看起来非常健康。   秦忆思回到公司,将报纸包着的土根处理好,插进盛满水的小玻璃罐里,才返回工位。   又逗了两下肥厚的叶子,她笑着拿出手机回复。   【我:谢谢老板,以后有业务请找我!】   【我:热情小秦为您服务,中文服务请按1…】   【陆谨:1】   【陆谨:恭喜发财】   秦忆思终于绷不住,趴在桌上无声地将嘴角咧到耳朵。 第33章 云雾 - M02   自从成立穆坤, 顾渊穆工作内容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应酬。倒不是说他很少负责专业部分,只是需要将更多精力维护在客户与案源上。   他只会挑其中比较重点的,多跟一些进度, 或是在最终环节负责。   “我们之前签了两年的合同,顾律师也很负责, 帮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啊。”饭间, 坐在圆桌主位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 一手举着白酒杯,激/情说着。   “应该的,穆坤的律师都是经验丰富、非常优秀的。”顾渊穆坐在他身侧,西装与衬衫一丝不苟,和秃顶男人凌乱的白衬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即便是饭局,他的身形仍挺拔, 矜贵的气质与包间内的一切格格不入。音调也平静, 倒是不像有求于人。   在顾渊穆眼里, 他需要维护的客户有三种——无论是在顾家还是在前律所积累下来的达官贵人、知道他的背景而给燃心面子的商业集团、因为他名声在外和一堆头衔慕名而来的个人大客户。   其中,第一种是最重要的。   这些人未必身居最高的位置,但也都有足够的话语权,把握一方命脉。   “这次南区西北2号地的出售,是我们S市很重要的项目。法律上的问题, 你们穆坤盯紧一点,别让我们失望啊。”秃顶男人一只肥手拍上顾渊穆深蓝色的西装。   “那是肯定的,王总,”见顾渊穆偏过头去看那只手, 坐在一旁的助理连忙站起, “王总, 我敬您一杯。”   推杯换盏间, 顾渊穆正回脸,鼻子不经意地皱过一瞬,下颌也随之绷紧。   他的心情并不好,修长的手指只是摸着筷子,却几乎没有夹过菜。   “感谢对穆坤的信任。”等他们敬酒短暂地结束,他才冷淡地开口。   偏过头,顾渊穆拿起自己的那只白酒杯,一仰而尽:“这杯我干了。”   空酒杯被随意地立在转盘上,轻易地吸引来所有人的视线。   “再多就不喝了,我太太不喜欢我喝酒。”他脸上挂着无奈的笑,眼底似乎盛满宠溺。   秃顶男人瞬间爆发出意味深长的感叹,他一只胳膊架在圆桌,手指不停地点着桌面,说话一副做派:“理解,我很能理解!早就听说顾律师是个爱妻之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回应他的,只是顾渊穆的淡笑。   之后,他就真如所说,没有再碰一下酒杯。   助理帮他挡下了大部分的酒,好在碍于是工作日的中午,对方并没有喝得太开。   席散之后,送走这位王总和他的秘书、下属,顾渊穆仍站在会所的门口。   他没有手插口袋,而是侧过脸,盯着自己的助理。他的下颌因收紧,而显得更锋利,眼神也毫无温度。   助理已经喝得面色泛红,却还是硬着头皮抗下这目光。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片单装无香酒精湿巾,递给他:“顾律,司机已经到了。”   修长的手指撕开包装,将白色的布料展开。   顾渊穆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指,又睨助理一眼:“这人刚上任?”   “嗯。”助理点头。   “2号地这样的项目,以后让刘律他们自己处理,”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嫌恶,“这人不会待太长。”   助理立刻应:“好的。”   顾家祖上经商卖盐,发家得早。后来这传统祖业传给顾老爷子的哥哥,在哥哥的帮衬下,顾老爷子南下做实业,也干出一番业绩。   后来到顾渊穆父母这一辈,又慢慢减少实业比例,赶上新风口,让刚成立不久的燃心科技集团直接起飞。虽然称不上是传统的old money,但顾家不论是在S市还是B市,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顾渊穆从小见过太多金字塔顶尖的人,他很清楚那些人的共同特质,也明白他们想要掌控的是什么人。   刚刚吃饭那位,没有必要浪费他的时间。   他们走出会所时,黑色的车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   助理替他拉开后排的车门,顾渊穆长腿一伸,慢条斯理地坐进去。   “回律所,”他又扫一眼动作麻利坐进副驾驶的助理,“让刘助也回去醒醒酒。”   声音冷淡得听不出温度。   “没事,我回去喝点东西就好了。”助理透过后视镜,不安地看向后座的人。   顾渊穆没有再回应,只是叠起腿,望向窗外。   稍低的那条支撑腿上,他的左手手背触着西裤面料,手心朝上。右手拇指和食指,正缓慢地捻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   左,右,缓慢地转着。   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开始的小动作。   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已经记不清。   -   顾渊穆到穆坤时,已经是普通律师结束午休后一个多小时。   助理先被他允许去穆坤专门的休息室醒酒,但在律所内,跟在他身后的,不是他从穆坤成立就慢慢带出来的中级律师安南,而是柳格。   “安南呢?”看到柳格拿着他的公文包,顾渊穆的眉心蹙起。   “霍先生的离婚财产分割,对方律师来初次谈判了。”柳格没有被他皱眉的样子吓到,大方地指指这层最大会议室的方向。   “霍庆贵?”他问。   “是的。”柳格跟着他,朝会议室的方向走。   律所的会议室大多由玻璃分割,玻璃中间有一定高度的磨砂来遮挡。但这个高度,挡不住身高腿长的顾渊穆。   透过玻璃向内扫过一眼,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上。   今天她没有挽头发,柔顺黑亮的长卷发温柔地披着,浅灰色的西装带着微微的垫肩,在挺拔而坐的姿势下,更显得干练。   细长的手指夹着钢笔,她正微偏着脸,认真地听着安南讲话。   在这样的角度下,他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但顾渊穆还是能看到她打断安南的话,会议室内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   从容的样子,和他们初见时的窘迫,完全不一样。   “对面是元玺?”顾渊穆问。   从元玺跳槽过来的柳格思索片刻:“嗯,大部分是。有一位女律师我没见过,好像不是元玺的人。”   又扫了一眼还在冷静输出的秦忆思,他收回视线,迈开腿向办公室走:“一会儿让安南过来做汇报。”   “好的。”   偌大的办公室里,空调将温度调得微凉。   顾渊穆坐在办公桌边,一只胳膊支在桌上,另一只手不停滑动着鼠标滚轮。   百页的文档在屏幕上滚动,几十分钟过去,他仍保持着最初坐下的姿势。   直到第七十七页,他摩挲滑轮的食指,终于停住。   桌上的解酒茶已经凉得透彻,顾渊穆摘下眼镜,揉揉眉心。   办公室的玻璃门在此时被敲响,三声后,门被从外拉开:“顾律,您找我?”   再抬起头时,顾渊穆已经恢复平日淡漠的样子,只是眉眼难掩疲惫。   “坐。”他扫过一眼办公桌对面的白色椅子,道。   安南点头,将门轻轻在身后合上,两步作三步地走到位置边。   他将手上打出来的几页文件递给顾渊穆,才坐下:“这个是刚刚和元玺那边的律师,初次碰面的内容纪要。”   即便已是穆坤最有望下一步提拔的中级律师,但作为顾渊穆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安南还是不免会在顾渊穆面前,肩膀稍向内收。   他简要地总结了江文惜这一方的诉求,以及目前财产的统计情况。另外还包括初步的分割意见,以及仍需要向霍庆贵确认、仍需与元玺谈判的部分。   顾渊穆靠进座椅里,双手平放在腿上,认真地听着。   等安南说完,他才双手将眼镜拿起,重新架在鼻梁。镜片将他深不见底的眼,隔出更加远的距离。   “我刚刚路过会议室,对方好像带了位新人。”元玺的团队他认识,也交手、合作过很多次。   “嗯,”安南点头,“江文惜从言嘉找了位律师来做海外资产,叫秦忆思。”   秦忆思只在穆坤成立的当天出现过,那时的安南还没有入职。   “S市之前没有听说过她,我找人查查她的资料。”他道。   顾渊穆轻笑,伸手触上笔记本触摸板,将自动熄屏的电脑唤醒:“不用了。”   “她能力怎么样?”他又问。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看起来“心情变好”,安南看向顾渊穆的眼神带着探究。但后者的姿态太过从容,以至于他很快便认为,可能只是想要摸清对方团队的情况。   于是,安南答:“思维很敏捷,密集输出,角度刁钻,小心挖坑。”   听到最后四个字,顾渊穆刚平稳回去的嘴角,又再度扬起。   她的确很喜欢给别人挖坑,在没当律师之前,就已经深谙这项语言技术了。   看到平时冷若冰霜的人,两次露出这么不对劲的表情。光顾着汇报工作的安南,在那一刻恍然大悟:“顾律,您该不会……”   “谈判桌上只有利益。”顾渊穆将他的话打断,嘴角的弧度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   重新把翻开的文件归位,一一整理好。他将这沓文件在办公桌上磕齐,平放在桌上。   顾渊穆起身,单手支着窄腰,走到书柜边:“陆谨最近怎么样,和他联系过吗?”   像是不经意地问起。   “挺好的,一直都在打理他的广告公司。”没有业务考核的压力,安南明显比刚刚放松多了。   “听说,他家里最近在催他恋爱,”他笑,“陆谨要是年底再不带个女朋友回家,就要被安排过年七日相亲游了。”   从书架上随意拿下一本书,顾渊穆漫不经心地翻着。   “这样。”从喉咙里低沉地应过一声,他才慢条斯理地回应。 第34章 云雾 - M03   元玺和穆坤的初次谈判, 是在秦忆思加入之前,就已经确定好时间与地点。   留给她准备的时间并不多,在挤压了几天的睡眠之后, 她整理好自己的材料,提早出现在穆坤楼下。   站在人来人往的写字楼前, 秦忆思纤细的手拎着办公包, 另一只胳膊抬起, 向并排走过来的几个人挥挥手。   浅灰色的薄西装很修身,垫肩修饰了线条,显得腰更盈盈一握。西装领边,露出白色丝绸衬衫,和随意挽起的蝴蝶结。配套西装的过膝套裙下,是两截细长莹玉的小腿。   阳光下, 她的红唇明艳动人。   齐克人如其名, 是个戴黑框眼镜, 穿着最经典的白衬衫和黑西装,所有扣子都一丝不苟,理发也理得很整齐的高瘦男人。   看上去很符合“律师”的刻板印象。   他们在写字楼前碰面,简单地相互介绍过后,才一起上楼。   元玺是老牌律所, 红圈之一。齐克的团队也很有元玺的风格,严谨老派,很像秦忆思在苏黎世时最常对接的国内律所。   即便她是第一次与他们团队合作,但沟通起来非常顺畅。   穆坤前两年刚搬来市中心, 这幢翻新后的写字楼, 一度成为江边的现代标志性建筑。   虽说在走廊碰到认识她的人概率不大, 当年那些人不是跳槽, 就是已然成为大Par。   但秦忆思随齐克走下电梯时,手指还是不自觉地蜷起。电脑的沉重让拎包的皮料,更深地勒入她的指弯。   前台带他们一路走到会议室,门打开的同时,里面的人也都站起。   她粗略地扫过一眼,没有见到那双淡漠中,隐隐透露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眼。   拎着包的手指缓缓舒展,秦忆思垂下眼睑。再抬眼迈进会议室时,嘴角已经是恰到好处的弧度。   当初接到江文惜的电话,她下意识设想着,在不远后的某天她与顾渊穆坐在谈判桌的两侧。从婚姻的合作对象,到因他人婚姻而对立的境况。   但事实上,她并不是江文惜的主要代理人,顾渊穆也不会出现在这样初步的场合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和穆坤初步的谈判,没有太多的针锋相对,但秦忆思还是打气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结束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随人群走出会议室。齐克走在最前面,和元玺的人聊着些其他的事情,偶尔互相拍拍对方的肩膀。   S市的律师行业流动性很大,出了会议室,大家都还是朋友。   “秦律师,一会儿要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吗?”与她走在后面的一位女律师,友好地问道。   “不了,谢谢,”抱歉地笑笑,秦忆思无奈道,“晚上七点的飞机,要回去收拾一下。”   之前卓言让她一起做的并购案尽调,需要到拟收购公司的B市工厂及线下门店做现场勘查。她本应该中午和同事一起飞过去,但因为这件事而拖了一些,只能独自前往。   “都是可怜搬砖人,”身侧的女人摇摇头,“空中运砖人。”   秦忆思扬眉,与她交换个生无可恋的眼神,又一齐默契地将头撇向另一侧。   也就是这样的一瞥,目光所及便是穆坤组织架构墙上,最左侧的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照片是很多年前顾渊穆刚入职前律所时拍的,人还有些青涩,眼神也不如现在的睥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个念旧的人。   在心底嗤笑一声,她迈开脚步,再也没有回头。   -   飞机落在B市时,虽然天早已黑下来,但依旧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等车去酒店汇合的间隙,秦忆思给仍在X市出差的卓言,简单汇报了下午谈判的情况,以及后续与律所分成的问题。毕竟江文惜这个案子,是在她入职之前就接下的。   卓言回复得很快,对她提出的没有其他意见。   之后的对话框秦忆思没有来得及看,先顾着切到叫车软件查对车牌号。等坐上车,才发现卓言又发了好几条。   【卓言:和你合作的是元玺?】   【卓言:这周周五元玺成立35周年,他们在B市的总部要办一场交流晚会,邀请的都是些不错的所,还有些优秀的个人律师,我们也收到了邀请函】   【卓言:我周五下午飞过去,你和我一起?】   对于这个能接触更多资源的机会,秦忆思必然不能放过。   【我:周五应该这边也进行的差不多了,我们到时候直接现场碰面?】   【卓言:嗯,我把位置发给你】   随即,是一个定位发过来。   手指摩挲着手机边缘,秦忆思看到上面的地址,微愣住。   因为这几天要去厂区做尽调,他们订的快捷酒店也在市郊。   而元玺举办交流会的酒店,离她家很近——她从小住到大的家。   这次回来B市,甚至是回国,她都没有事先通知秦母。自从那次大病一场之后,秦母性格大变,敏感又脆弱。   虽然后期护理得很好,几乎没有落下后遗症。但栓塞对脑部的轻微损伤,还是让她的思维方式变得简单,且爱钻牛角尖。   突然回来怕她担心,但这次出差又离家很近,之后忙起来还有没有可以回来的时间都不一定。   叹了口气,秦忆思将头向后靠在车座里。   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树木,她的疲惫似乎在此刻才延迟爆发。   当家成为了想起就会自动逃避的地方,她便是漂泊在这个世界的浮萍。   树上缠绕的霓虹在思绪飘走的同时,渐渐模糊。   她闭上眼,将耳机中的音乐声调大。   时间不算太赶,至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秦忆思还有时间提前和韩舟约好一顿夜宵。以至于她到快捷宾馆时,韩舟已经提前在大厅等着了。   两人在附近找了家烤肉店,看起来装修只能称得上简单,但网上的点评却还不错。   韩舟从自选柜拿了几瓶烧酒,回来放在桌上。   “我已经做好叫代驾的准备了。”见秦忆思盯着那几瓶酒,他摊手,爽朗地笑道。   “那我要扫你兴了,”秦忆思双手托腮,吐吐舌头,“我晚上回去还要细化报告。”   她疲惫一天的身体,终于在面对老朋友时完全放松。   “你这样太便宜资本家了。”韩舟不屑地点评。   但还是又起身,帮她重新拿了两瓶果汁。   烤肉店里烟火气很浓,来吃的都是周围的居民,还有附近大学城的学生。大多都三四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聊。不算太吵,但胜在人气儿。   比起回来之后被迫吃的那几顿高档餐厅,秦忆思这才有真正完全回来的感觉。   重新在她对面坐下,韩舟依旧是如沐春风的阳光笑容:“怎么样,最近过得好吗?”   柔和的声音,像是能治愈所有黑暗的过往。   烤盘被工作人员刷上黄油,随即,一整块五花肉跳上烤盘中心。   白色的烟雾陡然蹿高,模糊住秦忆思的视线。   不知道是被熏的,或是其他什么,秦忆思在那一瞬有些鼻酸。   她沉默几秒,才用寻常的声音道:“很好啊。”   “是,你能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吃这顿烤肉,已经说明你活得还算好了,”韩舟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我就没必要报喜不报忧了吧。”   要不是面对面而坐,他此时一定一巴掌已经拍上秦忆思的后背。   五花肉发出“滋——”“滋——”声,边缘半焦的香味四溢。   “也没有什么,的确是过得平淡。没有忧愁,也没什么喜悦。”认真地思索片刻,秦忆思依旧云淡风轻。   其实在回国前的时间大部分都是痛苦的,但她不愿提及。   生活总是要着眼当下。   “那你和顾渊穆呢?”韩舟问。   他和秦忆思太过熟悉,以至于能从细微的表情、肢体语言,甚至是用词就感受到她的情绪。   秦忆思垂眼,看着一整块长方形的五花肉,被剪刀剪成小块。   剪刀的声音“咔嚓”“咔嚓”地响着,传入耳朵,好像与此同时的其他声音,都被自动过滤掉了。   她抿唇,又张口:“结束了。”   语气轻飘飘的。   “结束?”韩舟放下酒杯,他没有问得太夸张,“离了?”   秦忆思抬眼:“你用这个词,倒的确也没错。”   “你不是喜欢他吗?”韩舟不解。   “是,”她大方承认,“喜欢,也不耽误我们离婚。”   “我以为你出去学法律,是因为顾渊穆。”既然话已经说开,韩舟也将困扰多年的问题摆在桌面上。   “不是,”秦忆思迅速地否认,但又在韩舟看过来的视线中,最终投降补充,“一半一半吧。”   她舔唇:“当年……发生了一些事。”   韩舟没有打断她,只是用公筷将烤好的五花肉,放进她的蘸料碟中。   “顾渊穆建立穆坤之后,燃心的事情他很少过问了。顾泽深和他不是亲兄弟,当年顾渊穆的父母一直没有孩子,所以从顾老爷子扶不起的弟弟那一家,过继了一个男婴过来。”秦忆思平静道。   刚说一个开头,她转而一想,还是决定一笔带过:“这里面涉及的事情很复杂,最后如我们所见,燃心集团明面上都由顾泽深掌控。”   韩舟若有所思:“所以那年燃心科技高管四分之三主动辞职,是顾渊穆做的?”   “燃心可以让顾泽深来做总裁,但实权是在顾老爷子那里。他越界了,所以那是个警告。事实证明,他的确也做到了。”用筷子扒着肉,秦忆思却没了胃口。   “他这个行为太冒险了,燃心差点大伤元气,自杀式警告。”韩舟皱眉。   他拿起酒杯吞了一口:“但话又说回来,那几天只是在股价上有很大的波动,互联网公司永远都不缺人。”   “我看不懂顾渊穆,没有人能看得懂他。”秦忆思淡笑,话题陡然一转。   在韩舟的目光中,她谈及这些,要比她预想的还要平静。   “就好像他明明可以联姻,却偏要选择自己合约婚姻一样。他不想与不爱的人有孩子,哪怕他一直都是利益至上。”   “我也以为我们的关系可以继续下去,直到我突然留恋这个称不上家的地方,以及贪恋温暖了。”   她仍然记得那时的她在情迷意乱中,倏然对上他清醒冷静的眼底时,心底好像被烫了一下的羞耻感。   “我想要的更多,但他已经不能给我了,”秦忆思在认真地考虑,要不要也来一点酒,“我越界了,我就更不能得到我想要的。”   “以前我觉得‘先生’,是个很浪漫的词。”新的一盘肉又被工作人员下到烤盘上。   在烟雾中,她轻嗤。   “但我之后再也没有这么认为。”   她需要的是,不再在脆弱时自作多情的强大,而不是哭唧唧地求他爱她。   腌过的牛肉和之后下进去的洋葱,被铁夹混在一起,来回翻滚。   桌上沉默良久,直到工作人员放下铁夹:“可以吃了。”   等他去忙别的桌,韩舟才开口。   “你有时候聪明得让人心疼。”   不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   过于逞强。   将已经转凉的五花肉塞进嘴里,饿了快一整天后再接触到油腻,不适感让她险些干呕。   在韩舟注意到不对之前,秦忆思先一步单手拧开饮料瓶盖,灌了几口下去,遮盖住油油的味道。   饮料瓶被重新放在桌上,纤细的手指也再度拿上筷子。   “我不需要别人的心疼。”她笑,眼睛里却有反胃而隐隐的闪光。 第35章 云雾 - M04   第二天一早, 言嘉的专项团队便驻场江海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江海生物主营业务是药品研发及生产,除S市的研发线以外,主要生产厂房及小部分研发都在B市。   他们在B市高新区有一个小园区, 员工的吃、住、工作都在里面。   这次的并购专项是由S市的国有转民营企业恒美药业发起,卓言托了关系, 才好不容易拿到案源。   江海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专用的办公室, 和一间可以随时使用的会议室。   以工作优先级排序, 等到最后两天,秦忆思才着手做江海生物科技的劳动用工情况调查。   在核对完所有人事提供的高管任职文件、员工名册、劳务合同和工资表后,已经接近周五的中午。   连续熬的几个大夜,已经让她有些身体吃不消。   办公室并在一起的长桌上,除了电脑和到处都是的文件,更多的是一罐罐见底的功能性饮料。   “怎么样?”见她伸个懒腰起身活动, 一旁的同事也从电脑前抬起头。   “有部分核心研发人员, 没有签竞业禁止合同。30名在职员工未签订书面劳动合同, 但缴纳了社保及住房公积金。”   秦忆思刚刚写过底稿,此时总结还印在脑袋里,脱口而出。   “车间操作人员中有10人系临时工,签订了书面劳动合同,但没有缴纳社保及住房公积金。”   将伸懒腰而立起的胳膊弯下, 她顺势从桌上拿起随手写下的名单。   声音还带着疲惫:“等下有时间,我抽几个普通员工聊一聊。”   “别聊太久,后面还要整理法律意见,”专项负责人打个哈欠, 随手塞颗强劲薄荷糖进嘴里, “也给自己找点时间休息。”   “明白, 老板。”秦忆思重新将手放在键盘, 揶揄道。   “别叫我老板,我可卷不过你,秦律。”专项负责人立刻摆手,一副虚脱的样子。   她扫过一眼秦忆思面前小山高的文件箱:“我一直以为从北欧回来的,都不习惯这边的工作。”   “的确,和这里相比,我以前已经是躺平到半截入土的状态了。”秦忆思开着玩笑。   “WLB!”一起来出差的实习生是个研一的男生,还算仍旧保持活力。他双手抬起,做“加油”的姿势,试图打气。   “别work life balance了。”最先问秦忆思的同事,已经累到吃不下饼。   她推一下眼镜,手又迅速在计算器上按着:“在这里,是‘晚来班’。秦律至少,比我们多过了些晚间生活。”   晚上也要来上班,榨取最后一滴剩余价值和劳动力。   “那我可要让你失望了,我在北欧没有生活。”秦忆思笑着摇摇头。   唯一称得上消遣的,应该也就是坐在街心广场的长椅上,仰头看着顾渊穆的脸出现,又消失。   如此,反复。   “啊,十一点半了。”实习生突然惊呼出声。   闻言,办公室里的人都一齐停止工作的动作。   实习生环顾几人,眉毛不停上下动着:“开饭了!开饭了!”   江海所在的园区,因为大多都是包吃包住的工厂,周围几乎没有外卖可送。虽然他们有临时饭卡,但工人们太多,去晚了,照样没有吃的。   在这样的大喇叭攻击之下,秦忆思她们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   再拉开门时,昔日的律政俏佳人们,已经是蓄势待扑食的饿狼。   食堂离他们所在的主楼大概几十米,虽然到达时不算早,但饭菜也都还比较齐全。要了一晚麻辣烫,秦忆思端着碗,环顾着想要找一个座位。   但却不经意地和一个女人的眼神对上。   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女人立刻挪走视线,慌张地竖起筷子,一口咬上手中的馒头。   秦忆思抿唇,视线却依旧落在她身上。   如果她没有记错,前几天这个人就一直在看他们一行人。有几次被她捉到视线,都以目光躲闪结束。   也只是沉思几秒,秦忆思和一旁还在等煮好麻辣烫的同事打声招呼,就向那个位置走过去。   女人正低头咬着馒头,目光仍然是乱飘的。   等她再度偷偷抬起头时,秦忆思已经站在她身侧了。   没有想到她会直接找过来,她下意识地将筷子横握在手中,拿起餐盘,另一只手压低帽檐,准备离开。   “介意一起吃个中饭吗?”秦忆思没有拽住她,声音温柔,“或者……”   她掂掂手中的大碗:“我们也可以找个外面凉快的地方。”   回应她的,是女人帽檐下错愕瞪大的眼。   几分钟后,两人已经坐在园区偏僻的一处路沿上。   麻辣烫是用塑料袋套在碗上装的,秦忆思把碗留在食堂,只拎着袋子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自若地拆着一次性筷子,问道。   比起她的大方,女人的声音很弱,细听还有颤抖:“盛恩惠。”   秦忆思磨筷子的手一顿,她再度确认:“盛大的盛吗?你是在医药3线5车间工作?”   她这几天做了很多访谈笔录,也就习惯性地带了问询调查的语气。   盛恩惠也许是被她吓到,肩膀更加内收,缩成一团。   但她还是点头回应了。   “这可能是缘分吧,本来我下午也会找你面谈的。”秦忆思将她的动作看在眼底,又冲她笑笑,语气变回轻柔,“我叫秦忆思,你应该也已经听说了,是律师。”   “你别紧张,”她安慰,“就是正常吃吃饭,聊聊天。”   “你不会……是想要辞掉我吧。”宽大的灰色长袖工作服,将盛恩惠衬得更加瘦小。   比起有意保持苗条身材的江文惜,虽都是竹竿般的外型,但盛恩惠的脸色蜡黄,看上去像是常年营养不良。   秦忆思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夹起一片午餐肉到嘴里,她眯起眼,很享受这个惬意的午间:“你什么时候来的江海?”   “前年。”   “在那之前,你工作过吗?”   盛恩惠抿唇:“我十四岁就辍学,出来打工了。”   偏过头,秦忆思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十六岁之后的工作,签劳务合同的时候有仔细看过吗?”   “我们和你们是两类人,有工作已经不错了,合同是奢侈品。”   “就江海这家公司而言,虽然你是临时工,但也是签了合同的。江海并没有给你缴纳社保和公积金,这件事你知道吗?”秦忆思问。   “我知道。”外面有些热,盛恩惠将袖子向上拽拽,却又立刻拉下。   即便只是短短几秒,秦忆思还是看到了她小臂上大片的淤青。   “这是我自己主动选择的,”盛恩惠很平静,她垂眼看向石子路,“这样我可以多拿几百块。”   麻辣烫还散发着温热的香气,但却再没有筷子伸进来过。   没有听见她的响动,盛恩惠才又怯怯地抬眼。   面对秦忆思五味杂陈的视线,她的手不禁紧紧握着袖口,勉强提起唇角:“秦律师,我没事的。”   “这才是你一直看我们的原因吧?”秦忆思的眉心皱起。   从那一眼来看,伤得不轻。   “你们是律师,学历都很高。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主意能让我男人不打我。”   “我方便看看你的伤吗?”   盛恩惠探究地看着秦忆思,确认她是安全的人,才缓缓地将长袖撸起。   秦忆思扫过面前的两条胳膊,倒吸一口气。   细得似乎只剩骨头的手臂,布满了红痕、青紫、和长长的血痂。只是胳膊就已经如此,更难以想象她身上,尤其是佝偻着的背或腹,该是什么样子。   “有想过离婚吗?”秦忆思问,声音也放轻。   盛恩惠摇头:“我还有三个娃要养,我不能离婚,他也不让我离婚。”   “你想要离婚吗?”秦忆思换了个方式。   回答她的,是盛恩惠的沉默。   “申请让他不靠近你的禁止令,其实很难有真正的保护作用,”秦忆思尽量用能让她听懂的方式来讲,“如果你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一定只会劝你离婚,或者用其他的方式离开他。”   “我提过离婚,但你看,这些伤还没有好。”她指指手臂上的淤青,无奈道。   远处,有些工人已经吃完饭,正三三两两在园区里散步。   盛恩惠望向那些人,陡然不安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秦律师,我该回去休息了,不然下午没有劲做工。”   她的目光躲闪,不时地又瞟一眼那个方向。   “等等。”秦忆思叫住她。   “我从业到现在基本都在做商法相关的领域,国内的婚姻法我没有那么熟悉。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便利贴和短水笔。   写下一串号码,她真诚地递给盛恩惠:“我们律所有法律援助的项目,尤其是帮助女性。如果你做好了准备,这是我的手机号,可以随时联系我。”   夏蝉依旧在叫着,B市的天要比前几天凉快一些,听说也要下一场雷阵雨。   不过B市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少像S市一样,淅淅沥沥地连下几日。   坐在阴凉的马路沿上,秦忆思缓了一会儿,才能暂时忘记刚刚,最后盛恩惠的眼神——   听到法律援助的喜悦,听到离婚是最优解的茫然和犹豫。   还有试图接过那张便利贴,接了两次才拿到的,来自最深层次的恐惧。   她掏出手机,最新一条消息来自江文惜的律师团队群。   将手机又扣放在腿上,秦忆思单手托腮,看着远处的草木,试图放空自己。   却越放空,想得越多。   她与顾渊穆的离婚、江文惜与霍庆贵的离婚、盛恩惠的离婚……   权钱在握的女人,即便也曾为孩子努力凑合过日子,但也终能够有意识地放弃幻想,争取自己的权益。甚至是请到更专业的律师,为自己利益最大化。   而什么都没有的女人,却更沉浸在他会改变的“承诺”与幻想中,短暂地忘记恐惧、麻痹自己。   叹了口气,秦忆思在转而想到自己的父母之前,迅速打断这份联想。   她站起身,将塑料袋系紧,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即便是淋过雨想为他人撑伞,但这伞,也有被推开的权利。   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就像当初尊重秦母一般。   渡人,不能强求。 第36章 云雾 - M05   下午, 团队要派人去监管局一趟。   外面很晒,园区又偏远,没有人愿意往返。但定位离秦忆思家不远, 她想了想,主动申请去拿证明文件。   好不容易打到车, 秦忆思到达监管局才被告知负责人外出了, 大概要四点才能回来。   虽然带了电脑, 但在这里写尽调报告并不妥当。   大致算过时间后,她向工作人员留了电话,准备先回家看看。   当年秦家父母结婚,正值秦父事业上升期。相比秦父在外打拼,体制内的秦母工作稳定,各项福利在那个年代就已不错。家庭分工很明确, 是周围人都艳羡的一对。   两人一合计, 在邻近市中心的新小区买了一套房。后来B市房价飞升, 秦父和秦母也离了婚,房子留给秦母。   一个人将秦忆思带大并不容易,但好在小区周围交通便利,离学区只需要走路就能到达。秦母的班车在小区外,也设有站点。   所以这一住, 就是二十多年。   老旧的小区不停有人搬离,也不停有新的人搬进来。   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路上,她碰见接小孙女放学的隔壁楼爷爷。变化太大, 爷爷没有认出她。   聊了两句她才知道, 他家那位做炖肉土豆很好吃的奶奶, 在前年过世了。以前秦母加班时, 小学的她去蹭过很多次饭。   秦忆思慌忙道歉。   而除了道歉以外,她竟想不出后面该说些什么。   走进阴凉潮湿的楼道,扑面而来便是地下车库才有的那种味道。   老式的小区六层封顶,没有电梯。秦家在二楼的左手边,门还是她上大学时换的那扇。   门锁也没有换。   从包里摸出钥匙,她熟练地插进孔洞,向左旋转两圈。   沉重的锁声响了两下,随即,门自动向外弹开。   一手推开里侧半掩的木门,她迈进屋,另一只手带上防盗门:“妈……”   没有想象中,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秦母赶过来看她的身影。   客厅内空荡荡的,偶尔有一声窗外楼下车子发动的响声。   “妈妈?”她慌乱地换鞋,挨个房间看了一遍,都没有见到秦母。   室内没有开空调,是和外面一样的闷热。但秦忆思却指尖发凉,脊骨带着后背微微地颤抖。   按理说,秦母早已退休。   热天她的血压容易飙高,这个时间,应该不会随便出门。   坐回沙发,秦忆思连拨了五通电话,才接通。   电话那边很嘈杂,要努力才能听清:“思思,怎么这个时间打过来电话?”   手机只显示了备注,秦母还没有察觉到她已经回国。   “你不在家吗?”原本握紧靠枕边缘的手,在听到亲切的声音后,终于缓缓松开。秦忆思的声音平稳,却在心底松了口气。   “对啊,你小舅妈的学校不是放暑假了嘛,他们打算到市郊爬一爬山。想到我一个人在家也寂寞,就带我和他们一起农家乐了。”秦母的心情听起来不错。   听筒里传来小孩子撒欢的叫声,秦忆思揉揉太阳穴,因自己刚刚过激的反应而无奈地笑笑。   随手打开空调,她长吁一口气:“那就好。代我向舅舅舅妈,还有小表妹问好。”   “你工作也别太忙了,”秦母将手机拿近嘴边,“累了就回来。”   温柔的语调,简单的五个字,让秦忆思刚刚平复的心情再起波澜。   她鼻尖泛酸:“嗯,我知道。”   秦母的喜怒无常,是那一年脑梗后留下的,难以治愈的后遗症。   现在的秦母,是会关心她的秦母。   “妈妈,”她艰难地开口,“我好想你。”   明明是简单的话,也是她以前最经常说的话。但在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却变成了她口中最晦涩难以出口的。   “回来吧,思思。就算没有工作也没关系,妈妈养你。”   心底的一排瓶瓶罐罐悉数被打碎。   秦忆思无法描述那种复杂的,心底泛起来的滋味。她只得笑笑:“你女儿也不至于没有工作,不用担心。”   “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听到秦母也抽泣一声,秦忆思连忙转移话题。   自从那场病之后,所有亲戚都会小心翼翼与秦母交流,怕给她造成很大的情绪波动。   “周日下午,周一你舅舅还要去上班。”   “好,那你们注意安全。”   又闲聊几句,直到挂断电话,秦忆思还是没有说实话。   还是下次见面时再给妈妈惊喜吧。   她在心底如是为自己开脱。   手机里,专项微信群的消息仍然进个不停。秦忆思摇摇头,将思绪拽回,伸手从挎包里拿出笔记本。   【·关于劳动用公的法律评价   由于江海生物科技与30名在册员工已形成事实劳动关系,根据《劳动合同法》相关规定,应签订书面劳动合同。江海生物科技虽已与其临时工签订劳动合同(该公司未提供相关合同),但未为其缴纳相关社会保险,可能会产生劳动争议纠纷,或遭受劳动行政主管部门的行政处罚。本所律师——】   在键盘上不停敲击的手指,被一声尖锐的电话响铃打断。   秦忆思惊得瞬间抬起头,望向电视柜后声音的方向。   响铃的是她家中的座机——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没有人打进来的,她以为早已经废弃的摆设。   本想着是谁误拨了号码,她没有理会,仍旧继续打着字。   但响铃在稍作停止后,又再度尖锐地“铃铃铃——”叫起来。   被吵得心烦,秦忆思抿唇,将腿上的电脑放到一旁的沙发上。   循着声音找过去,她移开摆件和随意堆放的杂志,从封尘的角落翻出仍在作响的座机。   此时,已经是无人接听下响满时长的第三通电话。   老式显示屏已经不太清晰,秦忆思只能勉强能辨认数字。   是她不熟悉的号码,甚至在手机通讯录里搜了一圈,都没有查到。   静静地等待这一通电话结束,第四次响铃开始的第一秒,她便伸手接通:“喂您好?”   接线电话里传来很大的电流声,将听筒那边的人声又弱化得很小。   “喂?”那边是个男声。   “你是不是……”打错了。   秦忆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踌躇试探的声音打断。   “是——念念吗?”   像是被雷瞬间劈中整个人一般,秦忆思一手握着接线听筒,僵直在电视柜旁。她的眼睛瞪大,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平静地面对事情发生。   再度听到这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声音。秦忆思的理智虽不能确定这是亲父,但身体却仿佛被激起尘封的记忆,控制不住地发抖。   和刚刚担心秦母的颤抖,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此刻的她,像极了中午刚见过的盛恩惠。   想把自己藏到无人能看到的角落里的,盛恩惠。   “念念?”在她的沉默中,听筒里的男声,魔音贯耳。   即便心底疯狂地想要让自己冷静,但秦忆思只感到灵魂短暂地剥离,而身体抖成了筛子。   她咬牙,左手握成拳,抵在电视柜上,人也深吸一口气。   再张口时,忽略掉上牙碰下牙,她在电流声中强迫自己冷淡道:“什么?你拨错了。”   话音刚落,手里的听筒就如烫手的山芋,被她扔在凹槽里,挂断电话。   但她刚回坐到沙发上,座机响铃声又再度疯狂响起。   他知道,他就是念念。   号码没有改,也没有搬家。   但这对秦忆思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在一通接一通的电话中,蜷缩进沙发的角落。像孩童时期的她一样,紧紧地用双臂抱紧自己。   老式座机的响铃尖锐又刺耳,声声如骇浪,似乎能够穿破耳膜。   她祈祷电话会停,那边的人会放弃。   但他好像不知倦一样。   最终,秦忆思猛地站起,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将电话线拔出座机。   响铃声戛然而止。   她也跟着跌坐在地上,双眼空洞。   而这因为一通电话,而慢慢回忆起来的恐惧,一直到秦忆思闯出家门、去拿文件、回到宾馆……   甚至是又打车到市中心的酒店,都没有消散。   “Joi。”酒店三层的大型会客厅外,卓言冲她挥挥手。   元玺每年的成立庆,都会办交流晚宴。只是逢整数时,规模会更大一些。   来参加的大多都是律师,也没有那么隆重,更多的人都只是穿套裙或西装。   秦忆思穿过人群,走到卓言身边:“抱歉,路上有些堵车。”   “没事。”卓言笑笑,从手包里拿出邀请函,递给工作人员。   在确认身份之后,她轻拽一下秦忆思的胳膊:“走吧。”   门内,层高给垂落的水晶吊灯更多发挥的空间。即便是吊在天花板上2米的灯具,看起来也没有压迫感。   场地空间之大,显得来回走动的人更加渺小。   粗略地扫过一眼,秦忆思看到了很多只在官网上见过的人。   “元玺的35周年庆,听说任先生也会出席。一会儿,我们去拜访一下。”卓言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道。   任珉,第一批Top2法学生,硕士毕业后作为创始人之一,创办元玺律师事务所,是公认的行业领袖。   无数称号加身,案例被编入教科书。但前几年因为身体不适,已经处于半退的状态,平时很难见到。   秦忆思垂眼听着,轻点头。   “顾律师!”突然,卓言侧身到另一侧,扬扬手。   还没等秦忆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她便一把拉着她,快走几步到刚和周围人交谈过,准备去换一杯酒的人面前。   黑色掐金暗线的锋利裤管,进入秦忆思的视线。   “卓律师,又见面了。”   顾渊穆低沉的嗓音,也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抬眼,秦忆思已然镇定自若。   “是啊,没想到我和顾律师不仅在市政遇到、在机场遇到,还在这里遇到了,”卓言虽然笑意吟吟,但细听,倒是多了些阴阳怪气,“特别地有缘分。”   闻言,顾渊穆只是动动嘴角,眼神却落在卓言身侧的人身上。   “这位是我们言嘉的律师,秦忆思,”见他对秦忆思有关注,卓言简单地介绍,“这位是穆坤的顾渊穆,顾律师。”   对此,秦忆思只是微仰头,平静地与顾渊穆四目相对。   她将“认识”或“陌生”的选择,无声地留给了他。   偌大的会客厅内,刚休息一会儿了的乐队,终于重新拿起乐器。   先是小提琴的悠扬与婉转,仲夏夜独有的浪漫和弦,自由地穿过每一个角落。   顾渊穆伸出手:“秦律师你好。”   这一次,他选择以律师的身份,与她重新认识。   更多的乐器加入演奏,拉开序幕。   “你好,顾律师。”她握上他的手,莞尔。   曾经在黑暗中向她伸出施舍帮助的手,在这一刻,终于平等地与她相握。   即便是短暂地平等。   秦忆思依旧无法从顾渊穆的眼底,看到他的情绪。甚至一点给她判断的蛛丝马迹,都无法捕捉得到。   但他无名指上的指环,压在她同样是无名指,却光秃无饰的指节。   冰凉感在肌肤上,无比清晰。 第37章 云雾 - M06   这样不带谈判性质的交流晚宴, 秦忆思没有穿得太律政。白色方领半袖短衬衫,配暗红色的过膝伞裙。从远处看,万般黑蓝白中一点红, 像一朵艳丽的玫瑰。   但黑色的长卷发乖顺地被挽在耳后,她脸上的妆又很淡, 清丽中透着张扬。   靠近后, 又会发现这看起来温柔的人, 假借含笑外壳的眼里,实则是淡如水的。   她渐渐变得和他很像。   和那个会在商场门口,脱口而出猜测他有没有相亲成功的女孩,判若两人。   “听说秦律师也有参与霍庆贵和江文惜的案子。”顾渊穆并没有把这些思虑展示在外。   他看起来似笑非笑,反倒是让人防备心起。   “嗯,”秦忆思松开他的手, 嘴角噙着笑, “有幸因为这个工作拜访了穆坤。”   乐队现场演奏的曲子, 进入最悠扬的和弦部分。其他的乐器配合大提琴的低语,将刚刚小提琴营造的万物吵闹的仲夏,带入静谧的夜中。   “只可惜当时没有见到顾律师。”   依旧含笑的声音,却让在场的人听出了不同的味道。   有客套,有试探, 有意味深长。   “是吗?”顾渊穆自如地接招。   手心失去她微凉的包裹,他收回手,自然地垂在身侧:“的确很可惜。”   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即使秦忆思穿了带跟的凉鞋。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身高优势, 让顾渊穆早已习惯垂眼看人。他从不会向后缩下巴或是弓起背, 以其他人的角度看过去, 则更像是微抬着下巴的。   如果不是气质矜贵, 又至少言语伪装得有力,秦忆思觉得他一定会被打。   “顾律!”在这种社交场合,来主动找顾渊穆的人必不会少。   忌惮他的穆坤、惦记他背后的燃心科技,甚至是垂涎他的外表。   顾渊穆并不急着循声望过去。   他淡漠的眼终于微弯,但捉着她视线的眼神,却多了些不同的味道。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的。”他道。   不同于往日的语调,秦忆思不知道是不是受音乐影响,竟在这之中听出了暧/昧。像是邀请,又像是预告。   她认识的顾渊穆不会这样勾人,即便他具备所有漫画里老狐狸人设的元素。   所以秦忆思很快将心底的异样压下,她唇角的弧度未变,看着他的眼神也保持依旧。   “我很期待。”她回。   谈判桌上,或早或晚,他们终会遇见。   目送顾渊穆离开,秦忆思偏过脸,意外地发现卓言依旧聚焦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找顾渊穆的是几位元玺B市总部的大Par,其中两位她见过。以顾夫人的身份,在穆坤开业那日见到的。   不太想在这样的场合里被发现,更何况是顾渊穆还在戴戒指的情况下。秦忆思人也顺势侧过身,自然地问卓言:“怎么了,感觉你对顾律师苦大仇深的。”   “呵。”卓言平日工作雷厉风行,也很少遮掩情绪。   她冷笑出声,红唇撇着:“S市南区西北2号地的专项,我们本来都托人拿到手,已经在着手准备了。你猜怎么?”   视线又再度落在远处的男人身上,卓言的话几乎是碾着后槽牙说的。   “就在今天上午,对方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不合作了。因为上面有人发了话,要给别人做。”   顾不上出差回来休息,她在中午之前就赶到了S市市政,即便最后还是没有改变结果。   但卓言也还是在那里,见到了顾渊穆。   她拉过秦忆思的胳膊:“这就是穆坤。”   “但这也不只是穆坤,”卓言叹气,“这是业内的常态。”   “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律师是个神圣的职业。直到我成为律师,我才知道……”在秦忆思的沉默中,卓言无奈地弯弯嘴角,“我们是底层的服务业。”   他们争抢着金钱傍身的主顾,想尽办法得到那些人的青睐。   “作为能相信律师神圣的人,就已经够了。”秦忆思一只手覆上她的,只得如此安慰。   -   业内大拿的生活还是多姿多彩的,就如同卓言所说,律师是服务行业,按时间和需求付费。站在塔尖的那帮律师,没有人会将太多注意力放在一个价值不高的人身上。   晚宴尾声,卓言终于抓到空隙,带秦忆思去见任珉。   说是拜访,也的确仅仅是拜访——只是问候两句,并对元玺送上祝福。   不过比起见任珉,秦忆思更关心的是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其中不乏在穆坤开业时见过她的。   但显然,她的担心有些多余。   没有人认出她并惊呼“这不是顾太太吗”,也没有小说漫画里会写到的,女人之间的议论纷纷。   一切平静,无人在意。   如果说比较幸运的,应该也只是在晚宴里,认识了几个看上去性格很好的同龄律师。   “Joi,这里离江海挺远的,你怎么回去?”晚宴于十点多结束,但大多数人还留在会客厅内聊天。   为了方便明日赶飞机回S市,卓言今晚就在这家酒店住下。   “我叫了车。”秦忆思抬起拿着手机的手,笑笑。   卓言皱起眉:“那可是郊区,你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我家就在附近,先可以回去睡一晚。”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秦忆思跟着卓言一起向长廊走,“你也好好休息。”   思索片刻,卓言点头,也没有再让她在楼下开个房间:“好,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嗯。”   其实秦忆思并没有提前叫车,因为不清楚什么时候卓言才会准备离开。   以至于她再打车时,人都错过几轮电梯最后到达一层了,车还是没有叫到,不停地在排单。   酒店外的屋檐下,也站着不少人。大多都是喝酒后等车的律师,甚至还能听到有人说,要回律所加班。   在心底为打工人竖起大拇指,秦忆思不免开始思索骑共享单车回家的可能性。   “你好,我是元玺律师事务所的王宇合。”正盘算着骑回家要多长时间,她眼前就被一只手晃了晃眼。   秦忆思回过神,她偏头看向陌生的男人,眼里还有些迷茫。   “刚刚在晚宴的时候,一直不方便过去和你打个招呼,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王宇合有些腼腆,“方便要一下你的微信吗?”   听到这话,秦忆思才不动声色地打量身旁的人。   身高中等,年纪看上去不是很大。头发剪得很短,白色T恤外搭短袖衬衫,休闲得有点和周围的西装革履格格不入。   也许是被她的视线盯着,王宇合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颗虎牙。   “我是一年级的律师,刚入职不久,所以我们没有见过。”以为是她在脑中搜索他的名字,他解释。   一年级的律师……刚毕业,是个年轻人。   风格看上去,倒是更适合高林或穆坤一些,没想到居然是元玺的。   谈一场和弟弟的恋爱,听起来似乎也还不错。   成年人的爱情不一定要从毫无目的的纯喜欢开始,秦忆思短暂地思索片刻,欣然点头:“好啊。”   在她调出二维码让王宇合扫时,一道闪电划破黑夜。   扫描成功的提示音,几乎是和雷声一起响起。   屋檐下的人们顿时炸开了锅,气氛肉眼可见地焦躁不安起来。   相比S市雨的淅淅沥沥,B市夏日的雷阵雨往往是狂风暴雨,短则十几分钟,长则几个小时。   雨一旦大起来,更是寸步难行。   正编辑着好友申请,王宇合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接通,和电话那边简单沟通着上车地点。   然后,他将手机短暂地拿离耳畔:“我叫的车来了。你一个人可以吗?”   他默认她已经叫到了车。   秦忆思也不打算和一个并不相熟的男人私下拼车,她笑道:“没事,你走吧,一会儿要下雨了。”   “那我们晚点聊。”王宇合摆摆手,整个人都很清爽,还没有沾染老律师的老油条气。   对此,她点头:“嗯。”   刚答应,又是一声响雷。   还没等秦忆思反应,瓢泼大雨就倾洒下来,在灯光的映照下,变成雨幕。   本站在屋檐边缘下的人,惊呼着立刻后退几步,却还是沾湿了衣裤。   与此同时,屋檐的四边也汇集了雨水,像是水帘洞。   秦忆思握着手机,不愿再看排队到148号的叫车软件。她抬头,双手抱环于胸前,生无可恋地长叹一声。   这一天真是倒霉死了,饭都没怎么吃,下午还不走脑子地接了家里的电话惹事上身,现在又困在酒店……   离喝凉水都塞牙,只差一瓶凉水。   眼前一辆辆车停下,上人,又开走。   没有一辆是来接她的。   无数个文艺又矫情的句子在雨夜中拼凑,她还没来得及抒发,就被面前稳稳停下的加长黑车堵住。   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一半,露出半张脸,是办离婚手续时她见过的助理。   “秦小姐,要不要送您一程?”他问。   屋檐下已经不剩什么人,大部分都已经坐车走了,也有些选择在这里住下。   秦忆思觉得自己没必要在这种时候逞强,尤其是顾渊穆说过,她没有必要在他面前装作不需要。   因为很多她的需求,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句话吩咐出去而已。她不足以为他添麻烦,自认为的懂事只会加剧她的烦恼,不会立刻解决事情本身。   拉开后侧的车门,秦忆思坐进去。   车内,顾渊穆正翘着一条腿,安静地看着她,与她对视。   “砰——”电吸门自动关上。   车也在雨夜,平稳地滑了出去。   “去听澜苑2栋,谢谢。”她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   司机应:“好的。”   一切看起来都似乎归到她刚回国的那天,她也是这样自若熟练地钻入他的车,报上地址。   而他们之间,也必然会是一路无言的。   “打表还是一口价?”   但这一次,和谐的对话中,插入一个低沉的男声。 第38章 云雾 - M07   顾渊穆的玩笑总是很难第一时间被察觉到, 也许是声音太平缓,又也许是他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严肃、难以接近的。   抚平半裙上的褶皱,秦忆思真就在其中做出选择:“打表。”   眼神中还有些隐隐的挑衅。   她倒要看看, 顾渊穆要怎么打表计费。   对此,身侧的人只是自若地收回视线:“计时收费, 20元起步价, 微信付款。”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预判到, 她的那些没说出来的小心思。   一声雷响,雨又大了一些。   但也似乎只是中雨的程度,路面视野仍是清楚的。   秦忆思扭头看向窗外,很配合地接话:“那麻烦前面地铁站停,把我放到那里就好。”   她的音调如他一般平静,两人像是晚间的轻呓, 带着些气音, 多了丝调笑的味道。   闻言, 顾渊穆轻嗤。   听起来,让人心痒痒的。   雷阵雨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回秦忆思家的路程上,一共响了三次雷。   等车在巷口停下时,雨已经很小了。   B市的小雨, 和S市不用打伞的雨雾不同。小雨仍是豆大的雨滴,只是没有那么密集和快速垂落在地面。   2栋在听澜苑里侧,是倒数第二深的那一幢。   老式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地面标准的车位早已无法负荷, 一到晚上, 路边两侧都停满了车。   顾渊穆的车是加长的, 司机尝试了一下, 还是没有硬挤进小巷。   “停在这里就可以了,雨也不大。”秦忆思听见倒车仪的“滴滴”声,心底也大概猜测到。   听到这话,副驾驶座上的助理将安全带松开:“我送您过去。”   “没事,不用,”秦忆思轻声制止,她温和笑道,“有多余的伞给我一把吗?”   她其实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接触,尤其是没有发生很大变故、没有身心脆弱的时候。   助理的动作停下,他回过头,斟酌着话,似乎想要坚持。   “顾律师今天也喝了不少酒,又是忙完之后飞过来的,让他早点休息吧。”秦忆思熟练地找着借口。   这种借口她再熟悉不过,当年她没少帮他推掉酒局。   又偏过头去看顾渊穆,她笑:“伞我是还你,还是明码标价?”   暗指他刚刚要收费打车的行为。   她还是这样,抓到空隙就要暗戳戳地反击回去。   也不管自己是有理,还是理亏。   顾渊穆没有再笑出声,但略飞起的眉尾,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理。   但在后座阴影的昏暗中,这并未被秦忆思发现。   她听到他淡然吩咐:“送她一把伞。”   老板大气。   秦忆思在心底“啧”了一声。   接过司机递来的备用黑色折叠伞,秦忆思道过谢,便拉开车门走入雨中。   “砰——”   车门被关上,但却也没有阻断车内的那双视线。   听澜苑因为在重点学区,这些年在二手房市场不断地炒来炒去。即便房价上了天,但物业的服务水平也越来越差。   仅是秦忆思上高中的那三年,物业公司就换了两家。原因都是人口流动太大,总是收不齐物业费。   小巷的路灯五个里面灭了两个,剩下三个里,一个不停地闪着,另外两个虽然发着惨淡的白光,却也不够照亮整条小路。   黑夜和雨让这条坑坑洼洼的小路,看上去有些骇人。   透过车窗,顾渊穆望着那个模糊的背影,右手手指又无意识地摸上左手无名指的指环。   “往左后方倒一点,把远光灯打开。”安静的夜内,他突然冷淡地开口。   “明白。”司机立刻反应,利落地松档,打了多半圈方向盘,将车头斜过来。   虽然比不上完全拐过去,将路全部照亮,但斜着的光柱也足够伴着她走一段路。   -   夏末的雨,甚至带了些凉意。   秦忆思撑着伞,另一只手摸上手肘,试图通过摩擦借取些暖意。   她要很努力才能看清地上的水坑,深一脚浅一脚的。   刚走两步,一声响雷再度响起。怕雨会突然变大,她不禁加快些脚步。   也是在加速的那一刻,她身后响起车子发动的声音。   他准备走了。   秦忆思垂眼,握着伞的手收紧,平衡着风向。   但她的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情绪开脱,突然,她眼前的路被照亮。   他的车光,将她包围,为她照亮了回家的路。   是助理这样做的吧,像陆谨一样的助理。   毕竟顾渊穆一直很习惯,被处处周全地照顾。   不停地这样说服着自己,秦忆思的鼻尖还是有些酸涩。雨点打在伞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静谧的夜,也只有雨声,和身后的那道光。   她想起多年前的很多个瞬间——她的自作多情和愚蠢地带入。   像顾渊穆这样站在金字塔尖的人,他不需要考虑太多,自然有人会帮他把事情办的妥帖。   这是那时的她,经常会忘记的。   秦忆思抿起的唇,在到达单元楼门前的屋檐下,依旧没有松开。   她收起伞,甩甩伞上的水。   那道车灯依旧亮着,即便她已经到楼下。   按理说,秦忆思应该做个动作,或是发条信息表示感谢的。   但在这种情绪纷扰的时刻,她只觉得,无论做什么回应都是会露马脚的。   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推开门锁坏掉的大门,在应声亮起的一楼走廊灯中,踏上楼梯。   钥匙因为包内物品的多次取放,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压在了包底。   小区为了节省物业费,只给每栋楼的一层装了感应灯,其他层都需要借着楼下的光触摸按钮,才能亮灯。   好在这些台阶已经成为刻在她潜意识里的高度,她一边摸着钥匙,一边借着一层的灯光,伸出手。   一只脚踏上到二层的最后一节台阶,灯光也在同时被按亮。   秦忆思抬头,看到了站在拐角处的男人。   她呼吸一滞,另一只脚仿佛突然抬不起来一样,人就停滞在两节台阶上。   恐惧在那一秒席卷全身,就算大雨遇凉都没有打颤的牙齿,也开始出现异常的碰撞。   男人见光抬头,也似乎是在看到她时,愣了一下。   他手上杵着一把格子长柄伞,土墨绿色的雨衣湿哒哒的,雨衣衣帽摘着,露出显得有些苍老,却因为保养的还可以,精神不错的脸。   多年未见,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念念?”   就是这个声音。   秦忆思在听到这两个字时,眼睛里霎时间就聚满了泪水。呼吸更加难以顺畅,只能通过张嘴来缓和。   不是因为想念,而是恐惧。   她反常的样子,让王洪兴一下子激动起来。   他双手抬得和手肘一般高,形成一个折角,手微微抖着,眼神也是直直放着光的。   向前迈出一步,他不敢置信:“念念?”   又喊了一声。   这一声,和秦忆思无数次噩梦里出现的眼神同时出现,让她心底的恐惧骤然上升至极点。   她想跑,但身体却似乎完全呆住一般,根本不受控制。   二层的灯光因为没有二次触摸,而自动熄灭。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透过楼道里高高的、小小的窗射进来。用更加惨亮的光,照亮狭小的楼梯间。   紧接着,是一声炸裂开的雷。声音响到楼外停着的车都发出警报,一楼的声控灯也应声亮起。   秦忆思仿佛如梦初醒,在王洪兴又试探地向前迈出一步时,转身迅速地逃离。   她一只手扶上平日都嫌脏不会摸的扶手,两只腿迅速地变换着。   “念念!”身后的声音也追上来,“念念,你跑什么……”   不想再听到他说话!   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的接触!   再听到这声音,她就要窒息了!!   一口气跑到门外,刚刚那束光已经在倒车的动作中,偏离刚刚的位置。   秦忆思来不及撑伞,用半打开的伞勉强挡在头顶,跑入雨幕之中。   “念念!是爸爸!”王洪兴也追了出来。   只想甩掉身后的声音,秦忆思不顾脚上的高跟鞋,即便被水坑扭了一下,依旧忽视疼痛飞快地跑着。   积水被一次又一次地撩到脚上,打湿了小腿。胳膊上、脸上也都是冰冷的水珠,但她早已顾不得这么多。   眼泪模糊了视线,让她除了那道光,什么也看不到。   “你停一下,你听我说!”身后的声音隐隐约约。   狠狠地吸一下鼻子,秦忆思用手撇掉遮挡视线的泪水。   她抬头,狼狈地看到那辆已经正头的车,在平稳地向前滑了几米后,突然停住。   她依旧跑着,马上就要跑到路口。   比起去尝试可能被锁上的后车座,不想和王洪兴有任何接触的秦忆思,决定还是跑去保安室关上门,再报警,要更安全一些。   这样想着,她的路线已经开始向右侧倾斜。   在巨大的雨声和雷声中,秦忆思隐隐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   她没有来得及细看。   下一秒,就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揽入温热的怀中。   秦忆思依旧狼狈地一只手举着没完全打开的、散着褶的伞。   但冰冷的雨水,再也没有打在她身上。   “念念。”王洪兴终于追上来,他年纪大了,跑这几步路就喘了粗气。   在这一声又一声“念念”中,秦忆思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她已经无暇顾及眼前的怀抱,身体微微颤着,只想把脑海里无数个骇人的片段迅速忘掉。   破碎的玻璃、一家人在水晶灯下对秦母的拳打脚踢……   还有那把在厨房里,架上秦母脖子的菜刀。   在这样极度的恐惧中,秦忆思腰上的那只胳膊,顺势将僵硬的她带着,转了过来。   然后,他温暖的大手抚上她半湿的头发,将她的脸轻按在肩膀。   他没有让她面对王洪兴。   秦忆思仍没有摆脱那些回忆,她闭上眼,犹如落水狗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伸出胳膊,环抱紧他的腰。   她已经耗尽了力气,用几近被雨声盖住的声音,不断地重复和祈求:“带我走,顾渊穆,带我走……”   “求求你了,带我走。”   秦忆思很要强,当年即使是在医院里,她也不曾这样完全向他展露过自己的脆弱。   但她知道,他是她此时唯一的信任。   即便她一直不敢给他,她全部的信任。   大雨倾盆而下。   在雨夜的寒意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如救赎的车灯一般,于黑暗响起。   “这位先生,你认错人,把我的妻子吓到了。” 第39章 杉柏 - J01   天气预报说,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强降水,短时降水量可以达到400mm。   电闪雷鸣并没有让雨变得小起来,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黑暗的小巷路口, 隐约被车灯照亮。   除了大雨冲刷声,便是车雨刮器左右摇摆发出的稳定节奏声。   高大的男人撑着一把足够大的黑色长柄伞, 轻抚着怀中浑身湿透的人, 小巧的脑袋。   已经濡湿的白色衬衫和红裙, 毫无保留地贴在他矜贵的西装上。   在干燥的布料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花。   顾渊穆有洁癖,但他的眉头在此时,连皱都没有皱起。他只是垂眼,以一种身居高位的姿态垂眼看着面前的王洪兴。   肩膀宽阔,他即是救赎。   王洪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呆滞一秒, 随即开始打量眼前的人:“你是念念的丈夫?”   没有人回答他, 顾渊穆只是轻搭一下眼皮。   他侧过身,拉开身后的车门。   狼狈不堪的秦忆思迅速钻进车里,唯恐避之不及。   但顾渊穆没有急着绕过车后,坐上另一侧。   他正过身,西装剪裁恰到好处地描出他的健壮轮廓。王洪兴比他矮了很多, 佝偻着背,偏瘦。   黑色大伞的伞柄兽首闪着银色的光,土墨绿的宽大雨衣颜色如污泥。   他们好像是两个世界、两个阶级的人。   王洪兴仍旧在打量着顾渊穆,无数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在他脸上飞速闪过。   在接触到顾渊穆再度看回来的视线后, 他将湿着的手, 习惯性地在衣襟上蹭蹭。   他忘记了自己穿的还是雨衣, 于是又尴尬笑笑。   “我是王洪兴, 王忻念的爸爸。”他道。   对于王洪兴的热络,顾渊穆只是睨他一眼:“她不是你找的念念。”   “如果再骚扰我的妻子,我不介意送你去喝杯茶。或者,除了你的念念以外,失去更多的东西。”   声音如这个雨夜般冰冷。   说完,他懒得再去看仍固执己见的王洪兴。   名贵的皮鞋在已积了一层薄水的地上,划出半个弧度。他持着长伞的身姿挺拔,绕过车后,收伞进入车内。   车平稳地再次发动,将刚刚进来的路,又重新走了一遍。   车内,秦忆思缩在靠近车门的角落里。   她抱紧自己,濡湿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和刚刚的谈笑自如判若两人。   前排坐着的两个人没有多事地多看两眼,只是其中一个将冷风关掉,另一个把西装外套脱下。   “秦小姐,先将就一下。”助理从前座探出头,一只手上拎着外套。   秦忆思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半俯着身。如果细看,还能看到她在微微打颤。   “秦小姐?”又放柔了些声音,助理试探地叫到。   将这一幕都收入眼中,静静看着秦忆思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向前倾身,拿过助理的西装外套。   修长的手指将外套展开,搭在她的腿上。   又顺势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为她披在后背。   车即将从辅路开上主路,在左转灯的“滴答滴答”中,司机问:“顾律,我们现在去哪儿?”   以秦忆思的性格,她这时都会自己主动地报上地点。   但此刻回应司机的,只有沉默。   “言嘉让你们住哪家酒店?”顾渊穆仍看着眼前的人,换了一种方式,重复问道。   他的外套下,秦忆思更显得单薄。隐隐透着血管的皮肤,在车窗外不时映进来的灯光中,苍白而又病态。   “秦忆思?”没有得到回应,他蹙眉,朝她伸出手,想确认她是不是伤到哪里。   手刚伸出去,还没有碰及秦忆思,原本低着头的人瞬间抬起脸。   动作间,她又朝角落里瑟缩了些,眼睛在垂在脸前的长发中不安地瞪大。眼睛红红的,鼻尖也是。   像是一只淋雨后受惊了的兔子。   骨节分明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停在他们两个之间。   暴雨依旧不断拍打着车身,雨刮器节奏仍平稳地来回响着。   顾渊穆没有怔愣太久,他收回手,不再去试图碰她。   “去我们订的酒店,帮她开一间房。”他沉声吩咐。   “好的。”司机应。   B市的主干道往往是六车道,没有频繁出现的十字路口,因而专门为行人设计了几百米一座的天桥。   车接而经过多个天桥,车厢内忽明忽暗。   顾渊穆将头偏向另一侧的窗外,手指微微蜷起。   他垂眼,更深的阴影在经过每一座天桥时,也从他雕刻般的脸上缓速掠过。   从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再到紧抿的薄唇。   是雨的关系么。   他的心第一次如此为她揪起。   痛感清晰。   -   顾渊穆原定第二天一早飞回S市,订的酒店也是在B市国际机场不远处。   走快速路几十分钟的车程,吹了暖风之后的秦忆思,头发已经几乎干了。衣服沾了雨水,还没有完全干透,贴在身上硬邦邦的。   终于缓过来神,她随顾渊穆一起下车,将腿上的西装还给助理。   但在她要脱下他的外套时,却先一步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你穿着吧。”顾渊穆撑着伞,道。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这是他的习惯。   从小含金汤匙出生,他不需要挣扎着去争取什么东西,更不要提歇斯底里。他能将什么都看得很淡,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可以被他把玩于股掌之上。   他不会理解她此刻内心的痛苦。   她也不奢求他能懂。   秦忆思站在顾渊穆的伞下,抬头望着他。   伞下的阴影,让她看不清他完整清晰的表情,但从抿平的嘴角能推断出,他一定还是那样冷着脸、毫无表情的。   “谢谢。”她已经被巨大的情绪抽干了力气,只能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小声地维持最后的体面。   进了雨水的鞋底有很多小沙粒,脚与高跟凉鞋之间,也有些打滑。   秦忆思小心地走着,将注意力短暂地移开。她不再去深想那些回忆,也没有发觉身侧的人,一直配合着她的步速。   即便几年前的秦忆思就向韩舟吐槽过,顾渊穆做事,向来都是宇宙的中心。   “顾律,暴雨导致飞机延误,酒店房间都订满了。”他们刚走进大堂,已经先进来办理手续的助理就迎上来,将顾渊穆房间的房卡递给他。   “给您订的一直是套房,要不然……”他小声,眼睛瞟着跟在顾渊穆身后的秦忆思。   接过房卡,顾渊穆打开小册子,手里把玩着卡片:“明天几点的飞机?”   “九点四十起飞。”助理道。   “明天八点,门口等我。”把册子恢复原状,顾渊穆单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搭上自己的小行李箱拉杆,侧身向后看向秦忆思。   “明白。”助理回应。   虽然秦忆思有些应激,但不再闻到雨水潮湿的味道,酒店大堂里的馨香让她停转的大脑,终于恢复工作。   他们站得不远,她自然是听到了助理和顾渊穆的对话。   因为律师的工作性质,有时会直接在酒店会见客户。偶尔更是要聊一些私密的信息,还是套房里的客厅更加适合。   所以他出差大多都是订套房。   而她在经历了这些之后,甚至有些怕单独住下,不如和他拼个房间。   秦忆思在顾渊穆的目光下,向前走了几步,与他并肩。   而后者只是又深深看了一眼他,才朝电梯迈开腿。   一楼水吧弹钢琴的乐师已经在整理乐谱,准备下班。大堂除了水吧沙发里隐隐传来的交谈声,安静而又肃穆,显得暗金与白色大理石的空间,更加空旷。   除他们之外,还有其他等电梯的人。   秦忆思随顾渊穆走进电梯,转过身,就被面前的行李箱撞了一下。   打滑的高跟鞋让她迅速拉住顾渊穆的手指。   在行李箱主人简短的道歉中,本被她拉住的手指自然地换了个位置,顺势将她的手全部握在手心。   她淋过雨后冰凉的手指,被他的暖意,完全地包裹。   秦忆思的心猛地一缩,却没有连带着脸有任何变化。   “没关系。”她冲眼前的陌生人道,嘴角是浅浅的礼貌弧度。   电梯门缓缓合上,古铜色的门镜,倒映出他们的脸。   精致的巴掌脸,黑色温婉的长卷发;棱角分明的脸型和深邃的五官,干净清爽的短发。   她的身上是他的西装,他的白色衬衫已经没有了领带,领口的扣子随意地解开。   是一对璧人。   如果不考虑心之间的距离。   顾渊穆的套房在顶层,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却也是他们早已习惯的无言。   “叮——”电梯门打开,顾渊穆先一步踏出电梯,手依旧没有松开。   湿腻的鞋底和脚掌终于在这一刻,连同踩上地毯后滞住的细跟,一起作用。   秦忆思的身子猛地一歪,还未倒下去,侧腰立刻被托住。   钻心的疼痛,让刚刚在雨夜里发疯逃跑时崴的那一脚加重。她倒吸一口气,手指攥上他扶着自己的小臂。   脸色比刚刚更加惨白。   手臂借力给秦忆思,顾渊穆看着她缓缓蹲下:“崴到脚了?”   他另一只手伸进西裤口袋,眉心再度蹙起:“我叫医生过来。”   “没事。”简单地按压了脚踝几处,秦忆思摇头,“没伤到筋骨,就是别了一下。”   她小时候调皮,没少崴过脚,自己都已经能判断处理。   “扶我一下,我站起来。”她道。   对于秦忆思的帮助请求,顾渊穆并没有完全照做。   他将手中的行李箱转了一圈,立在走廊墙边。随即弯腰,与蹲着的她平视。   秦忆思还正缓着疼痛,自然地将手交给他,等着他将她拉起。   触碰她手指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肩膀。   他又低了些身子,双臂将她打横抱起。   瞬间远离地面,秦忆思刚想开口,就听见头顶他的声音。   “我说过,没有必要在我面前逞强。” 第40章 杉柏 - J02   顾渊穆暂且没有把她送进医院, 她需要冲个热水澡之后好好休息,而不是折腾。   酒店的值班医师被前台叫来看过,正如秦忆思判断的那样, 只是别了一下筋,并没有实际的问题。   如果实在担心, 可以用冰块冷敷。   套房有两个房间, 一个客厅。   在客厅的沙发上缓了一会儿, 她才去洗漱。   顾渊穆似乎很忙,在医师来过之后,就一直在主卧内关着门打电话。   不过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住下,秦忆思也乐得自在。   “佘城3号的专项,如果你带不回来,下周就可以不用来了, ”顾渊穆搭在窗边的手收回, 他的眼底平静, 又似乎藏着惊涛骇浪,“穆坤不养闲人。”   利落地挂断最后一通需要处理的电话,他捏捏眉心。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将手机摁灭,顾渊穆拉开房间门, 走出去。   她照例在小客厅为他留了盏台灯,暖黄色的灯光。   和有她在的家里,很像。   不知道这个时间秦忆思有没有入睡,顾渊穆思索着, 人已经先于大脑走到次卧的房门前。修长的手指蜷起, 他轻叩两声。   房间内没有回应, 应该是睡着了。   寂静空荡的房间里, 他恍然回到了以前,手也自然地搭在门把手上。   在手腕下压使劲之前,顾渊穆先一步回过神,手从门把滑下,垂落在身侧。   他们已经离婚了,再像往常一样深夜去看看她,并不合适。   这一直是顾渊穆的秘密。   因为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刚开始就分房睡,被一早来拜访的人撞见,总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们两个都很少锁家里的房间门,方便变通。   他们对彼此也没有太多渴求,即便是身体上的需要,也都事先商量好。   没有谁需要防着对方。   刚一起住的那段时间,夏秋换季时,秦忆思得了一场重感冒。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顾渊穆常常会在加班回家后,去她房间看一眼她,以防她在睡梦中烧傻。   这场时而就高烧的重感冒,在为秦母治病奔波的操劳下,缠了秦忆思快一个月才彻底好。   后来,他也渐渐养成了习惯。   秦忆思的睡品很一般,常常会把被子卷到一侧。这一套军体拳做完,又会变成自由女神像——一只手抬高在枕头,脚下蹬着被子。   但无论是拧成麻花,还是把自己冻成筛子,她都能睡得很熟。   他常常因为她千奇百怪的动作轻笑出声,再借着月光,帮她掖好被角。   收回思绪,顾渊穆转身回到沙发边,准备将台灯关上。   台灯旁的茶几上,随意地摆着一个外卖白色塑料袋。   塑料袋里是一盒拆开的感冒药,和同样被拆开的一次性用品。   看起来这国没有白出,她能更仔细地照顾自己了。   随手又整理了一下袋子,尔后,暖光在“咔”地一声中灭掉。   几声脚步渐远,客厅又重回安静。   -   “念念睡了,小点声,别把她吵醒。”   “好,我先去看看她。”   “念念,爸爸出差回来了。”   稍大一点的幼儿园小孩,平时都睡得饱饱的,晚上倒是不困了。   秦忆思就是其中之一。   但为了不被妈妈说教,她还是乖乖地闭上眼,偷偷透过眼缝看向儿童床床尾出现的爸爸。   王洪兴本只是想看看她,说话和脚步声都很轻。   他从床尾俯身,帮她盖好卷到肚子的小被子。刚收回手,余光就瞥到小女孩上下抖动的睫毛。   轻笑两声,他将手下移,挠挠她的脚心。   瞬间被痒得破功,小姑娘睁开眼,“咯咯”地笑着:“爸爸!你回来了!”   “嘘。”将食指抵在嘴唇,王洪兴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怎么还不睡?”   他帮她再度掖好被角:“念念乖,闭上眼,不然妈妈要生气了。”   “那我明天睁开眼,还可以见到爸爸吗?”   “嗯,爸爸明天都在家。”   得到王洪兴的确定,小姑娘双眼立刻放光,她甜甜地闭上眼,自己将被子拉好在脖颈。   明天醒来,她一定要和爸爸去逛超市,买很多的零食,然后带上妈妈一起去达丰公园放风筝!   但她没有如愿在第二天一早醒来。   房间里隐约有对话的声音,卧室内没有开灯,电视柜上,笨重的老式电视闪着晚间剧场蓝白的光。   小床旁边的大床上,一侧各靠床头坐着一个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妈在你出差的时候,和你说了我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她说你的地方,肯定也有你的问题!”   怕吵醒女儿,他们都是用气声在吵架。   “她说的那些都是她编造的!王洪兴!你就这么信你妈么?”   “她是我妈!我不想和你吵!”   “那我们现在就去隔壁房间对证,她说的那些是真实的吗?我虐待她了吗,我给她破袜子穿?”   “现在这么晚了,你能不能不要再闹了。”   “我闹?王洪兴,我们现在就去问问看。你妈已经不是第一次挑拨离间了,这件事不解决,咱们两个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秦丽,我出差回来已经很累了!”   紧接着,是一声很大的响动。   秦丽把王洪兴拉起来,拽着他就朝主卧门口走。之后,是一声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   隐隐约约听到些交谈的声音,半梦半醒间,还在主卧的小姑娘听到一声惊叫。   她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小短腿越过儿童床护栏,踩在旁边的大床上。   顾不上找拖鞋,她光着脚“蹬蹬”跑到隔壁房间。   眼前的景象,让她猛地愣住。   平日里和善儒雅的爸爸,正狰狞着脸,一只手反钳着妈妈的双臂,另一只手将她的头恶狠狠地压在爷爷奶奶的床尾。   秦丽的脸被压得变形,眼镜腿也断了一只,垫脚卡在她鼻梁几近眼睛的地方。   “爸爸……”扶着门框,小姑娘呆呆地喊出两个字。   但已经红了眼的王洪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他仍旧使劲压着秦丽的头,字字咬牙切齿:“你还想和我妈说什么?”   面对这样家暴的雏形,王洪兴的父母就坐靠在床头,像是看戏一样,又像是高高在上等着儿子教训儿媳一样。   冷漠的寒意,即便是从非在场人的视角看过去,仍旧从四处腾起。   无助挣扎的女性,和她施暴的老公,以及看戏的婆家。   这是家庭悲剧最开端的核心。   视角一转,她已经是故事里的小姑娘。   而此刻,她正蹲在客厅花纹栏杆与墙面隔出的角落里。   她透过繁杂的木质花纹,看着昔日和蔼的爷爷、奶奶、爸爸,在走廊的电话亭下对妈妈拳打脚踢。   妈妈侧躺在地,白嫩的身子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翻滚,不时地传出闷响。   碍于孩子在,她只是绝望地呜咽。   小时候,每一场之前回忆到这里的梦里,躲在角落里的秦忆思总是恐惧的。   但时隔十年后再梦见,这一次,她想冲上去……   秦忆思身子猛地一抖,睁眼,眼前是一片漆黑。   心仍快速地跳着,想要冲上去拉开那些恶心烂到地底的垃圾,护在秦母的面前。   那一年的她刚满四岁。   是正常孩子不会太记事的年龄,却也是她清楚的噩梦的开端。   缩在被子里,秦忆思的手隔着被套,狠狠地攥着柔软的棉花。   安静的房间里,似乎回荡着那天的警车声。   尖锐,无止境地重复。红蓝的灯光透过金色的窗帘,照进爷爷奶奶的房间。   在爷爷奶奶踢累之后,秦母终于得空跌跌撞撞地跑回卧室,用座机打通了报警电话。   而最可怕的是,那一对老人施暴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转身看向秦忆思时,他们笑得如往常般和蔼。   “念念,今晚和爷爷奶奶睡吧。”他们如是说道。   但他们的脸却在秦忆思眼里,完全扭曲。像极了《千与千寻》里,晚间就会出现的牛鬼蛇神。   眼前重复地浮现越来越多的,爷爷奶奶扭曲笑着的脸,声音也扭曲变高,混杂在警车的呼啸中。画面、声音,不断地填满她,几乎要将她淹没和吞噬。   秦忆思捂住耳朵,却根本无法摆脱。   那些她以为已经慢慢忘掉、慢慢治愈的记忆,都在王洪兴出现的这个雨夜里,重新清晰地回到她的身体。   深吸一口气,快要窒息的秦忆思,凭借最后的理智,伸手将床头灯打开。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拍打窗户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很是清晰。   微弱的灯光,勉强驱散些她心底的寒意。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秦忆思才慢慢可以控制自己冰冷僵硬住的四肢。她缓缓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拖鞋,打开门走到客厅。   从包里摸出一个zippo打火机,她站到客厅的窗边,熟练地打开,又盖上。这是个限量款,上面的花纹是当年盛极一时的潮玩品牌联名。   秦忆思是出国后学会的抽烟,但抽的不多,一年也就两三根,多数是期末。抽的女式爆珠,不过肺。   火苗点亮,又消失。   消失后,又再度在黑夜里擦亮。   如此往复。   窗外,就算是负有盛名的品牌酒店,建在机场边,也没有什么可以称赞的视野。   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到楼下小花园的路灯。   她推开一扇小窗,瞬间,外面雨水混着泥土的味道便扑了进来。   夏末雨夜的凉风吹进屋内,带起她的长发。   时隐时现的火苗,也被吹得歪斜。   在这样的放空中,秦忆思总算清醒了许多,心跳也渐渐平缓下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窗边站到天亮时,身后的门开了。   秦忆思没有转头去看,仍旧玩着手上的打火机。   沉稳的脚步停她身边,顾渊穆借着月色,打量着她手上的东西。   他不以“做噩梦了?”的明知故问作为开场,只是静静地站在她旁边,也望向不能称得上风景的外面。   也正是这样的行为,才让已经被风和情绪裹挟得麻木的秦忆思,终于偏过头,看向他。   “哒——”   “哒——”   打火机仍旧反复被打开,又被灭掉。   如同老式时钟的钟摆,记着分分秒秒。又像是能够催眠人,重返过去的遗憾。   顾渊穆等她看了他几秒,才侧过脸,与她对视。   窗外,风雨飘摇。   “你如果想说的话,可以说,我会听。”他的声音还带着些刚醒的沙哑。   如果你不想说,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也可以。 第41章 杉柏 - J03   “科比有一句名言是,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秦忆思顿了一下,主动开口,“我想, 我四岁的记忆里,就见过凌晨四点的B市了。”   她对四岁的回忆, 都是零散的。   凌晨下班归来的王洪兴, 因为秦丽多说了两句让他休息, 叫他不要再在沙发上看电视,而大发怒气。   他把电视遥控器随手往远处一甩,砸掉了电话亭桌与客厅相隔的磨砂玻璃。   零零散散的玻璃,碎了一地。   但秦丽只会冷静地安慰被吵醒,跑来看情况的秦忆思。然后带她回到主卧的小床上,让她乖乖睡觉。   王洪兴则一直坐在沙发, 冷脸看着, 像极了他那对可笑的父母。   “我想, 你永远也不会懂——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睡过去,再被吵醒时,在漆黑的走廊尽头,看到厨房的灯是亮着的。”   那种痛苦,如今再提起来, 已经成为隐藏许久的心病。秦忆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音调平静地,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然后你跑过去,看到厨房的吊灯下, 爸爸正一只胳膊钳着妈妈的脖子, 将她使劲向后、向上提。另一只手拿着硕大、反着光的菜刀, 架在她的脖子上。”   “所有的一切都几近癫狂, 然而他们在你其他的记忆里,都是和蔼可亲的。”   一米七八的王洪兴,在四岁的秦忆思眼里,是高大壮硕的。   水晶灯照亮他平时在法庭上严肃的方脸,眼睛里却满是疯狂、固执和贪婪。   她看到秦丽在发抖,双手无助地扒着他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小臂。   秦丽垫着脚,脸色煞白,在他面前显得是那样易碎。   仿佛下一秒就会离去。   在余光瞥到门口小小的孩子时,她的语气却如现在的秦忆思一般冷静。她柔声道:“念念,乖,回去睡觉。”   即便刀刃仍贴着她的肌肤。   舔了一下回忆这些情形时,需要大口喘气才能平稳讲述,因而发干的嘴唇。秦忆思将打火机收进掌心,转头将面前的窗推得更大。   “那时的我除了报警,没有其他的念头。”   暴雨的风卷进来,扬起她的长发。   雨点也斜打进房间,落在她的脸上。   “我忘记我当时是什么反应,是怎么样逃到客厅的。我只记得玻璃在放着座机的边桌下,碎了一地。我光着脚,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碎片,还是有碎渣划破了脚跟。”   “但那疼痛是在一切都结束后,我才感受到的。当时的我努力踮起脚,拿起电话。我妈从厨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着全程没有哭,但是在冷静拨110的我,瞬间泪流满面。”   “我之前和你讲过,我很讨厌别人夸我用‘思思你真的很懂事’来表扬,”秦忆思深吸一口气,“但这个晚上,让我想起,我好像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懂事起来了。”   站在碎裂玻璃前的记忆,是第一视角的。   也许是因为菜刀和妈妈的脖颈,深灰的铁色和白皙的对比,让那日的画面永远都清晰地烙印在她的心底。   梦里不再仅是第三视角,浮在空中的旁观。   她能在记忆中看到自己白色的睡裙、小小的光着的脚丫,和肉肉的小手。   她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和脑子里唯一的一句——“要找警察叔叔救妈妈”。   王洪兴不曾对秦忆思家暴,但仍是她童年的梦魇。   “从那之后我就很害怕晚上去我家的厨房,好像那里有魔鬼出没。我妈一直很不解,说我胆子太小。但她还是在我高中时,答应我的请求,抱回家一只边境牧羊犬。我们把他的窝放在厨房,就在那个水晶吊灯下的餐桌旁。”   后来,她渐渐不再怕晚上独自去厨房刷碗、喝酸奶、拿水果了。   “我也是在和你说这些之后才明白,那些恐惧不是来自对黑暗的,是来自四岁的那个晚上。”   这些她曾经在清醒时,选择性无视掉的创伤,即便渐渐不在睡梦中出现,却一直伴随着她到现在。   渗透到她生活的处处。   秦忆思没有去看顾渊穆,她不想第一时间看到他的回应。   是心疼吗?她从小到大都不想看到别人对她施舍的心疼,她在太多的亲戚、邻居的脸上,见到过那样的表情。   是淡漠吗?他只是像听一个编撰的故事一样,仅仅是听,也没有共情。那她只会更觉得他与她,并不应该相识,而是两条不同世界的平行线。   还是什么别的……复杂的,她无法招架的情绪。   在这时,她不再敢像以前一样大胆地去探究他的眼底。   现在的秦忆思,在事业、为人处事的各种方面,都是自信的。却唯独在提及感情、家庭时,仍是那个自卑到只能从刘海下,偷瞄的王忻念。   短暂的沉默中,秦忆思面前出现一只手。   窗户被重新拉回一个小小的角度,风和雨大多都被夹角的玻璃阻隔。   她的脸上,没有再落下飘进来的雨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圣人的叹息,却也依旧是低沉富有磁性的,“你讲的童年、你妈妈的病……这些,你比所有的同龄人都处理得好。”   不是“你很懂事了”,不是“你可以做得更好”。   鼓励与表扬都是要具体的——她曾经因小卟说的话,如今在顾渊穆的口中,再次听到遵循这一心理学的实践。   只是这次,他是对她说的。   即便声音称不上温柔和煦。   