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燕归梁》 作者:月落苍梧 文案 家道没落,好在有良婿可得半生安稳。 乍逢战乱,莫名屠城之下投水惨死。 重生之后她要振兴林氏, 先赚足银子, 再救全城百姓。 不过……殿下你可不可以让一让, 洗脱了嫌疑不代表就跳进了我心里啊。    标签:千金 杀伐果断 权谋 苏 重生 ================ 楔子 身下的马狂奔不停,林钰第一次骑马,手握缰绳,夹紧马腹,还是有好几次差点被饱受惊吓的马甩掉。原本繁荣的街道上,此时遍布惶恐逃散的人群和洒落遍地的物什。道路难行,然而她狠命催马。好不容易到了林府,她索性从马上跳下来,也不管这匹马会跑去何处。 林府大门敞开,门边随意扔着几把斧头和断掉的大门顶杠。她心里一慌,大步跨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青石照壁旁,肚子上扎着半截木头,只留一口气的胡杰。 胡杰是林府的管家,一向雷厉风行却又谨小慎微,服侍过林家两任老爷。 看到林钰,他暗下来的眸子里忽然涌出一缕亮光,跪坐下来颤声道:“大小姐快跑!黑狼军进了后院了!我们没用,只怕……”两行泪从他眼里流出来,胡杰顾不上擦,试图伸手去拔肚子上的木头。 林钰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动,提起他身边的柴刀,便慌忙朝后院而去。 月门、回廊、青石台阶,一路跑来,她看到林府一片凌乱,而十几具家丁的尸首,被随意丢弃在路旁。 林钰双腿发麻,然而步子不停。 母亲居住的东暖阁里寂然无声,一片嘈杂处,却响自苏姨娘和轻盈住的北屋。林钰果断转身跑往北屋,北屋里空无一人,只有苏姨娘的丫头小聪衣衫凌乱吊死在屋梁上。更大的嘈杂声从北屋后的花园传来,林钰迈步转过假山,正看到七八个黑狼军嬉笑着,东倒西歪站在通往湖心亭的札道上。 湖心亭上,站着苏姨娘的女儿,她的妹妹轻盈。轻盈颤抖着,站在亭子边缘,想要投湖却不敢。看那湖水冒着成串的泡,想来林府没有来得及自尽的女眷,都已经尽数葬身这里了吧。 可能是明白猎物唾手可得,这六七个山贼出身的黑狼军尽数笑着,打趣着眼前这娇小姐的身姿样貌,全然不觉林钰正站在他们身后。她的手里,提着一把柴刀。 落在最后面的黑狼军,单手紧了紧腰带,正笑道:“投水的有啥子可惜,余下的这个才最嫩!哥儿几个待会儿可别忘了我,别弄死……啊!”话没说完,脖子上一凉,整个身子顿时瘫软下去。他的脸上还带着猥亵的笑,整个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林钰站在他身后,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血喷出来,溅了林钰一身。 原来血是这么热的。 她吓得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住。 这几个人因为围堵妇孺的缘故,刀械早扔在岸边。这下手忙脚乱,忙抽出身上能用上的家伙。可是待看清来的这个是另一位小姐,瞬时大笑起来。为首的那个更喊道:“刁六你死得不冤,今日也玩了一个丫头,死在小姐手里,算便宜你了哈哈。” 林钰没有吭声,提刀向前一步。 “一。” 她说道。 听到她的声音,札道上的人笑得更欢了。甚至有一个山贼,脱了上衣甩向空中,打了个呼哨。 林钰上前迈过刁六的尸体,走上札道。她惨白的小脸上嘴唇被自己咬得几欲滴血,步子却不再慌乱,手也不再抖。 距离她最近的黑狼军,在同伴的嬉笑声中,竟然徒手朝她扑来。林钰侧身避过,挥刀砍在他的后背上。 那人闷哼一声,趴在地上再也直不起来。 “二。” 她说道。顺势在这人身上擦了擦柴刀上的鲜血。 父亲,母亲,若你们在天有灵,就让我手刃凶徒,为林府报仇! “小娘子,够狠辣!” 两个同伴接连倒下,这些黑狼军终于收起了笑脸。有两个人一人抽出腰间的短棍,一人用碎布缠裹双手,往她的方向靠过来。 这两人距离她十几步远的时候,忽然呼喊一声冲了过来。道路狭窄,拿着短棍的这个,当先朝林钰挥棍就打。 若她退一步躲避,必然会被后面的尸体绊倒。 这样缠裹双手的人,就可以夺走她的柴刀。 林钰不退反进,往前冲去。挥棍的人一惊,林钰左手靠前,挨了他一棍。 喀嚓声自骨骼深处传来,这痛苦倒是不钻心。林钰身子不停,柴刀向前,正插入后面冲过来的人肚腹之中。 缠裹双手的这人只来得及用手握住刀。然而巨大的疼痛之下,却阻止不了林钰回手收回柴刀,往后面一砍。 挥棍子的人一手摸上林钰的脖子,一手提棍准备第二次袭击。忽的腿上一麻,一股血喷溅出来。 是什么,突然抽走了周身的力气。 他跪坐下来,吸气下视。 一把柴刀正砍在自己腿上,面前的女孩,浑身浴血,单手使劲儿抽了抽柴刀。然而那刀像是镶嵌到他的骨肉里,无法拔出来。 是了,这刀没有引血槽,插入肌肉的确难以拔出。 他的思想只到这里,人便疼晕过去。 这动静惊得还站在札道上的两个山贼往后退了一步。 林钰站起来,道:“三,四。” 那两人又退一步。 她舍弃了柴刀,快走几步。血从札道上滴落下去,滴答,滴答。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 还在亭子上的轻盈呼喊一声,扑上前抱住她,哭道:“姐姐,姐姐,母亲她……” 轻盈唤母亲,那便不是说苏姨娘。果然,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幸免于难。 林钰左臂已断,她单手握住青盈的手。 举目整个叶城,又有谁能幸免于难呢? 好恨! 恨肃王怎么就要谋反!恨都城为了自保竟然把叶城的守城之兵都抽走!恨黑狼寨的山贼竟然有胆子屠城! 恨自己嫁为人妇百无一用!恨自己不能护得家人周全! 若有来生…… 她想。 然而她已没有时间再想。 被她杀得战栗的匪徒,看她手上没有了兵刃,正准备扑过来。突然听到湖边嘈杂,抬眼看去更是大喜过望。原来有别处的兄弟们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湖边黑压压的,目测不少于二十人。 他正要招手,岸边的人却喊道:“常彪子,别让娘儿们儿投湖了!” 噗通 响声传来,湖心亭刚才还相拥哭泣的一对姐妹,竟然已经转身赴死。 常彪子顿足大骂,听到岸上的兄弟们喊道:“算啦算啦,叶城的娘们儿多着呢!快走吧!” 常彪子答应一声,快步追上队伍。 听到有领头的人招呼:“记住,除了魏府,其他府邸随便兄弟们玩。” 除了魏府吗? 这是林钰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一章 丰厚的聘礼 临近腊月,地处中原的叶城才真正冷了下来。太阳已经爬了老高,屋檐上的薄霜还没有化开。 魏书尧带着一队人马慢悠悠穿行在大街上,在清冷的晨雾中打了个喷嚏。 他戴着刺金边的翻绒浑脱帽,身着紫青相间的半臂袍,胡服长裤束在皮靴中。宽阔的肩膀上,随意系着绵软的紫锦裘,一身富贵雍容之气。这一声喷嚏惊得在前方引马的小厮回转过头,奉上了手炉。 有了这一停一接的空隙,马后的软顶小轿被人催促着紧向前几步,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妇人掀开厚重的轿帘,跟魏书尧搭上了话:“哎哟我的大少爷,可别冻坏了您。让您亲自前来送嫁礼,已经给足了林府面子。再让您平白染上风寒,可要折了他们的寿了。” 怪不得都说“媒人口,无量斗”,看来这十两银子请来的官媒嘴皮子不赖。 魏书尧斜了陈媒人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身后马车上高高摞起的嫁礼,心里轻笑一声。林府折什么寿,最该折寿的,是我那嫡亲的兄弟,马上要做新郎官的魏二公子魏青崖啊。 然而他低头看见陈媒人殷切的目光,换了严肃而又谦卑神色,说道:“婶子说笑了,既然将要是亲家,林府和魏府便是一体,各位长辈在上,怎么能因我这个晚辈说出折寿的话呢。咱们魏府虽然是经商起家,也都读过四书,受过圣人教诲的。” 陈媒人笑着点头,又连声恭维几句,才又坐回轿子。放下轿帘的时候,不忘看了看后面。高架马车上,载着魏府求娶林家长女的聘礼。听魏府的管家说,那上面不仅有十二匹丝帛,还置办齐了长命缕、五色丝和合欢铃,并各种谷物、玉器金帛,足足三十样。这么周全的礼数,恐怕连淮南道节度使都置办不来吧。想着自己也算跟着沾了光,陈媒人那一张粉白的脸就泛起来油光,抖得脸上的花钿都要掉下来了。 林府在叶城的东南,距离住在城中的魏府并不远。一路行来,街上渐渐响起喧嚣声。胡辣汤和油条的香味四散,赶早集的行人肩挑手拎,从马前经过。便有几个认得魏府车驾的路人,拱着手打趣:“想必今日是纳吉的好日子!魏大公子新婚才两年不过,就忍不住纳妾了?” 马上的青年只浅浅摇头,就有小厮红着脸训斥:“罗大哥胡说什么,这是为我家二公子求娶正妻呢。” “哟,是小人失言了。”罗大忙躬身道歉道:“敢问是哪家女子,被月老这般偏爱,配得咱叶城的首富啊!” 被人这么一夸,魏公子才拱手作答:“是城南绸缎庄的林家长女,还请各位到时候光临吃酒啊。” 那人面上一僵,问道:“林府,那不是……”然而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捅了捅胳膊制止,示意他不要多嘴。 罗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退后一步。魏书尧已经一夹马腹,快步走开了。罗大扭曲着笑脸,躬着身子目送马车并足足数十人送嫁礼的队伍离开。 看那马车走远,他忙问旁边的人:“那绸缎庄的林家老爷,不是才病逝三个多月。这魏家不等人守孝一年,就来下聘礼了?” “可不是!”旁边的人颇有些愤愤:“这一大干人,是下聘礼还是抢亲呢?没见过这般欺负人的!” 他们身后立刻有人抢出来碎言:“只听说林家老爷生前借了魏府银子周转生意,难道是因为林家老爷急病猝死,这魏府要让人家拿人抵账吗?可怜林家只留下嫡生庶生两个女儿,没有男丁,无人主持公道,我看魏家才敢这么明目张胆来抢亲。” 罗大疑惑道:“可这魏家是本城首富,听说连郡里的老爷都想攀亲,娶谁不行,也犯得着为了个没落的商户女儿这般落人话柄?” 便有一人答他:“哎,你是不知道。这魏府结交官府有的是本事,倒不靠儿女姻亲。这次攀扯林家,还不是看上他那三家绸缎庄了吗?” 按本朝律法,家无男丁,嫡女可带全数家资作为陪嫁。 原来如此。 闲言碎语的众人摇着头,叹息一声人心不古,便四散走开了。 …… 吴氏的娘家在苏州,是当地百年传承的绣工第一家。吴氏的母亲未出阁时,也曾经走街串巷教授绣娘技法。不过到了吴氏这一代,家境殷实之下,竟然像官老爷养闺女一样把她当大家闺秀养了起来。待到嫁进千里之外的林家后,她更是大门不出十几年。而现在林亭暮突然猝死,家无男丁,她不得不亲自来会今日这贵客。 为表尊重,她褪下身上的重孝,只穿一身素衣,头簪白花。一路担心唐突了来客的她,见到会客厅里眼下的阵势,却差点要唤人把他们赶出去。 来人是位贵公子,大咧咧坐在下首。他身旁靠后位置,坐着一个媒人打扮的老妇。再后面,脊背挺直面容喜悦,整整齐齐站了三排仆从。他们的手里,或端或提,足足三十样礼物。最前面那个,竟然还抱着一只大雁。 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也知道。怀抱大雁,这是要奠雁礼? 奠雁?那就是纳吉? 吴氏只觉得眼前一晕,几乎就支撑不住。她身旁的仆妇连忙搀住她,使她稳稳坐在椅子上。 看她端坐,这贵公子倒是礼数周全,按晚辈的礼数行了大礼。原来这位便是叶城首富魏府的长子,名唤魏书尧的。然后他便示意身后的老妇开口。这老妇自称娘家姓陈,是淮南道的官媒。 果然是媒人,一张嘴滔滔不绝舌灿莲花,竟然荒唐陈诉,说是老爷许了魏家,下嫁嫡生长女。今日他们择了良时前来纳吉,为表恭敬,备齐了三十样聘礼,请夫人过目。 这媒人满脸喜气洋洋,掩饰不住对男方聘自己为媒的荣光。说话间更是心有把握,势在必得的样子。 可是下嫁长女?什么时候问的名?什么时候合的八字?这就纳吉了? 吴氏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像是绣布上晕开了墨色,几乎把持不住。正揪心间,听到一声清亮的女声,由外至屋内,浅浅问了一声:“请问,魏家可有婚书?” 吴氏的心里像淌过泉水,一下子灵台清明。是呀,是否有婚书?她心里赞同道,自己只顾着生气,怎么忘了问这么关键的话了? 可待她看见从屏风后转出的那一条白色的人影,不觉得又是一晕。 她的女儿,她娇滴滴的长女,竟然着一身重孝,就这么出来见客了? 第二章 魏家有子 “魏家可有婚书?” 面前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面容稚嫩,一双略微红肿的眸子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冷肃光芒,惊得陈媒人一怔。直到这孩子又站在原地追问了一句,她才想起应声来。 不缝边的白麻布丧服,双手可握的细腰上系着苴麻流苏。这是未嫁之女为父母守孝才穿的规制。陈媒人一愣神间,已经想到这位便是魏家的女儿了。 听闻魏家有两个女儿,庶生的那位才不过十岁。 这是…… 不会吧?即使中原民风越发开放,甚至有胡地气息涌入的迹象,这未嫁之女亲自出来攀谈自己的婚事,真是闻所未闻! 未待陈媒人开口,椅子上的林夫人倒是低声训斥起来:“姝儿,这样子站在贵客面前成什么体统?快回去。” 话音刚落,就见两个从屏风后出来,朝这女孩子慌张走去。 “别,”正拢着手在碳炉子上烤火的魏书尧却突然开口。他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嘴角露出一缕笑,“咱们叶城没有那么多规矩,林小姐能赏脸跟我们当面谈,最好不过了。毕竟林伯母心疼女儿,这婚事也还会过问小姐您的。” 林夫人一时讪讪,想了想,示意丫头给林钰添了张凳子。 也是,虽然女儿家在这种场合出来不合规矩,但其实以往小姐们也都会躲在屏风后听一听议婚细节的。若恰好准新郎来,更是会偷偷相看。 现在她们孤儿寡母,没有男人撑门面,只好自己来应对了吧。 看她们那任人摆布的样子,今日这银子真是赚定了。 管她喜欢不喜欢,说定了婚事自己才好赚钱。 陈媒人清了清嗓子,脸上绽开一朵菊花:“林夫人好福气,养的女儿白白净净又体贴孝顺。” 林夫人抿抿嘴,压住心头的慌乱。这孩子这些天的确体贴孝顺得很,一改往日的顽劣。可能是老爷猝然离世,累得孩子也不得不提前懂事起来吧。 想到这里,她眼眶又是一红。 近日晨昏持杖恸哭,林夫人精神已有些不济。然而此时遭逢如此境遇,她只好强撑起精神。 她还不能倒下,她倒了,孩子怎么办? 陈媒人恭维完林夫人,转头跟林小姐攀谈:“林小姐,俗话说‘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今日奴家得见尊荣,真是心里夸一声老天爷有慧眼,再夸一声月老积善缘啊。这魏家二公子天纵奇才相貌一流,整个叶城翻过来,也就林小姐您不会被他遮住光芒啊。且不说魏家还……” 魏家还累世经商田产丰厚如今已是叶城首富。 魏家还只有两子,魏二公子虽是庶生然而已经接管大半魏家生意前途不可限量。 魏二公子虽然出身商家然而自小熟读经史子集十五岁便中了郡试第二的好成绩。 林夫人听着陈媒人的说辞,心中的愤懑已渐渐有些消解。就算老爷瞒着自己定了这门婚事,媒人说话更惯喜夸大,但听这魏二公子的情况,委实不错。 而且,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老爷已经不在,她自问没有能耐给女儿攀上这样好的亲家。 只是,在对方守孝期来提亲,总是太跋扈了。 不知道姝儿会怎么想。她喜读书,该喜欢同样文采斐然的魏二公子吧。 从林夫人坐的角度,只能看到林钰半个侧面。这孩子脸上没有半点不耐,是恭敬聆听的姿态。 果然是长大了啊,林夫人在心里欣慰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们的婚书呢?” 因为涌进来太多人,气息有些浑浊的屋子,因为这一句清冷的询问,似灌入了一阵凉风。 林夫人一惊,就见林钰耐心听陈媒人说完,仍旧这么问。 是的,她之前已经问过两次,对方都没有回答。林夫人心里也是一恍,对啦,他们到底有没有婚书? 陈媒人也是一惊,敢情自己说了这么多,这女孩子就只是在等自己的答案啊。 婚书…… 她扭头询问魏书尧。 没想到魏书尧却只是饶有兴致地看向自己未来的弟媳。这样子,肯定是没有了。 自己也真是大意,竟然没有问这档子事。 也怪魏府。谁会相信备齐大礼上门纳吉的叶城首富,会没有婚书呢? “婚书嘛……”她语含搪塞,希望魏书尧会接腔答复。 “所以没有婚书。”林钰点头,面上仍然是面对长辈的恭敬,声音却清清冷冷,“您身为叶城官媒,没有婚书却为商家婚事说项,按本朝律法,当杖三十,脱去官籍,永不录用。” 什么? 陈媒人张了张嘴,脑袋嗡的一声响。 这商户贱婢!自己身为官身肯屈尊来说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脸面,现在竟然被威胁触犯了律法! 这律法自己当然知道,只是明里暗里,谁会去诬告别人主持商户婚事。那律法也便只是律法,她也没有当回事。 身后的大雁嘎地一声叫,打破了屋内的凝滞。 毕竟魏府看上了她,自己又收了钱。 陈媒人掩去脸上的怒意,换上略微扭曲的笑脸,重又开口:“林小姐……” 话刚说出口,却又有人打断了她。 “婶子,”这次是魏书尧。他转身看向陈媒人,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笑了笑:“你看,人家都这么说了。还是请你回避吧。” 什么? 这商户们如今都敢合起伙贬损官媒了?就不怕得罪了她们几世修不到良缘? 陈媒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半张着嘴,看到魏书尧朝外面招呼了一声。立刻有个小厮跑了进来。 “去,”他吩咐道:“把陈婶子送回去,路上别怠慢了。” 这是要赶自己走了? 陈媒人霍地站起来,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魏书尧站起来送她,低声说:“委屈了婶子,酬金一分也不会少的。” 陈媒人一愣,的确,自己原本就是要赚这十两银子。眼下还落个轻松呢!魏书尧敢这么打发自己走,必然有让林家母女低头的法子。自己还操什么心。 想到这里,她迈步便走,连个道别都没有。倒是林夫人神情尴尬地站起来要送,被林钰用眼神压住,又坐了回去。 这小浪蹄子。 陈媒人愤愤。 林钰抬眼看向魏书尧。 呵,她心里笑了。死过一次,该见的人竟然还一个都不能少。 竟然还提前了。 第三章 戏不错 室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倒是林夫人率先开口:“既然没有婚书,还请魏公子回吧。”她神情温和,不再是乍一见到他们时的惊慌愤怒。 是因为听了陈媒人的说项吧。 果然如传言那样,这位妇人是个心慈手软吃斋念佛的人。 这林家大小姐,想必也被母亲教育得温柔娴淑吧。 真是便宜了那庶生的杂种了啊。 魏书尧嘴角歪了歪,恭敬道:“伯母勿恼,容晚辈把事情说清楚。当初林伯父……”因为提到已故之人,他不忘了站起来施了一礼,接下来才说:“林伯父跟我父亲彼此沟通生意,心意相通之下许了婚事、合了八字。后来伯父……” 他神情一黯,眼底涌出悲伤,“伯父他不幸遭到山贼抢劫,回来后更是一病不起,这件事就被耽搁下来。” 接着他神情一肃,“可是我们魏家却不可食言而肥,伯父先去,我们就要接下林家的担子,助伯母和妹妹们度过难关!今日来的突然,是我们准备不周,还请伯母见谅。“ 说完这些,他躬身奉上一张纸。立刻有丫头接过来呈给林夫人。林夫人双眉微凝,低头细看,上面写着林钰的闺名,以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看字迹,竟是已然亡故的老爷写的。林夫人不由得拭泪片刻。 魏书尧亦跟着拭泪。 真是,林钰看着他的这一番表演,心里叹道,满满的都是戏啊。 终于,林夫人温和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年轻后辈里,这么懂礼数的不多了。 “的确是太突然了,”林夫人看了林钰一眼,叹道:“几个月前老爷病重,虽然这病发的急,可是至昏迷前也有半月清醒。我侍奉汤药在侧,却从未听老爷提及家女的婚事。故而你们今日这般前来,我们很是意外。” 她用手帕揩拭眼角的余泪,继续说,“既然魏公子说问名、合八字都由老爷在魏家主持过,那么这后面的礼数倒也简单。只是姝儿尚未守够一年杖期【注】,现在论嫁尚早。而且,”林夫人招呼林钰,“姝儿,这婚姻大事虽然是父母之命。不过今日既然你在,母亲就问问你的意思。” 林钰转身看着母亲。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就同意了自己的婚事了吧。 听说对方才貌俱佳,又知道魏家是叶城首富,便在丧夫后六神无主之下,匆匆同意了她的婚事。 那时候的自己在做什么呢?大约是做女红或者在习读《女诫》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试图听从母亲的话要把自己塑造得知书达理温良贤淑。 所以后来的人生才那么悲惨啊。 林钰对母亲摇了摇头,对上魏书尧露出惊讶之色的脸。 “我不嫁。”她说道。声音不大,然而却果断有力,一字一顿。 魏书尧把手里的茶水放回桌面,做出诚挚的样子,道:“我知道如今妹妹尚在杖期,女孩子家谈及婚事也难免害羞,这件事情还是请伯母定夺吧。” 这就喊妹妹了吗? 林钰看着魏书尧,眼底闪过一缕寒光。 坐在上首的林夫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老爷走的时候,自己发了什么愿呢? 只愿从今往后,自己能支撑林氏不倒,使两个女儿嫁得好人家,家里生意兴隆,顾得上吃穿用度。 所谓嫁得好人家,也并不只是像魏府这样的豪门大户。只要女儿喜欢,夫妻间琴瑟和鸣,小门小户亦未不妥。 女儿这般急着拒绝,是暗地里有了心上人了吗? 她眼里露出探寻的光,看到女儿站了起来。她虽然个头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小小的身子却很是单薄,一身孝衣宽大地裹住她的身子,看起来更是让人心疼。 “母亲,”林钰忽地回头看她,轻声问:“若我不嫁魏家,你可会逼我?” 林夫人一怔,脸上浮现几分笑意,轻咳一声,温声道:“你父亲在时,总说我对你太过苛责。可是不管对你教管如何严厉,母亲也不会擅自主张你的婚事。” “那好,”林钰回过头去,看着魏书尧身后三十几个怀抱聘礼的仆从,淡淡地说:“那就请魏公子拿上你们的东西,离开鄙府吧。” 有意思。 魏书尧眯了眯眼睛,缩回了探在暖炉上的手。 竟然有人不屑嫁入魏家,说出去谁会信呢。 “伯母……”他维持着谦恭的姿态,沉声问询林夫人。 这女人,该不会真的听个小孩子的话吧? 她到底知不知道,魏家有多富。知不知道魏家的势力有多大。得罪了魏家,他们林府别说立足,活下去都艰难。 林夫人的手在广袖里攥着她那一块手帕,沉默片刻,开口说:“那就得罪魏公子了。” 什么? 魏书尧霍地站起来,他身后的仆从以为要离开,忙凌乱地抱着东西往前走。魏书尧大怒,一巴掌把那人推了回去。 那人跌坐在地上,嘎的一声,是他怀里的大雁挣脱了红绳,仓皇在客厅里跑起来。那仆从忙去追大雁,林府添茶倒水的丫头慌忙躲避,屋子里桌椅板凳跌倒一片。 魏书尧忍着怒气,在一片慌乱中看向林钰。这个女孩一脸稚气,白衣包裹之下,却露出一种桀骜的表情来。像什么呢,对了,像不容玷污的荷花,不可亵玩。 真是有意思。 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被别人捏着的植物茎秆吗?随手一掰,便可折枝。 魏书尧等到这些人终于捉住了大雁,重新在他身后站定了,才沉声说:“林伯母真的因为女儿一句话,就拒掉了我魏府的求亲?” 她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你这个大人,总不会不懂魏家只手遮天的本事吧。 就见林夫人眉头皱了皱眉,忽的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张口道:“实在对不住魏公子了,害得你白跑了一趟。林家疏于教女,让魏公子见笑了。” 这意思是说,就算她知道自己女儿顽劣,也是要护犊子了? 魏书尧静静地笑了。 他的眉眼生得好看,笑起来却挤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 “那么,”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既然做不成亲家,还请林夫人让下人们去票号支钱,还了这三千两银子的债务吧。” …… 注解:古时守孝时必须执杖,故叫做“杖期”。 第四章 出了趟门 林夫人一时哑然无声。 魏书尧扬了扬手中的借据,一扫之前的恭敬谦卑,换上了漠然的神色:“五月初七,林老爷在我魏氏票号出借白银三千两,有借据为证。林家也是百年老字号了,不会赖账吧。” 林钰心里一笑,这么快就卸下面具了,还是这样看起来习惯。 林夫人攥紧了手里的丝帕,温声问:“请问借期是多久。” 魏书尧低头瞄了眼白纸黑字,抬头说:“半年,已经误期十一天了。” “是这样的,”林夫人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魏公子,你也知道,老爷就是借了你们家的钱,做了百匹上品料子送往京城售卖,途中被山贼抢劫,才郁郁而终的。铺子里现在银钱周转困难,别说三千两,就是三百两也难以凑齐。这个时间,可不可以宽限几月。” 林夫人久居内宅,不曾在生意场上厮混。这几句话说完,耳朵已红了半边。 魏公子却当是没看到,重新又坐回椅子,从桌上的果盘里挑拣蜜饯,竟像是也没有听见林夫人的请求。 他的眼睛瞄向端坐一侧的林钰,等着这个女孩子表态。 叶城虽然富庶,豪门大户嫁娶也不过花费一千多两银子便可办得隆重风光。你这一嫁,既为家里抵偿了债务,又攀得高枝,何乐而不为呢。难道真的要一味任性,让你母亲难堪吗? 果然,林钰默然片刻,清亮的声音在厅中响起:“你的意思是,家父借了你们的钱,又跟你们谈了我的婚事,所以现在要么嫁人,要么还钱吗?” 林夫人的脸腾地红了,这意思是说林老爷为了借钱卖了女儿了! 魏书尧却点了点头,又嬉笑道:“也不是这么说。不过你也可以这么想。总之,今日你们是接下借据,还是收下聘礼。我想夫人是不需要考虑太久的。” 嘎嘣一声,他咬碎了一颗瓜子。 “这……”林夫人喃喃,说不出话来。 林钰依旧安静地坐着,脸上波澜不惊。魏书尧直勾勾看着她,直到她转头开口:“魏公子,也许你愿意私下听我说一句话。然后考虑一下,这聘礼是自己带回去还是丢下,这借据是亲手撕了还是我替你撕。” “姝儿!”林夫人开口。 她的姝儿可从来没有这么言辞凌厉过。而且,什么叫私下说一句话,难道要跟不知底细的男人共处一室吗? “母亲,”林钰站起来劝慰母亲,“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说着示意丫头仆妇们搀扶林夫人离去。林夫人一脸疑惑看向林钰,她的女儿,什么时候这么有主意了。 是老爷临走的时候跟女儿交代了什么事情吗?一定是了,女儿时常跟着老爷打理生意,看来是明白什么关窍。 想到这里,她任左右搀扶着走向门口。走了一步,又扭头道:“姝儿,母亲就在门口。你有什么事情……”说到这里,肃然看向魏书尧。 这里毕竟是林府,你敢造次,不管你是谁生的,都让你走不出去。 直到林夫人和林府的丫头仆妇都走净了,魏书尧才晃晃头,示意身后抱着各式聘礼的小厮们离开。 屋子顿时空空荡荡,只能听到魏书尧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怎么?”他看到林钰站起身关上了门,咧了咧嘴笑:“现在你想大呼非礼,好诬赖我,以便赖掉欠款吗?” “哦……”林钰第一次笑了,“原来还有这种办法啊。” 因为身上穿着孝衣,这一笑凄美诡异,魏书尧的心里打了个寒战。他忙理一下思绪,今日真是见鬼了,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的笑吓住。 “魏公子,”林钰关上门转身道,“我说过,听我说完这几句话,你会亲手撕了借据,我也不用嫁入魏府。” “是吗?” 我倒是要听听,你准备说什么。魏书尧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的样子。 林钰从茶盘里捡起一个青瓷茶杯,给自己倒上一杯清茶。抿了一口,侧身对着魏公子,开口道:“十一月二十一,我出了趟门。” “哦?你这是要讲故事了。”魏公子身体前倾,一副在茶楼听话本的闲适姿态。 林钰的语气淡淡的,却不像茶楼说书的那般抑扬顿挫:“我带的人不多,两个家仆,三个顺友行镖局的镖师。去的地方也不远,金牛山下的应城。”说到这里,转身看向魏书尧,“你说巧不巧,我们捉住个人。” “哦?捉住谁了?”魏书尧一副被勾起兴致的样子。 “说书听故事,不都讲个埋伏笔设暗线吗。不如我先不告诉你他的名字,我先说说他被我们打成什么样吧。”林钰转过身来,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我们捉他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在茶楼夸口,说他跟叶城首富魏公子是朋友。这个人言语粗俗,我们怕他毁了魏公子的名声,想着拉出去教训一下就放他走。结果,竟然搜出一封信来。” “什么信?”魏书尧打断她的话,问道。 林钰做了个不要着急的表情,继续说:“这信可不寻常,所以我们就想问问他。起初他还挺嘴硬,问他什么他都不说。我们就在金牛山上找了个洞,捂住他的嘴,吊了他一夜。当然,为了避免他一个人无聊,我们栓了三个狼狗在山洞里。他只要一站地上,那些狗就扑过去。逼得他只好蜷缩在半空中。第二日我们再去,他就老实多了。”林钰说完,看了看魏书尧的神色。 独自被关押在山洞里,又有狼狗随时想要吞食,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嗯,”魏书尧点头,“这跟衙门审案子是一样的,先给个下马威,之后就容易交代了。” 林钰一笑:“还是魏公子有见识。” 不经意这么被夸赞,还是个小姑娘,魏书尧觉得脸上有光,顿时笑起来。 林钰没有再理他,继续说道:“不过第二天,我们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在他身上涂了蜂蜜,又在山里毁了几个蜂窝,招引蜜蜂叮咬了他一天一夜。当然,我们拿麻袋护住了他的头。不然他被蜂毒叮晕了,我们就问不成了。” 魏书尧的脸上闪过亮光:“想不到你一个小姑娘,竟然下的去狠手!” “当然,”林钰一笑,又道:“到了第三日,他苦苦哀求我们问几句话,或者直接把他结果了性命,免受折磨。我们看他可怜,这才问了他几句。” 林钰盯着魏书尧的脸,说道:“我就问他,‘叶城林老爷的货,是不是你们劫的?’” 她一句一顿说完了这句话,就好像他问的不是那囚徒,而是面前的魏公子。 就见魏书尧脸上的亮光蓦然熄灭了,旋即他立刻笑起来,掩饰道:“妹子好能耐!抓到山贼了?” 林钰又抿了一口茶,眼角见魏书尧同样抿了一口。 “何止是山贼。我还审问出谁人与黑狼寨同谋,谁人是黑狼寨在叶城最大的内线。”林钰一双大眼凝聚星芒,盯着魏书尧的脸问:“他叫常彪子。魏公子,你认识他吗?” 啪的一声,魏书尧手里的青瓷茶杯磕在桌子上。 “林小姐,”他的脸瞬间铁青,眼底划过一丝慌乱,却厉声道:“你想伙同顺友行镖局构陷我跟山贼勾结!” 林钰的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别着急啊,听我把故事讲完。” …… …… 今天有加更哦。看系统速度,设置的一分钟后。 第五章 女子又如何 ………………为本周推荐票破五十加更。多谢大家……………… 面前的女孩子年不过十四,却一脸镇定自若的神情,做了个不要着急的手势。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她的手势,原本想要站起来的魏书尧坐了回去。 “说起来,我们为什么会拿住常彪子审问。那还不是因为,他兜里揣着的那封信,是写给你的。” “写给我的?写给我的什么信?你一个小小的姑娘家,不好好在内宅习字女工,怎么学会构陷好人了?”魏书尧脸上红白一片,几句反驳试图表明自己的清白。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该安居内宅成为别人的棋子吗?女孩子就该忍受欺凌被践踏被折辱吗?命运的丝线,就不能握在我们女孩子自己手里吗? 林钰咬了咬嘴唇,嘴角勾出一丝笑:“是不是构陷,有书信为证。我把常彪子往县衙里一扔,自然有人去审去问。再逼得他亲自引路,剿灭那一窝山贼也不是难事儿。只是现在,魏公子你想这么做吗?” 林钰一脸笃定的神情,似乎看穿了魏书尧勉力挣扎的魂灵。 不,看林钰的表情,她本人就像是一个进错了壳子的野鬼!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魏书尧站了起来。他脸上神情变幻,然而却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慢得像用月光烘烤蜡油。 终于,魏书尧抬起头。他脸上惊疑不定,声音倒是平静:“你一面之词,只是吓唬我罢了。哎,我差点被你这小姑娘唬住。”说着话他站起来,他个子不高,却终究是面对女孩子,顿时得了些气势,又说道:“说的吓人,我就不信你真能那么折磨别人。你们家不是吃斋念佛吗?” 许是屋子里的碳火烧得太旺了。有一滴汗从魏书尧的额头淌下,啪嗒滴在独山石地板上。 林钰抬头看她,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映照出魏书尧强装镇定的脸色。她看着那张脸,说道:“幸有魏公子通报路线,林氏十辆马车均入网。酬劳稍后送上。” “什,什么?”魏书尧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林钰用手抚了抚额:“信啊,信上的字啊,黑狼寨寨主致信叶城首富嫡子魏书尧啊。你说,我可该怎么办呢?要不然折回金牛山,把那山贼从洞里拉出来,剁了他一条胳膊。也算是为魏公子报了污蔑之仇。或者,扔去县衙,看看能不能剿匪成功,要回我家的银子布匹,让他交代为何构陷魏公子,从此还魏公子一个清白!” 林钰每说一句,就走近魏书尧一步。到最后,小小的身子似乎有无尽的力量要喷发出来。 是你! 是你伙同山贼劫走了林家的货物,害得林家家破人亡! 是你! “你……”魏书尧后退一步,跌坐在红木方椅上。 林钰含了口茶润润口舌,缓缓咽了下去。两双明眸看定魏书尧额头的细汗。 “其实……”他仓皇开口:“我们两家是世,世交,三千两银子不算什么的。” 林钰双眼瞄向他放在桌子上的借据。魏书尧慌忙拿起,伸手投进炭炉里去。手伸得太长,被烫了一下。然而他只是龇着牙忍着怒气没有做声。 “那么聘礼……”林钰问道。 “我带回去。”魏书尧忙不迭地说:“并且以后绝对不会再送来。” “我父亲却因此事重病而去。” “我再赔三千两,哦不!五千两!”魏书尧咬着牙说道。 林钰点头。 魏书尧默然片刻,问:“那常彪子……” “也该让他躺下休息一下了。”林钰颔首。 魏书尧却仍旧紧张:“那信……” “自然是跟借据一样,投火里烧掉。”林钰一脸认真。 魏书尧肩膀垮下来,吁了口气,然后从怀里拿出银票,恭恭敬敬呈给林钰。 林钰接过银票,看了一眼,神情和暖稍许。 “其实,”他抬脚就往外走,路过林钰的时候站住说道:“你原本可以要挟我更多。却只是要悔婚,并要了些补偿吗?” 林钰没有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淡淡地说:“我不想嫁给魏青崖。” “哦,”魏书尧紧走两步,又扭头道:“可是我听陈媒人说,叶城的姑娘,都上赶着要嫁给我弟弟。看来是虚言了。”他的脸上浮现一丝促狭的笑,又道:“我要看到常彪子的尸首。” 不再说话,推开门出去了。 门外响起魏书尧跟林夫人谢安告退的声音。接着,是三十几名仆从混乱涌出林府的声音。 林钰吐了口气,缓缓坐下来。 她当然知道,魏二公子人品俱佳,乃良婿佳人。 这个良婿佳人,她已经嫁过一次了。 可是新婚之夜,他便身中剧毒,躺在床上半年有余。 待他醒来,第一件事是去往国都,把困在牢里被诬陷杀夫待斩的妻子救出来。 此后琴瑟和鸣他们倒也安宁,只是因为卧病半年,魏家的产业全数落入魏书尧之手。 翩翩公子却身子瘫痪,发音受阻,才学无法施展之下,轮椅之上与她困居内宅,两年有余。 她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只要活着,即使身处险境,也能寻到蜜糖品尝。 可是却没想到,她连苟延残喘,都难以实现。 烽火狼烟中,叶城被破,惨遭屠城。 那日她拥着妹妹投湖,醒来后身体似乎被湖水冰冻住了。抬眼见外面白麻围廊,哭声一片,以为自己灵魂出窍,在参加自己的葬礼。 走出去,却发现是在给父亲做三月祭。 原来自己投湖未死,却回到了三年前父亲的三月祭这一日。 她跪倒痛哭,抱着白幡几欲昏倒。母亲说她发了高热,已在床上躺了两日。 是了,她上一世在父亲三月祭前,的确也发过高热。 正在庆幸一切可以重来,才接受这奇妙境遇不过几日,便听到了魏府来下小定的事。原来她的上一世,就是这么被慌忙定下了亲啊。 而她这一辈子,是绝对不嫁魏青崖了。嫁得良婿,并不能护佑林氏家宅平安。 况且上一世的记忆无比清晰,特别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记住,除了魏府,其他的宅子随便兄弟们玩。 果然魏氏跟山贼有勾结。不然她今日简短几句,何以吓得魏书尧丢盔弃甲而逃呢。 林钰叹了一口气,转身放下窗帘。立刻有丫头仆妇涌进屋子,抢着去关窗、收拾、灭炭炉。 林府数十年如一日勤俭持家,冬日室内只要没人,便会关窗灭炭。