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勾引》全集 作者:曲小蛐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简介 时隔七年重回唐家, 萧祸九满怀仇深似海, 却笑得比谁都妥帖漂亮。 复仇大计在即, 唐家九部,狼环虎伺,他亦怡然布局。 只是唯有一点不太称心…… 未婚妻的大哥,唐家本家家主,那个站在七区权力巅峰的男人——不但连自家的主卧和客房都能走错,而且每、天、晚、上、都、走、错!—— 萧祸九合上睡衣襟子,抬眼看向门口,笑得教人背后发凉,“这么晚了,大哥还有事?” 唐奕衡面不改色,关了门往床这儿来,“抱歉,又走错了。” “哥哥,我一直当你对我是兄弟情深。” “哪里不够深了?你说,我改。” CP属性:寡言弟控教父攻X丧病伪直美人受 【作者长歪的萌点兼大家的扫雷】 1.受:自作替身,直掰弯 2.攻:已完成弟控狂魔到妻控狂魔的进化,目测对受无原则无下限 第1章 初秋的午后,阳光在贝斯湖心微漾。调皮的孩子掷一枚石子打碎湖里映着的太阳,一圈圈涟漪惊走了衔尾的细鱼,荡开了湖里叠落的人影。 只是湖边的人们多是无暇欣赏这美景,众人的视线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特朗克尔大学的第六教学楼外,一辆流线感十足的深蓝色轿车停在长阶之下,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可能造成人流拥堵的位置。穿了一身黑色休闲服的男人斜靠在车身上,身材欣长,白皙的脸庞上扣着一副茶色的墨镜,遮了半张脸的模样。虽只露了下颌与一截白得如玉的颈子,却愈发衬得曝露在外的唇红齿白,更勾得望着这儿的女孩们心里痒痒——谁不想去掀开那碍事的墨镜,看看那后面是如何一副风华无双? 只是还没等女孩们有所行动,悦耳的铃声已经在整个校园内响了起来,随着铃声的尾音消弭,教学楼内的空旷也逐渐被学生们的身影填满。 深蓝色的轿车在第一时间攫取了走出楼来的学生们的注意力,只是这焦点很快就被车子的主人所取代。男人的形象显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而当他将墨镜从脸上取下时,惊艳的神态已经不只是出现在女生们的脸上——眼前的男人黑发黑眸,一双瞳仁翦水似的透亮,再加上五官精致肤白唇红,脸上轮廓不深,俨然一副画里走出来的东方美人的形象——美得教在场所有女孩儿都要自惭形秽的模样。 这人只穿着简单的休闲服,却一点都不有碍他的肩宽腿长,故而虽五官很是漂亮,也没有半点阴柔或是懦软的感觉。 “蕊儿。” 温润的声音在些微的嘈杂低语中似乎不受分毫影响,如同甘甜清冽的泉水流淌过每一个人的耳旁,连那随声音浮现在脸上的笑容都恰到好处,唇角勾起的弧度好像用尺子小心地量了,让人挑不出一丝瑕疵来。 还不等众人心底对那个被男人唤出口的名字的主人生出些羡慕嫉妒的情绪,人群里便有个女孩步伐轻快地应声走出来:“Shaw,你怎么来了——?” 钱蕊的声音里自然是藏不住的欢欣雀跃,自小的家教让她克制住了在众人面前扑进男生怀里的冲动,只是上前亲昵地挽住了男人微屈的臂,笑弯了眉眼对着与自己同行的朋友介绍:“Selina,这是Shaw,我和你说过的。” “哦——”金发碧眼的Selina收回了惊艳的目光,转作一副暧昧的姿态打量两人,“原来你就是Susan的小男友么,之前听Susan将你夸得那么漂亮,我还有点将信将疑,今天一见才发现原来还是Susan谦虚了呢。” “Selina小姐也非常漂亮。”男人微微笑着冲Selina颔首,既不显冷淡,也不至狎近,温和的视线在对方身上礼貌地停留片刻,他便转向脸颊微红的钱蕊,“蕊儿,天气凉了,我想今天带你去选几件入秋的衣服,下午还有课么?” “这几天都没什么课。”钱蕊脱口而出,似乎又觉得自己有些太急切,羞赧地抬手拢了拢耳边垂落的发丝,挽住一旁的Selina,“你今天也没课了吧Selina,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Selina欲要婉拒,却见望着自己的钱蕊目光里流露着些许强势的暗示,而她的余光所及,秀拔出群的男人笑得温润且目含宠溺之色。有些鬼使神差地点头:“没问题啊,只是——”她转向男人,笑颜如花,“Shaw,你不会介意吧,我可不想教你心烦哦。” “当然不会,”Shaw垂了眼睑,遮住眼底一掠而过的讽色,复抬眸之后,已然妥帖如常,“能有你作陪,蕊儿和我都会很高兴。对吧,蕊儿?” “嗯,那当然。” “那么,”Shaw微倾身,勾着唇角看着两人,做了一个“请”的绅士礼,那双翦水眸子里似乎闪着熠熠的光,“两位美丽的公主,请上车吧。” 两位当事人一时脸颊飞霞,顾不得看对方反应便前后躬身进了男人扶住车门的深蓝轿车里,男人动作轻和地将门带上,刚要拉开驾驶座侧的车门,身形却顿住了。 他从休闲服的口袋里拿出了震动着的手机,看清屏上显示的“克鲁斯”,原本已经搭上车门把的指尖贴着微凉的金属滑了过去,长且卷翘的眼睫垂下,遮住了墨色的眸子。 停顿了一秒,男人单手插了口袋,侧开身体背对众人与车里的视线,接起了震动的手机。 “叔叔……是,我已经知道了……您放心,最棘手的那个我会亲自去办……是,四十分钟后刺蝶其他人将同时行动……没关系,我会注意……” 大约半分钟工夫,男人就挂了电话,依旧不减半分的笑意挂在脸上,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从后视镜看向两个女孩儿:“实在抱歉,是之前提交的跨区申请材料出了点小问题,耽误两位小姐宝贵的时间了,等会儿一定买几件小礼物赔偿。” Selina没什么反应,钱蕊有些担忧:“Shaw,回第七军事区的计划要延后么?护照没有办下来?那需不需要我和爷爷说一声,让他帮忙通络一下。” “……这倒不必,只是些小问题罢了。”男人发动车子,墨黑的眸子望向前方,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这点小事,哪里敢叨扰爷爷。” 钱蕊没有察觉对方异样的情绪,只是松了口气点头:“那就好。” “啧,十三军事区到第七军事区都快要跨过半个地球了,Shaw要和你一起回第七军事区去?”Selina惊讶地插话进来,然后笑道,“你们这是要见家长啊。” “嗯,”闻言便红了脸的钱蕊点头,按捺不住声音里的欣悦,“再过不到一周我的学业交流时间也就结束了,这次回去之后估计不会再来十三区这边,Shaw已经决定要和我一起去第七区生活了;回去之后我们就订婚,到时候你可不能缺席的啊。” 讶异的情绪从Selina脸上划过,只是片刻之后她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嬉笑着去逗钱蕊:“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我瞒到现在啊,太过分了吧。” “对不起啦我准备走之前和你说的,你可一定要去哦……” 后车座两个女生聊得开心起劲,谁也没有看见,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眼底的凉意渐深,连唇角原本温润如玉的笑意,都好似染上一层狞色。 半小时后。 深蓝色的轿车停进空余的停车位,驾驶座上男人先下了车,彬彬有礼地为后座的两个女孩开了车门。 两个女孩前后下了车,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男人则在两人身后一米的位置不紧不慢地随着。三人一路走过停车场里众多可以在车展上博人眼球的豪车,钱蕊没什么反应,Selina则有些心不在焉,一边与钱蕊搭话一边以余光逡巡,眼底时不时掠过些惊讶艳羡的情绪;而男人的视线似是漫无目的随意游转,直到一辆贴着翅膀车标的深灰色跑车映入眼帘,他的眸子一顿,目光便再自然不过地移开,与惯常并无二样。 唯有他自下车开始便插在口袋的指尖在手机上盲点几下,一条早已准备好的消息便沿着看不见的信号流通往了这世界上的许多个地方。 这套动作结束之后,Shaw走上前去,自然地参与进了女孩们的闲聊里,而两个女孩都没有意识到,她们不知不觉地循着男人的引领改变了起初行进的方向。 循着停车场的西门走出来,便是霍尼普勒大道。 霍尼普勒大道是十三军事区极为出名的一条商业街,也是个享誉世界的销金窟,聚集在这里的不见得一定是来自全球各个军事区的权贵,但若是没有一定身价的人,未必敢轻易踏上这条连路面都是鎏金方玉铺成的大道。 “Shaw,我们这是去哪儿?” 钱蕊有点奇怪地看向男人,对方毫不旁顾的姿态显然说明他已经有了确切的目的地。 Shaw笑得温和:“我预订了ireal今天下午的定制名额,直接带你们过去,不介意我自作主张吧?” 这次连钱蕊都是一惊:ireal是一个国际高档服饰定制品牌,全球十五个军事区总共也只有十五家分店,而每家分店只在下午提供两个定制名额,连她的爷爷都未必能轻易拿到,没想到Shaw却可以。 “Shaw,谢谢你。”钱蕊这才知道原来对方为这次见面这么费心,一时心里感动得厉害,眼眶都微红,“我很开心。” “能让你多一丝开心都是我的荣幸,”男人俯身在女孩儿耳边,轻声低笑,“我的公主殿下。” 说话间,三人已经行至那家外观古朴、横挂一块刻着ireal花体字样红木牌子的店前,相继走了进去。ireal的大堂之内,两位侍者迎面走来,躬身行礼,其中一位开口:“Shaw先生,请您稍候。两位小姐,请随我来。” Selina从踏进ireal之后就已经神思不属,钱蕊则有些不安地看了男人一眼,Shaw望着她柔和了眉目:“我就在这里,等两位美丽的公主盛装归来了。” 被男人以最细致的温和安抚,两个女孩儿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随着开口的那名侍者往大堂侧边的回旋长廊走去。 Shaw则跟着另一名侍者走向了大堂的耳室。 耳室的门半敞着,不多的几张雅座上已经有一个约莫三十的男人在座,Shaw走进来后,那人抬脸望了过来。 房间里的这个男人有着西方人常见的深邃五官,只是眼角一段指节长的疤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凶戾,而他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的方式和微冷的目光更是给他添了几分兽类的野性。 Shaw倒是不以为忤,反而冲着对方微笑颔首,继而在那人右侧雅座落座。 “请您随时吩咐。”侍者将茶品碟子逐个放在了雅座旁的水晶几座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房间里此时便只Shaw与那陌生男人两人遥遥侧对而坐,而那男人不容忽视的目光也始终没什么善意地逡巡在Shaw的身上,直到一分钟后,那人才不急不慢地略微温和了目光——以他此刻的观察和之前看到的听到的外面的动静,刚进来的年轻人大抵也就是承蒙祖荫家教颇佳的大少爷,今日估计是来讨女伴的欢心……这一点和自己也没什么两样。至于这人刚进大堂就似乎往这儿看的视线,以及这张漂亮面孔带来的莫名的熟悉感,大概也是自己太过警觉了。 这时,Shaw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他从休闲服的口袋了拿出了雪茄盒,取出一支雪茄来,拿起一旁几座上备着的雪茄剪,慢条斯理地剪起了雪茄头。 拿着雪茄与雪茄剪的那双手白净修长,指甲同样修剪得圆润漂亮,时而露出的掌心看不见半点疤痕或是茧子,十指葱葱如玉。——看见这一幕,面带疤痕的男人更是连最后一点疑虑都彻底打消:这年轻小儿的手,绝不会是舞刀弄枪的同行。 身体解除戒备状态的男人刚要倚回靠背,身形却一顿,眸光有些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年轻人手里那只缠着金丝的雪茄,呼吸都稍有些急促:“柏德?而且是极品的柏德?” Shaw动作一顿,有些惊喜地抬头:“您认识柏德雪茄?” 疤痕男人没理他这句话,双目紧紧地盯着年轻人手里的雪茄,面露鹜色,眼底又多了几分闪烁:“这种极品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糟蹋?” “您见笑了,”Shaw似有些无措,“这是家父的珍藏,我也只是刚开始有所涉猎。” “难怪。”疤痕男人收回了眼底闪烁的异色,视线却未移开,“极品柏德可不能像你那样修剪,只会平白把一支当世都少有的雪茄毁了大半。如今这极品柏德雪茄的藏主料也不过就那几位,虽不知哪一位是你父亲,我却恰巧都略知一二……若让你父亲知道你这么糟蹋他珍藏的雪茄,恐怕可不会再让你碰了。” 闻言,Shaw脸上浮现出了尴尬之色,他犹疑了几秒,站起来将手里的雪茄向那人的方向递了递,“让您见笑,我也是瞒着父亲私携,这支雪茄便作薄礼,还请您不吝指教一二。” 见年轻人将原本准备自用而非新取的一支递了过来,疤痕男人没有不悦,反而放心地接了过来,而对方眼底曝露的一点不舍之意就更让他安心。他低头打量了一下手里的极品柏德,目露喜色,只是其上封的雪茄叶教那年轻人掖开了些许,显然已是不能久放。 思及此,那人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了桌上的雪茄剪,同时也简单地给那年轻人讲起了自己沉溺雪茄多年的心得。 痴迷此物多年,难得一朝得了其中极品,这欣喜之情已经教疤痕男人进入了最放松的状态,平素引以为傲的警惕性丝毫没有让他感知到,坐在他对面那个微微躬身、一副虔诚受教姿态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抬起了墨色的眼眸,依旧唇角染笑,目光透过氤氲的烟雾却冰冷得好似在看一具死尸。 不复之前熠熠温润礼教无害的天使模样,这一刻漂亮的年轻男人笑得恣肆邪佞,仿佛有癫狂的魔鬼在他的眼角眉梢跳起焚世的舞蹈。 第2章 两人的交谈,或者说疤痕男人的单方面讲解,直到他的女伴进了耳室才被迫中止。一番比之前客气得多的寒暄结束之后,那人挽着女伴离开,而起身相送的Shaw脸上挂着笑意,动作不疾不徐地重新坐了回去。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方巾,将水晶几座另一侧的雪茄剪拿起来,缓慢地拭掉上面那男人留下的指纹,然后将自己的印了上去。 做完这些时,室内烟雾还未散,Shaw将自己放在一边的雪茄盒打开。 若是方才的疤痕男人还在场,一定会惊异地发现,这典雅的盒子里面并非是他之前享受的那种极品柏德,而是以透明水晶薄瓶分装的浅白色胶囊。Shaw从盒子里取了其中一个小瓶,将里面的胶囊用水冲服下去,便将瓶子重新放回雪茄盒。他并未急着将盒子收起,而是伸手拈起了桌上那男人留下的雪茄烟蒂,拿在眼前细细地观摩。 凉意从他的眼底浮起,随之一直蔓延到勾起的唇角去。片刻之后,似乎是欣赏得够了,Shaw将雪茄烟蒂一并收回盒子,放入怀里贴身收好,然后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出去。 闪亮的屏幕上没有显示任何人名,显然这个已熟稔的号码并未在手机里有任何存储记录。 电话五秒之后被接通,Shaw垂眸,“我是隐蝶,情况如何了?” “钉子已经全部拔除,没有任何风声走露,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很好,”Shaw神情淡然地点了点头,“药效大概五分钟之后开始作用,在那之前,确认部署无误,再将我给你的那支‘旅游团’一个不落地送进来。对方一定在暗中有人保护,除了这家ireal他们进不得之外,大道上没有他们的死角,所以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在行动时控制住他们。” “请您放心,不会出任何纰漏。” “我不需要放心,”Shaw说着,起身往外走,唇角最后一丝笑意隐去,“若是出了纰漏,不只是要用你们的命补上去……听明白了么?” 尾音出口已是极致的温柔,只是对面沉默了足有几秒,才能听见带着点微颤的声线回应:“是,属下明白。” Shaw空余的右手打开了耳室的房门,侧身出去的刹那左手里的手机业已挂断,他随即抬手向远处的侍者示意了下,等那侍者小跑步过来,温润如玉的笑容已经重回他的脸上:“若是方才的两位小姐出来,请她们在候室里稍等,我片刻便回。” “没问题,先生。” “哦,对了,还有一点。”Shaw落回刚抬起的脚步,冲侍者歉意地笑,“我方才在候室里点了一支雪茄,可不能让烟雾影响小姐们等候时的心情,所以请在那两位小姐进去之前,把室内的空气抽换,没问题吧?” 侍者躬身行礼:“乐意为您服务,先生。” Shaw礼节性地回以颔首,便转身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霍尼普勒大道一侧。 帕森特皱着眉捏了捏自己右手的手掌,却依旧没能消除几秒钟前开始有的那种神经的滞涩感。 “怎么了,亲爱的?”他的女伴见自己挽着的男人神色不太对,不由担心地开口问道。 “没什……”话音未落,一阵晕眩感袭来,帕森特咬了咬舌尖,意识稍清后不由神色晦暗起来——难道真是刚才那个年轻人有问题?可那年轻人分明从里到外都是一副养尊处优、被人放在心尖上护着长起来的模样,怎么可能是个老道的杀手…… 尽管心里疑惑,帕森特仍是强打着精神抬起头来扫视四周——不知何时这大道上多了不少似乎组团而来的东方人,男女老少皆有,一个个都好奇打量这条大道上的商铺,而一贯比较冷清的霍尼普勒大道,今日也难得热闹了起来。 这些人多是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老人孩子,帕森特见此心稍安了些,目光横扫过自己行进的方向,却又蓦然一滞,眸子微栗地重新落回了那两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身上。 那两个男人本来只是在神色平淡地攀谈,而当帕森特的目光再次转到他们的身上时,两人的身体不约而同地绷紧,右手快速地提向后腰。 他们的速度快,帕森特的速度更快,见到对方将手往后腰伸的刹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身旁的女郎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噗噗”两声闷响,并不足以惊醒众人,唯独那两个西装男人手里装着消声器的黑色枪械被大道上的几个人看到了,静谧几秒之后,人群里爆出几声刺耳的尖叫。 帕森特毫不留恋地将被自己拉在身前此时已经没了气息的女郎猛地推向那两个冲过来的西装男人的方向,自己则是转过身去拔腿就跑。只是迈步的刹那就有眩晕感再次袭来,他不由暗咒一声,狠狠地咬破了舌尖,同时拔出枪来藏在怀里,隔着衣服向着多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群胡乱开了几枪。 几名路人应声而倒,血雾迸发于空,本就慌乱的人群一时更是炸了锅似的,帕森特阴沉着脸趁人群拥堵,寻隙往后奔逃。 被慌乱的人群远远地冲散开的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拿出了微型对讲机说了几句,便将隔着手套握着的枪丢到地上,趁乱随着人流往与帕森特相反的方向离开。 另一侧的帕森特神情晦暗,心知在这条宽度受限的大道上陷入埋伏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脚下步伐虽然因为莫名的药物作用而愈发踉跄,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咬牙撑着。可惜刻意制造的拥堵愈发厉害,对他自己的逃亡都造成了障碍,明明看得到却连避开都艰难。 帕森特正这么想着,便见到前方有个满脸惊慌逃窜的孩子慌不择路地往他这边撞来。 “滚开!该死的小——”话音还未脱口,帕森特耳边就听到噗嗤一声,麻木的神经将刀刃在身体里留下的透骨凉意传回他的大脑。帕森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撞在他怀里的那个男孩儿此时也抬起头来,脸上惊慌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微笑。 直到这一刻,帕森特才注意到眼前男孩穿着的衣服上印着的,似乎正是方才被自己忽视的旅游团的标志。 “你——”帕森特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腹部,男孩却已经毫不留恋地擦过他的身体埋没进人群中去,再没了踪影。 凶手远遁,帕森特显然还不甘心就这么认命,他捂着腹部的伤口随着慌乱的人群往大道的尽头踉跄奔去——出口就在前面,只要出了这条大道,到了那片开阔且四通八达的柏油路上,拦下车将自己送往医院,就一定有救…… 顽强的求生意识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往霍尼普勒大道的出口走去,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却像是要耗尽他全部的生命力,眼见着他距离柏油路只剩三米多的距离,一阵警笛声响起。 平日里无比痛恨的警笛声在帕森特此刻听来犹如天籁——只有警察能从那帮与自己同是亡命之徒的杀手里将自己救出来,即便之后被十三军事区的最高法庭判终身监禁也没关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像是听到他无力出口的呼救,警车停在了他面前的柏油大道上,车门打开,身穿警服的人走下来。 “救我……我被人袭击了——”帕森特捂着腹部无力地往地面倒去,所幸彻底倒下之前,被一只绑着十三军事区臂徽的手臂扶住,架上了车门未关的警车。 被抬上车的帕森特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视线也朦胧,只隐约能感到车子被人发动起来。 终于得救了……费劲地喘着气的帕森特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温润声音—— “给他打一剂强心针,可不能让他立刻就死了。” 帕森特的瞳孔猛地一扩,他僵着脖颈看向还扶着自己手臂的那双白净的手,然后顺之看向那个救了自己的人的脸。 “片刻不见啊,帕森特先生。”肤白唇红的年轻人笑得像是个普罗众生的天使,精致的眉眼更像是巧夺天工的画匠神笔勾勒而成,只是再美的一张脸蛋此刻落入帕森特的眼里也与狰狞的恶鬼无异。 帕森特剧烈地挣扎起来,之前他以为应当软弱无力的那人的手却如同铁箍一般紧紧地将他按在那儿动弹不得,而对方制服他的动作似乎也不耗费什么力气,至少那人神色温润依旧,语气同样轻和:“帕森特先生,您挨这一刀可算不得浅。挣扎得越厉害,死得越快呢。” “你、你到底是谁——!?” “我么?”年轻人脸上的笑意有几分漫不经心,“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帕森特先生不必在意。我之所以会在这里,也只是想问您一个小小的问题……为了您能没有顾虑地回答我的问题,倒是可惜了那些跟在您身边那么多年忠心耿耿的手下……所以,帕森特先生也不必寄希望于他们的搭救,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什么……什么事,你说——”帕森特很不想让这个可怕的年轻人得逞,可他更不敢面对拒绝这个人的后果,只能奢求对方能够在达到目的之后将自己放过。 “我只想知道——”年轻人俯身下去,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在呼呼喘气的帕森特耳边开口,“七年前,第七区唐家九部作乱,趁本家家主不在袭杀当时执法堂堂主一家……当时的参与者,是九部中的哪几位长老,嗯?” 帕森特身形一栗,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年轻人为何会长着一张自己有些熟悉却又并不能在记忆里找到的面孔——因为七年前自己看到的与这张面孔同样漂亮的那个人,是个已经三十多岁的、被自己亲手扼死的女人,而当初那个侥幸逃脱下落不明的男孩儿,还远没有这么出众的眉眼:“你是萧——” 一把冰冷的匕首在他吐出那个名字之前已经贴上他的喉管,金属散发出来的寒意让帕森特心脏剧颤,年轻人近在咫尺的眸子里仿佛氤氲起丝丝缕缕的黑雾,却偏没有半点人类的情感,嫣红的唇瓣在他的眼前一张一合,吐露的话音也让人不寒而栗:“我耐心有限,你最好不要尝试后果……给你刮上一千刀而让你死不了,我完全做得到。” 帕森特认命地闭上眼,时至此刻他已不奢望生,只求速死:“一,五,六,八……” 听到答案,年轻人慢慢地眨了眨眼,近距离看去愈发长翘的眼睫似乎能扑闪到对方的脸上,刹那之后,他手起刀落,猛地一刀狠狠地扎进帕森特的大腿里:“说谎可不对啊帕森特先生,”温柔的笑意在他的唇角荡漾着,却半点都没抵达被冰封的那双眸子里,“别自讨苦吃。” 帕森特已经无力哀嚎,只有豆大的汗滴从他的额头上滚落:“我说得都是真的——就是一五六八这四部……我没骗你……!!” “真不乖啊……你怎么还敢说谎呢?”年轻人这一次眼睛都不眨,又是一刀,在飞溅的血花里刺进了帕森特另一条腿。 “我发誓——”帕森特像条濒死的鱼弹起身体歇斯底里地吼,青筋在他的额头上暴绽,“就是他们——就他妈是他们啊啊——!!” “……” 仔细观察了对方的神态,年轻人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五指松开扔了手中沾满了鲜红血液的匕首,然后抬手撕开了身上的制服扔弃一旁,接过身侧脸色微白的属下递来的湿毛巾,他面无表情地将同样满是血迹的手擦拭得干干净净。 车停下了,窗外正对着的,是已经罕有人迹的霍尼普勒大道,原来司机只是绕了一个小圈又回来了。 白皙修长的手搭上车门把,刚欲拉开,这时年轻人听见身后那个已经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来—— “为什么……不在那里直接杀了我……” 年轻人自然知道帕森特说的是哪里,他头也未回,打开车门,迎着初秋的午阳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你的命,可远不及我的另一个目标重要。……你应该看见和我一起来的那两个女孩儿了,你不觉得她们俩中的一个,很像刚刚被你出卖的一位老朋友么。” 帕森特垂在一旁无力的手颤栗了下,复杂的神色和一层死意笼上了他的面孔:“原来是……钱楚文啊……呵呵,呵呵,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怎样一个——” 话声戛然而止,再无余音,车里的人低头才见,原来是这人已经圆睁了双目气绝。 年轻人却早已经毫不在意地下了车,甚至不忘绕到副驾驶那儿拿出备好的鲜红的玫瑰,转身离开。 阳光下,那身纤尘不染的纯白色休闲服,还有那束鲜红欲滴的玫瑰,刺得车里的人一阵眼花缭乱…… 第3章 推开ireal的大门,Shaw一眼就见到了站在大堂里面带焦急的钱蕊,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矜持什么的早就被抛了开,钱蕊见到Shaw的第一时间就朝男人跑了过去,扑进男人怀里紧紧揪住了他身上的衣物:“Shaw,你吓死我了!刚刚听到街上有枪声,我……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怎么会呢。”Shaw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在女孩儿红着眼睛再次扑上来之前,将手里大束的玫瑰阻在了两人之间。他幅度不大地歪了歪头,冲着女孩儿笑得俏皮又暖心,“我只是想去给你买一束花,又怎么舍得扔下我的蕊儿呢?”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玫瑰,似乎很是苦恼地皱了皱眉,“只可惜再看见蕊儿才发现,这玫瑰凝露含苞,却怎么也比不上我家蕊儿的娇艳啊。” 最后一句话让女孩破涕为笑,手攥成拳轻轻地打了对方一下,钱蕊嗔怒道:“你总是哄我开心!” “这可真是对我最高的赞美了。” 两人身后,被忽略得彻底的Selina强笑着,而钱蕊怀里那束鲜艳欲滴的玫瑰几乎要映红了她眼底嫉妒的情绪。她的指甲都忍不住扣进手心:这世界可真是不公平,明明她的长相比钱蕊漂亮,身材比钱蕊好,性格也不像这个女孩儿的人前人后两面派,只是因为自己没有钱蕊的家世,于是在学校里旁人的注意在钱蕊的身上,而无论自己一路上如何有意无意地暗示对方,钱蕊那个温柔体贴且俊美多金的男朋友都不曾多看自己一眼…… “Selina小姐。” 几乎被嫉妒扭曲了面庞的Selina骤然回神,脸色微白,“嗯?” Shaw却像是对她之前的负面情绪一无所察,看着她笑得眉眼微弯,“实在抱歉让你也久等,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和我们共进晚餐呢?” 年轻男人温柔的神情与漂亮的眉眼让Selina一时失神,直到收到钱蕊微凉的目光,她才蓦然惊醒,连忙点头笑道:“当然没问题,只要你们不嫌我打扰你们恩爱就好。” *** 第七军事区,中部,唐家本家庄园。 从唐家本家的大门伊始,一路驱车行过大半个庄园,待到马致文下车时,秒针在表盘上已经走了五又三分之二圈。 熄火之后,他把手在颈动脉上贴了贴,然后叹了一口气……粗略估计,自己心跳120+的速度已经维系了五分四十秒;再这么下去,他总觉得自己有可能得后天性心脏病。 “马医生,您来了。” 开门之后,站在车门外的石阶下等了有一会儿的小个男人笑眯眯地冲马致文点头,伸手接过马致文递过来的车钥匙:“唐先生已经在书房等您了。您放心去,车我还是给您泊在老地方。” “辛苦你了,我这就过去。”马致文揉了揉眉心:这么大的一个庄园里住几百口人,姓唐的也不下百数,可敢在这里用“唐先生”这个名号的,不会有第二个。 “我不辛苦,倒是马医生受累。唐先生是唐家的顶梁柱,您又是唐先生指定的私人医生,我们这帮人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马医生您的身上呢!”小个子快步跟着马致文往石阶上走,笑得有点谄媚了,“您看,这偌大一个唐家里,只有您不需要任何通传随时都能进来——这一点就算是九部长老都没有资格呢,可见唐先生对您有多倚重。” 原本还面无表情的马致文听到小个子最后一句,步子猛地一停,脑袋上青筋也跟着狠狠地蹦了一下,只觉得本来就够超速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没事你就去泊车吧,来了这么多趟,书房的路我还不用你领。” 说完马致文就直接迈上石阶,在眼前古朴厚重的大宅门前的侍者的行礼中,沉着步子往里去了。避过唐家的这些下人之后,只剩了自己的马致文不由得苦笑。 旁人都说他马致文祖上积德,年纪轻轻的就被唐家当家的那位钦点,取代了以往惯例的医生团队,成了那位唯一的“御用”;可哪有人知道,他一个第七区一流医科大学毕业的顶尖外科人才,在唐家干的却是心理医生的行当,而且听的都是些要人命的东西。以至于每次从他一进唐家本家庄园,就开始心跳加速失衡,生怕哪天一不小心说错句什么,就栽在这位一上位就以心狠手黑出名的唐先生手里。 虽说被唐先生通召的次数不多,自这人上位七年来,加起来也就二三十次,但每一次听完之后他回到家里都得提心吊胆好几天——生怕这人晚上睡前琢磨着这点秘辛不该说与旁人听,随便点个人把自己全家灭了口。 想到这儿马致文不由给自己掬了把同情泪:拖家带口的人,实在是不适合做唐家家主心理医生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危险职业。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等到了那扇花纹隽秀的书房大门前,马致文反而收起了之前赴死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渐渐沉凝,伸手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不出所料,他眼前的书房里是几同黑夜的昏暗,唯有来自他背后的那点光线,勉强照亮了书房里价值不菲的摆置和实木书桌后阖目的男人。 那男人半倚半靠在复古的真皮扶手椅上,即便在昏暗的光线里,依旧可见其劲拔伟岸的身形;他的面孔棱角分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不同于东方人的细腻——五官虽谈不上精致,却是有几分属于西方的线条冷冽与俊美;再加上那人身份作风带来的无形威赫,只是看上这么一眼,多数人都要两股栗栗不止了。 “你来了。” 书房里的男人开了口,声线低沉磁性。 马致文这会儿可顾不上欣赏对方的外貌和声音,忙不迭上前了几步之后转身关上门,遮住对方在心情不佳时最讨厌的光线。 “我今天,又想起他了。” 未等马致文走近落座,男人低沉却好听的声线就在书房里响了起来,而这头一句话,就差点让马致文汗珠子从头上滚下来。天可怜见,这绝对是他最不想听也最危险的话题,没有之一! 可不受他心情决定,男人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就继续了话音—— “三叔家的孩子从第三区留学回来了,我今天才识得……三叔领着人来见礼,是个乖巧的男孩儿,叫唐宸。” “……”马致文心里咯噔一声:这他妈叫什么不好,和那主儿一个名。 “唐宸啊,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名……我问他今年多大,三叔说,他二十三了。”男人叹了口气,很长很重,像是要把心头压的千斤都吐出来,“我这才想起来,若是小宸还活着,也该二十三了……” “三叔叫唐宸陪我说句话,那孩子便给我讲了些第三区的事儿……说他在大学里认识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看了哪些第七区没有的景儿……那孩子乖巧,说话时也安安静静的,若是换了小宸,大概会乐得很吧。说得高兴了,能从沙发上跳起来,做些夸张的动作,把他去过的地方都掰着手指罗列一遍,然后缠着我陪他再去看,罗浮塔,尔瑟的宫殿,菲力的马……”男人的话音到这儿蓦然顿住了,半晌之后他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灌了沙,“是我忘了,我忘了,小宸他没去过,我答应他要去的。我没实现,他没等到……他等了我那么久,他都没等到……你说他走的时候,会恨我么……” “……我明明和他说,哥哥是最厉害的人,我和他说,这天底下有我护着,谁也伤他不得……我骗他了,他该恨我的,他怎么能不恨我呢——是我害得他被锁在那个屋子里活活烧死的、是我跟他说要等我回去的、是我说小宸你别怕,哥哥会来找你——我叫他在那儿等、在那儿一直到死——!……”男人攥着扶手的双臂连带身体都剧烈地颤起来,“他到死都等着我……” 男人的声线抖得厉害,马致文几乎以为男人要落下泪来了,可到底还是没有,如同之前那么多次一样,男人将那情绪一点一点地压了回去,如同把一只濒死的狂兽逼回囚困它的铁笼,铁笼关上的时候声声颤鸣、摇栗不止…… 许久之后,死寂的书房里终于有了一点动静,男人的声音嘶哑疲倦,身体靠在扶手椅上,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下去:“……我想,我快去找他了……他等我等了七年,这两年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他叫我‘哥哥’,他叫我快去陪他玩,他说他自己一个人好难过……他最讨厌自己一个人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始终安静听着的马致文脸色终于变了,“唐先生——” “马医生,是我坚持不下去了。”男人自马致文进了房间之后,第一次睁开了眼,深蓝色的眼眸里情绪起起伏伏。这双眼睛漂亮迷人,当从哀绝的情绪里走脱之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赫,“我请你伪造一份病历,病因、起始与恶化都由你来定,各项检查我都可以配合。等我离世之后,你便将这病历公布于众。” 马致文手一抖,嘴唇蠕动了下,却没说出什么。 “为守唐家百年虚名,我让他多等了七年……为了这点虚名,我不可以是自杀的。”男人以手支额,似是笑了,没一丝温度的,“我这辈子想做两件事,想护好一个唐家,还想把一个人放在心窝里藏着。想藏着的那个人丢了……唐家如今没什么大祸,我终于能放心找他去了。谁都不必拦我,也拦不住的,我能安安静静地走,已是最善了…………” “……” 马致文默然从书房里出来,关上门,下楼。在楼梯口遇上了等着的唐家的老管家。老管家脸上已经有皱纹了,可仍旧在这个家里守着他从小看到大的少爷。所以每次马致文从唐先生的书房里出来,老管家总要送他出去,顺便问问唐先生的身体情况。 老管家从不多问,但马致文总觉得,老管家是多少了解的。毕竟除了自己之外,偌大一个唐家,无边一个第七区,也只有老管家能和唐先生稍近些了。 “马医生,先生他可还好?” 老管家的第一句话和往常一样,可嘴唇却有点轻轻地哆嗦,他自己不察,可马致文是个医生,他自然看得出来的:老人此时心慌得厉害着,恐怕也有许久没睡好了。 本分来说,他该像从前一样遮盖过,可今天看着老人斑白的发,不知道怎么就说不出谎来了。沉默了许久之后,马致文轻轻叹了一声:“冯管家,先生他……恐怕不想在这宅子里过下一个年了。” 老管家的声息像是教人一把扼住了,片刻之后老人的眼圈通红,嘴唇嗫嚅:“我家少爷才三十……这怎么使得啊……这怎么使得啊?”老人抓着马致文的胳膊,“马医生,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家少爷他还年轻着——他不能因为一个……” 话音戛然而止,老管家眼圈通红地抬头看着二楼上,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的男人望着两人的目光沉寂冰冷,一语不发却足够煞人了。 马致文拉着老管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知道,这是走出书房的唐先生,寡言少语,惜字如金。那个只为一人活着、只在那书房里才苟延残喘的凶兽,已经被关回笼子里。 那铁笼在声声颤鸣、摇栗不止,因为它也知道自己将关不住这只凶兽。 这只凶兽终有一天要出来。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具关了自己七年的“牢笼”撕个粉碎。 这一天已不远了。 第4章 钱楚文进到唐家本家大宅的议事厅时,唐奕衡刚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一笔落后,唐奕衡仿佛没有看到进来的人,侧过脸去轻唤了一声:“唐小奕,来。” 钱楚文的眼角抽了抽,看着一只毛色漂亮的黄金犬绕开会议长桌啪嗒啪嗒地朝着男人跑了过去。 唐家本家和九部的人都知道,这条名叫“唐小奕”的黄金犬是唐先生最钟爱的一个活物,无论去到哪儿都要带着——即便是当年唐先生肃清内乱,以铁血手段登家主之位,也只有这只黄金犬有资格跟他一直走进唐家的祖宗祠堂里去。 唐先生执掌家主之位后,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要把这条狗的生牌立进唐家的祖宗祠堂里去,这般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行,唐家九部都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因为外人只知道这位煊赫一时风头无两的唐先生有一条珍重无比的黄金犬,唐家本家和九部的人却知道,被唐先生珍之重之、恨不得贴心收着、稳妥藏着的,只不过是这狗背后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罢了。谁若是敢在和那人相关的事情上违逆一个字,那便先去看看唐先生上位之前留下的那些让他有了心狠手黑这个名号的事迹吧。 至于“唐小奕”这个让唐家上下都哭笑不得的名字,自然也是那个人起的,这也导致了,唐家本家与九部之内,除了唐先生外没有一个人敢唤这条狗的名字,连见了都得远远躲着。 “这字好看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男人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低沉。 钱楚文猛地回神,上前几步看那张宣纸,上面只书了“奕”“衡”两个字。顾不得去细想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钱楚文连连点头:“容与风流,铁画银钩,这字写得真是妙极——” 话音未落,便听那不知何时一只爪子搭上会议桌边沿的黄金犬忽忽两声,肉爪还在纸面上轻轻拍了两下,似乎也在赞这两个字。 像被谁抽了一巴掌似的,钱楚文的脸一时涨得通红——他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唐先生开口问得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这条黄金犬。 偏偏即便是自取了这么大的侮辱,钱楚文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反而是小心地上前一步:“抱歉,唐先生,我以为你问的是我。” 唐先生倒像是并不在意,“你知这两字?” 难得被唐先生闲聊似的回了话,钱楚文不敢怠慢,忙恭敬道:“唐先生您的名讳,是唐老先生亲自定下来的。唐家那一代只有您一个小少爷,唐老先生宝贝得不得了,入祖宗祠堂名册的前一天,唐老先生还命令智囊团——”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钱楚文脸色微白,因为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想起来,智囊团当年因为在那个人的事情上出了谬误,被唐先生清理得支离破碎,如今早就是名存实亡……而当年那件事,至今谁还敢在唐先生面前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自己全家招来杀身之祸。 唐奕衡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急停,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奕,取博弈;衡,取制衡。从我降生之后,父亲他就一直这样教导。” “唐老先生远见卓识,旁人都不及。”钱楚文不敢有失,忙不迭地点头。 唐奕衡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又留了几笔。 钱楚文踮着脚去看那字,看清之后猛地一惊,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泼下,教他浑身冰凉通透。 纸上无多,单一个字—— “宸”。 钱楚文晓得这个“宸”字绝对跟唐家本家老三的那个孩子没有半点关系,这个字代表着那个即便已经去世七年、在唐家内外却仍然是忌讳的存在:萧宸。 “宸取北辰之名,”唐奕衡往落地窗外抬头看,眼眸里深沉无光,“这字是我取的。” 钱楚文怔然立着。他依稀还记得,当年那个八岁的孩子踮脚趴在婴儿床的边上,亮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指着夜空的星天之枢,对当时的执法堂堂主笑呵呵地说:“萧叔叔,他就叫小宸好不好,做我们唐家的北极星,我会小心地看护他一辈子的……” 如今已经长得劲拔伟岸的男人站在那儿,深蓝的眸子里再不见半点当日的光色,他看着那张宣纸上的那个“宸”,一字一顿:“……我食言了。” 说这话时男人面无表情,却如字字泣血。 钱楚文双腿发软,都快要跪下去,他突然想起今天大宅里莫名传出去的谣言,说唐先生才而立之年,就已有退隐之心。本来他听到时一字也不肯信,这男人是唐家注定的王,生于斯死于斯,何来退隐? 此时他晓得了,男人未必是要退隐,大抵是求死之心已起——他们这些唐家的老人谁也不会觉着意外。七年前还不是唐先生的唐奕衡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跪在那个被烧成废墟的房子面前抱着一具蜷缩佝偻的焦尸痛哭失声、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唐家这一代的根要断在唐奕衡这儿了。 如今万事皆安,他要走,已是推迟七年。 钱楚文双腿发软不是因为家主要寻死,而是他知道,有一笔背了七年的债,临死之前,唐先生要向他讨还了。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唐奕衡一双深沉的眼眸转向他:“我谨记父亲教诲,与外博弈于内制衡,……连伤他绝他的你们,我都强忍未动。” 话到尾音气息愈发轻微,钱楚文却只觉着凌厉的杀气刺骨扑面,在男人威赫深沉的目光下再支撑不住,钱楚文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男人面前:“唐先生,这么多年来我对唐家尽忠职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愿意交出手里所有权力势力,只求唐先生放我这个颤巍老人回去享一个晚年——我对您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啊唐先生……” “是啊。” 唐奕衡的应答让钱楚文重新燃起希望,只是等他再抬头看到男人眼里藏得深不见底的悲恸恨意时,心下顿时一片凄凉。 唐奕衡俯身,以不容拒绝的力度将钱楚文搀了起来,握着对方双肩的手因用力而五指惨白:“大长老,那小宸呢?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对你们有什么威胁——你们一定要对他赶尽杀绝连具完整的尸骨都不留?!” 倏然暴怒的男人眼眸涨得通红充血,宛如恶煞的面孔把钱楚文吓得丢了魂似的。半晌之后男人才慢慢平静下来,双手松开,背转身去合上双目:“亲人能存于世,已是幸事,大长老,你觉得呢。” 听到这话钱楚文双股栗栗,许久之后老泪纵横,他向着男人的背影深深地一揖到底:“唐先生,我只有一个孙女,她就要回来订婚了;我只求你让我参加完她的订婚,订婚之后,唐家一部上下当年参与此事者,任凭唐先生处置。” 男人默然片刻:“好。” 作者有话要说: 唐先生,某人要订婚了,未婚妻(误)不是你,真的好么2333 第5章 第十三军事区,霍尼普勒大道。 Shaw三人是在霍尼普勒大道一家颇有格调的西餐厅里用餐的,这餐厅向来以大厨的水平叫座,这天晚上却是罕见的寂寥,一直到三人用餐将结,VIP楼层也不见上来其他客人。 钱蕊有些奇怪地询问在旁边候着的侍者时,对方虽是笑着,脸色却有些勉强:“今天下午霍尼普勒大道上发生了枪击案件,伤者不在少数,警察赶来之后慌乱才平息下来。所以今天不只是客人少了许多,连大道上的一些店面都停业了。” “还有人敢在这里行凶啊。”钱蕊显然想起了之前在ireal里听到的枪声,一时脸色微微发白,目光不安地在餐厅里巡视了一圈,“那今晚在这里用餐岂不是有些危险么?” 侍者生怕因为自己一时多嘴把客人吓跑,招惹经理怪罪,忙补充道:“这位小姐请放心好了。我们的进出都有金属性状探测,VIP楼层更是对会员进行过背景核准才能进入,绝对不会让什么危险人物来到这里的。” 钱蕊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冲侍者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我就安心多了,谢谢你了。” 侍者颇有些受宠若惊,脸微红地给钱蕊行了个绅士礼:“小姐过誉,这是我的本责。” 便在这时,温和的男声带着打趣的口吻道:“蕊儿,你若是总对旁人笑,我可要吃醋了。” 钱蕊一时羞赧,侧过脸去看了看微弯着眉眼把自己瞧着的Shaw:“我先去下洗手间。”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就红着脸先一步起身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座上此时便只剩了Selina和Shaw两人。 沉默了一晚上的Selina此时捏着高脚杯,色泽剔透的葡萄酒浆在杯中摇曳着晶莹的光,餐厅里恰到好处的音乐与酒后微醺的迷蒙感,也让她有了飘飘然的陶醉。隔着折射了光线的酒杯看那个灯下的男人,Selina蓦然笑了。 “Sh……aun。”火红的唇亲吻着高脚杯的杯沿,栗色的卷发下女人宛若凝脂的美丽脸蛋上浮现一丝勾人的笑意,男人的名字被她用最亲昵暧昧的语气在舌尖玩弄绽出,她望着那个温柔漂亮的东方男人,媚眼如丝,将脚与小腿绷成一条直线,轻轻地、若有若无地、撩拨过男人白色的休闲裤脚。 Shaw抬起墨色的眸子来,不言不语,笑看着Selina微醺的醉态。 男人一语未发,连唇角的弧度都柔和得很,可Selina偏偏觉得望着自己的那双眸子晶莹剔透,又好像带着似笑非笑的纵容情绪,与自己以为的那个温和单纯的印象似乎有些大相径庭;只是再细看,便觉得那笑意如自己的幻觉那般散得干净,年轻男人依旧是眉眼温润,风华不二。 两个形象在眼前朦胧交错,Selina也分不清哪个是自己臆想,哪个又是真实模样,这个看起来单纯干净的、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男人,一时竟让她都有些进退踌躇。 不过就此作罢的想法也只是在脑海里面闪烁了一下就被压抑下去,Selina用力地扣了扣手心……就这么放开眼前这个完美的情人实在是太可惜,无论如何她也要拼一把,反正钱蕊留学时间将尽,就算撕破了脸也无大碍,反而若是能赌赢一把,她可就攀上了这完美情人的高枝…… 这么想着,Selina端着酒杯起身,婀娜的身段微微摇曳,绕开了酒桌走到了Shaw的身旁。站在年轻男人的座椅边,她垂下手似是无意地搭在对方的肩上,娉娉婷婷地俯身下去,趴在那人肩头呵气如兰:“Sh……aun,喜欢我这么叫你么?” 这场景落进一旁候着的侍者眼里,那人犹豫了一下,便做个礼转身离开了。 望着侍者离开的方向,Shaw握着高脚杯的手轻轻一顿,Selina视线的盲区里,他勾着唇角笑得凉薄且讥讽,只是这点不为人见的情绪也在须臾间就被收敛于无。年轻的男人伸出手来,礼貌地扶住愈发要将身体贴靠上来的女人,笑意一成不变地温润如玉:“Selina小姐,你喝得有些多了。” “……”Selina的神色微微一僵,刹那之后就恢复了之前的微醺模样,她抬了手扶住额头,“我的头还真的有些晕了呢……Shaun,今晚能不能麻烦你去照顾我一下呢?” “Selina小姐,”Shaw垂眸,稍有些卷着的眼睫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连语气都有些听不分明,“蕊儿要回来了。” “……”听了这似是而非的回答,Selina勾唇笑了,笑得妩媚,她起身抬手把垂落的栗色长发拢回耳后,深深地将似乎被她勾得连脸都不敢抬的年轻人瞧上一眼,便袅袅娜娜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片刻之后,钱蕊从方才侍者离开的方向回来了,她的脸色本有些差,只是在见到静坐无言的两人之后倒缓和多了,坐下之后也没说什么,只不紧不慢地打量了Selina一眼,便往身旁坐着的Shaw身上靠了靠:“Shaw,我有些困倦了,我们回去吧?” “嗯,我去买单。” Shaw点头起身,恰在这时那侍者也返回来了,Shaw轻一抬手:“你带路,我去买单。” 侍者一怔:“这位客人,VIP不必买单,直接划——” 余下的话音已经在男人冰冷的目光里自动消匿。 “这位客人,请随我往这边来。”那侍者硬着头皮做了礼,引着Shaw往VIP厅旁的长廊走去。 在VIP厅里不划账当场单结的情况,连服务台都是第一次遇见,餐厅的经理收到了下面员工的报备,忙不迭地往服务台跑:自然是觉得哪里怠慢了VIP厅的客人引起了不满,赶忙出场弥补来了。 Shaw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润随和,只是单结了今晚的单,便反身往回走。 即便如此经理还是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赔笑——这些侍者兴许不知道这位少爷的身份,他却是清楚得很,若不是之前没收到这位少爷要来的消息,就算没这码事他也是该一直陪着的。 加上之前的侍者,三人一行一齐往VIP厅走,长廊过了大半,眼见着就要进厅的时候,三人同时听到了里面“啪”的一声脆响。 除了淡然笑着的Shaw之外,另外两个人都表情一僵,刚要说什么,便见年轻男人抬手拂了拂,显然是不要他们多言的意思。 不等这两人有所反应,VIP厅里面的声音已经再次响了起来——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时背地里做的那些小动作么?”传出来的女声因怒火而有些尖锐,“那些人我从来不屑与你争,可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价码,也敢搔首弄姿地跑到他面前去勾搭?你觉得自己哪点有资格和我争了?” “钱蕊——!你不要太过分了!”另一个女声显然是之前受了责骂的那个,声线里尽是愤愤,“你不过是有个不错的家世,就凭你这副两面派的性格,他对你也不过是玩玩罢了!” “呵,玩玩?就算是玩,那你连这个资格都没有。”起先的女声冷笑了一句,“更何况,我都告诉你我这次和他一起回第七区,就是要订婚了。你觊觎他?——纯属痴心妄想!也不去镜子前照照看,你这种庸俗市侩的模样,有哪一点配得上他?” “你——!” 另一个女声已然带上些哽咽。 听到这儿,原本已经侧身半靠在长廊的墙壁上的Shaw抬了头,唇角一丝笑意若有若无,冲着目瞪口呆的两个人摆了摆手,率先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 等到离开了VIP厅一段距离,确定那边听不见这里的谈话声了,Shaw才扫了欲言又止的经理一眼,笑得依旧温和,没有半点下不来台的模样:“我家蕊儿自小被家里宠得厉害,家教不严,见笑了。” 经理忙摆手:“不敢不敢,只是萧少爷还准备……” 话头点到一半,就恰到好处地停了。Shaw显然清楚这家餐厅背后的人和自己叔叔那边有些来往,对于经理的交浅言深不责怪,也不正面回答:“未来的可能无限,什么都说不准,您说是么。” 听了这话经理暗骂自己攀附心切有些多嘴……在那样一个家庭里长起来的孩子,哪里还需要自己担心对方会吃什么人事来往上的亏,就算人家愿意把那样一个母夜叉娶回家,也一定有他萧少爷自己的用意。只是见Shaw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经理也就释然了,赔着笑点着头迎合着。 “原来客人您是刻意离开买单的。”侍者看着年轻人的笑,不知为何觉得分外刺眼,几乎没过大脑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出口后他自己也后悔了,只是无法挽回,索性梗着脖子与转望向他的男人对视。 经理脸色一时大变,没想到身旁这个没眼色的侍者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来,慌忙看向Shaw:“萧少爷,这帮领班是我没调教好,您大人大量,别和他这么个小人物计较。” Shaw却是收回了视线摇头而笑:“色令智昏,不过如是。客人也不喜有个给女眷通风报信的,辞了吧。” 话音落后,他转身往VIP厅走去,经理唯唯诺诺地应和着跟上去。 徒留原地那侍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变化着。 Shaw回到VIP厅时,那里却只剩了钱蕊一人了。见到Shaw回来,钱蕊温温婉婉地走过去:“Selina有事,先回去了,我们也回吧。……你住哪里呢?” Shaw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恶色,很快被他以笑意遮掩过去:“真是遗憾,刚接到电话,我的跨区手续的问题有些麻烦,今晚我要亲自去十三区东部处理一下,恐怕之后不能和你一起去第七区了。不过你放心,解决了问题之后我一定立刻到第七区找你。走吧,我送你回去。” 钱蕊闻言很是失望,只是鉴于外人在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点了点头,有些郁郁寡欢地跟着转身的Shaw往外走去。 转过身来的Shaw的眼底浮起一片阴郁。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唐萧重逢【等等我是不是剧透了什么_(:з」∠)_ 第6章 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坐在真皮椅上,望着落地窗外在夜色中斑斓炫目的灯火,目光深沉复杂。 “克鲁斯先生。”文秘在外面扣响房门,“隐蝶来了。” 房间里,中年男人身形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秒,很快就恢复常态:“带他进来。” 文秘得了回复,转身沿长廊到尽头,在墙上的金属数字键上快速地按下一串密码,电梯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十几秒钟之后,文秘面前的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 来人穿了件黑色兜帽衫,半垂的帽子和细碎微长的黑发就盖了半张脸。再加上门开之后便低了头,于是文秘也只能见着这人白皙的下颌和嫣红的唇。 “你是隐蝶?” 虽然明知道楼下负责安检的绝对不会在来人身份上出差错,但是一想到克鲁斯先生手底下的第一杀手组织刺蝶联盟里,第一把交椅上坐着的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文秘就觉得自己的三观有点要崩溃的倾向。 更何况文秘比多数人都清楚,隐蝶绝非是像组织里部分人说的“依靠裙带关系上位”,克鲁斯先生桌案上这几年来数件棘手的任务,都是由这个人和其一手挑选培养的刺蝶联盟完成的。如今的刺蝶联盟即便无法赶超那些老牌组织,在杀手界里也算赫赫有名了。 譬如几天前在霍尼普勒大道被袭的老牌杀手帕森特和他在世界各地的那些旧部的“意外身亡”,听说便是由眼前这个年轻人亲手策划执行的——那可是杀手界排得进前十的厉害人物,刺蝶联盟宣布对此事担责之后,别说是外人,即便是他们自己内部都激起了好大一场波澜。只是刺蝶联盟在组织里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神秘,其魁首隐蝶更是在众人面前一次面也未露,最多只有两边协同任务时候的电话联系,故而众人虽然好奇,也没得解密。 文秘算是克鲁斯先生身边比较亲近的人了,这么多年来除了任务报告之外,这也是第一次见着“隐蝶”这个名字背后的真人。 原本在他想象中,对方即便不是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至少也该身形高大威猛;万万没想到今天一见真人,虽然目测有180以上的身高,但比想象中却文弱得多——只看那双曝露在外的、修长白皙的手,怎么也联想不到那个犯下了那么多案子的杀手身上。 “特鲁尔先生,请您带路。” 来人根本没有回答文秘的问题,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些微刺耳的特质。特鲁尔猛然回神,暗咒了一声便率先转身,引着对方向克鲁斯的办公室走去。 进门之前,特鲁尔敲了敲门:“克鲁斯先生,人带到了。” “嗯,你出去吧。”背对着门这边的克鲁斯摆了摆手。 特鲁尔恭谨地行礼离开。等到出了门回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才突然想起来:隐蝶……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而与此同时,克鲁斯的办公室里,兜头帽被拉下,Shaw抬手关掉了帽衫领口位置的一件小物什,对着真皮椅上的男人开口:“叔叔。” 此时声音不复之前的刺耳,已经变得清润动听。 “特鲁尔有认出你来吗?” “没有,”Shaw摇了摇头,“我戴了变声器。” “你倒是够谨慎的。”中年男人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我早就告诉你了,特鲁尔家世清白,不须对他抱有戒心,尽管放心任用就是,何必搞得这么麻烦。他之前已经见过你那么多次了,若是摆明了身份,你以后也方便办事。” “叔叔放心,我不怕麻烦。”对中年男人的评判不置可否,Shaw脸上带些微笑意。 中年人只听这一句,也知道Shaw以后绝对还是会我行我素下去,不由摇了摇头,似是无意道:“你这孩子,难道对我也不信任吗?” Shaw闻言,神色却是一凛,之前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收敛得分毫不剩,连声音也被压得低沉:“七年前如果没有叔叔的救命之恩,我萧宸早已是这世上不知哪一处的孤魂野鬼了。叔叔对我是再生之恩,我的命便是叔叔的,不必谈及信任与否。” 这番话义正辞严,年轻人认真的表情让克鲁斯一怔,眼底那点复杂的情绪又转了几圈,他才慢慢笑道:“我这辈子膝下无子,年过四十才多了你这么一个晚辈……”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Shaw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中年男人。 克鲁斯没有多说,将话头一转:“这次帕森特的事情,第三区那边的黑手党也多了不少关注,你若是在我的地盘,我自然可以护得你周全;可你执意要去第七区,他们动起手来,顾忌就少得多了。” 脱离了刚刚的话题,Shaw的表情也重新变得无谓不羁,嫣红的薄唇勾起点笑意:“若是急着往极乐之地投胎,我自然不吝啬做一次好人,将他们一个个送去。” 年轻人颇有些轻狂的模样逗得克鲁斯笑了:“你啊你,真不知道,是谁给你惯出这么个张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音从克鲁斯嘴里说出来时轻飘飘的,可落进Shaw的耳朵里却无异于一记惊雷震天鼓地。 ——是啊,本性难移,纵然是经了当年那么一场没顶的灾难,即便是现在学会了两面三刀虚与委蛇,却到底、到底也没能拧过他骨子里这敢去天上捅个窟窿的性子。只是,当年那个一点一点把这些跋扈轻狂给他宠出来惯出来的人,最终还是没能陪在他身边;而那个人左右的追随者,更是把他推进地狱里受百鬼蚕食的祸首。 “你恨他吗?” 蓦地,克鲁斯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望过来的那双眼睛里带着点洞悉一切的复杂情绪。 Shaw咧了咧嘴,脸上带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像是那个蛊惑世人的浮士德—— “恨他?……我不恨他。责怪、谩骂、生气、发怒……这些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懦夫宣泄无力感才做的事情罢了。”他垂眼看着平展在自己面前的手掌,然后慢慢合拢,像是把什么紧紧地握在手心,又像是要把什么捏得粉碎。 他唇角最终停在一个冰冷而邪肆的弧度上,“负了我的,我只会让他们来恨我。” “……很快了,不是么。” 十五个小时后,第七军事区,国际机场。 看着头顶这片久违的湛蓝天空,年轻的男人面对着刺眼的太阳,毫不在乎地抬起手迎着阳光,勾唇而笑。 走过他身旁,一对母女中的小女孩儿晃了晃母亲的手:“妈妈,那个人长得很漂亮,他是天使吗?” “小傻瓜,漂亮的人就一定是天使吗…………” 母女俩的声音在Shaw的耳边越飘越远,Shaw浑不在意地弯着唇角,迎向天空的手慢慢握起。 温暖的光中,年轻的男人对着湛蓝的天空笑得温润动人,唯有眼底一片冰封,不见半点情绪—— “哥哥,我回来了。” *** 唐家本家庄园,主宅,一楼大堂。 唐宸小心翼翼地挨着沙发边端庄坐着,目光时不时偷扫一下正位上的男人。 从他回到第七军事区之后,他的父亲就开始要求他每天都到主宅来“拜访”他面前这位掌家主之位的堂哥。起初他还不清楚这么做的原因,直到前两天一不小心听见父亲和母亲议论唐先生想要退隐的事情,他才明白个中缘由——回第七区之前他就听说了,家里这位威严深重的堂哥虽已到而立之年,但始终不曾娶妻生子,甚至连一个交往过的情人都没有;这也就导致了家主至今膝下无一子女,下一代的继承人丝毫没有眉目。 若是如今家主退隐,下一任家住继承人必然是从他们这些同辈里选一位;不知为何,父亲等人都对自己能够成为继承人抱很大期望,明明同辈里自己绝对算不上最优秀的那一个。只是当他问及原因,父亲也不肯开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这几天来他的好奇心愈发地重,苦于无人能解。而他自己观察,发现唐先生虽然对自己不假辞色,惜字如金,但是对自己的来访倒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的情绪,让他也放心不少。 只是常有这种相顾无言的场面,难免让他尴尬。 而这种时候,唐先生的手里总有那么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岁的本子,起初还是每日只见一次,这几天见得愈发地勤了起来。 那日唐先生因为军事联盟一位上将拜访,本子搁置在一旁常坐的扶手上,唐宸过去紧张而小心地翻了下,也只是看到几段文字和照片。 由于心里慌张,上面的文字唐宸没顾得上,照片上那个模样普通的男孩儿倒是被他记得清楚。 最近几天他就总忍不住琢磨,那本子里的照片上的男孩儿到底会是谁呢?又有什么原因,能教唐先生这么耐心地静坐着,一看一下午的时间? 唐宸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门房外有个下人敲了敲门,几秒钟后声音传了进来—— “唐先生,大长老来了,说是带孙女钱蕊的未婚夫专程来拜见您。” 大堂里,唐奕衡仍是看着本子里照片上少年明媚的笑颜,目光未起丝毫波澜:“进。” 男人低沉的话音落后,堂门打开,唐宸好奇地瞧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前后走了进来。 为首的钱楚文几日不见似乎老了许多,眼神都有些无光,此时上前行了礼:“唐先生,我带这位小辈来见见您,顺便与您商议一下两个小辈的婚期。” “坐吧。”男人的声线低沉无澜,片刻后才将视线从本子上抬起,往两人人身上落去。 然后坐在一旁的唐宸就惊愕地看见,男人的目光落在那个漂亮的年轻人身上的刹那,永远古井无波的眼眸里顿时掀起滔天的波澜。 那本被男人无比珍重的册子,“啪嗒”一声砸在了地上。 第7章 钱楚文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唐先生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 确切地说,从七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好像唐先生的所有感情都在那场火里随着那具焦尸一并被烧得干干净净;即便是几天前男人提起当年事情时的失态,也带着行尸走肉般的空洞。 一切都和此时不同。 钱楚文看得分明:男人在将年轻人以凶兽般的目光盯视了许久之后,才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那本册子,而这过程中,男人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要把眼前的猎物扑食吞噬的凶戾感;似乎是以极大的隐忍在克制着情绪,以致男人拿起那本册子时连指尖都轻轻地颤动。 钱楚文不由将目光移到随自己同来的年轻人身上。 即便他早就过了被外表所惑的年纪,但再次打量这张面孔时,仍是不免激起赏心悦目的情绪。年轻人的美是毋庸置疑的,这样一张脸孔如果置之女性,大概要迷得无数男人前仆后继地追求;此时放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不但没有任何违和感,反而因为男性的轮廓而多了几分独特的魅力与吸引。 甚至,这种吸引的对象已经超越性别的界限…… 钱楚文的视线在唐先生和自己孙女的未婚夫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心里不由升起点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来说,这个年轻人是自己未来的孙婿,自己的宝贝孙女对他的喜爱丝毫不加掩饰,而对这年轻人谈吐教养的极佳观感,自然让他不希望有人破坏两人的感情;可另一方面,他既无力阻挡唐先生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奢求能寻得一点契机让自己得以苟且偷生。 这种矛盾的情绪让钱楚文一时讷讷,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便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不明所以的唐宸身上,钱楚文眼前一亮,一副关心的模样望向唐宸:“阿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你父亲提起过。” 唐家九部的长老,在唐家本家除了家主面前,也都是地位斐然,唐宸即便可能是下任家主继承人,此时在钱楚文面前也只是个晚辈。故而听了钱楚文的话,唐宸立刻将身形一板,恭敬道:“几天前刚回第七区,因为回来之后跟着家主学习些事务,一直没能去拜访您,请大长老见谅。” 钱楚文自然听得出唐宸是在用唐先生做挡箭牌,即便有不悦也不能说什么。唐宸这话里虽然藏着些浅显的机锋,若搁在平常也算无伤大雅——但是此刻却有些不同。 面相漂亮的年轻人从进来之后都挂在脸上、连被男人以危险的目光盯着时都保持不变的笑意,在听了两人的对话后却有零点几秒的僵滞,只是没等钱长老察觉,他就已经恢复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像是有点好奇地看向大长老:“爷爷,‘chen’是哪个字?” 年轻人说话时的口音,带着点外来的生涩感。 只是这个问题一出,却让钱楚文冷汗顿下。 ……借他一个豹子胆,他也不敢在唐先生面前解释那个字啊! 钱楚文顾不上责怪年轻人,忙转脸向着唐先生赔笑:“Shaw是从小都生活在十三军事区的,国语还不太熟练,请唐先生谅解——” 他视线焦点的唐奕衡,原本沉寂地坐在那儿看着手中的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却将视线抬起来,定定地落在年轻人漂亮精致的脸上,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宸,取北辰之名,喻星天之枢。” “北辰之名啊……”年轻人含笑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目光撇过坐在一旁脸上难掩喜色的唐宸,脸上的笑容一时愈发地明媚灿烂,“好名字,谢唐先生指点。” 唐宸压抑着快要踊跃的心跳,同样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的名字还有这么个说法呢。”说着,他不忘用余光偷偷地去瞧正位上的男人。 令他失望的是,唐奕衡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旁顾,始终不偏移半点地注视着年轻人。 “第七区里,还没有人能白得我的指点。”唐奕衡目不转睛地开口,目光没有放过对方的丁点举动。 Shaw的笑容在这句话音落时便是一怔,片刻后恍然回神,他垂下了原本与男人争锋相对的目光,声音都变得柔顺温润:“是我不识礼数,无意冒犯了,请唐先生勿怪。” 像是一只矫健的豹子收回泛着寒光的利爪,登时便如无害的猫咪那般顺从而乖巧。 唯独旁人此刻见不到的他的眸子里,寒光与冷意,一点点蔓延在他的眼底。 然而轻易就得了年轻人的顺服的唐奕衡,此时一点都不满意。他的心底升起了多少年来都不曾再有过的恼怒的情绪,一双深蓝色的瞳子更紧地将人望住,心底囚禁的凶兽也第一次收敛了狂暴的怒意,反而焦躁不安地在笼子里来回地磨着肉垫间锋利的爪尖,或是反复绕行徘徊,将笼子外面的年轻人复杂而觊觎地盯视。 在这危险的目光里,即便是他会在下一秒突然暴起将人扑在沙发上,恐怕几个人也不会觉得意外。 如唐宸这般的迟钝,在此时的气氛下也看出来了,他的堂哥对眼前的年轻人似乎抱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感情。 唐奕衡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将心口那点躁戾遏制下去。片刻后,在一片安静连呼吸都被压抑的大堂里,唐奕衡看着年轻人慢慢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来得丝毫不意外,Shaw微微挑了眉,将脸重新抬起来,声音依旧温顺:“在十三区时,我周围的人都称呼我Shaw,或者Shaun。”顿了顿,他在男人波澜暗涌的眼眸里看见倒映着的年轻人笑得轻巧明媚,“入乡随俗,我听蕊儿说,我的本名与这边的‘萧’字音色相近;来这儿之前又特意托人给我卜算了一下,便取 ‘祸九’两字可矣。所以——” “萧,”尾音未尽,唐奕衡再自然不过地将话接了过来,“萧祸九,是吗?” 话音落时,男人的眼底,竟然泛起如水中月般仿佛幻影的笑意。 那笑意教唐宸与钱楚文一并呆傻似的僵在那儿。 只是萧祸九没有看见,他正坐在那儿微垂着头暗自懊恼—— ……压不住,偏就是压不住……从他听见那个跟他相近年岁的人的名字开始,无名怒火就从心底叫嚣着翻腾起来。他回来之前,连这人可能已娶妻生子的心理准备都已做好,却偏偏没去想,那人身旁可能已经多了个和自己年岁相当的弟弟……是啊,那男人本来就喜欢牵着个比他小的弟弟护着吧,照顾得恐怕比当初对……还周到,更何况那个唐宸看起来就听话又懂事,这样的好弟弟恐怕比一个总是恣肆任性仗着一份宠爱就无法无天的坏弟弟要讨那人欢心得多! 萧祸九只觉得自己心里负面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温和恭谨的外表几乎快要压抑不住心底叫嚣的魔鬼——不,应该说已经压抑不住了,否则他怎么会这么不理智地把那个名字挑衅似的抛了出去? “抱歉,唐先生,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萧祸九蓦地开口,加快的语速让钱楚文也一怔,他回过头来看自己未来的孙婿,这时才发现对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难看。 唐奕衡同样发现对方的面色不佳,眉头蹙起:“大堂外东侧第二个长廊上楼,二楼转北,右手边第三个房门。” “谢谢。” 萧祸九起身往外走,步伐匆忙得像是有人在身后追逐一样。 直到按着那人的意思找到洗手间,萧祸九迅速开门,闪身进入,关门落锁,然后无力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慢慢合了发涩的眼睛。 ——明明已经时隔七年,明明为了这一天他已经把自己都卖给了魔鬼,为什么还是不行……难道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就永远只能做那个软弱无力的弟弟?永远只能等着被出卖、被忘记、被抛弃? 垂在身边的两只素白的手猛地握紧,指甲被用力地扣进掌心,萧祸九强迫自己去回忆那些被埋在脑海深处不愿记起的回忆—— 火光、滔天的火光……紧锁着的推不开的门窗……纵火者放肆的笑意……无力的少年蜷缩在墙角拼命地安慰自己……哥哥说他会保护我,他说要小宸在这里等他……等他亲自将自己接回唐家…… 直到在令人窒息的浓烟里再无法坚持,绝望如黑暗的潮水将少年淹没,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少年的心里只剩下噬心的仇怨。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即便我明知道你身边的那些人就是把我的父母杀害的祸首,我还是无条件地选择了相信……这就是我的回报么?死在这荒郊野岭一栋被大火燃烧殆尽的房子里,同这房子里的冰冷凄寂一并化作无人记得的飞灰在这寥寥的天地间无处可依?哥哥啊哥哥……活该我死在这里对不对……谁叫我到最后都相信你………… 萧祸九猛地寒颤了一下,睁开双眼,眼底犹存瑟缩的畏惧。 他情不自禁地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谁不怕死呢?冰冷的死神的镰刀仿佛就搁置在自己的喉口,寒烈的锋芒刺得皮肤生疼,那种濒死的痛苦与绝望刻进了骨子里血髓里教他一生都不敢有片刻稍忘…… 仇恨已经是你活着的唯一价值了啊萧宸……Shaw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服,眼眸里渐染上血红的痛意与恨意……你忘了父母的死仇了么?你忘了你也已经死在过这富丽堂皇的唐家里了么?你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你之所以还支撑着自己这副罪恶肮脏的身体,只为了把那些踩着你们的鲜血还张狂地大笑的仇人一起拖下地狱不是吗!? 半晌之后,萧祸九慢慢平静下身体的颤栗,素白的手掌在他的眼前张开,空寂的洗手间里,凉薄的轻笑声响起—— “这双手已经沾过太多的鲜血了,萧宸,你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呢?” 即便恣肆任性,当初的那个少年的眸子永远干净澄澈;而非现在,只剩下伪装在外的华美外皮,还有败落腐烂的内里。 便如今日所见,那个让他在无数个夜里想念着哭醒的怀抱,早就不是他的了。 形同陌路两相诀别,这样就很好了,是吧……哥哥? “……”萧祸九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停顿了几秒,他才站直了身体,走到落地镜前整理过自己之前因失态而凌乱的衣服。虽然触到身体的指尖还是冰凉,萧祸九依旧竭力将自己调整到最妥帖的状态,然后才开门走出去。 刚迈出的步子和刚扬起的笑容,在他开门的瞬间,蓦然一并僵住。 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男人安静地望着他,一双深蓝色的眸子里暗潮叠涌。 对峙了几秒之后,男人抬起手来,轻轻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年轻人的额发,触及的刹那,男人的眼底多了一抹释然的暖意。 “终于不是梦了啊,小宸。” 第8章 小宸……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了呢? 萧祸九茫然地想。 大概实在是太久了吧,久到恍若隔世,久到他再听见这个称呼,如同黄粱一梦里于刀将落时栗然惊醒,一身冷汗说与旁人也只能换一场笑听。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真切切地,他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这些梦里曾把自己诱进深渊的温情脉脉如今就摆在眼前,再教你尝一次,你敢么? 萧祸九于是笑了,他退了一步,避开男人教人眷恋的温热手心,向着对方还来不及收回的愕然神情微一躬身,“唐先生,抱歉,您认错人了。” 男人僵在半空的手落了下去,沉默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现在的你与林伯母长得那么像,我怎么会认错。” 说这句话时,唐奕衡的视线紧紧地盯在萧祸九的身上,生怕错过那人半点情绪。令他失望的是,萧祸九脸上丝毫异样都无—— “听唐先生这般说,我倒真是好奇了,原来唐先生身边还有人与我相像吗?”萧祸九扬起脸来,笑容妥帖有礼,“若有机会,改日还请您引荐一二。” 这话将唐奕衡噎在了那里,他凝眸定定地看着萧祸九,对方笑意温润,连眉眼都微微弯起,看不出半点提起已故母亲的难过与伤心。 难道真是自己认错了? 唐奕衡身形僵了,得而复失的巨大失落感让他在这一刹那近乎窒息,痉挛似的疼痛感也再次袭上心口。 到底还是镜花水月的梦了一场啊……是了,小宸死的时候在这世上已是孤苦无依,连唯一依靠的自己都没能赶回去;那木板钉得楔进门窗铁框里,不过十六岁的小宸,如何逃得过那场大火? 逃不过……逃不过的。 他的小宸回不来了…… 见唐奕衡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是难看,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萧祸九脸色微微一变,身体的本能远快于思考:“唐先生——” 伸过去的手被男人猛地挥开—— “别碰我!”男人骤然暴怒,如同牢笼里开了闸门的凶兽,目光凶戾地要将人吞下去似的。他将目光在年轻人漂亮的面孔上停留了许久,才神情痛苦地闭了闭眼,转身往长廊里面走。 站在原地的萧祸九眼神微微闪烁,被男人挥到一旁的手上火辣辣地疼,他抿了抿唇,压下了开口的欲望。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萧祸九突然听见前面停了步子却并未转身的男人声线沙哑地吩咐了一句。 “下去之后,让钱楚文通知管家,叫马医生来。” 萧祸九一顿:“马医生?” “下去。” 男人的语气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显然再不想多说一句,便转身进了手边的房间。 萧祸九看了看男人关上的房门,转身往楼下走。 又是书房,那人就不能换个调节情绪的房间么…… 虽是这样腹诽,萧祸九仍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思绪往另一个方向跑:那人身体从小就好得很,怎么会需要医生呢? 到了楼下之后,萧祸九正遇上钱楚文与唐宸都时不时看向大堂厅门的目光。虽有些不明所以,萧祸九还是按下了想问的心思,将唐奕衡的话转达给钱楚文。 再好奇唐先生到底和Shaw有什么独处经历,钱楚文也不能在这时候开口,听了萧祸九的话之后,他忙不迭地起身向门房走去,边走边对余下的两个年轻人道:“阿宸,唐先生今天身体不适,该是不能传教你什么了,你就先回去吧。Shaw,你且在大堂里等我回来。” 萧祸九听了这话倒没什么反应。唐宸却是有些失望地看了看通往二楼的厅门,然后才兴致不高地答应了一声,礼貌性地向萧祸九作别,便要离开。 萧祸九看了一眼钱楚文已经远去的身影,犹疑了一秒,开口叫住唐宸:“唐少爷。” 唐宸一怔,在第七区,无论家里家外,还真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毕竟这称呼名义上该是家主一脉的尊称,他们这些旁系只能得个按年龄排的资辈罢了。 再怎么故作老练,到底是年轻心性,听了这个称呼,唐宸心里原本因为唐奕衡对萧祸九青眼有加而生出的嫉妒也就淡了不少:“怎么了,萧先生还有事?” 明显察觉对方语气上的变化,萧祸九也不点破,只是压低了声音:“我来第七区之前,为了顺利与蕊儿成婚,特意吩咐人打听过了唐家各位长辈的喜好。也听人说了,唐先生对风信子可是情有独钟,其中尤以紫色风信子为甚。” 听了这话,唐宸面带怀疑:“若是这般,我怎么没听说过?” 萧祸九暗中冷笑一声:唐家的这些小辈,世家子的能力没学到几分,猜忌的本事却是半点不少。 心里虽这样想,萧祸九面上却没表现出半点不悦,反而是微笑道:“这消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自然不会有假,若是唐少爷不信,可以问问在唐家做了多年工的那些老人,是不是唐先生还未继承家主位置时,自己独居的那套小别墅里种了满园的紫色风信子?” 到这话说出来,唐宸显然已经相信了大半,不由向萧祸九递了个感谢的眼色,走前还不忘学那些长辈拱拱手:“谢萧先生美意,唐宸不会忘的。” 那拱手的姿势让萧祸九啼笑皆非,只是面子上自然是一副诚惶诚恐:“唐少爷言重了,说到底,我不过是唐家的一个外人;以后还是要多多倚赖唐少爷才是。” 得了这话唐宸更是高兴,喜滋滋地就转身走了。 他没瞧见,留在原地的萧祸九脸上笑意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了点讥讽: 若他的好哥哥这么多年来就瞧上这么块材料,那纵然是唐家这拔地而起的高楼万丈,要倾圮成一堆废土,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再心有不甘,眼前这愣头青似乎就是那人看上的接班人。卖一点好意,日后行事多个方便,虽不知可用与否、程度高低,为了他的计划,他也只能如此顺势而为。 只是,变量终归是变量,只倚靠变量,是成不了事的。 而眼下,有一位至关重要的老人家,似乎就要主动送上门了。 *** 作为一名新时代洁癖代表——医生,今天马致文难得心情不错,在家中的厨房里哼着歌准备做今晚的晚饭。他挽起了袖子,洗好了材料,码得整整齐齐的时蔬都放在了菜板上,刀刚要落下的前一秒,他搁在餐厅的手机响了。 听到那个专门为唐家的管家设的催命铃声,马致文刀一抖,差点切在自己手上。 等到愁眉苦脸地挂了电话,马致文就开始琢磨,刚刚他怎么就没切手上呢?要是切了,现在是不是还能找个理由正大光明地旷工? 不过想了想老管家焦急的声音,这个罪恶的想法就作罢——凭那位老人家对唐先生护犊子似的情绪,估计就算自己切掉了手指,也得在去唐家的路上接受手术。 于是马致文只能认命地收拾东西,拿起车钥匙十万火急地往唐家本家庄园赶去…… 离着唐家本家大宅的庭门还有百米,马致文就已经看见老管家站在门口翘首相望的身影。 心里暗叹了一口气,马致文换挡减速,踩刹车,开门,下车,关门。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熟练得很,显然早就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顾不上多说什么——确切表达是老管家没让他多说一句,马致文只来得及把车钥匙抛给一边候着帮他泊车的下人,就被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身手矫健的老人家拖起来往宅子里面疾走。 走出这么个速度来,老人家还是面不红气不喘,抽空面带焦急地和马致文念叨两句都不带岔气的—— “我今日在侧宅里休息,还没来得及看见唐先生,大长老就跑来给我传话,说是唐先生点了名要见你。——这几天唐先生情绪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比以前都沉寂了许多,倒是没有原来偶尔暴怒的状态,只是这叫我更担心。即便唐先生不提,我也想找你来的,唐先生肯主动见你就更好……说不定他是改了主意?” 听管家最后一句带着点希冀,马致文不忍敲破老人家那点奢望,心里却清楚明白得很——越是沉寂,就越是说明已经下定决心;更何况,以唐先生那说一不二的性格,怎么还有东西能动摇得了他的想法? 只是今日是被唐先生主动叫来这一点,着实让他有些疑虑。 按照唐先生上次的状态,马致文都以为自己和唐先生那次见面会成诀别的……可却不是? 来不及想那么许多,主宅的大堂厅门已在眼前,过了这大堂上二楼往北转,便是唐先生的书房了。 那可真是马致文半点不想涉足的地狱啊…… 这么想着,马致文还是只能认命地踏上通往大堂的矮阶。 兴许到底是上了年纪体力难以跟上,老管家虽比他还急切,但仍慢了他一米的距离,于是先一步进了大堂的马致文就惊讶地发现,唐家主宅的大堂里,正对着厅门不远的位置,一个模样漂亮得令人惊叹的青年就站在那里。 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乍一对眼,都有几分怔然,年轻人却是比马致文先反应过来,丝毫不会让人反感的温和笑容浮现在年轻人的脸上,那人的声音听在人耳里也是分外地舒服自然—— “您就是马医生吧,唐先生已经在楼上等您了。” 话音落时,另一道人影也在年轻人的视线里出现。 出现的老管家同样听见了有些陌生的声音,迈上一步皱眉望去,却在看见年轻人的脸孔的同时,神情猛地僵滞,本能地抬起的步子被最后一节石阶兀然绊住,身形踉跄地往前面倒去。 沉浸在对年轻人容貌的暗自惊叹里的马致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视线里的年轻人以可怖的速度从三米多远的位置几步跨了过来,双手抬起恰好扶住老人倒下去的身体—— 脸上笑意甚至都没起半点波澜,萧祸九将声音放得愈发柔软轻和—— “老人家,……天要黑了,您可得小心着些。” 第9章 直到出大堂往书房走去时,马致文仍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两个人离开的背影。 ——凭直觉来说,马致文笃定刚才看到的年轻人一定和唐家的老管家有什么非常的关系。 否则,一向把唐先生出现的任何小问题都视为天塌地陷的大灾难的老管家,怎么可能在这个关头因为年轻人一句“看您脸色不太好,不如我陪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晒晒太阳”就那么不做拒绝地跟了出去? 而且偏偏还是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 越想马致文越觉得奇怪:唐家的老管家,虽然不见得在第七区有什么实际的权利,可是毕竟是唐家的老人了。从上任家主刚掌权时就开始在唐家做事,更是见惯了起落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受一个年轻人的摆布? 虽然马致文那过剩的好奇心催动着他想要一探究竟,但念及书房里还有自己的“病患”在等着自己…… 马致文认命地推开书房的门。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这一次房间里不是想象中的阴沉晦暗,虽然同样用厚重的窗帘遮蔽着不让阳光进入,但是这一次书桌旁的金属落地灯却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在这微醺的灯光下,连那权贵煊赫的唐家家主向来冷厉的面部线条都显得有些温柔了…… ——等等。 马致文不可置信地用目光将那坐在书桌前的男人好好地打量了一番,才确定刚才不是自己眼花,而是男人真的在带着一种极尽温柔的目光和淡淡的笑容看着手里相册模样的东西。 “马医生,你来看。”说这话时男人没有抬头,只是望着手里的相册,“你看这个孩子,和楼下那个年轻人……像一个人么?” 马致文默不作声毫不反抗地走过来将男人手里的相册打量了一番,只见其上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岁的照片。 照片上,深蓝瞳子五官俊美的少年牵着一个穿了一件粉色裙子的、模样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女孩儿。 想了想楼下那人的生理特征,马致文有点想捂脸……完了,他这个不称职的外科医生终于把他的心理病症患者给治成神经病了么。 生无可恋了片刻,见那男人还是默然而温柔地望着相册,马致文于心不忍地开口:“唐先生,他们的性别似乎差的有点大——啊?” 大字只说出来一半就扬起了尾音,马致文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照片,然后他有点呆滞地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儿”,开口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这难道……是个男孩子么?” 话音出口后马致文就忍不住在心里皱眉: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 “他就是小宸。”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男人点了点头,以食指轻轻地摩挲过照片上穿着女装的男孩子显得很不高兴的脸蛋。 男人的动作小心得像是怕将照片里的人蹭伤了。 看着男人的举动,马致文想,他终于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被拉过来了。 “唐先生,恕我直言。”马致文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里的话说出来,“这照片上的孩子,和楼下的那一位,在长相和气质上差得都有些远。” 这话倒不是他随口一说,只是他看着照片上那个看起来应该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一张脸上写满了被人宠溺放纵的模样,连小小一个孩子时期的眼神都有点锋芒毕露的意味;再联想之前在楼下看见的那个年轻人,举止得体拿捏到位,从上而下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见着他的人:这是个家教很严厉的大世家出来的孩子,教养极佳,待人接物想必也是驾轻就熟,甚至说是长袖善舞也不为过。 若说这两人是同一个人,马致文是不相信的——那得要多大的巨变,才能将那么一个应该已是定了性的孩子转成这副模样? “……是啊,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原本温柔浅淡的笑容从男人的脸上一点点地消失了,到最后只剩下那双深不见底的蓝色眸子,“我大概只是太想他了。” 蓝色是天生便看起来这么忧郁么?马致文忍不住想,……否则,他怎么会生出一种眼前这个被整个七区拱在顶峰的男人仿佛下一秒就要难过地落下泪来的感觉? “唐先生。” 马致文心情复杂地看着男人,男人却不肯再开口了。 *** 鬓角已有些发白的冯覃安,也就是唐家的老管家,多少年来在这个偌大的庄园里,除了面对唐先生以外,无论谁见了都是要尊一声敬称的。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个真正的下人那样跟在年轻人的后面。 两人此时正走在唐家本家庄园的花室里。 这花室虽然称作花室,里面却是养着许多木本类的高大植物,称不上遮天蔽日,但也足够挡着一个人的视线了。 即便是生活在这庄园里很长一段时间的唐家本家人,一旦进了这间花室,也有很大的概率要靠着看护花木的园丁指路才能绕出来。 然而此刻的年轻人,就好像是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悠闲惬意,唯独一成不变的大概只有他唇角尺子量过似的微笑了。 若说冯覃安原本还抱着丁点幻想,告诉自己说那孩子从小长得丝毫不像母亲,没道理长大之后却那么相像,此时见着年轻人老马识途似的轻松,也就彻底死了心。 死心之后,他之前那些战战兢兢竟也烟云似的散了。 “从前旁人都说您将来与萧先生定是一个模样的,如今看来,您反而是像萧夫人更多一些了。” 听见老人的话,走在前面的萧祸九蓦然止住了步子。他没回过头来,在那儿沉默地站了片刻,便忽然笑了起来。 清朗的笑声在花室里惊飞了起舞的蜂蝶,不待老人再开口,萧祸九已经止住了笑声:“做另一个‘萧先生’?那我怎么肯呢!难道要我像他一样,被自己的兄弟背叛,连累自己的妻儿受厄,到死之前连他曾经救过命的人都不肯伸一只援手?” 年轻人的话音里没有冯覃安想象中的质问语气,反而越到后面越是轻柔了下来,可这温润柔和的声音听在冯覃安的耳朵里,却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耳光之后火辣辣的痛感带来的嗡鸣。 毕竟……那是救了自己一命的萧先生啊。 老人的眼底闪着晦暗的悔意:这么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受当年那件事的折磨。萧这个字,岂止是对唐先生来说无比禁忌? 提不得、提不得! 一提起来就像百蚁噬心,一提起来就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提起来他就想起那个冒着倾盆的雷雨跑到他独居的宅子外面求他救自己父亲母亲的孩子…… 那孩子从前被还未继承家主位置的唐先生娇惯得要捧上天去似的,那时候第七区谁不知道——唐家唯一的少爷都可以惹,万万惹不得姓萧的小祖宗,他若跑到唐家的少爷面前告上一状,从来处事待人都讲原则又有礼教的唐少爷立马变成恶煞,信奉一条“万事弟弟为首”的信条多少年毫不动摇。 就是那样一个矜贵的孩子,跪在自己门前,一身雨水泥浆,狼狈得像是路边人人都可以踢上一脚的野狗。但唯独那双眸子里,是他至今都忘不掉的坚定光芒。 只是这么多年来和唐先生一样,他一直以为,那孩子已经死在那场滔天的大火里了。 他做了那么多噩梦也不曾料及,有一天这个孩子会如此光鲜亮丽、衣着得体、更加矜贵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如今在这个孩子身上再看不见半点那个雨夜的狼狈,可冯覃安知道,那个雨夜、那些人、那片故景……那一切,都已经深深地刻进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骨子里。 曾经,是他袖手旁观了那些人将这个孩子从云端一直推进地狱。而就此时此地此景,他分明地看清了年轻人眼里令人惊惧的冰冷笑意—— 今天,那孩子踩着恶鬼,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第10章 “无论您相信与否,对当年的事情,我追悔莫及。”沉默半晌,冯覃安看着年轻人的侧脸开口,“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做出同样的选择。” “……”听了这话,萧祸九没有言语,只是以一种平静的目光将冯覃安的表情细致地打量了一遍。 冯覃安并不因为萧祸九的注目而多生出一丝不安,自他认定了萧祸九的身份后,似乎就已经下定了一种决心——年轻时犯过的错误,无论多少年,总有一天会有什么人或事情向你将代价讨还回来。 谁也逃不过。 做了那么多年的噩梦,他已经够了,这一次他不想逃过。 “老管家其实不必做出这么一副慨然赴死的神态来的。”看着老人家目光里透露出来的沉冷,萧祸九蓦然笑了,自这一刻起,之前随着谈话出现在他神色间眼神间的凛然冷意如冰雪消融,化作一汪温暖轻和的春水,连那本就精致出众的眉眼都被浸润得无比柔和。“当年那件事,我个人没资格怪您。遇事首先考虑自己的安危,也是人之常情。” 冯覃安闻言叹了一口气。 萧祸九的意思他听得再明白不过——当年那件事我个人不怪您,若是真不怪,何必加一句“个人”? 人之常情里,不止包含遇事先考虑个人安危,更也应该包含着知恩图报,——他没做到。 “萧少爷能回来,老头子我就什么都晓得了。”冯覃安将姿态摆得很低,眉目间尽是恭顺,“当年那件事我没能做到。但从今日起,只要是萧少爷的意思,只要不损害唐家利益,我这一把老骨头,为萧先生铺路也是应该的。” 萧祸九笑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声愈发清朗了些,等停下来之后,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老管家:“冯管家在我年幼时照顾我甚多,我向来恩怨分明,怎么会将冯管家当做铺路的马前卒呢。冯管家这般人物,年轻的时候跟在唐家前任家主的身边也是得力的心腹,肯帮我办事已经是我的荣幸;以后若是有事,还要麻烦冯管家指点。” 冯覃安宠辱不惊地将这番话受了,表情始终不起波澜。 见到对方这副模样,萧祸九反而安心了许多——若是已经在唐家沉浮了记载的这么一位老人家能在自己几句恭维后就有什么反应,他倒真是要好好查证一下这位老管家的诚心了。 只是,对于萧祸九之后要做的事,单单让老管家不反对并不足够。 萧祸九笑得淡然,然后不紧不慢地添了一把火—— “冯管家,我听说,前些日子唐家五长老的那个纨绔幺子,在会所里与您的孙子起了冲突,还将他打伤了?” 冯覃安原本古井无波的神色骤起波澜,之前淡定的情绪半点不剩——唐家内外都知道,他冯覃安首心系唐家,再便是最宝贝那个唯一的孙子。在会所里因为一个卖笑的,那五长老的混蛋儿子竟然将自己的孙子打到住进了医院;而他上门质问的时候,那五长老仗着手里实权,虽然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的,但却只是故作模样的责骂了那个纨绔一番,连个正经的说法都没给! 充斥着戾气的怒意在老管家的眼底盘旋了几圈才渐渐散去。情绪平定后冯覃安再次叹了一口气,看向萧祸九:“萧少爷不必这般激我,既然答应为您办事,老头子就一定会尽力。” “冯管家说这话,可就是小看我了。”萧祸九笑意收敛,“我只是劝冯管家一句,提前看明白些——唐家本家对冯管家的资历,无人敢质疑,冯管家多年来为唐家尽心尽力,他们恐怕早就将冯管家看做自己的长辈了,您的后人也是他们唐家的一部分;可唐家九部却是外姓之人,又有实权在手,个个都不是什么饶人的主儿,更看不得有其他人翻身近了唐家成了他们的主子。” 说到这儿,萧祸九停顿了一下,眸色渐冷,幽幽地笑道:“您看我的父亲,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当年唐家九部但凡有半点容人之度,就不会因为我父亲在上任家主面前的得势而下此杀手。” “如今您尚安好,在唐家里又有唐先生扶持,唐家九部的人再怎么嚣张,恐怕也不敢在明面上对您下手——可若是您百岁之后,您的儿孙怎么办?这时候他们都能将放纵幺子将您孙子打成重伤,以后会如何呢?” 冯覃安的神色骤然一凛,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经这么一提醒,他比萧祸九想得还要多:唐先生这几年因为当年的事,对九部的态度始终冷淡,内外都由自己传话,下的一些命令也有些不顾九部百年受遣的旧情;只是唐家九部再大的胆子,恐怕也没胆触这位狠厉的唐先生的霉头,这样一来,仇视说不定早就放到自己身上了。 再想想之前自己孙子被打伤自己找上门前后的事,冯覃安愈发觉得可疑起来——到底是无意还是蓄意,恐怕别有可究。 将冯覃安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萧祸九的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唐家的人,大概是高位坐得久了,从老到少,从主到仆,清一色地善疑。 这样也好。……这样再好不过。 最坚不可摧的防守,往往都是从内部开始塌陷的。 “冯管家也不必多虑。”萧祸九适时地打断了冯覃安的思索,“唐家的毒瘤,无非就是那么几只,切了便是。裁枝剪叶难免痛了些,只是为了这树长得更加挺直劲拔,痛些是难免的。” “萧少爷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冯覃安点头,一丝微冷的笑意在他的脸上泛开,“相信萧少爷既然回来,就一定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今后听凭差遣便是。为唐家尽心竭力,是老头子我的不二职责;这尽心竭力里,自然也包括为唐家拔出祸患。” 萧祸九闻言,清朗笑声在这花室里响起:“有冯管家的亲身配合,我才有十足的把握。” 冯覃安同样跟着笑开。 萧祸九始终观察着周围动静的余光微动,对冯覃安用视线示意了一下来人的方向,然后才徐徐开口:“这唐家大得很,我却是连回去的路都识不得了,还劳烦冯老管家为我带路,不胜感激。” 冯覃安会意地点头,“萧先生,这边请。” 绕过了来人的视线,也已经达成了共识,完成初期目标的萧祸九在往回走的路上将自己如今的身份——唐家大长老孙女的未婚夫以及自己身份证件上的现用名等杜撰情况,一一告诉了冯管家。 萧祸九娓娓道来不觉有他,冯覃安却是听得暗自心惊——听萧祸九讲来,他是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蓄意接近钱蕊,这一番筹谋至少做了三年之久。再加上当初有能力将萧祸九救出的那位十三区的大人物的助力,这一次他的站队,还真是好险逃过一劫。 说完了自己的事情,萧祸九还刻意强调了在唐奕衡面前不可以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 冯覃安疑惑地答应着,心里却有些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把当初马医生告诉自己的事情说与萧祸九听。 正在他纠结的时候,萧祸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眼神微亮地看向冯覃安:“冯管家,不知道唐小奕现在如何了?” 一听“唐小奕”这个名字,冯覃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倒是忘了,这偌大唐家,整整一个七区,敢对着那条黄金犬喊“唐小奕”的,除了唐奕衡之外,如今确实是还存着一位。 冯管家于是笑了:“它啊,好得很!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正在主宅的正后面楼下晒太阳呢。” 不等萧祸九亮着一双漂亮的眼眸开口,冯覃安就识趣地接着说道:“不如,我先带萧少爷去看看吧?” “好啊。”萧祸九忙不迭地答应了。 主宅楼后离着两个人的位置并不远,在冯覃安的引领下,不过几分钟两人就走到了那里。 隔着老远,萧祸九就看见了让自己在十三区时心心念念的唐家的第二个生物。 那黄金犬本是自己趴在草坪上,枕着自己两只前爪闭目休憩,一听得动静,立即机敏地睁开眼睛看向来人的方向。 萧祸九本来准备小心地抚摸一下这只七年未见的爱犬,心想所幸黄金犬温驯,否则换了只烈性的,恐怕要隔着近了见一见摸一摸都困难。 只是还没等他把自己的想法落实,才走近到两米的距离,就见那只黄金犬的眼睛蓦然亮了,喉咙里咕噜了一声,骤然而起,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萧祸九猝不及防之下被扑倒在地,身后冯覃安脸色一变就要叫人,话未出口却看到让他哭笑不得的一幕—— 温驯的黄金犬显然没有他的主人想象的那样健忘,见到了时隔七年久别重逢的主人之后,非常热情地用口水给人洗了一把脸。 萧祸九被金毛舔得躲闪着笑闹,嘴里“唐小奕”唤个不停。 看着这一幕,冯管家有些感叹,这样一幕,真的是久违的温暖舒心了。 唐家,已经七年没有这般的温情了。 楼下这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楼上书房正对这个方向的落地窗前,很久没有拉开的窗帘难得让阳光进入了自己的地界。 站在窗前的男人,目光震惊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幕,深蓝色的眸子久久颤栗不止。 第11章 萧祸九跟着冯管家回到大堂的时候,很意外地看见了坐在主位上的唐奕衡。他本以为以那人之前的语气态度,恐怕丝毫不会待见自己,能不干涉他和钱蕊的婚事就已经算很好了。 进来之后虽然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交谈,但萧祸九就是觉得那人是在等他的。 实际上,冯覃安比萧祸九还要惊讶意外得多,他的印象里,唐先生每次与马医生见面之后,情绪会出现很长时间的低沉甚至可以说是麻木状态。这一次这么特殊的平静从未见过,难道是因为…… 冯覃安将视线转向萧祸九。 这也让冯覃安想起了关于萧祸九不让他对唐奕衡说出自己身份这件事感到奇怪的这一点:按理来说萧少爷的母亲虽然很少与唐家本家及九部接触,但萧先生与唐家家主名为主从,实为至交,两家平时来往也极多,绝不应该有自己看出来唐先生却没看出来这种事情的发生。 可若是认出来了,也不该是如此刻唐先生这般的平静才对。 这边两人心思百转,坐在那儿的唐奕衡已经将视线落在萧祸九身上,沉默了足有几秒,他才开口:“刚才大长老和我商量过了。按他的意思,你与钱蕊不久后婚期将至,自己如今住在酒店,不甚方便,就来唐家暂住一段时间吧。” 这一句话让萧祸九挂在脸上的笑容一滞,片刻后他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 ……他早就借着钱蕊那条线诱导着大长老将自己插入唐家麾下办事,只是没想到那钱楚文竟然到如此饥不择食的地步——将自己安排进唐家暂住?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这么馊的主意。 见萧祸九对唐先生的话没做什么反应,冯覃安生怕唐先生不悦,忙接过话头来:“唐先生,那我就先去侧宅为萧先生准备房间了。” “侧宅有本家人,他住进去会让四叔他们不满,所以不必刻意安排。”唐奕衡目光淡淡地扫过冯覃安,让对方觉得莫名后背一凉,才续了尾音,“他就住在主宅,我卧室旁边那个客房,打扫了,留给他。” 唐奕衡这话有理有据,萧祸九有些意外但不致惊讶,冯覃安却震惊地看向唐奕衡。唐奕衡似乎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抬起视线,深蓝色的眸子里凉凉的情绪将冯覃安看得只想打个寒颤,那双眸子里不言而喻的威胁意思也将老管家看得心里发苦,却只能答应了一声便上楼去给萧祸九收拾房间。 走之前他不着痕迹地以哀叹的眼神看了萧祸九一眼,心想萧少爷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唐先生面前露了底了吧……唐先生卧室旁边的房间,作为唐家本家的管家,他比谁都清楚那是书房之外的第二个禁地,平常总是锁着的,除了唐先生之外旁人禁止进入,唐先生自己也很少踏足,确切来说每年只有几天——就是在那些家人朋友欢聚的节假与萧宸少爷的生日的时间里。 连他自己也是有一次上去向唐先生通禀事情,才无意看到那房间里面的模样。 满满地,挂在墙上的、摆在桌上的、立在墙角的……尽是萧宸少爷当初留存下来的照片与画像。 这些照片让冯覃安触目惊心,在他看来唐先生简直就是入了魔怔。若说萧宸少爷离开之后的第一年他还可以告诉自己唐先生只是太重感情,父亲意外去世与最珍爱的弟弟随后死去将他打击得太重;到之后几年,他就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唐先生对萧宸少爷,哪里是兄弟之间的感情!?哪里是一个哥哥对自己弟弟的在乎程度!?就算是关系再亲密无间的家庭里的亲兄弟,也断然没有哪一个哥哥会因为自己的弟弟去世而在七年间日渐消沉最后抱了辞世之心的。 看到最近几年那些旁人送上门的或者自荐枕席的男男女女被无一例外地拒之门外,冯覃安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想。却也日渐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忧心…… 冯覃安已上楼去,因为进来时就是冯覃安走在前面,所以萧祸九并没能看见对方的神色变化,站定了几秒之后,他就释然地走向沙发,坐在离那人不近的位置,笑容得体含蓄:“麻烦唐先生了。” 唐奕衡看了萧祸九一眼,不做声。 他发现自己对小宸的感情与以为的兄弟之情完全不同的时间点,要比冯覃安早一些,可惜也没早太多——便是在看着那具身形与小宸极为相似的焦尸的时候。 那种绝望的感觉七年来他不曾有片刻能从中稍得半分解脱,也或是他自己不愿解脱。 他习惯了每天回忆曾经那些点滴,习惯用记忆、故人、往事、旧物当做利器一次次伤害自己,只是这都让他觉得不够。他欠了他爱的小宸那么多——最后几乎是他亲手把对方推进死地,这些怎么能够? 如今,那人却回来了,如此风光无限、如此妥帖温文、如此衣冠楚楚……他哪里会没有丁点的怨呢? 只是不会开口,忘了开口,不知道怎么问一句:为什么不肯回来?为什么瞒了七年?为什么不肯相认?你就……那么恨我么…… 话音悉数按捺在心底,唐奕衡不敢开口,他怕有些话说出来,会吓跑了好不容易才跳回家来、还在家门外面不安地悄悄观察的小兔子。 “你跟钱蕊,准备在什么时候订婚?” 唐奕衡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就让萧祸九的笑容险些无以为继。他着实愣了一下才回话:“我与蕊儿在十三区的时候商议过,大约定在月底。” “月、底?” 唐奕衡似乎要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碎了才扔出来,即便刻意压制了情绪都让萧祸九听出了一点点阴森的味道。 “有什么问题么,唐先生?” 唐奕衡沉默地看了一脸无辜的年轻人几秒钟:“……没有问题,很好。” 真的很好,小宸,我苦苦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实在不该再这么自虐下去了吧?我本来是不想这么快就开始,我怕吓着你的……可现在看来,若是再拖,你和那个女人是不是就要喜结连理了?! “钱家是唐家九部第一部 。” 唐奕衡的第一句话就让萧祸九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个与他听,然后他就在接下去的话音里懂了—— “所以钱长老的……孙婿,只有经过我的同意,才能与钱家结上姻亲。” 说这几句话时,唐奕衡的目光如同平定而安静湖面那样波澜不起,只是却分明让人觉得,那平定而安静的湖面之下,似乎就藏着一头随时要掀起大浪滔天的巨龙。 萧祸九的神色也在这几句话间变得微妙:“所以,唐先生的意思是……?” 唐奕衡没有回答,却忽然从主位上起了身,大步向萧祸九的方向走来。 两秒后,那劲拔的身形在萧祸九的身上投下水晶吊灯被遮盖的光影。 第12章 “从今天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事。”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低沉,没给他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萧祸九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而陌生的男人,沉默了两秒才垂下首,语气恭顺:“是,唐先生。” 再次听见唐先生这个称呼,显然唐奕衡并不是很愉悦,他皱了皱眉:“钱蕊是大长老的孙女,按年龄也喊我一声大哥,既然这样,你就随她一起称呼我好了。” 萧祸九闻言挑了下眉,薄唇微启想要说点什么,只是最终还是作罢,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大哥。” 萧祸九视线未及的地方,唐奕衡在听见了这个称呼之后,原本寒凛的眸子里的情绪顷刻间便柔软了下来。 “在我没有承认你的身份之前,和任何人都不能提起你与钱蕊的事情,这点做得到吗?” “好的,大哥。” 听见萧祸九答应得痛快,唐奕衡心底最后那点不悦也烟消云散,他率先一步转身往大堂外走,“那今天就是你跟在我身边的第一天,我会对外宣称你是我新纳进来的助理。我先带你去唐家九部分别看一下,……大长老那里就不必去了。” “……” 萧祸九在男人身后似笑非笑地挑了眉:男人以前可是能守在他旁边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的,如今这模样……难道是到了更年期么? 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份自然是不好说什么,只能故作恭顺地起身跟了上去。 *** 林守成从唐家本家接到家主唐先生要来“视察”的消息,手里的餐具都差点吓掉了。 天可怜见,如今掌权的唐先生除了第一年大肆整治唐家九部内部祸患的时候,动辄以“视察”名义到唐家九部治某些人的罪,之后就从来没有再踏足九部分部一步了。难道这时隔七年又得再来一场? “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哟……”林二长老哀叹了一声,只能火急火燎地放下了吃到一半的餐饭,叫了司机忙忙慌慌地往分部赶去。 只是毕竟事发突然,消息也传得晚,等到林二长老赶到分部的时候,坐在宽大靠椅沙发上的男人显然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唐先生见谅,守成接到消息就往这儿赶,还是来得晚些,怠慢唐先生了,请您责罚。” 不等唐奕衡开口,六十多岁的来人就一个长揖,语气表情都算得上毕恭毕敬安良顺从,就算是唐奕衡原本有责怪的意思,对方这么大年纪还做这么大的礼,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不过这一次林守成却是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唐奕衡根本没怎么在乎他来得是早是晚,听了这么一段也只是摆了摆手,让对方往一边坐着去了。 林守成暗自咧了咧嘴,心道,唐先生这副古井不波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遮掩情绪的功力比前两任家主还要一流;所以,这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然后他便要循着唐先生的意思站到旁边去,等他第一步迈出去,他才发现唐先生身旁侧对着自己的那张沙发上……好像坐了个人? 林守成是唐家九位长老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在唐家本家内部都称得上德高望重,当年唐奕衡上位之初血洗唐家九部,拔除有功勋的老将也无数,若非林守成在其中劝阻,恐怕就连唐家的九位长老都要被拉下马一多半去。 可即便他这样的身份,他也不敢在家主面前平起平坐啊!这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于是原定的步伐一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林守成故作无意地走到了那张沙发正对的方向,然后才看清了其上端坐的年轻人。 视线放上去打量第一眼,林守成先悄悄地抽了一口气:这是谁家的年轻人,怎么出落得这么好看?这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是教第七区最杰出的画师细致小心一笔一笔地勾勒出来的,即便是早些年他见到过的所谓的七区第一美人,比之眼前这位似乎也差了点气质神韵。 只不过,这么漂亮的一个人,竟然是个男人啊…… 林守成有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叹了一半就叫他自己憋了回去,心里不忘数落自己一番——就算是个女人又怎么样,跟在唐先生的身边,哪还有半点容自己觊觎的余地? 想到这儿林守成有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那长相漂亮的年轻人身上移开,转向主位的男人:“唐先生,不知这位是哪——” 话音戛然而止,林守成无辜地迎着唐奕衡冰冷的目光,有点冷汗齐下的感觉……不知道他刚刚是哪一个字说得不合唐先生心意了,否则怎么会招来这么可怖的目光? “这是我的助理。” 唐奕衡面无表情,冷着声音开口。 这语气不悦得明显,连萧祸九都有些莫名地侧过脸去望向他。 林守成:“……”他觉得那个“我的”两个字咬得特别沉特别低,带着一种野兽逡巡领地时遇见觊觎者的狂躁和示威感……这是他的错觉么? 他不就是多看了两眼么?!要是不让看,抓起来藏着啊! 虽然心里暴躁得厉害,林守成还是平平稳稳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果真是少年俊才,唐先生眼光好得很。” 话音一落,身周寒冬似的凛冽气息顷刻间消散于无,反而带上了点温柔的感觉。 林守成偷眼瞧了唐先生一下,这么多年终于在对方眼底瞧出那点没能掩饰住的愉悦,他却半点不觉得高兴,只想抬起手来捂脸了—— ……唐先生,您能把您那副竭力想要点头赞同的模样再压抑压抑么? 萧祸九对唐奕衡的情绪变化向来敏感得很,有点奇怪地看向男人。 唐奕衡神色一凛,正色道:“今天带他来见二长老,也是顺便与二长老知会一声。近来我愈发觉得身体不适,有些许情况就不会亲自出席了,他便作我唐奕衡的代言人;二长老主管唐家在第七区与那些世家和联邦政府的关系调和,你什么时候便找个合适的时间,将这件事通传下去。” 这话音出来,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都愣了。 因为恰巧这屋子里的两个人都知道:能够代替唐家家主出席重要场合、执代言权力,往往就是往下一任家主身上交班的节奏了。 “唐先生,”二长老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不轻不重地看了萧祸九一眼,“他恐怕……还是个外姓之人吧?” 这话虽然是个问句,语气却平稳得肯定。 萧祸九无辜地回以一个微笑,心里却有点复杂又有点无奈……那二长老,做什么要摆出一副责怪他勾引了他们英明神武的家主的模样? 第13章 二长老的脸色严肃起来:“唐先生,他恐怕……还是个外姓之人吧?” 对于林守成的质疑,唐奕衡的反应可谓云淡风轻。他只抬起眼来瞥了微微垂着首坐在那儿一副乖巧模样的萧祸九一眼,便转回了视线,重回看不出喜怒的神色:“算不得外人。” 这话让在场两个人反应大相径庭。 林守成是第二次产生了捂脸的冲动,他总觉得家主今天是带着自己未来的伴侣向他们展示以及宣告主权来了。 萧祸九面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铺上浓重的阴翳……可真是想不到,与之前探听到的消息也不怎么相符,这人竟然如此看重钱楚文一支;以至于连继承人这样的大事,都可以因为钱楚文一支的姻亲关系而把一个外人纳入考虑范围? 这可不像是他的风格。 思绪及此戛然而止,萧祸九忍不住在心底自嘲:人心向来易变,七年的时间能够改变的东西就更加不可计数了;便如之前那位继承候选人唐宸,自己又何曾想到这人的身边会多出这样一个取代自己曾经位置的人呢? 更何况,七年之前,他也未必有多了解这个人,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萧祸九的眼眸彻底冷凉下来。 钱楚文是他的生死大仇,站在钱家那一边的,无论是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碾压过去……谁也不能例外。若能借此机会执掌唐家,哪怕只是具有候选继承人资格,对于他之后的行动也有巨大的裨益。 打消了心里最开始本能生出的拒绝情绪,萧祸九始终乖顺安静地坐在那人的目光里,对于两人的对话一言不发。 而林守成在几次看向年轻人都得见那一模一样的微笑神情时,不由替未来的九部长老担心……若是这人真成了未来唐家的家主,恐怕这喜怒哀乐不可捉摸的程度比这一任家主唐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怕,可怕,唐老三家的那个小儿唐宸与眼前这个模样漂亮的年轻人比起来生嫩太多,根本就不是对手啊。 心里虽然腹诽不断,林守成在面子上却没有半点让唐奕衡和萧祸九过不去,看起来很是支持。毕竟唐家终归是唐家人的唐家,既然唐家的家主说这是自己的内人,啊,不,是“算不得外人”,他一个真真正正的外姓之人,就绝没有再插嘴的权利了——你见过谁家的仆人还真正能挑下一任的主子是谁的么? 身为经历过三代家主的长老,林守成不但看得明白,而且已经本分地为他认定的下一任家主考虑起来了—— “唐先生,明天晚上就有个选在第七区进行的联邦政府高位官员们的聚会,各路名流也都会到场。一般这种场面自然是不用劳驾您亲自去,都是本分部的人在代行;那这一次,是否需要安排您的助理先生代表您到场呢?” 唐奕衡赞赏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目光还在二长老和萧祸九之间扫了一趟。 二长老屏住呼吸——他忽然有种不太祥的预感。 两秒之后,他的预感验证了—— “明晚我无事,和他同去好了。”说这话时男人表情严肃不容置疑。 林守成还是苦苦地挣扎了一下:“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您明天似乎应该去联邦政府全球总部拜访——” 唐奕衡什么话也没说,只将目光扫了过去。 林守成自觉地改口:“是我年纪大了,我记错了。抱歉,唐先生。” 唐奕衡满意地转回去,起身:“走吧。” 萧祸九站起来冲二长老善意地一笑,转身跟着唐奕衡走了出去。 *** 等到与其余分部一一会过面之后,萧祸九回到唐家时,夜色已深。 与唐奕衡礼教性地告过别,萧祸九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虽说只是主宅的侧卧,但内里实际上也是一处套房。萧祸九脱掉了外套里衣,带着一身疲乏和有些混乱的思绪进了里间的浴室。 浴室里已经有人放好了那圆形浴缸里的水,伸手触一下,水的温度刚刚合适……与多数人适应的常温不同,他更习惯于稍凉一些的水温,难得冯管家还知道这件事。 来不及多想,萧祸九便将自己浸没进水里。 浴缸似乎有按摩器的设计,水随着慢慢波动,连带着人的思绪都跟着水波的轻柔安抚渐渐平和下来。 今天会见过的人一个接一个在脑海里走过,静下心来的萧祸九不复之前的躁怒,开始细致地在心里分析起这些人的性格特点与优劣善恶来。 直到已经将短期的行动思路整理得差不多,按泡着的时间来算也该起了,萧祸九才带着哗啦啦的水声起身,到淋浴的耳室里冲洗了一会。对着摆在桌案上的浴袍皱了皱眉,萧祸九抬手扯了一条浴巾围在腰间,拿了一条毛巾擦拭着头发,便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走过里间的短廊,视野明堂起来的第一秒,萧祸九擦头发的动作就僵在了那儿—— “……大哥?” 显然也是沐浴之后没多久,头发都带着些许湿意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色浴袍四平八稳地坐在他卧室里的沙发上,听见声音后抬起视线看了过来。 四目相交的第一眼,俱是微怔。 虽然几乎一整个晚上都待在一起,但萧祸九不曾有片刻敢将视线在男人身上停留过长时间,自然是担心那人会将自己还不能掩饰得足够好的情绪看出来。此时猝不及防之下,他反而是无意识地得了机会好好看看已经时隔七年的这张面孔。 男人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一双深蓝色的眼眸依旧像旧时那样迷人深邃;只是与七年前比起来,他的气质显然更加沉稳,不见刻意的藏锋,倒是带着自然的上位者的气场,甚至只是站在他旁边都能感受到这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若说七年前他的哥哥还只能算是个卓越有为的青年的话,那么此时此地,这个人已经真正成长为能够不负唐家百年盛名的煊赫人物。 萧祸九对唐奕衡的情绪是赞赏,唐奕衡看萧祸九的模样就已经算得上惊艳了。 男人深蓝色的瞳子里映得分明:刚刚洗浴出来的年轻人只在身上围了一条白色的浴巾,还有水珠从湛黑的发丝间滴落到莹白的胸膛;漂亮的面孔上有着沾染水汽似的黑色眼眸,有随着呼吸微微张阖的嫣红唇瓣,有着被浴室的温度熏得泛粉的面颊;与这精致相应的,是年轻人上身优美的线条,薄薄的肌肉围拢出劲瘦的腰身,直到收进那此刻显得有些碍眼的浴巾里;露在浴巾下的两条笔直白皙的小腿看起来滑腻莹润,脚踝连着漂亮的足部,莫名地带上一丝情色的意味。 唐奕衡忽然觉得有些口舌发干,掩饰性地将脸转开。 兴许是男人之前的目光实在太过火热,原本不觉有他的萧祸九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只得开口打破了室内莫名就发酵出一丝暧昧与尴尬的气氛:“这么晚了,大哥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之前早就想好了的借口在方才秀色可餐引人垂涎的旖旎景致里早就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做得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唐家家主此时却像个临考的学生那样紧张起来,想了许久眼前脑海里都还是挥之不去那具白皙诱人的身体。 半晌之后男人叹了一口气,低声笑了起来,等到再开口时声音低沉磁性:“忘了。” “……什么?” 萧祸九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男人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目光沉稳又带着些别样的情绪,定定地看着萧祸九,然后不怎么明显地扬了扬唇角,对着对方声音轻和但语气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你太漂亮,我看得忘了。” “……” 萧祸九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第14章 跟钱蕊认识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这三年时间里萧祸九学着将哄女孩子的情话说得既不会显得露骨又不致太过含蓄,在这方面自诩也算炉火纯青,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一个男人这么轻薄而放肆地调戏。 而且这个男人,偏偏还是当初被自己看做一根在情事方面永远不会开窍的木头似的……好哥哥。 听了这话之后再看男人眼里压抑着的暗火,萧祸九对这份夸奖的含金量毫不怀疑。 只是他有点意外,原来当初他嘲笑男人在对女孩子这方面完全没有任何天赋,实际上却是人家将这天赋用在了追男孩儿的地方。 唔,所以在见面之初男人那么大的反应,除了似是故人来之外,还有不知占了多少成分的、对这精致皮囊的喜爱咯? 萧祸九回过神来,蓦然笑了。 这笑容不复白日里表现出来的那些恭谨、温顺、乖巧……反而带着一丝危险和恣肆的味道,星星点点的因自觉受辱而产生的愤怒情绪在他的眼底微闪,却愈发衬得那双墨色的眸子晶亮。 他不是没遇见过对自己感兴趣的男人,只不过因为他明暗两重身份都骇人得很,所以鲜少有人敢表露出来。 只不过那些即便是只用污秽的视线自以为不为人知地摩挲他的身体的,也尽皆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这倒是第一次,真真正正遇上一个能让他无可奈何的。 至于这无可奈何里,有几分是因为对面这个男人所代表的可怖势力,又有几分是他下不去手,萧祸九自己也不敢去深究。 萧祸九一想到这儿愈发地恼怒,脸上的笑意更加凉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男人,不做多余动作,也不言语,任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唐奕衡无奈地苦笑了下,他只看小宸这副狠狠地压抑着扑上来咬他的情绪的模样,就知道小宸现在有多恼怒。只是他的小宸到底是长大了很多,若是放在七年前,听了这样的话,大概现在已经把小牙印盖在自己身上了。 唐奕衡知道萧祸九有所图,也知道就算自己现在提出些什么要求,恐怕为了自己的图谋萧祸九再恼怒也会咬着牙忍下来。他更知道,哪怕自己提了要求做了什么,小宸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恨上他或报复他。 可他越是知道,越是没办法遵从心里的意愿做出些什么。他那么心疼眼前的这个人儿,他把这个人视为比自己生命的重要的存在。 他舍不得。 “我没有别的意思。”唐奕衡退了一步,神色与情绪都被他强自压抑着平稳下来,“晚安。” 说完最后一个词,唐奕衡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莫名地,萧祸九从男人的背影里看出了一丝与对方的身势一点都不搭的狼狈来。 *** 第二天下午,来接他们去参加晚宴的礼宾车如约而至。 车身极长,线条流畅色泽漂亮,一眼便知是顶尖的人物才用得起的配车,更罔论车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造价不菲的豪车。萧祸九瞧了却有些暗自皱眉:七年不见,这男人连习性都变了么? 还没等他想完,后面九辆车车门同时打开,九位年纪不同的长老一个接一个下了车来。 “唐先生。” 这些长老里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了,这么九个人站到那儿行了礼问了好,站在唐奕衡身旁的萧祸九都有些下不来台。 唐奕衡对于九位长老的出现毫不意外,他知道就算自己昨天说了不许,一向听话的二长老也绝对不会答应。 唐家家主对于九部来说就是主子,何况他唐奕衡在唐家九部可谓是积威深重。平日里他鲜少参加一些公众活动,主要原因便在于只要他一出场,后面必定跟着九位老大不小的“仆人”。 这“老大不小”指的可不只是这些人的年龄,更是指他们的身份——哪一个拿出来,不是能在第七区打个喷嚏都惊扰一片的人物呢? 唐奕衡是习惯了,却明显察觉出萧祸九不自在的情绪。他不由深深地看了萧祸九一眼,——即便这里面有你的仇人,你还是会因为旁人的年纪而心生不安;小宸啊,本性这个东西,哪里有那么好改? 心里思绪繁芜得很,唐奕衡却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先上了车,然后伸手招了招要跟着大长老去车上的萧祸九:“坐我车里。” 还没离开的其他八位长老,闻言都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萧祸九。 脱离了被几位能当自己爷爷的岁数的老人家行了礼之后的尴尬,萧祸九已经恢复了常态,于众位长老的注目之下,他也不矫情什么:“谢唐先生。” 说完他递给了钱楚文一个歉意的眼神,便躬身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车外几位长老交换了一下目光,同样没有说什么,便各自回各自的车里了。 上了车之后,萧祸九才发现,车上除了司机、唐奕衡和自己之外,还多了一个人的存在。 唐奕衡似乎看出了萧祸九的疑惑,便简单解释了下:“他叫文恒,是二长老手下一个不多得的人才,主要负责与联邦政府的交涉等方面。” 萧祸九了然,这一位便相当于唐家外交机构中的重要成员了吧。嘴角上扬,萧祸九笑得温文有礼:“您好,我姓萧,萧祸九;刚回第七区,以后请多指教。” 文恒从见唐先生将人招呼上车之后便开始打量这个看起来实在是漂亮得让人惊艳的年轻人,此时听见对方的自我介绍,便觉得声音也是清朗悦耳,连因为唐先生的存在而紧张起来的车里气氛都被缓和了不少。 只是没等他开口回答,就听见唐先生接过了话音:“文恒在第七区关系广得很,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找他就好。” 萧祸九的心在这句话里一紧……是他想多了么,为什么从这里面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的意思? 听了唐奕衡这话,文恒心里对萧祸九的定位已经上升到“下任唐家家主”的高度,家主之位怎么可能由一个外姓人来继承不是他在唐家的地位身份能够考虑的问题,他只要把掌权人告诉他的命令执行了就好。 于是文恒笑得愈发体贴:“萧先生是第一次到第七区吧?难怪听您的话音还有些别样的味道呢。承蒙唐先生信任,以后您若是在第七区的风俗人事上有什么麻烦的,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为您代劳,办得妥帖。” “……”唐奕衡看着文恒那挑不太出什么毛病来的亲和莫名碍眼,想了想便阻了一句:“二长老特意让你来,是什么事,你说吧。” 一提及正事,文恒原本的笑容收敛了许多:“其实二长老主要是让我禀告您一声,驻第七区那位联邦政府的特使,也就是沈老先生,今天也会到晚宴上来。还请您多多注意。” 一听这话,唐奕衡不动声色,唯独一双深蓝的眸子里情绪翻涌了几下。 萧祸九对唐奕衡身周气势的变化极为敏感,此时不由好奇起来……能让唐奕衡都有一丝在意的老先生,得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似乎看出萧祸九的不解,之前就得了授意的文恒解释了一句:“沈老先生是联邦政府的高官,虽说也将要退休了,只是现在仍旧是位高权重,招惹不得。又恰好,唐家与联邦政府大多数官员的关系都好得很,唯独这一位,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过他,好几年了一直对唐家……稍有不满。” 这“稍有不满”自然是说得客气,萧祸九听得出来,可也就更加好奇了——唐家的积威,在第七区也敢有人不满么? 第15章 晚宴的排场比萧祸九想象中小了许多,难怪他之前听克鲁斯说,不同于在十三区的控制力,联邦政府在第七区走的是低调路线。 来不及多想,萧祸九随着唐奕衡下了车,一进那厅门,就有不少人的视线齐齐地落了过来。 为数不少的人显然是不知道今天的晚宴会有唐家的家主出现,一时低议声四起。相较而言,自然就有消息灵通或是手腕通天的,譬如此刻已经不惊不扰地快要走到他们面前的这一位。 而一见这人走出来,几个原本欲动的都将脚步落了回去。 萧祸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来人。 “唐先生肯赏脸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隔着还有几步,那富态的中年人就向着唐奕衡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只可惜赵某听说得晚,仓促之下没来得及准备,还万望唐先生不要怪罪我们怠慢呐。” 听这人语气俨然将自己自居主人之位,萧祸九再想了想来路上文恒给他普及的“常识”,就晓得了这人的身份——联邦政府驻第七区督办赵硕,官级不高,实权却不小。 想通之后萧祸九刚准备将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便听对方将话头转到自己身上:“是我眼拙了,唐先生身边这位小哥竟不识得,不知您高就何处?” 萧祸九知道这种场合自然不适合由唐奕衡亲自介绍自己,拢了笑容便回以礼敬之意:“赵督办事务繁忙,何况我刚从外区回来,您不认识我也是正常。倒是赵督办的名头,我早有耳闻;今日见了——” 萧祸九还准备再恭维两句,便听得旁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萧祸九声音一顿,不解地转头看向唐奕衡:“……唐先生?” 唐奕衡自然不会说是看他自屈的模样心里不悦得很,便只扫了他一眼,看向赵硕:“他是我的助理,赵督办很感兴趣么?” 这话像是开玩笑,可惜被唐家主冷着脸说出来就只能叫听的人直起白毛汗了。赵硕连忙赔笑:“哪里哪里,青年才俊,赵某难免起结识之心。是赵某逾矩了,唐先生勿怪哈,勿怪……” 若不是顾忌在场人多,萧祸九可真想摇头叹口气:这人到底是来捧自己的,还是摔自己的?这一句话放下来,今晚恐怕没人敢和自己搭话了——就算知道自己有继承唐家的可能,那也没人敢开罪唐家现任的家主吧? 只是他这个想法冒出来还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就听见自己身后右侧响起了位老人家微冷的声音—— “一个助理都被唐先生护食似的护这么紧,看来你唐家真是将这遮短的功夫做得涓滴不漏啊。” 还没等和这位老人家打照面,萧祸九就忍不住微勾了唇角:听这人的口吻,多半就是文恒口中的那位沈老先生了;这哪是什么“稍有不满”,恐怕用苦大仇深来形容都不为过吧? 方头拐杖被老人笃笃地敲在地面上,这边赵硕一见萧祸九身后的来人,眼都发直,恨不能冲上去点头哈腰鞍前马后地服饰,已经做出一副谄媚笑容:“沈老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 一个是决定自己升迁还是贬谪的顶头上司,一个是没什么太大利益纠葛的唐家家主,孰重孰轻显然被赵硕分得门儿清。 只是沈老先生显然不是吃这奉承话的人,声音依旧不怎么友善:“怎么,赵督办的意思,是我还不能来这儿了?难道这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赵硕连忙改口。 “最好不是,”沈老先生冷哼了一声,似乎往萧祸九与唐奕衡两人这边望来,“若是让我知道了你利用公权私自为某些地头蛇似的人谋福利,我可绝对不会放过你。” 话虽未说开,但字里行间的意指对象却已经明了。 这次连萧祸九都忍不住压着笑侧过视线去瞧唐奕衡的反应。却未料及,这一转头,刚好与男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人脸上不见半点恼怒痕迹,反而是带着点莫名的温和看着萧祸九,见他撞见自己的窥视,也不觉愧意,只问道:“……好笑么?” “……”萧祸九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边两人的互动显然让被无视得彻底的沈老先生愈发恼怒了,那根大概本就是用来做做样子的方头拐杖被更重地敲了敲,沈老先生直接从萧祸九身后绕了过来,开口便不是什么和善语气:“唐先生,你今日来——” 话声在他的余光扫到萧祸九的脸上时,戛然而止。 起初还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之后沈老先生的眼睛越瞪越大,表情都有些微狰狞。几秒种后,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似的,老人的脸已经开始涨红起来,青筋在他的额头与手背上绽起。 只看那力道,萧祸九都怀疑他能捏碎那拐杖的头。 老人家憋了这么长时间,才颤巍巍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娟、儿……” 话音落后,毫无征兆地,老泪纵横。 萧祸九原本只是被老人的反应给惊到了,只是在听见老人喊出的那个名字时,他的神色蓦然呆滞。 ——从小他就听妈妈说过,说外公是很厉害的大人物,可惜瞧不上他下属的下属的……总之再传很多阶层才能轮到的他的父亲;外公说父亲做的职业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与母亲在一起更是危险得多,从来不肯让父亲去家里见母亲。只是后来母亲和父亲私定终身,还有了他;外公一怒之下将母亲赶出了家门,逼着她改了名字。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回过家,随着父亲来到了这里定居;她鲜少与人来往,虽然想家,却又自觉对不起父亲而不敢回去;她曾说过,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儿子能长成光鲜亮丽的大人物,带着她回那个家去,告诉她的父亲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 再后来,还没等他长大,她就在那场厄难里离开,连尸骨都未留下……也再没能去见她做梦都想再看一眼的父亲和家。 若他记得不错的话,母亲说过,她原本的名字……便是“沈娟”吧? 记起了这一切再看见老人的泪涌时,萧祸九在这一刹那想要不管不顾地走上去抱着老人痛哭一场——父亲生而为孤,他更在七年前同时失去了父母……他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自己的亲人,却不曾料及上天会安排这样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逢。 眼眶压抑得通红,萧祸九紧紧地攥着拳,强挤出一丝笑容:“沈老先生,您是哪里不舒服么?我扶您去休息吧?” 话音落后他有些狼狈地上前一步搀住老人,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离开了正厅往一侧的休息室走。 萧祸九不知道自己的声线抖成了什么模样,他甚至有些顾不得唐奕衡的反应。于是自然也就没有看见,他身后唐奕衡思索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然后男人只是轻叹了声,拦住了要追上去看看的赵硕,带着复杂的心疼的目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沈老先生再次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老人的脸色仍旧有些差,情绪倒是比之前要稳定了许多。 一见沈老先生露面,不少人都把目光落上之后就赶忙移开——刚刚目睹了老人家老泪纵横的画面,谁敢在这时候上去触霉头? 唐奕衡走过去了。 “沈老先生,萧……我的助理怎么没随您一起出来?” 老人冷冷地睖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去洗手间了……到底他是你的助理,还是你是他的助理?分开这么一会儿都不行?” 旁边偷偷听着的人直冒冷汗:这种话,也就沈老先生敢这么说出口。 唐奕衡听了之后半点恼怒都不见,竟有些安心受教的意思。 连沈老先生自己都对唐奕衡的反应觉得奇怪,狐疑地打量了对方几眼,仍旧看不出什么端倪后,也就只得作罢。跟几位同僚托口自己“身体不适”,便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前,沈老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皱着眉看唐奕衡:“萧……祸九是我故人之子,我不求你唐家如何重用于他;但只要有一日他在你们唐家安生过着,我便绝不会与你唐家为难。”顿了顿,似乎想起点什么,老人的神色蓦然阴沉下去,“相反地,若是他在唐家出了半点差错……唐奕衡,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最后这句话几近威胁,唐奕衡身后几位长老同时面露冷色,脾气向来不怎么和善的三长老已经冷笑了一声:“沈老先生,大话可别说得太早,您——” 唐奕衡蓦地抬手,止住了三长老接下去的不逊之言。 沈老先生对三长老的话竟是没什么反应,只是盯着唐奕衡,视线暗沉。 唐奕衡脸上无喜无怒,放下手后便弯身下去,竟是毕恭毕敬地给沈老先生行了一个长揖之礼。 顿时整个宴会厅里,有意无意望着这里的所有人悚然而惊,不约而同地噤了声。整个大厅内霎时间落针可闻。 连沈老先生都在这一礼里脸色大动。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男人的身份地位,至少在第七区用权势滔天来形容唐奕衡与他的唐家毫不为过;看着这个男人就此折腰,他们怎么可能不诧异地快把眼珠瞪出来? 几位长老都倒抽了口冷气,焦点中心的唐奕衡却半点不受外扰,安静的大厅里,他的声音分外低沉有力:“萧祸九的长辈,便是我唐奕衡的长辈,无论沈老先生如何,唐家今后绝不会与沈老先生有半点为难。至于他的安危,不必沈老先生烦愁——只要我唐奕衡在世一天,便定保他永世无忧。” “……”沈老先生动了动嘴巴,却半天没说出话来。站在那儿沉默了片刻,最终他还是将脸色和缓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唐奕衡的肩,转身走了出去。 一直到很多年后,沈老先生想起这件事来便觉得心痛—— 想那唐家没一个好东西,唐奕衡更是狼子野心,若非什么情由怎么肯当众折他唐家百年威名?分明是那时候就惦记上了他的乖外孙——他就不该受那一礼! 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 第16章 沈老先生走了大约几分钟后,萧祸九就回到了大厅。 进来时他脸上带笑,再没有分毫之前的失态。迎着众人探究好奇又复杂的目光,萧祸九走到了唐奕衡的身旁,微微躬身:“抱歉,唐先生,没想到在第七区能遇见外公的挚友,之前失礼的地方请您包涵。” 萧祸九开口时语气神色都是不卑不亢,他心里笃定唐奕衡对他母亲的家世一无所知——除了自己与父亲外,没人知道母亲来自什么地方有什么过往。 便如他所想,唐奕衡听了之后没有提出任何质疑,萧祸九心也稍安,然后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譬如,为什么他觉得整个大厅里的气氛有些诡异,而且许多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往他的身上打量? 问题的起源多半是沈老先生又出了什么岔子……萧祸九在心里苦笑,这问题去问唐奕衡自然不合适,他于是将带点询问的目光转向了大长老。 却没想到和大长老站在一起似乎在说些什么的几位长老脸色更是诡异,与他对视后同时将视线移开,连大长老也对他的询问暗示熟视无睹。 萧祸九脸色有点古怪起来,不禁后悔自己刚刚为了避嫌没有稍快些出来,如今连沈老先生到底说了什么惊人的话都不知道……只是他和外公已经通过气,对方应该也不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吧?而且从唐奕衡身上也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想到这儿萧祸九眼神一闪,目光再扫视一圈,就已经有些明白症结所在了。 沈老太爷积威再重,也不至于让唐家的几位长老尤其是大长老对自己生出什么惧意,可这情绪会分明地含在他们的眼神之中,那就说明之前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的,一定是正站在自己旁边、也是如今大厅内知情者里唯一一个气定神闲的男人。 再一联想到前一天晚上唐家主宅自己的卧房里男人诡异的举止言行,萧祸九觉得自己脑仁都有点生疼。 “不舒服?” 男人蓦地侧过身来,皱着眉低沉着声音问他。 萧祸九只道自己对男人的情绪波动敏感,没想到对方同样也是,这会儿被男人突如其来一句话惊了一下,他呆了一秒才回神遮掩过去:“没有,……只是想起十三区的外公,远隔万里心里有些不安罢了。” “……”唐奕衡深蓝色的瞳子在他的眼底定了片刻,然后才转开,“明天给你放一天的假,你去拜望一下沈老先生吧。” 萧祸九瞳孔微微一缩:“……” 唐奕衡补充了句:“你短时间内想回十三区看你外公是不可能,耗时太久,沈老先生既然是你外公挚友,那也相近。你明日去,顺便打点好唐家与沈老先生的关系。” 萧祸九眉头一挑,心里却长舒了一口气……刚刚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暴露了,原来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萧祸九乖顺地点头:“是,唐先生。” 男人沉默地看着他:“……” 萧祸九无奈地笑道:“……大哥。” 唐奕衡满意地将视线移开。 *** 第二天一早,萧祸九就坐着唐奕衡指派给自己的专车去了沈老太爷的府邸。 开车的司机是个小个子的男人,性子活跃得很,说话嘴也甜;再加上萧祸九今日心情不错,一路上倒是让他逗笑了几次。 等他再一次说完唐家一点趣事之后,萧祸九忍不住笑问道:“你身为唐家的人,就这么把唐家的秘辛说与我这个外人听,你就不怕家主怪罪?” 这话叫小个子男人心底一凛,从后视镜里看见萧祸九笑眯眯的模样才稍稍放心,便开口道:“萧助理,这话便是您说的不对了。首先呢,我不过是唐家的一个小人物,跟您可比不得,哪里能知道什么秘辛。其次呢,您别看我这副模样,但是在唐家做了六七年,我这可是第一次给唐先生之外的人开车;所以啊,您更不能算是一个外人。最后一点,就是唐先生前天就对我们这些唐家的下人吩咐过了,您以后在唐家的吃穿用度,全部按照他的标准配备;所以我对您像对自己亲主子一样,唐先生可绝对不会归罪我,只会夸奖我呢。” 小个子男人这话说得直率不做作,又不令人生厌,萧祸九不由加深了笑意:“真不知道他那个性子,怎么能忍得了你这么没正行的司机……当初他是怎么挑上你的?” “哎?您怎么知道是家主亲自选的我?”小个子男人惊讶地从后视镜里看萧祸九,见萧祸九笑而不语,也不觉得尴尬,自己便将话圆了回去:“也是,您是唐先生身边最亲近的人,您了解唐先生也是正常。……唐先生当初该是可怜我吧。” “……” 萧祸九虽未反驳,眉头却扬了起来——生在唐家,贵为家主,那人能有几毫的怜悯之心尚残存? 小个子男人没察觉萧祸九的疑色,只继续道:“不知道唐先生是从哪里听说我家里的事,找我查证之后,就直接把我留下来了。……您刚来唐家可能没听那些下人嚼过舌,”从上车之后,小个子男人第一次表露出有些负面的情绪,却也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我有个弟弟,十年前被困在了一场大火里,救出来之后双腿就已经残疾。虽然我把他送进医院,花光了积蓄为他做康复治疗;可医生说了,他以后即便烧伤好了,恐怕也再不能下地走路啦……” “……抱歉。” 萧祸九的脸色在此刻间苍白,回过神来的司机看了一眼吓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关系。”萧祸九摆了摆手,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视线移向窗外,不知是想起了谁或是对着谁,目光有些滞然地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司机在前面接话:“您别放心里,有唐先生扶持之后,我家生活好了太多,弟弟如今也跑到外区去,边治疗边进修了——这都是唐先生给我的恩情,我段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 接下来的一路上,萧祸九在没开过一次口,只那样安静寂然地望着车窗外流过去的车水马龙。 段跃将萧祸九送到了沈老先生的府邸,便观察着对方不怎么好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唐先生说了,您今天尽管在这里陪沈老爷子,晚上我再来接您。” 萧祸九答应了一声,便往沈老爷子的府邸里去了。 段跃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哪句话惹得这么个美人儿伤了心……看得他自己都心里难受。 回到唐家之后他没敢隐瞒,唐先生问他萧助理的情况,段跃便一前一后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唐奕衡听。 唐奕衡听了之后也沉默了许久,再过了片刻,脸上竟浮起点笑意来。 段跃看得心惊——跟在唐先生身边六七年了,他可从来没见这个身势可怖的男人笑过! 只是还没等他揉揉眼睛再看一遍,就被唐先生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拿走了车钥匙,挥挥手遣了出去。 站在宅子外面时段跃还一脸懵:刚才唐先生说啥?——今天他要亲自开车去接萧助理回家!? 于是,当天晚上,沈老先生宅子门外。 当门卫看清了下了车然后倚在车上等人出来的“司机”那张脸孔之后,手一哆嗦,差点把联邦政府高级官员家里专配的防空警报给按了。 第17章 沈擎天回到沈家的时候,天色稍暗,一进大厅却没见着自己父亲,不由一愣,然后侧过头去问站在一旁的下人:“我父亲呢?” “老先生在书房,”那下人脸色有点古怪,“今天家里来了个模样俊俏的后生,老先生一见了激动的厉害,将人拉进书房里谈了很久,中午的正餐都是两人一起用的。” “年轻的后生?”沈擎天边咕哝着边将军装外套脱了递给侍候的下人,“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嗯,直到您回来前,老先生还拉着那年轻人在书房里有说有笑呢。” 听到这儿沈擎天脸色更古怪了,他是家里的幺子,平时比起常年不回家的两个哥哥来说,已经算是在沈老爷子那里独得厚宠了,可也从来不敢用上“有说有笑”这四个字吧? “我先回去换下衣服,待会儿我上去看看。” 沉吟了片刻,沈擎天抬脚往自己卧房走。 他身后那下人本想拦着,可想了想虽然老先生交代不许外人进去打扰,但老先生自己的幺子肯定算不得外人吧? 与此同时,书房里。 萧祸九手里拈着薄胎的瓷杯,每当看见茶叶在杯子里打着旋儿落到底,他便轻巧地抖一下手腕,瓷杯里将满的茶水不会被抖出一滴来,唯独那几片叶子会再次腾起。 从方才到现在这样来来回回起起落落了十几遍,对面坐着的老人才终于面色沉凝地开了口。 “唐家根基深厚,不易动啊。” 这话叫萧祸九看似沉稳实则微悬的心终于落降下来,他的唇角漾开一丝淡淡的笑意:“自然不易动,可还不至于动不得。” 老人没有接话,抬起头来看他。 萧祸九不紧不慢地说下去:“唐家本家有唐奕衡在,即便是我也不敢造次;可唐家九部不同。” 提到唐家九部,一老一少两人的眼底同时闪掠过冰冷的杀意,只是沈老爷子很快将这杀意压下去,萧祸九却以笑意将之渐染其中,“唐家九部,那里面……才有我必须要撕碎的敌人呵。” 看着年轻人凶戾的眉眼,老人心底划过充斥着愧疚、疼惜的复杂情绪:“你想要怎么做?” “唐家九部绝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唐家大长老,钱楚文。”萧祸九将茶杯放在桌上,虽脸上带着笑,却神色微狞,“此人生性多疑善妒,世袭为唐家首部长老,可是对其余几个势力壮大的分部总怀忌惮之心;而且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唐家忠心恐也有限,至少比不得他的私心。最重要的一点是……” 萧祸九顿了一下,眼睛微微狭起来,眸子里的光色愈发冰冷危险——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当年那件事的主谋。” 沈老爷子的身体猛地一震,半晌后他才喃喃:“这消息属实么?” 不等萧祸九回答,他便苦笑着自嘲起来:“这些年来,我为了当年那件事背后真相可谓费尽心思地打探,可唐家那边始终遮掩得丝毫风声不肯外泄。原本我看唐家的态度,以为本家才是这件事的主谋,为此没少与那唐家首部来往,以备不时只需。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啊!——” 老人脸上原本的祥和安寂分毫不剩,像是眼前就站着他的生死大仇,老人把牙咬得咔咔作响,双目圆瞪,一字一顿:“钱、楚、文!” “您不必动怒了。”萧祸九的神色此时却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这平静里藏着令人心惊的暗涛汹涌。他平稳地拿起之前自己放在桌上的瓷杯,抬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慢慢闭上眼睛,像是在品味这茶叶的馨香在鼻腔间弥漫的微醺。 年轻人的唇角慢慢扬了起来,呢喃声如情人间的低语—— “我会让他们用血来忏悔的。” “……宸儿,”老人将暴怒的情绪压抑,尚未平息的怒气没有掩盖住他的忧心,“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把自己余下的一生都赌在复仇的路上,这对你太不公平。” “哈哈……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平啊,外公?”年轻人兀然朗声笑了,他睁开眼,眼底寒光熠熠,“若是有,我无辜的母亲就不会惨死;若是有,祸首就不会到今日还活得恣意!” 年轻人霍然起身,声音压得冷沉:“我早就不相信这世界上的善恶有报了!即便有,那也合该我来做他们的报应!——我会让那些求生的绝望死去、我会让那些求死的煎熬余日——他们曾经加诸我身上的,无论是痛苦、绝望、还是丧亲之痛……我会让他们一一尝个够!我会让他们看着自己的血肉至亲跌进饿狼嚎叫的山谷里去,我会让他们好好地瞧着,他们所珍视的人,是怎样被撕得血肉淋漓!” 年轻人话音里的狠厉让已经见过了许多场面的沈老爷子也不寒而栗:是恐吓还是内心流露他分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他看得明白:七年的刻骨仇恨,已经把他的外孙在一个正好的年华里扭曲成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魔—— 这恶魔不想重回人世,他只要把他的仇人一起拉下地狱。 “宸儿,你母亲不会想你这样的……” 老人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复仇畅想里兴奋得身体都微微颤栗的年轻人动作与神色一顿,只是一秒的工夫,他便柔和了自己所有的情绪,转过身来,望着老人。 这张面庞一如初见温润而美好。 年轻人站在将落的夕阳洒下的余晖里,歪着脑袋轻轻笑了,笑得像个俏皮的孩子—— “外公啊,您怎么会不知道呢?——宸儿他早就死了。” “——如今站在您面前的,只是个灵魂都肮脏扭曲的恶鬼罢了。” 在老人惊惧而痛惜的眼神里,年轻人抬起手来,看着这双被余晖镀上一层淡金色的、修长而漂亮的手,笑得静谧美好:“……我同样欠了旁人太多的债。我这一生啊,不会得好死的。” “不过没关系,待我讨回了我的债之后,……谁要我这肮脏的命,都尽管拿去。” “……” 老人如同一座雕塑,久久、久久地沉默不动。 直到很长时间过去了,老人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长得像是走过了他来的那条漫漫路途:“我护着你。……我没能护着你母亲,但我会护着你。” 萧祸九垂下了双手,“对不起,外公。我不想将您牵扯进来的。” “我这辈子做了很多很多善事。身居高位,我思过、我忧民、我行得正、我坐得直。——可我连我最疼爱的女儿的完整尸首都没见到。”老人闭上眼睛,“你说得对,哪里有什么善恶有报?自欺欺人罢了。这世上不讲善恶,只讲债——欠了钱的,就叫他还钱;欠了命的,叫他偿命。” “……”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一老一少两个人都在想些什么而未开口,便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父亲,您在里面吗?” 本来因为被打扰而有些恼怒的老人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许,只是语气仍旧有点发冷:“我在书房议事的时候,不是说了不许你们来打扰吗?” 门外沈擎天有些无奈:“抱歉,父亲。只是……唐先生他到宅子外面了。” 沈老爷子还有一半思绪在自己的脑海里纠葛,闻言反射性地开口:“哪个唐先——”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向萧祸九。 同样怔了一下的萧祸九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状况。 只不过,七区这广袤大地上,还有第二个敢在沈老爷子的宅子里都戴着“唐先生”的名号么? 沈老爷子如今已经晓得当年事情并非唐奕衡主谋,难免心里对于这些年来的个人针对有些愧疚,只是已经习惯了的敌对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儿改得过来的,故而他也没什么好气:“怎么,就算他辈分不小,在我沈家,还要我一个老头子亲自出去迎接他?” 话里虽然这么说,沈老爷子却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萧祸九跟在老人家的后面,毕恭毕敬地。 门外这时候接上来一句话,叫门里这俩人步子同时一滞—— “唐先生说……他今天只是个司机,专程来接萧助理回唐家,于礼进不得沈家的正门……就不进来给您见礼了。” “……” 若非有昨晚上当众那一揖,沈老爷子几乎要觉得这人是专程上门来怼他来的。即便这样,沈老爷子也有点暗火——这话怎么听怎么是嘲讽吧? 门里门外三个人心里都犯嘀咕,但真正信了八九分的,却是萧祸九了。 ——想想前天晚上男人的表现,他就觉得心里发憷:这人难不成是玩真的么? 只是再怎么干纠结也没用,三人最终前前后后地下了楼,大厅不见那人身影。等到三人一起走出宅子去,才见身形劲拔伟岸的男人前后叠着一双长腿,倚车站着,一旁沈家的几个下人愁眉苦脸又战战兢兢地劝。 沈老爷子眉头一挑:这还真是专程来接么? 他望向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里看不清神情的萧祸九,沈擎天也禁不住瞧瞧看这位能让唐先生亲自来接的可怖的“萧助理”。 萧祸九暗自叹了口气,先一步走上前去,语气无奈:“唐先生,您这是要折煞我了。” 第18章 “唐先生,您这是要折煞我了。” 直到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倚在车上的男人才抬起视线平落过来。 唐奕衡没有急着开口,他用目光将年轻人从头到脚地细细摩挲了一遍,确定无异后,才问道:“心情好些了?” 不等萧祸九开口,沈老爷子已经从他身后走上前来,神态语气都不甚和善:“唐家主大驾光临,却连门都不肯进,看来是看不上我这破败宅子啊?” 唐奕衡将视线转过去,微一揖礼:“沈老先生。” “免了吧,唐家主,我可受不得你这么大的礼。”沈老爷子皱了眉,心里猜着唐奕衡这两天无故而诡异的礼敬的用意,“不知道唐家主今日屏退左右,亲自登门,是有何指教啊?” 唐奕衡似乎对于沈老爷子不怎么友善的态度丝毫不介意,闻言也只是轻轻地掠了萧祸九一眼:“我来接他回家。” 这话叫在场其他人都忍不住面色古怪地看萧祸九,萧祸九心里暗咒了一声,却只能垂首作未闻状。 沈老先生起初是一怔,继而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唐奕衡的神色。只是男人向来在不露声色上做得妥帖,即便是沈老爷子也没能看出半点端倪来,最后便笑了一声:“真没想到,唐先生如此体贴下属啊。” 白日里谈话的时候,萧祸九已经将自己如今暂住在唐家本家宅子的事情说与沈老爷子听了。沈老爷子倒是不觉有他,毕竟是贴身助理,住在一座庄园里也是常态。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外孙瞒了两人住房就隔了一面墙的事情,更不清楚两人的关系竟然有此刻看到的这么“亲近”。 对于“体贴下属”的称赞不置可否,唐奕衡再自然不过地将车门打开,看了萧祸九一眼:“天色不早,若是沈老先生无事,我就接他回去了。改日再来叨扰。” 身为助理,萧祸九这时候除了听话没有别的选择,向老人颔首作礼之后便躬身进去,唐奕衡紧随其后上了车。 发动机沉鸣,深色的轿车平稳地行了出去。 站在原地的老人望着车子离开的方向,脸色沉了下去。 *** 上车之后,唐奕衡再未开过一次口,只开了车里的音乐,男歌手的声音沙哑而悠扬,舒缓地在车里流淌。 萧祸九原本复杂的心情也在这音乐声里渐渐温和下去。前一天与外公的意外相逢,致使他昨晚几乎是一夜未眠,今日同样不曾有片刻休息;而他的警觉性在男人身旁时也自动收回了敏锐的触角;再加上车里好闻的风信子的清香和舒缓的音乐,当车子上了高速而完全平缓之后,不一会儿萧祸九便睡了过去。 唐奕衡始终以余光观察着萧祸九的动态,听到身旁的呼吸渐渐趋稳,他转过头去,熟睡的年轻人的侧脸看起来美好极了。 确定年轻人熟睡的状态,唐奕衡抬手关掉了手旁风信子的香薰盒,然后打开车窗,散掉了车里引人迷醉的香气。 “在十三区的时候,你也这么没有戒心吗。”有点责怪地看了年轻人一眼,唐奕衡将车子转成了自动驾驶,便打开了安全带,侧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漂亮的人儿。 盯了有片刻,唐奕衡便有些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熟睡的人的脸颊。指尖不受控制地游移,直到落在那人即便睡着仍旧微微抿紧的唇瓣上。 这唇瓣的色泽与形状都美好得像春日里娇嫩的花瓣,引诱着男人俯身过去—— “……大哥?” 唇与唇的距离只剩下几厘米,原本在睡眠状态的年轻人忽然开了口,长而微卷的眼睫颤了颤,张开,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眸来。 那眼眸通透清澈,明亮得堪比这世上最纯正的黑珍珠,沾着水汽之外,哪里有半点朦胧的睡意? 年轻人的下唇上还抵着男人有些粗粝的指肚,却依旧笑得明媚:“家父在十三区仇人不少,若是我真这般没有戒心,不知道要死上多少次才够呢。” 被揭穿了目的的男人没有丝毫窘迫的模样,他深蓝色的眸子里的某种情绪越来越深,紧紧地盯着近在咫尺之间的人,似乎能够听到心底那只野兽不甘的嘶吼和难耐的磨爪的声音。 顺着年轻人的话,就这么避开眼前尴尬而暧昧的场景……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男人在心底一遍一遍地警醒自己,可丝毫阻挡不了那只凶兽欲图破笼而出的狰狞。 “那他们就没有教你……”男人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他着了魔似的盯着近在眼前的唇瓣,然后抬眼,看着那墨黑眸子里面百般的情绪,“这种时候,最好选择不要醒过来;就算醒来了,也该闭上眼睛。” 话音落下的刹那,不等那双眸子里掀起什么波澜,男人捏了年轻人纤白的颈子狠狠地吻了下去。 萧祸九的瞳孔一缩,便已经被男人吻住,再想挣扎,那扼在颈子上的手便会警告性地施力。男人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让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妄动,真的有可能被男人扼死在怀里。 虽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陡然让男人生了这么大的火气。 让萧祸九庆幸的是,这是个除了力度稍大以外其他一切都算得上浅尝辄止的亲吻。虽然离开分寸之后,男人眼底压抑着的露骨的欲望是那么翻涌不息令人心惊。 在萧祸九几乎开始考虑要不要跳车逃跑的时候,男人收回了自己威胁性不容忽视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落在了车子的前方—— “抱歉。……你长得实在是太像那个人了。” 原本被强吻之后都反应淡薄的萧祸九闻言倏然眯起了眼睛……这个意思,若是他理解得不错,是把他当做了……自己母亲的替身? “我长得……很像你爱的人?” 努力将心底那头不甘心地嘶吼的凶兽重新压回牢笼,以至于唐奕衡并没有注意到萧祸九说这话时微冷的语气,便应了一声。 “……” 萧祸九的手骤然攥成了拳,他强压着挥到男人脸上去的冲动:他都不知道,原来从幼时就陪在他身边的哥哥,竟然时时刻刻地在觊觎他的母亲!?可笑自己回来之后那些自作多情,实际上这男人在乎的不是旁的什么兄弟情义,根本只是自己如今才有的这张与母亲酷似的面庞! 心底的负面情绪暴戾到了极致,萧祸九反而转向了车窗对着里面漂亮的年轻人笑了起来,只是那双眼眸里的阴暗扭曲已经藏不住刻骨的痛意与恨意—— 我的好哥哥啊,原来从一开始……那些兄弟情深就都是假的了。 难怪,最后我会被你抛弃在那栋木屋子里……我的母亲她死了,我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是不是? 可笑我到死都还幻想你会回去。 唐奕衡没有看见的、萧祸九的身侧,攥成拳的指缝里,鲜红的血流过掌纹,滴落在地。 掌心传来的近乎麻木的痛意,让车窗里的年轻人笑得愈发邪肆而无情:……那真是遗憾了,我的好哥哥。即便是这副残破肮脏的皮囊,我也不会留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尴尬的误会(/ω\) 第19章 萧祸九在唐家住下之后的第二个周末,钱蕊终于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小心翼翼地到了唐家本家庄园的外面。 提前便接到了大长老的知会,萧祸九结束了几天来跟着那人马不停蹄地在第七区唐家的产业之间打转的生活,以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为由,在家里留了下来。 “请假”的时机被萧祸九拿捏得稳着——便在车子都已备好众人准备出发的时候。唐奕衡虽然担心他的状况,可几位随行的长老都在那儿看着,他只能按原计划去视察。 等那人离开了大约半个小时,萧祸九便换下了这几日惯常穿的休闲西装,改作一身英伦风的装束,不忘从衣橱里选了顶跟马甲相称的爵士帽,遮了半张脸才从卧室的后窗跃了下去。 二楼的高度对萧祸九来说着实构不成什么难度,站直了身体后蹭了蹭身上的尘土,萧祸九压低了帽檐往前几日在庄园里踩好的点走去。 眼见着离那地方已不远,萧祸九身形一僵,视线里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年轻人。 “功亏一篑啊……” 萧祸九低咒了一声。这一段路视野开阔得很,这时候想要躲开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对面走来的那个人在步伐一顿之后,就立时沉着脸往他这儿走,显然业已认出他的身份。 萧祸九只得撑出一副笑面来:“唐少爷,多日不见了。” 一听这称呼,走上前来的唐宸冷冷地哼了一声:“萧助理可别随便叫,您现在可是唐先生身边当红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下任家主的继承人——我哪敢担您这个称呼?” 萧祸九心里对唐宸的口无遮拦暗嗤,脸上笑容却不变:“唐少爷是唐家正统的少爷,我即便跟在唐先生身边时日再久,也终究是个外姓的下人。我看您是听了什么有心人故布的谣言,受了迷惑——您大可想想,唐家百年盛誉,唐先生煊赫当代,他怎么可能做出传位外人这种自毁城墙的事情?” 被萧祸九这么一说,唐宸原本就对这说法有些不肯相信,如今更是动摇得彻底。心情一松,连脸上神情也轻松了不少,他故作姿态地拱了拱手:“这么说来,是我听信小人之言误会了萧助理了啊,实在抱歉。” 懒得与这心无机枢偏偏又小心眼的世家少爷计较,萧祸九假意客套了几句,就想离开,却被唐宸很是亲近地搂住了肩:“看萧助理这副装扮,是准备出门去了?” “是啊,来第七区之后,都没能四处逛逛,多少有些遗憾。今天虽然身体有些不适,但也是难得闲置下来,想出来走走。” 萧祸九不着痕迹地离开了唐宸的亲近。 唐宸闻言笑了起来:“那这可是巧得很了,刚好我今天跟人约好了一起去这一片儿最出名的一家会所瞧瞧,不如萧助理一起去嘛!” 刚想开口拒绝,萧祸九的脑海里却突然灵光一现,他转脸似乎有些兴趣地问道:“唐少爷所说的,难道是‘青衫’会所么?” “原来萧助理已经听说过了,看来青衫确实有名啊。”唐宸冲着萧祸九笑,“那里面可有不少美人呢,萧助理就不想去看看?” 萧祸九笑着沉默不语。按照刺蝶查回来的资料,某位纨绔子,最喜欢的会所似乎就是“青衫”了。上次那纨绔打伤了冯覃安的宝贝孙子,似乎也是因为“青衫”里的一个女人呢。 与唐宸同去的人显然能与唐家的少爷走得这么亲近,而这唐宸再不通事理应该既不会也不敢与那些小门小户的公子少爷一块去会所里玩乐…… 萧祸九似是无意地问道:“不知唐少爷是约了谁?若是美人同去,我可不好扰了你们的约会呢,是不是?” 唐宸听了慨然笑道:“哪里有什么美人同去,不过是那五长老家的幺子孙成德罢了——他离着美人这词可差得远呢!” ……果然。 萧祸九笑得眉眼都弯了下来:“既然这样,那我自然是乐意随着唐少爷去见见世面。只是我之前倒真真是约了美人相见,希望唐少爷宽我片刻,我去与美人作别如何?” “哈哈哈,偶尔出门散散心都有美人相陪,看来萧助理才是真正的情场高手呢!”唐宸笑着拍了拍萧祸九的肩,“你我同去,我来为萧助理遮掩。” 萧祸九眉头微挑,却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随着唐宸转道往正门的方向去了。 *** 对于萧祸九不能与自己多待一段时间,钱蕊自然是很不满意,只是有唐宸在一旁诱哄,最后钱蕊也只能松下口来,有些哀怨地看了萧祸九一眼:“我知道你正事忙得厉害,只是月底的订婚典礼,你不要也忘到脑后去了。” 萧祸九自然是歉意地笑着,将钱蕊软声细语地哄好了,才与唐宸离开。 往会所去的路上,坐在车里,唐宸就开始打趣萧祸九的“艳福不浅”,同时心里也彻底放下了关于唐家继承人那事情的怀疑——虽然别的不清楚,但这一件唐家本家所有人都明白得很,那就是唐家九部虽冠唐家之名,但终究不过是九个附属分部。本家会重用他们,但绝对不会把他们的人纳入本家墙内。 这就好比在真正君权做主的朝代,君王绝不会将手握重权的大臣的女儿娶进宫里——与后宫牵扯的外戚掌权,这可是历朝历代的大忌。 如今见萧祸九与钱蕊已经谈婚论嫁,他自然就彻底放心了。 萧祸九哪里会察觉不到他的心理变化——之前之所以同意让他与自己同去见钱蕊,萧祸九抱的也是这个目的罢了。 放下了心里这最后一点隔阂,唐宸愈发地对如今在唐先生面前得重用的萧祸九笑面相待:“萧助理,你说唐——” 不等他说完,萧祸九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司机的位置。 唐宸惊醒,轻轻地咳了一声,按下手边车门上一个软键,隔声效果极佳的金属墙从车体中伸展出来,隔绝了前后的空间。 唐宸这才心有余悸地转回来,这次连望向萧祸九的眼神都有了一丝敬意:“多亏萧助理提醒。” “这点小事劳不得唐少爷亲自操心,我当然该为唐少爷效劳。” “哈哈,那就多谢萧助理了。”唐宸挪了挪身体,压低了声音问道,“萧助理,您觉着,唐先生是否真的有意将唐家下一任家主的位置给我呢?” “……” 心里嗤了一声这人的心眼浅,萧祸九面上不露痕迹,只点了点头:“放眼唐家,只有您是合适的。” 这话虽然没有直接肯定,但反而让唐宸放心不少,他情不自禁地将身体向萧祸九的方向靠了靠,“那您觉着,之前唐先生似乎有意传出将您……额,作为下任继承人培养……” 说到一半,唐宸显然也有些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 萧祸九反是不以为意:“唐家的继承人这个位置关系重大,越早踏上去,越容易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唐先生此举,不过是为了护着您罢了。” 唐宸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想到了他就不会问这个问题。因此听了这答案不禁目瞪口呆:“萧、萧助理真的这么认为么?” 萧祸九微垂了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的自嘲之意,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是啊,不然呢。我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不过是个刚好与他惦念的人面孔相似、又恰巧能拿来放在身边轻薄玩弄的外人罢了。 *** 十几分钟后,两人一起到了会所给唐家几位少爷准备的专区,五长老家的那个纨绔幺子已经在里面左拥右抱地等着了。 两人走进来的刹那,那孙成德的目光转了过来,随意地将两人一扫,然后蓦地一顿,转了回去,落在了萧祸九的身上。 几秒钟后,那人推开了怀里拥着的两个年纪不大的男女,转而带着看见猎物似的笑意往萧祸九站着的位置走来。他的目光始终定在萧祸九的身上,然后开口:“阿宸,这是谁啊,我怎么第一次见呢?” 唐宸笑着介绍:“这就是唐先生身边那位红人——萧助理了。” “……是么。”孙成德用目光将萧祸九从上到下“抚摸”了一遍,笑得很有深意,“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萧先生。” 第20章 被那人无礼而近乎垂涎的目光扫视一遍的时候,萧祸九的眼底就蒙上了一层森冷的阴翳。若非此时他在唐家身份敏感,旁边又有唐宸看着他们的相遇,那么眼前这个男人活过今晚都是妄想。 萧祸九压了压火才笑着接话:“孙先生客气了,之前与唐先生同去拜望孙长老的时候,就已经听说您了,到今日得见,是我有幸。” 孙成德听萧祸九提及唐家家主,神色微凛,之前的目光也收敛了些。 他知道站在自己对面这个比“青衫”会所里所有男男女女都漂亮大方的年轻人是唐先生钦点的助理,也知道这样的人心思机敏,方才那句话分明是要点自己一醒。可这个人光是站在门前这副模样身段笑脸儿,就已经勾得他恨不得将人扒光了抢回自己独住的别墅去,又怎么舍得因为一句话就放过去呢? “萧先生不必和我客气的。”孙成德一步迈到两人中间,伸手勾肩,“阿宸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客气什么——阿宸,你说是吧?” 按在萧祸九肩上的那只手,就在说话的工夫,不着痕迹地在他的身上轻轻揉了揉。 萧祸九眸色一冷,却没做声。 “那当然,萧助理不是计较的性子,跟成德大哥一定处得来!”唐宸虽然对于孙成德今天突如其来的亲热有些不解,但也巴不得多笼络这些分部的子弟,连声笑着迎合。 三人落座不到片刻,孙成德就想了个由头要将唐宸支开:“阿宸,你这是第一次来青衫会所吧?这里面的好东西可不少呢,你不想去瞧瞧?” 唐宸坐在那儿心思鸾动了好一会儿了,此时听了孙成德的话,自然心喜,面上却故作为难之色:“我这人生地不熟的……” “小妍,”孙成德招呼了坐在身旁的女孩一声,“你陪阿宸在会所里看看。” 女孩儿有点哀怨地看了孙成德一眼,然后才跟着唐宸往外走。 唐宸走到一半想起点来:“成德哥,那萧助理他……” “哈哈哈,你放心啊,”孙成德在一旁坐着的萧祸九身上拍了拍,“萧先生有我呢,我一定代你好好照顾!” “照顾”两个字,被孙成德重重地压了音。 唐宸于是就真的放心离开了。 一直冷眼瞧着两人交谈的萧祸九在门将合上的刹那倏然起身:“我去下洗手间。”不等孙成德反应,他身形便出去好几米了。 孙成德回神要拦住时,洗手间的门已经啪的一声合上了。 徒留孙成德自己在房间里神色陡然一沉,脸上笑意却愈发邪佞,他看着年轻人身形消失的洗手间房门低声笑喃:“已经被我瞧上的人,还没有哪个能自己从我嘴边跑掉的……你也不行。等你到了我床上,我会让你听话的。” 这房门隔音效果极好——孙成德该庆幸,否则靠在洗手间房门内侧狠命压抑着自己杀人的念头的萧祸九,大概会直接用手边盥洗台上的羊角梳……不,也许是徒手,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打扫掉。 等到情绪终于平定下来,萧祸九做了一次深呼吸,便拿出了唐奕衡交给自己的手机,开机之后拨了一通电话出去。 “冯管家,是我,您听我说完。”萧祸九有点犹豫,思考了片刻后像是定了什么心思,“我现在在青衫会所,和孙成德在一起,请您把这个消息知会给唐先生。” 冯覃安在电话那边愣了几秒才陡然反应过来:“你跟孙成德在一块!?” 对于那个把自己的宝贝孙儿打进了医院的纨绔子,冯覃安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了——那家伙极度好色不说,还男女通吃——就以萧宸少爷那副模样,落到那家伙眼前还不成了送上嘴边的肉? “嗯,现在他就在洗手间外面等着我给他‘上菜’呢。”萧祸九冷笑了一声,然后又皱了皱眉,“不过,冯管家待会通知唐先生的时候,不要漏了风声,一定不能说是我让您通知的。……您便说是看我病假之后又随唐宸少爷出去玩乐,担心出了问题之类就好。” “……”冯覃安嘴里发苦,心道萧宸少爷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唐先生那儿早就露了陷,唐先生这次还不知道要怎样地雷霆震怒呢。 挂了电话冯覃安不敢耽误,直接给唐奕衡的私人号码拨了过去。这号码鲜有人知,即便是那些知道的人,只要没有什么长老级的大事,没人敢拨这个号。 唐奕衡很快接起电话:“冯管家。” “唐先生,”冯覃安深吸了一口气,“孙成德他把萧宸少爷堵在青衫会所的洗手间里了!” 那边呼吸声一滞,屏息不敢出声的冯管家只来得及听到咔嚓一声,手机里就没音了。 而另一边,给唐奕衡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看得胆战心惊:外人玩笑说是万年不动情绪的唐先生,刚刚只接了一个电话,就把手里那只老式的无法定位不能联网的手机捏得火花一冒——香消玉殒了。 “……去青衫会所。” 低沉的男声再次在车厢里响起来,这一次,司机觉得身边好像刮过了一阵刺骨的冷冽寒风。 *** 萧祸九靠在墙上看着手里的那支手机发呆。他也不知道刚刚自己突然改变了原定的计划,选择通知唐奕衡到底是受什么驱使。 或许是要看看,自己这张脸在那个人心里占的比重有多大吧? 萧祸九回过神来,看着镜子里的美人冷然一笑:毕竟,唐奕衡对自己的容忍度,可是关乎着之后自己许多计划的尺度呢。 萧祸九重新换了一支卡片大小的手机,拨号出去。 “隐蝶大人。”电话里的女声毕恭毕敬。 “我现在在青衫会所里面了。”萧祸九合上眼,笑得闲适慵懒,“原定的关于孙成德的计划可能要提前……或者取消。你去会所正门守着吧。有唐家家主的动静,立刻用传声机告诉我。”说着,萧祸九从卡片机的背面取下了一块圆形的薄贴,分辨正反之后用食指将之点贴在自己的耳廓内侧,然后他跳到盥洗台上打开高处的通风口,将卡片机放在里面,复关上。 “是,隐蝶大人。” 