秦忆思的眼泪,因这句简单的话而控制不住地聚满眼眶,她需要努力向上看,才能不再狼狈地痛哭。   “但我在第一次他们家暴妈妈时,只是躲在了角落里。我没有在第一次阻止,所以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   “四岁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看到了现场,让施暴人有所顾忌;你也去努力报警了。”他温暖干燥的手轻按上她的头顶。   顾渊穆轻叹一声:“之后发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错,思思。”   泪水在最后一声伴着叹息或是心疼的“思思”中,终于决堤。   秦忆思不再去无限设想和分析,是不是此刻的顾渊穆只是用上帝视角,冷漠地说些漂亮话。   是的,她一直都是渴望温暖,却又会质疑温暖的人。   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表面却要装得什么都不在乎。   生怕别人伤到自己,如秦丽一样,将自己的生活过得万劫不复。   顾渊穆很少在单独只有她们的场合里,叫她“思思”。他们的距离,似乎在这一晚被打破。   他将湿透的她,从冰冷的雨夜中捞起。亦在夜晚的狂风中,伸手将窗拉上。   家到底是什么?   她渴望的温暖、保护、无偿的给予、倾听……还是……   还是仅仅是一个特定的人?   看着她努力压抑着泪水,最后还是泪流满面,慌乱低下头用袖子擦拭的样子,顾渊穆的眉眼微动。   他的手从她头顶,顺着脸颊滑下。粗粝的指腹,轻轻帮她拭去下巴上的泪水。   “来我房间睡吧。”他沉声。   如果你怕再做噩梦的话。   后半夜,秦忆思睡得并不安稳,整个人在被子中缩成小小的一团。   偶有闪电透过不算厚的窗帘,映亮整个房间。   顾渊穆睡得浅,几次都被吵醒。   但更多地是看她状态如何,顺便再帮她盖好被子。   从床头柜上摸到一个手机,他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四点。   视线下滑,手机屏幕上,正躺着一堆折叠起来的消息。   最上面那条,信息显示着——   【王宇合:睡了吗?看你没有回我消息】   顾渊穆的眼神暗了暗,将屏幕熄灭,重新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   他轻轻翻个身,伸手将缩紧的小小一团,揽入怀里。   几分钟后,也许是感觉到温暖,半梦半醒间,他察觉怀里的人终于动作舒展了些。   -   早上七点半,要赶飞机的顾渊穆醒来。   他收敛了些动作,尽量不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秦忆思。   外面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还有些阴。   将物品整理好,顾渊穆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虽然还是蜷着,但比起晚上的紧绷,已经好了很多。   衬衫下的胸膛无奈地,深深起伏一下。   他探身过去,一只手撑在床边,手指轻轻将她挡住脸的碎发拨到耳后。   秦忆思的呼吸很轻,大半张脸都隐匿在枕头中,像个小孩子。   如果忽略仍皱着眉的话。   直起身,顾渊穆将行李箱提起,轻步走出房间。   “咔——”   房门被关上,房间内,又重新恢复宁静。   片刻后,床上的人扣在枕头的手收紧,背也跟着蜷起。眼泪在紧闭的双眼下,仍旧越过鼻梁,慢慢濡湿了枕头。   “姥姥……”睡梦中,她呢喃。   -   小雨在去机场的路上,已经几乎停了。   只是天依旧没有放晴。   过安检后,助理帮顾渊穆买了杯咖啡。   “顾律,看你脸色不太好,上午要不然先别回律所了?”他问。   “没事,我在飞机上睡一会儿足够了,”顾渊穆冷着脸,“佘城3号的资料让他们准备好,我到律所就开会。”   “好的。”   从过安检到登机,他的下颌一直都是绷紧的。   顾渊穆今天穿的最简单的白衬衫配黑西装,但依旧是合身的剪裁,和价格不菲的布料。他身姿挺拔,面若寒霜,即使是一个抬眼,气场也已足够让人远离不敢靠近。   双腿随意地叠起,他一只胳膊支在扶手。   手机里,传入一条消息。   【顾总,您要的资料我查到了一些。】   王洪兴,今年59岁,家中长子。原为普通企业员工,后辞职,在妻子秦丽的扶持下通过自考,并拿到律师证。在B市、G市都有自己的小型律所,但后因做煤炭生意而渐渐离开律师行业。   37岁时,与妻子秦丽离婚,女儿跟随母亲生活。协议离婚的五天前,秦丽的母亲因病抢救无效去世。同年十月,距离离婚不到三个月,王洪兴再婚。   ……   顾渊穆滑动着手机,周身的气压也渐渐压得更低。   和秦忆思协议婚姻之前,他的确派人查过她。但更多是她本人,对她的家庭只是一笔带过。   昨天在听澜苑,她无助的“求求你,带我走”,此时还在他耳边萦绕。   即便是见过她在医院时的状态,那也是顾渊穆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绝望和恐惧的求助,以及崩溃的哭腔。   不是撕心裂肺,反而更让听者肝肠寸断。   她的经历,远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   她在这场协议婚姻里的知分寸、得体,每一个不同于她年龄的处事方式,都来自于这些常人无法承受的现实。   “先生,不好意思,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空乘温柔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   顾渊穆垂眼,将手机关闭。   接过助理递来的眼罩,他闭上眼。   但黑暗中,眼前却全都是秦忆思的脸,和她雨夜中绽放的红裙。 第42章 杉柏 - J04   秦忆思醒来时, 已经近中午。   她昨晚浑浑噩噩的,以至于忘记定闹钟。   “阿嚏——”背猛地弓起,她躺在床上, 打了个足够惊天的喷嚏。   揉揉鼻子,秦忆思无奈地摊成一个大字, 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太倒霉了, 怎么会有这么倒霉一女的。   谁能想到昨天在酒店外等车的抱怨, 居然只是倒霉的序曲。后面不仅遇见王洪兴、在顾渊穆前狼狈不已,甚至还有感冒。   一环扣一环,环环相霉。   自暴自弃地缓了一会儿,秦忆思才勉强爬起来,在床上用膝盖蹭了几下,费力拿到另一个床头柜上, 自己的手机。   她一个上午没有回消息, 微信已经炸开了锅。   挨个地道歉, 说明自己昨晚淋雨后感冒了。秦忆思处理好微信,才强忍着头痛欲裂下床。   朝卫生间走的同时,她拨通舅舅的电话。   “舅舅,好久不见。我有点事想单独和您电话里说,您现在方便吗?”走进洗手间, 秦忆思透过镜子,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和嘴唇,神色麻木。   电话那端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应:“你说吧, 思思。”   从吵闹, 到安静得只剩人声。   “舅舅, 我前段时间已经回国了, 这几天在B市,本来是想给我妈一个惊喜。”秦忆思简单地描述。   “你这孩子,”从她的话里找到个气口,舅舅叹气道,“回来怎么还瞒着?你都不知道你妈有多想你,天天都惦记着你,怕你在外面吃不好……”   亲戚来关心的落脚点,最后都是心疼秦丽。   听着他又要展开说个没完,秦忆思柔声打断:“舅舅,您先听我说。昨天我回家了一趟家,碰见了王洪兴。”   电话那边本要持续念叨下去的声音,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后,戛然而止。   几秒后,他的声音拔高:“王洪兴?”   “是。他回来了。”秦忆思垂眼。   “他回来做什么?!他当初抛下你们母女两个,这么多年都不给抚养费,知法蔑法,就是个没人性的东西!”舅舅的声音变得急促,“你没和他正面接触吧?他跟你说了什么?”   秦忆思想起昨晚的黑伞,和那个坚/挺温暖的怀抱。她舔唇:“没有,我没和他多聊,先走了。”   “我想……可以先别让我妈回来住吗?我怕她见到王洪兴之后,血压再升高。”她商量的语气,还带有些祈求。   秦母在这些年,总是会因大大小小的事情,念叨起王洪兴。多半是咬牙切齿的,但又有一种秦忆思不愿细想的……还残存着爱,因爱而生的恨。   这种情况下,她不敢贸然让秦丽与王洪兴见面。   尤其是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   “等过几天,我出差完把工作处理好,再把她接到S市去住。”秦忆思深吸一口气。   “好,孩子,都听你的。”舅舅的字与字之间,拖得很长。   他似乎还有其他的话想说,但在几秒的沉默后,还是以惯常的模式结尾:“照顾好你自己。”   舅舅一直希望秦忆思能回B市发展,即便S市的大环境更好。   在老一辈的观念里,家就是一家人团圆,在一起生活,互相有照应。   即便是秦忆思把秦母接去S市,无依无靠的母女俩,也依旧让他很担心。   “明白,舅舅,”秦忆思只觉得疲倦,“等稳定下来,我再看看B市的工作机会。”   B市的律所不如S市开放,顶尖所大多都被“根正苗红”的律师填满。除法务岗以外,她很难找到各方面相对满意的工作。   “嗯,别太累了。还有,思思,有机会就谈个恋爱吧。有人能替你分担一些,也好。”   电话那端,是舅舅的叹息。   在王洪兴离开的这些年里,他就像秦忆思的父亲一样。也如其他父亲一般,不善言辞。   “不要因为你父母,就惧怕去爱。”他劝道。   -   成年人的生活是,不论前一晚发生了什么,第二日也要依旧专业地面对工作,当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搬砖人。   好在工作的密集,让秦忆思得以短暂地忘记童年的回忆。   即便偶尔,她仍旧会在噩梦中醒来。   一连几日,直到秦忆思这次出差的最后一天,那个在江海生物科技遇到的,名叫盛恩惠的女人,都没有给她打过一通电话。   她们之后在公司食堂有碰过面,但盛恩惠依旧像以往一样,压低帽檐,从秦忆思的视线里离开。   秦忆思没有强求。   毕竟秦丽当年被家暴多次,也依旧没有想过分开。也许是为了孩子,又也许是因为……爱。   没有人能劝得动,就如同当年她非要嫁给条件很差的王洪兴一样,她无比固执地相信自己的选择。   直到有一天,她自己醒悟。   即便代价总是惨痛的——她失去了她的妈妈。   “Joi,看你这几天脸色都不太好,还要和我们一起吃个饭再回家吗?”飞机抵达S市时,已是傍晚。   重感冒再加上连续几日的高强度工作,秦忆思已经虚弱得只能勉强撑起个笑:“我还是先回去吧。不然真的倒下了,还要增加你们的工作量。”   “都是同甘共苦的人了,这么生疏干什么。”专项负责人爽朗地拍拍她。   虽然言嘉的女律师占多数,但在这里,反而更加平等和谐。   职场雌竞,是她们最不屑的。   “正好我老公来接我,要不要顺便把你送回去?”另一位同事听到她们在讨论,也亲切地问道。   说话间,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到接机口。   原本走在秦忆思前面的陌生女孩,似乎是终于见到异地恋的男友,脚下直接一顿,站在原地歪过头。   在心底惊呼一声,秦忆思连忙拉住实习生推的行李车,这才没有撞到前面的女孩。   动作间,她微皱着眉,抬起头。   视线从背对着她的女孩,顺着看向隔在接机口的挡板,秦忆思一顿。   和陌生女孩一样,一个染了黄色头发的年轻男孩也歪着头,和她的方向一致脸上是宠溺的笑。他随着女孩的动作来回摆着头,像是在配合女孩做身份确认。   而他身边,站着文质彬彬的男人,正冲秦忆思和煦地微抬唇角。   对上他的视线,秦忆思好笑地叹了口气。   她偏过头,对同事道谢:“谢谢,我朋友刚好来接我,这次就先不搭顺风车了。下次一定!”   再正过脸时,陆谨已经走到接机口挡板尽头的空地旁。   他的视线指向太过明显,以至于言嘉的律师全都察觉到,也不免被拿来打趣:“哟,是那位帅哥吗?男朋友?”   秦忆思摇头,没有让她们的遐想再继续飘下去:“不是,只是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   “哦~也许下次我们再见面时,你就不会这么介绍他了。”实习生挤挤眼。   轻哼一声,秦忆思威胁:“你这么八卦,作为律师是会被甲方老板杀掉的!”   “没事。有什么意外,都有思思姐顶着。”   “这个时候叫的这么甜?全天下都是你姐姐?”   ……   又互相怼了几句,秦忆思才和同事们道别。   她站在原地片刻,末了,将行李箱转个圈,转过身。   陆谨就站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眼镜下的一双眼睛,满是温和。   如果说韩舟是和秦忆思从小互怼到大的阳光社牛,那陆谨一定是小时候学校里,戴着眼镜,安静却也能温柔为同学讲题的学霸。   至于顾渊穆……应该是最臭屁冷淡的年级第一吧。   被自己这样突然的想法在心底逗笑,秦忆思不禁感叹,自己当年的漫画编辑职业病居然还没有消失。   人设定位总是信手捏来。   “你居然真的来接机了。”她走到陆谨面前,还带着些感冒的鼻音。   将手中温热的牛奶递给秦忆思,陆谨顺势接过她的行李箱拉杆:“我很少给别人画饼。”   “你这会让我觉得,你是在骂我的职业。”秦忆思笑。   昨天陆谨分享给她一家新开业的密室逃脱店,问她要不要去玩,让她多体验一下国内的缤纷生活。   也因此,秦忆思抱歉道今天才出差回来,想先把感冒养好,过几天再说。   “怎么重感冒这么严重,吹空调了?”陆谨和她一起向地下车库走。   “淋了雨,”秦忆思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你要是很想去玩那家密室逃脱,也可以先和芊芊去探探店。”   虽然芊芊已经重新迷上了枫开漫画新来的产品经理,但她还是要送佛送到西。   被她惊天地泣鬼神的吸气声逗笑,陆谨摇头:“等你好了,再约也不迟。”   直梯到达负二层,他们说笑着,沿指示向B区走。   正准备转个弯,一辆张扬的红色跑车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   秦忆思的手臂立刻被拉住,她的身子也跟着僵硬片刻。   即便是还有一两米的距离,但那车速和引擎的轰鸣声,也的确让人后怕。   “没事吧?”陆谨的脸色微变。   咬下唇,秦忆思摇头:“没事。”   陆谨的车停在角落,颜色和外观很低调。   正如他本人一样,不显山、不露水。   上车后,秦忆思报了公寓的地址,刚准备浅睡一会儿,手机就振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她下意识地想按掉,却又在瞟见来电地址是S市时,克制住了手。   “您好?”她接通。   “您好,请问是秦忆思律师吗?我这里是S市海金区法律援助中心的。”电话里传来严肃的女声。   车正在机场的隧道内,沿着弯道向上开。   秦忆思扶住车扶手:“是的,我是秦忆思。”   “是这样的,我们看到您从言嘉登记过来的档案,想问问您有没有时间接两个法律援助的案子,”女声很干练,语速偏快,“一个有关劳动仲裁,一个是离婚案。”   她察觉到,陆谨正偶尔透过后视镜看她,神色仍有些担忧。   秦忆思思索着最近的空闲时间,最后道:“方便发资料给我吗?”   也许是听到是工作,他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而隧道外的高架上,刚刚还张狂的车已经减缓速度。   车内的音响没有放歌,只有“嘟——”“嘟——”两声。   之后,是安静。   知道是电话接通了,驾驶座上戴着墨镜的人单手敲着方向盘:“顾总啊,你又把你之前的小助理招回来了?”   车内,音响里只传来翻阅资料的声音。   “我刚刚在机场,看到他去接秦忆思了。你们不是离了么?”本来也没想过他能附和自己。沈钦吊儿郎当地继续讲下去,却故意用最简短的描述,句句捅顾渊穆一刀。   一直没说话的人,终于在这之后,漫不经心地开口。   “你有这闲心情,不如多管管你儿子。我家不是幼儿园。” 第43章 杉柏 - J05   陆谨开车很平稳, 也许是因为他之前,也会偶尔充当司机的角色。   简单地看过两个法律援助的案子,秦忆思不免还是有些头晕恶心。她降下一点车窗, 将头靠在副驾驶座的头枕上。   “休息一会儿吧,命比工作重要。”从后视镜中瞥一眼她, 陆谨揶揄。   听到这话, 秦忆思也玩笑着接应:“有的时候, 我的工作就是一条命。”   虽然她一直从事商法公司法的领域,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突然就冒在眼前,让嘴巴先一步复述出来。   说完,她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只得无奈地笑笑。   “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陆谨也只是简短地沉默。   之后, 他伸手, 打开车内的音响。   与顾渊穆一贯安静的车内不同, city pop在鼓点中慢慢填满整个车厢。车飞驰在通往市区的快速路上,迎着夕阳,倒是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味道。   深吸一口气,秦忆思短暂地将自己从工作里抽离:“没想到你也会听这类歌。”   在她的记忆里,陆谨除了温柔细致以外,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打上了“刻板”“严肃”的标签。   “所以,后来我去做广告了啊,”陆谨低低地笑道,“晚上想吃什么?”   他没有过多地展开讲过去。   本想开口回应, 秦忆思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声音却如同老旧的磨盘开始转动。   立刻轻咳一声, 她清清嗓, 用仍沙哑的嗓音道:“都可以,看你想吃什么。”   车内沉默两秒。   “还是喝粥吧。”陆谨无奈道。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向后指指:“后座上有水。”   又半掩着脸咳了几声,秦忆思才转身,费力拿起一瓶滚躺在后座上的矿泉水:“谢谢。”   拧开瓶盖时,她听见他问:“我很少见到成年人淋雨感冒成这种程度,怎么搞的?”   敛了些眉眼,秦忆思轻描淡写:“参加一个律所的交流晚宴,没想到遇到雷阵雨,不好打车。”   “元玺的交流晚宴?”陆谨若有所思。   秦忆思也没有什么好瞒着他的,应了一声:“嗯。”   “顾渊穆也去了。”   陆谨的声音被突然猛烈的鼓点冲散一半,但她依旧能辨识,这不是个问句。   望着眼前看不到尽头的快速路,秦忆思道:“果然是顾律师的人,即便离职了,还记着这些日子。”   就好像她也会记得有关顾渊穆的,许多个特别的日子一样。   一首歌播完,陆谨平缓的声音填补了间隙的安静。   “我不是他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老爷子的人。”   车依旧向前疾驰着。   秦忆思讶异地偏头。   “除了那帮像沈钦一样,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以外。在他创办穆坤之前,他不能有同伴,或是走得近的‘自己的人’。不论是在外所,还是在燃心。”感受到她的视线,陆谨耐心地解释。   “如果有呢?”她问。   即便已经能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会从这个城市的这个行业里消失。”   顾渊穆,一直是个孤独的人。   之后播放的一首歌,虽然还是city pop,但听起来更和缓。纸醉金迷,甚至是上世纪黄金时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写照。   在沉默中,他们默契地都没有提起那个名字——   顾泽深。   -   江文惜和霍庆贵的离婚财产分割,有一场海外资产部分的小型谈判会,定在秦忆思回S市的第二日。   怕自己会犯困,出门前,她没有吃感冒药。   地点依旧约在穆坤的会议室,秦忆思打车到临江大厦时,元玺的人已经基本到门口了。   强忍着头痛脑胀,她扬起个笑容,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在B市见你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回来就感冒了?”在电梯里,她不免又接收到一波关心。   电梯门打开,秦忆思迈开腿,故意拉长着音调,活跃谈判前的气氛:“那场雨,真是——大雨瓢泼啊。”   以无奈地自嘲声结尾。   “啊?你淋雨了?!”元玺的女同事一脸震惊,“我那天还看到我们B市新锐王律师,找你聊天呢!居然没送你回去?”   受到病毒入侵的大脑,在接收这句话后,运转处理的时间比往日慢上很多。   半晌,秦忆思这才想起那天在酒店外,找她要手机号码的弟弟。她摆手,与旁人一起在转角转身:“不是,我和王律师只是交流工作,切磋技巧。”   “哎!来了!”   刚出现在拐角,他们迎面就撞上个男声。安南正站在离拐角十几米处,冲他们招手。   他身后,是上次也见过的几名律师。身侧则是——   比他高出半颗头的,穿着深蓝色西装的顾渊穆。   双方律师团队全部到场的谈判他没有来,这种海外部分的小谈判,他居然有兴趣出现。   是刚巧今天有空,还是……   秦忆思向前走的脚步,只是在空中稍稍滞缓一瞬。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注意到。   收起刚刚聊八卦的玩笑,秦忆思和元玺一行人走上前,也都挂好疏离得体的笑。   “又见面了,”安南和他们一一握过手,才侧过身,介绍着身边的人,“这位就不多介绍了,顾律师。今天他也会参与到咱们的谈判中。”   在众人的视线中,高大的男人只是将棱角分明的下颌稍收,以微颔首来代替言语的问候。   西装将他宽阔的肩膀更完全地展露,常年健身的肌肉将布料撑起得恰到好处。   也许是因为要谈判,他的鼻梁上已经架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深不可测。   没有如在场的其他人一般,哪怕是给个礼貌的笑,他的嘴角依旧是平直的。连带着整个人的气场,全部是极强的压迫感。   “哟,没想到今天顾律也在。我以为要到最后才能见到了。”好在元玺这边的律师,和顾渊穆至少算得上熟识。其中一个男律师打破冷下来的场子,道。   顾渊穆的眼皮一搭,视线扫过面对面站着的几个人,最终又不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只是扫过时,目光在其中某一个人上,稍作了停留。   “作为律师,还是要多交流工作,切磋技巧。”他的声音冰冷。   有些发昏的秦忆思,默默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在B市的这些天,秦忆思经常抽空和元玺的律师开线上会议。昨晚和陆谨简单吃过饭后,回到家,她也开会到了深夜。   因为她的重感冒,这次的谈判主要靠元玺的律师输出。好在谈判的要点都是事先评估好的,团队之间配合得很好。   “……所以最后我们仍要重申我方的分割诉求——海外资产中,婚前财产以婚前协议为分割原则。婚后财产部分,方才我们举证、讨论的资产以共同财产分割。至于分割的比例……”   秦忆思坐在一侧,手拿着笔,认真地听着。   这是第一次他们皆以律师的身份,坐在谈判桌的两侧。   但比起当年的初次见面,她没再多看他一眼。将全部精力放在案子本身,而不是再暗暗评论他的外形,观察他的动作。   等秦忆思这一方的律师小结完,安南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插一句题外话。在我们执行财产分割的这段时间内,江文惜女士和我方当事人一直未分居两地。我方当事人也委托我们带一句道歉给江女士,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原谅,仍有挽回婚姻的机会。”   呵,男人。   秦忆思在心底冷笑一声。   出轨的男人自发地忏悔,如果不是因为钱,难不成还是为了和糟糠之妻有更美好的明天?   “这段婚姻因为霍先生的多次、频繁地出轨,无视江女士的劝诫、警告,并毫不避讳在孩子面前背德。这是我方当事人的底线,所以,没有任何的余地。”元玺的律师回呛。   重点的字,都咬得很重。   江文惜的品牌即将在国外上市,她绝不能因这场必要的离婚,让所有都功亏一篑。   “如果这婚一定要离,那我方会争取长子的抚养权。”安南道。   一直沉默聆听的秦忆思,在听到这话后,放在腿上的那只手已经握成拳。   无耻!太无耻了!   自己出轨就罢了,之前一门心思只要更多的财产,根本不管孩子的死活。现在不满意,作为过错方又来拿着孩子要挟!   还只要长子?   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知道这不能完全看做是穆坤律师的行为,但秦忆思的眼神微变。   控制住咬牙切齿的愤恨,她淡然开口:“霍先生请求‘暂时’复合的原因,我们都清楚。”   “我们在刚刚的举证中,没有提及霍先生在瑞士设立的家族信托。这份家族信托为自由裁量信托,受益人是霍先生、江女士,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   秦忆思抬头,平静地越过原木色的谈判桌,与顾渊穆对视。   顾渊穆正以他最习惯的姿势坐着——双腿叠起,两只手随意地交叉在叠高的那条腿上,整个人靠在椅背里。   身型放松,却又不怒自威。   “霍先生的身份是委托人、受益人,也是信托保护人。信托的资产全部是霍先生名下公司的股权,他有权随时更换信托受托人、更改信托受益人名单和信托文件条款。”   他听着她平静的叙述,眼神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秦忆思依旧是淡妆,长发如他那日在玻璃外看到的一样,被/干/练地挽起。精致的脸失去遮挡,显得更加小巧。   浅黄色的薄西装外套,衬得她皮肤白得似乎要发光,也更添了份灵动。   她足够自信、淡定地掌控全场,衬衫领口系着的蝴蝶结,也随她的动作轻轻晃着。   “霍先生与受托人一直交往密切,受托人也一向按要求执行霍先生的所有指令。以上足以证明信托内所有资产,霍先生有极大的控制权,都是他本人婚姻法下的“资产源”。这份七亿的信托,按法律规定,应全部计入夫妻财产进行平分。”   她的鼻音很重,但逻辑还算清晰。   “我方对于这份信托的江女士所得部分,可以不主张分割。但作为交换,霍先生在Juicy&Tea的股权,以市场现价折现。”   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在众人面前讲话时仍会脸红的小姑娘。   面对在场的十几个老油条,秦忆思神态自若,言语中的气口、顿挫却也足够掷地有声。   “这对霍先生而言,风险更小,拿到的也多,不是吗?”她摊手,“Juicy&Tea不一定能成功挂牌,上市后的发展也难预估,不比制造业。我想这一点,霍先生也一直有所顾虑。”   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江文惜说过,霍庆贵是个目光短浅的人。贪婪在他身上,尽显各种丑态。   穆坤的律师并没有急着做出回应。   而坐在对面的人,也仍旧睨着她。只是叠在腿上的手,指尖一下又一下地点着西裤面料。   看上去,似乎是全场唯一一个心情很好的人。 第44章 烈阳 - M01   聪明的律师, 不会替己方当事人做选择。   他们只会为客户争取更好的条件,然后把不同的方案形成建议书,让客户本人来决定。   穆坤的人显然也知道, 虚无缥缈的股权或信托与折现,这两个方案同时给霍庆贵, 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安南身侧的年轻男律师, 有意无意地越过安南, 瞟了顾渊穆几眼。   而后者,在人人正襟危坐的场合,依旧若有所思,却又懒散闲适地坐着。   他不像是来谈判的,更像是来旁听汇报。   毕竟也是顾渊穆带出来的人,安南经验老道地挑眉, 表面认真地考虑秦忆思的话几秒。   在新一轮的输出中, 他将穆坤的谈判重点, 放在了“市价折现”的市价定义,以及争取更多的一次性股权折现赔偿中。   在相互的试探和不时强硬的拉扯中,秦忆思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安南身上。   只有将材料翻过一页时,视线才不经意地扫过全程一言不发的人。   看到她望过来的眼,那人眉尾微扬,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钢笔。   他缓慢地撵转着圆润的笔杆,深蓝色的涂层,在分明的骨节缝隙,泛着光泽。   相交的视线焦灼, 指腹也在金色的笔尾摩挲, 向前, 向后。镜片后方顾渊穆的眼底, 似乎又添了更多的侵略性。   在所有人都专注于一串又一串数字和比例时,他们隔着谈判桌相视。短暂的几秒中,他渐渐勾起唇角。   暗金色的袖扣,在手指的动作间出现,又隐匿,如此反复。   秦忆思不由自主地吞咽一下。   但她又立刻回过神,因为眼前的这种似笑非笑,飞速地与她记忆中的多个场合重合——狡猾的老狐狸操纵达到目的时,总会暗露诡诈。   顾渊穆早就算到了信托这一步。   或许是在知道她加入律师团队时,也可能是在更早。   如果江文惜这一方没有查到,说不定这信托,还会被他卖一个人情。   结束这场小型的谈判会面,也已近中午。   元玺的人还要原班人马去处理另一个案子,打过招呼后,只有秦忆思留在了临江大厦外。   因为重感冒,她早上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吃饭。   到了这个时间,胃隐隐地一抽一抽地疼。   站在临江大厦的一楼大堂内,她找了个没有太足冷气的角落,用手机查看着附近的店铺。   她想挑一家好消化的,不用排队、上菜比较快的店。   “秦律师。”正低头划着屏幕,秦忆思听到刚刚谈判桌上的声音。   将手机收回手心,她转身。   迎面走来的,是安南、顾渊穆的助理、顾渊穆,还有……   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女人。   临江大厦一楼正对着门,是一面白色大理石墙。石墙自地面而起,通顶四层高的大堂。巨大的暗金色钟摆装饰,从大理石顶端垂坠而下。   这是S市最核心的写字楼,是无数金融、律政人,最向往的地方。   就如同四人中,最高大显眼的,正垂眼听着身旁女人笑着讲话的那个人。   无论是外表,还是家世,皆让人趋之若鹜。   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进,秦忆思也得体地笑着问候:“去吃饭吗?”   “嗯。你没有和元玺的人一起?”安南私下里,是个很开朗和善的人,“要不要和我们吃?”   “是啊,秦律师。这附近开了一家新的茶餐厅,听说味道不错。”闻言,顾渊穆身边的女人也笑吟吟地开口。   她穿着浅绿色的衬衫和灰色的西装裙,身材娇小,在顾渊穆身侧倒是相配。   秦忆思友善地看她片刻,又将目光落回安南身上:“这位是?”   “柳格,”没等安南介绍,女人大方地扬起笑,伸出手,“因为之前在元玺待过,需要避嫌,所以我们没能正式认识。”   言语上似乎没有透露太多,但也摆出了她是顾渊穆团队的人。   “你好,秦忆思。”秦忆思握上她的手,嘴角的笑更加温和。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吃?”安南活跃着气氛,“我们正好订的五人圆桌。”   摇摇头,秦忆思收回手,婉拒道:“不了,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们。”   “我可害怕到时候业界传闻,是我故意让对方律师团队全员感冒,开辟谈判新思路。”她打趣。   “那好吧。”柳格没有再重复邀请。   她有些担忧地看着秦忆思:“多注意身体,秦律师。”   “嗯。”秦忆思笑着应。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去单独看向顾渊穆。   又寒暄几句,他们准备离开。   安南率先迈开腿,而秦忆思微垂着眼,又将手机拿回眼前。   “你们先去,我和秦律师聊两句。”在即将分开时,那尊一直未开口的雕像,终于动动。   秦忆思没有抬头,手上依旧点着屏幕。   一层大堂人来人往,空气中满是所谓高级场所都会有的香味,浓重到让她的胃翻江倒海。   她试图憋气,却依旧无法缓解这种不适。   甚至有向上冲到头胀痛的地步。   等那三人走后,只有他们的落地玻璃前,顾渊穆单手插着西裤口袋,慢条斯理地上前一步。   “做得不错。”他道。   手指在屏幕上打了滑,秦忆思嗤笑一声:“我似乎并不需要这样的认可。”   顾渊穆似乎并不在意她听起来平缓,实则嘲讽的语调。   “下周一,小卟的幼儿园正式上课。我把幼儿园地址发给你,你看怎么安排?”他嗓音低沉,难得是询问的语气。   “我开车去接他。”秦忆思终于选好一家粥店。   她打开步行导航,抬头看向他:“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秦忆思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的毛病又犯了,她似乎在他的表情里看到一瞬的……挽留。   或是其他什么迟疑的东西。   来不及求证,她手里的手机猛烈地振动起来。   是一个S市的陌生号码。   律师基本都要24小时待命,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客户会在哪一刻,突然要求你做点什么。   她接通电话。   “秦律师,我是上次和您联系过的法援中心的陈心。上次那个离婚案你还记得吧?当事人现在情绪很激动,要带着孩子轻生,您现在能来一趟吗?”那边的语速很快,伴随着风声。   秦忆思皱眉,不假思索:“在哪里?”   “和安里3号。”   “好,我现在赶过去。”   快速挂断电话,她身侧的人仍旧站在原地。   “需要帮忙吗?”顾渊穆单手系上西装外套的纽扣,好整以暇。   “我今天没开车,如果顾律师有时间的话,麻烦送我去和安里3号。”   大理石墙面前的的垂摆缓慢地左右荡着,负荷沉重的齿轮偶尔发出轻响。   “咔——”垂摆并齐至中轴线。   十二点的钟声,在大堂里庄严而又肃穆地响起。   “走吧。”在她认真的目光中,他转身。   钟声和他的步伐重合,他的背影逆着光,宽阔挺拔。   秦忆思抿唇,随即快步跟上。   -   和安里3号,老式洋房,距临江大厦车程十分钟。   老城保护得不好的洋房片区,常常是S市的“贫民窟”。许多个家庭挤在同一栋洋房里,用门帘、木门简易地分割。   到处是私拉的晾衣线、电线,处处是潮湿的味道。   顾渊穆的车停在和安里片区的外围,在狭窄的小巷前,两人选择下车步行。   问过路人3号的位置,秦忆思加快脚步。   其实她不用刻意找人问的,因为再向前走几步,她就能看到拥挤的人群。   还有洋房五层的屋檐上,抱着孩子的女人。   女人站在屋檐的边角,稍有不慎就会滑落。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看上去和小卟差不多大,正抱紧他的妈妈大哭。   工作日的中午。下面的人群大多是大妈大爷。有些人焦急地劝着,但更多的人,则是拿着一捧瓜子,看这一出好戏。   “你说她是真想跳,还是装个样子?”混乱中,有人风凉道。   “也不是第一次了,哪次不是最后都下来了?”   瞳孔紧缩,秦忆思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   被推开的人被打断了兴致,把嘴里的瓜子皮一吐,正要伸手上前。却在下一秒,对上一双镜片后冰冷的眼。   讪讪错开眼,卷着头发的老太又往嘴里扔了一颗瓜子。   向在洋楼门口把守的民警说明身份,秦忆思一阵小跑着上楼。   高跟鞋在老旧的暗红色木地板上,发出敲击和“吱呀”声。同往每层的旋转楼梯,只有旁侧一扇小小的窗照进强光。   而更多的昏暗中,到处都是发霉的味道。   胃里的翻江倒海,在极度的精神紧张中,愈演愈烈。   在爬到四层时,秦忆思的腿一软,眼前也跟着黑了一秒。   在无数的黑白雪花中,她的后腰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揽住。   顾渊穆温热的手,也顺势摸上她的额头。   意识短暂地出走后,又立刻重回身体。秦忆思咬牙推开他的手,用力握着栏杆,将沉重的腿再次迈开。   一阶又一阶地,她的脚步不慢反快。   而身后沉稳的脚步,也没有再阻拦,亦步亦趋。   五楼是顶楼,视野并没有豁然开阔。反而因为阁楼更加狭小的窗,而显得无比压抑。   好几个人挤在两三个窗边,有消防,有民警,还有其他面色紧张的人。   “你要冷静,听我说!如果你人都没了,这样不是更顺了你老公的意?”一扇窗边,一个胖胖的女人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高声喊着话。   听声音,像是在电话里和她沟通过的陈心。   秦忆思一只手按住胃,面色凝重地穿过人群。   “我来了,让我和她聊聊,”她走到陈心身边,“我是秦忆思。”   窗外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和半大孩子的哭声。   “你等一下,你的律师来了。我让她来和你说,好不好?”陈心比电话里还要心急如焚,她将身子快速收回来,一只手却仍在窗外伸着,试图稳住屋檐上的女人。   即便是从没有见过,但只要交换一个眼神就够了。   “我来吧。”秦忆思站到陈心刚刚的位置,利落地从窗子探出半个身。   动作间,她飞速在脑内过了一遍有关这个女人的信息。   赵兰秀,27岁,初中辍学,18岁生下大女儿。手里抱的这个,是小儿子。她两年前与丈夫一起来S市务工,家庭经济来源主要靠丈夫。   向阳的斜坡屋檐,直面正午的阳光。秦忆思探出头的一刻,就被烈阳眩目。   她双手死死抠着窗柩,眯起眼,强迫眼神聚焦在赵兰秀母子身上。   “你是律师?”抱着孩子的手下意识地紧紧,赵兰秀的脚向屋檐边缘挪动。   “别动!小心!”在另一扇窗探出头的消防见状,立刻大声呵道。   “是,我叫秦忆思,是你的援助律师。你的案子我看了,本来是想约你明天下午聊一下……”   “律师有什么用?你是站在谁那里来劝我?”   赵兰秀打断,满脸防备。   “我男人?钱?还是想来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想死?!”   她瞪大的眼睛布满红血丝,每一个字都加剧了歇斯底里。   “你们都在逼我!每个人都在逼我!!!”   “站在你孩子的角度,”在她最终化为的尖叫声中,秦忆思平静道,“兰秀,你怀里的孩子正在哭,你不在意吗?” 第45章 烈阳 - M02   “我的孩子?”赵兰秀迷蒙着双眼, 机械地将头低下。   她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却冷漠得,根本没有哄他。   在孩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中, 赵兰秀重新转过头,望向秦忆思:“他才五岁, 他不会懂这些的。只有和我一起从这里跳下去, 才不会受以后的痛苦。”   她的声音已如秦忆思一般沉静, 像是已经耗干了所有力气。   或是说,对生命的热情也已燃尽。   秦忆思太懂一个歇斯底里的人突然冷静,是什么样的预告。她急忙又探出些身子,但刚动,就被一只手拉住。   他没有迅速地收回手,而是一直揽着她。   “是谁和你说五岁就不懂了?”秦忆思艰难地转头, 大声道。   “你不要乱动, 秦忆思, ”她听见身后屋内,男人低声的怒意,“你救别人,不是以把你的命也搭上为前提。”   但这轻声的怒吼,还是被秦忆思选择性地无视。   她甩甩头, 将飘到嘴边的头发吹起:“小孩子半夜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妈妈对爸爸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一个人在一条漆黑的路上走。遇到一个反着夜光的湖, 于是绝望地站在湖边, 觉得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好过的了。”   “如果不是因为在梦里想到了我, 她早已跳下去。”她哽咽, 需要大口喘气,才能继续开口,“这是我的童年,也是我听到的妈妈的话。”   “那个时候我四岁,这种噩梦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办法完全摆脱。”   “小学时我看了一个电视剧,有一集,孩子哭着劝母亲从窗上下来,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窗边消失。那一集对我造成的阴影,到现在都很清晰。”   “他能理解你的痛苦,他也可以陪伴你,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念想。而且我不是也是你的律师吗,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努力去解决。”   秦忆思在那一刻,突然对兼顾法律援助的案件,产生了信念上的动摇。   当她不得不说出这些,以求与轻生者有共鸣时,她自身的痛苦也已将她吞噬。   她知道,赵兰秀并不是完全对这个世界失望,她需要有一个人来拉她一把,不是楼下那些冷眼嘲讽的看客。   就如同当年向她伸出手的顾渊穆,和很久以前,对绝望之中的秦母伸出手的向薇律师。   “你看,我现在和我的妈妈过得很好。如果你愿意听,我会给你讲更多的我的故事。我真的没有骗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假如你在这里结束,就是什么都在最坏的时间完结了。”   心因那些回忆而剧烈无规则地跳动,似乎要和抽疼的胃誓不在同一节奏,两方对抗,好像要将她撕裂。   但秦忆思强撑着,抓紧窗柩的手指,已经泛白。   “相信我,好吗?”无比真诚。   光晕中,双眼空洞的女人,晶莹的泪于眼角滑落。   在她失神的片刻里,从另一侧窗外探出头的消防员,敏捷地一脚踩上放眼,将赵兰秀母子抱入怀中。   “拉——用力拉!”   身后的房间内,人声此起彼伏,努力控制着承担三人重量的安全绳。   秦忆思依旧半个身子探在窗外,她咬着下唇,仍望着已经空荡无人的暗红色砖瓦。   烈日晴空,鸽群齐快地从多个洋房的红色房顶掠过。   像极了儿时夏日的放学后,她拉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想要吃面包店的刨冰。   被重感冒和工作“治愈”的,那场雨夜里的窒息感,又在这个眩目的艳阳天卷土重来。   汗水涔满额头,浸湿了她的碎发。   秦忆思艰难地呼吸着,却突然手下一滑。   “嘀——”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寂静无声,只剩下尖锐的、不绝的、高频的耳鸣。   “秦忆思!”顾渊穆的瞳孔骤然放大,他飞快地探出身,一把将瘫软无力的人拉回屋内。   秦忆思的脸色煞白,嘴唇因开会和长时间的暴晒而脱水干裂,身上的汗像是把整个人浸泡了一遍。   她靠在他的胸膛,疲惫地半阖上眼,任由他的指腹拭去她额头上的汗水。   接过陈心递来的矿泉水,顾渊穆冷漠地抬眼。   这不是陈心第一次见这位S市的业界新贵,但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毫不掩饰的怒意。   是不属于律师的阴鸷,在这一刻,他是把握线上经济命脉的燃心集团太子爷。   把到嘴边想要讨论案子的话咽回去,陈心讪讪地向后退两步。最后在他仍旧蹙眉的目光中转身,又去和消防道谢。   顾渊穆缓缓半蹲下身,让秦忆思靠在他的腿上,又将矿泉水瓶打开。   他的西裤面料凉凉的,蹭过她的脸颊,质地细腻丝滑。   麻木地接过水小口抿过,秦忆思才稍稍回过神。她的视线笔直地送出去,落在窗沿上搭着的那件深蓝色西装上。   老洋房蒙了灰尘看不出原本白色的窗檐,和已经斑驳掉漆的红色窗框,那件矜贵的西装外套就这样随意的扔着。   如同光芒四射的珍品,落入纷乱的尘世。   “你的西装脏了。”她安静道。   “脏就脏了。”他答。   秦忆思不再接话,她呆呆地望着那扇狭小的窗。潮湿的味道依旧萦绕在她鼻尖,翻搅着胃。   她将水递回给顾渊穆。   “我胃有一点疼。”带着她没有发觉的撒娇。   这是受到强烈冲击后,人最常出现的脆弱。   而这种程度的脆弱,顾渊穆也只在她身上见过这一次。   但顾渊穆从不擅长安慰人,甚至连安慰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叹息:“言嘉什么时候开始让你一个法务,管这些家长里短了?”   一切心疼,一点都没有传达给怀里的人。   好在秦忆思的思绪,根本就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世界。   她翻侧过身,双臂抱住他的腰,将脸深埋在他温热的胸膛。   听着他强有力的,节奏平稳的心跳,她闭上眼:“顾渊穆,我想我妈妈了。”   委屈巴巴、小心翼翼的,丝毫没有了重逢后的坦然自若、谈判桌上的伶牙俐齿。   稳住因她动作而差点洒出来的水,顾渊穆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头。   他垂眼,无法忽略衬衫前襟的冰凉。   “我陪你去看她。”   轻呓声,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   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来得快,见没有什么可值得围观讨论的,散得同样也快。   顾渊穆没听秦忆思让她自己走路的话,一路将她抱到巷口的车上。   他紧绷着下颌,浑身散发着她不解的低气压。   被轻放进副驾驶,秦忆思乖乖地将安全带系上。等顾渊穆也坐进车里,她才直视前方的巷景,干巴巴道:“对不起,耽误了你吃饭的时间。”   她以为他生气,是因为她把他拉进这种小儿科的闹剧。   毕竟顾渊穆的私人咨询,向来都是按时间收费。   顾渊穆的手在空中一顿,又将驾驶座的车门拉上。   “燃心的法务在招人,海外事业方向。”他也没去看她,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也望向前方。   “嗯?”秦忆思没有反应过来,她偏头。   但顾渊穆在此时反而背过身,去拉他的安全带:“你不适合当律师。”   在秦忆思的沉默中,他扣好安全带,抬眼与她对视:“律师是生意,不是道德的指挥官,更不是牵着你情绪走的回忆触发键。”   法律规定道德的最低标准,而律师只是法律的衍生行业。   仅此而已。   “所以律师应该是什么样的?像你一样通过人脉、金钱、权利,去获得一块地的买卖法律文章撰写需求?”秦忆思冷笑。   她指的是S市南区西北2号地的专项。   正如财富总是握在少数的人手里一样,S市的律界,大标的的案源都握在金字塔尖的那些律师,或是说“生意人”手里。   年轻的S市法学生总是会在讲座上,称他们为“大佬”“大神”。   “没有人能一直成功的,顾渊穆,在这个所谓的神坛上坐着的,都是人。”   话音刚落,车子被发动。   顾渊穆踩下油门:“正因为都是人,如果你学不会情绪隔离,就不要来这个人装神的地方。”   他们表面也许是有观点分歧的,但实则殊途同归。   秦忆思不觉得这次她做错了,赵兰秀与盛恩惠不同,她是主动寻求法律援助的。   同样的,顾渊穆也并不是在否认这一点。   离和安里最近的,是人民医院。   简单地做过检查,下午还准备回律所做检索的秦忆思,直接被按在病床上输液。   脱水,中暑,胃炎,咽炎,拖着没看医生的病,一下子全部都找上门来。   医院的VIP房很安静,秦忆思躺在病床,脑海里各种哭喊和尖叫终于缓缓消失。耳鸣,也慢慢弱了下去。   墙上的钟表缓慢地走着,指针转动的沉重低声让人安心。   简单地处理过刚刚未读的消息,顾渊穆放下手机时,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只是五官依然皱着。   又确认过还剩下大半袋的液,他将空调关小,才慢慢从椅子上起身。   皮鞋在地面上,只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之后,门轻轻被关上。   病房外,隐约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下午有点事,不回律所了。”   “另外,以后如果我有秦忆思打过来的电话,不论我在做什么,都第一时间和我说。” 第46章 烈阳 - M03   顾渊穆又在病房外打了几通电话, 他随意地靠在墙边,西裤包裹的一双腿长而笔直。衬衫因抱过秦忆思而微皱,领子开着扣, 反倒是野性。   偶尔有护士和病人家属从他面前经过,少不了频频侧目。   算着一瓶液的时间差不多, 顾渊穆才完全站直身体。   他走到护士站, 与弯角桌后一直偷瞄他的小护士四目相对。   偷看的眼神被抓了个正着, 小姑娘慌忙中立刻站起身,脸上飘过大片红晕,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Vip3房,换液。”但顾渊穆只是扫她一眼,神色淡然。   护士在片刻的失神后,立刻反应过来:“啊!好。”   秦忆思依旧睡着, 又缩成了一团。她的手腕搭在腹部, 液流得并不顺畅。   将她的手放轻放下到身侧, 护士麻利地换好液。临走前,又偷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顾渊穆。   病房门重新被关上,一切归为安静。   顾渊穆将椅子搬近病床,但不免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床上的人皱起眉,在睡梦中翻身。   “妈妈。”带着轻声, 却也发音破碎的呢喃。   怕她压到针和输液管,顾渊穆立刻放下椅子,俯下身,单手挡住秦忆思完全偏过去的动势。她的乌黑的长发散开在洁白的枕头上, 如同绽放。   确认没有把她完全吵醒, 他停顿了一会儿, 才试图引导她平躺回来。   单手撑在床缘, 他另一只手稍稍使劲。   几乎是环抱住她。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温热的手臂与虚汗后她冰凉的肌肤,紧紧贴近。   “顾……”   顾渊穆的动作又再度顿住,他偏过头,看向她。   眼睛是紧闭着的,表情也几乎没变。除了脑袋在枕头上的角度,和刚刚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刚刚说的是“顾”吗?   他的……顾?   安静的病房内指针平稳地走着,紧闭的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微弱的鸟鸣。   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顾渊穆一瞬间恍然。   第一次与她见面,是在枫开漫画的电梯里,也是这样蝉虫频鸣的夏天。   电梯门打开时,她并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如果不是秦忆思在电梯里从门上的反光处,望来试探的目光。顾渊穆可能都不会记得与她的第一个照面,是在电梯里。   那时的她不够镇定,却努力自若。   像小孩子穿上了大人的高跟鞋。   有一点滑稽。   那一年,他必须离开顾泽深手握大权的燃心,而结婚,是最好的隐瞒一切计划的理由。   沈钦和陆谨帮他物色了不少可以合约婚姻的对象,他选择谁,其实并无差别。无论是Jessi、陈墨,还是其他的什么千金。   也只是刚好那天去见客户时,听到她带着哭腔却依旧咬牙商量的倔强。   她想要有自己的事业,足够独立,不会深陷“爱情”的依赖,   是个嘴上说着“不想懂事”,但从小就懂事知分寸的人。   并且,需要帮助。   他不介意在达到自己目的同时,再成人之美。   毕竟生意场上,你来我往,相互有所图才能长久稳定。   他更愿意和聪明却又稚嫩的女孩交易。   领证之后,他与秦忆思虽同住一个公寓,却除了书房的雅思补课,几乎不会见面。偶尔,他也会问陆谨,她最近的行为和状态。   但那不过是让一切事物发展,都在他的掌握。   他习惯开上帝视角做事,这样才能稳操胜券。   只是偶尔也有发展失控的时候——他们的肉/体/关系,以及……   她真的选择了出国。   其实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他知道她雅思考了8,报了几所英美动画特效强校。也知道她莫名其妙地突然考LSAT,然后拿到了Top1的offer。   他见过她转瞬藏起来的眼神,也知晓每一次欢愉中她的大胆。   但也仅止于这一步。   所以他对她的出走没有异议,对她的回来也并无太大惊喜。   ——或许我们没有必要一定离婚。   这是他真诚的建议,因为他这里没有出现打破合约婚姻的变量。而这段婚姻,也能提供给她最基础的避风港。   只是……   病房门被轻叩两声,在封闭的房间内很是清晰。   顾渊穆缓缓将秦忆思正过身,轻轻用食指抹平她皱起的眉心。   直起身时,助理已经站在了他身边。   “顾律,电脑拿过来了,”他将手里的公文包递给顾渊穆,声音很轻,“还有……”   助理瞥过一眼病床,确认秦忆思睡得很熟,才再说道:“顾泽深要回来了,听说会是在九月初。”   视线一直没有从秦忆思身上挪开人,这才冷淡地斜过一眼:“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泽深这趟燃心海外事业发展路,走得倒是比他想象中的顺畅。   这些年,他没少在燃心养蛊。   “年底是燃心集团成立20周年,他要提前准备。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董事会也有大变动。”   “身份不大,野心不小。”顾渊穆冷呵,寒意从眼底渐起。   他轻捻着自己衬衫上,暗金色的袖扣:“先观察一段时间,不到最后不出手。”   半晌,房间内是一句轻叹。   “这样想,分开也好。”   最后一句,不是指顾泽深。   像是有关刚刚被打断回忆里,滞后的一句评论。   “顾律,你……”见他这副样子,助理欲言又止。   “该换液了,你去找一趟护士。”手指离开袖扣,顾渊穆打断他。   眼里已经完全找不到怅然的影子。   秦忆思是被脚步声吵醒的,给她换液的护士脚步重且快。半掩的门后,按铃提示声此起彼伏——到了最集中换液的时候。   “谢谢。”半梦半醒间,她听见顾渊穆的声音居然是温和有礼的。   以为这也是个梦,秦忆思睁开眼。   她看着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正过身,平静地对上她的眼。   顾渊穆随意叠起的腿上,正放着被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常规的轻薄本尺寸,却在他面前显得小巧无比。   鼻梁上的眼镜配不整齐系扣的衬衫,斯斯文文。   鉴于他们之前还在车内吵过架,秦忆思更想再给他多加半个标签——败类。   在他悠然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她也用自己拖拉机的嗓音,试图轻飘飘但实则哐哐哐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含沙的嗓音有意想不到的,听起来满是嫌弃的效果。   顾渊穆没恼,只是轻哼一声:“我不在这里,谁看护你?”   “陆谨吗?”紧接着,他挑眉补充。   这个名字说出来,房间内的三个人皆是一滞。   好就好在是相对静止,同步停滞。三个人各怀心事,根本没有闲暇以职业病分析对方。   他是在试图撮合她和陆谨,还是……在吃醋?   秦忆思很快将猜想的后者丢出脑袋,嘴也先于大脑:“你总是提前任,你的现任助理可不会开心的。”   “要多体恤下属,顾总。”她熟练地开着玩笑,不动声色地化解尴尬。   主要是化解她想多了的尴尬。   闻言,顾渊穆又敲了几下键盘,才道:“是吗?我不够体恤他?”   即便气氛好像扭转回来,但房间内还残存着微妙。   助理看看秦忆思,又瞧瞧顾渊穆,试图用爽朗的假笑打哈哈过去这个话题:“老板,你可以脾气再好一点。”   “果然是助理,说话都很委婉。”秦忆思评价。   在两人投来的目光中,作为夹心饼干,他一碗水怎么也端不平。   于是,助理装模作样地看一眼手机,严肃道:“顾律,有点事,我们出去说?别打扰秦律师休息。”   单手合上笔记本,顾渊穆勾起唇:“好。”   “您还是脾气不好吧,这个笑,我有点害怕。”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秦忆思:“……”   有点嗑到了。   这里不是住院部的病房,人流量很大。   碍于走廊里人来人往,助理找了一处偏僻的角落,才停下脚步。廊桥尽头的转角,透过巨大的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小公园。   “顾泽深改签了?”顾渊穆心情看起来不错。   “不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助理迅速收起刚刚装傻的样子。   他训练有素地环顾四周,靠近顾渊穆,小声道:“穆坤有内鬼。”   一只手搭在栏杆上,比起助理的严肃,顾渊穆反而漫不经心:“很正常,礼尚往来。”   他眼皮轻搭:“按之前的方式处理掉。”   “这次恐怕没有这么简单。犯事的是B市办事处合伙人,他不是顾泽深的人,比较棘手。”   “那就加快合并的进程。”顾渊穆轻描淡写地,吩咐下最冷血的话。   他只在最后,才给助理个眼神:“毫无风险地,全身而退。”   “明白。”助理答得干脆。   “这种事,以后你可以自己处理。”拍拍手上摸过栏杆后莫须有的土,顾渊穆准备回去病房。   余光瞟见助理没有动,他随口一提:“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知道有些话我没有身份讲,但是……”作为顾渊穆从十几岁时就在培养的人,他的存在,和陆谨的“监视”完全不同。   没有了平日装傻和怯懦的外壳,高瘦直挺的年轻男人,恭敬地与顾渊穆保持适当的距离。   “顾总,她不能成为您的软肋。”   单手插着西裤口袋,顾渊穆沉稳的脚步,没有被这句谏言打乱。   “我们已经离婚了,顾让。”   平静的语调,仿佛出自拿捏一切的神明之口。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句话,不是只给顾让听的。 第47章 烈阳 - M04   秦忆思的病不需要住院, 先输一次液,回家吃点药观察。   如果身体仍然严重不适,再来找医生复诊。   病床旁的椅子, 一直都由顾渊穆坐着。他的助理偶尔出现在病房,但更多的时间, 秦忆思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懒得思考顾渊穆今天怎么这么闲, 她不停地睡去又醒来。   有个人随时递给她温热的水, 又记得观察吊瓶,也不是一件坏事。   午后的病房,即便是有空调,温度也偏高。   缓速落下的液珠和钟表指针的响动一致,仿佛有催人入眠的功效。偶尔,穿插几声轻按键盘的闷响。   他们似乎又回到当年同处一室的状态——安静地互不干涉。   仅是彼此陪伴。   这种祥和在液输到最后一瓶的末尾时, 被急速向拉打开的门声打破。   “思……”咋咋唬唬的女声, 几乎是同时传来。门外走廊的交谈声和小孩子的哭喊, 也一并闯入病房。   屋内,一坐一趟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循声望过去。   看到秦忆思旁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芊芊的话戛然而止。她震惊地看看顾渊穆,又迅速转头, 企图与陆谨一起分享这份撞破孤男寡女的尴尬。   跟在她身后的陆谨,显然也已经瞧见顾渊穆。   他的视线越过芊芊,最终落在闲散坐着的人身上。   “顾律。”陆谨颔首,先打了一声招呼。   “顾律?”芊芊恍然大悟。   她又正回头, 毫不顾忌地打量着已经收回视线, 又重新敲击键盘的男人, 手指也摸上下巴。   嗯, 虽然是坐着的,但看起来身高腿长,穿西裤挺帅。   白衬衫被皮带束着,啧,腰不错。   金丝边眼镜,领子和袖口随意地半开,皮肤挺白。这么不正经地穿着,对人又爱答不理,倒是挺欲的,有斯文败类内味儿。   真没想到,秦忆思可以啊!居然喜欢这一款!   啧啧啧,啧啧啧。   芊芊的眼睛已经快弯成拱桥,脸也跟着摸下巴的手小幅度地摇摆,就差直接“啧”出声。   这种眼神,秦忆思再熟悉不过了,她心底立刻警铃大作。   朋友?同事?男友?追求者?   这四个选项,在芊芊的脑袋里,如街机游戏一样反复飘过。还要外带花里胡哨的字体,和俄罗斯方块的音效。   在对上秦忆思杀人般的目光后,她光速在脑内大力按下锁定键。   “啊,是思思的同事是吧?”芊芊尬笑着回到现实,洪亮的元气嗓门在房内炸开,“你好,我是芊芊,思思的前同事。”   顾渊穆闻言,只是侧过脸,淡然地望向她。   “顾渊穆。”   还算给面子。   顾渊穆喜静。瞥见他大拇指下意识摩挲戒指的动作,秦忆思大概猜到他现在的心情,并不能称得上好。   “我以为你把我送过来就去工作了,所以在车上给芊芊发了消息,让她来接我。”她主动解释。   至于陆谨,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主动解释,而不是委婉地把人轰走。措辞和语调又有点礼貌疏离,不像是在谈恋爱。   看来秦忆思是对这男律师有点意思。   作为资深的恋爱漫画编辑,虽然已经一只手数不过来的年没有谈恋爱,芊芊对自己的第六感和冷静分析,非常地有自信。   眼睛在眼眶里转过一圈,她站到秦忆思床尾,认真地看过输液瓶:“液还剩一点。”   “谢谢顾律师,下午都在照顾我们思思。”她装模作样地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男人在她最后四个字时,眉尾小幅度地抬了抬。   在她说完后,他才不紧不慢:“没事,应该的。”   “既然你让你朋友来接你,我就先回律所了。”把合上的电脑装进公文包里,顾渊穆慢条斯理地拉上拉链。   他几乎不曾把注意力分在新来的二人身上。   秦忆思点头:“今天的事,谢……咳。”   嗓子忽然一干,她猛咳起来,没有输液的手也立刻捂上嘴。   眉心几乎是在同时蹙起,顾渊穆先于另外两个要冲过来的人,长手一伸,将水递给她。   “你少说两句吧,好好休息,我们还等着你一起去玩密室逃脱呢。陆谨说的那家店,我之前就想带你一起去了。”芊芊蹿到床侧,帮忙拍着秦忆思的后背。   手上动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也对上顾渊穆的视线。   他们在秦忆思病床的同一侧,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离得很近。   以至于芊芊能看清他掩在镜片后,深不可测的褐色瞳孔。   明明是淡然无波澜的,却好像有吸人的漩涡,蛊惑着,操纵着,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邀请:“顾律师要不要也一起?”   秦忆思拿着水的手骤然顿住。   “芊芊,顾律师是律所的创始人,平时很忙……”陆谨在她之前开口,温和地解释。听不出私心,反而像是在给顾渊穆的拒绝提前铺设台阶。   在陆谨的言语中,顾渊穆摘下眼镜,半阖眼,轻按着鼻梁两侧。睫毛垂在眼下,形成一片扇形的阴影,将眼底再抑不住的骇浪遮掩。   他微勾唇:“好啊。”   带着轻呵。   再抬眼时,他将眼镜收在宽大的手心,眼底似笑非笑:“你们定了时间,让秦律师……”   他故意给了个停顿,又轻搭眼皮,瞥过一眼站在门口墙边的瘦高男人:“或者陆谨,和我提前说一声就好。”   跟在他身边太多年,就算是出去单干也当了老板,有些所谓的“服从”还是没能在陆谨身上完全褪去。   秦忆思和芊芊或许看不出来,但陆谨与平常几乎无异的温和有礼下,仍隐隐透着对顾渊穆的忌惮。   和游乐场的那一面后,他背影透着的自信掌控不同。   在心底嗤笑一声,顾渊穆慢悠悠地站起身。柔顺的西裤布料随着他的动作,自然地滑落垂坠,没有丝毫的褶皱。   他转头看过吊瓶,才扫过陆谨:“液差不多输完,去叫护士拔针。”   陆谨几乎是习惯性地,在他说这句话时也去看吊瓶。   等他说完,立即点头:“嗯。”   不算大的病房内,两个男人一个站在外侧,一个站在里侧。几米的距离,一方冷淡低压,一方温柔和善。   看上去是和睦的老友,却暗流涌动,天平向里侧的那方倾斜。   陆谨的反应恰恰验证了一切,顾渊穆自然地将左手插进口袋。手腕上名贵的表盘,微微反着光。   半掩着的门在这时又被推开,和陆谨身型相似的人出现在门口。   他看到屋内的四个人,有些诧异:“谨哥?”   陆谨朝陆让点点头,也算是打过招呼。   “走吧。”顾渊穆自然地与陆谨擦肩而过,被门口的陆让接过公文包。   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陆谨:“有前助理照顾,我也放心。”   “哦。”陆让点点头。   他拿着顾渊穆的公文包,又转头直愣愣地:“辛苦谨哥了。”   说完,才去追已经消失在门口的人,看上去远不如陆谨精明。   陆谨仍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在不易察觉的角度渐渐握紧。   “怎么感觉这个顾律师喜欢你啊。”见人走了,芊芊刚刚还站得笔直的腰板立刻塌下来。   她俯在秦忆思身侧,眨眨眼,直接开启八卦模式:“他跟陆谨说话,醋坛子都打翻几百个地窖——大半个S市都能闻见酸味。”   秦忆思无奈,朝向自己望过来的陆谨笑笑。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人就是说话不好听。”   平淡的语气,内容却总是冷嘲热讽的。除此之外,大部分更是句号为结尾的命令吩咐。   “陆让,和你是什么关系?”回答完芊芊的话,秦忆思仍没有从陆谨身上移开目光。   要不是他们同时出现在医院,她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陆谨推了一下眼镜,随手将门关上:“没有关系。”   依然是春风般温柔的嗓音,仿佛没有被插曲影响。   “真的吗?”秦忆思沉思。   “身份和名字足够让人联想我们的关系,但又实则毫无瓜葛关联,”陆谨走到刚刚顾渊穆的位置,将椅子拉过来坐下,“你不觉得这样,很适合来接我的位置吗?”   他的镜片后,温和的眼带笑。   秦忆思盯着他这副样子片刻,才挪开眼。   不论是在写字楼里重逢,还是那次在游乐场,她见到的陆谨都是简单大笑着,不吝啬于直接在脸上写下情绪的。以至于她都短暂地忘记,陆谨本质上是和顾渊穆差不了太多的人。   作为助理,他甚至要比顾渊穆处事更圆滑、周密。   也许……他们身份的变化,只是顾渊穆和陆谨下的一盘棋。   陆让不过是一颗迷惑人的棋子。   秦忆思直觉突然闪过。   但以穆坤现在的地位,他们要迷惑谁呢?   “等等!所以,陆谨以前是顾律师的助理?”没有搞懂事情发展的芊芊,即便察觉到他们的不对劲,也摸不到头脑。   她迅速开启推理模式:“陆谨以前是律师,然后去了广告公司?”   “差不多吧。”陆谨再附和芊芊时,已经换上人畜无害的笑。   “嘶——”芊芊眼球向上,通过天花板,试图理清人物关系线,“那就不对了。”   她瞬间正回头,伸出手,中二地指向秦忆思:“说!你和顾律师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留任何回应的时间,她紧接着追问:“追求者?恋人?丈夫?前男友?”   每抛出一个词,她的脸都要更凑近秦忆思一些,直到在她面前完全放大。   就差穿着她这身绣有草莓图案的白色蛋糕裙,一只手指向天花板,来一句暴走萝莉的大喊——“真相只xx的有一个”!   真相,的确只xx的有一个。   并且很抓马。   “他是我的前夫。”秦忆思睨著名侦探芊芊,平静道。   事已至此,作为在S市最好的朋友,她也没有打算瞒着她。   芊芊一个响亮地拍手:“啊,我就说嘛,前……”   戛然而止。   “卧槽?”她瞳孔地震,向陆谨求证。   后者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否认。   在芊芊的石化中,看戏的秦忆思,决定再逗逗她:“我们上次在游乐园见过,你忘了?”   前……前……   前男友都跳过了?居然是——   “这是,前夫哥??????”   神啊!她家小七宝贝出个国,怎么还离婚带球跑了呢!   这可不兴那么新潮啊!   芊编辑的纯洁世界,在公元二十一世纪的今日,彻底裂开。 第48章 烈阳 - M05   一连几日, 秦忆思都会出现在南园大道43号巷。   她把车停在南园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再步行慢慢进入巷子。   每次来的时间不一定,有时是午间或午后, 有时是傍晚。   她偶尔撑着阳伞,但大多数时间都穿着稍显休闲的衬衫和半裙, 经常买巷内一家铺子的酱牛肉和面点。   “我同事介绍我过来的。她小时候, 酱牛肉的味道总是香得飘满整个巷子。”前几次时, 秦忆思都会这样与店家热络。   珍珠耳坠光泽柔和,和她的莞尔一笑很是相配。   这条巷子的人员流动不大,周围住的都是老街坊,大部分都是老S市人。稍有个经常出现的外人,都会得到注意。   她这副温婉的样子,又常常带些老字号点心过来分享, 让常住的老太太们都喜欢得不得了。一来二去, 也都混熟了。   周一, 秦忆思照样在下午三点多时,出现在这家酱牛肉铺子。   店内已经聚集了不少准备去接孙辈的老太太,正等着酱牛肉和面点出锅。香气隐隐地,已经四散开。   “哎哟,听说了么, 昨天好像后面那个叫……什么街。哎哟,我给忘了。”一个盘着头发的奶奶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靠空中挥舞的手,想起小区名字。   “就是闹贼的那个!”她“唉”了一声, 有些不满其他人没跟上她的思路。   “啊, 你说的是那个新华里吧。”另一个胖胖的中年大婶拍手, 恍然大悟。   她皱起鼻子, 神色凝重得夸张:“听说盗了两三户,都住临街。你们晚上也都注意点,锁好窗户。”   秦忆思正坐在店内简易的塑料椅上,用手机回着工作消息。   闻言,她抬头:“抓到了吗?”   看上去很担忧,与在场的大妈们充分共情。   “这怎么能抓得到啊!等警察来了,小年轻早就跑没了。”其他人跟着附和,叹息中带着愤慨。   一时间,七嘴八舌。   知道这是个好机会,秦忆思不动声色把手机扣在腿上,加入街坊之间的聊天:“装了摄像头都没有用?”   “那有什么用啊。那画面,跟看皮影戏似的,也就能看到个人样。”一个大娘说完,其他人都跟着乐。   乐完了,又一齐叹气。   “还只能看48小时的,都不知道装个它有什么用喔。”   秦忆思若有所思:“都只能48小时?”   “别听她们瞎说,巷口那家超市,听说15天哩。后面还有个打印店,据说30天都能看。”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大爷,背着手澄清。   “30天?”立刻有大娘嗤之以鼻,“你这是哪里听来的?”   听到被质疑,大爷立刻表示不服,嗓音也高了八度。   “就是儿子开打印店的那个老刘,前段时间他来店里看孙子,说那个摄像头上个月刚装上。”   三点半一到,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店家将白炽灯打开,正式营业。   酱牛肉装在铁盘里端出来,围着围裙的店员手起刀落,一片片肉,薄厚刚刚好。   一时间,小门店内香气四溢。   牛肉香混杂着各式香料的味道,浓重得似乎能具象出一刀下去后,滋出的汁。   秦忆思拿到自己的那份烧饼夹牛肉,没有把它留到第二天。   踏出店门口的同时,就咬下了一大口。   芝麻的醇香和牛肉的酱汁相辅相成,好吃到流泪。   她就这样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吃,偶尔见到脸熟的人,也笑着打声招呼。   一路走到刚刚提到的打印店,秦忆思也已经吃到最后。   停下脚步,她望着天,将烧饼往嘴里送,看样子像是正满足地看风景。   不会是这个新架在夹角上的摄像头吧?   输液后的第二天,秦忆思处理好手上两个专项的进度后,抽空与那位试图多次跳楼的赵兰秀见了一面。   比起另一个法律援助案的劳务纠纷,赵兰秀的情绪不稳定,只有面谈才能更好地与她建立信任。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不是一起普通的离婚案。   在她的追问下,赵兰秀才说了羞于启齿的实话。   赵兰秀在上个月31号被人带进这个巷子,被迫发生关系。她的老公知道这件事后,疯狂地打骂她,用尽污言秽语,却不肯离婚。   秦忆思觉得很奇怪,毕竟按赵兰秀所说,她老公在她坦白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言语羞辱的行为。   一直卡在牛仔裤里的手机突然振动,秦忆思回过神。   是顾渊穆发来的消息,也是今年他们的微信对话框里,第三条消息。   【顾渊穆:今晚答应过小卟去接他,别忘了】   秦忆思将最后一口没有牛肉的烧饼,扔进嘴里。   又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摄像头,她环顾四周,确认一切井然有序,才转身离开。   【我:没忘,我现在过去】   -   顾渊穆对沈钦这个孩子的上心程度,远超于秦忆思的想象。   按理说,他应该是如沈钦一样,对这种小事都不太在意的人。他们会给小孩提供足够的物质,陪伴与否,并不重要。   这应该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童年成长的常态。   小卟上的是S市老城知名的公立幼儿园,还没到放学时间,园外的小路已经水泄不通。   来接孩子的交通工具各式各样,有小康的车标,也有简单的自行车。   四点半,幼儿园的电动门准时打开。   秦忆思问了工作人员,才在三楼的拐角,找到双语大班的教室。   班级里靠近门口的过道两侧,整齐地摆着两排蓝色小凳。有些孩子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家长接,有些则来回跑着,和其他小朋友玩游戏。   “您好,您是……?”门口的老师见到陌生人,主动迎上来。   她友好地问秦忆思,眼神也在暗暗打量。   秦忆思一眼就看到正坐在凳子上,乖乖拿一本图片书看的小男孩。她弯弯唇角:“我来接小卟。”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在孩子敏锐的听觉里,更是清晰。   小卟从早上就开始期待秦忆思来接他,心思压根就没在手里的书上。   他的小耳朵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秦忆思的声音,粉嫩的小脸,立刻从巨大的图片书后露出来。   葡萄般的眼睛,从探寻,在定位到秦忆思身上后,立刻睁得更大。   孩子的欢喜,永远都是完全写在脸上的。   “妈妈!”他惊喜地叫出声。   但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是,小卟虽然开心,音量却仍克制。   他没有大喊,也没有尖叫。反而将书合上,从凳子上跳下来,把书在读书角放好,才小步跑过来。   步伐在离秦忆思还有半米的地方停下,小卟小心翼翼地,用手在背带裤上擦了擦,看上去紧张腼腆。   才奶奶地抬头道:“你真的来接我了!”   “是啊,不是答应好小卟,来接你吗?”秦忆思弯腰,手温柔地抚上小卟的脸。   她看到小卟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亮光,还不等她求证,下一秒,他就扑抱上她的双腿:“妈妈。”   是轻声的,不敢置信的喃喃。   秦忆思冲一旁看过来的老师笑笑,手仍旧安抚着小卟,任由他抱着。   她记得她要当他一天妈妈的约定,并没有拆穿。   “小卟的妈妈是吧?”老师将另一个孩子送走,才又走近,“可以给我们留一个电话吗?”   小卟这时已经放开她,秦忆思自然地回应:“我们之前有留过联系电话的。”   “是的,之前留的沈爸爸的电话,但经常打不通。另外一位顾先生,偶尔也会联系不上。我想,可能还是妈妈会更上心一点。”老师看上去刚毕业不久,耐心又不好意思地解释。   “这样,那好啊,”秦忆思随和地掏出手机,“我们加个微信?”   加联系方式时,小卟又跑进教室里,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   他停在凳子上扎着马尾的小姑娘面前:“靓靓,你有见到石头吗?”   小姑娘认真地思索片刻,头摇成拨浪鼓:“没有。”   听到这话,小卟的眉毛皱着一团。   “小卟,那是你妈妈?”小姑娘荡着腿,眼睛又朝门口看过去,感叹道,“她好漂亮!”   秦忆思今天穿的身米白色长裙,收腰的设计将腰线拉高,显得人更加纤长。瘦却不柴,前凸后翘。   黑色如瀑的长卷发,肤白若凝脂。再配上红唇与珍珠耳环,复古又显气质,像是从老画报里走出来一样。   在一众家长中,一眼就能看到,根本移不开眼。   “那当然,我妈妈最美了!”小卟比听到夸自己还高兴,胸脯也不自觉地挺直。   正说着,他眼尖地瞥到一个大块头:“石头!”   “……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打我这个电话。小卟平时很乖,比较害羞,还是希望能多培养他开朗一些。”秦忆思和老师聊到一半,余光瞥见小卟拉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小胖子走近。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垂眼,看着他们。   “石头。”小卟一只手拉上秦忆思的手,一个转身,站在秦忆思前,反而面对着他刚拉过来的男孩。   “这是我的妈妈,”他介绍,“我有妈妈。”   最后四个字,重复得极其认真。   小卟背对着秦忆思,她不能及时确认小卟的表情。   秦忆思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被称作石头的小男孩抬头望向她时,让自己的笑容尽力温和:“你好,石头。”   原本脸上还带着被扯过来的不爽,小胖子在小卟说话时,转转手臂,将衣服拽好。   不耐烦地抬起头,他在看到秦忆思笑吟吟的脸后呆住。   “阿……姨好。”也红了耳朵。   见石头这副样子,小卟的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去了。   大概猜到这两个小朋友之间的较量,秦忆思无奈,却也依旧保持着笑:“我先接小卟回家了,有机会的话,欢迎你来家里玩。”   又和老师打了招呼,她才牵着一蹦一跳的小卟,慢慢下楼。   黑色的双肩小书包,在他肩后,也跟着一甩一甩。   秦忆思被他感染得,眉眼也都是笑意:“想吃什么?今天让你随便挑。”   “真的吗?”小卟转过头,眼睛更亮了。   哇!这是什么好日子!这就是有妈妈的快乐吗!   “我想吃——麦当劳!”他露出小虎牙。   “麦当劳?”秦忆思没想到小卟的愿望如此质朴,“为什么是麦当劳?”   小卟瘪嘴:“爸爸没带我去吃过,司机叔叔也不能带我去吃。”   “家里的厨师也会做汉堡,肯定比麦当劳好吃。”她好笑地替沈钦喊冤。   “可是,大家都说麦当劳好吃。其他小朋友在讨论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一起讲。”   秦忆思嘴角的弧度,因这句话而慢慢放缓。   她垂眼,看着小卟小巧的头顶,五味杂陈。   也许沈钦是为了让小卟能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所以把他送来公立幼儿园。   这个年龄的孩子,对贫富没有太多的敏感,但却会排异。而小卟的生活在这帮普通孩子里,恰恰是个异类。   想到这里,她回握紧被小卟拉着的手,音调比小卟还要开心上扬:“那!我们今天就去吃麦当劳!”   她今天是她的一日妈妈,那就勉为其难地,满足他的所有愿望吧!   -   即便短信过秦忆思,顾渊穆还是有些不放心。   毕竟沈钦就曾把自己的亲儿子忘在幼儿园过。   要不是当时顾渊穆刚好在附近见客户,委屈巴巴的小卟,估计要一个礼拜都不理他那个不靠谱的爹。   “后续你们怎么安排的,我不管,我要的只是结果。”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从人群里穿过,向幼儿园门口走。   幼儿园主楼与电动门之间,是一块不算小的空地——有沙坑,也有一套滑梯游乐设施。   一声小孩子开心的笑闹声,在空旷的空地上划破天空。   顾渊穆从电动门轨道上迈过,顺势向前望过去。   他一眼便锁定冲这方向跑过来的小卟,和他身后正在摆臂追着的秦忆思。   一小一大,正在比赛。   跑在前面的那个,穿着浅褐色学院风衬衫和背带裤。脸上天真又欢快的笑,是顾渊穆很久没有见到过的。   “顾叔叔!”小卟显然也看到了他。   停下脚步,顾渊穆俯身,冲他半打双臂。   接收到信号的小团子,瞬间加速冲过来,被他稳稳地接住。   跟在小卟身后明显放了水的秦忆思,也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缓缓放慢步速。最后,慢慢走近他们。   在接送孩子的人潮中,他们相对而视。   她的脸上还未褪去和小卟一起的欢笑,身后,则是填满天空的粉紫色晚霞。   顾渊穆已经随手将电话关断,但右手仍滑稽地保持着接通的姿势。   相视的一两秒似乎被放慢,在他眼里,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   她的红唇,和她倒映着他身形的,笑意正浓的双眼。   一切都如此美好。   “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说好我来接他吗?”秦忆思的脸颊带着小跑后的微红,自然地问他。   这对话,加上看到刚刚她与孩子跑逗的一幕,在某一刻,像极了老夫老妻。   顾渊穆大概是陷进去了,不然他也不会任凭自己直白地开口:“来看看你。”   “看我?”秦忆思讶异。   面对她的质疑,他重复一遍:“嗯,来看你。”   沉稳、耐心,却也坚定。 第49章 烈阳 - M06   秦忆思很少在除了工作、学习以外的交谈内容时, 见到顾渊穆这样的表情。   理智告诉她,这不太可能,她一定又是在自己脑内做一些自我麻痹的美化了。   “来看看我有没有把小卟拐跑?”秦忆思噙着笑, 将焦灼与拉扯,轻描淡写地带过。   仿佛刚刚数十秒的对视, 并没有存在过。   她也终究不再是当年那个藏不住情绪, 总是会不小心露出马脚的小姑娘。   顾渊穆只是看着他, 带着他那副似乎能看穿一切的闲适表情:“不。”   “来看你有没有找对幼儿园。”他说完,嘴角也与她一般,扬起一个角度。   法条都是既有规定的,而律师的工作,往往是持久的心理战。   秦忆思成长得比他想象得要快,以至于他在故意用“不”来试探时, 没能捕捉到她的变化。   连微表情也没有。   他称得上是有略微的失望, 却似乎兴致更烈。   小卟并不懂大人之间的你来我往, 他伸出小手,拉住顾渊穆的大手。   又侧过身,伸出胳膊拉住秦忆思。   抬头左右看看两个大人,他很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极力让口齿清晰:“小卟今天, 可以让顾叔叔和姐姐拐跑。”   “噗。”秦忆思没有忍住,直接笑出声。   原本的思绪被打断,顾渊穆也忍俊不禁。   他俯身刮刮小卟的鼻梁,嗓音里满是笑意:“为什么叫她姐姐, 却叫我叔叔?”   “因为……”小卟的脸皱成一团。   他怎么没发现这个BUG?   “因为漂亮的女士都要称为姐姐, ”秦忆思不忍心看孩子太纠结, 只好忍着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我们小卟真棒!是个小绅士!”   小卟在面对而站的两人之间,侧身一左一右地拉着他们的手,是这个三人关系之间的“v”字底部。   秦忆思夸赞过小卟,眼底隐隐挑衅着又抬头看向顾渊穆。   他正无奈地笑看着她,甚至在对上她的眼神后,又好笑地摇摇头。   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用宠溺的嗓音唤她的名字。   “走吧。”但顾渊穆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率先转过身。他的左手置于身后,被小卟拉着。而小卟,拉着秦忆思。   他们像一列火车,一个接在一个后面,用拉着的手连接。   “叔叔!姐姐答应今天带我去吃麦当劳!”屁颠屁颠地当夹心饼干,小卟轻快得很。   火车头因这一句话,又再度停下脚步。他刹车太快,以至于后面兴高采烈跟上来的小不点,直直地撞在他直长的腿上。   自动松开秦忆思的手,小卟委屈地揉揉鼻梁,嘴都要撅到天上去。   “小卟今天……”带孩子去吃垃圾食品是她不对,但毕竟事出有因……   顾渊穆向后偏过头,原本插着口袋的手,已经伸到她面前。   他道:“车钥匙。”   “你也要去?”秦忆思蒙住。   面前这位的手工定制西装,可不兴沾炸鸡的油渍。再说,这个时候去吃,大概率还要排队和拼桌。   “嗯,”顾渊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陆让开车回律所了。”   秦忆思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助理会抛下老板回律所,她在这种时候,最终选择了掏出钥匙,装傻。   “耶耶!叔叔和我们一起去!”身边,小卟快乐得都快要上天。他重新拉上秦忆思的手,冲她挤眉弄眼。   这也太棒了,他刚刚还在想偷偷吃过后,要怎样才能瞒天过海。   幼儿园内孩子跑逗的尖叫声,偶尔惊得电线上的麻雀纷纷飞离,在天空中变换队形。   地上,他们也从一列火车,变为并肩向前。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顾渊穆撑着西装的肩背伟岸,另一个长卷发的影子则温婉婀娜。   而他们中间陡然下降的小鬼,被他们同时提起,双脚离地。几步后,他又被放下,如此反复地玩着。   小卟咯咯地直笑,而影子看不到表情的左右二人,也都不约而同弯了唇角。   其实他们都没有讲出一个封闭许久,又在此时重见天日的秘密。   这是秦忆思向往的婚姻模样。   顾渊穆,亦然。   但他们却一齐,把现实中的婚姻经营得一团糟。   -   附近有一家底商就是麦当劳,大概两三公里,但幼儿园前的路,实在是堵得很。   秦忆思和顾渊穆坐在车前排,小卟脱了鞋,在宽敞的后座上来回打滚。   他表达快乐的方式很直接。   “沈钦又出国了?”被安全带束缚着,秦忆思决定找些话题。   从后视镜确认小卟的安全,虽然走走停停,但顾渊穆将车开得平稳:“没有,他去B市了。”   “哦。”   “上次……也没来得及和你正式说谢谢。”   她指的是那天去见赵兰秀,和后面送她去医院。   “你我之间,不用说谢谢。”   左转灯碾在他的尾音,在渐渐安静下来的车厢里,填补声响的空缺。   “我们毕竟也曾是夫妻。”   车汇入主干道,左转灯的“咔嗒咔嗒”也瞬间消失。   后座上的小卟正用手模拟飞机,自己和自己玩,没多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   对于他这样模棱两可的话,秦忆思却倦得不想再深挖含义,索性直接筑起保护壳。   “当年眼光不错,戒指很适合当装饰。”她瞥了方向盘一眼,洒脱地点评。   她在告诉他,都已经结束了。   顾渊穆敛些眉心。   仪表盘上,车速的表针向右上方移动,但最终稳定在稍低一些的位置。   他一向情绪管理得很好。   -   工作日晚间的麦当劳,有不少刚下班、接孩子的家庭来吃。   找了一圈,秦忆思都没有见到三人的空位,于是返回点餐的门口。   自助机旁,顾渊穆正牵着小卟,弯腰侧耳听他讲话。   他们在认真地讨论哪个好吃。   小卟继承了他爹清秀美男的长相,又穿得韩式学院风——衬衫背带裤小皮鞋。和西装革履的顾渊穆站在一起,很惹人眼球。   尤其是过道旁的一桌高中小女孩,甚至还拿了手机偷偷拍照。   “姐姐!”