林钰看见丫头仆妇们进来,便转身走了出去。 林夫人由贴身管事娘子陪着,站在廊下,看着林钰的目光满含探寻之意。 看到这样的母亲真好啊。虽然个性柔弱,却是十足的好母亲。 林钰紧走几步,握住母亲的手。 “他们……”林夫人眼眶尚红,开口喃喃道。 “他们走了,我知道。”林钰伸手扶正母亲素雅的花钿。 “那他们……”林夫人又轻声开口。 “没什么,我吓唬了他们一下,我不用嫁去魏府了。”林钰抿抿嘴,神情轻松。 林夫人便不再问,点了点头。又道:“我觉得魏家虽然跋扈,那个魏二公子还是不错的。” 林钰垂目不语。 魏青崖是不错。可是……她抬头看向一阵忙乱的丫头仆妇。 只是上天既然给了我机会重生,这一世,我不想你们惨死。 一个都不能! 我要你们快快乐乐的,得林府庇护,得我庇护。 我要你们知道,即使是女子,也可以翻手覆云,得到想要的一切! …… …… 第一个小**结束,才敢厚着脸皮跟大家说一声:可不可以加书架,可不可以给推荐票啊。 多谢多谢。 另外,祝大家新年快乐,事事如意。 第六章 事不关己的婚事 魏府的宅院在叶城中部靠西,这一片原先是低等商贩们在城中赶集贩卖货物后的落脚地,都是些简易棚子。后来魏氏发家,看中这块地的风水格局,买下来重新修整成现在的魏氏大宅。 一层层高低错落有致楼阁的深处,点缀着一片片假山湖泊,甚为清幽。 一个青衣公子正在一处临湖小榭内饮茶。他穿的单薄,端坐如松,眉目间英姿勃发。水榭外的长廊上,临时摆着些桌椅板凳,上面坐着十几个长衫男子。这些人个个神情紧张恭谨,一人正手持账册朗声报着什么数据。这是临近年末,魏氏商铺各地的账房分批来对账了。 看他们这样,前来禀报的小厮便驻足在廊外,没敢近前。 听起来掌柜们报的都是寻常的数字,却等同魏氏的商业机密,不是谁都能听的。要不然少爷怎么会自斟自饮,连个丫头都不使唤呢。 谁料垂目饮茶的少爷一个转身,看到他站在外面,点了点头示意他进来。 小厮神情一肃,穿行过账房先生的桌椅而来,内心却喜不自胜。 这是少爷既信任他又怕他在外冻着呢。嘿嘿,这可是连账房先生都没有的荣宠啊。 说来也奇怪,都快腊月了,公子召铺子里的先生们对账,不去烧着地龙的暖阁,跑这里冻着干嘛。 内心思转间,小厮已走入水榭跪地请安。 少爷的声音和煦温和,询问道:“小苏,事情办好了?” 小苏垂着个脑袋,忐忑道:“没。” 廊上正报账的账房先生被人杵了一下,才发现少爷这边在说话了,忙停住一连串的数字。少爷却扬了扬手,示意他继续。 账房先生心中宽慰,这流水账册,是自己跟管事核对了好几天的,应该出不了问题。往年的账目都是报给大少爷,今年二少爷接管,他正忧心会不会出错。这会儿少爷竟然一边说事儿一边听他报账,看来也是极为信任他了。 他离水榭稍远,听不清少爷在问些什么。这会儿得到指示,便继续大声报账了。 水榭下的魏府二少爷魏青崖,听到小厮的回答,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等小厮站定在他身侧,才温声问:“怎么,大哥一手持八字贴,一手持借据,都没能说动林府下嫁长女?” 小苏神情讪讪,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林夫人倒是同意了,可是林家小姐亲自来见,说,说她不嫁。” 魏青崖沉静的眉目间有一丝惊讶,扬声问:“那后来大哥肯定会拿借据相逼,难不成林府还能筹措到这么多钱?” 不可能,如果他们有这个能耐,当初就不会为了借钱被逼迫写下女儿的生辰名讳。 虽然当初林亭暮笃定自己这批货一出,便可翻身。然而是生意总有风险,他不会想不到写下女儿生辰,等同有逼迫他嫁女的可能。 魏青崖皱眉凝神,听到小厮也同样疑惑的声音:“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小姐让小的们出去,单独跟大少爷说了几句话。大少爷出来时,脸白得跟纸一样。训斥我们几声,就催着回来了。” “哦?”天气寒冷,魏青崖手里的茶已经凉了,他润了润唇,放了下来,温声道:“单独说了几句话?” “是啊,小的没有听到。” “错了。”魏青崖忽然扬声道。 小厮慌忙低头:“小人的确错了,忘了可以偷偷探听一二。” “我不是说你,”魏青崖的脸转向正连珠炮般朗声读出一串流水账目的掌柜,大了点声说:“错了。” 坐的靠后的掌柜依旧没有听到,前面听到的敲桌子示意,他才停了下来。一张脸疑惑又小心地看向水榭里的魏二少爷。 “刘掌柜,我听你十月入账的二百两桐木关小种红茶,应该是从硕城陈掌柜那里调过去应急的。当时肃王殿下犒赏守关将领,召了我们贡茶,你那里却库存不足,陈掌柜连夜给你送了过去。我说的对吗?” 魏青崖声音和煦,廊下的刘掌柜连忙点头。 “就是!”陈掌柜前面不远处,有个长脸窄眉的掌柜转身附和:“当时二少爷批了条子,把这利润算给我们。你入了你们的账,我们两家不就入重了吗?” 水榭里的魏青崖遥遥点头,温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言语里没有半点指责之意。 倒是陈掌柜大冷的天冒出来一层冷汗,他身边的伙计连忙捧出算筹,准备再算一遍利润。 由于刚才的报错,这十月份的利润可就不同了。好在虽然他们还没有报出十月份的总数,但是账面上记着,在算筹里做个减法就行了。 算盘珠子刚啪啪两声响,就听到水榭内的二公子摆着手开口:“不用算了,大冷的天,别冻坏了手。刨除这项,你们十月份的利润是五百二十八两七厘银子,记上就好。” 陈掌柜的冷汗唰地下来了,被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颤。早听说魏二少爷早慧且心细如发,现在看来,他心有算筹,是天生的生意人啊。而且他刚才明明在认真地跟小厮谈话,却能听出自己的纰漏,又已算出他前面一百多项流水的总和。 这是心有九窍啊。 陈掌柜看向魏青崖的目光里不由得添了几分崇敬。 他忙提笔记录。毛笔早就冻住了,用舌头温了化开墨,勉强把帐记了。看魏公子又开口跟小厮说话,便继续报出十一月份的流水账目。 水榭内,小厮已经给魏青崖重新换上了热茶,低头听训示。 “后来你们就回来了。老爷怎么说?”魏青崖站了起来,问道。 “老爷给了大少爷好一顿没脸,当着我们这些下人的面踹了他一脚。大少爷无处撒气,抽了我们几鞭子,又把抱去又抱回来的喜雁摔了个半死。这会儿说出去透透风,直奔天音坊去了。老爷说我是您身边伺候的,差我过来跟二少爷说一声,这次的亲事没有成。” 跟林氏议亲,一直都是父亲和大哥极力主导的。他的母亲地位低,也唯唯诺诺同意了。自己虽然已掌控魏家大半产业,也终是庶子,只是为长兄代劳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配,于他来讲,跟谁都是一样的。 魏青崖点点头,廊下的报账声已经停了,他没有说话,下一个掌柜便接着报出自己辖管商铺的流水金额。 管他什么林小姐张小姐陈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内宅养出来的那些女儿们,虽然娇嫩,却多是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养育孩童,完全无法交流的。 况且男女情爱肤浅庸俗,娶谁都是一样的。 魏青崖把注目远山的视线收回,看向廊下报账的掌柜们。 无论如何,目前魏氏的生意是最重要的。他总感觉在这些繁杂的流水数字里,隐藏着什么他看不到的东西。 第七章 何其艰难 有了小苏服侍,魏青崖的茶水就不会放凉。 每次他刚润润口,小苏就赶紧添上热的。 即使是这样,廊下的报账声停下来后,他也觉得有些冷。 肃目扫过下首这一群账房伙计,魏青崖的声音依旧和煦:“劳各位账房先生在这里冻了大半日。” 这些先生们忙站起来垂目说不敢。 能在魏氏效劳,他们一则脸上有光,二则薪资丰厚。与之相比,冻个半晌有什么打紧。 魏青崖又躬身道谢:“魏氏能蓬勃发展,全劳各位勤勉尽力。临近年底,我代魏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多谢各位!” 先生们忙躬身还礼,一个个脸色红润,心里像化开了蜜。 几位今年第一次被差遣来二公子处报账的掌柜心中松了口气。 早听说二公子宽待下人,知书达理,看来是真的。 魏青崖回身站直,长身而立,又道:“今日各位的账目里,共有七处错漏。”廊下的先生们似被浇了一头冷水。 七处吗?怎么只听二少爷点出了刘掌柜的一处,那其他的错漏在不在自己身上? 大家神情惴惴,无声低头。 “魏氏一年的账目,几万项进出流水,七处错漏实在不算什么。” 掌柜们低着头一声不吭,等待训示。却听魏青崖的声音依旧温和:“魏氏经营百年,店铺林立我大弘朝各处。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可是如果我们渐渐地失了警惕,再大的生意也有做赔的那一天,再高的大厦也能倾覆成瓦砾。各位掌柜乃魏氏商号的栋梁,还请借着这今天的冷风,你我各自警醒吧。”说完又是一拜。 掌柜们忙躬身回礼,这一礼埋身许久才起身。 二少爷言辞恳切,没有责怪没有动怒,陈清利害,字字珠玑。 一点都没有把他们当下人,一点都没有把他们当外人! 魏二少爷! 众人心中暖融融的,驱散了冷意。 正感慨间,便见魏二公子吩咐了几句,立刻有丫头们鱼贯而入引领着他们去吃午饭。众人热热闹闹相互谦让着,往前厅的暖房而去。 只是魏二少爷没有陪席。刘掌柜看着他瘦高的身子跟他们一一客套完离去,消失在连廊尽头。好一阵没有回过神来。 看来魏氏商行,又要繁盛几十年了。 ……………………………… 安抚完母亲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林钰方觉得今日实在太冷了。外面的丫头看她进来,忙慌乱地打起帘子。屋里的暖风吹出来,热意铺开,她打了个寒战。 身后的贴身丫头芳桐忙递给她手炉,又把炉子上热着的茶水倒出满满一杯,捧给林钰。 双手抱定手炉,又饮口热茶,她的身子才暖过来。 不知怎么,苏醒过来以后身体特别畏寒。 屋子里的摆设还是她出嫁前那样。林钰没有坐回暖榻,踱着步子在这房间里来回转悠。苏醒后她几次噩梦,反反复复的起热一直到前日才消停下来,都没有机会好好跟自己的故居亲近。 居室是两间的起居室连着净房,当初父亲宠爱母亲又把她当男孩子养,不到两岁就给她建了这小院落,让乳母把她抱来养。母亲日日惦记她,险些又挪过来。父亲只得把这里几次扩建,方便母亲和更多的仆妇留宿照看。所以起居室和净房都已经比父母的主屋还要大。 那些年正是林氏商铺生意红火的时候,桌椅摆件都造得精巧贵重。就连八步床平台四角的立柱,都裹着雕花银器。林钰踱步到这里,把手炉放在小几上,伸手去按雕花银器上一只乳燕形状的雕花。 吧嗒一声,暗格应声而开。 她身后的芳桐不由得“咦”了一声,万分惊讶。 她伺候小姐已有三年,还没有见过这暗格呢。 林钰一笑,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纸张已经泛黄,是林钰十一岁时,求着父亲见识都城皇家书院斗诗的时候,抢到的一篇诗作。 那时候大儒们在堂上作诗,赏鉴后便依次传阅。她因为喜欢这诗的洒脱肆意,偷偷藏在怀里。好巧不巧被一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小屁孩看到,以偷盗为名讹诈她二两银子。她满脸通红,掏不出银子,又怕被这无赖举报,哭得一脸鼻涕。 后来还是另一名青衣小公子看到,替她付了银子,又跟她聊了聊诗作,才安抚了这年仅十一岁的女童。 想到这里,林钰不禁一笑。 她记得那年洞房花烛,魏青崖用喜秤挑起她头上薄薄的喜帕,眼底是惊讶和欣喜。他说:“是你呀。” 是你呀。是你这当年被讹诈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啊。 是我啊。所以那年你替我付了银两,我今日要以身为报吗? 短暂的惊讶后,她就坐在一堆厚厚的撒帐之物上笑。魏青崖拉起她的手,仆妇们递过来合卺美酒。那时候她有很多话想要说的,可是屋子里都是人,她没有机会开口。 三杯美酒,魏青崖却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屋子里慌成一团。有个仆妇指着一身喜服的她说:“是她!是少夫人!只有她独自待在这里,是她下了毒!” 呵。 林钰闭上眼睛,把薄薄的纸张重新叠好,放进暗格里。 或许是察觉她心情的起伏,芳桐小心近前,唤了一声:“小姐……” 小姐。 是了,她如今重新做回林府的小姐,再也不会给人可趁之机,诬陷她新婚毒杀亲夫。 他们新婚的第一年,她在牢中度过。不停的审讯之后,她也陆续得知,那毒是藏在酒里的。那酒,是她出生那一年,父亲用三亩田的糯谷酿成的三坛佳酿,埋在后院桂花树下,是为女儿红。酒中有一味调味的药材,她喝了无碍,她的公婆喝了无碍,却正对上魏青崖自小服用的健体药物,转化为剧毒。 后来魏青崖苏醒,把她从牢里救了出来。许是心疼她为他累得一身伤痛,两年来体贴照顾、寸步不离。 可她心怀歉意,难以开怀。 她至死都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她的女儿红能把魏青崖毒得半死不活。 怎么就那么巧,自己就嫁给了他。 如今不会再那么巧了。 即使是命运。她也已经拒绝了魏府的婚事,牢狱之灾乃至之后的合家灭门,她都要努力的搏一搏,改一改。 林钰回身,莞尔一笑道:“芳桐,我们中午吃什么。” 芳桐心里松了口气,小姐终于肯开口问询要吃什么了。这些日子夜夜在噩梦中喊着什么惊醒,脸色也越发不好了。不过现在有了胃口,精神就能养好。 她神情一振,笑道:“小厨房最近的素斋做得不错,小姐想吃什么,我就吩咐她们做什么!” 第八章 他在……吃鸡 冬季日光下提写艳词的屏风投出的长长影子,才低头饮了一口酒,就蓦然不见了。夜色瞬间暗了下来。 天音坊今日的门是被魏书尧踹开的。管事的芩姑看是魏家长公子,一句责怪都没有,转身把刚歇下没多久的姑娘们都喊了起来。但纵使是再多的银钱小费,这些姑娘陪吃陪喝一天下来,也是各个精神不济了。 所以这个推开门走进屋子的男人一出现,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看魏书尧瞬间端正了身姿的样子,她们知道是时候退下了。 室内灯烛摇摆,最后一个侍女剪亮灯芯,掩上门退了出去。 “你来了。”魏书尧从馨香扑鼻的软榻上坐起来,给来人倒上酒。 这人也不客气,目光从退出去的姑娘们身上收回来,迈腿坐了下来。 “这种时候,魏公子飞鸽把我唤过来,有什么事吗?”来人四十多岁,黑脸膛,阔鼻宽额头,长相普通。不过听他的声音,却沙哑低沉,让人难受。 “你说什么事?”魏书尧把酒杯磕在桌面上,当的一声响。 黑脸膛汉子眉毛一竖,厉声问道:“怎么跟个婆娘似的摔摔打打,到底怎么了?” 这黑狼寨是怎么了?不会是到现在还不知道常彪子被捉住拷问了吧? 算了,不知者不罪。魏书尧收起脾气,寒声道:“胡来老兄,我今天刚去了林府提亲,被人奚落一顿赶出来了。” “怎么会?”胡来面露讶色,“林亭暮已死,林家也被掏空,你憋了这么久去提亲,他们还有什么招数能使?” 魏书尧站起来,踱了几步,狠狠道:“因为他那个女儿,竟然知道我跟黑狼寨有生意来往。” “啥?”胡来踢开椅子也站起来,“从来咱们都是单线联系,换好几个信使传信,怎么会被她个小女娃知道?” 想了想又道:“是不是林亭暮……不对!他什么都不知道。” 魏书尧真想给他个耳刮子,还是忍住气说道:“是你们!是你们找错信使!” “什么信使?”胡来一头雾水,“最近么有给你送信!” “我问你,”魏书尧脸色肃杀:“前一段时间我见过的常彪子,如今在哪里?” “常彪子……”胡来哑然,不明白魏书尧为什么对黑狼寨一个寻常的小头目感兴趣。 “你仔细想,”魏书尧道:“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不是十一月二十一?” 没错,林家那个小姐,正是十一月二十一带着顺友行镖局的人,捉住了送信下山的常彪子。 十一月二十一,那是五天前。 “不是,”胡来肃容道,声音沙哑却不容反驳,“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今天。” “今天?”魏书尧面色不定。 难道常彪子逃出来了?那自己倒不用担心他落入官府手里,直接杀掉就成。 “他在哪里?”魏书尧沉声道。 “他?”胡来皱了皱眉,哑声道:“他在外面吃鸡。” 话音刚落,魏书尧紧走两步哐当一声把门踢开。门外一侧侍立的丫头吓了一跳,慌忙退开。 她的身后,一个矮胖的汉子正抱着一整只鸡,用力撕开鸡腿。 他的脸上身上,哪里有半点受过拷打的样子。 “常彪子。”魏书尧声音低低的,冲这人喊道。 常彪子应了一声,嘴角流油,含糊答应着。 魏青尧紧走两步,抬脚就踹。 ………… 夜色初上。 仆从和丫头收拾了碗盘掩门出去了。 林钰再也忍不住,打了个饱咯。 芳桐在她身边赧然失笑,取了架子上的山楂膏过来,笑道:“小姐这几日每日吃不了一顿,今日这两餐都吃得多了些,得防着积食了。” “都是些斋素,积不了食的。”林钰申辩着,还是接过了山楂膏。拿牙签扎了一小块,在嘴里含化了。 她记得上一世自己出嫁的时候,芳桐是随嫁丫头的。后来她被人五花大绑送往都城,牢里没有什么人探望。再后来魏青崖把她从都城接回来,就不见了芳桐。 魏青崖给她安排了竹香做丫头,那孩子倒是听话,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听话也有听话的不好,竹香是不敢催促自己吃山楂的。她又是个爱吃甜食的,所以好几次积食到发烧。 起初魏青崖瞒着,只说芳桐嫁人了。隔了一年她听见仆妇们闲言,才知道芳桐一听到自己小姐被判了斩刑,就一碗砒霜先走了一步。 芳桐这丫头看起来八面玲珑,却原来是个忠贞护主的性子。 林钰看她的眼光里不由的多了几分怜惜。 这目光吓得芳桐打了个机灵,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小姐,二小姐听说你病好了,刚才在院外等着见你。我怕她耽误了你用饭,就自作主张安排她候在小厅里了。” 二小姐,林轻盈。 也难怪芳桐这么安排。 上一世,她跟轻盈是比较生分。 轻盈的生母苏姨娘,是母亲因为生产后被大夫断定不能再生,为了给林家延续子嗣,逼着父亲纳的妾。后来轻盈出生,苏姨娘身子一直不好,便由母亲养着这庶生的女儿。 那时候她不过四岁,母亲的怀抱被夺,心中多少有些不满。她的丫头仆妇们就也跟着给苏姨娘和轻盈冷脸子。不过光给冷脸子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好在父亲发现她的落寞,心疼她,出来进去都带着她。所以间接的,她像是被父亲养大的,而轻盈,是由母亲带大。 父亲教她生意上的事情,母亲教了轻盈一手的好绣工。 后来她们都大了些,生分惯了,便更不怎么亲近。她记得自己出嫁的时候,轻盈绣了一整张莲藕并蒂的床单。后来她从狱中出来,左看右看都不舍得用,就一直藏在柜子里。 再后来…… 林钰闭了一下眼。 她记得轻盈看到自己出现在湖心亭上时的样子,心碎且信任。 所以那时候才义无反顾陪自己赴死的吧。 还好有来生。 上一世我是个不合格的姐姐。这一世嘛,虽然想要亲近,我也不会做一个宠爱你的姐姐。如今林家,能指靠的只有我们两个了。 从来疾风知劲草,如今风起云涌,我们就做坚韧的草吧。 你的绣工,我的头脑。 林钰在心底笑了一下。吩咐芳桐去把轻盈请过来。 第九章 我们才是祸害 林轻盈进来的时候,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可是她仍然脚步稳重,迈过门栏,屈膝施礼。 她肤色白净,鼻梁小巧,单眼皮神采奕奕,相貌比自己更肖父亲。而举止从容,进退有度,却是母亲教养出来的成果。不像自己常年跟着父亲,总是学不好规矩。 林钰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过来坐。” 林轻盈抬头看林钰,不懂掩饰的脸上神情一僵。然而终是乖巧,任林钰把她拉到软榻上坐定。 软榻下烧着地龙,人坐上去,浑身都暖和起来。 芳桐忙撤了榻上的靠枕,挪过来一个四角磨圆的小几。又摆上坚果零食,才掩门出去了。 林钰看着她的背影,眼含激赏。掩门后抬头的芳桐看到她的目光,又打了个激灵。 小姐这是怎么了?不会烧糊涂了吧。芳桐想着,退了出去。 “姐姐的身体好些了?”轻盈开口问询,声音柔美。 林钰点头道:“热退了,只是总觉得饿,吃了又打嗝。” 轻盈忙站起来,急道:“我去叫大夫过来。” “哎哎,”林钰把她拉回来,“我没事。倒是你,吃饭了吗?” 她们寻常并不这么关心对方,见了面最多一礼,也便各做各的事去。这问话让轻盈一怔,犹豫道:“吃过了,跟母亲吃的。母亲吃的早,担心唤你过去又染了风寒。” 这是怕自己吃醋呢。 林钰在心底笑,这些她都不在乎了。只要母亲安好,宠别的孩子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好,我原本还想着,你要是没有吃,就让小厨房再做一份呢。” 轻盈恍然抬头,脸上交错出疑惑又感动的光芒。 算了,她还是不擅长这么客套。 “你最近在绣什么?”林钰问。 许是这种语气林轻盈才习惯,她整容回答:“最近母亲说她已经教完了,不太管我。正好有店里的绣工来请教银线描花,我就琢磨了几天。” 银线描花吗?林钰颔首:“琢磨透了?” 林轻盈赧然一笑:“差不多了。” “轻盈,”林钰拣了一块蜜饯放在嘴里,似乎漫不经心又神情肃穆地问:“你愿意跟我一起打理绸缎庄吗?” “啊?”林轻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想一想,”林钰道,“再过几年,家里就可以给你物色良婿嫁人。到时候安居内宅,相夫教子,你又一手的好绣工,婆家肯定喜欢。” 林轻盈满脸红云,小嘴微张,似乎没有听明白。 “或者,”林钰接着说道:“你也可以跟我一起把林氏绸缎庄经营起来。说实话,咱们林家一没有男丁,二没有富裕的亲朋,十代之内无人做官,良田不过数亩,只有三家绸缎庄是安身立命之本。可是咱们林府,却养了十几个护卫,几十个丫头仆妇,五六个院子,开销巨大。如果绸缎庄倒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没米下锅。” 要不然父亲也不会为了盘活生意,赌上自己的婚约。 “生意最近不好吗?”林轻盈语含忐忑。 “很不好,技艺中等,生意一般,发出去的薪酬却多。现在可能,还得罪了魏家。” 魏家来提亲被拒的事,林轻盈是知道的。 静默一刻。林轻盈脸上的红晕终于褪去,却神情紧张,“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林钰一笑:“母亲都说教完了,你还敢说自己什么都不会。” 林轻盈总算抿了抿嘴,也跟着笑了:“我还以为姐姐要我……” “抛头露面跟男人打交道吗?这个我去。”林钰脸上几分笃定,是许下了承诺。 林轻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可以刺绣,可以管印染。这些我都学过。” “嗯,”林钰一双眸子闪过促狭的光,“你可以不急着答复,可以去跟母亲商量一下,或者苏姨娘。都可以的。” 林轻盈低下头。 她的确没有做过什么事关终身的决定。她才十岁而已。 不过她也明白,若自己安居内宅,日子会更轻松自在。毕竟出生至今,她学的规矩教养,都是为了以后做一个好妻子、好媳妇。 不过,外面的天是怎么样的。 她无数次看到父亲招呼姐姐离开,内心充满了艳羡。却只能低头掩饰心情,默默穿针引线。 “不用。” 林轻盈抬起头,看定林钰探寻的目光,说道:“我去,我听姐姐的。” ………… ………… 雅间里的桌椅板凳都收拾妥当,魏书尧重新坐回榻上。常彪子这才敢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低声抱怨道:“特么现在吃鸡都能招打。” 魏书尧没有听到他的抱怨,倒是胡来听到了,挥了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兄弟们当然可以随便吃鸡,要是这点都不能保证,还跟我们胡家兄弟混什么? 不过如今你得出去吃,别在这里触霉头就是了。 “怎么,你这是被骗了啊。”胡来给魏书尧倒上酒,轻声安抚。 魏书尧脸色扭曲,冷然道:“这倒是第一次有人敢骗小爷。” 可是那个女孩子,她的神情,分明是笃定自己跟黑狼寨串通。而且,她还知道常彪子。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原本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胡来也给自己倒上酒,自得道:“既让林氏绸缎庄陷入绝路,逼死林亭暮。又得到林家小姐,你那二少爷便活不过新婚第二日。林氏的生意从此姓魏,咱们就好办事。生意和家宅,解决两件麻烦事。” 是啊,这本来是个好计策。前面的全部得手了,只不过到林家小姐这里,出了纰漏。 “她怎么会知道常彪子?”魏书尧忽然问。 “我哪里知道?反正彪子乖得很,就算进城,也不过是那几个暗窑子。不会在林亭暮眼皮底下晃悠的。”胡来为自己兄弟申辩,声音依旧嘶哑,不过说出来的话倒是让人觉得有条理。 “这就麻烦了。”魏书尧皱了皱眉,阴郁地叹了口气:“看来这林家大小姐,成了祸害了。” 胡来笑了,他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像是戴上了一层人皮面具。 “什么祸害能比得了我们?”他笑道:“魏少爷觉得是祸害,不留她就是了。只不过你弟弟那里,得再做筹谋了。” 魏书尧点点头,又摇头道:“明目张胆杀人总是不好。我们有大事要做,不能露了马脚。” 说起来,他那么容易就被骗了,还是为了掩饰另外一桩事。 只要那桩事不被林钰知道,一切就好说。 “少爷说的是,”胡来点头,“书生们不都说,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吗?咱这次就忍忍气,查查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你去查吧,”魏书尧挥挥手,“剩下的交给我。无论如何,林氏绸缎庄必须贱卖给我们魏氏,这个买卖事关重大。实在不行,我也开一家,把他们吃了就是了。” “是是,大事要紧。”胡来神色肃然,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像是怕谁听到了。确认四下无人,又低头说了一句:“一切听上面的,我们小心行事。” 谈到这里,他起身告别。 魏书尧低着头似乎仍然在想些什么,胡来也不拘礼,推门出去了。 直到夜色渐深,窗外响起即将宵禁的敲击声,他才站了起来。 不多时,几个身影没入夜色,瞬时不见了。 像扑进地狱的鬼。 …… …… ^-^五分钟后有加更哦。 第十章 过街又如何 …………为本月推荐票满一百加更,多谢支持………… 三根清香点燃,一双素白的手稳稳扶着它们插入青铜小鼎。这双手保养得当,右手拇指和无名指处却有明显的老茧,那是长久刺绣的印记。 这香是用香草、柏壳做的,味道素雅清新。不过眼前盯着这香的两个女人却没有心情品闻,她们盯着燃烧的香,看到火苗上窜,渺渺细密攀升,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夫人,是大吉之兆,看来老爷同意这么做。”苏姨娘抬袖拭泪,颤声道。 跪坐在下面的两个女孩子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就是同意了。 她们忙对着桌案上的灵位叩头,外面已传来仆从通报的声音:“夫人,小姐的车驾准备好了。” 林夫人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外面的仆从交代:“你们跟小姐一起出去的,眼光要放亮一点,打起精神,且莫出错。” 外面的人慌忙跪下答应,林钰已经给母亲屈膝施礼,然后扯着林轻盈的手走了出去。 林氏绸缎庄是有管事和掌柜的。林亭暮病倒以后,就由陈管事和三位掌柜一同执掌大局。每隔一日,陈管事会带着账本来跟林钰对账,三个月来没有半点纰漏。 上一世,她嫁入魏家,绸缎庄也一起作为陪嫁并入魏氏商行。每个月,魏氏会拨付3成的利润给林家用作吃穿用度。可能毕竟不是自己的生意,到她出嫁的第三年,绸缎庄已经没有了利润。那时候母亲想要给轻盈招赘夫婿,因为家里没有了产业,银钱又紧张,便挑不出什么好人家。非常苦恼。 这一世的她刚服完守孝禁足三月的杖期,可以出门打理生意了。 既然魏氏做不好这生意,就来看看林氏怎么做好吧。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林府。车前的仆从骑马卫护,车后三两个仆妇贴车前行。关闭三个多月的大门再次打开,听到动静,四邻街坊都探出头来看。 “这是谁要出门去啊?看这马车的样子,莫不是林小姐?” “怎么会?女孩子家家的,不在家里待在,又不是节日,出去做什么?” “你是不知道,林小姐自小跟着林老爷学做生意的。” “真的?跟着玩闹吧?哪有女孩子做得好生意的。那做生意的,一个个都是人精。” 马车行了两条街,外面的议论声还不时飘入马车。 轻盈肯定吓坏了吧。 林钰放下手中的书,抬手掀开了窗帘。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无数双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只见一个女孩子坐在车内,抬眼望了出来。因为是杖期出门,她一身素白,头上插着坠了一颗珍珠的素雅银簪。脸庞白净,眉眼清明,看起来让人觉得温和可亲。 真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可怜这么小就要去生意场上受苦了。 有仆妇靠近马车,赶车的人赶紧收紧缰绳。 “把这个给二小姐送去。”林钰说着,抬手递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林钰的丝巾,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包了什么。 仆妇忙接过来,三两步跑到后面马车上,把东西递了进去。 看到她们停下,道旁一直关注这边的一个大嫂大着胆子问:“是林小姐吗?你以后要打理生意啦?” 有什么,问一问又不打紧。大不了这小姐不搭理我,讨个没趣。 问话的人勾着头,恨不得把马车顶掀开,看个够。 林钰闻声看向这边,嘴角勾起一缕笑。 “是的,以后林氏绸缎庄由我和妹妹合力经营,还请大家捧场。”这话不卑不亢,温柔可亲,问话的大嫂忙笑着点头:“一定一定。” 林钰微微颔首,放下了帘子。 芳桐赶紧把手炉又给她按在怀里,温声道:“小姐现在真是好脾气,都搭理路人了。” 是吗?以前她脾气很差吗。 林钰倒是想不起来了。 她摇摇头,解释道:“做生意就不能怕跟人打交道,他们以后都可能是咱们绸缎庄的顾客。清高自傲的话,生意是做不成的。” 最关键的是,她来经营绸缎庄的消息要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出去。要让别人知道,林氏后继有人。不然被各个商行的人看轻打压,就麻烦了。 芳桐点着头收拾马车里摆放着的物什。 小姐现在不止脾气好了,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啊。 “可是,”她用一件月白色的披风盖住林小姐的腿,又忍不住问道:“你给二小姐送的东西……” 小姐三两下捣鼓出个东西,又停了马车送过去。还不知道二小姐看见了怎么想。 “她懂。”林钰淡淡地笑了。 后面马车里的林轻盈,已经慎重地打开了那条丝帕。 仆妇把东西递过来的时候,林轻盈隐在马车的暗处,看了眼外面。 外面可真亮堂,外面的人可真多啊。而且一个个的,没有正事做吗?都围着马车议论长短。 她感觉有无数的目光盯着自己,脸红得滚烫,险些要吩咐车夫回去。所以感觉到车停了的时候,她还以为姐姐也受不住了,想要回去呢。 待到外面的仆妇慎重地递过来层层包裹着什么的丝帕,她心里一片疑惑。不是要回去,这路上要传什么要紧的口信吗? 林轻盈捧过丝滑的帕子,一层层打开来看,三四层掀过,内里空无一物。只是帕子鼓鼓囊囊的,原来不是因为里面放着东西,而是丝帕的中心,叠了起来。 “是老鼠啊。”林轻盈的丫头桃子比她大两岁,瞬时拿过了这丝帕,换了个角度,放在林轻盈手心里。 真的是,老鼠啊。 叫停马车,忍着众人的探寻八卦的目光,就为了送过来一只丝帕叠成的老鼠吗? 是什么意思啊,姐姐。 “大小姐怕你久在车中无聊,讨二小姐开心呢。”桃子嘻嘻笑着,打量着林轻盈手心的白色老鼠。 即使是一个小丫头,都能感受到这些天姐姐对自己格外不同。跟着开心起来。 是吗? …… “父亲,听说那敌国的兵士死的就剩下一个了,咱们大弘的英雄们把他困在中间,任他往哪个方向闯,都只是推搡。不杀他,也不放他走,四下取笑他呢。”一脸明媚的林钰掉拉着两条腿,爬在案子上奶声奶气地跟正看账册的父亲说话。她坐在姐姐身边,一脸期待地,等着父亲抬头也看自己一眼。 “是啊大小姐,他们说这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一旁陪着复核账册的陈管事笑着附和。 “可不就是老鼠,被我大弘这只大猫吓坏了的小老鼠。”姐姐欣喜地点头称赞。 父亲翻阅账册的手突然一顿,抬眼看过来:“轻盈怎么看?那个兵士是老鼠吗?” 她心里一慌,几乎要从桌椅上摔下来。旁边的乳母忙扶住她,父亲却仍然肃穆地看向她,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这个他从来不看在眼里的小女儿的答案。 “不,不是。”七岁的她声音稚嫩,“虽然,虽然是敌国的兵士,他也不是老鼠。” 父亲看她良久,久到姐姐也转身看她,以为她脸上有什么饭渣。然后父亲的脸上忽然化开笑,温声道:“轻盈说的对,能在别人的嘲笑中一步步向前的,不会是老鼠。”顿了顿,又说:“我们轻盈,是能辨出是非的孩子,也是温柔的孩子。” 这是父亲对她说过最多的话。 也是最大的赞许。 老鼠。一步步向前的,不会是老鼠。 不用怕别人,一步步向前。 原来姐姐都记得。 林轻盈低下头,脸上绽开大大的笑。 旋即又溢满一眼眶的泪。 父亲已经不在了。 还好有姐姐。 第十一章 欠债还钱 林家绸缎庄分织锦染色坊、成衣绣坊和三个街心铺子这三处产业。 下了马车,自有伙计慌忙把他们迎进去。 织锦染色这边的把作师傅都是男的,虽然这些师傅们都在专心工作,林轻盈却感觉不时有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跟紧林钰的步子,低着头不敢看人。 林钰因为常跟着父亲来这边,对这边的师傅们比较熟悉。不停有正在染色或络丝的师傅抬头跟她打招呼。 她一一点头,不时询问:“闺女出生了吧?” 正拎起一匹布帛的师傅欢喜地点头:“托小姐吉言,这次是个女娃!” “去账房领一两银子,算我的贺礼。”林钰嘴角弯弯。 那人欢欢喜喜道谢,林钰引着林轻盈再往前走。 “大娘的病好些了吗?” 路边正在染缸里搅动汁液的师傅用手抹了抹脸,瞬时留下一道红色,忙不迭点头,“前日刚好,多谢东家惦记。” 这不时的招呼问询走下来,林轻盈渐渐不再紧张,不时也认真地看几眼师傅们的工作。便有人忙跟她解释。 这时候有人路过见礼,林钰顺口问:“怎么没见到陈管事。” 陈管事负责三个铺子以及染色坊和绣坊的事物,所辖所管,比几个掌柜们都要多一些。 她今天来这里的事情陈管事应该知道,既然知道,是该来迎接的。 这会儿不出来,定是出了什么走不开的事情。 那人忙回话:“陈管事在议事厅。” 议事厅在织锦染色坊通往成衣绣坊的甬道旁,因为是议事所用,隔音很好。 门口侍立的小伙计看到林钰,不自在地挤出了个笑脸。 林钰近前两步,这屋子再好的隔音,也挡不住里面愤怒的吆喝:“甭说那些没用的,我们只认钱!” 林钰的步子在外面一滞,她身后的林轻盈也听到这句,神情不安。 里面又是一句喝问:“东家呢?我们要见东家!” 林钰抬手就要推开门,身形一顿,是林轻盈拉住了她。 “你不用进去,”她转身安抚林轻盈,“我去解决一下就好。” 说好了不用林轻盈面对这些,那就真的不用。 “你也不要去,”林轻盈眼含焦灼,“他们都是男的,还发着火。” 林钰把头顶青白色的风帽解下来,放在林轻盈手里。温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放心,”她狡黠一笑,“我也会发火。” …… 欠债还钱,原本就是天经地义。 既然是天经地义,哪还管什么斯文不斯文的。 要账的嘴脸,就得厉害,就得把对方吓的发抖,恨不得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卖老婆来还钱。 所以今天孙造财带着十几个伙计来要账的时候,撸起袖子雄赳赳而来。这次再不给钱,就砸了这林氏绸缎行。没想到这陈掌柜言语周旋得妥当,滴水不漏陪着笑脸,他的伙计们都不好意思打砸了。他提了好大的劲儿也使不出来,到最后只好吆喝一声,算是再次憋出怒气,准备发火宣泄出去。 这个时候,门开了。 一只柔柔弱弱的手,缓缓推开门。日光倾泻而下,照得门前一身白衣的女孩子略显刺目。 孙造财楞了一刻,便见陈掌柜紧走几步躬身施礼道:“东家。” 东家!一个女孩子,东家! 是了,林掌柜已死,这东家不是他夫人,就得是他的子嗣。而他是个绝户的,没儿子。 女孩子多好了,没见过市面。好欺负,哦不,好商量。 林小姐稳步而来,前行几步。室内的光线变得柔和,孙造财得以细看林小姐的长相。 美艳,谈不上。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尚且面容稚嫩,只是那一双眼睛,分外有神。就像,就像……孙造财呆愣愣地想着,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竟想不出合适的词汇来。 管它呢,要钱才是正事。 “这位便是我们林氏绸缎庄的东家,林小姐。”看见孙造财一双眼睛反复打量面前的女孩子,陈掌柜引他过来见面,这也是提醒他别忘了规矩分寸。 “东家来了就好说了,是这样的,上个月,我们供给贵庄的蚕茧……” “不必说了,我看过账目。”林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转身递给陈掌柜一张银票,声音悦耳动听,“去票号支了银子,把钱还给孙老板。” 东家竟然周转来了钱! 陈掌柜掩饰下心中的惊喜,双手接过银票。看了一眼数额,不禁又是一惊。这次没有压下惊讶,脱口道:“五千两。” 孙造财也是一惊。 他的蚕茧是二百余两的价值,这银票还自己的钱是绰绰有余了。没想到林氏还有这个能耐啊。 他忙躬身道谢,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陈掌柜手中的银票。心中正在窃喜,又听到林钰清冷的声音传来,“另外,以后的蚕茧,不要从孙老板那里进了。以后林氏只用上品蚕茧。” 什么? 孙造财心中一惊,刚才的炙热瞬时似被泼了冰水,脊背冰凉,神情恍然。 他茫然抬头,见林钰的一双眸子更是清亮有神,透着一种成年人才有的谋虑。 “是。”陈掌柜点头,回身招呼孙造财,“走吧孙老板!这以后就真如了你的愿,再也不用卖蚕茧给我们林氏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倨傲。 孙造财却没有动腿,他忙上前两步,脸上浮现笑意,“我们也有上品蚕茧,有的!有的!林小姐再考虑考虑,咱们两家也合作好几年了。” 他身后的掌柜伙计们忙跟着七嘴八舌附和:“是呀林小姐,我们这就去铺子里搬来请您过目挑拣。” “咱们这都合作七八年了呢。” “是呀,都是老主顾了。” 林钰神情不改,目光扫过这些掌柜伙计。他们的手里或提或抱,都是打砸的工具。看她注意,他们都慌忙把那些物件往身后藏。 哐当一声,是谁的棍子掉在地上。 “老主顾吗?”她看着这些人,目光不避不闪,声音清清冷冷,“老主顾会因为迟付半个月货款就来打砸吗?这样的老主顾,我还真结交不起。” 孙造财神情一僵,脸红了半边。 做生意也几十年了,第一次被一个晚辈奚落。 还是个女娃子。 不是听说林亭暮的女儿们都是温柔娴淑的吗?怎么这么牙尖嘴利。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自己这次真的做的过头了? 陈掌柜手持银票站在门口,用眼神催促他赶紧走。 真是的,有钱就是大爷! 孙造财叹口气,冲着身后的掌柜伙计们骂:“还不快滚出去!在这里叮叮咣咣碍林小姐的眼。” 身后一阵忙乱,瞬时就跑了个干净。 最后一个出去的,不忘了掩上门。 “今日这事,的确是孙某错了。”他说着一弯腰,算做歉意。陈掌柜虽然心中仍然不悦,却碍于他毕竟年长,还是伸手做扶。 林小姐亦伸手做扶。 她离孙造财近一些,这动作吓得孙造财怔了怔。 “孙老板不必道歉,欠债还钱本就天经地义。只是你们来势汹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林氏这就倒了,怪不吉利的。而且这样子也实在是吓到我了。你知道我一个女孩子,不经吓的。”林钰站直了身子,缓缓道。 是吗?她刚才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被吓到了。 孙造财一阵脸红,“那” “既然我们说清楚了,以后的合作也如旧就好。不过,我有个条件。” 一身素衣的女孩子身姿单薄,却站得笔直。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质感。 第十二章 去赚富人的钱 “他这就答应了?” 看到孙掌柜的马车消失在街道深处,陈管事似乎不相信般喃喃一句。 “是呀,因为看到你手上的五千两银子,以为必然能跟着我们林氏发财。”林钰一笑,接过林轻盈手里的风帽,重又戴在头上。 “跟林氏签上等蚕丝订购合约,虽然价格低,但是我们承诺的量大,他舍不得这块肥肉啊。”陈掌柜捋了捋胡须,点点头。 三人走回议事厅,支开小厮和丫头们,围坐在暖炉旁,谈着些几要的事情,饮了一壶茶。 “看来东家是要赚贵人们的钱了。”陈管事神情中流露出些与身份不符的关爱。 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丫头时,她才刚刚断奶吧。被父亲揣在大衣里,冒着风雪到绸缎庄安排事务。她小小的脑袋拼命往外挤,一点也不怕刺骨的寒风。 转眼间,这个小丫头变成了他的东家了。 还是个贪吃的小东家。 林钰把碟子里的花生放在炉子旁边烤,烤熟一面,再翻过来烤另一面。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飘了起来。 陈管事继续说道:“当初林老爷……” “当初我爹不同意。”林钰接腔,她用筷子把熟透的花生拣到一边,淡然道,“爹他信奉商祖训诫,薄利多销无敢居贵,认为做出普通人家也舍得穿的丝织品是一种荣耀。” 陈管事连连点头,林老爷的确是诚信经商不求暴利,这一点是叶城出了名的。 “不过,”林钰话锋一转,道:“爹他却忽略了一点,钱都在富人手里。而做生意,从来不是做慈善。” 陈管事低下头,这道理谁不知道。可是林氏绸缎庄不怎么做精品,却有另外一个原因。他这个做管事的,却不方便直言。 “而且,不是我们不屑做富人生意,而是他们看不上我们的物料。”林钰神情讥诮,室内一片凝滞。 说出来了。 到底是个小姑娘。 不仅不懂得掩饰,更是不给自己留情面。 陈管事抬头看向林钰,她正手捧着熟花生,两手间倒腾几下降降温度,递给正呆呆听着姐姐说话的林轻盈。 林轻盈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不过这姑娘不常出门,神情间稚嫩无邪。 “来尝尝,好吃。”林钰说着,竟也递给他几个。 陈管事笑了,到底是个小姑娘啊,喜欢这些吃食。 说起来,自己的小孙女也喜欢烤花生。 不过,他们不是在谈机要生意吗,怎么谈着谈着这般轻松自在了。 他点点头,接上林钰的话头,“织绸和刺绣的工艺,除了官府的织造署,各地的商号这几十年来都没有什么大的进益。咱们林氏,也不算差。” 不算差,就是不够好。 “嗯,”林钰颔首,“爹他已经竭尽所能,请了技艺不错的师傅。所以这不是爹的错。不过,以后我们接手铺子,却不打算这么做了。” “林小姐的意思是,要做富人的生意?”不知怎么回事,陈管事心里有些激动。 林轻盈吃着花生,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姐姐。似乎不管她说什么,自己都相信。 “是的,”林钰声音清亮温润,“巨商豪贾、王侯将相,以后我们要做他们的生意。” 陈管事心里,似被点燃一把火,腾地烧了起来。 他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学印染工艺,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的丝绸是不是卖给那些当官的? 怎么会?当官的才看不上这些。这些是做给日子还过得去的老百姓的。 即使日子艰难,姑娘们也会攒上几年银子,婚嫁的时候穿上轻薄如纱的丝绸。再配上一头珠翠叮咚,迷了众人的眼,迷了新嫁郎的眼。 我们做好些,不就可以卖给当官的? 怎么会,他们有织造署。 爹爹一脸惆怅,不知道是不是想起当年,他也有过这样的期许吗? 做出世人争相购买的顶级名品绸缎。 而不是现在这样,就算购买蚕丝,都是买中等品级的。 “这,很难,艰难。”想了一刻,陈掌柜开口,声音低沉。 “也许不难呢。关键之处,就是技艺,以及钱。”林钰拍了拍小手,拿锦帕擦掉掌心处沾着的果壳碎屑。 陈管事想起今日刚吩咐得力手下拉着马车去兑的银票,神情一暖。 是的,他们有钱了。五千两,说多不多,说少嘛,却足够进一批上等蚕丝,再置换一整套好工具。 不知道林小姐从哪里得来这钱。 看来林家还是有些底子的。 只是,还需要技艺。不然即使用好的蚕丝,也提升不了太高品质,白白糟蹋东西。 “技艺就不劳陈叔操心。”林钰自小就唤陈管事陈叔,不过目前她接手了绸缎庄,仍旧这么唤他。陈管事心里一热。 说着,她站起来。抖抖衣服,重新把风帽戴上,声音和煦:“我先带轻盈去成衣绣坊那边认认门,随后我们再谈工艺的事情。 她有技艺的。 从牢里出来后,她伤病缠身,几乎不能行走,躺在床上养了很久。 魏青崖为了讨她开心,听说林氏的绸缎庄有了织绸的新工艺,专门把那把做师傅叫过来演示了一遍。 她也真是开心,虽然隔着薄纱帘子,还是记清了那织绸的工架是怎么运作的,还请教了好几个问题。 因为她神情欢悦,晚上多吃了一碗饭。魏青崖赏了那师傅好大一笔银子。 林钰想到这个,不禁笑了笑。 终于笑了。陈管事想。 前几日听说林小姐沉湎悲痛发了高热,他还一直担心这唯一懂得生意的林家女儿要幼年夭折了。 现在看来,当不会。 陈管事心里愉悦,紧走两步打开门。 却听到外面唉哟一声,一团灰白色的影子撞了进来。冲撞的力度太大,在青石地板上滚了滚,直接撞上了林轻盈的腿。 小姑娘尖叫一声,慌忙退后。 那团影子止住去势,却俯身在地上,团作一团,似乎在强忍着疼痛。 外面一个声音喝问着追过来,“今儿个我非打死你个破家鬼!” 然而那人还没有进来,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陈管事。 “刘波!”陈管事脸色阴寒,喝止了他的步子。 那人身形一顿,这才看到陈管事身后,站着林钰林轻盈二人。 他忙跪下来,手里的鞭子也放在身侧。 “小人,小人不知道东家在这里,教训下人,冲撞了东家,还请恕罪。”想是奔跑太久,他喘着粗气,仓促说道。 林钰却上前一步,等他微微抬起头。 心中一喜。 这不就是发明了织绸挑花新工艺的刘师傅嘛。 ………… ………… ^-^五分钟后有加更哦 第十三章 利用利用你 …………(为收到签约站短加更,谢谢起点,谢谢大家,必竭尽全力认真写好。)………… 出嫁之前,虽然经常在铺子里帮忙打理生意,林钰却并不认识刘波这个人。 一来是因为林钰经常接触的都是掌柜和管事,二来是因为刘波是织绸工坊里的老师傅,不常露面。 按她重生后的时间算,刘波还有一年多才改进了织绸挑花工艺,闻名业界。那么现在,他就仍是个老师傅。 林钰没有说话,陈管事却瞟见了她的表情。 神情轻松略带欢快,看来是没有生气。 既然东家没有生气,一切就好说。 不过东家虽然不说什么,不代表出了乱子就没有他这个管事的责任。 “起来吧,匆匆忙忙打打杀杀,这是要拆了铺子吗?”陈管事阴着脸喝问。 刘波站起来对着两位小姐施礼,才回答陈管事的问题,“咱们做工的,唯恐损坏了东家的东西。可是你看这小崽子,乱拆乱装,一个月内玩坏了三台工架。我这才撵着打他一顿。” 说着一指地上灰白色的人,愤恨得恨不得上去踹两脚解气。 原来是这样。 林钰低头看了看这人。 看面容,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比如今的自己还要大一点。只不过身体消瘦,是常年营养不良的缘故吧。此时他的冬装被刘波用鞭子撕开,露出里面破旧浅薄的棉絮,被灌进堂内的风吹得发抖。 林轻盈缩在林钰身后,嘟囔了一句:“都流血了。” 林钰歪头看了一眼,果然,脖子和脸都破了,血渗出来,滴落在地面上。没有出血的皮肤也高高肿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看来打他的时候,不只用了鞭子。 除了露出的脖颈有微微的颤抖,这人似乎已经死掉,完全没了生的气息。 林钰对刘波的好感顿消。 看这少年的衣服形容,恐怕连学徒都不是,顶多就是个做杂工的小伙计。刘波说他弄坏了工架,因心疼东家的物件下手狠了。可看这伤痕,谁能相信平日里若没有积怨,吃喝不愁的把作做师傅,会这么责打一个杂工? 到底这世道还有王法。 这工坊也不是你刘家的。 看林钰不做声,陈管事挥了挥手,“弄坏东西自有上面的管事和掌柜们说话,你下什么狠手。快喊个人抬出去治治伤,咱们是商家,可不能这么做贱人。” 让刘波把这孩子抬出去,就不知是死是活了。 林钰转过身,覆着白缎子绣玉兰的牛皮小靴蹬蹬几步,走到了小伙计的身前。 她蹲下来,暖声问:“你还醒着吗?” 屋内一片沉寂,刘波面色尴尬,陈管事已经走过来,连忙也蹲下查看。 似乎过了许久,一声呻吟传来,略微沙哑的男声响起:“嗯。” 听到回答,陈管事伸手把他扶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坐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林钰问道。 “回小姐,小人贱名苏方回。”声音虽然无力,却看起来有了些精神。 “苏是好姓氏,”林钰点头,“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弄坏工架。” 苏方回略一迟疑,看向不远处的刘波。 刘波面色阴晴不定,苏方回低下头,不吱声了。 林钰只得看向刘波,刘波神情恭肃,怒气却仍然没有消散,嗤声道:“他说自己能改良机器,让织出的绸缎有不同的纹路,这不是鬼扯吗?” 苏方回的头低得更低,林钰站起来,看向理直气壮的刘波,淡然问:“依刘师傅高见,咱们的织锦技艺不可能再提升吗?” 刘波脸上堆了些笑,道:“当然,老祖宗研磨出来的这些工具,已经够好了。还能咋改良。” “不是,”一声果断的反驳从低处传来,苏方回迎上刘波假意嬉笑的神情,坚定道:“凡事都有进益的空间,咱们的技艺,还能更进一步。” 苏方回眼睛不大,此刻说起织锦工艺,却似乎有什么东西自他体内破空而出,闪烁着灵气。 如一瓢凉水迎头浇下,林钰脑海一片清明。 不对! 也许做出织锦改良的,不是墨守成规的刘波,而是眼前饱含灵气的贫贱少年。 那么前世,刘波是用什么办法占了苏方回的技艺成果吗? 无论如何,眼下先救了苏方回再说。 “不用吵了,”林钰看向陈管事,“劳烦陈叔带这个杂工下去治伤,好生找郎中看看。” 吩咐陈管事亲自办,这事情便不再简单,人也不会被随意糟践了。 林轻盈点点头,看着林钰的目光里有大大的认同。 陈管事当下叫了人进来,带着苏方回下去了。留下刘波一个人站在那里,脚下放着他责打伙计的鞭子,而他神情阴晴不定,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刘师傅辛苦了,坊里还忙着吧?”林钰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刘波松了一口气,肩膀塌下来,慌忙说:“忙,最近忙得很,我就不打扰东家了。” 林钰颔首,刘波施礼作别,脚步乱乱地走了。 …… 有了这一阵的忙乱,林钰和林轻盈到了成衣绣坊的时候,绣娘和画工们都已经在餐房吃饭了。 饭菜简单,一荤一素一面点,大锅里熬着红枣银耳粥。吃过主食,用碗再盛了粥,既暖身子又提神。 林轻盈跟着林钰的步子,以为她要打了帘子走进去。没成想林钰回转身来,站定在廊上。 这里没有烧地龙,冷得厉害。 “我们不进去吗?”林轻盈问。看到这里多是女工,她的神色终于自在许多。 “我们进去了,他们就吃不好了。”林钰搓了搓小手,仍然冷,不由得哈了口气。 林轻盈点头,也跟着她站定在廊上。 姐妹俩难得有了说话的机会。 “那个苏方回,应该治得好吧。”林轻盈开口问。 林钰点点头,“只是营养不良又受了一些伤,治得好。” “姐姐你人真好。”林轻盈红了脸,似乎这样的恭维别人,还是第一次。 的确,寻常的伙计受些责骂用不着她过问什么。真的打死了,花不了多少银子周旋一下,也就了了。 不过她待苏方回的确不同。 恐怕以后会更不同。 林钰一笑,道:“我这可不是人好,我是要做笔生意。” “生意?” “是的,”林钰看向不远处冒着热气的餐房,淡淡地说:“我可没有什么好心,我只利用能利用的。苏方回可不会是个没有利用价值的杂工。” 林轻盈一怔,不知道该怎么接腔。 林钰依旧是淡然的口气道:“比如妹妹你,我也在利用啊。你的绣工,全叶城可独此一家。” 林轻盈脸一红,身子一僵,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两日姐姐的示好,是在利用自己吗? 可是即使是在利用,就没有半点情分在吗? “哎呀我的东家,怎么在这里冻着呢!”远处传来成衣绣坊的郭管事夸张的声音,林钰转身看向她,不忘了用手抚了抚林轻盈的头,笑了笑说:“不要哭啊。” 林轻盈顿时收住眼泪,别过头去。 郭管事深深屈膝一礼,引着林钰就往前走。 林轻盈跟紧她的步子,嘴角抿了抿。 既然是利用,为什么还告诉我? 逗我的吧。 那么,我就多努力一些,让自己有的利用吧。 第十四章 我且看看难题 郭管事是个三十五岁靠上的女人,几声嗓门洪亮的吆喝以后,餐房里吃饭的人都被惊动到了。 既然东家来了,就不好耽搁了。 即使隔着门窗,林钰也感觉到里面吃饭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碗筷磕碰,不时就有人支起帘子出来,忙乱地走回成衣绣坊。 这郭管事也是个八面玲珑惯会做样子的,女人多的地方麻烦也多。不知道林轻盈来了以后,能不能扛得住。 林钰想着,走进了成衣绣房。 林氏这几年生意每况愈下,伙计和绣工都逐渐减少。林钰知道,最近这边的辞工现象更严重了。现如今只留下画工三人、成衣裁缝六人、绣娘只剩下三十几人。 林氏给的薪水中等,东家又不幸辞世,留下的两个女儿年纪尚幼。这样的生意,早有人张大了嘴想要吞掉。与其等林氏倒了临时抱佛脚找下一个东家,不如早作打算。在这种情况下,留下来的要么是对林氏忠心耿耿不想离弃的,要么是能耐不行不好再找下家的。 这一点,林钰是明白的。 重生一次,人情冷暖她已看淡,也没有什么好抱怨指责的。当下的紧要之处,是如何凝聚人心,提升技艺水平。 屋内哗啦啦一片桌椅板凳挪动之声,少顷人便来整齐了。几个相熟的画工和绣工过来打过招呼,就各忙各自的事去了。 郭管事引着林钰二人在几个工房内转了几圈,坐定在管事们议事的茶室内。 沏上热茶,郭管事才装作不经意间问:“如今是大小姐接手咱们庄子了?” 如今人心思动,郭管事这么询问,也是要给自己吃个定心丸。林老爷已经不在,叶城里的商户,但凡没有男丁主家辞世的,都是慌张把生意卖了,妇人们守着些银钱度日。 如今林氏生意周转困难,这是瞒不住的。所以狠心卖了铺子,不失为一种手段。 林钰点头,道:“庄子是我接手,不过这成衣绣坊,就交给轻盈负责了。” 林轻盈传承自苏绣第一家的手艺,绣坊里的人都是知道的。郭管事就经常带着绣工去请教问题。隔着屏风,林轻盈会三两下改好了绣品,让仆妇丫头递出来。刺绣的手艺很少外传,郭管事曾经看到有绣工冒着绣品报废的风险仔细验看琢磨林轻盈的手法,却总是无果。 手艺好是肯定的。只是,把整个绣坊交给个十岁的孩子管? 她的心里觉得不太靠谱,面上仍然笑着,捧了细瓷茶杯奉茶。 林轻盈只是默默坐着,听姐姐说话,却不言语,偶尔见脸上浮现些女孩子的稚气。 郭管事问到这里,心里不禁也嘀咕起自己的出路来。 或许,该去魏府新开的绸缎庄自荐试试?听说魏府求娶林钰遭拒,不知道会不会迁怒于他们这些下人。 哎,这姐妹俩也怪可怜的,要不再留几个月看看吧。 郭管事思量着,门外有人迈步进来,俯下身子问事。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老绣工,低着头,神情拘谨慌乱地说完了话。 郭管事听她说着,脸色越来越冷。待到后来,忍不住挥了挥手说:“东家在这里,你就给我这个气受,是我苛待你了啊姜婶。” 那妇人脸色通红,扭身跑出去了。 “怎么了?”林钰抿了口茶,淡淡问。 郭管事叹了口气,道:“辞工了,说是家里媳妇要生了,得回去伺候月子。谁不知道,是魏氏准备新开一家绸缎庄,高价聘请绣工和画师。”说到这里,又神情不安地加上一句,“连我这种管事都收到邀请,更别提那些有些名头的老师傅了。” 林钰没有接腔,等着她往下说。 “不过,当初林老爷把我从一个杂工逐渐培养提拔到这个位置。我郭氏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断不会在此时弃东家而去。”说到最后,满脸的肃然庄重。 林钰一笑,给郭管事也倒了杯茶,笑道:“看来您这酬劳得涨涨。”林轻盈也连忙点头。 郭管事慌忙接过茶,眉开眼笑道:“哪里哪里,这都是本分。” 林钰的手指轻敲桌面,神情含笑。 魏氏也新开了绸缎庄吗,以前倒是没有听说。 魏氏名下生意繁杂,钱庄、茶叶、瓷器、粮油无不涉及,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绸缎庄啊。 这下还真是个难题了。 凝神片刻,林钰一敲桌面,冷冷道:“招呼大家,开个会吧。” 成衣绣坊的几个工坊本来是打通的,但是眼下要开会,就需要大家站在一处。屋子乘不下这么多人,大家悉悉索索的都移步到院落里。 不时有压低的声音窃窃私语。 “开什么会啊?” “听说是小姐接手了生意,要训话呢。” “都快要倒的生意了,训什么训,训得人都走光了倒也干脆。” “瞎说什么呢,小心扣你银子。” …… 他们虽然压低着声音,却丝毫没有避讳林钰姐妹两人。 林钰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初生意惨淡,父亲勉力筹集银子做了精品绸缎去京城售卖,就是为了保住成衣绣坊。 其实林氏完全可以卖掉织锦染色坊和成衣绣坊,周转出银子来经营三个街心铺子。 这也是林钰的主意。 却被父亲否决了。 父亲说织锦染色坊还好,成衣绣坊里多是些一技维生的绣娘,出了这里,难以拿到固定的薪酬。她们身后是一个个等着母亲带钱换米粮的孩童,等着媳妇拿钱换药的公婆老人。卖了绣坊,新东家如果不用她们,孩子就会挨饿,老人就会缠绵病榻,日子就会难过。 父亲说这是生意人的仁义。 可你看如今,仁义向来是难以留住贫苦百姓的。 生活的艰苦,会抢去人的尊严,更何况仁义。 林钰带着林轻盈站在人群前方,听着下面压抑的,乱哄哄的议论声,神情不变。 她个子不高,院子里也没有高一点的地台。扫视了一圈,抬手推倒一个废弃的染缸。三两下翻过来,爬了上去。 林氏的新东家就这么站在大缸上,样子虽然滑稽,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肃重感。 人群顿时肃静下来。 第十五章 离开的留下的 这就是林老爷的女儿吧。 父亲刚死,就出来做事,也是可怜。 且听她怎么说吧。 院子里的众人肃容敛息,一齐看向高处的女子。 “诸位。”林钰浅浅行了一礼。虽然站在水缸上,神情动作却丝毫不乱,稳妥庄重的气质一览无余。是林老爷的风范。 “诸位辛苦了。自父亲去世,林钰谨守三月不出家门的守孝节制,已许久不曾与各位见面。三个月来,成衣绣坊稳妥运营,是各位的功劳。林钰在此谢过各位。”说完又是一礼。 台下的众人神色各异。 已经决定离去的,面上有些微尴尬。决定留下的,坦然欢快。有些人想起老东家的音容,略有些哀伤。也有神情无波的,是在等林钰后面的话。 “先祖创建林氏已近百年。从小小的织绸工坊到如今发展到成衣刺绣贩卖一样不少,可谓是步步艰难。这里面,有各位的辛苦。” 下面不少人都是跟着林氏十余年,听到此处都是一副与有荣焉,连连点头。 林钰却话锋一转道:“不过眼下林氏的确遭受重创,朝不保夕,很多人觉得用不多时便会倒掉。” 底下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到底是个孩子啊,不懂得遮遮掩掩。都这么说了,谁还愿意留下来。 说不定最后还会拖欠薪酬,家里可都指望着他们过活呢。 低下的人神色不定,有好几个偷偷掐指捏算如果今日辞工,林氏还欠自己多少薪酬。 不知道账房还有没有银子可支。 却见高处身姿挺拔的女孩子脸上灿然一笑。 冬日阴沉的天空上像是有薄薄的光束穿过云层投射下来,照得女孩子周身微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众人心神一荡。 “不过诸位不用担心,有我在,林氏不会倒。”她脸上仍然含笑,旋即却神色肃然,道:“谁要是想吞了林氏,我们就把他吞了!” 说大话呢吧。 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女孩子。 众人神情愕然,可到底说话的是东家,都强忍着没有反驳。 “话已至此,诸位可信我,也可不信我。信我的,且在这庭院里稍受冻一时。不信我的,请即刻去账房领了本月的薪酬银子,离开林氏。虽距年底尚有三十几日,此时辞工,也不算诸位违约。” 竟然这样! 院子里的众人神情慌乱,旋即彼此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东家的话,一时间嗡嗡声四起,一片嘈杂。 刚刚安置好苏方回的陈管事踏入院落,蓦然听到这一句,脸上一黑。 明天若没人上工,可咋办? 站在林钰脚下的林轻盈也是一阵紧张。 刚答应了接手成衣绣庄,绣娘们都跑光,自己恐怕忙不过来吧。 不过虽然自己没有管过生意,也明白现在稳定人心的重要性。姐姐既然这样,肯定有这样的原因。 林轻盈身旁的郭管事面色发僵。 她不好跟旁人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东家说的话,朝人群那边靠了靠。没错,大家七嘴八舌的,一边考虑去留,一边在感激东家的宽容大度。 这是什么宽容大度啊,这是傻吧。 郭管事一脸黑线,在下面低着头跟林轻盈嘀咕:“二小姐快劝劝大小姐,哪有这样……宽宏大度的东家。”费劲把“傻”字吞回去,郭管事险些咬到舌头。 林轻盈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站在高处的林钰,没有接腔。 “想要离开林氏的,请即刻去结清工钱。”林钰又是一句,声音清亮悦耳。 人群中又是一阵静默,随即有个身穿长衫的男子站出来,拱手一礼,道了一声“得罪”,便转身离开了。 有人第一个吃了螃蟹,后面的人再无犹豫。人群密集的院落里顷刻便只余不足一半人。 离开的人都面朝林钰行礼,林钰微微颔首,面上含笑,神情坦然,并没有丝毫不悦。 不对,郭管事心里嘀咕,这小东家心中肯定另有打算。想到这里,她把准备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 逐渐地,不时观察东家反应的人开始犹豫,开始停下来,最终人群终于不再骚动。这会儿庭院里站立的,便是做好了打算,不离开林氏的人了。 “劳烦陈叔关门。”一声清亮的呼唤叫回了陈管事的心神,站在庭院门口的陈管事忙往外走了两步可是,成衣绣坊和甬道之间并没有门,这会儿不至于跑出去关织锦染色坊的门吧? 陈管事想了想,瞄见林钰脚下的染缸,灵机一动,滚了个水缸挡在甬道口。 林钰已经转过头,视线扫过留下来的众人。 不足一半,然而已经足够。 “留下来的诸位,多谢。”林钰浅浅一礼,道:“从今起,林氏绸缎庄将会在诸位助力之下,名冠天下。不过如今咱们废话不多说,诸位,先涨涨薪酬吧。” 底下一片哗然。不可信任般,郭管事问了一句:“涨薪酬?” “是的,”林钰道,“即日起,每人加薪一倍。” 魏氏给的再多,也不会有这么丰厚。 众人欣喜间左右攀谈,脸上掩饰不住对自己选择留下来的庆幸。 “谢东家!” “东家大吉大顺!” 不时有人对着林钰行礼,庭院里一阵热闹,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对这些人来讲,双倍的薪酬意味着以后自己不仅仅能贴补家用,甚至还可以有盈余,还能给孩子多添几件衣服。 这些人神情激动,对着林钰露出感激的表情。 林钰却仍然神色不变,只是微微点头间,又道:“即日起,林氏将倾囊传授我母家苏绣十二种技法,绝不藏私。” 什么? 庭院中一片寂静。 林老爷的夫人来自苏绣第一家,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 遇到刺绣难处时,她们也常常请教。可是刺绣技法是家传,很多都不能为外人道。林氏因为顾忌生意,会让林夫人绣过关键处后送回绣坊。几十年来他们偶有偷学,也是寥寥。 此时竟然全部传授给大家吗? 既无师徒名分,又不收学资。 除了画师和裁缝,庭院里的众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光芒。 不过,谁来教呢?听说林夫人大门不出十几年了。 林钰素手一指,声音柔和:“我的妹妹林轻盈,她来教。” 第十六章 林氏的坦荡 庭院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那嫩白的手看来,林轻盈忙低下头,脸庞通红。 说笑话的吧?不过十岁的女娃,已经掌握了林夫人的全数技艺? 最近几个月,林夫人的确常常吩咐二小姐解决她们刺绣中的疑难。然而说二小姐已经掌握所有苏绣第一家技法,他们是不信的。 庭院内的众人已卸去刚才酬金翻倍的欣喜。毕竟对手艺人来讲,好手艺永远是最主要的。 有手艺,就无所谓这个东家给多少钱,自有阔气的老板相请。 听说林夫人祖上,可是给前朝太后绣过百子贺寿图的。 若真的愿意把技法倾囊相授,如今在坐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光宗耀祖的底气和本事。 不过,靠这个小孩子吗? 不会是糊弄我们的吧。 经过刚才一惊一乍又一欣喜的不同情绪宣泄,郭管事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忙大着嗓门道:“二小姐的技艺受林夫人真传,大家不必疑虑。” “自然自然,我们相信东家。” “东家肯传授技艺,我等感激不尽!” 庭院里传来七七八八的附和声,听起来寥寥。 而语气神态,都更像是刻意的捧场。 陈管事已经从染缸处走回来,母鸡护鸡仔一样站在林轻盈身边,像是怕这不过十岁的女童被众人看杀了。 一片嘈杂中,却听到一声柔软胆怯的声音传来:“可否请大家移步绣房。” 离林轻盈近的人听到了,是这位二小姐在开口做请。可是后面的却没有听到,依旧闹哄哄的。 林钰站在高处,神情肃然道:“我妹妹说,请诸位移步绣房。” 庭院里马上静下来,众人纷纷应声。等林钰从染缸上下来,姐妹两个被郭管事引着回到绣房,其余人等才三三两两回到绣房内。 林轻盈已经站在一座屏风处。 四面屏风一米多高,红木为框,上裱素帛,稳稳放在房中。林轻盈小小的身子站在屏风前,手里捏着一根穿了黑色丝线的绣花针。 看到这架势,绣工们深吸一口气,默然围了过来。 林轻盈抬起头,脸上尚有红晕,眼波停在屏风上。 “诸位请看。”她抬手做请,柔嫩的小手不经意间按了按屏风上的丝帛。接着手腕轻轻翻转,绣花针穿过屏风,一提一拉间,停顿在半空。 “这个,是穿丝云顶绣法。” 小手不停,在丝帛上迅速斜斜走过几针。 “这个,是抢针技法。” 围坐在屏风四周的绣工们目不转睛,深深吸气。 停在空中的丝线继续在空气中流转,似乎划过一片水痕。 “这个,是盘金捕鱼绣法。” 丝帛上已被绣上数十针,隐隐可见一只鸟的轮廓跃然而上。 林轻盈手上不停,声音软糯,依次报出针法名称。 “这个,是网绣技法。” “斜缠技法” “空枝缠花技法。” “打籽技法。” …… …… 十二种技法顷刻演示一遍,屏风上一只喜鹊站立枝头。它似动非动,好像下一刻就要飞上云天,又好像刚翱翔过一遍四海,要整理尾羽休憩。 林轻盈收针敛身行礼。脸上红晕稍退。 这就是林夫人母家苏绣十二技法。 林氏这就坦荡相授,绝不藏私。 虽然看一遍只能惊叹,还远不能掌握。然而这种气魄,已非常人可及。 也表明了林氏的诚意。 室内静默片刻,掌声四起。 更有人俯身行谢师礼,声音哽咽。 林轻盈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场面,恨不得躲到林钰身后去。 陈掌柜捋了捋胡须,把头点了又点。 这林氏的天,就要不一样了。 也许这叶城的天,也会跟着不一样了。 一片闹哄哄的感激涕零中,林钰站定在屏风前,抬手压下纷乱。 “诸位,”她肃容说道,“以往官府织造署和豪门贵族的采买,都集中在苏杭两地。我们虽距京城较近,刺绣水准却上不得贵人的台面。不过从今以后,二小姐会常来绣坊,技法也会一一传授给诸位。有了这技法,以后林氏的绸缎也不会只绣些寻常的花草鸟兽。那些别人会的,我们都会摒弃。别人不会的,希望你们能学会。” “必不负重托!” “东家放心。” “大小姐尽管放心,我们一定认真学。” “是呀,又是加工钱又是教技法,我们再不好好用功,就是废物了。” 这人说的俏皮,立刻引来一阵哄笑。 “我可不是废物,孙娘子你才是废物。” “我呸……” 大家神情欢快,似乎恨不得跑出去拿了鞭炮燃放。在这一片喜色里,林钰也禁不住笑了。 以前林氏绸缎庄只做普通缎面,当然用不着什么高超的技艺。寻常的绣工和帛料,已经让买家们捉襟见肘了,没有必要提升技艺。 可是以后不一样了。 林氏不会再甘愿做做小生意了。 她抬眼看了看被众人的情绪感染,笑起来的林轻盈,一时间有些恍惚。 妹妹这笑容,她竟然不太记得有过几次。 印在她脑海中的,始终是前世林轻盈被她拉着手,毅然投湖的那一刻,决绝悲愤的表情。 就让妹妹多笑笑吧。 为了这一笑可以久长,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魏家,竟然在筹备开绸缎庄了。 那日自己诈称手里有魏书尧私通山贼的信件和人质,讹了魏书尧几千两银子。现在他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受了她的蒙骗。 现在魏氏筹备绸缎庄,从林氏挖人,是为了打击报复她,还是另有目的呢? 而上一世自己嫁给魏青崖,魏青崖又中毒几乎成为废人,是巧合还是被人设计的呢。 她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表面上的生意相争,欠账还钱之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可以吃人的东西。 “快!都别光顾着高兴了,先去做工!东家还没有用午饭呢。”耳边听见郭管事的吩咐,言笑晏晏的众人忙回到自己的绣架旁去。 虽然绣架空出来一半,可这屋子里的气氛,却和之前的天壤之别。 “厨房已经给二位小姐做好午饭,虽然简陋,也胜过饿肚子,请东家移步吧。”郭管事说着,急走几步去打帘子。 林钰点头,亦请陈管事。 陈管事忙摆手道:“我吃过了,东家快去吧。” 林钰便不再强留,准他去做事了。 走到小厨房外,林钰还能听到绣房里隐隐的欢喜议论声。 陈管事已经走到甬道处,在费力移开那个染缸。 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她想着,门帘已经掀开,饭香夹裹着热气扑面而来。 第十七章 糟蹋年景 “我不同意!” 两辆马车刚进林府,便有仆妇上前把林钰和林轻盈请到了大夫人房中。门口的丫头们打起帘子,林钰迈步进去,当头便听到这一句。 是冲着她说的。 似乎已憋了许久。 不同意什么,林钰当然知道。只是她有些意外,自己不过是拉着林轻盈又去了一趟街心铺子,母亲便得到了她加酬金和教授技艺的消息。 看来她也不是全然不管生意啊。 林钰一笑,上前几步拉住林夫人的手。一旁的苏姨娘忙抬手解下她的风帽斗篷,又解了林轻盈的,才站到一边。 当初林夫人生产后一年,做主为老爷纳了姨娘。苏姨娘是小生意人家的女儿,本来母家就贫贱无法扶持。到了林府,又被林老爷不喜。所以她在林府的地位,远不如林轻盈。顶多也就是比管事娘子多些服侍的,多谢月例银子。 苏姨娘这几日内心时常忐忑,担心林府生意破败后,自己的日子更不好过。 所以林钰肯带着林轻盈去接管生意,她内心是庆幸又欣喜的。虽然轻盈养在林夫人身边,但毕竟是她生的。他日林轻盈地位高了,自然有话语权可以帮扶生母。 她把披风挂好,站回林夫人身后,随时准备服侍。 屋子里已经屏退了丫头仆妇,现在是自家人说话的时候了。 林夫人虚拍一下,把女儿的手甩下来,脸上怒色不减。 “你这是糟蹋年景,”她坐在茶盘前,轻拍着桌子,“我知道现在铺子里辞工的现象严重,但是稍涨一串钱也就是了,哪有薪酬翻倍的道理?” “母亲的消息可真是灵通,还听说什么了?”林钰抿抿嘴,坐在母亲身侧。一旁的苏姨娘正伸出手给林轻盈暖手,室内的气氛倒还好。 “这还不够,你还要怎么气我。”林夫人板着脸,“我以为你自小跟着你父亲出入庄子,看得懂账目懂得生意艰险,却没想到你是个糟蹋钱的。” “母亲,”林钰再次抚上林夫人的手,暖声道:“除了这个,我还要轻盈把您教给她的苏绣十二种技法倾数传授给绣工。” “什么?”林夫人张着嘴,脸色发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当初听闻送往京城的丝帛被劫,她也不过是这种形容。 “母亲,”林钰手上用力,握着林夫人的手,道:“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才去第一日,就整出这种事!明日你就交了印鉴,再不许去铺子里!吴氏绣法,岂是她们能学的?” 苏姨娘也满脸惊讶,探寻的目光看向林轻盈。林轻盈只是低着头,瞧着地面。 “母亲,”林钰的声音依旧温和,“母亲知道吗?魏氏正在筹备绸缎庄,不等新年,这叶城就会多一家绸缎铺子了。他们财力物力工匠绣工,均在我们之上。到时候,林氏倒了,您这苏州第一家刺绣的技法,难道要轻盈去当街支个摊子,给人缝补衣服贴补家用吗?” 林夫人面色微僵,冷哼一声,“林氏百年的基业,是魏氏随随便便就能挤垮的吗?况且叶城的绸缎庄本就不只我们一家,他自做他的生意就是了,跟我们何干?” “母亲,”林钰松开林夫人的手,奉了杯茶,“那如果我告诉您,我得罪了魏氏,他开这个铺子,兴许就是为了吃掉我们呢。” 林夫人眉头紧锁,“难道是因为纳吉遭拒?你不是说都谈好了,他们甚至免去了咱们的债务吗?” 林钰没有把当天具体的事情解释给母亲,只说林老爷留了书信,魏书尧看过以后便欣然同意离开林府,再不滋扰。 “也不知道父亲给了他什么好处,他甚至免了我们的债务。” 因为觉得无法解释,并没有提那五千两银子。 林夫人当时也只是猜测,说可能有她们这些妇道人家不知道的交易。 “母亲,当时谈好了,不代表以后不会反悔啊。而且我打听到,魏氏扬言要建绸缎庄,并没有放榜招人,只是从相邻几个郡县的铺子里直接挖人。而那只是遮掩,因为他们挖最多的,就是我们的人。 “所以我的直觉没有错,魏氏这次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不得不防。然而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们既然知道别人没有善意,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变得强大。”