声音从微微凸起的薄贴清晰而隐蔽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心算了一下唐奕衡接到电话后如果选择赶到这里的时间,萧祸九又耽搁了几分钟清理了洗手间里自己留下的痕迹,才打开门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孙成德正仰躺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的方向。当他看到萧祸九自己走出来之后,不由笑了:“我还以为萧先生,是在我这里直接洗沐了呢。” 一改之前冷淡,萧祸九望着沙发上的孙成德笑得明媚:“我哪里敢呢,孙先生。” 被这笑容狠狠地电了一下,孙成德即便自诩万花丛中过,也没逃过在这个笑容里怔愣了好几秒。等他回过神来,喉结一动,直接起身往这边走。孙成德过来之后放肆地勾住了萧祸九的颈子,身体绕到萧祸九身后贴了上去:“萧先生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萧祸九任他贴了三秒,然后抬手利落地一个退肘,将男人狠狠地震开。 没有任何防备的孙成德捂着胃部佝偻了许久,直到那阵眩晕感淡去,他才慢慢站直了身体;带着杀意的目光看向萧祸九。 刚刚还给了他狠狠一个肘击的年轻人,此时已经闲适地没事人一样倚在沙发里,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交叠着落在一侧的沙发扶手上,那人白净勾人的脸蛋上嫣红的唇翘起一个弧度,谑弄地笑看着他。 孙成德忽然觉得,若能再亲近这个人几分,甚至把这个人按在身下……那他挨多少肘击都值了。 眼见着这男人挨了一下之后不仅不退缩,反而眼球都有点发红地充满垂涎地看着自己,萧祸九暗自皱了眉:这孙成德难道是传说中的受虐症么? 便在他厌烦地思考要不要按照原来的计划将这个人解决掉时,贴在右耳的薄贴传来之前的那个声音,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对面带上了点寒颤—— “隐蝶大人,唐、唐先生他进去了……” 萧祸九扬了扬眉梢,看着孙成德:“很火大吗?” 薄贴里声音颤了颤:“他刚刚亲自踹折了没认出就来拦他的值班经理的腿。” “亲自”这个词用的叫萧祸九哭笑不得。而房间里的孙成德听了那句话,自然以为是在问自己,邪笑着揉了揉胃部走过来:“是很火大,……萧助理让我欲火中烧呢。” “那,”萧祸九撩起眼帘自下而上地看他,唇角慢慢翘了起来,这一笑让孙成德几乎丢了魂,“我给你降降火?” 回过神来孙成德红着眼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那就再好不过了,萧助——” 房间的大门哐当巨响,砸在了地上,掀起的微尘淹没了孙成德的余音。 看着房间里被孙成德扑了一半的萧祸九半倚在沙发上笑着望过来的模样,唐奕衡心里那把锁着凶戾困兽的锁,咔嚓一声断开落地。 —— 凶兽冷锐的爪尖,带着暴风雨前的安寂,迈出牢笼,踩上自由的土地。 第21章 青衫会所的门已经足够结实,还是扛不住跟在唐奕衡身旁那两个一身笔挺黑西装的大汉同时发力的两脚。之前在会所大堂,身为保镖还让主子亲自出手,这两个大汉想想就觉得后怕,因此这两脚格外卖力——门没有被踹开,而是直接从门轴的地方被踢断了。 两扇实木的大门触地时砰然巨响,砸落在房间里,让房间里的两个人俱是一惊。 萧祸九本就五感敏锐,虽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还是本能地看向了门口。 然后他便见那个男人迈着长腿带着一身杀伐冷冽的气势,几步走到这沙发前,抬脚猛然踢在了孙成德的腰上。 因巨响而心生不悦的孙成德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男人凶狠地一脚生生踢下了沙发,在地上滚了不知道几圈才停下来。腰侧的剧痛也随后侵袭了大脑,不等他抬头看看是谁踢的这一脚,就已经忍不住抱着腰在地上哀嚎起来。 门口站着的一众长老里,五长老虽然心痛,但只能看着自己的幺子在地上打滚,这会儿连大气也不敢喘。 只是他虽然想置身事外,唐奕衡却显然没有轻饶他的意思。 男人的声音冷沉得叫人心里止不住地寒栗—— “孙长老,你孙家门面上若是再沾着这些脏东西,我就亲手替你抹了去。” 五长老孙伟安的脑门上顷刻间就渗了汗珠,他弓着腰诚惶诚恐地从门口一路快步到了离男人一米远的位置:“伟安教子不严,劳您亲自指点,不胜惶恐——回去之后我一定对这不肖子孙严加管教!还请唐先生息怒……” “从今天起,”唐奕衡的脸色没有半点缓和,仍旧像是叫冰封住了似的,他冷冷地扫了那个佝偻在地上却已经不敢出声的人一眼,“永远别让我在第七区看见他。” 孙伟安嘴里发苦,却只能连声应承下来。 唐奕衡将自己带着难以压抑的杀意的目光从孙成德身上移开,落在沙发上那个不动声色的年轻人身上:“……你们都出去。” 一众长老闻言巴不得赶紧离开,五长老却看着地上抖着身体的幺子犯了愁:唐先生没发话他就不敢妄动,可把不知伤势如何的儿子就这么扔在这儿,他又实在犹豫。 五长老咬咬牙狠狠心就准备往外走,然后便听见男人补了一句,冲着那两个保镖—— “把地上这个,扔出去。” 这话说得语调都比之前轻了些,两个保镖却一点都不敢有违,听话地过去将孙成德抬起来,走到门口,手一松。 “噗通——” 唐奕衡连个余光都没有赏过去:“都出去,门关——”话到一半儿,才想起这房间已经没门了。他皱着眉冷着声改口:“你们在门口两边的长廊守着,任何人不许进入。” 说完他躬身下去,直接将还在瞧热闹的萧祸九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进了这套间的里间卧室。 猝不及防地被横抱起来的萧祸九按捺住身体的本能反应,震惊地望向唐奕衡冷峻的侧脸。他能够分明地察觉,横拦着自己背部和腿弯的男人的手臂上肌肉紧绷,再依照男人颈部动脉的跃动速度,可见对方现在是处于怎样一种压抑暴怒的状态。 这是觉得他的猎物遭了觊觎,恼羞成怒,要将自己就地正法了么? 萧祸九脸色一变,本能地就想立刻击倒男人自己逃出去。只是近距离感受过男人刚才那一脚的狠厉,他还真不确定这时候他这个姿势能不能反抗成功;若是没有成功反而激怒了男人,那后果简直可以预见地惨不忍睹。 “怎么,现在觉得后怕了?不觉得已经晚了么?” 男人的语调听在萧祸九耳朵里依旧冷硬,只是紧紧贴着他的火热胸膛因着声带而传来的震动,莫名地低沉而磁性。 唐奕衡自然注意到了怀里抱着的人有些微微发白的脸色,甚至因为紧张或是恐惧而捏住了他胸前的衣服——遇到难以掌控的事情就会情不自禁地抓自己身边的事物,他的小宸时隔七年,依旧还是那个会缠着自己叫哥哥的小宸吧? 只是一想到自己进来的时候看到年轻人含笑的那一幕,唐奕衡便觉得心口麻木刺痛得厉害。他都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没来,那是不是小宸就顺着孙成德的意思—— 唐奕衡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逼着自己将思绪转开。却按捺不住身周愈发冷冽的气势。 到里间卧室没有多远,唐奕衡走得已经是极慢了。即便这样,走到床前时,他还是没能说服自己狠下心将怀里脸色发白的年轻人重重扔到床上去。 相反地,唐奕衡弯身将萧祸九放到床铺上,动作甚至可以用小心谨慎来形容。 ——他怕惊着他,他怕他怕他。 放下萧祸九后,唐奕衡攥了攥拳,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压了回去,径直转身往外走了。 等了半天暴风骤雨的萧祸九只等了一片风平浪静甚至是温柔以待,他弯着膝盖坐在床上愣了好几秒,直到眼见着男人要走到外间去了,他才恍然回神,慌张地起身不假思索地脱口:“哥哥——” 话音一出来,两个人都僵在原地。 “……”回过神来,萧祸九恼恨得想抽自己一巴掌。 唐奕衡对这个称呼的反应更是剧烈,他的身形狠狠地颤了一下才慢慢顿住,压抑着回头把身后那个不知轻重地激怒他又撩拨他的好弟弟压到身下为所欲为的冲动,半晌之后唐奕衡才声线微哑地开口:“让你叫的是大哥。……在唐家,逾矩不得。” 萧祸九此刻心头乱得厉害,张了张嘴却担心这会儿心绪不稳出口成错,秉着少说少错的道理,他把话咽回去,看着男人一步一步走出了自己的视线。 等那人离开后,萧祸九痛苦地呻吟一声,放任身体倒回床铺。懊恼挫败的情绪铺天盖地卷席而来。 ……明明知道——!明明知道那个男人眷恋的、维护的、在意的,不过是这张和母亲相近的皮囊——你怎么还会因为他的隐忍失落而情绪失控!?萧宸——你怎么这么蠢!? 一墙之外,冷峻男人的情绪也好不到哪儿去。 出了套间到了长廊,唐奕衡用力一拳砸在了墙上,忍得都快要窒息的情绪随着这一拳喷涌而出。等他垂下手后,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下去。 “若有下次……” 唐家家主说这话时,带上前所未有的咬牙切齿的冷鹜语气。 只是这话说了一个开头,一身冷意就散了大半。他靠在墙上合上眼,眼前尽是萧宸的喜怒哀乐,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半晌后,唐奕衡苦笑了一声。 若有下次能如何呢? 再来千次万次,他也舍不得伤这个房间里的那个人一根头发啊。 第22章 【改屏蔽】 杜欣在青衫会所工作,已经有三年时间了。 在会所的“同僚”里,她的表现向来平淡,既不出彩,也不犯错;相比之下,叫人省心,经理也对她颇为照顾。 这三年时间过得平静,太平静了。平静到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是走过多少血雨腥风;平静到她都快以为,从前那些都是自己的梦,而眼前才是真实。 直到她接到了隐蝶的通知。 被平静滋养得逐渐麻痹的神经与触角不得不再次敏感起来,按着那个人的吩咐小心行事。 等她接到命令,胆战心惊地走进这间已经没了房门的套房时,心脏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虽然已经习惯性地刻意放轻脚步,但她的存在显然已经被这套房某个角落里的隐蝶发现。她走进来还没等平息情绪,就听见有个清朗好听的声音在套房里间响了起来—— “直接进来。” 来不及多想些什么,杜欣便加快步子推开门进了里间。 里间是个卧室,一张Kingsize的大床就占了不小的地盘。在温度适宜的房间内,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支着膝坐在床上,抬眼望过来时,目光淡然平静:“蝶十五?” 杜欣早就知道“隐蝶”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号所代表着的庞大权力,也清楚这个代号背后站着的那个人的狠辣冷厉。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个代号背后的人——身为刺蝶联盟的元首,拥有着鲜血书写的“辉煌”履历——该是怎样一个冷酷凶狞的成年男人。 她所想象的,和眼前这个干净、清秀、年纪轻轻、单以脸论甚至称得上美人一位的年轻男人,没有哪怕一点重合。 这样一个像是在权贵世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公子,怎么会是传闻中那个狰狞可怕的男人? 杜欣呆滞在那儿,对于萧祸九的问题没有任何反应。 萧祸九皱了眉,见那女人一脸惊艳、不可置信混杂的神情,不由勾了唇角冷笑一声,左手垂下在腰间皮带上一抹,抬手一道冷光倏然甩了出去。 扑面而来的冷锐杀气让杜欣条件反射一般惊醒,登时毛骨悚然却来不及躲闪,她甚至能够感觉得到那把极轻的刀片贴着她的面颊划过去时先是一凉继而火辣辣的痛感。 刀尖插进墙上没入了半寸,刀身在空气里嗡嗡震颤。 直到这时,一缕秀发,才从杜欣的脸旁飘落下去。 “顾念你还要靠脸吃饭,我才手下留情。”萧祸九抬着墨色的眼眸望着她,之前杜欣所看到的那些淡然温润分毫不存,只剩下一个冰冷无情的注视,“再有下次,你会丢掉的,可不只是一张漂亮的脸蛋。” 年轻人说话的时候语气轻缓,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杜欣却在听见话尾时脸上血色退的一干二净,惶恐地单膝跪下身去—— “蝶十五疏漏,请大人责罚!” 萧祸九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她一眼,转回视线落在自己身前:“唐家第五部 ,孙伟安长老的幺子孙成德,会在这一两日内离开第七区。在最短时间里,查明他的动向。包括时间、出行方式、安保情况和目的地——我会在这里等你的消息。我给你限定的时间一过,你还没有拿回所有可靠消息的话……你就准备回十三区刺蝶联盟总部的‘炼狱’接受这次的责罚吧。” 跪在地上的杜欣打了一个寒颤,咬紧了牙齿应声:“是,隐蝶大人。” *** 半个小时后,青衫会所外。 换了一身黑色休闲服的萧祸九打开蓝色跑车的车门,回眸看了还站在原地的杜欣一眼:“最后一个任务:唐家的少爷唐宸,现在应该在青衫会所的某个角落,你去告诉他我已经回去;之后,想办法接近他吧。” 杜欣压低了声音点头:“是,大人。” 萧祸九转身进车,拍了拍方向盘,望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冷冷地笑了一声:“孙成德,你现在想跑,可能么?” 发动机一声轰鸣,蓝色的超跑倏然启动,加速离开了杜欣的视线。 跑车上了高速路之后,行驶速度愈发肆无忌惮,直到萧祸九的视线里,那辆唐家专配的轿车的车牌映入眼底。他才慢慢点了刹车,开始减速。 减速之后,蓝色超跑依旧渐渐追到那辆黑色轿车的后面。 “看来你们是在第七区唐家的地盘活得太久太安逸了,出行不带任何保镖车随行……真是愚蠢的自信啊。”萧祸九微笑,右手拿起副驾驶位置上的口罩,不紧不慢地戴在了脸上,然后拿起那个黑色的鸭舌帽,将头发掩在帽里,压低了帽檐遮住本来就只露出了一双眼眸的脸,“看来,我得给你们好好上一课才行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一脚踩上油门,三秒之后,砰地一声,撞上了前面那辆车的车屁股。 两辆车同时刹车,亮了紧急闪灯,停到了一旁的紧急停车道。 萧祸九坐在车里,不疾不徐地戴上一双黑色的皮手套,将车门遥控开,然后微垂着脸,听着前面黑色轿车被下车的人猛地甩关,以及那人气急败坏的一声怒骂。 脚步声很快到了车旁。 孙成德咬牙切齿地走到了撞在自己车尾的那辆车驾驶座外,“你他妈不长眼,找死是吧——老子的车你也敢撞!?你知道这辆车是谁家的吗——啊?!” “孙少爷的火气,可真是不小啊。” 然后孙成德就听见车里的人低笑了一声,眼见一条穿着黑色休闲裤的长腿从打开的车门里迈出来踩在了地上,带着黑色棒球帽黑色口罩的人站到了他面前。 突然被人叫破了身份让孙成德的嚣张气焰都一滞,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捂得很严实的年轻人,莫名地觉得眼熟:“你是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 年轻人笑了,双手插在裤袋,长腿分立,上半身向前俯身,带着冰冷的气势压在孙成德的视线前面:“孙少爷,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近在咫尺那双冰冷的墨色眸子让孙成德寒栗了一下,迅速回归的理智让他察觉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萧——” 尾音未出,也再没能出。 孙成德不敢置信地僵硬着脖颈低下头去,年轻人不知何时从裤袋里伸出的戴着皮手套的手里,握着一把在日光下泛着寒光的匕首,正正地扎在他的侧腰,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唐奕衡顾念你们,护着你们,容忍你们……我可不会。”萧祸九笑得开心极了,可惜口罩遮掩,孙成德看不见也顾不得看,“你们唐家,欠我们萧家的,我会一点不落地全部讨回来……你只是个开始。相信我,下去之后,你不会寂寞太久的。” 萧祸九抬手拍了拍孙成德的肩,同时越过去看站在黑色轿车旁,似乎已经察觉了些许不对劲的司机。 他笑了,转身回到车里,关门,挂挡,一脚油门踩下去—— 几秒之后,接住了倒下去的已经气息全无的孙成德,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车的尾烟。 而两边都没有注意到,极远的来路的紧急车道上,一个人坐在车里拿着便携式的望远镜,皱着眉拨出一个电话去—— “唐先生,抱歉。我们的任务目标已经被人先一步击杀。” 第23章 “唐先生,抱歉。我们的任务目标已经被人先一步击杀。” 电话里传来的消息让唐奕衡有一秒的失神,反应过来之后他脸上显了些像是难过一样的情绪,静默了半晌才幽幽道,“替他把尾巴擦掉吧。” “对方应该是职业杀手,尾巴处理得很干净。联邦政府网站里这一段儿的交通监控视频已经被替换,车牌号也是伪造,查不出这辆车的任何来路与信息。”那人似乎在这时收到了什么消息,没压住一声低呼。 唐奕衡皱眉:“怎么了?” “唐先生,我们的人传来消息,那辆蓝色跑车已经人为撞毁,车里恐怕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了。”对法沉默了两秒才继续道,“这样的行动效率,至少是世界范围的杀手组织里的成员……若是他们盯上了唐家,还请唐先生小心。” “……” 挂掉电话之后,唐奕衡仍是久久的沉默不语。他深蓝色的瞳子定定地凝视在手里的贴册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似乎想起了这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马医生?” 被那双同时沾着悲伤和深情的蓝色眸子望着的时候,马致文心里不由地一哆嗦,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小心翼翼地接话道:“您说,您对那个人,抱有……额,几乎无法压抑的……欲望。” “啊,是,没错。” 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的男人单手支着额头,双目合上,此时身上显露出旁人从未见过的彷徨与消沉的情绪,“我不想伤害他。我不想让他做任何、他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可我想,他恐怕不愿意接受我对他超乎兄弟之外的感情。” 男人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像是要将胸腔里快要叫他窒息的难过一并释放:“我恐怕是要疯魔了,马医生。……我不想连累他一起。我想给他大好的青春年华和最快乐无忧恣肆自在的生活……他这生活里,兴许不该有我,不能有我……你说是不是?” “……” 马致文一窒,像是“你说是不是”这种话,何时何人能从唐家之主的嘴里听到?这个男人,又是已经煎熬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这样问他? “唐先生,您确定了,他就是您要找的人么?” 犹豫了很久,马致文才将这句话问出口。一语既出,就再无法挽回——他给这个男人做了太久的心理医生,亲眼看着这个男人为了另一个或许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弟弟将自己折磨得仿佛每天都活在最可怕的炼狱里;像是一个魔咒,“萧宸”这个名字既束缚了这个男人,同样也束缚着他周围所有知情者。 如今但凡有丁点机会能让这个男人和他们从中脱离,他都愿意去尝试,哪怕是迈进唐家最深不见底不可告人的那摊污水里。 似乎是看穿了马致文的决心,唐奕衡没有隐瞒,点了点头:“是,他就是。七年前的仇怨太深,他是回来……向我寻仇来了啊。” 听到“寻仇”这个字眼,马致文眼角一抖,情不自禁地抬头去看男人的神态,却见对方脸上一派平静,目光也是真正的不起波澜。马致文叹了一口气:“唐先生,您刚才问我‘是不是’,若我来说,……不是。” 唐奕衡显然有些意外于这个答案,他没说什么,只抬起视线来看马致文。 “唐先生,我虽不是当事人,但这些年来从您这里听到的,也让我成了一个恐怕比任何人看到的都多的旁观者。您的弟弟,他所有的恣肆妄为都是您纵容出来的;当年您对弟弟的无原则的护着,早就已经是第七区人尽皆知的事情。……恐怕您自己没有意识到,您已经受潜意识的影响,让自己成为了唯一一个适合他的人。” 唐奕衡身形一震,望着马致文的目光倏然冷厉。 马致文一噎,叫男人凶兽般的目光看得差点忍不住落荒而逃。所幸男人目光里的寒烈冷意没有持续太久,须臾之后,男人蓦地笑了,笑声低沉,略带郁悒:“是啊,你说得对,大概那时候我就是抱着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想法吧。时日久了,潜移默化,小宸终有一天会默认我的存在和对他的感情……若是没有那场巨变的话。” “你看到了,马医生。”唐奕衡的视线落到落地窗外去,他房间的帘子在那人生活在这里之后,就再没有拉上了。阳光照进来,暖融融地落人一身,“小宸他如今变了。温润,得体,谦卑,恭谨……那些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的男男女女,千百种类型,他完全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完全可以有许多种自己希冀的生活。” “我看到了,那您不可能看不到。”马致文摇头,“那是他的一重画皮,精美无比的画皮。他能迷惑世人,但那终究不是他自己——活在那里面,那就是您要他拥有的快乐自在恣肆无忧么?” “……”唐奕衡眸子一栗。转回头来,看向马致文。 到了此刻,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吐露,马致文也没了什么顾忌:“他不知道经历过怎样的恶鬼道才回到唐家,他想在这儿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内里恐怕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虽然恣肆却依旧干净的少年了。唐先生,那画皮底下的东西,您看到了,您还敢要么?” 唐奕衡握着之前通话的手机的五指骤然一紧,眼中世界在这一刹那如寒冰千丈冷煞了天地:“……我唐奕衡从来不是善类,手上沾的血不会比他少。他若要奔着地狱去,我给他在前开道。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他都是我的小宸,我为何不敢要!?” 叫男人的气势唬得僵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马致文苦笑:“这便是了,您有这样的决心,何必还问我‘是不是’‘该不该’——您该晓得,这世上有无数迷恋画皮的,更也有无数叶公好龙的,他们都比不得您。” 顿了一秒,似有所感,马致文叹了一声道:“他们不敢要,也要不起。” *** 从唐先生的书房里出来没几步,马致文就碰上了被他们“研究”了这么久的正主。迎着对方笑吟吟的绝色模样,马致文心里都有点发虚:“……萧助理。” 萧祸九似是无意地抬眸看了一眼马致文走下来的二楼的方向,然后转回来,“马医生,唐先生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马致文打了个哈哈:“例行检查,例行检查而已。” “看来马医生不愧是顶尖医学院的杰出毕业生,”萧祸九含笑打量他一眼,“连医用器材都不必带的,就能在书房里检查啊?” “……”马致文后背一凉,心里暗暗叫苦,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谎,“唐先生书房里有专用的设备;来回搬拿不便,所以我就没随身。” “哦,是这样。”萧祸九笑吟吟的,俨然一副“鬼才信你”的模样,“不知道每次检查这么久,可有点什么大结果么?” “……”马致文觉着冷汗都快从脑门上流下来了,晓得眼前这是唐先生的心头好,也不敢放肆,“没什么问题,只是偶尔闲聊几句。” “我毕竟是唐先生助理,有些事不得不关照一下……不知道,您和唐先生聊得什么?” 马致文无语凝噎:……他能说是在聊该怎么把他哄上唐先生的床么? 第24章 孙成德死得不明不白。 大半个唐家都陷入暴躁状态——凭他们唐家在第七区权势地位,就算是养了一条狗走出去外面也得小心供着,如今有人跑到高速上弄死了他们的人,还肆无忌惮地毁了作案工具跑得杳无音讯——他们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二长老,成德死得太冤了!这件事,你一定得帮我啊!”孙伟安红着眼睛,几天之间头发都花白了不少,显然小儿子的死对他打击不小。 林守成叹了一声:“伟安兄,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督查检办的事情,从来都是第六部 负责,我也不便干预啊。” “二长老,你知道的。我孙家和他们王家,因为前年争东边那条运输线的事儿,闹得厉害……”孙伟安懊恼地捶了捶桌子,“我不是没去找过王乾,只是那老家伙明显是敷衍了事,百般推脱。就我们两个现在这关系,怕是我把那条运输线给他,他也不乐意帮我。” “伟安兄,这件事不能全怪王乾推脱,即便是我来看,这事情也棘手得很。”林守成无奈地摇摇头,“你家成德当初依仗唐家的权势,在外面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次六部不是查过了么?现场和那辆销毁的车,以及高速来路监控——这可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这种专业程度,非职业杀手莫属,而且绝对不是泛泛无名之辈。” 见孙伟安眉头越皱越深,眼睛也愈发地红起来,林守成心里叹了一声,然后又接口道:“不过你也放心些。这次的事情性质如此恶劣,简直是往唐家的脸上唾口水,本家那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去的。” 这般好言好语安慰了半晌,林守成才终于将孙伟安送了出去。 回来之后,他就低头坐在那儿,久久不说话。 “以您与联邦政府和那些权贵名流的交情,只要您开口,他们总能帮上些忙的,您为何……?” 听了这话音,林守成抬头看去,见是自己心腹文恒,不由苦笑一声:“哪里有那么简单?” 文恒自然是做出一副恭候受教的模样。 林守成却不直说,只问道:“那日去赵硕家里办的联邦高官们的晚宴,你与唐先生和萧助理同乘一车,对他们两人关系,有何观感?” “……”文恒侧头想了一下,才回答,“唐先生曾表示过,萧助理可以在我这里得到与他相同权限的信息——这一点在九部长老中也只有您能做到,依我看,唐先生是要将萧助理作下一任继承人培养。” 林守成摆了摆手:“那只是表象。你记得那天晚宴上唐先生给沈老先生行的那个大礼么?” “这怎么忘得了。”文恒神色一凛,继而苦笑,“那可是唐家一家之主,说实话,沈老先生受不起那个礼。” “真受不起么?若沈老先生可能是萧助理的血亲呢?”林守成微微眯起了眼。 “即便沈老先生是萧助理的血亲,唐先生也不会——”话音戛然而止,文恒瞳孔一缩,“您的意思是——” “我可没什么意思。”林守成看了一眼窗外,“我只是听说,萧助理第二天就被唐先生自己的座驾送到沈家陪沈老先生聊了一天;当天晚上,还是唐先生亲自开车去沈家接的他。” 文恒悚然一惊:“唐先生——” “嘘。”林守成做了禁声的手势,然后才继续道,“即便是亲生父子关系的家主与继承人之间,也断没有家主亲自开车去接的道理。这个萧助理对于唐先生来说,可绝对不只是个继承人那么简单。” 文恒平息了许久才接受脑海里那个可怖的想法,片刻之后他才重提了之前的话头,“那这与孙成德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孙成德为何要那么急急忙忙地往外区跑么?” “略有耳闻,只听说是因为冒犯萧助理而惹怒了唐先生,唐先生责令他不能再在第七区待下去了。” “冒犯?”林守成冷笑了一声,“唐先生带着我们几位长老亲自去视察,结果因为一个电话半路直接绕回去了青衫会所。进到里面的时候,那孙成德已经把萧助理压到沙发上面去了。” “……”文恒抽了口冷气,眨了眨眼。……若是把之前他脑海里关于那两人的设定套上去,那恐怕…… “你想得没错。”林守成幽幽开口,“唐先生当时走过去那架势,我还以为他能拔出枪来毙了孙成德——他要是顺便毙了教子不严的孙伟安我都不会有多惊讶。可他竟然就只是把孙成德一脚踹下去了——你说,他就轻轻巧巧地让差点动了萧助理的孙成德这么安然离开第七区么?” 文恒顿了顿,没敢开口。 “这孙成德为祸时日那么长,若真是得罪了外面的人来寻仇,怎么就这么巧——那么多年都忍着,偏偏挑孙成德要离开第七区的时候?” “可唐家八部才是唐先生的刀刃,没听说他们那儿有什么消息啊。” “你还是年轻,眼皮子浅了点。”林守成似有所指,“唐家本家这么多年压着九部大气都不敢喘,你以为单纯制衡就能做到?本家家主手里面攥着的,恐怕远不止九部这些势力。只不过那一大部分藏在暗地里罢了。” 文恒垂了头,显然这么大的信息量,他消化完还得有一段时间。 *** 萧祸九在唐家等了很久,都没等来五长老上门。而唐奕衡最近的态度,也让他有点琢磨不透。 按理来说,发生了那天的事,唐奕衡应该对自己要么是愤怒,再或者是疏远——可这两者都不见迹象。唐奕衡似乎完全当那天的事没发生过,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唐小奕,你说,你爸爸是怎么想的?”给黄金犬顺着毛,萧祸九不解地喃喃。 “谁是他爸爸?” 一个低沉的男声蓦地在萧祸九身后响起来。 萧祸九凛然一惊,回过神来,手里本能地迅速滑下来的刀片已经以更快的速度被他收了回去,调整了表情之后他才转身站起来,看着唐奕衡,平稳了一下之前骤然加速的心跳与呼吸:“唐先生,您来了。” 他的眼底还藏着点震惊。以他的敏锐程度和反应速度,方才竟然对男人的靠近没有半点察觉。是他最近在唐家本家主宅这个安逸的环境里待得太久,还是说眼前这个男人…… 萧祸九忍不住撇了唐奕衡一眼。 “似乎,只要你情绪紧张的时候,都习惯叫我‘唐先生’?”唐奕衡盯着萧祸九看,在见到对方几不可查地滞然后,才转开话题,“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谁是唐小奕的爸爸?” 萧祸九一噎,挣扎了片刻后只能实话实说:“抱歉,大哥,我不该拿您开玩笑。” “……” 唐奕衡始终专注地看着他,然后蓦地笑了。 男人的笑容没有半点束缚和僵硬,带着自然的由心而发的宠溺,那双深蓝色的漂亮眼瞳里光色微闪,他弯身下去摸了摸唐小奕的脑袋,似乎是无意地开口:“唐小奕,爸爸给你找个妈妈,好不好?” 第25章 萧祸九看着男人弯身的背影,眼睛慢慢狭了起来。 男人这话说得既是隐晦——于旁人而言,又是露骨——就此时此景来说。 萧祸九沉默了几秒,然后才在那人身后轻轻地笑道:“大哥这话说得没错,唐家这么大的地方,却缺一个女主人,实在是冷清了许多。” 唐奕衡自然知道萧祸九这时候是在装傻,却也不拆穿,头也不回地道:“萧助理,有件事提醒你一下。这唐家今后就算有人入主,也不会是女人。既然这样,不知道你有意吗?” “……”萧祸九沉默了一下,“大哥真会开玩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 唐奕衡站直了身,转回来,正视目光微闪的萧祸九。“我很认真地,想要追求你,萧助理。” “唐先生,您知道的,我不久就要与钱蕊订婚了。”萧祸九吸了一口气,继续撑着笑脸说那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我们感情稳定,彼此相爱,有携手共度一生的愿望。相信彼此都不会 接受任何第三者的插足。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看了看男人的神情,他可不希望在唐家、这个男人的地盘上,干出什么激怒对方的蠢事。所幸不知缘何,男人看起来平静而淡定。 “最重要的是,我想我喜欢的,是身体柔软的女人。” 萧祸九玩笑似的将这句话说出来,然后抬起眼眸来正视着男人那双深蓝色的眼瞳。 ……真漂亮,像海一样。 萧祸九忍不住想。 便在他失神的刹那,男人一步上前踩在了他双脚之间的空隙,两只手分别固定了他的后颈与腰,一个旋身将人顶在了旁边长廊的玉石柱子上。 “……”萧祸九在男人上前那一步时就已经微动了身体,只是思考之后还是按捺下来,这会儿也只是眼眸清明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不忘翘起了唇角,“大哥,你最好不要把对付女人的那 一套放在我身上,不会有任何作用的。” “是么。”男人眨了眨眼。神色间多了一丝挫败和苦笑,“看来马医生教的,并不适用啊。” “……”萧祸九好笑地看着男人。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男人竟然有一双长且微卷的眼睫,像是两把小扇子似的。只是大概男人素来积威深重,没人敢仔细去观察罢了。 “可是,萧助理。”男人望着他,那点挫败从深蓝的眼瞳里渐渐褪去,“对于任何人,你都能接受,他们像此刻我这么亲近你么?” 萧祸九眼底笑意一滞。 当然不能。 这是他曾经最敬爱的哥哥,这是曾经比任何人都让他亲近的人。对于这个人的不设防几乎已经成了本能,他不自觉地会放任这个男人进入自己的任何私人空间。 可他不能这么说。 萧祸九于是笑了:“大哥,你知道的,我是在十三区长大。十三区那边,与第七区比起来,风俗都要开放得多。” “是么。”唐奕衡不置可否,然后将两人之间本就不长的距离愈发贴近缩短了几分,他的呼吸几乎已经要贴到萧祸九的鼻翼上:“包括这样的距离……都是你们那里的开放环境所能接受的么?” “……大哥,你逾矩了。” 萧祸九垂了眼眸,双手在身侧攥紧。 “这里是唐家,在这里,无论我做什么,没人能站出来指责我逾矩。”唐奕衡以最自然不过的语气说出这段话,“除非,你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他的低沉语气沾染上一丝笑意,“你所说的、唐家欠缺已久的……‘女主人’。” 萧祸九的双颊浮起一丝晕粉,眼底的冷意却说明这情绪显然与“羞赧”没有半点关系。 “大哥的意思,是要威逼于我么?” 唐奕衡侧过脸来,近在咫尺的深蓝瞳子熠熠:“若我说是……你要怎么办呢?” 萧祸九不语,双目微微狭起来。他的十指也在身侧张开,轻轻地平展、弯曲,然后抬起来。 他的手抬到一半的位置,两人不远处,一道声音传了过来:“唐先生,六长老王乾到访,在大堂候着。” 萧祸九的动作顿住,唐奕衡微微皱了眉,站直身体退了一步,两人之间重归正常距离。 唐奕衡深深地看了依旧身体靠在长廊的玉石柱子上的年轻人一眼,便转身离开。 看见男人转身的刹那,萧祸九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只是这气出来还不到一半,他的视线里男人霍然转身,眼眸熠熠地盯着他:“萧助理,下一次,不要轻易在我面前动任何念头……因为我很可能无法控制被你激起来的,是怒火……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视线在说完这段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祸九的左手一眼。然后转过身去,离开。 第26章 等到男人彻底离开了视线,萧祸九才望向方才声音发出的方向,眸色微沉。 “冯管家,他这是怎么了?” “萧少爷,我也不知情。”冯覃安从那片掩映的树丛子里走出来,说话时低着头,遮盖眼底那点快要藏不住的愧疚。 然而萧祸九一心系在那人不知为何变得有点陌生的性格上,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自然没有看到冯覃安的异常。 “他可不该是这样的人。”萧祸九自语似的喃喃,继而目光聚焦,“冯管家,唐先生今天可见过什么人吗?” 冯覃安想了想:“并没见过任何外人,萧少爷。” “哦?这就奇怪了。”萧祸九正说着,蓦地脑海里灵光一闪,之前在过于紧张的氛围里被自己无视掉的那个名字浮上了心头,“冯管家可知道唐先生的私人医生马致文家住何处,改天我得上门好好拜访他一下才是。” 提到这个,冯覃安一梗:“之前马医生在第七区有自己的房产,不过就在几日前,按唐先生吩咐,已经在本家庄园里为马医生划了一栋住处。” 闻言的萧祸九毫不意外,唯一与往常不同的大概就是唇角笑容里多染上的那几分冷意:“住得这么近啊,那我到时候可方便了不少呢。……唐先生最近情绪变化,这其中他恐怕是劳苦功高。改日拜访时候,我可真得谢上他一谢。” 听着萧祸九言语里的冷意,再联想到之前他听说的孙成德的下场,冯覃安微微皱眉:“萧少爷,马医生与那个……那些纨绔子不同,还请您手下留情。” “哈哈,冯管家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刽子手么?”萧祸九笑着走上前来,轻轻掸了掸冯老管家肩上看不见的微尘,然后站直了身狭着墨色的瞳子冲老管家微笑:“即便我真的是刽子手,我也只会杀那些恶贯满盈的罪人。……因为,这已经是我这恶鬼,与那些罪人,唯一的一点区别了。” 说完这话,萧祸九笑得声音愈发张扬恣肆了几分,他转过身去,大步迈离了冯覃安的视线。 那背影的边缘轮廓渐渐被和熙的阳光淹没。在这阳光里,冯覃安没觉到半点温暖。 相反地,只剩下令人寒栗的冷意和卷席而来的绝望。 年轻人离开前最后一句话好像仍旧在耳边一遍遍地回响—— “恶鬼啊……恶鬼这种东西,它不配得到这世界上任何一种情深。不管这情深原本是要许给谁的。” *** 唐奕衡到了大堂的时候,坐在那儿等着的已经不只是六长老王乾一个人了。 “大长老是与六长老同来的?” 唐奕衡走进来,坐到沙发上,不露情绪的问道。 钱楚文恭谨地低了头:“我有旁事来寻唐先生,恰逢王乾长老,所以没有再次通报,在这里一起等您了。” 唐奕衡没做声,点了点头,看向王乾。 不用唐奕衡再开口,王乾已经自觉地说明来意:“唐先生,昨晚五长老孙伟安又去了我那里,执意调动六部查察此次孙成德被杀一事。我和他相执不下,他还调动了他们五部的警卫力量围了我六部的刑察总部;我是万般解释退让,都没法让他退走。最后还是二长老恰巧到访,这才解了我六部的围。——故而我今天这才冒昧来叨扰唐先生,希望您给我个公道啊!” 听了王乾的话,唐奕衡没急着表态,他沉吟了片刻,转向一旁沉默低头的钱楚文:“大长老,你怎么看?” 钱楚文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乍地听到唐奕衡点自己的名字,不由悚然一惊,慌忙抬头:“唐先生?” 唐奕衡不言不笑,看着他。 钱楚文理了理思路,回忆了一下他们之前的谈话,不由皱了眉……唐先生,这可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啊。 五部六部这几年来素来不合,在整个唐家本家和九部内都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但凡是这两个部之间的事情,本家和其他七部都没有人想要掺和到这摊浑水里。 可既然唐先生提出来了,六长老又就坐在旁边眼神切切地看着自己,那他…… 想到这儿,钱楚文开了口:“这件事情,确实是孙长老情理有失。王乾长老在这件事上算是尽心尽力,只是这件事恐怕牵涉甚多,王乾长老谨慎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唐奕衡不动声色地听着钱楚文在那儿和稀泥。 钱楚文见在唐奕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便继续道:“不过,孙长老痛失爱子,情绪急切一点也是能够理解的,王乾长老多忍让他一些,也是为了唐家九部内部不生嫌隙,免得让外人瞧了笑话。” “钱长老。”唐奕衡蓦地开口,打断了钱楚文原本准备继续的话音。 钱楚文后背一挺:“唐先生,您吩咐。” “唐家本家第一任家主,当年任命唐家一部监控调度其余八部,到钱长老这一任之前,几任大长老都可以说是铁面无私、刚直不阿。故而一部与其余八部之间的关系,一直算不上好。”唐奕衡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然后将深蓝色的瞳子定定地盯在钱楚文的脸上,看着老人微微抽动的面部肌肉,继续道:“到了您这一任,却是一反往常,与其余八部往来密切,交流甚多。外人都知道,唐家大长老长袖善舞,即便是我父亲,也曾夸赞过您协调九部关系的能力。” 说到这儿,唐奕衡将目光在王乾长老身上也扫了一眼:“可您真以为,父亲当年是在夸赞你么?” 这话轻飘飘落下来时,钱楚文后背上已经尽是冷汗了。因为这时候他才发现,即便没有当年萧宸的那件事,恐怕这两任家主,也是有要清算他一部的图谋已久了。 “唐先生……” 钱楚文慢慢地躬身下去:“我——” 唐奕衡摆了摆手:“你不必向我再解释什么。我今天之所以将这话当着王乾的面挑开,也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他看向王乾,话却是对着钱楚文说的,“五长老与六长老,从当年那条运输线的相争开始,关系就一直不善——你们以为瞒本家瞒得很好么?” 王乾悚然一惊,和大长老钱楚文对视了一眼——便如唐奕衡所说,他们一直以为当年那几条运输线的事情瞒得严实,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被本家所知——而且看唐先生的反应,知晓这件事显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这件事,便是我给你和你的一部的最后一个机会。五长老与六长老的事情,孙成德被杀的事情,只要你处置得当,查察严明;这几年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能给我逐一清理,我便给你一部继续为首的机会。如若不然……” 话音戛然而止,唐奕衡目光看向大堂的正门。 几秒之后,大堂的正门被人敲响,萧祸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大哥。” 唐奕衡始终冷如坚冰的神情,在这一瞬间蓦然融化,一点暖洋的笑意染上他的唇角,“而且,这一次我为你一部配一个监管的人。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第27章 王乾怎么也没想到,本来只是到唐先生那里给那个近些年愈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孙伟安上上眼药,却把自己给牵累进去。 目光一扫及坐在自己旁边那个漂亮的年轻人,王乾就觉得嘴里好像含了苦瓜片似的遭罪。 近些年来的卷宗,被下人们抬着,一份一份地送到那年轻人面前的桌案上,眼见着摞得快盖过年轻人的身形,王乾才听得那人笑颜浅浅地出了声:“王长老,先这些吧。卷宗多得很,一下子端上来,我可看不完。若是有疏漏的地方,恐怕要惹得唐先生那里怪罪。” 原本听见年轻人主动叫停还稍有些放下心来的王乾一听这话,冷汗都差点顺着脖颈淌下来——他以为这萧助理看见这么些陈年泛黄的卷宗,多半是没什么耐心,草草了事;如今听这句话意思,难不成这人还真准备一点一点比对查验? 王乾暗道苦也,面上却抹开了和善的笑容:“卷宗确实多得很,这也是唐家一直沿袭下来的,不准电脑存档,只能手写,倒是给萧助理添麻烦了。您也不必急于一时,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房间,您慢慢审阅;唐先生那里对萧助理倚重得很,稍耽搁些,定能体谅,不会怪罪您的。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您膳食上有什么习惯,我吩咐下人给您准备?” 萧祸九摆了摆手,没接王乾这茬,拍了拍面前的卷宗,笑得亲和:“唐家规矩虽多,这条却一点没错。手写的东西都留着痕迹,虽然保存麻烦,却也不易修改;若是有人动了手脚,都是白纸黑字,一眼明了。电子数据虽然传输简易,但对于缜密的信息保存,还是疏漏甚多——相比之下,这纸质的东西,更叫我信任一点。” 听萧祸九这话说得有深有浅,似乎还藏着点其他意思,王乾脸色微微变化,在心底仔细琢磨了几遍,也没能吃透,只得打着哈哈遮掩过去:“萧助理为唐家尽心尽力,难怪年纪轻轻就能独得唐先生倚重;和您比起来,我虽然一把年纪,却还有得长进,以后还得靠萧助理多多提携呢。” “王长老这是哪里话。”萧祸九含笑谦逊了几句,继而话头一转,“一直便听说,六部手底下七年前就编进来一个执法堂,如今这堂主可在?卷宗的事情,我这几天还得多与他核实才行。” 王乾闻言,向站在一旁的下人吩咐:“去,把少爷叫来。”说完他转回来对着萧祸九歉笑,“说来惭愧,如今执法堂的堂主是我那儿子;毕竟只是个年轻人,若他之后有什么谬误,还得请萧助理多担待。” 听了“年轻人”三个字,萧祸九这才将垂落在卷宗上的目光抬起来,落到了王乾脸上,对方一副坦然无异。 萧祸九暗嗤了一声“老狐狸”,便低了视线去翻手里的卷宗,像是无意地开口—— “如今,可不是以前按资排辈的老规矩。有能力的,就上位;没能力的,自然会被踩下去。唐先生年纪尚轻,第七区可没哪个老辈人敢说他一句不是。您的儿子,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您倒不必过于自谦了。” 说这话时,萧祸九的脸上同样是看不出半点旁的意思来,王乾看着眼前这年轻人不好对付、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拧巴得更厉害了,却没法表现出什么来。 便在这时,之前差遣了下人去唤的现任执法堂堂主王轩快步走了进来。 “父亲,您找我。”王轩站到两人面前,毕恭毕敬地给王乾行了一礼。 看着自己恭谨谦良的儿子,王乾点了点头,向着萧祸九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这位是萧助理,唐先生的得力助手。之后他回负责检查审阅这几年的卷宗案例,你要全力配合,不得延误怠慢。” 王轩抬头看了萧祸九一眼,乍一触及眼底掠过惊艳,之后却是立刻垂了视线,礼数周全地问候了一声,再无半点逾矩。 相处了又一会之后,萧祸九在心里对这个王轩已经有了评价。王乾这人虽然不怎样,但确实养出来一个好儿子。若是六部在此人手底下传袭,倒也不是件坏事。 交谈之后,王轩摆出一副盛情好客的模样竭力邀请萧祸九留下来吃过午饭,但是被萧祸九坚定地拒绝了。 “王长老,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萧祸九笑得亲和,话里话外却没留下半点余地,“我早便与人有约,轻易违背绝不是我的信条。改日有空,我一定上门叨扰。” 见萧祸九态度坚决,王乾虽然有些下不来台,却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得笑脸将人送了出去。 待到“客人”已经没了影子,王乾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望着门厅的方向冷冷地哼了一声:“唐先生把这个萧助理送来,看来是准备对我们下手了。这年轻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轩儿,你以后和他打交道的时候,一定得多加小心。” “……”王轩的嘴唇蠕动了下,似乎想要辩驳些什么,只是他看了一眼那人离开的方向,最终还是抿紧了嘴唇,低下头去。 *** 从王家出来,萧祸九便钻进了路边的一辆早已备好的空车里,虽然上车之前仔细观察过四周,并没发现什么扎眼的人;但是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在路上弯弯绕绕了许多路才直奔着目的地去了。 车开进一处人迹较少的别墅区,一直向里,停到了最后面一栋别墅的后门外。 那里一早便站着个一身黑色礼服的中年男人了。 见萧祸九下了车,那中年人上前几步,接过了萧祸九递过来的车钥匙,垂眉顺目:“萧少爷,老太爷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萧祸九向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迈步穿过开着的门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是条穿过花房的长廊,走过视线受限的长廊,眼前便开阔了许多。 萧祸九的步伐不见犹豫,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到这里了。穿过几处掩映的花丛,他的视线正中,出现了几张软藤木编的茶几躺椅,一位老人躺在其中一张躺椅上阖目休息。 萧祸九见老人似乎没听见他的动静,也就没有开口,愈发放轻了步伐,走到老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这花草丛围的景致似乎能教人躁乱的心情平静下来。身旁老人的呼吸声轻而绵长,带着一种安静祥和的韵律。 萧祸九原本因为想起了某些过往而暴戾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他安静地坐着,望着藤椅与花草,不再有神情的变化,唯独一双眼眸深沉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静能叫人忘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在他的身旁轻轻地咳了几声,睁开眼来,一见是他,向来惯于板着的面孔都柔和下来:“宸儿来了啊。” 被老人的声音从沉思里唤醒,萧祸九转过头来,同样笑了,和旁人所见的那些虚与委蛇没有半点相似;年轻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起来明媚而乖巧。 “外公。” 沈老爷子笑呵呵地应了一声:“来了很久了?” “刚到了一会儿。您这儿环境好,坐下来也能松口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老爷子笑容收了收:“在唐家,累么?” 这问题来得有些突然,萧祸九睫毛扑闪了一下,才弯着眉眼笑道:“没有啊,轻松自在,惬意极了。” 这语调俏皮,沈老爷子知萧祸九是在与自己玩笑,却笑不出来,他叹了口气,望着年轻人:“你若是过得累,便回来吧。娟儿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我舍不得你啊。” “……” 原本备好的话尽数梗在老人的最后一句里,萧祸九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眼底潮意压了回去,笑道:“外公今天怎么说起这些丧气话来……我们之前不是约好了吗?不让那些人尝尝这些年来我们的痛苦,怎么能让妈妈在天上安心?” 沈老爷子无声一叹,终究没有再反驳些什么。 见老人不再提,萧祸九暗松了口气,思绪也转回到正事上来:“之前托付您的事情,不知结果如何?” “我查过了。”提到这里,沈老爷子脸色一肃,“如你猜测,唐家六部王乾私掌的运输线里,有一条便是与毒品相关的。当年他能那么顺理成章地栽赃你父亲,恐怕就是利用了这条线上的关系。” “果然是贼喊捉贼么。”萧祸九冷笑了一声,“唐家从初代家主开始就严禁毒品走私,六部掌刑察之职,却敢做出这种知法犯法的事情。当初他们既然能用这个罪名趁家主远赴十三区,将我父亲屈死……那今日有此一报,也是他们自己讨的。” “你准备怎么做?” “如今我恰巧有职务之便。虽然大……虽然唐家家主没有给我调度的实权,可利用这次他们几部之间的矛盾,我会叫王乾好好尝尝他们执法堂的刑罚的。只是在第七区,我不便于明面上安排自己的人手,恐怕还要借外公的力,到时候…………” 两人将之后行动的细则一一商谈敲定,等到基本功成,这花室里的日光灯也亮了起来。 只在言谈间吃了些下午茶的的萧祸九苦笑了下:“不知不觉和您说了这么久,倒是我鲁莽,恐怕错过了您的晚膳时间了吧?” 沈老爷子身子骨强健,商谈了一下午,脸上也不见疲色,只笑着说与萧祸九:“我没关系。只是时间确实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唐家主那边恐怕会起疑的。” “那我改天再来看望您。” 说着,萧祸九起身,向老人做了礼,“您保重身体。” 老人点了点头,轻轻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礼节了。 萧祸九冲着沈老爷子一笑,便转过身去往外走,走出了五六步,他慢慢停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怎么了?”沈老爷子怔了一下,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您今天最早说的话。” 年轻人背对着沈老爷子,抬手摸了摸身侧在温室里盛开的花,声音飘忽得好像要叫风吹散了—— “我这辈子才只过了二十几年,可我累得就快撑不下去了,外公。……我上辈子多半十恶不赦,这一世才会过得这么生不如死吧。”话到尾音,年轻人自嘲似的轻笑起来,垂下手重新迈开步子,慢慢走远了。 “……” 老人的眸子一栗,片刻之后便泪水盈了眼眶。 年轻人说话时语气平淡得好像事不关己,可他亲近着这个孩子,他听得清那孩子心里面的每一个字。 ——每一个字都浸着绝望。 他才二十几岁,可他的人生,就像是被一块遮天的黑布,盖得严严实实。 前路无光。 余生无望。 第28章 从沈老爷子私人的别墅里出来,萧祸九料定唐奕衡那儿会知道自己这一下午去向成谜,也就没有直接回唐家;倒是先拿出手机来,给钱蕊去了个电话。 “蕊儿,下午玩的怎么样,开心么?” 电话一接通,萧祸九的声线就已经柔和下来。 “Shaw?”接到这个电话,钱蕊显然很是惊喜。毕竟从上次见面之后,她和萧祸九就再也没能碰面,而且她的爷爷也不肯让她去唐家本家找Shaw,托口说是出了点意外Shaw现在忙得很;她要 问清事情的时候,爷爷又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不肯再谈。能够接到这人主动打来的电话,钱蕊心情着实大好:“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下午出去了?” 电话这边萧祸九微微狭起了眼睛,过了片刻才亦真亦假地笑道:“你的身边可是有我的密探呢,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你被人拐走了,那我岂不是要追悔莫及么?” 钱蕊忍不住轻笑起来。 “那么,美丽的小姐,看在我这么尽心尽力追随左右的份上,今晚是否有幸能够请你共进晚餐呢?” “可以吗?你今天不需要陪唐先生了?” “唔,我今天可是忙里偷闲,如果不抓紧机会,恐怕你和我下一次共进的晚餐,就要等我们的订婚宴了。” 萧祸九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然后抬手看了看腕表,“我记得你吃不惯七区这边的菜肴,不如我在西餐厅订个位置,然后过去接你如何?” “嗯,好,那我把位置发给你。……我在这里等你。” 似乎听出了女孩儿的迫不及待,萧祸九低声轻笑着:“请稍候,我的公主殿下。” *** 车停到了预定好的那家西餐厅正门时,之前看了路线就已经有所预感的钱蕊忍不住开口了:“Shaw,你知道……这家餐厅是唐家名下的一家连锁餐厅么?” 萧祸九眼底一丝莫名的笑意划过去,只是疏忽间就不见踪影,钱蕊并没能看见,只见得他望着自己无辜地眨了眨眼:“是么?那我岂不是撞到唐先生的枪口上来了?” “那我们换一家吧。”见Shaw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钱蕊倒是有些急了。 “我预订的时候便是用的自己的真实信息,因为他们这家店的接待标准很高。所以即便现在想改,恐怕也没办法了。”萧祸九笑吟吟地下车,走到副驾驶给钱蕊开了车门,“这样一来,我们不如坦然接受好了。刚好今晚你随我回唐家本家庄园,我们正式向唐先生提起婚期的事情。尽早定下来,我才能放心呢。” 钱蕊听了这话双颊泛上赧然的红晕,只轻声应了一句:“嗯,好……” “……”看着钱蕊的反应,萧祸九那双墨色的眸子里却半点没有脸上盈满的那种笑意。……为了消除今天自己失联可能使那人产生的任何怀疑,他也只能刻意拉钱蕊来做挡箭牌了;也顺便,用大长老的孙女直接逼那人退步好了。 即便再想要一个替身情人,那人身为唐家之主,也不可能会拉下面子去与钱蕊这样一个小辈的女孩儿抢人吧? 这样想着,一点笑意终于渐渐浮到萧祸九的眼底去。 便在这会儿,负责接引的侍者也走过来了:“请问,您是萧先生吗?” “是我。”萧祸九点头,然后转向钱蕊,表情温柔,“你先进去吧,我准备的一件小礼物还未到,待会便去寻你。” 钱蕊点了点头。 等两人离开,萧祸九示意负责泊车的接待在一旁稍等,便从车身后厢捧出了一束紫色的郁金香来。 “无尽的爱……”萧祸九自嘲似的看着这束欲滴的花,百般情绪翻涌在心间。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旁人都以为他在那人面前如何得势,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达到自己回来的目的,他已经走到了如何一种进退维艰的境地。 那男人对于自己的计划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一重障碍,但即便明明知道当年诸多兄弟情深的表象都是自己的自以为是,他还是做不到对男人视若旁人无所顾忌。 那就这样吧,这样对彼此都好。 萧祸九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天鹅绒的深蓝色盒子,慢慢放进了那束郁金香的中间。 深蓝色……多像那人的眸子呵…… “先生原来是要向那位小姐求婚吗?”在一旁等着泊车的侍者忍不住笑了,之前萧祸九的犹豫在他看来只是求婚前的忐忑和紧张,“我们这里可以为您更细心地安排这个惊喜,只——” “不必了。” 萧祸九蓦地开口,声线冷沉,手里的车钥匙递给侍者,转身往餐厅里走去。 那侍者还在原地愣着——他着实是想不明白,之前当着女孩儿的面还笑得教人如沐春风的漂亮青年,怎么因为自己一句话那神情就能倏然掉到寒冬腊月去? 进了餐厅,萧祸九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按着接待者的指引,他转过正厅,隔着VIP厅的厅门还有一段距离时,便看见了面向自己这边的方向坐着的钱蕊。 步子迈进VIP厅的一瞬间,萧祸九本能地有点不舒服——这厅里给他的感觉实在有几分压抑,而且按理来说,即便这家餐厅接纳客人的限制非常严格,也不该到了这个时间还除了自己和钱蕊外空无一人才是…… 萧祸九正警惕而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围时,钱蕊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了。 与此同时,高高的沙发靠背,也再没能挡住钱蕊对面坐着的男人伟岸的身形。 “……” 萧祸九蓦然有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 “人都到齐了,上餐吧。” 唐奕衡头都未回,对着一旁立着侍候的侍者们吩咐。 萧祸九咬了咬下唇,压住心底那点莫名生出来的惧意,上前了一步,脸上挂上和合的笑意:“……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听见这个称呼,即便紧张得不能自已的钱蕊都有点奇怪地抬头看了萧祸九一眼。 唐奕衡却反应平淡。 他站了起来,宽大的桌椅被露了出来,唐奕衡指着自己那一侧,靠落地窗的沙发椅:“坐进去吧。” 萧祸九脸上笑容一僵。 这家餐厅的餐桌宽度极大,这边又恰好是四人的位置。钱蕊坐下之后,自己该选的位置有两个,可怎么也不该是唐奕衡指着的那个与她斜对的位置。 萧祸九刚要说点什么,便听见男人站到了自己身旁,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暴戾的气息—— “坐进去。否则,我不敢保证不会当着她的面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说这话时,借着身形遮掩住钱蕊的目光,唐奕衡抬起手来,四指并着拢起了年轻人的下颌,拇指重重地在那嫣红的唇瓣上抹过去。 “……” 感受到那粗粝的不存怜惜的触碰,和男人眼底深沉的暗火,萧祸九脸色几变,最后还是放松了绷紧的身体,认负似的坐进了唐奕衡里面的那张椅子上。 第29章 餐桌上的气氛实在算不得友善,尤其是在萧祸九将手里的花束放在自己对面的空桌上之后。 钱蕊对就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身家煊赫的男人早有耳闻,但从前最多也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罢了。如今这个手握唐家九部甚至其外无数人的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就这样气势凛然地坐在她的对面,让她连多看一眼放到了自己旁边的花束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如果自己敢碰那花束一下,唐先生一定不会再是现在这种至少外表还算沉稳的状态。 于是,桌旁三人,一个不敢开口,一个有所顾忌,一个怒火内收——这能把空气都冻住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上餐的侍者推着餐车走过来才被打破—— 唐奕衡抬手按住那份将要递到萧祸九面前去的沙拉,皱起眉看着盘中花色各异的蔬菜中的一种:“……他不吃水田芥,重新做一份。” 这话出口,萧祸九和钱蕊俱是一怔。 侍者诚惶诚恐地将餐盘收了回来,鞠了一躬便推着餐车往来时的方向离开。 萧祸九怔了有十几秒的时间,才慢慢将目光从男人脸上收回来。 ——曾经的萧宸不吃水田芥,现在的他也不吃。在唐家的这段时间,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在这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好恶……所以,男人到底是知道了他的身份,还是只是调查过了现在的他呢? 像是为了回应萧祸九的忧心,唐奕衡将视线侧到他的身上:“这是冯管家告诉我的。” “……” 萧祸九的指尖一颤,丝毫没有因为这个有些刻意的解释而有半点松气。 唐奕衡似乎也并不在乎能否从萧祸九那里得到什么回应,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将视线转了回去。 正餐按着顺序一道一道摆上来撤下去,这顿饭吃得萧祸九和钱蕊都很是压抑。 在这如同压着巨石的氛围下,萧祸九眼底的情绪越来越深,连握着刀叉的指尖都微微发白。钱蕊对他的情绪变化有些不安地瞧了几眼,想说什么,却在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有些察觉而抬起头来默不作声地注视下咽了回去。 直到布菜的侍者再次出现,将第一只餐盘拿了起来:“香煎牛菲力,请慢用。” 那人依着惯例要将这第一盘放到这桌上唯一的一位女士面前去,却被坐在里面的年轻人礼貌性地示意了一下,截住:“我帮她切。” 侍者稍稍怔了一下,他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只不过他知道这桌旁还坐着整个第七区最有权势的男人,男人的话语权在整个第七区毋庸置疑,更罔论这个小小的饭桌上。侍者于是情不自禁地看了唐奕衡一眼。 “……”唐奕衡手中刀叉一顿,过了片刻才慢幽幽地开口:“让他切。” 这降了不知多少度的语调让钱蕊和侍者同时一个哆嗦,钱蕊几乎受不住要不顾礼节喊一声“我自己来”的时候 ,一只素白的手托住了骨瓷的盘子,也截住了她的话音。 因这动作而露出衣袖来的一截腕子,和那碟子的瓷白比起来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侍者怔愣地顺着这只手看上去,眉目如画的年轻人冲他点点头,温润一笑:“谢谢。” 侍者愣住,连习惯的回话都忘了。 萧祸九没有再去理会在他那出彩的一笑里几乎丢了魂儿的侍者,便垂下眼睫去,精致的刀叉在他莹白的掌心间轻巧地转了一个角度,然后便从最佳的位置毫不费力地切了下去。 这餐桌上安安静静,眉目如画的年轻人微微弯着嘴角认真地切着牛排,泛着一点寒光的刀叉却没有在那骨瓷碟子上留下半点声响。 等到切成了丁的牛菲力被重新递到钱蕊面前,萧祸九眼底的冷芒业已消散,他轻微地侧了下头,笑得干净漂亮:“蕊儿。” 钱蕊怔了一下,继而双颊飞红,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点到即止的道理萧祸九通透得很,见钱蕊接了碟子,他也不再赘言,手收了回来。自始至终,萧祸九都没有多看自己身旁的那人一眼。 在萧祸九再次拿起了刀叉的时候,身旁低沉了一晚上的威压蓦地迫近,让他的身体都不禁绷紧——然而男人却只是伸手过来将他面前盛着完整的牛菲力的骨瓷碟子拿走,另一只手端过一只装了切成丁的牛排的碟子放到他面前来。 萧祸九唇角那点淡淡的笑意在这一刹那消泯。他抬起墨色的眸子来,侧转身体定定地看着男人。 男人却没有接他的目光,声线低沉:“你切给她,我切给你。绅士礼仪而已。” “……”萧祸九垂到身侧的手蓦然攥成了拳,他用微冷的目光将男人看了许久,才闭了闭眼,压抑着情绪开口,“抱歉……大哥,我去下洗手间。”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冷着一双眸子大步离开了这个令人压抑并且也让他的理智快要崩溃的空间。 唐奕衡在萧祸九开口时就已经停了动作,只是并未阻拦,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僵滞了几秒,他抬起视线来,深蓝的眸子里熠熠着暗涛汹涌的凶戾情绪,望向了之前被年轻人放到桌上的郁金香。 又过了几秒之后,男人注视着那紫色的花瓣当中露出的一角隐蔽的深蓝,他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这笑容不见半点男人素来的稳重沉着,反而带着一丝冰冷邪佞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 “钱小姐,这束花我很喜欢,……介意我,带走吗?” 乍一听见男人开口,钱蕊几乎咬着牙才忍住了打摆子的情不自禁,笑容勉强地接话:“当然没问题,您带走便是。” 说话间她便要伸手去捧那束花。 “……别碰它。”唐奕衡蓦地开口,声音冷得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寒窟里,嘴角笑意也在这一刹那间消失不见,转为与话音同样的冷厉。 钱蕊的手猛地僵住,等到见着男人拿起花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之后转身离开的背影时,已经快要忍不住哭出来。 *** 掬了一捧凉水拍在脸上,萧祸九弯着身体埋首自己的掌心,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他自己上辈子做了多少十恶不赦的事,以至于这一世不但每一日都活在生不如死的仇怨里,还要被他曾经敬仰崇拜的好哥哥惦记着这副皮囊? 男人那般愈发地不加遮掩、步步紧逼的行径,让他打心底里生出一种无力感——毕竟那人不同于从前任何胆敢对自己心生觊觎的鼠辈,第七区的地盘上男人权势滔天;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做不出任何对男人不利的实际举动,即便是有一点想法冒出来都会被身体和大脑“直觉”地否定。 “真是……” 萧祸九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正要直起身来,忽然警觉身后一阵恶风。 方才失神太久,使得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来人从身后猛地压到了盥洗台上。 冰冷的瓷台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刺激着他的感官。 “你可真是……不乖。” 低沉的男声贴到了他的耳边,带着危险的气息。 萧祸九却是本能地舒了一口气,他眨了眨眼,嘴角欲要露出一丝掩饰的笑意:“大哥,你——” 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正对的镜子里,压在年轻人身上的男人以唇齿不轻不重地啮咬被自己含在唇间的身下人的耳垂。束缚住年轻人双臂的那只手之外,另一只手捏着一只天鹅绒的深蓝盒子,啪地一声打开,放到了年轻人侧开的脸庞之前:“……你要和她求婚,嗯?” 上位的男人与身下的年轻人身体交叠,从相同的方向看着盒子里那只不出他所料的钻石戒指,深蓝的瞳子渐渐被暗红色侵染,他放过了年轻人被他咬得发红的耳垂,嘴角笑容却愈发凶戾—— “你知道我忍了有多久么……”男人的手扔下了那只戒指盒,转在年轻人的身体上用力地抚摸起来,“——小宸?” “……!” 萧祸九刚刚升起来的挣扎念头瞬间消散,大脑在那最后一句称呼里被清成一片空白。 第30章 “大哥……你是不是又认错人了……”萧祸九僵着身体带着一点垂死挣扎的渺茫希望,勉强牵起嘴角语气玩笑道。 从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叫出那个名字开始,他的脑袋里就被搅成了浆糊,混混沌沌不知所措,连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对于萧祸九的话仿佛充耳未闻,唐奕衡站直了身体,仍旧单手把人压制着;另一只手像是把玩什么精致的饰物,从容轻缓地摸到了萧祸九身前的腰间去。 金属腰扣啪嗒一声被男人解开,白色的衬衫被拽了出来,然后那只手便顺着松垮的衣间抚了进去。 瓷滑玉润的触感引得男人眸色一沉,薄薄的肌肉覆盖的身段带着年轻人独有的魅力和蛊惑。近在咫尺间的镜子里,年轻人白皙的面庞上浮起来一点粉痕,连带那双墨色的眸子似乎都染上了些水意。 年轻人用力地咬住了下唇,不肯在男人加重的力度下发出一点声音。 对于年轻人的“负隅顽抗”,唐奕衡或许是有些恼了,伸进了衬衫间的那只手不再安分于只在年轻人的腰间流连,径直上行,然后捏住了年轻人身前突起的一点。 “唔——” 那不留情面的力度和从未有人碰触的猝不及防让萧祸九情不自禁地闷哼了一声,他带着恼怒和恨意扬起莹白的颈子狠狠地看向镜中的男人。 男人像是把玩一般揉捏着,镜子里看去面色虽然不复之前暴戾狞恶,但那沉着冷然的眼神却更叫萧祸九觉得心慌——因为那人的眼神里是一种带着毁灭气息的沉寂、是一种疯狂到尽头的平静。 ——眼前这个人他一点都不熟悉,不是他记忆里的哥哥也不是他了解的唐奕衡。 萧祸九心底几乎升起了告饶的心思,却被自己那点自尊咬着牙压了下去。 “你实在太不乖了,小宸。”男人的语调都称得上柔和,动作却相反,“我舍不得碰你,你却来伤我。——你明明知道,我容忍不了任何人对你的亲近。今晚你却想瞒着我向那个女人求婚?若我今天晚上没有接到下面传来的消息,你是不是还会把那个女人带到床上去?……你是不是以为,生米煮成熟饭,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萧祸九咬牙切齿地看着镜子里的男人:“你放开我——” 没有理会他的挣扎,男人的手仍旧在他的身上流连,“小宸……你说,我把这副模样的你,带到那女人面前去……好不好?” 说话间唐奕衡俯身下去,亲吻着年轻人雪白的后颈,在上面留下泛红的印痕。 连成串的湿濡的亲吻与那人在他身前揉捏的力度让萧祸九几近崩溃:“你疯了么唐奕——” 男人手下的力度猛地一加,疼痛的刺激感几乎在瞬间喑哑了年轻人的声音。 “再穿个乳环好了,总得有什么标记才行。……今天回去之后便把你锁在本家的主宅里,不只是那个女人,我会让唐家本家和九部的所有人都看见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一根毫毛都是我的,谁也不能碰。”男人语气轻松而亲昵,像是说着情人间的私语,疯狂的凶戾在他的眼底熠熠,“小宸,你说……那个乳环上该刻什么字,才能叫所有看见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呢?……刻我的名字怎么——” “——哥哥!” 年轻人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身心双重的煎熬,悲鸣了一声将脸垂了下去,露出来的那段瓷白的颈子微微颤栗,像是濒死的天鹅那般脆弱无助。 “……”男人的眼眸一栗,像是从某种情绪里醒神,懊恼划过了他深蓝的眸子,他慌忙松开了双手退了小半步将身体软下去的年轻人正面抱在了怀里—— 转过身来的年轻人却是颤着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这耳光用力得很,甩得男人都侧开脸去。 出手之后年轻人似乎便有些后悔了,忙缩回了瓷白间泛了红的巴掌,带着点谨慎,睁着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微微缩了缩身体观察男人的神情。 ——显然生怕再把之前那个可怕的陌生的魔鬼勾回来。 男人转回脸来之后却没有半点恼怒,反而是心疼地把年轻人通红的巴掌抬起来亲了亲:“小宸,刚刚是我魔怔了……弄疼你了?” 男人皱起的眉的弧度落进萧祸九的眼里是那么的熟悉……多少年前他还无忧无虑恣肆妄为的时候,每当他做了什么危及自己的事情被恼怒到极致的哥哥按到腿上打几下屁股,之后的一丁点泪花都能叫看起来凶巴巴的哥哥转瞬间柔软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副一成不变的担忧和心疼的神情让他那些躁动的情绪情不自禁便慢慢沉寂了下去。 窝在男人的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萧祸九才有点不甘心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认出我了?” “你真以为,随便一个谁都能住到我的隔壁去么?”男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了低头在年轻人的额发上安抚似的亲了亲,“那是给小宸留的房间,旁人怎么有资格进?” “我以为是因为钱楚文的缘故……”年轻人无意识地撇了撇嘴将脸扭到一旁去。 又沉默了几秒年轻人才继续开口,只是这一次语气里带着点不自在:“那你……喜欢我妈妈么?” “……什么?” 即便镇静沉着如唐奕衡,听了这个问题也愣了一秒才哭笑不得地伸手捏着年轻人的下巴将那张漂亮的脸蛋转过来,“我承认伯母那时候确实风华无双——” 话音未尽,年轻人的眼神已经凶狠起来,看上去随时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唐奕衡只能苦笑着接住话音:“可我还不至于变态到那种地步。” 难得听到“变态”这种字眼从向来不苟言笑的男人的嘴里说出,萧祸九瞧了他一眼,恹恹地垂了眼睫:“……惦记上自己的弟弟,你以为你好到哪儿去……” 从自己的宝贝回来第七区之后便再也没见过的柔软和乖巧此刻在年轻人的眉眼神情间尽是,唐奕衡看得心尖都微痒,忍不住凑上去在年轻人嫣红的唇上吻了吻,“对不起,小宸,可我没办法。” ——但凡有丁点希望,他都会说服自己放开怀里这个人。毕竟他不愿意伤这人半分,更不愿这人做任何不喜欢的事情。 可如他所说他没有任何办法,这份感情积淀发酵了七年的时间,记忆里的小宸的一颦一笑都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这份令人窒息的感情里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死才能求得解脱;如今他所心念的人儿回来了,刻在骨子里的那些情绪欲望都在叫嚣,他只能投降。 “我求你放过我也不行么。” 年轻人垂着卷翘的眼睫,话音里听不出情绪。 “……”唐奕衡觉得好像被人在心口重重地打了一拳,憋闷窒息得快要咳出一口血来,许久之后才有一点氧气慢慢涌进气管里,窒息的眩晕感渐渐褪去。他攥了攥拳,再开口时觉得嘴里好像全是黄莲的苦涩,“我可以……给你三年的时间……这三年你和谁一起怎么玩我都不管……三年之后,你要回我身边来。” 萧祸九的眼底晃过一丝异样,犹豫了下便又添了一把火:“我如果……不想回来呢?” “……” 这一次男人沉默的时间更久,久到萧祸九以为男人要逃过这个话题的时候,听见就贴在自己耳边的胸膛微微的震颤,男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样子—— “那就骗我说你会回来。” “……” 萧祸九的心脏随着男人的声音猛地抽疼了一下。 第31章 从洗手间出来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餐厅的大堂,钱蕊却已经不在了。 旁边的侍者见两人走过来,接到了萧祸九疑问的眼神,忙开口:“那位小姐说她身体有些不适,已经提前离开了。” 萧祸九闻言停了步子不置可否,只是略有深意转过脸去看了唐奕衡一眼。 ——莫说是钱蕊,即便是钱楚文,谅也不敢在和家主同桌的晚餐上面都不露就直接离开。 这个男人啊…… 萧祸九似笑非笑地回了位置,抬了视线看仍旧站在原地的男人,“怎么,唐先生没胃口了?” 唐奕衡也吃不准萧祸九到底有没有生气,闻言只能跟着坐了下来。 男侍者在一旁瞧着因为一句话就温顺地坐回了位置的唐家家主,只觉得下巴都要砸到地面上了。而这侍者的视线存在感和情绪变化都太强烈,萧祸九也察觉了不妥,调整了心绪,垂了眼睫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那侍者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个漂亮的青年是在和自己说话,忙不迭应了一声小跑步地退了下去。 “小宸……”唐奕衡的声线本就低沉,此时带着那些不再遮掩的缱绻情绪,听得人如同饮了尘封的香郁醇酒,稍不留心就要失神其中。 抬起头来的萧祸九猝不及防地迎上那双深蓝的眸子,内里柔软的深情让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丢神了几秒,萧祸九才有些惊醒。他掩饰性地轻咳了两声,垂了眼睫不再去接男人的视线,暗自腹诽那人是不是故意坐到自己对面的,表面上的语气却是平静淡定:“不要那样称呼我,我不希望有别人知道我的身份。” 唐奕衡沉默了一秒,忽然抬起身体向前俯身,在萧祸九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小九。” 没想到男人会在这种不封闭的场合做出这种惊人的举动,萧祸九连身体都蓦地僵硬了:“监控……” ——这就是个为长不尊的老流氓! *** 萧祸九本以为,自己的身份在男人那里暴露之后,一定会被对方问到自己回来的目的;而在第七区——那个男人的地盘上,无论对方现在要做什么,自己恐怕都无法反抗。 于是萧祸九开始等,等唐奕衡主动上门来找他。 结果这一等就是一个周——而且不是一个周后男人来找他了,而是他在一周的等待里已经完全消磨掉了耐心。 于是这天的午宴,一个周来难得有空和萧祸九同桌吃饭的唐奕衡,莫名地觉察到来自某人的方向的腾腾杀气。 唐奕衡手里的餐具停顿了一下,然后当做什么也没有察觉到,继续喝着自己面前的汤。 “……”萧祸九手里的象牙箸都差点掰折了。 ——没错,这一个周来,无论是哪种公开场合,萧祸九都感觉不到男人表现出来的行为与之前有任何差异——活像那天晚上在那家餐厅的洗手间无法反抗地被男人完全压制的耻辱回忆是他自己做了个梦! 如果不是每天晚上都能感觉到某个大型物体打开自己的房门挪到自己的颈边又亲昵又不要脸地偷偷亲吻,他真要觉得那是自己之前压力太大做了一个噩梦而已了。 “哼。”想到这儿,萧祸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我下午有事,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说完他对男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起身要往宴厅外走。 站在一旁的唐家的侍从下人们额头渗了冷汗,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出,一个比一个想把自己拍成壁花糊在墙上免遭波及。 唐奕衡自然察觉得到萧祸九的不悦情绪,苦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小九。” 一听这个称呼萧祸九立时僵住了身体,回神过来转头恼恨地看了男人一眼,然后步速更快地离开了。 萧祸九口称有事,却不是和唐奕衡置气,——他只是故意想让男人这样以为。 出了唐家本家的宅子后,萧祸九惯性地带着后面的车在市中心里绕了好几个大圈——虽然他并不确定那几辆形迹可疑的车就是唐奕衡派来跟踪他的,但有备无患,他可不希望类似上次猝不及防地暴露身份那种情况再次发生——遇上识破了他身份的是唐奕衡,算是他侥幸,若是别人,那可真是无异于把自己送进了鬼门关。 确认已经没有尾巴追在身后了,萧祸九才奔着自己真正的目的地行去。 到了地方,简单地改易外表,然后停靠下车,萧祸九跟着接应的人顺着大门走了进去。 若是唐奕衡见着这一幕兴许也会有点惊讶,因为萧祸九进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他们第一次遇上沈老爷子的那场晚宴举办的地方——第七区督办赵硕的家。 这一次还没等走到正厅,赵硕已经一身居家的装扮满脸笑意地迎了出来:“啊呀,瞧瞧这是哪位贵客登门——几日不见,萧老弟可让赵某挂念了好久啊!” 即便是见惯了逢迎奉承的嘴脸,这赵硕表现出来的格外热情也是让萧祸九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顿了顿他才笑道:“赵督办折煞我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助理而已,哪里敢和赵督办您称兄道弟?” 赵硕一听这话大摇其头:“萧老弟这话可是太自谦了。如今整个第七区谁不知道,你萧老弟是唐先生面前最当红的后生——连唐家本家的那个唐宸都没法子和你作比;等唐先生隐退之后,将来唐家家主的位置不做第二人想,必然是萧老弟你的囊中之物啊!我自己抬成老哥,你不会嫌我高攀吧,啊?哈哈哈——” “赵督办过誉了。”萧祸九摆了摆手,脸上却做出一副受用的模样。 赵硕见状忙添了火:“更何况,没想到萧老弟和沈家的沈老爷子都有那么深的交情——不过也是萧老弟你太见外了。若是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一声就是,何必劳动沈老爷子他亲自吩咐给我呢。” 若没有他外公震场,这油滑的赵硕说不定转头就能把商量的事情捅给别人……萧祸九心里冷笑,面上却分毫不露,微微笑道:“本就是劳烦您做事,哪里能只利自己呢。顺着沈老爷子的嘴里出来,您能应承,不就是让沈老爷子承了您的一份情了吗?” 听闻这话赵硕着实感动了一把:“萧老弟果然会做人,难怪年纪轻轻地就能做到唐先生助理的位置上去。” 萧祸九实在懒得和这人继续互相吹捧试探,打了个哈哈便直奔主题:“那这件事,不知道您……?” 提到了被托付的那件事,赵硕仍旧笑得热情,眼底却多了一丝犹豫:“事情已经办妥了。王乾手底下那条运输线也已经被我手下的人摸得基本通透。按着沈老爷子的意思,都按捺不动,没有打草惊蛇,老弟你放心就是。什么时候收网,只等你知会一声了。” 说到这儿,赵硕犹疑了几秒,最终还是开了口:“只是不知道老弟你现在就着手清理九部,会不会太早了一点。毕竟……老弟莫怪我说话直——毕竟你现在在唐家虽然深受唐先生重用信任,但终究冠着外姓,行事若是把那些长老逼急了,恐怕他们牙花子都能磕到你身上来。” 萧祸九垂了眼睫,不惊不扰地一笑:“打蛇掌握一个力道。不能太轻,叫那畜生反咬;也不能太重,逼那畜生搏命……这个道理,老哥一定比我清楚。” “……”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蛋,以及截然相反的教人头皮发凉的轻飘飘的语调,赵硕咽了口唾沫,哈哈笑了两声,“老弟是个明事理的,还有些细则,得和你慢慢商讨了……” 等到两个小时后将年轻人送出门,看着那辆车绝尘而去,赵硕抹了抹额头的汗,嘴里喃喃:“蛇蝎美人啊……蛇蝎美人……” 第32章 听下人说,外面有位萧助理上门拜访的时候,孙伟安还没有反应过来人的身份,等到负责接待的说了一句“就是唐先生身边的那位”,他才恍然大悟,继而冷笑了一声。 对这个从天而降的萧助理,除了钱楚文那一支之外,其他几部都是抱着观望或者仇视的态度;而他因为自己的宝贝幺子的死,对这个萧助理就更是敌意极大了。 虽然当初是自己幺子主动去招惹冒犯,但在孙伟安看来,惹起了唐先生的怒火,还在被唐先生驱离的路上遭人刺杀,自己儿子身死的这件事有过半的原因该归咎到这个萧助理身上。 若不是顾忌这人在唐先生那里正得势…… 孙伟安冷笑着往会客厅走,推开门的刹那,脸上的那些敌意就尽数抹掉,换做恭谨有礼的客气:“萧助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您见谅啊。” “孙长老太客气了。”站在落地窗前的萧祸九转过身来,脸上笑容不比对面这个孙长老少半点和熙,“是我冒昧叨扰,该请孙长老恕罪。” 孙伟安浑不在意地笑了两声:“哪里算得上叨扰,只是——不知萧助理您今日来所为何事?” “啊,我也是受唐先生委任,这才没来及通报就急匆匆赶到您府上了。” “是唐先生有什么事情交代五部去办?那可怠慢不得,萧助理直说就是。” 萧祸九没开口。他慢慢地抬起视线来,焦点在孙伟安的脸上停留了有好几秒的时间,直到对方似乎有些不自在了,他才轻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去捋了捋自己的袖口,闲谈似的:“我听说,前年六长老王乾和您争一条运输线,本也是他占理的事,最后却让一块大肥肉落进了您的口袋里,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孙伟安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凶狠,只是很快就恢复了之前那副温吞模样,“萧助理现在在唐先生身边受用,自然会有些心怀不轨的给您进谗,您可不能偏听偏信啊。” “我自然不会偏听偏信,您瞧,我这不就是来找您求证了?” “哈哈,萧助理说笑了。我们九部……虽是异姓,但从祖辈开始就是情同兄弟,当年王乾长老却是让与我一条运输线,跟争不争的没什么干系……不知道是哪个如此心怀不轨,向您说这等挑拨离间的话,其心可诛啊!” 孙伟安一边说着一边大摇其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暗骂一声老狐狸,萧祸九面上笑容不减,慢悠悠笑眯眯地再次开了口:“跑到唐先生面前去进这等谗言,看来大长老和六长老真是其心可诛啊。” “六长老说的?——这不可能!” 孙伟安脸色剧变,整个人几乎要从地面上蹦起来,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自己失态,忙遮掩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只是再挂上脸的笑容就已经有些勉强了:“萧助理,这等事情,您可不能和我开玩笑;当年那条运输线是六长老亲口答应送给我的,怎么可能跑去唐先生面前告状?” 话虽是这么说,可孙伟安视线高低起伏地飘着,显然心里也起了犹疑。 萧祸九把眼睛都笑成了一双月牙,看起来温和无害,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有点轻飘飘的:“啊……按理来说,六长老王乾的把柄就握在你手里,是不会去告你的状对吧?” “嗯……——啊,没有!”失神的孙伟安猛地回神,脸色也难看了起来,“萧助理这是在开哪门子的玩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 那点温和笑意从萧祸九脸上以可见的速度褪离,他的目光变得古井不波,脸上的神情也尽数消失,再开口的声音叫人打心底发冷:“王乾长老已经把他利用自己一条运输线进行毒品走私的事情告诉大长老了,一并告知的还有你两年前发现了这件事并且借口向他压榨了一条运输线的事情。” “王、乾!”听萧祸九将这段秘辛说出口时,孙伟安对于他之前说的那些已经信了大半——眼前这个萧助理不过是个刚从十三区回来的黄毛小子,若不是借着九部里众所周知的他的未婚妻的爷爷钱长老,怎么可能了解得到这种事情?一想到这儿,孙伟安愈发怒不可遏,几乎恨不得立刻冲到王乾家里把人质问一番。 只是等他稍稍冷静了些,又觉得这事应该还有点回旋的余地,他不由抬头去看萧祸九—— “萧助理今天,为何要上门说与我听?” 老狐狸这就开窍了……萧祸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这件事,在唐先生那里还没有曝光;可若是唐先生从第三方那里知道了,那王乾长老和你孙长老都讨不得好。你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个违禁、一个包庇。唐先生一个都不会放过。” 听了这话孙伟安抹了抹脑门上下来的汗:唐家素来禁毒,依着唐先生的性格,便如年轻人所说,这事漏出去了,他俩谁也讨不得好。 “可既然这样,王乾那家伙损人不利己,为何要拆我的台?” “从你们两方中的一方嘴里说出去,那结果可大不相同。”萧祸九笑了,“孙长老博闻强识,总不会连‘囚徒困境’都没听说过吧?” “……”孙伟安眼神一冷。 “如今,王乾显然要做那个认罪的,他从唐先生那里得了宽解,孙长老你可就要被架到火上去烤一烤了。更何况,有大长老帮衬,红口白牙一张一合,这事情到了唐先生耳朵里,还指不定是个什么前因后果呢。” 孙伟安站在原地默默不语了半晌,才慢慢开了口:“萧助理这恩德我孙伟安记下了。只是之前您和我孙家似乎也没什么瓜葛,不知道您为何要参与到这件事里来?” 甚至似乎还违逆了他未婚妻的爷爷、大长老钱楚文的利益,跑到这儿来告诉自己? “哈哈哈……”萧祸九笑了起来,“这件事,五长老你大可不必多疑,我实话说与你就是了——你们孙家倒了台,对我来说不伤不损,却也没半点利益——但王乾的王家可不同。” “哦?萧助理似乎与他王家有些嫌隙?” “嫌隙嘛,倒是没有过。只是我惦念了他王家王轩屁股底下那张执法堂堂主的椅子好久了,明抢暗夺都不合适……孙长老你说,欲望这东西,是不是就是能叫毫无干系的人之间生出比杀人父母都大的嫌隙?” 说这话时,漂亮的青年将那双墨色的眼眸微微狭了起来,眼里话里都似有深意。 只是彼时孙伟安没听懂,心里被之前的事缠了一团乱麻,也顾不得去理顺青年话里的深意。 “……”萧祸九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了自己波澜起伏的心绪,然后笑眯眯地开口,“共同利益这个东西,也最是能让人互帮互助的——我和孙长老您有共同利益,所以王乾这件事,孙长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 孙伟安拱了拱手:“这次事情一过,我一定得重谢萧助理,到时候还得请您——” 话音未落,会客厅的门被砰砰砰地砸响。 萧祸九脸上都露了一丝不悦,更罔论这儿的一家之主孙伟安,他脸色登时冷下来,冲门口怒道:“什么事!?没见着我正在会客吗!?” 门外下人有些失礼地推开门,似乎是长跑了不短的距离,气喘吁吁面色惨白—— “孙长老,不好了——唐先生被人刺杀,现在正在本家的私人医院里抢救呢!” “……” 萧祸九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顷刻间天旋地转。 第33章 往医院赶去的路上,萧祸九面色平静地坐在车里,一语不发抿着嘴唇看向窗外。 孙伟安坐在旁边面带焦急之色,目光却时不时地撇萧祸九这边一眼——事发突然,来不及做什么应变,萧祸九几乎没犹豫就上了他的车;原本他还觉着这人是心系家主,没想到上车之后却转为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孙伟安不由腹诽:即便是说举大事者山崩于前也该面不改色,可此人表现未免太令人心寒。 枉唐先生一世煊赫,最后怎么却选了这么个心性凉薄且寡善算计的继承人? 孙伟安嘴角轻轻撇了下,将脸转开去。 