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小卟就在顾渊穆腿后探出头。   顾渊穆又点了几下屏幕,也转过身。   在他们的注视下,秦忆思只得走近。   “没有位置了,我们要不然去外面吃?对面是个公园,刚好可以当野餐了。”她指指门外的方向。   比起在狭窄的桌边吃垃圾食品,顾渊穆显然更愿意选择外面新鲜的空气。   意外点亮野餐体验成就的小卟,更不会拒绝。   为了让小卟少一些念想,顾渊穆这次买了不少。   他拎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纸袋,另一边则拉紧小卟的手。而小卟作为男子汉,也分担了三杯饮料的重量。   倒是秦忆思,游手好闲地跟在他们身后。   经过那桌小女孩时,她听到她们隐约谈论的“一家三口”,耳尖不可抑制地红了。但表面仍旧云淡风轻地,在几步后接过顾渊穆为她留的门。   顾渊穆没有急着收回手。   在秦忆思通过那道门,两人的手同步收回时,大拇指和食指却顺势抓上她的手。   他手心里纸袋提手的边缘蹭过她的指尖,微痒。   “跟上,别掉队。”深深回头看她一眼,顾渊穆道。   她垂眼,不再大胆对视:“哦。”   街道嘈杂纷纷,秦忆思的心跳声,却清晰可辨。   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聊的,所以在公园里的一处长椅上坐下后,等小卟吃饱跑去和同龄人玩,居然开始聊起工作。   秦忆思大致讲了自己接法援案件的过程,没有说多实际的案件内容。   末了,她笑:“我们现在分别是江文惜和霍庆贵的律师,应该适当避嫌才对。”   至少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并肩吃汉堡。   顾渊穆没有被她逗笑,转而问:“王洪兴有再找过你吗?”   攥着包装纸的手僵住,噪音也在同一刻停止。   夏日的天在这个时间,才缓缓有暗下去的征兆。她腾出一只手轰轰蚊子,也试图轰走些不自然:“没有。”   “那件法援离婚案,你小心一点,保护好自己,”他双腿叠着,手里的汉堡几乎没有吃,“必要的时候,做取舍。”   “怎么做取舍?”   “选当时那个阶段的最优解。”   “不考虑未来么?”秦忆思轻呵。   她不信。   天只暗了一半,但两排路灯沿着他们脚下蜿蜒的石子路,一盏连一盏地点亮。一直延伸出去,如同被施了魔法,像极了迪士尼的城堡之路。   盯着她的双眼,他道:“我想,我现在会试着去更多地考虑未来。”   “所以?”她等他继续说下去。   顾渊穆将汉堡的包装纸简单地重新包好,放在腿旁。他双手交叉于腿上,视线延伸出去,望着远处一排一排的居民楼。   万家灯火,却也更对比得人落寞。   “我们之间……”   秦忆思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她的心跳又再次迅速地拉升速度。   但短短的几秒,她从激动期待,又瞬间像是被泼了冷水一样,冷静过来。   甚至最终被恐惧支配。   她打断他:“顾渊穆,你听没听说过,人生就像一个列车——会经停很多个月台,但也只是经停。它永远会奔向远方。”   她不知道她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弯弯绕绕的话,但她清楚地明白,秦忆思是个一直在真正的爱与喜欢面前,只会当缩头乌龟的胆小鬼。   无论是年少读书时,还是如今经历过“婚姻”后,都毫无例外。   是真的喜欢吗?   万一受到伤害怎么办?   如果她得到的会比付出的多得多,又该怎么办?   她能全身而退吗?   ……   即便顾渊穆只字未提“我们之间……”后的话,她却迅速地已经铺设好这么这么多的问题。   她垂眼,咬下一大口汉堡。   却又瞬间惊起,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拇指大的蜜蜂,吓得立刻把所有问号都扔出了脑袋。   脚腕撞上放在地上的饮料,惊慌中,她被绊得身子一歪。   可乐杯撞倒,在石子路边缘蜿蜒四散。而她手肘试图借力,人却半坐在了顾渊穆的腿上。   他一只手正扶在她腰间,还未收回。   红热立刻从脖颈窜到脸颊,秦忆思庆幸天已经没有那么亮,可以借点保护色。   她准备起身,却被腰侧的手直接以手臂环住。动作间,白色长裙布料和深蓝色的西裤反复摩擦,而秦忆思的嘴里还含着刚刚的一口汉堡。   “但列车总会坏掉,停在它旅程的最后一个月台。我们称它为列车的归宿,just like love。”   华灯初上,她听见他如是说道。 第50章 烈阳 - M07   爱?   这是秦忆思第一次在他口中, 听到没有否定前缀的这个词。   夏秋交接的晚风轻拂,她的长发垂在薄背后,微微拂动。   他身上清冽温暖的味道, 是香水的后调。前调再过辛浓烈性的香水,无论是胡椒、烟草、皮革, 还是什么其他的, 尾调却都一致地会变得温暖——   调香师常常用木质调来收尾。   可是人生, 尤其是两个人的生活,可以简单地用香水来描述吗?   是浪子回头,是真爱至上,还是……   还是一个人的过度解读与脑内欢愉?   在遇见顾渊穆之前,秦忆思谈过一场短到只有三天的恋爱,她的朋友们称之为“周末限定爱”。   后来有一部日影上映, 她们又都学会了一个词, 当日发来贺电——   花束般的恋爱。   她会因为一个邂逅crush的热烈, 不顾一切地冲向前。但也会在真的要考虑未来一段时间的相处时,不安且逃避。   她不愿承认那是童年的阴影。   她把这种行为称作——“谨慎选择”“及时止损”。   有理有据,这很成年人的理智。   所以,此刻已是律师的秦忆思,更毫不犹豫地“及时止损”, 把自己套进保护壳里。   她唇角轻挑,望向顾渊穆的眼坦然,细长的手指触及他的脸颊。   “停着报废列车的月台,只会有它一列而已。”   她始终认为, 人应该是孤独的, 最后的归宿也是孤独。   顾渊穆深邃的眼底因她轻划过肌肤的手指, 而更含深意。   他轻而易举地捉住她的手, 凝着她半吃掉的红唇:“终点站不会只停一列列车。”   秦忆思只是望着他,噙着笑。   彩霞已被大片的深蓝占据,只剩浅浅的一条还残留在远方的高楼大厦间。亮着的路灯终于显了些作用,亮得温柔。   这一切的美都是S市少有的。事实上的S市夏日,更多是延绵不绝的阴雨天,和惹人恼火的回南水汽。   就如同秦忆思此时的疏离一样,都是顾渊穆难以从记忆中搜索重合的模样。   腿上的重量一轻,他健硕的手臂向自己的方向轻勾,又将人带回来。大手扣在她的腰间,无名指上,素戒惹眼。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低低的轻笑声,带着气流,抚过她的耳廓。   在她的注视下,他却自然地挪开眼:“秦忆思,我们都不会爱情。”   或许他们懂爱情,说起爱情来头头是道,甚至能扯上生命的哲学。   但他们都不会爱。   秦忆思被这话刺痛一瞬,脸上的笑瞬间倾没。   她冷笑,从他掌心抽出手:“呵,那看来你是因为钱太多,高处不胜寒才不会爱情。”   时间因她的言语冻结,最后一角的粉色晚霞,也被黑夜吞噬。   或许并没有完全吞噬,仅是被建筑遮挡。但那又怎样呢?   他们两个,没有一个人再能看到。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秦忆思叹气,也将目光从他脸上撇开:“抱歉。”   面对这句道歉,顾渊穆只是又凝视回她,却没有再开口。   “姐姐!叔叔!”小卟开心地从不远处的小喷泉跑过来,肉嘟嘟的身子一晃一晃。   因为怕蚊子太多,他们选的这处长椅旁没有路灯。他们隐匿在昏暗中,也得以说出那些,也许换成明亮大堂就无法出口的话。   布料这一次的摩擦,没有人再阻拦。秦忆思垂眼,从顾渊穆腿上离开。   手指在空中稍作停顿,又自然地放下。   西裤上的褶皱,随着她的离开而恢复原状。   “你叫她姐姐,叫我叔叔,辈份差了。”顾渊穆挑眉,冲小卟道。   小卟伸向薯条的手被秦忆思眼疾手快地拦住,她从包里翻出湿巾。   “妈妈,”她听见小卟清脆地叫道,“叔叔!”   第一个词语欢快地上扬,后面那个又落下,地位一目了然。   石子路上遛弯路过的人,在听到这两声天真的称呼后,投来关注的目光。   “我是你的干爹。”顾渊穆纠正。   “干爹,”小卟很听话,立刻改口,“妈妈!”   秦忆思低头擦着小卟的手,只感觉路人的眼光更怪了。   真是无语!这个西装革履的律政精英怎么偏偏要和小孩子计较。   “她不是小卟的妈妈。”顾渊穆很耐心地,再次纠正小孩子的认知错误。   小卟需要明确妈妈的概念,不能因为他如今没有妈妈陪在身边,就任由他以秦忆思来代替,久而久之便完全扭曲地依赖。   他心疼小卟,但有些事情要及时扳正。   不过是几岁的孩子,小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瘪着嘴,眼底泛着泪花。   在顾渊穆没有表现出心疼的样子里,委屈地开口:“干爹,干妈。”   秦忆思:“……”   “小卟,叫阿姨就可以了。”她忍痛承认姨辈。   擦净手的小卟在往嘴里拼命塞着薯条,只瞪大眼睛看着她,还没有空档再重新修改系统语言包。   “不早了,快到小卟洗澡睡觉的时间了。”顾渊穆也没有强调,只是悠然站起身。   椅子上那个属于他的汉堡,除了包装纸,都没有动过。   他将长椅上的垃圾收拾好,连带着拿走小卟还在吃的小半盒薯条,一起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回家吧。”他道。   很自然平和的音调,配着他低沉含沙的嗓音,仿佛他们就是一个家。   “回家咯!”小卟咂咂嘴,转瞬就把薯条忘了。   他一只手拉着顾渊穆,另一只小手也伸给仍坐着的秦忆思,将她拉起。   路灯将他们并排的身影从短短一团,渐渐拉长,拉长。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左右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小卟用简单的词语,拼凑出他刚刚认识新的小朋友,和他们一起玩水的故事。   夜很长,时间也很慢,他们都没有提起那个关于月台和列车的比喻。   以及……   他在提到“不会爱情”时,她没有否认自己的那一部分。   -   早晨的律所,是浸满咖啡豆香的。   她不禁想起以前在苏黎世时,她的老板开玩笑,说空气里的咖啡浓度和x麻一样,闻到都能提神。   开过两个电话会议,秦忆思又抽空写好了另一件法援案的仲裁材料。   “Joi,有人找,”她的工作隔板被敲两下,同组大波浪的女同事友好地冲她眨眼,“帅哥。”   秦忆思左手还扶着后颈,闻言,也只是照常活动着颈椎:“接待室?”   “嗯,”同事又冲她挤眼,“真的很帅。”   “看到成堆的工作,你就不会觉得帅了。”以为她说的是顾渊穆,秦忆思无奈耸肩。起身的同时,也习惯性地拿起电脑和手机。   接待室的磨砂玻璃,隐约能看出来一个轮廓。   顾渊穆其实没有理由自己一个人来,陆谨也不会直接这样来见她……如果真要细想可能性,也许是元玺的律师来找她线下对方案。   想到这里,她平和下心态,在门前站定。   弯起手指轻敲两下,秦忆思推开门:“您好,我是……”   在视线撞上沙发里的男人时,她带着职业化笑容的眉眼稍敛。   “秦忆思。”但声音没有变化。   翘二郎腿随意坐着的人,将手中的杂志丢到一旁。   “早上好。这么久没见,我是不是该叫你……”男人一双桃花眼下的泪痣勾人,故意将话讲得玩味,“秦律师?”   秦忆思忽略沈钦最后三个阶梯上升的音调,她大方地走到一侧的单人沙发坐下,整理好裙摆,才回敬:“看起来,你今天并不是来感谢我的。”   “如果我是呢?”他一只胳膊搭上身后的沙发靠背。   “那你应该态度更谦卑一些。”   她一直对沈钦没有什么好感,这位看淡人世、游戏人间的二世祖,如果不是小卟,秦忆思甚至不想再和他见面。   他们相见,必定是一顿互相阴阳,从不说直白话。   “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但他今日,一反常态地开门见山。   秦忆思将电脑放到茶几上,却没有打开:“法律咨询,我是按小时计费的。”   她大概能猜到,是关于小卟的事情。   “你和他说的话都是一样的。”沈钦笑着摊手。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但没有人展开。   “Anyway,”他耸肩,“小卟很喜欢你,我家里的情况你也大概了解——所以我想请你多陪陪小卟,我会按照你的咨询定价付费。”   “那为什么不让小卟的妈妈陪他?”秦忆思直视沈钦的眼睛,“从我认识你起,你总是用钱去摆平爱。”   本应该是在昏暗酒馆里讨论的话题,但此刻在明亮空旷的会客室,他们却不觉得不符。   也许爱情在沈钦这样的人眼里,本就是一场法律上的交易。   “她已经去国外了,”他轻描淡写,看不出任何心酸、悲伤、愤怒的负面情绪,“她有爱人在那里。”   “所以小卟有其他的弟弟妹妹?”秦忆思皱眉。   “不,我们签了协议——我和她都只能有小卟这一个孩子,他会继承到我们的全部家业。”沈钦将她的情绪变化收进眼底。   “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的爱情,秦忆思,”耳钉在他的浅栗色短发中,若隐若现,“顾家有资本让他如此,但我没有。”   他不知不觉,已经渐隐刚刚的痞气。   话题回到顾渊穆的身上,秦忆思垂眼。   那本被沈钦随意丢在茶几的杂志,是一月一期的法律周刊。上个月的封面,刚好是那个被提到的人。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坐在石像前的白色阶梯上,居高临下地半垂眼。   是肃穆庄严,也是悲悯救世,但更多是与杂志外无限距离的云泥之别。   唯一的烟火气,是无名指的指环。   和苏黎世幕墙上的坐姿和气质,一模一样。   “他只是不在意家中产业罢了。”秦忆思轻笑,不再去看那本杂志。   “你说的不是我们这种人。”她立刻被否认。   “暴发户的孩子,也许会毫不在意家里的产业纸醉金迷。但从小在权钱中心长大的,几乎没有人不含野心。个例也都是只有他一个继承人,没有生存、争斗的压力,才要去追求飘渺的梦想。”   沈钦道。   秦忆思心底稍惊,她竟在最吊儿郎当的人身上,看到了隐隐的悲凉。   但她无法判断他是真情流露,还是故意露出的马脚给她观赏,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连一个小学生的班级都要划分三六九等,更不要提我们的世界。”   他们的世界,通透的人在装疯卖傻,痛苦的人在寻欢作乐。金钱是发泄一切的介质,也是他们无法就此不要,甚至用牺牲自己来守住的东西。   “钱可以买来爱情,买的是别人对我们的爱,不是我们对别人的。”他唇角的弧度和薄西装下的印花T恤,比当年要更收敛张扬。   秦忆思只觉得可笑:“那你们的爱怎么买呢?”   原本大打开而坐的人,已经把手肘收回到身边。沈钦的手指,轻点着太阳穴和眼尾下方的泪痣:“我不知道,我没有体会过爱。”   嗤笑的弧度,没有再在秦忆思脸上更显。   “但好消息是,也许小卟能体会到吧。”他无奈地扯扯嘴角。   西装下的印花嘻哈T恤,随他的动作,如小巧的耳钉一般,偶尔反着会客室里的白炽灯光。 第51章 烈阳 - M08   秦忆思没有太多的精力, 去照顾一个还在学前年龄段的孩子。   即便小卟很听话,很乖,也很聪明。   她没有给沈钦许诺, 只是说自己会考虑。   沈钦这些大段的真实,让她突然很疲惫。顾渊穆父母已去世多年, 这件事当时在全国传的沸沸扬扬。   ——燃心集团总裁顾知新与爱妻于芝加哥遭严重车祸, 抢救无效身亡。   如果细细算过来, 那一年的顾渊穆十四岁。   沈钦这样双亲仍在,甚至是双亲依旧在婚姻中的人,都坦白自己没有体会过爱。那顾渊穆,又是如何呢?   他是否也如她一样,承受和背负着年少的痛苦?   她白色的办公桌一角,水培发财树已经长出了新的小芽, 在除了黑白灰以外无其他颜色的角落, 点缀上一抹绿。   写字楼窗外的天空阴沉, 刚晴了没有几天的S市,又要频繁地迎来降雨。   那些秦忆思曾经没有花时间思考过的事情,接二连三地衍生出大段的话,也漂浮在她的天空。   但她决定先把这些打包扔出去。   她不喜欢被情绪牵着鼻子走。   将手上未写完的法律意见书填好发出去,秦忆思又忙了一会儿, 才在肚子震天响时,捞起早就被搁置在一旁的手机。   芊芊上班又在摸鱼,在她、陆谨和秦忆思的群里发消息,问他们什么时候去密室逃脱。   陆谨说他周末都可以, 秦忆思想了想, 也跟着回了“一样”。   “你要出门吗?”旁边隔板后的同事见到她起身套上防晒衫, 随口问道, “我正打算预定下午茶。”   “嗯,要去一趟现场,顺便解决一下午餐,”秦忆思将拎包拉链拉好,冲同事笑笑,“你们点吧。”   坐在对面的同事也刚好拿着咖啡回来,她敲敲电脑键盘,唤醒屏幕:“下午茶不喝,八卦也不听了?”   “什么八卦?”角落的另外几个人也都附和。   秦忆思放慢些收拾文件的速度,挑眉看向对面的人。   处于视线的焦点,那人反而慢悠悠地抿口咖啡,又摆弄了一下发尾。卖足关子,才眨眼:“穆坤要有大的变动。”   “穆坤S市?”有人接话。   “穆坤全国。”   交谈的声音停滞几秒,众人面面相觑。   “能有什么大的变动,难不成是顾渊穆要把律所卖了?”安静中,秦忆思笑着摇头。   顾渊穆当年那么注重他一手打造起来的事务所,凡事能亲力亲为的必自己去做。她年少不懂事时还和韩舟感叹,这就是有梦想的富N代吗,活该他赚钱。   同事没有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抿唇笑。   坐在秦忆思旁边的女同事皱鼻:“我也是持怀疑的态度。”   “可是前段时间元玺在B市的交流会,顾渊穆不是也去了吗?他已经连续两三年没去了,说不定……”其他人跟着分析,“真的有变动。”   毕竟元玺的那位创始人,可是业界的金字塔尖,凡事都要给他个面子。   没有再加入后面的讨论,秦忆思拎起包,淡笑着摆摆手:“前线美女们持续关注,等我搬砖回来,要一手消息。”   “听到没,Grace!Joi五分钟要拿到穆坤的所有资料!”   “喂!”原本低落的情绪被逗笑,秦忆思摇摇头,转过身。   言嘉正如卓言在瑞士时所说,是个和谐且美好的乌托邦——她尽力打造的乌托邦。   但乌托邦最大的问题是金钱,创收是言嘉目前最艰难的问题。   男律师在很多老板那里,就算技不如人,也要比女律师更受青睐。   这是他们无论怎么努力,依旧无法改变的事实。   仅是求平等,就已难于上青天。   乘电梯到地库,秦忆思的高跟鞋在胶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一声一声的脚步,在空旷的停车场中回响。   她一手拎着包,另一只握着手机的手,手指却逐渐内收。   在经过每一个后视镜和玻璃反光面时,她都用余光一一向后瞥过。   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从电梯出来后一直有些心慌。   她上一次如此心慌,还是秦母脑梗出事的那一天。   伸手将耳机改为通透模式,秦忆思关闭音乐,红唇轻启。   “喂?韩舟。嗯,我在公司楼下的停车场,一会儿开车过去找你。”   她一边冲没有工作的耳机说着,一边仍不停注意着每一个镜面处。   “大概十分钟,你在楼下等我就好,”她故意拉长音调,开着玩笑,“要是十分钟没到,那就是我出了事,我才不会拖沓。”   女生一个人在外,总要防患于未然。   终于临近自己的车,秦忆思偏头夹住手机,打开车门。   迅速地钻进去,她合上车门,迅速将全车车门按锁。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她只是左右瞟了一眼后视镜,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发动车子。   安然无恙地将车驶出soho商圈,秦忆思的神经才慢慢放松。   最近在走的劳动仲裁案,只是比较简单的案子,对方公司也没有闲心情对她一个小律师下手。   可能是以前看多了刑侦剧,有些东西刻在DNA里了吧。   嘴角无奈地抿开个弧度,她将音响打开,随便听着。   阴天,总归是适合听一些老歌。   在开上内环路时,车内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秦忆思将车开进慢速车道,得空划开触控屏,接通电话。   “您好,我是秦忆思。”她专注于前方的路段,习惯性熟练道。   “您好,您是沈宇珩的妈妈吗?”电话那头的女声,在整个车厢内响起。   秦忆思的睫毛微颤,她将车速降低。否认的话在又重新想过这个名字后,被封在喉咙。   “我是他的……”她迟疑,“干妈。”   “上次我们在幼儿园见过,”见幼儿园老师沉默,她友好地解释,“小卟平时会直接叫我‘妈妈’。”   “是这样的,秦女士。小卟在幼儿园里打架了,不知道您方不方便过来一趟?我也约了对方的家长。”   打架?   小卟这样的性格,看上去不像是会挑事的孩子。   难道是被欺负了?   “现在吗?”秦忆思大概盘算着从内环线去幼儿园的路,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打开转向灯。   “嗯,半个小时后可以吗?对方家长已经到了。”老师说到一半,突然叹气。   她似乎是拿着手机挪动了一段距离,才又凑近,声音也压低:“中午本来和小卟的爸爸打过电话,约了下午四点。但是对方家长突然就早过来了,要见小卟。”   嘶——   听起来更不是自家孩子犯错了。   秦忆思半眯起眼,降下一半窗。雨天前的阴云冷风灌入车内,将她的长发吹乱。   绿灯亮起,她利落地挂档,踩下油门:“我知道了,辛苦老师。我现在过去,大概十五分钟。”   到幼儿园时,已经是下午一点。   整个园区静悄悄的,是小朋友们午休睡眠的时间。   秦忆思重新在车内补了颜色更深的口红,细跟高跟鞋在幼儿园的台阶上,却只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白色短袖尖领衬衫很干练,在系扣处做了特殊的褶皱设计。灰粉色的半身包臀裙,尺寸处处恰好,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还没走到大班老师办公室,她就在安静的走廊里听到叫喊——   “我们家儿子怎么啦?你倒是说说怎么啦?”   “你们怎么可以诬陷我儿子?他才那么小,你们脸都不要啦?他家长呢,怎么现在还没到?就他家忙是不啦?”   秦忆思深吸一口气,无语地半阖眼。   这种家长里短在当律师时没怎么碰见,反倒是在这时遇上。   她拎着包,循声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指指节轻敲两下打开的门。   办公室内乱糟糟的声音,在这一刻停止。   室内注视来的所有目光中,秦忆思摘下墨镜,露出清亮却也不善的眼:“不好意思老师,我来晚了。”   红唇在她白皙的小脸上,弧度明显。   但笑意却不及眼底,如玫瑰暗藏利剑。   “这位家长,麻烦您把手从我孩子身上拿开,谢谢。”她很平静。但多年职业养成的气场,让她在对上对方眼睛不过两秒,就被对方躲闪错开。   一直被几个大人围着追问的小卟,终于得以在转身散开的人后,看到站在门口的秦忆思。   她噙着笑,柔顺的黑色长发用发簪随意地盘在头后,露出修长的脖颈。   像是……来救他的天使。   “妈妈!”被石头的爸爸妈妈姥姥奶奶追问、胁迫、恶语相向时都没掉下的泪,终于滑落。   豆大的眼泪在他肉嘟嘟的小脸上滑落,一颗接着一颗。小卟推开面前挡着的矮胖女人,冲秦忆思跑过来,一把抱住她。   “没事,我来了。”秦忆思摸摸小卟柔软的棕褐色头发,却意外地发现他红肿的半边脸。   弯下腰,她又检查了小卟的两只胳膊,上面被掐过的红印明显。   再抬眼时,平静如水的眼神已然凌厉。   “这么急着见我,那看来是对方家长急于给我们一个说法。”她牵上小卟冰凉的小手,握紧他,给他不再怯弱的力量。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我洗耳恭听。”   最后这句,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   却比字字咬重,更有分量。 第52章 烈阳 - M09   办公室内, 一时间安静却又焦灼对峙。   半开的窗外,一只喜鹊飞过,鸣叫两声。班主任才仿佛突然回过神地, 抬手招呼秦忆思:“宇珩家长,过来坐。”   秦忆思又拍拍小卟的脑瓜, 给他一个“加油”的眼神, 才牵着他走近。   椅子被自动分成了三个方向, 一方是老师,另外三把明显是对方的家长,还有一把椅子是空的。   是三足鼎立的结构,除了有一方多少有些冗余。   早就习惯这种不善的注视,秦忆思自若地走到椅子边,轻抚裙摆, 优雅地侧坐下。名贵的大号大象灰拎包, 只是放在凳腿边干净的地上。   “什么叫我们要给你一个说法啊?我们家宝贝又没有什么错!你看看……”对方家长里, 看起来稍显年轻的女性火气上来。   她猛地拉起自家大胖儿子的胳膊:“你看看!你看看!你家这小不懂事的怎么教育的,都给挠红了。”   “红了吗?”秦忆思眼尾轻挑,缓缓探身,特意端详片刻,对看到的两只胳膊点评, “是有点红。”   “对嘛!……你家……”   “红得很均匀,挠出这种红,技巧要求挺高的。”秦忆思笑着打断激动的妇人。   她又慢悠悠地正回身,伸出手摸摸站在椅子边的小卟。她的指腹仅是轻触他红肿的侧脸, 小卟就已经倒吸一口气, 眼底的泪花瞬间聚集。   “那我们脸上这个, 该怎么解释呢?”她唇角的笑绽放得更大, 眼睛也弯起来。   “家长们先别激动。”刚毕业不久代班的班主任,还不是处理纠纷的老手。   她显然有些控不住场,却还是硬着头皮努力化解纷争:“我简单说一下发生了什么……”   因为是吃午饭时发生的打架,正忙着的老师们没有完全了解起因。   小卟这边的说法是,石头说他妈妈是假妈妈,花枝招展,不是个好东西。但石头不同意,说是小卟先语言攻击他胖。   在老师讲事情经过的时候,石头的妈妈奶奶和姥姥,仿佛弹幕一样,不停地插嘴点评,添油加醋地将事情都推在小卟身上。   吵得秦忆思头痛。   “小卟,”秦忆思懒得理鸡飞狗跳的那一家人,只是偏头问孩子,“你有这样说石头吗?”   “没有,我只是让他不要再说了。我的妈妈很美,漂亮是她的自由,和他没有关系。”小卟讲得很认真,小手却不安地攥着衣角。   他的言语有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却也同时有内向孩子共有的怯弱。   他咬着牙,眼泪明明都盛满眼眶,却没有再次滑落。   “没有人可以说妈妈的坏话。”   秦忆思的心因这话而抽疼,她仿佛在小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个小小的,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还要咬着牙垫脚去拿座机电话,要报警保护妈妈的王忻念。   小卟做了小时候的她没有做的事。   他不是那个躲在走廊角落里,没有冲出去护在妈妈身前,以至于遗憾至今的王忻念。   秦忆思隐去眼底的波涛汹涌,接过老师递来的纸巾,轻轻拭去小卟的泪水。   “老师,既然现在双方都各持己见,那不如调监控来看看?”她道。   “调什么监控?这些事情不是明摆着的栽赃陷害吗?贼人喊捉贼!”   “那宇珩脸上的伤,是他自己扇的?”比起石头姥姥的“突突突”,秦忆思的语速很慢。   “正当防卫!正当防卫懂不啦?”   “那就更应该调监控了,”秦忆思平和地看着冲过来的胖女人,眼神落在她扬起的手上,“毕竟如果石头的家长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也算你们正当防卫,那还真是颠覆了我的职业认知。”   她笑着扬脸,面对这个未落下的巴掌,气定神闲。   “她要看录像,就给她看!”石头妈妈长发乱糟糟的,手叉着腰,“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   班主任很快就让保安调来监控。   虽然不能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但的确是石头先挺着肚子叉腰,拦住吃完饭要去放碗筷的小卟。   也的确,是他先打了小卟一巴掌。   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让周围所有小朋友都看过来。   一个穿草莓印花小裙子,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跑过来,拦在小卟面前和石头理论,也被他一把推开。   秦忆思盯着屏幕,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小卟,把石头对你说的话,重复一遍。”   “他说,那天来接小卟的不是小卟的妈妈,看起来年轻漂亮,和其他小朋友的妈妈显然不一样。石头的妈妈说,小卟的妈妈是假妈妈,不然就是小三……”   小卟双手攥在身侧,看向石头的眼睛像是在喷火。   “石头让大家的爸爸都远离我的妈妈,打扮的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就不是……”   他的嘴唇发着抖。   “小卟。”秦忆思叫住他,不让他再回忆。   “他说妈妈不是个好东西,没脑子,只会勾引男人。”小卟崩溃地大哭。   办公室内,小卟哭得伤心欲绝,仿佛自己是被骂的那一个。他始终拉着秦忆思的手,生怕他一撒手,她就不见了。   “小孩子的话,你能当真?”石头的奶奶拔高音调。   “宇珩妈妈,这都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我们看看怎么解决……”班主任也出来和稀泥。   秦忆思没有理她,先小声地安抚小卟,才斜了个冷眼过去。   “首先,我觉得我应该对上述所有质疑做个简单的回应。”她叠起腿,背挺得很直,脸上礼貌的笑早已消失殆尽。   “我是小卟的干妈,职业是律师。律师工作讲究证据,你说栽赃陷害,现在因录音缺失,不明确;正当防卫,就算忽略掉先动手的人是谁,挠你家孩子两下,能比得上一个巴掌和数不清的推搡?”   秦忆思冷笑。   “你……”   见对方这一众女眷又要七嘴八舌,她也提高了嗓音:“我还没说完,先别插嘴。”   “以上都很模糊,但你的孩子伤害我家小朋友,是有录像为证据的。”秦忆思敲敲椅子扶手,转而看向石头。   胖胖的小孩对上她的视线,立刻向自己妈妈身后躲了躲。   “阿姨是律师,如果是小卟的错,我也会批评他,”她温柔藏刀的笑,在小孩子眼里却毛骨悚然,“但如果是你没有说实话,那我们也可以去找警/察叔叔,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大多数家人教育孩子,总是把警/察描述得很恐怖,像是随时都会来抓他们的大坏蛋。   从这一家人身上明显大号的轻奢LOGO,还有刚刚的谈吐来看,家庭教育估计也仅止步于此。   “不要让警/察叔叔来抓我!”石头几乎是同时恐惧地叫出声,“阿姨,我……”   “是我打的小卟,也是我骂的……但都是妈妈说过的……”他的声音愈发弱下去。   后面的话被石头妈妈尖声打断:“哪里有的事!”   她用食指指着秦忆思,满是怨恨:“你算什么律师?少在这里做样子。你逼一个孩子改口算什么东西,孩子能懂什么?……”   “宇珩妈妈,不然咱们就互相道个歉……”班主任又开始拉架。   “行了!”腋下夹着皮包的方脸矮个子男人,在混乱中不耐烦地喝道。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刚抽出一根,又顿住,狂躁地掖回盒内:“要赔多少钱,给个数。”   石头妈妈瞟一眼他,也跟着改口,嫌弃地翻白眼:“行,我们就当个冤大头吧。”   她皱眉,扬起下巴:“要多少钱,我们给,就当是给自家孩子买个教训了。”   夫妻撒钱,老一辈的大妈却反而拦着。一时间,办公室内又开始叽叽喳喳。   秦忆思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家人表演,只轻蔑地笑了。   “就怕你们赔不起。”   看对方男人那印LOGO的立领衫扎进黑色腰带,大腹便便夹着皮包,还抽烟的样子,像是干工程的。   再加上这班主任时不时拉偏架,估计干得还算大一些。   先不说顾渊穆背靠新经济半边江山的燃心集团,沈钦家里也是有名的地产商。他们哪个今天来了,都不会这么简单地解决。   女人看着秦忆思浑身上下简单纯色的衣服,和没有LOGO的皮质大包,被她的笑激怒。她上前一步,用手机敲着掌心,嚣张跋扈:“三个巴掌,一个赔五千,够吗?”   见她仍似笑非笑,石头妈妈转身从丈夫腋下抽出皮包。   她从包内拿出一打红色钞票,丢向秦忆思:“你数数,少的数目,我转给你。”   一时间,红色的钞票在空中散开,撒落在他们之间两三米的空地。   “才五千啊,”钞票纷飞中,秦忆思拖长音调,向后靠进椅背。   她淡然:“小卟,你打回去。”   双手随意地交叠于腿上,在对方反应过来后,她也只是悠然看着面前的一家五口:“别误会,就当是让自家孩子学会反击和正当防卫。你也说了,就当买个教训。”   “学费我们也会教,五千就不用了,扯平。”她莞尔。   “你是不是有病……”石头还没有全白发的奶奶,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动手。   但她的动作,却被石头的爸爸一把拉住。他越过秦忆思,抬头看向她的身后。   沉稳的皮鞋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不够吗?那我们倒给你们五千一个,怎么样?”低沉的声音,沉稳中满是讥讽。   “小顾总……”石头爸爸面如死灰。   他立刻将家中女眷拉到身后,全然没有了刚刚打算扔钱的洒脱。   “或者,我们给你们凑个整?”身着矜贵西装的男人,手指将腕上的表调正,嗓音不耐。   他脚步在秦忆思身旁停住,半搭眼皮,扫过满地的红色:“也是要以这种方式结付么?” 第53章 烈阳 - M10   石头爸爸和顾渊穆见过一面。   多年前的一个大型交流会, 他得贵人指点,拿到邀请函。   但在晚宴上无论怎样处心积虑,他都没有和顾泽深搭上过一句话。问了旁边的人, 他才知道跟在顾泽深身后的年轻人,是顾渊穆。   人总不会和金钱过不去。   这一面的长相, 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忘。   “顾总, 小孩子之间玩闹, 都不懂事……”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人,已然将蔑视换为谄媚。   “小卟,”顾渊穆没有听他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偏头,将视线放低,“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来选择原谅或是不原谅。”   小卟怯弱地看看石头一家, 手指不停地搅着:“叔叔, 我……”   “如果你不想原谅,也不是你的错,宝贝。”   坐着的秦忆思和小卟几乎一般高,她温柔地将孩子揽进怀里。   “是他们做错了,要求得你的原谅。你不用在乎我们怎么想你, 跟着你的内心做决定。”   秦忆思承认,她在说这些话时,有片刻的恍惚。   她有那么几个失神的瞬间,似乎是为小时候的自己, 弥补这些教育上的缺失。   小时候的她会因为假设别人的看法, 而畏畏缩缩, 有什么事都自己闷着。所以她的童年, 甚至是她的青春期,都不快乐。   她甚至有一段时间,很享受“沉默背负责任”的感觉,并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快感。   顾渊穆的话是在引导小卟,也是在慢慢填补她。   从认识他的最初,他便会把选择权都交给她。   哪怕是在刚领证没多久她就要出国留学,他都没有在乎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只是说“好”。   他也从不吝啬赞赏,即便曾经他们相遇的次数不多。   但他总是能在清晨少有的碰面时,一边扣着手表,一边看向面对走来的她。   “裙子不错”“很酷”“口红颜色很配头饰”……   随口如同寒暄一般的语气,如今想来,却也是她逐渐自信的铠甲。   秦忆思的变化和沉淀,更多是在出国的那几年。但她也从不否认,顾渊穆轻描淡写地,为她铺了很长很长的路。   童年和家庭将她撕裂、打碎,而他将她重组、淬炼。   “顾叔叔,我不想原谅石头,因为他伤害了……干妈。”小卟舔唇,转身从秦忆思怀里脱离。   他面向那一家人站着,鼓足勇气,不再闪躲视线:“但我也不想打他。”   “我想让石头的家人,在这里,在我面前,批评教育他。”小卟抬眼,一字一句,认真道。   听到这话,石头的妈妈再度癫狂,张牙舞爪地就要冲过来:“这是我儿子,你凭什么……”   石头爸爸一手拉住,看向石头的眼神却立刻变得严厉。   “小兔崽子,本来想回家找你算账的,”他一手提起石头的耳朵,“你可真行啊,还在幼儿园里学会打人巴掌了是吧?”   装模作样地训斥几句,他的余光瞟见无聊把玩着手表的男人,敏锐地又捕捉到他不满意的轻叹。   下一秒,一个巴掌就落在石头的脸上。   石头爸爸勃然大怒:“我们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在外面,净给我们丢脸!”   “有话好好说,你干嘛打孩子?”石头妈妈尖叫出声。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不好好教育他,能有被我打的今天?”   ……   一片混乱、争吵与撕心裂肺的大哭声中,小卟捂紧耳朵。   他转头,睫毛上下刷着空气,葡萄大的眼睛望着秦忆思:“干妈,我想回家。”   “好,”秦忆思点头,“我们回家。”   在一地的钞票,和一地的鸡毛蒜皮中,秦忆思起身。她一手拎起包,另一只手拉上小卟。   绑腕高跟鞋在空中转了个圈,包臀裙也自然地垂落,贴合她曼妙的曲线。   连与班主任告别的招呼都懒得打,秦忆思迈开腿,向办公室门走。   身侧,高大的人也与她一齐动作,渐渐并肩,手上自然地接过她不算轻的拎包。   身后的表演还在继续,甚至一直到外面的走廊里,都还能隐约听见。   只是比他们在办公室里时,还要更乱一些,掺杂着各种不同的人声。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秦忆思牵着小卟,问道。   顾渊穆沉默片刻,随她一起下了一层台阶,才缓缓回答:“沈钦从中午就在开股东大会,很重要,让我先过来。”   “有多重要,能让他连孩子都不管?”是轻而易举就能辨识的怒意。   猛地停下脚步,他深褐色的眸紧盯着她:“重要到如果沈氏不再势头正旺,那他的存在,毫无意义。”   话音落下,空荡的走廊里没有说话的声音,也毫无因动作发出的声响。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是指谁——   这段婚姻里,如同工具一般的孩子。   秦忆思原本平静的眼,此刻已全是失望。她看着顾渊穆,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的眼睛里映射的人影,依然是闲淡的,像是只描述今日的天气。   她曾无数次抱有幻想,幻想顾渊穆和沈钦等人是不一样的。   猛吸一口气,她牵着小卟,转身继续向楼下走。   一圈又一圈的阶梯,他们走得很快,几乎都要跑起来。   身后,手长腿长的人轻而易举地跟上他们的步速。   他们前后从主楼大门出去,三人被午后阴天的秋风裹挟。   “秦忆思,我们都无权对别人的生活主动干涉。”她听见身后的他,如此平静地叙述。   “是啊,”骤然停顿脚步,她恨怨地回头,“如果我不干涉,这孩子怎么办?每次都要等到你出现,才能解决问题吗?”   正当秦忆思就要单方面和顾渊穆吵起来时,不远处,幼儿园的电动门声响起。   “小卟!”沈钦明显是跑过来的,他气喘吁吁地蹲下,一把将自家孩子抱入怀中。   小卟任由他抱着:“爸爸!”   “和小伙伴的冲突严不严重?让爸爸看看。”沈钦在短暂地抱过之后,将孩子扶正。   他抬眼,也在看到小卟还未完全消肿的脸颊时,眼神冷若冰霜。脸立刻拉下,沈钦猛地站起,转身大步往住楼的方向走。   “爸爸!”小卟连忙小跑两步,追上他,“已经没事了!”   “沈钦,你不用去了。”秦忆思也叫住他。   她转而对后面跟上来的沈钦助理,平静地吩咐:“你先带孩子回车上,我们三个聊一会儿。”   沈钦在这时,才像个孩子奴。   在小卟碎碎念的拦截下,他没有执意向楼内走。但紧皱的眉心和不善的眼神,还是能将他此刻的不爽一览无余。   等助理牵着小卟走远,他才缓缓心情,道:“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们来这趟。”   比起早上在言嘉的会议室见过,明明才过去不到半天,沈钦的疲惫已经让他判若两人。   看起来,股东大会的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   那些所有想和他理论的话,又都被秦忆思吞下。   最后,她只是建议:“把小卟转去其他幼儿园吧。我能理解你只是想让他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但在这里,小卟终究是个和他们不一样的孩子。”   “小卟之前和我说过,他想吃麦当劳,因为小朋友们都吃过。还有这一次,别人家的妈妈都很朴素,和我不一样。这是我知道的,我们不知道的,应该还有更多。”   沈钦怔住:“他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你给他时间去说这些吗?”秦忆思瞬间激动,但又很快克制住了。   她咬唇:“自从我回国,每一次我见到小卟,你不是在天上飞,就是落地在其他省市,要不然就是在开会。”   “甚至,顾渊穆都比你这个亲生父亲要称职。”   她知道这话很伤人,但她还是说了。   “小卟需要爸爸,也需要妈妈。不然也不会在迪士尼,突然把陌生的我叫成‘妈妈’,假想着其他人能给他更多的关爱。”   午休结束的铃声,在这时响彻整个园区,是《蜗牛与黄鹂鸟》。轻快的曲子,和主楼前站着的三人毫无干系。   甚至有点滑稽。   顾渊穆一直站在一旁,没有再开口。   十几秒的音乐片段播完,沈钦才似乎回过神。   平时戏谑的桃花眼里,是秦忆思没在他身上见过的复杂,犹如一个情感的漩涡。   “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他的言语,也出奇的礼貌。   甚至在说完后,他向她点了一下头,又拍拍顾渊穆的臂膀。   “我先回去了,还有些事要处理。”   是浓浓的无力与疲惫。   他一直到离开,都没有反驳秦忆思。   如果换做他们刚认识的那时候,沈钦肯定早早就把锅甩到别人头上。他善于伪装自己,却在孩子的事情上,选择了沉默。   望着他瘦削的,在一身休闲西装下,仍能感觉风一吹就会飘走的背影,秦忆思抿唇。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你觉得,沈钦会不会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在沉默中,立在旁边的人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笑道。   富有磁性的声音将低声的笑,带得仿佛能吸人魂魄。   在接收到秦忆思讶异的探寻后,他随手整理了一下西装。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经常一个人来找小卟吗?”顾渊穆浅浅勾起唇角,“这是我和小卟的秘密。”   “你应该也深有体会,秦忆思。”   像是被阴天乌云里,无形的闪电击中般。秦忆思猛然理解了这一切,她眼睛睁大,侧过脸。   秋风拂过,吹落一地的银杏叶。   黄色的小扇子铺在水泥地上,薄薄一层。   伸手捉住一叶,他骨节分明的手,小心地捏着细细的叶杆。   顾渊穆半垂下眼,含笑,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也是这样长大的。”   秋风将若有若无的叹气打散,混入风声。   又是一地新的落叶。   -   路边,商务车被从内拉上门。   沈钦为小卟系好安全带,车才在司机的操控下,平滑地驶出。   “爸爸,对不起。”在安静中,小卟奶声奶气地道歉。   “嗯?”沈钦有些意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小卟嗫嚅。   将手机放到一旁,沈钦轻刮一下儿子的鼻梁。   “听秦忆思说,你很想妈妈?”他换了种更轻松的语气,问道。   小卟的脑袋立即要成拨浪鼓:“不,我有爸爸就够了。”   奶奶说,尽量不要在爸爸面前提起妈妈。他也怕爸爸不开心,如果他一直想要妈妈的话。   他一直表现得,和在顾渊穆前不一样。   所以沈钦,不太知道他的痛苦和悲伤。   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又能掩藏什么情绪呢?   他的期望和不安,在沈钦追问的眼神中,全都写在瘪着的嘴,和不停相互扣扣的手指上。   沈钦接过助理递来的药膏,轻轻拧开。   他问:“你想见妈妈?我问问她。”   小卟的眼睛立刻放光:“可以吗?”   沈钦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桃花眼眼角微弯。   车内,立刻被小卟的欢呼声填满。   即便被沈钦上药疼得呲牙咧嘴,他的嘴角,仍然是上扬的。哪怕沈钦威胁过几次让他老实一些,不然就把他丢下车,小卟都没有减轻半点快乐。   但快乐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短暂因承诺而起的快乐,在深夜出走。   醒来后没有见到沈钦的小卟,蹑手蹑脚地下楼喝水。   昏暗中。他看到走廊尽头仍亮着光。那个方向,也不时传来爸爸说话的声音。   小男孩本质都是喜欢冒险的。   好奇心驱使下,他蹑手蹑脚靠近虚掩着的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微苒,拜托了,回来看孩子一眼吧。我沈钦从小到大都没有求过别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可以尽量满足。小卟只是要和你见一面,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他也是你的孩子!就算你对联姻抱有怨恨,但孩子是无辜的……真的,就见他一面,好吗?”   这是小卟第一次,听到爸爸在讲电话时,用这样低声下气乞求的语气。   比祈求神明,还要卑微。 第54章 冷杉 - J01   顾渊穆从小就能熟练地, 对接触过的人或事拆解,打标签,再重新具像化, 便于使用与分析。他有一套自己的世界体系,在那里, 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数据与符号。   他接受的精英教育, 一直如此强化这套体系的应用。   而他在那些所谓的精英学校, 接触的人,也都是常以这种思维做事。   比起普通人,他们善于在大批量的数据结构中,另辟蹊径。黑白灰构成的世界,很容易就能抓取到他们想要的数据,没有多余的色彩可以缭乱眼。   这也许就是不停被诟病的精英主义、利己主义。   野心勃勃, 却也不近人情。   顾渊穆很少有能完全空神的时候, 而秦忆思与他截然相反。他们还住在同一屋檐下时, 他常常能看到她托腮发呆的模样。   有时是拿着根笔,有时是电脑敲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有时是坐在庭院里赏花饮茶,有时……   甚至是饭吃到一半。   秦忆思的发呆,也许是漫画编辑的工作特性。但对于以分秒计费的律师, 这是一种生命上的浪费。   所以,当顾渊穆站在办公室外,靠着墙,短暂地放空时。他竟允许自己这样继续, 一直到办公室内的她需要帮助。   将一切解决, 站在幼儿园主楼外, 他同样地有片刻的失神。   什么都没有想, 却又好像什么都想得半通。   在放空时,他的眼前变换过多个场景——谈判桌、洋房矮楼的窗……还有刚刚办公室内挺直腰板,挽起长发,脖颈修长的背影。   曾经双眼蒙着泪,向他求助“我需要你将我拉出泥潭”的少女,如今已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人。   她有着他这个圈子里人的优雅、精致,但又多了些她独有的坚持。   秦忆思之于他,最初是一张白纸,看似浅薄的少女。   而如今他才发觉,白纸不过是她的封皮。她是一本长篇小说,亦是一篇长诗。   她在过去和现在中绽放,在他参与的,或是没有参与过的日子。   目送沈钦离开,秦忆思转而问身侧一直没有动作的人:“这次你的助理也抛下你,回去工作了?”   她微扬下巴的神色,其实很像他。   他们对视,而顾渊穆只看到了平静。   连言语中的戏谑,都没有进她眼底。   他突然有些厌烦,但却习惯性地没有表现出来,仍沉稳慢道:“这次,是我自己开车过来的。”   “哦。”她点头,准备就此和顾渊穆道别。   秦忆思没有忘记,自己原本是要去现场调监控的。   借着她错开眼的工夫,顾渊穆也收回视线。   他正过脸,却偷偷用余光瞥她一眼:“但我也可以视为,你在暗示让我开车送你回去。”   秦忆思没有给空气静止的机会。   “不要误会,顾先生,”她大方地笑着摇头,“我有手有脚,还有驾驶证。”   吃了闭门羹,顾渊穆没再偷瞥她。他薄唇轻抿:“我是不是应该夸你?”   “不用。”秦忆思的嘴角没有放下。   她向前大步走两步,转过身。慵懒挽着的发髻,在空中划过半个弧。耳后的碎发随动作偷跑出来,打着卷,垂在脸侧。   双手拎着包,背在身后,她歪头。   “我知道我很优秀。”   轻脆,明亮。   可惜天空不作美,如果是艳阳天,她的笑容一定会更美。   顾渊穆凝望着几步之遥的她,似乎有那么一刻,他无法再压抑着不表现出更多的情感。   在那几秒钟里,他凝望她的眼神,是炽热,也是浓烈。   但他随即将头偏向一边,放任自己轻笑出声。   他无奈:“好吧。”   宠溺的声线,也不再是不经意的流露。   “给优秀的你一个机会。有什么想问我的?”他知道,秦忆思这个时间还能不紧不慢地留在幼儿园,绝对不只是向他自夸。   嘴角的弧度改小,秦忆思脚踩银杏叶,眼睑搭下,又抬起。   她其实很拧巴,像是吸水后拧干的毛巾,哪里都捋不顺。   她不能确认顾渊穆刚刚那个宠溺的笑,但那样的语气,是她曾经在难舍难分的黑夜里,手指抚上他眉心却被闪躲后的遥不可及。   秦忆思不擅长恋爱,不会推拉。   她会渴望爱,偷偷幻想和意中人从浪漫遇见的开始,一直到老的生活。但也会在爱来时,转头就跑。又偶尔不甘,欠欠地来抓一下,挠一下。   “我觉得你最近很闲。”她收拾好情绪,打趣道。   总是要有些无关痛痒的开场白。   顾渊穆没有理一堆未读消息的手机,懒散地反问:“问完了?”   将背后的手垂回身侧,秦忆思盯着自己的鞋尖。   半晌,她才决定还是和他说这件事:“沈钦早上来律所找过我,想让我长期陪伴小卟长大。”   顾渊穆的皮鞋踩在银杏叶上,发出闷响。   他一步一步走近:“是想也和你合约婚姻?”   猛地抬起头,秦忆思看着走到面前的人,忍住想翻他白眼的冲动:“人不会两次踏入同样的河流。”   “嗯?”顾渊穆只是轻哼,在距她极近的地方停下脚步。   在近距离的身高差前,他仍没低头,只是垂眼。他宽阔的背能将她全部挡住,像是捕猎者看向猎物。   “我和他还是不大一样的。”他道。   低沉,暗扬,又玩味。   秦忆思触目可及,是他衬衫的衣领。她甚至都能看清他西装外套上,掐金丝暗纹的形状。   像是欧洲古老的图腾,线条不复杂,却庄严又神秘。   她弯弯眼睛,头几乎完全扬起:“哪里不一样?”   内眼角向下勾,眼神拉扯着他的目光,像极了调皮抓人的野猫。   棕褐色的皮鞋又向前抬起,放下。   他几乎贴上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修长温热的手指抚上她垂在身侧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捉住:“我想,你很清楚。“   幼儿园的下午,老师正给孩子们分发水果。   因为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下的雨,户外的游乐区和沙坑都空无一人。连经过的大人都没有,整个外面偌大的院子,就只有他们两人。   秦忆思再次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不过不是后调,仍清冽,还带着尚未消散的,皮革与烟草的厚重前调。   “‘你是一婚,他是二婚’的不一样?”方才能看到他眼底轻微的波澜,让她变得大胆。   顾渊穆只是睨着她,仿佛要撕开她笑着伪装的面具,探究这些话是否可信。   在沉默的对峙中,秦忆思嘴角的弧度愈发地扩大。正当她准备再用言语刺痛和试探他时,她的腰上一沉。   紧接着,她双脚腾空。   臀被他托着,隔着包臀裙的布料,每一根手指的轮廓都感受得清晰。   秦忆思脸上一热,想动,却因为重心不稳,反而双手搭上他的宽阔的肩膀。   “顾渊穆,这里是幼儿园!”刚刚故意娇俏的人,已经紧张得绷紧身体。   她被他托起,半坐在他的手与手臂上,腰也被他另一只胳膊环着。眼前是他的胸膛,桎梏得没有可以逃跑的余地。   脑袋宕机中,她只听见顾渊穆的一声轻笑。   她的身体向上,又向后,随即落下。身上的触感,也在接触到粗糙的塑料材质后离开。   秦忆思被侧放在儿童滑梯的顶端,这到地面不算高的距离,也足够她双脚腾空。   顺势双手撑在滑梯边缘,顾渊穆与坐着她平视,几乎快要触碰到彼此的鼻尖。   “我知道这里是幼儿园。”他笑意正浓。   差点要坐上开往幼儿园反方向的车,秦忆思的心,跳得猛烈。   但她还是咬牙,回瞪回去。   轻搭眼皮,顾渊穆扫过一眼秦忆思通红的耳尖:“你们什么时候去密室逃脱?”   “……周六……”她没有撒谎,也没有找其他借口。   她是有些期待的。   “地址和时间发我。”   “好。”   在得到她真诚的应声后,他终于满意地撤身。   暂且不去想堆积成山的工作,和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商业交际。顾渊穆转过身,靠在滑梯顶端四方的一块塑料挡板旁。   即便是伸腿就可以下来的高度,秦忆思却也仍坐在原地。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同时向同一个方向望出去。   银杏叶在空中飞舞,校门旁的柳树枝条随风摇摆。麻雀从空中掠过,最终停在红色的主楼房檐。   如果忽略掉阴沉的天,也算惬意。   “顾渊穆,你的童年和小卟、沈钦是一样的吗?”在祥和中,她问。   “我的童年很幸福,”他一只胳膊搭在她腿侧的塑料滑梯边缘,内敛的深蓝色与热烈的橘红相撞,“但越幸福,也越短暂。”   风送来无声的叹息,也带走同样的轻叹。   秦忆思没有接话,她以为他会继续展开去讲。   但他没有。   或许是时间不对,又或许是,他本就是个不会大谈过去的人。   他们本质上相似,但顾渊穆没有她被撞见和王洪兴之间撕扯的狼狈。这种狼狈找上顾渊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也就意味着,她几乎没有机会走进他心里。   那天,雨还是未从乌云落下。   没有人同时知道他们各自在想什么,但他们的确忘记了时间,一同在这个阴雨天前的下午,在幼儿园的一角放空。   他们并肩,看了一场,没有落日的日落。 第55章 冷杉 - J02   日落又如何?拥抱、亲密无间又如何?   所有的一切在离开那样的场景后, 全部都归为原点。   他们依旧忙碌,没有人在聊天框里,给那个最想发去消息的人发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   但在晚上工作之余, 顾渊穆和秦忆思都还是会拿起手机,看一眼在乎的人的头像。   他们都认为这是成熟处理感情的方式——   生活里不只有感情。   第二日上午, 秦忆思再坐在穆坤会议室里时, 是专业、干练的。   霍庆贵的确如所有人都预想的那般, 最终松口折现股权,只是另外又讹了一笔不菲的补偿金。   好在价格是江文惜能接受的阀值,双方很快谈妥各项细节。   顾渊穆这次没有到场,最后的一场谈判,由安南主持。   一切都很顺利,律师团队之间没有对立, 也不会和当事人有太多的共情, 这只是一桩生意。   散场时, 秦忆思没有见到顾渊穆,也没有看到那个叫柳格的女律师。   反倒是在走廊里,与顾渊穆现在的助理陆让打了个照面。   会后,她去见了一趟江文惜。   江文惜约她见面的地方,是S市一家有名的私人展览馆。   展览馆坐落于稍偏的艺术园区, 是以白色罗马柱和大片玻璃墙为主的三层小楼。在园区处处涂鸦的自由与洒脱里,更像是端着的空中楼阁。   展览馆前的小路,两排停着的都是价格不菲的豪车。排场很大,不知道这次又请到了哪位艺术大师的大批画作。   秦忆思远远地把车停在角落, 步行过去。   虽然是初秋, 但展览馆里仍开着冷气。   门口没有保安查邀请函, 她从一直打开着的玻璃门进入。颜料和纸张木板的浓郁味道, 强势得站在门外都能清晰闻见。   一层明亮的大厅内,穿着简单但气质华贵的人聚集在一起,看上去都已是中年。   偶尔,几个小朋友欢笑着跑过。但更多的都是安静地盘腿,坐在挂有画作的墙壁前,听着一个大人讲些什么。   秦忆思简单地扫过一眼那些墙上的画,明亮的色彩,大胆的线条和形状。   也许只是快速地瞥过,她并不能太多感受到画所描绘的形象,但却依然能透过用色,感受到呼之欲出的生命力。   热烈,盛放。   白色台阶是蜿蜒绕在大堂显眼处的,与整个三层小楼的设计感,融合在一起。   她穿过人群,拾级而上。偶尔对上陌生男女的友好视线,也都一一淡笑着点头经过。秦忆思在苏黎世时,倒是没少经历这种场合。   江文惜坐在三楼的水吧,一袭红裙,在纯白中很是惹眼,一眼就能看到。   大部分人都集中在一、二楼的展厅,反倒是这层没有什么人影。   提着包,秦忆思走近。   “坐,”听到脚步声,江文惜抬头朝她明亮地笑笑,“帮你点了西柚汁,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她看上去的气色和心情,都比她们初见时好上太多。   甚至是,更加年轻和有活力了。   秦忆思被她感染,嘴角也不禁提了提:“我不挑。”   拉开椅子,她在江文惜的注视中坐下,放好包,顺势俯身捏住吸管,抿了一口。西柚的清爽,瞬间冲破颜料的厚腻。   她歪头:“不错,甜和酸都恰到好处。”   “今天的谈判,怎么样?”江文惜看着她,仍整个身子靠在椅子里,没有动。   “我想你叫我来,不是想听我复述会议纪要的。”秦忆思笑。   闻言,江文惜挑眉。   “不过分割协议的签署,还是需要询问你,那天要到现场签字吗?”秦忆思将玻璃杯向桌子里侧轻推,“霍庆贵想和办离婚证,一起找个日子当面都解决了。”   扬着下巴,江文惜若有所思,纤细的胳膊立在半抱着的小臂上。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这里吗?”她没有直接回答。   “高尔夫、马场,拍卖会、画廊,”秦忆思声音轻柔,“这是你们的世界。”   她不卑不亢地望着一桌之隔的人,带着笑意的语调里,听不出第二份意思。   “是吗?”江文惜拿起桌上的咖啡,“那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漂浮于这个地方之外?”   看着她小口喝着咖啡,秦忆思一手把玩着半透明的黄色玻璃吸管。   漂亮的琥珀色,在她的指尖,偶尔折射着光。   “也许你漂浮在这个世界之外,反而是站在地上。”她道。   白瓷杯与桌上的瓷碟接触,细微也清脆。   江文惜凝视向她:“你很有意思。”   对此,秦忆思只是自若地耸肩:“也许是因为我叫忆思。”   笑话很冷,却也让这个逐渐不适合在这里提及的话题,用傻子般的诙谐,轻易地翻篇。   江文惜出生于书香门第,往上数几代,都是读书人。她的父亲早年结识霍庆贵的父亲,经不住各种劝诱,随他也开始做酒楼生意。   后来实在是没有这方面头脑,生意惨淡。但也好在仅是副业,仍尚有饭碗可以糊口,又回归在学术研究和教书育人上。   所以霍庆贵和江文惜即便年龄相仿,但他们除了年龄以外,没有半点相似。   一个是传统酒楼生意下野蛮生长的二世祖,一位是从小书院浸泡看遍世界古今的文静乖乖女。他们因差异而互相吸引,也因差异走向婚姻的灭亡。   坐在方桌两侧的人,都因秦忆思装傻的这话莞尔。   但气氛并没有就此变得轻松愉快。   一楼突然传来几声拍掌,在半空的三楼,听得也真切。   原本小声的交谈,也在这之后,渐渐更弱了下去。   三层小楼的二、三层都只占一半,用木质栏杆和一米五高的玻璃做保护。   “这是我女儿的小学和聋哑学校合作,开展的共同创作展览。一会儿,会在这里举行一场拍卖。”江文惜起身,走到栏杆旁。   她向下望着:“你觉得他们是真的支持公益事业吗?”   秦忆思随着她也走过去,垂眼看着聚集到一起的人群:“但至少他们做了,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   “所以你回国,也只是‘想做’?”江文惜偏头,看向她。   在秦忆思平静的目光中,她抬肩:“别误会,你那次救一对母子的事情,我有所耳闻。”   望进江文惜的眼底,秦忆思停顿片刻。   她没着急回答,反而显得惬意,也坚定:“我不仅是‘想做’。”   一楼的活动负责人似乎在讲话,但她们身处三楼,只能隐约听到人声,却分辨不清字句。   在这样的背景音中,江文惜又重新打量她一遍,是很明显的打量。   “你和顾渊穆是怎么离婚的?”她很直接。   言下之意,是以为她受和顾渊穆这段婚姻的刺激,才会如此。   “我想我们仍是雇佣关系,”秦忆思淡笑,将问句推回去,“还没有熟到可以聊这些的地步。”   江文惜似乎这才意识到失礼,大方笑着,装作尴尬地“哈”了一声,优雅地正过头,再次看向楼下。   “穆坤在做转移,这也是我和霍庆贵的分割这么快就结束的原因。”她轻描淡写,却也用意极深。   秦忆思猛然想起昨天早上,她在办公室里听到的八卦。   顾渊穆真的要把穆坤卖了?他是出了什么事吗,还是燃心出了什么问题?   讶异没有写在脸上,她佯装镇定。   江文惜也把更多注意力放在楼下,只是拢拢披肩:“你看看这里有什么想要的,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在楼下牵着一大把氢气球走过。   不论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还是这些一出生就在罗马的孩子,都禁不住漂浮气球的诱惑。他们迅速围上去,想要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气球。   在秩序与混乱的临界点,一只红色的气球不经意脱手,缓缓上升。   等到还在发气球的工作人员反应过来时,气球已经在半空中了。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孩子们一个个都扬起头,张开嘴,盯着那只气球。   暗红的颜色,像是这一片白中唯一的自由。   秦忆思看着它慢慢从栏杆后露出头,然后飞往更高的空中。   在麻绳绳尾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时,她伸手。   “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了。”   麻绳在她手中,红气球提早结束了它飞向太空的梦。   见气球停止飞翔,小朋友有叫开的,也有不再注意这个插曲的。   但三楼的那两人,显然并不在意一楼在发生些什么。   双手环抱,江文惜侧过身。这次,她着实笑了出来,不再仅是试探和礼貌。   “其实今天叫你来,是我觉得我需要一些陪伴,不只是这些人。”   “听起来像是我的荣幸。”秦忆思挑眉。   红气球因头顶上方的空调,而在她们头顶来回飘动。   红色无袖连衣裙和白色套裙,同样挽起长发的两个人,在独属于她们的静谧和惬意中,相视一笑。   “我们很快就会走上市流程,我想,这一块的法律工作和之后的涉外部分,都会给到你和你的团队来做,”江文惜沉吟片刻,又补充,“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帮我一个忙。”   秦忆思没有因此而表现出太多的,溢于言表的喜悦。   她轻轻摇头:“我没有团队。”   “那你现在有了。”   抬头,秦忆思望着那颗红气球,半眯起眼。   她的野心在此刻是膨胀的。   她也是纯白中,妄想飞向太空的一抹红。但麻绳,不会阻挡她的脚步。 第56章 冷杉 - J03   在三楼旁观了小半场的展览公益拍卖, 秦忆思才真实地体会到江文惜所说的“虚伪”。   荣誉和奖励基本都由这些富家孩子们取得,而聋哑孩子,连一个大拇指都很难得到。   她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 与江文惜打过招呼后先离开。   红色的气球,麻绳仍绑在手腕上。   随着她的动作, 在她身后的高空中漂浮摇摆。   气球从一排一排色块组成的油画前飘过, 钻出玻璃门, 在泛黄的梧桐叶与白色的罗马柱之间掠过。   S市的天依旧是阴的,没有刺眼的阳光。   侧脸扫过玻璃镜面上自己的倒影,秦忆思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像不二。   小时候她看过的一本插画里,不二是一只拿着红色心形气球的白色兔子。   那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了——《小时代》还没有被拍成电影的年代。   收回思绪,秦忆思从包里翻出车钥匙, 将车门打开。   将气球塞进副驾驶的位置, 顶在车内, 她才小心翼翼地褪下手腕上的麻绳。绳子在皮质座椅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即便偶尔车外有风拂过,气球仍是乖巧、听话的。   直起身,她将车门关上,才从车前绕过, 又坐进驾驶座,发动。   车内被打开的电台,播放的音乐主题是“那些年经典的台偶OST”。   一首又一首的老歌,在外环线飞驰的车内播着。车里, 坐着穿白色连衣裙的人, 和旁边位置上的一只红气球。   阴天, 总是会让人的情绪飘忽。   江文惜没有理由说些假话, 她的信息源也基本无假。顾渊穆是真的有在将穆坤转手,即便那是他的心血。   毕竟在顾渊穆的世界里,什么都是可以交易的。   她的生活有在慢慢向好,她的所有努力也都在慢慢看到成效。   她没有理由把自己困在“残存喜欢”的牢笼里,即便她承认,每一次与他的见面,都还有清晰的心动。   上到高架桥时,积压了数十天的雨,终于降下。   不是倾盆大雨,淅淅沥沥,轻又细密。很快,前挡风玻璃就被雨点布满。   秦忆思按下旋钮,雨刷从右向左,又快速地划回来。   间隔几秒不时响起的雨刷启动声、雨声,和车内音响里的旋律,在这个寻常的雨天,融合在一起。   ——听雨的声音/一滴滴清晰/你的呼吸像雨滴渗入我的爱里   ——真希望雨能下不停/让想念继续/让爱变透明   ——我爱上给我勇气的 Rainy Love   车速减慢,在拥堵的下桥路段里,缓缓向前挪动。   双手握着方向盘,秦忆思抿唇。她随音乐小声哼着,眼眶却有点酸。   不知道是难过小时候坐在电视机前追台偶的时光,还是……   一些其它别的什么。   -   到达南苑大道43号巷时,雨还未停,但细密程度已经不比刚刚。   雨滴也不大,好像撑伞或不撑,都是可以。   秦忆思懒得撑伞,只在车内拿了顶备用的帽子。   她这次没有停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而是就近停靠在巷口一侧,以防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   离营业的时间仍很远,巷子里没有如以往来时,飘着熟食店的香气。   反倒是隐隐有花香。   她今天是来调监控的,下车后也没有闲逛,就直奔目的地。   路上行人不多,形色也大多匆匆。在雨天,没有人有闲心情去关注无关紧要的路人。   看店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他正坐在一台商用打印机后面,吹着电扇,用手机刷短视频。店内没有客人,连灯都没有开,黑黢黢的。   “您好,老板,”秦忆思走进店内,“我想打印一份文件。”   老板连头都没抬:“黑白还是彩打?”   “黑白,单面打印,然后帮我装订一下……是扫这里传文件吗?”她自然地接话,指指墙上贴着的二维码。   “嗯,直接扫那个就行。现在都是小程序,自助打印。”男子手上迅速又熟练地划着屏幕,“你们年轻人都应该很懂的。”   低头在小程序里选着规格,秦忆思随意地套近乎:“刚刚看您门口那个摄像头,大牌子,挺贵的。我们公司前些日子也专门换了一个,和那个牌子一样,听说特别清楚。”   说完,打印机也接到下单,开始启动。   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名片,她走近老板:”我这儿另外有个忙,想麻烦您看看,能不能帮?”   老板终于瞟她一眼。   “我是言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秦忆思,”秦忆思语气真诚,“我想看看,上个月31号下午到晚上的录像。这里是我的名片和身份证,您可以比对身份。”   “是怎么,遭小偷了?”老板没有动,单手背在脑后,懒洋洋问。   “不是。我的当事人是一位女性,那天被一位陌生男性胁迫到这里。”   短视频仍吵闹地播放,但老板的视线,却已经完全转移到她的脸上。   他似乎很讶异,像是对这个他熟悉的环境发生这种事,而感到不可置信。   “老刘,我来给你送两包腊肠,我女儿刚给我寄……”在机器运作声中,门口也传来老人的吆喝。   但他戛然而止:“唷,丫头,你今天来这里打印呢?”   “许爷爷。”不枉费这段时间的踩点,秦忆思已经和熟食店的常客们熟悉。看到来人,她立刻挂上甜笑。   老板见他们很熟悉,狐疑地问:“许叔,您认识她?“   “小秦,律师,人特别好,经常给我们普及点法律知识。要不是你前段时间说你儿子有对象了,我老伴儿还想着给你儿子介绍介绍呢。”   许爷爷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连忙起身迎上来的老板,爽朗笑道,“你们刚刚聊什么呢?都被我给打断了。”   “想看看监控。我手上刚好有个案子和这里有关,很重要。”秦忆思简短地回答,双手合十,又朝矮胖男人搭下眼角,“拜托了,老板。”   “就看个监控而已,就给她看看吧。又没有其他事,我也在这儿呢。”许爷爷热情地帮忙打包票。   看看面前这两个人,老板最后叹了口气。   小视频的声音停止,店内只剩一片安静。   “和我来。”他起身。   调录像日期和时间花了二十几分钟,在这之间,秦忆思和他们大致讲了赵兰秀的案子。   不看录像不知道,在反复看了几个片段后,他们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发展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将赵兰秀带进巷子里的,是她老公的工友,这是已知。   但在他们进入巷子后,又出现了一个矮小的男子,鬼鬼祟祟地在周围徘徊。约十几分钟过去,他消失在监控区域。   监控里再出现他时,已经是只有这两个男人。   他们离摄像头不近,秦忆思反复看了几遍,才确定他们勾肩搭背,甚至将一沓钞票一样的东西来回推来推去。   “这男的,是在把自己老婆卖出去?”许爷爷瞪大眼睛。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手里的拐杖杵地,直作响。   他们都知道生活的魔幻,但这种魔幻,往往只发生在报纸和电视里。   而不是他们的生活。   沉默中,老板将这几段录像截取出来,发给了秦忆思。   在她离开前,他犹豫很久,才最后说了一句:“姑娘,小心点。”   带着一声长叹。   拿着手里那一沓无关紧要的学术资料,秦忆思只觉得似乎有大石头压在她的胸口,喘不过气。   她又向老板到了一声谢,才转身离开。   经过不到一个小时的空档,雨突然下得大起来。   天也几乎全黑,像是深夜,是雷暴的前兆。   秦忆思的心里乱如麻,她咬紧唇,等不及雨转小,就压低帽檐,把材料在怀里抱紧,冲入雨中。   她下店前台阶的速度很快,以至于和一位要进店内的客人擦着肩膀而过。   没有去看那人的长相,她只觉得和自己差不多高。出于礼貌,她留了一句低声的——   “抱歉。”   雨中,店门前的两个人,一个转身踏入雨中。   而另一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收起伞,摸摸下巴,进了打印店。   秦忆思一路跑回车上,不顾身上的潮湿,将车迅速发动。   她不知道该怎样和赵兰秀开口,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处理这个案子。   一个男人为了钱,而把妻子灌晕送到同事那里……在妻子遭受这一切后,还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用语言奚落和羞辱她。   手指握紧方向盘,秦忆思强迫自己大口呼吸,平静下来。   顾渊穆说得对,她没有办法做到情绪隔离。   她甚至会因为这件事,而对“真情实感”结合的婚姻更为恐惧和厌恶。   胃里明明除了早餐以外,没有再吃别的东西,但仍翻江倒海。   秦忆思做着深呼吸,车内封闭的味道却让呕吐感越来越重。太阳穴突突地疼着,她伸手,将自己那侧的车窗开个小缝。   正回视线之前,她一只手控制着方向盘,习惯性地又扫过一眼后视镜。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后面那辆白色面包车,好像跟了她很久?   这里是市中心老城区,小路错综复杂,即便是同目的地要往外环线走,也会有很多条路线。   而她因为脑袋里乱糟糟的,特地选了一条绕弯的路线来开。   皱起眉,秦忆思在经过一个路口后,并入左车道,于宽松的路段,又给了一些油门。在第二个路口,她向左拐入。   再直行两三分钟后,后视镜里,又再度出现那辆面包车。   秦忆思的心“怦怦”直跳,她不确定这辆车是否在跟着她,不敢贸然报警。   这几日在公司地库时的不安,又再度涌上来。她的手不安地点着方向盘,将音乐关上,丝毫不敢松懈。   芊芊不会开车,没怎么经历过生活的毒打,应该帮不太上忙。秦忆思也不想把她卷入进来,怕她因此出危险。   但在这偌大的S市,除了芊芊,她能想到的也只有顾渊穆。   还有……陆谨。 第57章 冷杉 - J04   在这种危急关头, 秦忆思的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名字,是顾渊穆。然后才是芊芊、陆谨……   但她最终还是先选择了陆谨。   从关系定义上来看,陆谨是朋友, 顾渊穆则是前夫。   秦忆思不愿承认此刻,自己是在回避自己对他的依恋。   这个时间的顾渊穆往往很忙, 毕竟律所的会议, 大都是在午后才连续开的。她打电话给他, 很大概率不会接通。   她如此这般说服自己。   没有因拨出电话而放慢车速,双眼紧盯着前面的路段,秦忆思唤出语音助手。   “嘟——嘟——嘟——”   完整的响铃,大声音地在车内反复。   身后的那辆面包车,此时已经并到她旁边车道的后方,几次试图提速。但好在市中心的车流仍不小, 尝试都没有成功。   又重新拨了一次电话, 秦忆思深吸一口气, 右手握上档。   驾驶位车窗的缝隙,飘进来外面的大雨,将她半个肩膀淋湿。细密的雨点偶尔被吹在她的脸上,却也让她清醒。   停顿几秒,将这口气呼出。   她又一次挂档。   “帮我拨通电话给顾渊穆。”她冷静的声音, 终于讲出心底藏匿多时的名字。   这一声指令下达后,秦忆思抓着档的手指,也跟着不安地蜷缩。   如果他没有接呢?   她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吗?   她会不会像是在有暴风雨的夜里,茫茫大海上漂着的一艘小船, 孤立无援?   “嘟——”   秦忆思紧咬着下唇, 眼白已经泛红。   “喂?”   不过是只响了一声, 电话就被迅速接通。   他沉稳的声音, 通过车内音响被放大,将她所有不安的假设泡泡,一一包裹、捏碎。   “顾渊穆,有人……”她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   惊吓、恐惧、委屈,刚刚所有镇定的保护层,仿佛在听到他的声音后,瞬间破裂开来。   顾渊穆是她因为纠结而没有拨出的第一选择,更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其实她早在心底,就默认了最后打他的电话,一定会得到回应。   她所有的信任,从不知道多久前开始,就已经全部给了他。   “你现在在哪?”也许是听出她的不对,顾渊穆沉声打断。   “我在安泰路,”秦忆思再次双手握着方向盘,努力克制自己的颤抖,“之后……”   她大口呼吸:“之后要拐去南海大道。”   “我现在开车过去,你尽量在市中心车流量大的地方开。”从音响里,她听到门被大力拉开的吱呀声,和电梯播报的女声。   “好。”秦忆思迅速抹掉脸上的泪水,应道。   进入河底隧道,一直跟在旁边车道后方的面包车,在她稍降速的空档,终于抓住时机,试图将她别停。   秦忆思惊叫出声,却也不是大喊,更像是倒吸一口气。   她快速摇了一下方向盘,避免被撞。可这通常,会给对方插进来的空档。   猛地反应过来它的意图,秦忆思“嘶——”了一声,踩下油门。   不管会不会刮蹭到车,都不能被别停。   在她提速的同时,之前与她一齐行驶的黑车,降下速度。   面包车狂躁的喇叭连续响起,似乎不满前车挡路。但好在这个插曲,让秦忆思终于又恢复比它更前一些的位置。   顾渊穆仍是冷静的,但语速明显加快:“报警了吗?”   “没有。”她的气音明显。   “你先报警,我去地库,一会儿打给你。”   “好。”   没有刨根问底她为什么不先报警,他在挂断电话前,只是停顿了一秒。   “思思,没事的,冷静下来。”   富有磁性的、巨人以千里之外的淡漠嗓音,即便是言语柔和,传入耳朵,却也冷漠得如同事不关己。   但秦忆思却狠狠地吸了一声鼻子,脸上的泪痕也越来越清晰。   “记住,不要停车,更不要下车。”   “嗯。”她应声,没有说谢谢的话。   她怕她说了,会再也看不清前面的路。   挂断电话,确认自己是在被尾随,甚至有发生交通事故的危险,她没有再犹豫。打起十二分精神保持车速的情况下,她报警,条理清晰地回答询问。   顾渊穆说得没错,她不需要那么惊慌。   只要她不停车,那辆面包车就拿她没有办法。   穿过隧道,车再次面对天空时,天已经比刚刚亮了许多,雨也几乎停了。   陆谨的电话,也在这时打进来。   找到时机在转向后并入其他车道,秦忆思将面包车甩在更远一些的距离,才接起。   “抱歉,我刚刚在开会,没有看手机,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陆谨的温和和煦,与顾渊穆截然相反,“我给你发了几条微信,都没见你回。”   秦忆思在这个时候,已经冷静下来:“我被车尾随了,不过刚刚报了警……”   所以应该没什么事。   “尾随?你在哪里?”陆谨打断她的话,是能听出来的担心与慌张。   “我现在正在南海大道,准备往枫开漫画那边开。”如果按距离来讲,陆谨应该是最快能够和她碰面的。   秦忆思转念一想,没有完全把退路堵死。   “你朝行海大厦这边开,我和物业地库说一声,让他放行你,”多年处理事情的素养,让他很快道,“我现在也开车过去,看看能不能和你遇到。”   “谢谢。”   “不用和我这么客气。”他安慰。   车仍在宽阔的大道上飞驰,秦忆思麻木地顺着这条路,向前开着。   南海大道是一条八车道的东西向主路,路口之间的距离很远,行人大多靠天桥通行。   经过辅路汇入的岔口,时刻关注后视镜的秦忆思,突然看到七八辆黑色的车。他们排成一列,在汇入主路后,分散在不同车道。   虽然不是整齐的外观,但看流畅的车型,都能猜到价格不菲。   很快,一辆黑色的车已经完全跟在她的车后。   她车内的显示屏,也几乎是在同时跳出“顾渊穆”三个字。   腾出手点过一下,车内便被他的声音填满。   “等下一个路口,向左拐,经过环岛后,再向右。”   秦忆思没有别的选择,除了信任他。   “好。”她应。   “不用挂断电话,我在后面陪着你。”   闻言,秦忆思控制不住自己地通过后视镜,又向后看了一眼。   明明知道隔着玻璃,她看不清他的脸。   这一节主路很长,漫长到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开下去。   天已经几乎完全放晴,重新出现的太阳甚至有些刺眼。刚刚的雨水在空中蒸腾,将一切都蒙上一层朦胧。   也许是怕刮蹭到她后面那辆豪车,面包车没再轻举妄动。   “陆让,让后面的车都散开,不要打草惊蛇。”安静中,她透过通话,听见他如此吩咐。   又直行了几分钟,终于来到路口。   正好是绿灯,她提前打好转向灯,打过方向盘。   开面包车的人很聪明,为了预判她的路线,每当快要到路口时,它都会降速,随时准备变道行事。   左转,是旧租借区。   路上的车立刻便少下来,双向的路也算宽阔。   她看到面包车也跟进这条路,顾渊穆的车甚至让了它。   “提速,不要打转向,经过环岛,右转。”他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再注意交通规则,命更重要。   秦忆思回应了一声,又给了一些油门。   她的加速,让她与面包车之间拉出一小段距离。也就是在这一刻,顾渊穆那辆黑色的车探出个头,利落地压过可越道超车的黄线,再向右偏转。   迎面的对向车道,也相继驶来黑色的车。   秦忆思没有减速,她开入环岛右转。   身后,巨大、尖锐的刹车声,似乎能将整个宁静的街道吞没。   沉重的碰撞,在街道上空闷声炸响开来。   整个上半身都僵直住,秦忆思只觉得她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声音,要比她陷入危险时,心底还要恐惧。   慌乱中,她一脚将车踩停。   急忙拉开车门,秦忆思转身下车。   十几米外,黑色的多辆车已经将面包车包围,水泄不通。穿着统一制式黑西装与白衬衣的人,训练有素地下车,向中心靠拢。   而横停在路上的那辆车,驾驶座的门已经半打开。   银灰色的西装,在阳光下,耀眼又炽烈。   顾渊穆没有去处理身后的那些事,反而朝她一步一步走来。   阴了大半个月的天,在短暂的暴雨后轻易地转晴。阳光正烈,柏油马路上,只有淡淡的一层水痕。   水汽仍然蒸腾,折射出隐约含着多样色彩的光晕。   时间好像被放慢了,秦忆思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就那样看着他走近。   每一步的坚定,都好像是走在她的心上。   她的心狂烈地跳动着,在以往的每一刻,都不如现在这般疯狂。   是劫后余生,也是……   爱。   在注视中,他在她面前站定。   秦忆思仰头,在烈日下眯起眼,与他对视。   “路上有点堵,来晚了。”他道。   轻松的语调,像只是赴了一个寻常的约。   再也抑不住,秦忆思上前一步,扑入他的怀里。上一次她如此失控,还是在B市的那个雨夜。   这个人总是能在她最黑暗、痛苦,或是最危机的时刻,及时地出现。   他维护她,保护她。   也能在一切都过去后,轻描淡写地安慰。   甚至是回给她一个拥抱。   他是她每个雨夜后的放晴,亦是雨过天晴的彩虹。   “顾总,我们在后备箱发现了绳子、麻袋和刀具,已经叫警察过来处理。以防万一,我们也检查一下这位小姐的车,看看有没有定位追踪器。”   顾渊穆轻拍着秦忆思的后背,眼皮轻搭,又抬起。   得到允许,男人利落地点头,拉开副驾驶车门。   在雨后放晴的风中,那颗红色的气球从车厢内,迫不及待地跃出。它打了个转,摇摇晃晃地斜着上升,在相拥的人上空掠过。   它准备飞往更高而广阔的天空时,一只手抬起,轻易地将最后一段麻绳捉住。   戴着金色袖扣的灰色布料一晃而过,红色的气球向被猛地下拽,又悠悠地抬升,将麻绳抻直。   如果这时你路过英领馆旧址,一定能看到乱停着车的,如同警匪片电影现场的街道。   还有街道深处,相拥的一对男女。   白色连衣裙,银灰色的西装,和他们头顶上方……   一只红色的气球,在阳光下鲜活、耀眼。   叫做秦忆思的兔子,将气球“交”给了她的爱人。   在雨中,在晴天,在每一个有他拥抱的瞬间。 第58章 松木 - M01   两小时前。   S市市郊私人庄园内, 在林立的保镖注视下,身着西装的三人从空中亭廊穿过。   庄园的气氛压抑,装饰都由古木雕刻而成。天井中的景观也只是绿叶, 没有半点艳丽存在。   为首的人身材高大,银灰色的西装穿在身上, 得体矜贵。   利落的剪裁和锋利的裤管, 将他人衬得更深邃、沉稳。   间隔贴墙而站的保镖, 止于长廊最后的拱门前。   顾渊穆向右稍偏头,轻搭一下眼皮。原本跟在他右后方的男人得到指令,向后退了一步,没再跟上。   陆让反而上前一步,率先拉开厚重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空旷的一间房。   长条状的窗, 是唯一的光亮来源, 窗前的碎石坑里, 种满了青竹。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大片的木质地板,只有一张长桌,和几个蒲团。   一位老者正席地而坐,听到响动, 连眼皮都没抬。   桌上,线香燃烧着,余香袅袅,混着刚煮过的新茶的叶芽香气。一切都平静、随和, 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   “简老先生。”顾渊穆站在门口, 率先道。   “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能有闲心情来看我?”穿着太极服的老者, 将一碗茶端起,“有事快说。”   比起外表的闲淡,他的语气称得上极不友善。   “是穆坤的事。”顾渊穆不卑不亢。   吸了口气,简老爷子轻呵:“这么多人都盯着穆坤,你怎么唯独来主动拜访我?该不会……”   他终于抬头,锐利的鹰眼即便是隔了十几米,依然有十足震慑的威力:“是不干净吧?”   似笑非笑的语气,却满是寒意。   “只是有点小麻烦,”顾渊穆轻笑,嗓音清冽如冰泉,“但对于您来说,微不足道。”   茶壶被苍老有劲的手勾起,之后,是潺潺水流声。   砂壶落桌,发出一声轻响。再抬手时,一只半满的茶杯越过大半个桌,落在空无一人的桌边。   这是允许他过来商谈。   顾渊穆侧身,看过陆让一眼。   后者会意,站在原地,只将手中的公文包递出。   “穆坤的事情,我想您知道的和我相比,也相差不了什么。不如我们把话说开,快速解决。”他走到长桌边,盘腿于蒲团上坐下。   名贵的布料被挤压出漂亮的,不留痕迹的褶皱。   “年轻人不要求快,欲速则不达。”简老先生的嘴角依旧提着,却不见笑意。   眼扫过顾渊穆自然拿起茶杯的手,他道:“婚姻如此,生意更是。”   顾渊穆品茶的动作流畅,全然没有受意有所指的题外话影响。   他自若地将茶杯放回桌上,无名指的那只指环,微微反着光。   “恐怕不只是我,惦记着这生意。”看向简老先生,他意味深长。   屋内,是简短的沉默。   随即,简老先生假意大笑:“我这人年纪大了,零散的东西太多,总是记不起。所以我现在,不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   “那自然是要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顾渊穆手指把玩着茶杯,道。   他们视线相对,一老一少,却谁也没有明显占了上风。   中央空调里的新风,将不远处的一排翠竹,竹叶吹得沙沙响。线香燃烧到一半,隐隐的红焰上,堆灰终于被支撑不住,崩塌掉落。   “恐怕我要的,不只这些。”老爷子向后仰身,慢悠悠道。   顾渊穆不紧不慢,等着他提条件。   “我要你十年不再在这个行业出现,怎么样?”老人眯起的眼睛,指腹捻着大拇指上的翠玉羊脂扳指,“这样才有趣。”   手指点着茶杯杯壁,顾渊穆睨着对面的人,笑而不语。   他还未开口,原本静谧的房间内,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律,”陆让打断他们的对话,俯下身,在顾渊穆耳畔小声道,“阿彪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在跟踪秦小姐。”   停顿一下,陆让又看过一眼笑眯眯盯着他们的简老爷子,才继续:“他问,是否要……”   正说着,他手里的手机便振动起来。   “秦小姐的电话。”陆让确认屏幕上的三个字,立刻将手机递到顾渊穆面前。   “抱歉,”顾渊穆不假思索地拿起手机,起身,冲简老爷子笑笑,“我接个私人电话。”   谈生意的大忌,就是让电话打断所有的思路,尤其是当主动权握在对方手里时。   但顾渊穆似乎并不在乎,他将简老爷子的扬眉视为默许,转身走向房间外。   