她一双手攥在一起,声音里流露出略含稚气的坚定,“到时候,不等他来吃我,我们先把他吃了!” 林夫人的脸上洗去怒色,神情忧虑,“如果姝儿你说的是真的,留着我们的钱和技法,的确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我不明白,我们只是欠了他们的钱,不同意你嫁去魏家,何至于要毁了我们的生意呢。” 何至于呢,我也不知道啊。 因为其实不止是毁了我们的生意。 还有可能合家灭门。 是什么样的仇怨,会做到如此呢? 然而林钰只是笑笑,一双眼睛露出万事不惊的淡然,“母亲不必疑虑,生意场上,哪里有什么仁义道德。他们想要,未必就能拿走。往后这些事情还请交给我们姐妹顾虑,母亲和苏姨娘只管守着后方,安心生活吧。” 外面的那些刀光剑影,就让我来承受。 苏姨娘脸色一红,神情里含了激动。 这林家嫡女,还是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客气,话里话外,竟然当做亲人来维护了。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发现林轻盈也是同样的神情。目光灼灼看向林钰,眼底有钦佩和信任。 林钰这样维护,是因为自己女儿的缘故吗?林家到了难处,她的女儿竟然成了林家崛起的关键了吗? 苏姨娘不禁觉得脸上很是有光。 林夫人斟酌片刻,又道:“别的都可以听你的,只是那绣工……”,似乎有什么不方便开口之处。终于,她还是把茶杯往桌面上一顿,沉声道:“那就随你吧。我没本事给老爷诞下子嗣,好在我这女儿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女儿们。 苏姨娘恨不得立刻跑去老爷的灵位前磕上几个头。 老爷您走了,我一个本就不被您看在眼里的姨娘却依旧有林家佑护。 我的女儿同样有林家佑护。 不会被主母随便打发出去。 如此最好了。我们几个女子,就抱团取暖,看别人能把我们怎么办。 望您护佑。 第十八章 她当然有钱 “你们怎么办事的?一个小管事都请不来?是不是得少爷我亲自去请啊?”魏书尧怀里拥着美人,却没有什么心情赏玩。 筹备绸缎铺已有三五日,因为有钱好办事,无论是铺子还是器具人手都已置办齐。眼下却缺了个绣工管事,高掌柜亲自去林氏绸缎庄挖了两次,都没有挖来。 “听说,听说林氏由林大小姐接手经营,开工的第一天就给铺子里的伙计绣工们都涨了薪酬,连烧火丫头的都涨了。” “哦?”魏书尧脑中浮现那一张还没有长开的略显稚气的脸庞,“林氏都要倒了,她哪来的钱。”他朝一旁啐了一口,旋即想起了什么,骂道:“草,她真的有钱。” 那钱还是他给的。 只是没有想到她会破釜沉舟般拿那些钱买人心。 想起那天被她讹诈,魏书尧就满脸的火气。要不是为了不影响大事,就算她真的得到了他私通山贼的铁证,他还怕她一个小丫头把这件事捅到官府去吗? 官府那里还不好说,钱和人脉,魏府一样都不少。 那天心软给了她钱,倒让她搞出幺蛾子来。 好呀,不就是拼钱吗? 谁还拼得过咱们魏氏。 “后日就开张!”魏书尧神情讥诮,嘴角勾起一抹笑,“去,连夜去周边郡县进货,进跟林氏同等货色的绸缎,越多越好。把周边郡县买空。” 这是要囤积居奇? 跟林氏绸缎庄同样的货色,那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啊。那种料子,他们魏府可从来都看不上眼的。 高掌柜微肃起表情,不知道该不该劝东家几句。 然而魏书尧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高掌柜只好站起来,整整衣衫,疾步走了出去。外面的伙计迎上来,高掌柜同样一挥手,“快,备车,进货。” 进货?伙计们一脸愕然,绸缎庄已经买齐了工器具,雇好伙计人手,做丝绸的原料蚕茧也已经备齐了啊,现在去进什么货。 然而伙计们只是内心嘀咕,不敢怠慢,忙去准备车马。 院中顿时一阵喧哗。 听着外面那些喧闹,魏书尧嘴角含笑,把身侧的美人往外一推,“来,给爷跳支舞。” …… …… 魏氏的车马陆陆续续从周边郡县返回的下午,是个阴冷的天气。 连着几日忙碌,这一天林钰终于得了空,整个下午都没有出门。 今日的炭火烧得旺了些,服侍在书房门口的丫头偷偷地把厚重的门帘掀了条缝,透透气。芳桐立刻疾步走过来,低声吩咐道:“你出去候着吧。”那丫头忙低头应声是,掀起门帘出去了。 芳桐这才重新把门帘放下来,仔细掩好了。回头看林钰仍然在专心看账册,没有被灌入的冷风惊到,这才吁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小姐起热病愈以后,格外怕冷。该去请教请教郎中,在饮食中调养一下了。 芳桐想着,重新侍立在林钰身后。 林钰抬了抬手,她忙递上小狼毫。看小姐把账册放在一边,拿起一张生宣认真写了一行字。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再划掉,然后起手画起画来。 芳桐倒不知道小姐会画画。 她的视线越过小姐瘦弱的肩臂,看到林钰似乎画了一根棍子。棍子临近末端,又画了一处凸凹。又在远处画了一根木钉,细细画了一条线连起棍子两段。这才点点头,张口对着纸张吹了吹气。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芳桐,”林钰把笔搁在珊瑚缠枝的笔架上,卷起那张纸,吩咐她道:“你差人去一趟织锦染色坊,问问陈管事那个病人怎么样了。若能走动,带他来见我。” 芳桐忙应声是去安排人。 小姐今天已经看了一天的账册,接近傍晚竟然还不歇着。 芳桐去前院吩咐完管家,回来的路上经过小厨房,捧回来一碗桂圆糯米羹。 碗放在保温瓦罐里,到了书房取出来,似乎还在沸腾。 林钰这才放下纸笔,拿青瓷小勺舀起最上面一层,吹了半晌才温热适口。吃下去,脾胃顿时暖起来,紧跟着整个身子都暖融融的。 织锦染色坊距离林府并不远,吃过羹汤,林钰站起来活动了一会儿,陈管事就到了。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这少年一身灰白色棉服,因为尚不足二十,没有行冠礼,只取了一部分头发用铁质束环挽了个小髻,倒是一丝不乱。虽然微低着头,眉目间却藏不住灵秀之气。那日脸上的鞭痕和青肿已经褪去许多,更衬得皮肤白皙干净。 这样子,真不像是一个寻常杂工了。 这还是那日被鞭打后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吗? 林钰有一刹那的意外。 看来这几日陈管事对他的伤情很上心,一定请了好医生,也照顾好食宿了。 “他的伤势已无大碍,我就把他带来了。”陈管事带人进来,又施礼回禀东家,这才让过身子,方便林钰跟苏方回问话。 苏方回抬臂弯腰施礼答谢,动作一丝不苟,言语妥当无懈,竟然隐隐有士族风范。 林钰又是一惊。 “不必谢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林钰凭几而坐,神情冷淡。 “小人不知。”这少年虽然口中自称‘小人’,却自有一种倨傲。林钰突然有些明白刘波积累出的怨气来自哪里了。 伙计就是伙计,杂工就是杂工,刘波一个把做师傅,多的是人低头献媚。苏方回这样子的,肯定不在其中。 心胸狭隘的,难免会趁机苛责于他。也难怪那天会把他打得惨兮兮的。 林钰一笑,又道:“我救你,是因为我要利用你。” 又来。 陈管事只觉得眼前一黑。 林老爷是个说话圆润的,怎么教养出这样的小姐来。 其实自从林钰嘱咐他给苏方回治伤,陈管事就想到或许这小杂工有什么过人之处。 既然要使唤人家,肯定得给些好处,再趁机拉拢。 可是这样直接开言说利用的,古今中外头一个吧。 上次她就不遮不拦准许一半的绣娘辞工,成了叶城的笑话。这次对一个小杂工,直接派活儿也好,给些钱拉拢也成,怎么就要利用人家了? 他想起东家那天说要做富人的生意,他回去后彻夜难眠。可现在看东家的行事作风,他深觉自己就是个傻子。 信了个小女孩的话。 却见苏方回抬手拉起缝补着补丁的前襟,单膝跪地道:“那就请东家明说,苏某必尽力为小姐所利用。” 所利用。 陈管事脸上一僵。 这也是个傻子。 第十九章 这就是利用 林钰抬手虚扶,苏方回这才坦然站起,整了整衣襟。 林钰示意芳桐给陈管事和苏方回安排座椅。二人坐了,林钰方道:“我要利用你改良织绸挑花工艺,做出比官府织造署,比苏州扬州还要好的绸缎来。” 苏方回一双眼睛猛地睁大。 自从他进来以后,就一直言语礼节有度。只有在林钰说起这一句时,才这番紧张。 这紧张里还隐隐有试图克制的激动。 这是痴迷技艺才学之人才会有的激动。 像写诗的人提起杜工部,画画的人说起吴道子。真心喜欢和假意逢迎之间,总是有区别的。 果然是他吗? “听刘波说你为了改良工艺,已经毁坏了好几台工架。”林钰说道。 苏方回刚刚亮起的眸子瞬时一黯,不过脸上仍有几分期待。 林钰伸手递给他一张纸,芳桐认出来,那正是小姐之前画的画。 陈管事也看到那张纸上似乎画着什么,他伸了伸头,看出来似乎是一节木头。 苏方回双眼盯着那纸,左右端详,脸腾地红了。 “东家,”他声音颤抖,不复之前的从容,“这是改良工架用到的机括。跟我想的一样,利用借力,让织锦的滚轮波动,这……我还没有画出来呢。” 那意思是,在我心中的东西,你怎么会提前知道。 林钰一笑。 这是偷学你前世的成果啊。 不过只是想到机括还远远不够,要调节力度,要把握疏密,要有足够多的工架、足够多的时间试验,要做的事情仍然很多。 看来前世见过的改良技法出自苏方回无疑了。 “送给你了。”她说道,内心一阵轻松。 不过是一张纸一副画,苏方回却轻轻折起来,又用一张隔水的小羊皮包裹,藏在衣襟深处。 小羊皮,那可不是普通杂工能有的。 林钰瞧着他藏好,又浅浅道:“织锦染色坊那边的工架,因为繁忙,总被你折腾也耽误把做师傅们工作。从明日起,陈管事会在织锦染色坊里单独给你辟出个院子,置办最新的工架,给你派两个人,专门用来改良工艺。怎么样。” 苏方回眉眼舒展开来。没有了一直藏在脸上的忧虑,竟然看起来多了少年人的俊俏来。 “你信我?”他脱口而出。 “说的什么话,东家若不信你,怎么会费心救治你?”话一出口陈管事就有些后悔,这不是坐实了林钰的利用之心吗? 好在这两个人并不在意。 林钰一笑,“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自己。” 还信那三年的记忆不是假的。那时候刘波改良了工艺后不久,就被官府织造署请去,给了个官身。后来这技艺得以推广,林氏也便没有什么出挑之处了。 苏方回面色发红,一双眼睛诚挚无邪,“我也信我自己。” 瞅瞅,这两个说话都不怎么正经。 陈管事皱了皱眉。 “不过,”林钰肃容说道,“因为是利用,你若做的不好,我就会把你踢出去重新找人做,直到找到为止。”林钰又道。 没有不满,没有疑虑。苏方回点头应声是。 “因为利用,改良工艺成功后你只能受命于林府,不准去官府织造署,不管对方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终身,都只能为林氏所用。 苏方回点头,“东家放心,陈管事知道,我是不可能回官府织造署的。” 他说‘回’,而不是说‘去’。 林钰抬眼看向陈管事。 陈管事一时讪讪,自林钰关照他照顾苏方回始,他便觉得这件事非同寻常,打听了他的家世过往。 这个机灵鬼,没想竟然被他知道了。 既然你不觉得尴尬,我就说了。 陈管事轻咳一声,淡淡道:“我也是才知道,小苏的父亲苏鲁越,是曾经的官府织造署采买管事。小苏自小,也是在织造署做学徒的。显庆二年,苏先生因为犯了律法,被抄家没产。因为是罪人之后,小苏是回不去织造署的。” 原来是这样。 显庆二年,那是五年前了。 既然犯的是抄没家产的罪,估计苏方回的父亲要么在牢房里,要么已经被判了斩刑。 “哦,那就也不准另谋高就,不管对方开出什么条件。”林钰道,语气仍然平淡如常。没有听到他身世后鄙夷或怜悯的情绪流露。 “好。”苏方回答道,干脆利落,没有迟疑。 “然而我还需要个保证。你还有家人吗?”林钰问道,一双眸子清亮无比,似乎能看透人的心神。 苏方回抬起头,“只有一个眼盲的姐姐。” “你们住在哪里?” “在城北。” 林钰点点头,“从今日起,你的姐姐要入住林府,由林府照顾,也是看管。若你违约,你姐姐就不只是眼盲,也可能腿断,可能重病染身。这个交易,你同意吗?” 这是威胁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利用。 不讲情面,没有情分,只有利益交换。 苏方回面露难色。 林钰手持杯盏润了润口,示意芳桐给陈管事和苏方回也倒上。似乎并不着急,神情平和。 陈管事却觉得时间难捱,似乎等了许久,看到苏方回开口。 “我同意,只是……还请东家垫付本月赁房的租金。” 这可真是又傻又无赖! 还没有干活呢,就开口要钱了。 陈掌柜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却看到林钰眼睛都不眨一下道:“好说,就请陈管事走一趟。趁今天还不算晚,晚饭就在这里吃了。” 还不算晚呢? 外面已经看不清景致了。 林钰话刚落地,芳桐就去门口打起了门帘。 这丫头,是催他们别误事呢。 苏陈二人忙站起来,施礼告别。林钰亦站起来,却没有送出去,只是颔首微笑。 小姐怕冷。 芳桐是知道的。 苏陈二人出去后,她忙掩起帘子,看着他们出去的方向,笑道:“小姐让他姐姐来,怎么是看管,是照顾才是。今年冬天这么冷,他一个小杂工,买不起炭火,他姐姐跟着他,还不一定会不会冻死呢。” 林钰一笑,抿了抿嘴,“还真是看管,我怕这苏方回跑掉了。” 芳桐眨眨眼,“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能耐完成嘱托,小姐可是把自己画的画都送给他了。这是小姐第一幅画呢,当留个纪念。” 第一幅吗? 对芳桐来说是第一幅吧。 她小时候喜欢跟着父亲出去跑生意,偶有空闲,也只是看书,并不曾画画。 她的画,是魏青崖教的。 也不算教,只是魏青崖画画的时候,她喜欢拿了他的笔随意涂画。两个人被困内宅,写写画画倒是也能解解闷。 不过这一节木头算什么画。 林钰笑了笑,吩咐道:“快布菜吧,我都饿了。吃了饭你去收拾个小院子,安置了苏家的姐姐。她眼盲,你从咱们院子里抽个丫头给她吧。” “还有丫头啊。”芳桐笑着,“我这就去。” “还有,”林钰追了一句,“给她留晚饭。” “小姐是活菩萨了。”芳桐打趣着,掀开帘子出去了。 门外的丫头赶紧进来,以免掀两次门帘,多进冷风。 活菩萨啊,林钰揉了揉有些冰凉的手。 真是小孩子,都说了是利用的,彻彻底底的利用。 还是你们去做菩萨吧。这一世,我是要做阎王的。 收走那些恶人的命。 她想着,两手往空中一抓,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形态。 惊得刚进门的丫头一脸惊恐,忙低下头掩掉情绪。 第二十章 走背运 叶城北,贫民窑,两顿红薯一顿汤。 叶城北,打砸抢,黑灯瞎火点不着。 林府的马车叮叮咣咣行进在城北的街道上,因为住这里的百姓贫苦,夜里舍不得点灯,才刚黄昏,街道上就黑的吓人。 左右护卫点起火把,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群孩子,跟着马车上蹿下跳。 陈管事忽然想起这句小儿歌谣来。 也想起林府的胡管家为什么听到他们要来城北的时候,神情闪烁确认了一遍,又招呼来四个护卫,才放他们出府。 陈管事记忆里,自己生在叶城长在叶城,竟然还是第一次来城北这片贫民区。 他回神看了一眼苏方回,这小子端坐在马车中,倒是没有半点神情不适。 是呀,想来他曾经也是做惯了马车的,这林府的马车规制虽高,却不敢攀比官府。 不过他现在家世败落,倒也能砥砺前行,费心研究技艺。 真是不容易。 他的心中对这孩子多了些赞赏,不由得开口道:“小苏,住在这里习惯吗?” “不习惯,不过织锦染色坊那边的工钱,只够住这里。”苏方回抬头道。 陈管事脸一黑,这是说他发的工钱少了?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但是怎么就不会婉转一点呢。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聊天了。 不过两个大男人同乘一辆马车,不说点什么怪尴尬的。 过了一会儿,陈管事又问:“小苏,京城那边出了事以后,你们姐弟俩怎么想起来叶城了?这里离京城可不近啊。” 京城长安,距离地处河南道的叶城千里之遥。 苏方回淡淡回答:“有个亲戚在这边做生意,原本是来投奔的。结果他们不收留,我们又没有盘缠,只好暂时在这里落脚了。” 原来是这样。 陈管事顿时神情愤愤:“那可真是太气人,拒扶孤苦,这人心也太黑了。” 苏方回迎上陈管事的目光,神情里没有愤怒且有一些不解:“这很正常啊,人心本来就是黑的。” 人心本来就是黑的。 也包括你我吗? 陈管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算了算了,还是尴尬着吧。 马车叮叮咚咚,车后跟随的孩童们已经跑了太远,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真清净啊。 …… …… 林氏绸缎庄织锦染色坊的刘波,觉得自己这几天有些背运。 先是被杂工弄坏机器,耽误了工时,挨了一顿吵。 接着责打那杂工,被东家撞见,惹的不太愉快。 现在可倒好,这杂工被拉去治伤,连租住他家的租金都不给了。 算起来,已经拖欠了三天。 真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 他搬过来时,不是带着个姐姐吗。 虽然眼睛看不见了,那容貌可是不错。娇滴滴的,还没有出嫁呢。 而且,听说苏方回这几天住在染色坊里,没有回来。 嘿嘿,如此甚好。我就去收租,若交不上来,可就不能怪我不讲情面了。 刘波走在城北黑乎乎的小巷子里,距离自己的故宅越来越近了,心里一阵骚动。 双腿一阵发麻。 说起来,刘波在城北这处小巷子生活了二十多年,后来学徒期满,成为正式的织绸把做师傅,才买了城南的院子,把这里空置下来。 城北数十年如一日,就是这么黑乎乎的,夜里没有亮光。 真是穷啊。他叹道,好在自己不用再住回来。 把做师傅薪酬不低,足够一家人住在城南的开销。 透过月光下破旧房屋斑驳的影子,他发现自己终于走到了故宅门口。房门锁了,虚拍了两声,没有人应声。 这倒难不住他。一边的矮墙头有一处缺损,非常容易攀爬。 刘波在黑暗中摸了两块街道上人们闲谈时坐的石头,垒砌在墙角。他个头不高,冬日里穿的又厚,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爬上墙头。探了探脚,索性跳进去吧。 扑通一声! 刺骨的冰凉瞬间从脚底没入头顶! 这下面竟不是地面,是特么个水缸!水缸还挺高,他跳进来几乎没顶!冬日里的水缸已经结冰,冰碴子扎在脸上,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这个小崽子!可真不要脸! 哪个正常人会把水缸摆在院墙旁边,不怕落墙灰啊? 事到如今,今天的事儿是做不成了。还是回去吧。老天保佑,可别冻死了。 刘波打着寒战,从缸里要爬出来。可是双手刚刚扒住缸沿,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砸得他手指差点断掉。刘波忙收回手,头上一黑,一个大盖子把缸盖了个严实。 四周没有人,是谁盖上了盖子? 刘**了推,这盖子还是石板? 他心里一灰,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活命要紧,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颤抖着喊:“救,救命啊!” 忽听得吱呀一声,是大门被打开。石板的缝隙里透出些亮光,人声鼎沸。 这么快就听到我的喊声了? 刘波心里惴惴。 衣服已经湿透,冷冰冰贴在身上。他打着哆嗦,恨不得给来的人跪下。 就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却不像是有人要走到他这边。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声,“救命啊,我在缸里。” 外面的喧哗声停了一刻,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姐,这就走吧。没什么好收拾的,到了那边,自有安排。” 正是苏方回。 这是去哪里?他们若是走了,自己岂不是要冻死在这里! 他正要再喊,听到一个绵软的女声道:“弟弟,你做的机括刚才响了。” 原来是机括。 这小子竟然会倒腾机括!今日我是栽到你手里了,等你上工,我不打你个残废。 心里想着,刘波却又喊了一声救命。 外面的人似是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他清清楚楚听到苏方回道:“响了便响了,等刘师傅来,自会收拾。” 眼瞅着外面的火光渐淡,似乎人就要出去。刘波再也忍不住,嘶声喊道:“快救我啊,我就是刘波!苏方回!苏方回!” 他口齿打颤,勉力支撑着,踩着缸底努力把头往上抬。听到人声近了,苏方回的声音响起:“哟,是进了贼了。劳烦大哥们把他拎出来打一顿,扭送官府。” 草。 刘波两眼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滑入水中。 …… 第二十一章 去占便宜 火把熊熊,在院子里围了个半圆。 陈管事仍然觉得冷。冷极了。 特别是看着眼前衣服都冻出冰碴子的人,更觉得冷。 陈管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水缸。那水缸像是染色坊被淘汰下来的旧物,又大又高。水缸上方悬着两根长长的铁丝,几节手腕粗的木棍在铁丝上摇摆。 这简单的东西,竟能抛掷石板,把缸里的人困死吗? 他第一次相信,这个苏方回,是能够做出改良工艺的。起码除了他,自己想不出别人。不过,东家没有见过这样的机括,怎么就相信这毛头小子呢。 还有这刘波,怎么就晚上翻墙头,掉进了苏方回的陷阱呢。 行事这么莽撞,估计还不知道,这小杂工现在是东家眼中的红人了。 他知道苏方回租的是刘管事的院子,但是这翻墙头进院的房东,他还是第一次见。 莫非…… 陈管事抬眼看了看躲在苏方回身后的女子。 那女子虽然目盲,却形态端庄,衣服头发都收拾得利落干净。看起来颇有几分姿色。 对了,染色坊那边总有人说刘波下了工喜欢逛暗窑子。 他心中顿时升起怒火。 这也太可恶了!又可恶又恶心。 “没有死,”上前探查的护卫回过头禀报,“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陈管事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是他的家人,做不得主。劳烦护卫小哥走一趟,把他送回家去。” 衣服还湿着呢,就这么送回去? 护卫心有疑惑,然而立刻应了声是,喊上另一人,架上刘波就走。 “等一等,”陈管事思量片刻又道:“劳烦小哥跟他家人说一声,等他醒了,告诉他来绸缎庄支取了薪酬,另谋高就吧。” 护卫点点头,转身去了。 一旁的苏方回轻声安抚着姐姐,牵手引着她坐上马车。 时候不早了,可别让东家等太久。 陈管事忙招呼大家离去。一时间马车叮咚,火光渐远。只有院中铁丝上的木条,随风摇摆,呼呼作响。 …… …… 冬日的夜又冷又长,但是白天总是会到来。 阳光斜斜的,倒也有些暖意。 叶城北边这些旧民居似乎是最后才暖和起来。快到晌午的时候,突然有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响起,又有人大声喊着什么。 “三娘,三娘,快,跟娘去选一块料子去!明年你出嫁的时候,也能穿着绸子了!” 被拉着的人羞红了脸,作势后退。 “咱买不起的娘,浆洗的红布就好了,我都备上了。” “嗨,你是不知道啊。魏氏绸缎庄今儿个开张,所有绸缎三折起售啊!快走,去的晚了就抢不到了!” 路边闲聊的婆妇拉住三娘妈的手,喊道:“了不得了!这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骗你做什?”三娘妈回答着,已经扯住女儿着急忙慌走远了。 这婆妇随即大喜,攀着自家低矮的墙头就往里面吆喝:“大春!快出来!明年娶媳妇的聘礼有着落了!” 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闻言从房里跳出来,喊道:“我舅同意借钱了?” “借什么钱?”婆妇丝毫不避讳,大笑着喊:“这下咱们的钱就够用了!体体面面的下聘礼!” 一时间整个叶城都热闹起来。 这热闹也惊动到林氏绸缎庄。 今日天气和暖,林轻盈一早就坐着马车去了织锦染色坊。林钰和她在路口作别,去顺驰街的铺子里对账。 有一批中等成色的绸缎今日交货,这批绸缎量大,因为购置蚕茧绣线,占据了林氏一半的流水。买家之前只交了订金,今日钱货两讫,林氏一时就缓过来了。 所以陈管事对这笔生意非常在乎,一大早就到了铺子里,张罗伙计再次清点货品,唯恐有漏。 等到日上三竿,还不见买家来取货,陈管事就有些着急,吩咐了伙计去买家府上询问。 林钰在铺子后的茶室喝茶,不时翻看账册。陈管事疾步过来时,她头也不抬,推过去一盘炒栗子。 “尝尝,芳桐刚去买的,还热着。”她说。 陈管事没有拿栗子,站定在林钰身前,沉声道:“有件棘手事。” “什么?”林钰抬起头问道,手上的账册合起来,放在一边。 “定了绸缎的周家,毁约了。”陈管事压下心中的焦灼,声音低沉。 “毁约了,订金扣下就是了。”林钰仍云淡风轻,似乎这并不是个事。 陈管事终于忍不住,托盘而出道:“是这样的,一大早魏氏绸缎庄开张,扬言五天内所有货品三折起售。现在整个叶城的人都为了捡便宜跑去买绸缎,天心街人满为患,魏氏的门都快要挤破了。咱们的买主,都去了魏氏那里。官府看人多,都出动了差役维持秩序。东家,你看……” “不是刚开张吗,怎么就做出来了货品?”林钰面色不惊,淡淡问道。 “听说是连夜从周边进的货,叶城周边五六个郡县的货品全部搬空了。” 林钰一双秀眉凝起。 终于知道担心了啊。 陈管事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下子麻烦大了。本来冬日就是丝绸销售的淡季,各家店铺流水不足货品堆积。看魏氏这样子,肯定备齐了货品准备打一场价格战了。这就是比赛烧钱了。叶城原本还有两家绸缎庄,实力还不如林氏呢。这一下子不知道能不能扛过去。 算了,担心别人做什么,还是担心自己吧。 那两家好歹有个经验丰富见过风浪的东家。自己这里,东家还是个没出嫁的女娃呢。 “三折啊,”悦耳的声音响起,依旧不见慌乱。 “是啊,”陈管事急急回答道:“听说已经卖了几十匹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只是为了扩大影响,每个人限购两匹。”说完这些,他才拿起桌上的茶杯,含了茶水润润口。 “嗯,”林钰的手指轻磕桌面,“看来的确有钱,就让他们卖呗。去跟店里的掌柜们说一声,林氏上下休假三日,想要去买绸缎的,尽可以去。毕竟咱们铺子里,也是有很多伙计绣娘家里会有喜事,或者送送年礼什么的。买些绸缎挣挣面子。”说着一笑。 竟然…… 陈管事的嘴越张越大,满脸惊愕藏都藏不住。 听到林钰转头对一边撬开栗子壳的丫头道:“芳桐,你也去买一匹。有便宜不占是傻子。对了,给我也捎一匹。过年换套新床围。” 陈管事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第二十二章 拿钱砸死你 林钰的命令传达下去,林氏绸缎庄一片欢腾。 原来竟然可以去买别人家的绸缎吗? 天心街早就排起了长龙,他们的家人也曾经来询问过能否歇工一日,去抢购价廉绸缎。不过碍于自己在林氏做工,大家都不好意思。还有几个伙计训斥了家人,惹得婆娘们哭着走了。 这下好了。 留下几个实在不需要的人看门,林氏绸缎庄倾巢而动。 不过等他们到了天心街,却被魏氏绸缎庄的伙计们认了出来。魏氏伙计挡住林氏伙计的路,吵嚷着说不卖给他们。 林氏伙计们吵吵嚷嚷,声音响亮嘈杂,像是要把整个天心街掀过来。里面一个嗓门大的仆妇扬着手里的钱袋,叫喊着,“我有钱!有钱为什么不卖给我们?我们是排队的!” 看看,听说林氏涨薪酬了。一个仆妇就这般嚣张。 伙计们怕事情闹大,一层层汇报上来。 到底要不要卖给同行?方掌柜拿不定注意,跑到对面酒馆二楼的雅间里询问魏书尧。 “真不要脸!竟然来抢便宜了。”魏书尧眼含讥诮。 “那我让伙计们把他们赶走。”高掌柜低头说。 “别呀,为什么不卖?”魏书尧把酒杯放下来,脸上洋洋自得道:“就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跟着林氏有盼头,还是跟着咱们魏氏底子厚!卖!我就是要拿钱砸死他们,你看吧,不出五日,这叶城的绸缎庄就只留咱魏氏一家了。” 可是,咱们也没有捡到便宜啊。 高掌柜心中惴惴。 况且大家都有了绸缎丝帛,以后咱们还卖给谁去? 魏书尧眼睛一横,脸上的肉抖了抖,“咱们以后才不做这些贱民的生意,咱们要卖给王公贵族的。” 那好吧,反正不是我的钱。 高掌柜低着头下去传达命令了。 天心街就这样热闹了四五日,终于,在第五日的下午,魏氏绸缎庄的门前不再排起巨龙般的长队。那些夜里抱着棉被排队的,也多数都卷了铺盖回家了。 绸缎毕竟不能吃不能喝的,这些蜂拥来排队抢购的,多是些中下等人家。虽然魏氏的规矩是每人限买一匹,这几日全家齐上阵折腾下来,也足够家里这几年用的了。随着门前队伍的缩短,魏氏绸缎庄的掌柜伙计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搬运货物和记账算账,忙得他们手脚都要断了。 接近傍晚,魏氏绸缎庄的高掌柜穿过街道,走入一家酒肆。蹬蹬几步踏上二楼雅间,窗边正看向外面人群的魏书尧听到他进来,回转身子问道:“怎么样了。” 高掌柜眉眼含笑,紧走两步道:“叶城的锦荣绸缎庄和丰锦绸缎庄两家铺子,都做了裁人的打算。锦荣绸缎庄甚至准备变卖工架,以后改做棉布生意了。” 叶城三四年内不会有人需要中等质地的绸缎丝帛了,不裁人还等着饿死吗? 也许换个行业倒是个活法。 “谁管他们?”魏书尧抿了抿嘴,道:“我是问林氏。” 原来这一番动作是针对林氏吗? 高掌柜摇摇头,“林氏的伙计绣娘们,都来抢购咱们的绸缎。听说连林府的丫头们都来凑热闹了。不过那是几天前的事了,现在没有了消息。” “我是问,”魏书尧一脸不耐烦,“林钰在做什么?” 这是个女子的闺名。高掌柜愣神片刻才想起来,或许林氏的东家就叫林钰,那个父亲早逝后接管店铺的小东家。 “我这就去查。”高掌柜说完便退了出去。 …… …… 蓝绿山水画在纸上渐渐干出宝石般晶莹的色彩,魏青崖的嘴角勾出一抹笑,搁置了被墨色渲染的小羊毫。 立刻有小厮端了温水来伺候净手,魏青崖一边搓洗手指上浅浅的颜色,一边问道:“小苏,你们在外面笑什么呢。” 小苏的眼睛眯起来,“打扰少爷画画了,是小的们绷不住心性,觉得太好玩了。” 魏青崖一笑,取了棉布擦干手,笑道:“左右不过是说咱们商行新开的绸缎庄吧。我听来对账的掌柜说叶城的人疯了似的去排队抢购,每天晚上商行打烊,天心街都掉了一地的鞋。不过人人趋利,大哥这么做是为了打压其他商铺,百姓这么抢购是因为得了好处。这有什么好笑的。” 魏青崖眉目生的秀气,当一句温润如玉,这一笑如沐春风。小苏把脸盆毛巾递给门口侍立的小厮,脸泛红光,“少爷说的这些我们早就笑过了,我们现在笑林氏呢。” 林氏绸缎庄,是以前叶城最大的绸缎庄。生意遍布周边五郡,只是这些年来逐渐有些没落。 “林氏有什么好笑的?” “少爷您不知道,咱们开始三折售卖丝帛以后,其他两家绸缎庄都铁青了脸取笑咱们。可是林氏竟然放假三天,让伙计工头绣娘们也来咱们店里抢购。” “哦?”魏青崖有了兴致,“竟然不避嫌吗?” 小苏嗤笑一声,“避什么嫌啊,我听认识的人说,林小姐当场吩咐她的丫头也给自己带一匹回来,说‘有便宜当然要占!’” “呵。”魏青崖笑出声来,“林小姐,如今林氏是个小姐管事吗?” 小苏似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时间捂住了嘴。 真该死,只顾着讨少爷开心,竟忘了林小姐和少爷还有些纠葛。 魏青崖看他这样,嘴角勾了勾道:“是那位拒婚的林小姐,对吗?” 小苏一时间有些讪讪。 少爷真会避重就轻,明明应该说,‘是那位拒绝嫁给我的林小姐’。 幸亏没有嫁过来,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主子的样子。 估计就算嫁过来,少爷也会嫌弃她的。 小苏脑海里浮现那日在林府一身素白的女孩子,心里又嗦一句。 不过还怪好看的。 魏青崖看他神情变换,笑道:“有意思。” 小苏收回心神,跟着魏青崖笑,“少爷也觉得有意思啊。” 魏青崖负手而立,凝视远处青山灰蒙蒙的轮廓,嘴角的笑深深的,抚了抚额。 这下大哥遇到对手了。 第二十三章 花钱的阔气 林氏绸缎庄织锦染色坊内的一个小院落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正站在一套织锦工架前,他的身边,散乱着十几张涂画着各种图形的草纸。 这少年人身形端正,触手抚过崭新的工架,眉目紧缩。 “怎么样?不对吗?”一旁的陈管事察言观色,脸上挂着担忧。 经过这些天魏氏大批量三折销售绸缎丝帛,叶城的另两家绸缎庄已成破败之相。 李家的已经传来口信,将要置换工架,只做棉布生意了。 叶家虽然不至于改行,也裁掉了大批小工,为以后销量减少做准备。 只有自己家竟然放假去给魏家捧场了! 听说东家趁着这两天没有账目看,在家烤番薯吃呢。昨天他拉住胡管家问了问,听胡管家说,林小姐发明了番薯的十种吃法。 他当时一怔,竟然回了一句:“没听说过小姐吃番薯的。” 胡管家当时眼睛一瞪,颇为认真道:“番薯很好吃的!” 陈管事跺着脚,又不能出言抱怨东家,只好跑到苏方回这里来。指望着能看到些改良工艺的进展。 还好还好,苏方回这小子没钱去凑热闹买绸缎。 不过他看了半天,也跟着苏方回围着工架转悠了半天,对方却不怎么搭理他。 终于,苏方回抬起头。消瘦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然道:“陈管事今天很闲吗?” 苏方回说话就是净堵人,陈管事都习惯了。闻言点了点头,道:“今天庄子里没事,我来看看你这工艺改良做的怎么样了。” 现在也就苏方回这里能让人有些盼头了。 苏方回却似看不出陈管事的心急,摇了摇头道:“今日不行。” “那明日……”陈管事试探着张口,像是要听什么机密的消息,带着点‘我们两个很熟,你就告诉我吧’的亲近感,整个身子贴近苏方回。 苏方回忙退后一步,像踩到了脏东西,一脸嫌弃冷然道:“不知道。” 看这小子的神情,像是良家女子在躲避恶霸调戏。陈管事眼前一黑,捂了捂心口。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东家怎么就看上他了! 这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急。 陈管事脸色转红,踱步欲走。这时候有个小伙计疾步跑来,慌里慌张差点撞到工架。 陈管事没好气地问道:“慌什么?” 小伙计气喘吁吁,低着头禀报,“东家在广顺街的铺子里等着管事您,要商量事情呢。” 陈管事脸上愁云尽退,推开小伙计就往外走。 这下好了,自己不用熬着了。 终于想好了吗? …… …… “我想好了。”林钰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几声悦耳的叮咚。 桌面上放着一张纸,听着林钰口述写完字的账房先生呆呆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写了什么。 “‘收购告知书’啊,”林钰对着一脸难以置信的陈管事说道,“把魏氏绸缎庄卖出去的,全都收购回来。” 而且还是以两倍的价格收购。 “东家,这是要花大钱的啊。”陈管事的心都要揪起来。 他怀疑自己要跟这个铺子里的方掌柜一样,每天吃饭一样吃着养心丸才能活命了。方掌柜是自小有疾,心窍不全。他是要被这小东家吓死了。 还有那个苏方同,脑子里都装着什么啊?也让人心口疼。 “不是还有四千多两吗?”林钰这是提起上次给陈管事的银票了,“账房那里没有记上吗?” “是,还完货款,又置办了苏方回的工架,杂七杂八花出去一部分,现在还有四千五百两。”陈管事这是说的大概数目,他不是账房,没必要记那么清楚。 “那就好,全花了吧。” “全?”陈管事的心又是一揪。 买别人家的绸缎?还要把钱全花出去?这是好不容易才有的现金流水啊。 “东家做这个决定,我实在是不明白。”陈管事推开账房先生递过来的水,干着嘴唇道:“就算魏氏商行是以三折价贱卖了那些绸缎,如今我们以高两倍价格收购,却已经比本钱略高。这样子我们占不了什么便宜啊。” “我知道。”林钰重新把杯子推给他,笑道:“陈叔莫急,我要这些绸缎有用。” “有什么用啊,恐怕会卖给咱们的,都是那些凑热闹买的。真正有需要的,仍然会屯着货,这几年都不需要买缎子了。而且,咱们铺子里也做绸缎啊。等苏方回的新工艺研制出来,现在市面上的货色,都会变成次品了。”陈管事神情懊恼。 “哪里有那么快,”林钰摇了摇头,“况且就算新工艺实施,用不用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只要我们说了算,这些绸缎的质量,就还是中上成。” “可是,那么多,咱们铺子里岂不是要堆满了。” “堆满多好看啊,”林钰一笑,两只眼睛明亮清透,“放心,吩咐下去吧。让能读写的伙计也帮忙写几张,字迹好坏无所谓,趁夜贴出去。”林钰说完站起来,“天快黑了,我这就回去了。” 娇俏的身影任丫头伺候着穿戴好披风,又围上宽大的风帽,利落地挥了挥手出去了。 似乎他们刚才只是闲谈。 可是,那是四千多两银子的买卖啊。而且是只赔不赚的买卖啊。 陈管事喝了一口茶,觉得嗓子发干,又喝了一口。 一旁的伙计凑上来问:“管事,要给您换上碧螺春吗?” 