对于孙伟安表现出来的情绪变化,萧祸九没有丝毫察觉,他的双眼定在车窗之外,若是看得仔细,便能从车窗上映着的影子上看出他那脱了焦点的眸子正时不时地微微颤栗。 车窗外的景色在他的眼里掠过,却留不下任何印象。此时他一颗心都系在那个生死未卜的人身上。方才乍一听到消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什么东西抽走了——若不是坐孙伟安的车来,而由他自己开车,想来他很快就得躺到医院里去和那人作伴了。 “……还要多久才到?” 车里静寂了许久,坐在后座的青年蓦地开口。 孙伟安回神,“再有十几分钟就到了。”话说到一半他迎上对方的视线,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此刻看不到丝毫表情,连那双素来湛黑透亮的眸子都带着教人发寒的麻木空洞感。 “十几分钟……”萧祸九喃喃着转望向车窗外。 大约十分钟后,孙伟安的车在转弯之后的街口被拦住了。 车行得急,刹车也就比往常更突然了一些。萧祸九在身体猛然前倾之后才遽然醒神,冷眼望向车窗外面站着的那些统一的黑西装、面色肃穆的大汉们。 坐在另一侧的孙伟安按开了车窗,外面站着的为首的那个人上前几步躬身视线在车里扫了一遍,在见到坐在萧祸九右手侧的孙伟安之后,也只是不卑不亢地打了声招呼:“孙长老,您来了。” 孙伟安见着这男人,愣了愣:“田三?” 被叫作田三的男人点了点头,表情波澜不起,目光平冷地落到萧祸九身上:“孙长老,现在家主还在里面抢救,身份不够的人不能进去,即便是您,恐怕也得下车步行过去。” “应该的,应该的。”孙伟安答应着,停了几秒才像是刚想起什么来,冲着萧祸九开口,“萧助理,外面这位是三长老田丰年的三子田艮良,您叫他田三就行。”说完他又转向车外面的男人,“田三,不得无礼。这位萧助理,是唐先生身边顶亲近的人,他你也敢拦?” 那田艮良似乎是想起唐先生身边如今多了这么个人来,冲着萧祸九看了一眼,一如传闻中那般少见的精致漂亮,便颔首道:“原来是萧助理,冒犯了,请您也一并下车过去吧。” 从头到尾萧祸九没接一句话,只在听见田艮良这一句时才有了反应,他松开了左手里被自己抓了一路的坐垫边,颤了下指尖,面无表情地推开车门迈步下去。 往医院这一路行去,层层戒严,把守严密;也让萧祸九彻底地认识了一下唐家这个根基深厚的庞然大物真正露出冰山一角的底蕴和气势。只是他却没那些心思去算计这些兴许和他以后的行动息息相关的东西。 今天之前他捋不清自己对唐奕衡的感觉。分不清是善意的亲近多一些,还是恶意的仇恨多一些;他不知道把这个人和他的仇怨摆在一个天平上,会是哪边翘起哪边沉下——直到听见孙家的下人火急火燎的传话。 什么是无声的惊雷他总算明白,耳朵和脑内几乎是同时嗡鸣空白,过了很久才能感觉到氧气再次进入肺里替代了之前的窒息—— 到那一刻他才无比清晰无比明了地发现:原来他这么多年的仇和恨、痛和怨,都抵不过他的哥哥在他心里的分量。 莫说是谁将那人杀了,纵然只是伤那人一下,他都恨不得把对方抓出来剥皮削肉磨牙吮血挫骨扬灰! 因为这是他的哥哥——即便曾经让他背负苦大仇深和濒死的绝望——他都舍不得伤一星半点的哥哥。 这个人,支撑着他在这世上仅存的最后一点善念和人性。 “如果他死了,你们就都陪葬吧……”看着渐渐近在眼前的医院大门,萧祸九喃喃了一声,抬脚跨了进去。 跟在他后面的两人里,孙伟安只疑惑地看了那个似乎说了句什么的年轻人的背影一眼,而田艮良却是身形一顿,才慢慢跟了进去。 循着田艮良的指路,萧祸九一路走到了男人做手术的手术室外。 走廊里除了两排护卫之外,已经站了其他八个长老,此时都一个个暗沉着脸色沉默不语;听见脚步声后,这八人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萧助理。” 看见萧祸九和孙伟安一起出现,这八人里面的王乾的脸色微微变化了些。 早有准备的孙伟安恰是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心中更是对之前萧祸九的说法深信不疑了。他的脸色一时也难看了许多,低哼了一声将头转开。 若是平常萧祸九自然还会加点火候,此刻却没有半点心情,和几位长老一一颔首算作回应他们的问候,便直接转向手术室的方向,开口问道:“进去有多长时间了?” 这话没明确问谁,几个长老互相看了几眼,有人脸上露出些不耐和冷意,钱楚文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得林守成抢了他一步在先:“将近三个小时了。” “……”萧祸九眸色一沉,转头将几个年纪都不小的长老们扫视一遍,目光冷得叫人后背发寒:“谁负责通知?” 几位长老都怔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个面色发红的中年人站出来:“萧助理,之前没差人通知您,是我的失误。” 站出来的正是三长老田丰年。 “三部主管情报?”萧祸九没接他的话,另起一头,“今天怎么回事?” 田丰年没辩驳,低垂了脑袋:“……家主醒后,田某一定立刻回执法堂领受家法。” “家法不是立下来让你们去违犯的!”萧祸九兀地提了声音,脸色冰冷,目光直直地盯着田丰年,然后又在几位长老神态不一的脸上转了一圈,“今天家主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有干系的,一个也别落下。” 这话似乎只说了一半,却足够叫人猜测其意了,长老里面终于有人再忍不住站了出来—— “萧助理,说到底你终究是个外人,而且在家主身边时日也不长。”开口的是七长老于溪,脸上很有些为田丰年打抱不平的模样,“田长老也是唐家的老人了,论资历论辈分都要比你——” “你姓什么。” 被打断了的于溪满脸不悦:“什么?” “我问你姓什么。”萧祸九重复了一遍,与此同时,他抬起了视线。那双素来湛黑透亮的眸子里,如今尽是嗜血的冰冷和残忍。 “……”被年轻人的眼神慑了几秒,回神后于溪自觉有些丢脸,一时恼怒,“我执七部长老之位已有好几年,自然是姓于!” “那你倒是哪来的资格,”萧祸九的声音轻下去,却愈发可怖起来,“……和我排资论辈?” 于溪一时气得脸都涨红了,手指着萧祸九还没等说出句话,就听见对方再次开了口。 “七部司护卫之职,这次家主出事,你们七部上下都逃不脱干系。若是家主无恙,还肯袒护你们,也就罢了。若是他出了什么事……”萧祸九一直望着于溪微微抽动的脸,话到此处时却是蓦地笑了。 伴着那能迷魅人眼的笑意,众人听着年轻人语调轻柔,一字一顿:“若是他出了事,你们七部上上下下,我一个不留。” 第34章 唐家在第七区是说一不二的百年望族,九部跟着这么一位主子,又各自有着自己分部独占鳌头的领域,多少年来恐怕没人敢像萧祸九这样对一位分部长老如此“大不敬”地说话。 即便不是话的矛头所指,其余几位长老和那些护卫也都听傻了。 众人几乎都在心里把方才听到耳朵里的话倒回来咂摸了好几遍——想来想去,都没听出其他意思来。 那这便是真真切切的威胁了。 一时众人脸上精彩纷呈,神态各异。这里面神色变化最剧烈的,自然还是那位当事人—— 眼见着于溪都快蹦起高来,林守成忙接了话,却不是对于溪,反像是在安抚萧祸九:“萧助理不要动怒。家主今日出事不只是哪一分部的责任,我们这些人都逃脱不掉;于长老这人说话不中听,心眼却是实在的,他为唐家也算鞍前马后多年,想来您也不会不问曲折就把他们于家逐离。何必和他置气呢?” 听得出这二长老是故意将自己的杀意曲解成逐离,萧祸九却没解释——他不需要解释。 若是手术室里的那个人出了事,他连一句废话的时间都不会给那些该死的人留。 之前紧绷的气氛在二长老林守成的有意调解下总算缓和过来,只是取而代之的沉寂却像是沉重而无形的大手,慢慢捏紧了每一个人的喉口。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手术室的红光仍旧不见要灭下去的迹象,众人的心也都渐渐地越提越高。 几位长老已经开始不安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眉目紧皱,即便是从之前冲突后就站到了窗边、好像化作了一尊雕像的萧祸九都无意识地紧紧抓住了窗柩。 在这些压力堆积到了极点几乎要让众人的情绪濒临崩溃时,手术室的灯终于暗了下来。几秒之后,那门开了,走出来的护士在第一时间接收到了无数聚焦紧张到可怖的目光。 身为这医院的一员,这护士自然清楚躺在里面手术台上那人的身份之高,她也顾不得客套冲着这几位同样位高权重的长老们点了点头:“要害弹片全部取出,血压脉搏恢复正常,家主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几位长老几乎是忍不住集体吐气,脸上也都露了喜色,至于几人真几人假,却是难以分辨了。 而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那扇窗的萧祸九在听见了护士的话音后,绷紧了的弦一松,浑身都像是教人抽走了气力,背对着手术室绷得笔直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直接跪下去。 “萧助理,你没事吧?”因为深谙其与家主关系而始终严密关切着萧祸九的林守成眼明手快地扶住了萧祸九,“您大概是太紧张了。家主已经确认无恙,您便也休息一下吧。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恐怕还有许多事要您来操心呢。” “我没关系。”萧祸九摆了摆手,脑子里那些因为唐奕衡出事而搅作了一团浆糊的思绪也终于渐渐清络下来。 “麻烦二长老通知其他所有长老,还有今天负责家主出行护卫任务的负责人,半个小时后,一起到医院的会议室里。——家主既然已经无恙,那也该好好地问责了。” 看着年轻人真正平静而清冷下来的目光,以及这平静清冷里藏着的一点寒意,二长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最终没说什么,转身按照萧祸九的吩咐去办了。 等到这些人的议论和目光都渐渐远了,萧祸九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找了处安静而无人监察的角落,拿出贴身藏着的卡片机,拨出号码。 对面很快接通了。 “隐蝶大人。” “蝶五,今天第七区唐家家主遭遇刺杀的事情,你在最短时间内给我查清楚。” “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应该是同行以组织形式做下的。而且恐怕对方的职业程度丝毫不亚于刺蝶联盟……盲目招惹恐怕会惹祸上身。” “那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萧祸九声音冷了下来,“我只要结果。” “……是,属下明白。” “如果需要支援,你直接向十三区那边求助。总之,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见那些杀手的所有资料摆到我的面前来。” “隐蝶大人,请您放心。” *** 十几个小时后,已经转入病房的唐奕衡终于悠悠转醒。 刚睁开眼的时候,似乎因为失血和药物昏睡的缘故,他的眼前还是一片朦胧模糊的,只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个人形坐在自己的病床边,好像正在趴着休憩。 唐奕衡没有声张,等到许久之后,视线终于能够正常视物了,他才重新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个已经趴在自己的病床边睡着的人。 病房里虽然亮着柔和的灯光,但窗外显然早就黑了。按外面的昏暗程度来看,显然此时应该已经是深夜了。 趴在床边的年轻人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守了多久,即便是睡着的状态,那素来白皙漂亮的脸蛋上仍旧可见清晰明显的倦色,连秀气的眉都紧紧地皱着。 唐奕衡忍不住动了动还有些知觉不够敏感的手,想要去抚平年轻人眉眼间的愁皱。 兴许是术后的麻痹让他没能掌握好力度,也或许是年轻人实在睡得太浅。总之唐奕衡的手刚刚落下的第一秒,那面向自己的脸蛋上的两把小扇子似的睫毛扑闪了下,倏地睁了开来。 只是那双黑色的眼眸似乎沾上了一层水雾,带着一点懵懂和不明所以的茫然,再配上这张能勾人魂的脸蛋,唐奕衡都没忍住看得一愣。 睡眠和困倦带来的迷茫在萧祸九的眼里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被清明的情绪取代。 “你醒了。” “……小九,你看起来很累,回去休息吧。” “我有事要问你。” 拒绝了男人善意的建议,萧祸九狭起了眼睛,目光流露出一丝不善来:“我听今天跟着你的护卫队长说了,明明有机会顺利离开,你偏要送死似的自己往上冲……说吧——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瞒着我!?” 话到尾音难得地生了一个调,唐奕衡也听得出萧祸九是真的恼了,不由苦笑:“是我太自傲了。安逸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自己比不得从前年轻时候身体的灵敏与反应;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 萧祸九一语不发,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愈发地不善。 “真的。” 唐奕衡轻笑。“对不起,小九,让你担心了。” “别来这套!”萧祸九冷冷地哼了一声,“以你前一段时间能治住我的身手来说,今天那种情况你完全可以全身而退——至少不该受这么重的伤!你若是还不肯告诉我你的目的,可别怪我做出什么事情来!” 在萧祸九不容退避的目光审度下,唐奕衡脸上的笑容慢慢褪了去,他的目光细致地扫过眼前这人的神态与眉眼,过了许久之后才轻飘飘地开口—— “小九,若是我死了,就没人逼迫你了,……你不开心么?” 萧祸九呼吸一窒,半天都噎在那儿连口气都吸不进去。 ——他困扰了那么久,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憋了半天脸都发红的年轻人回过气来第一句话就是对着唐家家主毫不留情面的一声怒骂:“你他妈有病!” ……而且还病得不轻! 第35章 唐家九部的几位长老一行守在病房门口站了有一段时间了,也没好意思进去。之前会议上那位萧助理冷厉言辞至今似乎都在脑袋上面盘旋——他们都是唐家的老人了,除了家主之外,还真没有人敢指着他们的鼻子训斥,可今天晚上,他们就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冷着脸挨个归责了一遍。 偏偏那人又是句句都在理上,他们想反驳都不好意思。 所幸今天“雨露均沾”,即便和那位萧助理关系密切的大长老都没能逃过一劫,几位长老心里也就平衡了点。 可即便这样,他们也实在不好意思进到那病房里面去,更不敢擅自离开,索性一个个都守在病房外面,等着他们的家主醒过来。 这样待到后半夜,几位长老都有些困倦了,一个个或站或坐,无一例外地脸色疲倦。便在这时,他们听到了病房里传出点声音来,似乎是两个人在对话。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大长老钱楚文先开了口:“该是唐先生醒了。几位,一起进吧?” 长老们纷纷点头,井然有序地走到了病房门口,为首的大长老抬起手来就要敲门,却忽然被里面骤然扬起的声音打断—— “你他妈有病!” 这声音今天在会议室清冷平静地把他们指责了个无地自容,如今即便提了两个大调,几位长老也都认得清楚明白。 可愈是明白愈是不敢置信,一个个面面相觑,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相同的震惊—— 若是他们记得不错的话,这病房里面除了萧助理之外,可就只剩下唐先生一人了……这话难道竟是对着唐先生说得!? 兴许是过于震惊的缘故,钱楚文伸出去扣门的手已经顺着惯性落在了门上。笃笃的敲门声惊醒了门外这些长老们,也叫病房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停滞了下来,没再有声音传出来。 过了约莫一分钟的时间,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年轻人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蛋出现在了长老们面前。 这张脸此刻看起来平静甚至是柔和——大概在今天之前长老们中的多数人都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个脾气像姣好的面容那样柔美和善的,然后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们真相与他们的“以为”截然相反。 更何况,现在这个人已经从敢呵斥他们这些唐家老人的小子上升为连家主都敢骂的恐怖存在。 林守成带头服了个软:“晚好,萧助理。” 几位长老跟着打了声招呼,萧祸九此时还因为唐奕衡之前的话而有些心绪难平,听了几位长老的问候,便点头回礼,然后向一侧退了一步,给他们腾挪出进门的位置来。 几位长老鱼贯而入,进来之后的第一个举动就是纷纷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唐先生的神情。 原本在他们以为,刚刚被人如此僭越地骂了一句,唐先生就算不是暴怒状态,至少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却没想到,映入他们眼里的,素来面容淡漠气势威赫的家主如今神情和目光比过往所见都柔软,嘴角甚至能见到一点细微的笑意。 而且男人的视线正分毫不漏地放在走到了病房角落去的年轻人身上。 几乎同一时间,每位长老脑海里同时浮现了四个字:如此盛宠。 忌惮的愈发忌惮,亲近的更加亲近。 在窗边沉思着站了一会儿,萧祸九便察觉这病房里还是诡异的安静。他转过头去,正正迎上男人注视着他的视线。 而站在病床边的长老们自然没一个敢开口打扰。 将几人的神情收于眼底,萧祸九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神色不改:“唐先生,这次的事情还有蹊跷的地方,我回去查明,再来跟您汇报。” 说完,他冲几位长老再次微微颔首,便往病房外离开了。 等那人的身影顺着门望去都见不着了,唐奕衡才有点遗憾地将目光收了回来,接下去的态度依然“和蔼”得让几位长老惶恐。这也让众人很是担忧——在第七区的地盘上挨了刺杀,还如此心态开朗,唐先生莫不是伤了脑袋? 他们自然不会晓得,唐奕衡只是为着之前年轻人的那番表现,瞧见了自己未来幸福的着落点罢了。 而此时,出了病房的萧祸九走了几步蓦地停了步伐,继而侧开脸去犹疑地看着左边那条走廊上走远的那个女医生的身影。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继续迈步往外走了。 ……应该是他的错觉吧,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第七区? *** 燃烧弹如同炸开的烟花,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道弧线飞进那栋小阁楼的窗户里,熊熊的烈火与爆炸声在顷刻间就将整栋阁楼包裹。 二楼开始有人影闪动。 火焰的嚣张让这些人没有别的选择。跳楼逃生还有一丝希望,留在楼里就只能等死。 于是一道道身形从二楼的窗户里坠落。 只是这帮训练有素的杀手还没等在地上滚完减震的圈数,就已经被埋伏的人以枪弹扫射。 一时这隐秘的郊区的阁楼附近,火光盈眼,哀鸿遍野,血红浸染了绿色的草皮。 而隔着这略显稀疏的林子,大道边停着的防弹车里,模样漂亮的年轻人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笑眯眯地对坐在自己旁边的中年男人开口:“八部不愧是被称为‘唐家刀刃’的分部,方长老,你可算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方润存是唐家九位长老里年纪最轻的一个了,今年刚过40,也算得上九部中最没有老辈人那些“傲骨”的长老了。 他深知眼前这个年轻人如今在家主面前的得势程度,也更晓得这人以后不可限量的前途,听了年轻人的话自然不敢居功,忙笑着回话:“这还是得益于萧助理的情报渠道,若是没了您这情报,即便八部再有力气,也无处去使。而我自己在这里面作用甚小,就更不敢贪功了。” “方长老不必过谦。据我所知,您接手八部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七年前唐家经了唐先生那场整顿,原来的八长老被直接逐出第七区,八部的旧部更是零落离散。若说您没有通天的手段,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八部重振往日风光呢?” 萧祸九这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方润存的脸色就微微变了。若这是旁人在说话,他早就严词喝止了,因着萧祸九的身份,他才斟酌了一下用词尽量放缓了语气—— “萧助理的消息实在是灵通。只是七年前的事情,不管您知道多少,以后都要少提为妙——免得被有心人听去,再跑到唐先生面前告您一状。” “哦?”萧祸九挑了眉,笑望着他,“这有什么可告状的?” 方润存看了看车里,都是自己身边心腹,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萧助理来唐家时日不久,可能有所不知。七年前唐家发生过一件事,也是当初唐先生整顿唐家的症结原因……详情我不便与您细说。只能告诉您,唐先生在那次事情里失去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那之后唐先生可以说是性情大变,若不是二长老和本家有人拦着,当初恐怕被打散到支离破碎的,就远不止一个八部了。” “……原来还有这等内情,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与您是没关系。只是那件事已经成了唐先生的禁忌,谁也提不得。……本家的唐宸,萧助理该是知道的吧?” “自然。” “唐先生要从本家直接选继承人的事,大家知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唐宸今年才从外区被叫回来,您可知道是为什么?” “……这我确实不晓得,还请方长老指点。” “萧助理客气了。原因其实简单得很——唐先生原本钦定的继承人跟这唐宸可没什么关系,是本家唐先生的二叔家的孩子。那孩子脑子聪明,人也伶俐,按说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捧得太高,他私底下和些朋友拿了当年事情做闲谈,结果被人传到唐先生那儿了。唐先生动怒,直接叫人将那孩子和他的父母都遣送外区,说是自己百年之内,一步都不许踏上七区的寸土。若是有哪只脚不听话,他便替他们剁了去。” “……”萧祸九眨了眨眼,过了片刻才意味深长地笑了,“原来是这样啊。” 他的话头接着却是一转,目光也落到了窗外:“唔,祸首似乎是擒到了,看来方长老和我还有得忙活。” 第36章 萧祸九推开门大步走进病房时,正在与家主议事的几位长老不约而同察觉到从身后直指的冷冽肃杀之气,皆是悚然一惊,纷纷转身去看来人。 即便是唐奕衡都忍不住微微皱了眉,视线落了过去。 进来之后萧祸九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病房里会有这么多的人。但那点惊讶的神色很快就从他的脸上淡去了。他似笑非笑地用目光将一众长老扫视一遍,便径直走到了唐奕衡的床前,躬身下去附在男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看着两人这亲近程度,即便是原来对萧祸九的推门而入心有不满想要开口训斥的七长老于溪也只能把话咽了回去。 “你刑讯了他?” 话听到一半,唐奕衡蓦地开了口,抬眼去看萧祸九。 萧祸九微微挑眉,压低了声线:“重点不该是这个吧,唐、先、生?” “你不需要亲自去做的。” 明白了萧祸九从走进来就沾染的一身肃杀血气的来头,唐奕衡舒展了眉梢:“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会处理。” “你处理?你下得去手么?” “……”对于萧祸九近于挑衅似的神态,唐奕衡没有表现出什么。他知道是这次的事情勾起了对方关于七年前那些事的一些不太好的记忆,自然不会去计较。 可他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也能不计较——三长老田丰年,那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还护主。 之前唐奕衡在手术室里,他因为三部的失误被这么一个小辈训斥了一句,并不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但是今天看着这小辈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跟家主说话,他可忍不了。 “萧助理,我们这些长老不能和你排资论辈,可唐先生面前,怎么也得请你收敛着些。” 一听有人起了话头,于溪忙不慌地往上填土:“田长老这话也是我想说的。唐先生出了事,我们这些长老没有哪个不着急的,可也断没有萧助理你这般的语气。之前萧助理那场问责的会议,分明是把我们九部一个不落地抬上火架,倒像是要拿我们立威了?只是不知道萧助理这般行径图了什么?” 这话说得诛心。萧祸九听到一半就眯起了眼睛。 之前几位长老被这么个年轻后生冒犯的火气似乎都攒到这儿来了,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了几句。没开口的已是零星可数。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 萧祸九勾起了唇角。……当初自己的父亲,身为执法堂堂主,原本对家主直接负责,不就是在当时的几位长老和负责人借由一件小事联合起来的口诛笔伐里,被无奈的前任家主“暂时卸职”,最后在前任家主离开第七区的时间里被那些人硬生生逼死了么。 唐家九部内,争权夺势,勾心斗角,……七年前就该好好清肃了。 萧祸九冷笑着整了整口袖,手落下去,刚要张口,蓦地被身侧病床山的人的动作打断—— 唐奕衡当着以于溪为首的几位“义愤填膺”的长老面,抬了站在自己旁边的年轻人刚垂落下去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抬起视线看着几位长老。 众人望着眼前这一幕,目瞪口呆,如遭雷劈。 萧祸九慢慢地眨了下眼,侧过脸去看还执着自己的手的男人。那人脸上神情寡淡,不见笑怒,像是刚刚只不过做了一点再自然、正常不过的小事。 这工夫,几位长老回过神来了,不约而同地看向大长老。在这儿站着的,可少有几个是不知道萧祸九是大长老的准孙婿的;也正因为这样,他们之中才多数认为即便萧祸九如今受家主重视,仍旧不可能接下任家主之位。 钱楚文脸色一时也是复杂,和他表情差不许多的还有二长老林守成——他们虽然早有猜测,可怎么也没想到家主能当着所有长老的面做出这么石破天惊的事情来啊? 迎上了萧祸九的目光,唐奕衡沉吟了一下。 他方才只是见着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身单影只地站在那些人面前,有些不满罢了。一时冲动做出这么不符合“唐先生”这三个字的事情来,他却也不觉得后悔,索性神色淡定地摊了牌:“从今往后,我也听他的。……所以,于长老,这样你能息怒些了?” 于溪本就被之前的一幕冲击得发蒙,听了唐奕衡这话,来回咂摸了一遍,冷汗都差点下来,忙给唐奕衡和萧祸九的方向一揖:“萧助理,之前冒犯了。” 这声“萧助理”,听起来像是换了发音的“唐夫人”。 “于长老客气了,我之前急不择言,冒犯您了才是。借此机会,也向几位长老道个歉,望诸位不要与我这个小辈计较。” 承着几位长老的复杂目光,萧祸九脸上笑着,被那人抬着的手却藏到身后恶狠狠地施了力。 唐奕衡手上吃痛,面色连点起伏都不见,只是望着身前这人的目光幽深了些许。片刻之后便截断要开口的长老的话音:“我累了,你们先回去吧。” 长老们闻言互相看了一眼,便问了礼鱼贯而出。 萧祸九权作没感觉到那人在自己掌心轻轻描的一个圈,抬了步子就要跟着长老们走出去。 唐奕衡索性改托为握,直接用力把人拽了回来。 萧祸九完全没想到男人会有这个举动,不察之下险些被那人直接拉着倒进怀里。所幸凭借他那本能的身体反应力,迅速地抓稳了重心。站定之后他恼怒地看着男人。 身后不知道哪位长老走在最后,已经“体贴”地直接把门带上了。 门关上时的“咔哒”一声轻响让萧祸九的脸色一僵。 唐奕衡分毫不差地将他的反应瞧在眼里,便再止不住眼底那点笑意轻轻浅浅地浮了上来:“……萧助理。” 萧祸九咬牙……以前怎么没察觉,这男人还有这点蔫坏的潜质? 他睖了男人一眼,话头一转,提起了之前附在男人耳边说的事情—— “这次内鬼的事情,我一定要亲自查清楚。” “为什么。”调笑的神色收敛于无,唐奕衡望着他的目光清冽,“你不肯信任我么?” “我信任你,但我不信任唐家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说这话时,萧祸九神色冷得叫人心惊,“内鬼的事情不止是关乎你这次遇刺,当年的那些帐,我也会一笔一笔和他们算清楚。” 唐奕衡默然。 “……你会拦着我么?”萧祸九垂眸看他,眸光幽幽。 唐奕衡把那只始终被自己捧着的手轻轻按到了还缠着纱布的胸膛上,蓦地一笑,“那件事,是唐家负了你父亲。有债便该偿。包括我在内,唐家随你处置。” 萧祸九怔愣在原地,男人看着他的目光里仿佛藏着满腔的深情如许。一时让他胸口涨涩,张口难言。 病房的门便在这时被人敲响,还不及里面一站一坐的两人脱离之前的气氛,敲门的人已经把门推开了。 一个长相惊艳的美人,穿了一身医生的白大褂,开门走了进来。 看见这个女人的第一眼,萧祸九的瞳孔轻轻地缩了一下。 ……原来之前那天见到的那个背影,自己还真的没有看错啊。 第37章 长相惊艳的美人医生推门走进来的时候,目光正正落在萧祸九被病床上的男人按在胸口的手上。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滞,只是很快被她遮掩过去,目光顺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滑到了萧祸九的脸上去。 视线交接,两个人都愣了。 ——怎么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 女医生和萧祸九同时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充满了疑问的情绪,只是碍着这病房里还有第三者在场,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问题压了回去,沉默着把视线转开。 唐奕衡是挨了枪子,只是那枪子过得是胸口,可不是脑袋——若是两人方才同时剧起的情绪波动他都察觉不出,那他是白做了那么多年的唐家家主。 “小九,你认识顾云欣医生?” 听了这名字,萧祸九慢慢眯了眼,带着点狡色笑意的眸子摩挲了顾云欣的工作服打扮,“原来这位便是传说中的七区第一美人啊。……闻名已久,也有幸见过,只可惜一直没能对号入座,却是我唐突美人了。” 顾云欣却是听着那句“小九”看着那男人至此时都按在胸前没放开的手,慢慢皱了眉,继而轻笑了一声,目光送到唐奕衡面上去:“我曾与旁人玩笑,说唐先生您是坐怀不乱,带发修行。如今看来,是我大错而特错,原来当初只不过是我没能入唐先生您的眼啊。” 顾云欣是第七区出了名的第一美人,也有冷美人的外号。那副皮相自然是说不出的勾人,眼波流转间纵是带着点冷意也叫人心生旖旎之念;更何况她此时嘴角微微挑着,眼梢轻扬,仿佛无意露出点魅人的味道。 只是对着美人这副模样,唐奕衡视若未见,把萧祸九欲要抽离的手攥得愈紧,“我素来逃不脱儿女情长,让顾医生见笑了。” 嘴里说着“见笑”,可男人脸上哪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萧祸九为着男人这脸皮厚度磨了磨牙,思绪一转又落到这个女人身上……听着这两人好像只是有过一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陈年旧事,可按着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做什么事何曾有不图利的时候? 恐怕没那么简单。 思及此萧祸九冷了眸光将顾云欣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抹上点笑意:“我突然想起件事,要给一位朋友去个电话。顾医生是要给唐先生检查吧,我便先离开一下,这段时间还请您代为照顾。” 唐奕衡原本见萧祸九神色一冷,还以为对方吃了醋味,心里那点喜意还没等冒上个尖儿来,就被这托付的口吻迎头浇了一盆凉水。 他想拦着,只可惜萧祸九没给他机会,说完话就直接拽出了自己的手冲着顾云欣颔首离开。 出了病房门萧祸九脸上的笑容就冷了下来,他摸了摸随身的卡片机,确定带着,刚要离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你,还有你”萧祸九目光一转,便落到了病房外面站着的那一排保镖身上,他抬手指了两个看起来机灵点的,“医生在里面给唐先生做检查,你们进去打个下手。” 这帮保镖一个顶一个地五大三粗,打个人拼个命还行,哪里能给医生帮上什么忙? 只是他俩倒是无愧那副机灵模样,一听这话就知道萧助理是担心唐先生安危,二话不说点点头就进去了。 萧祸九这才满意地转身走了。 几分钟后,他寻了个安静且不会被人偷听的地方,拿出手机打了一个号码出去。 片刻之后,电话接通了,那头传过来个中年人的声音:“Shaw,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了?” “……叔叔。”听了克鲁斯的打趣,萧祸九有些不好意思,回第七区之后,他还就真没再和克鲁斯直接联系过了,即便是有什么话,为了保险也是叫人通传。若不是这次事发突然,他又担心那女人对唐奕衡不利,恐怕也不会打出这个电话去。 “好了,我跟你玩笑而已。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是在第七区遇上什么难处了么?” “还没什么人能难得住我,叔叔。”萧祸九无声笑了笑,眼底浮上层阴翳,“只是,我今天在这儿看见了您手底下养着的那条美人蛇了,如今就混在唐家的私人医院里。我不知道它是自己逃了出来,还是笼子门没关严,怕抓不准力道再伤了那小东西,所以先来问问您。” 对面中年人叹了口气,萧祸九的意思他听得明明白白——不知道Julia踩了他宝贝义子的哪条底线,把人惹急了,顾着他的面子Shaw才来问一句,若是他不开口保人,大概这条十三区也闻名的美女蛇一身手段就得废掉多半。 “派Julia过去,是我的意思。……Shaw,你也不要多想,我只是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去第七区,总想提前给你布置些照应。” “叔叔你是知道的——对于我来说,这些多余的东西只会碍手碍脚。”萧祸九的眼睛狭了起来,他望着对面光可鉴人的瓷砖里那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笑意恣肆且危险至极,“它们若是就安安分分地在那儿待着,不碍我们的大计,即便有零星冒犯,我也不会和他们计较。可若是……” 余音未尽,萧祸九却不再开口了,他在等着对面那人说话。此时他面上笑眯眯的,这情绪却半点没到眼底。 “我会告诫他们的。”片刻之后,电话对面的克鲁斯大概是妥协了,说出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 听着电话里的盲音,萧祸九便晓得他的叔叔多半是生气了。 这次也确实是他思虑不周,说话都带着些火药味儿,和从前那个在克鲁斯面前进退得宜、聪明乖巧的义子可差了些距离。 只是若让他此刻再来这么一回,他大概还是得这么一副口吻。 ——毕竟他实在是忍受不了,那个在十三区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被她迷惑了的男人的血的女人,此刻就站在他的哥哥的病床前,不知道抱着怎样的目的揣着怎样的心绪。 想想他都恨不得把那个女人直接从这世上抹掉了事。 只是他到底还是有所顾忌——那女人再恶毒,也是他的叔叔手底下一把利刃,没什么正经缘由,即便是他也不能轻易去折断那些杀人的工具。 况且,那男人刚遭遇了刺杀,这美人蛇就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里……这巧合,实在是让他没来由的头大和心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这样叹息苦笑着,萧祸九转身,慢慢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情绪,才迈步重新往唐奕衡的病房走去。 眼见离着病房门就剩几十厘米,萧祸九的手都搭到了门把上,却听见里面传出来那个女人的声音—— “唐先生,我不明白——我比那个给地狱守门的恶犬差在哪里?你宁愿选他都不愿多看我一眼?那不过是个要回来——” 萧祸九的目光猛地一厉。 此刻他终于确定之前那女人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嫉妒并非刻意,可此时这女人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音,却让他更想把她撕碎了扔出去。 为了拦住那女人的话音,萧祸九毫不犹豫推门而进。 只是门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砰——哗啦——!” 侧对着病房门口的男人坐直了身体,顺着投掷的惯性而绷紧的腰背在病号服下依旧拉伸出好看的曲线,男人少见地寒彻了一双深蓝的眸子,望着那个女人一字一顿:“你再诬他一个字,我会杀了你。……不信你就试试。” Julia,不,此时该说是顾云欣,她一个字都没再多说,坐在自己面前的病床上的男人脸上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可怖表情,还有那个擦着自己耳尖砸到了墙上摔得粉碎的水晶杯——这一切都让她在瞬间得到了最直观的感觉:再开口,真的会死。 就在这病房里医生病人对峙、两个保镖尴尬侧立的紧张氛围里,推门进来都被迫显得悄无声息的萧祸九清了清嗓子,在瞬间转过来的四道目光里,他笑得怡然自得,甚至带着点打趣—— “唐先生,你都多大了,还和医生闹脾气不成?” 这玩笑在这氛围里显得尤其地不知死活,两位保镖都要忍不住在心底哀嚎一声。却听见刚才还像是只被踩了地盘而暴怒咆哮的森林之王的唐先生,语调硬生生降了两个八度,柔和得不行—— “小九。” 第38章 萧祸九进了病房之后,之前那点剑拔弩张的气氛总归消弭于无。 唐奕衡唤了他一声之后便默默地把他望着,萧祸九回了一个眼神过去,眸色微凉,缄默不语。 剩下的检查做完之后,顾云欣便要离开。 “我送送顾医生。”萧祸九踩着那女人走出病房的后一秒,抬步跟了出去。没给那已经走出去的人客套推辞的机会,却也没考虑病房里刚刚挨了两枪的可怜男人。 唐奕衡几乎就要脱口的话音只能压了回去,深蓝色的眸子将慢慢合上的病房门定定地瞅着,然后垂了眼帘落回自己的身前。 这模样让病房里的两个保镖都差点没忍住出去把萧助理拎回来。 这想法过了大脑之后到底还是没敢付诸行动,两个保镖心里都对这位独得唐先生厚宠的萧助理生出点不明不白的怨念来。而病房之外站着的一排保镖,此时瞧着年轻的助理跟在貌美如花的女医生后面那副笑颜,也觉得有点碍眼。 两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到了电梯门口还能听见年轻助理清朗的笑声。 电梯门开,两人走进去,门复关上。 萧祸九的目光在几秒之内迅速扫遍整个电梯的梯厢,确定这梯厢角落里不存摄像头后,他脸上的笑容倏然收了起来,动作迅疾得叫人心里生寒。电光火石之间,刚刚还被他捧逗的美女医生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捏着喉骨按在了梯厢的厢壁上。 单是顾云欣的身体撞上厢壁发出来的闷响都可见之前萧祸九的动作有多大的力度。 顾云欣早就知道萧祸九是得对自己做出点什么危险举动,奈何梯厢空间狭隘,活动不开,她躲避都难以。更何况眼前这个看起来精致温润漂亮无害的年轻人的危险系数有多高,她比多数人都清楚。即便是在开阔的空地上,以她自诩矫健的身手,也没一成把握能躲得开。 于是她索性放松了身体,任萧祸九将她直接按在了厢壁之上,目光冷冽地逼近。 “你这次的任务目标。” 萧祸九以不容置喙的口气冷冷地逼问。 喉口的压迫带来的窒息感让顾云欣不适地皱起了眉,片刻之后她脸上露出那种在无数男人身上屡试不爽的迷魅笑意:“萧少爷……恐怕已经给克鲁斯先生去过电话了吧……若是克鲁斯先生没有透露给您的话……恐怕我也是不能开——” 剩下的那个字还没吐出来,萧祸九的手蓦然收紧,向上一提。 顾云欣的脸色倏然间涨得发红:“萧——咳……” “你若是聪明的话,就不要用我叔叔来威胁我。”像是情人间的呢喃,萧祸九慢慢倾身,语气温柔缱绻地俯到女人的耳边,轻轻地吐气。“毕竟,就算你是他使唤得最顺手的走狗,若真是惹怒了我,你以为还能留得下什么全尸?” 年轻人的话音听起来用温柔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只是落到顾云欣耳朵里,却只是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所幸那几乎让她窒息的力度骤然一松,顾云欣捂着自己痛楚的喉口蜷下了身体,咳嗽得泪花都泛了起来。 而年轻人不存半点怜惜的冰冷语气仍旧在她的头顶盘旋—— “我不管这次叔叔派你来是要做什么,也不管你们筹划了多久为了什么目的,我只需要你告诉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你们如果敢伤及病房里面那个男人半点,我会让你们所有人裹着尸袋挂着名牌被抬下回十三区的飞机。” 刺骨的杀意毫无保留,从年轻人的话音里倾泻出来。 “作为叔叔最听话的走狗之一,你比他们多数人都了解我,Julia。你该清楚,过往那些年,但凡是我要杀的人,还没有一个存侥幸之理。……你们,也不能例外。” 尾音落时,电梯门洞开,午后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顶窗里铺洒下来。 年轻人迈开步子,跨了出去。 “所以,别自找死路。” *** 傍晚的病房里,年轻的助理素白的手里捏着只汤匙,从另一手端着的瓷碗里舀着米粥喂给病床上的男人。 坐在病床上的男人眉间微皱,一双深蓝色的瞳子只将给自己喂粥的人紧紧盯着。 这场景明明还算是平和温暖,但偏偏被年轻助理身周那莫名叫人心底发寒的气场逼退了病房里的所有保镖的视线。可从男人的角度看去,对方似乎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走神都走得这么明显,看来身份曝光之后,曾经那些肆无忌惮真的是越来越显露出来了。 唐奕衡再没忍住,清了清嗓子:“……小九,你有心事?” 在男人突然的开口发问里猛地回神,萧祸九眸子里寒光一闪,然后微微抿了唇:“没什么。粥的味道还好么?” 听在唐奕衡耳朵里,这里面的话题转换的意思再敷衍不过,他想了想,继而有些了然:“怎么,那些人都不肯开口?” “……”被戳穿了心思,萧祸九也不再遮掩。他挥了挥手示意保镖们退出去,等病房门关上之后,才皱着眉开口:“其他人还好说,已经交代出这次事情有内应的消息。只是他们接触的都是外围,抓到的那个领头的才是关键,却也是硬骨头。各种手段尝试了个遍,可惜明显接受过反刑讯训练,即便是在神智崩溃边缘都没办法从他嘴里抠出那个内鬼的身份来。” “突破口未必一定在外面。” “这我自然清楚。”萧祸九眉眼发冷,“可九部之内龃龉多年,龌龊之处维护或者嫁祸的手段恐怕已经成了必备。若是从内部下手,很有可能被有心的引到岔路上去,到时候事倍功半都是小事,只怕着了旁人的道,反而叫那些罪魁祸首落得清闲。” 萧祸九话里话外尽是些烦扰,皱起来的眉梢也不见放松,唯独手上的汤匙没停住,仍是往男人的嘴边送。 避开了最后过来这一勺,唐奕衡微微扬了眉。 见着男人的神态,萧祸九以为他是不耐这几日的清汤寡水,不由勾起了因男人刻意导致受伤而生出的恼意:“唐大家主,你之前逞威风的时候没拿捏好位置,第二颗子弹可是擦着你的胃壁过去的——这清粥,你还是老老实实喝上一个月吧。” 听着萧祸九发凉的语调,唐奕衡苦笑了一下:“不是这个问题。是本家换了厨子?今晚的粥的味道,实在是……” 余音未尽,萧祸九的脸色倒是古怪了起来。 “不吃拉倒。” 手里的汤碗往桌边一放,这难能粗暴的口吻让唐奕衡愣了一下。 直到年轻人的神态模样在他的眼底渐渐和“恼羞成怒”划了等号,唐奕衡心里突然升起点了不得的猜想:“小九……今晚的粥,难道是你亲手熬的?” 想了想家里这一下午倒掉的那些清粥和糊了的那些锅底,萧祸九的脸色一时愈发地恼怒,他站起身来白了男人一眼,直接转身出去了。 一眼胜万言。 看着那人背影,唐奕衡嘴角忍不住上扬。他侧身过去拿起桌上的清粥,虽然牵扯的伤口发痛,让他忍不住皱眉,只是脸上那点笑意却始终没淡去。 第39章 这是一间金属密闭的审讯室。四面光秃秃的金属墙把整个房间包得严丝合缝,连一点自然光都透不进来。这屋子一片空旷,没有任何一件能够显示时间的事物的存在。 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一个衣衫有些褴褛的男人靠在墙角垂头坐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在这死一般沉寂的屋子里,他同样没有半点动静,好像已经和这屋子融为一体,成了个不会呼吸的死物。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这屋子唯一与外界沟通的途径——那扇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到接缝的金属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走进来的年轻人步子轻松闲适,碎发下叫人惊艳的面庞上,嫣红的唇角微微地挑着慵懒的笑意。 “怎么样,乔,”年轻人进来之后便倚到了门侧的墙上,笑容温润如玉,“这儿的招待,你还满意么?” 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对于门的响动连眼神都吝啬一个,直到这会儿听见了来人的声音,才慢慢抬了头,嘴角以可见的速度勾了起来:“……当然。” 这男人笑与不笑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那懒洋洋的笑容一起,顷刻间便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邪气似的,原本如死水的眼神里多了点让人觉着危险想要逃跑的情绪。 只是走进来的这个年轻人显然不在能被他的目光影响的范畴里。 “既然满意,看在你我也算是相识多年,我们不如节省彼此的时间,你把这次行动的幕后主使人告诉给我听?” “……” 坐在地上的男人屈起来的膝盖上搭着自己的手臂,垂下来的五指上尽是血迹,却依然掩饰不住那线条漂亮有力。听了来人的话音,他翘了唇角,抬起手来,冲着站在那儿的年轻人勾了勾手指。 年轻人微一挑眉,站直了身体,顺从地走到那人的面前,两条长腿分立,站定俯身。 倏忽间便近在咫尺的墨色眸子好像能教世人都沉溺。 靠在墙角的男人蓦地笑开了,他对着年轻人漂亮的面庞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声音带着点受刑后的喑哑和莫名的性感:“……你让我操一次,我就告诉你。” 年轻人的眸色一顿,不恼反笑,那双湛黑的瞳子看起来亮得剔透:“就凭你现在这阶下囚的身份?” 那人不做声了。只用一双眼睛盯着他看,眼底带着点复杂的情绪。片刻之后才重新开了口,目光也移开了,唯独笑声没变:“隐蝶,你从我这儿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了,放弃吧。” 隐蝶,也就是萧祸九,闻言同样笑出声:“你就这么想死么,乔。” “我自然不想,这世上还有大把的美人等着我去消受。”乔转回脸来,“可惜做我们这一行的,生死哪能那么如意,你说呢?” 之前这人再过分的话,萧祸九都当个笑话听过去,唯独到了此时,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了个干净,目光也凶戾起来:“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捞回来,就是为了给你这个如意——要不是当初你救我那一命,你以为我会保你?还是你非得到地底下问问你那帮死在乱枪下的兄弟,看他们想不想有这个机会卖出你们背后的主子来?” “……隐蝶,我们各为其主。若把我换做你,你肯说么?” 听了这话,萧祸九彻底怒了。他一步上前,屈膝将那男人顶在墙壁上,砸出砰的一声动静:“换做我?我他妈就不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境地!” 男人垂下头去,片刻后低沉发闷的笑声从他胸膛间溢出来,“隐蝶……你是不是心疼了?” “我心疼你怎么不去死。” 萧祸九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腿,目光恶狠狠地盯着男人。 “因为舍不得你啊。”男人兀自笑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沾着血迹的脸上虽狼狈却掩不住那双熠熠的眼睛,“没操到你,我怎么舍得去死?” “我没工夫和你开玩笑!”萧祸九看模样恨不得咬这人一口。 ……当初刚进十三区的“炼狱”,在这个危险的行当里阅历还浅,他第一次任务险些死在外面。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挨了好几枪才把他的命给救了回来。 这人向来喜欢跟他嘴贱,刚出“炼狱”那年,两人还都在十三区“工作”,后来这人突然没了消息,只听说是去了第三区。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么一种“机缘巧合”里再次遇上。 “我告诉你,当年你救我那一命,我这次连本带利还给你了——你要是再敢掺和到这件事里来,别怪我不给你留个全尸!” 冷着脸说完,萧祸九转身就要走。 “你要放我离开?”这次轮到坐在地上的男人出乎意料之外了,他脸上原本那点懒洋洋的模样没了,皱眉看着萧祸九不停顿的背影,“难道外面传得是真的——你爬上那个唐奕衡的床了?” 萧祸九的身形一顿,青筋都在额头上跳了跳:“……你最好别逼我做出手刃救命恩人这种事情。” 那男人静默了一秒,然后猛地弹起身,事后这房间的监控器在这一刻都几乎无法捕捉男人的身形—— 一瞬之后,那人已经把萧祸九摁在了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声音不复之前玩笑语气,倒是比这冷冰冰的墙面还渗人:“他碰你了?” “……”萧祸九心里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弦咯嘣一声断了。他猛地屈肘后拉,正中那人怀里,借势扭身一个后旋踢把人逼退,弹身上前,与男人你来我往数个回合。 两人身手算是不相上下,只是乔在这之前毕竟受了不轻的刑讯和精神折磨,再加上和萧祸九打便没用全力,几回合之后就被萧祸九一拳楔到了下巴砸在了地上。 把人按地上揍了一顿,萧祸九总算不那么气了。其实到了后面乔也没怎么反抗,仰躺着挨揍,一双眼角泛青的桃花眼偏还直勾勾盯着挥拳的美人看。 对他们来说,单方面殴打实在没什么意思,泄了火之后萧祸九冷冷看了男人一眼,便起身往外走了。 看着越走越远那道肩宽腰窄腿长的背影,乔仰在地上微微眯了眼,笑容仍在脸上:“隐蝶……宝贝儿。” *** 把人揍了一顿,自己拳头都挫了血皮,萧祸九难得冷着张脸走出了唐家本家庄园里那栋“关押要犯”的别墅。 对着冲他点头行礼的保镖指了指屋里:“里面那个,放了吧。” 几个保镖愣了愣神,但也都晓得眼前这位在唐家恐怕都算说一不二的身份,二话没说进去放人了。 萧祸九重新迈开了步子,不苟言笑地往车库的方向走。 行至一半,他贴身的那支卡片机震动了起来。 ……知道这个号码的,可就只有十三区和刺蝶联盟那边的人了。 萧祸九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寻了个安全的角落把电话接了起来。 “隐蝶大人,我是蝶十五。” 电话里,久违的熟悉的女声传进了萧祸九的耳朵里。正是当初被安排进青衫会所、如今已经按照萧祸九的吩咐在唐宸身边待了一段时间的蝶十五,杜欣。 “什么事?” “大人,几天前唐先生遇刺的事情,我有证据表明唐宸参与其中。” “……” 萧祸九的眸子一顿,眼底的情绪渐渐凉了下来。 他有预感,卡死在乔那里的线索,要找到新的突破口了。 第40章 踏进碧水餐厅的时候,唐宸心里满是不安。 按理来说,这段时间他的本意就是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最好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怎么低调怎么来。可今天约他出来的这个人,他实在是不得不见。 “您好,请问您几位?” 迎上来的接待小姐笑容满面,姿色不错,是他喜欢的模样,身材也极佳。若是搁在平常,他怎么也得要个电话之类的。 只是今天,唐宸却连仔细打量的心思都没有,皱着眉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女接待的问话:“……两位,我朋友应该已经预订了一个包厢。” “请问预订人贵姓?” “乔。” 女侍者拿了一旁的记录,扫了一眼,笑道:“找到了,您请随我来。” 唐宸走进包厢门里的时候,正撞上里面坐着的男人把旁边布菜的女服务生调戏得面红耳赤的景象。他本来神情就算不上好,见着里面这人悠闲自在的模样,更是黑了脸,对着那女服务生没什么好语气:“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女服务生不敢质疑,只是有些不舍地看了八风不动坐在那儿的男人一眼,便慌忙走了出去,不忘把门带上。 门一关上,唐宸便大步走到了那男人面前,脸上恼怒:“都这个时候了,乔先生还顾得上谈情说爱?” 坐在椅子上的乔闻言交叉双手,垫在头后扬起脸来,懒洋洋地笑看着唐宸:“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这可是刀架在脖子上,火烧到眉毛下了!”唐宸咬了咬牙,“唐先生虽然受了伤,可是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院。到时候他下令查这次遇刺的事情,我肯定是逃不了干系——这次我给你们的消息没有任何问题,分明是你们的人办事不力,这才失败——你们可不能不管我!” “我们怎么会不管你呢,哈哈。毕竟在第七区的唐家,想找到你这么一位为了尽早上位不惜背负谋害家主罪名的继承人……那可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啊。” 唐宸再傻也不至于听不出乔话里话外的嘲讽,可是如今他的身家性命都靠着眼前这人和这人背后的第三区黑手党庇护,就算心里有恼怒,也不能和对方撕破脸。 “那不知道,贵方现在有什么打算?” 相对于唐宸的焦躁不安,乔却淡定得很:“机会总还有的嘛,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第七区,把继承人的位置拱手让给别人,难道你甘心?” “这、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唐奕衡现在遇刺,唐家内部肯定是无主慌乱的状态,至少也会有一些平常被忽视的嫌隙在这段时间里放大出来。我们只需要有人在唐家内部生出点乱子来——逼得七部不得不抽调护卫力量前去的那种。时机一到,我会组织我们的人直接对医院下手——这也需要你把唐奕衡的病房和那周围的布局查个清清楚楚。” 唐宸拧了眉,脸上有点怯懦和犹豫:“你们……你们还不死心?上次那么严密的布局,都被唐先生躲过了,这次你们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事在人为啊。” 乔垂眸看了一眼手表,眼底一丝微光划了过去,片刻后他便抬头,脸上那点懒洋洋的笑意分毫不变,“到了如今这种关头,你和我们早就绑到了一条船上,就算你现在犹豫,这船的四周可只有滔天的海浪和嗜血的鲨鱼——怎么,你现在还想下船吗?” “……好。”唐宸咬牙,眼里留出点发狠的光芒,“我答应你们了。只是这次若是事成则罢,若是不成,你们必须把我安全带回第三区!” 乔的神色间闪过一丝鄙夷和嘲讽,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便有第三个声音响了起来—— “唐少爷,你未免太天真。一颗无用的棋子,他们怎么还会留在棋盘上呢?” 这温润的声音实在太熟悉,熟悉到让唐宸登时僵硬了身体,然后颤栗着转过头去看向包厢的门。 像是为了迎合他的想法,包厢的门慢慢开了,模样精致漂亮的年轻人信步走了进来,嘴角挂笑:“好久不见了啊,唐少爷。” “萧、萧……” 唐宸的舌头都打了结似的,哆嗦了好几下也没能把那个名字吐出来。他咬咬牙想平复自己的心绪,然而让他绝望的是,紧跟在年轻人的身后,几个唐家的长老和执法堂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冷着脸走了进来。 唐宸腿一软,登时跪在了地上。 “啧啧,这阵仗,多吓人。” 与已经软倒在地的唐宸截然相反,抱臂端坐在宽椅上的乔笑得没心没肺,他的目光始终定在走进来的那些人里为首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亲爱的,你就这么舍不得我呢?……是在我身上放了追踪器?难怪那么轻易就把我放走了……我还以为是你对我旧情未了,真相可真叫人伤心啊。” 逮到了一条重要线索,萧祸九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和神态被乔这一句话破坏殆尽。他冷了脸色,恶狠狠地睖了那个闲适自在的男人一眼,却没去接对方的话茬,而是转向了站在自己侧后方、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那人,“王堂主,这个唐宸,就交给你了。” 和旁边站着的王乾、于溪一样,执法堂堂主王轩此刻看着地上的唐宸的目光可谓极度冰冷——之前得了萧助理的消息,说是本家有人出卖家主,他们还怎么都不敢相信,万万没想到…… 王轩厌恶地看了唐宸一眼,便不肯再把目光移过去,他抬手示意了下,跟着一齐进来的执法堂的人纷纷上前,把地上软成一摊的人拖了出去。 “萧助理,这一个……” 王轩没有多说,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个到现在还优哉游哉地坐在那儿、甚至拿起了水杯品茶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始终笑眯眯地,却比他见过的执法堂里的绝大多数外出“任务”的人,都让他觉得危险得多。 “……这个人交给我就好了。” 萧祸九面无表情地瞥了乔一眼。 乔调笑似的冲他举了举杯子,然后放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在杯沿上舔了一下。 “……”萧祸九觉得脑袋上有根血管突地蹦了一下。 “这恐怕于理不合吧。”王轩和于溪没什么反应,六长老王乾却是皱眉,“这人可是这次行刺里面的重要角色,似乎和萧助理有点交情?若是这样,萧助理就更不能直接把人提走了。” 知道有人会质疑,萧祸九没觉着意外,倒是沉默不语的七长老于溪让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须臾后他转开了头,神色淡淡:“唐先生那里,我会亲自去解释。王长老不必担心担责,只需如实汇报就好了。” “……” 不冷不热地碰了个软钉子,王乾脸色绝对算不上好看,只是他知道萧祸九如今在唐家和唐先生面前的地位都是愈发拔高的架势,也就不好多言,点了点头就直接转身走了。 王轩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跟上自己父亲的步伐。只剩于溪犹豫了一秒,也没做声,跟着离开了。 萧祸九身体微侧,望着离开的于溪的背影,慢慢眯起了眼。 “……亲爱的,你对我这么不设防,可真是让我感动啊。” 便在萧祸九陷入深思的时候,不知道何时起身的男人到了他的身后,身体贴靠上来,故意跑到他耳边吐着微热的气息。 萧祸九却没恼,沉默了几秒之后,慢慢转身,望着近在咫尺、笑得漫不经心的男人:“你是故意的?” 这问题让乔一愣,继而笑道:“你第一天认识我么?就算下一秒就有一颗子弹穿过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仍旧笑得没心没肺,“我也不会有什么剧烈反应的。” “不,”萧祸九没被他的话蒙过去,一点笑意渐渐染上了他的唇角,他定定地看着乔,“我进门的时候,你脸上连0.2秒的惊讶反应都没有——这个时间是即便经过训练的人也无法掩藏的真实反映阶段,你没有,只能说明……你早就知道我要出现在你面前。” 乔眨了眨眼,神色无辜:“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在听见你的声音的时候已经惊讶过了呢,那时候你可还没进来。——你总不会觉着,这么爱你的我,连你的声音都分辨不出来吧?” “……”萧祸九蓦地笑了,眼底情绪发凉,“你这理由,还真是无法反驳。” 乔笑着往他身前贴,气息暧昧而轻柔:“我有多爱你……你不是最清楚了么……” 萧祸九不动声色,直直后退了一步,避开对方的亲近:“可我还是觉着,这是你布下的局。……我今天在追踪你的行迹之前,就收到了手下人的汇报,说唐宸脱不开干系。这么巧的,你刚被放出来,甚至不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被动什么手脚,就迫不及待地要和他接头……” 停顿了两秒,萧祸九脸上的笑意扩大,然后他摇了摇头:“这太巧了。巧到有点过了。” “……”乔望着年轻人漂亮的眉眼,眼底划过赞赏的情绪。 萧祸九这会儿已经重新抬头,望着他一字一顿:“唐宸……是你们推出来的替罪羊。” 第41章 唐家私人医院,高层。 窗外的阳光照进了这间如同酒店高级套房的病房里,微冷的风被挡在外面。 病床上的男人倚在倾斜的床体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手里的书。 房间里距离病床不远的位置,年轻人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此时正微微皱着眉,不时翻动手里已经有些泛黄的、看起来有些年岁的纸质档案。 不知道这些泛黄的纸张上记录了什么,以致于年轻人看得心无旁骛,病床上的男人放下了手里的书,目光在他身上聚焦了许久,他都没什么反应。 “……小九。” 男人终于没忍住,主动开了口。 “嗯……怎么了?”萧祸九没顾得上抬头,手头的档案里恰好被他寻着一个存疑点,他的目光正飞快地扫略之前看过的相关内容。 “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这话音落后,房间里又沉默了一会儿,萧祸九才把心思从那疑点处收回来,他抬起视线,落到了唐奕衡身上:“看起来,更像是你有什么想听的?”说话时,他笑起来,唇线在男人目光焦点处慢慢上扬起勾人的弧度。 唐奕衡见状,皱了眉—— 明明是不悦,偏偏要用笑模样来遮掩,他的小九如今总是这么别扭。 ……却又愈发地叫他心疼。 “我只是听六长老汇报,说是与唐宸合谋的一个,是你的故人?” “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听六长老说他言行无度,做派轻浮,和你还交好的话,我自然不喜。” “做派轻浮只是那人的表象,那个人背景心思都深沉得很,可不是个好拿捏的年轻小子。这次你遇刺,确实有他参与在内,只是一来这人与我交情很深,他曾救我一命,我又利用他寻获唐宸,这人情不能不还;二来他背后牵连甚广,所知也甚多。虽然短时间内未必能为我所用,但是至少会是一步不错的棋。所以……” 话音到这儿停顿了一秒,萧祸九微微狭起了眼睛:“他,我不能交给你。” “我没有要逼你把他交出来的意思。” 唐奕衡摇了摇头,“只是按照六长老的说法,和唐宸的供词,这个人危险得很,我不想你和他太接近。而且之前你在六长老面前,对于和他的相识毫不避讳,长老们难免心生猜忌。……他们知道我倚重你,即便现在不说,以后用得到的时候,也会旧事重提。” “那又如何?” 萧祸九唇角挑着凉薄的笑意,眉梢间都像是染上寒霜般的冷意,他站起身来踱步似的走到男人病床前,径直俯身到那人脸前:“还是说,和他们一样,你也怀疑我?” 近在咫尺这人,眉眼精致,唇红齿白,端得是一副容与风流,眼底影影绰绰那点凉意都让唐奕衡瞧得分外喜欢……这得是栽得有多彻底? 唐奕衡无声叹了一口气,身体稍向前压了压,在萧祸九的嘴角轻轻地烙下一个吻,一触即离。他退了一点,然后定定看着萧祸九:“这世上于我,没什么比你更重要,我怎么会怀疑你?你知道的,若是你要我的命,我给你递刀都可,不需要那么麻烦。”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显得无比庄重和认真,连萧祸九都忍不住有些赧然——似乎是自己表现得太任性了些?说好回来和他解释的,只是七部的档案遗漏太多,勾得他心烦意乱,把火气撒到了最无辜的“病号”身上……而且这病号一点不少地受了火,还这么真情地告了白? 看出萧祸九态度上的软化,唐奕衡难得翘了翘唇角,他再开口,声线低沉磁性:“我会比相信自己,更信任你。你不须有任何顾忌。” 这话里似有深意。萧祸九怔了一秒,蓦地回神,站直身体,不甚自然地避开了两人交汇的视线,唇角被拉得如声线一般平直紧绷—— “不,你别信我。……谁也别信。 ” “为什么?” “……”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久到唐奕衡以为这个话题会被这么冷淡着无视,才听见萧祸九轻笑着的声音,像是在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人逆着光重新转回脸来,眸子熠熠地闪—— “因为我会把你拉下地狱的啊,哥哥。” 唐奕衡沉默了。他没去接他的话,也没有转开话题,只是以沉寂的、安静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带着最深沉的包容。 在这目光下,萧祸九觉着窒息觉着无所遁形。挂在脸上的假笑都无以为继,他转身往外走:“我还有个电话要打,哥哥你先休息吧。” 沉着的目光追随着那道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离开了病房。 等到四下无人,房间里也安静了很久,男人的目光才似乎有些不舍地从房门那里转了回来,落到之前年轻人端坐的宽椅上去。 这目光所及,一点余色,都当得上深情如许。 “地狱么。”男人几不可查地笑了,声线低沉,“……没有你的这七年,你以为我在哪里。” 第42章 再见到萧祸九的时候,唐宸和从前那些风光无限的模样已经是毫不搭边了。 毕竟即便他是唐家本家的直系子弟,但凡是背上了“行刺家主”这样谋逆的罪名,也没一个人敢替他求求情。 唐宸这副一见便知道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样子,让萧祸九的唇角都忍不住往上翘了几分。 “唐少爷,别来无恙啊。” 不在意身后王轩的欲言又止,萧祸九绕过那面嵌了单面透视镜的墙壁,推开了门,径直走进去。 原本狼狈不堪地坐在审讯椅里的唐宸闻言抬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面目陡然狰狞起来:“萧、祸、九——!” 那副凶狠的模样让跟着萧祸九走进来的执法堂中的众人毫不怀疑——若是解开了唐宸手上的链铐,大概这人会直接扑到萧助理身上撕咬才能解气。 “看来虽然也不过只是隔了一天未见,唐少爷就已经很是想念我了呢。” 相比唐宸的怒气勃发,萧祸九显得格外悠闲自在。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和唐宸一桌之隔的对面椅子上,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我想你——当然想——!”唐宸咬牙切齿,双目瞪得血红一片,“我恨不得把你剥皮削骨碎尸万段!——你说我够不够想你!?” “这么听起来,唐少爷是把自己现在这副落魄模样,全归咎到我身上来了?” “归咎?”唐宸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仰起脸来嘶哑着嗓音笑了两声,“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会到现在这个地步?——要不是你的出现,我现在就该抓着唐家继承人的身份,风风光光地生活在本家的宅子里!而这些人——!” 唐宸恶狠狠的目光在那些跟着萧祸九走进来的执法堂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嘴角掀起狞恶的笑意:“这些人,本该像狗一样匍匐在我的脚边——他们不过是一帮下人、不!他们就只是一群狗而已!谁给他们那么大的权利——在我面前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唐宸这副近乎癫狂的状态持续了有多久,萧祸九就一脸闲适地看了多久的戏,直到唐宸大概也是已经嘶吼得筋疲力竭了,他才摆了摆手对身后脸色铁青的执法堂众人示意了下:“你们先出去吧。” 几人鱼贯而出。 等到审讯室的门被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合上,萧祸九转回目光,不疾不徐地理平了袖口的褶皱,然后笑眯眯地接起了话头:“唐宸,你有今天,怪不得别人。” “……” 连日来执法堂的苦刑折磨得唐宸苦不堪言,再加上刚才那一番激烈的陈词,他显然已经没什么力气,只能用不甘的眼神恶意地瞪着萧祸九。 “你看,都到了现在这一步,你还不会用脑子。”萧祸九笑着摇摇头,“是,你生在唐家,又是直系,你觉着周围所有人都该巴结你奉承你,这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该属于你。回第七区之前,你这种情绪大概还能收敛点吧?可是等你到了第七区,有人告诉你,家主要选你做继承人——你是不是高兴坏了?你觉着,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违逆你了、唐家下任家主的位置,合该着就是你的,你周围那些,不管是本家的、或者九部的,不管是资历老的、或者年纪大的——他们都该恭恭敬敬地捧着你护着你——因为你是下任家主的继承人嘛!他们算什么,他们就是一帮老人,一帮下人,或者你说的——一群狗而已!” 与唐宸的激动不同,即便是将唐家九部的人贬得一文不值的时候,萧祸九的语气依旧波澜不起,平稳得像是在说几句家长里短的小事。 而唐宸也没有反驳,因为他的心态便如萧祸九所描述的,可以说是一字不差。 萧祸九自然看得出他的默认,他笑着把话音继续:“所以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看到你对钱楚文的态度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没有我的出现,就算你能顺利上位,唐家家主的位置,你也坐不久的。” “原来从那时候你就对家主的位置心怀不轨!”唐宸把要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一脸愤恨地怒视萧祸九。 唐宸的反应叫萧祸九有些啼笑皆非,他近乎怜悯地看了这个和自己同样年纪的青年一眼。知道想要对方那榆木一样的脑袋自己开窍是不可能了,索性直白开口:“从头到尾,你都不过是个走卒而已。” 这话对于唐宸来说,恐怕比那些折磨都来得让他难以接受:“你有什么资格——” “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在哪儿么?” 萧祸九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音,不理会对方几乎要发疯的模样,自顾自地说下去,“对待九部的态度和手段,我一点都不比你柔和。而我们的区别就是,你不过是凭仗来自家主那一丁点荫蔽,就像是个只有花架子的空中阁楼,再漂亮,根基一抽,也是一朝倾圮的下场。你自己,你身后,半点足以和九部匹敌的实力都没有——你拿什么和九部那些老狐狸叫嚣狂吠呢?” 听萧祸九说了这么一长段,唐宸反倒是渐渐静寂下来,只冷笑一声:“你不过也是借着家主那点偏爱罢了!” “所以,你不仅脑子笨,而且眼皮浅。”萧祸九哈哈笑了一声,一双墨色的眸子里,万般情绪都凉了下来,“若是只凭靠唐奕衡的偏爱,这唐家九部如此之深的浑水,我哪里敢掺和进来?更何况我连‘唐’这个保命的姓氏都没有,没有依仗,在这摊浑水里,我恐怕连自己的全尸都保不住。” 唐宸沉默了两秒:“你想说什么?” 萧祸九没理会他的问题,压抑了一下有些起伏的心绪,挂上了笑脸安静地审视唐宸:“这次的事情,你觉着,只是自己运气不好么?” “……”唐宸眼底闪过什么凶狠的情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是他抿了抿唇,将想要出口的话压了回去。 “看来,唐少爷也不是完完全全的草包一个嘛……”萧祸九声线压得很低,带上点喑哑,笑了起来,“我刚才说了,唐少爷在那帮人手里,不过是个棋子,还是个用过了便可以随手抛弃的走卒。而这也怪不得别人,谁叫唐少爷得势时,实在太不饶人——那些下棋的,年岁都不小了,这些年在第七区呼风唤雨心高气傲,哪里能容忍一些毛头小子在自己头顶上作威作福?借个由头将你扔出去,还能顶替罪名,之后再重新推举出个听话的继承人来——这种一举多得的事情,那些老狐狸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不是么?” 这次唐宸沉默的时间更长,片刻之后他重新抬了头,之前那些躁动癫狂已经找不着多少痕迹,唯独那双代表唐家人直系血统的蓝色眼眸里还残留一点猩红:“萧助理,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祸九蓦地笑了:“有一点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呐,唐少爷——唐家家主的位置,我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你跟我合作。” “……合作?” “没错,合作。你毕竟是冠着‘唐’这个姓氏的人,而我恰好需要这样一个伙伴。放眼唐家,你又是最合适的人选。”萧祸九笑得眉眼弯弯,“我不知道我们接下去这条路,有多荆棘坎坷,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有这个运气能一直走到最后。我唯一可以保证的是,我会竭尽所能地护着和我在一条船上的人。我们的这条路如果有幸走到终点,我会送你坐上唐家家主的位置——我会用九部的血,给你的王座稳固。” 对着已经呆滞的唐宸,萧祸九勾着唇角轻轻地微笑:“唐少爷,你要踏上我这条可能让你死无全尸的贼船么?” 第43章 “你并非非我不可。” 沉默良久,唐宸慢慢开了口,语调难得地平稳,“二叔家我那个哥哥,恐怕比我更适合你的计划。” 听了这话,萧祸九有点意外地挑眉,他也并不遮掩自己的惊讶:“唐少爷竟然会主动提起这人来,你就不怕我真的听了你的,去找那人合作?还是说,你是怕死,不想和我一起做事?” “我怕死。”唐宸抬起视线,“可我更怕就这样活下去。……我之所以会提起那个人,只不过就是不希望再像这次一样,被人利用完就扔开罢了。若是他更合你心意,我自会退位让贤。” “呵呵,看来在执法堂虽然只是待了一天,唐少爷长进得可远不止一点半点。不过合作人这一点,你就放心好了——” 萧祸九脸上虽然是一副笑模样,说出来的话可算不得和善:“唐家的本家里,数着他把我得罪得最厉害,不跑去给他添堵已经是我慈悲。合作的事轮到谁,也不会轮到他。”他的目光又转向唐宸,“所以我都说了,你是唐家最合适的人选。——怎么样,考虑好了么?要不要和我合作?” “……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萧祸九笑着站起来,整理过身上合体的西装,调整了纽扣,他微微向前倾身,漂亮的眼睛里熠熠着亮光:“唐少爷,你是真的——聪明多了。”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已经转身往外走了,“等我的消息吧,唐少爷。” 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渐渐向外,唐宸咬了咬牙,逃避什么似的扭开脸,声音在喉咙里咕噜了两圈才被主人不自在地吐出来:“……谢谢。” 萧祸九的身形一滞,一点惊讶的神色从他脸上褪去,他垂眸默然片刻,搭在门把的手将门拧开,然后蓦地低笑了一声。 “我今天站在外面看着你,却好像看见曾经的自己。……所以,不用谢。” 若是没有七年前那件事,让他一路顺风顺水恣肆无忧地长到现在这个年纪,能比屋子里坐着的那个有点颓废狼狈的公子哥好到哪里去呢? 一样目中无人,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一样终会迎来命运的当头棒喝。 ——若是苦难铸就了你,你会去感谢苦难么? “期待与你的再见,唐宸。” 萧祸九意义不明地低笑了一声,走出门去。 *** 唐家私人医院,高层病房。 于溪低着头垂着双手,毕恭毕敬地面对着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的男人。 这病房里的沉寂让他额头都有点冒汗,虽然早就清楚他们的家主向来不苟言笑,又因着刚上位就掀起来的血雨腥风而在唐家积威深重,但他自觉饱经世事,不该被不过而立之年的唐先生震慑。这才敢大着胆子从执法堂那儿拿来了这份录像,还独身一人上了门。 此时他可真正是无比地后悔——也总算明白,为何那个表面上老好人一样、实际却一点都不好招惹的二长老林守成,对于二部长老每个月都要单独面见家主的事情这么排斥。 尤其是在唐先生明显心情不佳的时日里。 至于此时此刻,于溪猜,唐先生的心情恐怕已经远不是“不佳”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摆在唐奕衡面前桌上的电脑里正放着一段清晰的录像,录像时间并不长,前后也只不过半分钟,显然是已经被人剪辑过了。 大概是播放器设置的缘故,半分钟长度的视频在结束之后,总会从头开始。于是视频里漂亮的年轻助理被那个衣衫褴褛却目光冷厉的男人猛然制住身体从后压在墙上的镜头,就在这画面里不断地重播。 这播放器的设置是于溪进来之前特意更改的,本意是为了除掉那画面里的某个人,只是此刻他自己倒是先后悔了—— 坐在病床上的男人一语不发,从表情上来看和往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人身周的气势越来越煞人,而那双深蓝色的眸子里,某种狠厉冷鹜的情绪从第一次视频播放之后升腾起来,就没有消散,随着那段画面的不断重播,已经氤氲浓郁到几乎要转为实质性的压迫似的。 天知道这个已经多少年不动情绪的男人,一朝动怒,是不是又是当年血洗的场景? 而他作为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恐怕也有极大可能性首当其冲。 于溪心里暗叫苦矣,明面上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言,只是愈发地把头低垂下去,借以避开男人愈甚的威势。 不知道这病房里沉寂了多久,也不知道那段视频已经重复播放了多少遍,只是在于溪几乎要崩溃的念头升起之前,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来,近乎是轻柔地把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合上。然后慢慢闭了眼睛,向后倚在斜立的靠床上。 这一幕,让原本已经做好了男人会大发雷霆的准备的于溪愣住了。 “唐、唐先生……” 于溪有点惶恐地上前了一步,他分明地看清了男人此时有点苍白以致难得显得脆弱的脸色。——若是连刺杀都逃过的唐先生,被自己用一段视频气出了问题,那他这罪过可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无事。” 男人闭着眼睛开口,声音低哑。 于溪偷眼打量了一下男人的表情,斟酌了用词,便小心翼翼地开口:“萧助理年纪还轻,有时候恐分不清旁人的善意恶意……这个乔是第三区那边的黑手党里出了名的刽子手,此人留得久了,必成大患……还请唐先生早作定夺,也是为了萧助理安全着想。” 最后这一句,搭着视频里那场景,多少有些诛心。说完之后于溪自己也有些惶恐,谨慎地去瞧男人的神情,只见着那人身形几不可查地滞了一秒,然后慢慢开了口。 “监控的录像,无论原件还是备份……都让六部毁去吧。” “——啊?”于溪怎么也没想到会等到这么一个答案,出声后也觉着自己失态,慌忙收敛情绪,按捺了一下汹涌的心绪才故作平静地接话,“唐先生,这人着实危险了些,何况看他对萧助理——” 话音至此却被蓦地打断。 “于长老,你逾矩了。” “……”于溪情不自禁地寒栗了一下,慌乱地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睁了双眼正望着自己的男人,“唐先生,我、我这是为了……” “大概是我之前说得不够清楚。”唐奕衡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天我说,‘我听他的’,不是玩笑,也不是情话。我的意思很简单——从今往后,唐家上上下下,无论何人何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无条件地信任他——他不会背叛我。” “唐先生……” “就算——”唐奕衡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地截断于溪的话音,那双深蓝的眸子里情绪沉淀至底,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就算他背叛我了,就算这件事不巧被你知道了……” 话音蓦地止住,男人微微皱了眉,按了按突然抽痛的伤口,然后才垂着眸子慢慢开口,一字一顿—— “替他瞒着,……瞒到我死。” “——唐先生!”于溪听了这话几乎要跪下去了,他哪里会听不出男人的意思来——即便是那年轻助理要谋他们家主的命,他们都要瞒着——这像什么话!? 唐奕衡却是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音,“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于溪咬着牙开口:“唐先生,您是唐家家主,怎么能因为——” “于长老!” 坐在病床上的男人蓦地加重了话音,于溪反射性地抬头去看,便被男人那双泛着猩红的冷鹜杀意的眸子震慑原地,全身僵硬。 “……”唐奕衡慢慢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底那头狰狞咆哮的凶兽,出口的声音依旧带着煞人的冷意,“唐家的家主,是我。我说‘出去’的时候,你最好别提出任何异议。” “……是,”于溪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低头躬身,“唐先生,我告退了。” 说完话,他已经毫不犹豫地弓着身子往外走——甚至恨不得小跑着。 刚刚男人看向他那一眼,仿佛在看一具死尸,让他觉着自己再多待一秒,都可能被病房里这个快要化身凶兽的男人撕裂。 “砰。” 直到病房的门在身后关上,于溪才扶着墙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跳得有些震痛的心口。 只是这一口气还没等吐出一半,就被一个悦耳的、此刻在于溪听来却无异于恶鬼嚎叫的声音打断—— 模样漂亮的年轻人斜倚着墙,微微弯着眉眼,笑吟吟地看着他:“于长老,你可真是费心了啊。” 与这称得上温柔的语调截然不同的是,年轻人那双墨色的眼瞳里,浸着的凉凉的情绪直直地渗到于溪的心底去。 那是六月烈阳都挡不住的寒意。 第44章 “于长老,你可真是费心了啊。” 这轻飘飘的声音甫一响在于溪的耳边,吐到一半的气像是叫人硬生生地掐在喉咙口,于溪憋得脸红脖子粗,瞪大了眼睛见了鬼似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正对上那双氤氲着薄凉的怒意的墨黑眸子。 “萧、萧助理……” 于溪声如蚊蚋,有点讷讷地低了头,掩盖住眼底划过去的一丝异色。 萧祸九却没急着开口,反而是放松了神态,眯起了眼睛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然后蓦然一笑:“您怎么也算是七部之首,不至于因为跟我一点口角之争,就专程跑来家主面前挑拨离间吧?” “……” 真正的慌色从于溪眼底浮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漂亮得像个娈宠的年轻助理,除了那些骇人的气势之外,还会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只是那点惊慌的情绪很快就被他收敛,于溪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萧助理这是说哪里的话,我怎么会挑拨离间?只是担心有人对您抱着不利的心思,而希望家主明察秋毫罢了。” 知道从这老狐狸身上恐怕没法直接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萧祸九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似乎没了继续说话的意思,抬了步子往病房门的位置走去。 于溪脸色一松,只是恰在两人擦肩错身的刹那,他听得耳边一道风轻云淡的气声—— “于溪,旁的姑且不说……但你惹他难过这一笔,我记下了。” 于溪身形猛地僵住,梗着脖子瞪红了眼转头去看声音的主人的时候,那人却已经置身事外一般步调轻松地推门进了病房。 门“砰”地一声,把他追视的目光挡在了外面。 与此同时,门内,听到这连敲门声都吝啬就直接进了病房的动静,坐在床上的唐奕衡攥了攥拳,然后将脸扭过来。 “……小九,你怎么来了。” 男人的声音仍旧有些喑哑,似乎在尽力地克制着什么情绪,连视线都是在萧祸九身上轻触了一下就立即离开。 唐奕衡的反应叫萧祸九挑了挑眉,他嘴角上扬的角度愈发恣肆了几分,却也带上点平日里从来不会外露的危险味道。兴许是职业习惯使然,愈是有点恼怒,萧祸九脚下的步声就愈轻,他带着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走到了唐奕衡的病床前,视线下移落在男人敞开的白衬衫里斜缠在线条凌厉的胸膛上的绷带,然后抬臂,指尖轻轻地搭了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唐奕衡都失神了两秒,之前躲开的视线情不自禁地顺着那只漂亮的手往上看去,只是焦点触及年轻人纤白的颈子时,唐奕衡的身体蓦地僵硬了。 之前的视频里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从后压制住他的小九然后以亲吻的姿态附在那段瓷白的颈项旁的画面再一次撞进了脑海。 唐奕衡眼底冷光一厉,须臾后便将目光转开。 他咬牙压下心底那头充斥了暴戾的负面情绪的凶兽,竭力不让自己有什么语调起伏—— “小九,我今天有点倦了。若是有什么事,就长话短说,好吗?” “……不好。” 随着话音,萧祸九另一只手也落到了男人的胸膛上,然后两只手一齐向上平移,停在那宽肩两侧,略一使力,将人直接按压在斜立的靠床上。 这套动作后萧祸九没急着把手抽回来,而是借势抬腿,在空中划过一条翻越病床的弧线,两腿分立跪跨在了唐奕衡的身体两侧。 “小九,你……” 唐奕衡惊怔地看着倏然便与自己以如此暧昧的一个姿势面对面的萧祸九,大脑中之前所有的念头都被清成了一片空白。 萧祸九垂着眼帘,看都没看他一眼。纤长而浓密的眼睫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去,像是两把小扇子,在那张本就漂亮到极致的面庞上笼下两处暗影;微微抿起来的薄唇泛着水色的樱粉,高挺的鼻梁让这过于精致的面庞添了一分男子的英气,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是愈发地相得益彰…… 唐奕衡觉着心底那头凶兽已经开始暴躁地嘶吼—— 这样的小宸……这样的小宸……怎么可以被觊觎分享!?旁人连多看一眼也不行! 只是还没等唐奕衡和那头凶兽斗争完,眼前的年轻人,一语不发地径直俯身下去—— 一个不轻不重的吻,落在唐奕衡上身缠了不知多少道的纱布上。然后一个连着一个,浸着濡湿的水意和暧昧的声响,一点一点僵硬了身下男人的动作和神情。 绷紧了全身上下的每一条神经,白色的衬衫已经开始无法掩映男人身上的肌肉线条——唐奕衡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凶残豹子,在暴起前的时间里,压抑着所有的情绪和欲望,仰头看着花纹复杂的天花板,面无表情。 眼底却全是可以把任何人和事物吞噬得干干净净的戾气。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久到萧祸九的耳尖都泛起了粉色,久到他的唇瓣都有些微微颤着,被他按在身下的男人仍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不只是没有反应,连之前那些只要处在这房间里任何人都感受得到的汹涌澎湃的暴戾情绪,都被男人渐渐压回了身体,涓滴不剩。 面对着距离太近,近到几乎无法聚焦的男人的身体,萧祸九咬了咬牙,在抬起了唇之后,没再落下。而是向后屈膝拱起了身体,奔着敞开的白衬衫下、凌厉的肌肉线条收拢的地方,闭着眼睛俯身贴上去—— 他的动作蓦地停住——从方才开始便攥了拳放在身体两侧的男人的双臂,此时如同铁钳制住了他的肩膀。 低沉沙哑而又沾染着情欲的声音,听起来有着莫名的性感。男人在他的头顶上方开了口—— “小宸,……你到底要做什么?” 萧祸九沉默了一秒,“你不想么?” “……什么?” “男人的欲望,不是最难压抑的东西了么?就算你不喜欢我,这种情况下,应该也会有欲望吧?你不想……”年轻人的声音放得很低,很轻,带着迷魅人心的蛊惑,“……不想我给你咬出来么?” “……” 按在自己肩膀的双手猛地一抖然后骤然加力,已经无法遮盖的暴怒情绪在男人身周爆发,听着唐奕衡变得粗重的气声,即便下一秒就被男人狠狠地甩上一耳光,萧祸九都不会觉得有任何意外的情绪。 然而,他只听见男人一字一顿的怒声—— “——萧宸,你到底发什么疯!” 萧祸九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慢抬了头,墨色的两点瞳子定定地望着男人:“为什么不要?” “……”唐奕衡觉着太阳穴的动脉狠狠地蹦了两下,他眼睛都泛起猩红,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撕碎了一口一口咽下去…… 过了好几秒他才按捺住了那种欲望和冲动交织的汹涌心绪,还残留猩红的眸子里沾上几分无奈,唐奕衡有些挫败地绷起身体,勾着近在咫尺的美人儿的下颌,轻轻一吻落上去。 “我舍不得……因为是你,我舍不得。” ……你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是这世上无价的珍宝,是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的最重要。……我哪里肯让你有一丁点的委屈呢。 “哥哥。” 萧祸九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才唤出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称呼,出口之后他蓦地抬起手来捂住眼睛,继而笑了,这笑声越来越大,在整个病房里回荡,听着却越来越凉薄而脆弱。 “你真是……你真是,再可笑不过了。” 我叫你别信任我。 因为你爱着的那个萧宸他早就死了。 我只是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孤魂野鬼,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厮混人世。只为了送唐家这个百年宗族倾圮覆灭。 这样的我,哪里当得起你的深情啊,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和唐先生之间,有一道坎儿。 这道坎儿大概可以叫“你姓唐,更是家主”。 这坎儿可能真的没那么好过。 第45章 按在眼睛上的手,最后还是被男人拉了下来。 失去了遮蔽,那泛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眸子便曝露无遗。 唐奕衡皱起了眉。从他的小宸以“萧祸九”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人委屈成这副模样。就好像七年之前一样,只要自己见着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总觉得心头好像叫什么东西用尖利的爪子不停地抓挠。痛且酥麻,想伸手给他抹掉泪花,又想把人欺负到泪汪汪地扑进自己怀里。 “小宸,有谁欺负你了?” 萧祸九闻言,趴下身去,伏在男人胸膛上,合上眼睛皱了皱鼻子:“哥哥。” 这带着点鼻音的唤声快叫唐奕衡的心都化掉:“……怎么了?” “是哥哥,哥哥你欺负我了。”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噎在那儿,唐奕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苦笑:“就算是我欺负了你,进来折腾了我这么久,你还没消气吗?” 萧祸九不肯搭他的台阶:“我进来之前,在外面站了很久。” 话音一落,萧祸九就觉察到自己脸侧贴着的肌肉一僵。 “……你听见什么了?” “有什么东西,是哥哥你不想让我听见的么?” “有。”回答这个字时,男人斩钉截铁毫不犹豫,“而且有很多事情,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 “哥哥你知道,那不可能的。我已经不是那个年少无知的萧宸了。” “……” 唐奕衡沉默。只有这件事,他无法改变,也是这么多年来让他最无力最恼恨的。唐奕衡低垂了视线,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人头顶的发旋,心里好像叫什么轻轻抓了一把,情不自禁便把心底的话脱口而出:“就算这样,我还是会尽我所能地把你养在那个不会被任何人伤害的笼子里。” 这次轮到萧祸九梗了一下:“……笼子?” 一点懊恼的情绪划过唐奕衡的眼底,知道话已出口,木已成舟,半晌后他闷闷开了口:“对,小宸,我想把你养在笼子里,从此不让任何人看见,也就没有任何人会从我这里把你抢走了。” 男人素来成熟稳重,甚至到了积威深厚的地步,竟然能听得这样孩子气的说法从他嘴里说出来,萧祸九不由得失笑:“若是这样,哥哥你就更不该把于长老告状的事情这样按下去了。” 不等男人接话,萧祸九自顾自往下说:“这不是给了你最好的一个借口么,于长老也是这么觉着的吧?——被唐家的家主大人瞧上的有那么点姿色的小助理,就该战战兢兢地服侍在家主的床上床下才是,还敢跑出去和从前认识的野男人勾三搭四,分明就是欠调教,应该把人绑回来锁进小黑屋里,变着花样折磨一顿,然后再把外面的那个野男人不着痕迹地做掉——唔,死得太顺心大概都不行。” 前面唐奕衡还听得气息有些不稳,到了这絮絮叨叨一段的尾音,他已经低笑出声来:“小宸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网上啊。”萧祸九皱着眉,竖起指尖在男人硬邦邦的胸膛上戳了两下,“我只和身体柔软的女人打过交道,可没有和男人在一起的经历。遇上你这样一个变态哥哥,怎么可能不多去学着点?” 唐奕衡叹了一口气:“刚才那些,就是你学到的东西?” “不然呢?”萧祸九兀地笑起来,他直起上身,视线顺着自己的上身落到还分开跪立在男人身体两侧的双腿,然后带着调笑的意味扬了眼角睨着男人:“你觉着这样的姿势,会是我从哪个女人那儿学来的?” 唐奕衡好不容易平稳下去的呼吸,又有了些起伏。 这么明显的情绪变化,萧祸九自然察觉得到,盯着男人那双深蓝色愈发浓郁的眸子,他笑得勾人:“说起来,哥哥,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趁着我对你负疚的心情最甚的时候,你真的不考虑做到底吗?” “做到底?”男人的声音再开口时带着点沙哑,他很是无奈地拍了拍自己身边大床空余的位置,示意地看了萧祸九一眼,“之前那连‘做’也不算,何来‘到底’?” 一丝嫣粉浮掠过萧祸九的两颊,被撩拨了的年轻助理磨了磨细牙,眯起眼睛来,视线不怀好意地划过男人身下,“那看来,唐先生的定力实在不怎么样,热身都没开始,你就这副模样了?” 唐奕衡沉默了两秒,继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仍旧跨在自己身侧俯视着自己的萧祸九,“对象是你的话,我不需要热身。” “……” 萧祸九被男人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硬生生噎在那里,几秒之后就已经晕红了整个人,连白玉似的耳垂和颈子都透上了粉色。 两人僵持了半晌,萧祸九翻身下床,动作灵活矫健不加遮掩,等唐奕衡回神,病房的门都已经被恼羞成怒的人恶狠狠地甩上,只剩留下的那句话还在空气里回荡—— “唐奕衡,你不要脸!” 第46章 田艮良走进这家颇有点小资情调的咖啡厅时,多少是有点不舒服的。 和唐家九部多数的公子哥们不同,他们家的兄弟几人,虽然挂着的是三部长老的少爷们的名儿,从小到大受的却全是玩命的教育。 而他田三,被田长老一把揪回家主身边的护卫队里之前,那就更是出了名的糙砺且凶悍。 要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爷们窝在那么方方正正一张小沙发里端着杯苦不拉几的猫尿——田艮良觉得还不如挨两刀来的划算。更何况,他在家主身边的护卫队里待得久了,多少带上点职业病,最烦的就是这种人员混杂的公众场合,连对危险因子的察觉度都低了很多。这对做他们这行的来说,可是要命的事情。 可惜今天把他拎过来的这位,虽然名义上没多大的职务——只是家主身边的一个助理——可如今唐家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那就是家主护在心尖儿上的宝贝,别说违逆命令了,多看一眼恐怕都得叫家主剜了眼睛去。 心里这么腹诽着,田艮良脚下步子没停,一路虎虎生风地往那人说好的位置走去,一边走着,一边不忘打量着这咖啡厅里有没有什么扎眼的人。 扫视一圈都不觉得有异,田艮良也就差不多放下心来。将视线转到已经坐了一个人的小圆桌那儿去。 这么轻易的一瞥,就被坐在那儿的那道身影晃了一下眼睛—— 按道理说,坐在落地窗边的年轻人穿的一身牛仔服是再朴素不过,甚至有点不修边幅的味道。只是被水洗蓝的牛仔布包裹着的两条长腿随意地往那儿一搭,就好像能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勾过去。更何况,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往上面走,还有更加赏心悦目的宽肩窄腰和一张几乎能模糊性别的漂亮脸蛋。 那人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淡金,墨黑的眸子不见什么焦点,空落落地放在窗外的车水马龙间。 这把任何背景都能美成一幅画卷的人儿,却给所有情不自禁瞩目的路人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随时都会离开的感觉。而紧随这种感觉而来的,便是那种让所有无关路人都想要伸手去在虚无的空气里捞上一把以图能抓着些什么的恍惚。 田艮良算不得圣人。他也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只是他比多数路人要好的一点,便是田家人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了。 心里很清楚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助理的身后站着的是怎样一位拥有他终此一生都无法僭越的地位的人物,同样也因为之前的经历和那些传言,知晓抛开那个男人不谈,这位年轻的助理自己所代表的权势和力量。田艮良很聪明地把那些不该有的爱美之心收敛回去,神色淡定地走到了年轻人的对面,轻巧地拉开那张单人沙发,坐了下去。 “萧助理。” 田艮良的语气带着应有的恭敬,但并非拘谨,甚至多了几分在其他唐家九部的人身上看不到的轻松。 这就是文官武职的区别么……回过神来的萧祸九忍不住看着落座对面的人轻轻笑了一下:“田少爷。” “当不起,萧助理称呼我一声‘田三’就可以了。” 田艮良脸上露出点刻意的受宠若惊,话音落下的同时,却是低垂了眼帘,避开了男人的视线,从而避过那个足够叫多数意志力不够坚定的人沦陷的笑容。“不知道萧助理在百忙之中拨冗,特地叫我出来,所为何事?” “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唐家九部中我多有接触,唯独和你们三部不甚熟络,一直便听闻田长老家的三少爷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早就想选个合适的日子请你出来碰碰面……”萧祸九放下了端在手里的咖啡杯,眼梢微微扬了上去,睨着田艮良,“三少不会介意我冒昧邀请吧?” “萧助理这是哪里的话。”既然对方不肯改口,田艮良权作没听见那称呼,“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一定知无不言。” 听了田艮良这话,萧祸九先嗤笑了一声。 “怎么了,萧助理?” “没事,只是我来之前,曾经听不少人评判过你们三部,说是三位少爷和田长老一样,心眼直性子耿。如今细聊,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些肤浅的见解。”萧祸九稍一停顿,似笑非笑,“要我来说,至少三少说话办事都称得上滴水不漏。” 听了这似褒似贬的一段话,田艮良脸上也不见什么外露的情绪,嘴上倒是谦恭:“萧助理说笑了。我们都是护卫着家主安全的,哪里敢粗枝大叶。” 萧祸九点了点头:“既然三少是个明事理的,我也就不说那么多废话,索性开门见山好了。” “萧助理请直言。” “前两天被执法堂逮进去的唐宸,三少清楚吧?” “……”提到这件事,田艮良眉眼间稍微阴郁了些,“唐家是第七区矗立百年的第一望族,还从来没出过这样的家丑,怎么可能不知道?” “唐宸虽然是本家的少爷,可是毕竟还没有掌握什么实权,所以在信息渠道上必然还比不上九部的诸位。之前家主外出遇刺,显然是被熟知情报的人将消息事先透露出去。执法堂和我都认为唐宸自己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于是那边对唐宸用了家法,逼迫着他交代了给他传递信息的那个人。”话音到这儿,萧祸九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望着田艮良兀地一笑,“那三少可知道,唐宸在执法堂里交待出来的,那个帮着他寻到消息的人,是哪一部的么?” “……” 田艮良将话音听到一半,就已经把眉毛拧成了一个结,此时再听得萧祸九这隐隐带着点杀气的语调,怎么会不清楚答案:“萧助理,若是三部出了这样的败类,请您尽管直说,三部一定下令严查——严查过程请您始终陪同,免得外人事后嚼三部的闲话。” 萧祸九没搭茬,只将田艮良的神情动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见对方不似作伪,便摇了摇头:“若是真那么容易,我何必还要叫三少出来——唐先生要在九部里查察哪一支,难不成还要从你们那儿获准不成?” “三部不敢。是我失态了,请萧助理见谅。” “我自然是体谅你们的。三部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大家有目共睹。绝对不会因为小人诬陷或是奸佞进谗,就轻易怀疑你们。” “……” 萧祸九这话似有深意,田艮良听得心里寒栗,表面上却咬着牙不动声色。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唐宸说的那个人,确实是你们三部的。只是我回去之后查了他的信息——家主遇刺那天,他就在现场殉职了。” “……”田艮良的放在桌案下的手猛地攥握成拳,然后慢慢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死无对证。” “没错,死无对证。”萧祸九反而笑了,至此,他对田家的怀疑已经去了大半。剩下那点,不过是这么多年习惯了的不肯抛却一片心罢了。 田艮良现在绝对没有什么能够笑出来的情绪,若不是他早就从传言里知道这个萧助理剥开了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向来都是个心情不可捉摸的诡异性子,估计他都要怀疑他们三部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家主面前的大红人了。 这样说来,那次在家主遇刺急救的时候,他所看到的那个萧祸九,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失了态而不加遮掩的萧助理才是。 “这件事情上,三部有重大过失和不可推卸的责任,该三部承担的,田家一定一力承担。但若不是田家的过错而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和谋算非要栽赃到田家的头上来——” 田艮良眸色倏然冷冽,在走进这家咖啡厅之后第一次露出了他掩藏很深的那点嗜血,“我田家,绝对要扒下他们那层连着血肉筋骨的狗皮来!” 在这杀伐冷冽里首当其冲,萧祸九却也只是乖巧地眨了眨眼:“三少的这点威风,还是省着些好,后面有一场苦战要打,三少别在这会儿浪费无谓的精力。” 晓得自己有所失态,田艮良收敛克制了情绪。冷静下来后,他的思绪稍稍转了几圈,再想想这年轻人刚刚说过的话,便已经晓得对方叫自己出来的目的了。 田艮良正色,低声道:“萧助理对三部的信任,田某感激不尽。之后该如何做,还请萧助理明示。” 见得田艮良如此上道,萧祸九乐了:“哈哈,我便说了,田长老家的三少爷,哪里是那些人口中的心眼直性子耿,分明该称心细如发聪慧过人才是……” 第47章 【改bug】 这天一大早,东方放亮还没过上一个时辰,唐家本家的大会议室里就快要炸了顶。 萧祸九离着会议室的门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就已经听见门里面王乾那暴跳如雷的嗓门—— “姓孙的,你别在这儿给我装老实人!六部那条运输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就会莫名其妙地被联邦军队发现还直接查封?难道不是你瞧着那条线这两年油水越来越大,才跑来做下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窝囊事情?!” “王乾,你别含血喷人!分明是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我真是这样的人,你那条运输线哪还留的到现在!?” “你说得好听,要不是我送了你——” “好了两位!这样在争吵下去无济于事,互相攀咬也于九部内和不利,不如坐下来,等唐先生回来主事。” 萧祸九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和身旁站着的冯管家对视了一眼,然后抬手推门,径直走了进来。 “抱歉各位,我来晚了。” 见着出现的是萧祸九,几个长老神色各异,回神之后倒是不约而同地纷纷行礼:“萧助理。” 行这礼,是因为他们都清楚:年轻人既然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就多半是代表着唐先生来的,这礼不是行给他萧祸九,而是给他身后撑腰的唐家家主。 “唐先生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是不适合太过劳累,所以这次会议便由我代他主事。”对于长老们脸上迥异的神情,萧祸九也懒得去一一探究,他说着话便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会议室长桌的主位,拉开皮椅一屁股坐下去,然后笑眯眯地把众人打量了一圈,才像是刚想起来什么,拍了拍脑袋:“诸位长老不必客气,落座便是。” 既然萧祸九已经说了是代表家主主事,几个长老对于他此时这副有点轻浮的态度再有不满,也只能纷纷坐了下去。然后各自交流目光,其中不乏充满火星的怒视。 只是碍于主位已经有人震场,他们也就都没有再开口,等着萧祸九先发话。 王乾和孙伟安以充满了愤怒的目光对视了许久许久,久到眼睛都酸了,还没听见主位上的年轻人开口。不由僵着还恢复不过来的面部线条去看那人。 这会儿也是九部长老的目光都已经集中到萧祸九身上了,在座都是执掌一部的唐家的“老人”,目光集于一处,其中威压自然是一言难蔽,只是萧祸九像是毫无察觉,反而是笑眯眯地把目光和话头都落到站在自己身旁的老管家身上去—— “冯管家,我看这本家的主宅,是年久失修啊。” “萧助理何出此言?” “若非如此,怎么这主宅里最重要的会议室,门紧紧关着,还隔着几里地都听得见里面的机密事情?” “这个……大概是会议室的隔音没做好,是我的失误,我回去一定严查。” “这才对嘛。”萧祸九仍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模样,“自己犯下的错,还是得自己去改,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了,一遇上事就跑回家喊‘妈妈’,难不成本家是给你们擦屁股的地方不成?” 听着萧祸九和冯管家这一唱一和,王乾的老脸都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一时又气又恼,可偏偏这人一没指名道姓,二来言有所依,叫他想反驳都不能。 见王乾那都快要原地自爆的模样,萧祸九暗叹一声真不是个经得起奚落的能屈能伸的好汉,便也不再和冯管家做戏,示意冯覃安去安排后续,自己便转回头来,直接开口问了:“我一早便听说,家里有条运输线被联邦政府封了,这是怎么回事,哪位长老能给我解释一下。” 王乾还被萧祸九之前的话噎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儿自然是说不上什么来,孙伟安却是会见缝插针,张口便是一状告上去—— “萧助理,这件事可得请您明察。六部他们自己惹下的祸事,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联邦政府,昨晚赵硕领着军队的人直接收缴了他们的货,关押了他们的人——结果王乾王长老,不赶着去捞自己的人,反而跑到本家来栽赃我,还说是我给联邦那边通的风——这可完全是无中生有!” 瞧着孙伟安那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萧祸九心里发笑,面上却不露,只是将询问的视线转到王乾身上去。 孙伟安的一番话已经成功把仇恨拉到了自己身上。王乾这会儿也不顾萧祸九之前那番冷嘲热讽了,怒视着孙伟安便开了炮:“孙长老,先不说这条运输线的存在,只有你我两家知道,单是这赵硕无缘无故就跑去查封我六部运输线这一条——那赵硕,从来便是个巴结在唐家后面的人物,在这第七区,即便是有沈老爷子撑腰,他之前也没敢对唐家做出点什么不敬的事情来。更何况,如今沈老爷子对唐家的态度和缓多了,若不是有唐家内部的人在背后支持,他怎么敢对我六部下手,啊?!” 一番话到了后面,王乾又是一副要拍案而起的模样。孙伟安受不得他那指着鼻子怒斥的火,也跟着要跳脚。 萧祸九凉凉的话音便在这空当落了下来:“两位,若是家主在这儿,你们也是这么放肆?” 会议室里不管愿意的不愿意的,闻言都是没忍住一个噤声,更有甚者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众人再一次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了坐在首位上那个看起来漂亮到有点镇不住场的年轻助理的身上。 之前那点刺骨的寒意,从萧祸九的眸子里慢慢退了下去,他又转作一副温文无害的笑模样,定定地瞅着怒气尚未平息的王乾:“王长老,我知道你现在火大着,只是有些事情,尤其是要往自家兄弟身上扣帽子这种事情,即便有证据也是要慎之又慎——更何况我听你刚刚意思,全是臆测,无凭无据?” 被戳到那点不是很见得了光的秘密上,一时王乾和孙伟安的神态都不太自然。 “既然这样,那不妨先让自己人理清楚这事情来龙去脉。”萧祸九说着,眼底划过一丝冷色去,“据我所知,唐家这些年做得都是些见光的生意——就算稍有些不能公之于众的,至少和联邦那里也是通过了气。那这一次,六部那条运输线,却是因为什么理由被赵硕查封了呢?” 提起这个,王乾的气焰更是短了一截,他皱了皱眉,才有点不情愿地开口:“联邦那边硬要说……是毒品,唐家素来禁止,六部怎么可能碰这些东西……”他的目光一移,瞧着了孙伟安嘴角那点轻蔑笑意,不由火上心头,跟着冷笑一声,“依我看,多半是有人栽赃。” “哈哈,王长老可不要叫人笑掉大牙了。”孙伟安听他这意有所指,大为恼火,“联邦那儿我们就算有再硬的关系,最多能和他们在第七区平起平坐、互敬三分,想要使唤他们办事——还是做栽赃毒品这样的大事,即便是家主也难——王长老难道觉着我们五部有这样的本事?” 不等王乾开口,萧祸九接了话音:“王长老这话,确实是有失,就算我体谅你此时恼火,刚刚的说法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王乾此时心头上有火,加上他听着萧祸九从走进来开始,就一直针对他说话,脑海里不由得就浮现出当日家主遇刺,这个年轻助理和五长老一起赶到的场面;再想想之前家主安排这人查察五部六部之间纠葛,此时却分明一副护着五部的模样…… 王乾蓦地仰头大笑了几声,目光落下来时,在萧祸九和孙伟安身上扫了一圈,眼神已经是毫不掩藏的冰冷和杀气:“好一个萧助理——我看你和孙伟安早就是沆瀣一气,今天非得拿我开刀了吧!?怎么,趁着家主受伤,你们这是要篡位谋反了?!” 这话说得是大不敬,言一出口,之前默不作声的其余七部长老都脸色大变。 主位上,萧祸九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冷意,然后他慢慢勾了唇角:“五长老,我说了,我坐在这儿,代表的就是家主。——执法堂何在!?”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显然在门外候了有一段时间的王轩僵硬着身形走进来。 萧祸九没去看他,目光仍旧是带着彻骨的寒意冷冷地盯着神情一滞的王乾,声音冰冷震耳:“王轩堂主,我来问你——唐家禁毒,违背祖训,家法何处!?” “妄谈谋逆,以下犯上,家法又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不是好人,从第一次察觉王轩和他亲爹王乾不太相同的性格,就已经开始谋划着父子相残了…… 第48章 偌大一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气氛是叫人快要窒息的压抑,主位上的年轻人的话音落下后,所有长老便不约而同地噤了声,为着那人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杀意而暗自心惊。 “……王轩堂主?” 这一句不再像之前那般震耳,萧祸九把视线缓缓平移到站在门口双拳紧握的执法堂堂主身上。 王轩身体僵硬,双颊的肌肉狠狠地抽动了两下,然后沉着嘶哑的嗓音打破众人的寂静:“忤逆家主、违背……祖训,如查实,罪当——”他哽了一下,猛地扭开脸去,咬牙闭眼重重吐气,“处以极刑!”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地砸在众人的耳膜和心头。 从王轩推门而入时,就已经怔滞原地的王乾终于回了神,他空茫茫的眼睛重新聚了焦点,落在自己一脸痛苦的儿子身上,停顿了很久,才惨然笑了:“好一个萧祸九……好一个萧祸九啊!” 既然王轩都出现了,他就清楚,那人大概早就有了万全的准备—— 王轩若是大义灭亲,便是逼着他们父子相残,逼着王轩一辈子背着杀父的名声,永远不可能再继任六部长老之职,更再难得重用;若是王轩不肯,不知道这会议室里里外外又布置了多少手段,等着把他父子两人一网打尽,到了那时六部就更是任人宰割…… 想到这儿,一口腥甜涌到喉口,王乾强压下去,恶狠狠的目光深处带着不自知的颤栗,他看向自始至终都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张椅子上,身形没有半点挪动的萧祸九:“萧助理,你这般毒辣的心思……家主可知道!?” “我毒辣?”萧祸九像是听了个莫大的笑话,兀自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敛去嘴角弧度,连同脸上的神情都收得一干二净,“王长老是不是忘了,你六部多少年来的档案还全部留存在我那儿呢。” 提起档案,王乾身形一颤,眼底最后一丝光彩褪去……原本他盼望家主知道这事还能念及旧情,可若是被分明是盯上了六部的萧祸九把六部做过的所有事情翻出来…… 萧祸九可不会顾及他的担惊受怕,“自从六部执掌执法堂,你借六长老身份,以权谋私,在九部内党同伐异,借着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清算旧仇——单唐家九部内部,一百二十九人的命案都摆在我的桌案上!——王乾,我倒是要问你一句,谁能比得上你的毒辣,啊?!” “……” 王乾嘴唇蠕动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面上一片死灰。 而听闻了这个消息,会议室里最悚然而惊的却是执法堂堂主王轩,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王乾,声音发颤:“父亲……?”在见到对方默认的态度之后,王轩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蓦然放空,连站稳都不能,脚下踉跄了几步,险些退坐到地上去。 萧祸九半是同情半是怜悯地看了王轩一眼,“王堂主,六部藏污纳垢的那些档案,我都叫人送到你那儿去了,之后的查察核实,便是你的分内之事。希望你对得起自己坐着的那张椅子。” 等到执法堂的人进来把王乾押解出去,会议室的大门被关上,房间里重新恢复了一片安寂。其余八位长老,包括稍有得意的孙伟安在内,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几眼,没人肯第一个开口。 那些不管是畏惧还是忌惮的情绪被萧祸九一一收进眼底,晓得一张一弛的道理,他慢慢勾了唇角,今天从走进这间会议室就一直被他刻意表现出的傲气凌人已经收敛得涓滴不剩:“在座各位长老,是不是觉得我今天咄咄逼人了些?” 孙伟安刚要开口,就听得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二长老林守成蓦地开了口:“萧助理是代家主行事,没有‘逼人’这一说。九部之间虽然情同兄弟,但也不会在原则大事上互相包庇,请萧助理放心。” 萧祸九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稍稍正色:“便如我刚刚所说,往自己兄弟身上扣帽子的事情,必须有凭有据,我以身作则,绝不会诬陷任何人。六部运输线查出毒品的事情,我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赶去交涉。有沈老爷子帮忙,赵硕自然不敢有半点隐瞒虚报——然而令我痛心的,便是六部借运输线私运毒品确有其事,而且按照被联邦逮捕的那些人的交代,这件事情恐怕已经有了不短的年岁。” 话间,列席的长老们已经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 显然六部做毒品这件事,九部内确实少有人知。 至于是不是所有人都不知情……萧祸九目光冷凉地瞥了一眼同样一脸讶色的孙伟安,心里冷笑了一声。 “众所周知,联邦在第七区与唐家向来是泾渭分明互不干涉,但只有毒品这件事,那是联邦最忌讳的东西。而唐家祖训早便有了——毒品这类屠人于无知无觉、祸害后代子孙的东西,唐家上下绝对是一点都不能沾碰。”萧祸九说完,目光四下一扫,“王乾以命犯讳,家主决不轻饶;希望在座各位都引以为戒,切莫再有下次——这于唐家来说,可不仅仅是丑事那么简单!” “萧助理,那联邦那边……” 孙伟安有点担心地问。毕竟如今九部里,数着他五部掌握的运输线最多,若是因着王乾那件事情,而惹得联邦盯上了九部的运输线,那他五部也绝对是损失最为惨重的那一个。 “这一点,孙长老就不必担心了。”萧祸九自然知道这个老狐狸最担心的不过就是他自己那点利益,而其余长老多少也眼巴巴地瞅着,他便舒然一笑,“我与沈老爷子已经打过招呼,这件事情虽然棘手,但他会尽其所能地在联邦总府那里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对于各位和唐家的利益损失,我也会尽可能地降到最低。” 众位长老都参加过当初在赵硕府上举办的晚宴,自然也就都知道萧祸九和沈老爷子交情匪浅,一个个心里暗自慨叹,面上却都露出点笑容来。 一直到会议结束,几位长老临走还不忘来与萧祸九言谢。 即便晓得运输线对于各部来说,都得算作他们私人的“金矿”,萧祸九心里还是对孙伟安等人生出了仇怨以外的厌恶。 ……唐家,若是总依靠这么些只在乎私利的家伙,那才真是要完。 *** 午后,萧祸九亲自收拾了两人用餐后的碗筷,便将这些递给一旁候着的唐家的下人。 那下人用金属的餐车将厨余餐具都带了出去,门也关上了。至此,室内就剩下唐奕衡和萧祸九两个人。 端起下人刚刚冲泡好的普洱,萧祸九抿了一口,将被子掂在手上,似是无意地开了口:“王乾涉毒,又滥用私权,已经被执法堂监禁起来了。” “……”唐奕衡翻页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情绪不显,“我知道了。” “唔,虽然你躺在这么一间病房里,可恐怕耳目遍及世界各地,倒是我多嘴了。” “你不必试探我,小宸。我既说过听你的,便是字面意思。你要如何处置,尽管放手去做就好了。” 听了这话,萧祸九脸上却半点高兴模样都没有,反而是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里,所有情绪都凉了下来:“那是你的唐家,不是我的。你就不怕我一时兴起,把它毁于一旦么?” “唐家是我的,我是你的,所以它也就是你的。”说起情话的唐奕衡面不改色,严肃得像是在做会议报告,他认真地看着萧祸九,“更何况,小宸,千万别小看唐家……九部,不代表唐家;而即便九部,也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 萧祸九的瞳孔猛然一缩,他几乎要觉着男人知道他所有不愿为对方所知的秘密和计划了,可是那温热宽厚的掌心却在自己的头顶轻轻地抚了一下:“我知道你想替我把那些污垢都清洗干净,可这里面蚊虫蛇蚁多得很,小宸不要叫那些下等东西咬伤了。” “……嗯。” 萧祸九不敢再接话,他怕自己溺在男人那双能够叫世上所有人都沉沦的深情的蓝海一般的眸子里,他更怕自己再一开口,毁掉的不仅仅是七年的心血,更是眼前这点让他生了眷恋的小心翼翼的温情。 萧祸九低垂了头。唐奕衡看着眼前的人的发旋,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傻小宸,你不知道,这时候的你,总是心虚得像是小时候犯了错又不敢开口的模样。 不过没关系,只要不伤害到自己,你做什么我都原谅。 第49章 夕阳的余晖在医院的长廊尽头镀下一层暗金,站在方窗无法露出的死角里,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捏着放在耳边的卡片机,久久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他轻应了一声:“叔叔,抱歉,耽搁了您的计划。只是执法堂现在的堂主王轩并没有牵涉到他父亲的事情里去,我不能没有理由就将他同罪。……是,我之后会再找机会,将我们的人安插进去;只是这次之后,其余八部必然有所防范,恐怕行之不易。……我认为没必要将他除掉。目前来说,他对于我们的计划并没有阻碍,正相反,我之后的一些谋算还要依靠他才能完善。” 不知对面又说了些什么,之间年轻人没有流露任何表情的脸上,那凌厉的眉形慢慢蹙起来:“叔叔,是Julia这么说的吧。之前她在那人面前险些把我的底细吐露出来,我只是给了她一点小小的教训而已。她因为这个编排我和那人的关系,也不过是公报私仇罢了。若真说对那人生了私情,我看她比我更有可能。” “不,我没有逃避您的问题。……我对包括那人在内的这儿的所有人怀有如何的感情,您不是最清楚了吗?我隐忍了七年,不是为了回来像个优柔寡断的女人一样玩过家家的。” 过了片刻,年轻人无意识地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心:“……钱蕊?……我和她之间出了一点小问题,订婚典礼恐怕还是要向后推延。不,不是因为他,只是几件小事,……女孩子总容易有一些小情绪,我前一段时间忙于唐家九部的事情,冷落了她,这才生出点嫌隙来。” 他的话音蓦地顿住,手里的卡片机因为里面传过来的中年男人严肃决绝的口吻轻轻颤了一下,过了许久后,他才慢慢垂了眼帘:“我没有顾念旧情,叔叔。……我会尽快和钱蕊修复关系,不会和那人再有多余接触……我可以完成任务,您不必派遣其他人。” “……感谢您的信任,叔叔。祝安。”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年轻人关掉了手机,身体保持之前有些僵硬的姿态停滞了几秒,才慢慢地有些颓然地倚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他扬起脖子来,眼神有些放空,对着空气散了焦点,脸上划过去的情绪,像是溺水的人在濒死时的绝望和茫然。 ……克鲁斯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是去举办被自己拖了那么久的关联众多的订婚典礼,或者换做另一个他不熟知不了解甚至不晓得身份的人重新潜入唐家内层代替他完成后继的任务而他自己不得延误立即撤回十三区——摆在他面前,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萧祸九蓦地攥紧了拳。他咬着牙齿在心底一字一顿地告诉自己,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绝对不会假手他人。 只是他自己潜意识地明白,当听见克鲁斯提出第二条路的时候,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了一下——当时划过他脑海的,只跟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安危相关。 若是我所在乎的人都不会受伤就好了……萧祸九自嘲地一笑,眼底那点迷茫犹疑终究散去,他迈开步子离开了金灿灿的阳光,一步一步踏进昏暗里去。 ……那样我是不是就不必这般谨慎顾忌到连自己都瞧自己不起。 *** 身为唐家家主,唐奕衡知道自己的宝贝助理要订婚的消息的时候,距离典礼正式举行也就剩了不过三天的时间。 而听说唐奕衡把病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部贡献给了医院的废弃物品回收站,刚从医院赶回来连椅子都没坐热乎的萧祸九也差点把目之所及的东西都砸个稀烂。 即便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克制住这种冲动,萧祸九还是没忍住脑门的青筋都想蹦起来:“谁——!?谁去和他说的?!我不是说过这件事情和唐家本家无关,你们任何人都不许拿着这件事去打扰他吗!?” 来传信的下人恨不能当场嘤嘤嘤地哭一顿——谁说这个温润如玉的萧助理好说话的?都是骗人的…… 只是眼前这人暴怒当头,他一个字都不敢隐瞒:“是、是年庭君,四长老……四长老年庭君。” 费了好大劲才从脑海里把这个九部长老里低调之最的年庭君扒拉出来,萧祸九咬着牙看了看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备车,送我去医院!” 隔着十里地,大概都能感受得到家主面前当红的萧助理这一身怨气冲天,司机们被从被窝里拎起来打听清了前后事由,一个个瑟缩不敢前——天可怜见,这要是一个不小心,估计今晚走出了宅子门,就再也不用回来了,谁想去当那炮灰? 还真有人自告奋勇。 段跃接了消息皱了皱眉,常年脸上挂笑的小个子男人难得这回不见半点笑意:“……我去吧。” 他按了按,把后面跟着的“我去劝劝”这句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恐怕会太自觉不错的话咽了回去。 接着的正主儿上了车,段跃忍不住在心里“嗬”了一声:这还真是自带一身冲天的怨念啊。 再想想当初自己送这主儿去沈老爷子府上时,那人心不在焉也能端着一副温润如玉笑容亲近的模样,段跃原本皱着的眉都松了许多。 他笑着问候了一声:“萧助理,晚好。” “好个鬼”这等粗鲁的话被萧祸九暴躁地压了回去,车子启动起来,萧祸九视线扫过去一眼:“段跃?” 这话虽是疑问的语调,但显然只是萧祸九随口一问,说完之后没等回答便将视线落到了风景飞掠的窗外。 段跃一点也不在乎后座那人的走神,乐呵呵地应了,然后就开始自顾自地讲自己逗人的段子了。 可惜今晚萧助理显然没有那个赏脸的心情,多少话灌进左耳朵里,就有多少话一字不落地再从右耳朵里灌出来。 原来萧助理真正心神不宁的时候,是这么个状态……段跃忍不住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沾了自己主子的光——若非萧祸九潜意识就知道他是唐奕衡所信任的专用司机,怎么也不会把那些情绪外露在他的面前。 但段跃多少能察觉到萧祸九对自己言语絮叨的那一点纵容,从第一次去沈老爷子家他就感觉到了,虽然不知道这缘由,却不妨碍他借着这点纵容大着胆子开口:“萧助理,据我所知,唐家立业以来,即便是当儿子的尊敬父亲,当父亲的爱护儿子,也没有哪一任家主是给别人做过司机的。” 这话来得突然且莫名,萧祸九过了心,将脸转回来。 他知道,这人是在给医院里那个抱不平呢。 从他决定下订婚典礼的事情并且开始操办,就不断有人在隐隐约约地流露出这种情绪了。 只不过他态度强硬、又言辞凿凿,唐家上下还少有人直接表达出来——那个不知死活的年庭君是第一个,这儿又冒出来第二个。 见萧祸九虽没有接话,但也不像是暴怒的前兆,段跃稍安了心,继续道:“我只是个下人,所幸也算家主的专车司机。这么多年来我在家主身边工作,看得清楚明白,家主对您的感情,不用说绝不是外人那种粗俗浅薄的臆测,即便是平常人口中说的情深义重恩爱扶持,恐怕也不及家主心里待您的十分之一。” “他爱我,我便要爱他?” 萧祸九此时心境大乱,显然是智商情商都不在线,若是平日,绝不会和一个交浅的人谈论爱不爱这些理想化的有些矫情的问题。 段跃倒是乐得交流:“您若是丝毫不为所动,早早放手自然于两人都好。只是您这般人物,和我们自然不同,相信您也不是那种会自欺欺人的性子——难道您扪心自问,就真的对家主没什么感觉?” 萧祸九沉默。 即便萧祸九说是没感觉,段跃也不会信——他的主子那样的人,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完美得叫人怀疑该是食花饮露总之不能被烟火玷污,若是搁在以前还能吹毛求疵说他没点人情味,可从萧助理留住本家,家主时常流露出来的掩饰不住的用情至深,就更是把自己的地位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送到了臻绝的高度。 ——和家主竞争?那得是真真正正的天仙下凡么? 萧祸九吃那句“不自欺欺人”,半晌后才再问一句:“他爱我,我对他也有感觉,就要在一起么?我早过了相信感情能当饭吃的年纪了。” 段跃差点没忍住说一句“您也不过就二十三别这么老气横秋地说话”,想了想还是压回去,笑眯眯地:“萧助理真会玩笑,您和唐先生,谁缺饭吃呢?” 这话看似粗浅,内里深意却是让萧祸九怔了几秒。 是啊,外人眼里,自己和那人都是身居高位,只会给别人“身不由己”,哪里看得到自己泥足深陷的地方。 稍有一个不慎,便是被那泥淖淹没溺死的下场。他一个孤魂野鬼世无所依的也便罢了,他怎么能拖那人一起呢? 想想这一路的交谈,萧祸九苦笑。 交浅言深不只是说不该,也是说无用——唯独你自己看过一路走来的所有风景,如何和一个过路的讨论往左还是向右呢? 于是这一路再无他话。见萧祸九气息平稳且冷淡下来,段跃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便也闭口不言。 直到到了医院,临萧祸九下车时,段跃想起当年在最绝望时扶持了自己一把的唐先生,忍不住看着年轻助理的背影,多了一句嘴—— “唐先生刚知道时,不晓得有多难过。” “……” 萧祸九步伐猛地一顿。 千般道理,不如这一句戳心。 …… 难过么,大概吧。 那人该是强势惯了的,如今想他七年前同样一朝丧父,家内大乱,举目无依,不知道是如何一步一步咬着牙撑过来的。 那人若是难过,若是有泪,大概也只会往心里留。 又苦又涩的泪水,会把那颗连命都不要地爱着自己的心,泡得皱巴巴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担心大虐的天使们请看作者纯洁的眼睛:订婚典礼成不了。若真成了,以后算总账的时候,我家小九岂不是要被困不住凶兽出笼的哥哥弄死在床上么【咦我刚刚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过订婚这一段的感情冲突是情节需要,可能确实会有一点点小纠结,只是小九毕竟【自以为】是直的,他需要慢慢摸索自己对唐的感情——相爱,而不是享受被爱。 第50章 医院一楼的大厅里,萧祸九迎面碰上了那个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却不曾有几句言语交情的白面中年人。 原本面无表情的漂亮脸蛋,在见着那人的瞬间,便浮现了清丽的笑意:“年长老,好久不见啊。” 年庭君毫不遮掩地皱了眉,退了半步:“萧助理,您来了。” 对着这么一个比自己儿子都小的年轻人用敬称,这位年长老看起来却丝毫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模样。 “看您多会说笑。”活像变脸似的,萧祸九脸上的笑容陡然间便冷下来,“这么晚了还得急急忙忙地往医院里赶,我这不都是托年长老您的福吗?” “萧助理言重了,年某不敢。” 年庭君接话接得四平八稳,一点“不敢”的意思都没见着。 见年庭君没有自己开口解释的意思,萧祸九冷着脸开口:“年长老,若你真是不敢,那怎么我传给九部的话,你却只当没听见呢?” “不知萧助理说哪句?” “哈哈,看来年长老是岁数大了,记性也不好使了。”萧祸九故意冷笑了两声——却见面前这人对于他的作威仍旧没太多反应,也不见什么敬畏神色。 ……难得啊,刚经了王乾的事儿,还能这么硬气;若非有恃无恐,就是真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 心里虽这么想,萧祸九语气依旧没什么客气:“我之前就叫人给九部传话——和大长老家的孙女订婚这件事,那是我自己的私事。我如今虽然是唐家的下属,可毕竟还是姓萧,所以这事儿与唐家没半点纠葛,所有人一律不许用这件事去烦扰家主。——怎么,我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年长老就当做耳旁呼啦刮了一阵风,过去就跟您没关系了?” 年庭君大概一点不意外萧祸九会这么发难,不紧不慢地开口:“萧助理,您误会了。您现在是代着家主的职务在唐家主事,我们怎么也不敢不听您的吩咐,不管您姓萧还是姓唐。” 话音在这儿似有意似无意地停顿了一秒。 萧祸九视线移过去,年庭君却没事人一样继续开口了:“可按您说的,您毕竟是唐家的下属,而且更是家主身边亲近的人;您要订婚这么大的事儿,唐家不可能不派人出面,自然也得有礼金支出。您刚接手唐家闲杂事务,可能不晓得,唐家内外的多数资金流通相关的——大到企业集团,小到饮食起居,都是我们四部在操持。您的订婚这么大的事儿,唐家的礼金必须得丰厚。可调用大额的资金,我必须得向家主做定期的汇报——我没提您订婚的事儿,是家主他问的。您说的不能烦扰我做到了,可谎言不实这种大错,我可不敢犯。” 萧祸九蓦地笑了。 他听出来了,人家这是早就挖了坑,等着他往里面跳呢。 “好、好、好。”萧祸九似真似假地笑着,抬手在中年人的肩上拍了拍,他狭起了眼睛稍倾身过去,到年庭君耳边声气极低、却咬字清晰无比,“年长老这般忠心不二,我记下了。” “……”年庭君皱了眉,避了一下身体,看了眼前笑得像只勾人的妖精的年轻人一眼,便垂下头去:“萧助理言重。为唐家和唐先生尽责,我年某虽死不已。” 这一次萧祸九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那点不入眼底的笑意终于彻底真实起来,他哈哈笑了两声,按在年庭君肩膀上没拿下去的手再次抬起,加了七成力道重重地拍了两下。 见年庭君脸色都有点变,萧祸九才幸灾乐祸地扬长而去,话音犹在身后:“年长老,我发现我挺喜欢你的——不过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越喜欢的,通常都越不好过啊。” 年庭君揉了揉肩膀无奈地看了那已经进了电梯里的背影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半晌后他轻叹了一声,也转身要走。 只是还没等他出医院的大厅,口袋里手机嗡嗡响了两声。 年庭君拿出来一看,是一条新信息。 发件人是串没备注的陌生号码,只是信息内容里的语气却一点都不陌生—— “年长老,刚刚忘了说。要是我这次因为你有个三长两短,那你可也别想舒坦了。” 信息末尾,还跟了个看起来特别无耻的笑脸。 捏在手机上的指头抖了好一会儿,才被主人压抑着重新插回口袋。 *** 萧祸九走进病房时,视线先在整个房间里扫了一圈。一圈下来,他就皱了眉—— 去传信的下人可真算不上夸张——这房间里如今还幸存的死物,除了到现在还气势凛冽的男人身下那张床,也就剩下床边的那张高柜桌了。 高柜桌上面躺着一只花色漂亮的瓷盏,盏里盛着喝了不到一半的白粥。 萧祸九看着这一片狼藉里得以健在而分外捉人眼球的那只碗,心里像是被什么小小的昆虫轻轻地叮了一下。原本见着满地狼藉的那点不悦,也就顷刻间烟消云散。 心里叹了一声,萧祸九迈步上前,刚要开口,“哥哥”两个字连气音还不曾出,就兀地被病床上的男人沉声打断:“出去!” 一口气当下噎在了胸口,萧祸九梗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压着性子斟酌着分贝开口:“哥哥,我听下人说你今晚——” “我叫你出去!” 这一次的声音硬是提上去两个分度,男人却依旧连脸都没转。 而这一句,也已经成功把站着的这个被某人从小到大娇惯坏了的给激怒了。萧祸九扬起了嘴角,声音发冷,语气却带笑:“叫我出去?可以啊——你怎么不转过来让我滚呢?我保证你只要开口,不管这地上多少玻璃碴子我都不眨眼地滚出去!” 坐在病床上气得身体都发抖的男人本来就不是个喜欢和人在言辞上交锋的。别说如今他而立之年更贵为唐家之主,即便是他从小到大这三十年,也没有哪个敢和他争口舌之快——多一句嘴的恐怕都没胆儿。 偏偏这个像是只幼生的小兽一样磨着尖利的爪子冲他撒威风的、被他捧在心尖儿上护着不想叫旁人多看一眼去的——也就他的小宸能这么颐指气使地冲他不讲理地撒泼了。 ——唐奕衡气得浑身都抖,伤口也跟着疼。却只能狠狠地拧着剑眉咬着牙,“出去”两个字,大概就是他对这人能说出来的最重的话了。 男人不肯开口,同样在火头上的萧祸九更是不舒坦——他的经历和性子导致了他最厌恶的便是被人或事胁迫的无力感,凭着自己的拼命,多少年没有人再能给他这种感觉,偏偏就因为眼前这个人,他得咬着牙按着委屈憋着火和那个他多看一眼都讨厌的女人订婚—— 还得背着所有人暗地里戳上脊梁骨地骂小人。 萧祸九带着暗火儿,走起来踩得地上的各种“碎尸”咯吱咯吱地响,他没几步就绕到了男人正面对着的方向,恶狠狠地睖对方:“唐先生,怎么,你又不——” 话音戛然而止。 萧祸九看着那人胸膛上缠着的纱布绷带渗出来的血迹,差点把牙咬碎了,他二话不说掉过头去走到了门口,一把撅开了房门,冲着外面的长廊暴跳如雷—— “医生呢!?病人伤口开裂都不管——你们能不能干?!——不能干就滚!!” 据后来的护士说,她们护士站里多数人心心念念地惦记了好几天的那个长得好看到极致的萧助理,那天的表情狰狞得像鬼——虽说好看成那样,鬼也是艳鬼,可见着把医院里负责的医师吓得回来时脸都发白,她们也就只能含着泪花把这人给放下了。 一会儿叫人如沐春风,一会儿又叫人数九寒冬。 ——旁人不晓得,她们是没有那个福气消受了…… 等到医师苍白着脸给唐奕衡重新清创换药包扎之后,倚在墙上一言不发只是用让人从骨子里发冷的目光把那方向盯着的萧祸九终于慢腾腾地开了口:“好,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和我说话,那你就听我说。” 男人合了眼,“……” “你当初不是说了么,给我三年,这三年我怎么玩你都他妈别管——!三年之后,你想拖到哪儿操个尽兴我都任你处置——”萧祸九的眼眸微微发红,他侧开脸去,秀气白皙的颈子拉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沉默了几秒后他垂了眼帘,低声轻轻地笑,“唐先生,不知道这结果您可满意?” 说完之后,他没去等那个答案,抬步直接走了出去。 只是没等门在身后合上,他就听见病房里瓷碗被猛地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的响声和医生吓得歇斯底里的声音—— “唐先生,您小心身体——” “……”萧祸九脚步一顿,却是没回头也没开口,重新买开步子往电梯那儿走。 等到进了电梯里,他拿出了卡片机拨了号出去。 三秒之后,对面接通了。 “隐蝶大人。” “三天后有一件事情,你亲自找人去做,不能露任何马脚…………” 第51章 冯覃安把食盒里热腾腾的粥饭拿了出来,将新换的桌子上原本已经凉了个彻底的饭菜收了回去。 他盖好食盒,站直身后看了看病床上沉默得像是让周身空气都冷凝住一样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没想到……您会同意萧少爷的订婚。” “……” 他的话很久之后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原本在冯覃安以为今天又会像前两天那样以沉默收尾时,空气蓦地震颤了下,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来——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虽然从这话里感觉不出任何的疑问之意,冯覃安还是低了头毕恭毕敬地回答:“是,唐先生。……请帖将会在今晚让人送发出去,您若是想要阻止,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男人极轻、极慢地叹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要把他胸腔里压抑着的那些沉重、绝望、快要把他逼疯的情绪都吐出来。 “唐先生!”冯覃安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他走到正对男人的位置,看着那双因为两天没有合眼而有些泛起猩红的深蓝瞳子,咬牙切齿:“我求您不要这么折磨自己了——就按着您心里想的、要的、求的去做一回不好吗?!” “……” 唐奕衡将目光在冯覃安的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落到空处去了。“他不想要,我不会逼他。” “唐先生!” “冯管家,你不必再劝了。这两日我想过了。”唐奕衡的语气平稳地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干的事情,“其实是我求的太多。从前七年,我日日夜夜地求他能活着,那时候我想,只要能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哪怕我看不见他——只要他能活着,我可以拿自己所有的东西去换。一夕之间,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总以为是自己大限将至,或者是实在思念他太甚,以致出现了幻觉。哪怕直到今天,我都随时随地做好大梦醒来的准备。” 唐奕衡停顿了一下:“一想到这儿,我就觉着恐慌。可若这真是个梦,那死在这梦里大概都是我最奢求的死法。” 冯覃安拧着眉,看着他从小看到大的少爷如今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他觉着自己的心都被揪起来了—— “唐先生,这不是梦,萧少爷他真的回到您身边了——既然您喜欢着他,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身边呢?!您喜欢了他这么多年,没有人比您更值得拥有他了啊!” “……我配不上。”唐奕衡笑了,不是明显的笑容,冯覃安却亲眼见着那个素来威严赫赫的男人轻微地扬起嘴角来,“我的小宸,他值得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端庄、贤淑的女人……最重要的是,那才是他想要的。我配不上他。” “如今我不奢求了。他想要的,我会帮他拿到。他能够待在唐家,待在我身边——他还愿意接受我这个对他有着难以启齿的欲望的哥哥,我就该觉着万幸才对——只要他不再离开我,只要他在我视线所能及的范围里——”话音至此唐奕衡蓦地哽住,他抬起手来用力地捂住眼睛,手背上青筋微凸。半晌后他再开口时嗓音愈发沙哑,“冯管家,阳光刺眼,把帘子拉上罢……” 冯覃安呆呆地看着男人手掌下蜿蜒下去的水迹,丢了魂一般按着男人的吩咐把落地窗前的帘子遥控拉合。 一片熟悉而陌生的黑暗里,男人声音里的情绪慢慢平稳下去,像是陷入了沉睡,只剩下再无波澜的声音—— “订婚典礼,便改到唐家本家……以家主的规格,好好办吧。……我送他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从今往后,他是别人的夫、别人的父…… 从今往后他在你身边,但再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唐奕衡在心底如是默念。 他好像听见笼里的野兽,在濒死般、痛得凄厉哀嚎。 *** 冯覃安拎着食盒走出医院的时候,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原本就有点花白的头发,更显得和主人一般昏暗无光。 在医院正门的保卫室里待了好久的萧祸九直起身迎了上去,他皱眉看了看老人拎着食盒的姿势,估摸了大约的重量,眉头皱得更厉害:“他还是没吃?” 得了老人的默认,萧祸九咬着牙便要往里走:“都三天了不吃不喝光靠点滴撑着,他是在跟我闹绝食么! ” 只是行出两步便被老人猛地握住了手腕。 萧祸九低下头去,攥在自己手臂的老管家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些微的痛意侵袭着神经。他不悦地将视线移到冯覃安的脸上去。 “抱歉,萧少爷……是老头子我失礼了。”冯覃安像是刚刚回神,蓦地松开手,因为过度用力,他擎在半空中的手掌还有点轻微地抖动,语气却已经算得上决绝,“萧少爷,我不知道您有什么计划,我更不知道您对唐先生是怎样的感情。我只知道,您如果真是为了唐先生好明天也一定要照常举办订婚典礼,那……”冯覃安放轻放缓了语气,低下头去,“算老头子我求您,您不要再去刺激唐先生了……唐先生他没您想得那么刀枪不入……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他也会痛会哭——” 话音戛然而止,冯覃安自觉失言闭了嘴,萧祸九却僵着身体和嘴巴舌头:“你说他……怎么了?他……哭了?”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是无音。 “……您听错了。” 冯覃安捏了捏手里食盒的木柄,迈开步子往医院正对的路边走:“老头子打车回去,萧少爷您先请便吧。” 萧祸九在原地怔滞地失神很久才回过劲来,他转过身去慌忙跑了几步追到马路边,“冯管家——” 一辆长身轿车减速,慢慢停靠向路边。车停稳的时候,正是在萧祸九和冯覃安的侧前方。 黑礼服白手套的侍者从副驾驶上下来,快步且不失礼地走到了车身位置,打开车门,将里面坐着的人扶了下来。 下车来的这个中年男人穿着考究的订制燕尾服,如同一个从古世纪走出来的西方绅士,他带着最得体的笑容,撑着黑金色的看不分明材质的拐杖,缓慢而有力地走过来。每一步都好像用尺子比过了量好了,分毫不差。 他在路过的人们瞩目的目光里,一直走到萧祸九的面前,才慢慢站定,脸上的笑意扩大了许多:“Shaw,几个月不见,我很想念你了。” “……”萧祸九的眸子颤栗了片刻,他慢慢垂头,恭谨有礼地唤了一声,“叔叔……您来了。” 冯覃安不解地看着萧祸九的恭敬模样,然后将疑惑的目光看向中年男人:“萧少爷,这位——” “冯管家,您先回去吧,订婚的具体事宜我今晚会回去和您协商。” 萧祸九直起身来,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冯覃安虽然心里觉着古怪,还是没说什么,转开身走了。 原地只剩下中年男人笑不做声地和萧祸九对视:“你不必这样看我,Shaw,你的订婚典礼,我怎么有不来的道理?”不等萧祸九回答,他像是无意地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栋拔尖的建筑物,“唐家的现任家主……那位唐先生,就住在这栋楼里吧?” “……” 萧祸九的心跳蓦地失了序,他抬起头来看着中年男人,七年练出来的镇定淡然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他心里慌作一团张口却不知道该说句什么:“叔叔……” 克鲁斯定定地看着他收养了七年的这个孩子,叹了口气。 他从来没见过的——便在刚刚,不过没遮掩好露出了一点杀机,那敏锐的孩子便这样看着他。 那双墨黑的眸子里,露着他从没在这个孩子身上见过的哀求之意。 “我还没来过第七区,Shaw你便陪我逛逛吧。”将目光从医院的某一层楼上收了回去,克鲁斯转身回了车上。 萧祸九松了一口气,忙跟了上去。 第52章 “不行啊,唐先生,您现在真的不能出院。” 医生急赤白脸地在病房里抢白,恨不得伸手把那个正在换衣下床的男人一把掼回去,只是碍着这男人可怖的身份,连个指头尖儿都没敢往对方身上放。只能哀哀地追在那人身旁前后左右地转悠,“唐先生,您听我说,您这个伤口有一处在腹部,本来就容易牵动,好得慢;再加上您前两天不小心把伤口挣开了点,差点发炎,实在不能随便走动,更别说回唐家——哎唐先生——唐先生您听我把话说完啊唐先生——” 唐奕衡已经换好了衣服,若不是额头那点冷汗,旁人谁瞧着大概都是一副身体强健的模样。 他大概不胜其扰,步子停住,转过头来,终于正视那医生:“今天我有要事。就算晚上是被抬回来的,你们只需要负责抢救就好。其他没你们的事。” 说完,男人已经重新迈开步子走出病房。 唐奕衡一出去,另一个医生和几个护士就慌忙跑进来:“王医生,你怎么不拦着啊,这、这要是之后萧先生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那王医生似乎刚刚回神,哆嗦了一下,才哭丧着一张脸转向几个人:“你们说的倒是轻巧,有本事你们去拦啊——你们没看见唐先生刚才看我那眼神——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这是被你们叫回魂儿来的啊!” *** 车一驶进唐家本家庄园,唐奕衡就有些失神了。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大多是象征着纯洁的白纱与鲜花,巨大的花拱一个叠着一个将整条从庄园正门到主宅的长路都快要遮蔽了,即便是两边的草丛,大概也被人从高空撒了花瓣,一眼望过去不复从前的庄严肃穆,只有一种多姿缤纷的赏心悦目。 唐家本家的庄园,多少年都没有过这种景象了。 自从他以为那人死了之后,便下过禁令,无论年节或是庆典,一律不许有过度欢庆,不许漫及庄园,不许装点粉饰…… 没想到第一次破例,却是为着那人的订婚典礼。 唐奕衡觉着原本麻木的胸腔里又翻起了阵阵抽搐似的痛感,他闭了闭眼不再去深思下去,索性便阖目后靠到那车座的座椅上去。 因着他的伤口,车行得极缓,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听见司机的声音响起来:“到主宅了,唐先生。” “……嗯。” 唐奕衡沉默了一会儿,才应了声。 不管他多么不希望这一刻的到来,时间还是不会顺着他的意思延长甚至停止。 察觉自己的这个想法,唐奕衡忍不住苦笑了下,原来他也会有这样只想逃避不肯认清现实的时候。 伴着这种复杂的情绪和笑意,唐奕衡下了车,之前收到医院那边的消息一早便赶过来的冯覃安已经候在了车外,这会儿见着了唐奕衡果真是带着伤就强行出了院,一时心头涩然:“唐先生,您这是……何必呢?” 唐奕衡权作没听见这话,他嘴角仍旧扬着,即便像是坠了千斤坠在他的嘴角两边,他也在心底里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这是小宸的订婚典礼,他得笑。 他得笑着,看他最爱的人把另一个女人牵在手里;他还得笑着,看这两个人今后恩爱一生白首不离。 心口震痛,唐奕衡侧过头去问冯覃安,:“小宸——不,萧助理呢?” 冯覃安有些不忍再去看男人脸上的笑容和眼底截然相反的死灰之意,他低了头:“萧少爷原本在……试礼服,刚刚我派人去通知了,应该很快就会赶来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冯覃安蓦地抬头,“唐先生,您的身体——” “不碍事。”唐奕衡抬步往主宅走,“我去看看他,今天——”唐奕衡行出了三步,却突然止住了身体。 冯覃安心头一紧:“唐先生,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要不要叫——” “……没事。”唐奕衡把已经迈出去的那一步收了回来,“我便不去见他了……带我去礼堂吧。” *** 萧祸九一接到唐奕衡出院了的消息,几乎要气个三魂出窍,扔下试到一半的礼服和满屋子懵住的下人,便带着火气往主宅门口赶去。 一边甩脱了那些抱着礼服跟在他身后“哀嚎”的下人,萧祸九拿出了卡片机,几乎顾不得避讳便拨了电话出去:“之前说的那件事,恐要生变……唐家家主要出现在典礼上,目标就怎么也不能是我,这马脚若是漏了,栽赃不成,克鲁斯那里一定会怀疑到我身上。” “宝贝儿你这是什么意思?”电话那边的男声有些气息不平,“这件事是你的人求到我这儿来的,我肯帮你已经算反叛了,宝贝儿你可得有分寸。” “这件事,是我让他们去找你的。如此远距离的射击,我只相信你。”求人之时,萧祸九也顾不上被那人在口头沾点便宜,“克鲁斯出现就已经很突然了,我没想到唐奕衡也会来……总之,今天你若是在现场看见了他,记得给我信号,目标定在他身上,我会给他挡住。” “给他挡?你不怕克鲁斯怀疑?” “这我自有分寸。”萧祸九顾不得多解释,“还有一点……我要你更换实弹。” “……” 电话对面陡然沉默,片刻之后便爆发了—— “隐蝶,你发疯也要有个限度!” 原本带着点玩笑语气的声音如今只剩下冰冷,那男声里满是凉得入骨的愤怒之意:“换实弹!?你不要命了吗——啊?!” “克鲁斯在场,那种麻醉弹是不会让他信服的。他完全有能力辨识出来,我不能冒这个险。” “隐、蝶!” “没关系,你可以拒绝。”萧祸九低笑了一声,“那我会在刺蝶联盟内部找一个信得住的。虽然生还几率低了点,但至少他们会坚定不移地执行我的命令。” “隐蝶你这是在威胁我!”电话那头,乔已经出离愤怒,他深吸了一口气,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好,我答应你!不用换人!——我都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换他们上,你那是送死!” “乔,你不要跟我玩阳奉阴违这一套。”只听男人的语调,萧祸九都已经猜到他抱了什么样的心思,“我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那一枪没有实弹,或者是落到了他的身上——我的人会在我身上补上第二枪。他们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可信任。” 这句话说完,不等对方跳脚,萧祸九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而此时,他已经走到了主宅正门外面,正遇上要转身去礼堂的唐奕衡。 “我不是说了这件事不要你管,你为什么还要出现!?”萧祸九一见着男人就恨不得上牙咬,“你这一身的伤——还玩绝食?!你是三岁小孩么唐家主?!” 这三天三夜里睁眼闭眼都在自己面前环绕不绝的人影就这样真实无比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唐奕衡怔了一下才回神。 只是他眼底刚刚撑起来的笑意,顷刻间便在见到萧祸九身上那套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礼服时,被没顶的苦痛吞噬。唐奕衡退了一步,嘴角扬起来,笑容却空洞得像是戴了张假面:“小宸——抱歉……萧助理,这毕竟是你的订婚典礼,我没有理由不出现。” 男人的疏远和矜礼再明显不过也再刺眼不过,萧祸九慢慢狭起了眼睛:“你叫我什么?” 这两人对峙一般的场面已经惹得进到庄园里来的客人们将视线落过来,站在一旁的冯管家看不下去要上来拦,却被萧祸九竖起了一只素白的巴掌指在几米之外。 他盯着男人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唐奕衡无声地一叹。他极力按捺住想要在眼前如同炸毛一样的小宸的头顶轻轻揉两下的冲动,然后将视线在周身满是庆典氛围的装饰上扫了一圈,再落回萧祸九身上时,那目光如死水不波:“萧助理,恭喜你了。” “——为了你我连克鲁斯都欺骗……”余下的不该出口的话音全都憋回去,萧祸九差点咬碎了牙。他上前一步抬手便捏住男人胸前的衣衫,猛一用力将人拉低了一点,然后附在那人耳边语气极轻,却字字带着透骨的狠劲儿,“唐奕衡,你记住我这句话——你今天一定会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每一个字!做不到我跟你姓!” 唐奕衡尚因为这蓦然拉进的距离而失神,做了动作的人却已经快步离开。 半个小时后。 唐家本家庄园礼堂前的空地上,热闹的人群被一声枪响猛然震住。 与此同时,唐奕衡抱住在自己面前慢慢倒下的人,僵硬几秒之后才回过神来目眦欲裂地对着身边的人声嘶力竭—— “救护车!” 原本热闹的唐家庄园,顷刻间陷入了一片浆糊似的混乱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了不虐了,到这儿订婚典礼这篇就翻过去了,我没虐对吧 第53章 按着唐大家主之前离开医院时的说法,晚上他确实算是被抬回来的——之前情绪起伏太大、动作也激烈了点,伤口二次开裂——只不过,这一次被送进了手术室里抢救的可不是他。 躺在病床上重新处理伤口的时候,唐奕衡的思绪近乎空白,之前扶住了萧祸九的身体而沾了鲜红血液的双手仍旧会轻微地抽搐似的颤栗,像是在逼着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放那个人挡在自己面前然后身形一颤缓缓倒下来的场景。 从未有一次觉着血是如此的滚烫,滚烫到灼人。就那样不知节制地汩汩地从怀里人的身体里涌出来,染红了那件雪白的礼服,鲜红得刺眼。 电光火石间,所有零碎的画面疯狂地往他脑海里拥挤,他抱着那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感觉自己像是被撕成了两块。一个痛得心肺欲裂血泪倒涌,另一个麻木而漠然地飘在半空,俯瞰着一跪一躺也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这个人若是就这么死了…… 当那些暴虐地想要让所有目所能及的人和物都去陪葬的疯狂情绪升腾起来,怀里那个人却睁开了眼,失了血色的嘴唇开开合合。 不知何时埋没在嗡鸣声中的双耳无法辨识那些语音,他却把青年人的唇形看得清楚—— “后悔么?” 在这一刹那,有许许多多的思绪在他的心头飞快地掠过,只是唐奕衡连去捉住那丝异样感的时间都没有,赶来的救护队已经把两人一起弄上了车。 于是又是百般的折磨和煎熬,直到听见医生说那一句“伤不在要害”,他才虚脱般地松了一口气,也同意那些在自己身边转得自己眼晕的医生给自己再次受创的伤口做处理。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想明白了那句“后悔么”的来源了。 可这个想到的结果让他心胆俱颤——他的小宸要多么胆大包天,才敢拿自己的命去搏?!甚至是拿自己的命告诉他,这订婚典礼的后面,还有另一只推波助澜的手呢? “唐先生,十三区的克鲁斯先生来拜访您了。” 换药的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门外响起了二长老林守成的声音。 唐奕衡反射性地便要说一句“不见”,刚一张口却停顿,之前萧祸九在典礼开始之前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喊出来的话里,似乎便有这么一位的存在? 这种时候还敢出现在唐奕衡面前的,大概也就只有二长老了。林守成似乎晓得自己的家主如今是心思大乱,恐怕连“克鲁斯”这一号人是哪位都不记得,便压低了声音在门外提了醒—— “唐先生,克鲁斯算是十三区‘地下’势头最劲的人物。而且听侍者说,这位克鲁斯先生是以萧助理的叔叔的身份进入典礼现场的。” 叔叔? 唐奕衡眼神一厉。 在他的记忆里,萧父生而为孤,父母双亡,更别说什么兄弟姐妹了。这也导致七年前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面对那具与萧宸极为相似的焦尸,他连能够用来比对DNA的样本都没有…… 那么,如今这个所谓的“叔叔”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原本拒绝的话在嘴边一转,唐奕衡合上了衬衫,沉声道:“请他进来吧。” 不消片刻,病房的门被重新推开,一个中年男人走在林守成的身后,进了房间来。 褐发碧眼的克鲁斯站定,不紧不慢地将唐奕衡扫视了一遍,然后微微倾身,略点头:“久仰大名了,唐先生。” “克鲁斯先生折煞我了,您是萧助理的叔叔,该是我去拜访您才是。”唐奕衡对于对方的礼节和态度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声线平静而无波澜,“只是辖内管教不力,我亦力有未逮,倒是怠慢您了。” “唐先生,不必客气。我这次来得冒昧,本意只是想要参加我那唯一的后辈的订婚典礼,没想到……”提及如今刚刚脱离危险、却仍旧还未出手术室的萧祸九,克鲁斯还算淡定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抬起视线,那双碧绿的眼瞳带着点蛇似的冰冷微光看向唐奕衡,“我早便听说,第七区是冠着唐姓的。所以对于Shaw的安全问题,我从来没有担忧过。只是今天……贵府上下的表现,实在是让我大失所望。——家主助理的订婚典礼这么大的事情,而且还是在唐家本家庄园内,都会遇上行刺,我实在不知道,是否该考虑等Shaw一醒,就把他带回十三区治疗。——毕竟今天他那么凑巧地为您挡了一枪,这一枪之后也再没其余事情,实在是让我觉着诡异且不安。” “凑巧”两个字被咬得极重,再迎上那目光,唐奕衡闭着眼睛都知道克鲁斯是把怀疑的心思放到了自己身上。 林守成皱眉,听出了克鲁斯的暗意,他的语气也冷了下来:“克鲁斯先生,您若是这么说,那——” 唐奕衡摆了摆手,止住林守成的话音,再开口依旧语气平稳,神态镇定:“今天的事情确实有唐家的大错,我会严查这件事。无论原因是什么,罪魁祸首我一定严惩不贷。若有惊扰之处,还请克鲁斯先生见谅。” 听着唐奕衡那轻飘飘的语气,克鲁斯拧了眉。 ……难道Julia所说的、和自己今天在刺杀现场所见的这个男人表现出来的那些情绪,都是伪装给别人看的?此刻他对Shaw近乎漠不关心的态度,才是真实情绪? 对于唐奕衡没去在意自己要将萧祸九带回十三区的威胁,克鲁斯着实有些费解。只是这样一来,他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开口都带着凌人的气势。 “唐先生既然这么说,我自然也就不能再苛求了。假如罪魁祸首被抓到了,还请唐先生也派人知会我一声,伤了Shaw的人,我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去的。” 唐奕衡刚要接话,便听见病房门再一次被人敲响,外面传话的人带着点急促的喘气声—— “唐先生,萧助理的手术结束了。” “……” 唐奕衡的双手一颤,几乎反射性地就要不顾伤情地下床去,所幸理智尚存,余光所及的克鲁斯的身影也让他及时地提醒自己停滞了动作。他将目光平淡地落到林守成身上去:“想必克鲁斯先生应该担心极了。林长老,你便先带克鲁斯先生过去看望萧助理吧。” 对于唐奕衡这会儿表现出来的不太关心的模样,林守成现在是满脑子的问号,只是多少明白如今唐先生是在顾忌眼前这位外人,林守成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将脸色不知缘何有点阴沉的克鲁斯往外面引去。 两人的身影一离开病房,唐奕衡脸上挂着的平静淡然的面具就骤然裂开。难以压抑的暴躁情绪在他的眼底和身周升腾起来。 若是有外人在旁,便能看见他们的唐大家主,在接到林守成打来通知他克鲁斯已经离开了的电话之前,都如同一只困兽在笼子里不停地徘徊游走。 神情阴沉得好像随时都在等待着冲出牢笼将外面的猎物撕个粉碎。 第54章 “我知道你醒了,Shaw。” 克鲁斯站在床边,看着病床上合着双目的年轻人。 “……”萧祸九慢慢睁开了眼,“我以为是唐先生,没想到是您。” “为什么去挡那一枪?” 萧祸九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克鲁斯会这么直接不经过任何过渡就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几秒之后他才垂下眼帘:“我在唐家的地位没有稳固……他不能死。” “是吗。” 对于这个漏洞百出的说辞,克鲁斯却没有任何反驳,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去,在萧祸九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温暖而粗粝的掌心,像是直接拍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震颤。对至亲的人的欺骗所带来的愧疚感,让萧祸九的脸色愈发一白。 所幸原本就不见什么血色,他的表情变化看上去也不甚明显。 “Shaw,你知道吧,从一开始,我就不希望是你回来执行这个任务。” “……”萧祸九的指尖在被子下面轻微地颤,等他确定自己开口时不会带上什么不该有的情绪,他才慢慢启唇:“我与唐家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我只有亲自来报,才能安心。而且,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我知道你把王乾扳倒了。”克鲁斯点头,“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杰出和优秀,Shaw。换做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谁能够像你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迅速地进入唐家内层,理清九部之间的关系与利害。负责九部刑察的王乾一倒,唐家必然会有一段接档的空白期,这段时间我们能够更快地安插和稳固自己的势力。所有事情,一直到今天,你都做得很好。” “那您为什么要让Julia他们来到第七区?”萧祸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转眸望向克鲁斯。 克鲁斯没有接他的话音,“可是,Shaw,你真的‘安心’吗?” “……叔叔,您什么意思?” “我之所以不希望你来执行,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安心。”克鲁斯收回手,转开视线往窗边走去,“我更知道,你竭尽所能让自己看起来冷酷无情,不为外物所动。但实际上,骨子里你的那些心软,一点都没变,Shaun。” “……”萧祸九目光一滞。 “那个男人对你,至少表面上,应该很好吧?好到你觉着他仍旧是当初那个把你捧在手心里维着护着的哥哥,好到你都快把你的父母之仇忘了?” “我没有!”萧祸九目光骤冷,“他们的仇——我没忘记过!” “是吗。”克鲁斯没理会他的怒气,也没转身,声调依旧平静无波,“可你若是没忘,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那一枪楔进了你的心脏、如果你今天因为抢救不及而死亡——那你告诉我,你的父母之仇、你的灭门之恨——谁给你报?谁给他们报?!” 萧祸九的嘴唇抖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须臾之后他用力地合上眼。 “你没想吧?”克鲁斯这次转过身来了,他看着那个像是只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沙里的鸵鸟一样的他的男孩儿,眼底万般复杂的情绪纠葛交汇,卷起尘暴似的怒气,“你挡在他面前的时候,你可曾有半点念头半分犹豫?!” ……没有。 萧祸九在心底咬着牙齿,苦涩的味道在嘴里弥漫,……他没有过一点犹豫。 克鲁斯说得对。 他不安心,他一点都不安心。 唐家是那个人的唐家,王乾是那个人的部下,他谋算的是那个人的权和命——而那个人那么不知悔改、不顾死活地爱着他! 他怎么安心得下!? 他甚至会想——不如就此收手吧? 不去伤那颗爱他的心,不去伤那个爱他的人。 纵使后半生噩梦缠身,纵使悔恨浸满了他余下的年华。 “Shaun。” 萧祸九连身体都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的时候,一只手蓦地按在他的肩头,用力地将他的颤栗全部压了下去。他睁开眼睛,克鲁斯沉静地望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你今天若是死了,唐家的家主会给你风光大葬,你的葬礼上会有无数的人神情庄重悲痛,他们会用最隆重的规格去装点你的棺椁,用最盛大的仪式为你送行……” “可是,Shaun,你的父母,他们连全尸都没被那些人留下。” 说完之后,克鲁斯再未开口,在怔滞的萧祸九的肩上拍了拍,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 唐奕衡走进病房的时候,萧祸九是醒着的。失血过多的年轻人的脸上露着病态的苍白,精致而漂亮的五官间却没有一丝表情,连目光都是淡漠地望着窗外。 窗外天空暗沉。 “……” 唐奕衡心里蓦地一紧。明明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可躺在那儿的那人此时好像遥不可及,又好像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小宸。”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 病床上那人闻言转过脸来,然后那张漂亮的脸上,笑意被一点一点拉起来。那人仿佛从未经历过那些沧桑与生死的洗礼,也没有过半点争吵和隔阂的距离,笑得像是幼时那个天真恣肆的孩子—— “哥哥,你来啦。” 唯独那双墨黑的眸子里,成了一片冰封起来的禁地。 第55章 唐家两位主事儿的一前一后进了医院,这消息在整个第七区都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若说之前唐奕衡受伤的时候因为是秘密出行,即便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也被唐家的人在事后把消息封锁压制到了最小范围;那么与之相较,萧祸九在唐家主宅大办订婚典礼,邀请的名流贵客无数,枪击的现场多少双眼睛看着,却是他们再想瞒也瞒不住的。 唐家对外接洽的事务一向是二部负责。即便不用事事亲为,二长老林守成这段时间也是忙得走路都快要脚不沾地。四边八方围着堵着,仍旧拦不住那些急着上门拜访的客人。 萧祸九跟唐奕衡共患难地住进同一间病房的第三天晚上,就有这么一位林守成也拦不住的贵客不请自来了—— 迷彩装扮的越野车拉成了长队,一路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唐家的私人医院楼下。 若不是层层关卡的眼线早就不厌其烦一次次向上通报说那车牌经查确实是联邦军队在籍的车号无疑,大概八部已经拉着大部队赶过来“保护家主”了。 可即便这样,这车队在停到医院门口之后,依旧感受到了来自唐家的“热烈欢迎”。 以田艮良为首的三部,为弥补之前家主出行遇刺的情报失误,已经以医院为据点蹲守很多天了。再加上听闻消息从各处迅速聚集的八部的护卫队,至少百十号人在医院大门外列队,给从车队靠前的一辆车上下来的那几人行注目礼。 被排成纵列的一两百人用冷冰冰齐刷刷的目光看着,也所幸这几位刚从车上下来的都是经过真刀真枪洗礼,否则还真说不定要腿软出丑。 而下车来的这几人中,为首的那个,脸色可不比对面那些好到哪儿去。 沈擎天一直到跟着田艮良进到病房里之前,眉头都是微微皱着的。 他实在不晓得,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对唐家的态度前后差别如此之大。这次一听说唐家的代理家主——也就是前段时间七区里都传得火热的那位唐家继承人——受了伤的事情,明明还在联邦总部参加重要会议,却急得好像恨不得立马就飞回来似的。因为联邦规章和会议的重要性实在脱身不得,还二话不说便送了指令给自己:放下手边所有事务,申请特调立刻赶回第七区探望。 这也就促成了他这一路昼夜兼程地从基地往这边赶,眼见着天都擦黑、还未果腹就着急忙慌地直奔医院这儿来的局面。 若说是探望那位唐家家主他还不会觉得太奇怪,毕竟这位的安危可牵涉着第七区的局势;可偏偏沈老爷子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这一行回来,唐家唐先生暂居后位,必须先到那位萧助理那儿露个面,顺便略表关怀。 带着满头雾水,沈擎天按着田艮良的指引,一路上了高层。 等站到病房外面,看着门口立着的那排在七区内外都算闻名的唐先生的护卫队,在估摸了一下这间病房在整个医院里的位置,沈擎天愣了一下,即便有些冒昧还是直接开口道:“田兄,我是受家父所托来探望萧助理,唐先生那儿还——” “沈上校不必担心。”田艮良抬手示意了一下房门,“萧助理在里面等您。” “是我冒昧了。”按捺下心底的诸多疑问,沈擎天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着装,然后跟在转过身去的田艮良的身后。 田艮良抬手在门上敲了敲:“沈上校到了。” “等——” “进来吧。” 里面似乎不止一人,而且稍有些争执,只是前一个声音很轻,听不分明,而后一个传出来的男声则低沉悦耳。 沈擎天步伐一顿:后面这个能做主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和上次到自己家里拜访的萧助理不太相像,反而跟接近那一位……呢? 只是没给他思考清楚的机会,病房的门已经打开,田艮良站在门口位置冲他礼节性地行礼,不知为何脸色有点古怪,却显然没有跟着进去的意思。 沈擎天索性抛开疑虑,大步走了进去。 兴许是脚下步伐太大,还没等站稳,沈擎天就被入眼的画面惊得踉跄了一下—— 房间里面,型号相较医用看起来有点大得过分的“病床”上,素面白净的年轻助理坐在一边,双腿垂下来,全身一套简单的黑色丝绸睡衣,纽扣系得一丝不苟,倒是腿上的丝绸睡裤被卷到了膝盖的位置,露出一双莹白滑嫩、骨肉匀停的小腿;那肤色本就白得灼人眼球,再被那纯黑发亮的丝绸睡裤一衬,看起来愈发如玉雕雪凝。 那几乎叫人移不开视线的双腿的一旁,一只木制的足疗桶里还盛着褐色的药汤。而另一旁,一个男人单膝屈起平压,手里托着一双玉白的足,放在自己压平的大腿上,用天鹅绒的软巾轻轻地擦拭。 半跪在地上的男人的动作看起来细致而专注,连沈擎天进门的动静,都没让他转一下视线。 只是坐在床边上的那个,显然没有地上那位那么好的心理素质—— 萧祸九几乎是用力咬了牙才忍住一脚把人踹开的冲动,素白的颈子渐染晕红,他的喉结动了动,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把脸扭开了——他实在是没脸去看那个站在门口已经目瞪口呆的来访者了。 刚刚回神的沈擎天一接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萧助理的目光,却在下一秒就被无视了,他有点怔愣,眨了眨眼——连眼前这种事情都能开口叫他进来看着,怎么那当事人这会儿想起不好意思来了? 不过这萧祸九未免太年轻气盛了些,才代理唐家家主几天?怎么就好意思做让家仆给自己洗脚这种骄奢淫逸的事情呢? 沈擎天正想着,那边那个背对着他、专注地把被自己捧在怀里宝贝儿似的足踝擦拭干净的男人改了动作——他放下了软巾,伸手取了一旁的棉拖,小心地给人穿上,然后才站起身转了过来,。 男人神情平静地好像刚刚只是喝了口茶,那双少见的深蓝色的眸子里古井不波,开口时声线依旧低沉—— “沈上校,请坐。” “……” 看清了那张脸的刹那,沈擎天身体剧震,茫然间只觉着好像有一道霹雳,伴着电闪雷鸣,撕裂了苍穹,直接准确地轰在了他的头顶。 第56章 对于贵为第七区百年望族的唐家的现任家主,沈擎天的了解不可谓不多。他知道这人年纪甚至比自己还小一些,不过刚至而立,只是单凭对方在这个年纪于唐家内外积攒的名声威望,就已经不次于唐家之前的任何一任家主了。 连素来目光挑剔苛刻的他的父亲和大哥,对于这个人的评价也是无出其右的称赞。 而他虽是沈家幺子,父亲又贵为联邦要员,却依旧没法和这位家主比肩;甚至即便是他的父亲沈老爷子,也只能借年龄在那人面前得三分敬让。 由着这身份的距离,所以他从来没能和唐家家主面对面地正式会晤过,只是这不代表他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来。 想想刚才那一幕,再看看眼前神情平淡的男人,沈擎天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累出了幻觉—— 否则“给别人洗脚”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那么惊悚地和唐家的家主联系在一起? 沈擎天与那边床上僵硬地坐着的萧祸九都觉得诡异和尴尬,偏偏当事人毫无感觉。唐奕衡看在沈家与萧祸九的关系上才冲沈擎天客气那一句,说完之后也不再理会,转回身去弯了腰,动作轻和小心地把萧祸九的双腿抬起来,另一只手撑着对方细瘦的腰身将人整个平转到床上去。 做完这些后,依然听不见身后半点动静。唐奕衡视线一转,看向仍旧愣在那儿的沈擎天:“沈上校不坐下来吗?” 沈擎天这才蓦然回神,仓促应了两声就近找了沙发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视前方,上身挺得笔直,表情严肃得像要赶赴刑场。 原本有点脸冷的萧祸九不经意间瞥见了,也没忍住笑出来。 这便是他血缘上的小舅呐,倒真是一副耿直的军人模样——连点情绪都不会遮掩,场面话也不会说几句填补尴尬。 萧祸九本就笑得不遮掩,再加上沈擎天五感敏锐,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病床上的正主儿正在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不由恼红了老脸,理智总算是回笼。 然后他就意识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严峻问题:被他的老父亲那么重视的唐家下任家主……看起来和当任家主关系极度亲密? 两个人在明面上的继承关系暂且不表,单说这两个人同为男人,唐家还真能把这么一位“夫人”三媒六聘、大开宅门地迎回本家去? 想想这消息要是曝露出去可能引起的轰动,沈擎天都替这俩人头疼。不过愁了三秒他就猛地回神——这唐家和沈家的关系也是最近才修好,那萧助理于他就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他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房间那头沈擎天在那儿天马行空,萧祸九就在这头乐呵呵地瞧着那人变脸儿似的神态变化。 在这沉默而又莫名地和谐的氛围里待了半分钟,唐奕衡先忍不住了。他似是无意地向着一侧转了身,“恰巧”挡住了萧祸九望向沙发那边的视线,按捺着性子开口询问:“这么晚了,沈上校还亲自上门,是有什么急事吗?” 沈擎天被那低沉且发凉的语气叫回神来,身体先条件反射情不自禁地寒栗了一下,旋即正色道:“抱歉,唐先生,我不知道您也在。日前听说萧助理受伤的事情,家父大为着急,只是如今他在联邦总部参加要会,无法抽身,这才让我代他前来看望萧助理;若是冒昧打扰到您,还请见谅。” “沈上校客气。” 唐奕衡不咸不淡地接了话。 沈擎天便竖着耳朵等着后续,顺便在心里琢磨起来若是对方说了什么自己又该如何接口。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白费了心思——那句客气之后,唐奕衡便再无尾音,只那么面无表情目光平淡地看着他。 沈擎天再不通人情事理,也知道人家这是摆明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态度。 可沈擎天想想自己出发之前父亲托人下达的指令里叮嘱了好几遍“要陪萧助理多聊几句”,虽说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的那位怎么看也用不上自己“陪”,但若是让父亲知道了自己在这病房里都没坐上两分钟就走了……那下场真是可以预见地惨烈。 于是沈擎天只得梗着脖子硬着头皮一边承受来自唐家家主的威压一边强行没话找话:“……萧助理,不知道您的伤势如何了?” 萧祸九权作看一场好戏,脸上似笑非笑地:“托福,恢复得还不错。” “额,那您这两天胃口如何?家父饮食清淡,我之前专门请了一位名厨,您若是觉着医院里的餐食不合胃口,我派人一日三餐给您往这儿送吧。” “劳沈上校挂心,”萧祸九按下眼底笑意,神色轻松,“唐家的厨师手艺也还不错。” 