手机拿至耳边,他没有听到那边有什么响动:“喂?”   话音刚落,手机里就传来秦忆思惊恐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顾渊穆,有人……”   顾渊穆皱眉:“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安泰路,”他听到油门加速声,“之后……之后要拐去南海大道。”   不紧张是假的,不担心也是假的。   原本冷静处事,可以让阿彪先做保护的顾渊穆,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现在开车过去,你尽量在市中心车流量大的地方开。”   手腕,他拿着手机,沿着长廊相反的方向走。全然不顾身后半打开的木门,和木门内笑意正浓、若有所思的老人。   大步流星,步速比来时要快上许多。   按上电梯按钮,一直停在这层的电梯门被打开。   在程序设置的女声播报中,他听到秦忆思的应声:“好。”   隐约还带着哽咽。   心如同被连根拔起,扯动着所有的感官。顾渊穆的手指收紧,这是他很多年没曾体会过的慌张。再利益锱铢必较的人,也会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一定要亲眼确认她的安慰。   但他不善于表达这样的情绪,声音冷静地细细询问。   只是聊了几句,顾渊穆听见她压抑的惊呼。   在这一刻,他眼前光滑的电梯门上,仿佛回闪过她在雨夜中抱紧他时的颤抖。   电梯门打开,顾渊穆听见外面一声响亮的雷声。   是从天边炸裂开的,也是心底镜面碎裂的声音。撕裂、疼痛,或是其他的什么辛辣苦痛感,都在裂缝中疯狂滋长,冲入云霄。   他有一瞬很想告诉她,你可以崩溃地尖叫,也可以大声地哭泣。   为什么一定要压抑自己?   “思思,没事的,冷静下来。”可他还是沉声如此道,“记住,不要停车,更不要下车。”   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让他无法慷慨地表达情感,即便他意识到自己心底的变化——   无法忽略的,爱意汹涌。   但他何尝不是最后也一并压抑住了?   他们本质上,是相同的人。   身后,楼上的房间里,老者拿起茶杯,缓慢地品着。   陆让默数几个数字,仍未见到人影。   大约猜到顾渊穆不会再回来,他拎起未曾打开的公文包,朝简老先生浅鞠一躬:“抱歉,简老。事出有因,如果有机会,我们下次再聊。”   这是他第一次见顾渊穆在谈判中突然离开。   当然,陆让并不惊讶。   再会带着面具行事的人,也逃不过爱的侵蚀与外溢。   -   顾渊穆怀里一轻,才堪堪回过神。   如果说他从庄园出来时,是心慌和心疼的。那么在与秦忆思的车合流时,他是疯狂的。   他紧盯着她的车,生怕一个不留神,她会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好似万劫不复。   他甚至从始至终,都没让陆让来开车。在这种时候,他只信任他自己——就算是车速提到最快,他也要救下她。   “你的气球。”顾渊穆垂眼,将手里的麻绳系在秦忆思的手腕。   眼睑掩去了他眼底的惊涛骇浪,但微动的喉结和逐渐缓和的下颌角,仔细看,是爱的隐喻。   秦忆思抿唇,她也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暇顾及他的变化。   她只是道:“谢谢。”   一切都在这个雨后夏日蒸腾,水汽、情绪、爱意……   所有都是复杂的,理不清的,凌乱的。   再抬眼时,顾渊穆的视线却越过面前的人,落在环岛不远处,转角的白色越野车上。   它刚赶来,看到已是这样的场面。车上的人没有出现,但顾渊穆也能轻易地猜到,那人是谁。   “走吧,”他没有给她回头的机会,伸手将她揽过,“去看看追车的人。”   因为涉及到高社会危害性的案件,秦忆思需要回警局做笔录。车留给现场的警察继续检查,她坐上顾渊穆的车。   陆让识趣地没有跟上来,车内,只有他们二人。   原本开来的车被撞出个坑,顾渊穆换了保镖的车来开。   他发动车子,在倒车时,冷不丁地问:“你只给我打了电话?”   秦忆思仍处于追杀她的人,是赵兰秀老公的惊魂未定中。她精神涣散片刻,才反应过来:“嗯?”   “哦!”她下意识地摇头,“不是,我先给陆谨打了电话。”   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顾渊穆漫不经心道:“是吗?”   “你不提醒我,我都忘了!我得和他说一声已经没事了。”秦忆思连忙解锁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点着。   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之后,她的思维全是呈现单线状的。   心底一股心烦突然升腾,顾渊穆单手控制方向,右手打横伸出去,一把抽走她的手机。   “秦忆思,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因为工作,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他愠怒。   没来由地被怒火炮轰,秦忆思又抢回自己的手机。   滔天的委屈中,她口不择言:“那也要比你卖掉穆坤强!”   车内骤然寂静无声。   在红灯前,他停下车,侧看过来,审视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这传言早就传遍了。”秦忆思嗤笑。   但在对上他的双眼时,她确认到他的认真,反而不敢置信:“你真的把穆坤卖了?”   他比她镇定多了:“很奇怪吗?”   “我以为那是你的心血。”   “的确是。但它成长得不好,就应该先一步切断。”   秦忆思梗住。   半晌,在绿灯重新亮起时,她才道:“当我没说。”   车子发动,他们又恢复了曾经的相顾无言。   红色气球仍顶着车顶,左右轻摆。但车内的人,似乎一同失忆——拥抱从未存在过,是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故事。   只是……   那晚,各自回家的人,都没有如期在合适的时间合眼。 第59章 松木 - M02   秦忆思再见到赵兰秀, 已经是天快完全黑下去的晚上。   她似乎刚下班回来,身上还有食堂浓重的油烟味,长发松垮地盘在脑后, 几捋发丝粘在脸上。   终于做完笔录的秦忆思,在顾渊穆的陪同下, 正朝警局外走。   走廊里, 他们撞了个正着。   “秦律师!”赵兰秀一眼就看到秦忆思。她从十几米外, 一个箭步便冲上来。   暗金袖扣在秦忆思的眼前一晃而过,顾渊穆右手随意插着西裤口袋,左胳膊挡在她的面前。   他微皱着眉,气压很低。   秦忆思抬起头,偏过去看他,手指覆上他西装凉滑的面料。   顾渊穆没再坚持, 顺着她使劲的方向, 手臂自然地垂回身侧。   但他显然是更加不悦的, 即便没有表情的变化,身遭的不耐却让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没有了阻挡,赵兰秀迫切地拉住秦忆思的胳膊:“秦律师,我求求你,再给我男人一个机会……求求了……他……”   她的身体随着言语, 不断下降。   每一个字都带着很多气音,听起来凌乱、无助。   秦忆思被她拽得一个重心不稳,但很快又正回身。她弯下腰,双手支撑住不断向下, 以至于最后快要跪在地上的赵兰秀。   微皱起眉, 她叹气道:“起来, 有事慢慢说。”   在秦忆思托起的力中, 赵兰秀站直,却也窘迫地低下头:“秦律师……”   “我……”她显得难以启齿。   “我不想让他进局子……我的小孩之后还要上学……还要工作……”   面对沉着冷静的一对“精英男女”,赵兰秀只觉得她和他们似乎是两个世界的相见。   她的生活一团糟,除了黑暗,看不到一点光亮。只会越来越,越来越坠入无尽的井底。   明明是年纪差不太多的人,但他们是光鲜亮丽的,而她……   所有人都可以踩在她的头上。   “他们要当老师,考公务员……”   她的人生已经是能看到尽头的烂泥,她不能让自己的一双儿女,也重蹈覆辙。   她要保证他们有光明的未来,他们是她唯一的希望。   没有人可以让他们的履历上,有一点点的脏污。   没有人可以阻拦这条路。   “我真的……”赵兰秀已经痛苦到失去声音,她张张嘴,却说不出来后面的话。连本应该和如雨下的泪一般的痛哭,到最后也变成连抽泣都没有的呼吸声。   看着她不断张口,大口呼吸的痛苦,秦忆思抿起唇。   赵兰秀的意思很明显,她怕她丈夫的案底,会让孩子在未来无法通过政审,人生会有很多限制。   但是……   “我想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想要绑架我,”秦忆思盯着她,冷静叙述着,“我去调了摄像头录像,就在他工友住的那条小巷。”   在赵兰秀迷茫的目光中,她残忍地说出真相:“你是被你丈夫,卖给他的工友的。”   赵兰秀僵住,在警局走廊的白炽灯下,脸变得惨白。   她双眼发直,喃喃:“你说什么?”   “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录像。”秦忆思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助摇摇欲坠的人。   赵兰秀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怜悯。   像是从出生就在罗马的人,用试图理解的同理心去体验狼狈如蝼蚁的,她的心境。   像是终于在这一刻绷不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赵兰秀原本因乞求耸起的双肩,此刻已经塌下去。   她微张着嘴,愣愣地偏头,企图向一直站在旁侧的男人验证消息。   顾渊穆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赵兰秀身上,他垂眼,把玩着手表——刚刚秦忆思去做笔录,他无聊到把手表摘了下来。   听到突然没有交流声,他也只是微抬了一侧眼皮。   顾渊穆什么都没说,但赵兰秀知道,这是事实。   “你还要坚持吗?如果你坚持不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那最好的方式,是你们协商离婚,私下解决。”秦忆思很心疼眼前的人,但她只做询问,并不会干涉赵兰秀的决定。   轻柔的声音似乎将赵兰秀唤回神。   她眨了一下眼,思索片刻。再抬眼时,眼底是巨大的悲恸——连泪水都流不出的悲恸。   “如果你有办法让他同意离婚,就私下解决。”   这个决定,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秦忆思点头:“好。”   “我今天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她显得很镇定,“这件事,我不会再追究,同意和解。”   说完,她不等赵兰秀再回话,便大步迈开腿。   她走得很急,像是要把身上的怒气全部都用这种方式解决。   她不理解赵兰秀,也能理解赵兰秀。   正是因为这种复杂,她想发的火,最后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软绵无力,被喉咙剥夺和禁止。   “我送你回去?”身后,穿着西装的男人悠悠地跟着。   “不用!”她选择把怒气撒在他身上。   秦忆思双手垂在身侧,紧握着。她恨的不是赵兰秀,是赵兰秀那个无所不用其极的老公。   他让她想起王洪兴,那个当年悄悄转移资产,趁姥姥去世的头七,逼迫还在悲痛中的秦丽签字,让她实际净身出户的垃圾。   冲出警局外,秦忆思几乎不顾其他人的视线。   她的车已经被开回来,正停在外面的路边。   顾渊穆以为她会直接上车,但慢条斯理地走到警局门口时,却看到在垃圾桶旁干呕的她。   他沉眉,快步上前。   在还剩两三米的距离时,秦忆思一只手撑在垃圾桶的金属边缘上,抬起眼。她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黑色的长卷发也凌乱不堪。   “我没事,你不用过来。”她道。   但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几乎要夺出眼眶的恨意。   “秦忆思。”顾渊穆刚刚还在玩弄手表的手指,此刻已经半扣在腰上。看上去,是要说教的架势。   “我说了,我没事。”秦忆思又提高了些音量,她竖起食指,在紧盯顾渊穆的眼前晃晃。   随即,她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的车。   车灯在夜晚的街道亮起。   没有再多停留,车猛地一个转弯和回弯,就从停车位驶出,汇入车流。   街道明了又暗。   “叫人跟上去。”看着车消失在路口,顾渊穆敛起嘴角,吩咐着身后的人。   “好。”陆让点头。   “还有,”垂下眼,将手表重新戴在手腕,他的下巴依旧是微扬的,“找老爷子要人。等她这个案子办完,把那个人解决了。”   是漫不经心的语调。   “给个教训就行,别玩太大。”   -   新闻媒体是嗅觉灵敏的鬣狗,在社会热点面前,他们无孔不入。   赵兰秀没有联系媒体,手上还有律所其他案件和专项要忙的秦忆思,更没有闲心情去和社会新闻小编联络感情。   但当晚,#S市法律援助律师遭生命威胁# #S市一男子因赌博将妻子卖给工友#的话题,冲上热搜。   评论区一片狼藉——对立、恐惧、斥责、嗤讽……   秦忆思只觉得,任何大部头的名著,都不如一个小小评论区的矛盾冲突来得猛烈。   就连法援中心,都在第二天的下午打来电话。美曰其名慰问受惊律师,顺便询问案件进程。   秦忆思是在周会结束后接到的这通电话,在人都走掉的空旷中,她拿着手机,踱步到窗前。   “当事人现在,并不打算选择坚持提起诉讼。”她道。   电话那端明显一愣,片刻才接话:“啊?为什么?现在不是证据确凿吗,那个打印店的录像……”   “你怎么知道是打印店的录像?”秦忆思浅笑,打断她。   最原始的那一篇新闻报道都只说案件本身,根本没有详细提及这一部分。   电话里,是沉默。   Soho的写字楼通常不算冲入云霄,但是比普通办公楼,还要大而宽的玻璃墙。秦忆思站在玻璃前,看着楼外下面办公广场渺小移动的黑点。   她并不意外法援中心,知道得那么具体。但……   “所以,是你们找的媒体。”   不是问句,平静如水。   陈心没有很快回答,半晌,她才道:“抱歉,我们需要让社会重视法律援助,重视弱势群体。”   这次,轮到秦忆思沉默。   她抬头,平视出去。从这个楼层向外看,可以将大半个临桦区的居民楼收入眼底。低矮的房屋之上,天空的云也是压迫的。   又要阴天了。   她将电话挂断。   -   江边。   秦忆思扒着栏杆,站在江边步行街上,出神很久。   言嘉因为创收压力,没有要求律师一定要坐班。   在接到那通电话之后,她压抑得胸口烦闷,索性拿着车钥匙和包出门。漫无目的地流浪后,她再收回思绪,人已经到市中心的江岸了。   阴天带来阵阵凉风,吹得她的长发飞舞。   远处,渡江轮渡的汽笛声长鸣。   木栈式的步行街铺设,让皮鞋敲击的脚步声在室外也依旧清晰。   秦忆思望向远方江的另一侧岸际,直到脚步在她身侧停下。一只戴着指环的手,也同样搭上栏杆。   他们无声地并肩,看着偶尔轮渡往返的江水。   不知道多久后,秦忆思才眯起眼:“你派人跟踪我?”   即便没有联系,他都能在这里轻易地找到她。还有每次出现在律所地库的,好像有人跟着的惶惶不安。   “防止你出危险。”他答得闲适。   对此,秦忆思挑眉:“因为我是你的前妻?”   “还是……”她转头,扫过一眼他手指上的银色指环,“你在恋恋不舍?”   她的视线很直白,语调也是,甚至有点轻浮。   面对她,顾渊穆只是耸肩:“我想,你在这个时候站在江边,不是因为男人。”   “呵。”秦忆思冷笑。   的确不是因为他。   “我只是很烦闷,”她烦躁地揉乱头顶,“所有的一切都很魔幻。我以前的导师说,法律是在象牙塔里学,然后在实际应用中被无力感架上焚烧的祭坛。”   “你太悲观。”他点评。   “我不是悲观,我只是……很矛盾。那些舆论,都在叫嚷着让赵兰秀的丈夫进去待个几年,甚至最好直接枪/毙。”秦忆思轻轻摇头,眼睛微动。   她叹气:“所有人都在等这样的结果,但他们并不在意当事人最关心的是什么。我们被架在了空中,好像不按照‘好’的结果发展,就是道德上的倒退。”   说完,秦忆思不给顾渊穆插话的机会。   她的语调又陡然一转。   “你说,她们为什么不多考虑自己?”   她指的是赵兰秀、秦丽……还有那个在B市见过的盛恩惠,以及她们所代表的很多人。   问完,秦忆思又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回答:“她不是不考虑自己。”   这是一道无解题。   顾渊穆显然跟上了她跳跃的思维,即便她前言不搭后语。   他一手搭在栏杆,偏头睨着她:“我大概知道你要学法律的原因了,秦忆思。”   “让我刮目相看,”他终于有了其他表情,无奈地扯扯嘴角,“在这一点上,你已经超过了很多律师。”   低沉的声音,与及近的汽笛声重合。   风吹起他们的衣袖,江水翻滚上涌,拍打岸堤。   “秦忆思,你觉得什么是平等?”他问。   江鸟排成一排,从江上空掠过。   “有相同的权利,”她道,“不用多出什么,仅是相同就可以。”   “所以你现在执着不放、想不通的点太小,”顾渊穆在她没有注意的角度,扬起唇角,“不能只是局限于‘她们为什么做’——你在问这个问题时,就是在用你的经验,去否定你没有经历和体会的事。”   江风习习,云被落日撕裂开一个缝。夕阳将江水映得波光粼粼,像是把繁星摘落,触手可及。   秦忆思细细品着他的话,然后深吸一口气。   她笑:“你说得对,我、言嘉的律师、还有其他女生,所向往、努力实现的平等,也许是让她们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利。”   虽然很可笑,但若是能实现,也是巨人的一步。 第60章 松木 - M03   天还没完全黑, 临江步行街的街灯,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   缠绕在栏杆上的彩灯,也在同时全部亮起。   江上, 轮渡延迟了几秒,用船上的灯光回应。   光影闪烁, 像是迪士尼的旋转木马, 也像是傍晚离麦当劳很近的那个公园。   没有人是刻意制造氛围的, 但他们并肩,或站或坐,就足够浪漫。   米色套裙,黑色西装。他们今天不约而同都穿得正式,出众的身材,即便是路人偶尔经过, 也会侧目这两人。   秦忆思虽然是望向远方江岸的, 但她不傻, 能感受到他一直看过来的视线。   他一直都是这样,直白、清晰地做事,眼神从不闪躲。这是他成长环境里,带给他的自信。   但秦忆思并不习惯这样的,在她的世界里可以被称为“炽热”和“热烈”的视线。   她会多想,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但比起当年的秦忆思,她如今在爱情方面的唯一长进,是能假装自若地看回去。而不是一直梗着脖子,僵硬拙劣地装傻。   所以她用食指轻敲两下栏杆, 含笑扭头:“我在苏黎世的时候, 经常会在街心广场的大屏幕, 看到你的照片。”   “那个时候, 我经常会坐在长椅上,看你。”她浅笑,却有点鼻酸。   缓慢的语速让秦忆思这次,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波澜。即便是稍纵即逝,但也是她的意想不到。   她的暗示,蠢到明显。   万事都能迅速最优处理的顾渊穆,却仿佛在这个时候变得迟钝。他闪避开她直视眼底的目光,良久,才开口:“我曾经认为,戒指可以在你回国后作为你的护身符。”   “顾渊穆”这个名字,无论是在S市的哪个行业,尖端企业都会给个面子。   她本可以用顾夫人的名义去走捷径,他也不会介意她利用资源。   “但现在的你,早就不需要了。”   骑着自行车的几个孩子飞速经过,说笑声和车铃,将他的喑哑遮掩。   需要戒指保护的,是他。   当秦忆思考虑援助、平等时,他还困在燃心集团贪婪的权力中心。   闻言,秦忆思的睫毛微抖。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认为她需要他?还是……在委婉地拒绝。   低头看过一眼手腕上的女式细带手表,暗红色的皮革上,深棕色的纹路此刻却如蟒蛇。   她转身:“时间不早了,我该去捞陈彪了。”   “戴上帽子和口罩,这个时间应该会有媒体蹲守。”他点头,完全将刚刚的话题翻篇。   “好。”   高跟鞋在木栈道的横板上,发出不算清脆的声响。套装裙恰好包裹着圆润的臀,鱼尾裙摆下,纤细白皙的小腿快速变换。   顾渊穆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一瞬,将搭在栏杆上的手,收回插入西裤口袋。   他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离她几米的距离,步履闲散。   江上的轮渡依然鸣笛,黑夜将江岸线拉得很长。   不同船只之间用笛声沟通,在漆黑的夜里即便相遇,也能和谐。   但江边的那两个人,都习惯将情绪自我消化。   所以他们除了相撞,只有错过。   -   秦忆思到警局时,是陈彪被关押的24小时里,最后的半小时。   守在大厅里的赵兰秀见到她,像是看到救世主一般,立刻从塑料椅起身。   “秦律师。”她凑近后,反而有些小心翼翼。   秦忆思抿唇,扫过赵兰秀明显憔悴的脸:“我可以和他和解,但也要和他谈谈。”   陈彪被关了一个晚上,放出来时已经是胡子拉碴。他的名字与身材完全不一样,是个瘦小黝黑的中年男人。   刚被释放,陈彪就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粗大的手指抠着烟盒,指甲泛白,指缝里灰白的粉尘堆积。   还没从盒里抽出一根,他就被民警喝住。   讪讪把烟收回口袋,他摸摸下巴,笑嘻嘻地耍着滑头:“不好意思啊。你看我,这烟瘾犯了,都忘了这儿不能抽烟了。”   “我们就在这里谈吧。”秦忆思打断,懒得和他废话。   她指指大厅里的塑料椅,又看向警员:“麻烦了,张警官。”   “不用坐,也不用谈,”陈彪大手一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想让我们离婚是吧?可以。”   大声的嚷嚷,引来更多人的视线。   在警局刺眼的白炽灯下,秦忆思盯着陈彪,胃又开始出现翻腾。   他眯起眼,伸出手指:“这个数。”   发黄的门牙随着他的动作晃着,连同他贪婪又轻蔑的皮面笑,将晕眩感陡然拉升。   “40万,怎么样?”陈彪上前一步,自顾自地越过秦忆思。   在赵兰秀面前站定,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宽厚发红的手掌,拍了两下她的右脸颊:“给不起,是吧?你都找律师了,还没有钱?”   不是巴掌,但这个力道抽在脸上,声音依然清脆。   他的语气轻挑,比动作仿佛还要大力地抽在赵兰秀心上。惨白的脸颊落下红印,她的眼底闪烁。   她不习惯反抗。   在第三下就要落下时,一只手越过赵兰秀的肩膀,精准地桎梏住他的手腕。   刚刚还在旁观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附近。黑色的西装,经典冷切的版型,勾勒出肩臂的线条与宽阔壮硕。   “我可……”   赵兰秀还没有把第二个字说清,秦忆思将她向身后拉。   她微扬头,帽檐下露出的眼睛看向他:“陈彪,你要清楚,现在是我们在不和你计较,是我们在给你机会。不论是你蓄意绑架我,还是录像带里的内容,都足够你进去吃牢饭了。”   陈彪扭头,歪着嘴咧开个笑:“你觉得我会怕吃牢饭?”   “你又没有进去过,”秦忆思稍顿,“怎么知道好不好吃,能不能吃,吃不吃得下去?”   大多数人都是纸老虎,初入行的赌徒再凶狠,也仍会对未知迟疑片刻。   他从顾渊穆的手心里抽回胳膊,却仍旧眉毛横亘。   “你也知道你们家里的情况,我就直说了。你同意离婚,孩子培养的费用女方来承担,这样你就省了一大笔开销——尤其是你的命根小儿子。”秦忆思在她略低沉的嗓音中,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有人帮忙养不是件坏事,更何况他只是将儿子作为讹钱的借口。   陈彪鼓起一侧腮,吊儿郎当地弹舌:“招娣给你,陈志归我。”   “儿子既然归你们了,总得给我点……”他捻着手指,眼珠乱瞟。   顾渊穆转身从旁边的柜子上,压了些消毒洗手液。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指,也听见赵兰秀小声的啜泣。   要么给钱,要么不离婚,要不然就直接诉讼打官司走漫长的流程。   当然,如果秦忆思足够慷慨,也可以帮赵兰秀掏这个钱。或者是……他想帮。   燃心每年都有帮助弱势群体的基金,秦忆思一直都知道。   又扯了两张纸巾将手指擦干,顾渊穆向后靠在墙边,眉心微微敛着。   他的视线从未从她的身上离开。   “兰秀现在的工作状态你也知道,我们可以考虑每个月给你一千块。”   她没有向他求助。   顾渊穆把玩着手腕上的表,干脆没有再出声,不动声色地看秦忆思和陈彪讨价还价。   一个散漫滑头,一个步步紧逼。   她把对赵兰秀的“共情”演绎得很好,不惜用眼泪和高声的语调来吸引陈彪的注意,以此来表明她这一方已经尽最大限度,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给他。   她俨然已经可以,独立撑起一项繁杂的案子。   最后,他们敲定了金额。虽然不多,但对于陈彪来说,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恨不得现在就和赵兰秀去民政局,当机立断要回去拿户口本。   赵兰秀的朋友来接她,也在之后的不久离开警局。   当然,也少不了朋友为赵兰秀破口大骂,以至于差点动手的混乱。   警局内又恢复往日的安静,秦忆思被吵得头疼,疲惫地闭上眼,揉揉太阳穴。   一只手扶上她的胳膊,顾渊穆的嗓音从她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响起:“还好吗?”   平淡的三个字,秦忆思却有点鼻酸。   好像他一直都是那个,或者是说,唯一那个目睹她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在每一个她需要的时刻问她一句“还好吗”的人。   “还好。”秦忆思再睁开眼时,已经如往常一般平静。   她淡然,冷声道:“谢谢。”   他们并肩一起朝外走,高跟鞋和皮鞋在地板上,偶尔有一两声清晰的敲击。   越走近门口,熙攘声就越大。   “看来是记者。”虽然还有一个拐角挡着,秦忆思还是能基本猜到。   她叹气,小声碎碎念:“只要他们不知道我们要倒给钱,就行。”   “你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没想过会被骂?”顾渊穆轻笑,磁性的低笑来回摩挲着她的耳尖。   秦忆思瞥他一眼,冷呵:“别装傻。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真的给他钱。”   按照本市的水平,综合陈彪的经济状况,他给一双儿女的抚养费会在一千五到两千。陈彪不信任律师,又不是诉讼解决,明天办理离婚时,带律师的可能性很小。   她刚刚的口头协议取证难,也没有提到抚养费的问题。拿了离婚证之后,赵兰秀完全可以再起诉要抚养费。最后,她都可以得到一笔小额费用补贴家用。   顾渊穆单手摸着腕上的手表,睨着她,扬起眉尾。   动作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律师不就是用信息差玩弄一切的职业吗?”秦忆思摊手,弯起眼睛,“你说过的,它不神圣。”   转过拐角,蹲守在门口的记者纷纷拿起相机,对准出来的二人。   将整个脸都藏在帽子和口罩下,她的声音模糊:“而且……谁又规定了圣人不能用这种方法,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顾渊穆的脚步并没有因为她的两句话,而有片刻的停顿。   “说你想说的,”在喧嚣中,她听见他尾音挑起,也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语气,“记者那边,我会解决。” 第61章 松木 - M04   秦忆思第一次体验到明星待遇, 闪光灯冲着她的脸,一个接一个地骤亮。   她压低帽檐,跟着走在前面帮忙开路的陆让, 向前走。   顾渊穆没有跟出来,他们现在的律所竞争关系, 不适合同时露面。又是一男一女, 也许更会让事态发酵。   “秦律师, 可以说一下您对赵女士执意和解的看法吗?”   “秦律师,您对赵女士这次的一意孤行是否有提出合理的劝阻?”   “您也是女性,是否有向她传达广大网友,尤其是女网友们的热切建议?”   “秦律师……”   所有人都在瞬间围上来,不停有手扒着她的胳膊、后背,力道很大, 应该是红了。   在无数个问题的交叠中, 秦忆思猛然停住脚步。   记者有几个撞在一起, 相机也来回碰撞,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秦忆思微扬起头,透过口罩和帽子之间的缝隙,看向离她最近的那个摄像机。   话语里的笑意,满是轻蔑:“执意、一意孤行、广大网友的建议、不顾劝阻……?”   “我们是什么, 圣人还是上帝?我的当事人没有触犯道德和法律的红线,而我们用自己对事情全貌一知半解的角度,去评判别人的选择,失礼又蠢笨。”   她正色, 眼神坚定。   “没有人去想一个妈妈最需要的核心是什么, 也没有人去提那是她的人生和她的选择。她已经是可以为自己的行为, 承担后果的年纪。我作为律师将多种方案提供给她, 说清楚后果,在她选择后尽全力为她争取到更多的权益。”   “这是我能做的,也是尊重。”   她知道,在场的人都冷漠如豺狼,很难听进去她说的话。   但假如呢?假如真的有一两个人听进去了……   录音笔又重新怼在她的脸前,数不清的窒息问题依旧如复读机般重复着。   自嘲地在口罩下勾起唇角,秦忆思敛些视线,在陆让的保护下,重新迈开脚步。   而她的身后,将一切收进眼底的顾渊穆,仍停在警局的窗户旁。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指环,他静静地望着门口远去的身影。   即便是刚刚被人群吞没,她的背影却是人群众挺得最直、最有势气的那个。   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话的说出去的效果。   天真,但也执着、认真得可爱。   从西裤里拿出手机随意按了几下,放在耳畔,他道:“秦忆思的话,都录下来了?”   收回视线,皮鞋鞋尖一转。顾渊穆心平气和地靠在墙边,手指点点眉心。修长的腿被西裤包裹着,闲散地支着一只。   “不着急。等他们动作,最后再亮牌。”   窗外,熙攘随着车发动的声音而渐渐散去。   警局内,是不易察觉的笑意,和收起手机后,隐匿在昏暗中的黑色西装。   -   秦忆思婉拒陆让送她回家的建议,她的车还在这里。不论几天,记者都会蹲守着,等她回来取车。   晚间的S市车水马龙,她独自一人坐在车内,汇入缓速前进的车流中。   后视镜里,不时能瞥到那辆她熟悉的车。   流畅的线条,漂亮昂贵的黑色车漆,低调的前脸车型。   顾渊穆的车始终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直向外环线——他公寓的反方向开。她知道,他是在保护她,尽量不让她被记者逼停。   如果说,出国之前的周全是因陆谨的工作习惯。那现在……   陆让也是这样的吗?   抑或是,顾渊穆……?   降下些车窗,随手将音响打开。无尽的黑夜与闪烁的霓虹中,不时的鸣笛与他车的马达声,将这条宽阔的八车道环线路填满。   浅秋的风从窗缝溜进来,耳边的碎发跟着轻轻飘动。   秦忆思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碎发挽到耳后。   她突然很想抽烟了。   思绪在流淌的歌声中,被突然的响铃打断。秦忆思瞟一眼中控屏幕,看到是芊芊的名字备注。   刚接通,那边的声音就像炮轰一样,一口气都没有停顿。   “思思,你现在在哪里?我下楼扔个垃圾……结果人在外面,钥匙锁家里了。房东明天才回S市,我又没带身份证,开不了锁……”可怜巴巴的语气,但听起来的效果,属实是很好笑。   “我现在披着头发,穿着睡裙,像极了孤魂野鬼……思思……救救……”   刚说完没几秒钟,她又打了一个硕大的喷嚏。   “富婆,饿饿,困困,睡睡QAQ”   “那来我家住一晚吧,”原本愁得想抽烟的秦忆思,直接破防笑出声,“你还在你家附近?”   “不用,你把我送到我爹妈手上就行,”芊芊窘迫,“我身上的衣服……实在不敢打车。”   得到准确地址后,转向灯几乎在同时亮起。   秦忆思向右并过车道,在下一个岔路从环线下去。   到芊芊的小区外时,她立刻就认出来秦忆思的车,一溜烟跑过来,迅速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   是很薄的睡裙,也很短,白色的面料很透。   “芊老师,”秦忆思故意双手紧握方向盘,身体坐得很直,双眼直视前方,“这是我不付费就能看的吗?”   余光却不断往她身上飞。   “给爷爬。”芊老师很无情。   车重新启动,秦忆思笑着又瞟一眼后视镜,那辆车依旧跟着。   “思思,我刚刚等你的时候在刷微博,看到你上热搜了。”无情冷漠的芊老师,语气又突然变得试探。   她生怕秦忆思介意似的,吞吐道:“就是……赵兰秀……”   “哦,她啊,猜到了,”秦忆思反而回得豁达,“负面的吧?”   耸肩笑笑的样子,更像是在安慰芊芊。   “还好,一半一半。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会选择和解。”芊芊叹气。   “是她的选择。”秦忆思更正。   “不过,好像一直都没见到赵兰秀的女儿出面。”   “她才九岁,小学住校,当事人不希望打搅孩子。”   “哦。”   车内片刻地终结谈话,秦忆思将车汇入主路,却无意中抿起上唇。   赵兰秀认为九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但事实上,十几年后的秦忆思仍为五岁时没有用全力保护妈妈而遗憾。   她现在利用信息差制衡陈彪,但今晚的热搜,不一定还会让这种差距存在。   陈彪是个不稳定的因素,赵兰秀这一方,需要更多的底牌。   “后面那辆车,什么情况?”重新上到外环线时,芊芊也察觉到了不对。她索性直接从她们座位之间的缝隙,扒着座椅向后探身看。   被她说破,秦忆思从新方案中回神,反倒淡定:“顾渊穆。”   “前夫哥?”芊芊瞪大眼,迅速坐回来,一脸八卦,“你们两个重归于好了?”   “重归于好,你还能坐在这个位置?”秦忆思睨她一眼。   长卷发乌黑有光泽,碎发被车窗的风吹得贴在她冷白的面颊。高挺的鼻梁下,暗红唇釉凌厉了些她柔和的眉眼线条。   英气、温婉、外强中干……所有的词似乎都能与她相融,像是画上古典的美人,也全有上世纪港风的韵味。   芊芊望着她,不断组织着语言。   最后还是被她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胳膊架在窗边的姿势打败。   “不过说真的,热搜上的你真的好酷,我要是个男的,肯定喜欢你。”芊芊原地变成狂热粉,满是抑不住的星星眼,“说,是不是你拒绝了前夫哥!?”   “不是。”秦忆思在红灯前缓缓踩下刹车。   “那你对他还有好感吗,小七?”芊芊好奇。   车内只有播放的歌,她没有得到回应。   短暂的沉默后,红灯转绿。秦忆思重新挂挡,视线再次瞟过后视镜。   很多人将那辆车称为“西装暴徒”,优雅、低调、克制,气质疏离。只有在加速时,声浪才会在漫长的隐忍后爆发出低吼。   她没有见过顾渊穆爆发的样子,但他的确如这车一样。   是优雅,也是傲慢;是沉默,也是隐匿的暴戾。   “我只是懒得再试探了。”   她回答了芊芊的问题,尾音是淹没在所谓“洒脱”语气里的,隐隐的叹息。   当她正视自己的喜欢时,她需要考虑的东西,比单纯的契约结婚多得多。家庭差距、眼界差距、需要慰藉依赖和自我强大的差距……   这些考虑的事情没有任何正向的价值,只会让她在情绪中浮沉。   所以呢?   因为喜欢一个人,因为不确定他的喜欢,所以就日夜浮沉,难以入眠?   理智告诉秦忆思,这不应该是这样,她可以更洒脱一些。但爱这东西,却似乎将人埋藏在最深处的东西都翻出来。   这才是最真实的她。   但比起这样清醒的克制,她还是更希望自己能装傻蒙混过去。   爱,不爱,归根结底都像是她一个人脑内的狂欢。   顾渊穆的冷血和自我,她比谁都明白。   芊芊虽然是个恋爱笨蛋,但这个设定,仅限于她自己的恋爱故事。她手指拧着安全带,视线没有再去看秦忆思,留给她足够的个人空间。   车内的歌在冗长的沉默中,切换了一首。   “啊,这不是那个《海派甜心》的主题曲吗?爷青回了又回!”她一嗓子嗷出声,激动的食指在半空中抖着,眼睛也瞪大。   秦忆思挑眉,抿开个笑:“这个播放的合辑,是经典台偶主题曲。”   “我一直觉得,我是小时候看多了偶像剧,所以才一直找不到男朋友。”芊芊叹气,却不知道为什么,配上圆圆的巴掌脸,有点小孩装大人的样子。   “不是还挺喜欢陆谨的吗?”   “也……不算是喜欢啦。就只是觉得外形很理想,说话也很斯文。但认识久了,就……”   芊芊思索片刻:“确认了不是真的喜欢。”   “咱们做少女漫的,小时候看了不少偶像剧和漫画,后面也做这个方向的工作。浪漫的套路和情节发展,只要对方说一句话,就能展开多个推进选项。没有激情,也不知道对方是真心还是套路。”芊芊也将车窗降下,“我也开始质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爱。”   大量的风灌入车内,将他们的对话冲得支离破碎。   “会遇到的。”秦忆思淡笑,气质却似乎不是那样的积极。   她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着谁。   芊芊的父母家在外环线旁边,距离她家不远。   “我到家啦!”车刚停稳,芊芊就立刻松开安全带。她们刚刚唱了一路的偶像剧主题曲,芊老师本人尤其是尊享私人车内KTV二十分钟。   秦忆思叫住打开车门准备弹射出去的人,忍俊不禁:“等等,我给你拿件外套。”   说完,她率先下车,从后座上拿了自己的西装外套,才绕到副驾驶那侧。   “注意安全,到家之后给我发个消息。”递出去外套,她温柔道。   “噢!宝,我真的太爱你了!”迅速把西装套身上,芊芊蹦下车,立刻给秦忆思一个熊抱,“鉴于你这么好,芊老师这次一定要帮我们家宝贝!”   话音刚落,她的熊抱戛然而止,人已经飞奔到几米开外。   秦忆思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着白色小熊睡裙,趿拉着白色小熊头拖鞋的人,在黑色的车旁边停下,弯下腰,敲敲后排玻璃。   车窗真就缓缓下降了。   秦忆思:?   她真是过去也不是,站在这里干等着也不行。   芊芊向车内说了几句话,又突然亮出手机,看起来好像扫了个二维码。   秦忆思:……?   扫完码后,芊芊直起腰,冲车内摆摆手。虽然离得不近,但秦忆思感觉她的笑都快咧到脑门上了。   再“啪嗒啪嗒”跑回来时,芊芊已经满面红光。   她可能是怕被捶,反而在秦忆思面前两米的地方急停。   “嘿嘿,”她的双马尾随着她心虚的小动作,而来回跳着,“思思宝,咱虽然年龄大了,也还是应该去体会一把密室爱情,你说对不对?”   秦忆思:“……”   果然,她试图模糊过去的密室邀约计划,又被爱情品鉴大师抓到了。 第62章 松木 - M05   褪黑素对秦忆思的效果, 一直很好。   她没有再去想顾渊穆,一觉睡到天亮闹钟响。   陈彪怕夜长梦多,将约定在民政局前见面的时间定在八点。秦忆思需要在那之前, 接上找兰秀,一起赶去陈招娣的学校, 听听她的想法。   陈招娣是个短发姑娘, 人瘦瘦的, 眼睛大而灵动。和她稍显忸怩的妈妈不同,反而干脆地直接答应一起前往。   在她点头的那一刻,秦忆思似乎感受到了恨意。   但她不敢确定。   “招娣,不然你还是回去上课吧。”一路上,赵兰秀坐在车里,很忐忑。   陈招娣刚刚直接拉开车门, 坐上副驾驶的座位。此时正一言不发, 望着窗外。像是在赌气, 又似乎是本身性格的冷漠。   闻言,秦忆思加快些车速,缓解些尴尬:“没关系,耽误不了太久。”   她有些拿不准这对母女的关系。   “秦律师,她和陈彪的关系不好, 我怕他们起冲突。”赵兰秀局促地解释。   “是你一直软弱,不敢和他起冲突吧!”安静的女孩,终于爆发出声音。   她猛地回过头,从前座中间的缝隙望向后排。短发因为侧身的动作, 而挡住大部分脸。但她的声音能听出来, 是带着压抑气氛的颤抖。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陈彪他就是个人渣!”   “招娣!”赵兰秀呵住她。   听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 秦忆思匆匆从视镜中扫过一眼:“招娣, 你先平复一下心情。兰秀,孩子也大了,她虽然不能为你们做决定,但你需要给她选择是否要去见证的权利。”   也许是碍于有外人在,之后不长的路程,母女二人一言不发。   到达民政局时,陈彪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见到从车上下来的陈招娣,他明显一愣:“你怎么来了?”   “我不应该到场吗?”陈招娣虽然外形和同龄孩子相仿,但一说话,神似更像成年人。   比起赵兰秀,她更像是能扛起家庭重担的顶梁柱。   只是,她才九岁。   秦忆思抿唇,率先迈开腿,细跟高跟鞋在砖地上敲击:“先进去再说。”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民政局里人不多,反倒显得空旷。在大厅内站定,她才转身,面向他们一家三口。   出于职业习惯,秦忆思顺手不动声色地打开包中的录音笔。   她的视线一一从三人脸上看过:“关于离婚分割问题,你们还有什么要交涉的吗?”   “不用,按照原计划,一次性给我五万,后面每个月再给我一千三。”陈彪摸摸下巴,吊儿郎当的垮裤下是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   黝黑的脸上,他一双眼浑浊中透着贪婪:“两个孩子归她,但我想看随时都要看。”   什么时候有说过一次性给他五万?   他有什么脸要五万?!   秦忆思只觉得自己血压飙升,没有来得及吃早餐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有反呕的架势。   深吸一口气,她打算平复情绪,再好好谈判。   然而,下一秒,她的眼前就闪过一个身影。   陈招娣箭步绕过秦忆思,灵活地蹿到陈彪面前。现在孩子营养好,她已经比瘦矮的陈彪,矮不了太多。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民政局的大厅里回荡。所有的一切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又迅速恢复正常时间——只是所有人都立刻望了过来。   “你有什么脸还找我妈要钱啊?”陈招娣停在空中的手,机械攥了攥,缓解麻意,“你算什么男人?!我看到你我都恶心!我真希望没有你这个爹!”   在陈彪偏过脸的沉默中,赵兰秀反而先反过来大声叫停:“招娣,那是你爸爸!”   “什么爸爸?他给我起名招娣的时候,有想过我是女儿吗?”陈招娣的眼睛通红,每一个字都从后牙死咬着出来,“我在为一个三块钱的作业本心疼为什么不是两块的时候,他居然还想找我们要那么多钱!我……我……”   她急需大口呼吸,但也再也组织不出语言。   一时间,陈彪的沉默、赵兰秀斜坐在一旁的呜咽,和陈招娣咬牙的气愤混杂在一起。再亮堂的大厅,也被压抑填满。   是复杂的,包含着多种情绪的暂时卡顿。   不方便插手家事的秦忆思,这才插入对话,声音很冷:“这五万我们之前没谈过。”   陈彪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捻开,又慢慢推回去。他黝黑的脸上,隐隐还留有红印。   “我不要了,一千三也不要了。”良久,他沙哑道。   再抬眼时,他第一次在秦忆思面前不再吊儿郎当:“签字吗?我该在哪里签,趁我还没反悔。”   -   律师办案往往办的是人性,案子的结果往往难以准确预料。   离婚登记后,秦忆思将赵兰秀先送去上班,又将陈招娣送去上学。   路上,陈招娣难得主动和她搭话:“刚刚……我是不是做的有点过分。”   褪去在特定情景下的爆发,她仍是个孩子。   “没有,我是觉得你很勇敢,做了我曾经没有勇气去做的事,”秦忆思在红灯前停下,很真诚地转过头,看向她,“虽然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听到,类似于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这样的话。”   “因为没有勇气的遗憾,所以你当了律师?”   “嗯,因为要保护妈妈,保护更多的女生。法律认知上的信息差永远是很可怕的,它是可以摧垮一个人的武器,也是保护弱势一方的铠甲。”秦忆思正回头,在方向盘下,无意把玩着手指。   她把从未讲过的实情,在这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和盘托出。   “我的生父是个律师,他当年在我家那里小有名气。明明是出轨、家暴的过错一方,却用他的法律知识转移财产。那段时间我姥姥应激,疾病发作去世,而他在逼迫承受丧母之痛的我妈妈签字离婚后,大办二婚,宴请宾客。”   这些回忆再被提起时,依旧是恨之入骨、痛彻心扉的。   “等我妈妈从软弱中站起来时,已经过了两年的知情追诉期。就连抚养费,都找各种理由拖欠。后来是一位女律师看我们可怜,帮助我们打官司,强制执行的抚养费。”   “我是妈妈含辛茹苦带大的,她也因为过劳而得了很多基础病。”   所以,即便秦母的脑梗让她性情大变,但秦忆思依然爱她、尊重她,并坚定地相信,她一定会好起来。   因为她们相依为命。   因为她们互是彼此的最后一位,在世上最最最亲的人。   视线陡然模糊,秦忆思连忙抽了两张纸巾,抹掉泪水。动作间,她听见陈招娣小声底气不足的话语。   “我也有梦想,想当外交官,或者是其他什么……有权有势的职业。”陈招娣将短发完全别到耳后,露出她尖尖的小脸。   “律师太小了,我想有更大的话语权,”她停顿,“和你一样。只有女生,才会帮助女生。”   绿灯亮起,秦忆思破涕为笑。   她踩下油门,扬起这些天来,最大,也是最真心的弧度。   “那我等着那一天。”   秦忆思因为向薇律师和金斯伯格,走上学法的道路,并也开始影响更多的女孩子有更大的梦想。   陈招娣,为什么不可以?   “在那之前,如果你成绩足够优秀,我会帮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她笑。   “真的吗?”陈招娣激动,“我想留学,想去看更大的世界!”   “真的。你不是也说了吗……”秦忆思只觉得天空晴朗,不一定是个平凡的日子,因为太阳温暖而又耀眼。   她飞速地偏头,冲陈招娣眨眼:“女生会帮助女生的,girls help girls。”   “姐姐!你真的太酷,太美了!”   “现在才知道?”   “见到您第一面就想这么说了。”   “得了吧,别贫嘴。”   ……   -   赵兰秀的案子只是秦忆思闲暇时的援助,她在言嘉还有本身的工作要做。连续多天的外出,让她积累的工作一直做到凌晨三点。   最终因为心率加快,身体不适,她才不得不被迫停下,开车回家。   凌晨三四点钟的马路,空旷,寂静无声。   除了她的车,还有离开其他车遮掩后,显得行踪更加奇怪的黑色车。   早上秦忆思驶出小区时,跟着她的那辆是个普通的牌子,应该是顾家的保镖。而现在这个熟悉的前脸设计,不用问也知道,顾渊穆是坐在里面的。   虽然开车的不一定是他。   深夜里,情绪总是会作祟。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   秦忆思抿唇,心一横,在快要到达小区时,猛地将方向盘一歪一正,毫无预兆地停在马路边。   她看到那辆车似乎也犹豫了片刻,暂时靠边,缓缓停在路边。   依旧和她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   凌晨三点,顾渊穆他这么闲,亲自护送前妻下班吗?   他明天不开晨会吗?不用见客户吗?   是啊,穆坤他都不打算要了。现在一身轻,反而来招惹她是不是?   所有的不理智,在这一刻全部冲上头。   秦忆思拉开车门,大步朝车后的方向冲过去。   脚步猛然停在车边,弯腰敲敲车窗,她疯狂的心率,终于有点放缓的趋势。   等车窗降下,秦忆思的语气早已平静,只是透着疲惫:“顾渊穆,我们聊聊?”   车内,只有穿着西装的那一个人。   昏暗中,他左手手腕上的表盘和无名指上的指环,隐隐泛着窗外的光。   秦忆思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的确是僵持了几秒,她才听到安全带松开卡扣的“咔哒”声。   他下车,沉稳的步子绕过车头,最终停在车的这一侧。   “聊什么?”半靠着车身,他单腿支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   顾渊穆看起来的疲惫不比她少,但下颌角仍是绷紧的,深邃的双眼里,只映着她的身影。   秦忆思只是抬眼望着他,没有言语。   凌晨的洒水车,响着欢快的音乐,慢悠悠地经过。橘黄色的两个箭头闪烁,在空荡的街头,指向相反的方向。   本该是他们彼此人生轨迹的反方向。   夜色中,柏油马路蒙上一层雾气。   湿漉漉的味道,安静的街道。   他们就如此站着。   突然,顾渊穆的领带被扯住,秦忆思猛地探身,踮起脚,鼻尖几乎要抵上他的。顾渊穆因领带上的力道,不得不稍倾斜着上身。   她的馨香陡然靠近,与他还未散去的松木香交织、融合。   “顾渊穆,我今天去了一趟民政局。”   她的眼底,不再是平静,故意遮掩得很好的。试探、试图在他眼底搜寻心动的意图,被她完全展现在他面前。   她抿唇,在心底悄悄呼出一口气:“你还记得我们在民政局前,我说过什么吗?”   垂下眼,秦忆思看着自己的米色风衣被风带起,不时遮住他深蓝色的西装。   “没有必要的话,就不要再见了。”   叹息着的语气,像是随时都会随风散去。   最后一个字尾音还未结束,秦忆思的腰上多了道手臂,将她陡然一带。   再回过神时,她的后腰已经抵在车门。冰凉的漆面透过薄薄的包臀裙布料,与他温暖的胸膛,将她的身体夹在中央。   他欺身上来,一只手指托住她的后脖颈。温柔清冽的松木香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强势,唇齿之间是猛烈的、掠夺的、霸道的,或是说……暴戾的。   寸寸探掠。   原本放在她腰上的大手,已经支撑在她身后的车上。   他们听见彼此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仿佛低语,却又胜过情话。   吻转而变得缠绵,她脖颈后的手也用指腹轻划过她的下颌,挑起她的下巴,将吻送得更深。   明明没有言语,却又足够缱绻。   在这个绵长的吻中,秦忆思重新睁开眼,在对上他半阖的眼眸时,愣住一瞬。头向后移动,避开他的侵略,她主动将这一切结束。   但她依然被他圈在小小的范围中,也没有挪开位置。   仰着头,秦忆思一只手抚上顾渊穆的脸。   她有些不知所措:“你为什么看起来很悲伤?”   她认识的顾渊穆,就算偶尔流露情绪,悲伤和苦痛也与他无关。   可他望向她的眼睛里,这种敛神与压抑半露的波澜又是什么?   陌生,却似乎让她的心也跟着抽动。   秦忆思的手被他捉住,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在脸侧停顿。   顾渊穆喑哑着嗓子,最终只是一句——   “时间不早了,上去吧。” 第63章 日暮 - J01   生活不会因为一个暧昧不明的吻停摆。   赵兰秀的案件被人们飞速忘记, 也正如顾渊穆隐晦承诺的那样,在摄像机前包裹严实的秦忆思,没有遭到个人信息扒皮。   当然免不了只被截出一两句话后, 放在网络上供人讨论。但没有被唾骂,已经算是超乎预期的万幸。   人还是要会苦中作乐的, 毕竟律师是个服务行业。   秦忆思依旧奔波于公司和家之间, 后来又开始忙IPO的事, 索性家都很少回,在天上飞来飞去权当是疲惫生活的“消遣”。   两周后,她再次降落在S市,飞机滑翔停稳后,和她坐在一起的同事摸出手机。   在客舱纷纷松开安全带卡扣的声音中,她轻呼:“顾渊穆把穆坤卖给了何向裕?”   不是求证的问句, 反而更像是受到了惊吓。   “嗯?”秦忆思也打开手机, “何向裕?”   她回国时间不长, 之前也不是律师圈的人,对这些名字都没有太多的印象。   “元玺的创始人除了任珉,当年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何向裕。”   同事把手机放在腿上,将薄毯随手整理好:“据说他们大学就认识, 后面不知道怎么回事,闹掰了。何向裕南下去做独立投资人,做得也挺厉害。”   听她这样讲,秦忆思也回想起之前在B市交流晚宴上, 和任珉短暂的一面。   但比起元玺的恩怨, 她更关心的其他。   “那顾渊穆呢?”秦忆思笑问, 看上去像是随口一提, “业内消息有没有提到?”   “没有。不过据说,据说哈!他承诺十年内不再做法律相关的工作。”   十年……   秦忆思转而望向窗外的停机坪,地勤人员正在卸下行李,井然有序。   顾渊穆要回燃心?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别的原因。   所以他那天才会掩盖不住哀伤和忧虑,至少他对自己一手带起来的穆坤还有感情?   可这两者,又有什么冲突?   他们从未对对方展开过彼此,也从未直白地主动了解对方。   那个夜晚给秦忆思留下的印象,除了吻,还有夜中的火苗。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样故作轻松地回到公寓,但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站在客厅的窗后,垂眼看着楼下的他,看了许久。   顾渊穆没有急着驱车离开,他靠在车边,单手插兜,仍是闲散的样子,只是手指间隐约有火光。   空荡的街道,一辆车,一盏昏黄的路灯,一个人。   梧桐的落叶暗黄,应风而落。   秦忆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将窗打开个缝隙。凌晨的秋风顺势进来,还算温柔地撩拨起落地的窗帘。   她突然就想起了他们刚领证时,半夜她在顾家老宅醒来找水喝,无意中撞见他在阳台抽烟的样子。   是一模一样的孤寂的夜,和落寞的轮廓。月光皎洁,洒落一地的黯然。   听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   和他在重逢后见到的每一面,她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   接连几条新消息蹦入手机,将秦忆思从那个夜晚强行拉回停稳的飞机上。   【芊芊邀请顾渊穆加入群聊 密室逃脱啊拖 】   【芊芊:思思是今天回来对吧?】   【芊芊:这次可真的约了明天下午,再往后拖我就把你祭献给密室,让他们拿你的故事做个打工人本!】   紧接着,她直接甩过来一个店面定位。   空姐来通知可以下机,而秦忆思的指尖顿在四个人的群聊,一个头两个大。   拎着包,她随同事起身。一边走,一边回复。   【我:瑟瑟发抖.gif】   【芊芊:抖个P!我们的时间都空出来了,三等一,懂?】   秦忆思有些头疼,她叹了口气。   【我:我尽量】   同是打工人,漫画编辑是催稿甲方,她是从甲方跳去服务行业的冤种。   飞机落地的时间还好,正是下午,秦忆思他们还是要回律所一趟。   疲态被猛灌两杯后超量的□□,和足量的遮瑕掩盖。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高跟鞋作响,实则人已经濒临原地升天,魂肉分离。   刚到律所,还没坐稳,她就被叫去卓言的办公室。   吊着最后一口气,秦忆思走到这层走廊尽头的门前,敲敲磨砂玻璃:“卓律。”   “进来。”里面回应。   卓言正站在办公桌后向包里塞文件,看样子也是要准备外出。   听到门的响动,她才抬头,扶了一下眼镜:“过来坐,把门带上,我们长话短说。”   “律所在B市正式设立了办事处,这件事明后两天会发正式通知。比起山高水远地招新人,优先考虑律所自己人申请调岗。”卓言雷厉风行惯了,开门见山。   秦忆思在她简短的话间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你把我叫过来,是因为知道我不会拒绝。”她浅笑,偏慢的语速和卓言对比明显,丝毫没输了气势。   她的家在B市,江文惜的公司总部也在那里,听起来似乎很完美。但唯一不算好的是,如果办事处做不起来,反是发配边疆。   “刘律会过去做统筹,但她的重心还会在S市。你……”将托特包拉链拉好,卓言直起身,涂着红色指甲油的食指缓缓移转,指向自若坐着的秦忆思。   短发下,她浓重的红唇精干:“会先带一个组。”   “先”字咬得略重,但又不过于明显。   闻言,秦忆思的眼睑半阖又抬起,嘴角边的梨涡浅浅。她没有直接应下,转而道:“元玺南北之争,总要有人做渔翁。”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卓言挑眉。   瞳孔微动,秦忆思轻笑出声。   “那我似乎更没有理由拒绝了。”   -   第二天,秦忆思开车去密室所在的购物中心。   路上,她收到了公司统一发布的成立B市办事处,以及办事处管理层调任通知。   秦忆思分在国内并购二组。诉讼二组、诉讼三组和海外事务组管理层空缺,欢迎内部竞聘。   从架构上看,完全不仅仅是卓言透露的规模。   将车在地库里停好,站上电梯时,秦忆思的手机里已经是清一水的“恭喜”。她简单翻看过,一一认真地回复。   从直梯里出来,还没多走两步,江文惜的电话便直接打进来。   时间拿捏的刚好。   购物中心中间的楼层被掏空,透光的天井被玻璃和栏杆围成两个椭圆。   秦忆思加快脚步,在人少的栏杆旁停下。   一只手搭上扶手,她接通电话:“江总。”   “听说秦律师升职了,我特地恭喜一下。”江文惜倒是不藏着掖着。只是语调听起来,别有意味。   秦忆思只得笑笑:“是我不周全,应该先打电话道谢的。”   江文惜似乎是伸了个懒腰,才慢悠悠地拉长语调:“不用谢我,只是刚好我和卓言也算是老朋友了。”   “我和孩子们也打算搬到B市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她轻松地补充。   江文惜公司的总部在B市,但因为霍庆贵的家族都在S市,孩子们也一直在S市上学,所以这些年都是飞来飞去。   不然,她也不会很突然地将霍庆贵捉奸在床。   “好啊。”秦忆思手指抚着木质栏杆的纹路,“我也很久没回去了。”   购物中心的小火车响着欢快的音乐,从不算宽阔的走廊穿过,将她们的通话变得模糊。   “虽然我知道不该讲,但我觉得你和顾渊穆之间的沟通,很有问题。”短暂的沉默后,等到手机里秦忆思那端安静下来,江文惜才又开口。   她倒不是个说话会迟疑的人,只是秦忆思隐约听出了叹息。   “你给我的这些资源,该不会是他授意的吧?”她明知故问地揶揄。   除了江文惜自己的公司,她把不少朋友介绍给了秦忆思。不仅有直接和初创企业谈下合同,秦忆思也和上市公司的负责人吃过便饭。   “燃心的确有参投我们,但顾渊穆现在在燃心说得上话吗?”江文惜没有直接回答,她语调一勾,“就算他是,又怎么样呢?”   是啊,又怎么样呢?   她的确需要这样的帮助,才能一步一步垒砌积淀。   秦忆思抿唇。   “姐姐!”在不算安静的环境中,奶声奶气的一声轻喊突然传入她的耳朵。   紧接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股力道直冲冲地撞到她的腿上。   秦忆思下意识地抓紧栏杆,稳住身体。但腿上的人形挂件显然没有意识到动作的危险,反而仰起头,一双大眼睛不停眨着,满眼都是爱心泡泡。   在心中叹口气,她无奈地摸摸小卟的脑瓜。   手机里,江文惜在短暂的停顿后,放柔了语调:“顺势而为,并不完全等于攀附。”   简短的几个字,却字字都撕裂着秦忆思的自尊。将她需要贵人提携,和生怕是顾渊穆过多的帮助让她看起来是个花瓶的复杂,全都摆到台面上。   明明跨越式的成长都免不了贵人相助,但为什么好像女生借力,只要伸出手的不是同性,就一定是意图高攀?   到底是她太在意别人的目光,还是别人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她的自卑作祟?   秦忆思突然就释然了。   身前,小卟仍抱着她的腿,只是小脑瓜从她的腿外侧探出去,向她身后看。   一手拿着手机,秦忆思也跟着偏过上半身。   直梯前,穿着长款风衣的男人也一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别过咖色的风衣,半插着黑色西裤的口袋。   他们之间隔着六七米的距离,有情侣牵手经过,有孩子嬉闹着跑过。而他们就如此望着彼此,接着也许都是客户打来的电话。   也就是在这样的对视中,秦忆思讶异地看到顾渊穆冲她微微耸肩,眼睛也随之浅眯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是他很少有的生动。   “如果我不这么想,我们从一开始就不会见面,江女士。”   看着不远处的人朝她走来,秦忆思撒了个小谎,佯装淡然地推拉。   但最后的两句,是真心话。   “我也从不认为他是拯救我的神明。”   她能走到今天,是她自己咬牙,用无数个日夜、笔墨、咖啡、酒精,甚至是尼古丁换来的。   “他只是向我提供了一只手,我的神明仍是我自己。”   话音消散在吵闹的购物中心里,继而,熟悉的松木味道偷溜入她的鼻腔。   顾渊穆又朝电话说了两句,才收起手机。   同样的,秦忆思也在片刻后挂断电话。   继凌晨缠绵的吻后,时隔半个月,他们终于再度站在同一场景下。   不是工作场合,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绑架和威胁。他们就这样平淡地面对而站,然后她听见他道:“早。”   于是她也弯起眼睛:“早。” 第64章 日暮 - J02   蒙上心动的滤镜, 好像一句问候都能包含暗流涌动。   气氛一时间有些暧昧,秦忆思触及到顾渊穆眼中的漩涡,又在被巨大的情绪迷失之前, 快速抽离。   她自然地垂眼,撇开他的目光。微低下头, 又摸摸小卟的脑瓜:“怎么回事, 你爸爸又出差了?”   小卟“嘿嘿”地笑, 依旧隔牛仔裤抱着她的腿:“没有。”   他又瞟顾渊穆一眼,有些鸡贼:“叔叔说要和姐姐今天出来玩,我也想!”   哼哼,要不是偷听到了顾叔叔打电话,他就错过了这次机会!   这个年纪的孩子编谎揶揄的可能性很低,秦忆思若有所思地挑眉, 重复他的话:“叔叔说要和我出来玩?”   每一个字都愈发地上扬音调。   她虽然没有在看旁边的男人, 但能感受到他一直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他如往常一般只是站在一旁, 疏离,置身事外。   再淡漠的距离,也不会听不出她话里的第二层含义。   “小卟,你叫她姐姐,叫我叔叔?”顾渊穆修长的手指轻抓上小卟的胳膊, 稍稍使劲,便将他的胳膊带下来。   喉咙里,也带出一声轻却低沉而饱有磁性的“嗯?”。   顺势把小卟带到自己身边,动作间, 他的袖口上提, 半堆在手腕名贵的表上。   “在外面不要这样抱着姐姐的腿。”他只对小卟才有这种耐心柔和的语气, 说教味不算浓。   小卟瘪嘴:“那你们大人就可以在外面抱抱了?”   说完, 他哼哼唧唧地冲秦忆思伸出肉肉的小手,尽管另一只胳膊仍在顾渊穆的手里握着:“我只是不够高,抱不到姐姐的肩膀而已QAQ”   顾渊穆:“……”   见顾渊穆无语地看着自己,小卟不甘示弱地叉腰,又瞪回去。一双桃花眼睁得倒挺大,冷白皮蒙上红晕,生气起来和沈钦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   心里有鬼的秦忆思轻咳一声,作势要缓和这对干父子的对峙。   刚蹲下身和小卟平视,准备和他解释为什么不能抱大腿,她的话就被一声明媚的招呼声噎了回去。   “顾律师!”从天井另一侧的扶梯上来,芊芊一眼就聚焦到顾渊穆身上。   这男人在人群中身材出挑,活像个衣架。肩宽腰细,不柴也不十分壮硕,连休闲装都能撑得恰到好处。   再加上站着的那股由金钱堆出来的,普通人学不来的劲儿,即便是看不太清脸,还是能立刻就辨认。   本来只是想打个招呼,芊芊沿着天井栏杆飞奔到对面,奔到一半,突然脚步顿住。   秦忆思显然也听到了她中气十足的一声问候,侧过脸。   于是,她和正蹲下拉着小孩子的她的姐妹,面面相觑。   “啊这……”芊芊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适龄婚育男女,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各牵小男孩的一只手。小孩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还在上幼儿园。   小男孩也转过头来看芊芊,眼睛大大的,身穿英伦风的格子衬衫和浅棕色背带裤,看上去像个长耳小兔子,很软萌。   她在一家三口的注视下,又重新迈开腿。只是步速明显放缓,还有些机械。   这是什么霸道总裁带球跑情节照进现实?   ——N年后,秦姓女主回国,在商场偶遇一个和自己长得颇有几分像的孩子。孩子抱住她的腿,叫了她一声妈?   几米路程的五味杂陈和脑补故事情节中,芊芊已经编完了几百万字的古早小说。波澜迭起,虐恋情深,肝肠寸断。   编得她都快要流泪了。   但芊老师还是要面对现实,她在他们面前站定,尴尬地搓搓手:“那个……孩子都这么大了,哈!”   一个“哈”,充分将气氛中尴尬拉升至顶点。   秦忆思:“……”   她也不指望顾渊穆会解释,索性站起身,半弯下腰。手任由小卟牵着,她温柔笑道:“这是姐姐的朋友,芊芊阿姨。”   姐姐的朋友是阿姨,听起来毫无违和。   “这是顾渊穆朋友家的孩子,小卟。”她抬眼,又反过来介绍。   在秦忆思的好整以暇中,芊芊夸张地抬起两只眉毛,嘴也拉长。发出个无声的“OOOOOHHHHH”。   实在哦不动了,在秦忆思的注视下,她最后尬笑地摆手:“害,我就说嘛……这孩子怎么长得跟隔辈儿遗传似的……”   “那个,咳,”成年之后,芊老师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尴尬,“我们赶紧过去吧,陆谨已经等了挺久的了。”   太坏了这两个人,刚刚只看她三下五除二一顿即兴表演挽尊,连个台阶都不给!   不愧曾经是夫妻!   -   密室店就在前面,他们四个前后一起走过去。   芊芊对小卟很感兴趣,和秦忆思走在前面,不时与小卟用小孩子的语气聊着《果宝特攻》。   顾渊穆悠闲地跟在他们后面,偶尔回着微信消息,但每一次的抬眼,都能准确地落到那个纤细的背影上。   是恰巧,也是习惯。   陆谨的确已经在店里坐了一会儿了,听到响动,也从手机屏幕前抬头。看到一蹦一跳走在最前面的小卟,他微愣住。   小卟恰巧转过身,也看到了他。   “陆谨叔叔,”他先一步奶奶地打招呼,笑得像个天使,“好久不见!”   没有人会和乖巧的孩子过不去。   “小卟。”他点头,眼镜后的双眼温和。   当年还没有从顾家离开之前,陆谨作为顾渊穆的助理,没少照顾小卟。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注定了孤独,他和顾渊穆心照不宣地都会多给他一些关爱。   门店前台的空间不大,只够放一张三人沙发和一个单人的。狭长的茶几上,随意放着几个黑色的文件夹。   “怎么样,选好玩哪个了吗?”这段时间已经和陆谨重新混熟,秦忆思自然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芊芊也跟过去,反而坐到沙发外侧:“带着孩子呢。要不问问店员,找个没有年龄限制的?”   刚好给落在最后的顾渊穆,留了单人沙发可坐。   “你想玩哪个?”陆谨偏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文件夹。伸右手的动作,让他不免左肩抵上正托腮的秦忆思的后背。   是半靠入怀的亲密姿势,但两个人却都好像没有察觉一般,都噙着笑。   顾渊穆将小卟抱到自己腿上,眼皮微搭:“他可以玩机关解密。”   “正好!”秦忆思打个响指,终于又抬眼看向他。她唇角的弧度更加明显,对顾渊穆的提议表示一万个赞同。   简单的白色T恤配牛仔裤,配着她明媚的笑,像极了他们最初在堀拉漫画认识的场景。   那个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也都是事物最初美好的样子。   比如……不像现在一样,她身侧有个不识趣的男人。   陆谨稍稍歪头,语气早已超出温和的范畴,已经向宠溺的方向蔓延:“你怕鬼?”   被戳穿的秦忆思瞪大眼睛,立刻收回视线,转头辩解:“怎么可能!”   她就差呲着牙,张牙舞爪得像只小猫。   内涵得逞的陆谨挑眉,只回给她一声轻笑。   他们几乎快要鼻尖触到鼻尖,相视的样子刺眼又不能忽略。坐在他们对面的男人,在这样的互动中懒散地向后完全靠进沙发。   他左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手自然垂在距腿一个拳头的距离,半握着,大拇指慢慢转动无名指上的指环。   一圈,又一圈。   “就这么定吧,别的也玩不了。”芊芊把每个介绍都看过一遍,一锤定音。   她猛地扬起头,豪爽地打个响指。   “老板!我们玩这个——赌徒游戏。”   赌徒游戏的主题很简单,玩家误入赌徒的内心世界,要冲破层层枷锁和迷幻诡谲的阻碍,才能获得新生。   小卟可以体验,但年龄太小,不计入总人数。因为他们的人不够,等了十分钟才和一对情侣拼了团。   最开始,他们所有被带入一个赌博房间,需要找数字线索打开被反锁的门。并且要同时找文字线索,确认他们的身份。   芊芊和那对情侣都是密室老手,这种难度的本对他们来说都是前菜。在陆谨和秦忆思小声讨论筹码代表的数字含义时,就已经破解完了密码锁。   “这都能想那么多?”指指墙上的数字,又拿起手上的白纸晃晃,芊芊叹气,“大哥大姐们,这又不是五星难度。”   又看看正站在房间中央紧张吃手的小卟,她深吸一口气:“以防万一,小卟还是我来带着吧。”   她是不指望一直单手插口袋的顾渊穆能好好玩密室,也不觉得秦忆思和陆谨的奥赛级别脑瓜,能在走散的情况下快速解除危机,让小卟没那么恐慌。   “来,小卟,拉紧姐姐的手。”芊芊走到门口,手心朝向身后,头却向外扒,先探一探情况。   小卟有些迟疑,他转头看看顾渊穆,又看看秦忆思和陆谨。   “去吧,这里现在也就只有芊芊阿姨靠谱了。”秦忆思笑。   听到这话,芊芊立刻炸毛,鼓起腮,拳头都硬了:“再说阿姨,我把你丢在密室里!”   吐吐舌头,秦忆思也走到房间门口。   她忽略掉芊芊快要从眼里喷出来的怒火,冲小卟眨眼:“只拉紧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松开。”   “嗯!”小卟干脆地点头。   “那么,小朋友,你就交给我啦。”穿着白色点缀草莓图案的蛋糕裙,芊芊说出这句话后显得更中二了。   她拉过小卟,元气少女和英伦小不点在这一刻十指相扣,仿佛带着什么重要的使命,大步沉稳地踏出最安全的房间。   秦忆思也随即跟上。   房间外漆黑一片,只能靠触感和听觉来辨别周围的情况。   明明不是恐怖本,秦忆思还是能感觉到身侧不断有什么东西跑过。她好像是被挤在人流之中,被迫向着无尽的深渊越走越深。   耳畔,是钢镚和筹码掉落的声音。   加速和叠加的音效,让它们变得扭曲和疯狂。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更接近于内心癫狂的尖叫,将赌徒的内心模拟得淋漓尽致。   秦忆思不知道自己被挤去了哪里,周遭似乎什么坚实不移动的物品都没有摸到。在全然不见光的恐惧中,她试探着问:“芊芊?”   没有人回答。   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秦忆思只觉得四肢已经浸满寒意。   “陆谨?”   她还是习惯性地,没有必要就不会提及那个名字。   话音刚落,她的小臂就被一股力道握住。冰凉的空调风与他手心的温暖,在同一时间包裹着她,让秦忆思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在黑暗中,她听到黯然的问句。   “为什么不叫我。”   熟悉的松木淡香在他们的步伐间,慢慢将她笼罩,让惶恐不安的心平稳下来。却也因为他的问题,而酸涩颤动。   “那次的绑架也是,为什么不是第一时间打给我?”   秦忆思沉默,没有回应。   她的小臂仍旧在他手心,她随着他的力道加快脚步,最后几乎快要小跑起来。穿过不知道多长的长廊,他们终于看到点点若隐若现的光亮。   但顾渊穆并不着急带她过去,借着终于出现的光,他突然手腕一带,将秦忆思拉入怀里。   他们在用黑布搭满的墙角相拥,小几十厘米宽的短墙将他们的身影遮掩。   顾渊穆的身后,一个NPC在他们来时必经的路上飘过。   也许是完全、极致的黑,比起街道仍有光亮的夜晚更能给人勇气,或是不用负责的假象。秦忆思任由他抱着,甚至贪婪地小口吸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   “顾渊穆,我们要和他们汇合。”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冷静。   “我知道,”他低声,更抱紧她一些,“我只是想和你一说一句。”   秦忆思抿唇,心却狂跳起来:“一句什么?”   明明已经自我告诫过无数次不要有所期待,可她仍会做梦,仍会多想,也仍会在那之后恨不得把又自作多情的自己埋入土里。   只是这次,他没有让她再等待太久。   “一句喜欢。”   亦没有让她再失望。 第65章 日暮 - J03   秦忆思一时间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即便知道自己的心在狂跳, 但她却下意识地有想要逃跑。   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亲密关系,或是说,她压根从来就没有进入到一段亲密关系当中。   深层次的恐惧和逃避, 又在这时卷土重来。秦忆思对此很熟悉,却仍旧在二十好几的年龄, 无能为力。   也许是察觉到她突然的僵硬, 腰上的力道又重了些, 将她更朝他拉进。秦忆思被禁锢在他宽阔的怀里,被他的气息环绕。   “喜欢什么?”在心乱如麻中,她的嘴先于大脑,顺势如此问道。   “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他顿了一下,眼底难得闪过一抹局促,“也爱你。”   顾渊穆就连告白时, 语调依然是平而没有起伏的。像是念白, 似乎把爱轻而易举地说出口。   昏暗中, 秦忆思的眼睑不停半阖又抬起。即便不是在光亮充足的对视中,她的慌乱一览无余:“顾渊穆,我……”   “思思。”是叹息夹着气音送出来的,她的名字。   在不知所措中,秦忆思因这一句简单的“思思”, 鼻尖的酸意突然如潮水般,被波涛带至身体的每一处。他从不会在演好好夫妻之余,如此叫他。   头顶空调的风冰冷,他的怀抱是黑暗中唯一的温暖。   顾渊穆的手臂环着她的腰, 小臂斜过她的薄背,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左肩。上身微倾, 他低下头, 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   近距离的声音,因压低而含了沙砾:“我很认真,所以不要害怕。”   温热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脖颈,无尽旖旎。   “我不会爱,但我也想靠近你。思思,我们可以慢慢来。”   两个不会爱情的人,也许能在接触中慢慢将他们阴雨的世界里,画出一道彩虹。   顾渊穆是懂她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他虽然总是淡然地坐或站在一旁,却是唯一能看透她的人。   她隐藏在外表下的脆弱、无助、自我质疑,她面对遗憾过往的痛不欲生,还有……   如今这样,无数经历叠加后在心底建筑起来的高墙。   她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迪士尼长发公主,用这来形容她再准确不过——将长发公主关在高塔里的后妈是她的家庭,她在塔内看似快乐平淡地生活,也会偶尔从窗看向外面的世界。   她向往爱,期待爱,却也恐惧迈出一脚后,塔外会令她跌得粉身碎骨的高度。   爱离她很近——不过是双脚踏上草地。   但也很远,因为她将自我禁锢在空中。   直到顾渊穆的出现。   他说,我可以帮你建造最坚实的阶梯,我也会先一步爬上去牵起你的手,护着你一起慢慢走过这段陡峭的路。   我们可以一起去经历鸟语花香,四季春秋。慢慢来,用你最舒服的步速。   秦忆思的眼睛终于不再乱眨,随之是近乎无声的,长长的呼气。   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抬起,越过他的肩膀,轻抚上他的头发。这是他们在爱意汹涌的夜半时分,才曾有过的彼此接纳与亲密。   “怎么这么突然?”她用一个又一个问题,给自己缓冲。   她听见他愈发重的叹息:“因为,我感觉我要失去你了。”   “因为要失去我所以才爱我吗?”   “不,一直都爱着。只是……”   “只是?”   “只是我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   “自从明白这份感情,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情我都小心翼翼。”   空荡的密室走廊中,没有NPC前来催促。他们都暂时忘记了彼此处于哪里,只是这样拥抱着,用爱情的博弈互相试探。   他们更像是法庭上的对谈,一个问,一个答,都暗藏着各自想要对方理解的深意。   这是顾渊穆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胆怯,即便他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让他很懂得如何伪装自己。   “我曾经以为,除了父母和爷爷,我不会再怕失去任何人。但后来,还有你。”   想要继承庞大的家业,轻松地游走于商政两界,孤独与防备是必修课。   他们从一生下来就被教育家族大于个人,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读法律,为顾家填补合规方面的“自己人”空白。   和秦忆思领证,是他佯装叛逆的开始。却没想到之后与她相关的事,都让他逐渐真正地离经叛道。   不论是在苏黎世对穆坤的刻意营销,还是无礼地先一步离开与何向裕的谈判,导致他损失掉本该属于他的部分权益……还有其他很多。   他叹了口气:“不说,我怕你走。说了,我也怕你走。”   在错过和她有可能的逃避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尤其是当这些钢镚落地声,在密室的通道里变得尖锐、扭曲时,顾渊穆有那么一霎那,突然觉得金钱和地位再从空中坠落,都不如她在无助时呼喊别人的名字,要来的心痛。   “这听起来有点像是赌徒的游戏,但我还是想努力一次。”   哪怕倾家荡产,万劫不复。   沉默在顾渊穆的话音落下后,填补空白。   他们静静地拥抱着,少有的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在这一刻,他们对于彼此是真实的,不只是回忆中的虚影。   这种场合下的告白之于秦忆思,有足够的理由被划为一时兴起。   “你是因为陆谨在。”她平静地用多年律师的习惯,用句号为假设加重语气。   她怕他是因为陆谨和她正常的互动,引发他的占有欲。占有欲不等于爱,最后他们只会彼此伤害。   这种一眼就能看到的结果,她只想从爱情的开端就制止。   “不,”顾渊穆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脖颈,闭上眼,“是因为那天你冲上来后的吻。”   那个夜晚里她直白望着他的双眼,不论在那之后的何时想起,都是如当时一样的悸动。   她推翻了民政局前的“以后不要再见”,也用眼神解释了这句话背后,是因为她对他有超越合约的感情。   所以他快速处理好一切杂事,就算不是在密室,他也会在咖啡厅、餐厅、临江步行街……或是哪个公园,告诉她,他对她是喜欢和爱着的。   “思思,我不是激将就上钩的人。”   但是,会因她的爱沉沦。   没有手机,没有阳光,昏暗密室中的时间感被模糊。   秦忆思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某一刻被抽离开/肉/体,漂浮在半空中用旁人的视角看着相拥的一对男女。   爱情会让她变得更好吗?   她不知道,也很难想象。   “我不先叫你的名字,因为怕我喜欢你的心思,会被所有人发现。”秦忆思抿唇。   即便她偶尔的动作和行为,都不算聪明地露出过马脚。但如此直白的宣告,是她仍不敢做的事。   “而且……”她停顿,“你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类似于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对他长年累月的依赖,是因为相信他永远都会在她最需要的时间出现。   医院冰冷的角落,大雨倾盆的夜,凌晨的噩梦梦醒时分……   他都在。   她对他质疑的回应虽然滞后,但也如他的表述一般真诚。   顾渊穆缓缓放开她,温热的指腹拨过她脸颊上的碎发。另一只手划过她的小臂,向下,扣住她的手。   密室里的红外摄像头太多,他喉结上下动了个来回,克制住要吻上她的冲动。   他转身,将她护在身后。   推开虚掩着的门,门内又是一条长廊。只是灯火通明,铺满了欧式的木色。   黄光虽柔和,还是让在黑暗中太久的他们同步眯起眼,适应片刻才睁开。   秦忆思被顾渊穆扣着手指,任由他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到走廊尽头。在那个左右通往两个方向的路口,他也没有松开。   他们一一试过十道门中的七道,看到金灿灿的屋子、巨蟒、小丑牢笼、贴满奖状的白墙……赌徒复杂的内心,他们一起面对。   第七道房门后又是一条中式古木风格的长廊,走廊尽头,又是数十道门。   他们一起破译,一起体味。   在如此反复了三次后,秦忆思在顾渊穆鼓励的眼神下,推开石头门。   门后,是他们熟悉的人。 第66章 日暮 - J04   赌徒游戏的特色在于“赌”, 即选择。   初始房间破解后,等所有人都走出门外,工作人员就会把门关上, 不留一点亮光。那段长长的纯黑暗走廊,实际有四个通往不同选项的入口。   它们有的能轻易到达下一个明亮的房间, 有的则弯弯绕绕, 要经历多个门的选择。   破解初始房间门锁后对外面的期待, 再加上数位NPC在黑暗中刻意的冲散,玩家往往很难找到彼此。   只要稍有走神,就会被孤独吞没,大声的呼喊也会被音效遮掩大半。   赌徒游戏,赌的是路、是门,也是玩家之间的情。   有人因此陌路, 也有人因而结缘。   所幸秦忆思和顾渊穆, 是前者。   小卟的年龄按说不能够进来玩, 但刚巧卡在五六岁的线上,界限模糊,又执意要一起。好在他很听话,全程都拉紧芊芊的手,甚至力道大得让她有点疼。   密室里的NPC也没多为难, 甚至分外好心地把他们挤到最优的那个入口。   芊老师很没有体验感。   摸到转向的墙角,她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下一个房间的光亮。   “姐姐,我有一点点, 一点点怕。”刚刚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卟, 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好像是怕芊芊玩得不够尽兴, 所以才在实在怕得不行时求救, 甚至音调还是浓浓的抱歉。   内容向的编辑总是敏感的,芊芊只觉得小卟反而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孩子。   至少这种家庭出来的小孩,应该是像顾渊穆那样完全表达自我的,即便是隐藏情绪,也只是为了利益。   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将小卟拉到贴近自己的腿,另一只手摸上他另一侧的肩膀。   “没事的,马上就有灯了,姐姐一直都在。”她小声安抚。   又走了几步,搭在肩膀上的手指转为挡在小卟眼前,芊芊侧过身,用身体将半虚掩的门撞开。   她怕门后有什么突然出现的机关。   光随着门被向内开的动作,以半弧为线,渐渐倾泻。   光暗分明的分界线扫过她的手臂,扫过小卟瘪着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嘴,扫过他抬起的另一只胳膊,扫过和他的手连接的……   另一只手。   手的主人高高瘦瘦,明明应该是清冷的少年气质,但到了脸,五官却是柔和的。他就连不笑的时候,镜片后的眼睛都是有弧度的儒雅。   第二间密室里不算太亮的光,将他们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芊芊微愣:“我以为你会和思思一起走。”   “嗯?”他不解。   就连从喉结里发出的单音节,也足够温柔蛊人。   “傻子都能看出来,”芊芊抿唇,随即又张口,笑得开朗,眼睛眯成月牙,“你喜欢她吧?”   陆谨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无脑地立刻应下。   他在她的目光中思索片刻,随即温和笑笑,镜片后的眼神却是坚定:“嗯。”   芊芊望着这样的陆谨,唇角也慢慢缓速扬起,眉心却向内收着。   她很欣慰曾经她一眼就很喜欢陆谨的眼光,他文质彬彬,在人群中平凡,却也如璞玉一般,只有发现他的人才发觉他的耀眼。   陆谨按理说是从她理想型里走出来的样子——   谦逊有礼的年少学霸,成长后变为的和煦文雅的公司前辈。虽然已经进入社会,但身上还有少年书生的气质。   说起来,很像她懵懂时最爱的不二周助。   陆谨的答案是她预料之中的,但芊芊也没有那么难受。她当下有些迷茫,明明她应该心酸,至少鼻尖有些感觉,可她反而平静得像是听了普通朋友的八卦。   “果然。”她挑眉。   房间里没有什么可怕的NPC,芊芊将手从小卟眼前拿开。   “陆谨叔叔,我也喜欢思思姐姐。”恢复视觉的第一秒,小卟就迫不及待地转头,肉嘟嘟的嘴巴都快要拉丝,啵儿啵儿的。   这种认真的语气,好像要拉着陆谨一条一条地列举印证。   这着实把芊芊直接逗笑出声:“我也喜欢思思姐姐,看来我们的品味都很相似。”   “嘿嘿!”小卟吐吐舌头。   “这个本我之前有做过功课,有很多条路,咱们在这儿等他们一会儿……”将面对的一大一小带进房间,她比刚刚要自然许多。   甚至变本加厉地揶揄陆谨:“正好你展开讲讲,让我吃个瓜。”   “展开讲什么?”陆谨摇摇头,仍噙着笑,“没有什么好讲的。”   语气有些无奈。   这个房间也是中世纪古典的装修,木质铺满整个房间。书柜上,粘贴着一张又一张手绘的照片,大多是一家三口,看上去房间的主人是个男生。   把小卟安置在沙发椅上,芊芊走到书柜旁边,随便翻看着:“你和顾渊穆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问得很随意,仿佛不回答也没有关系。   “我以前是他的助理,”她背对着陆谨,看不到他的动作和表情,“不只是公司业务上的助理,只对他一人负责。”   “这么说……”芊芊拿着照片的手顿住。   “嗯,我是因为顾渊穆才认识思思的。”   他第一次见秦忆思,不是真人,是在资料上。顾渊穆吩咐他调查这个女孩,最开始他以为是律所要招收新人。   资料档案上,她的证件照称不上惊艳。小脸,皮肤白皙,五官稍开,黑色的长卷发温柔地披在肩膀。   比不上顾渊穆身旁如云的美女,但却清透,有种岁月恬淡的氛围感。   后来他因帮顾渊穆处理这些事情,开始渐渐接触秦忆思。   他知道她家庭大概的情况,即便她从未提起;他也知道她为了律师梦想,每一个咬牙苦读的日夜。他听见过她崩溃后,却只是抱紧自己只发出微弱声音的大哭。他也与她一同分享过拿到offer时的喜悦。   