茶室里烧的是林钰喜欢的红茶,伙计们知道陈管事是喝绿茶的。 “还喝什么茶,”他把杯子顿在桌面上,“快去把三个铺子里能读写的伙计们都招呼来,咱们连夜做事吧。” 铺子里一时忙乱起来。 陈管事安排完事宜,从茶室缓步出来,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叶城。 铺子也关了半边的门,方掌柜正坐在几案旁,小心地把药包捧出来,取了丸药吞食。 陈管事一双眼睛看定他。 察觉到他的目光,方掌柜的眼一横,神色不满道:“你还别又取笑我,我还就靠着这活命了。耽误不了你的差事。” 陈管事叹了口气,伸手出去,“给我点。” “什么?” “养心丸啊,”看他发楞,陈管事干脆从药包里捏了一丸放进嘴里,大口嚼烂了说道:“如今我也要靠着这个活命了。” 第二十四章 赚钱的疯癫 魏氏绸缎庄的高掌柜正在喝粥。 泡了一晚的百合绿豆,配上义阳大米熬了一早上,软糯可口,对症这几日忙乱后全身的焦灼感。 是降火的好汤羹。 可算是清净了啊。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句。 街面上干干净净,耳边再没有争相抢夺的嘈杂声。 这也腊月了,下一次热闹应该是小年夜的鞭炮了。 粥还有些烫,高掌柜舀了一勺吹了吹,刚要往嘴里送,就听到街面上传来跑动声。 柜台伙计推门禀报:“掌柜掌柜!街上的人又多起来了啊!” 高掌柜眉头微锁,把勺子放回去,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就说过了,咱们的绸缎快卖完了,五日期限已到,今日开始恢复原价吗?” 伙计又跑出去,旋即又慌里慌张跑回来,面露喜色:“掌柜的,是我看错了。不是围我们,都往广顺街去了。” “广顺街,”高掌柜把这地名在嘴里砸吧半刻,道:“是林氏,肯定是林氏要整什么幺蛾子。快去问。” 那伙计跑出去,门帘打开,正撞上一个小厮。 伙计开口就准备喝骂,见这人正是伺候魏书尧的,忙低下头道歉。 来人没有理他,径直找到高掌柜,开口便道:“少爷让我告诉你,林氏绸缎庄在出高价收购咱们卖出去的货品。” “什么?” 高掌柜一口粥没有咽下去,卡在嗓子里咳嗽两声。 那一种焦灼感,又来了。 …… …… 叶城的百姓又在林氏的三个铺子前排起了长队。 最先来的一批,还有些怀疑消息的真假。直到店伙计验看了绸缎,利索地支出来两倍于自己之前的买价后,才欢呼起来。 欢呼声往后传去,虽然听不清前面的人说些什么,但是大家看那神态语气,都知道是事情办成了,这林氏果然是在高价回收他们手里的绸缎了。 第一天来的人都是之前凑热闹去抢购的,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讲可有可无。现在竟然转眼间就赚了钱了,无不欢天喜地,认为自己捡到了大便宜。 相比低价买来货品,显然赚到钱的诱惑力更大。 到了第二日,便有人把原本就有大用处的绸缎也拿来卖。 林氏绸缎庄外群情鼎沸,之前买的少的捶胸顿足。 买的多的自然欢天喜地。 北街的一条巷子深处,正有人家在争论什么。 男子双手抓住母亲手中的绸缎,急道:“娘,这不是给我娶媳妇用的吗?” 妇人一把抢过来,“你又不是娶千金小姐,哪里用的了这么多。我给你留了两匹。” “要去换多少钱啊你连媳妇都不要了。”男人争不过,满脸的不情愿。 “两倍!两倍啊!昨天的五两银子,今天就变成了十五两!隔壁三丫头嫁衣都不做了,要换了银子买首饰添嫁妆呢。” 男人踌躇一刻,狠狠心道:“娘,都卖了吧!” 就这样,林氏绸缎庄所属的三个街心铺子,熙熙攘攘热闹起来。一条条长龙再次排起,足足闹腾了三四天才结束。 因为购销毕竟不同,需要验货,需要核定原本的价款。持着魏氏绸缎庄的销货凭据的,直接收了缎子加倍付款。没有凭据的,都由小伙计们细细验货,有乱线的、缺损的一概不收。 好在大家都是刚得了这货品,细心养护之下,没有几个会被挑拣淘汰的。 林氏绸缎庄外喜气洋洋。 待到第四天上,绸缎庄把门的伙计让进来一个头戴帽兜遮挡住形容的中年人。这人穿戴华贵,举止有礼,推开茶室的门略一施礼。方掌柜忙把他扶起来,问道:“门口这么多人,行走多有不便。叶老板有事让伙计们传达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这正是叶城另几家绸缎庄中的丰锦绸缎庄东家叶老板。 叶氏虽然跟林氏一样,做着绸缎丝帛买卖,但是却并没有积怨,两家关系还不错。林老爷当初急病去世,叶氏也曾备了厚礼前往吊唁。 方掌柜知道这些,所以招待的礼数非常周到。 叶老板取下帽兜,露出略微憔悴的面容来。他五十来岁,身体保养得还好,只是眉目间总有忧色。 “我想见见林小老板。”他开门见山道。 方掌柜并不探究原因,立刻吩咐了伙计去请。一边跟叶老板客气道:“我家东家年龄小,喜欢我们喊她林小姐。” “哦,”叶老板点头,接过方掌柜递过来的热茶,润了润口,“外面实在热闹的很。” “是啊,”方掌柜面有得色,“因为我这广顺街街面宽,距离衙门又近,秩序好,大家都挑了我这里来兑银子。” 竟然把收绸缎说成兑银子。 可不是兑银子嘛,三天涨出天价利息的银子。 叶老板锁着眉头,问道:“不知林小姐此为何意。” 方掌柜神情闪烁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做下人的,只是听命行事。东家为了这次的事,周转来不少银子。想必事关重大。” 方掌柜是真的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当初林老爷的心腹陈管事,已经吃了他一包的养心丸了。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骗他说自己的药已经吃完了。 这速度可消耗不起啊。 “哦,哦。”叶老板点头,不再追问。 两人又寒暄了几盏茶的功夫,林钰就到了。 她依着晚辈的礼数屈膝行礼,叶老板眉心的忧色便淡了几分。 “林小姐才一接手林氏绸缎庄,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叶某看不明白,不得不来请教啊。”叶老板拱了拱手。 林钰一笑,坦然道:“不敢。”挥手屏退了左右仆从丫头。 方掌柜犹豫了一下,赖着没有走。 或许可以听出些消息,一解陈管事的心病。那老东西就不用蹭吃自己的药了呢。 “林钰才接手绸缎庄,实在不善经营,惹出这动静,让叶家跟着揪心了。”林钰神情温润,说的话里有歉意,神色里却一如往常。 “不会,”叶老板道:“整出大动静的是魏氏,林氏倒像是收拾烂摊子的。毕竟老百姓手里的绸缎又被收上来,以后有了需求,其他绸缎庄还会有些活路。只是,你这一番,叶某头脑粗浅,实在是看不懂啊。” “不必看懂,”许是面对长辈,林钰神情乖巧,“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知道,市面上将有绸缎的大需求罢了。而我这样高价购买绸缎,只不过是把握行情,人取我予罢了。” 叶老板心中咯噔一声。 原本以为这小姑娘会遮拦一下就搪塞过去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告诉他原因了。 林钰端起案上的茶杯,吹了吹热气,等叶老板平复情绪。 “那……”叶老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那我们就做笔交易吧。”林钰抬起头来,神情含笑,声音清雅。 方掌柜的心揪了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衣襟内护心丸的袋子。 这东家说话办事让人猝不及防,怪不得陈管事蹭自己的丸药呢。 得再多做些。 他心里道。 第二十五章 料事如神不止诸葛丞相 叶老板一时有些愣神。 叶氏的生意也是祖辈积攒下来的,自小父母长辈对他耳听面命:生意场上都是狡诈之辈,多试探多怀疑,不要偏听偏信。 可是,林钰如此直白,让他准备好的话全都没有了倾吐的机会。 叶老板抖抖精神,眉间的忧虑散去,同样换了坦然诚挚的神情道:“敢问林小姐,如何交易。” 林钰手指轻磕桌面,微笑着抬头道:“我告诉叶老板接下来什么货品抢手,怎么做。叶老板均给我五成利润。” 这小姑娘年龄不大,神情却笃定嚣张啊。 五成利润,这胃口还真不小。 一个消息就值五成利润吗? 更何况,又不是孔明在世,未来什么货品抢手,岂是她一个小姑娘可以揣测推断的。 叶老板喝了一口清茶,口犹干燥,又喝了一口。 林钰只是淡淡看着他,眉目神情没有半点急切不安。 像是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对林氏无关紧要。 不跟她做这笔交易,叶氏的丰锦绸缎庄尚能苟延残喘多年不倒。若听她的却合作失败,叶氏可是立刻就会倒了。 叶老板皱皱眉头,开口道:“林小姐可否告知,为什么能知道接下来的市场行情。” “不能。”林钰声音陡然变得清冷。 叶老板又沉思片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道:“那就恕叶某眼光粗浅,这生意叶某做不得。” 林钰也站起来,屈膝施礼相送。 叶老板重新穿上厚重的遮掩,林钰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今日是初几?” 一旁的方掌柜忙答:“初二。” 腊月初二啊,林钰的脸上忽然溢出欢快的情绪。越过叶老板,回身又是一礼道:“恭贺叶老板弄璋之喜。” 叶老板神情一惊,随即笑道:“家妇的确快要生了,不过男孩女孩还不知道呢。” 林钰一笑,引着叶老板走出去。 从茶室外的连廊走不了几步,就到了铺子的大堂。不远处可见排队置换银子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而林氏绸缎庄内,一摞摞绸缎高高地垒砌起来,还没有好好打理。 外面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林钰几人不禁注意几分。 有个胖乎乎的仆妇忽然拨开人群跑进来,面带喜色跪倒在叶老板面前:“老爷大喜了!夫人已经生了!” “什么?”叶老板忘记尊卑,紧走两步把那仆妇搀起来,问道:“怎么这么快?” 那仆妇一看就是常在家主面前使唤的,言语得当:“老爷刚走,夫人就觉得身子不好了。大家都说没有那么快,就没有让人去禀报。结果稳婆才刚来,孩子就出生了。是个男孩。贺喜老爷!” 是个男孩。 叶老板掩饰不住脸上绽开的笑容,似乎只是一瞬间,从一个生意人变成了一个急切盼望儿子出生的父亲。 还盼望着抱一抱这才出生的小婴孩。 他迈开步子,也忘记戴上帽兜,推了门就往外走。眼角瞥见那一抹素白的身影。 林小姐,真是吉言啊。才说过恭喜,夫人就生了。 她说…… 弄璋之喜。 她怎么知道是男孩。 叶老板的脚步忽然收住,一张脸神情变幻,转身看向侧立送客的林钰。 她仍是那样云淡风轻的表情,这会儿带了些与君同喜的神色。 或许…… “孙家娘子,”叶老板忽的对那仆妇说道:“你去跟夫人说,我稍后就回。”说着,不忘从衣襟里拿出一袋碎银子递过去,“这是打赏大家的。” 那仆妇一阵慌乱旋即又露出喜色,谢恩后接了银子快步出去了。 叶老板转过身来,面含喜色,又带着几分肃然道:“林小姐,你说的生意,我想再跟你谈谈。” …… …… 街道上有人兴奋地跑动,问着从广顺街方向过来的人,“林氏关门了没有?” “没有没有,我刚换了五两银子!” “当初买那么少啊。” “是啊是啊,真是后悔。” 两个人大声吆喝着,错身走远了。 “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消停!” 天心街的魏氏绸缎庄铺子里,一个账房先生手里拨拉着算筹,忍不住抱怨道。 一旁看账册的高掌柜眉头凝起,想了想又舒展开道:“当初我们往外贱卖,可是花了五天的。他们回购,怎么也得这么久。” 账房先生手里的算筹往柜台上一磕,不屑道:“都是些贪小便宜的!” “别生气,”高掌柜好言相劝,“大少爷还不生气呢,我们生什么气。” 账房先生声音一低,“大少爷怎么说?” “大少爷说,林氏那么快就败掉几千两银子,咱们就等着看她开春没粮吃吧!”高掌柜神情轻松,“我看林家小姐就是置气呢,还生着咱们少爷在人家杖期去提亲的气。咱们卖,她加价买,表示跟咱们杠上了。” “真是的,”账房先生嗤声笑道:“也不看看林氏几两肉,咱们魏氏几座金山。” 金山倒不至于。 高掌柜捋捋胡须。 银山肯定是有的。 …… …… “这么糟蹋,一座银山也不够挥霍的啊。” 马车里的烛台略微摇晃,立刻有小厮抬手挡住风。车前的灯笼上大大的“魏”字随风招摇,坐在车内的人神情温和。 听到魏青崖这么叹惜,小苏附和道:“也不知道林府哪来的钱,当初可是三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借了咱们钱庄的。” “我让罗掌柜粗略估计了一下,这几日林氏的流水应该有接近五千两了。”魏青崖把手里的书卷放在架子上,淡淡道。 “五千两!”小苏像是被蜜蜂蛰了,惊叫道。 马车正行进到售卖吃食的街市里,速度减缓。驾车的车夫扬了扬鞭子,跟前面的车驾错身而过。 那马车却没有离去,稳稳停在魏府车驾的后侧。魏府的马车却也没有行进,前方隐隐有车马喧闹,是大家挤到一起了吧。 空气中有什么甜香温暖的气息溢开,像是有什么在心肺中叮咚一声。 魏青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抬手掀开了厚厚的布帛。听到后面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店家,称两斤糖炒栗子。” 不多时,一个小丫头从街道另一侧蹬蹬跑过来,手里抱着‘小安炒栗’的纸包上了马车。 奇怪,不过是一个小丫头替主子买栗子罢了,他内心中那种奇怪的异样感,是怎么来的呢。 魏青崖合上车帘,点了点头。 魏氏的车驾便哒哒向前而去。 第二十六章 林氏已到末日? “能做吗?” 林钰把一颗糖炒栗子放进嘴里,屋子里甜香四溢。桌上还放着各色点心,陈掌柜面前是林府的厨娘学着开封第一楼做的灌汤包。看起来皮薄馅多,味道鲜美。然而他和几位掌柜、管事面面相觑,一口也吃不下。 “做是能做,可是,咱们绸缎庄可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不止咱们没有这么做过,这几百年来的绸缎庄,都没有这么做过。”陈管事开口道,面上神情惴惴。 昨天铺子里才消停一会儿,今儿个又是整什么动静呢。 “郭管事,”林钰看向成衣绣坊的管事,“你说能不能做。” 郭管事一笑,抚了抚额上的银钗,从容道:“有东家的吩咐,有陈管事的号令,咱们就能做。” 一句话既讨好东家又不得罪管事。 “轻盈,”林钰看向身旁的妹妹,“这些成衣上的图案纹路,你能不能绣。” 林轻盈正把一颗桂花糕放进嘴里,轻轻咀嚼。闻言慌忙喝了一口茶水咽下,轻声答道:“能绣。”想了想又道:“除了我,绣坊里还有十几人能绣。” 这是已经教授的成果。 林钰点头,“既然能做,那就别耽搁了。各位掌柜、管事都是饿着肚子来的,吃过了饭早早开工。”看围坐的各人均神情拘谨,又道:“我和轻盈还有事,先告辞。” 林轻盈闻言忙站起来,随着林钰走出去。 室内静谧片刻,顺驰街铺子的掌柜终于扭头对陈管事道:“咱们大家听你的。” 陈管事手里拿着几张绘制着各式服饰小样的图纸,鼓了鼓腮帮子道:“可别,我听东家的。” 掌柜一笑,鱼尾纹散入鬓角,“我的意思是,我们听你的什么时候开席啊。” 陈管事收起纸张,露出些促狭的笑:“现在就开!这灌汤包怎么吃来着?” 立刻有人接腔道:“先开窗,后喝汤,再满口香。” “还是秦掌柜懂吃。”众人呵呵笑起来,一时间室内气息欢快,拘谨尽散。丫头小厮开始穿梭其中,盛汤换盏笑意融融。 门外的芳桐正低头问:“小姐,您也还没吃呢。” 林钰把林轻盈的手一挽,开怀道:“我们去母亲那里蹭饭!” …… …… “最近北边有消息吗?”临街的一家茶馆二楼,魏书尧难得地没有喝酒。 包间内已经屏退了侍女小厮,只有胡来与他对坐在几案前。隔着竹帘,身姿婀娜的花旦正浅吟低唱。正是一段《黄金缕》。 一曲唱完,魏书尧喝道:“赏!” 竹帘外的女子深施一礼,缓步退下了。 胡来嘎嘣一声咬开一枚芸豆,百无聊赖道:“没有。” 想了想又道:“上面没有催就好。” 魏书尧啐了一口,冷冷道:“真是没做过生意的,没人催就不办事了吗?小心别人换了胳膊,就没有咱们什么事儿了。” “那哪能啊,都说了,咱们是左膀右臂。”胡来讥笑一声。 “什么左膀右臂,不方便找别人罢了。毕竟,”他压低声音道:“有我家里那位呢。” “是是!”胡来唯唯诺诺点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狠戾之色。“为了这件事,咱们最近可是老实得很。林府那一单以后,歇工好几个月了。” “弟兄们委屈了。”魏书尧道:“不过你们兄弟家大业大的,还在乎这一点?” 胡来笑起来,旋即又露出狠色道:“林氏那块地……” “不着急,”魏书尧神情讥诮道:“林氏马上就完蛋了,到时候贱卖给咱们,大事可成。倒是你,看好兄弟们,年节一过,官府又会滋事剿匪。到时候没了人命在,怎么洗都不会白了。” 胡来点头,笑道:“魏大少爷放心。还有一事,我说了你肯定开心。” “别卖关子。”魏少爷斥道。 “孩子们打听到,当年在原本种植魂曼草的地里种谷子的,不止林府一家。还有一家当年跟林府相邻,后来这家的老爷弄了什么‘投牒自试’,考了个举人。要搬离本县,就把田地售卖给林府了。不过兄弟我打听到,这人前年回到咱们叶城,眼下是不走了。 “这家也有女儿吗,不会”魏书尧坐直身子,神情紧张。 “会!比林家长女稍大,姓万。” “姓万啊,”魏书尧略一思索,“搬走十几年才回来的万氏,莫非是” 胡来嘴角含笑,很为自己的这个情报感到有脸,微微点头道:“正是屡次想要剿灭我们不成的县令万泽!” “你这家伙!不会是公报私仇吧!”魏书尧半信半疑,站起来踱了几步。 胡来神情不变,咂了口茶。 “万氏,万氏,想不到啊。林钰跑掉了,又给咱们送来一个!”魏书尧搓了搓手,“我这就去跟父亲说,给二弟提亲。” 思索半刻又道:“不行不行,上次我主导跟林府结亲,是因为有先前父亲对林家小姐懂得经商略有耳闻,林亭暮又欠了钱还不了,才同意下的。这次莫名其妙,还是个官家女儿。出了事我脱不了干系。” 胡来摇摇头,声音沙哑道:“其实这件事不必那么麻烦。魏少爷需要的,不是谁家的女儿。是那年那块地里掺进了不易拔除的魂曼草,被酒淬炼了十年以上的女儿红罢了。咱们探明了埋在哪里,挖出来给二少爷同饮同醉就好。何必这么麻烦。” 魏书尧的生母粗懂医术,这被酒淬炼十年的魂曼草,正是跟魏书尧相克的毒药。 也正因为此,从他们打听到十几年前林氏从药农手里买来的耕地里,就有一块种植过魂曼草后,针对林氏的谋划便开始了。而林府当年买这块地,是因为林亭暮娇妻有孕,要亲制美酒。 乃至后来,当他们发现那机要之事也牵扯林氏,便更顾不得什么了。 相比那件事,弄死魏青崖,变成了一件赠品。 只是如今处处受挫,他们不由得小心谨慎起来。 “你不懂。”魏书尧道,“我那弟弟,平日里可不饮酒。滴酒不沾的。” 不过再滴酒不沾,新婚夜的合卺美酒还是会喝的。所以才有了这一番的费心筹划。 要做的万无一失,只有行非常之法。 “让我好好想想,”魏书尧又坐回去,扶额片刻,“姓万,万氏……” 他口中喃喃,脸上逐渐现出狠色。 第二十七章 腊八有粥当思来之不易 林氏的成衣绣坊已经忙碌了好几日。 绣娘们通宵达旦,又停了织锦染色坊的工作,抽染色坊和铺子里的人过来帮忙。终于在腊八节这一日,按照林钰的要求,三百套成衣制作完毕。 说是成衣,裁缝和绣工都有些怀疑。 这些衣服按照林钰的要求,并没有把针脚走完。在前后缝合处,只简单缀了几针。林钰说,要等来买的人上身试了,才根据身段缝合。这样才是成衣。 所以现在,只能叫做样衣。 这衣服的规制也有些奇怪,不似寻常人家穿着。况且以往的成衣铺子都是有人来定制,量好了身量尺寸才开始裁制。现在东家让她们这么做,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 腊八节当天,按照以往的习俗,香山寺的方丈大士会在山脚施粥。叶城的富户豪门也会在门前搭设粥棚,供贫苦人家吃粥一日。 一大早,林氏成衣绣坊的人就窃窃私语。这些人最近吃住都在绣坊内,想趁着腊八节回家团聚半日。顺便也可带着家人去香山寺许愿吃粥,讨个来年的好愿景。 不过陈管事摆手拒绝了。 “东家说了,有粥派。” 有粥派,就不仅仅是给她们喝粥。还会派到大家的府上,让家人都沾沾光。 绣娘们刚刚升起来的委屈顿时消散,打了个哈欠又捡起了针线。 到了中午,林府已经祭完八方尊神。林钰亲自携厨娘来抚慰大家。她的车驾后面,又有一辆马车。车很沉,拉车的马吃力地打着响鼻。那架马车开进织锦染色坊,伙计们从上面抬下满满十几锅粥。 又有丫头们忙乱盛了粥,用托盘端着,送到绣坊众人手中。 林钰站在绣坊门口,手里也端了一碗。待喧闹声止,开口道:“腊八粥以八方食物同煮,是合聚万物、调和千灵之意。今日诸位请与林钰同食,来日当同富贵!” “承小姐吉言!” “东家大吉。” 房内人声鼎沸,群情欢悦。 林轻盈亦站在一方绣架前,越过攒动的人头,对着林钰举了举勺子。 林钰看她一双眼睛略微红肿,是近日不断熬夜的缘故。 心内稍有疼惜,示意她快吃,别等放凉了。 大家就地站着,过完了这小年前最为珍贵的节日。 …… …… 可算是能休息一下。 这些天虽然疲累,倒是不怎么心惊胆战了。 最后一件成衣制成,陈管事吩咐大家休息一日,便准备坐着马车回府。 他的马车是林府为他专门配备的,几个掌柜管事里独此一架。陈管事颇有些自得,所以虽然这车驾比自己府上的还略微小一点,出来进去却只乘这一辆。 午后的阳光颇有些暖意,陈管事掀开车帘,在马车里不由得哼起了小曲。 马车正行进在叶城通往县衙的天心街上。前面不知道在热闹什么,堵了道路。突然嘎吱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走不了了。”车夫转身禀报,“前面官府贴了告示,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咱们过不去了。” “哦,”陈管事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临近年节,估计是提醒百姓防火防盗之类的。你掉头回吧,我走回去。” 听陈管事这么说,车夫忙扶着他下车。 看到告示栏前群情激动,陈管事不屑地哼了声。 有什么好热闹的。 他斜眼看去,却是一怔。看那告示的纸色、笔迹、落款印章,竟然隐隐是敕令的规制。告示旁守着的兵士,也不似县衙衙役们那般懒散,服饰的制式,像是河南道的。 陈管事踱步近前,却被人群推挤到外侧。有人七嘴八舌喊道:“写的是什么啊?兵爷给读读!” 那守着告示的兵士显然并不理睬这人。 便有一长衫男子朗声念到:“上闻河南窈窕,明辟思服,择贤作俪,隆代所光。故遣中大夫与掖庭丞及相工,于河南道乡中阅视良家童女。年十四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敕令腊月二十三,与后宫检视,不得有误。” 念到最后,长衫男子声音竟然有些许颤抖。 陈管事心内一惊。 四周传来嘈杂的问询声:“文绉绉的,什么意思啊。” 那男子拨开众人往外走,边走边喊道:“皇帝陛下要在河南道选妃了!无论士庶贫贱皆可参与,有闺女的快回去准备吧。” 那人顾不得读书人的儒雅,慌慌张张地挤开众人跑远了。 有闺女的快回去准备,呵呵,这是心存奢望了。 选妃乃是万里挑一的事,可不是谁都有机缘入选的。 陈管事吁了一口气,反正我的女儿还小,即使她正当龄,我也舍不得她啊。 况且入宫选妃,恐怕只衣服饰品一项,就要开销掉全家一年的吃喝。 衣服饰品…… 陈管事忽然抬头,深吸一口气道:“衣服!” 引得路上的行人侧目看过来,戏言道:“这位先生莫不是有女花容月貌,此次选妃有望吗?” 陈管事不离那人,径直朝成衣绣坊跑去。 毕竟上了年纪,他跑了几步后略有些气喘,到了最后,就只是迈开步子,不顾风雅,像年轻人那样大步疾行。 成衣绣坊的人得了休息,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 陈管事大力推开绣房的门,见林钰由郭管事陪着,正在检视一件月半裙。 他大声道:“东家!皇帝要选妃了!咱们的成衣能卖出去了!” 林钰看向他,嘴角勾出悠闲的一笑,似乎成竹在胸,全然没有惊讶。 陈管事又道:“时间紧急,要求本月二十三即到都城。这样子算来,其他绸缎庄根本来不及为这么多女孩子缝制新衣。我们的却只需要轻轻改动就好了!” 林钰点点头,示意仆从上前搀扶陈管事。 竟然,早就知道吗? 陈管事喘着气面露疑惑。 林钰笑道:“嗯,今晚又要劳烦你安排人写告知了。这次,咱们赚笔大的。” 赚笔大的。 陈管事感觉自己心内像是被人点着一把篝火,腾地燃烧起来。 第二十八章 各家有女初长成 不止是叶城,河南道一府二十九州,共一百二十六个县都沸腾起来。 叶城属河南府都畿道,临洛阳,敕令下达得比东部州府都要快一些。然而即便如此,各府各家为女儿们赶制新衣也时间不够。 况且,去长安觐见的服饰都有特定的规制。有意参与此次采选的家人,可去官府领服饰规制条子,按条子上的宽窄、大小、色泽、纹路制衣,这样才合规合仪,多了被选中的可能。 各家各户的仆妇拿着条子挤破了几家绸缎庄的门厅,可是叶城附近的绸缎庄,前一段时间都被魏氏买了个空,新出的缎子数量少,远不够用。 那就去魏氏绸缎庄啊! 仆妇们被老爷夫人催促着要去往天心街,还没有上车,就听得老爷在后面喊:“且慢!魏氏的绸缎都贱卖了!” 内里一阵焦急,又喜道:“对了,林氏又买了!去林氏铺子!” 这个时候,林氏绸缎庄简直成了救火一般的所在。 仆妇坐上平日里没有资格乘坐的马车,心急火燎去往林氏绸缎庄。距离林氏铺子还差半里,就被堵上了。 林氏绸缎庄所在的三个街面上,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气氛热烈,欢声笑语不断。 已经有早就想透彻的夫人亲自带着女儿,到铺子里量了身段,然后在几百件样衣中选好自己喜欢的,再略微修改,三日内便会有店伙计亲自送上门去。 这一次,队伍中不乏有香帕遮面的女儿家,三三两两凑趣聊天,时而含羞笑骂几句。 仆妇忙又差车夫调转马头。 车夫诧异:“好不容易到的,回去做什?” 仆妇喊道:“去请小姐亲自来啊!你没看县丞的小姐都在这里亲自排着队!肯定是请不到裁缝去家里量衣的!” 车夫哦了一声,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努力调转马车,一阵风般去了。 到了第三日,叶城城门刚一打开,外面的马车就拥挤而至。 这是外城听到消息的人家。 “林氏绸缎庄往哪边走?” 马车上的人递来沉甸甸的银子,对兵丁拱手施礼。 兵丁笑着接过银子,抬手一指。车马再不停留,迅速驶去了。 “前一阵子还听内人唠叨,说这林氏绸缎庄怕是要被新近接管的林大小姐折腾倒了。现在看来,可不仅不倒,还要赚大钱了。”兵丁揣好银子,跟身后巡查的人攀聊。 那人嗤笑一声,道:“可不是吗?以前都看不上咱们叶城的缎子,这下可舔着脸跑来抢了。” 又有一人道:“听说成衣售价是其它铺子里的三倍。不过因为质地良好,规制和官府条子一致,竟然还有人在倒卖排号了。后来管事们要求拿小姐名帖来挑选样衣,每个小姐限买两件,才不至于出乱子。”想了想又道:“不过听说叶氏的丰锦绸缎庄也有少量合规定的样衣,不过才卖了一日就卖完了。还是做的太少。” 为首的兵丁看了城门外的官道一眼,敛容道:“快去值守吧,眼下各地的老爷小姐们都赶过来,咱们别丢了叶城的脸面。” 其余人等应声是,各自走开了。 …… …… 顺驰街铺子后的茶楼里,陈管事抹着额头上的细汗,推开了包房的门。 内里的丫头立刻给他送上温热的帕子。这些日子林钰出来进去都带着这个贴身丫头,照顾起来人真是合心合意,怪不得东家喜欢。 端坐在几案前的林钰神情端肃,正看向手里的小册子。册子上密密麻麻登记着这几日来林氏绸缎庄定制新衣的女子信息。 因为闺名不益外传,林氏只是要求写明巷子门牌,以及姓氏年龄。这些信息由各铺子掌柜亲自登记,林钰要求每写满一本,就送过来由她详查。 已经三天了,倒不知道在查些什么。 陈管事上前,又送上一本名册,开口道:“东家,这下咱们才是赚到钱了。” 林钰一笑,眉目里含了快意,“怎么,陈叔现在不用担心得吃方掌柜的丸药了?” 原来东家都知道。 这个嘴碎的,肯定是刚才来送名册时跟东家告密的。 陈管事赧然一笑,道:“还是得吃,这几日我连家都回不去了。内人的几个闺友,缠着想免去排队。被我拒了后脸上挂不住,跟我生着气呢。” 林钰抿了抿嘴,一张小脸上稍许俏色,“陈叔不用担心,我去回禀了娘亲,给陈叔涨涨薪酬,婶子的脸色就好了。” 陈管事哈哈笑起来。 眼下林氏绸缎庄日进斗金,绝对有涨薪水的底气。 不过这小东家虽说要去禀明林夫人,其实还不是她当家。这么说是怕以晚辈的身份给他好处,他脸上挂不住呢。 陈管事心内一暖。又觉得嗓子干燥,咽了口水滋润片刻。 随侍的芳桐立刻端茶过来,是新沏的百瑞香。幽兰和白桂的气息飘散,陈管事身子亦暖。 林钰已经拿过新送来的名册,手指轻翻,视线落在纸上。 陈管事坐下一刻,又站起来踱了几步。 林钰仍旧没有抬头,陈管事再坐下。手里拿着杯子,却不再喝了。 察觉到他的异样,林钰终于抬起头。端起杯子润了润口道:“陈叔有话直说。” “嘿嘿,”陈管事脸上溢满笑意,“我就是想问问东家,这皇帝要从河南道采选妃嫔的事,东家是怎么知道的。” 林钰的眸子突然一黯。 怎么知道的。 那是因为前一世,林夫人听说宫廷选妃,想要回绝了魏府的亲事。即使退婚赔钱,也要给林钰另一个出路。 不过后来官府的采选要求逐步严格起来,只要十四岁以上的。因为林钰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四岁,林夫人便断了这个念头。 若她参与采选会怎么样? 在牢里的大半年光阴中,就着咸菜馒头下咽的时候,她也这么想过。 然而答案是也许并不会比现在好过多少。 她不善于逢迎,不喜欢说违心的话。这些哪是能在帝王妃嫔遍布的宫墙之内可以善终的性格。 也许吃牢饭,反而落个清净呢。 面前的陈管事显然是被她陷入忧色的神情吓得一怔,复又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是我多嘴问了。”脸上略微尴尬。 林钰已经敛容屏息,又淡淡一笑,看向陈管事的面容恢复了常见的宁静。 “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今年夏天,德妃薨了。” 第二十九章 那个人不曾来 德妃母家姓董,河南道许州人,十四岁经司礼监采选入宫。十六岁封良娣,十九岁诞下皇子,越过‘婕妤’、‘昭仪’,直接封了德妃。恩宠日盛,却于二十四岁突然患病,三个月便仓促辞世。 这些事,陈管事是知道的。 是因为这些再次选妃吗? 林钰手指拨弄着面前的青瓷茶盏,清亮的声音响起,“皇帝思念故人,传言说德妃宫中一切物什如旧,每逢月圆,皇帝都会不听太后劝说,独自宿在德妃的清醉宫。” 有这种事? 陈管事眼睛瞪大,宫中秘辛,东家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林钰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神色,一双眼睛看往窗外,继续道:“太后怜惜皇帝,司礼监的秉笔去请示今年年节的祈福大礼时,太后就提了一句。秉笔刘克岚提议,可于年节前于河南道重新采选妃嫔。说是德妃的故乡,应该有与德妃秉性气息相近之人,可一解相思之苦。” 原来是这样。 陈管事虽是男儿,也不由得叹息道:“皇帝陛下真是重情重义。” 重情重义吗?或许吧。 林钰眼眸微合。 采选入宫一十八人,到了次年,只余下一人封了宝林,距离德妃的位置万里之遥。 而这个宝林,也在一年后成了宫廷阴谋的祭品,被贵妃下令杖杀了。 听说,贵妃下令的时候,皇帝就在她身边吃羹汤。 一句拦着的话都不曾说。 到底是凉薄还是深情,竟然是看不透。 魏青崖跟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笑道:“还好我那时跟你订了亲事,没有去参加采选。” 魏青崖一笑,正给木兰花剪枝的手一停,“钰儿若去,估计已经是皇后了。还有贵妃什么事?”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是夜色将至的征兆。 “不过这些事,东家都能打听得到,可不只是消息灵通了。”陈管事一脸敬重之色。 这小小的女孩子,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呢? 林钰谦虚一笑道:“所以请陈叔放宽心,养好心。” 说完又低下头翻看名册,许久不再抬头。 “东家找什么呢?”陈管事忍不住开口问道。 林钰一双眼睛不离字迹,淡淡道:“找人。” 那就找吧,柜面上拥挤得自己人都难以挤进去,我就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现在他对这个新东家是又佩服又尊重,早就忘了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娃。 这十几日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他的头还是蒙的。 似乎已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 先是裁减人手,教授苏绣手艺。又高价买货,把铺子里塞满了绸缎。后来改制半成品新衣,竟然就等来了宫廷采选妃嫔。 这一步一步的,是早有筹谋吗? 这一桩桩宫廷秘辛,被她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自己的血液都似乎流快了些。 都城有人脉吗,不然那些消息从何而来。 若林老爷在世,该放心了。 无论是如何,他都决定紧跟东家的步子。 有令即行。 不多时林钰看完名册,神情似乎有些懊恼。 陈掌柜又开口道:“没找到吗?” 林钰点了点头道:“有一个人没来。” “是东家认识的哪家小姐吗?东家吩咐一声,我安排裁缝亲自上门便是。” 林钰摇了摇头,脸上略微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旋即又是一笑道:“虽然事在人为,有时候也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给个公道。” 陈管事听不懂,只点头。 林钰站起来,摇了摇头似乎要挥走什么不快的情绪。过了半刻,忽的取下芳桐手里的披风,笑道:“管它呢,先回家吃饭。” 陈管事跟着笑了。 你看,做着这样大手笔的生意,还是个孩子模样。 外面暮色将至,是该吃饭了。 林钰带着芳桐从二楼的包房蹬蹬而下,早有护卫跟着走下来。门口的店伙计恭敬施礼,打开了厚重的隔风门帘。 林钰的身形忽的一停,旋即又缓步踱出,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 “芳桐,下雪了啊。” …… …… “是初雪啊。” 白色的狐裘在披风的周边镶了一圈,衬得公子的脸色越发白了。 是该吃药了。 小苏想着,上前替公子围上帽兜。 魏青崖抬手挡住了小苏的手,“这只是雪粒罢了。” 话刚说完,原本细小的雪粒中就杂糅了朵朵晶亮的大朵雪花,飘洒辗转而下。 魏青崖忽然起了兴致,抬脚走了几步道:“咱们走回去吧。” 走回去? 因为钱庄这几日支取频繁,大少爷过来查问详情。现在知道是因为林氏绸缎庄售卖成衣,价格高的离奇,才引得有女儿要参于采选的人家纷纷兑换银票。 既然知道了原因,少爷应该坐进宽敞舒适的马车,快快回魏府才是。 如今兴之所至,要走回去吗? 钱庄距离魏府,可隔着十几条街。 那就走吧,护卫和家仆小厮们远远跟在后面,神色紧张,一双眼睛盯紧了魏青崖。 魏府树敌不少,在这夜色将至的时候独自行走在热闹的集市上,并不是什么好兴致。 魏青崖在前如闲庭信步,高瘦的身子步履不停,脸上有温雅的笑容。 …… …… 这一处正是杂货集市。 芳桐的手里已经提着好几个盒子。 像是两条鱼环绕在一起的太极帽檐纹饰、一只刻画着燕子掠过梧桐的箱柜锁扣、玛瑙串珊瑚的银簪步摇,甚至还有个精巧的香锄。 那店家嘴甜,说小姐貌美,肯定也喜欢种养花卉。这香锄松土却不伤根,最适合小姐了。 林钰便点点头,笑语盈盈道:“买了。” 她哪里喜欢种养花卉了?林府需要小姐亲自弄脏手指给花草松土吗? 芳桐皱着眉掏出银子。结果店家化不开,不得不又买了一根门栓。 这可真是看到什么买什么。 芳桐叹了口气,紧跟上林钰。心里担心她如果再买,自己就拿不动了。 应该多带些护卫仆从的。 都怪她思虑不周。 原本林府的马车已经走过了几条街,林钰忽然挥手喊停。 说要趁着初雪,赏景转街。 她忙服侍小姐下车,因为要转的街面狭窄,走不得马车。林钰便挥挥手让他们都回去了。 结果哪里赏景了,净买东西了。 前面行走的林钰突然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芳桐忙贴着林钰停下来,听到小姐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酒肆,声音冷冷的,透过风帽传出来:“那不是常彪子吗?” 第三十章 非常好意思 常彪子跟着一个皮肤黝黑,中等身材的三十多岁男人,匆忙走进酒肆。 常彪子来这里做什么?他跟着的,是他们山寨的什么头领吗? 临近年节,难道山贼也要采购年货吗? 其实关于大龙山黑狼寨的这一群山贼,林钰有很多疑惑。 前世,肃王谋反,都城调走兵力卫护长安。不久之后,黑狼寨就化身黑狼军,以义军之名烧杀抢掠。在朝廷还来不及围剿的时候,竟然一举破城,屠遍叶城。 山贼为财。 可他们的做法,却并不像是山贼。 为财为女人,抢走就是了。为什么除了魏府,要屠尽一整座城市呢。 黑狼寨和魏氏勾结起来,到底所图何为? 林钰站在酒肆灯笼下的阴影里,心内突然一阵慌乱。 身后的芳桐微微愕然,上前问道:“小姐,我们……要买酒吗?” 林钰手脚冰凉,然而声音却舒缓温和:“是要买酒,不过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先回家,嘱咐护卫来接我。我怕买多了提不动。” 