于是两人就这么东拉西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沈擎天自觉已经词穷,再也是实在承受不住来自这房间里某个沉默却无法忽视的男人的方向传来的威压,撑出点笑意便要告辞。 萧祸九将沈擎天的退意看得清楚,也就消了继续逗弄的心思,他垂了眼帘,先于对方告辞的话而开口,只是说话的对象却是那个站在床边一言不发的男人:“哥哥,我还有些事想和沈上校聊,你现在毕竟也是病人,时间不早了,不如你今晚去隔壁的病房安寝吧?” 这几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之大,教沈擎天目瞪口呆地转看向唐奕衡—— 身为助理,却称呼“家主”为哥哥,偏偏两人关系看起来又如同情人般亲昵贴近乃至同床共枕,而威名在外的唐先生对萧祸九的态度体贴呵护到近乎过度地纵容…… 如沈擎天意料之中的,唐奕衡在听完萧祸九的话后,只停顿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他上前去几步,抬手把萧祸九的睡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系上,眉眼温和得像是能溺死人:“注意伤口,不许晚睡。” “嗯。” 萧祸九点头,模样乖巧得像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弟弟”。 听惯了外面那些关于唐家继承人“八面玲珑”的风传,萧祸九那模样哄得房间一脚被无视了彻底的沈擎天都是一愣。 只是不消半分钟——待到唐奕衡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病房门合上的刹那——沈擎天便亲眼见证了一场堪称“变脸”的戏份。 说到底病床上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变化,只是面部表情稍不同了,可偏偏沈擎天便能察觉——就好像是剥掉了一层画皮似的,温润乖巧的模样不再,露出来的那个内里,一样漂亮精致,却带着凌厉得能把人割伤似的锋芒和恣肆。 连望过来的目光、微微上挑的眼角、嘴边噙着的笑意——一切都不同了。 这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呢……沈擎天忍不住想……还是这人只在那位家主面前,才肯屈尊降贵地端起一副自己不喜欢的束缚皮囊? 没等他想明白,那边病床上的年轻人笑吟吟地开了口:“沈上校,能把手机借我用下吗?” 沈擎天愣了一下——他的手机里,可有不少堪称绝密的通讯人,这位萧助理也真敢开口。 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走过去,手机也握进手里了。 ……见鬼了。 沈擎天没忍住在心里低咒了一声。 事到如今再说“没带”也未免太过矫情。沈擎天索性顺从心里的意思把手机递过去。 那纤白漂亮的五指接过去,在屏幕上轻轻地划了几下,一个似乎有点眼熟的备注号码被拨出去,沈擎天正在那儿边走神边捕捉那丝诡异的熟悉感的时候,听见萧祸九清凉的声音在病房里回响起来—— “外公,您还没告诉他吗?” 第57章 仍旧是唐家私人医院中家主的专用病房里,床上床下各一个人,只不过与一星期前不同,照顾的和被照顾的两人已经反了过来。 萧祸九盯着眼前飘着细细的姜丝的蔬菜粥,秀气的眉快被拧成一个疙瘩,色泽漂亮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我不吃。我刚做完手术,忌辛辣。” “医生说过可以。”唐奕衡不笑也不恼,耐心地端着碗看他。 “那我也不吃。”萧祸九把脸拧开,“我不喜欢姜,你明明知道的。” “小九,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挑食。何况你现在是术后恢复期,营养必须健全,这是本家的厨师按着营养表给你配的食材,你一样也不能少吃。” 萧祸九转过脸来,一双墨黑的眸子像是叫晨露浸着,看起来湿漉漉的,再搭上那张故作的可怜相,要多勾人有多勾人:“哥哥,我不喜欢吃姜,吃了之后会很难受……” “……” 旁边还在布菜的人嘴角抽了一下,见着他们那个出了名的冷漠寡言的家主这么耐心地哄人,就已经足够破天荒了。可相比之下,那个代理家主期间能一脸笑模样地把唐家本家上下理得服服帖帖的萧助理,如今做出这么一副孩子模样,才真正算得上惊悚。 可偏偏他竟然不觉得这画面有任何违和感。 ……一定是他脑子坏掉了。 这边还在腹诽,病床那边唐家主已经妥协了,盛粥的碗刚要放回去,就听见病床那边不依不饶地开了口—— “哥哥,我讨厌它的味道,你能不能把它倒掉?” 唐奕衡抬在半空的手停顿了一下,几秒之后他便点头,“好。” 见着男人走出了房间,萧祸九松了口气,脸上眼底的委屈和可怜慢慢淡掉,他视线一瞥,落到一旁僵着手脚布菜的那个人身上,状似无意地开了口,“家主和我不离医院,本家最近是谁在打理?” 那人不敢犹豫,想了想就回道:“现在家里是冯管家在主持,外面的事一般由二长老做主。” “二长老啊。” 听见萧祸九用呢喃一般的口吻轻轻地念出那几个字,唐家的那个下人没来由地心里一寒,情不自禁抬头去看坐在病床上好似漂亮且无害的人儿。对方似乎是察觉了,也抬起视线来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下人哆嗦了一下。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代理唐家也不过月余的年轻人,很多时候却比家主给他带来的恐惧感都大得多。 萧祸九看着那人瑟缩的模样,蓦地笑了,这笑容如春风拂面,一扫方才那点叫人寒栗的漠然,他开口的声音几近温柔:“我刚好无聊得紧,你把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都讲讲我听?” 这下人不敢怠慢,只得把自己听说过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几分钟后,这下人抹了抹额头,硬着头皮,“萧助理,我就知道这些了。” 萧祸九从头到尾保持着一副聆听者的礼貌模样,到这儿也只是淡淡地一笑:“好了,你回去吧。” “是,萧助理。” 那下人接了“特赦”的口令,就忙不迭地逃难似的离开了。 “我有那么可怕么。” 萧祸九看着合上的房门,笑意清浅。然后便闭上眼睛倚到身后支起来的靠背上假寐。 萧祸九在心里数到129的时候,房门被从外面打开了。走进来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空了的瓷碗,目光似是随意地扫到病床这儿来,却在移开的前一秒看见了那人已经合上的眼帘而顿住了。 唐奕衡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此时此刻,病房里安静得连轻缓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倚躺在病床上的年轻人本就精致的五官在落进窗户的晨光的映衬下愈发好看,他阖着的眼睫纤长又俏皮地卷翘,他嫣红的唇线微微地上扬,他大概在做个令人眷恋的美梦,以至于在梦里都轻轻笑着,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唐奕衡失了神似的看着这画卷一般的场景,心里却忍不住想:不知道那个让他笑着的梦里,有没有我呢? 而病床上,原本想要睁开眼的萧祸九,在听到那停住的脚步声之后,不知为何配合着安寂下来。他听着病房里另一个与自己的一同起伏的呼吸声,意识竟是渐渐地沉进了黑暗里。 *** 这一觉醒来,已是过了大半个上午。 初一睁眼,入目便是一片昏暗。萧祸九本能地皱了眉,身体未动,手腕轻轻地移了一下。 没有感受到任何被束缚的障碍,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然后便听见身旁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醒了?” 那人的声线是熟悉的低沉,随着话音,便有步声想起,片刻之后,窗帘拉开,大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了房间。 “……我睡了多久?”萧祸九揉了揉太阳穴,很不喜欢这种脑袋昏沉的感觉。 “三个小时多一些。” “这么久……” 他忍不住咕哝了声,坐起身来。 唐奕衡转头回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原本柔和的脸部线条登时绷紧了:“你伤口还没有长好,不要这么用力的动作。” “就算受了伤,也不至于连起床都要别人搀着。”尚未清醒的意识让萧祸九没怎么犹豫地就冷着声音回了嘴,等话音脱口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弯下了眼角冲着男人乖巧地笑,“不过我下次会注意了,哥哥。” 迎上那无害的笑脸,唐奕衡的心情却烦躁了起来,“小九,如果你不想笑,在我面前不需要强作笑颜。” 萧祸九无辜地眨了眨眼:“哥哥不喜欢我对你笑吗?” “当然不是。”唐奕衡的声音沉了沉,他转开了视线,那双深蓝的眸子里尽是厚重的阴翳,“……罢了。” 萧祸九跟着默然,垂了眼帘。 他把男人支开,男人便配合地离开。男人故意给他留出时间,他便装作不知道那人已经站到了门外。 就这样吧,这场戏里你来我往,我们不是都表现得还好吗? 别拆穿。 房间里沉寂许久,最后还是萧祸九先打破了这片安静:“哥哥,之前沈上校来得频繁,怎么最近两天却不见人影了?” 唐奕衡难得做点亏心事,回神之后有些不自然地沉默了两秒才答声:“大概出任务去了,毕竟是联邦的人才。” ——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联邦的人才”正为了一天前突如其来的紧急演习在荒漠里带着自己的部下苦行军。 顶着天空灼眼的烈日,沈擎天咬牙切齿地咕哝—— “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在背后做小动作,我非弄死他不行!——还有那个姓唐的,他竟然敢惦记我沈家的后生——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第58章 萧祸九本以为克鲁斯这次来第七区,必然是要常驻的,没想到对方却在第二次来医院探望他时,就提出了离开的想法—— “我下午的飞机,回十三区。” 克鲁斯的手里把玩着一只雪茄,并没有点燃,说话时雪茄仍旧在掌心轻旋,这让他的话带上了一些松散的闲谈似的味道。 原本安安静静地倚在病床靠背上的萧祸九的后脊倏然拉直,他睁大了眼睛看向克鲁斯:“叔叔您——”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按捺着倚回身体,脸上一丝意外却没来得及散去,“您这就要离开了吗?” “我这次来,本就只是来参加你的订婚典礼而已。”克鲁斯抬头看他,“没想到出了这种意外。——我早便与你说了,若是在十三区,我自然能护卫你周全,可在这第七区的地面上,唐家素来护食得严实,外来势力难能介入……我也没办法插手太多。” “叔叔……” “更何况,我的身份,唐家高层都清楚。待得久了难免让他们生出疑虑。你现在病情基本也已经稳定了,之后便是静养恢复。我自然就没必要再在这里久留了。” 见克鲁斯虽然语气平淡,可脸上神情目光都没有波动,萧祸九便知道自己只是得个通知、没有干预决定的权利。他转开脸移开了视线,沉默了几秒之后才开口:“您什么时候的飞机,我让人护送您去机场。” 克鲁斯却没接话,只是用目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脸上渐渐露出点无奈的笑意来:“Shaw,怎么这就生气了?” “我没有那么幼稚,叔叔。我又不是个孩子了。”毫不犹豫地,萧祸九拉平着语气面无表情地回口。 “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把你接到我身边了,我还不知道你么。”克鲁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向病床的方向走近了一步,伸出手去想摸摸青年柔软的发,停顿了一下,还是只是在那并没有多宽厚的肩膀上拍了拍,“我也想在这里陪着,等到我的Shaun伤口养好了,又能像从前那样在我面前骄傲得像只小孔雀,抖擞着一身漂亮的羽毛跟我炫耀,我才能安安心心地回到十三区……只是,Shaun,在第七区这里,我待得越是久了,对你反而越是不利。” “……我知道的,叔叔。” “况且我这次来第七区,虽然没点上多少人,但家里的精锐也拨出一批来跟着我,所以我的安危你倒不必担心。你只要安心养病就好了,下午我会自己安排,你不用再想这些了。” “嗯。” “好了,你这伤还没好,也不用下来送我,我这便回去了。你自己在这里,我照应不到,万事要小心。如果有什么需要,及时联系我。” “嗯,我会的,叔叔。” “那你休息吧。” 告完别,克鲁斯也不再赘言,把手收回来,转身走了出去。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不知道当初让Shaun回到第七区执行这个任务,到底是一步如何的棋? 而房间里,萧祸九听着外面脚步声远了,才重新睁开了眼,他拿过放在枕下的手机,拨出个号码去,他望着窗外风轻云淡,脸上眼底亦是没有什么情绪。等到那边接通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声线醇和—— “田少爷,有件事麻烦您。……我的叔叔下午会离开第七区,我希望你们三部能派出些比较精锐的人前去护送。……是,我自然知道你们三部负责情报不擅长正面防护,但我觉着这一路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想找几个机灵的,你们三部该是有最合适的人选的。……嗯,那就麻烦田少爷了。哦对,忘了说,让出去的那些人脚步放‘轻’点,别留什么痕迹,省得叔叔他怪我瞎操心——” 这边萧祸九还没说完话,床旁高脚桌上的座机又响了起来。他皱了皱眉,补充了一句:“记得,亲眼见着我的叔叔进了飞机安全起飞才好。” 得了那边的应允,萧祸九挂了电话,接起床头的座机。 “萧助理,有位自称‘乔’的先生,说是您的朋友,您看是否放行?” “乔?”萧祸九一挑眉,“领他上来吧。” “好的,萧助理,请您稍等。” 询问的人挂了电话,原本对眼前男人这副街头跑酷青年的模样抱着万分怀疑的态度倏然一转,端起恭恭敬敬的架势来:“乔先生,抱歉怠慢,您请跟我来。” 对于这人多少有些前倨后恭的态度不以为意,乔勾了勾嘴角,跟着这人的引领往医院里面走去。 乘着专用的电梯,直达唯一能停的那个楼层,电梯平稳地减速,然后一声电子的鸣铃声之后,梯门打开了。 负责引领的那个人刚要迈出去梯厢,脚步一顿,两人被电梯梯门限制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 目光于空中交接。 乔挂在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笑意陡然一凛。 中年男人抬起来的黑金色拐杖也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间,他素来平静不波的碧绿色眼眸里划过一丝罕见的异色。 只是刹那的僵滞过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交错背离,一进一出,擦肩而过。 中年男人步伐沉稳地迈进梯厢,转过身来,黑金色的拐杖不轻不重地扣在了地上。 电梯门在乔的身后缓缓地合上。 机械地迈着步子,哪怕一直走出十几米去,乔似乎仍旧能够感到那束平静而冰冷的目光刺在自己的后背上。 早就僵硬的笑容从脸上褪去,乔抬眼看了看前面那个一无所察的引路人,似是漫不经心,随口问了一句。 “刚刚过去的那个人,我瞧着有些眼熟,也是唐家的人吗?” “他?他不是唐家的。” “那他能上这一层来?” “他和您一样。”那引路人转过头来笑了笑,“和萧助理相熟,听说是萧助理的叔叔。再具体的,就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打听得到的了。” “……” 接下去这一路,乔都紧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他的脑海里许许多多的事情放电影一般来来回回地过,有那么一条脉络在他的心里——虽然不愿承认不敢承认——却是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清晰…… “乔,你受伤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乔才醒神,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进了萧祸九的病房,开口的人眼底隐约着关切的情绪。 病房里阳光铺了一地。 他却连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得半湿。 第59章 午后,唐家私人医院。 “乔,你受伤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萧祸九不解地看着走进病房的乔那一脸凝重僵硬,问道。 被问话的人像是陡然被叫回了神,原本没什么光彩的眸子倏然冷了下去,带着反射性的杀意望向病床。 只是在甫一触及那人隐约的关切神色时,乔周身冷冽的气息便被他自己压了下来,他勾起了嘴角,那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神态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大概是唐家威势太重,给我吓的。” 说着话,他优哉游哉地踱着步子走到了萧祸九的床前,站定,双手按到病床的边缘,猛地俯身下去—— 动作停住的时候,他的脸离着萧祸九已经只剩下了咫尺的距离。 只是映到他眼底的、长相漂亮的年轻人那双墨色的眸子里,看不到半点和惊慌失措有关的情绪,尽是一片云淡风轻。 “啧……”乔做出有些无趣的模样,眼睛里的一丝丝兴味和危险却逐渐发酵,他微微起身了些,目光却愈发地带上压迫感,“你就这么放心我么,隐蝶宝贝儿?” “乔,我这个人很现实的。”萧祸九在这近距离的逼视下笑得依旧明媚灿烂,“之前我有求于你的时候,你不管怎么称呼,我都会忍着……可你现在若是还这么称呼我,我一不小心恼羞成怒,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那大概也不能怪我了,对吧?” “过分的事情?”乔的视线随着话音在年轻人盖在薄被下凸起来的身体线条上扫了一遍,着重在伤口的位置停留了片刻,彼时他的眼底里氤氲着怒意与心疼交织的复杂情绪,只是这些情绪很快就驱散得干干净净,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萧祸九的脸上,笑容染上些邪肆的味道,“若说是过分的事情,以你现在的身体来说,也该是我对你做吧?” 萧祸九扬眉,凌厉且漂亮的下颌线条绷紧了,他狭起眼眸看着眼前这人,笑容从方才的温润无害转作挑衅:“呵,不如我们试试看?” “你是吃定了我舍不得现在对你下手吧?” 乔回以一个带点无奈又带点溺色的痞笑。 “……乔。” 笑意从萧祸九的脸上一点点褪了个干净,那双看起来干净清澈的墨色眸子紧紧地盯在乔的脸上,眸子的主人咬字清晰地一字一顿,“我不喜欢男人的,你死心吧。” 说这话时,萧祸九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起来认真且决绝。 乔被萧祸九这难得见到的坚定神态弄得怔了两秒:“这么绝情啊,真叫人头疼……”怔愣之后,他却笑得嘴角咧出毫不掩饰的弧度,“可是怎么办呢,连你这副冷心冷情的小模样,我瞧着都喜欢得不得了……要我放弃你、要我死心——那大概你要等我人先死了之后了。” “乔!” “而且,”乔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萧祸九的话音,眸色有一刹那的转冷,“你不喜欢男人么?若是这样,你倒不如把这番话说给你的那个好家主去听,也叫他趁早死心得好。” 提及唐奕衡,萧祸九垂下视线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我之所以对你与对旁人不同,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因为我把你视为我一生难得的挚友,乔。我不希望因为任何原因使得我和你之间出现无法修复的矛盾。——感情,尤其不要。” 他停顿了下,“所以,就算我可以喜欢男人,我绝对不会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对我来说,爱这种东西太虚无且伪善,我不信任它,它也不会眷顾我。” “我可不想听你长篇大论,更不想被你洗脑。” 乔眼底微微闪动的情绪没有因为萧祸九的话而有一丝半点的动摇,他笑眯眯地俯身到萧祸九的面前,轻轻地吐气,笑容暧昧,目光却危险,“别逃避话题,Shaw。我很好奇,同样的话你能对唐家的家主也说出来吗?这么长时间在第七区,我可真是听够了外面的那些流言——我不管那里面把你说得为了上位有多不堪,我只想知道——你当真爱他吗,Shaw?情人之间的那种爱?” 萧祸九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目光回视望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没有。——你可以离我远一点了吗?” “很好。” 乔微微一笑,刚欲起身,耳尖一支棱,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身体的动作跟着停了下来。 就在此刻,病房门蓦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门里门外,有一刹那的怔然和死寂。 须臾之后,跨步进入房间,挡住了身后的一众视线,唐奕衡将门砰地合上,面无表情地冲着病床大步走了过去。 还被乔以一个暧昧的姿势拘禁在咫尺之间的萧祸九几乎忍不住想要把脸扭开—— 原来太过心虚的时候,会连对外界的感知都变得迟钝许多。否则他怎么会连这么多人到了病房外面的声音都没听到? 第60章 听留在医院的三部的人回禀说有位自称“乔”的先生来医院探望萧祸九时,唐奕衡便在从本家往医院来的路上了。 几位长老的座驾就跟在他的专车后面,这次本也是在家里商议过了,要正式把萧祸九的“家主继承人”的名分确定下来——这段流程,是唐家历任继承人都必须要走的一段;也只有经过了这一段流程,之后无论出什么意外情况,继承人再继任家主位置,才能算得上名正言顺,本家和九部的人都不能再干预。只是那人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故而唐奕衡和几位长老只能到医院去开这个不怎么正式的继承人确立会议。 只是没想到,车行一半路程,最前面的保镖车似乎接了什么命令,陡然加速。几位长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他们家主的座驾也跟着最前面几辆保镖车开始狂飙起来。 最近这第七区不太平得叫众长老都心悸,若不是很快就各自接到了家主命令加速去往医院的通知,他们都要怀疑家主是不是被人劫持了。 于是再怎么奇怪和无奈,几辆车还是只能跟着提速。原定的行程,在布置了开道的人员之后,硬生生缩减了一半的时间。 车队一到医院门口,后面的车还没停稳,唐奕衡已经冷着脸摔门下车了。 几位长老不敢耽搁,跟着小心翼翼地下了车,寻着缝隙才偷偷找负责警戒的三部的人探明了消息。 听到“乔”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众人神色无异,唯独于溪变了脸色——他怎么也没想到,经过上次把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把录像带交给家主之后,那个人竟然还能活着出现在第七区,而且是这么大大方方不加遮掩的方式。只是这一次…… 于溪抬头看了看唐奕衡离开的背影,眼底掠过晦暗扭曲的笑意……这一次直直地撞到家主的面前来,他就不信,还有谁能保得住那个人。 *** 看着唐奕衡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的瞬间,萧祸九心想就算下一秒就挨上一巴掌他大概都不觉得意外——这男人从他记事起便是性子沉稳,稳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干部,五官因为唐家的血统而偏于西化,本就凌厉的线条几乎不见柔和的时候。而相对的,这男人真正动怒的次数,恐怕长到而立之年依旧是屈指可数。 至于此刻,男人身周气势阴沉可怖,更不用说那双深蓝的眸子里几乎要卷起可怕风暴一般的冰冷。 只是出乎萧祸九意料之外的,男人的步子,在距离病床只剩下一米多的距离的时候,硬生生被他自己遏止了。 之所以说是遏止,是因为即便隔上一米的距离,萧祸九都能看见男人衣服下急剧起伏的胸膛——像是只濒临崩溃边缘的野兽,愈是压抑愈是叫萧祸九觉着危险。 而对危险的敏锐感知之外,萧祸九还觉着心口处有点不适感。 他皱着眉想了想,才确定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心疼”了。——明明这人身上没多出半点伤痕,即便是枪伤也比自己的恢复情况好得多,可只是看着这人的面无表情想着这人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他竟然就觉得心疼了。 ……果真是一种虚无且伪善、更是可怕的东西。 连萧祸九都能察觉到的冷意,作为风暴中心承受者的乔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实际上,从男人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他就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多年身居高位而养出来的属于唐家家主的杀伐果断的气势,即便是他也要动容。 尤其是当这种气势裹挟着不怎么友善的情绪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时,就更是让见惯了生死的他都忍不住寒毛立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乔便在心底将眼前这个男人与之前的克鲁斯进行了对比。直觉所得到的答案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因为这么多年他赖以生存的直觉告诉他,尽管年纪尚轻,眼前这位唐家家主却丝毫不比克鲁斯带来的威胁性小到哪儿去,甚至可能犹有过之。 也难怪,克鲁斯会那么沉不住气。 脑海里面思绪纷纭,表面上乔的神色却不见太大的变化。在男人冰冷的注视下,他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体,带着随意的笑容冲着男人点了点头,“唐家主,久仰大名。” “……” 唐奕衡却是一语不发,只是用危险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久到乔虽然还勉强挂着笑容,但全身的肌肉已经开始蓄力的时候,男人才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将目光在萧祸九的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回乔的脸上:“我听小九说过,在十三区的时候,你救过他的命。为这一点,我感激不尽。” 唐奕衡说话间,动作幅度不大、却已经足够明显地冲着乔折了一下身。 微躬的弧度保持了几秒的时间,男人的神色严肃而认真,尽管周身气势仍旧危险,这一躬身却不带半点做作。 乔和萧祸九同是怔住。乔先回了神,慢慢眯起了眼睛,笑容的温度冷了下去:“唐先生客气。凭我和Shaw的关系,怎么也当不起您行这一礼。” 相比之下,萧祸九的反应直白得多——即便是之前因为男人突然进入房间而受惊时都没有地,他咬着牙猛然坐起身来,声音低得有点沙哑:“哥哥——!!” 带着恼恨和说不出来的情绪起伏,萧祸九的脸上阴沉得吓人,声音听起来像是被踩到了底线的警告一般地低吼。 原本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须臾间便散了个干净,唐奕衡侧过视线来一见到萧祸九的动作,脸色同样沉下来:“我不是说过了么,动作不准太用力——你的伤口还没长好。” “这是我的事情!不管做对还是做错、施恩还是还情,和哥哥你都没有关系!” 两人都在气头上,萧祸九的语气一点都不比唐奕衡柔和到哪儿去。 唐奕衡没有继续和他辩驳,语气放缓了些,态度却没容下半点质疑:“既然你叫我哥哥,那么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哥哥还当我是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儿吗!?” “我不管你现在有多大的能耐,”唐奕衡沉着深蓝的眸子,看着萧祸九咬字清晰用力,“就算天塌下来,也得我先扛着。你想脱离我的护翼,那也可以不用太久——就等我死了吧。” 从订婚典礼之后就一直按捺着百般情绪的萧祸九,在听到那个字眼从唐奕衡嘴里吐出来时,终于彻底炸了—— “唐奕衡——把你刚刚那句话给我收回去!——立刻!” “……” 被房门关在走廊上的长老们,时隔许久终于再一次“有幸”听到了自家家主被萧助理“仗势欺人”的动静。 第61章 见萧祸九被气得跳脚,唐奕衡心里那点怒气反而平落下来,他面部紧绷的线条放松了些,语气也变得轻缓:“好了,我的错,我把那话收回去,你也躺回去。” 唐奕衡服了软,萧祸九脸上勃发的怒意总算消散了点。弹起的身体慢慢倚回病床,只维持靠坐的姿势,他转开脸前看了唐奕衡一眼,这目光还带着点没散干净的怒气。 等到两个人的怒意都渐渐平息,从头到尾被忽略得彻底的乔总算是有了点存在感。 “抱歉,乔。”萧祸九面上露出点笑意,只是眼底不见情绪,倒显得面具了些。 若说在这场争吵的开端,乔的目光还是在两人之间打转;等到最后争吵结束时,他的眼神就已经是紧紧地盯在萧祸九身上很久了。 他脸上常挂着的笑容已经不见踪影,望着萧祸九的专注的眼神里带着叫人刺痛的不甘。 “明明是我先遇见你。”沉默了半晌,乔才喃喃了一句。 萧祸九张了张嘴,两个当事人都看着他,他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萧祸九的反应已经给了乔答案,他伸出手去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人柔软的发丝上用力地揉了一下,“……我真不甘心。” “……”后面唐奕衡面无表情地看着,脸色黑沉得吓人。 萧祸九犹豫了一秒,到底还是没有躲开。 乔的眼底擦过一些异色,他的手垂到身旁,上身却俯下来,直到萧祸九的耳边,“……小心你的叔叔。”他轻声道。话音刚落,趁着旁边这人身体怔滞,他转头在那白玉似的耳垂上飞快地吻了一下,然后在萧祸九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窜了出去。 “下次再见吧,宝贝儿——” 那尽是捉弄一般的笑声还在空气里回荡的时候,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而这边萧祸九还沉思在乔走之前的那句话里,眉头深蹙。因为他很清楚,乔既然开口了,就说明一定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那个人虽然喜欢玩笑,但是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 ——只是他早便告诉过乔,自己的叔叔就是当初那个差点让他俩都死在里面的“炼狱”的幕后老板克鲁斯,当时对方除了有些惊讶之外并没有其他情绪。 可是今天……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萧祸九被耳垂上传来的刺痛感拉回了现实。他后知后觉地抬起了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唐奕衡已经沉着脸站在他的病床前,粗粝的指腹在他的耳垂上用力地摩挲,居高临下的目光看起来阴森森地慑人。 “他不过轻轻地亲了你耳垂一下……就这么值得回味吗,嗯?” 男人的声线听起来轻飘飘的,像是那种薄到了极致的刀,薄得能不留一丝痛感地割断人的喉咙。 粗粝的指腹随着话音,顺着他的耳垂慢慢滑下去,继而在萧祸九的脖颈上轻轻地抚摸起来。 “……”萧祸九只觉得背后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到此刻他才想明白,乔把声音压得那么低凑得那么近,除了不想让唐奕衡听见,更多的成分恐怕是特意要叫这人看见那一幕了。 萧祸九的脸色变了变:“你误会了。” “那你解释,我听着。”按在萧祸九的后颈上的手收紧些许。 “……”萧祸九张了张口,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克鲁斯代表着他太多的秘密,他不能开这个话头。 被乔狠狠地摆了这么一道,萧祸九心里念叨着此仇不报非君子,然后认命地把眼一闭,做出一副不配合不抵抗的姿态来。 想想刚才自己看见的一幕,再加上当初在录像里的那个人把萧祸九压在墙上姿态暧昧的一幕,唐奕衡心里的怒火陡然蹿升,火舌把理智都舔舐焚烧了个干净。他手上施力,指掌收紧,把眼前这人的颈子向着自己的方向压了压,“最后一次机会,小九——解释给我听。” 萧祸九抿紧了嘴唇,阖着的眼睫轻轻颤了下。 见了萧祸九这副模样,唐奕衡心里钝痛,“不可以是他,小九。哪怕是钱蕊,也不可以是他。” “……”萧祸九睁开了眼,眼底一片静寂,声线也平缓,“为什么?因为他是个男的?” “小九,如果你不想被我留在身边……”唐奕衡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落到萧祸九的额头上,然后顺着弧度轻轻地抚摸过对方的眉、眼、鼻、唇,继而落在下颌处,捏住抬起,“那你就不能给我留半点幻想。接受你因为男女之别而不肯留在我身边,很难,但是如果你离开我尚还不是因为这个,我想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这种被压制被禁锢的姿势让萧祸九身心都觉着极为不舒服,若说之前因为对男人隐瞒而生的愧疚感还能让他勉强忍受处于下风的不悦,那么此刻,男人对他这种完全的控制语气已经让他这点愧疚感散得差不多了。 他的嘴角慢慢扬起来,眼神也渐渐变得危险:“别把我的离开说得像是一种背叛,唐奕衡。我从来都不是属于你的。” 即便有这种认知,当它被表达出来的时候,唐奕衡依旧是反射性地黑沉了眸子。 “你弄疼我了,唐奕衡。”感觉到捏着后颈的手愈发施力,萧祸九皱了眉说道。 唐奕衡手上力度蓦地松懈下来。 男人这个反应让萧祸九的眼底划过一丝恶质的笑意:“你知道么,哥哥,有时候你对我表现出来的这种情绪实在太过激烈,激烈到让我忍不住怀疑——你是真的有多喜欢我,还是说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件你的所有物,别人碰不能碰,看一眼都不行?” 瞧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小东西用那么没心没肺的口吻,好像轻易就把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和煎熬一笔勾销,唐奕衡瞪得眼睛都发红。 ……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还那么疼惜做什么? 这样想着,唐奕衡放任自己顺从内心把身体压下去,重重地吻在被自己觊觎了很久的红唇上,碾磨舔舐,好像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吞吃下肚…… 耳鬓厮磨之间,他把那被“脏东西”蹭过的耳垂含到唇缝间,用牙齿轻轻地磨咬、狠狠地发声:“若真是把你看成我的一件所有物……我大概早就忍不住把你一口一口吃下去了,哪里还能让你等到有机会离开我的一天?” 萧祸九被这孩子气的威胁和耳边发烫的气息逗得直笑,“好啊哥哥,我等着呢。” “……” 话音刚落,他便能感觉得到,耳边本就急促的呼吸陡地一沉,男人按在他后颈上的手再次无意识地施了力…… 十分钟后,唐家这一任继承人的确立会议在医院的顶楼会议室召开。 与往届不同的,这一任继承人不但穿着一身绝对算不得正式的睡衣睡裤,连嘴唇都是肿着的。 而坐在主位上那个身形伟岸的家主,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恰巧”,嘴唇也是肿着的。 长老们眼观鼻鼻观心,全然装作自己瞎。 ——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这对狗男男刚刚做了什么。 第62章 订婚典礼上遇刺的事情过去了两个月,萧祸九终于在一片似真似假的祝福声里出院了。 回到唐家本家的主宅,他做的第一件事,便ou是命人把王轩叫了来。 王轩推开本家主宅那间大会议室的门的时候,仍旧对几个月前发生在这里的那一幕心有余悸。 萧祸九还是坐在会议室长桌的主位上,听见开门声便调转了身下的皮椅,目光寡淡,脸上也没什么情绪:“王堂主,请坐吧。” 王轩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选了个离萧祸九隔了几张空椅的位置,坐了下来。 “唐家最近实在是算得上流月不利,家主和我一前一后地进了医院,家里无人主持。再加上之前六长老的事情,劳王堂主费心不少啊,看起来人都比之前憔悴许多。”萧祸九不咸不淡地关心了几句,神色比初时稍显柔和。 即便坐在自己对面的萧祸九脸上柔和面带微笑,王轩却也清楚记着两个多月前就在这个房间里,对方是怎么轻轻松松用几句话把自己父亲拿住的。 想到这儿王轩愈发不敢放肆,对萧祸九的抚慰也只是恭谨地低了头:“为唐家办事,是我应做的,不敢妄言‘费心’。” “王堂主若是真这么想,那倒是极好,只是……” 萧祸九的话音一顿,王轩的心里就跟着一紧,他暗道一声“来了”,绷紧了脊骨等着转折之后的那份重头戏。 萧祸九还没等说话,就已经看出了眼前这人没掩饰住的紧张和如临大敌,他心里笑了笑,原本准备好的语气放轻了几分,“只是我很担心,王堂主会不会对之前六长老的事情心有芥蒂呢?——你不会怪我行事无情吧?” “……”提及父亲,王轩嘴里发苦,面上也露出些不忍,“萧助理所作所为都是按宗族之本,是父亲他犯了僭越阋墙的过错,该受惩戒。王轩虽然算不上深明大义之人,但是非对错还是分得清的,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犯下任何有损唐家的错误。” “王堂主能这么想,我真是再欣慰不过了。”萧祸九笑呵呵地接过话来,心里未必对这说法全信,但也晓得这人的为人耿直,即便心里有些隔阂,说过不会“犯错”便是不会犯错。 “当初那件事,我不瞒王堂主,也确实是因为我在会议之前突然从大长老那儿得了消息,一时气极,这才当众发作。事后多次回想,都觉得实在不该。” “……大长老?”王轩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一部与六部交情莫逆,这件事在本家都是人尽皆知的。王轩在自己家里见过钱楚文与自己父亲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关于父亲被人拉下马这件事情,他一直以为是孙伟安在内操持,毕竟事发之前,他就听得过一点父亲和大长老要与孙伟安清算一点“陈年旧事”的风声。 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的隐情里会有大长老的存在。 也是到这会儿,他才突然想到了一点——萧助理是大长老的准孙婿,虽然因为意外导致订婚典礼没能顺利完成,但于情于理,都不该会做出与大长老意愿相违背的事情来才对。可那天在会议室,他看得出这人没有半点为大长老维护至交好友的苗头来。 难道……王轩的心里冒出一个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难道拉父亲下马这件事,是大长老的授意? 想到这儿,他目光复杂地抬起头来看了萧祸九一眼。 萧祸九正笑容清浅地看着他,模样温和无害,只是那眼神太过清澈干净,以致王轩觉着自己好像被扒干净了所有遮掩和隐藏,赤裸裸地、毫无秘密地暴露在那人的目光下面。 但又好像,这些只是他自己恶意的揣测而已。 “我在唐家是初来乍到,人脉关系都不齐全,若是没有大长老的相助,那一百二十九人的命案,我怎么也没办法查个通透——毕竟九部内龃龉已久,相护成习,这一点王堂主恐怕比我更了解——至于大长老对这些事情是早就有所了解,还是跟我一样是刚刚知道,我不敢妄做评判。大长老毕竟是蕊儿的祖父,我作为蕊儿的未婚夫,很多事情不便多言。”萧祸九点到即止,话头一转,“至于六长老所做的事情,我知道这在王堂主心里,恐怕是个难以开解的死结。” 王轩闻言身体一震,意外地看向萧祸九。 萧祸九晓得他想什么,安抚道:“我知道,从六长老的事情揭开之后,六部内外对王堂主都是质疑之声,多数人恐怕都在严严实实地盯着你,若你有半点容情,便要把你告一个‘父子同谋’到家主那里去。我更知道,王堂主恐怕是比这些人都要对六长老的所作所为更感到难以置信和痛心。” 王轩的眸子震颤了片刻,这片刻之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想到,我曾经奉为至交好友的人都不信我毫不知情,却是少有谋面的萧助理您肯相信我。” “我不是相信你,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眼睛。”萧祸九笑了,“我素来看人极准,在六部第一眼见到王堂主的时候,我的眼睛就告诉我,这是个难得一见的耿直忠义之人——唐家有你这样的人做执法堂堂主,是它的福气和运道。” 王轩点了点头:“所以那天,萧助理才会让我等在会议室外面,您是吃准了我不会做违逆良心的事情。” 说这话时王轩毫不避讳,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萧祸九的眼睛,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一些遮遮掩掩的负面心思。 萧祸九却是一点都不在意,同样目光澄澈地回视:“是,我也想看看,我这一次到底有没有看错,——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所以,纵使之后本家和九部之后都有很多人跑来和我说,这父子伦理会让王堂主蒙了心,我依旧没有改过让你来负责查察的决定——我相信王堂主绝不是会让个人感情破坏执法秩序的人。” “我是得谢谢萧助理的信任了。”王轩摇了摇头,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他是感激这人是周围唯一相信他的人,可又确实排斥由自己来查察此事的决定——毕竟因为他的秉公执法,他的母亲大人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了。 六部内外所有人,对于他所表现出来的“大公无私”,也是指责他狠心无情、为了保住自己位置不惜把父亲逼到死地的评判居多。 想到这儿,他闭了闭眼,沙哑着嗓音开了口:“我也没有辜负您的信任。经过这些日子的查察取证,您放到我案头上的那一百二十九桩案子我都一一核查过了,家父……均牵涉其中。”最后几个字他是咬着牙从嘴里硬挤出来的,“家父之罪,家法难恕,不日,我自会递交案报到家主那儿,……择日依家法处置。” 看着眼前这男人几乎要哭出来却还得咬牙硬抗的模样,萧祸九那冷石头一般的动心总算有了些许波动,他沉默着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然后开了口:“六长老的事情,我会和家主商议的,那一百二十九件案子明明白白,那是你们六部的责任——除此之外,六长老辅佐两任家主,功劳并不能就此磨灭,我会与家主求情,保六长老在外区一个安享晚年——但也只能做到这程度了。” “……” 王轩不可置信地抬头,他简直怀疑是自己心里太不忍而出现了幻听——父亲罪行之可怖,他都不敢抱丁点幻想,知道恐怕八部长老一齐求情都是其罪难恕。 直到他在萧祸九的脸上看到了没有半点玩笑的坚决,像是行将坠落悬崖的人被一把攥住手臂拉回实处。 他的身体僵在那儿半晌,嘴唇颤颤而不自知。 半晌之后他蓦地起身,动作之猛烈把做了心里准备的萧祸九都惊得愣了一下,然后双膝一屈。 砰然跪地。 萧祸九傻了眼。 纵然他向来善于揣摩人心,到底还是不能完全估算准确。譬如此刻,他怎么也没想到,王轩会因为他这一句话做出这么大的反应来。 只可惜王轩自己还在难以言喻的感激动容之中,并未注意到萧祸九难得的失态,他跪在地上,上身绷直,双眼发红,神情肃重:“萧助理的恩情,我六部、我王家、我王轩——没齿难忘!” 这声线颤栗却力度铿锵的话音终于把失态的萧祸九叫回神来,他忙把王轩从地上拉了起来,脸色是难得的严肃,“王堂主,这种事情不要再有下次。你身为执法堂堂主,代表的是我唐家执法堂的脊梁,不该弯也不能弯!” 王轩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这人坚毅的五官,萧祸九心里一动,忽然生出点想法来——六部长老的位置,克鲁斯也极为看重,准备尽全力推他们安插在王家的人上位;之前萧祸九故意安排王乾与王轩父子相残,也是借机打压王轩在他父亲那派死忠里的人心。 只是刚刚,他突然想起了乔临走之前的那句话。 这唐家内外,总得有什么东西,切切实实地攥在自己的手里才行。 此时的王轩,对他来说,实在再适合不过。 “王堂主,”萧祸九蓦然一笑,“过几日六部长老重定,我会向家主推选你。” 王轩一怔:“可是六部内……” “你的刚直不阿,家主和我都看在眼里。这次本来也是对你的考验,到时候我会请其余八部长老一同来做个旁审,孰是孰非,一辩即明。”萧祸九笑得淡然,却自有能抚慰人心的力度,“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若是放着你不用,唐家不知道要有多大的损失。六部执掌刑察,不让王堂主你来继任,我也实在难以放心。” “萧助理……” “你也不必多言,我说过了,唐家有你这样的执法堂主,是它的福气和运道。”萧祸九摆了摆手,止住王轩那些从脸上就能揣测出来的余音,“你回去等我给你传信吧。” 咽下了那些千恩万谢,王轩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那人的脚步声都在外面远去,萧祸九脸上的笑容也消散于无。 他的目光落在这间会议室的那一圈座椅上,视线慢慢转过一圈,好像穿透了时光落到那些曾经坐在这儿的人们的身上。 片刻后他蓦地笑了,笑声过后,他对着那些空空的座椅开了口,声音放得极轻,却叫人从心底里发凉—— “唐家不止这么一位刚直不阿的执法堂堂主,甚至比这一位都要更大公无私忠义不二,可惜啊……是你们亲手毁了唐家的福气和运道。” 他的手按在皮椅的扶手上,用力到青筋绽起,着力的指腹青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等到万般情绪皆是平静,他才站起身来,抬脚走了出去。 出了会议室,沿着长廊一路向外,再从旋转楼梯上往下走,只是还没等他下到底,一道娇滴滴的女声从楼梯下面的正厅里传了过来。 萧祸九的步子一顿,目光侧转过去—— 正厅的沙发上,唐奕衡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 另一边坐着一个一脸掩饰不到位的谄媚的老人,和一个羞答答地垂着头的女孩儿。 萧祸九嘴角笑意一凉:这是拉皮条拉到家里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PS:前文提过,萧宸的父亲是上一任执法堂堂主 第63章 要论虚与委蛇两面三刀,萧祸九的造诣在唐家所有老少里面恐怕都能排得上号。平日里和他打交道的,更是不乏此类,而他与那些人通常也处得比较友好。 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脚步还没等沾上一楼的地面,正厅里那两人的笑声音容就已经赚足了他的厌恶——厌恶到让他连张伪善的面具都不愿意挂到脸上。 于是这边厢一老一少正一唱一和着,蓦地觉着一阵莫名寒意从旋转楼梯的方向往这儿飘,抬头一看,先撞上一双冷冰冰的眸子。 萧祸九那张脸注定了多数人见他第一眼便是惊艳,这一老一少也没能例外。 只是他眼底那点寒凛和不善分毫不加遮掩,这两人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走过来这人的难以亲近。 思维迟滞了一会儿,那老人最先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开口:“这位便是萧助理吧,听说是唐先生身边的第一得力助手,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啊!” 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唐奕衡闻言,眼皮终于抬了抬,深蓝色的瞳子往萧祸九那边看了一眼,一点暖意浮上来:“……嗯。” 萧祸九没什么反应,这老人心里却是高兴开了——这从刚刚唐四爷走了之后就再没说一个字的唐先生终于肯开口了,虽然只是一个“嗯”,但显然也有继续交谈的欲望了,他怎么能不高兴? 原本准备一言不发给对方一个下不来台的萧祸九步子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唐奕衡一眼,然后走到沙发那儿,一屁股坐到了唐奕衡身旁。 他的视线在那两人脸上平着划过去,两点墨水儿似的瞳子里凉意入骨,直到那老人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才掀起了唇角,似笑非笑:“这是谁家的贵客,还得劳烦家主您亲自招待了?” 目光虽然是瞧着那两人,话音却是冲着唐奕衡去的。 甫一听见“家主”两个字,唐奕衡就知道他的宝贝助理这是不高兴了——而且不是一般程度的不高兴。因为人家说话的时候,连个眼角余光都不带赏给他的。 唐大家主难得皱了眉,心道难道是之前来的那个王轩把小九招惹了? 这样想着,他还是开口介绍了两人:“这位是本家四叔的岳父,文老先生;这是他的孙女文小姐。” 说话时,唐大家主目光和声线一个样儿的温柔轻和,直叫坐在对面那两位傻了眼—— 这哪里是家主给助理介绍的模样,反过来还差不多吧? 早在今日之前,他们就听说唐先生身边有位萧助理,是旁人赶不及的大红人;今日见了才知道,这哪是“大红人”能概括得了的?自己亲兄弟也就这样了吧? 可也没听说唐先生有个孪生的兄弟流落在外啊? ……本家四叔的老丈人? 萧祸九凉凉的笑着,把两人又看了一眼:“我还是没听明白,怎么就够格让家主您来招待了呢?” 若说之前还算隐约,这一句的不给面子就已经是明晃晃地亮了机锋。 文老先生和文小姐的表情同时僵滞。 唐奕衡也意外地看了萧祸九一眼。 方才这番话放在七年前,唐奕衡一点都不会觉着意外——那时候他的小宸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不拘一格——可是放在今天,他只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极大的事情,否则萧祸九怎么会这么明显地流露恶意? 见三人均是沉默,萧祸九脸上笑意深了些许:“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小九,别胡闹。”唐奕衡用词上端的是一副教育的口吻,语气却温柔得像在哄人。 奈何萧祸九并不领情,只瞥了他一眼:“我胡闹了么?我听说过去沈老太爷上门,家主您都不曾亲自招待的吧?” 唐奕衡:“……” 这话可谓会心一击。 唐奕衡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可倒——他那时候怎么知道那个一门心思要跟他唐家作对的沈老太爷会是小宸的外公?更何况那位老人家一贯地气势十足,辈分又高,借着由头找上门来的时候,唐奕衡多半只能避而不见……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便在这沉默的空当,正厅外有人走进来了,伴着脚步同来的便是那浑厚的男声——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我身在本家,却还比不过一个外人了。” 正厅里这四人的视线一起转过去,唐奕衡无声地叹了口气:“四叔。” 这两个字里,却别着一点与往常不同的旁的味道。 坐在对面那一老一少没品出来,萧祸九从未遇过这人也不晓得,唐四爷却是听出来了。他的目光往唐奕衡身边的萧祸九身上一睖。 ——自己那素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家主侄子,如今话音里外都是维护的意思,难道他从九部那儿听到的风声竟是真的不成? 带着这般心理活动,看向萧祸九的唐四爷的目光自然善意不到哪儿去。 萧祸九毫不示弱地笑睨了回去,眼底戾气十足:“本家又如何,能比家主大么?” 这话太诛心,唐奕衡侧过脸来:“小九。”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带上点深意,语调也跟着低沉了些。 往这儿走的唐四爷步伐一顿,冷笑道:“家主,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吗?……不过就是把刀,捧不得太高磨不得太薄。更何况,太锋利的刀,容易割伤了自己的手,倒不如早早弃了的好。” 萧祸九的话叫唐四爷不爽,唐四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去,话里话外都没把他当成人看。 萧祸九却像没听见对方的冷讽,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唐奕衡,嘴角笑意淡了:“你教训我?” 没尊称没敬意,唐四爷眼神一厉,沙发对面那两个早就傻眼了。 当着外人面,唐奕衡自然不能明说自己的四叔手里抓着能威胁到他的小宸的势力。他只能把这些话藏到眼底,然后深深地看着萧祸九:“小九,四叔是长辈,你不能这么说话。” 他只说“你不能”,却连个要对方给被冒犯的长辈道歉的意思都没表露。 然而,萧祸九骨子里那点恣肆早就已经压不住地往外冒,他嘴角原本淡去的笑意蓦然加深,与之相反的却是眼底迅速冷下来的情绪:“……好啊,我的错,我认错。”他的眼睛连看都没再看唐四爷一眼,只把唐奕衡盯着,“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犯家主您的四叔,光认错是不是不够?家主您要不要打电话把王轩叫回来?怎么也得让我受两天家法吃两天苦头才行——或者家主您觉着这样也不够,我得给文老先生文小姐磕头赔罪?家主您觉着这样满意吗?” 这一口一个“家主”和“您”,听得唐奕衡心里油锅里滚似的煎熬,眼见着那话越来越自伤且伤人,唐奕衡只犹豫了一秒就抬手上去捂住了。 男人深蓝色的瞳子里全是无奈和溺色:“是我错了好不好。……我怎么把你惯成这样?” 第64章 男人深蓝色的瞳子里全是无奈和溺色:“是我错了好不好。……我怎么把你惯成这样?” 这话算是脱口而出,连点犹豫和思考的过程都不见。萧祸九之前说了一半被捂回去,刚要发火就入耳了这么一段,一时之间也眨眨眼愣在了那儿。 最先反应过来的倒是置身事外的唐四爷。 几乎是立时地,他脸就黑了一个色度似的,声调也陡降了三分:“奕衡!” 萧祸九于是回了神。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除自己外的人嘴里听到对唐奕衡的出离“唐先生”“家主”之外的称呼,再联想到唐奕衡曾经警告过自己的话,也就晓得了这个唐四爷便是九部之外的唐家的依仗力量,或是其中之一。 唐奕衡抬了抬眉梢,想要说什么,只是视线在沙发对面那两人身上停了下来。 文老先生这会儿再不识相也知道自己该干嘛了。他拉上旁边还有点不大情愿的孙女,客套了几句就赶紧往外溜。 片刻之后,这正厅里就剩下萧祸九唐四爷和唐奕衡三人。 唐奕衡这才不紧不慢地把捂在萧祸九脸上的手放了下来,却没离开,到身侧抓住了萧祸九的手,然后拉着他站了起来。 “小九,这位是四叔。”唐奕衡说完话,转向唐四爷,神情淡定,目光平静,“四叔,这是我的爱人,萧祸九。他刚从十三区回来,国语不熟练,若是表意不清,请您见谅。” 唐四爷被唐奕衡这四平八稳的语调气得想翻白眼,憋了半天才咬牙切齿:“这是个男人!” “嗯。”唐奕衡俨然一个“我不瞎”的语调。 “你可是唐家的家主!你是要唐家到你这儿绝后么!?” “有四叔您在,唐家绝不了。” “……”唐四爷又被噎了一下,心底转了一圈没弄明白这句是褒是贬,却也顾不得多想,把眼睛一眯,“原本听着九部那边传来的风声,我还以为有人在里面不怀好意地搅和,回来七区这么一看还真是冤枉了他们——为了一个男的,还是这么一个骄纵跋扈的主儿,你是要把唐家往绝路上带?” “四叔。”原本唐奕衡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一半却蓦地沉了眸色,“他是我的爱人,请您尊重他。我不喜欢任何人把任何不好听的词儿往他身上安,我听了会不舒坦,他也会。我不舒坦没关系,他不舒坦……我就不想让任何人舒坦了。” 自从经历了七年前一场巨变,自家榜样楷模一样的侄儿就成了副寡言淡情的模样,唐四爷这么多年加起来也没听唐奕衡说这么长一段儿,刚开始还觉着稀奇,听到最后却明白了—— “你这是威胁我?” 这语调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不,四叔。‘威胁’是为了达成某一目的做假设性的夸张和放大,而我阐述的是事实。” 唐四爷看着唐奕衡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好。” 说完之后,他不怒不笑,转身往外走。 “四叔。” 大概是唐四爷走之前那个眼神叫唐奕衡心里生出些不安,出声拦住对方时,唐奕衡的声线难得有了起伏,“……您别逼我。” 唐四爷的身体在这话里狠狠地怔了一下,站在原地僵立片刻,才重新迈步,一言未发地离开了。 萧祸九看着那人的背影,喃喃了句,“他想杀我啊。” 唐奕衡没反驳,他同样是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深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片刻后他转过身来,把始终被自己攥在手心的萧祸九的手牵了起来,放到嘴边轻轻亲了一下:“谁也不可以。” 这一句话把萧祸九眼底那点危险的光芒都剥离,他即便不去看,仍旧能够感觉到男人吻在自己手背上的轻柔和其中藏着的用力。只是他还是没忍住转回来,于是就看见闭着眼睛的男人脸上的神情——虔诚得像是一场献祭、甘愿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的献祭。 萧祸九觉着自己被一种未知的恐慌在一瞬间侵袭,这一刹那他觉着男人知晓他所有不可言说的阴暗和秘密。他几乎没经大脑地问出口:“哥哥就做我的哥哥不好么?” “……”男人自下而上地掀开了眼帘,长卷的眼睫下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像是两泊平静的湖,却藏着海一般的深邃和波涛,“我或许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弟弟。” “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唐奕衡眸色沉静:“哪怕我过去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我对你不止于哥哥对弟弟的感情?” 萧祸九听懂了唐奕衡的意思,他挣扎着点了点头,“哪怕你把这些都收回去。” 听萧祸九戳破这一层,唐奕衡的心像是叫什么扎了一下,只是疼得习惯了反而没什么感觉。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僵硬着松开了攥着对方的五指,“小九,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像只提线木偶……所以不管你怎么若即若离,只要勾勾手,我都会拼命爬回来。” 萧祸九眸子颤栗:“哥哥……” “我答应你了。” 唐奕衡第一次打断萧祸九的话音,他抬起脸来,那双深蓝的眼睛里好像蒙了一层灰色的冰冷的阴翳,“从今天起,我是你的哥哥。仅此而已。” 没有给萧祸九反驳的机会,唐奕衡转身离去。 “……” 萧祸九本能地想伸出手去把那人拉回来,可是最终只是用力地攥了攥拳,然后颓然地松开,带着点不甘和挣扎看着男人的身影走上楼梯。 这一天的晚上,萧祸九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怎么也睡不过去。翻来覆去几次,总觉着已经愈合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只是在因为自己为之付出了这伤口的代价的那个人而辗转反侧。直到最后他蜷成一团哄骗自己:等明天,等明天醒来他就去那人面前做一个乖巧的弟弟,若是那双蓝色的漂亮眼睛看起来像今天一样难过得紧,那他就把自己昨天伤人的话收回去。 萧祸九这样想着。直到第二天爬起来,他才知道那个男人这一次有多不留余地——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第七区所有人都知道了:唐家的家主多了一个异姓的弟弟。 唐奕衡要把他的生牌,立到唐家的祠堂里去。 第65章 接一个异姓人的生牌到祖宗祠堂里去,这放在以前列位家主主事时的唐家绝对算得上大逆不道,能引得九部联名“上书”的那种。然而,如今执掌九部的长老们都清楚地记得,当初唐奕衡初一上位,是怎么力排众议把一条狗的生牌端进祠堂里去的。——这般将近是石破天惊的事情他们的现任家主都做了,再接一个外姓人的,长老们自然也就不会再大惊小怪。 唯一让他们觉着惊讶的,大概就是那段至少在长老之间心知肚明的萧祸九和他们家主的关系了。 钱楚文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就愣在唐奕衡面前。 “唐先生,若是把萧助理的生牌送进唐家的祠堂,那以后……” 话音尽了,意思也已分明。 唐奕衡神情上没起什么波动,只是点了点头:“把这话吩咐下去吧,尽快着手去办。……小九那里,也由你去通知。” 见唐奕衡拿定了主意,钱楚文心里再怎么波涛汹涌也不敢表现在脸上,只得压着几变的脸色应声下去了。 “是,唐先生……” 萧祸九得了消息的时候,正在主宅的餐厅里用午餐,对面空着的位置的主人从今天早上就不见人影,他正觉着疑惑,下人拿来了电话,说是大长老。 “……唐家祠堂?” 萧祸九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脸上笑意陡然降了好几度。 一旁那下人见了都忍不住瑟缩了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模样漂亮的年轻助理脸上的表情,时刻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只是和他预想不同,萧祸九眼底藏着的那点汹涌情绪很快就平静下来,他垂了眼帘沉默了一会儿,唇角弧度浅得快要看不出了才重新张了口:“我之前确实没得到通知。……他是家主,自然是按他的意思办。只是这事办起来麻烦,烦劳您操心了。” 等到电话重新递回到那下人的手里时,萧祸九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已经消磨殆尽。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幢雕塑,手里的刀叉也一动不动地擎在半空。 这一幕把一旁下人看得心惊:“萧助理?” 萧祸九在这一声里回了神,嘴角弧度牵了起来,抬起来的眼神也还算是温润:“没事。” “……是。” 那下人应声,只是还没等他低下头去,就见得坐在那儿的年轻人神色疏忽间扭曲了下,跟着猛一掷腕,手里的餐刀陡然射了出去。 那道凛冽的寒光划过了一道抛物线然后斜插进了实木的长桌中间。 刀刃入木半寸,刀柄还兀自在空气中抖落震人的嗡鸣。 “……” 下人回过神来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已经一身的冷汗湿衣,只是这会儿他再去看原本坐在长桌这头的那人,却早就没了对方的踪影。 半分钟后,唐先生的专车司机段跃就接到了来自萧助理的“亲切问候”—— “我限你二十分钟内到唐家主宅外面候着,若是不能把我送到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或者我去了之后发现他已经不在那儿了,那你也不用再回唐家了。” “……”正隔着大半个餐厅看着坐在家主对面的女孩巧笑嫣然的段跃本就说不上来地心虚,此时突然听了这陌生号码里传来的熟悉声音,心不在焉地塞进嘴里的食物差一点被他呛到气管里去。“萧、萧助理!?” “已经过去23秒了。” “……我这就回。” 连放到一边的外套都顾不得取,段跃像是个丧家犬似的拔腿就往餐厅外面跑—— 唐家本家所有的下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唐先生很可怕,惹不得,一旦惹了会把饭碗丢掉。但萧助理已经超越贫瘠的词汇所能形容的“可怕”的界限,更不能惹——若是惹了,丢掉的恐怕远不止一个饭碗而已。 最重要的是,惹了萧助理,后面不容置疑地会附赠一个XL号的“唐先生的愤怒”。 隔着大半个餐厅,唐奕衡的视线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段跃仓皇离开的背影,然后便毫无察觉似的将视线重新落回去,面色不变,淡定如常。 *** 大约半个小时后,这家餐厅的正门一声刺耳的急刹,轮胎带着尾烟在地上留下一道乌黑的印痕,路人纷纷耸肩而惊望向了这边。 副驾驶座那边的门打开,先迈出来一条笔直的长腿,紧接着长腿的主人弯腰走出车来,脸上扣着一副茶色的大墨镜,遮了半张脸,嫣红的唇线翘着漂亮的弧度——明明当得起“人间尤物”这般的词,偏偏整个人都带着生人勿近的可怕气场。 而坐在车里主驾驶位置上的段跃还瞪大了眼睛惊魂未定地看着此时几乎被拉到垂直的手刹。 ……天可怜见,若不是这辆车和车牌号都在联邦的交通署里带着“不能招惹只能无视”这样的唐家专用标签,按照他们这一路行来的速度来说,恐怕这会儿他们车屁股后面已经跟着能排满一条长街的警车了。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段跃跟着下车,给旁边还傻愣着的泊车小弟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把车钥匙递了出去:“抱歉抱歉,技艺不太娴熟,惊着您了。劳驾劳驾……” 说完话,他也顾不得等那泊车小弟回神,就忙不慌地往餐厅里面跑—— 怎么说这两位主子也都是他接来的,就冲着刚刚萧助理那副杀气腾腾的捉奸模样,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等段跃进了餐厅,隔着老远就看见这么一幕:长腿窄腰的萧助理目光敏锐地在整个餐厅里扫了一圈,似乎是寻到了唐奕衡和那位文小姐的位置,大大咧咧地手插口袋走了过去,然后打了个指响,笑眯眯地对走过去的侍者说了句什么;那侍者脸上露出点为难,最后还是妥协了似的招呼着另一个侍者从旁边空桌搬了一张宽靠背的椅子,放到了萧祸九身旁。 萧祸九依旧一副笑吟吟看起来温文无害的模样,紧接着他单手捏在了宽椅的靠背上,秀气素白的五指绷紧了一用力,之前被两个侍者抬着都有些费力的宽椅被他轻轻巧巧地单手拎到了唐奕衡那张餐桌的侧边。 就好像没看到四周那些人快要把眼珠都瞪出眼眶的模样,萧祸九径直坐到了宽椅上,一条长腿翘起来搭到了另一条上,对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目瞪口呆的两人和善地微笑:“你们继续用餐,不用顾忌我。” “……”文小姐默默把忍不住张开的嘴合上,然后同样回一个尽量得体的笑容,“萧助理……” 只是显然她这方面的工夫修炼还不到家,再怎么尽力维持,挂在脸上的笑容还是看起来像哭一样。 萧祸九表现得如同一阵风刮过耳畔,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施舍给这位文小姐。 文小姐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差了,尽管按照昨天唐奕衡对这人的放纵程度来看并没什么用,文小姐还是抱着些微的希望有点无助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始终面不改色地用餐的唐奕衡。 感受到来自对面那楚楚可怜的眼神,唐奕衡无声一叹,放下了手里的刀叉,将波澜不起的视线抬起来,安抚地看了文小姐一眼,然后向右一转,落在萧祸九的身上:“小九,这里是公共场合,你这样会给别人造成不便。” “……”萧祸九的目光一厉,藏在里面的凶光好像要化成实质的刀剑把眼前这个人凌迟了似的冷鹜,只是须臾之间那阴沉情绪就散了,仿佛之前只是旁观者的错觉,他笑得乖巧,甚至轻轻侧了侧头,“哥哥,我只是好奇你会给我找怎样一个嫂子,特地来看看而已。” 闻言,唐奕衡不待有什么反应,文小姐却先脸红了,声音里眼神里都带上点可爱的无措:“萧助理,您可别乱说话,让别人听见了对唐先生名誉不好的……” 边说着,那红晕已经浮到了女孩儿的耳朵上,看起来娇俏如花。 萧祸九仿佛没听见,直勾勾地和面前的男人对视。 他等着对方反驳。 然而他失望了。 “看到了就回去吧。”唐奕衡把视线从胶着里剥离,声音平静,然后依旧没什么起伏地对着被无视彻底而面露尴尬的文小姐开口,“你不必顾他,用餐吧。” “……”萧祸九手攥成拳,咬牙硬撑着微笑:“哥哥,那你们什么时候订婚?” 唐奕衡未抬头:“定下来会通知你。” “……” 空气陡然安寂。 只剩下刀叉相碰的轻微声音。 半晌之后,萧祸九霍然起身,带着身下的宽椅发出刺耳的响声,他脸上已经不见一点笑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站在那人身边居高临下地冷着声线:“哥哥,我等你们的喜讯。” 话音撂下,他转身走了出去。 正午阳光明媚得刺眼,他站在餐厅门外等了很久很久,身后都没人追出来。 又等了很久,直到萧祸九觉着自己有点中暑似的头晕,他才拿出手机吧嗒吧嗒摁了一条短讯出去,然后面无表情地迈步离开。 正午的太阳把他的影子紧紧地压在脚底。 餐厅之内,唐奕衡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犹豫了一秒,还是说了声“抱歉”打断了对面女孩儿有点过于兴奋的话语,然后拿出手机看向那条最新进来的只有五个字和两个标点的短讯—— “哥哥,我哭了。” “——!” 安静的餐厅里一声慌乱地拉开椅子的巨响,随后是碟盘落地的清脆声音。 坐在原位的文小姐呆愣地看着那个连一句礼节性的解释都忘记就已经大步往外跑去的、一点都不稳重的背影。 第66章 六部长老重定的事情,在萧祸九不遗余力的推动下,很快提上了议程。按照他的原话,“长老推举是九部的头等大事,由此次事件来看,外力监督更是不可或缺,无论如何其余八部的长老也得拨冗参与推举”。 于是,即便明知道唐家本家主宅最近几日氛围都紧张得很,几位长老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纷纷赴会。 仍旧是当初把六长老王乾拉下马的大会议室,时隔许久再次在这里碰头的长老们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趁着家主和萧助理还没来到的空隙,他们纷纷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着些什么。 相比之下,这次会议的主角——六部的几位老人和王轩却是在会议室的一角沉默不语。 王轩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地在会议室里飘忽,偶尔掠过被部里其他人拱卫在中间的自己的二叔,也有时候不经意地瞥过和孙伟安相邻坐着的钱楚文。 只是在看前者的时候,他的目光多是带着一些说不分明的淡漠;而之于后者——看着那两人客套的笑脸和交谈时,王轩的眼底则会掩藏不住地划过一丝丝隐晦的情绪。 这诡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唐奕衡和萧祸九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 说是一前一后却也不太恰当,毕竟见到唐奕衡的身影之后,长老们反射性地等着萧助理的“登场落座”,可这一等大概得有几十秒,或者一分钟的时间,才见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踱步走了进来。 ……竟然不是一起出现的? 长老们不约而同地对视,然后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与自己相差不多的情绪表达。于是他们的心里也都纷纷有了猜测:看来结合之前大长老那儿传出来的家主要认萧助理做异姓兄弟还要把对方的生牌送进唐家祖祠的事情,之前本宅里传出这两人不和,并非是空穴来风。 不然怎么解释之前除了特殊情况都绑定登场的这两人,今天却是前后隔了将近一分钟才露面? 心里虽然有着各式猜测,长老们面上却不敢流露出半点来,纷纷向唐奕衡和萧祸九问好。 后进来的萧祸九看了看坐在主位上的唐奕衡和对方手边空余的两张副位,步伐停顿了一秒,便毫不犹豫地掉头走向了另一边。 见状长老们的笑脸一僵,神色扭曲地看向主位上的唐奕衡。 唐奕衡面无表情地看着虚无的空气。等到那人落了座,才看了会议室角落里的六部众人一眼:“开始吧。” 这话一出,众人有点傻眼。 以前从未有过让其余八部参与部内长老推举的会议,连个先例都没有,何谈“开始”?更何况一听家主这副置身事外的口吻,他们这会儿已经连由谁来主持会议都搞不明白了。 最后众位长老的目光还是落到了大长老的身上,大长老肩负众望,只能清了清嗓子然后第一个发声—— “承蒙诸位不弃,钱某便厚着脸皮挑起这个担子了。话说在前,今天会议主要是六部新任长老的推举,在座诸位也都知道,这在唐家算是开了先河,并无先例可循;而经过之前的事情,我完全同意萧助理这一次的看法,确实是该做好九部之间的互相监督,这推举会议也是给其他八部一个发言权,避免或者尽量减少之前这种因为沟通不到位而造成的损害。毕竟这是第一次推举外部长老的会议,我也最多起到个主持局面的作用,若是会议期间诸位有什么不满,不必顾忌,尽管提出来便是。” 在场众人纷纷应是。 钱楚文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会议室的角落里的六部众人:“据我所知,这次六部里呼声最高就是王坤了吧?会议之前,我便听好几位长老夸奖你呢。” 被众人拱卫在中间的王轩的二叔——也就是王坤,诚惶诚恐地应声站起来,态度很是诚恳:“大长老谬赞,我也不过是收拾些烂摊子,尽量补一补六部犯下的过错罢了。我所做的,还远远不够呢。” 听了这话,众人反应不一。几位长老里有人面上笑着,眼底漠然,而六部多数人则是不约而同地开口逢迎夸赞。 微微躬着身体站着的王坤神色间极力掩藏,却还是看得出其中一星半点的得色来。 钱楚文暗暗将视线往主位上那儿瞥了一眼,见唐奕衡垂着眼帘没什么情绪表露,心里计较了几番……约莫整个六部里,也没人能和王坤争锋,既然是既定的事实,那他何不锦上添花,还能叫王坤欠自己一点人情呢? 想到这儿,钱楚文笑眯眯地开了口:“看来王坤老弟也是众望所归啊,既然如此,若是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那就——” “我不同意。” 没什么起伏的声音骤然打断了钱楚文的话语。 众人多是一愣,惊讶地左右看看是谁之前开了口;也有几位个别的,譬如二长老林守成和四长老年庭君等人,似乎早有预料,纷纷将带着一点藏得很深的兴味的目光直接往坐在长桌一头的萧祸九身上落去。 片刻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萧祸九才把目光从自己环套的手指上脱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容抬起头来,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漂亮的薄唇微启,一字一顿重新发声—— “我不同意。” 这一次听得足够分明,钱楚文眼底那点惊愕终于转为一点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萧助理,可以请问您的理由吗?” 萧祸九眨了眨眼睛,才勉强把“没有理由”这种任性到极点大的话抛出来,耐着性子一副纯良模样看钱楚文:“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当初王乾执掌六部时,和五长老因为几条运输线的事情发生过争执——那几条运输线似乎就和之前出事的那条挂钩——而当时六部里负责去到五部亲自督办协商这件事的,似乎就是王坤王先生了?” 听萧祸九把这么一桩兹事体大的陈年旧案翻出来,在场众人脸色都变化了几次,最后纷纷看向王坤——甫一见到王坤那有点铁青的脸色,他们也就晓得事情真相如何了。 “萧助理可真是足够灵慧的消息来源啊……”王坤笑得有点僵硬,神情不善地看了萧祸九一眼。 “我自己当然做不到。”萧祸九笑吟吟地接他的话,“查察五部六部这几条运输线的事是当初唐先生布置给大长老的,我最多只起到了监督的作用而已。” 这番话说出来,几位长老都露出了“难怪如此”的表情——也就释怀了他们都不知道偏偏这位算是新人的萧助理却知道的事情。然而角落里始终沉默的王轩却是想起了那天在这个会议室里萧祸九的话外之音,不由地目光微冷地看了钱楚文的身影一眼。 众人的注意力再一次落了回来,钱楚文掩饰性地接口笑道:“还是年轻人的记性好,我这上了岁数的果然不中用了。这样说来的话,王坤确实得暂且搁置查察一段时间才行,可这六部一直无人主持也不太合适……萧助理您以为呢?” 萧祸九微微勾了唇角,目光往角落里王轩身上一瞥:“何必搁置,我倒是觉着——六部里有个比王坤更适合的人选才对。” 第67章 “何必搁置,我倒是觉着——六部里有个比王坤更适合的人选才对。” 随着这话音和萧祸九的视线落点,会议室里所有长老的目光都放到了王轩身上。 看清了萧祸九言语里暗指的六部长老继任者是王轩,有人把眉头皱起来,会议室里陷入了一段短时间的沉默。长老之间也有不做声地目光交流的。 显然不少人对这个提议抱有异议,只不过碍于萧祸九亲自开口,没有人想第一个上去触他的霉头罢了。 因为这沉默,会议室里气氛一时尴尬,又僵持了一会儿之后才听见有人清了清嗓:“萧助理,我倒是觉着,王轩年纪尚轻,资历尚浅,让他接任长老之职,实在是难以服众。” 萧祸九似笑非笑地转头去看这个“出头鸟”,见清是七长老于溪,他一点都没觉着意外,不紧不慢地接了话:“于长老此言差矣。王轩虽然在年纪上,比各位长老都要小上一轮,可他几年前就接手了执法堂,想必若是再做了主管刑察的六部长老,也该是得心应手——怎么谈得上‘资历尚浅’呢?更何况,如果要拿年纪说事,那我和家主都算得上‘年纪尚轻’,依于长老的意思,是该我和家主都下位让贤?” 话说到一半时,于溪还想辩驳几句,结果一听尾音落到萧祸九自己身上不算,还牵扯上了家主,他立马把想出口的话音憋了回去,前后脸色都变得难看了不少。 有些心思细腻的,便偷眼去打量主位上那人的神情,却只见到了惯常的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心不在焉。于是那些想开口却不太敢开口的人的目光又落回了大长老的身上。 钱楚文心里叹了口气,只能把话头接过来:“王堂主的能力,我们大家都是承认的,不然也不会把执法堂堂主的位置交给他来坐。” 这话一出,有些人脸色微变。 萧祸九却比旁人更晓得这位没当成他爷爷的大长老从来不是易与的善茬,不动声色地等着后面的话音。 “只是,两边都不是什么轻快的差事,交于一人未免太过操劳人才;此外,六部主掌刑察,和执法堂很多地方都有重叠。” 果不其然,钱楚文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王轩,“从之前这件事来看,这种关乎唐家根基的刑察大权,还是要分立才好,免得出旁的乱子,也是有前车之鉴嘛。……王堂主,你说呢?” “……” 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钱楚文口中的“前车之鉴”是什么。王轩更清楚,他虽未开口,脸色却已经有些铁青了。 不做声地观察着众人反应的萧祸九心道这王轩在做戏这方面还是欠了些火候,想来由对方开口恐怕会引得更多反驳。 于是他轻轻一拍面前的会议长桌,迎着众人被吸引过来的视线,笑得很是和善温吞地站了起来。起来之后他也不急着开口,反而是闲庭信步似的踱到了六部众人所在的那个角落里,然后在王轩坐着的那个椅子后面站定,双手往椅背上轻轻一搭。 萧祸九笑吟吟地抬起头来,与其笑容截然相反的、他那双好像叫冰封住了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眸子在会议室里平扫一圈—— “若要说前车之鉴,我看到的是王堂主为了唐家能做到大义灭亲秉公执法——在座各位、包括我自己在内,扪心自问,未必有几人及他。……若再谈操劳人才,”他停顿了一秒,看向钱楚文,笑着继续,“大长老不是说过了吗,执法堂和六部确实有职责相重的地方,都交予王堂主来管,精简繁复之处,岂不善哉?” 话已至此,会议室里,众人噤了声。 不止是被萧祸九这技巧性的辩驳压了风头,更也是他们注意到了萧祸九的动作—— 说话就说话,若是没有深意,何必要站到王轩身后还把手搭到对方椅背上去说? 在座都是惯于玩弄心术的老狐狸,脑袋里面一转就想明白了:萧祸九这是明晃晃地告诉在座众位长老,不管之前如何,如今王轩上位是他力挺的;有他在王轩后面撑着,若是要来动王轩的路,是先要和他萧祸九对上的。 想明白了这一层意思,又剩几个还有胆硬上的?而这几个有胆的,又还有谁是真想和萧祸九对着来的? 因此萧祸九这话音落后,会议室里众人即便有心里不甘的,也只能把话咽下,等着大长老宣布这既定的结果了。 众人各有心思,于是这时候大家都没注意到,坐在主位上从进来之后就微微垂着眼帘没什么神情的唐奕衡不知何时抬了头,深蓝的瞳子定定地看着角落里搭在黑色的皮椅靠背上、王轩的身体之外那双素白的手。 “……六部的人心不在他那儿。” 进来这么久了,唐奕衡终于第二次开了口,他神情平淡地把视线从那双漂亮的手移到它的主人的脸上,声线和神情一般地平静,连点语气的起伏都没有,“阻力太大,效率也低。所以我不赞同。” “……” 萧祸九狭起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唐奕衡,一言不发。 大长老等人夹在中间,脸色更是一会一个色度,煞是“好看”——毕竟按照常理,虽说家主很少直接插手九部的事情,可一旦开口自然就是铁令。然而感受一下此刻两人之间的带动着整个会议室里都跟着有点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们哪一个也不大敢开口了。 萧祸九按捺着翻涌的心绪,脸上笑容渐渐淡了:“我保他……也不行吗?” 唐奕衡眸色一沉,声线跟着低下去:“萧助理,你拿什么保他?” 萧祸九的眸子轻轻一栗,嘴唇抿紧了。 ……那人叫他“萧助理”,那人问他“凭什么”。 是啊,抛开了萧宸这个名字,他在男人这儿大概便丝毫没什么用处了。 兴许克鲁斯是对的,这趟回唐家的任务不该他来的。……因为那人狠得下心把他踩进尘土里,他却总也不能用那些最狠毒的法子来对付男人。 不是他不想,真的不是……只是他做不到而已。 真没用啊。 萧祸九重新放松了自己不知何时深深扣进了椅背里的指尖,没笑也没怒,只点了点头,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里面的情绪看不分明:“……抱歉,是我逾矩了。唐家的事,自然是听家主您的。” 没去看旁人和唐奕衡有什么反应,萧祸九收回了手,往会议室外走:“今天的会议我也不该列席的,请家主您原谅,我这就离开。” “萧祸九!” 唐奕衡握紧了拳,深蓝的眸子紧紧地攥着那人的背影。 萧祸九就像没听见似的。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无比地幼稚,幼稚到好像这七年都活到了狗身上……可他劝不住自己。 他觉着委屈。 他知道人总要长大,他知道长大总要经历那些不断割舍某些东西和某些人的过程。 这种过程陪伴了他很多年。他也习惯了这种过程。 可这一次,很疼……真的很疼。 他想放纵自己一次,就这一次…… 会议室里诸位长老目瞪口呆地看着萧祸九完全无视了家主然后推门走出去,很快他们脸上的情绪就转为了暗暗的惊恐——他们实在没法想象等会儿家主会如何大发雷霆,更不敢想象自己这些人如何承受。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主位上的男人脸色已然铁青,一双深蓝的眸子里也云雾翻涌,但偏偏万般的情绪都被收敛按捺。 最后只留下一句“六部新任长老便是王轩了”,男人就直接起身追了出去。 且不说门内众人如何石化,只说门外,萧祸九走出来还不到十米,愣生生被人从后面拽稳了甩到墙上。 “砰”的一声。 萧祸九听见自己后脑勺垫着男人的手心朝着墙上硬是磕出不小的闷响来。 这要是没垫,岂不是要脑震荡了? 萧祸九气得咬牙抬头瞪着男人,大概是情绪太激动,他眼眶里都腾起点水雾。 窝了天大的火,被萧祸九这么看上一眼,唐奕衡也泄了气。用那只还垫在墙上的几乎麻木的手往下扶住萧祸九的颈子,他侧了侧头轻轻地吻对方抿紧的唇瓣。 吻一下,抬起来,再吻一下,再抬起来。 直到最后他趴在萧祸九的颈窝,用牙齿轻轻地磨咬那白皙的颈子,声音因着动作有点含糊,“我投降了……不管若即若离还是欺骗或者清算关系,你就尽兴地折磨我吧……只要别骗我说你哭了,更别让我看见你委屈……我会被你逼疯……真的……” 第68章 对于六部长老推举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就接到克鲁斯打来的电话这一点,萧祸九一点都不觉着意外,可以说是早有预料。 毕竟王坤就是他的叔叔克鲁斯的人,为了这一枚位置关键的棋子,他的叔叔也布置了很多年。眼见着瓜熟蒂落的时候,却被他横伸出手截住了果实,那人若是不来质疑,萧祸九才会觉着不对呢。 只是克鲁斯的语调倒是比他想象中的平静多了—— “Shaw,我听说你把王轩推到了六长老的位置上?” “是的,叔叔。” “为什么不按照原计划来?” 萧祸九沉吟了一下,看着落地窗上映着的刚洗浴过头发还滴着水珠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王坤这个人为了自己上位,连自己亲哥哥的秘密都可以出卖,实在是无法信任;我们手里又没有什么他的决定性的把柄,我不放心他接任六长老的位置。” “那你也该事先通知我,不是吗?” “对不起,叔叔,我也是临时决定,就没有来得及通知您。”萧祸九垂了眼帘。 “……” 电话对面沉默了许久,久到萧祸九原本平静的心也开始有点忐忑起来的时候,克鲁斯终于开口了。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Shaw。” 萧祸九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违犯克鲁斯的意志的事情是可一不可再的,听了这明显放台阶的话,立马应声:“是,叔叔。”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对一部出手了,你有把握吗?” “当然。”落地窗上映着的年轻人笑得坦然而自信,“钱楚文当年做了一部长老,担心自己的亲哥哥和自己争权,上位第一件事就是寻了个由头把自己的哥哥‘发配’出去,可怜那人孤独终老客死异乡,到最后也没能回七区。而钱蕊的父母早年因为车祸双双身亡,如今钱楚文膝下只剩下这么一个孙女。等把他拉下来之后,我要扶钱蕊上位是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钱蕊与王轩不同,她确实远没有执掌一部的能力。唐家本家和九部内反对声音不会小——他们不是傻子。” “那又如何?钱家直系的附属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力挺钱蕊,一部之内又无人可以与钱家的直系抗衡;至于其他八部……二部一贯不插手唐家内部事宜,三部有田艮良为我周旋,年庭君掌四部与我交好,五长老孙伟安自以为与我在同一条船上,六部王轩更不必说,八部方润存长老也是个聪明人。” 脑海里放电影似的转过这一圈人与自己的恩怨纠葛,落地窗里年轻人笑得愈发明媚,“九长老是我唯一没接触过的,只是我早便知晓,作为九部长老里唯一一位女性,她可是一贯对那些人性别歧视的看法不忿,到时候我借着将反对的声浪炒到男女之别上,她自然会站到钱蕊身边。” 话音一顿,萧祸九的眸子蓦地一沉,脸上笑容不变:“……这样算来,不就剩下您的七部于溪了吗。” 对面气息紊乱了一瞬,刹那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克鲁斯没有否定:“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我的人的?” “那老头子演技太差。”萧祸九冷笑,“若不是猜到他是您的人,就凭他做过的那些事,我早就把人剁了喂狗了。” 克鲁斯叹了一声:“Shaw,戾气不要这么重,于溪是我早就埋下的棋,并不是有意瞒你的。” “叔叔,我不是置气的孩子。他之所以惹怒我是别的原因,也是私人恩怨,您不必挂怀。” “那就好……唐家本家、尤其是唐奕衡那里,没问题吗?……我听说他要认你的生牌进祖祠?” 伶牙俐齿的萧祸九一时失语,讷讷了几秒之后才忍不住转过身靠到落地窗上,看着自己卧室里这一片夜色浸满的昏黑,强笑道:“确实出了一点小问题,不过不会影响计划推行,我心里有数,您不必担心,本家这边——” 提及本家,萧祸九眉头一蹙,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个气势威凛的唐四爷……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人是唐奕衡在九部之外的依仗力量,只是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他默默地把自己这种猜测咽了回去。“本家这边,有我在,自然不会有差错。” “那我便放心交给你了。好了,你那里时间也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晚安。” “好的,叔叔,祝安。” 挂了电话,萧祸九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往外间走,刚走出内间的门,湿漉漉的触感就在自己脚面上扫过去。 萧祸九惊得后退了一步,立刻做出防卫的姿势,低下头去定睛一看,却是唐小奕正乖巧地蹲在那儿晃着尾巴瞅他。 “你个小坏蛋,吓死我了——”萧祸九恢复了笑脸要弯腰去摸唐小奕的脑袋,只是他的脑海里忽然有点什么一闪而过,这想法也迫使他的动作陡然僵住。 凭着直觉,他抬头看向外间的门廊位置,果然在那儿见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萧祸九觉着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发出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整个身体都像是被灌进了冰冷的水泥,“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虽然短,但是涵盖了萧祸九回来之后在唐家的所有明线行动的目标{真诚脸} 理顺一下,希望大家没有忘记他们orz 第69章 斜靠在门廊一边的墙上,昏暗的光线里男人像是刚听到动静,抬眸望过来:“刚进来,怎么不开灯?” 