他们在苏黎世下雪的时候通话,她说,陆谨,这里的大雪真的很美,我一会儿拍下来发给你。   她深谙成年人世界的生存法则,但慢慢他发现,她并不世故。秦忆思很独特,她静坐着时像一幅有故事的油画,动起来开心笑着时又像个纯真的孩子。   会哀伤,也会在哀伤后迅速修复爬起来,更会笑着说“没事,我很好”。   又挑拣起一个陶罐,芊芊端详着,却点评的不是罐子:“你这样和老板抢人,怪不得他对你不咸不淡的。”   听到这样的调侃,陆谨拍拍试图听懂他们的谈话,但尝试失败的小卟的脑瓜:“我从几年前就喜欢她了,严格意义上来讲,是我更久一些。”   语调中满是笑意。   把陶罐放回桌上,芊芊透过墙上木雕花纹镜子,看着身后正蹲下来和小卟对眼神的陆谨。   “我是觉得你不争不抢的。”她皱鼻。   胳膊随意搭在弯曲的那条腿上,陆谨抬头,从镜子也看向她:“她在试图当作我们是很好的朋友,那我还有争抢的必要吗?”   这一句平淡含笑的话,让房间内安静片刻。   芊芊深吐出一口气,猛地转身,整个人倚在柜边:“陆谨,我曾经挺喜欢你的,思思也知道。所以她一直想要撮合我们——包括这次,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拖到现在。”   “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发现,我好像的确没有那么喜欢你,只是把你当作‘很帅的朋友’。”她红白相间的草莓图案蛋糕裙,和这个房间很相配。裙摆随着她激动的声音,不停动着。   芊芊直视着陆谨的双眼,又道。   “你少了那股冲劲儿。”   他太过温和与周全,缺失激情,所以很难让人真的感觉到被爱。   小卟的两条腿在空中荡着,他看看芊芊,又扭头好奇地观察陆谨。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两个大人好像突然就吵架了,但家里的阿姨告诉他,大人生气的时候,不要插嘴。   所以他很安静。   房间也很安静,只有空调的运作声。   半晌,陆谨才终于直起身。他今天穿的灰色连帽卫衣,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衬得清瘦的他朝气十足。   他笑,熟练地转换话题:“不过,思思和顾渊穆在一起会幸福的。”   “哈?”芊芊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地铁里看手机的老爷爷,或者是《破产姐妹》里面的Max。   她只想双手摊开,然后在脑袋旁边来回做鸡爪手势,以表示自己内心里的无数个“WTF”。   陆谨看出了她无处发泄的愤慨,反而轻松地耸肩:“如果我是他,我不会在察觉到喜欢的时候,默默地放她走。”   出国也好,离婚也罢。   “什么意思?”   “她在顾渊穆面前首先是秦忆思,然后才是她的妻子,最后……才是合约婚姻的妻子。”   从芊芊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有点迟疑。   陆谨还是有点私心的,他不想说得那么直白。至少现在,他还是对秦忆思还存有好感。他可以祝福她,但不至于大度到催化加速他们的情感进程。   在对视中,芊芊和陆谨好像又说了很多,但又什么都没说。   “吱呀——”   倏地,另一扇门在他们以为是墙壁的方向被向内推开。   芊芊偏头的同时,陆谨也因声响而转身。   他们一同看到站在门口的那两个人——穿着风衣的一男一女,身高相配,气质也搭。   视线向下落在他们紧扣的手,陆谨唇边的笑没有减淡。他自若地招呼:“你们可算是来了。”   还有一个秘密,其实他没有来得及和芊芊讲。   在秦忆思出国的第二年,他陪同顾渊穆去参加一场婚礼,沈钦也在。他们几个从小就相熟的公子哥聚在一起,免不了互相调侃。   沈钦被问及联姻离婚后,毫不留情将话题转向顾渊穆。   “我可从来都没有想过结婚,难道你有?”他吊儿郎当地一手架在椅背上,偏头看向坐在旁边的顾渊穆。   说完,他弹舌:“第一个让你动了结婚念头的人姓什么?”   圆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沈钦是故意的,顾渊穆不开口,他就懒散地等着,也不给他台阶。   在有人准备打哈哈把这个对话抹过去时,拿着酒杯的人慢条斯理——   “秦。”   沈钦大笑:“我在说认真的。”   在场的谁不知道,顾渊穆只是为了暂时摆脱顾家不能继承财产,但需要遵守家规的外孙身份,才和秦忆思结的婚?   饭桌上一时间有些尴尬。   “沈少,我们……”见状,陆谨开口维护。   但还没开始圆场,他就被打断。   “秦。”顾渊穆又一次重复。   半阖着眼睑,他修长的食指在白色桌布上点着,一下,又一下。   在寂静无声中,他搭了一下眼皮:“还要再问一遍吗?”   以多年在顾渊穆身边对他的了解,陆谨知道,他是认真了。 第67章 日暮 - J05   赌徒游戏的剧情深度不强, 他们又因小卟而事先取消了NPC追逐。   秦忆思始终被顾渊穆牵着,十指紧扣,就算是遇到重要的线索, 都不曾放开。   一个又一个长廊,没有黑暗能冲散他们。   刚开始秦忆思还有些不太好意思, 毕竟芊芊和陆谨都是她熟悉的人。但顾渊穆倒是很坦荡, 甚至在她迟疑时, 也只是侧过身,冲她抬抬他们彼此拉紧的手。   “我想我们现在,是合理牵手的关系,”他棱角分明的脸,线条在忽明忽暗中模糊柔缓,“秦律师。”   他手指上的指环, 在动作间不时磨蹭着她的指根。   空调吹得银质冰凉, 特意打磨出的边缘刮过她的肌肤, 略硌,微痒。   她的大拇指稍稍蜷了蜷。   秦忆思仰头,冲他没心没肺地笑道:“我觉得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下,毕竟顾先生离过婚,还带着婚戒。”   听到这话, 在最后一间密室中寻找线索的顾渊穆停下翻找的右手,扬眉。   其他人如他们最初的分组一样,各聚在两边,也时不时交谈。房间内的黑胶唱片转着, 播放的是一首秦忆思没有听过的蓝调老歌。   在苏黎世时, 她也是在类似这样木质装潢的咖啡店里, 听类似的蓝调, 托腮坐在窗边桌的吧台椅上,望着窗外鹅毛大雪。   这是座幸福程度很高的城市,形形色色的人在店前经过,寒冷的天,笑容却阳光温暖。   那时她很享受这样惬意的午后,也总会恍然间向右偏头。   她想向人分享,却在转头时,只看见旁边空落落的另一只吧台椅。   在苏黎世,她虽然有很多的朋友,但却仍是孤独的。   “二婚的男人啊,”秦忆思因片刻走神,眼神还停滞在木桌上,语调暗含着些俏皮,“不好把控。”   对此,顾渊穆若有所思:“嗯,以防万一,建议你找到我的前妻做背调。”   话语间,他甚至还严肃地微点了一下头,完全就是他给客户出法律意见时的习惯。   秦忆思梗住。   她也伸出左手,随便翻开桌上最厚的红色牛皮封皮书,装作大度:“那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我看看能不能……”   手指在翻过几页后顿住,秦忆思垂眼看着纸页上贴着的卡片,声音戛然而止。   顾渊穆也将注意力移到她手边,那是一张类似于明信片的卡片,上面的图片是苏黎世湖和湖旁边的教堂。   碧蓝的湖水上,天鹅成群。   “很美,不是吗?”她的眼神柔软,指尖触摸着卡片,“这旁边有一家咖啡厅,我很喜欢。后面穿过一条小路,还有一家自行车店,那里经常能淘到很酷的老车……”   说到一半,她没有再说下去。   曾经的她无人可以分享生活细微,但如今他站在她身侧,她却还是会犹豫。她怕他并不会在意这些,因为他的世界比她的要大很多。   “有机会,我们一起再去一次,”他看出了她的留恋,“也可以去很多次。”   听到他这样讲,秦忆思错愕地抬眼。   他们的视线再度相汇,但她好像再也不会觉得他的眼眸深邃得不可莫测。   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变得稍弯,也看着他的眉心舒展:“除了自行车店和咖啡厅,还有什么?”   “不怕人的鸽子,拉小提琴很好听的老爷爷……”秦忆思莞尔,却在笑容拉到最大时,将视线瞥向一边。   她反而会在这种时候鼻酸,在他温柔倾听她的时刻。   顾渊穆以往是冷着张脸,毫无表情的。但秦忆思回想起来,每次这样疏离的背后,他都在很认真、耐心地听她讲。   披着温柔外壳的人不一定真心对你,看似淡漠的人也往往有他隐含的浪漫。   “还有一辆移动餐车卖的黑麦面包很好吃,我每次下班途经,都要买一个。”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将书本翻过几页。   顾渊穆的视线从未从她身上离开。她恬淡的侧脸含笑,美得像是墙上的挂画,让人看了也不禁嘴角扬得更甚。   “芝士蛋糕呢?”他问。   秦忆思的笑凝固一瞬,随即摇头:“我已经很久不吃了。”   密室内,唱片循环播放着同一首曲子。   即便他们好像已经复合,但顾渊穆的心还是仿佛被狠狠抓住,被人用力地拧动。   加了蔓越莓的芝士软蛋糕,是他们之间独特的秘密。   刚同居的那段时间,秦忆思在吃过一次林姨做的芝士蛋糕后,每到周末都缠着她让她做一整个。然后像个孩子一样,一小块一小块地吃上大半周。   心情不好时来一块,心情好时更要来一块。   偶尔回家吃晚饭的顾渊穆,总是能在手机里一堆文件中抬眼,看到她闭着眼睛满足地拿着小匙傻笑的样子。   很简单的满足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哼出歌,还要飞出去跳一段芭蕾。   像个孩子。   后来秦忆思终于有一点吃腻了芝士蛋糕,居然在送进第一口后就开始皱眉。   “有点腻。”她小声嘟囔。   公寓开放式的餐厅很空旷,只有他们两个在的家中,呢喃也会听得很清晰。   “冲杯咖啡。”他难得在吃饭的时间开口。   在秦忆思被吓到的表情中,他搭一下眼皮,慢条斯理地解释:“解腻。”   不幸的是,那天恰巧自动某豆机里没有咖啡豆了,他们两个人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备用的。   倒是在柜子里看到了一袋蔓越莓干。   顾渊穆手拉着厨房顶柜的柜门,和胸膛前垫脚仰头的人交流了一下视线。   “我觉得可以试试。”她轻咳,脸上红晕一闪而过,耳尖上的红却忘记迅速逃跑。   见她慌张地转头,不用他帮忙就直接完全踮起脚尖,一把将一整袋蔓越莓干薅下来,顾渊穆只是耸耸肩,将柜门关上。   也许是那个牌子的蔓越莓偏酸,不太甜,刚好中和了芝士蛋糕的腻。在那之后,秦忆思直接让林姨做的时候就放进去,不仅是撒在表面。   次数太多,以至于他这么多年了,一直记得。   顾渊穆不是个会把情绪完全写在脸上的人,秦忆思并没有察觉到他的酸涩。但她会习惯性地打圆场:“可能是年纪大了,不太能吃甜了。”   “那上次……”顾渊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原本以为她去到另一个城市,认识新的人,离开他的生活,是他仅是设想都会心如刀绞的可能。   反而他却在一块芝士蛋糕上,就已经被巨大的海浪吞噬。   顾渊穆有些难以呼吸,他望着秦忆思,如曾经的她一般在彼此面前欲言又止。   他想,这就是爱吧。   “扔了。”她答。   顾渊穆的下颌紧绷,胸膛缓又深度地起伏。   “刚好,就当作是重新开始了。”他也不知道他是在轻松回应她,还是暗暗给自己找补。   时钟不能反方向回转,就算能够回到从前,他也未必会做出第二种选择。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当下加倍地爱她。   “顾渊穆,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地开始恋爱,不是重新开始。”秦忆思把本子合上,“所以……”   再将注意力从本子上移开时,她才听出来男声低沉重复呢喃的是“Do you remember me”。   “辛苦你要多包容我了。”她将脸侧的碎发别在耳后,眯起眼。   一切都好像弯绕着回到原点——在购物中心的门前,她笑着调侃他对待相亲和婚姻的观点,屋檐外是晴空飘雨。   “我……”   顾渊穆的话被柔软的手打断,她馨香的掌心半捂在他的唇上,微皱起眉:“我不需要你给我承诺。”   她怕承诺太轻易,毁灭也会来得轻易。   秦忆思的手反被捉住,指尖被他如点水般轻吻过:“如果男人连承诺都给不出,不是比做不到承诺还要可笑?”   “我对你的第二个的承诺是,这段感情会以你最舒服的方式继续。”   承诺一直爱她是单薄、空洞的。   不远处的密码锁一直间歇性发出报错的尖锐“滴滴”声,那对陌生的小情侣也凑过去,四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面面相觑。   到后来,报错声频繁得似乎他们在用枚举法挨个尝试。   秦忆思的目光扫过边桌旁的墙上,钉着的一排卡片。   最后的一张卡片上,是手写的——   My love   “密码要不要试试Giorgia?”她突然放大音量,转头冲门前的人们提议。   在和顾渊穆共同走过的那些密室的“弯路”中,错误的房门后都会有或是声音、或是文字的提示——Giorgia。   在扭曲崩溃的黑暗长廊中,钢镚落地的声音里仔细听,也能听到“Giorgia”的低吼。   “咔嗒——”   门锁在芊芊的手中自动解开,门外是巨大的玻璃窗,窗外刚好透过午间的阳光,直直洒入昏暗的房间。   他们大概玩了三四个小时,甚至不止。   Giorgia是密室主人公的妻子,也是他一生的挚爱。他在金钱中迷失自己,也慢慢忘记对爱人的承诺。直到最后发觉,才为时已晚,终成遗憾,在痛苦中寻求解脱。   通往未来的路虽然弯绕,但也是最能体验主人公内心的一条路。最终的谜题,也在弯路中冥冥给了答案。   谁说弯路一定是件坏事呢?   她和顾渊穆最初不是因为爱情在一起,是交易和合约承诺。   顾渊穆的第一个承诺是将她拉出泥潭,他也的确在每一个她生命的至暗时刻,向她伸出温暖的手。   “赌徒的游戏结束了。”秦忆思轻笑,手指回握住顾渊穆。   她也不再是爱情里的赌徒。 第68章 晚霞 - M01   主题厅的门外, 工作人员已经等待他们多时。   穿着白衬衫的干净少年,笑容如窗外的阳光般耀眼。   “恭喜各位从主角Jothan的世界里成功走出,Jothan也在你们的帮助下获得了解脱, ”他将手里的卡片,一一发给每个参与者, “这是他留给你们的一封信。”   “谢谢。”秦忆思双手接过她的那份, 卡片很有分量, 上面有凹凸的钱币印纹,延续密室的主题。   在身侧的顾渊穆拿到卡片的同时,她已经将对折的卡片翻开。   里面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 find love or die trying   寻爱,或灭亡。   手指抚摸上花体钢笔字,秦忆思抿唇,抬起眼睑。顾渊穆已经重新折上卡片, 从工作人员那里接来他们两个的手机。   将她的递给她, 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刚刚酝酿的矫情, 因这句话化为从鼻孔中哼出的轻呵。秦忆思扬起下巴,一把抓过手机,打趣道:“咱们两个不熟。”   男人真是自大,这就要开启读心术模式了?   “没有爱不至于让你绝望,但事业会。”顾渊穆没恼, 反而习惯性地单手插进口袋,自若地抬眉看着她。   秦忆思亦没有因他的话停顿住动作,她输入手机密码,视线固定在屏幕上:“所以你要摆清你的位置, 顾先生。”   顾渊穆笑出声, 无奈地摇摇头, 转而望向窗外这购物中心四周的高楼大厦。   言语间, 工作人员将剩下那五个人的卡片也一一发完。   包括小卟的那份,因为乖乖拉着芊芊手的他,在看向犹豫的工作人员时,期待的眼神过于明显。   小孩子总是希望自己能像大人一样,被同等对待。   他葡萄大的黑眼睛里有星星,真挚得可爱,仿佛在说“我也要,给我QAQ给我QAQ”。凭借大眼萌终于拿到卡片,小卟激动地舔唇,松开芊芊的手,小心翼翼地打开。   下一秒,他的眉头一紧。   连笔字,看不懂。   他“啪”地一下合上卡片,两秒后,又翻开。   再看一眼。   F……%……#D……?%?#……   算了,爸爸说,人生的第一课就是要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小卟潜心辨认字母时,顾渊穆已经慢悠悠地走过来。他漂亮的手指点点小卟的脑瓜:“看出什么来了?”   男孩子个子长得晚,顾渊穆又很高大,小卟目前只到他的腰间,要很费劲地抬头才能对话:“看出来了……”   小卟“嘿嘿”一笑:“草莓奶昔,牛排,菠萝手抓饭……炸酱面!”   “原来你们有钱人都是中西合璧着吃饭的。”芊芊点评。   “饿了?”垂眼刮了一下小卟的鼻梁,顾渊穆嗓音磁性,压低的笑意性感又勾人。   他又随即抬起眼皮,若无其事地扫过芊芊和陆谨:“你们要一起吃饭吗?”   如果不是唇角还未完全散去的弧度,芊芊甚至觉得刚刚顾渊穆的温柔,都是海市蜃楼般的假象。   “不了,”芊芊立刻绷紧身体,手抬在脸边,做上课回答问题半举手的姿势,“我下午约了做美甲。本来以为密室会挺快的,没想到耗了挺久……”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狠狠地拉上没有表态的陆谨:“陆谨刚好下午要回公司加班,还是你们吃吧。”   芊芊今天配合草莓图案的蛋糕裙,特地用红色的发带扎了双马尾。两个漂亮的蝴蝶结在浅棕色的发间,大小刚刚好,一跳一跳的。   “是吧,陆谨?”她完全眯起眼,很难说开朗烂漫的笑容下没藏着威胁的大砍刀。   被动加班的广告公司老板被胁迫,只能机械点头:“是。”   “那你正好可以顺路送我……我约的是兰荟购物中心那边的店。”芊老师毕竟是编辑部里有名的力能扛鼎单手换饮水机水桶的女人,她嘴上把陆谨安排得明明白白,手上也不闲着。   直接把高瘦的陆谨拖出去两步。   陆谨无奈,他对这个在密室里敞开心扉后,就莫名被拉到“同一战线”的小姑娘,实在是没有办法。   又用余光瞥一眼还站在不远处低头看手机的秦忆思,他的视线又落回顾渊穆身上:“那我们先走了。”   “嗯。”顾渊穆轻阖眼睑,又抬起。   这是他们是上下级时,常常会有的互动。顾渊穆很少会点头,除了在他面对小卟、顾老爷子……   陆谨也在有秦忆思的场合里,见到过。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任凭芊芊把他带离密室店面。   走在店外的走廊中,听着芊芊在旁边叽里呱啦,陆谨又转头望了一眼刚刚的方向,摇摇头。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他就算说了,顾渊穆也未必会参考他的建议。就如同他自己一样,虽然想让顾渊穆不要爱得那么隐晦,但他对秦忆思也没有直白地表达过爱。   在商场沉浸多年,他们学会了弯弯绕绕打太极,也忘了真诚反而是最简单的表述。   “芊芊姐姐不和我们吃饭了嚒?”小卟见他们离开,还有些失落。   他一开始是有些认生,但芊芊实在是太自来熟和活泼了,又装扮得很可爱,反而模糊了年龄差距,甚至有吸引他亲近的力量。   “思思姐姐会和我们一起吃。”顾渊穆答。   小卟的眼睛立刻重新亮起,露出两颗小虎牙:“好耶!”   “想吃牛排,还是炸酱面?选一个,我们在外面吃。”顾渊穆似乎是被小卟的情绪感染,眉眼的笑意更浓。   “问思思姐姐吧!我都可以!”小卟欢欣雀跃,立刻转身,“思思姐姐!”   秦忆思原本只是想查看一下邮箱和微信,怕中间有紧急的工作找她。事实上,非常紧急的内容没有,但让她心率加快的消息倒是有一个。   来自秦母——   【你回国了,见了王洪兴,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让妈妈很失望,秦忆思。】   握着手机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死卡住边缘,压得指节微疼。但这点疼痛,根本不及她心底涌上来的酸涩。   她从小就很怕秦母失望,即便她如今已经是快要奔三的人。   她自认为独立,却还是会因为妈妈不再叫自己“宝宝”“思思”,而情绪低落。   大拇指指尖在空中颤了半天,才终于落下。   她拨出秦母的电话,将手机放在耳畔。   “嘟——”   连线的冰冷提示音只响了一下,便被接起。   “秦忆思。”透过听筒,秦母的声音更显冷淡,和之前她们每一次通话时她隐藏不住的欣喜不同。即便曾经通话的最后,她们大多都是不欢而散。   她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失望了。   这种认识让秦忆思心底的恐惧油然而生,但好在她很快就压制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稀松平常:“妈妈,我也是刚回来不久。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但没想到那天刚好你和舅舅一家出门了……”   “为什么不回B市?”秦母打断。   盯着自己的脚尖,秦忆思的唇缓慢蠕动:“因为……舅舅应该也和你说了,我没有国内律所的工作经验,在B市的竞争力不强,只能进小所。”   她没有说,其实她还是想短暂地逃避。   逃避家庭,逃避她和顾渊穆之间越来越淡的合约关系。   后者她回国后很快就下决心砍断,但前者,一直是她无法治愈的伤疤。   金色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打在白色的墙上,除此以外,这片墙空无一物。在这三米高,十米宽的墙前,她是如此渺小,孤独的影子却大得几乎要碰到天花板。   扯扯嘴角,她继续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洒脱、欢快:“但也有好事!律所在B市刚建立了办事处,我这个月月底就可以调回去工作了!”   墙上的影子,在她的话语间慢慢又多了两个——   从一开始的一个圆,到一个不规则的长条,再到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形。   “等我回去,我把从苏黎世带回来的礼物给你。”尽管没有听到电话那头的回应,秦忆思也仍刻意地轻快。   在话音落下后,电话双端都有片刻的沉默。   “嗯,”秦母好像对这些连装作感兴趣,都已经懒得去装,“你先回来吧。”   “还有,回来和你爸爸见一面,他毕竟是你爸爸。”她冷淡的声音,终于在最后半句有了些叹息。   明明是秋日的晴朗午间,阳光洒在她身上,但秦忆思如同陡然被扔进冰窖。   “我……”   她不想见王洪兴,这个男人在她前二十多年的成长中都没有参与,凭什么他回来了,她就要笑脸相迎?   “周六吧,”秦母再度打断,“就约在小时候他来接你的那家麦当劳。”   秦母和王洪兴刚离婚的那两年,王洪兴时常来看秦忆思,基本是周末。   周末是秦忆思每周一次的吃汉堡特许时间,所以他往往都是在麦当劳把她接走,在王洪兴家玩两天,周日下午再送秦母身边。   熟悉的窒息感又再度禁锢住她的喉咙。   她很想说,妈妈,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不要总是在回忆里折磨自己了,在同一个场景亲身感受物是人非,只能徒增悲伤。   但作为一个乖孩子,半晌,她干涩地应:“好。”   “先挂了吧,你忙你的。”   “好。”她除了这个字,再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话题和妈妈讲。   直到挂断电话,秦忆思才察觉到脸颊上的冰凉。   她慌张地连忙用手背去抹,而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将纸巾递到她面前。   “谢谢。”背对着顾渊穆,她拿过纸巾,仰起头轻轻沾了沾。   顾渊穆没有多问,他从只言片语中,基本猜到电话的内容。   他只是给了她一句让她安心的:“我陪你一起回去,明天,还是今晚?” 第69章 晚霞 - M02   “明天我要和我妈妈, 一起见王洪兴一面。”秦忆思将手机放回包里,原本在密室里焕发的轻松,在此刻早已消失殆尽。   她只感到被浓重的疲惫包围, 像是整个人被抛进了海洋球堆里,她再想挣扎, 也不过是无用功, 反而越陷越深。   顾渊穆若有所思:“今晚飞过去吧。”   “你……”秦忆思抬眼, 讶异他不问前因后果就立即决断的行动力。   “我没事,穆坤已经没有必须要我来出面的事。”他只是微抬眉,沉稳语调中的漫不经心给她放下心的安全感。   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随意点击几下,又继而拉住小卟不断摇摆他胳膊的手。   顾渊穆缓缓半蹲下,尽量和小卟在同一高度。他认真地盯着孩子,给了他充分的尊重:“小卟, 我们今晚吃牛排好吗?店在这幢楼里, 我们早些吃完, 姐姐可以早一些回家。”   “没事,就一顿饭的时间,还是看小卟想吃什么。”秦忆思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摇头。   “我想吃牛排!”小卟戳戳手指,奶声奶气里是毫无减退的雀跃, “和姐姐吃,都可以!”   顾渊穆也半蹲着偏过上半身,向后抬头看向站着的秦忆思。   阳光正好,她和小卟面对而站, 中间是对孩子温柔以待的他。旁边另一道门被推开, 里面走出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 正嘻嘻哈哈地讨论刚刚的密室。   在充满活力的交谈声中, 秦忆思和顾渊穆对视。   “那就吃牛排吧。”他道,醇厚的嗓音笑意如同红酒里点缀的柑橘,气音从秦忆思的心上拂过,痒痒的。   她轻点头:“好。”   购物中心的顶层被三家品质相对上乘的店占满—— 一家日料,一家牛排,一家江浙菜。来吃的人原本就不多,又是两三点钟的时间,更是没有几桌客人。   小卟挑了靠窗的位置,椅子是由木藤条吊起来的秋千,可以一边吃一边荡。四周都是木头和树轮切面的装饰,像是生活在童话世界。   他们刚坐下点好单,秦忆思的手机就响了。看了眼是工作上的电话,她抱歉地起身,到外面去接。   小卟两条腿在空中荡着,视线一直黏在秦忆思的身上,等到看不见了,才堪堪收回:“叔叔,你是和姐姐在一起了吗?”   “嗯?”顾渊穆用手背试过鲜榨果汁的温度,才将吸管插好,推到小卟面前。   “我本来想叫爸爸一起来的,他不想。”小卟瘪嘴,用手托着百无聊赖、来回乱摆的脑袋。   顾渊穆静止两秒,将果汁又收了回来。   “你想把姐姐介绍给你爸?”他半眯起眼,向后靠近秋千里。   小卟连忙整个身子前倾,从顾渊穆手里抢过果汁。双手捧着玻璃杯,他舔舔嘴唇,谄媚地干笑两声“嘿嘿”。   好啊,这个小白眼狼。   顾渊穆在心中冷笑,双臂简单地抱环,头稍歪着。他今天没有穿西装,休闲的服饰倒是让气势锐减。   但也说不上和善。   小卟吐吐舌头,又抓了右腮两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辩解。他有些紧张,即使顾渊穆从来没有凶过他。   不过还好,顾渊穆只是手指随意在桌上点着:“这么喜欢秦忆思?”   他咬字轻飘飘的,反而有些沈钦玩世不恭的味道。   “姐姐……和我很像。”小卟犹豫着,最后慢慢地道。   他的嘴唇上下不安地贴合又分离,脸颊两侧嘟嘟的肉轻颤。一切与初夏时在迪士尼没有什么差别,但他的答案却早已更改。   小卟的记忆里没有妈妈,所以他不能说秦忆思和妈妈很像。   秦忆思和他很像,因为老师说,“心有灵犀”的意思是一个人在想什么,就算不说,另一个人也能懂。这种情况会出现在很像的两个人身上,也会出现在亲人身上。   顾渊穆的手指停留在桌面,木纹的凹凸感在指尖停留。他敛了些眉眼,因五六岁的孩子简单的一句话,而陷入沉默。   说者也许无心,但听者有意。   “晚上我们送你回家,刚刚陆让叔叔和你爸爸说过了。”须臾,他才开口。   “好,”小卟的情绪又陡然低落,他不再去吸果汁,只是垂着头,双手支撑在秋千的横板上,“叔叔,我想和你说个秘密。”   服务生从他们的桌边经过,带着木质地板的“吱呀”“吱呀”声。   “叔叔,我有的时候……我不想和爸爸待在一起……”小卟的声音越来越弱,上唇又不断消失,“但是,我又会害怕爸爸伤心。”   “爸爸很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样爱爸爸。”最后,化为了嗫嚅。   舒展轻抚木桌纹理的手指,在此刻已经蜷起。   顾渊穆抬眼,看着面前的小不点,却自动又在他旁边空荡的位置上分化出黑长卷发的身影。   他们的确很像。   “打扰一下,这份是……”   服务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顾渊穆喉结微动,收起手臂向后,让出桌面的位置。   沈钦和王微苒的婚姻来得快,孩子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他们彼此需要一个名分,也需要一个守住家业的孩子。   两个性格和喜好截然不同的人,唯一的相同,应该就是刻在血脉里的“为家族而活”。他们无法改变家族的想法,也无法反抗从小接受这样教育后内心的枷锁。   后来王微苒出国读博,原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因这件事,再也不相见。   碟子中央,牛排还“滋滋”冒着热汁。   顾渊穆拿过刀叉,先将小卟那份切成小块。   “其实,爸爸也在用他的方式在爱你,”刀叉与瓷盘轻触,不免发出些声响,“只不过,爸爸也是很突然地第一次当了爸爸。多给他一些时间,好吗?”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先于年龄的成熟,沈钦除了婚姻这道坎,人生一帆风顺。这位让沈家头疼的二世祖有了小卟后,其实也变了很多。   他手忙脚乱地尽量凡事都自己做,因为不放心家里阿姨,生怕小卟磕到碰到。他也会把小卟每一个成长都记录下来,然后群发给所有他关系好的人炫耀。   他这么自恋一个人,甚至会因为小卟更喜欢顾渊穆一些,反而多让他们相处,自己则躲起来喝闷酒。   这几年经济下行,地产寒冬。又祸不单行,沈父心梗入院,沈钦临时被推上高位,董事会的老油条们虎视眈眈。   他每天要面对岌岌可危的地产帝国,也不忘出差至少一周要回一次家,陪陪儿子。   “你爸爸,是很爱你的,”顾渊穆挑唇,“用心去找找看?”   他垂眼将最后一块大的切为两半,也顺势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难免想起已故的亲人。   “在聊什么?”话间,秦忆思也结束电话会议回来。   她将手机随手放在桌上,看看严肃的小卟,又看看低头切牛排的男人,反而成了活跃气氛的那个:“怎么这么严肃?”   “吃饭吧,趁热。”顾渊穆把桌上的碟子们换了个位置,将小卟的那份推过去。   小卟仍然垂着脑瓜,什么也没说。   秦忆思见状,凑过去猛吸了一口气:“哇,好香!小卟不是想吃牛排吗,怎么现在又无动于衷啦?”   “嗯?”她又用肩膀轻轻撞一下小卟。   几秒后,小不点迅速地伸手摸摸眼泪,才慢慢抬头。   撇着的嘴细看还有些波动,但人已经手握叉子,含泪往嘴里送了一大口。   小冤种的样子惹得秦忆思心底直发笑,见小卟不愿意讲,她也没有追问。   拿起餐具,秦忆思往对面送了个眼神,无声地做着口型——   怎么了?   “没事,他本来想把你介绍给沈钦,还好我发现的及时。”顾渊穆轻笑,自然地切着自己的那份牛排。   不然老婆就要被挖墙脚了。   秦忆思:“……”   小卟没有反驳,用叉子又狠狠地戳了一块,猛塞进嘴里。他嚼得五官扭曲,小脸也在顾渊穆看过来的视线中,伴随着“哼”的一声,高傲地上扬。   顾渊穆直接笑出声——他最近这样的次数在冥冥中越来越多。   头顶模拟树洞的光线温柔,将他高挺的鼻梁蒙上一层柔和的模糊感。店里提供的刀叉牌子价格不菲,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中,和无名指上的戒指一起,偶尔反着光。   他如往常一般,遵守诺言守护着小卟的秘密。   也依旧戴着他和秦忆思初识时,她挑选的那枚戒指。   就像沈钦对小卟的爱一样,顾渊穆的温柔,或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70章 晚霞 - M03   十五岁的夏天, 记忆中的B市,天是灰蒙蒙的。   不过比起初中那段时间可怕的雾霾,B市的空气, 已经可以称得上“清新”。   彼时,十五岁的秦忆思计划和朋友们去邻国玩, 在一次准备晚饭时嗫嚅着和秦母商量。还没有说两句, 秦母就擦擦手上的水, 转头冲她温柔地笑:“去吧。”   水龙头大开着,水声清朗,带着夏天的味道。   当时的秦忆思早已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她倚在推拉门旁,呆愣住,剩下找借口的话全都堆在嗓边。   看到她的样子, 秦母轻笑。将洗好的荔枝端给她, 她又重复了一遍:“去吧。最近股市行情好, 刚好赚了点钱,让你出去玩一玩也好。”   但不凑巧的是,那一年两国局势陡然紧张,大使馆突然下发文件让大家非必要不前往。   这段计划中的旅行,也在期末考前告吹。   秦忆思有些惋惜, 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毕竟即便出去了,几千块的旅游经费,她还是会有些心疼。   一个多月后,八月, 正是蝉鸣最大声的时候。   放暑假的秦忆思正在书房看动漫, 窗外, 一条小马路之隔的树林郁郁葱葱。   “回来啦?”听到防盗门的响动, 她在电脑后抬起头,声音轻快。   往常秦母都会过来在门框探出个头,看看她在做什么,或者直接换好鞋抱着她一顿猛亲。可是那一天,她甚至都没有回应。   秦忆思觉得有些怪异,但她很快以“也许在打电话”打消念头。   一集动漫去头去尾才十几分钟,看到最后时,书房的门口终于传来秦母脚踩地板的声音。   这一集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Ending,秦忆思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她听到秦母走近,停在梨花木的宽大办公桌旁,听到两声清脆的——   啪。   啪。   秦忆思猛地瞪大眼睛,几乎不思考地转头,望向声源。   秦母的手还停在自己的脸颊边,微卷的短发已然凌乱,几根头发黏在脸上。   时间仿佛静止,房间里年头已久的空调发着艰难制冷的声响,动漫也已经播到最后的片尾曲。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都不如那两声清晰有力的巴掌声。   她很难描述当时的心境。   但时间又在几秒后重新流淌,秦忆思在秦母又要扇上巴掌之前,一个箭步迈上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怎么了?”她的声音在抖。   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发狂,诡异得让她害怕。   “思思,”秦母比她矮了半个头,仰着的脸,眼睛已经痛苦地眯起,“妈妈……妈妈把钱都输进股市里了。”   秦忆思再度怔住,她难以置信:“不是说见好就收吗?”   “思思,妈妈只是想多给你赚一点钱,让你过得好一点,”秦母在她的怀里痛哭出声,她无助得像个小姑娘,“妈妈总是觉得很亏欠你,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都怪妈妈,都是妈妈没有本事……”她哭着,不断想要继续扇自己巴掌,但都被秦忆思拦下。   她在秦忆思的怀里痛哭,秦忆思的表情却是麻木的。   太多情感和情绪交织,让秦忆思无法处理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比失去金钱更难过的,是听到秦母这样说之后的心疼和自责。   那一年,A股经历了历史上最高的牛市,也经历了历史上最惨淡的泡沫。   无数人背上债务,因杠杆而跳楼的新闻屡屡更新。   秦家这几年攒下来的一点点存款,也在股市中化为灰烬。   在那之后,秦忆思再也不会提稍微花多一些钱的请求了。因为那个拥抱,她突然发现妈妈变得更加瘦小。   秦母是无助的,慌张的。她从来都不是炒股的好手,也没有在这个时候用“我是在给你赚钱”而指责秦忆思。   秦忆思的家庭不算太差,但也不能称得上好。各种进口的水果,四五百一节的补习班课……秦母尽自己最大的力,给了她不输周围朋友的生活。   秦母和王洪兴离婚后的几年,消费习惯还没有改过来,几千块的衣服随便买。但这一次,秦忆思才后知后觉,妈妈已经很久没有买新衣服了。   那个即便生了孩子还没有长大的女孩,因为越来越重的“妈妈”的身份,不得不成长。   泪水从眼角滑落,砸在手背。   安静的世界慢慢接入人声,眼皮也从全黑渐渐挡不住光。秦忆思在梦境中挣扎,终于慢慢睁开眼。   机舱里的光线有些亮刺,她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用手腕挡住。   “醒了?”支撑着她的肩膀动了一下,继而是他如提琴般低沉安稳的嗓音。   秦忆思的视线仍停留在机舱上方的灯带上,晕乎乎的大脑,让她看到的世界都是模糊且带着光圈的。   眼泪也许不只是因为眼睛的刺痛,而更多地滑落,洇湿他浅褐色的休闲衫。   “嗯。”她从嗓子里地哼出一句。   听起来如同锯木头,干涩沙哑。   略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的肌肤,留下经过的温热痕迹。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但秦忆思知道,倘若她愿意讲,他就会认真地听。   “要不要喝一点水?”他问。   他总是这样令她安心,她不必害怕自己孤独的小空间突然被人闯入。若是她想从小房间里探出个头,他会一直在。   秦忆思张张嘴,轻咳后才发出声:“想喝一点。”   她其实很想和他倾诉,但客舱里的光太亮,她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讲出心底的话——像在手术台一样,完全把自己剖开来给他看。   她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经历,全部一股脑倒出去的人。她害怕她那些“不完美”的想法,会被其他人发现,看起来不够懂事、体谅和大方。   就像她对秦母模糊的爱,对王洪兴还存有“父女”情的复杂,还有难以启齿的她时常会出现的情感回避。   她始终是秦忆思,一个拧巴的,努力摆脱阴影变得成熟,期望自己足够独立和强大的秦忆思。   她不会因为他的爱而完全改变。   娇憨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但她会感谢他每一次的倾听。   塑料杯很快被他递给坐在内侧的她,秦忆思离开他的肩膀,直回身,双手接过。她带上飞机的杯子在她睡着时,被顾渊穆叫空姐加了大半杯热水。   温热的水将杯子的温度也提高,缓缓传到她的手心,将惊醒后的寒意驱散。   飞机此时正在降落。   机窗外,无尽的黑夜里,慢慢显现点点橘色的光。   渐渐地,光点连成一片,继而布满大半个窗,变成网状。B市无数灯光交织的夜景,逐渐完全显现。   市井的美,因人间烟火,永远无法被超越。   顾渊穆将她揽进怀里,单手拧开瓶盖:“这么想家。要先回家吗?”   几个小时前,他们将小卟送回沈钦家后,又掉头让秦忆思拿了笔记本电脑,就直接驱车到机场。   秦忆思在飞机上还写了一会儿法律意见书,因为没有网络做不了法律检索,索性直接问旁边这个智能检索AI。   虽然嫌弃有些问题太简单,但顾渊穆还是在“哼”声中,绷着脸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言嘉给你开了多少工资,让你这么卖命?”他见她坐得端正,一行又一行打着字,忍不住轻呵。   对此,底层打工人对着屏幕翻了个白眼:“你这个问题,可以也同时问问穆坤的小律师。”   大Par一句话,底下的人全部都忙翻天,哪个好一点的律所不是这样?   “穆坤的薪资水平在行业里,还是很有竞争力的。”他厚着脸皮,平静回复。   “知道了,下次一定。”秦忆思怼回去。   他摊手:“可惜穆坤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了。”   “但顾总可以考虑投资我,”秦忆思合上电脑,半开玩笑地冲他眨眨眼,“凭借你的一己之力,把言嘉的薪资水平提升到穆坤的高度。”   等到那一天,她一定送他一首歌——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顾渊穆只是笑着没有接话,将她揽过来,脑袋贴到自己的肩膀上:“睡会儿吧,工作还有明天,不急。”   “不愧是资本家,说话都能让人窒息。”   “把眼睛闭上。”他凶。   明明闭眼之前还是互怼的欢快,但等降落醒来时,他们却仿佛如B市的空气一般,也笼罩上一层雾蒙。   秦忆思从梦里猛地惊醒后,头还有些痛。温水几口下肚,缓和了些嗓子的干涩,她摇头:“先不回。太晚了,怕打扰到她休息。”   后背靠在他肌肉有力的左臂,她稍稍蜷身,双手捧着杯子,望向窗外。   万家灯火,已然很近,很近。   “顾渊穆。”   “嗯?”   “我有些恍惚,这是梦吗?”   我有些恍然。   当你说爱时,当你在我醒来仍抱着我时。   好像从此刻开始,我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黑暗的小屋里自我抱紧,连痛哭出声都不敢,只能狰狞着脸落泪的小女孩。   B市是盛满我泪水的城市,有太多我不愿意面对的回忆。   但如果是你……   如果是你陪在我身边,至少我有勇气在噩梦里醒来。   “不是。”她的额头和前发被温热的大手覆住,轻轻向后带了些。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后脑勺,将她重新带入他的世界。   清冷却又温暖。   矛盾的两个词放在这里来形容顾渊穆,似乎再准确不过了。   很少有成年人是单面的,正是因为复杂才会有故事,有经历。才会更加懂得如何去爱,去相处。   即便他们总是自称“不会爱”。   飞机的起落架放下,在落地的时候,发出一声“咯哒”。地面的疾速滑翔中,他将她揽得更紧。   “梦是醒了,但我还在。”她听见他如是道。   飞机落地,在航空港滑翔。   她孤独飘荡的心,亦降落在港湾。 第71章 晚霞 - M04   秦忆思曾在上学时, 被朋友们誉为“完美爱情拥护者”。   因为她想要的爱情太梦幻。   “互相完全理解有那么难吗”,那时的她这么问宿舍里的女孩子们。   “很难一相识就会这样吧,至少要一个漫长的磨合期才能达到”, 其中一个女孩子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回B市后, 他们并没有急着去酒店办理入住。   陆让帮他们安排好人来接, 是上次在B市时为顾渊穆开车的司机, 长相敦厚,应该是顾家,或是顾渊穆自己的人。   抵达B市已经是午夜十二点,车在街道上安静地滑行。路灯偶尔照亮后座,他们的脸上掠过不算亮的光,又再度陷入黑暗。   如此反复。   回国后, 秦忆思来B市的次数不算太多, 但每一次都会失神地望向车窗外。   飞速倒退的街巷早已物是人非, 就连公交车都已换了模样。她明明已经很难感知到年少的情感,却还是会怅然。   黑色的车滑进昏暗漆黑的小区巷子,大灯随着停稳的动作,被猛然关闭。   上次她回来时那盏几乎不亮的路灯还没有修好,像是吸血鬼古堡里惨白却蒙上一层灰的壁灯, 根本无法照亮小路。   秦忆思透过车窗,抬眼慢慢将视线上移。   她熟悉的那几扇窗,此时是黑的。看来秦母没有熬到深夜难以闭眼,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睡着。   放心地小松一口气, 她将车窗缓缓按起。   “走吧。”她垂眼, 若丝般的声音在车内, 似乎一抬手, 就会散开。   顾渊穆双腿自然地叠着,半靠在车座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好的。”司机应下,远光灯随即亮起,明亮的光照亮几乎整条小路。   眯起眼,秦忆思想起那个雨夜——他的车灯是她惨淡世界里救赎的光。虽然“救赎”这个词听起来,她似乎本该在那之后软糯待他。   “别乱想了。”她的头突然覆上他的手。   顾渊穆揉揉她的长发,手腕上名贵的表发出轻微的表链撞击声。手掌轻轻的磨蹭,让她安心。   上半身顺势倾倒,秦忆思将头枕在他叠起的腿上。手指也抓住他的手,努力攫取着他的温暖。   她其实有点麻木了,反而在这样的时刻哭不出。   她听到他轻声的叹息,随即,另一只手覆上她的双眼。温热,干燥。   她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却被他的气息包围。眉心慢慢散开,车内,他们的呼吸平稳,最终化为同一步调。   安静的夜里,车仍飞驰着。   -   作为两座最繁华的城市,S市和B市是顾渊穆最常待的地方。   他在S市有自己的公寓,在B市则是习惯住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后来索性长期租下一个套房。   在秦忆思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一个生活习惯很固定的人。和她一样的无趣,很少尝试新事物。   比起上次的狼狈,这次秦忆思带了换洗的衣物,洗漱后很快就躺在床上,不停催眠自己进入梦乡。   王洪兴是个很精明的人,当了这么多年律师,很善于拿捏人性。如果不是以很好的状态去面对他,秦忆思都能猜想到见面的结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秦母就已经泪流满面。   唉,头疼。   她“啪”地一声把台灯关掉,将头埋进被子里,狠狠地翻过身。   什么时候她才能逃离这些破事?   下辈子吗?   在黑暗中,她气哼哼地侧身躺在床上,托腮生闷气——她也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能可爱一些。   顶着一头乱麻和越想越鼓的腮帮子,秦忆思眼睁睁地看着房间从全黑,到她的眼睛适应黑暗,可以辨认出大部分屋内的物品。   难道是在飞机上睡多了,所以没有困意?   秦忆思托着腮的手,手指不断来回点着下颌,像是弹奏钢琴和弦。上下嘴唇百般无赖地来回磨着,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皱皱鼻子。   要不然起来工作好了?   “咚咚——”   这个念头刚一出,就被指节轻轻叩门的响动打散。   “啪——”秦忆思支撑着头的手臂骤然一松。等门锁转动,门外的人轻手轻脚走进来时,她已经呈一个安详的动作平躺,闭好眼睛。   被子下,双手死死地扣着,以防自己破防。   顾渊穆刚洗过澡,身上沐浴露的香气明显。他尽量轻地没有让拖鞋和地板发出太大的响声,走得很慢才到她的床边。   借着门外客厅的光线,他勉强能看到她安静恬淡的睡颜。视线缓缓下落——   她身上的被子正极为安稳地盖在身上。   顾渊穆眉尾挑起,手却还是将被角替她掖好。然后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一只手指戳上她的眉心。   猝不及防地被戳了一下,秦忆思藏在被子底下的手一紧,还是咬牙扛住了这波攻击。   毕竟一开始都装睡了,踏上不归路再破功,岂不是太没面子?   见她一动不动直挺挺、硬邦邦地躺在床上,顾渊穆抿唇,将笑声暗暗收起。又盯着装睡的秦忆思看了两眼,他才转身离开,轻轻合上门。   竖起耳朵听到另一扇房间门关上的声音,秦忆思才吐出一口气。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几秒后,她突然双手将被子下拉,人也跟着猛地坐起。   拍拍脸,她赤脚踏上地毯。   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工作赚钱。反正意见书总是要写的,只是早写还是卡着ddl写的区别。   人不能跟工资过不去。   套房小房间也有张不大的书桌。她在黑暗中走到窗边,按亮台灯,从椅子上的包里拿出电脑,又顺势把窗帘拉开一半。   窗帘滑轨的声音很响,在静谧的夜中,遮掩了其他的声音。   “咔嗒!”   这次,门被拧开的动作比刚刚干脆多了。   秦忆思一个激灵,手条件反射地按上台灯按钮。亮光在顾渊穆大步走过来时,骤然灭了。   手比大脑快的秦忆思:“……”   但黑暗没有阻止顾渊穆的脚步。   也不知道是不是黑暗让他的脸显得阴沉,秦忆思只觉得顾渊穆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加深了一层压迫感。   他最后停在她的面前,双手支撑在桌边,将她禁锢在他与桌子之间。   “不睡觉?”他上扬的尾音带着些轻哼,俯下身的动作,让他们能够完全地平视。   “那个……我……”   “想解释什么?”   秦忆思猛然觉得这不对啊,她有什么好解释的?成年人因愁失眠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顾渊穆又不是她妈,她就算被抓到装睡,又害怕个什么?   想到这里,秦忆思觉得自己很占理。   见她不说话,顾渊穆懒散地搭一下眼皮,视线扫过她打开的电脑:“嗯?工……”   剩下的话,被她突然的吻堵在唇边。   秦忆思的手指抓着他睡衣的领子,试图将他拉近,最后却还是主动凑上前。月光失去纱帘的遮挡,从整块大片的玻璃洒进屋内,将拥吻的两人镀上银白的光晕。   没有合约婚姻的桎梏,也没有密室里重新相爱的炽热。他们在这个深夜平静地亲吻,像是携手走过数年的爱人。   “那你不如解释一下,”换气的间隙,她的唇角勾起,“半夜偷看我睡觉?”   她下勾的内眼角,如小狐狸一般狡黠。   “我只是来给你盖被子。”他自若地解释。   大手却握上她抓着他衣领的手,另一只则托住她的后颈,重新加深那个吻。   动作温柔却,也足够有侵略感。   “那看来你是爹系男友。”又是一次换气,秦忆思话很多地点评。   说完,他们盯着彼此,陷入沉默。   爹系没有问题,只是这话在这个时间点是在不合时宜。吻没有再继续,顾渊穆看着她怔愣的模样,只是顺势又抱了抱她。   “明天你怎么安排?”   “明天……你先不要出现了。我怕我妈妈会关注错重点,反而棘手。”   “好。”   “等事情都解决了,我再把你介绍给妈妈。”   “嗯。”   -   秦忆思最终还是没有睡满到闹钟响,或者是说,她一晚几乎没睡。   坐在车上,她看着手机里来自舅妈的消息,重重吐出一口气。   【舅妈:思思,我们先到了,一会儿你再来】   舅妈是当年唯一没有和王洪兴正面起冲突的人,又是女眷。她怕秦忆思不好面对这种情况,所以陪秦母来,给她们一些帮助。   【我:嗯,我现在也在路上了,大概十五分钟后到】   回完消息,她将手机切到相机模式,看了看自己憔悴没有化妆的脸。   昨天她们商量好,由舅妈和秦母先去,表达她真的不想见王洪兴。之后再让秦母给她打电话,把她硬叫过来。   其实称不上情景剧,因为秦忆思本来就不想见他。   如果不是秦母执意,她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和王洪兴有任何交集。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麦当劳门口。秦忆思拉开车门,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另一侧坐着的男人。   他只是拉了一下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收紧,又松开。   “王洪兴要是有你这种坚定,就好了。”下车前,她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笑容灿烂如外面秋日晴朗的阳光,眼里却有光在闪烁。   车门被关上,顾渊穆的视线追随她的背影而去,下颌也跟着绷紧。   他很想替她解决这些事,但他知道她的界限。她不想把过去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就如同他未曾在她面前提起过他的父母。   秦忆思爱他的坚定,但也只有他知道,他除了坚定地站在她身后,找不到其他方式对她表达爱。   麦当劳的玻璃门缓缓在她身后合上,将他的视线阻断。   在这个深秋的早上,很少会追忆以往的顾渊穆,忽然想起某一晚他和沈钦的对话。   那已经是比较近的时间了,是秦忆思J.D.毕业去到瑞士工作的那一年。那天沈钦来做客,听着陆让向他汇报她的近况,放下手中的餐具,道:“看来,她已经不符合当年你选择她的原因了。”   秦忆思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她已经足够独立。而这也就意味着,顾渊穆已经无法掌控她了。   但顾渊穆反而破天荒地笑了,他将刀叉放在碟子上,用纸巾擦拭嘴角。   “你也说了——是当年。”   他偏爱她的独立与成长。 第72章 晚霞 - M05   麦当劳对面是区体育场, 这些年已经翻修过两次。但这家双层小楼的麦当劳,一直都没有变,就连桌椅的摆设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推开门, 就能闻到浓郁的炸鸡香味。   浅黄色的桌椅,阳光从如城堡般方形加圆弧顶的窗户里照进来, 被切割成一个又一个小方块, 映照在地面上。   这家麦当劳, 是秦忆思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家。它是B市有最大儿童乐园的分店——两层足够站立,也可以爬来爬去的小屋。   秦母正在点餐台和服务生说着什么,王洪兴则端着摆满食物的餐盘,正转身打算向座位去走。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刻,他与她的视线对上。   秦忆思咬紧下唇,眼眶有些泛酸。   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个可以暂且被称为无忧无虑的童年。   炸薯条机报时的“滴滴”声响起, 蹦蹦跳跳的孩子从他们之间跑过。不一样的是, 王洪兴已经冒出白发。   秦母和服务生交谈完,转过身。她看到秦忆思,也愣住了片刻。   她们已经多年没见,即便偶尔有视频通话。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秦忆思回过神, 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到秦母面前:“妈妈。”   她用余光察觉到王洪兴想和她打招呼,却被她无视后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行为上是有些犹豫的。   秦忆思遗传了秦母的心软,她需要很努力, 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回来就好。”秦母的手覆上她的, 言语激动, 作势就要流泪。   “先把正事说完。”见状, 秦忆思小声提醒。   秦母向来是没有主意的,听到她这样说,点头同意:“好。”   说完,她又抬头看向一直站在原地的王洪兴:“这是你爸爸。”   她的声音还有些抖,即便压得很轻,还是能听得出。   比起妈妈的优柔寡断,秦忆思从小就不得不成为家里必要的“铁石心肠”的角色。她需要坚定地和推销的叔叔阿姨说“我们不需要”,也需要在这种时刻,冷着脸开口。   “你好。”她没有用“您”。   冷冰冰又机械的语调,配着只是稍点了一下头的动作,让她看起来很叛逆。   王洪兴上下打量着穿休闲T恤和牛仔裤的她,欲言又止。   还是舅妈适时地出现,打破僵局:“宝贝来了?可急死我和你妈妈了,怎么打电话都联系不上你。我们去楼上吧,上面安静一些。”   轻点头,秦忆思搀着秦母走向楼梯。她的脖颈直挺,下巴高抬,连看都懒得看王洪兴一眼。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苦于找不到空隙。最后也只能跟在她们身后,慢慢一步一步地上台阶。   这个时间还不是午餐时段,二层几乎没有人。   他们找了个角落,将餐盘放在干净的桌上。秦忆思先一步坐进沙发的角落,也将秦母拉到自己身边。   王洪兴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念念,”他局促地开口,放在桌上的手不时摸着另一只手的手背,“我仓促地找你们来,可能也打扰到了你们的生活……”   “没有可能,是打扰到了,”秦忆思盯着他,冷声打断,“非常打扰。”   “我……我知道。我知道你和爸爸之间很陌生,但我这次回来了,我们可以慢慢培养感情。”王洪兴虽然小动作很多,但眼神仍是锐利的。   秦忆思对这种表演再熟悉不过了——那些身居高位,或是早已见惯名利场的律师,都是天生的演员。   “爸爸对你有所亏欠,这一点我会努力弥补。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但到了这个岁数,我还是鼓起勇气来找你了……出钱也好,出力也罢,只要是我能帮到你的,都可以。”   “念念,我真的希望我不再错失你的成长。”   看着面前脸上疲惫感很重的王洪兴,秦忆思有短暂的几秒,灵魂仿佛抽离躯壳,飘在空中。   她的灵魂双手抱着手臂,冷眼旁观者这个曾经施暴者看似诚挚的反省。他说得很诚恳,像是法庭上对当事人的辩护,气音、重音和停顿都拿捏得更好。   但他一滴眼泪都没流。   “我还有几年就三十了,再也谈不上成长了。”秦忆思双眼空洞,只是如提线木偶一般抬抬嘴角。   “我也不知道你们这几年过的好不好……”   “屁!王洪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一旁始终被舅妈拉着安抚的秦母,突然厉声指责,“你还有脸问我们母女两个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她十八岁之前的抚养费你有按时给过吗,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该尽到的义务尽到了吗!”   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转为撕心裂肺的尖厉:“你亏欠的太多了你知道吗!”   秦母有高血压,又脑梗过,不宜情绪激动。   舅妈见状,立刻将她的肩膀揽过,轻拍她后背试图平稳下来她的情绪。而秦母只是死死地盯着王洪兴,眼泪从愤怒圆睁的眼睛里,慢慢流下。   “她小的时候,下鹅毛大雪,雪到膝盖,打不到车,是我背着她去上课。钢琴、舞蹈……经济再拮据,我都能扛下来让她继续去学……”   她仿佛转而从指责,变为啜泣。   “秦丽,我不亏欠你什么,我只亏欠念念。”王洪兴扭头看向她时,却似乎连戏都不演了,冷眼旁观着她的倾诉。   秦忆思什么也没吃的胃,又突然开始排山倒海。她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狠狠地握成拳头,指甲陷入肉里,企图用疼痛来让自己清醒。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发脾气,她需要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利益最大化。她需要从王洪兴身上,拿回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   “你不亏欠我什么?你当初自考法律的时候,是谁养的你?你弟弟结婚的时候,你妈偷偷卖的是谁的单位分下来的房子?这些钱你算过吗!”   秦母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看着王洪兴,缓缓地摇头,眼泪如雨下。   秦丽还爱王洪兴吗?   这是从小到大,一直困扰秦忆思的一个问题。   她觉得按理说经历了这么多,秦丽应该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但有时,秦忆思又很难解释秦丽的脆弱。   比如在剪掉所有有王洪兴的合影时,她的哭泣。   比如小时候她们因为一点小事,吵着吵着落在王洪兴身上后,她坐在沙发上片刻的失神。   比如现在,她只要看一眼王洪兴,就难以控制的委屈。   秦忆思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慢慢理解了这些行为。爱与恨在只企图记得美好的人身上,其实并不冲突。秦丽本身也会痛苦,这两种情感的交织常常让她夜不能寐。   放下很难。   因此,秦忆思从不会去评判别人的生活。不论是不愿打家暴官司的盛恩惠,还是为孩子付出的赵兰秀……   那不是她的生活,她无权自顾自指导她们去怎样过活。   但如果她们需要她的帮助,她一定会尽全力伸出手。   “秦丽,我说的很清楚了——我不欠你什么。”听完秦母大段的哭诉,王洪兴下意识不耐烦地皱皱鼻子,嫌弃的表情在一瞬露出马脚。   在秦忆思细究时,又立刻掩盖了过去。   “你不欠她什么?”秦忆思用吸管扎开可乐杯,发出一声响,“钱先另提。你家暴她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你不亏欠她什么?”   “我没有家暴过你妈妈,念念。”王洪兴很平静。   握着吸管的手有一瞬的停顿,秦忆思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无下限到这种地步。   “那我帮你回忆回忆?你曾经把走廊的屏扇镜面打碎,在放座机的边桌下对她拳脚相向。压坏过她的眼镜,也把菜刀……”   她深吸一口气,语调即使平静,最后几个字仍是从后槽牙磨出来的。   “架到过她的脖子上。那天还叫来了警察。”   “我没有家暴过你妈妈。”王洪兴又一次重复,字字停顿。   这次,他毫无波澜地,甚至对上她的双眼。   秦忆思突然觉得很可笑,坐在飞机上还在想是不是王洪兴终于良心发现的自己,就是个傻子。   坏人只会变老,不会变好。   “我真希望我能有你这样的心理素质。”她鼓掌。   啪——啪——   一声一声,缓慢却也响亮。如果不是秦丽在场,也许这巴掌会甩到王洪兴的脸上。   “我不知道你妈妈从小给你灌输的是什么东西,她就是想让你憎恨我……”王洪兴也没有激动,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他始终是盯着她的眼睛说的,不知道是在催眠秦忆思,还是在催眠他自己。   他真的是个优秀的律师。   她没有在贬低这个行业,只是描述王洪兴的心理素质。   童年的记忆早已经反复在梦中出现,最后在心里刻下烙印。秦忆思不会怀疑自己:“她?给我灌输?你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吧,笨笨的,可以轻易拿捏的人。”   “念念,我是你的长辈,你需要和我说‘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礼貌地和我说话。”   闻言,秦忆思深吸一口气。   王洪兴真的是每一句话都能给她惊喜——发现原来人类的脸皮比天高,天外还有天的惊喜。   “她是一个不够精明,或者是说不够聪明的妈妈。她只会让我感恩,甚至还说过,如果你回来找我、态度诚恳,就没必要对亲人太苛刻。”   秦忆思眯起眼睛,将手中的纸巾团扔在桌上。   “她要是精明,还轮得到你现在这样对我说三道四?”   如果秦丽足够精明,她就会追回那些属于她的共同财产。而不是在丈夫如日中天的事业里,最后带着孩子净身出户!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这里指责我,对我指手画脚的?以你只给了个可笑的精子的身份吗?”   她终于看到王洪兴不悦地动了动眉,笑的愈发灿烂。   “是啊,我谢谢你给了我生命,让我看到这个世界有多么恶心的存在。” 第73章 晚霞 - M06   “念念, 爸爸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爸爸现在就只有一个心愿,希望你以后能幸福。”王洪兴的心理素质很强,即便是如此, 他仍能保持平静的语调。   他的五官都朝下稍耷着,好像真的在检讨自我。   “我不会幸福的, 王洪兴, ”秦忆思无奈地扯扯嘴角, 头也缓速左右摇动,“你对我造成的伤害,是一辈子的。”   即便她一直努力想要走出来,即便现在她已经治愈了很多伤痕。   但是秦忆思始终不愿意承认的是,那些剩余的没有来得及化开的记忆碎片,还是会在特定的时间从心底突然冒出, 漂浮在回忆的海洋, 猛地用锋利的边缘刺她一下。   “我从来没有谈过一场完全投入的恋爱,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毫无保留地爱过一个人。更不要提婚姻——我不敢进入真正的婚姻。”   她垂眼,深吸一口气。   “至今我也无法摆脱回避型和讨好型人格,我怕我的朋友、家人会不喜欢我,渐渐远离我。所以我的每一步, 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摆脱家庭的阴影了。”秦忆思的字咬得越来越重,以至于到最后, 已经隐隐带着些低吼。   再抬眼时, 她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死死地盯着面前她既陌生又熟悉的生父。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秦忆思以为自己会崩溃地哭出声, 但她没有,反而比刚刚还要平静。   每当她暗暗庆祝又爬出泥潭一点点的时候,泥潭里都会在她放下戒备时,骤然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把她再拽回原点。   她不觉得自己缺爱,秦丽将她所有的爱都给了她。还有舅舅、舅妈,他们都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爱她。即便他们传统的观点,与她偶尔会起冲突。   但王洪兴的出现,让她好像被扒了所有的外衣和面具,将内里展示给所有人——   你看,这个人装的那么光鲜亮丽,实则生活破败不堪。   “念念,我会先给你打一部分钱,缓解一些你生活上的压力。”用情感方式无法解决时,他们往往会在金钱谈判上退让,以求和解。   王洪兴的每一步,都堪称范例。   秦忆思只是看着他,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可乐吸了几口:“那是你需要去考虑的事情。”   她不会先亮底牌。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洪兴转而换了个话题:“我不知道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虽然我这几年几乎不在B市,但还算有点人脉,可以帮你看看工作。我不太清楚你在做什么,但还是建议女孩子稳稳当当地,有个简单的工作就好了。”   “我的未来还轮不到你先来评判,你先关注你该解决好的事情吧,”秦忆思打断,“你现在对于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楼下薯条机器的报时“滴滴”声,又再度响起,回荡在二楼挑空的空旷中。   “是,你说的对。我可以先加你一个微信吗,我们慢慢来。”王洪兴作出让步。他拿起手机,将屏幕凑得很近,才点了几下。   他年纪大了,有点老花。   即便再不想加他,秦忆思的理智还是先一步控制住大脑。她僵硬地点头,也解锁手机:“你扫我。”   毕竟王洪兴该给她的十八岁之前的抚养费,还没有给清。   秦忆思知道穷是怎样生活的,她曾经和秦丽经历过最艰难的两年。她读初中的时候,全球经济下行,秦丽每个月只有税后三千多的工资。   而那时的王洪兴呢?他在核心地段有数套房产,身边美女环绕,对法院的催缴熟视无睹,最后拖到强制执行。如果不是最近几年生意失败,他又没有其他孩子,他还会想来找她?   点击通过后,秦忆思就立刻把那个头像从聊天第一页改为“不显示”。   “没有其他的事了吧?”她转头看看秦丽,秦丽还在默默流眼泪。   在心中叹了口气,秦忆思的脸上依旧是冷的,话却是对王洪兴说的:“今天先到这吧,我也没有心情聊下去。”   这场见面的核心是她,在场的三个长辈都是迁就她的。她深知控场的重要,决定见到一点突破就收。   “你都没怎么吃,”王洪兴抿唇,视线促狭地扫过桌面上的食物,“要不你们带走吧,别浪费了。”   秦忆思在他的注视中起身:“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吃。”   “那你喜欢吃什么……”王洪兴也慌忙站起。   “走吧,我们回家。”   王洪兴没有得到秦忆思亲口的答案,他隔着那个不算大的桌子,尴尬地看着她旁若无人地转头,搀扶起秦丽。   她对秦丽的温柔,和对他的冷淡是一个天,一个地。   十几二十年前事业有成的王洪兴,飘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朝他回到普通人的世界时,不需要落魄,就已经众叛亲离。   可他真的会反思吗?   不会。   他只会觉得委屈。   他怎么会觉得错在自己呢?   秦忆思走出麦当劳时,恍然有一种重见天日的解脱感。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眯起眼,望向湛蓝的天空。   “宝宝,你这次回来,没拿什么东西?”秦丽心疼地摸着秦忆思的手,又用手心蹭蹭她的脸,“感觉你又瘦了很多。”   “嗯,只带了个包回来,还放在酒店。我先把你们送回去,一会儿再去拿。”秦忆思任由她摸着,低头又看了一眼屏幕,“车来了。”   她叫的车是一辆普通的白色小轿,刚在麦当劳前面的空地停稳。   将车门打开,秦忆思帮着秦丽进去坐好,关上车门。转身的那一刻,她的动作放缓,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黑车上。   他一直都在。   睫毛轻轻抖动两下,秦忆思舔唇,走到白车的另一边,也钻入车内。   “顾总,我们……”见那辆白色小车发动,司机稍稍偏头,询问坐在后座上的男人。   顾渊穆正回视线,手指轻点着腿,漫不经心:“慢点跟。”   -   “别想太多,姐。”回去的车上,舅妈最多重复的就是这句话。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车内的沉默。   在情绪的严重消耗后,秦忆思和秦丽都被巨大的疲惫感吞噬。   被原生家庭困扰的人,很少能像打脸爽文写的那样利落干净地断掉过往,甚至丝毫不会伤到自己地让坏人自食其果。   也许有人能做到吧,但那已不是普通人的范畴。   生活没有那么简单。   回到家里,早上通风的窗户还没有关,屋子里满是洗衣凝珠的香味。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这一点她也遗传了秦丽,用的东西只要习惯了,就几乎不会换。   “宝贝,妈妈有点累了,想去睡一会儿。”换好拖鞋,秦丽抱抱秦忆思。   “嗯。”秦忆思乖巧地应着,手也环上她的后背。   她比秦丽高了半个头,要弯些后背,才能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   再放开彼此时,秦丽的脸上已经强行挂起欢快的笑,只是和难掩的疲惫只能同时出现,无法替代:“等妈妈睡醒了,给你炖排骨吃!”   怀里的温热抽离,她有数秒的失神。她和秦母的强颜欢笑,如同同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   “好啊,”秦忆思笑,“我天天馋排骨呢。”   她站在客厅的走廊里,看着秦母步履蹒跚不让她扶,自行走到卧室里。木门被关上,发出一声不算小的“啪嗒”。   之后,便只有客厅内钟表秒针的转动,将空荡的房间填满。   秦忆思在原地又静止了一会儿,才机械地换拖鞋,去卫生间洗手。   如果硬要说她与小时候有什么相同点,应该都是不爱喝水——不爱喝没有味道的白水。   秦丽知道她这个训斥了很多次都没有改观的毛病,后来索性也在冰箱里常备各种豆子、柠檬和百香果,给她煮水或泡水喝。只是后两者在秦忆思出国后,家里没人消耗,就不备了。   从冰箱里翻到红豆,秦忆思揪起塑料袋。   “哗啦——”   没有系口的袋子朝下,大半袋红豆倾泻而出,像是铲起后倾倒的沙子,迅速滚开,在四周的地上铺了一层。   秦忆思愣住。   平时反应很快的人,这个时候却僵硬地眼睁睁看着一袋豆子几乎都倒完,才反应过来,赶快把袋子扶正。   豆子只是掉在地上有点脏,不代表不能洗洗再煮。   在神志魂游天外中,她下意识地蹲下身,用手去一点一点捡拾红豆——她潜意识里觉得扫把很脏,所以只能用手。   一粒,一粒。   但红豆掉出来得真的很多,她一小捧一小捧地捡,不知道要捡到什么时候。   可是这些都是钱啊,好几块钱呢。   在捡了几捧后,麻木地看着拖鞋变几乎没有变范围的红豆,秦忆思的视线突然模糊,终于在某一刻滑落。   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只有眼泪在流。   不停地,如雨柱般地流。   她很想回S市,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想回S市。   或者瑞士、英国也好。   秦忆思僵直的脊柱慢慢软化,她蹲在地上,抱紧自己的双腿,将头埋进臂弯。   她一直以为B市是她的避风港。   但经历过这些事情,秦忆思反而觉得S市才是逃避的乌托邦。   如果家成为一提起就会情绪上涌的地方,还有必要回去吗?   她秦忆思本质就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可以了吧?为什么一次次要拖垮她!为什么她积极生活,却总也出不了泥潭?   她到底欠谁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对待她?   比腿麻先到来的,是裤子口袋里手机的振动。   用手背随意地抹掉眼泪,秦忆思猛吸鼻子,直接接通拿到耳边:“喂?您好。”   她没有看是谁的来电,反正也看不清。   “是我,”听筒里,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嗓音,“我帮你把电脑包拿过来了。知道你要工作,但也多陪陪阿姨。”   老旧小区里,崭新锃亮的黑车停在小路上,显得很拥挤,甚至有些格格不入。车内,后座的人没有得到回应,眉心也慢慢蹙起。   “秦忆思?”他的手已经摸上车门。   “顾渊穆……”   虽然有回应,但她的声音却已经是浓浓的哭腔。   “嗯?我在听。”   “顾渊穆,你帮我送上来好不好。我突然不能动了,有点站不起来……我想我又要回到不受我自己控制的状态了……顾渊穆……”   秦忆思不受控制地大口喘气,伴着强烈的濒死感和愈发麻木的四肢。她的眼神乱飘,言语里满是乞求。   “救救我……”   车门被猛地打开,刚刚还自若的男人已经快步走进矮矮的楼门。   “你等一下,我现在上去。” 第74章 晚霞 - M07   秦忆思有一个从未和任何人提及的秘密——她对自己的情绪, 有近乎变态的控制欲。   她可以在自己抑郁发作时,很快速地强制处理好情绪,装得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端倪。   她也可以冷静地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如同谈判一样,在第一次见面时和对方说“我不需要吃药, 我只是认为我需要更专业的评估, 以确保我不会发生突然强烈的心理崩塌”。   她早已坦然接受自己的心理问题, 并自行控制在合理的阀值内。失控,也会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系统地接受治疗,是秦忆思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她一共去了十次,前九次都能沉稳带笑地讲起小时候,自若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第十次时,秦忆思终于把情绪都发泄出来。   因为当时那位医生很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 她说, 思思,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无论是把你自己,还是将你妈妈都照顾得很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简单的一句肯定,好像把数年堆积在心底压抑的情绪统统点燃。   就好像现在她脚边散落的红豆一样,无厘头地刺中她的心。   “顾渊穆, 我妈妈睡了……”她呆滞地望着地板,机械地吐着单字。   听筒里,一向冷静的声音此时已经有些喘息:“我上楼了,你可以过来开门吗?”   如果细听, 还能听出他言语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渊穆太懂这种克制的情绪比起爆发宣泄, 还要危险数百倍。   “我……”秦忆思只觉得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 所有的力气分散在身体不同的地方。   “没事, 慢慢来。先深吸一口气,思思。”他用对小卟那般温柔的声线,引导着她,“有我在。”   “我始终是你可以相信的那个人,思思。”   在面前的防盗门被打开前的两分钟内,顾渊穆的脑海里飘过很多话。但当门被从内推开的那一刻,他看到她明明眼里盛满泪水,却因为要见人而习惯性挑起的“我没事”的笑容,安慰的话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长臂一捞,将单薄的她揽入怀中。   顾渊穆曾以为自己不会那么深爱一个人。   也许会爱,但也依旧有理智的克制。   但秦忆思不一样。如果可以,他愿意拿他的所有去换她幸福圆满,曾经的伤痛记忆都一一被更改,让她简单快乐地生活。   “为什么啊,顾渊穆。”他听见把脸埋在他胸前的人,无助地小声哭着。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为什么是我来经历这些?为什么我是爹不疼,妈不爱的。”   她吸吸鼻子,眼泪濡湿他的黑色衬衫:“我还有家吗?我的家在哪里?我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   秋冬之交的B市,没有阳光的走廊里已经很冷,偶尔能听到走廊窗外的冷风声。   顾渊穆没有打断她的倾诉,只是带起原本没有系扣的大衣门襟,包裹住她。宽大的大衣将他们相拥的身形遮住,也将她的哭泣化为只有他能听到的呜咽。   “我们进去说,好不好?”他道,“别着凉了。”   没有听到怀里的人回应,他垂眼,将上身稍稍后倾,眉眼温柔,又一次询问:“嗯?”   秦忆思只是点点头,向后挪了一步,脸却没有抬起。   顾渊穆不得不一手环着她,带着她向屋子内挪了几步,另一只手将防盗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厚重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冷风,他们一同站在狭小未开灯的玄关,彼此的身上还有寒冷冬日里才会有的味道。   “我毕业后执意去S市工作,她一直觉得我是想在家外面飘,不着家。”   虽然秦忆思没有说这个“ta”是谁,顾渊穆也基本能猜到是秦丽。   “但我其实没有觉得哪里是我的家。”   抓紧他后腰的衬衫布料,秦忆思痛苦地耸肩,身体自顾地想要缩成一团。   “我很痛苦,你知道吗顾渊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好像去哪里都可以,但又好像哪里都不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曾经躺在宿舍的小床上,循环听了四百多遍的《是但求其爱》,”她自顾自胡乱地说着,眼泪也越溢越多,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找一个爱我的人,有那么难。”   她只是想要付出真心的爱,仅此而已。   再贪婪一些的梦,是她想要一个家,足够温暖的家。   如果不能给她纯粹的爱,戒指她自己可以买,物质她也不会亏待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她不需要一段止步于搭伙过日子的婚姻。   顾渊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儿时秦丽抱着小小的她,温柔无声地安抚。   她相互排斥的灵魂和躯壳,渐渐重新融合,理智也慢慢回到身体。她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闭上眼:“对不起,我说了太多奇怪又没有逻辑的话……”   她不常展露自己的脆弱,仅有的几次都好笑地被他遇上。   即便他们已经是情侣关系,秦忆思还是习惯用玩笑和道歉来掩盖失态。尽管那些话,都是她内心深处最想说的,甚至是最想大喊出来让周围人都能理解她的。   “我懂你。”顾渊穆的回应,如他的心跳一样坚定。   秦忆思怔住。   她放开顾渊穆,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扬起一个玻璃般易碎的笑:“你不懂。”   语调平和,像是早已接受无人懂她的事实。   小时候她试图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朋友听,但她们只会笑她是言情小说看多了,编造一些灰姑娘的故事。   她们笑她矫情,敏感,爱做梦。   “我经历过,所以我懂。”顾渊穆重复。   他也稍展开些手臂,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与她对视。   “我失去了双亲,思思。”   秦忆思不再说话了。   客厅走廊的挂钟,在安静中缓慢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当时我选择和你合约婚姻,因为我想把你救起,就这么简单,”顾渊穆撇开眼,叹息道,“就好像你看到小卟时,想多给他一些关爱一样。”   好拿捏,需要帮助,普通人家……   这些条件是事实,但符合这些标签的女生绝不只有秦忆思一个。   “我懂你。在你拉着栏杆痛苦地蜷缩蹲下身,明明已经泪流满面,还要平静地对着电话说‘我都不敢抑郁,我没有资格抑郁’的时候。”   他只是在她需要帮助时拉了她一把,真正想要在破烂不堪的生活中爬出来的人,始终是她自己。   “而发现爱你,是因为你的成长让我讶异。你始终都在向前走,不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阻碍。”   左手抚摸上她的头顶,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她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你已经很棒了,思思,你是人,不是机器,你走到今天的每一步都很值得赞赏。能够爱你,也是我的幸运。”   秦忆思抿唇,鼻尖又微微地酸了。   她小的时候说过,自己一定不会再找一位律师丈夫,千万不要重蹈覆辙。所以在脱离合约婚姻后,她始终不敢再向他迈出一步。怕被欺骗,怕被精打细算磨掉最后的体面。   但此刻,她望着顾渊穆的眼底,她找不到不可目测的深渊,也看不到无懈可击的冷静。   她只看到了他深褐色的眼里,是她的倒影。   “所以我可以接受你一切的不完美,甚至希望你可以更不完美一点,多有一些小脾气。”他笑,眼尾稍稍下弯。   “思思,家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选择权,始终在你的手里。”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沉稳又诚恳。   在她怀疑世界时,他给了她答案。   “咔嚓——”   突兀的门锁转动声,将他们之间的对视打断。   蹒跚的脚步声后,是秦丽惊诧的声音:“思思?”   飞速地转过头,秦忆思看向站在主卧门口的妈妈,有些慌张。   她和他不过才在前两天正式确定关系,她还没有做好将顾渊穆介绍给秦丽的准备。   在她开口之前,旁边的人先一步温和地打招呼:“阿姨您好,我叫顾渊穆,是秦忆思和韩舟的朋友。”   他看出了她的犹豫。   太多人会说漂亮的话,只有他是真心尊重且爱她。   这一次,秦忆思决定迈出她一直试探的脚,而不是让他走完全部的路。她拉起他的手,十指相扣。   再抬眼时,她已经笑得如太阳般灿烂:“妈妈,这是我的男朋友。”   话音刚落,秦忆思就察觉到身侧的人突然偏头看向她。她也转过头,扬起脸,笑意丝毫没有减淡,得意地挑眉。   好笑又无奈地摇头,顾渊穆用手掐掐她的鼻梁,嘴角却也藏不住,快要飞上天。   “好,好。”秦丽来回打量了几下顾渊穆,没有细问。从外表仪态和穿着,她也大概心中有数。   她的脸上的细纹加深,神色也比刚回到家时要开心多了:“正好我要给思思炖排骨,让小顾也尝尝阿姨的手艺。”   “我妈不太会做菜,但炖排骨是她的专精项。”秦忆思冲顾渊穆眨眨眼,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但还有一些鼻音。   “这么厉害?”顾渊穆很捧场,全然没有平时冷淡的样子。   “你这是在质疑?”秦忆思挑高音调,又立刻正回头,“对了,妈,你先别去厨房。我刚刚把红豆弄撒了,别摔倒。”   说着,她在秦丽慈祥的目光中,拉着顾渊穆快步走到厨房,甚至连拖鞋都忘记给他拿来换。   “我们先收拾一下!”她边走边飞速道,脸上也冒出不自然的红晕。第一次这样正式地介绍,她还有一点害羞。   -   厨房里,冰箱门已经被关上。而冰箱前的几块理石地砖上,几乎撒满了红色的豆子。   一眼过去,色彩对比很是强烈。   被秦忆思拉着,顾渊穆看到厨房那一地狼藉后,笑得更无奈了:“所以你刚刚是因为红豆掉了一地,所以才难过?”   “诱发因素,诱发因素。”秦忆思讪讪。   她努力解释:“刚刚状态不是很对,有点心疼这些豆子,所以没用扫把倒掉,只能用手捡……”   说着说着,秦忆思也觉得刚刚的自己真是绝了。   “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是吧,哈!”她尬笑着,为自己找补。   在她愈发弱下去的声音中,顾渊穆放开她的手。   身形高大修长的男人将大衣脱下,随手搭在旁边的餐椅椅背上。   熟练地把黑色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臂,他在秦忆思的目光中半蹲下去。手指毫不介意地触及地板,他耐心捡着红豆,放在手心。   “袋子在哪里?”他问。   “啊?噢!”秦忆思回过神,从餐桌上捞起一个保鲜袋,也在他身边蹲下,“这里。”   顾渊穆凑近她,将半握的手打开。白皙的掌心里,已经是满满一把的红豆。   他将豆子倒进她撑起的袋子里,眼神却是始终与她对视着的。   “我们可以一起无厘头。”他道。   他们蹲着相视一笑,昔日的精英男女褪掉精致的距离感,融入厨房奶油白色调的温馨。   时间仿佛被定格,阳光从阳台照进来,打在推拉门的装饰玻璃上,在地砖留下光影的竹林画。   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向往的“家”的生活吧。   不,应该是说……   他们的向往。 第75章 晚霞 - M08   怎样才算是了解一个人?   秦忆思觉得她对顾渊穆的认识, 也许仅留于表面。   在今天之前,她不会设想他会蹲下身,抛掉他所有的光环和形象包袱, 耐心地帮她一粒一粒地捡拾红豆。   她更不会设想他会和她一起给秦丽打下手,让秦丽自由发挥炖排骨。   “思思的平衡性和反应力一直都特别差, 小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摔倒前都能快速用手撑一下。她倒好, 直挺挺就栽下去了, 用下巴急停,直接杵在地上……”   水槽边,顾渊穆穿着价格不菲的黑色衬衫,背影挺拔宽阔,毫不介意水珠溅到身上。将洗好的土豆递出去,他侧过脸认真听秦丽讲她小时候的事。   他不习惯大笑, 或者说, 不习惯带笑, 哪怕是隐隐的笑意。但此时的他眉眼温柔,嘴角有浅浅的弧度。   似乎是察觉到她盯着的视线,他扭过头,带笑的眼也望向她。   老旧厨房里,位置狭小, 又都是深色的木质和理石装修,多少有些俗气,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可他也好像敛了些锋芒,渐渐地, 倒也没有那么地突兀。   偷看被抓包, 秦忆思佯装自然地移过视线, 拉开冰箱门:“妈。”   