就算要探听消息,也得留着命在。 芳桐看了看沉沉的暮色,有些疑虑道:“小姐要买酒,可以着管事们来的。” 酒肆这种地方,多是粗俗的男子。 小姐一个人去,吃亏了怎么办。 “无妨,”林钰拍了拍她的肩头,“你快去吧,我也走累了,要歇歇脚。” 说完不等芳桐再拦,径直去了。 酒肆一楼是酒柜和大堂,抬眼顺着楼梯上去,二楼便是一溜包房。 常彪子正坐在一处包房的门口,支着小几,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他跟着的那个人,估计就在包房内了。 察觉到林钰的目光,他一双眼睛看过来。那双眼睛凌厉又奸猾,林钰汗毛倒竖,打了个寒颤。 他不可能认得自己。 常彪子带山贼屠尽林府,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就算是这辈子,他们也还有三年才会碰到。 那他这目光,就只是戒备。对莫名闯入且看向自己的女子的,戒备。 酒肆的胖伙计迎上来,一张脸油腻讨喜,“小姐要些什么?” “还有包房吗?”林钰问。 “有的有的,除了有贵客占了一间,其余的都还空着。咱们店里生意虽好,无奈现在还早啊。” 的确,现在离晚饭还有些时候。 林钰抬手指了一间,“把你们最好的酒倒来,我要选一下年礼。” 伙计满脸堆笑,忙转身叫到:“甲五贵客到,十罐好酒内送!” 其余伙计忙不迭应声,掌柜的亲自跑过来,引着林钰上楼。 买酒的啊。常彪子的眼睛掠过一阵慌张的伙计们,转回了头。 林钰没有再看常彪子,随掌柜的进了甲五包房。这间房紧邻着常彪子看守的那一间。 不过为了隔音,包房的墙壁很厚实。常彪子不以为意,低头啃食鸡腿。 伙计忙而不乱送来十罐好酒,又亲自倒入十只瓷碗,等着林钰赏鉴。 叶城喜好饮酒的人多,小姐们附庸风雅,也会饮一些的。看这位客人的穿着打扮,估计是富户人家亲自出来采买的小姐。 掌柜的一副脸上有光的神情,恨不得每一样都细细介绍一遍来历、年头、口感典故。 林钰耐着心听了几句,表示要自己独自尝一尝。掌柜立刻施礼告辞了,笑着掩上门,不忘了吩咐伙计在门口侍立。 林钰站起来,走到临近常彪子的那间,拍了拍墙。 这墙可真厚实。 不过虽然墙很厚实,每个包房却都有窗子。 林钰打开窗子,拿叉竿支好,整个身子都伸出去。 屏息凝神,耳朵过滤掉酒肆店家客人的打趣声、街市的嘈杂叫卖声。一声略微沙哑的声音传入耳膜,“这万老爷也真是的,竟然妄想做国舅了。” 这声音林钰并不认得。她的身体努力探出去,接近隔壁包房。 似乎过了许久,对面传来一声男声,“万泽,不知道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这男声她认得,是魏府的二公子魏书尧。 万泽,林钰想了想,不就是本城县令吗? 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魏书尧。 那沙哑的声音继续道:“让她去不了京城的方法千千万,咱们可不想假作抢劫把她拦下。她老子是县令,又是为采选进京。兄弟们可没有活腻。” 林钰准备再听,忽然吱呀一声,门口传来疑惑的声音:“小姐……” 林钰探出窗外的身子收回来,转身道,“没什么,我透透风。”她神情含笑,见芳桐一张俏脸因为担心她惨白如纸。林钰正准备抬手安抚,就听得隔壁一阵忙乱。 不好。 她心里一寒。肯定是自己刚才在窗口回话,引起了隔壁的注意。 那慌乱声少顷即停,有个狭长的影子站定在芳桐身边,挥手把她拨到一侧。 魏书尧神情含笑,从后面钻了出来。 “哟哟哟,”他嗤笑半刻,满含嘲讽,“堂堂林氏绸缎庄的东家,日进斗金的富贵人,也好意思在隔壁偷听别人谈生意吗?” 林钰素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拘谨,抬脚走两步坐回方桌。乌木珠似的眼睛看向魏书尧,笑道:“好意思。” 这回答倒是惊得魏书尧一怔,正欲进门,林氏的护卫却已经掠过来,把他挡在门外。 这气氛剑拔弩张,酒肆里的散客顿时走了个干净。 “别呀,”他喊道,一副无赖嘴脸,“我跟你们家小姐认识的。” “魏公子魏公子,”酒肆掌柜拱着手挤过来,“赏脸赏脸,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魏书尧对待他可没有对待芳桐客气,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一阵叮咚乱响,是酒肆掌柜跌落楼梯的声音。 “进来吧,别乱咬。”林钰神情淡淡。 魏书尧忙挤开护卫钻进来,也不客气,就坐在林钰正对面。 “林小姐好大的气势啊,这林府也养了太多护卫了。赚的钱够请这么多人吗?”他斜着看一眼门口的护卫,啧啧几声。 的确,重生以后林钰接管家事,做的第一件事其实不是给伙计绣娘涨薪水,而是请了很多护卫。 有护卫家宅的,有护卫铺子的。 这些人身手倒是一般,只是给她壮壮胆色罢了。 听到魏书尧这么问,她端酒做请,轻笑道:“那还要多谢魏公子替小女从周边五郡连夜进货,又大慈大悲贱卖绸缎。” 魏书尧一张脸顿时黑紫。 第三十一章 雪落遇故人 “既然知道我人善心好,今天鬼鬼祟祟跟着我做什么?”他忍着怒气,问道。 人善心好。阿呸。 林钰一笑,“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真是来买酒的。” 说完一瞅门外的护卫,“去吧,这屋子里的品类,每一种要十罐,先抬上车。” 护卫们应声是,便有人去付钱安排。芳桐在门外战战兢兢往内看,小步子挪了进来。 “罢了罢了,”魏书尧晃了晃头,直晃得头顶的金冠险些掉下来,“魏某可从未对小姐有过失礼,还请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 “可不能各自相安,”林钰站起来一礼,“往后还等着跟魏公子一起发财呢。” “好说好说,”魏书尧也站起来,大咧咧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又似乎想起什么,吹鼻子瞪眼转过头来。 林钰神情自在,眉目含笑。 魏书尧一顿足,大步走开了。 似在躲避瘟神。 林钰送到二楼回廊,留意到隔壁的包房已经空了。 魏书尧这一阵喧闹,不就为了让黑狼寨的人迅速脱身吗? 美酒装进马车,人就没有位置坐了。 酒肆掌柜忙殷勤道:“若小姐不嫌弃,请坐咱们店里的马车回去。” 早说啊,芳桐瞪他一眼,这样就不用来回倒腾了,直接你们送货多好。 林钰却摆摆手,“夜色正好,可踏雪而回。芳桐,随我走走吧。护卫大哥们可近后跟着。” 东家愿意走,就走吧。林钰和芳桐远远在前,护卫走在中间,后面是一车的美酒。 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走过茶馆酒肆这一条街,就是售卖吃食的街市。林钰和芳桐一手一根糖葫芦,也不怕落雪的冷意,就在街面上吃了起来。 不时有三两孩童叫着“下雪了”兴奋地奔跑追逐,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来两个玩闹的孩子,团了细碎的雪球砸向对方,跑着退着竟然撞了过来。 林钰忙错身躲避。 这正是两条巷子交错的十字路口,随即她觉得后背一硬似撞上什么东西。 耳边听到一声男子的惊呼,“少爷!” 林钰耳边轰鸣一声。 她记得这声音。 今天的黄历上,写着“出行遇故人”吗? 心内翻转,然而她的身子却止不住去势。脚下踩着的薄雪一滑,便往地面直扑而去。紧要关头一个胳膊把她揽住,在空中卸了下坠的力道,稳稳放在地上。 熟悉的气息灌入口鼻。 林钰始终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芳桐已经慌忙扶起她,林府的护卫们慌乱近前,甚至有人拔出兵刃,一片冷肃的哗啦声响。 林钰只好转过头抚慰,“无妨,是我自己不小心。” 就这么走掉行不行?可是他刚才明明算是帮了自己,不道谢就走掉也于情理不合。 不过,夜色沉沉,只有烟火笼罩的食肆上方悬挂些灯笼露着微光,他应该认不出自己吧。 林钰转过头,提起裙裾屈膝一礼,算作道谢。 对方静静站立在前,无声无息。 林钰抬起头,夜色里微光从不远处笼罩着这一团青白色的人。他身量高瘦,目若朗星温润如玉。 此刻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难以置信般,啊了一声。又面带惊喜道:“是你呀。” 是你呀。 重生一世,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拒掉与他的婚事。 而他见她的第一面,仍然是这一句,是你呀。 是你呀。是你这当年被讹诈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啊。 那一世她发现夫君竟然是幼时对她有过救助的小公子,便坐在一堆撒帐之物上笑。之后是合卺美酒,是她被诬杀夫,是他们樊笼中的三年时光。 而这一世…… 林钰后退一步,神情清冷又是一礼,“公子认错人了。” 不再抬头看魏青崖的表情,她越过他毅然而去。 你要好好的啊。 那年你替我付了银两,今生我不再以身为报了。 你不必再喝我家自酿的毒酒,我也有了更多要守护的人。 愿你每一年的初雪,都可以用自己的腿,走一走,看一看。 愿你每年看雪的地点,都不必只是魏府。 林钰越过魏青崖,越过他的侍从小苏,越过魏府的马车仆役,没有回头,毅然而去。 …… …… “可算回来了!”林府的管家胡杰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先是马车回来,说小姐去赏雪了。又是芳桐回来,说小姐要买酒。结果人马走了许久,也不见回转。 若不是林府规矩严,胡杰就自己带着人去找了。 “夫人请小姐过去用饭。”胡杰身边的仆妇迎上林钰,恭谨道。 “二小姐呢?喊来一起吃吧。”林钰接过手炉,却发现许是走路的原因,她的身上竟然不怎么冷了。 “二小姐也在。”仆妇说着,引林钰向前,一路推开门,打起帘子。 桌上已经摆好饭菜,一样一样隔水热着,以免放凉。林钰大咧咧坐下来,叫到:“我可是饿坏了。” 林夫人一脸宠溺,拉着林轻盈也坐下来,责备道:“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姐姐操劳过多,这是饿坏了。”林轻盈帮着仆从布菜,一面说道。 “我知道你,现在是唯你姐姐马首是瞻了,都不听我的。”林夫人面露不悦。 是那种争宠般的不悦。 林钰心中一暖,父亲走后,这是母亲第一次这般女子神态吧。 是因为自己这些日子赚了钱,母亲终于放心了吧。 她夹起一段山药蘸了蘸桂花酱,问道:“怎么了?这是妹妹没有把你伺候好啊。” 说着示意一旁的苏姨娘也坐。 林夫人假装嗔怒,瞥了林轻盈一眼:“今日有官老爷家的夫人递了口信来,希望轻盈亲自上门量体裁衣。她竟不同意,说是你定了铺子里的规矩,无论身份尊卑,都得自己来。你看看这是什么话,都是你教坏了她。” 林钰只顾着吃,头也不抬问道:“哪家官老爷?” 林夫人面带自豪,喜道:“是咱们叶城权势第一的官老爷,县令万泽!他家的女儿,也要参加年节前的宫廷采选。” 万泽。 林钰抬起头来。 她好像刚听过一次这个名字。 他家女儿要参加采选,不止惊动了林府,也惊动到魏府,惊动到黑狼寨的那些山贼吗? 第三十二章 所图为何 “万泽岚,”林钰低吟一声,细细嚼着一片甜藕,没有应声。 “是呀,听说万县令原本属意洛阳的铺子,着了下人连夜去请,却是请不来。这才想起咱们来了。”林夫人侃侃而谈,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也是,洛阳那种繁华之地,随便扔块砖头就能砸死几个六品七品官,怎么会理睬他一个小小的县令。 特别是此时河南道选妃敕令一下,洛阳那里的绸缎铺子想必也忙疯了。 “嗯,”林钰点点头,“咱们是生意人,少不得需要官府庇护。去一趟也没什么,我亲自去,带上轻盈。” 林夫人和苏姨娘都笑起来,苏姨娘道:“这就是了,做姐姐的,得教着妹妹学会变通。” 林轻盈脸一红,撇了撇嘴,“姐姐很忙的,不用亲自去。县令又怎么了,咱们现在可不愁销路。” 林夫人不接她的话,只往她盘子里加菜,笑道:“多吃些,吃饱了明天好做事。咱们林府的女儿都是懂生意的,去把他那千金小姐比下去。” 室内暖意融融。 晚饭毕,林轻盈就在林夫人的起居室独自琢磨绣工,林钰起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苏姨娘看着她的背影,流露出惋惜之色。 “只差了四个月,”她说道。 林夫人正准备转身去净房洗漱净齿,闻言横了她一眼,“幸好差了四个月,难不成还让她被选中做妃嫔,留下咱们一家子孤儿寡母吗?” “哪能?”苏姨娘笑道,“大小姐孝顺,到时候一定把你接去京城享福。” 林夫人撇撇嘴,“我可不去,北边多冷了。说句逾矩的话,身份尊贵也不如咱们小门小户活的自在啊。“ 可不是,苏姨娘黯然。 虽然跟豪门富贵沾不上边,历朝历代宫廷便是第一是非地。且不说宫变殒命的,就是内宫妃嫔争斗,每年不死几个都是个安宁年。 林夫人已由仆妇陪着去了净房。 “可惜了。”苏姨娘仍然喃喃。也不知是可惜林钰,还是可惜年龄更小的林轻盈。 …… …… 万县令的家院临近府衙,规制不大,以示清廉。 万夫人三十几岁,眉目清秀,神态和善。扯住林钰便嘘寒问暖,又是心疼她父亲早逝,又是赞扬她年少有为。 不多时,仆妇引着万小姐到了。 万小姐十四五岁,长得像她母亲。眉目恬静,肤色微暗,神情拘谨,说话语调平稳,是自小受到礼节约束的样子。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就被魏书尧盯上了呢。 林氏绸缎庄的样衣已经带来,直领袖衫、高腰裙、束胸丝带、披帛、云头小履摆了一屋子。 万小姐由林轻盈引着细细挑选。 万夫人看自己的女儿时不时眉目间溢出惊喜,不由得也开心起来。 着仆妇摆上甜点茶水,又拉起林钰的手道:“说起来,咱们两家还颇有些缘分。 林钰一脸恭谨状倾听。 万夫人眉目含笑,“老爷考中之前,咱们家也是有些薄田的。其中一块,就在澧水桥边。后来老爷高中,孩子虽小,我们也陪着去京都上任。也就是这几年,才又回了叶城。” 林钰笑着点头。 万老爷家老家就在这里,她是知道的。 只是澧水桥边同有块地,她倒是不知道。 澧水桥! 林钰心中突然一惊,她的女儿红便是由澧水桥边那块地里产的糯谷酿制而成。那么 眼前的万小姐虽然比自己略大几个月,也有可能用了当年的糯谷酿酒。 原来竟是这样吗? 魏书尧来林氏提亲不成,又盯上万家女儿!只是为了有魂曼草的女儿红,好毒死亲弟弟吗? 林钰神色变幻,惊慌间站了起来。 万夫人正兀自说着什么,看她的样子面露疑惑。 “林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对吗?”她问道,神情关切。 “我只是觉得挺巧的。”林钰神情一时间阴郁,不过万夫人只顾瞅着自己的女儿,没有留意。 “是很巧啊,不过那块地可不怎么样。当初是药农做赔了买卖,折价卖给咱们两家的。第一年那地里尚有什么药材种子,呼啦啦长得遮住了谷子。好在听说也不是什么毒药,反而是补身子的,就没有管。” 是的,魂曼草的确不是毒药,它只是魏青崖一人的毒药。 不过魂曼草却并不稀少,为什么魏书尧要舍近求远,不去药店里买两斤毒杀亲兄弟呢。 林钰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挑选样衣的万小姐。 她们两个几乎同龄。那魂曼草也在酒里泡了十几年了。 是因为这个吗?酒泡着,并且需要时间久,才有那种药效。 林钰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跟魏书尧接触过两次,一次自己讹诈了他几千两银子,一次堵得他无话可说气极而走。虽说前世魏青崖病倒后,魏书尧接手了全部生意。吃喝用度,却没有亏待过他们。他只是烦他总是一副道貌岸然伪君子的样子,没想到他的本质,竟然是一个步步筹谋,为了毒杀亲兄弟做到如此的人吗? “林小姐,林小姐?”耳边传来万夫人的声音,“我也觉得这套绣品色彩更漂亮,艳而不俗,大气中透出些女儿家的小心思,最招人喜欢了,你觉得呢?” 万夫人一双眼睛神采飞扬,提点着林钰看向林轻盈手中的样衣。 林钰收起心神,敛容点头。 这些衣服都是司礼官规定的制式,林氏只不过是在绣品上下了功夫,做出了附和皇家审美的纹案罢了。 不过既然是皇家审美,大众就都是附庸之辈。 看她也附和,万夫人欣然定下了这几套样衣。接下来林轻盈亲自给万小姐量身,尺寸记下来,会依着万小姐的身量裁衣合缝,衣服很快就能做好。 这些事情花的时间不长,林钰很快跟林轻盈一起收拾好样衣,上了返回林府的马车。 两姐妹在车中坐定,林轻盈试探着问道:“没事吧?” 原来她惊慌的神色已经这么明显了吗? 林钰摇了摇头。 现在看来,魏书尧盯上万小姐,一为以求娶之名毒杀弟弟,二是担心她此次被采选入宫了。 第一件事,魏府若有意求娶,万县令还是有答应的可能的。虽然嫁入魏家,是由官家到了商户,于地位有损。然而魏府乃叶城首富,又跟州府官员多有来往,也算底子雄厚。 第二件事,魏书尧倒是多虑了。被采选入宫的那个女孩子,她已经等了好几天,还没有出现呢。 汝州姜氏,姜芳瑶。 第三十三章 雪晴贵人至 昨日睡的晚了些,林钰醒来的时候,已经听到院子里有鸟儿啼叫。几只家雀正在抢食丫头们洒在地面上的谷粒。 日光倾泻进室内,略微刺目,暖意袭来,是雪晴的样子。 林钰洗漱完毕,嘱咐芳桐去看看苏方回的姐姐在这里住的惯不惯,有什么需求。便挑拣了两样吃食,坐上马车出去了。马车轮子上缠裹了防止打滑的草绳,一路听得咯吱咯吱响动。 铺子已经开门,陈管事手里拿着个条子,见林钰下车,开门见山问道:“是这个人吗?” 一双手解下厚实的貂毛风筒,接过那张白纸。 寸许的纸条上,蝇头小字赫然写着:汝州甜水巷姜氏。 终于等到了。 林钰点头问道:“人在哪里?” 陈管事压低了声音道:“昨日就来了,住在宏远客栈里。今日一大早上门,掌柜的记了名帖,我恰好留意着。这一会儿为了拖延时间,假称外地客人由东家您亲自接待,让他们歇在茶室了。” 关于为什么林钰让陈管事留意姜芳瑶,林钰不说,陈管事也默契地没有问。 “好,”林钰把字条转给芳桐,疾步走进铺子。 铺子后面连着茶室,连廊处随意歇着几名男女仆从。见人过来,忙端正了身子,让开道路。 茶室不甚隔音,远远的,林钰便听得一声尖利的声音道:“出了门还没规没矩,哭什么哭?” 是主子在训斥奴婢吗? 林钰不禁停下步子,怕撞见什么使人难堪。 又有一温和的声音求情道:“小琴不是故意的,姐姐你饶过她吧。” 那尖利的声音立刻道:“谁是你姐姐!庶生的姐儿就是连丫头都训不好,还得累我操心。” 屋里立刻传来啪啪两声,那是动手扇脸了吗?随即有低低的哭泣声传出来。 以言语侮辱姐妹,竟然又亲自动手教训丫头? 这么掉份子的事情也做吗? 林钰再也忍不了,抬手推开了门。 小小的茶室挤满了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穿着红色的翻领长裙,下摆微微曳地,露出半边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领口袖口镶嵌着宽阔的织金锦花边,头发挽着个时兴的女儿髻,上插一只金步摇。 她脸庞圆润,珠粉敷面,一双杏眼不怒自威,画着张扬的小山眉。 此刻她眉头微凝,一脸恼恨状揉着细嫩的右手道:“皮还挺硬!打疼我了。” 听到她这么抱怨,跪在地上的丫头禁不住微微颤抖。丫头身后不远,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这女孩看起来也是小姐装扮,比起大一些的,却是略微寒酸。头上没有耀眼的饰物,只是粉红的耳垂上沾着一粒素白的珍珠。衣服是淡粉色的,没有织金的花边,只绣了一排云纹。 看这穿着打扮,只是比丫头略高一级罢了。 听到开门声,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林钰。这女孩亦抬起头来,神情温和,眉目虽略有忧虑,却阔朗明净。虽不似大些的女孩明艳,却自有一番让人心头舒适的力量。 林钰不由得心内一动。 却不知谁是将要被采选入宫的姜芳瑶。 “请问哪位是姜小姐。”林钰开门见山问道。 屋内众人略略侧目,看向那一身珠翠光芒耀眼之处。 果然,华丽的女子看了林钰一眼,转身坐回桌前,才冷然道:“你就是这绸缎庄东家?架子真大,让我们一阵好等。” 跟在林钰身后的陈管事不由得微微皱眉,开口道:“这是我们绸缎庄的东家,林老板。” 对面的小姐嗤笑一声,“什么老板,年龄还没有我大呢。” 这小姐的教养真是…… 林钰却是一笑,微微道:“多有得罪,现在就请小姐去选样衣吧。” 姜芳瑶整理了衣服站起来,经过地上那丫头时不忘了踢上一脚。那小姑娘低头掉泪,不敢再有呻吟。 姜家是汝州贩卖瓷器赚到钱的新贵,姜芳瑶的父亲才是富起来的第一代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无暇管教子女,也是很正常的。 门庭望族,是否长盛不衰,并不因囤积了多少银两,而是有没有好好教化子孙后代。 据她所知,姜芳瑶被采选入宫后只被封了宝林,娘家并没有受益太多。一年多后因事被贵妃杖杀,倒是连累母族被抄没了家产。 这样的教养,也无怪乎无法在宫廷久存。 对于一个活不了两年的人来说,尽可以放肆一些,没规矩一些。林钰犯不上跟她置气。 她原本还想着,是否提点姜芳瑶几句。一是以后林氏在宫廷也有个人助力,二是是否也能助这女孩躲过杀身之祸,积点阴德。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天她日日留心名册,唯恐她不来,或者来了被自己粗心漏掉。 现在看她所为,自己是半分心思没有了。人各有命,不管了。 林钰抬步慢行,引姜芳瑶几人去往样衣柜架。简单介绍了几句货品的成色做工,每件衣服的重量价格,林钰便侧立一旁,不再说话了。 姜芳瑶解下身上的帔霞,扔到那略微素雅的小姐手里,便兀自挑挑拣拣起来。 她身形微胖,穿梭挑拣间还不忘了从丫头手中的托盘中挑拣些果仁吃。陈管事眼看着那些果仁碎屑粘在衣服上,脸色越来越黑。 已经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林钰一礼准备告退,慢行两步,突见姜芳瑶身后的小姐走在她后面。一手抱着她的帔霞,一手不经意间抹去样衣上的沾污。动作轻盈而优雅,不动声色间又把乱掉的衣饰摆平。 林钰心内一动。 看向姜芳瑶问道:“汝州距叶城路程不近,小姐是准备在这里等两日,直接拿着货品出去,还是准备先等在客栈呢。” 林氏送衣服上门的服务只限本城,外城是不送的。 姜芳瑶头也不抬道:“叶城有什么好待的。我自然是先回去,饰品妆粉还要去洛阳采购,这里留下云瑶等成衣就好了。” 她身后的小姐立刻点头。 云瑶、芳瑶,果然是姐妹。 林钰微一点头,再不多留,转身便出去了。 瓦上的积雪正逐渐融化,一滴滴凝聚滚落。林钰拉好风帽,怀里揣好账册,坐回马车中。 姜云瑶吗?若我问你想不想改变一下命运,你会怎么回答? ………… ………… 【注】:本章所描写服侍、妆面名称皆取自《新唐书车服志》。 第三十四章 贵人待如何 雪停后连着两个晴天,到第三日,除了背阴面略有些残白,其余各处都只是微湿的样子。 林钰在绣坊待了两日,督促着绣娘们做这做那。林轻盈抽调了最得力的绣娘给她,她仍不满意,逼得林轻盈也不得休息。郭管事原本只是在一旁笑着伺候,结果被林钰差遣着连忙两日,一张脸都没了俏色。好在第二日晚上,赶制给姜芳瑶的衣服做好了。 白色绣云纹嵌金线窄袖襦衫,配红蓝间色长裙。紫色帔子上用银线绣着白梅花。那花大小形态不一,或含苞待放或盛开如锦。岐头锦履上倒是没有绣什么纹路,只是用粉色的珍珠拼缀成大大的花朵,可随着走动微微摇颤,观之令人心神摇荡。 另一件是阔袖广衫,锦半臂,内束紧身小裙,曳地七尺,配小蛮靴。质地上乘,绣工一流,无懈可击。 林钰着人点燃沉香,熏染片刻,又好生包裹其他成衣,送往街市铺子。 这一夜她睡的不甚踏实。 姜云瑶来取衣服时,身边只跟着那天被姜芳瑶责打的小丫头。小丫头脸上的掌印尚未消肿,神情怯怯的,躲在姜云瑶身后。 难不成那天风风火火一堆仆从丫头护卫,都是姜芳瑶自己的?听姜芳瑶贬损姜云瑶的庶女身份,可虽然嫡庶有别,在这姜府里的差别也太大了。 林钰浅浅施礼,姜云瑶忙屈膝还礼,随后姜云瑶便随芳桐引往摆放成衣的裹布几案前,细细验看。 那日姜芳瑶挑选了样衣后,又提了一大堆的意见。这些都是按照那些意见改好的,有二十几处大小改动。姜云瑶细细去看,不时微微点头,显然是记忆力很好。 不多时衣服验看完毕,姜云瑶着丫头妥善收好,交付了银两感谢道:“这一番修改,真是难为林老板了。因长姐非常在意此次采选,故苛刻之处,请林老板原谅。” 声音温润好听,说出来的话也好听。 林钰一笑,客气了几句。姜云瑶的丫头小琴已经收好衣服,主仆二人作别而退。 姜云瑶走在前面,芳桐已打好帘子。水绿色的锦靴就要跨过门栏,林钰在后突然道:“姜小姐,你回去为别人送嫁衣吗?” 姜云瑶一只脚顿在半空,稍停半刻,终于收了回来。回头站定,一双眸子疑惑地看向林钰。 “这些衣服是长姐采选入宫所穿,若有幸当选,也可称为嫁衣。”姜云瑶缓缓道,避重就轻,神情平和。 “那之后呢,姜小姐在姜府的日子,会好过些吗?”林钰唇角含笑,声音却冷淡清亮。 姜云瑶神情一震,几分懊恼之色,却又缓缓道:“小女生于姜家,即不用提篮叫卖于街市,又不用挥锄劳作于田埂,已然是好日子。” 林钰脸上一缕促狭,“所以姜小姐眼下被长姐随意贬损责骂,连自己的贴身丫头都护不住,也是好日子了?所以被同胞姐姐当做下人使唤,言语无半分尊重,也是好日子了。若姜小姐这么想,就只当我今日一番妄语,姜小姐请回,一路平安。” 姜云瑶整个身子转过来,素白的脸上一缕寒光闪过,“不然呢,林老板这一番话,除了挑拨我们姐妹感情,还有什么意思吗?” 林钰的手指轻敲桌面,一双眼睛澄澈分明,看着姜云瑶道:“我只是想问你,你信命吗?” 信命吗? 信自己一出生,就面临母亲做了三年外室,因终于生下姜氏骨血才由当家主母做主迁入姜府的命运吗? 信虽然同是姜家小姐,自己却困居小室,与丫头仆妇同住的命运吗? 信眼下虽然她也适龄,却根本不被人提起共同参加采选的命运吗? 信主母已准备为她说亲,对方竟然是个六十岁老秀才的命运吗? 姜云瑶一双手攥紧,看向对面的林钰。 “我,不信。”她说。 林钰窄窄的肩膀松弛半刻,忽的笑了起来。这笑又很浅,只是眼窝和嘴角都含了暖意。 “我也不信,”她说,“所以,你想不想改变一下命运呢。” 姜云瑶近前一步,她的丫头早听得迷糊,抱定丝帛呆立在门口。芳桐一把扯住她,半拉着走出去了。 门帘放下,屋子里只剩下两个女孩子的气息。 林钰坐在茶台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姜云瑶一礼坐下,不再说话。 她在等,等林钰开口。 冷静自持,是能在深宫左右应对得当的性子。 “我先说条件,”林钰道,“你可以同意,也可以拒绝。” 姜云瑶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并没有做声。 林钰继续道:“我要你做我的棋子。” 做棋子吗? 姜云瑶一双眼睛迷离片刻,继而道:“什么样的棋子。是身先士卒,死在前方的棋子。还是谋定而后动,助你一臂之力的棋子。” 林钰一笑,浅浅道:“第二种。” “你需要我做什么?”姜云瑶问。 “我需要你安居内宫,与我传递消息。我要知道朝臣动态,知道商路信息,知道亲贵喜好。我要你做我的眼,做我的耳朵,我要你冒着被打入冷宫的风险,传递消息,助我功成。”林钰一字一顿道。 “我能得到什么?”姜云瑶问。 “你能摆脱姜家,伴皇帝陛下左右。”林钰神情认真。 “呵,”姜云瑶不复先前温润面容,神情嘲弄而笑。 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懦弱。林钰看着她也笑起来。 相比那个自己丫头被打也不敢出头的女子,她更喜欢眼前这个。 “你不信我?”林钰道。 姜云瑶站起来,身子倾泻居高临下,胳膊支着桌面,脸上嘲弄之色更显。 “林老板,能做到如此,你怎么不去?就算你年龄不够,花几个钱涂改一下名册也就是了。你知不知道,我若此举不成,恐怕连姜家都回不去了。” 违背主母意愿,跟嫡女作对,自行参加采选,落选后的日子当然不好过。 被嘲笑被责骂当然少不了,也可能更随便把她糟践了。 林钰看着她,神情含笑道:“我不会去参加采选,是因为我所图甚大,大过伴皇帝陛下左右。” 姜云瑶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林钰会这么说。 伴皇帝陛下左右,不是全天下女子所求所盼吗? 皇帝陛下登基才十多年,如今正是四十多岁正当年。 听说又深情缱绻,是多少豪门女子的梦中佳人。那些有幸入宫城觐见的豪门之后,哪一个不是浓粉饰面,渴望被皇帝陛下一眼看中呢。 虽然宫门深深步步凶险,然而那是最高的权势,最大的门第,最盛的尊荣。 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捷径。 林钰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映照得姜云瑶微微愕然。 在这双眸子里,有聪敏有忧伤,有笃定有快意,唯一没有的,是欺骗。 她旋即一笑,站起身整理衣襟道:“我信你。” 第三十五章 牟利的工具 她说,我信你。 并不问林钰所图为何。 从来富贵险中求,能被当做棋子,好过只是一片擦拭棋盘的抹布。 但却不是谁都能放得下身段,不是谁都愿意去冒险。 有的人情愿平淡一生,即使被生活践踏,也只是苟延残喘。 有的人却愿意行走于刀刃之上,于悬崖采莲,于深海拾贝。 “那好,”林钰点头,面有激赏之色,“姜小姐参加采选所需衣饰,已经放进贵府马车中。另有银票五百两,夹在首饰盒中的四蝶银步摇里。香料盒中只有一味和罗,自今日起你要日日熏沐。即使到皇帝陛下面前,获赠龙涎香或沉香这种珍贵香料,也记得要搀着和罗一起用。和罗是低贱的香料,望小姐不弃。” “所以,关键是香料咯?”姜云瑶一语中的。 “当然还有脸。”林钰笑道。 姜云瑶的脸,和姜芳瑶有七分相像。 前一世,皇帝陛下是看上了姜芳瑶的脸,据说姜芳瑶眉目形似德妃。 可是后来却不再理睬她,姜芳瑶或许正是因此才铤而走险,卷入宫廷争斗。事情败露后,皇帝陛下甚至都不留她一条性命。 说起来令人唏嘘。 “那是为什么,你们男人都这么善变吗?”林钰看着面前的女子小像,那是姜芳瑶被采选入宫后,街市上的画工争相绘制贩卖的。虽然用了化名,但大家都知道那是谁的肖像。 得此肖像放入闺房,可得良人青睐。 街市上的女子都这么说。 后来姜芳瑶被杖杀,这小像成了不吉之物。魏府的丫头们拿出去丢,被林钰拦下细看。 “也许不是因为善变。”虽然妻子说着大不敬的话,魏青崖仍坐在轮椅上淡淡地笑道,“也许是因为气味。” “气味?”林钰看着小像上那张据说跟德妃相像的脸,不解道。 “我可是听说过,德妃娘娘小的时候,生在淮水边制香人家。家里数百年几十代人,为香贩烘制和罗。德妃耳濡目染,自小便只喜用和罗熏衣。”魏青崖作势探头在林钰裙间一闻,笑道:“也许正像娘子身上的味道。” 林钰往后跳开一步,佯怒道:“你个登徒子!”随手便也扔了那画像。 想了想又气道:“别人做女儿家时的事,你怎么也打听的来?” “当然是太闲了啊,你看我,”说着一摊手,“除了学长舌妇人传些家长里短,还有什么用处。” 虽然语调轻松,林钰却莫名听出了落寞。 曾叱咤商海纵横街市,如今却留得残躯困居内院的落寞。 “夫君莫气,”她扯住魏青崖的轮椅转了个圈,“我这就叫丫头们人人绑上五斤重和罗香料在身上。衣香鬓影,夫君就不无聊了。” 那时只是玩笑话,如今却变成供她牟利的赌注。 和罗。 姜云瑶提着裙摆上车,车帘掀开,露出车中有序堆叠的衣饰箱盒。只看衣服露出的领口,就远胜过姜芳瑶那件的做工。再看饰品箱盒,无不精致夺目。 她转身笑道:“若落选,我可就不还了。” 林钰正吩咐芳桐把打赏的银子递给姜家车夫,希望这一路能护得姜云瑶稍微舒适。听她这么说,一脸笃定道:“不会。” 这怎么看都不像十四岁小姑娘的表情。 姜云瑶撇撇嘴,转身进了车厢。 马车叮咚而去。 一旁侍立的芳桐问道:“小姐似乎跟姜小姐很投缘,以后还会见面吗?” 林钰越过她走回店铺,淡淡道:“不会了。” 若事成,便是云泥之别。 若事败,亦是云泥之别。 …… …… 小苏捧着茶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伺候。 少爷近几日似乎有些古怪。 有时候正看着账册,突然就抬起头来,对着空中的某处一笑。那神情似乎是回忆起什么好笑的事情。 有时候正在画画,突然换过纸写起字来。写的东西对仗工整,似乎是什么诗词。 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这些改变好像是从初雪那日,遇到林家小姐开始的。 他已经告诉少爷那位就是林家小姐,林氏如今的小东家,把大少爷气得摔桌子的小东家,把叶城搅得鸡飞狗跳的小东家。 不过现在也正赚着大钱的小东家。 少爷也已经跟他确认了三次,那真的是林家小姐吗? 然后少爷就开始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举动。 莫不是撞了邪了? 比如现在,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少爷坐在床头,不躺下睡,也不说要做什么。只是坐在床头,身上穿着单衣,也不怕冻坏了。 “小苏,”终于,魏青崖抬头问道:“你说现在,林氏的铺子打烊了没有?” 现在?现在已经是亥时了,恐怕负责关门的小伙计都已经睡下了。 “我出去转转。”魏青崖说着,从床上站起来。小苏忙放下茶盘,伺候他穿上棉衣,围上兜帽,披上披风。 “有那么冷吗?”魏青崖笑道,简单穿了外衣,就推门出去了。 “不要叫车。” 他说。 “不要跟着。” 又说。 小苏抱着披风站在门口,进退不是。 想了一会儿,还是跺上几脚,跟了上去。 夜色已深,因为临近年节的原因,街上解除了宵禁。不时有喝得东倒西歪的三两壮汉吆喝着跟他们擦肩而过。 像这样深夜出行,又没有带家仆护卫,还是第一次。 小苏不由得紧张几分。他探手进衣兜摸了摸出门时顺手拿的剪刀,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最好不要用上。 他们正走在顺驰街上。顺驰街是南北街,分散着一些住户和客栈、金店、脂粉店、成衣店等。 魏青崖阔步而行,步速略快,不多时停了下来。 远远地,他注视着一处略微黑暗之处。 那是一座两层高的门面小楼,夜色里飞檐高耸,挂着一盏灯笼。那灯笼在此时分外明亮,红彤彤的光芒勾勒出小楼的轮廓。 有什么好看的?小苏在魏青崖身后思索。 这个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微风,灯笼随着风来回摆动。突然微微旋转半圈。 哦! 虽然认的字不多,小苏也看出来了。那灯笼上写着大大的“林”字。 林,是林氏绸缎庄吗? 果然是中了林氏的邪祟了!小苏有些恼恨林家小姐了。 “真是个没心肝的,竟然就忘了我了。”魏青崖忽的道,语气温和里带着些俏皮。 又转过身来,走回两步,自嘲般笑道,“也许是我那时候太丑了?” 小苏跟在魏青崖身后,唯恐公子有什么闪失。 也唯恐这邪祟转移到自己身上。 第三十六章 山茶盛开 临近年节,日子过得似乎要比往日快一些。 腊月初十,司礼监下派到叶城的官员会同一名宦官,开始了第一轮遴选。第二日,择定四十九位女子,由河南道抽调官兵护送,配马车装载人员及行李,便启程前往京城。 几家欢喜几家愁。 林钰打听了一下,县令万大人的千金,就在甄选前腹痛如绞,难以保持形貌端庄,被司礼监官员毫不犹豫剔除。 不过这一批莺歌燕语刚刚离开,万小姐的腹疾就好了。气得万夫人把伺候万小姐饮食的丫头厨娘好一顿责骂。 林钰在廊下听到打听消息回来的芳桐这番言语后,神情一时间冷肃。 看来魏书尧果然出手,用的还是下三滥的伎俩。不过好在万小姐对他尚有大用,没有伤到人命。 本朝律令严格,药剂配比都有严查。却不知道魏书尧哪里弄来这些恰到好处的药剂,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知道如何不露蛛丝马迹毒害亲弟弟。 腊月二十二日林府几个掌柜跟东家一起核对年帐的时候,林钰装作不经意间问了陈管事一句,“魏氏商行的魏大少爷,是自小养在家里吗? 陈管事正提笔记下紧要的一处,闻言头也不抬道:“那是自然,富家少爷,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娇惯大的。怎么会舍得送出去养。” 那么,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一套套本事。 说是山贼教的,打死她也不信。 想起来,前世她真的对魏府了解不多。 新婚当日只敬过公婆茶水,在哄闹中见过一面。第二日早上,自己就在监牢之中了。还要多谢万老爷没有草菅人命,虽判她杀夫,仍把卷宗一层层报了上去。 她便也跟着一级一级换牢房,后来到了京城,最终也没有死成。 她已经不记得魏府有多大,在魏府中也没有见过魏书尧几次。他是个伪善的嘴脸,平时还好,喝了酒后就喜欢闯入弟弟的宅院,对魏青崖多有讽刺。 魏青崖的母亲倒是常来,是个佃户出身的小户人家女子。倒没有为难过林钰,只是日日垂泪,常常需要宽慰很久。 那么魏书尧设计毒杀亲弟,只是为了魏青崖手上魏府的大半产业吗? 据她所知,魏青崖因为是庶生,原本就只是代兄长打理生意,以后能分得的产业并不多。魏老爷专宠长子,更是不会亏待魏书尧。 林钰摩挲着手上的汝瓷杯盏,一时有些愣神。 “东家。”却看宽大几案另一侧的掌柜伙计纷纷收了算酬,起身离开桌椅,对着林钰躬身施礼。 林钰忙站起来,深深屈膝还礼。 陈管事从掌柜们手中取出账册,安放在林钰面前的几案上。 “东家执掌绸缎庄以来,第一年年账在此。填平各项先前亏损,今年盈利一万三千两银。贺喜东家。”陈管事脸上溢开笑意。 林钰微微一笑,神情沉静,“这是大家的功劳。传令各柜,自明日林氏休假。另外,拨出六百两打赏给大家作为年礼。另备八百两,买个小学堂,请个好先生,待来年开春,在林氏出力的伙计绣娘子弟,只要是适龄的,都可以去学堂上学。” 还是爱花钱的性子。 不过这钱花到大家心窝里去了。 几个管事掌柜自然有能力送后辈上学,林氏绸缎庄的其他伙计,就没有这个能耐了。