看不清男人真正的神情,只是对方平静得再自然不过的语调给萧祸九吃了定心丸,他调整了之前的失态,走过去把灯打开。 光线铺满整个房间的刹那,萧祸九的手还撑在男人身旁墙上的开关处,他没急着收回手,而是扬起脸来,冲着男人笑得恰到好处:“刚刚洗浴完,准备睡下,就没有开灯。哥哥这么晚还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 “……” 近在咫尺的人五官精致且漂亮,身上随意掩着一件浴袍,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证明他关于“洗浴”的事情所言不虚——唐奕衡甚至能够看见乌黑的发丝上一滴水珠滚落,砸在白皙的锁骨处的皮肤上,然后淌进半敞半掩的浴袍间…… 唐奕衡把脸转向了一旁。 “……唐小奕,过来。” 原本乖巧地蹲在地上看着自己两位主人的互动的唐小奕,听见唐奕衡的呼唤之后麻溜地撑起后腿,爪子和地板亲密接触,一路跑过来一路留下啪嗒啪嗒的足迹。 唐奕衡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把锅甩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唐小奕想你了,我就带它过来看看。” 唐小奕毫不知情自己已经被顶锅了,收到唐奕衡鼓励的信号之后还跑到萧祸九的腿边很是配合地蹭了蹭。 萧祸九的视线起伏,看着这一大一小两只,只能权作自己相信了唐奕衡的话,无奈一笑:“夜已经很深了,既然看过,那你们还不回去就寝?哥哥明天还有这个月的例行巡查,要起得很早才行吧?” 唐奕衡看了看萧祸九脚边的唐小奕:“它似乎不想走。” “……”萧祸九额角一抽,“那它留下,哥哥你尽快回去就寝吧。” “它晚上很闹。” 萧祸九自然听得懂唐奕衡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抬了眸子,睨着男人:“你别跟我说,偌大一个唐家,就养一只狗,还得家主大人亲自照顾这么多年。” 唐奕衡沉默,未应。 从男人的神情里看见了答案,萧祸九陡然失语。半晌后,他的眸子轻栗了两下,还挂在脸上的笑意怎么看也假了些:“哥哥,我之前可是看到了专门负责照顾它饮食起居的下人,你不能这样博取同情——” 话一出口,萧祸九便自知失礼了。只是他此时心绪失衡,怎么也做不到斟酌度量。 “你回唐家后,才有人开始接手。”唐奕衡神情平静,“那时候有它陪着我,挺好的。” 不止是眸子,这一次萧祸九撑在唐奕衡身畔的手臂都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想笑,想大笑——外人听了这话,都会笑的吧? ——偌大一个唐家,站在本家庄园里一眼望去到天际线都是唐奕衡的所属,第七区内这人登高一望便有万众瞩目,更别说里里外外无数人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只为讨这人丁点注意。 可这人却说,整整七年——只有一条狗能陪着他么?! 唐奕衡察觉萧祸九此时心绪波动得厉害,他默然了两秒:“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若是唐小奕晚上吵闹,你把它关到门外,它会寻到我卧室去。” 说完,唐奕衡转身往外走,只是刚踏出去一步,他便觉着自己的衣角被什么拽住了。 第一反应唐奕衡以为是唐小奕咬住了自己的衣角,只是很快那拉力就消失不见。唐奕衡怔了一下,才慢慢转回头去。 萧祸九有点懊恼地惩罚性地捏了捏自己的指尖,脸上却一派云淡风轻,他转了身步伐轻盈地往里间走去,边走边语调随意地开口:“哥哥,我们也有好多年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了吧。……不如你今晚留下来好了……若是唐小奕半夜吵闹,我可不想爬起来被它折腾。” 说完话之后,萧祸九却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身后安静了一会儿,几秒之后才有了动静。 “……好。” 然而,灯光一灭,身边床铺下陷——这一刹那,萧祸九就后悔了,悔到如果回到几分钟前自己开口时,只要能不发出同床的邀请让他抽自己一嘴巴都可以。 因为不同于白日一切清晰可见时的自处怡然和安逸,那人之前特意拉上了落地窗的长帘,以致这房间里一片黑暗,这黑暗让他有难以言喻的不安感。 除了视觉,其他感官体验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他能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自己身旁的那个人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威压。 ——这与很多年之前两人同床的感觉可完全不一样。 更何况这就好像一只被同为雄性的强大异类侵犯了土地的野兽一样,萧祸九本能的觉着危险和不安,他犹豫了两秒,还是决定屈从于心——他翻身背对那人。 只是萧祸九的计划实施了一大半就被迫遏止——因为唐奕衡动作很是自然地……从后面抱了上来。 “你做什么……”萧祸九的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座石雕。 因为两人的姿势使然,男人回答时,唇正附在他的耳后,温热的气息和低沉的声线让萧祸九几乎全身发麻—— “好多年前,我们不是这样睡在一起的吗?” “……” 明知道男人的反问内容是事实,可是在清晰明了对方对自己的心思后,萧祸九怎么听也觉着这句话实在是暧昧得要命。 他本能地就要挣开。 “你不知道,小宸。你刚离开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这样抱着你……可第二天醒来,你就不见了。” “……” “那时候我每天晚上抱着你睡着,都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醒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醒来多少次,我都再看不见你了。 第70章 一大清早,唐家本家的主宅就陷入了一片渐渐蔓延的慌乱中。 起因很简单:今天是家主每月例行巡查各部的日子,因为九部跨地较广,一般六点前后,车队就该从本家出发了;可一贯晨起极早的家主一直到六点一刻仍旧没从房门里走出来,下人敲家主卧室的门,也无人应答,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一看,房间里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下人惊得不轻,慌忙跑去找冯管家,可冯管家却是恰好批了假回去探亲。再加上他们没敢去打扰萧助理,宅子里没了主心骨,慌成了一团,主宅里又没安监视,只能把所有人手都分散开在宅子里外寻,却怎么也没把家主翻出来。 直到唐四爷得了消息,沉着脸赶来了主宅。 “慌什么慌?!”唐四爷看着那些下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模样就来气,“说出去不怕人家笑话吗?!——你们这些伺候在家主身边的都这么没个定力?!就算冯管家不在,那个萧祸九呢?不是家主特批他住在主宅里吗?他也不在?!”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有人站了出来,说话时还有点畏缩:“四爷,萧助理进宅子之后就吩咐过了,无论什么情况,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进他的房间,即便是清扫也是由专门负责的人去做。” 唐四爷一听这话,眉毛一掀就要发怒,只是刹那之后又压了下来,只冷笑了一声:“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睡得着?!——你,前面带路。我看既然这萧助理这么大的面子,我亲自去请,他肯不肯起床!” 那下人缩了缩脖子,应声引着唐四爷上了楼。 到了萧祸九的房门前,那下人退到一边,指着门:“四爷,就是这里了。” 唐四爷本要去敲门,手抬到半空中却是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盘,冷冷地哼了一声:“年纪不大,享乐主义倒是先学会了。” 说完话,他直接落手拧开了门把,然后推门而入,目光在空无一人的外间扫了一圈,便径直大步往半敞着门的里间走去。 里间的门也被他推开,“萧助理,你好大的官威啊!怎么?还要我亲自——” 唐四爷的话音却是戛然而止。 他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唐奕衡之前察觉了动静,也大概猜到来人的身份了,所以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把刚刚匆忙之下盖到萧祸九身上的被子拉得紧了些,然后小心谨慎地把怀里的人轻轻安放,退身下床。 唐四爷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好侄子从被子里脱身出来,全身上下却只有一块遮羞布,还面色自若地拿起了一边的睡裤穿上,然后半推着自己到了外间——最后都不忘给里面仍旧熟睡的人把门带上。 “他难得睡得安稳。”转过头来看见四叔看着自己的复杂表情,唐奕衡压低声音解释了句,“我们出去说吧。” “你你你……”唐四爷气得声音都哆嗦,半天才压了火咬牙切齿:“你就这么连件上衣都不穿就出去?!” 唐奕衡已经往外走了:“睡衣被他压到身子底下了,他房间里没有我备用的衣服。” “……” 听了这话,唐四爷都不知道自己该觉得庆幸还是愤怒。 接着,候在门外的下人们就有幸见到了他们消失了一早上的家主大人赤着上身从萧助理房间里走出来的模样。 唐奕衡也没想到外面有这么多人,但他也最多怔了一下,就神情自若地走出去了。 下人们纷纷低头自我催眠: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联想…… 一刻钟后,主宅会议室。 唐四爷冷冰冰地看着唐奕衡:“家主可是已经下令要把他的生牌迎进唐家祖祠——怎么,您反悔了?!” “我没反悔,这件事钱楚文那边正在办。” “那你告诉我——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是你们两人关系实在太铁亲如兄弟以致都要睡到一张床上手足相抵才行?!” “四叔,恐怕是您误会了。”对于唐四爷的暴跳如雷,唐奕衡神情依旧平静,“我之前说要把小九的生牌迎进祖祠,并没有说要给他冠上唐姓——至少不是以兄弟的名义。” “那他还能以什么——”唐四爷的话音猛地收住,心里冒出来的那个猜测让他几乎要跳起来,可唐奕衡古井不波的目光却偏偏肯定了他心里那个令人不可置信的猜测。 唐四爷深深地、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不、可、能!唐家历代家主!每一位唐夫人!那都是三媒六聘、按着最正统的结礼流程郑重其事地迎回唐家的!只有她们才有资格进入祖祠!而那个萧祸九——他是个男人!——无论如何家主都不要妄想能把他扶上唐家夫人的位置!” “我没有要他做唐家的夫人。”想起了当初两人之间的对话,唐奕衡眼底划过了一丝罕见的笑意,再抬起头来时却是目光决然,“他当然是个男人,而且是独立的、卓越的男人——我不允许这世上任何人用‘唐家夫人’这样的名号来侮辱他——他并非附属于我,他和我是一切平等的,他会是我的伴侣——只要他愿意。”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他的生牌迎进祠堂?!” “因为我要确保,”唐奕衡神色淡然,目光却移到了窗外,他的眼底掠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最后归于深情一许,“我要确保如果我死了,他是最有话语权、并且任何人都不能伤及他的那一个。” 唐四爷一窒,半晌后才回过神来:“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不只是会这样说。”唐奕衡站起身来,往会议室外走,语调自始至终平缓不变,“遗嘱里我也会这样写。”走到门口时,他步伐一顿,没转回身,只是站在那儿对后面那个没动静的人开了口,“四叔,唐家的家主是我。虽然您是我的长辈,但是有些事,您也不能干预。……谁也不行。” “啪”的一声,门合上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第71章 萧祸九从昏沉沉的睡眠中醒过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只能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空气里在阳光下鼓噪漂浮的颗粒,恍惚中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等到意识渐渐回笼,想清了前因后果,萧祸九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他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有多久没睡过这么安安稳稳一夜无梦的大觉了? 安稳到好像深陷其中一梦春秋,再醒来都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飘离感。 这样沉眠一觉醒来,却偏偏不觉轻松,反而更多了几分昏头涨脑的滞涩。他拨开了身上的薄被,就要起身下床去,只是视线不经意地在床上扫了一眼,便瞥到了某件被自己的主人“遗弃”的睡衣。 ……昨晚他俩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么? 萧祸九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却怎么也没能从脑海里翻出半点相关的记忆。 ……那看来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是他的好哥哥单方面地耍流氓,跟他没关系,他完全不需要背负什么负罪感了。 这样淡定地想完,萧祸九就起身到盥洗室里洗漱去了。 片刻之后,盥洗室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萧祸九站在那盥洗台旁边的等身镜前,木然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从镜子里与雪白的身体对比明显的嫣粉痕迹上挪开,然后动作极其缓慢地、面无表情地到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只新的漱口杯。 十几秒后,盥洗室里又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 萧祸九一边吃着自己迟来的早午饭,一边听那个有点战战兢兢的下人汇报了自己醒来前主宅里发生的事情。 虽然那下人努力斟酌了字句和情节,但萧祸九通过其余人的神情和对另外两位当事人的了解,也几乎能够推测出整个过程来了。 听完了这么一大段“精彩”的叙述,萧祸九一边用力地咀嚼嘴里的饭食,一边面无表情地想之前的杯子摔得还是少了啊。正在他考虑怎么合理且正面地发泄一下自己内心阴暗且负面的情绪时,宅子外面一阵躁动由远及近。 凭着出色的五感,萧祸九敏锐地捕捉到“家主回来了”的讯息。他手里的刀叉一顿—— 那人怎么会在这时候回来?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今天可该是家主大人每个月最忙的那一天了……虽然托他俩昨晚脑袋一热就睡到一张床上的福,使得今天的所有事情发展从一大清早就开始不走寻常路。 而此时已经走进了正厅的唐奕衡也从下人那儿得知了萧祸九正在用膳的事情,于是家主大人步子一掉,转身就往餐厅走,进门两步就遇上了刚刚擦了嘴巴站起身的萧祸九。 “怎么起得这么晚?”唐奕衡的声音里有点无奈,余下的不满却是冲着一边的下人说得,“我走之前不是说过,至少在九点前叫萧助理起来吃早餐吗?” 那下人几乎就没见过冷着脸的家主,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刚要开口,却被截住了话音—— 萧祸九拧着眉转过来:“是因为你打乱了我的生物钟我才起晚的,你怪他做什么?还是你觉着,这宅子里面,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敢去把我从床上拎起来?” 萧祸九说这话本来便只是找个出气的由头,但好巧不巧地勾起了唐大家主多少年前每天把自家宝贝儿从被窝里挖出来送去上学的记忆。 想起来那时候的小宸迷迷糊糊地坐在餐桌前的模样,一时之间,唐奕衡心底原本因为外事生出的烦躁尽数消融,他眼底甚至生出些笑意来——眼前这个人,即便是生气也带着玫瑰点露似的盎然的美,总能勾着他越看越是喜欢越是想要抱进怀里…… 好像是受了什么精怪迷惑似的,唐奕衡情不自禁地往前跨了一步,错身俯下去在萧祸九微怔的眼睛上落了一吻:“我的错,都怪我……” 只是这话里话外都藏着一点幼稚的喜不自禁,哪里有半点家主的稳重又哪里能听出分毫的歉意呢。 萧祸九下意识地攥了攥手,却只捞了一把空气——明明可以反应过来也可以避开,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是身体不听使唤。 他都懒得去看那些下人该是什么样震惊的表情了,抹掉了自己眼底脸上所有不够淡定的情绪,他绕开了男人往正厅走,边走边开口问:“今天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话语里虽然是问,但他心里多多少少已经有了猜测。 ——毕竟是他亲自推动的事情,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但是会造成的影响范围他还是了解的——至少,足够让他的好哥哥中止例行的九部巡查了。 第72章 “今天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一边问着话,萧祸九一边径直地往正厅走去。 “一部那边的事情。”提及这件事,唐奕衡脸上难得露出点负面的暴躁情绪,他跟着萧祸九的身影往外走,“今天一早,执法堂的人把钱家名下的几十家产业封查,相关人员都给送到了六部总部的刑讯室里,全部上了刑。” 走在前面的萧祸九步子一顿,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挑了眉:“全部?” “嗯。”唐奕衡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哈哈,越是老实的人发起狠来越是可怕啊。”萧祸九笑得弯起了眼睛,他掉过头继续往正厅走,“王轩真的不错,这股子狠劲儿我喜欢。” 萧祸九的话音没有遮掩,站在两旁的下人自然有听见了的,忍不住抬起头来,恰迎上家主微冷的目光,又嗖地一下把头低了回去。 萧祸九仍旧没心没肺地走在前面,好像对旁人的反应没有任何觉察。 唐奕衡无声一叹,步速稍提走到了萧祸九的身边,再自然不过地抬起手来落在对方后颈上:“你这么急切地要跟我表达对他的回护之意,不怕适得其反吗?” 萧祸九身形骤停,迫得唐奕衡也不得不停了步子侧过脸来看他:“怎么了?” 萧祸九不知何时收了笑意,八风不动地看着唐奕衡,眼神里是难得一见的认真:“如果你站在悬崖边上,我冲过去要拿刀扎你,你会怎么做呢?” 这个问题已经让一旁的下人震惊地抬头看两人,唐奕衡目光四下一扫,将那些不该落过来的视线逼退,动作轻柔地勾了勾萧祸九的颈子:“别在这儿说傻话,走吧。” 萧祸九立住身形,不笑不语地看着他。 这目光好像是发狠的小兽,不带一点回旋的余地。 唐奕衡无奈地笑了,他的手在对方的颈子上轻轻地捏了捏:“我不会伤害你的,小九。” “你不需要伤害我,你只要往旁边避让一下不让自己受伤,我自然会冲到悬崖外面去的。” “……”随着萧祸九的话音,唐奕衡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浅淡下去,终归于无,他勾着萧祸九的颈子逼得对方上前,然后自己俯身下去到对方耳边,“我不想死,小九,尤其是再次遇见你之后。可如果是你要推我下去的话,你觉着我会躲开吗?——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让别人伤害你,你自己也不行。” 萧祸九没急着接他的话,他的眼睫慢动作似的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把心底涌上来的潮意压下去之后,他笑着把脸埋进了男人的颈窝:“我是不是特别卑鄙啊,哥哥。” ——明明是在担心昨晚的通话到底有没有被男人听到,可自己却想出了这么一个蹩脚的问题来为难男人……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之后,便知道无论被听到与否,自己都不需要再担心了。 果然是很卑鄙啊。 毕竟他和他的好哥哥都很清楚:这并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一个“如果”的假设。 “唐先生、萧助理,大长老和六长老都到了。” 正在两人“耳鬓厮磨”的工夫,有下人一路往餐厅小跑,在长廊上撞见了两位正主而停了步子,把脸低下去汇报了自己的来意。 “让他们在正厅等吧。” 唐奕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隐晦其中的情绪倒是不见得有多正面。 那下人应了一声,不敢多嘴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觉着自己后颈的那只手完全没有放松力度的意思,萧祸九趴在那儿蹭了蹭,“哥哥,我们该过去了。” “一大早就给我折腾这么多事,让他们多等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萧祸九无奈:“哥哥……” “小九,”唐奕衡却是蓦地打断了他的话音,声线低沉,“钱楚文和王乾不一样,他是只老狐狸,你要拨他的皮,会被他反咬的。” “……有哥哥在,你说不会让别人伤害我的。” 唐奕衡再次很浅地勾了唇角,慢慢侧过脸去亲了亲那白玉似的耳垂,“我会帮你按着那只老狐狸的爪子,可王轩站在前面就够了,你不要把自己推到他的面前去。” “嗯,我听哥哥的。” *** 两人并肩到了正厅的时候,里面正是剑拔弩张的气氛,虽然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开口,但萧祸九好像能看到空气中无形的杀气来往。 只不过这杀气斗得再怎么激烈,也是在见着唐奕衡萧祸九两人的出现后就自觉按捺下去。王轩和钱楚文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冲着唐奕衡两人行礼:“唐先生,萧助理。” 唐奕衡脸色微沉,一语不发。萧祸九脸上倒是带着点笑意,与钱楚文和王轩分别颔首示意:“大长老,六长老。” 打过招呼之后,四人分别落座,唐奕衡脸色依旧不见半分和缓,开口时都带着点冷意:“说吧,今天早上当着我面在一部闹那么一出,你们是想干什么?” “唐先生,王轩这是公报私仇啊。” 没等旁人开口,钱楚文一脸苦大仇深、满腹委屈地抢了话头:“您知道的,之前王乾落马、再加上六部长老重选,我都没站在他这边,如今他上位还没几天,就开始借着手里的权力寻我这个老头的晦气啦……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 萧祸九神色寡淡,眼底却藏着点微冷的笑意:还真是如唐奕衡所言,这钱楚文与王乾大不相同,只看这两人被掀了老底时的反应的对比,就能看出这两位心性修炼上的差异了——竟然会借着自己当初用来挑拨他和王轩关系的由头,再加上这副满腹委屈的模样;若是自己不知情,说不定也要被这副模样给蒙骗过去了吧? 第73章 钱楚文的话一出口,唐奕衡尚未吱声,萧祸九先接了话头:“王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目光平淡地往王轩身上一搁,“六部的事情刚刚平息,本来就是人心不稳的时候;更何况今天是什么日子?家主本就公务繁忙,你还在这空当寻衅一部,这不是给家主找烦心事儿么?” 萧祸九之前在六部长老重新推举的会议上表现出来的强势和冷硬此时半点不存,钱楚文来之前都考虑好如果萧祸九要站到六部那边——或者说如果这件事本就是萧祸九亲自授意王轩挑起来的——那他该如何应付,可偏偏没曾料想萧祸九会如此不偏不倚,甚至第一个对王轩发难。 对于萧祸九的诘问,王轩倒是显得不急不缓:“唐先生,萧助理,请两位不要误会。执法堂从来不是我一言之地,罔论六部;今日之所以有此一事,并非大长老所说的‘公报私仇’,只是执法堂接到了一部内部的联名举报,举报人和相关材料都在执法堂,两位随时可以去查证。而我王轩既不会公报私仇,更也不会为了避嫌就把这件事情按下不提——无论今天被举报的是哪一部,我都会立刻下令搜捕封查。” 唐奕衡沉吟片刻,脸色稍霁,“若是如此,也无可厚非。”他望向大长老钱楚文,“既然大长老觉着问心无愧,放任他去查便是,何必要与六部起了冲突?” “唐先生您不知道实情啊!”钱楚文一副受了莫大的冤屈的模样,“他六部和执法堂哪里是封查?分明是要去打砸我一部的产业——过程中有多粗暴暂且不表,单说最后他们把一部名下产业的所有主事人员全部缉拿到了六部总部的刑讯室里——那可是我一部培养多年的精英人才,又多是文职,哪里经得起这些粗野莽夫一顿拷打?若是折了哪怕只其中几员,也无疑是剜了我的心头肉去啊!” 眼看再这么说下去,这大长老就要拿出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来了,萧祸九声音一冷,看向王轩:“王长老,私拿九部主事人员可不是什么小罪过,这你又作何解释?” “钱长老夸大其词言过其实了,一部这次涉事的产业六十七处,我也只让人抓了其中十九处当场查获了些不利于大长老讯息的产业的主事人员——何来‘所有’一说?若是这十几个人就是大长老这么多年来耗费了许许多多不该投入的人力物力而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那我还是建议大长老下次选人的时候先把眼睛擦干净了——最起码让我六部的刑讯室和执法堂给你过过目,筛选一下其中坏烂的坯子,免得浪费物资了!” 看着王轩那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萧祸九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去……多难得,耿直刚正的执法堂堂主,也会玩起言语上的机锋来了。 钱楚文同样没想到印象里不善言辞的王轩能跟他掰扯上这么一大段,他噎了噎才重新开口:“刑讯室和执法堂若真是简简单单地‘过过目’,我自然不担心,可你们若是屈打成招——那我纵然如王长老你这般能言善辩,也说不清这莫大的冤屈啊!” “这大长老尽管放心,我把那十几个人拿进刑讯室,虽然确实存着问出实情的意思,但最主要的,还是防止有些人学壁虎断尾玩杀人灭口的招数——如今那十几位精英人才的口供材料都还在六部整理,我也不会急着给家主过目——那些消息我会让六部和执法堂的人一一核实了,到时候人赃并获,再拿来叨扰家主。” “如何叫人赃并获呀王长老?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看你这是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定了啊!” “大长老不必着急,今日只是言辞,明日自然便能有铁证,到时候我看大长老您再作何辩解,我王轩自然奉陪到底!” 钱楚文气极,自然还要去接口,许久没开口的唐奕衡却是脸色一沉:“够了!如今整个第七区都知道唐家内一部六部不和,你们还嫌不够丢人吗?” 钱楚文和王轩同时噤声,微低了头不再争辩。 “前因后果我已经听明白了,你们也不必在我面前打太极。王轩,我就等你六部所谓的铁证,本家会派人过去监督,若是过程中反而被本家发现了你们的猫腻,下场如何你自己掂量!”至此,唐奕衡话锋一转,望向钱楚文,“同样地,大长老,若是我从六部那儿得到了些查证无误的事情,那你——” “哥哥何必如此生恼?”唐奕衡说了一半的话音被萧祸九笑吟吟地中途截住,他瞥了一眼钱楚文不怎好看的脸色,笑着挪到了唐奕衡的身旁,“大长老身居一部长老,主管的多是些在九部之间周旋的事情,总得有些手段应酬,若偶尔犯了些小错,也是可以原谅的啊。” 这话叫在场三人的脸色都变了变,钱楚文甚至意外地把目光在萧祸九和王轩身上转了一圈,心道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并无萧祸九授意,而是这王轩自作主张想要为之前长老推选的事情报仇? 唐奕衡虽然不解萧祸九为什么突然转了风向,但仍是顺着他的意思默然了片刻,才重新开口:“那好,这件事便有你去六部行监督旁查之权……我知你与钱蕊交好,可这次不许有失偏颇——否则我连你一起罚。” 萧祸九的眸子里浮上层层冉冉的笑意去:“好啊,听哥哥的,我若错了,随哥哥罚。” 看萧祸九这副压根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唐奕衡脸上沉冷的表情消解,转为无奈,他抬手在笑吟吟地倾身过来的萧祸九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啊,真到受罚的时候,可莫做出这副无赖模样。” “这模样怎么了?难道因为这模样,哥哥就会舍不得吗?” “我若再舍不得,你真要无法无天了吧?” “怎么会,哥哥就是天啊。有哥哥在,我自然都听哥哥的。” “……” 坐在两人对面一中午都剑拔弩张的钱楚文和王轩,不约而同地把尴尬的目光往旁边移开去。 而正厅里其他侍候着的下人,尤其是当初有幸目睹过此时这个看起来乖巧可爱的好弟弟模样的萧助理是如何用一把餐刀报废了一张实木桌子、以及今早进到某人的盥洗室里收拾了那被摔了不知凡几的漱口杯的那些下人,都齐刷刷地寒栗了一下,然后纷纷有样学样地把目光转到旁处去。 ……对于唯一一个能够享受萧助理的特殊待遇的家主大人,他们真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了。 第74章 唐家本家,主宅正厅。 “萧助理,我不太明白,您昨天为什么要在家主面前给钱楚文说情?” “王长老,你真以为我是给他说情啊。”萧祸九笑着摇了摇头,“这次下这么大的本钱,我可不希望他不痛不痒地挨一顿通报批评就扛过去。既然要闹,自然是要闹到他一部压不住才可以。之所以在家主面前那样说,也只是为了放松钱楚文的警惕。” 王轩皱着眉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部那几条大鱼的线儿还放着,我们要继续往下挖吗?我担心会牵扯到其他几部,那到时候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萧祸九摆了摆手:“没事,这件事如何处理我有分寸,你尽管放手去做,有困难的地方就来找我。” “这……进展上确实是遇上了些问题。往下查的时候难免会遇到和其他几部需要交涉的地方,他们不太情愿松口,有些文件也迟迟批不下来。” “这简单啊。”萧祸九眉开眼笑,“若是有家主的封金印章压着,谁敢不批?” “……啊?” 王轩茫然地眨了眨眼,讪笑道,“我哪里能随时来主宅叨扰家主大人……” “谁让你随时来了?”萧祸九站起来往旋转楼梯那儿走,不忘回头冲他眨眨眼,“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印章。” 萧祸九上了楼,一路直奔着书房走去。料想印章这种东西,也不会放在别处,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在那儿扑个空。只是他顺着长廊走到书房门口,长廊两边立侍的下人看出他的意图先慌了神:“萧助理,书房这儿是不让进的,您——” 余下的话音被萧祸九一记温柔的眼刀扼杀在喉咙里。 等那下人讪讪地低了头,萧祸九才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两步:“这唐家,有哪儿是他说过……我不能进的么?” 那下人支支吾吾地不敢接话。当初家主下的是死命令,严禁任何人踏进书房半步,这唐家上上下下都清楚——书房那就是唐家的禁地,连清灰都是家主定期亲自动手,谁敢破例? 可偏偏如今就是多了萧助理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而且家主对他的容忍和宠爱程度又是人尽皆知,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虽不想冒险放人进去,但更不敢违逆这人的意思。 前前后后这么一想,那下人也不敢再多说话了,往后退了一步把本就宽敞的路给萧祸九让出来,垂着脑袋直到萧祸九笑着推门进了书房都再没敢抬起来。 书房里一片黑暗。 萧祸九几乎是踏进来的一瞬间,就把眉毛拧了起来——这书房里的环境他实在是非常地不喜欢,带着一种莫名的阴冷;而以他极佳的夜视能力都无法将书房内事物分辨清楚,就可见这房间的遮光效果做得有多么杰出了。 萧祸九眯起眼睛大约打量了一下这间书房的布局,瞅准了落地窗的位置,慢慢走过去,伸手将窗帘一把拉开。 入目便是大把的阳光,带着一点眩晕感把他整个人包裹,等那眩晕感稍稍淡去,萧祸九的视线往外面一落,正瞅见楼外的草地上那只趴在那儿支棱着耳朵的唐小奕。 情不自禁的笑意浮上了萧祸九的嘴角,紧接着他的神情一滞。 ……他想自己终于知道当初男人是怎么笃定地把自己认出来了的。 该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么? 萧祸九苦笑着摇了摇头,终究想起自己的正事来,转过身去重新打量整个房间—— 这书房说是书房,还真不太切实。至少他入目没见到几本书——远不及副宅那边的书室里的藏书量。空间倒算得上不小了,在刚一进门那儿多了一道隔断墙和一扇木门……至少按着他多年前的印象,那会儿是没有这一道隔断的。 隔断墙里面是什么萧祸九并不清楚,外面却真的算是一目了然:刚进门的地方有两件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古玩摆置,往里斜侧放着一张客用的宽背沙发床,再就是自己手边这一张实木桌子,和它后面的真皮宽椅,以及桌子旁边的金属落地灯。 这么大的一块空间里只摆了这么几件东西,要是叫不知情的外人看见了大概会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萧祸九实在不晓得他亲爱的哥哥留着这么大一片空地是准备跑马还是开party? 心里腹诽,萧祸九手上可没停。他走到书桌面前打量了几眼上面的东西,刚准备躬身去开底下的柜子,就被这桌案右侧的一件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去。 那是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册子了,皮页都有点泛黄。在唐家的主宅里看见这么一件东西,若不是萧祸九瞅着眼熟,大概要以为是唐家从第一任家主那儿开始传下来的族谱或者宝典之类的。 萧祸九盯着这东西瞅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记忆里把这东西翻出来——这不是当初他回唐家第一眼见着唐奕衡,对方手里掉下来的那本册子么? 说起来那时候他就真想捡起来看看,只是不敢放肆,后来竟然忘在脑后了。 如今有这机会,萧祸九没怎么纠结,就伸过手去把册子拿了起来。 刚翻开第一页,萧祸九脸上虚浮着的笑意一僵,差点把这东西撕了—— 原因无他,便是这第一页贴着的那张“裸照”。 虽然只有萧祸九自己在场,还是忍不住想要捂上眼睛……谁能告诉他,当初把他扒这么光拍照片,是要做新生儿产检么? 过了好一会儿萧祸九脸上的热意才微微散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光溜溜的小人儿照片,而是将视线转到旁边看起来有点生涩和稚嫩的字迹上。 “5月24日,萧叔叔家里有了一个满月的小娃娃,长得皱巴巴的,只会哭,看起来像冯管家家里的阿花。我觉得它看起来有点丑,不知道它是不是听见了,摸它的时候被它咬了一口,不过一点都不疼,可它不肯松口。……大人出去了,我掰开它的嘴巴看,它果然没长牙,哈哈,真丑。” “……”萧祸九磨着牙往下看。 “5月27日,我又忍不住去萧叔叔家里看它了。我觉得它好像好看了。我忍不住捏了捏它的脸,软乎乎的,和阿花感觉不太一样。” “5月28日,我在萧叔叔家吃了午饭。萧叔叔说它不是它,是小弟弟,所以是他,可我还是觉着他是它,像阿花……” “6月1日,萧叔叔他们要给他取名字了,他们很吵,但是他很安静。萧叔叔说,只有我在的时候,他才会很乖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哄我的。他的眼睛很漂亮,黑黑的,像葡萄;又很亮,像星星……我觉得叫萧葡萄不好听,那就叫萧星星吧。可他们不能这么叫,只有我能这么叫,他们叫他萧宸好了,我叫他萧星星。他是我一个人的星星。” 握着书册的手有点发颤,萧祸九轻轻吸了口气,轻声笑骂:“你才萧星星……” 这一页没旁的内容了,他往下翻了一页。 仍旧是张裸照,只不过里面的小人儿看起来比前一页大了一圈,萧祸九按捺了好几秒才忍住没销赃灭迹,仍旧忍不住咕哝了句“这是什么变态的癖好”才去看旁边的文字。 “萧星星满一周岁了,今天很多人来给他过生日。我趁他们不注意,想把他抱出来跑到花园里,但是被照顾他的佣人看到,他们又把他抢走了……哼,我会把他抢回来的。……不过,星星身上有股奶香味,很好闻的……不对,他这么大了都没断奶,不害臊。” “……” 萧祸九捏在书页上的手指紧了紧:这到底是谁不害臊? 压着心头的恼羞,萧祸九又往下翻了一页。 入眼的照片比之前的裸照还让他神经一紧——里面这个穿着裙子一脸不甘愿地翘着小嘴的女……到、底、是、谁!? 旁边比之前清秀好看了许多的字迹给他答了疑。 “萧星星7岁惹祸留念。萧叔叔最喜欢的一辆车被他划得不像样子,闯了祸才知道跑来找我避灾。费了很大劲才把罪证转移到我身上,长这么大第一次领家法就是因为这个小坏蛋。……虽然星星穿裙子很好看。” 萧祸九皱着眉费劲地想了想,印象里唐奕衡替自己扛过的罪绝对不算少,家法也不是一次两次……不过那时候他好像也只有十五六岁,是不打折扣的家法的话,怎么能这么轻松地说出来? “……笨蛋。”萧祸九皱着眉埋怨。 之后的几页,便都是他不同年级的照片了,各式各样的,调皮古怪的,相同的是每一页都有那个人耐心而细致的备注。 直到最后一页,版面空旷,最中间有四个字—— “……我食言了。” 入纸三分的字迹下面,是一大滩暗褐色的痕渍,覆盖了大半张纸。 萧祸九看着那摊痕渍,眉毛狠狠地拧了起来—— 那是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写了很久,因为发现自己之前的表述似乎让很多小天使误解了唐先生。 在作者最初乃至此刻的构想里,唐先生所承受的丝毫不比萧少,但不同于萧的“薄”,唐先生是厚重的——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他的情感,他露在海面上的永远只有那一角,而海面之下,无论是他的用情还是痛苦,都绵延无尽。 说到这儿索性剧透下一章有遗书出没。 其实也算不得剧透,在本文的开篇,无论是与马致文的交谈还是与钱楚文的对话,唐先生都已经表露出他的意图——他求一死,而且他要带那些该死的人去陪葬。 若是到此还有问为什么他最开始不去死的,我只能抱歉。如果看过我的其他两篇耽美的天使应该知道我习惯的攻的人设:责任感永远不会只单薄地被爱情支撑,会塌。 就解释这么多,似乎每次本章有话说里一打开话匣子就会单独写上二十分钟orz 第75章 萧祸九在桌前站了很久很久,才合上了手里的册子,无声地放了回去。 他有点后悔。若知道里面是这些坠得他心口都发沉的回忆,他大概希望自己不要看到……或者说,不要在这个时候看到。 早就下定了决心,既然无法动摇,何必再添这一笔笔无谓的负疚感呢? 定了定心神,萧祸九蹲下身去,打开了柜门,一层层地找那个代表唐家家主身份的印章。一直翻到了最下面那一层,内门打开,精致的印章出现在他的眼前。萧祸九伸手将那印章取了出来,便欲将这一层的内门合上。然而便在这时,他的视线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过去—— 印章拿起来之后,原本被印章压在下面的文件封皮上,露出了之前被遮盖的两个粗体的黑字: “遗嘱”。 萧祸九拿着印章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几乎把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去。而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内门上,此时也像是被施了什么石化魔法,怎么也做不出将内门关上的动作。 短短半分钟,萧祸九在内心天人斗争了几个回合,最终还是理性那边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苦笑一声,索性直接坐到了地上,将印章放到一旁,伸手取了那份文件出来。 那文件并不厚,只有几页,萧祸九却整整看了一刻钟。 随着翻页的动作,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等到最后一页翻过去,萧祸九的身体微微颤栗,他紧紧地捏起了拳,然后猛地合上了眼睛,文件在他的手心褶皱着团成一簇而他却像是并未注意。 无数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间起起伏伏,连带之前相册给他留下的还没来得及完全按压下去的汹涌被就此勾起,萧祸九的手背上青筋都开始绽起。他不断地深呼深吸,意图平复心境——依着他这么多年来的心性修养,若是给他几分钟的时间缓冲,大概他确实能够恢复如常,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霍然推开。 带着沉冷的风的气息,男人大步进了书房,甚至无暇去顾及难得被拉开的窗帘。他快步走到那隔断的房门前,打开之后目光环视一圈便迅速关上,之后毫不停留步子一掉就走向书桌这边——然后他的身体骤然顿住。 唐奕衡的眸子轻轻地颤栗了一下,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书桌之后箕踞于地的萧祸九身上。 这是萧祸九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见那种甚至称得上“茫然无措”的神情。 这一刹那,有点莫名的酸麻的痛感在他的心脏上过电一般地通彻,只是很快地,这点心疼就被之后没来得及平复以致汹涌喷发的复杂情绪淹没。 萧祸九脸冷得像是被灌了水泥浆,他倏然从地上站起身来,将手里被自己揉成一簇的遗嘱恼恨地砸在男人的胸口—— “你他妈真有出息——唐奕衡!你这是做给谁看的,啊?!是给那个死了七年的萧宸不成?!”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冷促地笑了一声,“绝症?你倒是连诊断书都伪造好了!——是,你多能耐啊——隔了七年你要拉着一帮子人下地狱,你是不是还要跑到萧宸面前去给他炫耀一下?!我要不要现在就把这份可笑的东西给他烧过去啊!——你说话!” 话至尾音,萧祸九已经攥着男人的衣领眼眶通红,他的声音难以克制地哽咽了一下,积蓄的气势都有点兜不住了;他只能把脸扭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重新转回来,红着眼角瞳子沾雾地瞪着男人,声线压得低哑:“我告诉你,唐奕衡,就你这样窝囊到要自己去寻死的男人——不管是萧宸还是萧祸九,都他妈不会和你埋在一起——做你的春秋大梦!” “……” 看着暴跳如雷的萧祸九,唐奕衡眼底复杂的情绪慢慢褪了干净,他抬起手来扶住近在咫尺的人的腰身,往前凑了凑便轻轻亲在萧祸九逼得泛红的眼角:“好,好……是我的错。” 萧祸九恨恨地松开男人的衣领去推他的胸膛:“你离我远点我不想和你说话——!” 唐奕衡却一反常态地无视了萧祸九的挣扎,反而愈紧地把人抱进怀里:“别再难过了——那些都没有发生,你也回到我身边了。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很多很多年……这些我都没敢奢想过,这样就很好了——只要你能待在我身边,这样就很好了。” 萧祸九咬着牙齿:“那若是我还要离开你呢——你又要怎么折磨自己了?!” “……” 唐奕衡蓦地沉默。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他甫一听见便蹙起了眉心——男人眼底掠过去的灰蒙蒙的负面情绪,萧祸九看得清清楚楚,一丝都没错过。此时他的心境已经渐渐稳定下来,声线起伏不再如之前的激烈:“你告诉我,唐奕衡,若是我还要离开你七年,你会怎么做?” “……我讨厌这样的假设。”罕见地,唐奕衡有点赌气似的撇开了视线,只是很快他就面无表情地转了回来,弯下身去在萧祸九的颈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那你便死在我前面,小宸,也死在我面前……我会抱着你一起进焚化炉,我们的骨灰会溶在一起无法分离。” 若生不得白首偕老,便葬入同棺同椁,骨灰都要交融不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萧祸九听着这与遗书结尾几乎语出一调的表达,不由恼怒,最后转为冷笑一声:“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在你前面?!” “因为死在后面那个,会很难过。”唐奕衡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慢慢黯下去,“活而无望……很难过的。” ——那是最难过的“活着”。 比死都难过。 比死难过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咳,看到上一章有天使留言希望不虐,我想这应该不能算虐,这是唐先生经历过的绝望,我想小九知道,也想你们知道。 如果还是被虐到了……请按如下逻辑自我开导: 这是唐先生对小九深沉的爱 ↓ 这是爱 ↓ 爱是糖 ↓ 他们只是在换种方式发糖。 嗯,就是这样。 PS:毕竟“苦大仇深”,复仇背景之下,发糖也可能是薄荷味的,请天使们忍耐最初入口的辛辣,后面很甜哒233 PPS:再为“唐先生为什么当初没有报仇”这个问题补充最后一次——唐先生上位之初血洗唐家,智囊团和八部是当时那件事的直接布局者和行动者,两边无一幸免——这些在前文都分别提及过。而那时候唐先生并不清楚其他几部的参与程度,至少没有证据;所以他会在七年之后,一切落定,才要拿钱楚文第一个开刀;只是萧祸九的归来打破所有定势而已。(我写的到底是显得有多隐晦啊QAQ) 第76章 深蓝色的眸子慢慢黯下去:“活而无望……很难过的。” 萧祸九心里蓦地刺痛,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不自然,只是很快他便把那点波动压下去,仍旧是冷笑着的凉薄模样:“哥哥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我从来不是只为一人生只为一人死的痴情种子,就算你做得到,便得要求我也做到么?就算你死了,大把的时光等我挥霍,你以为我会像你似的窝囊么?!” “……” 唐奕衡没再接他的话,也没从他的颈窝里抬起头来,只是埋首在那儿沉默而安静。 久久未得回应,萧祸九脸上故作的神情都有点无以为继,可他哪里是轻易肯服软的性子? “哥哥,你看,这生意你也觉得不划算——” “小宸。”唐奕衡却是蓦地打断了萧祸九的话音,他直起腰身,目光沉敛,“我们不谈这个了,好吗。” “那你想谈什么!” 唐奕衡看着他,静默了三秒,“小宸,你不必觉着负疚。今天的一切你都可以当做没看到,这才该是你的态度——而像现在这样,只会让我觉得你在乎我担心我。” “……”萧祸九扭开脸,面无表情地,“你想太多。” “小宸他不知道。”唐奕衡蓦地笑了,唇角轻微地掀了起来,目光一分一秒都不肯从萧祸九的脸上移开,“他看起来骄纵、跋扈、冷漠,很多时候甚至有点不近人情……可他不知道,我那么了解他,我晓得他情绪失控时那些紧张的小动作,”唐奕衡垂手攥住了萧祸九无意识地捏着衣角的手,拉起来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我只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那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了解他的真性情和强装出来的冷淡凉薄……我不会被你骗的,小宸,所以别再瞒着我。” 萧祸九在那双被深情浸没的蓝色瞳子里几近沉溺,直到猛然惊醒,他立刻挣脱了男人的手,退了一步。像是刺猬重新竖起了尖刺,他的脸上挂起了不达眼底的笑意:“……我和哥哥开个玩笑而已,哥哥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不等男人回话,他躬身下去拿起了一旁地上的印章,冲着男人挥了挥:“王轩那边查一部阻力不小,这封金印章我先借走了,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话音落时,人已经在一米开外了。 唐奕衡没去拦,连言语都不曾,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萧祸九离开的方向。 许久之后,这已经敞亮了的书房里,男人轻轻地叹了一声,唇角弧度依旧,他弯身捡起了那不成模样的遗嘱,将之和桌上的相册一起收进了柜子里。 当天晚上,书房里那扇隔断墙的房门上,就落了一把锁。 那里面藏着很多比之相册唐奕衡都更不愿让萧祸九看到的东西。 过去的七年里,那房间里的东西于唐奕衡来说——和这本相册一样——是天堂,亦是地狱。 *** 半个月后。 唐家的大会议室里,此时只面对面地坐了两个人。 王轩念完了手里的最后一份证明材料,将它合上放到旁边已经堆了有十几公分的材料上面去,便抬起头来,定定地望向坐在他对面的钱楚文。 与半个月前那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不同,钱楚文此时此刻的脸色几近灰败,好像是在短短半个月里突然老了十岁,斑白的两鬓再难以遮掩,他那双微微浑浊的眼睛里都看不出一点光彩来。 为了这一天王轩已经准备很久了——尤其是这半个月来,他几近不眠不休地搜集钱楚文这么多年来犯下的罪行,带着疯狗似的劲头四处嗅着可能残留的痕迹和证据,为此他不止一次听到六部之内的下属私下里偷偷埋怨,说这个新上任的长老是不是想烧这第一把火领功想得要失心疯了。可那些话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会更加催命似的追寻补足着任何遗漏——然后他终于等到了今天。 王轩本以为,此刻他会满怀得意和大仇得报的心情。然而让他自己都失望了——面对着此时此刻毫无意志的钱楚文,他丝毫生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来。 可即便这样,如今这是他的工作,他还是得把他该说的话说完—— “钱长老,如今您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钱楚文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垂落回去。 自始至终,那双浑浊的眼球里都像是两滩死水,连阳光照进去都不会泛起半点神采。 受了这么一个反应,王轩心里终于忍不住起了积郁的怨气,他冷冷地看着对面的钱楚文,“钱大长老,当初您在家主面前做戏时,可不是如今这副模样——怎么,终于认输了?” “哈,哈哈……”钱楚文干涩地笑了起来,那嗓音听起来像是哑了大半的铜锣,听起来刺耳难听,“你真以为,我钱楚文,也是你这么个黄毛小子动得了的?” 这语气仍旧说得上平淡,只是这份平淡反而愈发地激怒了王轩,他漠然地睖着钱楚文:“如今你都沦落至此,九部之中无一对你伸出援手,反而尽皆提供证据落井下石——我真不知道你到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钱长老是连输都输不起吗?!” “所以我说你可悲可笑……”钱楚文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王轩,那双眸子里透出来恶毒的蔑视,“让九部都束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你真以为是一个刚坐上六长老位置还不到一个月的小辈儿能做到的啊……哈哈……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就像你那其中一份案卷——当初如萧堂主一般得上任家主盛宠的人物,都败在我手里身死无处……你算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东西,也想来撬一部的墙角——可笑啊,可笑!” “……你什么意思?” 钱楚文提起当年事而生于眼底的光彩在这个问题后渐渐剥离,他的脸上浮现复杂而狰狞的情绪:“成也萧,败也萧——若不是当年那件事被家主翻查出来,我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你胡说什么?!”王轩腾地站起来,“这件事我是前日一并禀报家主的,不——” “你以为九部姓什么。”钱楚文狞笑起来,神情癫狂如疯,“钱林田年孙王于方连?——错!都姓唐!再怎么颐指气使再怎么飞扬跋扈再怎么一言千金——都不过是唐家的几条狗罢了!做狗的,主子觉着它没用了要它死,它就只能死!主子一声令下,剩下的狗会把那只该死的扑而食之争先恐后!” 王轩嘴唇栗栗,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言语:“……” “我错了啊!”钱楚文脸上的癫狂情绪渐渐扭曲,最后转为悔恨狰狞的痛意,“——我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该碰那萧宸的!若不是他……若不是因为他……我左右逢源一心讨好家主——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连安享晚年都不得啊!” 便在钱楚文几乎发狂而王轩有些无措的时候,会议室门被人推开了。 萧祸九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他冲无措地王轩摆了摆手:“你出去吧。” “他——”王轩担忧地看了看萧助理清瘦的身板,很怕对方扛不住这老头发疯。 “没事,你先离开吧。” 萧祸九仍旧是带着令人心安的笑意。 王轩犹豫了下,还是站起来走出去了。 萧祸九看着会议室的门慢慢合上最后一条缝隙,才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然后走到那边还在又哭又笑的钱楚文身旁,拉开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钱长老,装疯卖傻是行不通的,您就别再劳心劳神了。”萧祸九玩笑似的,语气轻俏,边说着话,他边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左手两只杯子,其中一只杯底孤零零地躺着两块方体的冰块,另一只是完全空的;右手一瓶烈酒。三件东西一齐落到桌上,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响声。 不知道是这响声,亦或是萧祸九的话,让钱楚文的疯癫模样慢慢消停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两只杯子,然后笑得没魂儿似的:“你是看在钱蕊的份上,来送我一场了?……我知道最近半个月你在为我前后跑动,只可惜那是家主,不,是唐先生要我死,你也帮不上忙……哈哈,你知道么,唐家开祠至今,那么多任家主,可包括第一任在内,没有哪一个是九部内外都无人敢提名字的……唐先生……哈哈,唐先生……当初他一上任才二十出头,他就敢在唐家风雨飘摇的时候把八部和智囊团血洗一空——那时候我就该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那时候我就该逃的……可惜我太贪恋那些权力了……我这是死不足惜啊……” 萧祸九认真地点头:“对,你说得不错,你确实死不足惜。” 钱楚文的哀叹声戛然而止,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看萧祸九。 萧祸九笑得淡然,平静地迎视钱楚文的目光,然后伸出两根素白纤长的手指来,轻轻晃了晃:“不过还是有两点你说错了:第一,我这半个月前后跑动,不是帮你脱罪,是为了给你的枷锁好好牢靠加固一下;之所以刻意传出是为你脱罪的消息,也只是放松你的警惕心,免得被你察觉什么。第二,要你死的不是家主——”他的手指打了一个弯,指在自己的鼻尖上,“而是我。” 说这话时,年轻的萧助理笑得漂亮极了,像是有宝石在他那双黑色的瞳子里一闪一闪地炫丽着。他的笑脸看起来那么纯真而意切,像个善良无邪的天使。 钱楚文却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声带都好像打着颤:“为、为什么?我没有得罪过你……你从前就开始针对我了吧,可是为什么?是因为家主吗?可我也不愿他对你——” “你真是老糊涂了啊,钱楚文。”萧祸九笑得愈发开心,连那双湛黑的眸子都慢慢狭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让钱楚文觉着周身越来越冷—— “我可以告诉你,我原名不是Shaw,更不是十三区的人——我从小到大,都是生在第七区、生在唐家!” “……”钱楚文的瞳孔猛然扩大了一下,“你——你是萧宸……不!”他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面容扭曲狰狞如同恶鬼—— “不!不不——!这不可能!我亲眼见到那场大火之后他们把那句烧焦了的尸体抬出来的!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死?!” 到了尾音,已是歇斯底里凄厉至极。 “你们都没死,我怎么舍得去死呢。”萧祸九微微笑着。他没去理会钱楚文这一次发自内心的癫狂模样,而是指了指桌上的两只杯子中盛了两块冰的那只:“这两块冰里,一块只是水,另一块却是一种剧毒。我这人最公平了——一人一块,你来选。” 钱楚文嘶哑着嗓音:“我为什么要——” “钱蕊。”萧祸九头也不抬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才拿起那瓶烈酒晃了晃。看着里面的酒浆那引人目眩的浮光,他没去理会那个骤然僵滞的身影,挂在脸上的笑容轻飘飘的,“若是我死了,你自然还是要死的,不过就不急于今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唯一区别大概是……钱蕊会陪着你一起。” 钱楚文目眦欲裂:“萧祸九——!!” “别急,你还有另外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啊。”萧祸九像是在说个事不关己的玩笑,他抬头挑着眼角笑吟吟地看着钱楚文,眼底的温度却一分一分降了下来,直至冰封,“若是你死了,我保钱蕊今后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他停顿了一秒,才继续温柔道:“……我对你、对你钱家的情分,也算尽了吧?” “……” 听完了萧祸九的话,钱楚文滞在那儿,一动不动,双眼无神地盯着那只杯子。 “为了不知道是你还是我的这最后一杯,我还特地备了好酒啊。”萧祸九没给他多犹豫的时间,笑吟吟地就要去拿那只杯子,“您是要倒出来的那块呢,还是留在杯子里的那——” 眼见着他的指尖就要碰上杯壁,却突然被钱楚文猛地伸手在他之前抢了那只杯子,连酒都未倒,钱楚文张着嘴直接将那两块冰吞下腹去。 萧祸九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他像是早就预料到钱楚文的举动了。此时他也只是眨了眨眼,慢慢站起身,轻轻蹭了蹭衣角莫须有的灰尘,然后挂着笑脸一语不发,转身走出门去。 门关上的刹那,他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的“扑通”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萧祸九嘴角的弧度更大地扬了起来:“麻烦您了。” 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边的冯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您太冒险了,万一您有什么闪失,我这万死难辞其咎啊……” “我这人惜命。”萧祸九看起来心情极佳地接话,以致笑得眼睛都狭了起来,“……至少我的仇人死干净之前,我真的不舍得死呢。” “那您还……?” “我知道他有多重视钱蕊。”萧祸九用食指抵着下巴歪着头冲管家笑,眼底却一片冰冷,“更何况,那两只杯子的内壁、那两块冰里、那瓶酒中——我都放了毒呐。他若是不想死,那我只能自己亲历亲为了。” “……”迎着那明媚的笑脸,冯覃安低下头去,默默地打了个寒颤。 萧祸九看了会议室的门一眼,笑容从脸上逝去:“……处理得漂亮点,麻烦您了。” “是。” 当天晚上,本家和九部都听说了——大长老钱楚文,畏罪自杀。 第77章 孙伟安最近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他总有一种阴云密布将大祸临头的不安感。 说起来好笑,这不安感的起始,便是从他的对头王乾倒台之后渐渐在心里泛滥开来的,而随后王轩上位,在他这点烦躁上又加了一层阴影。再到之后大长老钱楚文倒台,虽然本家对外宣称是其被拘至本家问罪后在盥洗间服毒自杀,但王乾总觉着这安安静静的死法有点蹊跷莫名。 给了他内心那些怀疑与恐惧最后一根稻草的,便是上午已经结束的会议——推举钱蕊成为一部长老。 原本他听到这个提议,都觉着啼笑皆非——那些人以为他们九部的人脑子坏掉了不成?让王轩上位还能用其已经历任几年执法堂堂主、个人也性格秉直堪当大任来解释,可那钱蕊不过就是个刚从十三区留学回来的、连奶味儿都没退干净的小东西…… 然而令很多人大跌眼镜的是:上午正式开会之后,一部之内因为钱楚文在位时排除异己而无旁支能出,直系只余钱蕊一人有资格;而一部之外,其余八部竟然没有一个提出反对。 孙伟安甚至多次将目光投向于溪,可对方看起来毫无所动,似乎一点都没有站起来反驳的意思。 ——这不应该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即便今天那位萧助理甚至都没有列席会议,但这件事一定是他亲自在幕后操持;而按照大家都知道的七部于溪与萧助理不和的事情来看,这次于溪怎么也应该提出反驳才是。 可于溪真没提。不但他没提,其余几部也都不做声地默许了这件事。 于是这个实在可笑的结果竟然就这么定了下来。 会议结束之后,孙伟安二话没说回了五部本部,把自己关进房间不许任何人打扰,狠狠地给自己灌了一顿酒。 本来是意图借助酒精来麻痹自己内心那些莫名的惶恐和不安,但可惜此刻他却是越喝越清醒——王乾倒台,王轩上位,背后站着那个萧祸九;钱楚文倒台,钱蕊上位,背后仍是站着那个萧祸九;甚至更早的——或许开始并不在王乾那儿——他的宝贝幺子被家主驱逐出境,死于半路,若追溯起因……还是那个萧祸九! 自从这个人来到唐家,整个唐家就开始动荡不安起来。这次一部长老钱楚文畏罪自杀,留下来那一笔笔烂账,一部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得被牵连着不得善终;再加上之前王乾牵连的六部,这祸星其势汹汹,不知道还得把多少人带进这摊浑水里,不知道是不是又像七年前家主上位时那场浩劫似的血—— 思绪及此,孙伟安猛地打了个激灵,手里的酒瓶子都没拿住,砰地一下砸在了地板上,溅洒了一地和他自己一身。 可孙伟安却顾不得这个了。突然浮现在他脑海的七年前的那场血洗,让他想起了背后的本因: 当初把前任执法堂堂主谋害、又放火困死了其独子萧宸……那时候参与其中的,不就是他们一五六八这四部外加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智囊团了么? 怎么会有那么巧……七年前智囊团被覆灭已尽,八部彻底换血;而时至今日,受了灾的,就是他们剩下的一五六这三部? 想到这里的孙伟安几乎是栗栗不能自已:六部王乾被重罪驱逐如今生死不知,一部钱楚文畏罪而服毒自杀,他的五部至今只折了一个孙成德而已……会是那人大发慈悲? 还是这场报复根本就没有结束仍在继续?! “来人——!” 孙伟安已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站起身来踉跄着往房外跑,打开房门对着外面的下人大吼:“给我去查——!去查那个青衫会所——重新彻查成德的那件事!!” 门外的下人被孙伟安这副疯狂的模样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应声转身离开了。 ***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的萧祸九难得不在此时人心惶惶的唐家,而是在沈老爷子的府邸。原因无他,只是沈老爷子的寿宴到了。 沈老爷子是军人出身,虽然如今身居高位,但仍旧不改早些年的铁血性格;故而与多数联邦政府的官员不同,无论是自己的寿宴还是后辈们的婚宴满月宴,一概不许大办,只许自家人内外操持,简单布上几桌菜。 沈老爷子一共三个儿子,幺子沈擎天还没找到媳妇,老大和老二却都已经有孙子辈的了。这四世同堂自是佳话,只是沈老爷子性格严凛,不苟言笑,即便是他的大儿子家那个已经四五岁的曾孙都不能有多放肆,也就可以想见这家里的氛围了。 沈家家户并不大,长子家里有两对孙子孙媳、一个曾孙,次子家里一对孙女孙女婿,幺子沈擎天“孤家寡人”。 因此无论开什么宴,都是餐厅一张长桌就能解决还有所空余的事情。 相比较于两位哥哥,沈擎天素来比较讨老爷子喜爱,所以开宴时一般是他坐在老爷子右手边,而次子沈宣坐在老爷子左手边,长子沈源是沈家除了老爷子之外的第一人,做得离着老爷子倒不算近。 ——这都是常例。今天本该也是常例,长子次子带着各自的家眷到了沈家,一切礼节亦是如常,大家都以为这会是与往年都无不同的一场午宴。 直到萧祸九的出现。 外面有人通传说是唐家的那位萧助理登门拜访。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餐桌上除了沈老爷子和沈擎天以外,众人都有点不以为然——纵然你是唐家乃至第七区如今都炙手可热的人物,也该知道沈家的规矩,如此冒然拜访,而且还是在这个时辰,实在有失礼数了。 只是他们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还没落实,就见主位上沈老爷子先是一怔,然后便面露喜色,冲那下人招呼:“请他进来。”说完又转向自己次子,“这张位置,给宸……给客人留出来,你做到旁边去。” 已过不惑之年的沈宣也难得愣住了。 若说第一句话还只叫他们震惊,那后面这句就已经让其他人怀疑老爷子是不是上了年纪脑袋不大灵光了。 “还愣着干什么!”见沈宣半天没反应,沈老爷子脸色一沉,“让你坐过去,听不懂啊?” “是,父亲。”见沈老爷子要怒,沈宣不敢多言,忙冲旁边后辈摆摆手,众人一齐移了位置,把沈老爷子左手边那张椅子空了出来。 沈擎天一脸同情地看着神态各异的家人们,心道当初萧助理受了伤,沈老爷子差点没忍住直接翘了联邦政府的总部会议奔回来,好不容易会议结束又通过自己收到了萧助理谢绝看望的表示——如今这都攒了这么长时间的舐犊之情,才不过让你们让个座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 还肯陪你们一起吃这一顿饭没把你们赶到门外去就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 这边他还在腹诽,萧祸九已经在前面一串提着礼物的仆人之后进来了。他被其中一位下人引着走到餐厅这边,一见这场景不由苦笑一声,拍了拍脑袋,冲着沈老爷子开口:“让您看笑话了。我一听人说今日是您寿宴,立马就收拾了东西往这儿赶,都没想到会耽误了您用午膳;您可别怪罪我。” “这是什么话?过来坐。”沈老爷子指了指手边的位置。“你也还没吃吧,刚好一起,我们也没开餐。” 萧祸九也不见外,顺着老爷子的话音迎着众人的目光就走过来了,“那我可就冒昧叨扰您了。” 沈老爷子摆了摆手:“不许和我客气。我之前没叫你,也是想最近唐家事情那么多,而且你伤愈没多久,不想你折腾。”解释完了,他看了看桌上摆好的菜,又转过头去问萧祸九,“你看看合你胃口么?今天清淡了些,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我让厨师再去做。” 这话一出,沈家这些后辈们都快眼睛脱眶了——这还是他们威严赫赫不苟言笑的老爷子么? 萧祸九摆了摆手:“别麻烦,我跟您一样,也喜欢清淡。” 这话立马哄得沈老爷子喜笑颜开。 旁边的后辈再也坐不住了。长媳本来等着丈夫或者两位小叔开口,结果一看,那沈擎天装没事人似的东张西望也就算了,沈源和沈宣干脆一脸呆若木鸡地瞅着来客,活像见了鬼。 ——她承认这个萧助理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惊为天人的长相,甚至可以说这长相安在男人身上都有点暴殄天物的意思。可这俩老不羞都四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老盯着人家看?! 长媳不悦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带上大方得体的笑容看向沈老爷子:“父亲,这位是?” 沈老爷子笑脸一沉,转过来,“餐桌上多什么话?不——” “老爷子。”萧祸九无奈地拍了拍身旁老人家的手,顾不得自己的称呼和动作给那些人带来多大的三观冲击,笑吟吟地转向沈家长媳,“您好,我姓萧,萧祸九,初次见面,还请您多关照。” 这话客气而生疏,长媳心里自然有不满——谁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家住哪儿?他们更想知道的是这人凭什么坐在沈老爷子旁边! 只是一看沈老爷子那怒到一半就被这人一句话一个动作安抚下来的模样,沈家长媳和其余人都不敢再多嘴了。 “父亲,”沈源却在这会儿回过神来,瞳仁栗栗转向沈老爷子,“这位和娟——” “闭嘴!”沈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带着警告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沈源沈宣,只是在落到萧祸九身上时,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绵软下来,轻轻叹了一声,道,“都吃饭吧。” “……” 沈源沈宣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并在对方的目光里得到了已经有所预料却难以置信的答案。只是沈老爷子之前已经发了火,他们自然不敢多问,都纷纷垂下视线用餐…… 一顿饭终于这样平静而又暗流涌动地过去了。 饭后,萧祸九没急着离开,和老爷子坐在客厅里闲聊,两人声音不高,却是有说有笑。这一幕叫侧厅里沉默的众人更加相顾无言。 聊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沈家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老太爷,”之前进来过的下人这次脸上带着点慌乱和惊讶,一路小跑着到了正厅里面,“外面唐先生亲自拜访。” 沈老爷子和萧祸九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侧厅里正喝着水的沈擎天想起自己到现在都瞒着老爷子的唐先生对萧祸九可能怀有的不轨之情,“噗”的一声把嘴里的水呛出来了。 第78章 沈擎天这个反应虽然过于激动了些,但侧厅里的这些人却没觉得有什么太奇怪的地方。事实上他们也很惊讶,毕竟在他们的印象里,唐家那位现任家主势力背景没有一样逊色沈家,且因为沈老爷子的态度两家又一直不合,所以乍一听见唐先生亲自上门拜访,再看看已经登门还和沈老爷子有说有笑的唐家助理,怎么想怎么觉着古怪。 依着唐奕衡的身份,再让下人直接领进来显然于礼不合,沈老爷子皱了皱眉,就要站起身来,却被萧祸九拦住了。他转向侧厅闷不做声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沈擎天,笑得很是灿烂:“沈哥去接就可以了。” 沈擎天闻言差点蹦起来——明明是舅舅的辈分怎么成哥了!?只是一看老爷子对这个称谓都没什么反应,他自然也没敢开口,只能讪讪点头。 沈老爷子事实上倒是没去注意这个称呼,只顾得问萧祸九一句:“这样合适吗?” 萧祸九轻轻磨了下牙,面上不着痕迹仍是微笑:“他自己要做您的晚辈,没什么不合适的。” 包括沈老爷子在内的沈家众人都没听懂萧祸九这句话,唯独还在往外走的沈擎天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个大马趴。站稳之后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哀:他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几分钟后,沈擎天就已经把人领回来了。 走进门来的男人穿了一身墨蓝色的休闲西装,本就俊美立体的五官,再衬着那双在大厅的灯光下看去愈发深邃迷人的深蓝眸子,外加一身旁人学不来的久居上位的举止气度,让这房间里无论男女老少一时都有点移不开眼。 倒是萧祸九平日吃惯了视觉盛宴,即便那男人难得认认真真地拾掇了一番把他都迷了一会儿,也还是第一个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去,站起身来,看着男人的方向,微微一笑:“家主,您怎么来了。” 虽是在笑,那双眸子却寒凉得叫同一个方向受着视线的沈擎天背后发毛。 男人语气四平八稳:“我听冯管家说,你来看望外公…的朋友,就过来拜访一下,顺便之后接你回去。” 沈老爷子和萧祸九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确定那个有点莫名其妙的停顿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一时愈发地不安了些。 只是沈老爷子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的乖乖外孙早就在对方那儿交了底,担忧更甚一点。他站起身来,往那儿走了两步挡住了萧祸九的身影:“我这么个老头子,哪里能劳烦唐家主三番两次亲自拜访?” 沈家上一次不在场的众人纷纷目光交流,暗道原来这还不是第一次上门了么? 唐奕衡不为所动,微一躬身:“上次说过了,只是以司机身份接小九回家,礼数不周;隔了这么久才冒昧登门,还请沈老先生见谅。” “‘小九’?”沈老爷子还没仔细去想这话里意思,便是眉毛一拧,望向萧祸九——上次来接人,没用过名号只用代称“他”也就算了,怎么这次干脆就亲亲妮妮地叫上“小九”了? “……” 低下头去避开沈老爷子的审视,萧祸九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难怪从刚刚那下人进来禀报说唐奕衡来访开始他就觉得心跳失衡,原来那点祸患源头都埋在这儿了——无论唐奕衡是否知道了真相,今天这出场可都是来者不善啊…… 而已经见识过唐奕衡亲自给萧祸九洗脚场面的沈擎天,对于唐奕衡先前有点惊人的言论,显然是众人里面最淡定的一个了。 而此刻见老父亲对这么一个称谓都如此介怀,他很是担心,万一等下这位唐先生又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那最后算总账的时候自己绝对也没法逃开的。想到这儿沈擎天在心里默默地打了个寒颤,强撑起笑脸来招呼唐奕衡:“唐先生别站着了,快请坐吧。” 沈老爷子没发话,唐奕衡也没推辞,侧厅那边上得了台面的辈分纷纷站出来寒暄客套一番,乍一看倒也是宾主尽欢的表象。 唯独主位上沈老爷子和他旁边的萧祸九的沉默让沈家众人心里暗疑……莫不成是他们的老爷子还不肯放弃搞垮唐家这类大梦,跑去撬了家主助理这个墙角,却没成想被唐先生直接登门示威来了? 可是看那位尽管气度凛然却半点没有故意端架子的唐先生的模样,他们又觉着实在是不像。 正在众人内心揣测的时候,沈家的下人端了茶水上来。按例自然是该敬给客人,又有唐先生那威赫整个第七区的身份背景在,那第一杯茶毫无疑问地敬到唐奕衡面前去。 唐奕衡抬手接了茶,稍一触壁试了温度,侧身便转递给萧祸九;此间他神色动作都自然妥帖,看起来不知道做了多少遍。 萧祸九习惯性伸手去接,只是手刚抬到半空中,就在众人戛然而止的说笑声和纷纷侧目望来的视线里僵住了。 “……” 萧祸九心里恼得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只是实在是前一段时间自己受伤住院后,被唐奕衡半强迫性地接管了所有生活起居照顾,如今早就成了习惯;再加上刚刚他又恰好走了神,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就做出了那样顺心而为的举动…… 萧祸九忍不住心虚地看了沈老爷子一眼。 沈老爷子不做声,视线一点都没旁移,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杯茶水——也或者是茶水之后的唐奕衡。 唐奕衡这杯茶递了出去,偏偏该接应的人手伸了一半就很怂地收了回去,以致此时只剩他一个人擎着这杯茶水,怎么看都有些落这七区第一人的面子的意思。 沈家其他人把这看做是唐家的家主和助理之间的纷争,也便置身事外;或是猜测或是知晓情况的沈家三兄弟又因为老爷子那副严肃模样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始作俑者萧祸九眼观鼻鼻观心全当刚刚伸出爪子去的不是自己。 ——可怜唐大家主一世风光,偏偏就今天,就在这个沈家的大厅里,连个给他堆台阶的都没有。 唐奕衡擎着那杯茶停顿了几秒,无声笑了笑,似乎竟是半点没觉着尴尬。他手往回一收,将茶汤放在唇边润了润,便放到一旁水晶几案上:“好茶,谢沈老先生款待。” ——竟是半点众人料想的冷脸或是发怒的模样都没有。 沈老爷子心里一点都没觉得轻松,反而是坠不住地沉了下去……家主和助理之间该是如何,异姓兄弟之间又该是如何,他或许不清楚,但绝对到不了眼前这地步。他突然开始觉着惶恐和恼怒起来,兴许一开始他真的不该纵容萧宸去报什么仇,这孩子太偏执了——偏执到为了一份仇恨,连灵魂都能出卖……更何况是一具躯体呢? 想到这儿沈老爷子愈发心寒也怒不可遏,他垂下视线冷冷地看了那杯茶一眼,便霍地站起身来往大厅外走—— “萧祸九,你跟我进来!” “……” 沈家人栗栗对视。听老爷子此时这副口吻,他们就知道老爷子是真地到了理智边缘了——按着此时的火气,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年轻人能不能竖着出来都是个问题吧? 他们听得出来,萧祸九自然也听得出来。他估计老爷子多半猜到什么了,不由脸色微白地站起来,只是刚迈出一步去,就被人蓦然攥住了手腕。 唐奕衡站起来,拦到了萧祸九面前。等沈老爷子没听见身后步声转过来时,他才开了口:“沈老先生,小九……萧助理现在毕竟是我唐家的人,若是他有什么让您不满的地方,请您允许我代为受过。” “你——”沈老爷子气极,指着唐奕衡鼻子几乎跳脚,“你是他什么人——啊?!你有什么资格代他受过?!” “……”唐奕衡垂了视线,深蓝的瞳子里一丝暴戾的情绪一划而过——从他出生到现在,除了萧祸九,还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更罔论他身居高位多年,别说被指着鼻子怒斥,即便是在他面前敢大声说话的都屈指可数。偏偏今天…… “沈老爷子,我想这第七区里,您随便找一个人问问,都能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干预一件事——无论是沈家内,还是外。” 这是实话,却不好听。 沈老爷子还没做反应,萧祸九却恼了:“唐奕——” 一虑及如今所在的地方,萧祸九又实在不想当众落他面子。他停了话音,也把手从那人束缚里挣开,绕开一步走到沈老爷子身旁才停下,垂着头难辨神采:“……家主您先回去吧,七区之内劳您接送……我哪敢啊。” 第79章 【本章结尾补全】 “家主您先回去吧,七区之内劳您接送……我哪敢啊。” “……” 沈家的大厅里静寂无声,三位主角之外,众人没一个敢开口,连喘气声都放到最轻——生怕惊怒了其中哪一位,再把局面带到什么不可挽回的路上去。 听了萧祸九的话,唐奕衡没做声,他站在那儿一眼不眨地看着萧祸九,像是在等着对方收回自己刚才的话。 萧祸九自知理亏,可他哪里是那种会服软的性子?原本还有点愧疚而不好意思和唐奕衡对视,此时一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沉默目光停留之久,萧祸九抬了视线毫不示弱地望了回去。 见萧祸九活像是一只竖起了自己全身尖刺的小刺猬,望着自己的凶巴巴的目光深处偏偏又带着一点不自知的怯意,唐奕衡即便有天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他苦笑了一声,目光柔软下来:“萧祸九,对我,你哪还有什么不敢的?” “……”自己这个态度好像是横了点……萧祸九不接话,默默地把脸扭开。 唐奕衡也不再看他了,而是将目光放在看着自己二人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的沈老爷子身上,正色:“沈老先生,您应该也看出来了,我现在正在追求他。您是他的长辈,我自然应当尊重您;之前一时心急有所冒犯,请您原谅。” “!!”众人神色一僵,萧祸九都睁大了眼睛转了回来。 沈老爷子眉头一拧就要发火,只是不知为何又按捺下来,他紧紧盯着唐奕衡的目光,似乎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追求?” “是。”唐奕衡神色郑重,“无论他是否答应,他都将是我今后一生唯一的选择。萧他足够优秀甚至完美,追求者对于他来说是不可避免的情况;所以如果您对我或者唐家有什么不满,希望您直接找我,不要因为我对他的追求而迁怒他——因为这并不是他的选择。” ……敢情说了这么多,还是在给宸儿“脱罪”?沈老爷子皱着眉想,他早就知道唐奕衡对自己的乖外孙很是倚赖,但万万没想到这里面还掺着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感情。只不过他原本就是担心自己的乖外孙会为了达到目的做出出卖身体的事情,现在听了唐奕衡解释两人关系,显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这一点确实让他安心许多。 沈老爷子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儿松了松,脸色仍旧有点不好看。 眼前这男人话是说得漂亮,可他怎么会被轻易忽悠过去——他的乖外孙追求者众多这一点理当如此,然而这位唐家主的桃花恐怕更是少不了……说什么“唯一的选择”?看现在确实对宸儿够好,但谁能保证他以后不变心,更何况即便他不变心,唐家偌大家业,还能连个家主夫人和继承人都没有嘛? 思绪及此,沈老爷子好不容易回暖的脸色又冻了回去,他板着脸看了萧祸九一眼:“两个男人谈什么伴侣不伴侣,成何体统!我不——咳……你外公肯定不会同意!” 一边刚在那儿庆幸躲过一劫的沈擎天一听这话,差点没忍住站出去把沈老爷子拉回屋里谈谈——这是生怕谈不崩吗老爷子?您还记得您对面站着的那位是谁吗?不能他说自己是晚辈您就真把他当晚辈了啊! 然而这话沈擎天只敢在心里想想,哪里敢真的说出来,而且还是此时这种一触即发的时间点? 出乎沈擎天和其他人意料的,唐奕衡听了沈老爷子这独断专行的话,丝毫没有要恼的意思;不仅如此,他的态度几乎称得上谦恭:“我知道从前两家稍有矛盾,使彼此都互有误会,今后我会在两家关系上多做修缮,尽量减少您对我的不满。” 沈老爷子没说话,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唐奕衡一遍。 说到底,他对唐奕衡本人真的没什么不满,恰相反,他在私底下对这个人很是称赞——“百年之内,无出其右”这样的高度评价,他也只给过这么一个人,更何况这人到今天如此成就,也不过刚及而立之年。 所谓矛盾误会,还是当年自己知晓女儿莫名卷入唐家纷争,最后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没能保留下来,偏偏他又找不到始作俑者,只能把这火气撒到唐奕衡和他身后的唐家身上。 而今证实唐奕衡在当年那件事情上并无过错,这样说来反而是他理亏了…… 沈老爷子有点气短地轻哼了一声,不再和唐奕衡置气,侧了下脸对萧祸九说:“你跟我进来。”紧接着便重新瞪了一眼张口欲言的唐奕衡,“我不会把你的宝贝助理如何——再说你怎么也是唐家的家主,就这么儿女情长的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掉了大牙。” 唐奕衡心平气和:“关心则乱,让您见笑。” “……”被不软不硬地怼回来了的沈老爷子甩手往外走了。萧祸九转身跟了上去。 唐奕衡看着萧祸九的身影在楼梯口消失,才慢慢将视线收了回来,重新坐了回去。 气氛仍是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 唐奕衡看了一眼之前早就纷纷站起来的沈家众人,冲着望过来的长子沈源礼节性地颔首:“各位请坐。” “……” 那些站得发僵的这会儿才暗舒了口气纷纷落座,即便是沈源沈宣坐下之后也忍不住偷偷擦汗:以后那萧助理和老爷子不常往来还好,可若是那位真成了自家人,一想到他们会多了这么个气场可怕到和老爷子分庭抗礼不落下风的“后辈”…… 坐在两位兄长对面的沈擎天发现自己的两位兄长的脸色好像突然间不明缘由地差了很多。 沈源沈宣都不敢贸然开口,其他小辈儿就更是大气不敢出了。唯独沈擎天还算是和唐奕衡有过接触,两人年纪也相仿,这才能随意地聊上几句。 这种带着点莫名地尴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几个小时后萧祸九独自走下来。 下来之后萧祸九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和其余人搭话时也是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便提出了要离开的事情。 最后在萧祸九的“建议”的目光下,还是沈擎天自觉提出了由自己去送两位贵客出门,这才彻底结束了沈家大宅里的尴尬局面。 *** 出来之后,天都擦黑,在沈家宅子外面和沈擎天作别,两人上了车,一直开出几公里去,萧祸九才先一步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哥哥今天不该这么鲁莽的。”萧祸九开口时面无表情,视线也是在落在窗外的夜色里,也或者是车窗映出来的影子上。 唐奕衡侧目看了他一眼:“事急从权。” “……哥哥最开始就不该到沈家来。” “毕竟是小宸的外公的寿宴,我该到场。” “……”萧祸九终于把视线转了回来落到男人的脸上,他那双比窗外的夜色都要沉上几分的黑眸里温度极低,嘴唇却勾起一个带点嘲弄味道的弧度,“哥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知道多少呢?” 唐奕衡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赵硕府宴时,因为沈老先生和你的反应,我有所猜测,后来去调查了一下沈家。” “呵。”萧祸九冷笑了一声,“我在唐先生眼里,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像只耍杂技的猴子——就是不知道看了这么久的猴戏,您还满意么?” “……”唐奕衡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紧了几分,复又卸了力,“小宸,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萧祸九像是听了个笑话,哈哈笑了两声,一双墨色眸子愈发地凉了下来,“——好啊,是我无理取闹!是你们唐家占理!谁让你们永远是主我们永远是仆!——就算当初唐叔叔说和我父亲如同血脉兄弟如何?你口口声声说要护着我又如何?!我们萧家不过区区附庸——是我们自视甚高,所以才活该落得这般家破人亡的下场!!” 唐奕衡双手用力,指肚都发白:“……小宸,你冷静点,萧叔叔的事情——” “你别提我父亲!”萧祸九提高了分贝,“——你们唐家的人不配提他!尤其是你!” “……”唐奕衡的脸色在这一刹那难看到了极点,他猛然一脚踩向刹车。巨大的惯性使得轿车在向前冲了一段后霍然摆尾,在地面上拉出一条焦黑的刹车痕才将将停了下来。 萧祸九的身体向前猛冲然后被安全带拉了回去,砰地一声砸在了座位上。 所幸这条路上此时并没有什么其他车辆,萧祸九苍白着脸色吐出一口气来,继而恼恨地转向驾驶座:“唐奕衡,你疯了吗?!” 唐奕衡一言未发,只转过头来面无情绪地看了他一眼。 萧祸九余下的话音蓦地哽住。 ——唐奕衡看过来的这一眼实在是太过冰冷,冷到萧祸九快要觉得从前种种情意都是这人哄着他玩的,冷到他觉着这人甚至是恨他的,……冷到他浑身的血都快冻住了。 目光的焦点接收了眼前人的栗栗不言,唐奕衡的身形一顿,像是刚回过神,他垂了视线打量了一遍萧祸九的身体:“没受伤便好。……你先开车回去吧,我有事。” 话音一落,他没给萧祸九开口的机会,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然后关上门站到路旁视线沉寂地看着车里。 萧祸九几乎是不敢相信男人就这么下了车,坐在那儿呆了好一会儿,见男人真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咬了咬唇恨恨地看了车外一眼,解了安全带移到主驾驶的位置上,启动起车,稍提速后狠狠地一打方向盘,几乎是擦着男人的腿前正回了方向,油门加速,绝尘而去。 被扔在夜色里的唐奕衡身形顿了顿,才迈开笔直修长的腿,步速均匀地往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半分钟后,一辆红色的跑车经过他的身旁,刹车灯亮起,之后便减速停到了他前面不远。 唐奕衡目光一闪,一丝冷意自眼底划了过去,身上的肌肉渐渐绷紧。只是那边车窗降了下来,露出脸来的却是个他并不认识的上了浓妆的女郎。 那女人探出头来借着车尾的灯光将唐奕衡上下打量一遍,眼睛一亮,笑道:“帅哥,要搭个车吗?” 唐奕衡神色寡淡,“不——” 唇方启,似乎察觉了什么声音,他的目光平台,望向车的前方。 那片夜色里,两点像极了轿车尾灯的光晕在很快地放大……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那女郎也不禁顺着唐奕衡的视线望了过去,只是这会儿那两点光晕已经不再模糊,两人目光所及,看得分明—— 那就是一辆在往后倒着开的轿车!而且速度一点都不低!! 女郎惊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要去发动车,只是却来不及了——那辆黑色轿车的车尾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接近这里,看着只剩下两三百米的距离! 那女郎吓得哇一声捂住了眼睛。唐奕衡脸色也变了,他大步往前,竟是直接走到了这辆红色跑车的前面,然后一眼不眨地看着那辆车越来越近的尾灯。 (以下为本章第二次更新补全内容) 视线中的车在进入一百米的范围后,倏然亮起了刹车灯。 几秒之后,那辆车在唐奕衡面前停了下来,车尾距离唐奕衡的身体剩下了不到二十公分。 此时跑车里的女郎听见了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安然无事的一人两车后,终于忍不住撑着发软的腿推开车门下车对着那辆车大动肝火:“你神经病吗!?会不会开车——!?” 话音刚落,驾驶座那边车门打开,下了车的年轻男人冷着一张近乎艳丽的脸蛋绕过车身,大步走到了还站在两辆车之间的唐奕衡。 唐奕衡的神色也绝好看不到哪儿去,他侧转了身体从两车之间往外走了出去:“萧宸,这种情况我不允许有第二——” 话还没说完,萧祸九已经走到了唐奕衡面前。只见他突然伸手直接拽住了男人胸前的那条领带,一用力便将人拉到了自己面前,素白的颈子向上绷出一条漂亮的弧度—— 在唐奕衡停滞的话音和动作里,萧祸九扬起头来恶狠狠地吻咬在男人的唇上。 第80章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顷刻间便气息相接,唐奕衡眼底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那双晶亮的带着怒气的眸子,他一直愣到萧祸九慢慢退开,那漂亮的五官在眼前不再模糊,方才回过神来。 “小宸。” 唐奕衡皱起了眉。 萧祸九却不去搭理他,好像之前做了的那件事和对方完全没什么关系,他把不怎么友善的目光落在一旁扶着车门已经呆住的那女人身上,嘴角一挑,笑容魅人得很,偏又自带一股子凉薄煞人的意气:“怎么?这男人……你想和我抢?” “……”那女郎迎着对面望来的在黑夜里看起来叫人发憷的兽类一样的目光,不由地悚然一栗,条件反射似的摇了摇头,动作麻利地退回了车里,不忘把车门“砰”地一声带上。 “啧,看来还是哥哥魅力不够大啊,不过轻轻吓了一下,就成了这副样子。”萧祸九似乎觉得无趣,一脸兴致缺缺地转了回来,本就没放开的手愈发地攥紧了男人的领带。 由近处看,与脸上的寡淡神情完全不同的,那双墨黑的眸子里充斥着某些激烈的情绪,激烈到快要把人灼伤。 唐奕衡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是已经压抑了如此之久,眼前的人似乎将要在今晚把心底所有的情绪赤裸裸地揭开,那翻滚的岩浆在火山里发出不甘的轰鸣,急欲冲破一切阻碍向这个世界表达自己的汹涌。 可便在这个档口,唐奕衡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两人心底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唐奕衡皱着眉将手机拿出来,看着二长老林守成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他的动作停滞了几秒的时间之后,才抬起手接通了电话—— “唐先生,五长老孙伟安……召开‘祠堂会议’。请您速回。” “祠堂会议”四字一出,唐奕衡和萧祸九脸色大变。 祠堂会议是唐家立业之后的一项极少有人动用的家规条例,即是每位九部长老都有一个权力——以历代家主的名义,越过当任家主通召其余八部长老,只要有超过四位长老同意,即可在唐家祠堂进行一场紧急会议。 祠堂会议这一条例除非涉及足以震动整个唐家的大事,否则绝不会被召开,而即便得以进展,会议的召开人往往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唐家立业至今,祠堂会议也只有过两次,而时间上最近的一次,便是当年八部长老召开的处置前任执法堂堂主的那一次。 那一次会议之后,即便后来八部长老引咎辞职,都没能避免八部的大换血。 ——孙伟安这是要和谁拼命了。 唐奕衡和萧祸九都没有再赘言,两人径直返回车里,驱车往唐家本家赶去。 *** 两人一齐进了祠堂的院子的时候,下人通禀说几位长老已经在几位长老已经在侧厅等着了。萧祸九来的路上就已经告知惊慌地打来电话的钱蕊,让她托口身体不适不要出席,也从对方那儿得到早有意料的答案——孙伟安这一次,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要说孙伟安和他结梁子的事情,无非就是孙成德那件事。萧祸九在来的路上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遍,也没想到问题到底出在哪一环——按理说他前后的准备工作和清尾工作都算用心,也反复确认多次没有什么纰漏,怎么会让孙伟安有了直接证据? ——萧祸九心里清楚,既然是召开了祠堂会议,那么孙伟安必然是已经得知了确切的真相,否则绝对没有胆量来试这块雷区。 这样思索着,两人来到了侧厅,站在侧厅门外的下人为两人打开了门,唐奕衡和萧祸九便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入眼便是除了钱蕊之外其余八部长老,以及一个看起来胆怯惊慌的女孩儿。 萧祸九的目光在女孩儿身上一扫而过,继而回旋,重新落在对方身上。 因为职业习惯,他一向对人脸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所以他记得这个女孩。 他要是记得不错的话,这个女孩儿叫作…… “小妍?” 那女孩儿受惊似的抬头,看了萧祸九一眼,栗栗地点了点头,往后躲了躲。 萧祸九心里一沉。 既然这个女孩确实便是当初青衫会所那个开始时陪在孙成德身边,后来又随唐宸离开的女孩的话,那他恐怕真的漏掉了什么东西。 像是印证萧祸九心里所想,孙伟安连招呼都没有和唐奕衡打过,便冷笑着站起来看向萧祸九:“萧助理倒是个聪明人,没去玩装傻这套费力气的把戏。既然您已经承认认识这个女孩,那当初迫害我儿成德的事情,是不是就不用我来说了?!” “孙长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萧祸九的脸上不见半点惊慌,反而是淡定自若。 “看来萧助理还是不够聪明啊。”孙伟安怨毒地看了萧祸九一眼,转过头去对那女孩开口,“小妍,说说成德离开第七区那天,你在和他的电话里听到了什么?” “……”那女孩儿哆嗦了一下,缩着身体不敢去看萧祸九同样望来的目光,声音也颤巍巍的,“那、那天,孙少爷离开之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我听他骂了几句,好像是、好像是他的车被撞了、他没挂电话,然后他下、下车去……”说到这儿,那女孩几乎崩溃地看了萧祸九一眼,然后飞快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他和那人起了、起了冲突……然后他就把、把他……” 说到尾音,那女孩儿似乎实在难以承受,颤栗着身体哭了起来。 孙伟安的怨恨而冰冷的目光转向萧祸九:“萧助理,这一段儿,您听着熟悉么?” 萧祸九不言不语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抬了头,在这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一字一顿:“看来,孙长老已经拿到通话录音了。” ——他自己的手机从来都是多重加密,防止谋划的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流传出去。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竟然偏偏会遇上那个孙成德开着电话的情况。 “虽然声音不都清楚,但我已经找人复原了。”孙伟安看着萧祸九那副平淡的神情,心里眼里怨恨毒辣的情绪愈发汹涌,他神色稍显狰狞地拿出了一只录音机,按了播放键,复原过的、能够清晰听出两位当事人原声的录音在整个安静的会议室里响了起来—— …… “你他妈不长眼,找死是吧——老子的车你也敢撞!?你知道这辆车是谁家的吗——啊?!” “孙少爷的火气,可真是不小啊。” “你是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 “孙少爷,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萧——” 噗嗤一声冷刀入体的声音紧随其后—— “唐奕衡顾念你们,护着你们,容忍你们……我可不会。” “你们唐家,欠我们萧家的,我会一点不落地全部讨回来……你只是个开始。相信我,下去之后,你不会寂寞太久的。” …… 录音到此,啪地一声停了下来。 “萧先生,萧助理……”孙伟安仰头大笑,只是那笑声里不掺半点喜悦,只有无尽的冷意和怨毒,他猛地收音,恶狠狠的目光好像恨不得扑上来把萧祸九撕碎,“或者我该叫你——萧宸!?” 萧祸九平静地看着孙伟安发狂的模样,连那录音和会议室里众人的复杂目光都没让他有丝毫动容。片刻之后,他摇头笑了,有点无奈,有点释然:“……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 声音里只有遗憾。 萧祸九的心里也确实只有遗憾。只剩下五部一支,就差这么短的时间,他便能实现他这么多年的执念。却在这时候失败了。 可遗憾之外,他再无其他负面情绪,甚至连将来的绝望都没有。他以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平静心态迎接了这个结局的到来。“你很幸运。”他抬起头来,一眼不眨地看着孙成德,笑意转冷,“你不会死得如我所设的那么惨了,但——” 落到他头上轻轻地按了一下的手,也压住了他之后的话音。 萧祸九一怔,将目光转到自己身旁,落在唐奕衡身上。 “这件事,是我让他做的。” “……” 所有呼吸声在此刻滞住,连萧祸九都僵滞了神情:“你——” 孙伟安同样震惊地看着唐奕衡,须臾之后他彻底狰狞了神情,只是这狰狞里却掺着一份残忍的笑意:“家主,我知道你想护着他——我们都知道。七年前你视他如至宝,七年后也一成不变——我们早该想到的!”他将目光转向萧祸九,“可你听见他那时候是怎么说的么!?他把所有过错推给了你和唐家——我们九部只是唐家门下走狗而已,他真正恨得,是唐家啊!” 唐奕衡脸色一沉:“够了。” “怎么够!?”孙伟安声音猛地拔高,他笑叫着站起身来,指着萧祸九发狂如癫,“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当初是他父亲萧楠背叛了唐家!他不知道当初老家主是因为萧楠才死的!他不知道家主您才最该恨他——恨不得他生不如死才对!!” “……” 萧祸九觉着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顷刻间脸上血色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个,前文有几处暗线,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orz 第81章 唐奕衡的视线横扫在孙伟安脸上,那眼神冷得入骨。 然而覆水难收,已经说出去的话也不可能再拉回来。 萧祸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僵了很久,才把脸转向唐奕衡:“他说的……是真的?” 唐奕衡没有接他的话音,反是对面的人群里,二长老林守成轻轻地叹了一声:“萧少爷,……当初,萧堂主是联邦政府安插在唐家的眼线,自始至终都是为联邦做事。而家主远赴十三区,最终意外去世,也是因为萧堂主将家主的出行讯息透漏给了联邦;本家这边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才由八部开始向萧堂主发难的。” 萧祸九栗栗地将视线侧开,落在虚空,他突然想起自己还记得的妈妈说过的话,她说外公是很厉害的大人物,可惜瞧不上他下属的下属的……再传很多阶层才能轮到的他的父亲。 那时他只因为这个想到了沈老爷子的身份,却没有再去深想:既然自己的父亲为唐家办事,怎么又会是外公的下属? 如今真相揭开,原来当初背叛的与被背叛的,都不是自己所以为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萧祸九觉着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他也无比地想遂了身体的意就此闭上眼睛再不去想那些让他头痛欲裂几近崩溃的事情。可他知道他不能,他若是这么倒下去,所有的一切,都要压在那个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的肩上。 那人已经为他背负了太多太多,至少这一次,他不能再让那人站在自己的前面了。 “孙成德的死,我负全责。”萧祸九冷静下微栗的声线,尽管面色苍白,但神情坚定得不容置疑,“从起意、策划、执行、收尾,都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跟唐先生没有任何关系,我能够为自己的行为——” “我说是我让你做的。”唐奕衡语气平静地打断了萧祸九的话音,与萧祸九相比他的语调没有坚定没有决绝,甚至听不出什么起伏来,但这个房间里,此时此刻,他说出来的话竟没有一个人敢再质疑—— “在第七区,我说‘是’的时候,没人有资格说一句‘不是’。” 房间里死寂很久。站在两人对面的人群里,孙伟安阴晦着目光,神色扭曲:“唐先生,为了护着他,您已经不计任何代价了吗?——您该知道,即便您是家主,还是有唐家祖祖辈辈的家规压在您的头顶的。” “我会给唐家的家规一个交代。但在那之前,”唐奕衡没有情绪的视线在诸位长老身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孙伟安的脸上,“无论七年前的事情缘由如何,你们四部不经家主允许直接对执法堂堂主下手,之后瓜分利益的事实不容改变。毒瘤只剩最后一颗……除恶务尽。” 最后一句话,唐奕衡转过头来看着萧祸九,目光柔和下来。 “唐奕衡……” 萧祸九的声音颤栗不能自已,身在唐家十数年,他比谁都清楚唐奕衡如此不顾缘由地做出这种决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唐奕衡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萧祸九的话音,重新启唇一字一顿声线清朗: “家主助理萧宸,即日起擢升为代家主,继承人未定之前行使唐家家主权力;未来的继承人确立,代家主拥有决定权。”停顿了一秒,声音继续—— “唐家现任家主唐奕衡,不遵家规,残害同门,暴戾无度……即刻起废除家主身份,依家法处置,终身不得入唐家祖祠。” 第82章 唐家变天了。 家主废立的事情,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第七区,无论唐家内外,都像是被兜头盖在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惶恐的黑幕下。 而在阴暗不见光的角落里蛰伏了许久的那些污脏虫兽,也都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它们的触角,用谨慎而奸猾的眼神细细地打量着那个被笼在阴云中心的唐家本家,窥伺等待着它们登场的时机。 令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的主人们遗憾懊恼的是,唐家的变天、家主的易换,竟然好像是一场和平演变——除了五部以孙伟安为首的一系被新任的代理家主以迅雷之势擒获清扫以外,其他几部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家主交替的过渡期。 他们的安静和安然,似乎都证实了“唐先生自行退位委任继承人”这个原本让所有外人都不屑一顾的解释。 “我看你是疯了!” 比往日都显得安静沉寂的唐家,本家一隅的别墅里,突然传出一声愤怒的高吼。 唐四爷指着那个穿了一身家居服神色平静地坐在沙发上与自己对视的男人,暴跳如雷:“家主更替是头等大事——你怎么能不通知本家就直接下了决定?!就算你是家主也没有那样的道理!” “四叔,我循家法,未逾矩,本家也指摘不得。” 被唐奕衡那四平八稳的语调噎了一下,唐四爷回神之后愈发愤怒:“我看你是被那个男人勾了魂儿去了,连内外轻重都不分了?!你把家主的位置交到一个外人的手里去,你这是把唐家往悬崖边上带——你对得起历代家主、对得起你的父亲吗!?” 听到唐四爷提起过世的父亲,唐奕衡脸上原本的漠然终究淡去,他沉默了两秒,才抬起头来,深蓝色的瞳子里有熠熠的道不分明的暗光,声音低沉得可怖:“四叔,我说过您别逼我。……这是您逼我的。” “……” 唐四爷的脸色陡然一变,却没有立即反驳。半晌后他才幽幽开了口,“祠堂会议的事,明明还有其他处置方式,你却偏要行这一招绝棋;我本来以为你是护他心切,脑子都不清楚了;如今看来脑子不清楚的是我,你这一招——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啊。” 唐奕衡没有否认,视线慢慢垂落下去,语气也不复之前的迫人:“本家的一些小动作我之前就有所察觉,这次祠堂会议更是证明了我的猜测。若不是您在后面推波助澜,孙伟安哪里有那样的资本和魄力……也只有他还愚蠢地认为,如今的本家会像七年前一样遇上被自己的从属所制衡的落魄态势。” “本家完全压制九部的前提,是你坐在家主的位置上。”唐四爷冷言冷语,“如今你把家主之位拱手让人,就不怕那人生了异心,陷你和唐家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我若不把家主的位置给他,难道要等四叔你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去?”言及此,唐奕衡再次冷了那深蓝的眸色。他重新抬头望着唐四爷,神色沉凛:“是四叔您要威胁他的命,是您来踩我的底线——那这后果,我承担得起,您也要认才行。” 唐四爷把眼睛一眯,气势陡起:“若我不肯呢!?” “他是如今唐家的主,是四叔你和我的主。”唐奕衡神色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反而放得愈轻,“您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 “做我唐家的主?你未免瞧他太起!” “他的生牌如今就在祠堂里立着,我又已经将家主位置给他,他便是我唐家的主。您若是当真要为难他,那对不起历代家主、对不起我父亲、导致唐家分裂的人,就是您了。” “你又威胁我?!” “……”唐奕衡地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看起来已是心情大好,他平缓了语气合了双目,身体后靠到沙发的靠背上:“我已经把我那次说过的话证明给您看了——这不是‘威胁’,这是‘阐述事实’。” 唐四爷脸色数变,到最后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若早知道自己那些行径会引得这个素来淡定自持的侄子如此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他怎么也不会想要对萧祸九出手。可如今木已成舟,再后悔也来不及。 唐四爷转身想走,步子没迈出去又停了动作转身回来,看着唐奕衡皱了眉,“你那个小情人未必是什么善茬,我劝你别把什么都压在他身上,否则到最后别说家主的位置……” 至此话音未竟,唐四爷却也没有说完的意思,不用唐奕衡看过来他便将话头移到旁处去了:“七部这次打着护卫的名义,守在你这别墅外面,你可看得出于溪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唐奕衡睁开眼,没回话,目光淡淡地看着唐四爷。 唐四爷面色发冷地笑了起来:“虽说你这次行径鲁莽,但也真勾出了那些包藏祸心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管不了你为了一个萧祸九还能做哪些捅破天的事儿,但唯有一点——你是唐家长房长孙,又膝下无子,如今一卸家主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要了你的命来乱我唐家的运数和传承;就算你为了那个萧祸九能豁出所有去,也要把你自己的命为唐家留着!” “……” “答应我!” 见唐四爷真正动了怒,唐奕衡撇开了视线,落到手边茶几上放着的相册上面,那双深蓝色的眸子黯了黯:“……我尽量。” 唐四爷站在那儿瞪视了他好一会儿,才甩手走了。 门被大力合上,再无旁人的房间里,唐奕衡苦笑着伸出手去,落在相册上,轻轻点了点:“是于溪要拿我的命,还是你啊——小宸?” *** “萧先生,七长老来了。” 本家主宅正厅,下人对着主位上的年轻人通报了一声,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原因无他,只是最近几日新任代理家主的心情实在不好,他们谁也不想触霉头,还是能躲则躲的好。 一脸阴郁的萧祸九抬了眸,望过去。 “家主,您找我?”于溪走进正厅,姿态称呼都自然熟稔得挑不出半点毛病,好像这唐家之主从一开始就是眼前的萧祸九似的。 “你通知了克鲁斯先生?” 虽是问句,这语气却是平铺直叙,还带着一点往骨子里钻的渗人冷意。 于溪面色不改:“我为克鲁斯先生办事,自当尽职尽责。” “尽职尽责?”萧祸九笑了一声,眼底仍旧冷冰冰的的一片,“你尽职尽责地把自己之前的主子困禁在一隅之地,安排的人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你告诉我,我怎么信任你?” 于溪权作听不懂萧祸九在说什么,只抬了头一脸肃然:“依克鲁斯先生的意思,那位不除,便是祸根;只是因着您的命令,我才这般去拖延,这还不够让您信任我吗?” “……” 萧祸九猛地攥住了拳,目光在刹那间凶狠无比,以致站在对面的于溪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都要以为他会就这么扑上来结果了自己,却见再一刹那之后,萧祸九已经平静下来。 只有重新开口时那火燎似的喑哑嗓音表明了萧祸九不够平稳的心绪—— “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更何况克鲁斯先生远在十三区,并不了解第七区和唐家的情况。”萧祸九加重声音,“若是你轻举妄动,可别怪我连向克里斯先生求情的机会都不留给你。” 于溪闻言垂下头去,过了半晌才慢慢道:“自然,我会等到克鲁斯先生亲自决断的。” “……”萧祸九的脸色刚有所缓和,就听见于溪接了下句。 “可我也得提醒家主您,”于溪慢慢抬了头,那双不大的眼睛里藏着压抑的阴冷和歹毒,“您是克鲁斯先生的人,连命都是他的;可别因为一个外人触怒克鲁斯先生,失了自己的本心和分寸。” “…你这是教训我?” “于某不敢。” “——你最好不敢!”萧祸九拍案起身,目光如炬,“若是出了差错,我有什么后果不一定,但我保证——惹怒我的时候,不管谁保你,你一定会死的很惨。” 于溪那毒蛇似的目光在萧祸九身上停留了很久,才慢慢收回去,他似乎笑了笑,微躬身边行礼边往外退,“唐先生那儿,我会好好照料。” “……” 萧祸九再次攥紧了拳。 等于溪的身影消失,他才有些颓然地坐了回去。 如今外面都瞧着唐家平静如许,他自己却知道这平静之下藏着多少暗流翻涌——祠堂会议和家主交替来得过于猝不及防,将他原本的布局计划都打乱,拼上全力打散了孙伟安的五部,让他这边伤了不少元气;如今刨除九部中隔岸观火的和本家里按兵不动的,他和被克鲁斯力保的于溪两边几乎势均力敌。若是克鲁斯这会儿再从十三区插手进来…… “Damn it。” 萧祸九用力地捏了捏蹙紧的眉心。 第83章 家主易换的事情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多少目光明里暗里地盯着唐家一隅那“护卫”着前任家主唐先生的别墅,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们新上位的代理家主,别说踏足别墅,连面都没在那别墅外露过。 “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三部负责情报,最清楚这些事的自然是他们。田长老听了下面的人汇报上来的消息,胡子抽了抽,差点没把眼前的藤木长几给掀了。 还是田艮良在旁边眼明手快把自己父亲稳住,皱着眉给萧祸九“洗白”:“家主新上位,九部里的气氛瞧着有些诡异,也够萧先生焦头烂额的。兴许只是这会儿实在是忙得顾不上呢。” “顾不上?”田长老冷笑了一声,“被困在那别墅里的那可不是他,他能忙到什么程度,连到那儿去看一眼都没时间?……你看人眼光我向来信任,只是这一次,恐怕真是你走了眼——错把个丧良心的小人看太高!枉费唐先生不计前嫌不计代价地力保他!” “……” 田艮良难得没有辩驳,连自己的眉头也拧得愈紧。他确实是想不通,连九部的下人间都开始传前任家主被七部于溪困禁的事情,他不相信萧先生会看不出来。 可如果看出来了,为何那人丝毫举动都没有?难道真如父亲所说,那人就是个忘恩负义、贪图名位的小人? 若是如此,他们三部哪里敢站到这人那边去呢…… 而此时九部,有这想法的绝不止三部田家一家,很多人都在皱着眉观望主宅那边的动静—— “萧少爷,您至少去看唐先生一眼,纵使不为他,也是为了您自己啊。” 听冯覃安不再旁敲侧击,改作单刀直入地开口,萧祸九的视线终于从手里的文件上抬了起来:“冯管家,您也觉着我是个白眼狼,利用完了他就把他扔到一旁不闻不问?” 冯覃安面色一肃:“唐先生和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您两位之间有多感情深厚我比谁都清楚,就算老头子我老糊涂了,也不可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萧祸九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怔在那儿,像是失了魂儿,片刻之后才蓦然回过神来,摇头而笑:“您得说……您必须得说才行啊。” “萧少爷?”冯覃安不解地看向萧祸九。 “我不会去看他,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我是个白眼狼、忘恩小人。”萧祸九蓦地抬起手来,指向正厅之外,脸上的笑意随着声音慢慢冷下来:“这唐家里外、七区里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是敌是友、是假是真我分辨不清也无暇分辨,我不在乎他们明面怎么说暗里怎么传,我只要能从……手里保下他来;就算叫我遗臭万年我都不在乎!” 话到尾音萧祸九的脸色几近狰狞,他那双墨黑的眸子里像是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在挣扎翻涌,那些情绪最终合为一股狠厉,那些戾意几乎要从他的身上冲出来。 等到许久之后,萧祸九剧烈起伏的气息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抬手盖住眼睛,半晌之后才苦笑出声,声音有些沙哑:“…让您见笑了。” *** 这一日的唐家主宅,来了一位贵客。 下人们不知道这位贵客的身份,只知道是由七长老于溪引荐进来的,而他们之所以判断那人身份尊贵,也是因为新上任的代理家主一接上人,立刻就让他们都出去了,整个主宅都没留下人来。 于是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站到太阳底下排成几列,交头接耳脸色各异地讨论着那人的身份。 能让萧祸九这么谨而慎之、严阵以待的,自然是十三区那边来的他的叔叔克鲁斯的人——而且还是他的老熟人、克鲁斯身边被委以重任的文秘,特鲁尔。 “看来叔叔对于第七区这边,是势在必得。——要不怎么会把最得力的心腹助手都派过来了?”萧祸九看着特鲁尔,笑容端的四平八稳。 特鲁尔定定地把萧祸九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摇头而笑:“我真是没想到,原来Shaw少爷就是……”话音至此戛然而止,因为于溪的在场,特鲁尔也没有说明白的意思,反正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他省略掉的萧祸九的身份。 “我也并非有意隐瞒特鲁尔先生。”萧祸九歉意地一笑,“这件事是叔叔的意思,大概也是不希望影响组织里大家的想法和态度。” “我完全可以理解,Shaw少爷不必介怀。为克鲁斯先生和您办事,是我的荣幸,而我自然更希望克鲁斯先生会有一位像您这样杰出优秀的继承人。” “……” 萧祸九闻言,眸光一闪,却没有做声。 一旁始终沉默着的于溪,这时候也抬起头来看了萧祸九一眼。 对于萧祸九的不接话,特鲁尔回以一笑:“克鲁斯先生只有您这么一位后辈,百年之后由您继承他的家业,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您说呢,Shaw少爷?” 萧祸九没急着接话,他把目光转到一侧,轻轻、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直到确定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不该有的反应之后,萧祸九才压抑着汹涌的心绪,维持笑意转了回来:“特鲁尔先生不必和我玩猜谜,您此行有何目的、叔叔又有何指示,不妨明示。” 特鲁尔面色不改,依旧一派绅士的得体笑容:“克鲁斯先生说了,Shaw少爷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接班人,他几乎完全放心把自己的家业交到您的手上,只是唯有一点,让他始终有所犹疑。”特鲁尔笑眯眯地停顿了一下,目光细细地扫过萧祸九的面部神情,连一丝变化都不肯放过,“克鲁斯先生说您太重感情,纵使曾经历经不幸让您如今心如铁石,但已经破土而出的芽子如何也不可能再按回去,除非——” “…除非什么。” 萧祸九脸上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散了干净。 特鲁尔温柔地笑着,开口—— “除非您亲手将那芽子拔了。” 第84章 烛光,晚宴,长桌,华布,佳肴——餐厅里的一切静默地像是一幅长卷。 而一同入画的,还有坐在餐桌两头默不做声安静用餐的两人。 这是家主交替之后,萧祸九第一次到这偏居一隅的别墅来“探望”前任家主。气氛沉寂到诡异。 唯一还能让这场面不至于尴尬到无以进行的,只剩下长桌边上负责布菜的冯覃安。——新任的代理家主和前任家主都“挑剔”,这别墅里面侍候的人,除了冯覃安之外,一个都不许踏进别墅的门一步;至多在门外和冯管家完成交接。 萧祸九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开口,他心里有点复杂。这种场景和气氛似乎还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过,以致于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份沉寂。 毕竟从前无论多少情况,主动退让的那个,一定不是他。 可今晚异于从前,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似乎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他甚至不怀疑,只要自己不开口,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就能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今晚被白白熬过,直到今晚自己费劲心力和手段走到这里却一无所获。 “…哥哥。” 等到红酒被斟上,冯覃安退身离开,这房间里彻底只余两人,萧祸九张了张嘴,吐出这么两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坐在长桌另一头的唐奕衡手里的刀叉停顿了一秒,他抬起头来,没有接话,只看着开口的人。 那张每一笔线条都叫他熟了于心的面庞上,那双墨色的眸子里,藏着掩着些无法深埋又无法袒露的情绪——但也只是些类似悲伤和愧疚的情绪而已。里面没有纠结没有犹豫,连一丝不安都寻不到。 ……原来他的小宸已经下定决心。 难能一见地,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点释然的笑意。 “不知道我有没有说出口过,唐奕衡这个人,只为两件事活着。”他擎起了刚刚斟上的高脚杯,看着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留下印痕,透过杯子窥见的人影,看起来模糊而虚幻,“原本只该有唐家,后来突然多了一个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天算起。” “……”萧祸九捏着刀柄的指尖蓦地苍白。 “今天看见你,其实我很开心。因为不管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你都能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很好……或者更好。” “不是这样的……”萧祸九咬着下唇,声音轻到可以忽略不计。隔着一张长桌唐奕衡并未听见,他的声音便仍是继续,只是那语气不知何时慢慢低沉下去—— “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怕死的,小宸,……你会不会对我有些失望。”唐奕衡唇角的弧度明显了些,那双深蓝色的瞳子里的情绪却一点点沉淀下去,“我不该让你选的,我知道。可惜我有点贪心,我还想着见你一面。见到你之后,又想着能见你下一面。” “哥哥……” 萧祸九放下了手里的刀叉,按在华美的绸布上,指尖用力得快要陷进去。连那张素来俊美的面庞,都爬上了一丝丝狰狞的情绪。 “…没关系。”唐奕衡抬起头来,诸般情绪从他眼底褪离,只剩下一点温和而容溺的笑意,男人甚至前所未有地冲着萧祸九安抚似的眨了眨眼睛,他抬了手腕,将那猩红如血的酒液一饮而尽—— “我不会让你为难,我的弟弟。” 最后入目的光影里,炫目的吊灯与失色的羊毛毯在颠倒,世界在倾覆,有一道他至死都不想忘记的身影冲着他跑来。 唐奕衡望着那道身影,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恍惚某一年葱绿的叶子间的星光斑驳蓦地涌入了记忆,树下的少年抱着那个俏皮的弟弟轻轻地附耳:小宸,你是我永远的北极星…… 我愿能一生将你铭记。 我终能一生将你铭记。 第85章 一年后,第十三军事区,西部,德克兰特级监狱。 德克兰监狱的露天草场上,上午十时,正是犯人们放风的时间。 三五成群或是孑然独身,凡是此间的犯人,即便是不经意间的余光都让人觉得像是被什么冰冷而滑腻的生物盯上一样,危险莫名。 这草场上此时却是安静,虽然叫待在这儿的狱警说,德克兰总是安静——就好像是一片死寂的原始森林,或是这草场上裸露在外的褐色的丑陋土地,没人想知道里面藏着些什么恐怖或是肮脏的东西。 这一天风平云清,一如既往。直到一辆押囚车自无尽广袤外的地平线而来,停在了草场十几米高的铁荆棘之外,车身之后纷纷扬扬的泥尘重归于土,也将草场里大多人的目光一并吸附。 “嘿,”顺着毫不介意地抓在铁荆棘围栏上的手掌看去,纹着粗野纹身的大臂上肌肉虬结,肤色黝黑的汤里转过头去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人,笑容狞恶,“我们又有一批‘新朋友’了。” 同样不怎友善的目光附和地跟着扫过去,一名警员走下了押囚车,转绕向车的后方,到了押囚车后门,便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上挂着的玄黑色大锁。随着这警员的动作,草场中莫名安寂下来,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侧对着草场的押囚车上。车中半晌无息无声,直到有些囚犯看得神色愈发不耐目光不善,才听到一点窸窣的锁链声慢慢响了起来。 走下押囚车的人数比汤里所以为的“一批”少了许多,或说其实只有一个:一头黑色微长卷发的青年人脸色苍白地下了车,瘦弱的身躯在迈下车时就踉跄了一步,等到走过身来,却连行进的步履间都带些不稳。他下车来走了几步之后,似乎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飘着几丝云絮的晴空,唇角抿着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容。 这一个动作不见多大的幅度,只将掩藏在微长卷发下的面庞、纤瘦颈子的弧线白生生地晾在了阳光和众人的视线下。 明明只是再正常普通不过的动作,却把铁荆棘里望过来的所有人都看得丢了神儿去—— 这些人实在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踏进这噬人凶地的“朋友”们里,竟然会多了这么一个……像是颗生下来就该被养在贵胄之家的矜贵明珠。 震动持续了片刻时间,过后便是许多不怀好意代替了原有的惊艳:在德克兰监狱里,生一副好模样,可真算不得什么幸运的事。 于是,还没等青年人低下视线,肆无忌惮的口哨声已经在草场里此起彼伏。站在最外围的汤里握着铁荆棘的手掌收紧,脸上笑容愈发狞怖,见青年人循着哨声将视线转向草场,他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高声冲着青年喊:“哪儿送来的?可真是个漂亮姑娘,看来兄弟们以后不会寂寞了。” 即便是跟在青年人身后的年轻警员,听见这声音迎上这视线后身体也没忍住一栗,捕捉到这个讯息的汤里笑容里多了一丝得色,他的目光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侵略性十足地攥紧了年青人的身躯。然而他期望中所会看到的青年人的瑟缩分毫不存,那人甚至仿佛对他的恐吓毫无所觉,神色平平,波澜不起地把视线移了开去。 对这默然到无视的反应,草场里无论狱警或是囚犯都多少有些惊讶,甚至是角落里始终沉默着的几个犯人也慢慢把目光抬起。 “……” 像是猛地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汤里发黑的面皮都涨得通红,他猛一咬牙,望那年轻人的目光已经撕去了之前的遮掩,彻底转为将要噬人似的凶戾,片刻之后他冷笑了一声,看起来是平静了下来,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草场的围栏。只有他身后的人才看得分明——汤里转过身来那一刻的眼神有多么叫人不寒而栗。 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不少人冷漠地看了一眼走来的这个无比羸弱的年青人——在多数人眼里,这人已经和死人无异。 “……杰克,把他的资料调出来给我。” 监控室里,坐在皮椅里的男人剑眉微拧,手指凌空点了点被放大在中心屏幕上的监视画面里的年青人,“下午把他收监之前,我要看到。” “是,老板。”角落里的年轻人忙应了一声,右手在自己胸口前安抚性地拍了拍,左手拿着的甜甜圈就要往旁边塞—— “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在工作时间吃东西,”有着淡蓝色眼眸的英俊男人转动皮椅,不紧不慢地将压迫性十足的目光落到僵硬了的杰克身上,“我就把你送到汤里那些人的‘碗’里去。” 年轻人哆嗦着退了一点:“不会有下次了,老板,我保证。” “很好。”男人满意点头——即便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和“满意”这个词没有半点关系。 几分钟后,缩在角落里的杰克发声:“额,老板,我想可能这里面出了点什么问题……” 英俊男人的眼底划过那么一点勉强可以辨别为介于了然和早有预料之间的情绪:“他的资料是几级加密?” 杰克抬起头来迟钝地摇了摇:“没有任何加密。东方血统,中学之后移民十三区,并且……” 说到这儿,杰克的话音又含糊起来,眼见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已经有了要皱眉的趋势,杰克连忙收住了话音:“老板,还是您亲自看吧。” 说完,他在键盘上简单操作了一下,他的电脑上的那一堆资料便被放映到监控室的中心屏幕上去。 皮椅上的男人一目十行地将那段并不冗长的文字快速浏览了一边,捕捉到了所有讯息之后,他的眉头已经完全地拧了起来——这让一旁观察的杰克胆战心惊了好长时间,直到见几分钟后男人都没有发作,而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才小心试探着开了口:“这个人的履历近乎完美,就算是他的入狱记录与之相比也只是一点可以忽略的瑕疵而已。唯一不合理的,就是以他的履历来说,这么一点罪行不该使得他入狱——而且是到穷凶极恶的德克兰监狱来。” “……”安德森沉默了半晌,抬起手来点了点中心屏幕上那张照片里的青年,“半小时后,让人带他到审讯室里去。” *** 亲眼看着和照片上一样面容的青年人被狱警挟裹着带到审讯室里来,安德森还是觉得惊艳——眼前这个青年长得实在是太漂亮,让人们在见着他的第一眼,都难以将注意力放到其他方面去。 “…入狱原因?”安德森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到档案上去。 苍白着一张脸的青年一如安德森在监控镜头里所看到地笑着,却对他的问话没有半点反应,阖着双眼软着身段靠在审讯的宽椅里,青年人俨然一副回了自己家似的轻忽散漫。 无论是因为身份地位,或者是本身条件,安德森也是头一次落得这么个被无视得彻底的情境。或许是大多数人对长得好看的人都难免纵容,安德森也没能免俗,他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话音重复了一遍,目光半点不曾从青年挪开。 然而,显然青年并不是个重视脸蛋的人,安德森第二遍的问题仍旧没有得到他任何回应。 安德森难得觉得有些伤脑筋了,坐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他重新开口:“萧祸九。” 这三个纯正的东方发音从安德森的口中吐出,字正腔圆,却仍旧带着些不分起承的生涩,显然他并不常用东方语言。虽然这样,苍白的青年还是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与清柔外表完全不符的阴沉目光倏然将安德森包裹,这一刹那的恍惚之间,安德森甚至有些被一柄泛着冷冽光芒的刀尖抵在喉口的错觉。而这错觉让他在瞬间绷紧了自己全身的肌肉,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危险的目光反射性地将身前不远处的青年人锁定。 这过激反应显然引起了青年人的注意,原本森冷阴沉的目光像是叫水晕开了,淡淡的嘲弄情绪像一圈圈涟漪从青年人的眼底泛开来,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安德森,有些苍白的唇微微张合: “安德森警官,七区有句古语——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句东方语如陈年的浓墨带着青年独有的动听声线氤开,没给安德森理解反应的时间,青年便用流利的西方语接住了话尾:“聪明的话:不要接近我,不要调查我,不要了解我,不要对我产生兴趣,不要超过职责界限。若是走错了一步……”青年人唇角微微勾着,眼帘垂下去遮住了那双剔透漂亮带着水光的眼瞳,声音里带上一丝莫名的阴鹜,“你会摔得粉身碎骨!——相信我,那死相绝不好看。” 安德森怔在了原地。一是他没想到青年人会用比他的发音语调都纯正也动听得多的东方语言,轻巧地嘲弄着他的反应;二是他没想到,这模样精致漂亮得像现代艺术雕像的青年人,一开口的声线却像是酵了无数年的醇酒,带着一种岁月的积淀和难言的蛊惑,诱得人情不自禁就要沉沦下去。 安德森扣在桌上的手指绷出紧张的弧度,他轻慢地摇了摇头:“看来我舍不得聪明了。” 若是监控室的杰克能听见他老板此时此地说得这句话,大概要被惊掉了下巴:他可不记得什么时候,他们向来有“人形怪”美誉的老板竟然也开发了这种近乎情话的功能。 对这“殊荣”,青年人的反应却近乎漠然,冰冷的视线衬得嘴角扬起来的弧度都可怖。他用没有什么人类情感的目光与这男人淡蓝色的瞳子对视了几秒,轻嗤一声,“若不是你看起来和他有一些相像……”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青年人合了双眼,再不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唐先生不在的一年让小九的性子有点暴戾,所以这一卷里面的小九就不会再像上卷里看、起、来(重点加粗)那么温润了。 虽然个人感觉,画皮被撕掉之后,小九更加迷人了(痴汉脸) 咳咳,上卷留下的那些坑,这卷会慢慢填上,该交代的也会尽量交代清楚,请大家耐心哦。 另,唐先生下章出场。 第86章 拇指粗的镣铐拖在地上,留下一路钝重的声音。监室里的犯人们从铁栏内往传来声音的过道望去,那一双双眼睛里透出来的目光,如同来自在黑暗里窥视的饿狼。 傍晚七点,这个时间还在外活动的犯人,只可能是白天被收监的新人。 德克兰监狱既然冠上了特级的名号,自然就不是所有犯人都能来的地方。今天被送来的,也只有给几乎所有犯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那一个青年人了。虽然大家都晓得这个人已经招惹了德克兰监狱的地头蛇,但一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张脸,就有些心里按捺不住的要走到各自的监室边上看上几眼。 感受到从那一排排监室的铁栏里传出来的不善目光,走在最前面的青年人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不同于曾经的“前辈”们多是选择目视前方或者将头低垂,他甚至没什么顾忌地将目光随意地在两边的人的脸上扫过。 收到俊美的年轻人的回视,两边的犯人更是放肆起来,下流恣肆的言语和手势充斥在整个长廊里。 不等言语的指向对象有反应,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狱警却不约而同地冷下了脸色,手里的电棍几乎同时闪起了电光火花。走在左边的那个更是直接往旁边的监室的栏杆上用力地一挥—— “找死吗?!” 惨叫声随之骤然响起。引得其余监室的人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些。 ——恐吓新人是常事,也是犯人们特有的宣泄和“欢迎”手段,通常狱警们不会过多地干预,即便有也只是口头示警,这还是第一次动真家伙:从刚刚那犯人的惨叫声来听,这狱警手里拿的电棍显然伏数不低。 有机警的人已经开始打量走在前面的那个看起来很是无害的年轻人。 便在这时,那人有了不同的反应—— 萧祸九步伐停住,视线瞥过左边那名已经走到自己身前去的狱警,目光里带上一丝凉意:“…无碍。” 那狱警动作一顿,便收了手,低了低头回到萧祸九的身后去。 这个插曲之后,后面这一路都显得安静了许多。一直到萧祸九到了自己的监室门口,停下了步伐,镣铐拖地的声音随之结束,他打开了双手和双腿,一旁的狱警躬身下去给他解开,另一个则开了监室的门,警示的目光四下一扫,将这监室里外的那些窃窃私语全部摁住。 手脚都被解放了的萧祸九轻缓而近乎慎重地吸了一口气,之前挂在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于无,他抬脚迈了进去,监室的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迎着这监室里的几人望过来的目光,萧祸九起初的步子很慢,慢到像是在挪动,连他的眼神在此间都有些茫然。只是很快这点迷茫散尽,他的步伐也坚定起来—— 他向着这间监室的角落里唯一一个没有看过来的、甚至是背对着过道似乎对周身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背影,大踏步地坚定地走了过去,然后停住。 “我能睡在你旁边吗?” 监室里的众人听见这个新来的漂亮到不像话的年轻人用同样令人惊艳的声音开口说道。 背对着监室门的男人身影一滞,却没有回头也没开口。 这监室里有几个人呼吸一滞,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继而其中一人狞笑着站起来走过去:“小美人,你要是找靠山的话,可是找错人了,那位不好这一口,”他走到萧祸九身后,手已经搭上去,“不如跟了哥哥们,还能——” 余下的话音埋没进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里。 “我还没解决完自己的事,不想因为你这么个垃圾耽误时间,”漂亮无害的年轻人捏着那条快被自己拧成麻花强按在对方后背上的胳膊,之前脸上那点小心和试探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点满是阴鹜的笑意,他俯身下去到那人身旁沉冷着声线笑道:“我可以徒手把你身上的骨头敲成一节一节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试试。”话至尾音,他的目光扫过其余几个蠢蠢欲动的人,唇角一勾,手上猛一用力,然后在对方复又飚高的惨叫声里抬脚将人狠狠地踢了出去。 整个监室里除了还趴在地上那人无力的叫唤,已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萧祸九满意地笑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叫监室里其余人觉着毛骨悚然。不等他们回神,萧祸九已经转身绕到自始至终对这边发生的事不理不睬的男人面前去。那人阖着目,神色漠然,安静地像尊雕像。 “……”萧祸九张了张口,却蓦地发现自己的嘴唇颤得说不出话来,他用力地咬住了下唇,眨了眨眼,蹲下身去,双膝弯曲跪在男人面前,以近乎虔诚的神情慢慢低头趴在男人一侧的腿上。他的脸隔着一层不怎么舒适也不够柔软的布料贴着对方的大腿,这一刻之前压抑着的潮湿终究还是浸没眼底,萧祸九声线几不可查地抖着—— “哥哥,对不起……” “……” 男人的眼睫颤了下,张开来,他的视线古井不波地垂落在自己的膝前,温热的呼吸隔着粗粝的布料吹拂而过;这一刹那终究不再是梦境,真实会带来梦境里所没有的感官体验,而且在梦境里,他的小宸从不会如此刻卑躬屈膝。百般的情绪如同滔天的浪潮在他眼底的世界里席卷狂肆,掀动了许久不曾有半点波澜的心—— 然而刹那之后,浪落峰平,之前情绪如同幻影。 “…抱歉。” 男人的声音带着似乎很久不曾开口的沙哑和低沉—— “你认错人了。” 第87章 刚来了新人的监室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即便两边和对面的监室里的犯人们都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也没听见半点动静。这可一点都不合理,按照惯例来说,教训新人是每个监室约定成俗的事情,更何况今天刚来的新人还是长成那副美人模样的尤物。 十点的钟声一响起来,各个监室的门被远程控制室那边的人全部打开——相比于其他监狱的全天监禁,德克兰监狱给这里多数要待到死的犯人留下了不小的活动空间,譬如此时他们自由盥洗沐浴的时间。 多数犯人按部就班地往淋浴室和盥洗间走去,但也有少数人,尤其是在看到汤里反而往监牢深处走去之后,皆是跟了过去。 汤里是德克兰里风头最盛的犯人,入狱前放火、抢劫、强奸、吸毒、杀人可谓无恶不作;进了德克兰之后也没收敛多少,多数人都对这个不要命的家伙颇为忌惮,自然地,他也有不少的追随者。 此时他的追随者之一的小个子杰斯就迫不及待地跟到了他旁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监室:“那小子就进了那一间。” 汤里脚下一顿,看着那门号皱了眉:“确定吗?” 杰斯知道汤里在顾忌里面那个刚来不到一年的男人——德克兰里也有跟这男人似的异类:没名没号的,不拉帮结派,不崭露风头,安安分分地做工,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深藏不露还是软弱可欺,但偏偏整个监狱里没人敢去一探虚实。 平常不犯冲突,汤里为首这几人也对那人敬而远之。 从杰斯那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汤里眉毛拧成了个疙瘩。大概是一种本能的感觉,他确实不太想去招惹那个男人,总觉得对方死水一般沉寂的眼神里面藏着一头扑出来就能把所有东西撕个粉碎的凶兽;可是要他就这么放弃白日里那个挑衅自己的小美人,他又实在不甘心。 “去看看。” 想了想,汤里还是继续往那个监室走去。那男人让他本能生出的顾忌本身就是个很让他不爽的事情;若是那两人没什么关系也罢,若真是有什么,他也得上去试一试才甘心。 一踏进那监室门,目光四下一扫,汤里就望着一个角落眯起了眼睛。 这一角的床位上,男人背对着监室门面向里墙躺着,而床头的位置,新来的年轻人侧靠在床柱上,神色柔和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的背影,蜷在那儿的身体和脸上的神情像只勾着人去抚一抚的小奶猫。 监室里其余床位上一片安寂,这屋里的所有犯人都一脸诡异地看着那方向,在见到汤里之后,又纷纷将目光望过来。 “还以为是个什么玩意,原来也是个求男人上的贱货。”汤里看着那刺眼的一幕,嘴角咧出一个恶质的笑容,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声音扬了出去。 比白天的默然更彻底的无视——蜷在那儿的青年连头都没回,更别说做什么反应了。 汤里脸上的笑容僵住,片刻之后他迈开脚,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到那跟前一把将蜷在那儿的年轻人拎了起来:“美人儿,你没听见我说话?” 被拽起来的一刹那萧祸九眼底划过一丝暴戾的杀意,只是紧随其后的一点想法迅速地把弄死眼前这人的冲动压了下去,他侧开脸望向床上那人的背影,声音放得轻软且委屈—— “哥哥……” “……” 监室里之前有幸目睹他发威一幕的犯人们不约而同地吞了口口水,各自往后挪动一寸。 ——他们都是些自制力和道德意识薄弱的罪人,他们不怕杀人犯,但他们怕变态——尤其是眼前这种近乎精神分裂的。 汤里并没有注意到监室里其他人的反应,事实上他现在气得要命,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当面踢翻他给留的台阶——虽然他听不懂这个来自东方的小美人说了什么,但似乎这个被自己看上的人还在向另一个男人求助? 汤里的目光往依旧背对这儿的那男人身上一扫,见对方毫无反应,他不由冷笑一声,把视线落回到被自己拎着领口的人身上:“小家伙,看来你男朋友不太想理你,你还是来求我吧!”说着他就拽着衣领把人往外拖。 萧祸九眼底冷意翻涌,却只望着床上那人的背影嘴里哀哀地叫:“哥哥……” “你是逼我在这儿操你啊!?”汤里手上猛一用力把人往地上恶狠狠一掼,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这力道足以让普通人被摔个七晕八素,汤里狞笑着把人拎起来,却见对方耷拉着头没了动静,连那柔软的黑色卷发都乖顺地垂在自己手肘上。 “这就晕了?”汤里一愣,继而笑得阴狠,“看起来可真不耐操,那就没法玩个尽兴啊,弄出人命就不——” 话音未落,耳边一阵恶风袭来,汤里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横踹到半空中,然后轰然落地——胸腔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只是不等他痛呼出声,脑袋里一阵晕厥就带走了他的意识。 “……” 望着横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壮汉,监室里众人集体往各自的角落里缩了半米——能把将近两百斤的汤里踢晕过去,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简直等同人间凶器,这俩人没一个是善茬好么。 唐奕衡顾不得别人的反应,他毫不犹豫地蹲身下去握住那细瘦了许多的皓白腕子试了试脉搏,然后便皱了眉将人打横抱进怀里往监室外走。 监室里犯人们秉持“沉默是金”地目送,却见那背影在快到门口时蓦地僵住—— 此时唐奕衡的身体几乎绷紧了每一块肌肉—— 就在刚刚,怀里抱着的人探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扬起脸来探出舌尖轻轻地舔过他的喉结,然后吮住。 “…哥哥。” 他听见那个微微喑哑的声音带着勾人的笑意在耳边响起。 通往地狱的大门,在这一刻轰然洞开。 第88章 欲望的折磨从来不逊色于酷刑。唐奕衡觉着自己忍得意识都快不清,偏偏还有人趴在他颈窝里磨人地舔吮、不知死活地撩拨。 更可怕的是,那个叫他爱之入骨也快恨之入骨的人还在用他最熟悉的喑哑嗓音时不时贴着他的耳廓低喃着“哥哥”。 明明怀里这个人身段不够软声音也不够媚,即便学着那些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仍旧显得稚嫩而生涩;比起曾经那些拼了命想要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少年少女们、比起这监狱里某些技巧娴熟而擅于魅惑的求爱者,怀里这人似乎也只有一张脸蛋要生得格外好些。 可事实如此,他还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能始终忍受着在今天之前还看不到尽头的酷刑折磨,忍了这么多年都快成习惯了。 但是,为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忍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他把唐家和命都肯舍,却只换回昏迷醒来之后的身在异乡和牢狱之灾,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生于唐家长于七区,他是生而为之的名流贵胄——而今,管制、约束、镣铐和不见天日……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把他的自尊踩进尘土里狠狠地碾。 既然怀里的人如此冷心冷情,他还那么疼惜这人做什么呢? “这是你自找的。” 唐奕衡的声音冷沉得叫不知内情的旁观者都听得心惊。萧祸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欲从那人颈窝里抬起脸来看一眼那人神情,只是刚抬了一半就被按着后脑勺毫不留情地压回去,然后便是一阵步履带来的起伏。两秒之后,他被用力地掷在角落里那张还有点硬的床板上,没等辨明情况,一道阴影已经兜头笼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听见男人掺杂着欲望和冷意的声音贴着自己的耳尖阵阵地嗡鸣,这声音像是直接响在心房—— “如果疼,你可以哭,也可以叫……但我不会停。” “……哥哥?”感觉到事情似乎有点脱离自己料想,往什么奇怪的方向一去不复返的模样,萧祸九脸上难得多了一点慌张,他的余光甚至可以看到监室里众人噤声却纷纷紧盯在这里的情绪各异的眼神,还能扫及监室外愈来愈多的聚集的人流。“哥哥,这里不——” “不合适吗?……没什么不合适的。”男人的手毫不费力地撕开他上衣的领口,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平静极了,只有深蓝色的眼眸里交织的欲望和冷意能看出男人不怎么平静的心绪,“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做工,一起出操,一起淋浴,一起厮打,一起做爱,一起嗑药……”粗粝的指尖用力地抚过白皙的肌肤和其上在空气里微微颤栗的茱萸,男人扬起头来微微勾了唇角,那笑容漠然而冷沉,“不知道这里是怎样肮脏的垃圾场你就随便踏进来了吗?那你就当这是个惨痛的教训吧。” 萧祸九的瞳孔微微放大:“哥哥……” “大概会流血,你可以挣扎,也可以反抗,但我会更用力。” 监室外的口哨声和笑骂声已经传了进来,各种下流的话语不绝于耳,男人神情淡漠似乎充耳不闻,他抬手将轻轻挣动的萧祸九的双手钳住,扯了刚刚撕下来的对方的狱衣一圈一圈勒紧了绑到床头的铁栏杆上,然后低下头来紧紧攥着萧祸九的视线,“水手结,不想手废掉就别用力。……这里面没有隐私,你如果觉得耻辱可以闭上眼睛。” “……”萧祸九的眸子栗了两下,男人的手已经顺着他的身体滑到他的裤结,轻巧地解开便探向后去。萧祸九咬住了下唇,在眼底潮热的下一秒用力地闭上眼睛,他的身体不再意图挣脱,他甚至抬起了靠墙那边的小腿,轻轻地、微微颤栗着勾住了男人的腰身。 “哥哥对不起……”他在唇齿的缝隙间小声地呜咽,阖着的眼睫跟着抖动,两颊带着苍白之上不正常的潮红。 男人的动作愈发地凶狠起来,外面的声浪也愈高。就在萧祸九模糊觉着得咬住舌尖才能借住痛感让自己不致昏厥的时候,周身的动作忽然停住了。紧随其后一张薄被兜头盖下将他裸露在外的身体盖住。 “都滚出去——关门!” 沉默几秒后,男人蓦然爆发出野兽般的震怒嘶吼。 所有声浪戛然而停,一阵不甚清晰的窸窣挪动步履踉跄和监室门被合上的响声之后,耳边就此沉寂下来。 “我真恨自己……”男人痛苦而嘶哑的低沉声线在他耳膜上重重地叩着,“到现在我都狠不下心——!”隔着薄被,亲吻和抚摸在他的身上落下,那些克制着的力道依旧逐渐加大,与之同起的还有窸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和浸满了欲望的喘息。 薄被下,意识到唐奕衡在做什么的萧祸九睁大了失焦的眼睛,仍旧是光线不明的黑暗和难以分辨的人影,唯有耳边的声音折磨和勾动他的心绪,让他也久久不能平静…… 第89章 在德克兰监狱里,犯人之间发生冲突是常有的事儿,除非达到一定规模的聚众斗殴,狱警一般不会出动。只是这次不一样,尚还有看热闹不死心的犯人在新人的监室外面等着的空当,就听见半空中警铃声开始盘旋回荡,这往往是联邦政府来了视察的要员才会需要犯人在盥洗时间里立即返回各自监室的预警铃声。当犯人们各自咒骂着或沉默着回到监室冷眼看着过道,却没有等来以往一样的视察,只见到了在前开路的医疗队和后面走着的脸色不太好看的监狱长。 回监室之前众人都瞧得清楚:新来了犯人的那间是唯一没有遵守规章的。因为这监室里的“原住客”中有两个往常看起来普普通通极不显眼的人,此时脸色冷如门神似的立在那监室门口,不肯让其余任何人进入。 不是没有反抗的,只不过反抗的那几个都已经昏迷状态横在他俩脚边了。 一直到这边医疗队和监狱长带着的狱警们都到了,这监室外面的两拨人还在对峙状态。 安德森走到医疗队前面一看见守在门外这两人的模样,脸色就彻底冷了下来:“我这儿是监狱,不是度假村;凡事都得有个限度,不能什么都按着你们的想法随便来!” “监狱长先生何必这么动气。”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往前迈了半步,语气和缓,但身体仍旧挡在监室门口,“我们跟您一样,都是听上面的人吩咐办事,没什么随便来的权利,也希望您能体谅。”开口这人目光在来的这帮人身上扫了一圈,重新落回来,“医疗队也不必急着进去,里面那个至多是个胃昏迷,在那儿横一会儿也凉不了——就算凉了,敛尸也不劳烦几位打理。” 安德森闻言脸色愈发难看:“你们是真不把规章当回事了?”他深吸了口气,“好,我可以不进去,你让里面今天来的新人出来。顺便告诉你们的主子——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让步,但今天来的这个新人,我护定了!” “……” 看门这两人没吱声,面色古怪地对视了一眼。 旁边监室的都竖着耳朵屏息听着这幕大戏,猜测自己隔壁这一年是来了怎么个低调而厉害的能让德克兰监狱的监狱长都退让至此的人物;跟在安德森身后的狱警和医疗队的人则是看出监狱长大人动了真火而不敢出声。一时场面安静得有点尴尬,偏偏还带着点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儿。 就在这时,那两人身后,监室的门咔嚓一声,开了。 门里走出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来。 见着这人出来,守在外面的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向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站在两边。只是众人的注意力全然被走出来的年轻人吸引,并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的反应。 监室外面围着的人都好奇地偷眼去看,是什么样的新人惹得他们冷面煞神似的监狱长如此大动肝火,望见之后有一个算一个地愣了一会儿——走出来这年轻人看起来弱不禁风,肤色白皙得甚至有些病态,倒是那潮红的脸颊和莹润嫣红的唇瓣教他们忍不住瞥一眼看不清里面情况的监室而后浮想联翩。若说只看这艳若桃花的面相最多是想入非非,那这人上身那件明显不怎么合身的、比他整个人都大了一圈的狱服就分明让刚刚室内发生的事情昭然若揭了。 更何况这件大得使领子有些松垮的狱服露出的那莹白的锁骨位置上的暧昧红痕呢? 须臾之间,安德森的脸色就已经难看到了一个极致,“……3328,换监室,跟——” “抱歉,我拒绝,监狱长先生。”萧祸九勾唇而笑,笑容因着敷衍而显得漫不经心。 “什么?”安德森错愕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惯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些明显的愤怒情绪:“那个人威胁你了?他是不是还……强迫你了?” “……”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 萧祸九脸上笑容淡掉,皱起眉来,没去理会那些因为安德森的话而变得若有深意的目光,“监狱长先生,你在侵犯我们的人权——这些事都是我们的隐私,和你无关。我容许你把里面地上那个抬走,除此之外,请您和您的部下立刻离开,毕竟——”他拖长了泛着冷意的尾音,“现在本该是自由时间。” 话音一落,萧祸九也不去理会听见的人有什么反应,转身推门就要直接回监室。 “你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一见萧祸九要重新回去,安德森急忙往前迈了一步脱口而出。 萧祸九原本不想理会,只是一抬眸恰好迎上坐在里面床上裸着上身冷眼望过来的男人的眼神,而里面那位一与他对视,一秒之后就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开。 男人的反应逗得萧祸九蓦地笑了起来。 他转回身靠在监室的门上,笑吟吟地迎着众人的视线去看安德森:“监狱长先生似乎误会了,您以为我是进来做什么的?” “……”安德森呼吸一窒。 “里面这位呢,是我的金主大人。”萧祸九扭过脸去冲着再次望向自己的男人微笑,“我进来就是给他纾解欲望的……所以您可千万别保护我。” “……”这次轮到所有人呼吸一窒。 造成空气中死一般沉寂效果的萧祸九已经笑吟吟地转了回来,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圈,重新开口:“但是——除了他以外的。”随着说话的声音渐渐冷下来,那张漂亮的面庞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消失—— “不该看的就算只多看一眼,我也会把那只眼睛剜出来,塞进他胃里去。” 话至尾音,冷意已经扑面透骨而来。 第90章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德克兰监狱里就传开了新人自坦身份的各种版本,而关于大手笔到专门从外面带进一个暖床的到德克兰里来的“包养人”的身份的猜测也随之层出不穷、各式各样起来。所以当萧祸九跟在唐奕衡身后进了监狱的自助餐厅后,原本还有些吵闹的大堂内的众多声音蓦地降了几十分贝;或明或暗的注目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走在前面的唐奕衡首当其冲,他的身形微微一顿,也就没什么反应地拿了餐盘去取餐了。而与之相比,萧祸九自然更不会在意,他毫不避讳地追着唐奕衡的步伐走,同样拿了餐盘,前面男人取一样,他便跟着取一样,即便对方从头到尾一个眼神都没甩过来,也不耽误他笑吟吟的样子。等唐奕衡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他便跟过去做到男人的对面,两张金属餐盘靠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唐奕衡默不作声地吃饭,萧祸九便撑着下巴勾着唇角看他。 某人这副毫不遮掩大大咧咧的行径反而让瞧热闹的人觉着无趣了,于是周身目光渐渐散去,大堂内也重新恢复分贝;唯独这一角之内,一垂目进餐,一扶脸笑看,两人之间始终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不曾有,也没一个人能插足进来。 直到唐奕衡面前的餐盘里的食物被吃了个七七八八,他站起身来,双手落在餐盘两边,似乎就要端起来离开。 这过程也是一言不发,萧祸九习以为常——事实上,昨晚他自己从薄被里爬出来要去解决监狱长先生堵门的事,男人脱了上衣扔给他之后就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了,多数情况他被无视得彻底,就好像男人之前的说法——他认错人了似的。 不过没关系……萧祸九的眼底划过一丝无奈的情绪,他早就做好一切准备了,即便昨晚那种差点被当众强上的事他都可以接受,这点冷遇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他亏欠这个男人的,大概一辈子都还不清…… 这样想着,萧祸九几乎是第一时间跟着男人站起来就要往旁边迈步。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唐奕衡站定在他对面,视线却抬了起来,先是在他手里那丝毫没动过的食物上停留了一下,然后落到他的脸上,深蓝色的眼眸里似乎熠熠着某种情绪。 “昨天收监,你没吃东西。” “……”萧祸九无辜地眨了眨眼,然后才从这言简意赅的用词中辨识出了男人那点可以理解为关心的情绪,不由笑得眉眼都弯弯地垂下来,“哥哥是在担心我吗?” “你不是来还债的吗。”男人的口吻近乎冷漠,那双深蓝色的眸子似乎能够直指人心,没去理会萧祸九这一瞬间的怔滞,低沉的声线不停顿地继续,“养好身体,让我尽兴,等到你不必再在这监狱里避风头的那天,我们恩怨两清。” “……原来哥哥知道啊。”萧祸九把手里的餐盘放回去,指头和嘴角都有些僵硬,过了片刻他才重新抬起脸来看着男人,墨色的眸子里清澈见底,好像一眼能看尽这颗不再设防袒露无遗的心:“哥哥现在对我……只剩下恨和欲望了么?” 男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底古井不波:“……” “知道了。”萧祸九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下去,“我会好好吃饭的,哥哥。” “……”柔软的黑发和其间的发旋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唐奕衡不知道自己费尽了多少力气才能压制住自己想要抬手在那颗看起来有点难过的小脑袋上安抚地摸一下的冲动。 可惜不可以。虽然很留恋那种久违的触感,但不可以。 前车之鉴已经有了,好不容易才能压抑到这种程度不是吗……别前功尽弃。别功亏一篑。 “……”唐奕衡端稳了手里的餐盘,步伐冷硬地往厨余处理的地方走去,倒掉厨余后他将餐盘递给值班回收的犯人,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坐在位置上的萧祸九抬眸看着那个背影直到对方从视线里消失,他苦笑了一声,低下头来。 而此时,餐具回收处值班的犯人看着刚刚接到手里的边缘位置完全扭曲变形的金属餐盘,瞠目结舌地抬头去看那人离开的方向,却已经看不到人了。 *** “3328,亲属探监。” 狱警拉开监室门,冲着监室里面喊道。萧祸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邻床的男人,只见到对方阖目休憩的模样,便默然起身,跟着那狱警锁上镣铐往外走去。 进了探监室,那狱警上前来打开萧祸九手上的镣铐便转身出了门,萧祸九坐下来看着来探监的下属:“如何?”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目前没有脱轨的地方,请您放心。” “唐宸在唐家还顺利吗?” “九部之内还是有反对的声音,多是拿当年行刺前任家主说事,但毕竟是您亲自布置的,又有任命家主的权利在先,长老们不敢驳您面子,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于溪和七部现在自顾不暇,克鲁斯先生那儿倒是真没什么动静。” “没动静。”萧祸九浅淡地勾了下唇角,眼底划过一丝讽意,“如果不是乔冒死泄密,即便查出了于溪和第三区黑手党的联系,我也不会联想到叔叔的身上;那样他顺理成章地把于溪推出来做替罪羊,说不定我还真会脑子一热把唐家完全交到他手里去。……对了,于溪和七部在当年的事情里参与程度如何,有具体的信息了吗?” “细节上还在查证,但是基本可以确定当年老家主在十三区的意外离世和克鲁斯先生及于溪都脱不了干系,按照目前我们的查证,应该是于溪在内部泄密,克鲁斯先生参与决策,第三区黑手党负责执行。” “……”萧祸九蓦然沉默下来,他不说话来探监的人也不敢出声。过了很久之后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眼眸黑亮且冷:“我要知道,当年我父母被受命于第三区黑手党的帕森特等人暗杀这件事,克鲁斯是否知情或者参与。” “是,我们会立刻着手查证。”那人点头,然后有点犹豫地开口,“隐蝶大人,您准备什么时候出来呢?外面还是由您主持大局,大家才能安心。” “特鲁尔已经把他在这里的事情查明了,我留在这儿特鲁尔还能有所顾忌,我如果离开,谁也没办法保证他的安全。” “那您可以和唐先生一起出来——”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唐家、于溪、第三区和克鲁斯那场乱局里拉出来,”萧祸九冷了脸色,“我不可能再让他回那泥潭里去。我要唐宸上位成为定局,祸根全部肃清,到那时候我才放心他回唐家去。” “是我逾矩,请大人原谅。” “下不为例。” ……等萧祸九从探监室出来,已经大半个下午过去,自由盥洗时间再次来临。一切事情都按照他的预期顺利发展着,这让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只是这种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就被他路过其他监室时听见的议论声破坏了彻底—— “嘿,杰米那小东西刚从禁闭室出来就去追那人了?不知道那人如今已经自备床伴了吗?” “恐怕越是知道越是得往上赶吧?毕竟人家原本还没显山露水的时候,杰米一见着就压不住骚劲了,如今知道那人身份了不得,不更赶得欢了?” “也是,哈哈……说起来人家就是走运啊,就是不知道今晚得宠陪睡的是哪一位了啊……” “……” 余下的议论声渐渐远去,萧祸九脸上的笑意加深,却不再是之前的愉悦,而转为一种阴诡的冷意。 第91章 萧祸九回到监室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唐奕衡放在角落的床旁边站着的那个陌生人,料想便是之前那些人所说的杰米。那男孩身量不高,一头淡金色的碎发,模样五官只能算是清秀,皮肤倒是白得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牛奶的色泽。德克兰里一人一套的狱服在对方身上都“缩了水”,及踝的长裤被撕掉了一截,露着线条漂亮的小腿,上身稍显肥大的衣服在腰侧靠前的位置打了个结,随着那人有意无意的嬉笑动作,时不时便露出一截雪白而盈盈可握的腰身。除此之外,领口往下开了两颗扣子,本就宽大的衣衫在他身上更显得快要从肩上滑下来似的,连胸前两点都偶尔因着那人笑盈盈地俯身的动作划过围观者的视线。 萧祸九眼底情绪全无,只剩下一片阴森森的寒凉墨色。他提脚走了过去,离着那边没什么表情地倚墙靠坐在床上的唐奕衡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脚下方向一转,却是到了旁边自己的床铺那儿,看着两人的方向坐了下去。 原本有说有笑的杰米停了话音,拧起眉来看向他。 萧祸九没搭理他,只望着那个始终没说话也没睁眼的男人。 杰米在禁闭室就听说了自己惦记上的男人身边多了个小情儿,原本不以为意地玩笑说自己诱了那么久都没上钩的必然是个笔直笔直的男人,没成想一出来就知道自己被打脸了——如今某两位在监狱里第一次上床的发展经过就已经搞得像是公告天下一般人尽皆知,他再不抓紧,汤都没自己的了。 而此时他上上下下把走过来这个长相确实完美的人打量了一遍,更是觉着不甘心——漂亮有什么用?这阴沉寡言的样子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对手?自己又怎么可能输给这么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情趣的人呢? 杰米盯着萧祸九的脸笑了一声,话音却是冲着唐奕衡去的:“这就是你的小男友呐?模样上确实是个美人……只可惜看起来没被调教过似的,走路都带煞气,这模样的在床上能伺候得好嘛?” 萧祸九眉梢掀了一下,眼底划过丝冷意去,终于还是没说什么。他不觉着这样说起话都带点女孩儿的嗲气的人有什么威胁性,更不觉着唐奕衡会搭理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倚坐在那儿的男人虽未睁眼,却开口了。 “……他不比你。” 若不是这低沉声线熟悉到萧祸九至死也不会忘,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唐奕衡说出来的。他睁大了眼睛去看那个仍是闭目的男人,嘴唇翕动,却没能说出什么。 似乎是这个反应让杰米被取悦了,金发的男孩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的小男友看起来可真不经逗,才说了这么两句就受不住么?你是怎么看上他的呀。” 这次唐奕衡没开口。 萧祸九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那人说一个字,他的眼睫垂下来,嘴角却牵上去,这笑容看起来浅淡,又有些难过,“我自己送上门的。”他重新抬起眼来,终于第一次正视叫作杰米的男孩,他细细地用目光描摹过那人的衣着打扮、举止动作、神态情绪,连对方眼角眉梢唇畔的弧度线条都不肯放过。直看得杰米有些毛了,笑容都不自然起来,萧祸九才收回目光,落回到阖目的男人身上,声音被放得很轻,甚至带上一丝不甚自然的柔软和嗔意,“我不比他,但我可以学的。” 听见这句话的所有旁观者都目瞪口呆地望过来,即便是杰米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刚刚从坐在那儿的那个人嗓子里跑出来的声音语调,即便还有差别,却都在无限趋近于他自己的语态情绪。 ……这他妈果然是个变态。 当初有幸见证过某人人格分裂似的模样的狱友们情不自禁地抹了把汗。 唐奕衡也睁开了眼,与之前不同,这一次那双深蓝色的眸子里淡定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来不及掩饰或说掩饰不住的怒意。因为他甚至在睁眼的刹那就已经坐直绷紧了身体,目光狠狠地攫住萧祸九的身影。 萧祸九似是不察,却将已经傻在那儿的杰米的语调声音学得愈发惟妙惟肖:“哥哥喜欢什么样子的,我都可以学啊,单纯一点的,成熟一点的,禁欲一点的,浪荡一点的……哥哥知道的不是么,我在这方面不缺天赋呐。如果要调教的话,可以哥哥亲自来么,我会很配合的。或者……” “够了!”唐奕衡动了怒,深蓝色的眸子里好像跳动起冰冷的火焰来。 “这怎么够?”从这一句话开始,萧祸九的语气恢复了常态,随着话音他已经站起身来走到唐奕衡的床前,单膝压上床板俯身下去,盯着男人那双深蓝眸子字字咬得清晰,“哥哥不是要尽兴吗?我都不知道哥哥原来喜欢这种骚一点的,不过没关系,到什么程度上我都可以为了哥哥去学——但是!”萧祸九骤然发力将唐奕衡按到墙上,弓下身体,线条贴合,一字一顿,“除了我之外,哥哥不能再碰别人。为了这个条件,我可以成为任何人。” 唐奕衡怔住了,连带怒气也散尽。 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里,藏着很多东西,多到唐奕衡要怀疑那些只是自己的错觉,只是自己太渴望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而生出的错觉。 可是不是的。这嫉妒的怒火、不甘的委屈看起来都那么真实,真实到动人。 “成为……任何人?” 萧祸九看起来像是要低下头去咬他一口了,凶狠而委屈地:“任何人!” “这样吗。”唐奕衡抬起手来勾住萧祸九的下颌往自己面前送了几厘米,便轻而易举地攫住他思念很久的唇,余音在暧昧的亲吻里发酵,“那就成为……和我相爱的你吧。” 不久之后的对话—— “没有‘再’。” “什么?” “你说‘不能再碰别人’,我没有碰过你之外的人。” “哦?那那个杰米怎么回事?” “我只和他说过话。” “啧,只和他说?差别待遇明显啊。” “……” “怎么不说话了,哥哥心虚了?” “进德克兰的第三个月,他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 “……!” “所以,我感谢他。但我说你不比他,是不想让你和他划到一类。” “哥哥……” “嗯?” “做爱吧,哥哥和我。现在,立刻。” “——!” 作者有话要说: 灯关了 …… …… …… 灯又开了:) 第92章 【大结局】 三个月后,萧祸九和唐奕衡一道回了第七区的唐家本家庄园。 资历够格的几位长老刚开始只得了消失了小半年的萧先生要回来的通知,等在本家的会议室里脸上都还带着点怨念——半年前跟七部长老于溪发了难,把唐家搅成一团乱,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把生龙活虎的唐宸挖了出来扔到家主的位置上,然后留一堆烂摊子就拍拍屁股走人——别的不提,单这半年来的辛苦操劳就让萧祸九把他们的仇恨值是拉得满满的。 即便是二长老林守成这样素来“和蔼可亲”的老人家,那脸拉得也比马长。 结果没成想会议室大门一开,众人一瞧见最前面走进来这人的脸,刚刚还蓄满了力的枪炮全都哑了火。 最后还是资历最老的老人家先反应过来—— “家主啊——!” 林守成隔着唐奕衡还有五六米的时候就已经是作势要扑上来了,那一嗓子嘶嚎之悲恸凄厉叫唐奕衡后面跟着的萧祸九还没见着人就忍不住一个哆嗦,回过神来他惊讶地从唐奕衡身后探出头去看看是谁叫的,一见是林守成,萧祸九不由心里嘀咕起来:自己不过才离开小半年,唐宸怎么把这些老家伙折腾成这个样子了?按理来说那人的炮火应该主要集中在当初在刺杀家主的事情里联合了第三区黑手党陷害了自己一把的于溪身上才对啊…… 萧祸九看见了林守成,林守成等人自然也看见了他;于是萧祸九就见着如今九部里年纪最大的这位老人家硬生生以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刹住了身体,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萧祸九,脸上的老人斑都好像在跟着一起抖:“萧宸你……你还有脸回来——!?” 萧祸九无辜地眨了眨眼:“我知道和二长老您半年未见,您也不必这样表达思念,我有点受宠若惊;还有,走在前面的这位呢,现在是我的私人保镖,你们的唐宸唐家主还在外面视察工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别认错。” 大概也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多拉仇恨,萧祸九说完话就把脑袋缩回去了。 “萧宸——!!!” 刹那之间,除了林守成外,长桌旁原本还在按捺着激动情绪的三长老田丰年、素来淡定平稳的四长老年庭君都忍不住加进了咆哮的行列。资历尚浅的八长老和自持的九长老倒是没张嘴,但也用目光表达了他们的愤懑,也就是王轩还能在这波人里保持淡定,用无奈的眼神看着那个方向。 即便是这会儿了萧祸九也不忘在唐奕衡后边点火:“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欺负我,保镖你要保护好我啊。” 几位长老怒目而视,虽然看不见萧祸九可憎的面目,但是用目光表达愤怒他们还是会的。——毕竟某人这话说得实在是昧良心,当初唐奕衡没什么前兆地离了唐家,某人代理家主,本家那边也不知道怎么被哄得始终没什么异议,他们可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再大的火都得压着。 如今不一样了,冲着他咆哮的这几个都是九部里历经两任、啊不,现在数来应该是历经三任以上家主的长老,也都是曾经和萧祸九的父亲共事过的长辈,萧祸九又已经卸了代理家主的职务,还把他们最尊敬的唐先生拐跑了那么久,他们怎么忍得下去! 看着几位长老尤其是素来和气的林守成那副快要把假牙钉到萧祸九身上的表情,唐奕衡无奈地把人从自己背后拎出来,但也没往前推,而是半护在怀里往长桌边走:“过来,先给长老们道个歉。顺便让我听听,你都做什么坏事了。” 之后便是一通声泪俱下的数落,以二长老林守成为主讲人,其余长老补充说明,把半年前萧祸九做下的、这半年来因为他走之前的行为而埋下导火索之后炸了锅的,掰着手指给唐奕衡来了一遍。 听到最后唐奕衡都忍不住伸出手来在身边装无辜的萧祸九的头上揉了揉:“你还真是劣迹斑斑啊,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呢。” 这一点都听不出责怪的话音一落,长老们心里都拔凉拔凉的:他们是听出来也看出来了,一年半不见,唐先生对那只祸害的放纵不仅不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且不加遮掩了啊! “小宸顽劣,让几位长老费心了。” 果不其然,这边意思性地训了一句话,紧接着唐奕衡便好似一副替自家孩子道歉的模样,然后不等这话题继续,就将口风一转,硬生生把对面的注意力拉开了,“我这次回来,主要目的就是探望一下四叔和几位长老,唐家有些事如今我已经不便干预了,这称呼的问题,几位长老也确实得注意才行。” 一听这话,几位长老简直是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唐奕衡即便回了唐家也不肯重新接掌家主的位置,几人对视几眼,最后还是林守成开口:“唐先生,现在的家主毕竟还年轻生嫩,如何担得起唐家的担子来?唐家还是得由您来主持大局才行啊,何况本家——” 听到这儿,萧祸九轻轻咳了一声,迎上众人视线,他含蓄地笑了笑:“我先去下洗手间,”他转向唐奕衡,“在隔壁休息室等你。” 唐奕衡如何不知道萧祸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目送他出去了。 萧祸九把门在身后带上,然后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老人家们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总是要慢一些,这个唐宸虽然不像哥哥那么稳重,但也算很有自己的行事风格嘛……” 只是现在,说服这些老人家的重任显然就不需要他来承担了,他相信里面那位自然不会连这点小问题都招架不住,自己在场反而有些话不便直说。 这样想着,萧祸九已经走到了隔壁休息室门口,拉开门走了进去。 只是他在这屋里自己一个人待了还不到半分钟,便有一阵震动声打破了这沉寂。 萧祸九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在看清上面的号码的时候,他脸上那种似有似无的笑意倏然冷了下来。 过了片刻,他才接通了电话,对面传来了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 “你应该已经查清了,当年你父母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我知道了。” “那为什么从德克兰出来之后,连本部都不回,直接去了第七区?” “不,叔叔,你错了。”萧祸九捏着手机的指尖泛了白:“本部于我是‘去’,七区对我来说才是‘回’。是我一直犯傻,弄反了这两个的关系。” “你怪我?” “我不敢。”明知道克鲁斯看不到,萧祸九还是摇了摇头,惨然一笑,“是您救了我的命,这个事实我永远改变不了;可同样地,也是您九年前当初为了一己之利设计唐家,导致了那么多惨剧的开始,这也是事实。当初唐叔叔拒绝了您谋求合作的意思,所以两相争斗招致不幸,我知道身在局中就得愿赌服输,这是铁律,这不算什么。但我想,我还是没办法接受您仍旧为了同样的一己之利误导我借以达到您吞掉唐家的目的。” “所以呢?你就心安理得地放下一切,为了唐奕衡回去了?” “对不起,叔叔。但我没有为了唐,只是您的所作所为我无法接受,所以我离开,就这么简单。”在克鲁斯再次开口之前,萧祸九毫不犹豫地截住他的话音,“您的救命之恩我不会忘记,今天之后,只要是您提出来的、只与我一人相关、不为害人命、不有损原则,无论任何事情,我一定照办。……但也仅此而已了。” “……你还是太天真了,Shaw。”克鲁斯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仍旧语气平静,“我为了你可以不再碰唐家,因为在你离开之前我就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后辈。救命之恩不会要你还,因为你有更大的责任要担。就算你这次逃掉了,你不可能逃掉一辈子的。” “……”萧祸九攥紧了空手的拳,“叔叔!” “余下的路还长着呢,我们拭目以待。” 不等萧祸九再开口,手机里已经成了盲音。 半晌后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合上手机,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长廊上阳光从落地窗外铺洒而下,窗外的世界看起来静谧美好。 恰在这时,隔壁的门也打开了,身形伟岸的男人走了出来,像是感应到他的存在,抬头望过来。两人目光对上,而后相视一笑。 男人走到了他的身旁,轻轻地拉起了他的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安静地顺着铺满了阳光的长廊往前走去。 前路很亮。 即便还有什么阴影,他们也会牵着手一起走过去。 彼此“折磨”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能和平顺遂地在一起,余下的一生他们都不会舍得分开。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唐先生和小九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有点舍不得,但他们在往前走了,我也不能落后。 写故事是个开心的事,所以不管中场休息多久,我还会继续;如果大家喜欢,欢迎你们和我一起走下去。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