她无奈, 都没有察觉到隐隐的撒娇。   “害羞了?”也转身看向她,秦母捂着嘴直乐。   秦忆思被两道视线盯着,一双手在冰箱里来回翻来翻去,早就忘记了最初要拿的只是一包番茄酱。   在冰箱超时开门发出的“滴滴”声中,秦丽又瞟身侧的顾渊穆一眼,笑吟吟地问:“你和思思怎么认识的?”   手一滑,一颗洋葱从冰箱高层滚落,发出不大的声响。   秦忆思连忙蹲下,眼疾手快地在它滚到餐椅边前截住。长发随头的动作垂下,遮挡住她的脸。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秦丽不想回忆起来的,那次致她腿脚落下毛病的脑梗?   因为他们各取所需,她现实地用婚姻换金钱?   从小严格的家教,让秦忆思没有办法在秦丽面前撒谎。因为即使撒了,也都能被秦丽一眼看穿。   她抿唇,手握上洋葱。   几秒后,她听见身后一个半开的推拉门之隔,顾渊穆自然地接话。   “我们?”他思索片刻,“很多年前就认识了,那个时候她还在漫画公司上班。我刚好有个案子,要去他们公司,两个人很巧地在电梯里遇到。”   他轻描淡写地用两句话,把他们再普通不过的一次相遇,描述得好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这么多年过去,秦忆思其实已经对电梯里的初见记不太清。她只依稀能想起她在会议室里旁听他们谈判,尤其是自己在他面前那段幼稚的发言。   她没有想到他会记得,并且是在第一时间想起他们最初的初见。   “电梯里?”秦丽更来了兴趣。这听起来,很像她退休后常追的偶像剧。   指甲刮过洋葱外皮,留下浅浅的痕迹。秦忆思快速整理好情绪,站起身,将洋葱放回冰箱里,耳朵却竖起来。   厨房窗外的防盗网上停了一对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吵闹。隔壁不知道谁家的炒菜香,也顺着开了一条缝的窗户飘了进来。   “嗯,后来又在会议室里见到。”顾渊穆笑,耐心地回答秦丽的每一个问题。   秦忆思还想再听他说后面的话,却被多功能电饭煲炖肉到时的响声打断。秦丽连忙走过去,把电源切断。   按开电饭煲的那一瞬间,浓厚的炖肉香混杂着入味的香料四溢,强势地将邻居的炒菜味压过,填满整个餐厅和厨房。   可算想起来自己是要拿酸奶,秦忆思撇撇嘴,朝最高那一层伸出胳膊。   而厨房里,那两个人还在聊着天。   “小顾,来闻闻,香不香。”   “思思说的没错,排骨真的是您的招牌菜。”   “等一会儿下进去宽粉和土豆,才叫真的香。且等着吧!”   ……   她不过才和顾渊穆真正在一起几天,但这一幕却像是早已结婚的普通日常。秦忆思认为二十三岁之后的自己已经不是多愁善感的,可她还是在此时难免鼻酸。   摇摇头无奈地将各种想法丢出脑袋,她拿了秦丽的无糖酸奶和她的果味奶,夹在左臂臂弯里。   她很希望这些日常,会是她生命中的永远。   即便秦忆思清醒地知道,没有什么好事是可以永远的。   清醒且抱有幻想,洒脱也矫情,这是她的注定的性格。   “我来吧,还要拿什么?”顾渊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   手臂上的冰凉在话音落下后消失,皮肤上只留下些水珠,和凉凉的余感。   “你想喝点什么?”她回。   视线扫过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他干脆地道:“气泡水。”   说着,他也已经把目标拿到手。   秦忆思点头,将冰箱门关上,终于放过了不停“滴滴”响的超时报警。   “滋——”   几步开外,秦丽已经把锅热好,排骨连着汤汁被她一起倒入。   跟着顾渊穆走到餐桌边,秦忆思双手背在身后,在抽烟机运作声中,夸张地拉长字音:“没想到——你在电梯里就注意我了啊。”   把酸奶和气泡水放在桌上,顾渊穆随手扯了张纸,仔细擦着长直的手指。   他侧过身:“职业原因,都会多看两眼。”   啊~这样?   皱起鼻子,秦忆思仍然背着手,摇头晃脑得像个小老头:“啧。”   “毕竟你在电梯里对我的戒备和打量,让人不多注意都难。”他解释的话,通过他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来,反倒像是在吐槽。   “咳。”这下,当时她透过电梯门反光观察他的记忆,可算是全部回到她的脑袋里。   秦忆思从上小学之后就没什么糗事,但排名先几的“想忘记的瞬间”名单里,基本都和顾渊穆有关。   “你不要拿那个时候说是,怎么说那个时候我都还是个心思纯真、虎头虎脑……”她编不下去了。   闻言,顾渊穆从喉咙里发出低笑。   “只不过当时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我未来的女朋友。”   甚至是妻子。   他指的不是过去的那段婚姻的妻子。   中火改小火收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小气泡,已经下锅的土豆、长豆角、胡萝卜、宽粉被煮得软糯。秦丽不时用饭铲搅着,油烟机让她听不到他们小声的对话。   “马上就好了。思思,去盛点米饭。”她大声道,眼睛仍盯着锅。   正和顾渊穆对视的人,亮晶晶的眼睛一转。她仰头,微踮起脚,快速地贴上他的唇,轻啄一下。   躲开他想揽过腰重新吻上的手,秦忆思狡黠地抬抬眉。   “好!”她在顾渊穆无奈的眼神中,高声应道。   “秦忆思,我觉得你越来越大胆了。”顾渊穆倚在餐桌边,指腹点点下唇。黑色的衬衫上面两颗扣子随意地开着,说不出的性感。   对此,秦忆思只是把唇角挑的更高,再将一军:“我一直也不是畏畏缩缩的。”   她是吃定了他不会在秦丽面前,对她乱来。   “是吗?”他反问,慵懒的尾音像是勾子一样挠着秦忆思的心。   一只手落在她的腰间,将她的侧腰握在手心。   秦忆思被他炽热又深意的目光盯得呼吸急促,头皮发麻。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心越来越热。   心中警铃大作,危机时刻,她的嘴先一步大脑:“你要吃一碗吗?”   “我胃口很好。”他的食指,隔着布料在她腰间摩挲着,一圈,又一圈。   “那就给你盛两碗,不够再加!”   刚刚还磨爪子的狐狸,赶紧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只留下男人还在原地,好笑地收回手。   -   晚饭后,秦丽都要出去散步一个小时。   正好附近有个中型超市,秦忆思于是提议一起,顺便去买点东西。   她本来以为这只是母女二人的时光,但还没等她安排顾渊穆,这人就在秦丽期待的目光中,自然地答应也去。   明明她都没有问他。   路上,顾渊穆接了个电话。电话的内容让他的脚步放慢,和她们保持一段距离。   秦忆思平时工作也是这样打电话,她早已习惯。挽着秦丽的胳膊,她们也不专门停下来等他跟上。   已经是十一月,时间还不算太晚,路上的行人比较多,但大多也是匆匆。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圣诞和元旦,以B市的习惯,行道树上的彩灯会再度亮起。购物广场前的空地也会搭新的灯景,或者,也有可能是直接放一颗巨大的圣诞树。   “你今天和你爸说,你害怕进入婚姻,”手搭上秦忆思的,秦丽将她们的手一起放入自己的羽绒服口袋,“你和小顾是怎么打算的?”   她问得还算温婉。   秦忆思沉吟,最终还是回答:“我们虽然认识很久了,但刚在一起,谈婚论嫁有点太早了。”   更何况他们也有家境的差距,这不比合约婚姻,不用去考虑这些。   “我今天和王洪兴说的话,也都是真的。”经过公交车站,她的叹气隐匿在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前。   秦丽有几秒短暂的沉默。   她对秦忆思一直是心疼,觉得有所亏欠的。   “婚姻也有可能是美好的,宝宝。”在温暖的羽绒服口袋里,她捏捏秦忆思的手。   “希望是这样吧,但目前来说,它对于我是奢侈品。”是她想要碰触,却碰触不起的奢侈品。   购物超市的大喇叭,将她们后面的话都变为无声。   秦丽用另一只手,又替秦忆思把毛毡帽子压了压,怕她被寒风吹得感冒。秦忆思缩在大衣衣领里,乖乖地冲妈妈眨眼。   超市里一如既往地播着《好运来》,这个时间正是当日蔬菜打折的时候,反而热闹。   秦忆思怕秦丽被挤到,让她站在比较宽阔的地方,自己先去推购物车。   看着女儿的背影钻进人群里,和多年前小小的背影重合,秦丽有太多的感慨。这家商场在当年是最好的,干净、环境好,可放到现在,也变成了下沉的卖场。   时间过得很快,但却好像没有治愈她们心中的伤疤。   顾渊穆打完电话,也跟了上来。   “阿姨。”他走近。   秦丽循声转头,眼底还有些未褪去的哀伤。   “小顾,阿姨没有办法让思思毫无退缩地进入婚姻。我和王洪兴之间的事情,对她影响太大了。”她叹气,“没有给她完整的家,是我这辈子的遗憾。”   她踟蹰,不知道这么早说这些,是否是合适的:“所以阿姨希望你,能多包容、珍惜她。”   至少不要再伤害她。   “也许,你可以让你们的下一代不再这样。”意识到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秦丽就痛得深入骨髓。   在人潮拥挤中,一向腰背挺直、挑着下巴的人,却微弯下腰,下巴也后收,低了些头。   他很诚恳:“阿姨,这不会是一个永远的遗憾。”   秦忆思的前二十几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并不代表她一辈子都不会拥有。   “她是一个很棒的孩子。”乖巧的孩子不会丢失她的糖果。   虽然可能会比伸手讨糖的孩子要晚一些。   又侧脸朝取购物车的方向看过去,几米之隔,长卷黑发的女生正推着车,朝他们露出个胜利的笑。   她的肤色很白,在白炽灯下几近透明。宽版大衣被肩撑起,利落的剪裁在她的柔和中多添了几分干练成熟的气场。   秦忆思比以前他认识她时,更爱笑了。   笑得发自肺腑,像个纯真无邪、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   他们在人群中汇合,秦忆思一把拉住顾渊穆,两人优越的外形在普通的超市里很是惹眼。   “是不是又在聊我的糗事了?”她佯怒。   接过车,顾渊穆轻松地单手握着,掌握方向:“那倒没有,只是达成了共识。”   秦忆思拳头硬了:“别弯弯绕绕的!”   说吧,又是什么远古名场面。早点说出来,还能让她痛快地死一死。   秦丽见他们这副冤家的样子,好笑地揽住自家女儿的肩膀。   隔着秦忆思,她与顾渊穆交换了个眼神。   在秦忆思的高度精神紧张中,她道——   “你是我们共同的宝贝。”   几天前,秦忆思还因妈妈不叫自己宝宝,而是“秦忆思”,偷偷难过。但如今妈妈说,她是他们的宝贝。   共同的宝贝。   “好肉麻!”她连忙摸摸胳膊,却是掩不住地把眼睛眯成月牙。   这也许就是,被清晰明了爱着的感觉吧。 第76章 晚霞 - M09   超市卖场在二层, 二层的歌曲也没好到哪里去,全都是喜庆的歌,甚至播放得更大声。   “不适应吧?”秦忆思笑盈盈地敲敲他扶着车把手的胳膊, 还有点得意。   这种平时自己连商场的地下高端超市都不去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魔法攻击?   顾渊穆只是挑眉, 顺手从架子上拿下来一包海苔脆。   她爱吃这种小零食, 他是知道的。有些人背的托特包很大, 看似严谨工作,实际上里面装了不少卡通画零食。   不难说是漫画编辑当久了的后遗症。   秦忆思鼓一鼓腮帮,盯着他。   这男人明明受不了,还装作云淡风轻体验生活的样子。她非要让他破防,感受一下普通市民的险恶。   于是,她凶巴巴地张口——   “再给我拿两包。”   她今天没穿高跟鞋, 一双平板匡威直线断崖式降低了她与他对峙的气势。佯怒装生气的样子, 只让她看起来像只炸毛的小狐狸。还是黑色的小爪子在身前, 不停收来放开的那种。   半点没有震慑力,甚至有点好笑。   顾渊穆睨她一眼,骨节分明的手展开,轻松地转过购物车,在秦忆思高傲的眼神中, 闲适地转身离去。   忿恨地撇嘴,被留在原地的秦忆思剜了他修长挺拔的背影一眼,不得不伸出自己高傲的手……   又拿了三包抱在怀里。   这家超市有一处秦丽最爱逛的区域——现磨养生粉窗口。以前秦忆思的体质不好,常常小病不断。秦丽也就经常来这里磨一些健康的豆粉, 每天当早餐给她冲开喝。   秦忆思很嫌弃这种磨粉, 无添加的豆子干着打碎, 冲出来的根本就不是类似于黑芝麻的糊状, 也不是豆浆粉的细腻顺滑。   而是……   悬浊液。   跟在顾渊穆后面追到磨粉区域的时候,秦忆思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昏暗了。定睛再看到秦丽已经在等磨粉机运作完毕时,她两眼一黑。   把海苔脆放进购物车里,秦忆思手支着车篮边缘,绝望地看了顾渊穆一眼:“你即将体会到阿姨对你的,如悬浊液般的爱。”   回应她的,只是顾渊穆挑起的眉尾。   在磨粉机的大声破豆,和商场喇叭里《好运来》的配合交响乐中,秦忆思彻底迷失自我。   她错了,不适应这种环境的应该是她。她始终都对悬浊液,充满对大自然同等的敬畏。   磨粉机终于告一段落。   短暂的安静中,她得空正经地清嗓,道:“我和卓言说了我的情况,她给我放了几天远程办公的假。明天我顺便去一趟言嘉的北京办事处,看看装修的进度。”   她默认了他知道这件事,毕竟S市稍微好一点的律所的动向,他不可能不会掌握。   更不要说……言嘉的B市办事处,某种程度上来讲,也与他有关。   “思思,你这次在B市住多久?给你打这些粉,够不够?”正说着,秦丽就抱着手里的两罐五谷粉走过来。   她把其中一罐拿给秦忆思:“这罐放了很多红豆和黑芝麻,补补血气,还能养头发。”   正好提到放假也是远程工作,秦忆思觉得是被自家妈妈内涵了。   “看来我最近是肉眼能看到得秃了?”她一手接过,另一只手拢拢长发,无奈地打趣。   “瞎说,有备无患!”秦丽轻给了她脑门一记。   她转头,高兴地提议:“小顾,你要不要?我让店员也给你配一罐?”   虽然是提议,但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迈开腿。   “我妈……她就是很热情,”秦忆思笑,把手中的那罐粉弯腰放入车篮,解释道,“你越拒绝,她会越热情。所以,接受就好了。”   “嗯。”顾渊穆半垂下眼,摸摸她没有被毛毡帽遮住的后脑勺。   秦忆思是典型的高敏感人群,她能感知到周围人突然细小的情绪变化。这个雷达在曾经,是被顾渊穆和陆谨免疫的——也许是相处的时间不长,她几乎从未察觉到他们的情绪变化。   一个是永恒的淡漠,即便挂着笑也是如此。另一个则是温和,恒久的温润。   所以在此时,当秦忆思清晰地察觉到他突然的低落时,不敢置信地偏过头,试图去用肉眼观察。   顾渊穆只是从车篮里拿出那罐磨粉,自然地垂眼看着配料表。称得上漂亮的手指在黑色的印字前划过,又停在透明的罐壁。   他是想妈妈了吗?   秦忆思的心跳漏了半拍,酸意也从心底上涌。她的共情能力很少能受她控制,虽然在工作之后,已经稍微有了些好转。   手抚上他的脊背,秦忆思想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顾渊穆这样的人,如果她把他的脆弱明着摆出来,会不会是对他更深的伤害?   她如此普通,被王洪兴揭起过往的时候,都会如同被撕裂一般放出心底咆哮的困兽。   他呢?从小就傲立于人群之上的他呢?   “明天我让司机来接你?”顾渊穆的动作,似乎与往常没有差别。   可是嗓音却好像含着沙砾:“晚上我们带阿姨出去吃饭。”   “嗯。”秦忆思点头,手也顺着他大衣的布料斜着滑落,落在他的手边。   她握住他自然垂在身侧的手,强行让自己的音调更加上扬:“阿姨听到你要请她吃大餐,估计要开心得合不拢嘴了。”   顾渊穆转过身,神色淡然地看着她。   他在她亮晶晶的眼睛里,不仅看到自己的倒影,还有些别的什么。就像他能明确地表达他懂她一样,她其实也是明白他的。   卖场的特价广播后,又是新一轮的《好运来》。   在杂乱的各种声音中,他微微探身,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   有些情感,不一定要用言语来表达。   逛超市似乎是秦忆思到每一个城市的起点,她在刚回B市时,在超市里与姜可笙意外遇到,从而认识了江文惜,发生了一系列故事。   也是那次逛超市,她回到家时,在小区门口收到陆让送来的大包小包日用品。   而这次在B市逛超市,她和顾渊穆的关系,又似乎进入了更微妙的阶段。   秦丽又拿着一个更大的罐折回来,再看向他们时,他们已经正常地并肩站着。她慈祥笑着,把磨粉罐塞给顾渊穆:“小顾,这个是你的。记得喝,没什么事的时候就冲一杯。”   “那估计是喝不上了,他就没有没什么事的时候。”秦忆思非要揶揄着横插一脚,嘻嘻哈哈道。   拿着那罐属于他的磨粉,顾渊穆停顿片刻,才轻点头:“谢谢阿姨。”   和秦忆思听到过的他以往不同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   秦丽的腿不能太长时间走路,结账后见她有些腿软,不用秦忆思说,顾渊穆就先打了电话叫司机来接。   把她们母女送回家后,他才回到酒店。   刷过房卡,门开后,套房内是一片黑暗。   这次他到B市没有带人,更没有通知顾家在B市宅邸的人。   手机在关上房门后,适时地响起。顾渊穆打开门廊的一盏小射灯,换过拖鞋,才点开接通电话。   “顾总,他确定了,下周日飞。”电话那头的人习惯他不会先说些什么,开门见山地汇报。   顾渊穆把手机放在边柜上,自然地卸着左腕上的手表。   “他确认了北美事业部的新任命名单,”那边继续道,“看来这次,是必须回来了。”   射灯暖黄色的光,只够照亮几个小平方。   他把大衣脱下,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衣料摩擦。   半晌,顾渊穆才冷声开口:“让你查的,都查到了么。”   “已经松口了,不过有条件,称不上是狮子大开口。”   闻言,顾渊穆薄唇抿起,眼睑半搭:“正常推。”   “明白。”   不再关心其他的事,他伸手将电话按掉。   早上酒店已经派人来打扫过卫生,客房重新打扫后,已经几乎没有了秦忆思居住过的痕迹。   门廊的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隐匿在灯照不亮的黑暗里。顾渊穆的脚步也只是在客房门外停顿几秒,随即又迈开。   他走至客厅深处,拉开推拉门。开放式的阳台外,是清朗的夜空,偶有一两颗星星闪烁。   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色衬衫站在室外,B市凛冽的寒风让他的头脑清醒了很多。他一手搭在白色石雕栏杆上,望着远处静止片刻。   从刚刚在茶几上顺手拿起的烟盒里抽了一根出来,在静谧的夜里,他拨亮火光。   五官早已没有刚刚在超市时那般舒展,他的眉心蹙着,任由指间的烟慢慢燃烧。烟草的味道与寒风中灰尘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如同老旧的干柴在燃烧。   不知多久,他才又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   电话几乎是同时就被接通,这是对面跟他多年养成的素养。   “棋要正式开始下了,陆谨。”他道。   燃烧的烟,在他的动作间,于白色的石雕栏杆切面上,掉落黑色的灰烬。初冬的风一吹,便四散于空中,再也寻不到痕迹。   “明白。”没有迟疑,电话里回应。 第77章 晚霞 - M10   回来的这几个月, 秦忆思已经被成堆的工作压迫得习惯了每日六点半自然醒,不论前一天是凌晨几点睡的。   睡眠的骤然减少,让她的身体不得不快速调整, 睡眠时间也被高效极致地利用。   早上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秦忆思集中处理了一部分工作后, 秦丽也醒了。   听到响动, 她把这一行字打完, 随手拿起旁边的手机,下单早上刷牙时就选完的早餐。   “妈妈,我叫了早餐外卖,一会儿就到,不用特意做了。”她提高些音量,道。   “好。”秦丽在客厅回应。   B市有很深的早餐文化, 秦忆思之前上大学时, 每次回家都要连点好几天的当地特色早餐, 才老老实实地煎鸡蛋喝牛奶,过上平淡普通的生活。   无论长到多大,她还是个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嘴馋的孩子。   秦家在市中心,老字号早餐铺子离得很近。刚下单不久, 骑手就按照她的备注,把早餐挂在门把手上,敲了敲门。   在秦母起身之前,秦忆思就把电脑合上, 飞奔出书房。   “我来。”她道。   秦丽正走到一半, 因秦忆思而停住脚步。   “都多大了, 还这么风风火火的。”嘴上唠叨着, 她却掩不住笑意。   即便很久没有回家,有些动作早已刻在记忆里。秦忆思熟练地做了一整套动作,把门关好反锁。她得意扬眉,抬抬手里的早餐:“我在外面可成熟了。”   “是吗?没看出来。”秦丽扶着边柜,和蔼笑着摇头。   秦忆思又折回去,伸手扶着她穿过客厅,走到餐桌旁,把早餐一一从袋子里拿出来。   她打开盒盖,吐吐舌头:“在妈妈面前,不用长大。”   听到这话,秦丽心疼地张开手臂环抱住她。像是小时候她们黏在一起一样,她对着秦忆思的脸就是一顿猛亲,逗得秦忆思来回乱躲。   上大学之前,她只要周末睡懒觉,不管是六七岁还是十六七,早上都会被秦丽亲亲。   “在太阳晒屁股”之后,魔法攻击的常用口令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这个时候秦忆思往往仍闭着眼,把被子拉到脑门上,来躲避秦丽的亲亲。还要哼哼唧唧地回:我是奴隶,我要做奴隶,我起不来。   对此,秦丽一般也会大笑着把被子掀起来:奴隶更不能睡懒觉!   回忆在眼前一闪而过,秦忆思的唇边还有浅浅的弧度:“吃饭了,吃饭了!”   不要再亲了,妈妈!   这些年,随着她的长大,她们之间的关系变了很多——往往都是她来训秦丽,帮助她更好地生活。秦丽也越来越像个小孩子,大多都委屈地听着。   但有时她们有没有变,秦忆思还是依赖秦丽给予她全部爱的宝贝。   她会冒出很想逃离家的想法,但又很爱很爱这个家。   反抱紧秦丽,她将头埋进她的脖颈:“妈妈。”   “嗯?”秦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我好想你。”   也许这种情感是她很少表达的,所以她才会说出这简单的四个字时,眼眶湿润吧?   我好想你,也好爱你。   但原谅我,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也原谅我,还不够有包容心和耐心,还不能成熟地处理各种我们之间的突发情绪。   她听见秦丽轻轻的叹气,后背上,轻轻拍她的动作像是对待婴儿般,让她安心。   “好啦,吃饭。”秦丽温柔道,“妈妈也努力让身体变得更好,多陪你看看这个世界。”   “虽然妈妈有的时候真的很痛苦,很想脱离这个躯壳。”   记忆被猛地拉回大学某一年,假期回家的秦忆思正在书房打游戏。打到一半,透过开着的门,她听到客厅传来一阵“砰砰”的撞击声。   她觉得奇怪,走出房间,才发现是本该在午睡的秦母,正用额头撞击走廊里木质的装饰。连忙上去阻止,秦意思却听见秦丽在自己怀里痛苦的挣扎。   ——宝宝,妈妈好想脱离这具身体。   秦丽的身体一直不好,当年因为经济拮据,把很多的钱花在了培养秦忆思身上,只好拖着不治病,悄悄隐瞒着,最后落下了很多病根。   除了身体上的痛苦,也有心灵上,从未被治愈的痛苦。   所以秦忆思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王洪兴,就算是把牙齿咬碎,她也要夺回属于她们母女的东西,让王洪兴抱憾终生。   在妈妈温暖的怀抱中,一向压抑着哭声的秦忆思,终于号啕大哭。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在外面的这几年常常要很久才打电话和视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回来的时候没有告诉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原本站着的身体慢慢下滑,更深地将脸埋进秦丽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事的,乖,妈妈知道你是很乖的宝宝。”秦丽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声音更柔和了,轻轻安慰着。   “不是说了吗,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宝贝。而且妈妈很开心,终于有一个合适的人也把你视为宝贝。”   但说着说着,秦丽的声音也蒙上一层雾气。   “顾渊穆这孩子不错的,你不要害怕去走向他。妈妈希望你能勇敢地去接受爱,毕竟过去的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不是吗?”   在秦忆思对着王洪兴说起她如今承受的心理阴影时,她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加倍心疼。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秦丽吸了一下鼻子,一手揽着秦忆思,另一只手从桌上扯了几张纸。   接过纸巾,秦忆思立刻按在泪如雨下的脸颊。她重新站直身,努力让自己情绪平稳下来:“我们两个……有很多现实的问题要去考量。”   “那天去见王洪兴的时候,他也在吧?”秦丽摸摸她的头,“在麦当劳的外面。”   秦忆思没有否认,只是默默擤着鼻涕。   “试着去一点一点地去了解他,就像他在一步一步地靠近你一样吧,思思。”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秦丽作为长辈,能看得清楚。   顾渊穆那孩子的身上,有很多和秦忆思相似的地方——最深处的东西。   -   早饭后,秦忆思又陪秦丽看了一会儿电视。   不过是秦丽在看,她则抱着电脑,靠在秦丽旁边工作。时间过得很快,她们好像从这里快速的长大、变老。   回B市也许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不能再去逃避,面对并解决痛苦是她必修的课题。   给秦丽做好午饭,秦忆思陪她吃了一些后,顾渊穆的司机才到楼下。   毕竟顾渊穆也是创立穆坤的人,之前又和卓言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他没有出现在车里,秦忆思也觉得正常。   原本的顾渊穆,也不是个非常愿意浪费时间管闲事的人。前几日他无微不至地陪她做很多的事情,仅仅是特例。   言嘉在B市的办事处,并没有因突然的成立而草草找个办公地点。反而是在一处僻静的产业园里,周围都是一些新兴科技公司。   江文惜的公司总部离这里也不远,大概十分钟的车程。   这样,B市办事处的目标和规划就很清晰了。比起去和老圈律所强大单,他们不如从新兴科技公司入手,慢慢进场。   秦忆思曾经在苏黎世工作的公司,也是以芯片技术起家,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有背景重合。   办事处是一幢三层小楼,她到时,工人正在往里面运送家具。房内的硬装都已经基本完成,是很简单但又不“家徒四壁”的工业装修,和周围的气质也很相配。   小楼有很大面积的窗,往下看,是刚铺好木栈的院子。还是冬天,没有到适合种植物的季节,显得有些光秃。   原本秦忆思事先和司机说好,一个半小时后再来接她。   和工人聊了一会儿,也把现场照片反给卓言后,她又待了一会儿,见时间还早,便打算在周围走一走。   等到司机给她打电话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产业园深处。   抱歉地对手机笑笑,她赶忙原路折回。   再打开车门时,后座上,已然坐着一个人。   他依然是叠着腿,自若地坐着的。黑色的大衣外套下,是穿戴整齐的一套西装。   他是去谈业务了?   所以他退出律界十年的传闻,是假的?   秦忆思也就犹豫了一瞬,便自然地坐进去,关上车门:“我以为你不会来。”   “来看看你未来大展身手的地方。”他轻描淡写,却也转头看向窗外。   车窗外,冬日中午的阳光还算明亮,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挺拔的鼻梁,在光圈中很耀眼。   被车窗切割出来的背景,是言嘉的那座三层小楼。   秦忆思望着他,半晌,才开口:“我突然想起了最初你建立穆坤的时候。”   意气风发,收敛着张狂但也野心明显的业界新锐。   他像是电视上会演的那种人,自信、成熟、聪明,待人老道。而那时的她,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现在的秦忆思。   车在他们沉默中,缓速发动。   “当时我去读书的时候,老师上课也讲过你最新的案例——Mervin Gu,”她笑,“讲了很多个。”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隐约有光在闪烁。   顾渊穆收回视线,转而面向她,微抬肩膀:“你也可以。”   他总是懂她在想什么。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亲意思避开他的目光,反而将头转向窗外。   “那并不代表你不可以。”语气淡淡的,却仿佛有无限力量。   这个产业园是环岛的单向设计,车要绕一圈,才能出去。   秦忆思望着窗外快速倒退的,她刚刚走过的街道:“麻烦在前面停一下,好像有一个快递驿站。”   她之前看到有人是从那个方向过来,手拉着小板车,上面堆满快递。   “好的。”司机应,降低些车速。   把带上车的纸袋重新整理两下,不管顾渊穆是否好奇,秦忆思都习惯地解释:“我在书店给赵兰秀的女儿买了一套书,打算寄给她。”   闻言,顾渊穆搭过眼皮,扫过纸袋内露出的最顶那本的封皮:“金斯伯格。”   “嗯,对我影响很大的人。”抚摸着封皮上的烫金字,她的长发柔软地垂在肩膀。   她希望这套书,可以也让陈招娣找到她的灯塔。   “看起来,是对你影响最大的人。”顾渊穆意有所指。   那些不止局限于商业业务的交谈,也是让他重新开始认识她的起因。   “不,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你。”   秦忆思转过身,毫无躲闪地看向他的双眼。   “我当时是在你的书房,第一次接触到她的。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虽然……当时我的梦很不切实际,而现在我的明白,我没有那个能力让世界变好。”   她深吸一口气:“但至少我可以在有限的部分,对需要提供的人给予帮助。我在帮助别的女孩子,也在治愈我自己。”   不论是江文惜、赵兰秀,还是她接的其他援助案子、计费专项。她在帮别人完整时,也是弥补自己的遗憾。   “所以……”她不自觉地用手指去摩挲书脊边缘,悄悄为自己打气,才勉强清晰地表达——   “我也很爱你,顾渊穆。” 第78章 明月- J01   秦忆思的性格向来是不争不抢的, 如果不是因为金斯伯格触动了她内心的那些记忆,她也许到现在还是按部就班地做一个漫画编辑。   又或许,到三四十岁还是个少女心满满的小七老师。   性格这种东西成年后更难以改变, 好在认清并接受自己,对她来说不是一个难事。   和顾渊穆不同, 她从没有当诉讼律师的想法。   感谢、喜欢、对不起……这些清晰表达自我的方式, 对于秦忆思而言, 仅能自如地止步于最浅的表层。   如果是面对最亲昵的人展开表达,她仍是陌生的。   就像此刻,秦忆思说完那句“我也很爱你“后,不自觉蜷得更紧的手指。   她在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时,就有一瞬身体向后撤的闪避。   她很害怕她好不容易炽热表达出的情感,得不到回应。   顾渊穆正微侧着身, 望着她。他的下颌线条逐渐柔和, 双眼看得秦忆思很想给他一拳。   在她要收回手的同时, 他的右手却突然盖上她的手背。秦忆思的手背被外面的冷风吹得冰凉,即使他的手心只是如平时一样的温热,传达到她的肌肤上,却可以称得上近乎滚烫。   他的拇指慢慢自若地划过她的几根手指,向左, 又向右。   安静的车内,顾渊穆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谈判时分毫不让、据理力争得像个老手,实际上还是个小姑娘。”   虽然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没有太大波动的声线。倘若细听, 也能听出个别字悄悄翘起的小钩子。   像无奈, 像带着嫌弃的揶揄, 也像宠溺。   “嗯, 你说的没错,顾先生。”秦忆思在他的掌心里翻转过手,用食指调皮地挠挠他的手心,“我今年十八。”   她今天穿了件不算太正式的米白连衣裙,红色的茧型大衣没有系扣,动作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滑落在肩臂之间。小巧玲珑莹白的耳朵垂坠下长长的细链,耳饰底端是个小沙漏,正反射着冬日的阳光。   鲜艳的色彩对比,让顾渊穆的眼底暗了暗。   喉结滑动,他朝下的手又使了些劲,将她不安分的手禁锢。但他这动作在秦忆思面前,像是没有什么威慑力一样,她反而变本加厉地用指甲轻划他的指根。   痒痒的,又难免刮过无名指上的戒指,蹭感更加清晰。   秦忆思像是忘了说爱时,自己的窘迫。她的视线从他一丝不苟的黑发,落至他高挺的鼻梁和抿起的薄唇上,又下滑到他系得板正的领带和衬衫扣。   黑色的大衣将他的肩宽凸显更甚,叠起的长腿被深蓝色的掐丝西裤包着,裤管锋利。   他只是眼皮半搭,任由她胡闹。   倒是多了些禁欲的味道。   可惜不是他工作的时候,如果有一副细边眼镜,那就完美了。   心里不正经地感叹着,秦忆思也自知无趣,手指慢慢变得老实。   但在食指完全落在书本上的那一刻,原本只是覆在她肌肤上的手骤然捉紧她,吓得走神的秦忆思一个激灵。   她再抬眼时,靠在座椅里的人已经倾身压近。触目可及的,是他新白的衬衫领和凸起的喉结。   不受大脑控制一般,秦忆思的呼吸猛地滞住。   车已经驶入产业园最深处,在即将转弯的环岛前,司机放慢车速。   之前快速倒退的行道树,如同被慢放又倒放,镜头的推拉充满诗意。如果此时有一大段的旁白,也许会是电影里极致的浪漫。   察觉到她的走神,顾渊穆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捻起她耳饰的沙漏端详。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还用手指蹭过她的耳廓,留下一片潮红。   他的表情太过于正经,似乎在研究这个沙漏是什么样的架构。棱角分明的面庞和五官被近距离放大,秦忆思屏着呼吸,身临其境得更像是她在被他研究。   秦忆思肤色很白,稍有些泛红就很明显,但她又很容易害羞,尤其是离开工作场合后。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在他的眼神中,一点一点被潮红布满肌肤。   然后在他终于放下沙漏时,没忍住,咽下一口口水。   注意力本该集中在耳饰上的人因她这动作,而低声笑开。   顾渊穆又下压些上身,偏过头,唇离她的耳朵很近。   “成年了就好。”她听见他轻呓。   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气音,在有司机的车内,因刺激而让秦忆思的心跳变得更加疯狂。   车已经完全进入环岛,在转弯中,本就重心不稳的她稍偏了一下身,耳尖便主动贴上他的唇。   冰凉的唇,火热的耳尖。极端,也暧昧。   慌忙又正回身,她的耳尖不免再次蹭过他的唇,继而离开。   除了身侧他的低笑,她好像什么也听不到。   -   快递驿站在环岛折过去后的十几米处。   顾渊穆没有下车陪她去寄快递,主要是因为捉弄反被压制后,秦忆思实在没有多余的理智问他要不要一起下车。   毕竟这人虽是低笑,却也是仅听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忆思的件,寄到S市,收件人陈招娣?”机器打出单子,菜鸟驿站的工作人员向她确认道。   回过神,秦忆思轻咳一声,温柔应道:“嗯,对的。”   “扫这里付一下。”   “好。”   一套人文社科书外加一本金斯伯格的传记,重量上足够算是沉甸甸的礼物。她直接寄到陈招娣的学校,招娣住校时就能看,也不用再背着往返。   “付过去了。”付款界面跳转,她把手机屏幕转向工作人员。   在对方点头打包快递中,她不忘嘱咐:“麻烦您多做一些保护。”   “好的。”工作人员应。   又朝他笑笑,秦忆思转身准备离开。她习惯在收起手机前,看一遍邮箱和微信。于是,她一边向外走,一边飞快地划着屏幕。   急需处理的邮件只有两封,秦忆思回复完,人已经站在车前。   手拉上车门,她随手切换到微信界面。   那个白色底的头像,正赫然出现在她消息界面的顶端。   她明明没有给王洪兴改微信备注,也只看过这个头像一次,但生理反应还是在第一时刻赶到。   她的心跳紧张得加快,呼吸也变得短促,必须需要大脑的介入,通过试图深呼吸来平稳。   连打开对话框看到底他发了些什么都不用,秦忆思把手机屏幕摁灭,煞白着脸拉开车门,坐进去。   大风吹过,地面上已经干得硬脆的落叶划着新铺的柏油马路,发出令她头皮发麻的干涩声音。   利落地将门带上,秦忆思却已经无法直起身。她只能半蜷着上身,双臂交叉在小腹前,眼睛却瞪得很大。   “怎么了?肚子疼?”顾渊穆显然也发现她的不对劲,大手握上她削薄的肩膀。   “不是。”秦忆思大口呼吸着,只觉得嘴唇发干,眼前也像是老电影不停地显现黑色的遮罩和雪花。   她体内的声音间隔很短,却不是从心脏感受到的,而是涌至头顶。   “我好像有点问题,顾渊穆。”她闭上眼,努力压着不适感。她能清晰地感受这本质上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精神。   “我只是看到王洪兴相关的内容——他刚刚给我发了消息,我还没点开,”她试图将话说得清晰有条理,“我的手有点麻,使不上力气,呼吸也会不畅。”   她的双手冰凉,呼吸需要极度地努力,才能不立刻被吐出。   不然她的呼吸只会快速无效的吸吐,根本无法进入肺里,反而缺氧窒息。   如果不是这一幕不受控制地发生在顾渊穆面前,秦忆思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和朋友亲人正式地提起、描述自己的抑郁。   “抑郁”这十几年突然变得流行,有人标榜得了抑郁,有人努力隐晦地求救。也有像秦忆思这样,不愿承认、只想偷偷战胜装得像是从未发生过的人。   秦忆思在意识涣散之前,感到肩膀上的手又加重了些力道。她的双手已经没有办法做些刺激大脑的动作,只能依靠他的力量勉强清醒。   “先不开车,把窗都打开。”恍惚中,她听到他冷静地吩咐。   随即,是他毫不吝啬的拥抱。   “思思,如果你没有办法接受,就把他删掉,”他将她圈进怀里,“不用去理会他是你的父亲,这样的世俗。”   不论发生什么,他都在。   “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也觉得很无语,”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放缓,“我没有办法去解决潜意识里的恐惧。”   是恐惧王洪兴来找她,回对她造成二次伤害?   还是……恐惧王洪兴的回来,让秦丽再度陷入对他的爱里,迷失自己,重蹈覆辙?   “我怕他再伤害我妈妈。”   是后者。   想到秦丽,她就有些哽咽:“我害怕失去妈妈,顾渊穆。”   秦丽是她在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在她小的时候,被她归为这一类的,还有姥姥。那个一生都在教书育人,含辛茹苦把五个孩子带大,孙辈里最疼爱秦意思的老太太。   她去世于秦忆思五岁的那个秋天,在王洪兴提出和秦丽离婚的第三日。   顾渊穆沉默一瞬,眼底掠过复杂。   “先别S市了,你在这里多陪陪阿姨。我叫人帮你把东西打包,房子也转租出去。”他轻抚着她的后背,稳重的嗓音有着天然让人安心的能力。   巨大的情绪波动,让秦忆思在短短几十秒里好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她仍闭着眼,只是整个人都快瘫软在他的胸膛。   “好。”   也许是还存有对顾渊穆的防线,她并没有把这段无法治愈的痛苦,讲给他听。   她要把自己掰开揉碎,完全展现在他面前吗?   秦忆思不知道该怎么去解这道题。 第79章 明月- J02   傍晚, 顾渊穆陪秦忆思回家,和她一起叫上秦丽去吃饭。   “妈妈,顾老板说了, 要请您吃大餐。”   老小区里,楼都是六层到顶, 没有电梯。好在秦家住二层, 顾渊穆在秦忆思锁门时, 已经先一步扶秦丽慢慢下楼。   锁好门再回头,他们早已经下去了半层,秦忆思只好跟在他们后面打趣。   “是吗?”秦丽停住脚步,手覆上顾渊穆的胳膊,有些不安,“那我是不是应该换一套衣服?”   她下午刚在外面遛弯回来, 身上是一套运动装, 黑白相间, 颜色朴素。   秦忆思跟上他们,看着秦丽认真的样子直笑。   “没事的,阿姨。”顾渊穆也忍俊不禁,含沙砾的嗓音里带了些笑意。   两人扶着下楼梯,反而容易重心不稳。秦忆思没有上去帮倒忙, 只是跟在他们两个身后,随时准备护着。   老房层高比较高,台阶也比起电梯房多。楼梯间只有一个高高的,很小的窗。光从方正的小窗户斜照进来, 还带了些晚霞的浅紫。   秦忆思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 神色也更加柔和。   在职场和他们曾经的生活里, 顾渊穆是成熟的商人——只讨论交易, 与此无关的从不显露。   就比如此刻他对长辈的尊重和照顾,连说话也会轻柔很多。根本不是那个会在S市最中心的写字楼里,仅是坐着搭一下眼皮,就能让人不寒而栗的顾渊穆。   他黑色的定制羊毛大衣,毫不介意地蹭过脏得满是锈斑的楼梯扶手。皮鞋踏在混凝土的台阶上,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略响的脚步声。   以往很少会低下的头,也随着微弯的背一起,尽量更好地给秦丽支撑。   斜阳在他的侧颜上斜过狭长的光条,秦忆思轻吸一口气,握着拎包的手,半松又重新收紧。   眼前好像变成了一个蒙太奇长镜头,黄昏的楼梯间里,一直是熟悉得闭眼就能分辨出是老房的潮湿味道。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在前面疯跑下楼,年轻的女人跟在后面,笑着让她慢一点。   然后是穿着白色运动校服的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背著书包灰溜溜跟在中年女人旁边,听着她说家长会怎么没有听到老师夸她。   再后来,是裹着大学长长的黑色羽绒服的女生,她握紧绳子,限些被冲在前面的边牧犬拉一个趔趄。头发已经有些白的女人揽住她,厉声让狗坐下,将它训斥一顿。   最后,秦忆思回到了现实。   女人已经成了佝偻着背腿脚不便的老人,女生反是跟在她的后面,亦步亦趋地保护着。而这长长的楼梯上,也不再只是有她们两个人。   她这次,没有在心里抱怨老房的楼梯太长。   秦忆思的少女时代里,她无数次背著书包、插着耳机走过这些楼梯时,都在幻想未来有一个她很爱、很爱她的人。他们不一定如王子与公主的爱情般梦幻,只是普通地相依偎,就够了。   后来到大学时,她不再相信爱情。   如今,她只想和那个叫王忻念的小姑娘说——   会遇到的。   一定会遇到的,你所设想的微小却足够幸福的爱情。   他晚出现的原因,只是因为他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和你相遇。而那时的你,已经成为了很成熟的大人。   你们不存在试图相互驯服,如同齿轮,恰巧契合。   顾渊穆将秦丽护进车后座,轻关上车门,转过身看向刚走出单元楼门口的人。他习惯性地将手插进外套口袋,脊背已然恢复挺拔。   他也不催,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等她走近。   在她走到他面前时,他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小区里,早放学回家吃完晚饭的孩子,已经开始出来玩耍。冷冽的寒风,丝毫没有减退他们追跑的快乐。   正是下班晚一些的中年人做饭的时间,不知道是哪些窗户里,飘出来饭菜的香气。   秦忆思双手背在身后,即便是抿唇,藏不住的笑意还是从弯弯的眼睛里偷跑出来。她微仰起头:“我想偷偷亲你一下。”   带着些许俏皮。   闻言,顾渊穆稍抬肩膀:“我以为你会直接来扯我的领带。”   毕竟前几次秦忆思主动,都是伸手勾住他的领带,引得他心痒痒的。   秦忆思抬眉,不好意思地将眼神瞥到一边,嘴上却依旧揶揄:“抱歉,顾先生。你也要习惯,毕竟你的女朋友曾经看了不少的少女漫。”   她听见他从喉咙里发出的低笑。   他身上她最熟悉的味道突然更清晰地萦绕在她的鼻尖,随之,她的唇上一凉。   轻柔的吻,在黄昏,在冬日晴空的晚霞,在她最熟悉的家。   她陷落在浪漫的日暮与他的爱里。   “上车吧,我坐前面,你在后面陪阿姨。”他道。   -   顾渊穆除了自己开车,很少坐在前座。   他坐进去时,司机手持方向盘,看着他愣了几秒。   “小顾,这车……不便宜吧。”秦丽也在同时开口。她用手摸摸定制的内饰,这种肌理在不懂车的她看来,都能感受到不一样。   “他租的车,还租了个司机。”没等顾渊穆回答,秦忆思自然轻松地解释。   她不希望秦丽因为顾渊穆的家庭背景,而努力撮合他们在一起。   坐在前座的人将安全带扣好,透过后视镜,他们对视。   “阿姨,思思之前说过您腿脚不便。”他默认同意了她的话。   说完,他偏头看向司机:“走吧。”   和秦忆思相反,秦丽是个很健谈的人。她总是能迅速和周围人热络,谁都能聊上两句。   十几分钟的车程,秦忆思忙着回复工作上的消息,她就和前座的顾渊穆聊天。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她一个人的脱口秀。   顾渊穆只是浅笑着侧耳认真听她讲话,不时地给出回应。   到达吃饭的地点时,秦忆思紧急的事情也已经完全处理好。她望向车窗外,才发现是区中心的一家酒店。   这家酒店在秦忆思小时候很有名,尤其是从外面看像飞碟一样的,顶楼的旋转餐厅。   后来城市慢慢发展,更新、更高的楼拔地而起,它也渐渐没落。   他们乘电梯上去,顾渊穆早已在这里订好位置。   旋转餐厅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有一对老夫妇和两对年轻人,整体很安静。   侍者带他们到一处屏风后落座,白色的桌布搭在圆桌上,很有老餐厅的味道。   刚坐下,顾渊穆先把菜本转到秦丽面前:“阿姨,您看想吃些什么。”   说话间,侍者已经把汤盅端上来,一一轻放在他们面前。   “这里上菜比较慢,我就先点了一些。”他又道。   接到菜本,秦丽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偏头问:“思思,你想吃什么?”   她一直都是这样,总是先去问其他人的想法,很少有自己随心决定的时候。   秦忆思抬眼,和坐在对面的顾渊穆交换个眼神。她笑:“妈,这是人家请您吃饭,按照您的意愿来。”   B市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深蓝紫色的天空,正好有一架飞机缓缓地飞过,在夜空中灯光闪烁。   旋转餐厅的地面转速很慢,和音响里的钢琴曲一样,缓,却也舒适。   秦丽最终点了两样菜,都是秦忆思喜欢吃的,价格不贵。   心底泛起酸意,她垂眼,手指捏上汤盅的盖子:“这里的烤鸭不错,我们也点一只。”   “您的单里,已经点过烤鸭了。”侍者回。   “哦。”秦忆思没有在意,拿起小匙伸入汤盅。   B市不是常喝汤的城市,饭店里大多只有乌鸡汤卖。用小匙一搅,浓郁的鲜香便四散开来。   顾渊穆又加了几道菜,才把菜本放到一边。   “没想到你还来过这里,”垂眼看着汤内飘起的枸杞,秦忆思半开玩笑,“这些年这家酒店都成了小众地方,也很少有人知道它的烤鸭技术一流了。”   汤匙与瓷璧轻碰,发出不大不小的清脆响。   “你学雅思的时候,我看到过你的备忘录。”是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的嗓音。   秦忆思的汤匙,猛地停住。   他提起的那一年,也是她大学毕业后的转年。   她一直有一个习惯,会把每年没有达成的愿望累计下来,慢慢实现,不会放弃。就算因为时间和身份的变化不能再继续,她也会稍做改动,用其他的方式来弥补。   那时,她会把愿望用便利贴插件,直接摆在电脑桌面上。   其中有一个愿望是:带妈妈去中心酒店的旋转餐厅吃烤鸭,让她随便点。   “天呐,没想到你在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她提起唇角,佯装没心没肺地揶揄他。但心底的悸动与泪意,仿佛海浪不断拍打上岸。   这个愿望是她九岁时许下的,在那个年代,这家餐厅的定价很贵很贵。   后来她参加工作,却去了国外。也不再用那么直白的方式提醒自己,要实现小时候的愿望。   因为她发现,自己慢慢不得不被迫放弃了很多愿望和梦想。与其说那是心愿单,不如说是她种种遗憾的罗列。   “我只是过目不忘。”他淡淡回应。   对此,秦忆思轻轻吹吹汤匙里的汤,小抿过一口,才抬眼莞尔:“顾先生,你错过了绝佳的爱情邀功机会。”   顾渊穆把手中的汤匙放下,用纸巾轻按嘴角。   他的目光越过圆桌,落在她的眼底:“我想,我还会有很多邀功的机会。”   面对他怡然自得的样子,挑起眉毛,秦忆思用“我才不信”的表情来回应。但对面的人显然没有上钩,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食物。   地面仍慢慢转着。这里是老城区,区中心周围几乎没有高楼,一眼望出去,更像是无尽的沧桑延伸到最后,用崭新耸入天空的写字楼,若隐若现地包围在远方。   秦忆思小时候吃过一次这里的烤鸭,因为刚好搞折扣,秦丽就外带了半份。这半份,最后基本都让秦忆思吃了。   妈妈只会说,她不爱吃。   到了这个年纪财务自由后,秦忆思觉得这里的烤鸭其实也就算一般。她再也吃不出那种要吮手指的美味,但秦丽却拿起手机拍外面的夜景,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   她托着腮,笑着看着妈妈。   也许这就是长大吧。   饭吃到差不多,秦忆思去了一趟卫生间。再回来时,旋转餐厅里已经不再是单调的钢琴曲。   客人也多了几桌,看起来都是老B市人。   “每晚我们七点都是有乐队来表演的,”侍者见她表情讶异,走过来抱歉地解释,“今天有一桌客人金婚,所以我们应客人需求,换了曲子。如果有吵到您,我们对此表达歉意,赠送给您一个果盘可以吗?”   正说着,熟悉的旋律便由悠扬的提琴引入。   他们刚来时就已经落座的那对老人,老爷爷将老奶奶慢慢带到转盘中央。   老人随音乐起舞,奶奶在爷爷的怀里,转了一个又一个圈。乐队为他们放慢了节拍,即便步履蹒跚,屏风也再难挡他们的幸福。   “不用了,帮我们把屏风收一收吧。”秦忆思抬手叫住侍者,温柔道。   “好的。”   侍者把屏风折起,她才发现,几乎所有在场的客人也都折起了屏风,整个转盘一览无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翩翩起舞的老人身上,老餐厅的灯具已经上了年头,灯光昏暗。暗红色的地毯有些发灰,都是岁月的痕迹。   大片的玻璃窗外,紫色的夜空下,仿佛整座城都在随他们浪漫地旋转。   在她忍不住热泪盈眶时,她听见坐在对面的人低沉的嗓音。   “要不要也去跳一支舞?” 第80章 明月- J03   面对顾渊穆的邀请, 秦忆思下意识地拒绝。   “我不会跳舞。”她摇头。拒绝的声音柔和,不强硬。   但她忘记了,坐在桌旁的不只有顾渊穆, 还有最熟悉她的秦丽。   “思思,你不是小时候学过拉丁吗?”秦家母女说话, 向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当然, 吵架或是情绪上涌时, 也能急剧爆发。   她用鼓励和期待的眼神看着秦忆思,手里还拿着没有从相机模式切换回桌面的手机。   “我……”秦忆思无奈,“那已经是快二十年之前的事了,妈妈。”   说着,她却不自觉把目光又飘到那对翩翩起舞的老人身上。   或许用“翩翩”形容并不合适,他们的动作略显吃力和迟缓。除了脚上多余的碎步, 爷爷看起来有比较严重肩周炎, 总是要很努力才能抬起肩膀, 才能让奶奶从臂弯下旋转而过。   红色的连衣裙,深色的西装。看上去版型设计有不少年头了,是那个时代才会流行的款式。   也许是在金婚这天,拿出以前定情时的衣服再度穿上的吧?   提琴声声悠扬,钢琴旋律如水般柔和。四周的巨大玻璃绕成圈, 几乎是全方位地将夜空展现在四周。   看出她眼底的渴望,顾渊穆起身,沉稳的步子绕过圆桌,迈向她。   秦忆思像是被定住在餐椅里, 望着他逐渐靠近, 最终在她斜前方停下。半个多小时前她还在感叹鲜少会俯下背的人, 此刻为她倾身。   骨节分明的手递至她面前, 掌心向上,刚好在头顶暖黄射灯的光圈里。   顾渊穆棕褐色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和淡然,瞳孔却凝着她,暗含的涌动,与平日稍有区别。   “愿意与我一起,跳一支舞吗?”他问。   这种将自己摆在被选择方的询问句式,如果让任何一个接触过顾渊穆的人来盲听,都不会相信与他有关。   一支乐曲刚好落下,先是稀疏的拍掌,尔后,掌声变得热烈。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工作日晚上,不是节庆,仅是那对老人值得纪念的一天。在场的人,却无不沉浸在这份夜晚突然的浪漫中。   在掌声的掩盖中,秦忆思将右手覆在他的手心。   “生活不应该只在别处。”她莞尔。   顾渊穆只是收起手指,将她的手全部掌握。他没有流露太多的表情,但她知道,他明白她的话。   她没有办法不去憧憬别人的生活,但偶尔也能想起看看自己的当下。生活于她而言,不只在别处。   在他们迈出几步之后,原本走在稍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他半侧过身,自如地将手臂向他的方向回收。   秦忆思被他拉着又上前一步,却在下一刻因他抬起的手臂,而顺势转了一个圈。   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并不如夏裙一般,能开出伞状的花。冬日的裙是内敛、含蓄的,只漾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一个旋转后,她的后腰被他的小臂卡住,人也已经到他的怀中。   “跟着我。”她听见他道。   顾渊穆从小没少经历过需要跳舞的场合,至少经验要比秦忆思多得多。他们的手在这个圈后,已经转变为十指相扣。   他无名指上的指环,硌着她的指根,让她难以忽略。就像她难以忘记,他们故事最初的相见与重逢。   乐曲又演奏了一首新的,没有人觉得他们的加入突兀,甚至有另一对情侣也跃跃欲试。   “上次我们在B市见面时——王洪兴来找我的那个雨夜。”秦忆思随着他的脚步,将自己全权交付给他。   她扬起个笑,口红虽已在吃饭前擦掉,唇色却也娇艳欲滴:“我穿着红裙,你是深色的西装,和他们很像。”   她早已不是看到这些情景,就会直接问出“我们也会这样到老吗”的年纪。她只会艳羡地看着,在浪漫落幕时,佯装轻松随口地感叹一句——   真好。   听到她这样说,眼前的男人似乎是没有任何行为来立刻回应的。哪怕是稍稍加紧一些拥她的胳膊,或是收紧与她相握的手指。   他只是很认真地与她共舞,每一个旋转和停歇,都未曾排练地与乐曲配合得刚好。   高跟鞋的鞋掌蹭在短毛地毯上,细微的声音,如果用心,也能听得见。就像她稍快的心跳一样——让这个年纪的她再猛然心动,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事。   乐曲演奏到一半,反而加入了手风琴的欢快。   拍子一下子变了,顾渊穆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带着她合上拍。   实际站在圆盘中心,所有的屏风也都折起,秦忆思才感受到这家旋转餐厅的震撼。他们在旋转,地面也在慢慢转动,展现着窗外不同角度的夜空。   好像一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梦幻,他们在半空中跳舞,与星月为伴。   她的眼里只有他凝望着她的样子,而他身后,夜空晴朗,繁星闪烁。   一曲毕,他们缓缓停住脚步。   顾渊穆没有急着如其他情侣一般拥她入怀,或是旁若无人地亲吻。   他们彼此相对,站定。环住她腰的那只胳膊,依然在她腰间。   秦忆思抬着眼,静静地等他开口。   他们明明只正式在一起了几天,却有着无尽的默契。   这种想法在一瞬间席入顾渊穆的脑海,他的眉眼也因此稍弯,凝视她的眼,倒映着她的身形。   “你不想我给你承诺。所以不如,我们专注于自己的故事。”   既是对她提及与那对老人相似的回应,也是对她“生活在别处”的回应。   秦忆思闻言,仰头望着他,笑出了声。   这也许就是她所向往的爱情,事事有回应,声声有回响。   -   夜晚,顾渊穆和之前的几天一样,都和司机一起将秦忆思和秦丽送回住处。   扶着秦母在客厅的沙发坐下,秦忆思打算先洗个澡,便顺势走去阳台拿换洗的衣服。   撩起窗帘,她一脚踏到阳台,才发现外面仍旧有车灯的亮光。   她原本是没有当一回事的,只是伸手拿衣架时,眼睛从窗瞟了下去。   楼下,穿着大衣的男人仍旧站在车边。他仰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肩显得很宽阔。   秦家住在二楼,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她,即便窗帘只透了一些客厅内的光亮。   秦忆思冲他摆摆手,他的头稍稍动了一下,像是在点头回应。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又将手指上下波动,示意他快点回去。对此,顾渊穆则是抬肩,之后才转身拉开车门。   车很快便重新发动,秦忆思望着车灯在黑暗中划出半个弧线。灯光慢慢减弱,最终完全消失在黑暗。   顾渊穆在这之前送她回家,都是这样等她的灯亮起吗?   这些她不敢想象的美好,似乎一直都存在。只是她怕失望,所以连探寻的脚步都不敢迈出。   洗漱完毕,秦忆思头发半干着,坐到房间的写字台旁,安静地处理着工作。   秦丽在不久前已经睡下,睡前帮她烧了一壶水。老房暖气不算太足,要穿厚一些的家居服才温暖舒适。   言嘉的B市办事处这两天就能填满所有办公家具,最早下周一,就会有第一批业务重心在B市的同事进驻。   将最后一封邮件发出去,确认没有新的待处理邮件后,她才闭上眼,揉揉太阳穴。   卧室里的这个写字台,是她小时候的第一个书桌,蓝白相间,桌上配有同款的三层书架。桌上摆着她以前比较喜欢的书和日记本,其他的,则都被挪到了书房的书架上。   再睁开眼时,秦忆思又打开手机,决定去面对那个被她无数次划过“不显示”的头像。   【王洪兴:念念,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是我唯一的孩子,生命的全部。尽管我的出现已经微不足道,尽管我在你的记忆中越来越淡甚至不出现更好,但是女儿已经成为我苟活人世的唯一理由。】   【王洪兴:我不会给你和你妈妈增添任何不快和麻烦,不会去无端打扰你们的生活,不会在年老以后向你索取任何回报。我很知趣,知道保持应有的距离。】   【王洪兴:念念,之前我说会给你先打一部分钱来缓解你的生活压力。这件事我是认真承诺的,等你有时间,把卡号发给我。】   ……   【王洪兴:你爷爷去世前想见你都见不到……我搬家前整理你爷爷奶奶的遗物时,发现他们珍藏了孙女的照片,挑出几张发给你。】   那些是秦忆思没有见过的,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她一张一张认真地看着,每一张照片都在她此刻身处的屋子里,成为永远被定格的回忆。   她会想回到最初无忧无虑的日子,但她也深刻地明白,那个家庭无论多少次地经历轮回和重新开始,都一定是一出悲剧。   【王洪兴:刚进家门,太累了。】   没有得到她的回复,王洪兴像是把他们之间的聊天框,变成了他的日记本。他常常在下午和夜晚,给她发大段的消息。   【王洪兴:念念,我们父女的亲情还在吗?这段时间我总这样问自己!这些年从噩梦中苏醒、归来,当下在我人生极其困难的时期,我将仅有的房子卖掉给女儿费用,也满足你母亲的欲望。】   【王洪兴:自我回来,我的姐弟承担我所有的生活费用,姐姐新装修的房子给我住,姐姐的女儿过来送钱、送物。然而我在你妈妈眼里,除了钱还是钱,根本不关心我的存在、死活。我对她已彻底绝望。】   【王洪兴:回来的三个月,我已隐约感到女儿距离我越来越远,叫我一声爸爸都是我最大的奢望!】   【王洪兴:念念,如果感到你的父亲很丢人,如果感到你的父亲是个污点,如果感到没有我这个父亲也许更好……就当没有我这个父亲,就当我这个父亲不在人世了。】   深吸一口气,秦忆思按上屏幕。   她想不通,明明是王洪兴提出的要给金钱补偿,他却反过来用这一点来要狭和绑架。   【我:我不想回你,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你。我希望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也希望我和你之间至少是重新开始的父女接触,而不是按着头让我回忆那些因你而导致成为悲剧的过往。】   【我:我的记忆里没有父亲,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所以我暂时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关心。】   【我:另外,我妈没有跟我过问过任何钱的事情,她早已不是你记忆里的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成长需要花费的金钱,不是她一个人可以负担得起的。而且抚养费,是你应该承担的义务。】   秦忆思的手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连同她加速的呼吸,和又重回四肢的无力缺氧感。   【我:她永远都是在为我争取,和她本人“贪婪”有什么关系?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你又看不到,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指责我的妈妈?我最黑暗的日子都是她陪着我度过的。】   【我:你永远不会想到我被朋友背叛,在我整个朋友圈子里散播谣言的时候,跨年夜我是怎样痛苦地被妈妈抱着,说“我只有你了”的。她是唯一会永远坚定爱我、站在我这一边的人。】   【我:对于过去,我们有无法统一的分歧,那就都向前看,也许生活会变得更好。】   迅速地打完这些发送出去,秦忆思把手机扔到一边,撇开眼。   房间里,是她清晰的叹息。   停止吧,王洪兴,你的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自怨自艾,将加害者描述成受害者。就算和女儿发消息,还要写那么多试图用情打动的排比句。   你觉得我会因此而心疼你,流泪吗?   我只会觉得偶尔冒出“父女情义重启”这样想法的自己,像个傻X。   因怒意而加快的心跳,一直未平息下去。   秦忆思大口呼吸着,眼睛已经通红。台灯的光照在她瘦削的身上,雪白的肌肤边界模糊,甚至有些透明。   她将拳头握紧,努力把又重新涌回眼前的那些图片记忆,全部忘掉。   伸手从书架上捞起一本日记,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翻到最后时,她的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合上眼又睁开,她祈祷那是客户发来的消息。但把手机拿到面前时,她拧起的眉心,突然便展开了。   【顾渊穆:早点睡】   简单的三个字,让秦忆思的唇紧紧抿着,却仍旧有波动的痕迹。   目光再落回手边的笔记本,空白的纸页上,是刚上大学时她的字迹。   ——我好羡慕可以随时都能要到抱抱,小小地撒娇三秒的人。   ——我真的好想要一个家。   ——你在哪里呢,能不能带我回家?   黑色的水笔字旁,还有几个泛黄的圆,晕染了一些边角的笔画,是泪干后的痕迹。   她合上日记本,双眼无目的地平望着写字台。片刻后,又慢慢聚焦,甚至转而变得凌厉。   王忻念,即便身边有可以依靠的人,但十年后的你,也有能力可以给自己一个家。 第81章 明月- J04   第二天, 秦忆思一如既往地早上处理大部分工作后,在秦丽午休时出了家门。   她没有和顾渊穆说今天有什么特殊的安排,一个人打车去了近郊的楼盘。   售楼处门前, 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韩舟。”车在秦忆思面前离开,让他们之间再无视线遮挡。   冬天的风将她的长发吹起, 奶白色的廓形大衣, 衣角也随风摆动。她将长发挽在耳后, 眯起眼:“好久不见。”   韩舟穿得也正式,像是刚商务洽谈完,来见她这个老朋友。   等她走近,他才半开玩笑:“可以啊,秦忆思。回来好几天了,终于知道找我?”   “前两天家里的事太多。”秦忆思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们对彼此的家庭还算了解得深入, 不必多说, 也只能相视无奈一笑。   他抬手, 将话题撇开:“进去吧,这个楼盘我看了,还不错。它的好处是现房交付,不用太担心烂尾或者装修出现问题。”   售楼处里面的暖风开得很大,他们一踏进, 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秦忆思点头,把大衣脱下。昨晚她决定买房时,咨询了已经回B市挺久的韩舟,问问他知不知道靠谱的房源。毕竟这个时候购入房子, 坑实在太多。   韩舟这几年也存了不少钱, 正准备买房, 也就喊她今天一起来看看。   “你和顾渊穆打算一起定居B市了?”在她垂眼整理外套时, 旁边的韩舟问道。   秦忆思有些诧异,但她只是抬眼笑着摇头:“不是,是打算把我妈妈接到新房住一住。市区太吵,而且……”   她叹气:“有太多应该放下的事。”   比起她,秦丽是个始终心软和感情用事的人。作为女儿,她一直担心妈妈的心理状况,尤其是在王洪兴重新出现之后。   韩舟看着她,也轻呼出一口气。   “前天阿姨给我发微信,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然后就聊起了你,说你把男朋友带回了家,姓顾,是个律师。”他左手摊开,有些调侃地解释。   他们两个能至今依旧是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和他们这样的相处模式很有关。他们都是边界感重的人,彼此都有分寸。   “她又给你介绍对象了?”秦忆思顺着他的话,打趣道。   韩舟只是无奈,也将大衣脱下,搭在手臂。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们律所挺多单身女孩子,给你介绍介绍?”用肩膀轻轻撞他一下,秦忆思冲他不停挑着眉毛。   “算了吧。”韩舟伸手将她肩膀推到几十厘米外,又顺势给她额头一记。   秦忆思立刻捂住额头吃痛,嘴角却依旧是弯着的:“我倒是有个朋友,人很开朗可爱……就是在S市,家也在那边。”   说到这里,她又“啧啧”着摇头:“算了,不合适。”   韩舟有一个初恋,已婚,那是他们不会提及的禁忌。   他们正说着,一个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裤子的工作人员,走到他们面前。他应该是事先就和韩舟联系过,眼神在他们身上一瞟,随即热情地打招呼:“韩先生,韩太太。”   一对损友互相望着彼此,只剩下静默。   秦忆思搭着外套的胳膊,手立刻竖起食指,摇了摇:“不行,我现在可是有对象的人,不能再和你一起演戏了。”   “你就秀吧。”韩舟上嘴唇外翻,给她一个蔑视的眼神。   如果不是他此刻穿着正装,说他这种幼稚的表情是高中生,秦忆思都信。   毕竟曾经韩舟可是在孤家寡人的她面前,毫不顾忌地秀了不少恩爱。终于在这一年有底气秀回去的秦忆思,更不会怜惜他,笑的嘴角都快扬到天上去。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销售都是人精,立刻抱歉地稍稍弯身。   “没事,我姓秦,过来和他一起看看。”秦忆思笑着,大方地回应。   “秦小姐有什么需求呢?小两居、大两居、三室、四室,还是叠拼、独栋?”   售楼处里装修得很气派,白色的大理石和巨大的玻璃,将日光利用到极致。   秦忆思随销售向内走到楼盘模型前,她稍作思索:“大三室,或者四室。”   察觉到旁边讶异的韩舟,她偏过头,在他发问之前先开口——   “我自己买。”   虽然是近郊的楼盘,但这里又有第二中心商务区的建设规划,这几年房价也快炒得和市中心相似。韩舟想买这里的房子,主要也是看中了更大的升值潜力。   “秦忆思,”他一只手搭在模型盘的桌边,不可置信地盯着她问道,“这几年你在国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秦家原本的家底,他是知道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家底。   就算有汇率乘积,她在国外工作的三年,要省到什么样的极致才能做这样的决定。   秦忆思明白他的话,她在国外时,也有绷不住的夜晚哭着给他打过电话。但此时,苦尽甘来的她只会依旧抿唇笑着,稍后再轻松回:“人过的日子啊。”   这次,换做韩舟不说话了。   多年朋友,韩舟很懂得秦忆思的喜好。   大平层,要有很大的窗,明亮向阳的阳台,屋子分割面积合理。如果能有衣帽间,就更棒了。   四室的构造格局,刚好是秦忆思想要的。   她来的时候就带好了证件,再三思索后,实地看过房子,就直接付了款。   她又完成了小时候的一个滞留愿望——给妈妈换一个很大、很明亮的房子。   秦忆思承认,在某个瞬间,她还是有一丢丢肉疼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刚毕业的第一年,工作赚了钱后给妈妈买了上千块的洗碗机。既爽,又心疼钱。   但比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她唯一的成长是能用得体的笑掩盖,而不是呲牙咧嘴地直接展现在脸上。   韩舟也买了一套,不过是用来投资的两室,就在隔壁楼。   销售送走她们时,脸上的褶子都快把眼睛笑没。   门外,寒风凛冽。天空有些阴沉,看上去,也许会下雪。但B市的天很难说,曾经有过三四年无雪的冬天。   “我开车送你?”韩舟提议。   “好啊。”秦忆思没有拒绝。   售楼处的停车场就在后面,秦忆思将大衣的领子立起,多半张脸都缩在衣领后,加快些脚步跟着韩舟。   “是不是过段时间,还要买辆车?”韩舟明明冷的要死,还要打趣,呼出气很快就成为白雾。   “暂时估计不会。没有预算了,老板。”她大笑。   可能是脑子被冻得不好使了,踩着高跟靴,大衣里面除了套裙还是正式套裙的秦忆思,不再只拘于成年人的得体。   “穆坤都易主了,S市本土律所打得厉害,你们言嘉难道也不捞一笔?”韩舟不解。   走到车边,秦忆思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没想到你还关注这事?”   “我还知道你外派来B市办公室了。”韩舟也坐进来,将车门拉上。   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一时间,车内很安静。他打开热风:“金融和法律不分家,这种事,都有所听闻吧。”   对此,秦忆思只是将安全带拉过,扣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选择对不对。”   离开利益争夺的核心S市,她到已经市场趋于稳定的B市,带着一个全新的团队。   车被发动,她将身子完全靠进座椅里。车内的温度已经慢慢上升,她呼气时,已经看不出水雾。   “当年我去考J.D.的时候,也没想过选择一定是对的。”   “那顾渊穆呢?”韩舟问。   “嗯?”秦忆思没有完全听懂他的意思。   “思思,你要想清楚,这次一旦你选择他,是真实存在的恋爱,甚至是婚姻,”因为开车,韩舟没有转过头与她对视,“它不再有合约这个借口,来让你逃避。”   逃避喜欢,逃避责任,逃避过去的阴影。   韩舟就是因为逃避而失去了他的初恋,他本质上和秦忆思是相同的人,所以才会如此默契相通。   车内的电台应景地放着些适合冬日听的粤语歌,他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又不知道是谁先起头,聊了些共同好友的八卦,再也没有人提起最初的话题。   秦家小区里面太窄,秦忆思不想麻烦韩舟费劲地送她到楼下,就让他停在了小区门口。   车停下时,音响里正在放陈奕迅的《我们》。   秦忆思觉得这首歌很适合韩舟,很适合描述他曾经的那些故事。   “少听点这种歌吧,生活总要向前看。”后半句,她昨晚刚给王洪兴发过。   但韩舟只是看着她,在她解开安全带,手碰上车门时,叫住她:“思思。”   他与回过头的她对视,迟疑片刻,才缓缓道:“我不确定他在你回国之前,对你有没有感情。”   这个“他”,他们都清楚指的是谁。   “但我确定的是,现在的他很爱你。”   秦忆思微愣,随即莫名其妙地笑着拉开车门:“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又没见过他。”   身后,韩舟只是无声地笑着,没有接话。   下车目送韩舟开车离开,秦忆思有几秒认真地推敲他的话。但转念一想,韩舟和顾渊穆都称不上认识,估计是听到歌之后有感而发吧。   毕竟是个非主流时期,曾经自诩难搞的金牛座男孩。   想到这里,她的笑又回到脸颊。有房的人走在路上,脚步也变得轻快。   走到一半,刚转过弯,她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一下。   手伸出口袋的瞬间,秦忆思打了个哆嗦。   【韩舟:既然回来了,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实在太冻手,秦忆思看过一眼,就把手机丢回口袋,打算回家再回他——我能有什么事,给你安排十几场相亲吗?   又重新缩回大衣里,她盯着自己变换的脚尖,闷笑出声。切尔西靴在砖块地上敲打,细听,还能听出来刻意的节拍。   “笑什么呢?看上去心情很好。”冷不丁地,她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嗓音。   秦忆思的脚步滞住。   她回头,望见小区的花坛边的人。   长款方正的深色大衣,更显他身材挺拔高大。浅灰色的围巾没有系,只是简单地搭在肩膀,垂下长长的一段。大衣下,棕褐色的西裤裁剪锐利。   黑色的皮鞋将烟头碾灭,他朝她走近,向上抬抬下颌:“阿姨不在家里。”   低头看一眼手腕上的表,秦忆思恍然:“哦,应该是她朋友接她去玩了。退休老年人的生活,就是比较丰富。”   “想吃什么?”他的嗓音发着哑。   秦忆思挽上他的手臂:“周五晚上人太多,别出去吃了,我们随便做点饭吧。”   走上长长的楼梯,他们在门前站定。从包里摸了半天,秦忆思终于找到钥匙。   在她开门时,顾渊穆自然地接过她的包:“下午,你……”   “你刚刚看到韩舟送我回来?”走进家里,秦忆思转身,双手挂上他的肩膀。   “所以你在楼下抽闷烟?”她顿悟,随即是意味深长的笑。   顾渊穆因她的动作而不得不稍弯些背,他背在身后的手,勾起门把。   “哐——”   门合上的那一刻,玄关的二人也已唇齿相缠。   身上夹带的寒风清凛,混杂着他的烟草,和她从售楼处吃过的薄荷糖味道,在唇齿与呼吸间缠绵。   这不止步于简单的吻。   掠夺,交缠,吮吸,相融。   世界仿佛是旋转的,像极了昨晚顶楼的旋转餐厅。只是她再也无暇看四周风景,被他一步步引导着,落入他爱的漩涡。   不知道第几次的呼吸间,秦忆思手指勾着他的后颈,半睁的眼里氤氲湿濡。   “他们去泡温泉了,妈妈今天不回家。”   她听见他低沉悦耳的轻笑。   随即,骨节分明的大手托起她的下巴。   “那就晚点再叫外卖。” 第82章 明月- J05   秦忆思的次次是他, 却也次次不同。   最初他们是暗夜里的列车,汇合后,白日朝相反的方向行驶, 不再有太多交集。   秦忆思偶尔会偷偷睁眼看他,但公寓里的窗帘太过于遮光。她从未成功探究过, 他对自己是否也有一点心动。   好在的是, 房间够黑, 她的心思也都不会偷跑出来,被他发现。   她装作成熟得像是需要他,而不是要他的爱。   后来回国的那次,汇集了她太多的个人情感。但如今回想,他们也破天荒地吻了很久,很久。   不如此时这般缠绵, 却也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你不饿?”又找到呼吸的节点, 她喘息着, 将大衣外套脱下,递给他。   顾渊穆接过,随手朝他身后的衣帽架一扔。他的大衣外套也如此,完整地露出他一丝不苟的西装套装。   流畅的肩线,硬挺的版型, 脚口剪裁锋利。   他将因脱大衣而后退的秦忆思,又向自己的方向强硬地揽过。秦忆思一眼望去,只看到他凝着自己的模样,即便眼神仍锐利深邃, 但微敛的眉心, 隐隐难耐。   在售楼处的时候没有喝水, 秦忆思这时才想起自己有点口渴, 无意识地舔唇。   顾渊穆眼底更深了,有力的手臂将她一把抱起。在她的轻呼中,转而将她放置在走廊的木质矮柜上。   短靴在动作间,已经被踢掉,秦忆思的脚在半空腾荡。   “你问的是哪种饿?”   含着沙砾的低语中,他修长的手指触上领带,粗鲁地扯过两下。黑色印有暗纹的领带,松垮地挂在白色的衬衫。   顺势又松了两颗扣子,他再度吻上她,只是再没有仅是温柔相触的过渡。   天已经快完全黑下来,不算亮的光从客厅阳台的窗照进来,并没有将他们圈在光晕里。昏暗比明亮,更添旖旎。   他留下的余温遍布四处,极大耐心地,给她最快的跳动心率。   “顾渊穆,”嘤咛中,她破碎的视线,勉强落在面前西装衣着完好的男人脸上,“戒指……”   “嗯?”他只是挑眉,从喉咙深处哼出一个单音调。   秦忆思满脸绯红:“戒指可不可以摘掉……”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近无声。   -   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或许是凌晨。四下寂静无声,只有些银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映进房间内。   秦忆思卧室里是一张一米五宽的床,虽然是双人床,但对于顾渊穆来说,还是有些小。更不要提是两个人。   她被他环抱在怀里,落她眼前枕头上的手,十指相扣。   “醒了?”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变化,他低声问。   一段布料摩擦的声音后,秦忆思翻过身,从背对他转为面对。她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要抬头,将眼睛完全抬起,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她的一只手触及他的胸膛:“你这样蜷着是不是不舒服,要不然你去主卧睡吧。”   老房的暖气不算太足,在凌晨的夜晚,寒气更甚。   她感受到他肌肤的火热,和手背的冰凉,两重天。   “没事。”顾渊穆攥上她的手,低头轻吻过,又将被角提她掖好。   房间里很安静,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让秦忆思能借微弱的光亮,基本看清屋内的摆设。   突然,她轻笑出声。   “看来我没写在纸上的备忘录,又实现了一条。”轻柔的话,像是在呓语。   顾渊穆没有立刻回她,只是手指在她手心,漫不经心地划着圈。   “几岁时的愿望?”他问,暗含笑意。   “我建议你不要刨根问底。”   闻言,顾渊穆的手臂从她背后环起。另一只手则伸出去,从床头柜上摸到他的手机。   手机屏幕的亮光,让秦忆思条件反射地眯起眼。   “现在几点了?”她开口,嗓音发哑,还有些淡淡的鼻音。   “凌晨三点。”他答。   怪不得外面也这么静,除了寒风呼啸而过,再无声响。连最常出现的车声,都没有。   在几秒的沉默后,顾渊穆将手机屏幕拿到她面前。秦忆思看不太清,又凑了些过去,人几乎趴在他的胸膛。   是一张三层小楼的照片,貌似是从院子里站着仰拍过去的角度。   “喜欢吗?”他划动屏幕,又展示了几张其他的照片。   有室内图,航拍图,还有户型图。   秦忆思大概猜到他的意思,但也只是一秒,就立刻抛开这种想法。   她笑着点评:“不错,有玛丽苏那种感觉了。”   “是你的。”   他很平静,也自若。   “在B市的澜居府,门锁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说完,秦忆思的无名指便被套上一个冰凉的指环。   指环还有些冰凉,却是合她尺寸的大小。边缘的纹路,和记忆中多次摘下时抚摸而过的记忆,完全重合。   “带阿姨一起搬进去?”他的音调只在最后一个字,尾音有隐隐上扬。   如果不是清楚他平日的谈吐,甚至会以为这只是以句号结尾的平淡表述。   即便是在几秒前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在顾渊穆说出这样的话后,秦忆思的心脏还是猛烈地加速跳动。   屏幕的亮光,反而让她无法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脸。只能依稀以轮廓,用记忆填补他的表情。   她故作轻松:“所以这也是你从我的备忘录上看来的吗?”   顾渊穆顿了一秒,道:“你前两天还有在问我。”   “嗯?”秦忆思不解。   黑色的长卷发如瀑,温柔地垂落在白皙的背和肩颈。她偏过脸看他,手机的光亮将她的侧脸雕琢,美得如同几世纪前的雕像。   怀着希望的宁静,美好却也易碎。   他抚上她的头。   “思思,家不会成为你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   秦忆思单手覆在他的胸口,下巴抵在手背,就如此看着他,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泛起涟漪。酸酸的,像是会冒泡泡一样,慢慢发酵后把酸涩顶到了鼻尖。   顾渊穆只是抚摸着她的脑袋,长发,手渐渐下落到她光滑的后背。   “你在屏幕上看到我,我也是。”他道。   她出国的第四年除夕,大街小巷都播着总台的公益小片——《家》。   不到三分钟的短片,是春节联欢晚会的序曲,也是预热。导演请到了不同年龄层,不同性别,在不同国家的国人来参与这个话题讨论。   ——家是什么?   白底黑字的转场,不停在中心CBD的大楼屏幕上渐隐、渐显。   黑色的车停在大厦门前,副驾驶的门打开,从上面下来高瘦戴着眼镜的男人。他迅速走到身型挺拔矜贵的男人身旁,毕恭毕敬:“顾律。”   那也是陆让在顾渊穆身边刚不久,还对秦忆思少有了解。他将黑色的大伞撑起,等待顾渊穆迈开脚步。   S市的雪随除夕降临,不大,落在地上就化了。   顾渊穆搭了一下眼皮,立体无表情的五官和长款的大衣,显得高大肩宽的他更庄严、肃穆。   公益小片播放着,声音透过音响在整个广场都清晰可辨。   “家?”不知是第几位被采访人,先是发出一声反问。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顾渊穆停下脚步。   面前,陆让已经为他拉开后座的车门。   他循声偏过身,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抬高些视线。   白色简单的,像是墙的背景前,黑色长卷发的女人坐在屏幕中央。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未见,她的脸似乎小了一圈。   她侧身而坐,身着白色丝缎衬衫,在领前打了个慵懒的蝴蝶结。温柔,却也优雅端庄。   短暂思索了一下,屏幕里的人才缓缓开口:“就是家。简单,但却不是仅渴望,就能得到的东西。”   “顾律?”陆让又试探了一声。他们当晚要赶回郊区的顾宅过年,这雪要是持续下着,也许快速路会被封,感到家会更晚。   收回视线,顾渊穆沉默着,坐进车内。   黑色的大衣衣袖上,一颗雪花在他坐定的下一秒,开始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车窗外,公益小片也播到了最后。   白色的屏幕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渐渐显出黑色的文字——   《家》   “姜可笙——我在瑞士工作时认识的朋友。她的闺蜜要做一个短片,请我帮忙也录个片段。”秦忆思也想起了他暗指的事情,简单地解释。   但是,那些话都是她真实想说的,不是剧本。   在瑞士冰冷的寒夜里,她总是一个人围着围巾,缩在宽大的羽绒服里,塞着耳机走过石砖路。   靴子在冻硬的地上,敲击出声。北欧漂亮的路灯中看不中用,光不算太亮,偶尔能将她的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漂泊在异国他乡,想回家,却不知道哪里才是家。   “其实……我今天也去看房了。”她笑着,蹭蹭他的下巴,“买了我人生中,专属于我的第一套房子。”   “昨晚我的情绪不太好,因为和王洪兴有关的一些事。当时刚好看到了我以前的日记,在心里重复着那些无数次写下过、在脑袋里出现过的字句。”   秦忆思的嗓音柔和,与夜融在一起。   “我真的好想要一个家。”   她叹息。   “你在哪里呢,能不能带我回家?”   “我在这。”他沉声,字字清晰。   秦忆思原本只是想复述昨晚的感受,根本未想过他会回应。   脑内在这一刻突然回想起傍晚韩舟车上,放的那首陈奕迅的《我们》。   ——当我怀疑世界时,你给过我答案。   在她怀疑世界上是否还有热烈而专注的爱时,他一次又一次,给了她答案。   坚定的,毫不犹豫的答案。   秦忆思与顾渊穆短暂地对视,又如触电般立刻挺起身。她还是不太适应这种直截了当的爱意表达,会下意识地回避。   她的视线随扭回去的头,扫过露出一条缝的窗帘。   “下雪了,顾渊穆。”她轻呼。   那是B市今年的初雪。   凌晨的骤降,毫无预报。在静谧的夜里,成为他们最先发现的秘密。 第83章 暴雨 - M01   下过雪后的清晨, 阳光折射在一片雪白上,亮得仿佛是盛夏的正午。   不知道哪里来的麻雀飞到窗外的防盗网上,叽叽喳喳的, 打破宁静安详。   秦忆思揉揉眼,慢慢将眼睛睁开。   她能听到身后人轻匀的呼吸, 整个人也仍旧是被他从身后半环着的。   秦忆思睡相很好, 通常都会保持一个姿势一直到睡醒。但因为长时间不动, 往往也是半麻着醒来。   本想再忍一忍,但实在是不太舒服,她只得轻轻搬开他的手臂,试图不吵醒他翻个身。   顾渊穆的呼吸在她面朝他时,变深了几分。数秒后,眼也慢慢睁开。   也许是刚从梦中醒来, 他的眼神凌厉, 毫无温度。   被他盯得心里“咯噔”一下, 秦忆思抱歉笑笑:“我本来不想吵醒你的……”   将她的手按在手心,顾渊穆半阖眼,再睁开时,戾气已荡然无存。将她重新圈在怀里,他也带着些鼻音:“阿姨这几天都去泡温泉吗?”   “……”秦忆思沉默, 耳尖却偷偷红了。   半晌,在他的低笑中,她给了他胸口一拳。   顾渊穆的眉尾反而挑起来,似乎偏要她给个答案。   轻咳一声, 秦忆思将脸偏向一边, 望着天花板:“估计要住两三天, 下周一或者周二回。”   “也好, 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沉思片刻,他回。   多待……一会儿。   即便不愿承认自己的敏感,但秦忆思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这句话中的不对。   她的眼球几乎是瞬间滑向右侧,脸还是正躺着:“怎么说的好像,我们后面不会经常见面一样。”   