又是涨薪水又是办学堂,恐怕明年就有人挤破了头要来林氏了。 想起那些贪图一时便宜弃林氏而去的人,陈管事内心一阵快意。 几个管事掌柜谢礼退去了,屋子里一时只留下林钰一人。 待最后一个人出去,门帘放下,林钰肃谨的脸上突然化开大大的笑。她往前紧走两步,小手搓着微微发烫的脸颊,“一万三千两啊!好厉害!我好厉害是不是?”说着她从地上跳起来,大声冲着因为对账而回避在外的芳桐喊:“芳桐!芳桐,我们去放炮仗好不好?” 夜色已至,明日就是祭灶之日,正可燃放鞭炮。芳桐应声而来,笑着吩咐仆妇去拿炮仗了。 因为还在为家主守孝,这个年节林府是不会挂红灯,贴红纸的。 不过虽然没有喜庆之色,炮仗却是可以燃放的。 仆妇们对这个没有兴趣,搁下东西便匆忙往后方躲避了。小厮们嬉笑着上前点燃炮仗,引信燃烧入竹筒,却没有即刻听到噼啪乱响。 “怎么回事?”林钰大着胆子往前探身,被芳桐拉了回来。 “小姐别急,”小厮笑着解释,“小苏师傅送来的时候,就说要等一会儿。小的们知道这东西肯定不同凡响,这几日忍着不敢动。” 小苏师傅,说的是苏方回吧。因为被林钰高看一眼,林府诸位都称一声师傅。 正说着,那竹筒忽然在原地晃了晃,接着噼里啪啦几声,有银色之物从竹筒中蜂拥而出,咚的一声在屋脊之上的空中炸响。 原来是烟花啊。 众人都抬头去看,那白色之物渐渐熄灭,却有一些珠粉色的闪亮之物渐渐凝聚,在空中拼出一朵花的形状来。 花!是山茶花啊! 众人抬着头惊叹道。 林府也曾经燃放过烟花的,不过都只是彩色荧光之物在空中炸响罢了。却没想到还能炸出形态来,且是一朵花。 还是林老爷生前最爱的山茶。 林钰忽的就眼前一湿。 “还有多少,都点了!”她扬声吩咐道。立刻有仆从上前,抬了一筐的炮仗出来。 炮仗依次点起来,各色花在林府上空盛开如春。林钰早请了林夫人和苏姨娘、林轻盈过来,一大堆丫头仆妇也跟着来凑热闹。大家不时评点赞叹,笑逐颜开。 有小厮丫头们赞道:“怪不得都说小苏师傅是京城来的,京城的玩意就是新奇漂亮啊。” “什么京城的玩意?小苏师傅哪有钱去京城,天天都在坊里泡着呢。”有知情的小厮道。 “是呀是呀,”又有小厮一脸佩服道:“听说这些还是小苏师傅自己做的呢。” 在大家的惊喜笑闹中,林钰却忽的一怔。 不说都忘了他了。 还天天在坊里泡着,我让他泡着做烟花玩吗? 林钰顿时脸上一黑,“芳桐,不吃饭了,招呼护卫,去织锦染色坊!” 第三十七章 你的催促我的交代 苏方回食宿都在织锦染色坊,只每三日一次至林府看望姐姐。林钰已经决定,就算他睡下了,也要把他喊起来,问一问他天天都捣鼓着什么,怎么能把正事都给忘了。 结果幸好他没睡,却也没有钻研工艺。 作坊内点着蜡烛,苏方回正坐在平日里吃饭的小几前,摆了棋盘独自对弈。看到林钰进来,他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还是那一副傲慢样子。不过听说刘波被陈管事辞退了,这就没有人收拾他了。 林钰慢走几步,围着织锦工架转了个圈。 “好了吗?”她问道。 苏方回这才站起来,捏着黑子的瘦长手指往几案上一抛,微微笑了笑。 “还有一样构件没有找到,纹路不均匀。”他说到。 “那就去找啊。”林钰道。 “过几日就是年节了,各家木匠铺子都已经放了年假,找不到人做。”苏方回神态端肃。 林钰撇了撇嘴道:“找不到人做就自己做,我年节要用的。最迟初六,我要见第一批改良后的绸缎。” 手艺人都爱惜工架,年节自己休息,也是为了让工器具休息。 林钰却不避讳这个。 她的时间很珍贵。 苏方回站在那里,神情有一瞬间的倔强。 “好。”他应道。 林钰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去了。 少年略显落寞的身影被她抛在身后,在孤灯中巍然不动。 林钰很快便等到了苏方回的交代。 腊月二十八,距新年只有两日,布匹在一个早晨送到林府。 这个“小苏师傅”没有亲自来,在他身边做帮手的学徒抱着一匹布,珍而重之小心翼翼打开敷在外面的包裹。 “是小苏师傅亲自看护工架,织锦后又挑花提花的。”小学徒似乎没有被这么多人围拢过,神情非常不自在。 林家的仆妇已经接过他手中的布匹,搬了一面素色的屏风挂上去。 室内一片惊叹之声。 青绿底色的丝织品在屏风之上轻盈拂动,似乎捻成丝线穿针孔而过。丝织品的周围,均匀分布着古钱、犀角、银锭、如意、牡丹五种吉兆之物。这五种图案皆栩栩如生,堪比刺绣。 然而却比刺绣耗时小了十倍以上,且可大批量生产。 林轻盈难以置信般,走到屏风处细细抚摸绸缎,确认布面光滑如鲤,没有刺绣的痕迹。 这是在织造过程中,用很多小梭子根据花纹颜色的边界,以维丝显花,分段换色,不断换梭投维,分块盘织而成的。林钰记得,前世以刘波之名做出的改良工艺,也只是能织造一些简单的花纹罢了。不过即使是那样,也因为当时的皇家织造署,做的最好的维丝换织技术,也只是能织出斜纹,所以刘波还是被追捧一时,封了官身。 而苏方回今日这个,就不仅仅是改良了,而是发明。 不知道他给这种工艺起名了没有。 更不知道林钰前世的时候,那苏方回是不是藏着掖着了,并没有把真正的技术让渡给刘波。 管他呢,先招来问问。 “小苏师傅,他来不了。”送绸缎来的小伙计唯唯诺诺,低着头小声道。 “怎么就来不了了?”正盯着屏风上的绸缎啧啧出声的林夫人暖声道。 小伙计更显窘迫,颤声道:“小苏师傅不让说,只说绸缎已经提前送到,还请东家不要为难,为难……” “为难他姐姐。”林钰接腔道,脸上闪过促狭的笑。 她说过是利用,是交换,他果然都记得。 “这孩子,”一旁的苏姨娘忍不住絮叨,“什么时候为难过他姐姐了?今日启封新碳,夫人还让人给她送了一筐。府上的两位小姐,也不过共用一筐呢。” “你别先生气,”林夫人劝道:“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姝儿,你去看看。” 林钰的小名便是姝儿,整个林府只有林夫人这么叫。林钰闻言点了点头,不顾外面风雪正盛,掀开帘子出去了。 芳桐忙取了纸伞和斗篷,快步跟上。 林钰只安排了小伙计帮工,没有给苏方回安排使唤丫头。贸然进入男子居所诸多不便,林钰便差那个伙计把苏方回喊出来去工坊见面。 “小苏师傅去不了。”小伙计低着头道,神情间不知道在掩饰什么。 “东家来了也不去?”芳桐开口责问。 小伙计在苏方回的居所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还是大着胆子一掀门帘,豁出去道:“东家自己看吧。” 看就看,我又不是刘波,还怕掉缸里吗? 林钰迈步进去,略温热的空气夹裹着些血腥气息往外扑来,她不由得一怔。 苏方回躺在床上,面色如纸,额头上却覆着毛巾。林钰触手探去,那毛巾已是炙热。 床边的水盆里放着被染上红色的碎布,苏方回的左侧膝盖和右边胳膊上,都有被布包扎的伤口。虽然缠裹了厚厚几层布,血水却不断渗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林钰站在他的床边,冷冷问小伙计。 伙计吓得一个哆嗦,颤声道:“工架上缺了两块合适的钩形木料填充,一时找不来工匠做,小苏师傅就用自己的胳膊和腿垫在那里。我们劝他他不听,只说是赶时间。因为穿着棉衣缝隙就太窄了,小苏师傅,他就只穿了里衣撑了三天三夜。昨晚终于出了他满意的纹路,一早却起了高热,病倒了。” 用身体垫着工架,梭子的每一次敲击必然留下痕迹。血肉之躯,怎么能跟金属木头抗衡呢? “请先生来看了吗?陈管事呢?”林钰问道,声音中几分急切。 “请过先生,只说让吃些淡粥,也煎了药,但是小师傅说要让我先把样品送去林府。夜里他也没有再醒,没有办法喂药。” “芳桐,你去熬粥。”林钰吩咐道,又看向小伙计,“你把药热了端来。” 芳桐和小伙计忙应声去了,林钰转身看向躺在床上的苏方回。 这少年即便睡着,神情里也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倔强。 她抬手取下他额上滚烫的毛巾,又换了温凉的敷上。 看苏方回似乎有所察觉,林钰冷冷道:“你是不是傻。” 第三十八章 魏大少爷活腻了吗 床上的人眉目间略有舒展,然而却仍沉沉而睡。 药碗已经送到,林钰接过来放在唇边一试,温度适中。小伙计已经扶着苏方回坐起来,他的头靠在小伙计怀里,却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睡着了怎么喂啊,小伙计一脸纠结。 “拍醒!不吃药很难退热。” 听到林钰下令,小伙计狠心朝苏方回脖子上招呼了几下。苏方回仍然没有醒,却似乎有了些意识。 汤药顺利灌下去,芳桐又伺候着喂了两口米油,才让他重新躺下。 这一躺下却又醒了,林钰看见他半睁着眼,唤了一声:“姐姐。” “是我。”她坐在床前,淡淡道。 苏方回有一瞬间的迷茫,突然眼睛略微睁大,手撑起床板就要站起来。林钰忙抬手阻止,苏方回却不依不挠,仍然坐起来。 芳桐和小伙计连忙给他找了支撑之物靠在身后。 “东家。”苏方回道,神情恭谨。 林钰点头道:“我收到新绸缎了。” 苏方回嘴唇含笑,问道:“怎样?” “纹路新奇、质地轻盈、经纬织花独特传神,很好。”林钰赞赏道。 苏方回嘴唇勾了勾,道:“林小姐满意就好。总算没有亏了您的银子。”却是清高自傲的神色了。 而且又唤林小姐,估计是烧糊涂了。 铺子里只有几个年老的掌柜,偶尔会唤一声林小姐。 小伙计神情尴尬,装做要把门帘掩紧,转身退出去了。 林钰踌躇一刻,说道:“是我错了,不该这么逼你。” 的确是她太心急了,因为知道这一批绸缎节后会有大用,就没有顾及苏方回的难处。这才逼得他以自己的身体做工架,伤累交加,病倒在床。 苏方回一楞,不知怎的却似乎生气了。垂目道:“林小姐花钱买工艺,何错之有。” 林钰脸上也闪过一抹怒色,随即又恢复如常。她的确是花钱买工艺,苏方回说的不错。可是为什么这话她自己承认可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呢。 她还没有应声,便听得苏方回继续说道:“如今我病了,林小姐也不必忧心,不会耽误了您赚钱。” 怎么越说越让她生气了。 “你说的对,”林钰板着脸道,“不过你别忘了,你要是自己累死了,我花的钱就收不回来,只好卖了你姐姐大赚一笔。” 说完不等他应声,招呼小伙计进来,“扶着这位小师傅睡下,脑袋是不是烧糊涂了!” 小伙计忙撤了苏方回身后的支撑之物,苏方回躺下不久,便沉沉入睡了。 到底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呢? 林钰想了很久,直到夜色沉沉,她已经回到院落,才想起来。 也许她虽说利用他,请他做事。可是心里到底欣赏他的才学,已经忘记自己的初心了吧。 这可不行,她苦涩一笑。跟自己说好的,这一世不做好人不做菩萨,要做个阎王,度尽世间恶人的阎王。 这个世道,不缺菩萨,唯缺修罗。 …… …… 正月初一,苏方回的气色终于好起来。腿上和胳膊上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只是血痂结的厚厚的,还没有退。小伙计在他屋里收拾打扫,又端药给他喝。 苏方回忍了很久,终于还是含糊问道:“那日,是东家给我喂的药吗?” 小伙计一楞,听懂苏方回的话后道:“小师傅,药是我喂的啦。 苏方回翻了个身,面朝里躺下。听到小伙计又补充道:“不过东家还是很疼我们这些下人的,那天她一直等到小师傅你热退,才走的。” “哦,我知道了。”苏方回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小伙计以为他又要睡下,静悄悄的出去了。苏方回这才睁开眼睛,他的眼睛不大,只是此时里面有一抹掩不住的笑意。 …… …… 初一是四邻亲友走街串户拜年的日子。 一大早,林钰和林轻盈姐妹双双跪地给长辈磕头拜年,林夫人包了好大的红包分给她们。苏姨娘接受林轻盈的跪拜,也学着林夫人的样子,给下人们派了红包。 今年林氏绸缎庄盈利多,两位长辈的月例都发的多了些。林夫人她们便异常阔气,下人们也欢天喜地。 林氏没有什么本家亲戚,前两天只有自己热闹一下。到了初三,林氏绸缎庄的管事掌柜们纷纷投名帖来拜。大家少不了聊聊生意,又留了人吃过午饭才回。林钰刚想去休息一下,管家又递来名帖。 这次是丰锦绸缎庄的叶老板。 叶老板受惠于林钰的指点,售出符合采选规制的成衣几十套。丰锦绸缎庄这才能盈利少许,不至于裁员关门。 不过之前已经谢过了,该给林氏的分成也给了,却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 林钰出门去迎,在花墙下略微有些愣神。叶老板说是拜年,可是却把老婆孩子都带来了,熙熙攘攘一大堆人。 如果林钰没有记错,这夫人才刚出满月吧。或许,这一个是姨娘? 林钰疑惑着,遵着晚辈礼数躬身作揖,行了个“吉礼”。叶老板身后的几个孩童忙学着样子回礼。 听叶老板介绍,这一位果真是姨娘。想来叶老板的意思,以后两家就不只是生意伙伴,会更亲密些了。可是因为正妻正值产褥,不便拜访,所以携了姨娘来拜。 林夫人听到消息,也已经迎了出来。大家在正厅闲坐下来,孩童虽多,并不吵闹。仆妇们送上来蜜饯甜点,也只是依着礼数略微品尝。 林夫人便免不了又夸赞几句,一时间厅堂内似亲戚团拜,喜乐安宁。 闲谈片刻,林夫人和叶家姨娘带着孩子们去外面见识新制的炮仗了。叶老板这才说回正题,“林小姐,如今叶城扬名,林氏非同凡响,有个人请我来问一问你,可否有意加入都畿道商会。” 叶城在河南府都畿道南。天佑八年,洛阳十家丝绸坊牵头联络河南府各处,成立了都畿道商会。商会成立以来,旨在相互扶持,共通技艺。如今已经不只有丝绸坊,更有钱庄加入。不过林氏绸缎庄尚属微末,商会每年又有例银需上缴,林老爷当年没有动过加入商会的念头。 林小姐回忆了一下,好像叶老板本人,也不是商会的人。 见林钰手指摩挲着杯口面有难色,叶老板又劝道:“如今叶城周边五郡,数百女子都是穿着林氏的成衣参加甄选。不管哪一位位列后宫,以后都是林氏的荣光。林氏今日不同往昔,肯定能通过商会考核。” 林钰等他说完了,嘴角含笑,淡淡道:“林氏的确不同往昔,不过也没有想过要加入商会。劳叶老板费心。” 叶老板的喜悦僵在半空,哑了片刻,又试探着问:“林小姐就不想问问,是谁主导林氏加入商会吗?” 是谁啊。 能保证林氏入得商会,不被十大会长排斥的,是魏氏吧。 不知道魏书尧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无论是谁主导,林氏目前都没有加入的想法。”林钰摇头道。 抬手给叶老板斟茶,终结了这个话题。 刚想着要做修罗,你就又活腻了吗? 魏大少爷。 第三十九章 京城有讯 距叶城百里,汝州城,甜水巷。 正月初五是个好日子。 姜夫人今日起得分外早些。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昨晚忙到夜半才入睡,今日里仍然不觉得疲倦。 昨日喜讯从京城传来,她们家忍住没有张扬,不过整个汝州都传遍了。 他们姜家的小姐,被皇帝陛下钦点了魁首,皇后娘娘金口一开,册封为姜宝林。 官府的快马驿果然比他们姜家自己的家仆脚速快,家仆还没有回来呢。也许因为姜小姐已经不能归家,家仆缺了主家管教,就慢吞吞的了。 昨日喜讯刚道,刺史大人便亲至姜家道喜,甚至留用了晚饭。这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啊,就说去年年节,刺史召集城中富户为水灾百姓捐款。姜家捐了五百银,求请刺史赠墨宝一幅,都被刺史三两句打发了。 哼!这可真是狗眼看人低。 听说今日里宫廷司礼监就会下榻姜府赐诏书了!到时候刺史大人会和京城里来的官员同来。到时候诏书一下,以后他还不得把姜府捧上天去! 想到此处,姜夫人不由得喜色满面。由仆妇伺候着洗漱完毕,就往大厅中去。老爷昨晚通宵未眠,亲力亲为会同家中管事清理装饰门厅。这会儿肯定累坏了,也该吃些羹汤才好。 姜老爷其实也不太累,说是熬了个通宵,不过是看着下人忙碌,以示姜家迎接贵人的诚意罢了。 此刻他正坐在客厅仆妇用来清扫高处的小凳子上,跟人开心地说些什么。 姜夫人珠翠满头花钿敷额,裙摆摇曳身姿婉约,推开门看到眼前一幕,却顿时黑了半边脸。 姜老爷的身旁,端着茶盏伺候老爷的,正是那个小姨娘余氏。身份低微在外院住了好几年的余氏。她甚至还穿着昨日里的衣服。 姜夫人紧走两步,扬起袖口拂过姜老爷的脸,越过他们两位,就往厅上的红木八仙椅上坐。姜老爷忙站起来,向她走来。 姜夫人忍住眼角的得意。 看看,老爷不还是向着我嘛。任你任劳任怨通宵忙碌,老爷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如今我的女儿位列后宫妃嫔,地位更是高绝。说起来,年节过后,元宵节便是好日子,也该把这贱人生的小婢女打发出去了。 姜老爷走到她身边,却是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不要坐在这里,你没有看到我还坐着个小板凳吗?这擦的好好的……”姜老爷说着,便用自己的袖子在椅子上抹了两下。 这是怕她坐脏弄乱吗? 姜夫人一张脸顿时由喜转怒,抬眼间似乎都能看到李氏嘲笑自己的神情。 不过今天大好的日子…… 想到这里,姜夫人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众人用过早饭又等了许久,刺史大人终于引着传召官员到了。 因为此次采选由礼部司礼监全权负责,这次宣召,也是由礼部官员引着一名六品公公同来的。 姜府早开了大门,卸下门槛,喜乐奏响。大街上的人进不来这里,只是伸着头七嘴八舌满眼羡慕之色。 姜老爷接引着官员堂上站定,姜府众人呼啦啦跪倒在地,各个喜气洋洋。姜老爷也慌忙跪在妻子孙氏和姨娘李氏前方。礼部官员和汝州刺史这才慢悠悠跪了下来。 宣旨公公的声音略微嘶哑,但是却并不影响这一群人心花怒放。 姜夫人斜视跪在不远处的余氏,满脸的得意洋洋。 诏书是金灿灿的黄色,宣旨公公展开诏书念道:“后言河南道剔选童女万人,惟姜氏之女,族茂冠冕,庆成礼训,温柔贤良,肃府德茂……” 这是夸她的女儿与众不同万里挑一呢,姜夫人虽然低着头,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如今她与皇室沾上了亲,以后走动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啦! “特封姜氏之女云瑶为宝林……” 姜氏之女什么? 云瑶? 姜府众人微微讶异,姜老爷更是低头看向余氏。 姜云瑶的确也跟着去了,却只是服侍小姐啊。她怎么就入选了?汝州说是初选109人,没有听说有她啊。 若是打点关系,她哪来的银子? 不会是礼部弄错了吧。 众人疑窦丛生,然而不敢抬头,只打量老爷夫人。 就听得公公继续念道:“其母李氏,性秉惠和,教女有德……” 其母,李氏。 这下再不会有错了。 姜夫人一张脸煞白。 她再也听不见公公后面的话,赐了什么,封了什么,是否归宁…… 她一概不知,也不再关心。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想,我的芳瑶呢?我的女儿呢? 公公的旨意终于念完,众人恭谨谢恩站起来。外面鞭炮声声,热闹喜庆。 官员、公公跟姜老爷寒暄几句,姜老爷便恭请诸人前往饭厅用饭小憩。 姜夫人终于得了空子,拉住姜老爷问:“怎么不是芳瑶?咱们的女儿呢?” 姜老爷忙把她扯到一边,“说的什么话!宫里的人就在前面呢。” 姜老爷是个明白人,虽然他也不清楚为什么陪着伺候大小姐的姜云瑶反而被选上了。然而中选已是万幸,这到手的富贵,难道还要还回去吗? “可是怎么成了云瑶了?”姜夫人不依不挠,也不在意身边也站着姜云瑶的生母。 姜老爷挥袖顿足,小声却厉色道:“云瑶也是咱们的女儿。芳瑶没有选上,自然过几日就回来了。” 姜夫人咬牙退后一步,看周围仆妇都围着李姨娘讨要赏钱。李姨娘装作宠辱不惊状,正逐一派发。不过因为提前没有准备,银钱都很小。 仆妇丫头们却不介意,一个劲儿说着恭维的话。 姜夫人的手下意识探入自己的袖袋,那里面沉甸甸的,是她昨晚就用红纸包好的赏钱。 无妨,兴许是弄错了呢。姜夫人扶着柱子稳了稳心神。 就让她先得意片刻,我且等自己的家仆回转。 正想着,外面忽然一阵喧闹。就见门口的仆妇丫头闪避开来,一个女孩子满脸泪水,跌跌撞撞而来,转眼间到得跟前,哭泣着拉住她道:“母亲!” 姜芳瑶神情悲痛双眼红肿,厉声哭道。 “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姜夫人怔怔一瞬,忽然觉得两眼一黑,朝后栽倒。 …… …… 第四十章 送礼的讲究 就在姜府上下欢喜振奋的同一天,消息也传到了叶城。 当时林钰正在吩咐工匠按着苏方回的要求做构件。原本工匠拒绝了这差事,说年节不做工,是祖师爷定下来的规矩,否则来年诸事不顺,无人请工。 林钰直接付了一年的工钱,才把人请到了。 你怕来年无人请做工,那么就给你一年的薪资好了。 工匠接了钱,果然就忘记祖师爷了。 陈管事带着信使直接到织锦房递上急信,信用小羊皮包着缠裹了好几层,放进墨竹信筒里。信使把信呈给林钰,道:“小人在外面等回信。”便出去了。 林钰没有避讳苏方回和陈管事,拆开信粗粗看了一遍。神色里有喜悦又旋即黯淡。 “怎么了?” 陈管事忍不住问道。他知道信使是京城来的,所以明白事关重大。 林钰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来我们家采买的姜小姐,被封了宝林。” “选中了啊!”陈管事面露喜色。林氏这一次真是要扬名叶城了。 林钰点了点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宝林啊,仍旧是宝林。 那么这一世,姜云瑶会重蹈前世姜芳瑶的覆辙吗? 万人之中得皇帝垂怜,却只因犯了小错便惨死宫廷。 宝林,在宫中三千粉黛中排正六品。 上面是才人、美人、婕妤、昭仪等,也无怪乎前世比昭仪还大了好几级的贵妃可以伸伸指头就捏死她了。 没想到如今姜芳瑶落选,她以为自己总算扭转了姜氏一族的命运,姜氏却仍旧只是被封了个宝林。 一时间林钰神情怔怔,陈管事和苏方回都看过来。 林钰把信递给陈管事,示意他自己看。 “是好事啊东家,”陈管事不明就里,神情喜悦,“不过,姜宝林请林氏帮她准备元宵节进献太后的节庆礼物。” 陈管事捋须片刻,又道:“不过姜宝林娘家就是做瓷器生意的,汝州瓷器名贵,挑拣好的进献就是。怎么反而需要咱们给她准备礼物了?” 林钰和姜云瑶的交易陈管事并不知情,所以有此疑窦。他这么一问,苏方回也看过来,澄澈的眼睛里透着探寻之意。 “因为陈叔你以为姜宝林是那天你见到的大小姐姜芳瑶,其实是二小姐姜云瑶。姜云瑶出身卑微,姜家又是姜夫人主持中馈。万一姜夫人是个不明事理的,随便做做手脚,就够姜云瑶在宫里喝一壶了。”林钰缓缓道。 听到解释,苏方回继续去安装工匠做好的构件,陈管事却仍在皱眉苦思。过了一刻,突然一拍手道:“这也是巧了,正好可以上供小苏师傅前些日子做好的那匹绸缎。吉祥纹案,质地上乘,又是新工艺。既讨得太后欢喜,又扬了林氏声名。” 陈管事正月初三去林府拜年时,已由林夫人亲自引着,欣赏过那匹新品绸缎。 “不行,”林钰摇了摇头道,“这一匹布不能用。” 自接到信,林钰就神情复杂。现在却突然面露果断之色,是想起什么了吗? 陈管事心里嘀咕。 是担心小苏师傅用血肉之躯做构件,不够吉利吗? 他瞄了一眼神情渐渐冷肃的苏方回,没有问下去。 “东家若觉得那匹布不好,我可以重做。”苏方回放下手里的梭子,淡淡道。 原本改良或发明工艺时,第一匹样品因为有意义而最为珍贵。不过凡事总有特例,他们只要不说,没有人知道进献的是不是第一匹。 林钰又摇了摇头,“不是那匹布不好,而是太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工匠在庭院里拉着短锯,噌愣愣声音嘈杂。林钰转身关上了门,声音清冷道:“我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以后姜云瑶会跟我多有联系,而我并不想让她跟林氏扯上关系。” 哦,陈管事如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东家这步步筹谋,是为了跟宫里的人搭上关系吗?要知道如果做富人的生意,最大的富人就是宫廷妃嫔了。而宫中暗潮云涌,若由姜宝林进献林氏织锦新工艺,必然会被有心人盯上。以后来往就不便了。 “第二,我们林氏还太弱了。” 太弱了,这是什么意思? 陈管事渐渐澄澈的眸子里重又浮现疑惑。 苏方回走过来,薄薄的嘴唇里含着讥讽的笑意,“因为怀璧其罪。” 他说道。 林钰点头,唇角勾出一抹笑,“我之前,也曾经想过若是苏师傅做出改良布匹,便由京城显赫敬献宫廷的。可如今,这已经不是改良,而是发明。恐怕大弘开国百年,这是丝绸织造技艺里最大的进步了。我能护住改良工艺留在林氏,却没有能力护住这样的发明。到时候朝廷一句旨意,工架和人,我便都保不住。” 原来是这样。 陈管事捋须点头。 苏方回却眼含戏谑,“东家的意思是,我做的太好了,却变成了拖累之物。那好说,”他说着走回工架,拍了拍上面繁复的梭子,笑道:“拆掉几个也就是了。” 陈管事忙扑过去护住工架,把苏方回推到一边去。 “你这孩子,怎么聪明是绝顶,愚蠢也是绝顶呢!”他斥责道。 林钰捂嘴一笑,神情终于缓和几分。 “我说过了,我只是现在护不住,不见得以后也护不住。林氏新工艺的事情,需要严格保密。正好最近是年假,接触的人不多。苏师傅尽管放手去做,我需要更多新工艺。” 她说着环视织锦坊一周,声音温润道:“林氏的未来,就靠这里了。” “是。”陈管事和苏方回点头应允,陈管事又道:“不过那元宵进献节礼怎么办?” 那可是宫里的差事,半分马虎不得啊。 虽然林钰叹息只是宝林,却也是他们半分得罪不起了。 “好办,我有个好妹妹啊,太后她老人家肯定也怕冷,绣副披风就好了嘛。” 陆驿快马一天走6驿,有180里。不过若高价聘用最快的换马驿,可日驰500里。叶城到长安,也不过三天即到。 就算现在准备绣品,也还来得及。 …… …… “绣副披风倒是容易,可是绣什么呢?”林轻盈刚玩过投壶,这会儿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一边用丝帕拭去汗珠,一边皱眉道。 “咱们不是有画师嘛,去画师家里选几幅不行吗?”林钰手捧暖炉,神情轻松。 林轻盈的眉毛拧成了一横,“我的好姐姐,你天天在外面奔忙,是不知道咱们的画师都是什么水平啊。”她神情懊恼,很为自己不会画画着急,“他们几个,画些寻常的花花草草,吉祥纹饰也就那样,真要敬献宫廷,虽拿不出吴生那样的,起码也得是李思训吧。” 林轻盈虽然不会画画,说出来的却都是当代大家。 林钰抿了抿嘴,旋即又皱眉道:“吴生被请去了宫廷,李思训远在千里之外,这下难了。却不知道本地有谁的画也能上得了台面。” 门外的风吹倒了木质投壶,哐当一声。 跟着这声音,林钰神情一亮。 她就认识个能画画的。 第四十一章 会画画的 有当代“画圣”之称的吴生,年轻时曾四处瞻仰河山之美,以作画材。行至叶城,丢了行囊,落魄之下便在街头卖画为生。有路过生意人有心帮忙,以一百银高价买了那日摆出的全部画作。吴生无以为谢,就说道:“眼下吴某窘迫,只有绘画一技。若老爷不嫌,愿意去贵府学堂,教教孩子们。” 生意人打着哈哈,也不说同意也不拒绝。 吴生只当是同意了,第二日便上门授技。一堆小儿推推挤挤谁也不愿意学,结果把一个五岁孩童推了出来。 那个孩童,便是魏青崖。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叶城的人大多都知道。不过魏少爷因为不曾人前作画,大家也不知道给吴生做了两年弟子的魏二少爷,学的怎么样。 不过林钰是知道的,他学的很不赖。 林钰也知道,魏老爷当年不是什么好心。是他的大少爷跟人学坏,偷了画师的包袱玩闹。魏老爷怕事情败露,才匆忙相助。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谨慎,他是怕这画师画出他大少爷的肖像,随处一贴,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 不过现在,怎么才能弄到魏青崖的画呢。 “姐,你为什么说弄到,而不是去请,去买呢?”林轻盈一脸迷惑,瞪着她的大眼睛,似乎林钰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林钰咳咳两声,伸手捏住她的小脸道:“当然是姐姐不舍得花钱了。那是魏家的少爷哎,他又不缺钱,万一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怎么办?” “可是,姐姐你才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发年礼办学堂哎。”林轻盈咬了咬嘴唇道。 出手阔绰,天天花钱,每次逛个街都把自己丫头累趴下,如今要买人家一幅画倒是小气了。还不如魏老爷呢。 这是她咬进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 “不如你去买?”林钰一笑,松开她的小脸,又点点她的额头。 “姐姐给你一千两银子,你去买一副仙鹤飞升图,敢不敢去?” “去就去!”林轻盈大义凛然道,并不问林钰怎么知道魏二少爷画的有仙鹤图。 旋即又犹豫片刻,试探着开口道:“不过,可不可以让陈管事陪我同去。” “可以,”林钰笑道,“拉上家丁带上护卫,揣好银子做好名帖,就不信他魏二少爷还敢为难咱们林家二小姐。” 林轻盈浅浅笑了,搓着丝帕道:“姐姐惯会取笑我,又不是去见土匪,带那么多人干嘛。” 土匪吗? 林钰的神情一时间怔怔,魏府还真是有吧。 一旁的林轻盈已经站起来,去寻纸张笔墨制作自己的名帖了。 以前她是个养在家里的小姐,名帖是不需要的。如今也要出去做事了。 当初姐姐承诺她不需要跟各色人等见面谈生意,如今她倒觉得没什么了。 …… …… 魏府的年节一如既往热闹。初五刚过,魏青崖却已经在钱庄盯着生意了。 林府的马车停在魏氏钱庄外时,魏青崖正跟商行最大的七处钱庄掌柜核查年节收支,顺带谈论来年存借利息以及增资的重点。 因为近年来分封各地的几位藩王愈加跋扈,又不避讳朝廷暗地里增养兵马,魏氏在中原的生意便不如几个藩镇封地里的增长快一些。几个掌柜趋利,认为应该在藩镇封地增资增铺。魏青崖眉头微沉,迟迟不肯答应。 这个时候,魏青崖的小厮小苏却突然敲门而进。一时间室内众人的目光都冷冷投了过来,盯得小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到底懂不懂规矩,商谈重地,怎么能随意闯入? 一张张冷肃的脸上全是这样的质问。 不过好在少爷端坐堂中,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小苏试探着开口道:“少爷,有人来访。” 魏青崖清亮的眸子看过来,淡淡道:“请他稍等。” 小苏吁了口气,就准备转身回去。 他就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伙计把名帖给他的时候,他也觉得可见可不见。年节刚过,少不了需要借银子周转生意的商户。门口的马车规制一般,护卫倒是不少。他是从看到名帖上的字后改变了主意的。 林。请问管事,你们是林氏绸缎庄的吗? 面前等着回话的中年男人温和一笑道:“是的,请通禀少爷,林家小姐求见。” 林家小姐?!小苏一颗心顿时跳快了几分。这下少爷的癔症可医了。 最近他瞒着别人问了好几个算命先生,都说少爷这种情况,有可能是撞上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也就是中了邪了。解决的方法也简单,要么寻破解之法,把那邪物引走。要么再遇到冤家一次,撞回去就是了。 可不是嘛,少爷就是从那日不小心被林家小姐撞了一次后变得不太正常的。 兴许是林家小姐身上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再见一次还给她也就是了嘛。 这下好了,林家小姐亲自登门! 小苏不等门口马车里的人出来,便慌慌张张跑去议事的密室了。 只要少爷肯见,一切就都好说。 小苏神情几分欢快,手拿名帖轻微翻转,就准备去安排茶水。 却听得堂上的少爷突然唤道:“小苏,名帖拿来我看看。” 名帖吗?小苏略微疑问,不禁担心少爷看到是屡次惹得大少爷不愉快的林家小姐,拒绝会面。 对了,这林家小姐还拒绝过少爷的求娶呢。 他略一踌躇,魏青崖却已经站起来,阔步走了过来。 堂中原本已经恢复的商谈忽然又停了下来,掌柜们的目光重新疑惑地看向这里。 魏青崖毕竟是魏氏商行目前的实际控制人,他的一举一动,当然引人注意。 小苏把那名帖递了过去。 不同于一般纸质烫金名帖,这份名帖是丝绣的。 方形名帖用浅蓝色丝绸打底,周边绣了一圈婆婆纳碎花,中间偏右,盛开的山茶花中间,白色的丝线流畅自然,绣了个“林”字。 他就是看到了这个“林”字,才心中一响。 只是个和她想同的姓氏罢了,为什么自己就这么紧张呢。 是因为看到这个字,就觉得外面的人,可能是她吧。 魏青崖越过小苏,径直推开门迎出去了。步履匆匆神情紧张,惹得几位掌柜几分忐忑。 出了什么事情了? 他们纷纷把问询的目光投向小苏。 小苏只装作没有看到,转身紧跟上少爷的步伐。 我才不告诉你们少爷中邪的事呢。 第四十二章 他的条件 出了密室是一间伪装成账册库房的大屋,开了屋门往外不远,是一处敞亮的天井,过天井出去,便是魏氏商行会见要客的大厅。推开后门进去,迎面是一屏风遮挡。 魏青崖一路疾行而来,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屏风是四面竖屏,半透明的银色丝绢上绣着梅兰竹菊等寻常之物。透过屏风,可隐约看到客位上坐着两人。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姑娘。 魏青崖莫名的心中慌乱,似乎停跳了半拍。他简单整了整衣襟绕开屏风迈步进去。 那的确是个姑娘。 魏青崖拱手一礼,神情已不见慌乱。对面的姑娘已经站起来,端正地屈膝行礼。 魏青崖抬起头来,神情一怔,眸子里的失望一闪而过。 不是她。 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神情稚嫩,一双眼睛略含羞涩,不是时常出外走动的样子。 可是不是她,却又有些像她。 是眉眼里同样的灵动之色,还是举手投足里,那一分矜持呢。说起来,他也只跟她有过两面之缘,统共说过几句话罢了。 他印象里更深刻的她,还是三四年前的样子。那时候,不正像眼前的小姑娘吗。 难道,她有妹妹吗? 魏青崖这么想着,那小姑娘身边的男子已经走了过来,笑道:“魏二少爷。”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人的相貌,心中不由得一动。是了,这人他见过一面,是林氏绸缎庄的管事。 魏青崖谦让着请陈管事坐下,神情间有不易察觉的喜悦流露。 还是与你有关啊,林小姐。 …… …… “什么?他这么说的?”林钰正拿着毛笔在纸上涂画,闻言不经意间支了一下额头,一抹黑色便染上娇嫩的肌肤。 原来那天叶老板是受魏青崖之托来邀请林氏吗? 林钰神情几分不快。 林轻盈却在一边欢欣鼓舞,正为自己第一次谈成买卖高兴,完全没有注意到姐姐神情中的窘迫。 陈管事只好在一边答道:“魏二少爷只提了这一个条件,他说若东家你答允,他便赠送画作,分文不取。” “如果我不答应呢?”林钰搁下笔,语含戏谑。 “东家,这是好事啊。”陈管事捋须而笑,“既得到了画作,林氏绸缎庄又可跻身都畿道商会,何乐而不为呢。” “那好。”林钰点头。 陈管事笑意更浓。 “我先答应,得了画作再反悔。”林钰随即道。 噌的一声,陈管事的胡须被自己扯掉了几根。 他忍住痛便要再次劝说,就看到林钰顶着额头上的黑墨,神情间略显顽皮,“这才是何乐而不为呢。”她笑道,随即站了起来,神情轻松无畏。 林轻盈看向陈管事,神情里是大大的不解和难为情。 别看我,陈管事摇了摇头坐下,你姐姐就是这德行。 从来不让人心脏好过五天。 …… …… 来回禀的不是昨日的小姑娘,也不是林氏绸缎庄的陈管事。这人穿着打扮像是林氏的小师傅,神态里却有几分藏不住的倨傲。 这倨傲,像是出生贵族,又屡经波折,却宁折不弯的样子。 “林小姐同意了吗?”魏青崖在魏府书房会见来客,等这人站定,开口问道。 “我们东家说,加入都畿道商会是好事情。”来人坦然道。 魏青崖一笑,眉心里几分欢快之色,抬手取了早用绸布袋装裹的画作,递了过来。 来人却不信任他般,又把布袋解开,抽出画作细细看了一遍,才点头告辞。 魏青崖神情不恼,着小苏送客。 …… …… 通往魏府的宽敞大路旁,有一条巷子。等在此处的陈管事看到魏府的角门开了。不一会出来了一个身姿挺拔的人,这人慢悠悠走到大街上,似乎是出来闲逛的。 陈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忍着怒气等他走近,一把扯住了这人的袖子。 “小苏师傅,怎么样?”陈管事已经看到了苏方回手里拿着的布袋子,却仍然急切地问。 “当然是给了啊。”苏方回把手里的布袋递给陈管事,袋子沉甸甸的,撑出画轴的形状。 “这件事很简单,你没必要推给我做的。” “你懂什么?”陈管事揣好画作,脸色终于舒缓几分。 巷子里早停好一辆马车。两人上马车坐定,陈管事才又道:“我这是放不下我这张老脸。” 当然了,东家可不这么想。 所以都表态了不想加入商会,却还是让陈管事来回话要画。 “就说我答应了,骗过来再说。”她这么说,神情里却是一副不正经,一看就是准备做无赖。 小姑娘家可能不懂得什么叫做君子一诺,什么叫做生意人最讲诚信。可他好歹也在街面上混了几十年了,临老了被骂一声失信失义,叫他怎么有脸。 况且,这又不是对付魏书尧。魏家大少爷的确也是个没脸的无赖,可二少爷却是个诚信的生意人。叶城乃至河南府,都是声名显赫的。 若是林钰这么对付魏大少爷,陈管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那真是个不要脸面的人。 不过好在苏方回也不是太要脸面的人。 “东家果真这么说的?” 马车叮叮咣咣,苏方回的声音清亮悦耳。 “可不是,二小姐也在,东家说先骗过来再说,反正又不写文书不找证人,他也奈何不了咱们。”