顾渊穆怔住。   他不习惯于把所有的心事都摆在表情上,在秦忆思的眼里,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们对视,直到窗外的麻雀在小区里翱翔了一圈,又重回防盗栏上。   “叽叽喳喳”声中,他轻挑唇角,一只大手揉乱她本就凌乱的头发。   秦忆思立刻捂住脑袋,五官都皱在一起。抵抗中,她感到床侧一轻。   “起来吧,一晚上没有吃东西了,看看有什么吃的。”她听见他道。   声音比刚刚,隐隐地感觉心情陡然好了一些。   窗帘被他拉开,雪后的阳光便直直地从窗外冲撞进室内。   双手撑着柔软的床垫,秦忆思勉强坐起身,被子也顺势裹在了身上。她眯起眼望向外面银装素裹的景色,感叹而出的却是:“帮我从衣柜里拿一下家居服。”   反正她是不会看向他的。   秦家没有男装可以让顾渊穆换,他不得不将昨天的西裤套上。   将腰带扣好,他偏过头,顺势询问:“哪件?”   “那件海绵宝宝的就……”以为他已经穿好,秦忆思挪回视线,却一眼瞟上他的胸肌。   视线几乎是瞬间又去看外面的雪白:“可以。”   天呐,这人当律师的时候每天忙得要死,一年bill的小时数令人望而生畏,怎么还有那么多时间锻炼的?   在车里举哑铃吗?   从床尾绕到另一侧,顾渊穆打开衣柜,从中挑出她指的那一套睡衣。   再转身时,见她还是望向窗外,就差吹一段尴尬口哨的样子,禁不住想逗逗她:“又不是没见过。”   “天太亮了,不合适。”   秦忆思将支撑的胳膊向后,手指慢慢从床上爬到边缘,身体却仍旧是扭向外的。   顾渊穆觉得好笑,却也配合地把衣服递给她向后伸的手。   弯腰后,他在抬眼时,眼前满是她雪白光滑的背。鼻尖萦绕着她淡淡的沐浴液香,山茶花的味道,清新却也勾人。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喉结上下微动。顾渊穆直起身,敛了些眉眼:“昨天洗澡的……”   时候,灯也是亮着的。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眼前的人一个激动,小巧的手捂上他的嘴。   秦忆思一手按着身上的被子,一手捂着他,白皙的脸上,脸颊已然通红。她迅速丢下话就钻进被子里:“男人是不是都是不知羞的?”   “都是?”听到这话,顾渊穆按下被子里穿衣服的人形,“给你两分钟的时间陈述。”   他按被子的力道不大,很快就被她抵开。   秦忆思的长发乱糟糟的,脸上没好气道:“陈述什么?不要用个例,以偏概全?”   在他耐人寻味的目光中,穿好衣服的她再度坐起身:“你快去把衬衣穿上!”   被吐槽的人只是无奈地转身,从床尾拎起那件布满褶皱的白衬衫。他展开,将衬衫的正面完全展露在她眼前。   红色的唇印和纯白的衬衫对比,真是无比热烈、张扬。   “……”秦忆思讪讪,“这是限定潮牌衬衫。”   顾渊穆只是悠悠地盯着她,眼神说不上的暧/昧,又似乎是等着她来抉择他应该穿什么。   知道他有洁癖,秦忆思找到拖鞋,终于站起来。身上还有些酸疼,她活动了一下筋骨。   余光扫到手指上的戒指,曾经陪伴她多年的纪念,又像梦一般回到她的手上。不由得有些感慨,秦忆思嘿嘿一笑:“顾渊穆,你是命运派来救我的天使吗?”   “我觉得顾渊穆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比喻。”他还在生气。   秦忆思今天心情好,不怕死:“没关系,天使通常都是不穿衣服的。”   你看普罗米修斯啊,大卫啊,都是向世人展示健硕的身躯,他们的思想与肉/体/同在。   “……”回应她的,是沉默。   看着顾渊穆吃瘪的样子,秦忆思笑出声。   她索性无视掉已经染上口红的衬衫,走过去一把拉过他,直接朝卧室外面走:“走啦,我要饿死了!”   “不要我穿衬衣了?”他尾音挑起。   冬日的室内还有些凉,但她和他相触的肌肤,却是火热的。   “没事,”秦忆思表面装作淡定,唇角却泄露了狡黠,“做饭会暖和起来的。”   说完,两人刚踏进餐厅,秦忆思就率先一个转身。   她从门后的衣钩上拿下个围裙,在他吃人的视线中,眼疾手快地套在他身上。   这是秦母几年前买粮油赠的围裙,号码比较小,一次没有用过。在顾渊穆身上,更是奇奇怪怪,勉强能遮住……   鹅黄色的田园风格,配上他的腱子肉,就差锅铲了。   真是别有一番风景。   憋着笑,秦忆思后退一步,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嗯,不错,有一片布总要好过没有。”   顾渊穆侧过身,看向餐桌另一侧的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同样看向他。   没有怒火中烧,视线再度落在明目张胆笑着的秦忆思身上,他反而眼神玩味。   在秦忆思意识到不对之前,人已经上前一步贴了过来。   围裙的塑料材质因为挤压,是餐厅里唯一的声源。   “顾渊穆!”   “是你要的扮演,我只配合。”   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过是被教唆罢了。   -   等他们磨磨蹭蹭准备出家门时,已经几近下午。   换好司机带来的衣服,顾渊穆在玄关对着全身镜整理衣领,看上去神清气爽。   和沙发里已经穿好大衣外套,但歪斜半躺着,生无可恋的某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大概要多久?”把领带系好,他沉声问道。   言嘉B市办公室下周一就正式启用,今天是最后收尾的日子,有不少律师也已经到了,正在群里发消息,聊得火热。   “一两个小时?”秦忆思也不太确定,“我打算请大家喝个下午茶再走。”   奶茶文化,严肃如律师也不能避免。   不,应该是律师本就不是人人都严肃的。   又折回走廊的边柜,顾渊穆拿起那支手表,暗银色的表链在手里,微微折射着光。   “好。”他侧过身,应道。   黑色的衬衫被他宽阔的背撑满,又在腰带处收得很窄。左侧的衬衫袖口被随意挽至小臂,表链套在他的手腕。   动作间,青筋绷起。   秦忆思是再也不能直视那块表了:“我这里有酒精棉片,你……”   她在他望过来的视线中,声音越来越小:“擦擦。”   将表带利落地带好,又调整些角度,顾渊穆摊手:“只是水而已。”   在秦忆思的沉默中,他转身披上大衣,淡然道:“走吧,下午茶要变傍晚茶了。”   不愧是高手过招啊,只言片语就能让人破防。   这次惜败的秦忆思恨不得拿抱枕挡着自己的脸,再跟上他。   老奸巨猾,实在是老奸巨猾!   事先在群里发过拼单,路上秦忆思就已经下单好奶茶。等她到时,奶茶也送到了。   都是律界的人,最近顾渊穆又把穆坤卖了,传闻很多。她没有让他把车停在正门口,自己又走了一段。   请保洁开荒之后,三层小楼已经被打扫得锃亮。尤其是原本就大面积的玻璃,擦干后显得视野更加开阔。   打开玻璃门走进去,前台的位置已经坐了人,正低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听到响动,女生抬起头。看到来人,她连忙站起身:“您好,您是……?”   秦忆思没有见过她,但眼前的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美女,而且是第一眼美女。大又水汪的眼睛,小巧的脸,黑色及腰的长直发,完完全全的清纯系美女。   见到美人,心情不免更好,秦忆思柔和地笑着开口:“秦忆思。”   “喔,秦律!”女生立刻点头,从桌后伸出手,“我叫安雅,是行政,也是前台。”   安雅看上去年龄不大,应该也只是刚毕业。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弯成个月牙,好看极了。   “听说奶茶到了?”秦忆思也伸出手和她握了两下,才友好地问。   安雅点头:“嗯,已经拿进去了。”   “你也来吧。”秦忆思收回手,淡笑。   “啊?我……”她犹豫。   在安雅的犹豫中,她稍稍偏头,示意她跟上:“没事,我多点了几杯。”   “真的吗!”小姑娘的眼里立刻放光。在陌生的环境中,没有什么比一个温柔的邀请,更能让人激动。   秦忆思无奈:“真的。”   “快点,”她笑,“不然蛋挞都被姐姐们抢没了。”   一层的会客室里,提前到律所的人都围聚在大长桌旁。   这里的很多人,秦忆思之前都没有太了解过。反倒是安雅性格大咧,很快就和大家聊到一起去。   她也乐得自在,就在一旁抱着一杯热奶茶,听他们讲S市律师圈里的八卦。   当然,也少不了顾渊穆的八卦。   有人说他带婚戒那么多年,大家都没见过传闻中的老婆,估计是个富婆……   听到这里,秦忆思暗暗乐开了花。   要不然,就是个给子。   笑立刻又收住了。   紧接着,话题又转到购入穆坤的何向裕。据说他身后也有一个大佬,不过到底是谁,大家都不清楚。   对于这种事,秦忆思也见怪不怪,只当个瓜来听。关键时刻,也用语气词附和两句。   “天,你们看热搜!”安雅突然吃惊地叫出来。   “怎么了?”立刻就有人接话。   桌上,人们纷纷拿起手机。   “有个女人跳楼了,昨天微博上就有人说了。今天媒体去采访人家丈夫,说是因为生活压力所迫。”安然试图复述屏幕上的报道,却有些语无伦次。   另一个律师补充:“女方的表哥出面,指控女方的丈夫过往有家暴行为,女方的坠楼与丈夫有关。”   言嘉毕竟是以女性法律援助在S市出名,瞬间,这个话题就在会客室内讨论开。   秦忆思吃掉最后一口蛋挞,用纸巾擦擦手纸,也拿起手机。   点开大眼仔,她找到那个话题,一眼扫过去,视线却完全凝固在报道上。   B市……盛小惠(化名)……   寒意从脚底和背后猛蹿而起,秦忆思一时间有些迷茫。   夏天和盛恩惠的见面,如同梦境一般在眼前闪过。   是她吗?   这样一个努力生活的女人,最后也会逃不过生活的桎梏么? 第84章 暴雨 - M02   两个小时后, 顾渊穆来接她。   司机将车停在她之前下车的位置,不远。但这次,她却走了五六分钟。   冬日的B市不如S市潮湿, 寒风吹在她的脸上,面部发干, 冻得僵硬的脸颊更是隐隐发痛。   整个人缩在外套里, 她双手插着口袋, 精致的小包歪斜地侧肩背着。   又吸了一口气,她只觉得眼睛好像也有些干涩。   如果报道里的人,是盛恩惠呢?   即便清楚地知道这是一种可能,她却无法控制眼前不停重复播放她布满伤痕的,瘦得皮包骨的手臂。   那天她忘记了拍照,假如先拍照取证……   秦忆思在读J.D.时, 就有意识地让自己不要第一时间先自责。于是就在下一秒, 她立刻小口呼气, 眉心微蹙。   一小簇白色的水蒸汽躲开外套立领的遮挡,飘入空中,被前行的她撞散。   也许盛恩惠自己也拍过吧。   走到车边时,司机已经下车,帮她打开车门。   秦忆思顺势坐进去, 身上夹带了些寒风的味道。   车内比较暖,似乎是开了一会儿暖风,但也不算太久。   “想吃点什么?”几乎是车门被司机关上的同时,车后座另一侧的人开了口。   秦忆思将包摘下, 随手放在两人之间:“你有没有觉得, 最近你的开场白都不离吃。”   车内有一瞬间的沉默。   在的她轻笑中, 顾渊穆肩稍抬, 看上去很轻松:“人最重要的是工作、睡觉和吃饭。”   “在我这里,重要的是吃饭、工作和睡觉。”她回。   “是吗?”原本倚在车座里的人,突然靠近。   秦忆思还没有察觉,手指摸上大衣立领的扣子。为解开最上面那颗,原本低头的她,下巴不免上扬。   他们的唇在她抬起头的同时碰触,他的温暖与她的冰冷,轻柔地贴近。   扯开按扣的声音成为背景乐,秦忆思惊讶地睁大眼,随即又放松下来,闭上眼。   可他又很快抽离,只当是个蜻蜓点水的吻。   “我想,你用的是倒序。”有点失落的她,听见他在耳畔低笑。   司机回到驾驶座时,他们已然各自闲散地坐在后座一侧。秦忆思的外套半开着,没有完全脱下来,露出里面严肃正式的套裙。   车重新启动,秦忆思望向窗外,像是随意地聊天:“顾渊穆,你在B市也是有人的吧?”   她没有得到他声音的回应,即便是视线没有落过去,她也能想象出他半阖眼,又漫不经心抬起的样子。   顾渊穆向来不会多做解释。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昨天的雪早已被园区里的工作人员铲到一旁,露出大部分光溜的砖地。柏油马路上,没有来得及铲走的雪早已在车轮下,成为泥水。   不少房子的屋檐还滴着融化的水,光秃的树枝也是,所有的一切都湿漉不堪。   秦忆思收起视线:“帮我找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她转头,再次望向他:“盛恩惠。”   -   冬天,秦忆思习惯吃一碗热腾腾的面,再配个肉丸汤。   这些习惯顾渊穆是知道的,倒也不是因为刚认识的那一年,他就对她有特殊的情感。   而是秦忆思这个人实在太奇怪,每天吃同样的食物都不会腻。   甚至,这是她主动要求佣人做的。   秦忆思的小床实在睡不安稳,他们回到他的住处。推开门时,客厅的桌上已经放好他提前订的食物。   “好香。”她猛吸一口气,暂时忘掉满脑子的新闻。   “叫酒店做的,尝尝看。”顾渊穆在她身后合上门,云淡风轻地将大衣脱下。   他们像是一对老夫老妻,平淡的恩爱。   闻出来记忆里的味道,秦忆思笑得梨涡浅浅:“我突然觉得下午的两个蛋挞,已经被我迅速吸收掉了!”   讲完,她就立刻把靴子脱掉,踩着拖鞋一路小跑进卫生间。   等她洗过手出来时,顾渊穆仍在玄关慢条斯理地摘手表。   见她出来,他道:“号码发到你手机上了。”   “哦,”秦忆思点头,也走到玄关的边柜旁,拿起换鞋时随手放在上面的手机,“我看看。”   手机上,除了很多条没有被详细显示的消息,最顶端是一通几十秒之前的未接通话。振动模式让她去卫生间时,没有听到。   这是个陌生的号码,还没等她回拨过去,就再度打过来。   看着屏幕上的一串数字,秦忆思思索两秒,才接通。   “您好?”声音已经切换得专业、干练。   “你好,是……”电话那端是个男声,带着地方口音,听起来很局促,“秦律师吗?”   一时间对不上是哪位客户,秦忆思蹙眉:“是的,我是。”   “我是盛恩惠的哥哥。”   秦忆思僵住,寒意在温暖的房间,瞬间贯穿她。   “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她能听到自己嗓音中的颤抖。   一个曾经打过照面的鲜活生命逝去,比只是网络上看到一篇新闻更骇人。   她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上的恐惧。   “呃……手机是她家娃儿给我的。我看到她前几天……呃……哪天我给忘了……有给你发过一条短信。”   男人的口音很重,又有很多“呃呃啊啊”,秦忆思要集中注意才能勉强完全听懂。   她歪头,眉心拧得更深了:“短信?我没有收到过。”   因为工作原因,她没有打开垃圾信息的拦截功能,每晚也都会检查一遍短信。但基本都是购物软件的促销内容,没有看到任何与工作相关的。   “不!不!”男人嘴笨,着急得直嚷嚷,“是!是没发出去的!”   秦忆思的心跳速度直线上升,她没有拿手机的手,手指已经抠上边桌的桌角。她急需一些痛感让她清醒,不至于瞬间失控。   “我想确认一下,您的妹妹盛恩惠,是最近新闻里的那位盛小惠吗?”她极力镇静。   电话里,有两三秒的沉默。   在秦母脑梗发病之后,这是她第二次在电话接通时,心里便开始祈求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只听到男人沧桑的长叹,猛烈跳动的心凝滞在半空,又瞬间极速坠入谷底。   “是。”   连呼吸好像也因为这个字凝固。   “秦律师,我妹她一定是被人害的,她……她……”说着说着,男人已经失声,只剩吸鼻子的声响。   失声痛哭,是最痛苦的。   见她呆住,顾渊穆用指节敲敲桌面。在她回过神时,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到沙发那里去打电话。   “这样吧,我们约个时间到律所见面聊。您把您的号码给我,这个手机里其他东西再也不要碰了,也不要交给任何人。”秦忆思没有理他,专注在电话里。   通完电话,顾渊穆也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   秦忆思仍然在玄关对墙站着,一只手扶着边桌,另一只拿着手机的手垂在身侧。边桌后的白墙上,挂着一副海景油画。   她明明只是站在那里,用最普通的姿势,却仿佛被巨大的孤寂吞噬。好像下一秒画里的平静就会被海浪打破,将她卷入深渊。   “秦忆思?”他又叫了她一声。   僵直着转身,秦忆思像个机器人,眼神也没有聚焦。   “吃饭。”他道。   秦忆思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于是她又试了试,反复几次,才终于有回应。   “你吃吧。我突然不太想吃了,抱歉。”   -   第二天,事件相关的热搜还高挂在软件上。   越来越多的衍生话题,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刷新着版面。   盛国庆也是一名工人,皮肤黝黑,身高中等,精瘦。因为突如其来的噩耗,他已经满脸胡茬,背也驼了下去,双鬓发白。   他们谈了很久,以至于安雅中途进来加了五六次水,桌上新放的抽纸也被用掉了一半。   这是秦忆思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一个外表刚强的男人,无声地抹泪成这样。   送走盛国庆时,外面的天又变得看不见太阳。秦忆思折回前台,就对上安雅担忧的眼神。   “这是热搜上的那个……?”安雅问得很委婉。   “是。”她点头,嘴角强撑着一丝礼貌的弧度,眼里却满是疲惫。   “乐观吗?”安雅又问。   垂眼,秦忆思摇头。   他们租的是老旧的筒子楼,没有监控,也没有直接的目击证人。盛恩惠身上确实也是有伤的,但不一定与这次有关,法医还未出具报告。   盛恩惠丈夫在面对镜头时表现出的悲痛恰到好处,令人作呕。他一口咬定是盛恩惠突然跳楼,他听到声响立刻跑过来时,人已经跳下去了。他也承认他家暴盛恩惠,可那几天没有,不要因此让他来背人命。   盛国庆试过让孩子们撬开他的嘴,至今一无所获。三个孩子年纪也都小,不比赵兰秀的案子。   又打车去小区现场勘查、走访到很晚,她才叫顾渊穆来接她。这里太偏,根本不好打车。   秦忆思已经一天都没吃东西,也毫无食欲。上车后,她就疲惫地靠进座椅里双眼紧闭,连打招呼的话都没有力气说。   即便闭上眼,她的大脑却没有停止工作。   所有走访的内容在被高效拼合、提炼,她试图找到一个哪怕是很微小的突破点,让恶人能得到应有的结局。   顾渊穆也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更没有再问她吃些什么。   他们就这样无言地坐着,行驶在高速路上的车很安静,却足够是有陪伴感的港湾。   中途,脑袋乱糟糟的秦忆思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她从包里翻找出耳机戴上,打算用音乐打破那些不断重复播放的片段,让大脑能有片刻的休息。   再看手机时,几天没有联系的芊芊发来了几条语音。   将音量调大,秦忆思点开播放,又合上眼。   “思思,你还好吗?”   记忆里一向开朗豁达的人,此时却是低落的。   “我看到了那篇报道,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整个人浮在了空中。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为什么家暴的受害者还会被乱扣帽子——说她一定生活不检点,才会被丈夫打。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动手。”   “我毕业于国内最好的传媒院校,从大一到现在这么多年,这种社会热点出现时,学生们会激情转发评述观点,但所有的老师仿佛都在朋友圈里失踪了。”   她叹气,语音里出现数秒的空白。   “这是最好的传媒学校啊!我不理解……我想也许他们不发朋友圈吧,但他们又会在歌颂祖国、记录家庭瞬间的时候出现。”   “我不是说这两者有冲突,只是,我突然觉得一个师弟说的很对。学新闻和做新闻是两码事,怀有热忱的人终究会离开,明白一切都只是梦想。”   “我们对真相畏畏缩缩,对恶意避而不谈。”   “思思,你做律师,也是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吧?”   “看到这些新闻的时候,我很痛苦我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在漫画的完美世界里逃避。思思,我无数次希望自己是超人——无论是奥特曼,还是复仇者联盟,都好。”   “但我实在太菜了。”   车仍在空荡的高速上飞驰,昏暗的车里,秦忆思闭着眼,却有泪从眼角滑落,最终消失在凌乱的发丝。 第85章 暴雨 - M03   周一, 言嘉B市办公室开业。   言嘉虽然在此之前只有一个所,但凭借它帮助女性的橙黄项目,在业界也闯出了名堂。   卓言在单干前也不是吃素的, 当年的那些朋友如今也都成为小有名气的律师,即便不能到场, 也送来很多贺喜礼物。   “Joi!”远远的, 她听见一声女声。   秦忆思正在和其他来拜访的律师聊天, 听到声音,她转头,直直地望见迎面走来的女人。棕色的长卷发,深蓝色的大衣,笑起来眼睛弯弯。   看到来人,秦忆思也扬起个笑容, 手摆了摆:“Coco。”   姜可笙在她面前站定, 和她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含笑上下打量她。在秦忆思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的挑眉中,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夹本。   “上次在国内见面太仓促,都没有交换名片,”姜可笙手指夹著名片,爽朗中带着些揶揄, “以后我们都在B市了,也许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前几天整理邀请函时,秦忆思把姜可笙的那份也加上了。   秦忆思见状,双手接过卡片。   虽然领克投资早些年就已经从主做芯片的Link名义上独立出去, 但实际没有完全分家, 名片也是统一制式。   “姜可笙, ”捏着熟悉的卡片, 她认真地读着上面的名字,冲姜可笙眨眨眼。   随即又抱歉笑笑:“跟我到后面吧,我的名片在办公桌上。”   她们之前唯一的交集是在Link总部,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中文名。   “好啊。”姜可笙点点头。   她们年纪相仿,身材也相似。长廊的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倒影着她们互相挽着胳膊的影子。   带根的靴子落在地上,都是轻轻的,如人一般柔和有礼。   “还是要谢谢你,江文惜这条线是你帮我搭上的,”拉着姜可笙向办公区走,秦忆思小声道,“我这已经不是欠你一顿饭的了。”   她看一眼手腕上的女士窄表:“一会儿有时间吗,中午一起吃饭?”   “不用啦,我是外出中途过来的,一会儿还要继续去做背调。”姜可笙摆手,无奈。   她们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站定,在秦忆思拿名片的动作中,她继续道:“至于江文惜那个事情……我只是帮你介绍的离婚案,后面都是你的努力,和我的关系不大。”   “喏,”秦忆思从透明方盒里拿出一张,玩笑道,“这可是一个小时前刚拿到的新名片。”   “是吗?”姜可笙夸张地捂嘴,装作诚惶诚恐地接过,也学着她的样子读出来上面黑色加粗的字,“秦——忆思。”   二楼办公区除了她们以外没有任何人,都在一楼忙着社交。她们两个深深地对视,不过两秒,不知道是谁先破功,两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用名片挡住些嘴唇,姜可笙眉眼弯弯,耳坠上的月亮装饰也跟着轻轻摇摆:“女孩子之间的友情美好得莫名其妙的。”   “是啊,所以我很喜欢言嘉。有空常来玩。”秦忆思摊手,笑着耸肩。   “我想……我这里有一个项目,也许你会很感兴趣。”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姜可笙抿唇,“不过现在还不是好的时机。”   说着,她大笑:“你们言嘉对于她们而言,太贵啦!”   “你们带投的项目,还差这笔钱?”   “她们是个国产卫生巾创业团队,都是女孩子,远大的理想是让女生都能用上便宜的卫生产品,利润空间很低。上面能答应做这个项目……你懂的。”   不难说Link是为了在国内的好名声。   姜可笙没想过秦忆思会应下来,现在项目刚过一轮投资,短时间内对专业律所的合作需求并不大。   “我们和江文惜的正式合作从下个月1日开始,如果时间和人手都能安排过来,我觉得这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秦忆思没有当玩笑,认真地回应。   “况且——”她拉长音调,“先认识认识,说不定也是个有趣的人。”   “好啊,有机会我把她介绍给你。”   -   一连几天,秦忆思都忙得像个陀螺。   她带的组里有三个实习转正的hc,也就意味着组内工作以目前的人手来看完全不够,她还不得不挤出一部分时间用来面试。   怕回家会打扰到秦丽,在律所通宵都快成为她的常态。   顾渊穆在她眼里也更加奇怪,这个人以前一年只会休五天假,这五天必定不会穿西装。按道理讲,他目前已经不再做律师,又是在B市,怎么还这么频繁地穿得一丝不苟?   她没有时间去多想,但保持存疑。   周五,终于有空的秦忆思,约了同办公室的诉讼组组长来聊盛恩惠的案子。   三个小时,在宽阔敞亮的会议室里,她们隔着桌对视,相顾无言沉默了数次。   盛恩惠身上的伤鉴定出来了,大部分都是陈伤,当日仅有轻微的推搡。证明她被谋杀的案件事实证据不充分,眼下看来,最多最多只能算过失。   秦忆思在外多年,不太熟悉国内的刑法,但基础的内容还在脑内。她知道,这个案子很难定性。更不要提司法实践中,过往案例对婚姻内男方的倾斜。   一时间有些麻木,秦忆思回到工位将电脑放在桌上,随手拉开抽屉,从深处摸出一包烟。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昏黄的路灯发着不算明亮的光。   她裹紧些大衣,找了处几乎没人的街角,跺跺脚,打亮火苗。   也许是数天的疲惫、缺觉,以及无数杯咖啡对精神的摧残,让她必须待在一个足够安静的地方,将叫嚣着的脑袋放空一会儿。   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雪,B市提前进入寒冬,供热公司也开始提前供暖。烧暖气的日子里,B市的天总是少不了雾霾。   她抬头,望不见一颗星星。连紫蓝色的天空,也已经变得深灰。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到。   弹弹烟灰,秦忆思的脸上全然没了平时的礼貌笑意。所有的面部肌肉都是松弛的,连视线都略略恍惚。   盛恩惠真的会主动跳楼吗?   童年的噩梦无数次地卷土重来,她小时候担心秦丽会做的事,却应到了另一位母亲身上。   深深吐出一口气,秦忆思又停顿几秒,才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又吸过一口烟,薄荷爆珠让她顿时清醒过来,没有过肺就快速吐出去。放任烟在指尖继续燃烧,她拨通电话。   “思思?”很快就被秦丽接起。   “你今天要回来住吗?”之前秦忆思已经和她说过这周要出差,都不回家住,傍晚突然接到电话,秦丽还有些讶异。   但讶异之余,她的第一反应还是:“回家吃饭吗?我刚吃完,妈妈再另外给你做点?”   轻柔中含着焦急的语气,让秦忆思在寒夜里狠狠地吸了声鼻子。不见形状的温暖于低温里如同突然凝固,变成她眼前的水雾。   “妈妈。”她轻哼,无意识地撒娇。   听到她这样的语气,秦丽心里更嘀咕了:“怎么了,宝贝?”   “妈妈,在我小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想过离开?”秦忆思艰难地开口。   秦丽有一瞬的滞愣,又转瞬打哈哈:“离开什么?妈妈可是一直在和姓王的争夺你的抚养权!”   “妈,”秦忆思低声打断,她垂眼,盯着脚尖,“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种离开。”   电话里回应她的,是更久的沉默。   久到一辆白色的车被发动,行驶着离开,消失在道路尽头,完全看不到尾灯。   “思思,妈妈有伸出去试探过。但在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你还那么小。所以每一次,我都放弃了。”秦忆思听见秦丽也吸了鼻子。   “爱孩子的妈妈,会为了她而活下去。”她苍老的声音,慢慢减弱,最终化为叹息。隔着听筒,似乎立刻就会四散在夜里。   “我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恶魔,不然我会自责得无法安息。”   秦忆思眼前的雾气更浓了。   “妈……”她抿唇,又放开,反复多次,“谢谢你。”   谢谢你坚持下来,给了其实在我眼里已经很完整的家。   这次回国后,她慢慢发现了很多曾经忽略,或是自己抵抗去重新认识的东西。   “怎么突然说这个?”秦丽笑开,但还是能听出有鼻音,“咱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已经变得很好了吗?昨天安装师傅把你买的新洗碗机换好了,我看比之前那个更高级了……还有淋浴的花洒……”   “我没什么事的,只是最近接到一个案子,有点有感而发。”秦忆思跺跺冻得僵硬的脚。   “唉,生活里不能只是工作,要好好照顾自己,”秦丽陡然变得轻快,“我的女儿啊,一直都是特别优秀的孩子!”   “知——道——!吃完饭散散步,就早点睡觉吧,周末我回家带你去输液,养护血管。”   “好!妈妈等你回来。”   ……   又聊了几分钟,秦忆思才把电话挂断。   手里的烟没有吸几口,已经燃烧得差不多。她没有烟瘾,一年连一包都抽不完,大多也都只是让它纯烧着。   走两步到路边的垃圾桶,她将烟头按灭。   手机上,又进来一条新的消息,来自顾渊穆。文字很简单,是他的风格——   晚餐送到言嘉了   这几天秦忆思常常太忙,忘记吃饭。后来她时常接到外卖骑手打来的电话,三餐准时,还有夜宵。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让替他订的,每次都是附近最好的几家店,量大到三个女生吃都绰绰有余。   甚至律所最近都有传闻,说秦律压力太大开始暴食,不要惹她。毕竟是个一餐要吃四笼小笼包的女人……   又瑟缩进大衣里,秦忆思摇摇头,手连同手机都塞进口袋。   寒风像是无孔不入,她不得不加速些脚步,靴子跺在地上,是寂静小路上唯一的声响。   外卖柜在距离言嘉不到十米的地方,秦忆思走近,用手机扫过二维码,却显示没有她的外卖。   她迷惑了,顾渊穆长得不像是个会被骑手骗的傻子。   于是她踮起脚,左右摆过身体,透过玻璃查看每一个小柜子。   别说是她的外卖了,一个人吃的外卖都没有,倒是有一袋超市的狗粮……   肚子适时地叫得和雷打一样,她正无奈,就听见一声“滴滴”。   短促的鸣笛,在她斜后方不远处的路边。   她转头,就瞧见那辆她再熟悉不过的车。   看来今天是顾骑手专人配送。   她在心底感叹。   何德何能啊!何德何能!   名企落魄二公子下岗律师再就业,全都让她碰上了。   秦忆思走过去,径自直接到后座,还想故作玄虚地弯腰,敲敲后座的车窗玻璃。结果手指刚蜷起来,还没挨到车玻璃,她背后的副驾驶窗就慢慢卸下来。   空气有几秒尴尬的静止。   “你撅在那里做什么?”驾驶座上的男人悠悠开口。   耍帅失败的秦忆思:“……”   “我以为后座坐的才是贵客。”她试图挽尊。   “嗯,”他表示同意,“后座放的是刚打包的整只烤鸭。”   挽尊失败的秦忆思:“……” 第86章 暴雨 - M04   “烤鸭?”秦忆思突然就来了活力, 她转过身,弯着腰透过车窗框看里面的人。   烤鸭这东西,平时想不起来吃。但一旦被提起, 她一定会嘴馋。   “阿姨和我说你喜欢吃南楼的那家,顺路买了。”顾渊穆单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 淡然的表情仿佛不是在邀功。   “哦——~”秦忆思装作恍然大悟, “什么路……能顺到南楼去啊。”   听到这话, 顾渊穆又睨她一眼,向后点了一下右手:“你是让我和你一起去言嘉吃,还是回家吃?”   最后一个尾音还没有落满,他见秦忆思向后瞟,立刻沉声制止:“车上吃,不行。”   “啧。”秦忆思无趣地咂嘴。   她直起身, 捶捶僵硬的后腰, 没被车挡住的脸却翘起下巴, 反倒吊儿郎当:“您今天可算来着儿了,秦律师可以为了烤鸭,勉为其难地下班。”   “你再不回去拿包,烤鸭就凉了,”顾渊穆在她的挑眉中, 用指节敲敲方向盘,“微波炉加热,不脆了。”   下一秒,车门前的人已经小跑出去几米。   顾渊穆望着她的背影, 无奈地摇摇头, 却着实低笑出了声。   -   他们回到酒店时, 已经近九点。   烤鸭的皮因为水蒸汽, 不是特别脆了。但秦忆思很少挑食,多蘸些酱也就尝不太出来,直接风卷残云。   “我妈是不是经常给你发奇奇怪怪的消息啊。”把最后一口吃掉,秦忆思满足地摸摸圆滚的肚皮,舒服得眯起眼,整个人靠进沙发里。   顾渊穆收拾着桌上的空盒,道:“没事,我也可以参进与你曾经的生活——以另一种方式。”   “我以前的生活可称不上美好。”她大笑,装作随意地开揶揄,却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幸运的人很少。”他回。   房间里只剩下塑料袋被打结,而发出的摩擦声。   将收拾好的垃圾放到茶几桌角,他用纸巾擦拭着手指。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在沙发一旁,他的那一侧。暖黄的光照下来,将质感上乘的黑色衬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秦忆思突然很想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这种强烈的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   在大脑想控制住这种冲动之前,嘴就先一步张开:“我今天和所里的诉讼大佬聊了很久,结果很不如意。”   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案件,她还尚存些从小就竖起的防备。   她叹气:“没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以至于凶手也许会逍遥自在,不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身侧的人没有接话,只是人也半靠在沙发里,侧过身,一双长腿随意地叠着。这是他习惯的动作,基本意思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尤其是当案件套上婚姻的枷锁,受害者又是女性时,推进似乎又难了一步,”秦忆思将手覆在额头,望着天花板,疲惫地半阖眼,“我们知道他有很强的作案动机,却也仅止步于此。”   她可以设想出一万个盛恩惠被推下去的理由,但这是她主观的臆测。   “还有那些网上的评论……”恶意的揣测和中伤,她不愿再回忆。   顾渊穆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在她没有下文后,才道:“你这样对自我的消耗很大。”   “我没有办法不去消耗我自己,顾渊穆。”秦忆思睁开眼,语气平静却把每个字咬得很重。   “这样的案情,我不可能不代入自己,也不可能站在旁边淡漠地旁观最后法院的判决。这次是盛恩惠,她之前的发生这种事的上一个女人是谁?下一个又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眨了眨,驱散些酸意。   “你知道吗,大约二十年前,我妈被我爸、我爷爷、我奶奶家暴时报警了。是,警察来了,然后呢?”   “这是家庭内部纷争,他们只能调解。调节有什么用,等警察走了之后,再来一顿因为报警而更重的毒打吗?”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却始终是平稳,在音调上听不出变化的。   之后,是片刻的停顿。   她从仰靠在沙发的姿势,弯下腰,手肘抵在大腿。   双手捂住脸,秦忆思的眼前一片漆黑,却没有泪水流出来。   “最后还是我妈求警察带走她——她当时哭着求的。凌晨三点多打不到车,有一个女警察心软,开警车把她送去了姥姥家。”   无论是当时的那位女警,还是后来帮助秦母诉讼要抚养费一连几年的女律师。她从小就明白,只有女生才会完全地帮助女生。   在她的成长中,有无数个能记住的,或是擦肩而过的女性向她伸出过援手。   秦忆思感到后背覆上一只温暖的大手,她抬起头,痛苦的眼望见顾渊穆摊开的另一只胳膊。   她的上身顺势就倾倒过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我从来没有上过法庭,但我这次想和诉讼律师一起。”   盛恩惠曾经在短信里,编辑了最简单的三个字“秦律师”,外加一个逗号。她曾经有想过找她求救,她也不想辜负她。   “我想替她去争取,替她们争取。就算我再努力也找不到突破性的证据,哪怕我要在法庭上用我曾经最不屑一顾的……所谓用人间大爱,用讲故事来试图打动法官,或者是感化被告。”   她闭上眼,又调整了头的方向,试图完全用他的胸膛挡住脸:“蠢得要死,是吧。”   “说得好像我想要改变世界一样。”她自嘲。   我很早就接受了我无法改变世界的事实,但永远会感到痛心。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而我们却未因此作出优化、迭代和进步。   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渺小得像个笑话。   也环抱住她,顾渊穆低沉的嗓音在房间内响起。   “思思,你不是在寻求我的意见。你的内心早已有答案。”   他说的没错,她是一个很轴的人,向来都是自己决定人生。   即便是询问,也仅仅止步于询问这一步。   “我想成为能爬到有话语权地方的人,顾渊穆。”她的声音有些发闷,却坚定。   “好。”他应。   上一次,她说,她要他将她拉出泥潭。   而这一次,她说,她要尽可能站在巴别塔的塔尖。就像金斯伯格一样,这里终究需要一个人站在台前。   她不再直接寻求他的帮助,因为她知道,这条路她无法依靠他的力量。   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   如果是一群人呢?   -   深夜,套房主卧里寂静得,只能偶尔隐约听到呼吸声。   秦忆思的这一觉睡得并不安慰,也许是因为咖/啡/因还没有完全代谢掉,又也许是因为这几日频繁巨大的情绪影响。   她紧拧着眉,慢慢睁开眼。   醒之前梦境里的那一幕,她瞬间就忘记掉。但眼前面对她而躺的人,让她呆滞片刻,才发觉她已经回到现实。   顾渊穆伸手,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后。   “做噩梦了?”嗓音喑哑。   秦忆思摇头:“不记得了。”   轻哼一声,她将被子又裹紧一些,眼皮上下打着架:“你怎么不睡?”   房间里一侧的床头灯开着,她醒来时就望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倒不是说惊悚,只是下意识地感到不安。   他深褐色的眼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感。她难以描述那是什么——有爱,有怜惜,有……不舍。   像极了他们在一起的前夜,在她S市的公寓外,他的车旁他们那个吻延伸时,他的眼神。   “思思,我……”在数分钟的凝视中,他开口。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她却先抢答。   睁开眼,秦忆思的眼里,全然已没有了困意。   她盯着他,小巧精致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拢着他棱角分明的颌骨。   顾渊穆的手也包住她的手背,敛些眉眼。   “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秦忆思抿唇,不再说话。   这不代表她在生气,她已经开始接纳自己的“懂事”。   反正也改不掉。   “思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从我这里求帮助。数年后我们重新开始,换做我有求于你。”昔日雷厉风行的人,如今在床榻,以少有的温柔道。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又多与她对视良久,一向隐藏情绪的眼里,爱意汹涌。他好像在绘制一幅告别前的画,用眼睛勾勒。   在那之后,顾渊穆才探身,在她的额头轻落一个吻:“在我没有来找你之前,不要去S市。”   他们的手指交错,两只大小不同的戒指,浅浅碰撞。   “所以这是江文惜要求我一定要来B市的原因?”她问。   “不完全是。”他没有否认。   片刻的沉默后,顾渊穆将她完全拥入怀里。   他抱得很紧,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她一样。   “思思,你是我唯一的软肋。”   如他晚间在客厅回应她那样,秦忆思也没有再多追问下去。   “好。”她应。   这会多久?   如果你不会再回来找我了呢?   难道我要一辈子都不去S市出差吗?   这些话,秦忆思都没有问出口。如同当初她出国时,顾渊穆也没有追问他们的婚姻合约如果到五年之期,该如何处理一样。   他们对彼此,从一开始就有信任。   也许是因为他们从对方身上,很早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晚,B市无风也无雪。   他们始终开着一盏小灯,在之前每个夜都会疯狂的床上,仅是相拥着入眠。   同一张床,靠得无比近的二人,各有心事。 第87章 暴雨 - M05   “奶奶, 你们要搬过来住吗?”   夏日的天,七八点才半黑下来。   那时车厢还狭小的出租车,在羽毛球和蒲扇中, 慢慢开出热闹的小区。   坐在后座上的一侧是个小女孩,另一侧则是黑白发相间的矮小老人。   女孩好奇地问着, 声音奶奶的, 干净纯粹。她跪在铺着白色罩布的座椅上, 咬着手指,透过后车窗向后看。   座椅后的后备箱隔板上,放着她的蓝色小薄被,薄被折成了方块,上面流/氓兔的图案很可爱。   “嗯。”老人敷衍地应着,苍老的手挥挥, 赶走面前的蚊子。   “哦。”女孩懵懵懂懂的, 眼睛却很亮。   她转头:“那念念也要一起吗?”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搬家, 听起来很酷!   老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不耐烦地只丢了一个字:“不。”   那是秦忆思记忆里的一个普通的夜晚,没有风,没有雨。她只是透过贴着黑色横线的后玻璃,看着自己离伯伯家越来越远。   四岁的她知道, 爸爸妈妈好像要分开了。那段时间,她和爷爷奶奶住在几公里外的伯伯家,妈妈则住在十几公里外的姥姥家。   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妈妈了。   偷听大人们说话时,他们经常反复说一个词——离婚。   具体什么是离婚, 她也不懂。更不知道是要和爸爸生活, 还是和妈妈走。   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 奶奶先一步带着她和她的被子, 让她回那个已经破碎了的家。   这是秦忆思第一次感到被遗弃。   这也是她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即便是最后让她破防的心理咨询,她都不曾提起。   再醒来时,留了一条小缝的窗帘,将一束阳光放进室内。   在这里的每日清晨,她都能第一眼看到的人,此时已经无影无踪。身侧空荡荡的,被子和枕头都放得整齐。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深吸进一口气,她伸出胳膊,慢慢横在顾渊穆平时躺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尚存温热。   顾渊穆离开B市的事,对比起梦里王忻念的怔愣和恐惧,她却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或许是她成长得够强大、独立,又或许是……她并不担心他是在“遗弃”她。   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秦忆思才伸个懒腰,拿起手机去洗漱。   昨晚她没有设闹钟,想给自己放一个小假,却没想到还是不到九点就醒了。   无奈地含着牙刷,她先回复了几条消息,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磨磨蹭蹭地洗漱。   成长到这个年纪,她终于能慢慢和自己的“懂事”和解。   倒也不是主动和解,毕竟不和解也没有办法。   她也开始明白,自己“懂事”的来源太复杂了。   问题不能全部推到亲戚家人挂在口中的“思思,你要懂事”,也不能归功于她过早觉醒的,想要保护妈妈、分担妈妈压力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还有对被遗弃的恐惧,怕自己做不好某件事,大人就不要她了。   后来,她在姥姥家过了一个开心的暑假。   姥姥很疼爱她,比这一辈的其他所有小孩还要疼。   但在暑假之后,再见时,只剩一张照片。   用冷水洗过脸,秦忆思抬头,透过镜子看着湿了满脸的自己。   你已经很棒了,秦忆思。你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坦然接受他人的离开,不论是短暂还是无期。   擦干脸,她画好全套妆,将自己的物品带离。   客厅的茶几上有一张酒店早餐券,应该是顾渊穆放的。但她早上没太多胃口,也就没有拿。   出门按下电梯按钮,过了一两分钟,电梯就到了。   她走进去,拨通电话,声音干练:“楠楠,我今天会去律所。下午等我面试完,我们过一下目前的疑虑,明天去J&T拜访。”   “嗯,好,你忙吧。”挂断电话时,电梯也到了一层。   童年的“懂事”映射在职场,是她刚开始工作时的自卑。她不敢太硬气, 即便是甲方也会没有底气。   而如今,不仅是顾渊穆,她可以为自己创造底气。   走出电梯,高跟鞋在亮得隐约可以看到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她飞快地走着,手上也没闲着,打开叫车软件。   “思思。”等待派单期间,她向下看的目光里,出现一双休闲鞋。   温润的嗓音,带着他似乎永不会生气的笑意。   手指在屏幕上打了滑,秦忆思抬头,讶异的看着面前的人:“陆谨?”   黑色的夹克和一套休闲装,鼻梁上一贯架着眼镜。他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眯起眼:“嗨。”   “这么巧?”秦忆思扬眉。   “不巧,”他倒是实话实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应该会天天见面。”   时间好像静止了几秒。   另一部电梯下来,几个同样是商务打扮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以什么身份?”她收起揶揄,稍歪头,蹙眉反问。   陆谨只是看着她,保持着淡笑,却与刚刚对比起来,悄然变了味:“我想你也猜到了,不是吗?”   他的动作和神态都太像他们多年前初见的时候,是毫不走心的面皮笑,和迪士尼、密室逃脱里的他完全不一样。   秦忆思猛地开始防备,但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我有点饿,对面有个早餐铺子,要不要一起?”将大衣的单扣扣上,她也用相同的神态回应。   陆谨点头,侧过身,示意她带路。   走到酒店外时,秦忆思留了个心眼。她看到停在外面的顾渊穆的车,就立刻快步走过去,敲敲车窗,叫司机一起去吃早餐。   在他身后,陆谨只是以一两个人的距离跟着。   等三个人同时并排走时,他才无奈:“思思,你不用防着我。”   早点铺里没有暖气,但烟火气很浓,热热的小半碗豆浆喝下去,瞬间就把暖意传送到四肢。   终于放心的秦忆思捧着比她脸还大的碗,故作随意地问:“之后的日子,你们怎么安排?”   “我会负责你的安全,老李接送你上下班或去其他地方,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另外,他真诚地希望你和阿姨搬进公寓,治安更好,私密性强。”陆谨没有动面前的食物,到是老李吃得很香。   面对他的严肃,秦忆思放下碗:“你这样很像当初来帮我搬家,有一种回到原点的错觉。”   桌上,片刻之内,只有老李喝豆浆的声音。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现在回到了不是平等朋友的关系。”他没有否认。   “你们真是演了一出好戏,”她评价,“你离开穆坤背后的原因,S市流传了十几个版本。”   有的说是多年搭档闹掰,有人说是谈不拢钱导致对家挖墙脚,更有知情内部人士传是顾家大公子从中做梗。   结果竟是所有人都被他们耍了。   毕竟当时陆谨的离开,称不上体面。   秦忆思料到陆谨会沉默。   他跟着顾渊穆太多年,行事行为几乎就是他的翻版。   她也没再继续找话,只是拿起筷子,夹颗花生米丢进嘴里。   花生被咬开的同时,她听到对面的人开口。   “我离开他的任务是,保护你。”   秦忆思嚼花生的动作停滞一瞬,在失态外显前,随即又慢条斯理地咽下。   “另外,我们希望这段时间你都不要给他发消息、打电话。”陆谨又补充。   “明白,”她又夹一颗,却没发现他修改了主语,“这也是为了我的安全。”   他们默契地,都没有提及那个叫顾泽深的人。   -   言嘉B市办公室新的传言,明目张胆地诞生——   综合二组的秦律师有男朋友了,人文质彬彬,还很体贴,每天都接她下班。感觉好事将近,大有明年直接抱俩的态势。   这些女生也不藏着掖着,甚至都明面上过来恭喜。   秦忆思也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快到年底,她之前在S市就合作过的公司,其中总部在B市的,也开始把代理合约转签到B市办公室这里。   秦忆思变得更忙起来,人都快像个陀螺。小组也持续扩张,慢慢更名为综合二组。   因为她太忙,还是陆谨找人,一起帮秦母搬的家。   甚至还闹了个乌龙——秦丽以为陆谨是坏人,逼他给秦忆思打视频才肯放他进门。秦忆思又刚好在开会,没有看手机。陆谨带着几个大汉在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才被秦丽放进去。   住在对门的邻居,差点报警。   不得不说,她妈妈的安全意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猛增。   就是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上当受骗,乱买保健品。   时间一晃就是将近两个月,等到元旦,她终于有喘口气的时间。   在家睡到自然醒,秦忆思看着手机上久违的早上十点,舒服地狂伸懒腰。   以前她以为互联网已经很卷了,后来做律师才知道,她不仅要凌晨下班,还要很早就起床。   弹性?弹性是指弹性下班。   至于弹上班的时间……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她出房间时,秦丽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陆谨请的阿姨也在打扫卫生,一片祥和……如果忽视掉秦丽听到门的声响,震惊望过来的表情。   “早。”洗漱完的秦忆思已经穿戴整齐,接收到妈妈的瞳孔地震,她精神极佳地摆手。   “你今天不去上班?”秦丽报纸都不看了,摘下老花镜,只觉得稀奇。   “不去,我要劳逸结合。”秦忆思走过去,笑道。   “那你这结合得也太融合了,九十九比一。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还在国外读书,人在B市工作,怎么见到你的次数还不如在外面……至少还能每天打一通视频。”   秦丽虽然发着牢骚,却还是让阿姨帮秦忆思新做一份早餐。   趁阿姨去厨房里,她伸手拉过自家女儿。   “思思,你是不是和小顾闹了什么别扭?”秦丽压低声音,严肃道。   “什么闹别扭?”秦忆思被她扯着胳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重复她的话。   她以为秦丽是从哪里偷听到了,关于顾渊穆的事。   “我看那个……小陆?他经常来家里,还每周带我去针灸理疗……而且我看他那车也挺贵……思思啊,咱们家家教一直很严,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停停停!”秦忆思哭笑不得,赶紧喊停。   原来她妈是以为她甩了顾渊穆,无缝衔接下一个钻石王老五。   “妈,你看他车挺贵以外,有没有觉得很熟悉?”她憋笑,“司机也挺熟悉的。”   “嘶——”秦母皱眉,大脑开始高速运转。   几秒后,她一拍秦忆思的小臂,特清脆的一声炸开:“你说得对,我就觉得很奇怪。”   现在的有钱人,筛选司机的标准也都一模一样吗?   秦忆思着实被她逗笑,叹气打算解释:“妈,其实……”   话刚开始讲,家里的防盗门就被从外打开。   听到响动,秦忆思得救一般地仰头长叹。然后轻轻放开秦母的手,她转身朝走廊的方向迈几步,探出个头:“陆谨,你来得正好!”   陆谨换好拖鞋,把带过来的蔬果都放在进门的柜子上:“怎么了?我来带阿姨去做针灸。”   他还穿着夹克,搓搓冻僵的手。   “妈,陆谨是……”等陆谨走过来,秦忆思才又正回身,冲秦丽介绍。   但刚说了几个字,她又紧急刹车。   “陆谨是我的助理。至于小顾,他年底和我一样,都很忙,一直在出差。”谎话大王,善意的谎言随手拈来。   陆谨大概懂了她们之间在说什么,也附和安慰:“嗯,阿姨您放心,顾总很爱思思。像这个房子,厨房的顶灯,客厅里的装修,都特意换过。”   “什么顶灯?”秦忆思敏锐地抓住关键词。   原本站在统一战线的两人,大有分裂的趋势。   “这套是精装修交付,这里餐桌上方原来安装的吊灯,顾总让人改成灯带,”陆谨的手指竖起来,说完,又指向身后客厅的方向,“客厅里,原本玄关阻隔柜的上方没有柜体,是个磨砂玻璃,后来拆掉重新打的整面柜。”   秦忆思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眼,看着空荡的,如同客厅装修一般的餐厅顶,抿起唇。   她曾对顾渊穆讲过王洪兴家暴时,刻在她心底无法抹去的场景。   一个是王洪兴在餐厅的餐桌旁,把菜刀架在秦丽的脖子上。餐桌上方的吊灯垂坠下来,平日温馨的暖黄灯光,从上至下垂直打在他狰狞的脸上,如同骇人的魔鬼。   另一个,则是小小的她光着脚丫,试图从满地的玻璃碴中找到落脚点,在恐惧里伸手去摸客厅电话柜上的座机电话,想要报警救妈妈。   秦忆思并没有把这些场景当作伤痕触发器,她也精神正常地在老旧的房子里过了二十几年。   但顾渊穆一一记得。   他努力地给她一个崭新的,可以完全忘掉过去的家。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以他的方式,无声地爱她。 第88章 暴雨 - M06   春节, B市很早就在马路两侧的树上,挂起装饰的小灯。   冬天入夜早,刚五六点钟天黑一些, 黄色的小灯就亮起。即便没有鞭炮的声响,整个城市都似乎进入节庆的喜悦。   江文惜的美股IPO专项进入申请收尾阶段, 即便是除夕夜, 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   为了最后的文件和意见书整理, 他们组直接要了一整间会议室,所有人都去到会议室里工作,偶尔回工位一趟。   七点,她手机的闹钟在空旷的会议室里陡然响起。   是听了的人都会心跳骤止的程度。   在突然停下的翻纸页中,秦忆思的注意力从电脑移开,赶忙关掉闹钟, 抱歉地冲大家笑笑:“七点了, 大家都先回去吧, 毕竟过年了。”   她说完,却没有一个人动。组里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像是分辨不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犹豫着,谁都不想当先收拾东西的出头鸟。   见状秦忆思无奈:“现在赶紧回家, 说不定还能赶上看春晚。”   其他人只是面面相觑,仍然毫无动作。   “好吧,是我想回家了。求求大家了,让你们的老板回家吧!再不回去陪她看电视包饺子, 就要被妈妈训斥了。”见他们不动, 她只得半开玩笑, 双手合十举过头顶。   估计再过几分钟, 律所群里就又要调侃秦律师居然是妈宝女了。   终于有一两个人开始收拾东西,秦忆思也把文档保存,合上电脑。   见她的确急着回家,组里的律师才敢真的背起包,和她打声招呼才离开。   一一说过“除夕快乐”,她笑着也站起身。   人越来越少,本就纸质文件比人还多的会议室里,更显得像是印刷厂的仓库。   将包拉链拉好,秦忆思活动一下脖颈,余光瞟见角落里还在看笔记本电脑的女生。   “雪枝,你怎么还不走?”她眯起眼睛,友好地笑着,却故意将手里的钥匙甩甩,“要锁门了哦。”   “啊?要锁门了吗?”被叫到名字的女生慌张抬头,手上却依旧打着字。   “嗯,整个律所就剩咱们两个还没走。”   “要不……我来锁吧,秦律您先回去过年。我这里个意见书还没写完……”女生不好意思地托一下眼镜,抿开个局促的笑,“而且我现在也住学校宿舍,不用急着回去。”   “你住学校宿舍?”秦忆思讶异。   石雪枝是实习生,去年年末时,被组里的中级律师乔楠招进来的。那段时间她太忙,没有多过问。   女生有点不自在,上下嘴唇短暂地贴在一起,又窘迫地搓手:“嗯。”   她的这些小动作都被秦忆思收进眼底,她没有再追问原因。   不论是为未来考虑想要抓住大项目,还是因为家庭原因不能回去或不想回去,都值得被同等地尊重。   “晚上准备吃什么?”秦忆思反而问道,声音轻快。   她深知如果石雪枝留在B市过年的原因是后者,多半人也是敏感的,更加温柔的语气只会让她不自在。   石雪枝双手拢着,大拇指不停上下动着:“应该就在学校食堂吃了。”   “那……”秦忆思大手一挥,“走,我送你回学校,顺便打包些晚餐。”   “啊?老板?”对老板突然的送温暖,石雪枝显得惶恐不安,下意识地脱口。   “过年就不要吃食堂了,食堂也要下班。”秦忆思冲她眨眼,全然没有平时的严肃。   神秘兮兮地将食指竖起,轻贴在唇上,她眼睛弯起:“就当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过年送温暖。”   -   B市是个外来人口居多的城市,逢年过节,城就像空了一样。   车在平时最堵的环线上疾驰,司机在前面开车,秦忆思和石雪枝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几乎没有问石雪枝的家事,更多是问她有没有工作上的问题,对疑惑的地方一一细致地解答。   学校与顾渊穆的公寓,在律所的两个方向。经过市中心时,秦忆思找了家店让司机停下,专门给石雪枝打包了半只烤鸭和一些蔬菜、一碗汤,自己也拎了一只烤鸭。   “秦律师,我吃不了这么多……”石雪枝在餐厅大堂,显得有些局促。   将袋子递给她,秦忆思只是笑笑:“这家的烤鸭比较一般,但好吃的那家太远了。”   说完,她无意识地摆弄手指上的戒指,率先迈开腿向外走。   她很怀念几个月前,他们在小小的沙发上并肩吃烤鸭,谈天说地,相视一笑的日子。   秦忆思很少失神,除了想顾渊穆的时候。   上车后,石雪枝悄悄瞥过一眼秦忆思的手:“秦律师,您是已经结婚了吗?”   结婚了,离婚了,离完又在一起了,可能准备结婚吧。   虽然目前……她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算是吧。”秦忆思无奈。   手指不安地搅着,石雪枝舔舔嘴唇,小声开口:“秦律师结婚之后,还这么拼命工作,家里真的会支持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结婚,所以不会被支持有事业心?   也许是和言嘉里其他的律师相处久了,秦忆思很少再和持这种观点的女同行打交道。   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个人,秦忆思不自觉地神色更加柔和:“他很支持我的每一个选择。”   眼前仿佛快速掠过他把衬衫撑起的宽阔背影,和他修长的手指系上袖口,半垂眼认真听她讲话的样子。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我有想去做的目标,很多很多,”靠在车座里,秦忆思满脸疲惫,眼睛却熠熠有神,“比如一个小的目标——把团队带好,对团队里所有的人负责,尽可能给大家更多被看见的机会。”   还有一些痴人说梦的大目标。   石雪枝终于敢把目光片刻地放在她的脸上,若有所思地抿唇。   “秦律师,这个送给你,”数秒,她低下头,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周末逛街买的。”   “嗯?”秦忆思倾身接过,发现是春节限定款的盲盒。   认真地看过侧面的图例,她惊呼:“好可爱!”   “新年礼物。”石雪枝咧开嘴,像是打破了最初二人的边界。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秦忆思冲她眨眨眼,“这个新款好可爱,可以发给我链接吗?想给小朋友买几个。”   石雪枝瞬间瞪大眼:“秦律师的孩子吗?”   “不是,是我资助的一个小女孩,在读小学。”   “啊,这样……”石雪枝垂眼,嘴角却慢慢放缓,“我发给您。”   车在快速路上飞驰,车窗外的夜色快速倒退。   偶尔有远处五环外升起的烟花,远远的,只能看到在空中绽放落下的小片颜色。两三颗烟花簇成一团,更像是含苞待放。   等终于到学校正门时,已经八点多。   石雪枝拉开车门,看过时间后更不好意思了:“麻烦秦律了。因为送我,您八点还没有到家……”要被妈妈训斥了。   “妈妈会理解的。”秦忆思大笑。   她轻松地冲石雪枝摆摆手:“到宿舍后给我发一条消息。新年快乐!”   “好的秦律,新年快乐!”石雪枝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只是一程一小时左右的路,她们虽仍拘束着,却隐约有冲破的迹象。   她把门关上,直起身,却动作停止数秒。   寒假,住校的人比暑假少很多。比起居民区的热闹,学校的大门却显得分外冷清。   门卫大爷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正坐在门外的破木椅上,双手互相插进宽大厚实的衣袖。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春晚节目。   寒风一阵又一阵吹过,带起石雪枝的长发。   她突然伸出手,再度拉开车门,弯下腰探头:“秦律师……”   车内,女人很平静。她娴静地坐在驾驶座后,抬眼看向她,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失态。   很像一个人。   “秦律师,对不起。”她冲动地直接鞠下躬,却没有起身。   “两个月前,有人找到我,想让我在IPO上做些手脚。不用大的改动,也不挑项目,只需要字眼上的更改……沦为笑柄就好。事成之后,会保我毕业后去外所,不用在言嘉留用……”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上抬一些腰背:“我答应了。”   鞭炮声在沉默中忽然大声炸开,在街的对面聚着一家人,拿着仙女棒的小孩正“咯咯”地笑。空气里弥漫开鞭炮的硝烟味,浓烈呛鼻。   她们就如此一个弯腰站着,一个坐着,四目相对,都没有再开口。   长长的鞭炮,似乎放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你想留用在言嘉吗?”当世界重回安静,秦忆思才平静地问。   “我……”   “你做过他说的需求吗?”她又问。   “没有。”石雪枝立刻摇头,她咬唇,又松开,“我不敢……”   嗓音已隐约能听到颤抖。   “我一直在拖着他们,我……我很矛盾。秦律,你真的很好,大家也都对我很好……”说着说着,小姑娘眼泪汹涌而出,到话尾,只剩呜咽。   “我想拒绝,但是他们说会告诉你……所以我想先来认错……”   秦忆思看着她,听她说完,最后只是叹气:“先回去吧,烤鸭要凉了。”   “秦律师……”   “至于这件事,等过两天我们再说,先过个好年,”她揉揉眉心,“帮我把车门关上,谢谢。”   秦忆思很难形容自己的内心,她明明知道被背叛是很正常的,甚至是在当下必定会发生的。   不论是顾渊穆那边的延伸,还是本身言嘉进驻B市后的原住民围剿。   回家的路上,她闭紧眼,完全将头仰靠在椅背。   一连几个月的疲惫,好像在这个节点像开了闸,瞬间将她吞没。   “老李,打开听听春晚吧。”她道。   “好。”   春晚的节目刚好播到小品,观众的笑声透过音响,将现场热闹的气氛试图代入车内。但秦忆思的眉头紧锁,欢笑好像与她无关。   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少有话讲的司机道:“秦小姐,昨天他派人打过电话,问过您的情况。”   “我很好,勿念。”她赌气。   却侧过身,用额头抵着窗,望向窗外:“就没有话要带给我吗?”   “信任你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以及,花开时,就会再见面。” 第89章 暴雨 - M07   推开家门的前一刻, 秦忆思还在情绪低落。   原本想找秦丽要抱抱的她,一只脚还没伸进去,就眼睁睁地看到秦丽手持拖把疾驰而过。   她一只脚迈进去, 秦丽又疾驰而回。   在身后关上门,秦丽再次疾驰过去。   “妈, 我看您最近这段时间恢复得不错。”见她健步如飞, 秦忆思随手把包放在边柜上, 哭笑不得。   以前只要在家过年,秦家最忙的一定是洗衣机和秦丽。前者从早上八点转到晚上十一点,后者恨不得把所有大扫除一天内做完。   只剩秦忆思在摆烂,一个展示柜都能擦半个小时。   美曰其名,慢工出细活。   “思思回来了?”等把厅堂的地擦完,秦丽才气喘吁吁地用手擦汗, 在秦忆思面前停下。   说完, 她又转头喊了一嗓子:“小陆!我把菜热一热, 咱们吃吧。”   秦丽中气十足,但公寓深处,没有回音。   “妈,你别累到,适当运动就好。”秦忆思自然地拿过拖把, 挽起丝缎衬衫的袖子。职业套装仍穿在身上,她丝毫不介意,拎起拖把杆就向卫生间走。   “没有,小陆帮着做了不少卫生, 还请了小时工。年夜饭也是叫阿姨做的, 我只拖地锻炼, 就等你了。”秦丽跟在她身后, 和蔼笑着让她放心。   等秦忆思放好,她又拍拍她的手肘:“我把饭热一热,你喊小陆过来吃。”   陆谨是N市人,秦忆思从认识他起到现在,不记得他曾经有提前回家过年。在穆坤时,偶尔他能赶着大年初一的尾巴回去一两天,已经算是幸运。   今年知道他因为她,可能一整个年都无法回去见家人。秦忆思有些愧疚,就叫他一起来家里过年。   毕竟陆谨可能在这里都没有朋友,来一起过年,至少还热闹一些。   接连找了几个房间,最后,秦忆思还是在最深处的书房找到的他。   敲两下门,她推门而进的同时,陆谨也把耳机摘下来。   他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横拿着手机,身前的小茶几上随意摆着两块抹布。   “啧,在这里偷懒?”秦忆思手握门把,站在门口直打趣。   “已经擦完了,正好有个消息过来。”陆谨自若地应对,嘴角弯着。   “这样吗?”秦忆思挑眉,佯装恍然大悟,显然不信。   之后又笑开,朝他招手:“我妈叫你来吃饭。”   “好。”他点头。   这套公寓没有正式常住的人,秦忆思和秦丽也只是带常用的物品搬进来。书房打了一整面墙的柜子,实际摆上书的,也就一个长格。   整个书房显得很空,其实没有太多家的感觉。   像是会随时来,也会随时走的短暂歇脚地。   “你在看什么?”为了避免尴尬,等他走来门前,秦忆思率先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她刚刚推门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他心情特别好的样子。   陆谨伸手把灯关上,和她一起出房间。   他把手机屏幕伸到她面前:“孩子们录的视频。”   “孩子们?”秦忆思好奇地接过。   视频被暂停。   屏幕上,是红色稍艳的塑胶跑道,看起来很新。大概三四十个孩子聚在一起,冲镜头咧开嘴。   天蓝得纯净,他们背后即是苍郁的大山。   “嗯。他从二十岁开始,慢慢地私人捐助了三所小学,学校里的教学和修缮开支都算在他那里。”   手指轻触屏幕,孩子们清脆稚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但拿着手机的人,却沉默数秒。   “他私人捐助的?”秦忆思没有抬眼,视线仍旧停留在孩子们淳朴的脸上。   “嗯,”陆谨很聪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穆坤只有法律援助的项目。”   只有三分钟的视频就此结束,秦忆思抿起唇,指腹摩挲着手机边缘,一时间思绪不知道乱飞去哪里。   在她的印象里,顾渊穆是个商人。即便她知道他爱她,她也难以忽视这一点。   律师需要营销自己,他们的本质是卖服务产品,她可以理解。   但他好像从未营销过他做的慈善,以及他的怜悯。   “他从来没和你说过?”陆谨见她迟迟没有回应,诧异道。   他们在各个卧室门紧闭的走廊,相对而站。与其说是走廊,更像只有前后开放的隧道。   秦忆思讷讷地摇头:“没有。”   轮到陆谨也跟着沉默。   他似乎是思索了很久,才突然向后转回身,手重新搭在书房的门把手上:“我带你看个东西。”   话刚说出口,陆谨犹豫了两秒。他握着门把的右手手紧,唇也抿成一字。   最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偏过头无奈地朝她笑:“我这算是越权了,你不要和他说。”   这是秦忆思第一次见陆谨这样不安又为难的表情,她本想摇头,说那就算了。但她无法忽略心底的叫嚣——她很想知道有关于顾渊穆更多的秘密。   “嗯。”她点头。   他们重新回到书房,秦忆思站在沙发旁,看着陆谨从唯一摆著书和文件的柜子上,取下来一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都是些花花绿绿、长短不一的纸。   等陆谨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掏出来那些纸片,秦忆思才看出来是些信和贺卡。   陆谨显然看过这些内容,他很熟练地从里面找出一封还算妥帖的信——纸张是干净的完整的白纸,折了两折。   “看看吧。”他道。   交出那封信时,陆谨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她一定会是他的遗憾。与其趁虚而入,他更愿意在这种时刻选择将她送得,离幸福更近一步。   秦忆思显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她借着顶灯的光亮,翻开这封信。   文字的表述很简单,大意是写信的人是个女孩子。因为家里穷,学习成绩也一般,不得已要退学。   顾渊穆了解情况之后,不仅给她买了很多新的衣物和日用品,还资助她的生活。后来,学校专门修了宿舍。   “他从去年开始,有让我一直在关注学校里女孩的辍学情况。实在是有困难,又想读书的,我们会给额外的补助。”陆谨在一旁观察她的表情,在适当的时间,做更多的解释。   这是他作为顾渊穆的特助时,习惯的工作内容。   秦忆思没有接话,只是继续飞速地看着。   她换下一页,又一目十行地看到结尾,视线却蓦地停住。   ——我很感谢您,是您一语惊醒梦中人。当我说我想去打工养弟弟读书时,我从老师那里接到您打来的电话。   ——您说,弟弟读书是一件事,我读书是自己的事。您问我想要离开大山吗,这可能是我仅有的体面离开大山的方式。我说,我想让家里不要那么穷了。   ——听到我的回答,您说您对我很失望。世界上有很多女性在为平权奔波,她们希望每一个女孩子,都至少能有意识地去选择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是创造有选择空间的条件,比如读书。而我,却放弃了。   ——她们都没有放弃,哪怕呼吁的力量很渺小。我本听到了她们的话,却率先给自己的未来上了枷锁。   ……   “他因为你,关注了很多人,让六个女孩子回来读书了。”在秦忆思重新折好信的动作中,陆谨的嗓音不自觉地更加柔和。   因为她,他做了和她近乎一样的事。   他也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向其他人肯定她做的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是顾渊穆,他常常用无言的行为来表示他对她的爱、欣赏。   当本就在心底猜测的答案,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秦忆思下意识地转身,看向窗外。   她想在陆谨面前掩饰,掩饰她对顾渊穆的想念,以及五六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心情。   书房只有一扇小小的窗,窗沿上放着一个塑料泡沫长窄箱,箱子里都是土,像是秦丽用来种花的。   “这个时候,应该有烟花在窗外炸开。”她打趣,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陆谨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背身,温柔的眼里,闪过一瞬的低落和哀伤,嗓音语调却温暖至极:“不一定是在窗外吧。”   也可以是在你的心里。   说完,他嘴角慢慢地重新上扬,只是视线却撇到侧面的地板上。   祝福,苦涩,替她高兴……陆谨很难判断,哪一种占据上风。   成全两个值得被爱的人相互爱着,兴许是件多年后回过头看,也仍认同的美事吧。   他如此安慰自己,反复数遍。   -   第二天一早,秦忆思被不知道哪家偷偷放的鞭炮吵醒。   多年没有在这种氛围里起床,她几乎是鞭炮一响,人就猛睁开眼。   房间里很安静,阳光透过纱帘从窗外照进来,光线柔和。   秦忆思对着天花板愣住片刻,等鞭炮声停掉,才顶着一头乱发半撑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   如往常般,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快速浏览消息和邮件,第二件事才是起床喝水。   等消息回完,房间门也被敲响。   “思思,起床了。早上刚好有人放鞭炮,我就下了些昨晚包的饺子。”门外,秦丽神采奕奕,听起来很有精神。   这边人有讲究,大年初一的零点要吃素饺子,寓意素素净净。早上醒来第一顿也要吃饺子,饺子要跟着第一声鞭炮下进锅,新一年红红火火、招财进宝。   “好,我等下起床。”秦忆思手上把屏幕切到微博,也大声回应。   视线再落下来时,她立刻就被熟悉的字吸引注意力。   #穆坤 JNE#   #高薪律师背后的精致利己主义#   #律师因海外2亿代理费驱赶我国受害人家属#   ……   相关热搜很快就爆了,甚至要比吐槽春晚的阅读量还要高。   手指先大脑一步点开第一条热搜,才发现虽然发微博的时间是凌晨,但博文里,穆坤的律师接受代理案件的时间,是在去年。   而那段时间……   秦忆思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烦躁地用手把长发揉得更乱。   ——你把穆坤卖了?   ——“很奇怪吗?”   ——“我以为那是你的心血。”   ——“的确是。但它成长得不好,就应该先一步切断。”   ——“当我没说。”   她还记得大约那个时候,她还问顾渊穆为什么要卖掉耗费那么多心血,他一手带起来的穆坤,得到的是他冷漠的答案。   她以为是他的冷血在作祟。   但好像事情并不仅仅是她以为。   顾渊穆或许是走投无路,才会选择快刀斩乱麻。   专挑大年初一挑起事端,这显然是有意把穆坤和顾渊穆向火坑里推。这样明显的宣战书,背后的操盘手,不仅要有与顾渊穆对立的立场,还要有雄厚的财力。   秦忆思把手机扔到床上,揉揉眼角。   沉寂小半年的看似风平浪静,终于要迎来结束前的暴风雨了吗? 第90章 暴雨 - M08   穆坤这个只在律界有名的新精品所, 在这一年的春节,陡然成为众矢之的。   连不太会用微博的秦丽,都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消息, 时不时提到这件事。   她没有联想到穆坤和顾渊穆之间的关系,只是感叹现在的人为了利益, 什么都能做得出。并且对男律师的印象, 完全差到极点。   好在, 顾渊穆暂时还没有登上词条。   但……登上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她能看到他站出来回应,知道他的现况。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的想法,秦忆思摇摇头,觉得自己疯了。   言嘉大年初一至初三不开门营业,初四至初八每天有律师值班。   秦忆思索性给自己放个小长假, 但不过两天, 就开始在家里看案情整理, 根本闲不下来。   初四,盛恩惠的哥哥给她打电话,说什么都要坚持见她一面,把从老家带过来的新鲜草莓给她。   盛恩惠的案子将在三月开庭,她知道, 他想让她们多上心。   盛情难却,秦忆思不得不叫司机送她去律所一趟。   这个年,盛国庆看起来过得很不好。事发那几天,他只是冒了些白发尖。但这次再见到, 他不仅全头白发, 脸也显得苍老松弛。   刚见面, 他说, 他大年初三就回来了,原本买的是正月十五的车票。急着逃回来,是因为回到老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年事已高的父母,以及他们失落的眼神。   他们都还不知道盛恩惠已经去世,以为女儿忙,今年就不回娘家了。   草莓是他家里自己种的,大而饱满。盛国庆执意给她先洗了几个尝尝,很甜。   但这甜意丝毫没有从舌尖,下落到心里。   他们都清楚这场诉讼很难达到他想要的结局。   在盛恩惠之后,能被媒体爆出来有社会影响力的婚内女性权益侵害案,也几乎没有令人有满意的后续。   这里的满意,指人们从道德出发,主观地认为行为人的犯罪行为应受到的惩罚。而不是指案件的判决,没有符合罪刑法定的原则。   规则是不断在完善的,因为这由人摸索着制定,不是神。   秦忆思只能用这样的话,来为盛国庆说明。   她需要盛国庆做好最坏的打算,但她不忍心说的是,最坏的打算,往往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盛恩惠和她的丈夫。   盛国庆一个硬汉,嘴笨。   他在会议室安静地听她说着,偶尔用手腕抹过眼角。   “为什么这么难呢,她只是结了个婚。”临走时,秦忆思听见盛国庆的自言自语。   她抿起唇,一时间有些鼻酸,却又忍了回去。   为什么这么难呢。   她也很想问这个问题,但她明白,无人能够解答。   送走盛国庆,又给法院打过电话,秦忆思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吹了多久的冷风,她才堪堪回过神,返回律所。   整个产业园区都还在过年。   除了律所,连小卖部都因为没有客人而闭店。街上安静无比,只有空荡的楼,像是个鬼城。   “安雅,你……”她推门,走近前台。   话刚说个开头,坐在桌后的女孩就瞬间僵直身体,手上快速收拾着什么,人也“蹭”地一下站起:“秦律师!”   秦忆思被她大幅度的动作惊到。   她穿着带跟的靴子,即便前台桌面有挡板和显示器遮挡,还是能瞥见桌面的一角。   收回视线,她没有多探究,只是笑笑:“你过来拿点草莓吧,我家里人不能吃甜的。我一个人吃也吃不完,不然就浪费了。”   安雅惊魂未定,瞳孔散开几秒,才反应过来她的话。   她僵硬地咧开嘴角:“哦,好啊!”   秦忆思并没有着急带她走,反而在桌前站着不动,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挡板上。   她挑眉,又垂眼,视线掠过安雅手上按住的书,嗓音轻柔含笑:“为什么不直接拿出来看?”   她认得书的封皮,之前在组里的实习生手中见到过,是去年的法考刑法名师讲义。   “我……”安雅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她一改往日的开朗,马上把封皮挡死,低下头,支支吾吾:“我……是个前台。”   秦忆思的手指点点挡板,发出轻微的声音。她的眉依旧扬着:“想考法考?”   语气很轻,像只是朋友之间互谈近况。   安雅从她的笑里,找不到任何不善。   秦忆思向来都是这样,温和如水。从未咄咄逼人,也礼节尽至,整个人干净又舒服。   鼓尽勇气,安雅点头:“嗯。我这段时间做前台,见过橙黄项目的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很想帮帮他们。”   她在说这句话时,秦忆思在她眼底看到了光。   “不仅是盛恩惠,还有现在还在楼上来见刘律师的王函、明天要来的孕妇姐姐……”她深吸一口气,“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   每天笑得没心没肺,似乎应该被当作律所吉祥物,或说难听点是“花瓶”的小姑娘,此时微微蹙起眉,凝视着秦忆思的双眼。   她搭在书封上的手指,也不自觉蜷起。   不是短暂一拍脑门的决定,而是珍贵的向往与热情。   “法考可没有规定前台不许参加。”秦忆思笑,黑色的长卷发柔顺地落在白色的羊绒大衣上,眉眼舒展。   身后,是大片玻璃落地窗。冬日的暖阳透进来,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   秦忆思的五官稍散,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总是清冷的。   但不论是安雅,还是其他人,接触过她后都会一致肯定她的温柔,以及工作时与之相反的强势与坚定。   安雅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觉得除了天使这样俗气的词以外,一时间好像没有其他的足够形容她。   讷讷地,安雅脱口而出:“秦律师……实话讲,我真的很想成为你。”   “我又不是什么明星爱豆,成为我是什么好事?”秦忆思权当她在寒暄,被她逗得眼睛更弯了。   见安雅还在傻站着,她作势凶她:“还吃不吃草莓了?”   “吃!”回过神,安雅嘿嘿一笑。   秦忆思对此只是哼一声,装作高傲地抬起下巴,转头就走。   安雅立刻小碎步地跟上:“秦律师,你考虑去当公众人物吧,说不定有很多女孩子也走上学法的路了。”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劝人学法,千刀万剐?我看你是想让我当千古罪人。”   “天地良心!秦律师,我真的是在夸你!”   ……   -   下午,秦忆思原本玩笑的设想成为现实。   顾渊穆的名字突然被顶上热搜。   它向网民介绍这个S市杰出青年律师的背景——全球顶尖学府本科政经哲,同校J.D.,都以第一的成绩毕业。工作几年后,年纪轻轻成为魔术圈少有的国人合伙人。   他也是燃心集团的小公子,虽然没有实际参与公司的管理,但创业的律所也风生水起,一跃成为S市数一数二的精品所。   网友随即扒出他的照片,翻来翻去也只有几张采访照。   大多数都是西装革履的,只有一两张穿着休闲。   秦忆思把照片一一下载下来,没有去看乌烟瘴气的评论区。   无非是说精英主义,没有心的资本,以及质疑学历是否是用钱砸出来的。   她和顾渊穆认识那么久,却除了结婚证上的那张照片,没有保存过其他的。   是怕她会更加想他。   晚上,天都黑了,秦忆思才从律所离开。   回家的路中,她接到来自卓言的电话。B市新区有一块地皮要卖,她们要准备去竞标代理监管合规。   等挂断电话,她才看到手机里有好多通未接来电。   都来自于芊芊。   “芊芊?”她接通。   对面先是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才委屈巴巴:“思思,我到B市了。”   “B市?”秦忆思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我看到顾律师上热搜了……怕你想不开,赶紧过来安慰你,给你一个惊喜。”芊芊发出憨憨的笑声,“嘿嘿!”   “我怎么会想不开?”秦忆思哭笑不得。   突然来B市,反而堪称是惊吓。   “之前阿姨生病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一直都很愧疚,”芊芊突然正经,鲜少地放慢语速,“思思,我真的很认真地想做你的朋友,可以让你依靠的那种。”   她也是后来才在陆谨那里,知道些当年的事情。所有秦忆思的轻描淡写,背后是无数个夜晚的崩溃和绝望。   她独自走过了最黑暗的日子。   听到芊芊这样说,秦忆思下意识地想否认。   但张开嘴,她却先感受到心底泛起的苦涩。   她没有怪过芊芊,也从来不觉得她没有在那段时间给她鼓励与安慰。   秦忆思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先降低期待感,更何况,芊芊也并不是没有问过她家里的情况。   只是她没有多讲。   “吃饭了吗?”秦忆思越过那个话题,转而轻声问道。   芊芊委屈:“没有。”   “你在哪?我去接你。”   “老李,辛苦改一下路线,我们去机场接个人。”挂断电话,秦忆思抱歉道。   “好的,”司机应下,几乎在同时打开转向灯,“秦小姐,从明天开始会由新的司机来接送您。”   又是突如其来的信息,秦忆思微愣:“要换人了吗?”   “我暂时会坐在副驾驶位,带他一段时间。”司机没有正面回应。   但无论如何,这也许是个好消息。或许司机的更换,是为了让熟悉的人继续为顾渊穆开车。   正如他转述归期那样,好事将近。   “好。”秦忆思望向窗外,缓缓舒展开眉眼。   -   两个小时后,秦忆思和芊芊出现在公寓的书房。   外加一个名叫韩舟的男人。   绝不是秦忆思有意要撮合他们,只是接芊芊回来的路上,韩舟刚好给她打电话——他家有不少礼品,正好送一些过来,顺便来看望秦丽。   在冗长的沉默中,三人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都默默捧着杯子。   动作整齐划一,像是复制粘贴又粘贴。   “韩舟,单身,”秦忆思坐在沙发正中央,被迫先打破沉默,“芊芊,单身。”   非常狠抓重点的硬核介绍方式,不愧是秦律师。   芊芊:“……”   韩舟:“……”   原本应该是三个人的尴尬,秦忆思却率先跳出来,并且对他们俩一顿乱施魔法——尴尬加倍。   见他们两个还在战术喝水,她恍然大悟,伸手指向旁边的单人沙发:“要不,我坐到那里去?”   “不用了!”韩舟连忙打断。   他不自然地摸摸后脖颈:“我只是来多关心你一下。”   “我也是!”芊芊也高声道,“我也只是来关心你的……”   潜台词是,不要在春节乱搭红线。   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是不能被爱情蒙蔽的!   “你也是来关心她的?”没等秦忆思再说话,韩舟反而向后探头,视线绕过秦忆思,落在芊芊身上。   他像是在打哑谜:“是他?”   芊芊也向后仰身,他们的视线终于在秦忆思背后,主动交汇。   所有的信息在对视间,即便是无声,也立刻解码成功。只是安静数秒,芊芊点头:“是他。”   话说到这,点到为止就足够了。秦忆思也不傻,她俯身,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响。   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她点亮屏幕:“看来,我是要点些夜宵了。啤酒,还是果酒?烧烤还是炸鸡?”   “啤酒。”   “果酒!”   “烧烤。”   “炸鸡!”   同时脱口而出的两人,在同样的时间,说着默契度为零的答案。   “按芊芊说的来吧。”尴尬中,韩舟笑着让步。   “不用。问你们意见,其实是我都想吃。”快速地点完单,秦忆思托腮,手肘支在腿上。   为了让这两个人有更好的眼神交流,她特意没有靠进椅背,以确保他们的暗号顺畅。   好笑地左看看,右看看,秦忆思补充:“夜宵我都请了,该如实招供了吧,我的朋友们?”   要不是她现在还没喝醉,她还真以为这两个人是顾渊穆的好友了。   韩舟和顾渊穆也算本就认识,没有什么不可以讲的。   他又看过芊芊一眼,见她不打算先开口,才摊手:“顾渊穆去年来找过我……是你因为你父亲,突然飞回来的那段时间。”   去年……   秦忆思蹙眉,示意他继续讲。   “他说他后面有些家事要处理,他知道我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也尊重我们之间的友情……”韩舟耸肩,“虽然我们是异性。”   最开始,顾渊穆给他打电话约他时间,韩舟还以为他是来宣示主权的。   他在资本市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到很多位高权重的人。但尊重伴侣的,少中又少。所以当顾渊穆他相对而坐,说出这些话时,他很诧异。   他并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自私、冰冷、控制欲强。   韩舟一直都不看好秦忆思和顾渊穆的感情,作为朋友,他是看着她艰难地一路走来的,他不希望她再因爱情被击垮。   秦忆思难以解决的不是事业,而是爱情。   “他希望我能多关照你,平时也多带你出来转转。如果发现你不对劲,及时开导你……哦,他也知道你很倔。”   在秦忆思显然变得不善的目光中,韩舟立刻聪明地转移话题。   “我还问了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他说,因为你是你,”韩舟把最后一点水喝完,也将杯子放在茶几,“你独一无二。”   秦忆思从背后抓过一只抱枕,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澄澈的眼凝视着韩舟,却没有找到他在美化这段对话的破绽。   她之前一直奇怪,为什么顾渊穆在B市还要天天穿西装。现在看来,是去见了很多人。   也许有他的客户,也许有他需要维系的关系。但她没有猜到的是,他去拜访了她的朋友。   “我也是。顾律师也让我多关心你一些,因为这次他实在没有办法陪在你身边。”芊芊的手心握上秦忆思的手腕。   也是因为这场对话,她才去找陆谨了解当年秦忆思家里发生过什么。   书房很空旷,也许安装一个投影仪,至少开着视频当背景音,才会整体和谐。   秦忆思很难接受被心疼的眼神两面夹击——她通常都是个无法面对汹涌情感的缩头乌龟。   “其实我没事的。”她连忙摆手。   “我们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芊芊叹气。   “我真的没事……”秦忆思扭头,对上芊芊的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芊芊微皱的眉和审视她的眼中,看到了顾渊穆的影子。她呆愣一瞬:“我……”   “的确心情不是很好,因为盛恩惠的案子。”她终于承认。   剩下没有说的另一个理由是,因为想顾渊穆。   秦忆思之前有分别和他们两人讲过盛恩惠的案子,也讲过她们是如何认识的。这次,她当面把最新的情况又描述一遍。   说话中途,韩舟去把外卖拿回书房。   时间已经是深夜,秦丽刚刚睡下。   他们放轻些声音,把酒一一打开。   难得可以谈心的夜晚,是工作之后奢望不来的清闲。   “思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其实我有时不是很能共情。”   芊芊低头把炸鸡盒拆开,炸鸡的香气瞬间填充进整个书房。   “我看到这些新闻时会感到悲哀,但我不会实际地去想做什么。可能还是这种情况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所以……有点冷血?”   ”而且……”   她的声音弱下去,不敢看在场的另外两个人。   “我甚至觉得一直在呼吁的人,有点烦……”   说完,她又立刻抬头,眼底是因为自己真的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的惊恐。   “我不是说发声很烦的意思!只是她们总是写很长一段的矫情话……”   秦忆思听着,从茶几上拿起一罐啤酒。   啤酒还是冰镇的,罐壁上是一层细密的水珠,足够把手心润湿。这个牌子的气很足,几口灌下去,嗓子会隐隐刺痛。   她轻阖上眼,又缓缓半抬眼皮:“我记得我看到过一条评论,大致意思是说,也许你幸运地生活在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父亲、男朋友以及身边的男性,都至少会很体面地待你。”   “所以你会觉得,她们只是少数,而你很难与她们共情,甚至会拿自己的生活去做比较。但实际上,你们才是少数。”   秦忆思的嗓音和缓,她没有指责,也没有鄙夷。   她能理解芊芊的感受。   “但芊芊,真实的生活是这样的吗?你曾经向我说过叔叔的固执,和他干预你人生选择的大男子主义……这些不算做身边的不平等吗?”   平静的语调,像在讲一个故事,而不是辩论。   “在我看来,这只是有没有表现出来,或是表现得程度不够。以至于你会下意识觉得,他的某句话也许是性格使然,而不会想到内核。”   芊芊愣住,送在嘴边的炸鸡没有再前一步。   “女孩子有安稳地工作,考个公务员,有自己的时间多好”……   “芊芊,你赶紧谈个对象,等你到了三十,有个男生为你分担,你也轻松”……   这些话因为变换讲述的方式,让她只会在第一时间认为是父母想要掌控孩子的人生。但再往深想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他们认为女孩子就应该是安稳的,应该是嫁出去被保护的。   但女孩子应有更多彩的人生。   “至于你说的觉得她们很吵,应该是指表达的方式不对。她们的本意是好的,却在发声时选择用男性社会不会认可的方式——排比句、比喻等等大段的,也许有点煽情的字句。”   秦忆思又仰头灌了几口酒,再正头时,眼底已然坚定。   “但我们需要这些呼吁者。”   “她们是造声势的力量,只是我们缺少在声势中,被推出去的领头羊罢了。”   声音落下后,是无奈的叹气。   “申纪兰在上个世纪倡议的男女同工同酬,国外有金斯伯格相关的法案……我们现在缺少一个可以站在高位,能知‘平等’的分寸,自身能力又难以被质疑的人。”   信息时代,我们已经具备群众的声量,却没有足以让位高权重者愿意倾听诉求或呼吁的人。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一直沉默吃烧烤的韩舟,插话道,“知分寸很重要,不然就会得到‘极端’的评价。”   “我也大概能理解了。”   芊芊反而拿起酒,也灌下一口。   “大段的唯美句子只会引起同性共鸣,却无法真正推动发展的进程。真正要去推动它,首先要有人能一针见血,用主导社会的人认同的方式来发声。”   秦忆思点头:“撇去其他部分,如果我们照抄金斯伯格,那就是——首先,要有足够的专业能力。其次,有正确的‘平等’观念,不极端,也不攀附。再次,要有机遇。”   当说“我反对”的时候,她的例证和措辞是要到位的。旁人无法从中挑出字句轻松驳回,又能在言语中体现女性的细腻情感,声入人心。   在提出反对后,力证要修改的部分是基于平等的,而不是找要特权。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   这个人,需要被大众看到。   无论是不是律师,她们都需要这样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   金斯伯格有提名她的总统,那在这个国度,有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被提携呢?   她暂时想不到答案。   “占一项已经很难了,三项都具备……我觉得是不可能的。”芊芊吐出一口气,有点烦躁。   “这里面存在矛盾。”   韩舟即便不是女性,也从旁观,转为以另一个角度加入讨论。   “就像思思说的,社会需要的是自己身处高位,接受良好教育的人。但这种人也不免像这个话题的开头一样,类似芊芊,少有几率被伤害过,所以难以共情。”   “所以这是很多问题到现在仍难以解决的原因,步步难迈。”想起这些,秦忆思倒不会觉得无力和窒息。   这是需要去面对的问题。   “我们从小就会被潜移默化地影响——女孩子就应该喜欢粉色和娃娃,男孩子就应该喜欢蓝色、黑色和小汽车。不论是男女,都很难听从内心去做决定。只是女性相对于男性,能不受干扰的选择更少。”   韩舟举起啤酒,冲她们挑眉。   “但也许未来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呢?”   “所以说啊,我爱顾渊穆,因为他是极少数让我去做选择的人。就算在我迷茫的时候,他也只会引导我,最终听我内心的声音。”   秦忆思莞尔,也举起手中的啤酒。   这样的话听起来浪漫,但也可笑。   人生的选择权本就该握在她们手里。   “我在顾渊穆那里,找到了真正的家的意义。”   无条件的信任,无条件的支持。   当她做梦企图改变世界的一个小角落时,他会说,放手去做吧。   “也许那样一个人会出现吧,”她笑,“而我的使命是,努力站出来,把这个观点传达给未来有能力达到这些要求的人。”   她清楚自己的能力仅限于此。   三罐酒碰在一起,连带着泡沫产生的声响,一同升入书房上空。   在寂静的夜里,如同一声惊雷。   “过年了,适当做梦是可以的。”芊芊如是笑道。   最后,这场看似上升高度的讨论,还是以自嘲收场。   太阳依旧会在下一日升起,他们也依旧从事着原本的工作。   改变也许从未发生,又也许,在暗处悄然生根。 第91章 暴雨 - M09   秦忆思的这个春节, 过得比想象中要更加充实。   她抽空带芊芊在B市转了转,还见了过来出差的沈钦。   沈钦专门给她带过来小卟送她的新年礼物,是他手工做的立体贺卡, 上面画了她、顾渊穆,还有沈钦和拉着沈钦的手的小卟。   贺卡背面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   一行是新年快乐。   另一行是, 这是我的家, 我很快乐, yeah!   看得秦忆思忍俊不禁,在餐厅里“扑哧”一声笑出声。   沈钦没有带来太多有关于顾渊穆的消息,他只是说他平安,一切推进得都很顺利。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所有项目的推进都按部就班,以至于秦忆思企图用更多的工作来填补生活。   年后, 她很快联系上卓言说的地皮项目。言嘉虽然在B市还没有站稳脚跟, 但企业也大多有所耳闻。   对方约她周三在市中心见面, 一起吃顿便饭。   谈案归谈案,也要保护好自己。秦忆思带了团队里的一男一女,一起前往。   约定的地点在一家茶楼。午后,正是喝茶聊天的好时间。   在前台报过姓名,有侍者过来带他们上楼, 直接走进茶楼最深处。   茶楼深处戒备森严,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名保镖。   秦忆思有些诧异,却也目不斜视地跟着侍者,心里却盘算着这是不是一场局。   短时间思索过, 她还是先偷偷给陆谨发了定位。   她不想顾渊穆再为她担心。   站在门前的保镖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 没有问她是谁, 就先一步让开。他拉开身后的门, 墨镜下的脸,唇抿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上一次被跟车已经过去很久,顾渊穆带来的那些人,她已经记不清长相。   也许是他要给她一个惊喜?   秦忆思突然又冒出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眨眨眼,立刻在心底自我否认。   他才没有这个闲心情。   “你好,秦律师。”门内,站着一个带眼镜的男人,看上去像是秘书或者助理。   “您好,”秦忆思轻点头,已经换上礼貌客套的淡笑,“我带了两名组里的律师,您应该不会介意吧?”   “不会,”男人镜片后的眼睛眯起,笑意不达眼底,“如果秦律师您不介意的话。”   他将这句话还回来,令人不舒服的笑让秦忆思立即警惕。   她保持得体,只是笑笑,没有再接话。   男人侧身:“跟我来。”   和其他两名律师交换过眼神,他们跟在男人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房间。   穿过又一个长廊,眼前豁然开朗。空旷偌大的房间,中间是两扇木制屏风,茶香也自那后面散开。   也许是听到脚步,屏风后的交谈戛然而止。   之后,另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从屏风后走出。   人看上去人已是中年,西装的剪裁完美贴合他的身形。是定制的,价格不菲。   男人毫无保留地打量秦忆思,气定神闲地一手插着西裤口袋,另一只胳膊自然地半垂在身前,从气质来看,和带他们过来的男人完全不同。   秦忆思嘴角的弧度更扬了,和他对视的眼,陡然变得犀利。   “何先生,久仰。”她不卑不亢,倒是没有特意拉长音调,把阴阳怪气表现得太明显。   何向裕,现在的穆坤掌门人,但不参与实际法律业务。   她回国也有一段时间了,查过他的资料,各种传闻也听到一些。   “秦律师,可让我们好等。”何向裕似笑非笑。   他们约的时间是三点,两点半秦忆思和团队就到了。即便这样弯弯绕绕,也应该离三点还远。   秦忆思轻笑一声:“看来我们下次有机会,可以再约得早一些。”   说完,她听到屏风后,类似茶壶的重物被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何向裕只是挑眉,没有接她的话。   他偏身,面向屏风,稍大些声:“简老,秦律师来了。”   简?   秦忆思快速在大脑中搜索这个姓氏,却没有搜到。   不过传闻何向裕背后有人支撑,兴许就是这位?   屏风后发出类似转核桃的声响,摩擦挤压数个来回。   晾了他们几秒,屏风后才传来低沉苍老的嗓音:“带过来吧。”   声音也并不是她熟悉的。   何向裕终于把手从口袋里拿出,他做个手势:“请。”   穿着打扮精英的人做这样的动作,秦忆思只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决不是什么好事。   随何向裕绕过屏风,刚刚带他们来的助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映入秦忆思眼帘的,是一张足够大的木桌,桌腿花纹古典而有质感。   桌后同样的木椅上,正坐着穿白色太极服的老人。   说是老人,但他一双鹰眼矍铄,正上下打量着她。   “您好,简老先生,”见他没有收敛视线,秦忆思先自我介绍,“我是言嘉律师事务所的秦忆思。”   闻言,简老向后坐进椅背里。   他双手随意地覆在腹前,如果忽略他的眼,整体看上去倒是很平和:“你认得我?”   “不认得,只是听到何先生这样称呼。”秦忆思不卑不亢。   时间仿佛被放慢,房间里只能听见潺潺水声。   简老不是个很快接话的人,他常在半晌的沉默和扬眉中,给人以压迫。这一点,也是顾渊穆习惯的。   和顾渊穆相处那么多年,秦忆思早已习惯。她任由简老先生打量,也没有入座,拎着包自然地站着,唇角保持该有的弧度。   她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简老先生终于长吸气,一只手搭在木桌:“坐。”   “好。”秦忆思应。   她拉开简老对面的木椅坐下,其他两名她带来的律师,只是站在她身后。   简老没在招呼其他人坐,他伸手,从热炉上拎起茶壶。精巧的茶壶壶身稍倾,水柱粗细刚好,缓缓将茶杯注得半满。   茶室内,又落入安静。   等茶壶正过来,他才将茶杯推出:“项目的事情,不急。尝尝这茶。”   秦忆思半垂眼,手握茶杯。   刚拿起来抿过一口,她就听见他道:“能让那小子大动干戈保的人,今天总算是见着了。”   看来,是鸿门宴。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秦忆思抬眼,重新对上简老先生,仍挂着浅笑。   “顾渊穆想让我保你,又不愿让你来见我,”简老的语速放得更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打了圈,“我又实在好奇,只好把你请过来了。”   身后,原本只是站着的两人似乎有些诧异,都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秦忆思将茶杯放在桌上,莞尔:“我想,我来这里是来谈工作的。如果您只是想来请我喝茶,那么您已经见到我了。如果没有其他事……”   “顾渊穆还有另一个名字,简坤恒。”   被打断思路,秦忆思终于露出些惊诧。   她看着面前行事风格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迅速理解了简老的意思。   简老先生,简坤恒。   顾老爷子是顾渊穆的姥爷,膝下只有个女儿。也正因如此,在顾渊穆出生前,老爷子从亲生兄弟那里过继来顾泽深,当继承家业的孙子养。   至于顾渊穆父亲那一方,秦忆思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业内更没有八卦可以听。   她之前一直以为是入赘,但看今日的排场,没有那么简单。   “我的小儿子是个为了女人放弃一切的废物,没想到他的儿子也随他,同样为了个女人来求我。”简老爷子冷呵。   秦忆思终于明白在门口时,那个助理模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意味深长地说,是她应该会介意自己带人来。毕竟这些话,圈都可以成为圈子内的新鲜八卦。   她淡淡道:“我想,他应该是为了他的事业,才有求于您。”   不要给她扣锅。   顾渊穆上热搜后的几天,穆坤律所站出来发声。   事发时,顾渊穆已与穆坤无任何瓜葛。而之前的穆坤办事处,因为早起建设的遗留问题,管理实权并不在他手中。顾渊穆在穆坤建立了完善的律师培养制度和法律援助帮扶基金,专业能力与人品都受到大众认可。   对于恶意造谣的账号,他们将会追究法律责任。   “顾泽深那孩子,把手伸得太长。”像是没有再听她所什么,简老自顾自地嗤笑。   他拿起茶杯,也抿过一口:“暂且我还能保你安全。但你执意要高调地站在亮处,这让我很为难。”   “不愧是搞互联网的,顾泽深真是深谙舆论战的重要。”秦忆思歪头。   她知道简老话中有意,之前她因为赵兰秀的事也曾上过热搜,不过那时她被抹去了个人信息,或许是顾渊穆打点的。   盛恩惠的案子很快就会开庭,这本是一场普通的诉讼,但被顾泽深盯上,会不顾一切掀起腥风血雨。   “顾渊穆想要燃心?”她问。   简老闲适地吹茶,慢悠悠道:“他不得不要。”   秦忆思眯起眼,反而敢揶揄:“就像您不得不收下穆坤?”   “我也让他出了血,”简老眼神仍锐利,却比最初缓和多了,“他为了你,敢在和我谈判时甩我脸面,我当然要治治他。”   秦忆思再走出茶楼时,司机已经在楼下候着。   她有些恍惚,却也不忘和组内的律师打过招呼。见她脸色不好,两人也识相地没有多问。   陆谨看到她,还没等她走过去,就先一步从副驾下车。   “怎么样?”他少有地急迫,语速加快。   秦忆思只是转身,抬头回望着茶楼:“你知道简老会来找我。”   不是问句。   “是我的疏忽,没想到他是以这样的方式见你。”陆谨抱歉道。   “那你有什么其他要向我解释的吗?”秦忆思又正回身,撇去柔和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简老先生,顾渊穆,顾泽深,穆坤……”   她深吸一口气,字句细听,微微颤抖:“现在,可以讲给我听了吗?” 第92章 暴雨 - M10   春节虽然刚结束不久, 但还未出正月,街道仍张灯结彩。   光秃的行道树枝干上挂着彩灯和灯笼,在五六点钟天刚暗时, 一一亮起。   秦忆思坐在车内后座,偏头望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街道。   垂放在腿上的手里, 手机屏幕突亮。B市气象台发来预警, 说今明两日会有冷空气经过, 可能带来短时强降雪。   每年B市都会发这样的预警,只是真正能落在地上的雪,少得可怜。   小时候秦忆思常和朋友揶揄,笑全球变暖后,雪花在半空就融化了。   这一年,也不免是暖冬。   “李叔今天没有来?”平稳行驶中, 秦忆思突然问道。   前座只坐了司机, 刚刚在路边听陆谨讲完他知道的事后, 她想安静地待一会儿。   陆谨愿意给她空间,没有上车送她回公寓。   “李叔傍晚要飞S市了。”新的司机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甚至要更小一些。二十出头的年纪,剃着干净的板寸。   也许是初入社会,还不够圆滑, 显得有些愣头青。   “S市?”秦忆思无意识地重复。   “嗯,他孩子在那里上大学,今年要实习,过年没有回家。他正好放了个假, 陪老婆过去看看。”   心情又在这一刻低落下去。   她猜想的也许是顾渊穆要回来的原因, 就这样被无意间纠正。她手指蜷缩:“哦。”   “秦小姐, 您不听些歌吗?”没有李叔在旁边盯着, 司机渐渐话多起来,“到公寓还有二十多分钟。”   秦忆思保持望向窗外的姿势,人却敛些眉眼。   她曾经也是个耳机不离耳朵的人,自己开车也必然会听一路的音乐。只是回来后的这段时间,因为顾渊穆喜静,她也渐渐习惯了安静。   “不了。”她轻声。   司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在她拒绝后,没有再兴奋地讲其他。   他人虽然好动,但开起车来如李叔一般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顿挫。   车内静得只剩下车行驶的必要声响,秦忆思靠回进座椅,疲惫地闭上眼。   ——思思,生日快乐。   这是在路边,陆谨最后和她说的话。   她双手插着大衣口袋,衣扣没有完全系好,冷风穿过衣襟钻入毛衣,贴上肌肤。面对陆谨温和的笑,她抬头,只是平静地问他——   这句是你对我说的,还是替他传的话?   话音刚落,她在陆谨的脸上捕捉到快速掠过的为难。   “先不回公寓了,送我去一趟我家吧。”   秦忆思仍闭着眼,她双手叠覆于酒红色的呢裙上,手指缓缓拨弄着右手无名指套着的指环。   一圈,一圈,又一圈。   “李叔有和你说过怎么走吗?”   她感受着指环的纹路,熟悉到闭上眼似乎就能在脑海里不差分毫地描绘。   “说过!”司机立刻应,他话又开始多起来,“李叔说,如果我要给顾总开车,您又不住在公寓,送他回去的时候记得路过您那里。等他说‘走吧’,再开去别的地方。”   秦忆思睁开眼,却没有开口打断。   “秦小姐,您好幸福,顾总真是关于您的一切都记得,”他很夸张,把一些字拧了十八弯,“真的太细了,好多规矩!”   “很细吗?”秦忆思适时接话,不动声色地试探。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过后面的车辆,才并入左转车道:“如果去B市国际机场一定要停在T2负二层B区,T3航站楼则是E区。S市……我忘了,目前用不太到。”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我有记在备忘录里。”   “还有去公司的路线,回家的路线……”他继续吐槽。   年轻人就是比中年人更容易与雇主热络,只要雇主不打断,不施压。   秦忆思静静地听着,在他发完牢骚后,才淡笑道:“他一直是这样,习惯一成不变的生活。”   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先一步解释给自己,替顾渊穆开脱。   “这就说明你们感情真的很好了,虽然我没见过顾总,”司机大笑,车却仍然开得平稳,“他那边可是说您的生活一成不变。”   红灯前,车稳稳停下。   “不然啊,他怕您找不到他。”   这一脚刹车,没有急刹在车里,倒是着实狠狠刺激在她心底。   秦忆思是个不敢尝试新事物的人,转行当律师,应该是她人生中最八杆子打不着、一拍脑门就决定的事。   她习惯在舒适区待着,同一家餐厅能吃到腻。就连座位,都要尽量每次一样。至于尝试新事物,大多都是被迫不得不去做。   原本转着指环的手指突然打滑,指节弯折一下。隐隐作痛的抻筋感,将她迅速从失神中拉回现实。   “他还能怕我找不到他?”她抬高语调,不走心地揶揄。   内心却仿佛被打碎了无数个瓶瓶罐罐,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混在一起。   所以……或许她回国那一天,她在地下车库里见到他,不是因为他刚好出差,车也停在机场熟悉的车库位置。   而是,为了让她能找到他。   绿灯,司机熟练地重新发动车子。   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也跟着附和:“嘿,这不我也好奇呢!”   -   所有的一切都很混乱。   秦忆思明明是个要从混乱中迅速理清脉络的律师,却在关于自己的事情上,把所有的线索都处理成了一团打结的毛线。   司机把车停在秦家楼下,陪她一起上楼,在门外等着。   秦忆思能猜到,这也是顾渊穆吩咐的。   那次她回家,就是在夜晚的拐角惊慌失措地碰见王洪兴。   鼻尖泛着酸意,秦忆思换好鞋,直奔她的卧室。   即便她和秦丽暂时从这里搬走,陆谨每周也会请阿姨来打扫,保持整洁。   放在书架上的日记本没有落灰,更没有移动位置。她轻而易举地找到,抱在怀里。   临走前,她一手搭在卧室门把,又回头望了一眼。   熟悉的床,熟悉的纱帘。   他们也曾在这里厮磨,只是如今回想起,仿佛是过了多年。   抿起唇,她垂眼,把卧室门拉上。   下一次再推开,她希望她身边重新站着他。   今天是她的生日,这是她没有在蜡烛前许下的,新年岁的第一个愿望。   “走吧。”前后不过几分钟,秦忆思又出现在老旧的楼道。   门被锁好,司机点头,随她一起离开。   泛着潮湿味道的水泥走廊里,声控灯在无人的楼层又孤单地亮了许久,才陡然熄灭。   一切,重归平静。   -   今天是秦忆思的农历生日,但她没有过农历的习惯。   秦丽显然也不清楚今天是农历几号,她们只吃了一顿和谐的晚饭。陪秦丽吃过晚餐,秦忆思打开手机想再看一眼工作,却意外发现王洪兴的头像,又蹦到了置顶联系人下的最顶一行。   呼吸几乎在眼睛看到的同时,就迅速变得急促。   她的手指发凉,脸也惨白。   好在秦丽已经走去客厅看电视,她不用在妈妈面前假装无事发生。   大口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秦忆思舔过发干的嘴唇,又深吸一口气,才点开聊天框。   【王洪兴:今天我想给你转点钱,让你自己买喜欢的生日礼物。今天是你的农历生日,但是我回N市处理工作了,没办法看你。给你微信转账时要求输入收款人姓名,我输的名字不对,不能转。】   【王洪兴:给你银行卡转了两千元,自己买生日礼物吧!】   这是最新的两条消息,在刚刚她陪秦丽吃饭时发进来的。   之前王洪兴业给她发过很多消息,大多都是在深夜凌晨。秦忆思很少回,也很少仔细去看。   王洪兴像是永远听不懂她的话一样,执意要重复讲过去,用伤感的文字逼迫她回忆起已经忘掉的事。   不断地,试图将她拉回泥潭。   之前为了拿回最后一笔没有追回的抚养费,秦忆思将名字仍是王忻念字的储蓄卡卡号,发给了王洪兴。   王洪兴如约打给她应有的数额,不少,也称不上多。在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今天,也不过杯水车薪。   但怎么说也是另外收到生日礼物,秦忆思从小养成的礼貌,还是不免让她回复。   【我:不好意思,我白天没看手机。我之前改过名字,因为忻这个字经常被写错,不方便。谢谢您还记得我的生日,也谢谢生日礼物。】   她觉得,她需要主动先和王洪兴说改名字的事。   并不是她心虚,这是她必须要去面对的。与其被王洪兴质问,不如她先一步将主动权握在手里。   改名原因也很简单,第一是的确名字难写难认。   第二是,她原以为王洪兴人间蒸发,再也不会来找她。她想过新的生活,彻底忘掉过去。   王洪兴很快就回了消息。   【王洪兴:你的户口、身份证名字改了吗?】   【我:改了。】   【王洪兴:银行卡名字没改吗?】   【王洪兴:你现在的姓名……怎么称呼?】   秦忆思微皱眉,选择性地忽略掉他的倒数第二个问题。   最开始她接触王洪兴时,就极其不信任他。尤其当他用冷静得毫无破绽的模样,斩钉截铁地否认家暴时,就已让父女之间的信任跌入谷底。   她不确定倘若她先说自己改了姓氏,是不是连该有的抚养费都无法要到。所以她用了曾经的储蓄卡,留个后路。   【我:没有,卡没改,要去开户行太麻烦,就没改。】   她说的是实话。   【王洪兴:好吧,我过去的怀旧、记忆,也荡然无存了……】   看到这句话,秦忆思原本平静的内心,被陡然燃烧起来的火气吞噬。她的呼吸再次急促,眼睛也不自觉地瞪大。   她自认为善于情绪管理,却被王洪兴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击垮。   她不理解。   为什么她改掉姓名,他的怀旧和记忆就荡然无存了?   只是因为她的姓名,他才在年老后回来寻女吗?   秦忆思的眼眶猛地酸了,她不免还是继承到秦丽的心软,甚至是对不应该期待的东西抱有期待。   【我:如果您觉得怀旧和记忆只是因为名字,可能我这个人对您而言一点也不重要吧?所以我在您那里就是一个符号、一个名字。您这样说,真的很伤人。】   她每一次都在王洪兴那里刷新对自己的认知,在外面聪明和雷厉风行又怎么样?还不是被王洪兴可笑地一次、又一次地耍?   秦丽说,人也许是会变好的。   是的,但这个人绝对不是王洪兴。   她尝试去接纳现在的王洪兴,接纳这个人。而王洪兴怀念的,可笑地只有“王忻念”这个名字。   明明公寓里开足了暖气,秦忆思却还是冷得发抖。   寒意从背后,甚至仿佛是从骨髓里慢慢渗出,侵袭全身,让她手抖得连手机都快拿不稳。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她居然会奢望王洪兴会忏悔,甚至忘记了他是因为她不是男丁,才抛妻弃女的。   血脉?血脉是个什么东西,是脱离DNA,单独存在于儿子和姓氏里才能传承的东西吗?   【王洪兴:不姓王了?姓氏是传统血脉的延续,是亲情、公序良俗的维系,血脉都可以切割,还有什么不可抛弃的!怪我还活在传统“石器”时代……唉……】   窒息感因这条消息陡然上升,秦忆思立刻将手机丢到桌上,腰也慢慢弯下去。   她张开嘴,像鱼一样大口呼吸,却反而干呕起来。   这样一个抛妻弃女,偷偷转移所有财产,在丈母娘去世的第三天,趁秦丽处于悲痛中提出离婚的人,居然和她讲公序良俗?   他当她不懂法吗?   法律是约束人最低的底线。   底线在懂法的人手里,却反过来成为突破底线的工具。   秦忆思的手狠狠地攥成拳,指甲陷入肉里,硌出深刻的印痕。她需要这种痛感让自己冷静,并且深深地记住,不要再犯第二次心软的错误。   餐厅并不是能久待的地方,秦丽肯定会过来看看她在干什么。她不想让她也痛苦,至少她有自我开导的办法,但秦丽没有。   秦丽是需要被保护的。   她咬牙起身,拾起手机。   走出餐厅时,她甚至还和客厅里的秦丽笑着聊了两句,装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婉拒秦丽要给她削水果的提议,秦忆思钻进走廊最深处的书房。   她只开了一盏落地灯,人却推开窗,木然站在窗边。   “啪——”   夜里的寒风中,亮起一簇火苗。   秦丽在家里,秦忆思不敢贸然点烟。她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打火机。火苗在风中摇曳,时隐时灭。   寒风打在脸上,如刀割。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下雨,她甚至能回想起顾渊穆第一次见王洪兴的雨夜。他和她也是在夜晚,在窗前。   她打着火机发呆,而他陪着她发呆。   当她被阴影吞噬时,他说,他愿意倾听。   而如今,他在距这里遥远的另一座城市,是否也会有相同的心情?   当他面对顾泽深时,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有过犹豫?   顾渊穆是个有温度的人,她却从他短暂离开她身边时,才慢慢体会到。   她和他本质是一类人,才会彼此命运般地被吸引。   被风吹得头脑清醒些,秦忆思才重新拿起手机。   因为之前没有退出聊天见面直接锁屏,她不免又再度要直面聊天框。   【王洪兴:我真的很震惊!如果你不征求我的意见,连王姓都抛弃了,我们父女之情也彻底到头了!你为什么要骗我的钱?】   比起气到浑身发抖,秦忆思反而冷静下来。   抑或是说,麻木了。   【我:看到您说的这些话,我才真是震惊。父女情分就只许您回忆,只许您说自己委屈?】   【我:那我呢?】   【我:我作为您和您那些破事,以及您和我妈妈失败的婚姻的受害者,我有在深夜用微信不停地发大段的字句,提醒您,拜您所赐,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吗?】   她平静地打下大段的文字。   【我:我觉得很荒谬,没有一个亲人愿意听我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一点点扛着所有的压力和非议走到现在的。】   【我:所有人都教我要懂事,所以我就要比同龄人懂事。】   【我:表哥可以向父母撒泼不去工作啃老,表姐可以各种试错不用考虑后果,表弟就算学习再不上进也能被送出国。我不能,我要懂事,我要照顾妈妈,理解她乱发脾气,要赚钱,要省钱。】   手指停顿片刻,秦忆思转身回到书房的沙发边。   她弯腰,从茶几抽屉里摸出烟盒。   细长的女士爆珠,半年就快没有了一包。她咬在嘴边,却没有点燃。   重新又拿起手机,秦忆思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击。   【我:所有人都不停地对我说这些话,我从来没有作为我自己活过。我要照顾所有人的情绪,要面对每个人的质问。】   妈妈说,你是不是想和你爹那个混帐东西跑了?因为他有钱,又回来找你了。   爸爸说,你为什么骗我的钱?   她没说的是,妈妈,我在存着王洪兴给我的钱。这是补上以前抚养我的费用,但我怕你之后如果生病,我会像当时你脑梗时一样,差点付不出医药费,所以这笔钱是给你预先存的。   她没说的是,爸爸,我也有想忘记以前的阴影,重新接纳这么多年后也许忏悔过的你。   【我:没有人把我当孩子,但我是你们的孩子,你们都忘了吗???】   她以前绝望时沉迷于大众占卜,占卜的姐姐说,选到这一组的朋友来到世上,是为了修炼人生课题的。   但她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课题要修炼?秦忆思不理解。   【王洪兴:你是王家的血脉,我与你母亲离婚时,离婚协议明确约定不得更改女儿姓名(否则我不支付抚养费用),但你现在竟然改了姓名!】   【王洪兴:你们全家都觉得王忻念这个名字不体面,姓王、作为王洪兴的女儿是耻辱。维系亲情的唯一纽带也被无情隔断了,我却蒙在鼓里被你们愚弄!】   秦忆思叼着烟,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倘若她有王洪兴的脸一半厚,兴许她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律界富人。   这个人是真的能脸不红地提当年,提离婚,提让不懂法的秦丽净身出户的协议,提他恶心的因为改姓名就不支付抚养费的废物条款。   【我:第一,我在未成年时没有经过父母双方同意,程序上无法更改姓名。您是学法律的,这一点您应当知悉。这样来指责我,您的专业能力堪忧。】   【我:第二,更改姓名是我自己的决定,果然如我所想,您口口声声对我的想念和爱,其实只是对这个名字。我真是个可笑的东西。】   【我:第三,请不要再用看似自怨自艾,实则埋怨我的话为每一段消息的结尾。这很PUA,您真是深谙套路,不愧是律师。我不欠您什么,我现在的健康长大和您没有任何关系。】   【我:第四,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家。多可笑,我的爸爸爱的是我的名字,我的妈妈会无意间说如果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好一些。】   【我:没有人给我家,我的确不配有家。】   说要给她家的,是一个毫无血缘的陌生人。   是她的爱人。   【王洪兴:你也成年了,按照民法典规定,父亲完成了抚育义务,你对父母承担赡养义务。我只想给你留下尽可能多的遗产,从未奢望你能赡养我……】   【王洪兴:算了吧!既然与我切割,我会知趣、远离、消失,老死不相往来。】   又来了,又来了。   恶心的话术,矫情的句子。   【我:一直想切割的是您吧?反正我说什么您也不愿意看,也不愿听。在您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像是亏欠您的。】   【我:另外,严格意义上来说,您没有主动在我十八岁内完成抚育义务。请不要自我感动地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打完这些话,秦忆思退出聊天界面,看似冷静地处理所有堆积的工作消息。   等到最后一条消息回完,她才静下来,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呆愣地坐在沙发上,秦忆思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洞。   她缓缓蜷缩起身,手臂环抱上膝盖,向侧面缓缓倾倒。   蜷在皮质沙发里,她疲惫地闭上眼。   顾渊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应该是彻底和王洪兴彻底断绝了父女关系。   但我却没有那么开心。   顾渊穆,你说的家,什么时候才会兑现呢?   不是混凝土的家,是有你的家。   -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秦忆思仍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窗户没有关。好在地暖足够热,她又半梦半醒间捞了沙发上的盖毯。   感觉没有重感冒,只是脑袋有点发昏。不知道是受凉,还是哭的。   书房的窗向阳,虽然是冬日,但阳光正好。   秦忆思支撑起来上半身,揉揉乱糟糟的长发,顺手拿起手机。   王洪兴在凌晨又给她发了大段的字句。   她不想看,只是回复几条昨晚的工作消息,就切出去逛逛其他软件,企图放松神经。   购物车刚放进去两件衬衫,屏幕顶端便跳进来一则新闻。   突发:燃心集团现任掌门人顾泽深会上被带走,据知情者称,受到举报称其挪用公司公款转移至海外,参与建立地下洗/钱俱乐部,涉事金额达百亿。并涉嫌操纵股价、内幕交易,导致燃心集团及旗下子公司、广大股民损失惨重。   书房的门在她看这段新闻时,被猛地从外打开。   门外,站着焦急的陆谨。他连大衣都没有脱,脚上歪斜地踩着拖鞋。   在看到秦忆思刚睡醒的样子后,他才明显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出去了。”   “没有,昨天太累,在这里睡着了。”秦忆思摇头,还带着些鼻音。   秦丽早上习惯看电视新闻,冰冷的女声播报穿过走廊,隐隐传来。仔细听,还能听到“燃心”这两个字。   秦忆思倚靠在沙发里,望着门口站着的陆谨。他们四目相对,更像是在对峙。   “现在我可以见他了吧?”她问。   “还没有到适合的时间。”他道。   “什么是适合的时间?”秦忆思追问。   陆谨望着她,只剩沉默。   长叹一声,秦忆思半阖眼:“我很想他,陆谨。很想很想,很想他。”   单一的语调如同呢喃,陆谨却听出来了绝望:“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秦忆思睁开眼,望着陆谨真诚的眼,突然怔住。   明明到嘴边的话,却因为换了一个人,而硬生生被拦截。   她只能在顾渊穆面前,毫无保留地做自己。   秦忆思舔唇,在陆谨的目光中偏过头,转而看向窗的位置。   她本想让他帮忙把窗关一下,却无意瞥见窗台上的长方泡沫箱。箱子里原本杂乱的枝叶,竟然生长出了白色的花苞。   不只是一个。昨晚还没有,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秦忆思眯起眼,伸出手斜斜地挡住刺眼的日光。   “陆谨,花要开了。” 第93章 寒夜- J01   江文惜J&T的美股IPO终于在月底圆满敲钟。   秦忆思给组里的人放了三天假, 暂时休整。后续,他们仍旧会长期与J&T合作境内部分的日常法律事务。   即便是放假,秦忆思却肉眼可见得更忙了。   J&T凭借海外成功敲钟, 成为国内餐饮品牌的香饽饽,言嘉B市办事处也从默默无闻到中大型企业有所耳闻。   他们仍没有在B市站稳脚跟, 但也算结果可喜。   离盛恩惠案开庭只剩下一周的时间, 秦忆思仍没有放弃。   相比之下, 另一座城市似乎更加抓马。   顾泽深被带走调查后,董事会投票任命的代理执行总裁刚上马几日,也因涉嫌内幕交易被证监局立案侦查。   之后,燃心发表官方声明,该集团暂时停止欧洲分部的拓展计划。分部员工暂时不做调整,维持目前的业务有条不紊进行。   燃心集团在短短两周内几连暴跌, 连带着相关板块大盘一起震荡。   一时间, 这座信息时代建在高山上的龙头城堡, 摇摇欲坠。坊间传闻网络信息行业要重新洗牌,乱世才能出革新。   万物互联,说不定下一个联出富豪的人,就是你。   秦忆思身边不免也有人谈论这些事。   没有人知道顾渊穆为什么不回去主持全局,毕竟之前的新闻报道, 提到了他是燃心的小公子。   事件慢慢发酵,人们开始讨论这一系列事情,或许顾渊穆也参与其中。得到风声后,暂时避风头以自保。   燃心集团这些年发展的互联网帝国, 几乎形成一家独大的态势。看不惯燃心的大有人在, 包括最初还在漫画公司工作时的秦忆思。流言四起, 真真假假。   但再之后, 好像就没有其他动作了。   生活总要继续,陆谨没有突然被调离,她也暂时没有他的音讯。   “楠楠,来一下我办公室。”下午,秦忆思出去拜访过新的待发展客户,回律所的路上给大家点了下午茶。经过开放办公室时,她稍停脚步,敲敲过道旁的挡板。   坐在工位上的女生正咬着吸管看电脑,听到叫她,立刻抬头:“好。”   “你的那杯,给你放在桌上了。”王楠冲她眨眨眼。   王楠是秦忆思从言嘉S市带来的人,她们年纪相仿,但王楠法本毕业就在外所工作。业务经验相比秦忆思,多上很多年。   她们一个主要负责找客户,一个负责专业把关,配合得很好。   “不错,连我喜欢喝什么都记住了。”秦忆思拍拍她的手臂,打趣。   好笑地半翻白眼,王楠吐槽:“就你那一成不变的点单,是个人看了都知道是你的。”   两人揶揄过,秦忆思也打算先回办公室把包放下。   刚转过身,就有弱弱的声音叫住她:“秦律师……”   她回头,看到是石雪枝。   年后,王楠和人事对石雪枝做了实习这段时间的业务调查。确认石雪枝没有做伤害律所名誉的事,秦忆思最后还是把她留了下来。   “秦律师,我可以先和你说两句吗?”石雪枝跟上她,在她旁边小声道。   “好啊。”秦忆思点头。   她的办公室就在旁边,说是单间,其实只是用玻璃隔出的小空间,里面装上了百叶窗。   跟在秦忆思身后进去,将门带上,石雪枝站在门口,手指不停地在身后搅着,有些不安。   在心底默数几个数,她才鼓起勇气,抬眼看向正背对着她脱下大衣的秦忆思:“老板,找我动小手脚的人,是燃心集团的。”   “嗯?”秦忆思去挂大衣的手顿住。   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和顾渊穆的关系,一个是大型企业,一个是刚成立的律所小团队,看起来不会被主动联系在一起。   “我在各个平台都搜了他的账号,然后在推特上查到一个已经六七年没有更新的账号,那个账号的联系邮箱是燃心集团的后缀。”石雪枝抿唇。   “我也觉得奇怪,本来以为是律所有人嫉妒您。毕竟燃心也不涉及主要的法律业务……但还是想提醒您。”她真诚地对上秦忆思的眼,声音却有点抖。   如果是燃心的人,反而能对得上了。   秦忆思冲她宽慰地笑笑:“今天这家奶茶好喝吗?”   “好喝。”石雪枝点头。   “那看来新品不错。”秦忆思扬眉,心情比刚刚更好了一些。   顾泽深有闲心情逗她玩,更说明他没有办法单压制顾渊穆,连这种小伎俩都用上了。   他在试探顾渊穆的底线,更在试探他面对她的事情,是不是还能保持头脑清醒。   当晚,一直被娱乐八卦占据版头的新闻,重新被经济快讯占领。   燃心集团小公子顾渊穆出任执行总裁,这是继李光国后,燃心董事会的第二次临时任命。经济日报甚至在调侃,不知道这次新上任的小公子,又能坚持多久。   新闻不论是照片还是视频,都是顾渊穆以前的资料。   他依然没有现身。   那晚的天很阴,看不到星星,天也不是泛着紫色的。或许是她下班时间太晚,又或许是应了天气预报里推迟到来的冷空气。   秦忆思睡前又去了一趟书房,那里已经成为她每晚静修的秘密基地——每天要处理的事务太多,她慢慢养成了做十五分钟冥想的习惯。   她如往常一样,随着手机里的提示语缓缓吐气,睁开眼睛。   头向右转过,她望向窗。   白色的花在这一晚绽放,大而饱满的白色花瓣,在窗外漆黑的夜衬起来,美得不可方物。   是山茶花。   秦忆思把塑料箱搬到了她卧室的阳台上。清早醒来,窗帘自动拉开,她第一眼就能透过落地窗,看到盛放的山茶。   她的心本该在刚醒时平静,却在这一天莫名跳得很快。   把棉被挪到一边,秦忆思揉着僵硬的后颈去洗漱。   也许是近几日的消息,她都没有回复,王洪兴改为在凌晨发给她一条短信。   ——我删除了你的微信,这也是最后一条信息。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你姓什么、名字是怎么称呼。还有必要联系、再见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吗?   当王洪兴完全主动做了了断之后,秦忆思含着牙刷,没有想象中想要抑制却抑制不住的难过。   甚至说,没有难过,只有释怀。   她再也不需要受亲情和儿时阴影的双重折磨,拧巴地心软,又拧巴地想要逃离。   她从头到尾都像是在王洪兴制造的闹剧中,被动地参与。来重组“亲情”的是他,说再也不联系的也是他。   吐出泡沫,简单地漱口后,冰凉的水也拍到脸上。   秦忆思抬头,盯着镜子中自己湿答答的脸。   她不自觉地因为顾渊穆的爱而柔软,但她希望自己仍旧能保持心理上的强大。   断绝父女关系就断绝吧,她也并不在乎。   当事情被想通,剩下就变得简单起来。   卫生间里摆着的仍是顾渊穆家常见的香薰,淡淡的雪松味道,温暖,也坚定。   与其说那是顾渊穆的味道,不若说是她自己。   秦丽正在客厅吃早餐,开着电视新闻当背景音。   “早上阿姨请假了,你的司机带了些烧麦和虾饺过来。”见秦忆思穿戴整齐,秦丽把最后一口早餐吞下,笑吟吟道。   “哦?鲜虾烧卖吗?”秦忆思惊喜道。   “嗯,我跟他说了你爱吃。”秦丽眼睛弯弯,脸上隐隐挤出细纹。她张开怀抱:“来,妈妈抱抱。”   穿着套裙,长发挽起的人上一秒还气势凌厉。   下一秒就嘤嘤嘤地飞扑进妈妈的怀抱,顺便被塞进嘴里一整颗烧麦。   “……”秦忆思梗住,默默咬下一半,手拿好另一半。   “下面插播本台收到的一则新闻快讯。”   一阵专属音乐后,新闻切到主播的镜头。   “高管接连暴雷、股价连跌的燃心集团,今日风波再起。”   秦忆思猛地从秦丽怀里支起身,两人一齐看向电视。   在顾渊穆出任燃心执行总裁之后,她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听到再有关于燃心的新闻。   她相信顾渊穆的人品。   但她无法阻止他去背锅。   “燃心集团现任执行总裁顾渊穆,今早向警方提交证据,指控前任执行总裁顾泽深涉嫌卖凶谋杀顾艳明及其丈夫。”   秦忆思怔愣地看着屏幕上专业的女主播,她不带明显起伏的语调,仿佛在播一条冰冷的讣告。   “谈及顾艳明及其先生,我们不得不提起十五年前的那场海外车祸。事发于夜晚,车祸引发大火,司机、顾艳明及其先生当场丧生……”   后面的话,秦忆思再也听不进去了。   “顾渊穆,顾……”秦丽不太能记得陌生的名字,“他们是一家人?”   秦忆思的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她只是本能地应着:“嗯,算是吧。顾泽深是在顾渊穆出生前,过继过来的。”   那天见过简老后,她和陆谨在路边其实没有多聊。   即便跟了顾渊穆很多年,他也只知道其中一小部分。   顾老爷子思想传统,膝下又只有一女。过继顾泽深,原本就是为了培养燃心集团的接班人。   不负众望,顾泽深从小就对接手企业事务表现出极强的愿景。天赋也很好,处事沉稳。   顾艳明是个女强人,在收养顾泽深后想过把所有的爱倾注给他就够了,不再要自己的孩子。   但几年后,她意外怀孕,生下一个男孩,就是顾渊穆。   虽然在那之后,顾泽深仍是燃心的实际继承人,但也私下偷偷给顾渊穆使绊。   至于简老先生那一脉,顾渊穆的父亲也是小儿子,是个支持妻子事业的画家。   那时燃心还没有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是个小公司,在B市圈子里,完全入不了眼。因执意要和顾艳明结婚,简先生和简老大吵一架,顺着简老断绝关系的话应下来。   甚至连孩子都姓顾,摆明要气简老,大有入赘的意思。   但简老还是疼爱小儿子的,在燃心最艰难的时刻,也偷偷伸出过援手。   彻底与顾家断联系,就是在这场车祸之后。   秦忆思再回过神,是被防盗门碰上的巨大声音惊醒的。   她的手上还拿着咬了一半的烧麦,电视上的新闻也已经播放到下一条。   她听见手忙脚乱换鞋的声响,又听见急匆匆的脚步迅速接近她。   是陆谨。   如上次一般,他的大衣都没来得及脱下。   秦忆思反而在陆谨注视的目光中,慢悠悠把剩下半个烧麦扔进嘴里,率先开口:“我可以见他了吗?”   “我帮你订了两个小时后起飞的机票,我们现在出发去S市。”   -   两三个小时的飞机,明明是睡一觉就会落地的距离,秦忆思却仿佛挨过了一个世纪。   落地S市时,已经接近中午。   S市的冬日比起B市,更见不到太阳,阴冷又潮湿。寒风入骨,更像是魔法攻击,冷得她牙齿上下打颤。   车停在她最熟悉的位置,开车的人是老李。   见到秦忆思,腼腆的他竟咧开嘴:“秦小姐,又见面了。”   时间好像又拨回到过去,也是他们几个人。   只是唯独少了最核心的那个人。   总是气定神闲,腿随意叠着,懒散搭眼皮应声的人。   黑色的车在高速路上飞驰,路上车辆稀疏。这不是去市中心的路,反而是从一个郊区快速行驶到另一个郊区。   陆谨一如既往地坐在副驾驶,他没说他们会去哪里,她也没有问。   等车稳稳停下,秦忆思才发现,这是座墓园。   “跟我来。”陆谨松开安全带,先一步下车。   他们一前一后,在墓园穿行。   这里好像是有人打扫,每一个理石墓碑都很干净。偶尔有几个,前面还摆着盛放的花,像是亲人刚来探望过。   墓碑排列得松散,论风景,这里也一定价格不菲。   静谧,却不可怕,只觉得追思味浓,反而在冬日里显得温暖。   也是在这样一个阴沉着天的近午,她一眼望见了他的背影。   他依旧身形挺拔,身着黑色的大衣,将他的肩显得更宽阔。   他正低着头,安静地站着。   秦忆思和陆谨在一旁停住脚步,没有过去贸然打扰。   头上突然掉了个什么东西,秦忆思伸手,却发现大衣上占了雪花。   小小一颗,像极了盐粒。   兴许是顾渊穆也察觉到了雪,他转过身。   他们四目相对。   一眼万年。 第94章 寒夜- J02   他还依旧是他们最后见面的样子。   整齐妥帖的西装, 外搭大衣只简单地扣子扣上一颗。黑色的大衣下,银灰色西裤裤脚锋利,长度刚好, 露出沾染些灰尘的皮鞋。   他望向她的,是毫无防备的眼神。   也许只是无意识地回头想叫助理, 又也许是受到心电感应。没有轻蹙眉头, 反而是眉眼舒展着。   雪只是零星飘着, 甚至半晌都见不到一颗。   发了小芽的树枝上,麻雀叽叽喳喳,填补这个地方过分的宁静与肃穆。   顾渊穆是个温暖的人。   如果没有发生过这么多事,她第一时间决不会给他这样的评价。   寒风刮过,秦忆思才回过神,不自觉地向围巾里缩缩。   绵白的围巾前几天刚被家里的阿姨洗过, 放的是顾渊穆习惯的洗涤剂。干燥温暖的味道包裹着她, 而她眼前, 是这味道的主人。   一路小跑冲过去对于他们的年龄,实在不太恰当。   秦忆思在他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长靴踩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犹如脚踩落叶声。陆谨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在她距离他还有几米时, 侧身而站的男人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手,微弯着。   是秦忆思熟悉的,拥抱邀请的手势。   时间仿佛迅速倒退,回到他们最初认识的楼外。   她问, 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他睨着她, 看不出表情变化。但还是在她准备打趣免掉尴尬时, 冷着脸朝她侧身, 半打开一侧手臂。   还有雨夜的惊恐后,窗前,她望着暴雨在心底没有问出口的,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他却也向他展开手臂,说他愿意倾听。   ——我好羡慕可以随时都能要到抱抱的人。   秦忆思曾经在日记本里许下过这样的愿望。   而如今,愿望成真。当她需要时,有个人会站在她面前,向她张开怀抱。   称不上盛情邀请,却也足够让她动心。   脚步在他皮鞋前的几寸停下。   他们脚尖对着脚尖,秦忆思笑眯起眼。顾渊穆或许也被感染,眉眼染上些笑意。   “看来冷空气没有吹到B市,来S市了。”她抬头,恬淡笑道。   秦忆思的手心朝上,企图接住一颗雪花。她没有再看他的眼,她知道顾渊穆不会让别人看到他的脆弱,或是失态。   “过得还好吗?”她问。   下一秒,顾渊穆便多伸出些手臂,扣住她的后腰,将秦忆思拉入怀里。   他的身上还裹着冬日的凛冽,细闻起来,底香和她身上的雪松是一致的。   木头焚烧的香气,温暖也干燥。在S市湿冷的天气中,像是唯一一片宁静的避风港。   秦忆思任由顾渊穆环着她的腰,双手也绕上他,最后停在他宽阔的后背。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闭上眼:“你过得还好吗?”   比刚刚更轻,却也更温柔的语气,犹如在哄婴童。   她感受到顾渊穆原本直挺绷着的身,在一句又一句重复的轻声询问中,渐渐放松。她腰间的手肘又紧了紧,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头顶。   “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她听见他的叹息,低低的,下一秒就被风吹散。   顾泽深已经被逮捕,接下来他要面对多项指控。在S市赶往墓地的车上,秦忆思看到最新的消息,披露当年制造车祸是顾泽深与其生父顾汉共同策划。   即使没有指明这背后的原因,大家也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制造意外车祸,是暂时保住顾泽深作为继承人稳住大局的权力,也是对十二岁的顾渊穆沉痛的打击。   如果被顾老发现,更是对他的警告和威胁——顾渊穆尚年幼,他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让他断子绝孙。   秦忆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更需要的是在此刻的陪伴。   她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叔叔和阿姨会欣慰的。”   “思思,我有的时候在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顾渊穆闭上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将所有的疲惫都显露在脸上。   这样顾泽深就不会痛下杀手,让一生乐善好施的父母丧失生命。   “不是这样的,宝贝,”秦忆思立刻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我也曾经想过,是不是我没有出生,一切会变得不一样——爸爸妈妈的感情不会因为没有生儿子而破裂,姥姥也不会因此旧疾复发去世……一家人过得富足又和谐美好。”她抿唇。   小时候的她和顾渊穆如果能见到,一定像是在照镜子。   他们很多的想法、承担的情绪是那么地相似。   除此之外,相同的还有……   他们在漫长的成长中,都只能靠自己来排解,让时间冲淡些苦痛。   “但后来我的心理老师和我说,即便没有我们,这些人也会在新的轨道上归到同样的终点。”   人的本质已经形成,不论是王洪兴,还是顾泽深,他们一个还是会家暴、离婚,另一个则是走向犯罪的深渊。   “不要苛责自己,不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将自己仅去过的几次心理辅导里,每次老师都会说的话,复述给他听。   她知道,他也需要。   顾渊穆与她一样,不是个会轻易去看心理医生的人。   “你过得好吗?”他反而问。   秦忆思和顾渊穆的相似,也许是随着长大,而慢慢分化的。   顾渊穆他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成长,实际也是能敏锐感受到周围人情绪的。只是他善于用冷漠伪装,以至于慢慢地,也习惯了忽略掉那些他本能迅速感受到的情绪。   只是,面对秦忆思,他不愿忽略。他用她的句式,回问她。   过得好吗?   很好,不用担心。   这是秦忆思常用的回应格式。   但她也不想再在他面前伪装。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心酸:“顾渊穆,我真的和我爸爸断绝父女关系了……”   “我知道我不该难过和心痛的,我应该高兴才对,毕竟他到现在都在否认他家暴、出轨的事实。但我真的很难过,我曾经还幻想过他至少是爱我的。”   她无奈地扯扯嘴角。   “所以我仗着他会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他会爱我,我要求他补上应该付清的抚养费,要求他理解我需要慢慢走出阴影去接纳他,要求他离我妈远一点……”   “结果后来我才可笑地发现,原来他爱的是‘王忻念’这个名字。”   经历过最初看到信息后的震惊与痛苦,秦忆思已经能半开玩笑,用轻松自嘲的语气,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思思,我爱的是你。”他沉声打断。   顾渊穆直起身,双手上移,握住秦忆思的肩膀,与她对视。   原本深不可测的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对她的爱意。   他爱的是她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她。   他再一次如此强调。   不是通过他人的转述,而是面对面地,认真一字一句地,讲他爱的是她。   秦忆思再度和他对视,却也缓缓提起唇角。   她缓缓开口:“所以啊,我爱的也是你。”   她在他错愕触动的眼神中,也伸出手指,抚上他的脸。   “你说我是你和我妈妈的宝贝。可你之于我也一样,你也是我和叔叔阿姨的宝贝。”她笑。   看来她刚刚在语句里带出来的“宝贝”,被他轻易地过滤掉了。   唉,真是不懂浪漫的男人。   顾渊穆由着她摸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叫他“宝贝”,在父母离开人世之后。   他要表现得优秀,因为不能丢顾家的脸。   也要表现得对顾家的产业毫不在意,一心只想实现律师梦,以此来降低顾泽深的警惕。   当秦忆思在医院哭着对电话说,她为什么要懂事,从来没有被当作孩子来对待时。他的心也是在那一刻,落地了。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至于爱,也许是在秦忆思回国后才慢慢发芽。   秦忆思看出他的走神,挑起眉,反而强势地扣上他的手,十指相扣。   她侧过身,面对着没有照片的墓碑:“您说是不是,叔叔、阿姨?”   冲动地问出来,她才后知后觉有点惊悚。   看到她坚定问过后,向他悄悄迈了一步的犹豫样子,回过神的顾渊穆偏头看着她,倏地笑出声。   低低的笑声,暧/昧又宠溺。   “介绍一下,我的妻子——秦忆思。”   他反过来将她的手抓紧,同款样式的戒指在无名指轻轻相碰。   “我希望我是那个为她弥补所有遗憾的人。”   即便她不愿听到任何长久的承诺。   风在话音落下后又吹过,只是不如刚才那般冷冽。   零星雪花落在黑色的理石墓碑上,很快便融化,落入墓碑前的泥土里。   “这里种的是山茶花,她很喜欢。”顾渊穆提起家人时,语气不自觉地加倍温柔。   秦忆思想起B市公寓里的那箱山茶花,也轻声道:“家里的山茶也开了,很美。”   顾氏夫妇去世十五年,也是燃心集团成立二十周年。   卡在这样的时间点,是对过往的清算,更是新的开始。   “走吧,”顾渊穆紧紧扣着秦忆思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带你去吃火锅?”   他清晰地记得她的喜好。   秦忆思果然来了兴致,不过也只是写在脸上。   她在他又偏过身面对她时,迅速踮起脚尖。   她在他的唇上,飞快落下一个柔软的吻。   “这些年,辛苦你了。”她歪头。   “你也是。”他回。   即便是阴沉的冬日,相视的笑容却像是太阳落在了地上。   那——   以后的路,一起走吧。 第95章 零和- M01   这一定是秦忆思本年吃得最多的一顿饭, 仿佛把前段时间的食欲,都积攒到了这天。   顾渊穆坐在她对面,闲散地看她风卷残云。   表情说不上宠溺, 严格来说,依旧没什么细微的表情, 只是没有不耐罢了。他毫不介意羊毛大衣和西装沾染上火锅的味道, 即便他坐的位置是下风向。   秦忆思往嘴里又送了一块肉, 眼神却禁不住往他身上瞟,在他捉住她的视线前,先一步飞速挪开。   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再上扬。   啊,这个男人被火锅热气蒸桑拿的时候,居然还是帅的。   这种藏不住的笑一直持续到他家。   准确地来说, 是到他们在S市的家——他们领证后, 曾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家。   这场雪依旧飘着, 只是落地即化,无影无踪。   柏油马路是湿漉的,鞋踩过的地方,会留下淡淡的水痕。   他们在玄关处换上拖鞋,把外穿的鞋子摆好。   一双皮鞋, 一双长靴,紧紧地靠在一起。   秦忆思很容易被这种小事触动,也许是原漫画编辑的青春疼痛在作祟,她的鼻尖又稍稍酸了。   将长靴靴筒整理好, 她直起身, 侧过脸对上顾渊穆的眼。   他也正望着她, 没有先走出玄关。   在他凝视的目光中, 她莞尔,抬手:“很有家的感觉,不是吗?”   顾渊穆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到鞋柜,又下落在他们并排的鞋子上。   他细微的抿唇动作,被秦忆思敏锐地捕捉。   “嗯。”他从喉咙里低声应。   尾音是偷跑出来的,道不明的温柔。   秦忆思探头过去,半仰着头,佯装研究探寻的样子:“顾渊穆,你别偷着乐。”   原本只是一句揶揄,但在她要正回身时,她的下巴却被他修长的手指托住。   他温热的手半包裹着她的下颌,轻轻托得更扬。   随后,他俯下身,闭上眼。   轻柔的吻,随后变得深刻,缠绵。   他们的喘息逐渐填补玄关的宁静,秦忆思眼神迷离,雾气迷惘。在换气间,她听到他在耳边的叹息。   “思思,我很想你。”   哑着的嗓音,随着叹气,更多是气音。   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无可奈何与辗转反侧,含蓄地表达。   闻言,秦忆思的双手攀上他的后颈。   纤细的胳膊隔着真丝衬衫的布料,轻轻磨蹭他的肌肤,微痒。顾渊穆任由她褪下他的大衣外套,里面的银灰色西装硬挺冰凉,带着室外寒风的味道。   但他不会把主动权给到她手里,反而恶作剧似的离开她的唇,挺拔的鼻梁蹭过她通红的脸颊。   被他轻咬一下耳垂,秦忆思瞬间绷直后背。   她禁不住嘤咛一声:“顾渊穆……”   下一秒,她便被他结实的手臂抱起。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着,密集的吻落下。   “你先去洗手……”   在他低笑出声中,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终化为嗫嚅。   “还有……把手表摘了……”   不然这就是她不忍直视的第二块手表了。   -   多天以来紧绷的神经,在看到他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之后,骤然松懈。秦忆思半梦半醒间察觉到顾渊穆抱她去洗澡,却又控制不住地沉沉睡过去。   再醒来时,顾渊穆正在帮她掖被角。   S市的冬天是魔法攻击,即便安装过地暖,湿冷依旧入骨。   “吵醒你了?”他明知故问,毕竟他掖被角的动作之大,睡得再沉也能醒过来。   秦忆思揉揉眼,又向他温热的身体凑了凑,依偎在他的怀里:“几点了?”   顾渊穆沉默一瞬,真的转身去床头柜上拿手机。   紧贴的温暖突然消失,秦忆思轻哼一声,又下意识地蹭蹭,凑近他。   最后干脆伸手抱住。   “十二点。”顾渊穆点亮屏幕,煞有其事地回答。   话音刚落,他接住秦忆思八爪鱼的抱,鼻尖萦绕的,是她身上与他同样的淡淡雪松香。   “生日快乐。”他压低嗓音。   秦忆思的动作停顿片刻,困意在听到这四个字后,被驱散了大半。   察觉到她的茫然,顾渊穆好笑地低头盯着她数秒。见她是真的还在发懵,他禁不住低笑出声。   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他重复:“生日快乐,思思。”   十二点一过,是秦忆思的阳历生日。   “还好赶上了。”他呢喃,将她在怀中抱得更紧。   顾氏夫妇去世十五年,也是燃心集团成立二十周年。   秦忆思的猜想,的确没错。但最终加快所有事情终结的原因,与她相关。   他吩咐手下人加快动作时,最急切的目的是——   当他的妻子过生日时,他要陪在她的身边。   他错过了很多个她的生日,但他希望……   “以后每个生日,我都会陪你一起。”   不论是在天涯,抑或海角。   -   数日后,盛恩惠自杀案在B市开庭。   秦忆思和言嘉B市办事处诉讼一组的负责人,共同与盛国庆出庭。   她在S市没有待太久,手中的工作太多,第二天就返回了B市。顾渊穆也有燃心高层重组后的事情要处理,没能陪她一起。   爱情是使她变得更强大的后盾。   无论这场诉讼最后的结果如何,都有一个人永远支持她、信任她。   他会用无声的陪伴鼓励,亦会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为她遮风挡雨。   冲镜子扬起一个自信的笑,秦忆思把衬衫领结打好,腰背挺直。   这也许是爱情最好的样子,他们彼此治愈,获得更多的滋养。   “如果我最后不得不晓之以情,不要嘲笑我?”开庭前,秦忆思小声和同事打趣。   同事宽慰地笑笑:“你第一次出庭,很适合这角色,咱们两个分工明确。”   打趣完,她又冲秦忆思眨眼:“放心吧,晓之以情很正常,不要太有压力。”   律师要讲证据,也要会讲故事。   因这场诉讼的社会关注度太高,法院并没有选择公开开庭。   秦忆思坐在原告席上,没有紧张,更多的是焦灼。盛恩惠的丈夫李康,是个比她想象中更聪明、沉着的人。   即便他的受教育程度,甚至还不如赵兰秀的前夫。   李康一直沉默,只回答必要的问题,其余都交给辩护律师。他含胸坐在椅子上,垂着头,看起来内向、不善言辞。   他从外表上,不像是个会家暴的人。但在橙黄项目接触的人多了,她们也了解,正是这样在外的唯唯诺诺、不敢表达,反而使他们回家后,把积累的怨气发在比他们更弱势的妻子身上。   俗称,窝里横。   秦忆思也问了李康几个问题,她说不上来地感到不对劲。   李康看向他的眼神里,好像有隐隐的嘲讽和得意。当她要去细究的时候,却对上的是他质朴、低落的眼。   这种不适,她曾经在面对顾泽深的时候也感受过。   深吸一口气,秦忆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送她到S市机场时,顾渊穆环抱着她,对她说过——   再严谨,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会露出马脚。你要做的,是细心和耐心。   庭审进行到下一环节,出庭证人在宣读过承诺书后,正如实表述她知道的案发经过。   “我是住在盛恩惠家楼下的邻居,王蔓。事发当天,我正带着孩子在餐厅吃饭。”女人是第一次出庭作证,声音隐隐有些发抖。   她看向秦忆思,舔舔唇,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盛恩惠和李康经常吵架,我们作为邻居,常常能听到哭闹和打骂声。尤其是我们住在楼下的,桌椅来回刺耳的拉扯更是灾难。当天……也是这样,我们都习惯了。”   秦忆思找到王蔓时,她还有顾虑。她怕李康之后蓄意报复,毕竟家里还有个小孩子。秦忆思当时表示理解,是过了几天后,王蔓又主动来找秦忆思的。   如果连女生都不帮助女生,我们更没有可以依靠的了——她带着孩子来时,在言嘉的会客室里,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听到他们从比较远的地方,一直从我头顶上方吵过去,伴随打骂的声音。可能是盛恩惠……摔在地上很多次,特别响。下午小区里很安静,房子又不隔音,孩子都被吓哭了。”   “我哄孩子的时候,听到吵闹的声音小下去,以为差不多气消了。结果给孩子刚喂一口粥,就听到一声尖叫,和挺响的拉窗户声。之后就是重物落地,楼下也有人在尖叫。”   提到这里,她明显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瞳孔紧缩。   “我听到楼上没声了,感觉不太对劲,就立刻放下勺子去厨房窗户边看……她已经摔下去了。”   王蔓的心明显一紧,表情也变得不对劲。   她拿起桌上的水,赶紧灌了一口。   “当天,只有你和孩子在家吗?”李康的辩护律师开始发问。   “是的。”   “他们在阳台上的对话,你有隐约听到内容吗?”   王蔓摇头:“没有……听不太清,餐厅和厨房阳台还有一定距离。我只能隐约听到盛恩惠在哭。”   秦忆思托腮认真听着,不停在纸上记下文字,又快速用圈划掉。   不对,一定有哪里被遗漏了。   “但我有在之前……在我头顶上的时候,听到盛恩惠哭着喊‘你再这样我就跳下去死给你看’,李康回她‘那你跳啊’‘我就不信你敢跳下去’。”   “所以你有听到盛恩惠说过,她要跳楼?”对方辩护律师穷追不舍。   “呃……是的。”王蔓声音减弱。   她随即察觉到被对方牵着走,立刻又补充:“但后面他们还在吵!而且这种对话我有听过很多次。再后面,我能听清楚的是尖叫和拉窗户的声音,其他很模糊……”   尖叫,拉窗户。   秦忆思将最后一个字写完,笔尖倏地一顿。   刚刚在陈述时,王蔓似乎也说的是尖叫,之后是拉窗户。   皱起眉,她立刻开始翻阅之前走访记录的,来自不同邻居的笔录。   有提到窗户声的,只有两人。甚至连王蔓,都没有在走访记录的时候提到过。   “原告,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向证人确认的吗?”   诉讼组的律师又针对几点进行提问,秦忆思听着,更多的注意力却集中到文件上。   提到窗户声的两个人里,一人的表述看起来像是同时发生,另一个人则有先后。如果加上刚刚出庭证人说的……   “我有问题需要问被告。”在沉默的庭审中,秦忆思突然开口。   她清脆干净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清冷,却又柔和:“在事发时,看到盛恩惠跳下去后,你在做什么?”   “我想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方辩护律师打断,他推了一下眼镜,显得不耐烦,“我方当事人反应过来要伸手去救时,人已经跳下去了,没有拉住。”   “再之后呢?你是扒着窗户,探出头朝下看吗?”秦忆思追问。   “是的。”李康点头。   他长叹一声,双手抱紧脑袋,懊悔地蜷缩成一团:“我看到她要跳时,已经冲上去要拉她,但太快了……我半个身子都出窗户了,还是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拉住她了。”   “那你之后时怎么做的?”她冷静问。   “我吓呆住了,过一会儿才报的警,”李康痛苦万分,“别让我再回忆这些了……”   他狠狠地揉搓两下剃了板寸的头顶,才通红着眼抬起头:“我和她虽然常常吵架,但哪家不吵架?结婚那么多年,能发生什么大事至于让我要她的命?”   “你没有家庭,小律师,你很难理解我的心情。”李康反手给她扣上高帽。   看着他佯装痛苦的虚伪样子,秦忆思冷呵出声:“窗户是关着的,你是怎么探头出去的?”   碎发利落地别在耳后,她的语气坚定,语速加快,眼神也变得凌厉:“你报警的时间距离盛恩惠跳下去,有足足十分钟之久。警方先接到的是邻居打去的电话,不是你的。”   “你在家里来回踱步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我……”李康原本抱头的手,无意识地松开。   他的头小幅度地来回摆着:“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讲……”   “我来替你讲,你听听对不对?”秦忆思语速加快,“你们在厨房阳台吵架。你被盛恩惠‘要跳下去’的威胁吵得不耐烦,把她推了下去。推下去的瞬间你很恐惧,所以你在盛恩惠的尖叫中,吓得立刻关上窗户。”   “你也认识我,盛恩惠找我谈离婚的短信被你看到过。所以你觉得反正都是结束,死了和离婚没什么区别。她死了,也便宜不了其他男人。”   “原告律师!”法官出声阻拦她的主官揣测。   “是她先坐在窗框上呛我的!”李康几乎在同时大喊出声。 第96章 零和 - M02   所有人的视线, 都在瞬间集中到李康的身上。   李康双手停在眼前,狠狠地半蜷着,手臂和手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他不是害怕, 反而是被巨大的恨意吞噬。作为一个长期的家暴者,他很难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是我的人, 要离婚, 也是我来提。”每一个字, 都如同从后槽牙里狠狠地磨碾出来。   “我花了那么多彩礼娶她,她不听话,我给她点颜色怎么了?”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和眼神,看向秦忆思,“孩子不听话可以打,女人就不行?”   “被告, 这里是法庭!注意你的言辞!”   秦忆思面无表情地与李康对视, 手却死死握紧笔。   可笑的东西。   和王洪兴一样的可笑。   昨晚, 她帮秦丽注册视频平台账号。在查看短信验证码时,无意间发现王洪兴给秦丽发的骚扰短信。   ——今天是父亲节,我怀念我的父亲,但从内心痛恨你把我的女儿培养成改名换姓仇恨她父亲的人!我一定要向那个数典忘祖改名换姓的,起诉要赡养费!!!   诸如此类的短信, 几乎是每天一条。   带着恨意,仿佛他才是一切的受害者。   王洪兴似乎忘了,他是因为秦忆思不是儿子,所以要和秦丽离婚。在他们离婚之前, 他有两个婚外出轨对象, 一个在B市, 一个在S市。   因为B市的那个被他妈妈说, 屁股大好生儿子。所以在与秦丽离婚后,他光速与这位小三结婚。他从来没有把秦忆思看作是自己的血脉,回来找她,也是因为兜兜转转,他只有她一个孩子。   王洪兴似乎也忘了,他伟大的父亲在伙同他的母亲、他自己,一起对秦丽拳打脚踢时,每一拳、每一脚都很有力,像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还啐过秦丽几口。   王洪兴似乎更忘了,他与秦忆思的消息界面里,他每次都装得大度,装得什么都不求,只求女儿过得好。也承诺过,他不会去骚扰秦丽。   王洪兴没有一句真话。   秦忆思死死按着胃,坚持到了法庭结束。   她从未感到时间是那样地难熬。   找到突破口后,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李康对将推盛恩惠下楼的事实供认不讳,并有骗取保费的行为,庭审结果将择日宣判。   从法庭到法院门口的路不算长,秦忆思和诉讼律师却一直是沉默的。   盛国庆没有和她们一起,他一个从事体力工作的硬汉,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默默地掉眼泪。   “盛恩惠在掉下去的前一秒,应该从来都没想过他的丈夫会把她推下去。”同事深吸一口气,最终只能化为叹息。   她拍拍秦忆思的肩膀:“辛苦你了,做的不错,秦律师。”   秦忆思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那又怎么样呢,从以往的案例来看,婚内杀妻的判决从未像案件舆论一样被重视。   法院门口是长长的阶梯。   这一节又一节灰色的石板,将她们身后的这座矮楼拔高,显得庄严、肃穆。   B市的天也依旧阴着,灰蒙蒙的。   她们刚踏出法院,就被围上来的人群层层包裹住。   “秦律师,现在的案件进展是怎么样的,可以透露一下吗?”   “秦律师,关于您和燃心集团新任执行总裁顾渊穆的关系传闻是否是真的?”   “秦律师,你上次接了赵兰秀的诉讼最后和解,这次接手盛恩惠案,是不是只接话题度高的案子?营销过后,用最简单摆烂的方式让案子结束,二次对受害人进行伤害?”   “秦律师……”   ……   准确地来说,被围困的是秦忆思一个人。   她被层层围困,根本无法前行。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机器,长/枪/短炮地对着她,好像她才是罪大恶极的那位。   无数个声音同时问着不同的问题,吵得她脑袋都快要爆炸。   那次在警局前,是顾渊穆吩咐陆谨带她离开。他在她的身后,望着她。所以她有更多的底气,去面对所有关于赵兰秀案的质疑。   这次呢?   当他不在她身边时,她就要退缩了么?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秦忆思再抬眼面向其中一个摄像机镜头时,神色镇定自若,找不出任何慌张和破绽。   “我只回答关于案件的问题。”她清冷的嗓音,劈裂混沌。   为了听清她的回应,在场的记者都安静下来。   “赵兰秀案是我在S市法律援助中心接到的案件,盛恩惠案则是言嘉律所的橙黄项目。”   她耐心地解答,脸上却毫无笑意。   “橙黄项目被命名为橙黄,是因为它是一种预警——当女性遭遇不公时,她们维权有多难,找到可以信赖的公益辩护律师又有多难?”   秦忆思短暂地停顿。   “这也是我想做法律援助的原因。”   连续长时间的工作和颠倒黑白,让她的皮肤更苍白,白到几乎能看清血管。   因为出庭,她柔顺的黑色长发被高高扎起,露出修长的脖颈。白色的丝绸衬衫在灰色羊毛大衣下,领口温柔地打折扣蝴蝶结。   “除了这两件社会热度比较高的案件以外,我也代理了数件政府法律援助案件,以及橙黄项目的援助案。在这之中,我是被分配的角色,并不存在挑选知名度高的案件。”   “我的本职工作,是非诉律师,”她平静面对镜头,”法援案子取决于我剩下的闲暇时间,能挤出来多少。只要有时间,我愿意去接更多。”   “说的那么好听,既然你想当救世主,为什么不直接接援助案子?”一个男记者大声地打断。   秦忆思坦然面对,一问一答之间没有留白。   “因为我需要钱。”   短短六个字,是无奈。   这也是言嘉其他律师,不得不去考量的问题。   这一圈人,因她的回应而有片刻的宁静。   “你老公已经有足够多的钱了。”有人坚持。   “那是他的,不是我的。”秦忆思答。   讲到这里,她有些无奈。   “我希望大家提起女生时,能够设想她是独立的。”她抬头,视线远远地放出去,想暂时从这个拥挤的地方获得自由。   视线在半空中,倏地落在宽阔的大衣肩线上。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料质地。   秦忆思怔住,但也是只一瞬。她不想让这些记者太快看到他,又涌过去把他们置于尴尬的境地。   “可是你负责的J&T海外上市,有人透露是顾渊穆牵的线,独立人设恐怕站不住脚吧?”其他人也不怀好意地插嘴。   末了,还假惺惺地宽慰:“秦律师,承认你就是想要名利没有那么难。”   记者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石板屋檐下回荡,她知道顾渊穆也听到了。   她看到他蹙起的眉,和突然迈出的步子,却用眼神制止他要过来解围的动作。   “我和江文惜认识,是经由在做风投的朋友介绍。她也是女孩子,是一个在事业上非常独立、有拼劲的人。”   她笑,眼里却蒙上灰。   “当然,我的确希望我能出名。就好像你持偏见来看我一样,现实中我们仍存在潜意识里的不公平与歧视。让更多人看到我,也许,会有更多的女孩子能拥有更大的梦想。”   就像她当时看到金斯伯格一样。   她知道面对镜头说这些话,比在法庭上用故事打动法官更显得可笑。   但顾渊穆站在不远处,外人看上去淡漠的眼,却仿佛隔空给了她巨大的温暖和力量。   她爱顾渊穆的原因,似乎可以再加上一条。   他会给她空间,让她去解决她自己的问题。如果她需要帮助,他会随时伸出援手。   他们留有各自的边界,互相尊重。也凝视彼此,关注彼此。   “我也很感谢顾先生对我的支持。他愿意去听我想要改变一小角世界的白日梦,自己也在默默做着帮助他人的事——穆坤在他创立初期就有法律援助专项,他自己更是个人资助了三所学校,以及数十位差点辍学的女孩子。”   燃心集团因为最近的风波,股价连跌,几乎都要跌回三四年前的水平。   她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有用,但就像顾渊穆会顺手拉她一把一样,她至少也要为他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你们不会想到去查这些。而且,自己也很少做这种事吧?”她弯起眼,笑意却只停留在表面。   在片刻的安静中,秦忆思的同事立刻反应,用胳膊挡出一个空间:“好了,你们问够了吗?”   她很不耐烦,只想和秦忆思赶快离开。她们的时间不应该花在回应上,还有很多工作等待她们去解决。   “秦律师!”秦忆思刚迈开两步,又突然被拉住胳膊。   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同事眼疾手快,立刻扶助她。   再直起身时,顾渊穆已经带人离她更近了。   他依旧西装笔挺,身后站着陆谨和两名保镖,气势强硬,可以随时把她从拥挤的人群中带走。但她望着他,也只是轻轻摇头。   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顾渊穆的视线从未从秦忆思身上离开。   丝绸衬衫、奶白色的针织马甲,外搭大衣。即便将长发利落地扎起,因为五官,她还是乖的。   但也是这样小小的身躯,挺直腰板,在一字一句陈述她的观点时,仿佛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脚步停顿,她让他无法移开眼。   “等下再过去。”顾渊穆偏头,冷声吩咐。   “好。”陆谨应。   “你刚刚一直在提女生,你认为你是女权主义者吗?”   刺耳的问题,让秦忆思莫名其妙地给了个无语的表情。   “我听过一个播客节目,大概是讲女性艺术家一定代言女性吗?里面有提到,当做雕塑、装置、影像的艺术家们呈现一个真实的处境、真实的状况时,观众还是会觉得她们是挑衅、冒犯。”   “女性艺术家只是想呈现女性视角的事实,却会被认为是女权主义者,或者是女性主义者。”   秦忆思很难表述自己的心情,当她直面社会的不解时,才发现推动观点上的发展比她的想象还要难一万倍。   “就像我作为一个律师,谈及帮助女性,都会被认为如此一样的荒谬。”   “我从未提及要给女生争取特权。”她沉声强调。   “最后我想说……”   她打断其他人又要发问的动势,完全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   “首先,我是自己通过合法途径赚钱,律师是我的职业。法律援助只是我想去做,我有权力去选择免费帮助哪些人、哪些群体。”   “其次,不论是在哪方面,社会给男生的偏爱是多少有存在的。我只是想,在我能给予援手的地方,也给女孩子们一些偏爱罢了。”   秦忆思讲着讲着,却把自己的眼眶讲得湿润。   Girls help girls.   Women in law, women in power.   这是她学法律的初心。   “如果你看过金斯伯格的纪录片,她说过,男女平等的本质,是女性要成为自己人生的决策者。”   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被模糊掉,她的灵魂如同飘在空中,俯视着将她层层围住的人们。   她回忆起她和芊芊、韩舟在酒精的作用下,说的那些明知是白日梦的空话。也想起安雅开玩笑地说,秦忆思是她想成为的人。   “不论是学习、工作,还是生育,女生要有勇气去自己做选择,也会去尊重其他女生的选择。”   秦忆思终于把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这也是我期望的。”   她们需要一个目标。   虽然秦忆思不敢说自己可以足够配得上被当作目标。   “如果有这一天,就好了。”她含蓄地扬起嘴角,眼睛里却有光在闪烁。   在她说话间,人群有隐隐的骚动。   等秦忆思回过神时,她的肩膀已经被温热的大手揽住,背也被宽阔坚实抵住。   顾渊穆突然的出现,引来人群骚动。   瞬间涌上来的录音笔、摄像机,一一被迅速反应的保镖隔开。   “抱歉,她该回家吃饭了。”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他半开玩笑地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夫妻,是家庭。   在无数种声音重合的杂乱中,顾渊穆顺势牵起她的手,继而十指相扣。   “回家吧。”他垂眼,唇边是少有的浅笑。   即便是阴天,他却像是她世界里照进来的一缕阳光。   而她仰着头,贪恋地靠近她的光源。   “嗯,”秦忆思也终于绽放出由表及里的笑容,“回家。”   远处,中心广场的时钟敲响二十下。   肃穆沉重,声入人心。鸽子惊起,从半空中“呼啦啦”地掠过。   ——我真的好想要一个家。   ——你在哪里呢,能不能带我回家。   日记本里的另一个愿望,也有了回响。   她有了一个家。   她不必坐在异国他乡的中心广场里,仰头望着高挂的幕布,一个人听古老的时钟敲十二下。   她也不必担心,此时拥有的都是南瓜马车带来的梦,十二点的钟声不会让一切消失。   “顾渊穆。”   “嗯?”   “我曾经帮姜可笙的朋友录过一个春节采访短片,问我‘家是什么’。我想,我现在有了新的答案。”   家是她渴望,却也触手可及的温暖存在。   而给她家的人——   答案就在身边。   “短片叫什么?我有看到过。”   “《家》。”   ==正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