陈管事神情几分懊恼。 “这样啊,”苏方回点了点头,“其实咱们东家,才是真正的生意人吧。” 真正的生意人? 陈管事捋须点头,或许吧,尔虞我诈见利忘义能骗不帮能赚不赔的生意人? 呸呸呸,怎么想东家呢。 他的神情从了然突然转为恼怒,狠狠瞪了苏方回一眼。 “你怎么想东家呢?”他斥责道,神情愤愤。 苏方回神情不便,坐姿端正,淡淡道:“我在想东家,是真正懂得取舍有道的人。” 取舍有道?取什么舍什么? “向来有人以为取大义是唯一的正途,可是有些自以为是的大义,放在全局,却只是小事罢了。”他一板一眼道,神情轻松闲适,怡然自得。 陈管事鼓了鼓嘴巴没有应声。 这是强行拍马屁吧。 第四十三章 好一个物美价廉 选了象征天家尊贵的深青色上品丝绸做底,购置罗斯国紫貂皮做领,盘扣用的是深海红珊瑚。还没有绣花呢,这件礼物就花去了千多两银子。 陈管事站在绣架前端详这一样样豪奢之物,不禁觉得灼眼。 也没有见姜宝林有订金进账啊,掌柜的就敢这么花钱购置。这么一件礼物,就是姜氏本家愿意出钱,恐怕也会觉得肉疼。 魏二少爷的画作展开挂在画架上。 画约三尺,画有苍松挺拔,枯藤披垂,竹花掩映,清流喘息。一鹤回头顾盼,一鹤昂首唳天,生动优雅、姿态挺拔、仙气灼灼。 东家说的不错,魏青崖果然画得一手好画,不愧是吴生的徒弟。 陈管事踱步到这一副画前,频频点头。还是这个好,物美价廉。 林轻盈正手捏绣针,紧缩眉头,半晌叹口气道:“难。” “怎么难了?”陈管事还没有问,一旁的林钰就走了过来。 林轻盈拿针线在布面上比划了一下道:“这些仙鹤有出尘之姿,我本来想用戗针技法,绣出渐变的羽毛,挺拔的姿态。可是现在如果用银线的话,只有这一种银色,我便绣不出来了。” 林钰接过林轻盈手里的银线看了半晌,淡淡道:“那就不用银线。” 林轻盈不解,“用金银做线,正是这两年显赫门第必用的绣技。如今这件是进献太后,那更是最尊贵的人了,如何就不用了?” 林钰一笑,清亮的眸子眨了眨,“当然是因为,她老人家实在是太有钱了,也许早就看厌了俗物。咱们不如以朴实取胜,这才是别出心裁呢。”顿了顿又道:“当然,也更省钱啊。” 根本就是为了省钱吧。 陈管事撇了撇嘴。 林轻盈却早已经欣然从命,放下银线,拿起大肚剪刀就扯了一条寻常的纯棉白线出来。 配完线就是刺绣。 林轻盈的绣工没有问题,手法细致,速度又快。可即便如此,这一件披风也绣了五天才好。赶在初十这天,由铺子里机灵的伙计亲自护送,和那日送信来的信使一起,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姜云瑶已经私下里打点妥当,当值的公公护卫都留几分情面。检视过丝绸包裹的披风,便由宫女送进了姜云瑶所在的倩萝宫。 叶城这边这几日都十分平静。 因为购买林氏绸缎庄成衣的女子被选作宫妃的消息已经传开,私下里已经有不少人盼着铺子开张,好提前购置春衣。 陈管事时时捋须而笑,把这件事告诉林钰的时候,试探着问了一句:“铺子里的绸缎可不多了,要不要提前赶工做起来啊。” 林钰正在苏方回调试好的工架前细细观察构件,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做了,原来的那些中等级别的工架,都尽数折价卖给叶氏吧。我之前已经跟他们提过。” “卖给叶氏?那咱们不产绸缎了?”陈管事惊道。 “咱们要做高品质的啊,只做富人生意啊。”林钰一笑,道:“我之前跟陈叔你商量过的。” 商量过吗? 陈管事脑中一亮。 的确,当初林钰在林老爷去世后第一次来绸缎庄,就告诉过他钱都在富人手里,要去做富人生意。 可是要做高品质的绸缎,就需要重新购置工架。而且品质高的往往没有多少人买得起。就说叶城,能穿得起高品质绫罗的,也不过三五家。 就卖给他们,林氏还不得饿死。 “谁说要卖给他们了?”林钰神情含笑,突然从工架中扯出一根木条,往北边一指道:“卖到汝州,卖到洛阳,卖到京城!那里尽是贵人。那里恨不得给盆景缠裹上丝绸招摇,那里的丫头都是穿纱,贵妇的步摇上缀着南海的珍珠。” 洛阳,京城? 陈管事不由得喜笑颜开,随即踌躇道:“可是那里的单子怎么能接的到?就凭姜宝林是穿着咱们的衣服被选上的,好像还不足以让那些达官贵人跑来叶城抢购吧。” “谁说要他们来了?”林钰神情间几分雀跃,“我这个东家亲自去。” 亲自去谈生意吗? 这么说似乎有些靠谱了。 陈管事连连点头道:“到时候东家可一定要带上我,让我去见识见识洛阳和京城的街市繁华。” “好说,”林钰一笑,又把手里的木条在工架上敲了两下,“明天就去吧。” “明天?”陈管事猝不及防间一楞。 “是啊,明天就走,正赶上正月十五元宵灯节。” 难道是去看灯吗?陈管事眉头凝重几分,这靠不靠谱啊,还是小姑娘家心性,想要去玩耍吧。 室内一时有些凝滞,只听得苏方回清冷的声音响起,“把我的木条还给我。” 随即顺手从林钰手里扯了过来,又道:“东家是要去四坊元宵订衣宴吧。” 什么定衣宴?定衣服还是吃饭? 陈管事疑惑地看向苏方回。 林钰也正看向苏方回,一双眼睛透着俏皮,“你也知道四坊元宵订衣宴啊,怎么样,咱们林氏能不能抢到最大的单子?” “果真有这样的宴会?”陈管事也问道。 苏方回把那一节木条放入工架,上好木卡扣,淡淡道:“洛阳向来自称中原第一绸缎大市,每年元宵节,都会有各地对绸缎、茶叶、瓷器等货品需求多的商家豪门,蜂拥入洛阳订购货品。其中订购成衣的,便在东南街市里选了最大的望春楼,约好每年元宵节商家和买家齐聚。因为洛阳做成衣最好的四家自称‘四坊’,所以就叫做四坊元宵订衣宴。” “果然有,那快去!”陈管事喜道。 “恐怕,”苏方回神情中几分讥诮道:“咱们林氏,是进不去的吧。” 林钰看着他一笑,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说‘咱们林氏’吧。 你看,被自己利用的还利用出感情了不是?还总装作看不上林氏的样子,真是个倔强高傲的孩子。 “东家……”陈管事催问。 林钰拍了拍手,笑道:“小苏师傅这么说,是因为四坊元宵订衣宴,只请豪商参与。最差的,也得是都畿道商会的商家。咱们林氏,太弱了。”她说着摇了摇头,似乎自己也非常认同林氏太弱。 “那……”陈管事眉头沉沉。 “混进去!”林钰抚掌道。 …… …… 【注】:有清沈铨《松鹤图》,立意高远优雅美丽,大家可以一赏。 第四十四章 去瞧热闹 又来了。 陈管事心中一慌,摇头道:“这可不行。万一混不进去,被人奚落取笑事小,挨一顿打可怎么办?” 林钰一笑,眸子清亮,声音柔和道:“万一被打,不是有陈叔你嘛。” “我可不会功夫。”陈管事木然道,心中几分慌乱。 似乎已经看见自己被人蒙住麻袋狠狠踢打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我就带小苏师傅去。”林钰笑起来,手指着苏方回。 苏方回看向林钰,神情里的讥嘲已经消失,顿时轻松道:“好。” 像是答应了晚饭吃什么菜一样轻松。 真的‘好’啊,陈管事又要再劝,被林钰抬手制止。 “兵行险招,这世道从来没有易得的好处。咱们想林氏强大,就必须去做别人做不了的。”林钰缓缓道,神情几分认真,少了之前的顽皮。 陈管事神情一怔,终于缓缓点头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得去。” 这两人还是孩子模样,行事没个分寸,还是随行盯着比较放心。 陈管事说完便一礼而退,竟然是提前去准备行囊了。 林钰一笑,跟苏方回挥了挥手,迈步离开。 身后的苏方回突然唤了一声:“东家。”那声音冷肃里含着几分认真。 林钰顿足回身,“唔?” 苏方回神情竟有些不自在,旋即开口道:“我年龄比你大,以后请东家不要喊我小苏。可以直接呼名唤姓。” 这样啊,还以为要反悔了呢。 林钰错愕间点头。不过是称呼而已,有什么要紧。 说起来,自己喊苏方回小苏吗?她记得自己一直是喊作小苏师傅的。可能是因为下意识里她忘了自己重生后的年龄,还觉得自己比他大呢。 想明白这些,她抿嘴而笑,认真的形态里含着几分雀跃:“我知道了。这就去收拾行囊啦,看灯耶,好多年没有看过了。” 好多年没有看过吗? 少年人看向小东家离去的身影,在渐渐西斜的日光里姿态如松。 …… …… “请柬啊?”林轻盈正吩咐芳桐带上最大的暖炉,安置在马车上。闻言愣了一下,像是被先生催问文章的孩童,神情里有几分不快。 “是啊,”林轻盈扬了扬手里红色的信笺,“一大早就送来的,你在铺子里,想着要不了多时你便会回来,我就没有让人去递。” “我要去洛阳的,不想去这什么都畿道商会团拜年会。”林钰索性坐下来,手托着脑袋,几分不情愿。 因为林钰担心自己不能按时返程,已经跟林轻盈商量好由她留在叶城。十五一过,铺子里就要开门,到时候事务繁杂,是学习进益的好机会。 而且林夫人不太懂得生意,若她们两个都不在家,唯恐发生什么无法应对的事。 “可是你答应过的啊,魏二少爷这才做请。请柬后面附了便条,说这次是十大会长考核是否同意林氏加入。他说应该没有问题,请林老板放心。” 答应加入商会,是魏青崖赠画的条件。 不过林钰也说过,答应加入,只是要先把画骗过来,之后要反悔的。 林轻盈却是个单纯的性子,一直不相信姐姐会说话不算话。 “可是,团拜年会也在洛阳啊,不耽误姐姐你赏灯的。”她继续劝道。 “我知道啦。”林钰抬手把信笺接过来,撇了撇嘴。 收过来便收过来,去不去还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嘛。 那什么商会,根本就是抱团盘剥其他人的利益团体罢了,有什么好加入的啊。真不知道魏青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执迷于此了。 恐怕是为了叶城多一家商户加入,好结个小团体什么的,得更多的利益吧。 管它呢,难不成还把我硬拉去吗? 林钰晃了晃脑袋,指着桌上一盘蜜饯道:“这个要带,路上吃的。” 又忽然想起来什么道:“去账房支银子,多支啊,这次可是要花大钱的。” 林轻盈在一旁笑起来,就知道,又是去花钱的。 …… …… 因为仍属年节,官道上倒是川流不息,时时有人马跟林府的马车擦肩而过。 林钰这次安排了两辆马车,她自己和芳桐一辆,陈管事和苏方回一辆。叶城距离洛阳不过三百多里,因为选的马脚力好,又是四匹快马拖引,正月十四日夜色初临,便远远可见洛阳城门。 自大弘开国百年以来,洛阳日渐鼎盛,与京城长安、扬州、cd并称四大都市。这里寺庙林立,行宫恢弘,富商云集,街市繁华。 因为是太平世道,洛阳城门关的晚一些。 才刚穿过城门,一行人就被两旁热闹喜庆的气氛吸引。街面上已经扎起各样彩灯,只等第二日点燃争辉。偶有空地的,听说是要摆在此处的灯盏过于奢华,要等明日才会摆出来抢风头。 林氏一行人在一处略安静的街巷里寻得客栈,早有店里的伙计迎出来,安排马匹歇息吃草,安排小厮把他们的行李搬进客房。林钰几个人是客商打扮,虽不至于满身贵气,也看起来不是寻常人家。故而店家安排得十分周到,掌柜亲自凑过来,攀扯着陈管事的衣角问:“请问几位是先去休息,餐饭送进房里,还是在外面吃呢。” 陈管事连忙看向林钰,掌柜这才明白自己问错了主家,忙又紧走几步,站立在林钰身侧。 “就在大堂里吃吧。”林钰一笑,抬脚便寻了一处安静些的位子坐下来。芳桐依着家里的规矩侍立在她身后,也被她示意坐在一起。陈管事和苏方回便不再退让,分左右坐了。 洛阳这边食材比叶城丰富一些,陈管事看着菜单啧啧两声,却是不点。林钰随便点了甘蔗和冷肝开胃,又点了肥肫细鲤两样荤菜,蒲桃青丝两样素菜。 “吃饼吗?最近咱们这里的胡麻饼不错。”掌柜凑近这边,殷切地问。 林钰尚未开口,苏方回便回话道:“要面脆油香的。” “小公子是个懂吃的!”掌柜点着头赞道。 林钰也点头,顺势问陈方二人,“喝酒吗?” 陈管事连连摇头,“咱们出来做事,宿醉误事。” 林钰笑了笑,那边的伙计已经把胡麻饼送过来。 咬开果然酥脆甜香,是叶城不曾有的风味。 陈管事赞道:“小苏师傅果然是懂吃的,以前常吃这个吗?”说完神色却突然一黯。 苏方回的父亲曾经是京城织造署的采买管事,后来获罪抄没家产,两个孩子才流落叶城。他这么问,不是在重提伤心事吗。 苏方回却淡然点头,神色自若道:“京城那里的,喜欢做成偏咸口味的,不如洛阳这里。” 林钰大口咬着胡麻饼,吃完一口含糊道:“苏姐姐也是喜欢甜味多些的饮食,你别忘了带一些回去。” 苏方回抬头看她,神色里划过一丝意外,旋即点头道:“好。” 第四十五章 可从地狱来 一餐饭大家尽欢,不过到了最后,芳桐偷偷藏了半张饼,便说自己要先去整理房间,先退下了。 这是防着林钰再吃下去积食。 林钰探了探手,想要回来,却终是作罢。 重生后她实在太爱吃了,好像时时都在担心在吃下一顿之前自己就死掉。要是上一世她被芳桐拦着吃喝,顶多就笑笑作罢。现在她却总想揍这个丫头一顿。 苏方回看着芳桐的背影笑了笑,又对林钰道:“原来你也有怕的人吗?” 林钰推开高脚靠背椅站起来,也笑道:“害怕姐姐的人,也好意思说我。” 苏方回常去林府探望姐姐,时不时有丫头碎言,说每每苏方回说了对叶氏不恭的话,都会被姐姐臭骂一顿。 陈管事笑着点头,也站了起来道:“姐姐是尊长,自然要敬畏。小苏师傅这点比东家好。” 陈管事是看着林钰长大的,虽然有主仆之分,却也是长辈。这些提点不算什么。 呵,林钰偷偷白了苏方回一眼。 这么打趣着,她和苏方回就落在了后面。 这家客栈的格局是两层楼,楼上客房楼下散席。通往客房的楼梯在大堂的一侧,苏方回退后一步,等林钰先上去。 她转身抬头,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过一个吃饭的人身上。那人中等身材,穿着打扮像是个寻常农户。此刻他正微低着头,吃着一碗馄饨。似乎是察觉到林钰的视线,那人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装作不经意般,视线没有什么焦点,似乎是环视周围,便又索然无味般低下头继续吃喝了。 或许,那不是环视四周,而是如跗骨之蛆般,充满着生生世世难逃魔爪的淡然自若。 林钰的手在木质扶手上握紧。 她不会看错,那是黑狼寨的人。 前世她杀过的人。 如今重见,她竟然一瞬间以为那是地狱洞开,噩梦重再现,一时间难以自控。 “东家,”耳边传来苏方回的声音,柔和绵软,不似平日里的讥嘲冷淡,“先回房间。” 这一声提醒终于把她的灵识拉回来。 林钰迈步上楼,却在楼梯转角又停了下来。 若那人是冲着自己而来,她这一进屋,不就暴露了住处所在了吗? 正犹豫间,天字五号房的门在前方不远处被人从内拉开。芳桐抱着一个水桶出来,看林钰站在楼梯转角,笑道:“小姐尽可以去歇息,奴婢这就去打热水过来。” 林钰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没有应声。 芳桐没有察觉,径直抱着水桶蹬蹬下楼了。 犹豫间突然有人扯住她的胳膊,把她带进房间,转身关上了门。 天字号房陈设舒适,似乎跟室外隔开成另一个天地。 林钰吁了口气,神色缓和过来。 “怎么了?”苏方回问。 林钰紧走几步贴近门缝,开了个小缝往外看了一眼。走廊虽然宽阔,却不至于阻挡视线。 楼下那人已经走了。他的桌子上,还留着半碗馄饨。 从来没有这么不爱惜粮食的农户。 这个人,果然是冲着她而来。 “你有防身的东西吗?”她忽然转身说道,神色里几分慌张,“我听说你会制作机括。刀、剑、弓弩,只要你有,没有的话现在就去给我买来。” 苏方回神色沉静,冷然道:“我若有,你会用吗?” 我用过斧头。 林钰心里道。 然而她只是缓慢走了几步,坐在椅子上。桌上是芳桐沏好的茶,因为是餐后,原本只是让她漱口用。此时她也顾不得,端起杯子喝了几口。 “苏方回站在门口,往外瞥了一眼,淡淡道:“是仇人吗?” 林钰是商户小姐,一家人安居叶城好多年。 因为父亲是独子,母亲娘家是苏州,他们在叶城也没有什么亲戚。 林老爷是病死的,林府也从没有什么血光之灾。 然而苏方回就这么笃定地问,是仇人吗? 林钰抬头看他,终于平静少许。她缓缓叹了口气,道,“算是吧。” 算是吧,前世他们这些人曾经在林府烧杀抢掠,逼得林府女子尽数沉湖自尽。不过这一世,他们还没有做过呢。 那到底算不算仇人呢。 即使不算,也是已经盯上她了。 他们为魏书尧做事,她是知道的。魏书尧跟她的过节,还不至于跟踪她吧。那就是还有别的事,别的她想不到的事。 “是仇人,那就好办了。”苏方回点头道。 “怎么好办了?” “是仇人,要么抓住见官,陈清委屈,让官府做主。要么动用私刑,要杀要打,也是东家一句话。”说话间眼神凌厉,惊的林钰一愣。 “不行。”林钰断然道。 且不说现在黑狼寨那里还没有对她做什么,就算做了,她也不知道。 先前是自己在明他们在暗,现在总算知道这些人在盯着她,当然要顺藤摸瓜,知道对方的打算才好。 抓一个下面跑腿的,有什么用。 “那就不抓。”苏方回点头,“不过也不能让他们抓到咱们。” 说完掩上门便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林钰反而心中踏实了几分。 重生以来,她先是知道魏书尧前世替弟弟求娶林氏,是为了用林氏那三罐女儿红毒杀弟弟。再是发现从来不涉足绸缎生意的魏书尧开了绸缎庄,跟自己叫板。她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如今好了,虽然害怕,也好过粉饰日子,以为已经太平。 距离前世叶城被破惨遭屠城,尚有三年时间。 这三年,足够她做很多事。如果魏氏跟屠城有关,她也会不顾魏青崖当年的情分,竭力阻止。 这一夜林钰睡的并不踏实。有两次从梦中惊醒,是林府众女子溺水的面孔。 她索性披衣下床,在黑暗里看向洛阳鳞次栉比的富贵格局,这灯火里不知道多少人难以成眠。 林钰在房中踱了几步,下意识地,又走到另一边,看向夜晚客栈的大堂。 她忽的微微一怔。 一楼大堂里,面对外面坐着一个人。 青灯之下,他正打磨着一把小巧的弓箭。这人身材高瘦,侧脸坚毅清冷。 正是苏方回。 他这是在守夜吗? 林钰退后一步,眼角溢出些柔和的光。 重新躺回床上,这一次噩梦尽消,踏实而眠。 第四十六章 你的消息,他的消息 这一带是洛阳城官员的居所,临近这边,是些想沾沾贵气的商户买下的几条巷子。有的商户家在外地,只是建造歇脚的别院,却也建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宅院广阔宏伟。 巷子路面宽阔,是为了方便马车来往通行。此时夜已渐深,有个男人在巷子里穿行而过。他步履匆忙却行如疾风。若有人细看,会发现他宽大披风内是江湖人士常穿的劲装。在巷子口转身时,富贵人家门口悬挂的灯笼映出他腰间些微的反光。那是剑柄的光芒。 这人辗转几步,走到一处富贵人家的院落外。随即脚步轻点,猫儿般攀爬向上,不多时便伏身在一处屋顶之上。 院落里巡夜的护卫兀自走着,时不时双眼凝神,看向院子四周。 屋顶之上的人弓身而行,整个身子埋没在屋脊的阴影里。不多时,便行至一处,翻身下墙,走到门前。 这一处小院落没有护卫,院子里的灯火也不甚明亮。屋内倒是点着灯,隐隐有人在灯下写着什么。 这人抬手敲了敲门。 “白松,进来吧。”门内的人温声道。 这人原本弓着的身子突然脊背挺直,面容里也不见了刚才的小心谨慎。他推门而进,单膝跪地道:“二少爷。” 屋内执笔写字的,正是魏氏二少爷,魏青崖。 “怎么样,有消息吗?”魏二少爷搁笔起身,神情温和道。 “如二少爷所查,账目里几项隐秘的支出,的确是换了名目,流出去了。” 被唤作白松的男子二十几岁的样子,虽比魏青崖大不了多少,眉目里却尽是风霜之色。 魏青崖神情里有微微的凝重。虽然是他安排了人去查这件事,虽然他心中也早料到会是这样,但是亲耳听到确认,还是让他忧心。 魏氏商行内,有章批用银权限的,不过三人而已魏老爷以及两位少爷。自前年起,魏青崖就隐隐觉得看起来查无错漏的账目里,隐藏着他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虽然小,却凶险。 之前他无从下手追查,直到去年,二少爷控制的几家铺子转到他这里报账,才陆续让他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牵扯的人不多,统共九人,却在一年之内,挪走了十万两白银。 这可不是小数目,够朝廷养一个州的兵马了。 “查到那些银子的去向了吗?”魏青崖问。 白松神色稍有惭愧道:“换了很多名目,黑里白里都走了几圈,暂时还没有追到尽头。不过可以确定,是流往西北了。” 西北,那是大弘朝的边境。 “西北,若偏北,过了阴山便是突厥的领地。若偏西,过敦煌,便是安西都护府。这个范围太大了。” 白松神情肃然道:“我再去查。” “辛苦你了。”魏青崖不再多言,点头道。 白松即刻起身,推开门没入夜色之中。他依旧没有走正门,翻过屋脊,转眼间便不见了。 魏青崖只觉得眉头沉沉,在房中踱了几步。烛火渐渐暗淡,他走过去,从烛台下抽出小剪刀,听到门外小苏的声音道:“少爷,有消息了。” 随即门被推开,小苏看了看魏青崖这边的动作,忙走过来要接过剪刀。 魏青崖已经抬手去剪那烛芯,问道:“她来了吗?” 小苏笑起来,细细的眼睛挤得看不见了,才答道:“林小姐是晚上到的,就歇在盛昌客栈里。小的在城门口等了一天才等到,没有敢打扰。看林小姐歇进店里,便回来了。不过路上遇到扎灯的拦路拥挤,这才回来晚了。” 魏青崖一笑,有温暖的气息从眉眼处化开,似乎刚才的愁绪都散了个干净。 “什么拦路拥挤,你自己去看灯了吧。”他把剪刀重放回烛台下,笑道。 虽然明日才是灯节,但有些商家为了提前招揽生意,已经点上了门口的彩灯。 小苏脸一红,知道少爷得了这个消息,已经不在意他的拖延。 看来虽然上次少爷见到的只是林家二小姐,这中邪也好了十有**了。最近几日已经鲜少发呆,只是非常看中这次的商会团拜,提前两日便来了。 这两日不停拜会商会几大会长,马不停蹄布置团拜会所,很多少爷以前不怎么管的,现在都在亲自做了。 而且少爷也嘱咐说林氏也会参会,让他多留意林氏的动静。 林氏的动静的确不小,最近整个叶城都在说林氏正变卖工架。做绸缎的竟然卖起了看家器具,不知道又要鼓捣什么幺蛾子。他更要替少爷盯紧林氏。 正思虑间,便见魏青崖走到窗口,打起帘子往外看去。 “明日的月色,该很美。” 他说道。 …… …… “有消息吗?”堂上的魏书尧正低头看着一本册子,听到脚步声,沉声问道。 来人是乡下农户打扮,手里还提着一个粗布袋子。闻言把袋子放在脚边,低头道:“盯上了,盛昌客栈天字五号。” “有没有被发现?”魏书尧抬起头,看向这男人。 “绝对没有。” “好,”魏书尧道,“换个人,再盯一天。看她做什么,跟什么人接触。” “是。”来人应声道。 “去领银子吧。”魏书尧笑了笑,挥手让这人走了。 等这人掩门出去,他忽然肃容站起来。中堂后的八面屏风一侧,有烛光微微亮起。一个中年美妇手擎烛台,神色端庄走了出来。 “母亲。”魏书尧收敛神色,恭谨道。 “不过是个小丫头,也值得你动用黑狼寨的人四处打探。跟他们的关系,还是要多多小心留意,不要露了破绽。”妇人淡淡道。她长着圆润些的国字脸,额宽眉窄,眼神深邃。虽然相貌只是中等,但此时莲步轻移,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官宦千金气度。 魏书尧低头应声,又道:“孩儿只是觉得她好几次都给我难堪,林氏那块产业,又迟迟不能拔除。心里急了。” “傻孩子,”妇人抬手轻抚魏书尧发髻,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她视线中像还是四五岁的孩童。 “迟迟不能拔除吗?不过一条人命罢了。” 魏书尧猛然抬起头,眼中有欣喜的光,“母亲之前不是说,不能把事态扩大,让别人注意到魏氏吗?” 妇人一笑,这一笑却并不使人觉得温暖。因为虽然嘴角含笑,眼中却是漠然的杀气,“那是在叶城,如今她不是跑来洛阳了吗?” 也是,人死在洛阳,就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了。 到时候随便伪造些林老爷借了魏氏银两的借据,跑到官老爷那里一闹,准能得了林氏的产业。 毕竟没有别的人知道自己已经烧了那借据。 “我这就去办。”魏书尧点头道。 “聪明些,别脏了你自己的手。”妇人轻声叮嘱,神情脉脉。 第四十七章 人家不是乞丐 元宵佳节,听说向来是男女佳人心许私会的日子。 宽阔大道上罗列各色灯盏,猜字谜玩棋局花样百出,叫卖声不断行人如织。适龄男女精心打扮,手握彩灯穿行而过。擦肩时一个回眸,又见时两点欢喜,在迷蒙的夜色和柔和的灯光中,每年都可传出几段君子淑女的佳话。 那又怎样。 林钰可没有心情偶遇才子佳人,她忙着寻思怎么赚钱。陈管事也没有心情猜灯谜赢彩灯,他忙着发愁眼下的困境如何解决。苏方回一双眼睛倒是时常左右四顾,可是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注意的焦点似乎也不在灯盏上。 清晨早起后,林钰带着丫头出去溜达到正午才回。她不许人跟着,说让他们两个养好精神,晚上应该会比较辛苦。 养什么精神啊,陈管事伸了伸懒腰,正要唤苏方回去欣赏街景,却发现他已经睡下了。 还真是听话,陈管事叹了口气,便自己出去转悠了半晌。 午后林钰倒是没有出去,一直在房间里写写画画。陈管事去看了,画的是款式新颖的成衣。虽然画工不怎么样,却看得出衣服剪裁和风雅之态,也算好画。 “东家,咱们晚上到底怎么去四坊订衣宴啊?”陈管事帮林钰展开新的宣纸,试探着问。 “混进去啊。”林钰淡淡道。 还是这个回答啊,感情真的要混进去。 陈管事在心中思量了片刻,晚上要不要装作闹肚子,干脆不去了。他这一张老脸,实在承受不起被揭露后的尴尬。 林钰却抬笔笑道:“陈叔你信我,不会让你挨打的。” 既然东家这么说了,再推脱显然不太合适。而且就算他待在客栈,照样会放心不下。 不过临出门时,林钰忽然让芳桐递过来一个小包袱,笑着对陈管事道:“劳烦陈叔换上这套衣服。” 陈管事接过包袱,沉甸甸的。待他进门换上,顿时以为自己已经化身洛阳首富了。 锦帽貂裘,金玉束发,宝蓝色的长袍被镶着银边的束腰裹上,束腰中垂下来一块貔貅形白玉。他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这一身装束,接过了苏方回递过来的鞋子。 连鞋子上都用金线绣着繁杂的云纹,看起来直晃眼睛。 “这是……”陈管事神情怔怔。 “这是暴发户。”苏方回答道。 一句话把陈管事噎得回过神来。所以要靠这一身装束混进去吗? 四人又在廊中聚齐,这一次林钰也换了装扮。 不再是为悼念亡父的一身素白衣饰,而是穿着浅青底绣牡丹织锦缎面小袄,袄下米色绒布百褶长裙微微摆动。双手低垂,露出鎏金包铜嵌白玉镯。也不再是簪着白花的寻常法式,而是梳富家小姐桃心宝髻,插白玉篦为饰。淡扫峨眉,细铺胭脂,虽不似成熟女子那般明艳,却灵动可人,使人移不开眼睛。 陈管事看着林钰这一身装饰,恍然似回到了少年时光,灯市里有人嬉闹着让出一条路来,姿态出尘的女子御马而行,占去了全部的视线。 不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越发臃肿的身态,和这浑身的穿金戴银,不禁跟少年时光狠狠作别。 芳桐依旧是丫头打扮,不过也添了几样饰物在身上。 林钰没有要求苏方回怎么穿,他看起来原本像是个小公子,此刻跟这些珠玉堆砌的人站在一起,倒像是富贵人家的陪读小厮了。 一行人阔步而来,穿过闹市,走近东南街市的望春楼。远远可见望春楼外停满了马车,不停有管事小厮穿梭其中,为主人牵引带路。陈管事壮了壮胆子,就准备迈步向前,却被林钰拉了回来。 “陈叔你不怕被打了?”她已经停了步子,站在一处灯盏旁笑道,顺手从架子上取了一盏鲤鱼灯,示意芳桐付钱。 “现在不进去吗?”陈管事停下来,问询道。 “没有请柬怎么进啊。”她一笑,随即道:“且等等。” 那就等吧,几个人站立街旁。林钰似若有所思,苏方回左右环顾,芳桐静静侍立,只有陈管事心急火燎。 那卖灯的商贩终于忍不住说道:“几位贵客,这灯市多的是热闹,几位可四处走走,小人技拙,实在做不出让贵客看上眼的灯盏了。” 可不是,只买了人家一盏灯,就挡了半天生意。这商贩这么说,已经算是客气了。 陈管事正要劝林钰离开,便听她雀跃道:“来了。” 来了?四处游人如织,远处停在望春楼外的马车越来越多,是谁来了。 就见前方拥挤之处,有个七八岁的孩童钻出人群,径直朝这边跑来。他浑身脏兮兮的,脸像是十几天没有洗过了。此刻他似发现了什么宝贝,两眼放光,朝林钰跑来。 莫非等的是一个乞丐? “得手咧!”这小乞丐跑到林钰身边,笑眯眯的递过来一个纸包。林钰一笑,并不看那纸里包着什么,顺手拿出个钱袋,取了纸包,放上钱袋。 这就算交易完成了。 小乞丐欢快地道谢,转身欲走。林钰又唤道:“等等。”说着从芳桐怀中拿出一个纸包,塞入小乞丐手里,笑道:“冻果子,给你的。” 小乞丐笑的更欢,躬身一礼,转身跑远。 只眨眼功夫,便混入人群,再也看不见了。 “这是”陈管事满脸匪夷所思道:“乞丐?” “说什么呢?”林钰一边双手拆开纸包,一边反驳道:“人家是小偷。” 纸包拆开,正是一张宝蓝色的请柬。请柬四周绣着灯盏形云纹,中间醒目的三个字:“望春楼。” 一直不做声的苏方回这才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问道:“这是偷的谁的请柬,那人不会来吗?” “管他会不会来,”林钰把那请柬递给苏方回,挽着陈管事便向前走去。像是挽着自家父亲的孝顺女儿,只是眉眼间没有半点恭顺之色。“只要我们来的更早就行。” 请柬丢了,那人必然先在家中翻找查看,是不会比他们来的早的。 这样也行? 陈管事脸颊微微发烫。 “可别怯场啊,”林钰叮嘱道:“不然就得跟小苏换换衣服了。” 苏方回在后一笑,神情里几分轻佻,“我很愿意当一回大爷。” 惹得陈管事回头白了他一眼。 望春楼已在近处,灯火辉煌之下,可见门厅内的雕花红柱。 第四十八章 花钱的如流水 望春楼乃洛阳第一楼。 说它第一,不是因为它最高或最大,而是因为经营这里的老板,把这里装饰得金碧辉煌却又雅趣横生,故而豪门巨贾多喜欢在此处宴饮取乐。 每年约定俗成,由望春楼做东,邀请南北客商、本地豪门于此处竞价订货。客商得了物美价廉的好处,望月楼便从买卖双方手中抽成。皆大欢喜。 林钰一行人进去的时候,客人已经到了百多人,三层楼熙熙攘攘热闹却井然有序。 楼内梅梁桂栋、水精浮柱。走进雅间,但见云母饰窗,桌面金银杯碟随意安置。刚一坐定,便有侍者问询茶水糕点喜好,这些竟都是免费的。 陈管事在前叹道:“同样是做生意,这里的老板真是心胸阔达。” 林钰一笑,手指抚上椅背上繁复的雕花,叹道:“真应该让轻盈来看看,她就不整天念叨我爱花钱了。” 苏方回正端起桌案上一只蔓枝纹金碗,淡淡道:“不是心胸阔达,是他笃定了来这里的人,不会私藏了他的金银。” 林钰褪下披风坐下来,顽皮一笑道:“那他可真是太大意了,咱们就藏他一个。这一个碗,够给苏师傅娶个媳妇了。” 陈管事脸颊一红,肃起神色道:“东家莫要说笑,小心被人听到了。再说了,”他看向苏方回,“小苏师傅是大才之人,可不能随便娶个媳妇。” 林钰抿抿嘴,苏方回一脸正经道:“不能随便,那就再多拿一个。” 陈管事一怔,明白过来是年轻人跟他说笑,摇摇头坐了下来。旁边的芳桐觉得有趣,嘻嘻嘻笑出了声。 侍者早依照吩咐沏上毛尖,嫩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溢出雨后林木般的清香来。 毛尖是初春时节采摘,距今已近一年。想要放的这么新鲜,必然是整年放在冰室。这随随便便一杯茶,已经抵得过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了。 这可真是花钱如流水。 几个人坐了一个时辰,外面忽然闹哄哄的。又听得一声木槌敲击桌案的声音,屋内杂音顿消,望春楼一片肃静。木槌搁下,再有声音响起,却是羊皮小鼓的乐音。 林钰一行人坐在二楼雅间,桌案旁便是临着走廊的小窗。此刻早有侍者拉开小窗上的遮挡,外面的情形顿时映入眼帘。 由三楼往下的回廊,每隔几步站着一名身着薄衣的舞伶。这些女子身披彩纱,额染梅花,**双足,正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姿并不见中原的妖娆媚态,举手投足回身起伏间,是西域那边的热烈炫目。脚踝的银铃随着动作跟密集的鼓音相和,这舞者原来亦是奏乐者。 一时间望春楼数百人目光齐聚,纵使这些人日常见惯了各样舞姿,也不由得心生赞叹。 一曲终了,忽的从三楼屋顶大梁之上垂下几十条数十米长的红色丝帛来。回廊中的舞者单手接引丝帛,顺势在玉璧上缠绕几圈,忽的脚踩栏杆,腾空而起又跳跃下回廊。几十条明艳的身影在一楼大堂齐聚,旋即躬身告退。 楼内这才响起喝彩之声,掌声热烈经久不绝。林钰坐近窗前,听到有人大声笑道:“贾老板这是去敦煌偷师了吧,这顺势而下像极了飞天之姿!” 又有人俏皮道:“好舞好舞!不知道贾大瘸子今年准备买什么衣服呢。我看去年这西坊承接的舞衣,不是还好好的嘛。再穿一年就是了。” “就是,”临近林钰他们雅间里有一人嘲笑道:“反正不管怎么穿,都只能在京城三月三女儿节惊鸿宴上得个倒数的名次。” 大弘舞伶,每年在京城比拼舞技。得了个好名次则被人追逐竞请,得了个倒数怪不得舞衣还是新的。 临近几个雅间的人显然都听到了,数声嬉笑过后,只听得木槌又响,楼内慢慢又静下来。 一楼大厅中缓缓走出一中年男子来。这人一出现,四周便响起掌声来。不同于之前舞伶退场时的嬉闹喝彩,这掌声整齐温和,是那种尊重的欢迎之声。 这男子四十来岁,穿着打扮似是富贵人家管事的样子。他开口说话,声音洪亮,神情温和,“今日元宵佳节,却劳动诸位大驾在此,望春楼略备薄酒以致歉。”话音刚落,便有侍者鱼贯而入,每人手擎木盘,上面摆着青瓷酒盏。各个雅间随侍的侍从从这些侍者手中接过酒盏,给雅间内客人斟酒。 三楼一个雅间内有人赞道:“望春楼能发帖请大家,是对大家的抬举。罗管事就不要多礼了,咱们快快开始吧。快点结束,婆娘还嚷着要看灯呢。” 那雅间中便有女子娇叱声起,惹得大家轰然而笑。 被唤作罗管事的中年男子抬手往声音处一礼,笑道:“那就请诸位开始。望春楼已经提前一日,把有各式需求的订单登记在册。还是以往的规矩,先开册标,有应者报价,再由买主择选。” 在场的人多是来过望春楼的,闻言都点头附和,催着让快快开始。 陈管事抿了一口茶,问道:“有应者报价,那不是价低者得吗?” 林钰一双眼睛看向外面,此刻收神回答道:“不会,且不说成本在那里放着。买家也会挑相熟的或者实力强劲的铺子来做。毕竟相比便宜出的那几两银子,稳妥交货以及达到质量要求还是更重要些。 陈管事频频点头,又一锁眉头道:“那这么说,咱们林氏只是小铺子,还真不好接到大单。” 林钰摇摇头,看了苏方回一眼道:“咱们来这里,就是来接大单的。大单才赚钱啊。” 那我们拿什么跟别人比啊?陈管事心中惴惴,外面已经又有了兴奋低语之声。 只见不久前舞伶牵拉的丝带都被先前送酒的侍者拿在手里,在一楼大厅围成了个圆周。随着一声木槌敲击之声,罗管事抬手示意,离罗管事最近的侍者猛然抬手一扯。那丝带竟然是双层的,此时外面一层被他拉开,丝带从三楼飘然而下。留下三米长的一节,上面写着一列字。 原来这便是册标了。 罗管事报道:“汴州李府,需府中夫人、小姐夏衣三十套,要求新胡制式。” 最近胡地之风传入中原,越来越多的夫人小姐以懂得胡服骑射为荣。可是中原的裁缝铺子,懂得把胡服和汉服糅合,既有胡地之风,又遵汉家礼制的很少。这李府肯定非常讲究,才择人来此处甄选商铺制衣。 “我们能不能做这个?”陈管事面露喜色,“三十套呢,不是小数目。” 林钰还没有开口,便听得苏方回淡淡道:“我们能做,不做。” 第四十九章 我能做 “还挑三拣四吗?”陈管事白了他一眼,目光转向林钰。 “咱们且看看。”林钰微微点头,不急不躁的样子。 少顷,便有几处雅间外的侍者接了报价单,疾步送到大堂桌案处。桌案那里早有李家管事侯在那里,接过单子细细查看比对。很快,那人择出一张单子递给侍者,侍者躬身递给罗管事。 罗管事看了一眼单子,扬声报道:“风字八号雅间,竞得此单。” 只说雅间名,不道商家名,也是这里的规矩。这样一可防止泄密,二可方便望春楼统计抽成。到时候买家卖家在雅间内签约,望春楼也在雅间内抽成。 望春楼内响起零落的掌声,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了几句,就又有侍者扯开丝带。罗管事报道:“陈州蔡氏,需嫡女嫁衣并龙凤被十套、蝴蝶双飞珠帘九件、轿帘十样、银包皮带二十条、。” 楼内立刻响起议论之声。 有如此财力来洛阳采买嫁衣,又如此丰厚,且是蔡氏,必定是陈州首富了。这样一单生意,若能做成,就是搭上了蔡氏的门第。 林钰听得他们旁边的雅间内,甚至有人主张免费把这一单做了,以后才可财源广进。 不多时,便有侍者持报价单前往大堂。这一次比上一次显然要多出很多家竞价,看来多是想跟蔡氏结交的商户。 “估计免费的不少。”陈管事站起来,透过阔朗的窗口看向外面。不多时,便听得罗管事报道:“天字三号雅间,竞得此单。” 这一次掌声更显稀疏,隐隐有落败雅间内的啧啧声传来。更是有人取笑道:“也不知天字三号给了什么价目,难不成还倒贴吗?” “说什么的,”有人隔着窗口斥责,“蔡氏又不缺钱,再说了,人家天字三号里坐着洛阳东坊!” 原来是洛阳东坊。 立刻有另一波掌声响起,这次是恭维多一些。 陈管事似是想起了什么,往楼上天字三号包间看了一眼,问道:“洛阳东坊内只有一家成衣铺子,是那家承接过京城惊鸿宴全部舞衣的铺子吗?” 林钰捏起一块柿饼,望了一眼天顶上垂下来的几十条丝带,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啊。” 她前世的确不太关心京城的动向,惊鸿舞更是名门贵族才能前往的所在。她除了央求爹爹带她去过一次皇家书院斗诗会,没有去过京城贵人云集的地方。 不过,说起这个,监牢里的贵人也蛮多。当然,都是曾经的贵人。 林钰一笑,听到苏方回答道:“那还是五年前,惊鸿宴第一年开宴。宫廷为了昭显推广舞艺之心,免费提供了四十九家演绎舞坊的全部舞衣。那一次的确是洛阳东坊竞得五家,即便只有五家,也忙了大半年。” “有多少套?”陈管事低声问。 “七十多套吧,那时候舞坊伶人不多,有资格去惊鸿宴的,也不多。而且宫廷那里也用了一年的时间筹备,所以给足了东坊时间。” 原来是这样。 “可自第二次起,宫廷就不再负责舞伶衣装,改由各舞坊自行制作了。时间便也排的紧,比如今年,去年腊月里才定好的四十九家舞坊,今年三月三就是女儿节。舞坊哪里有时间自己做,都是请的铺子。”苏方回侃侃而谈,似乎对这些事情非常了解。 也是,京都织造署当年肯定辖管着舞衣制作的商户。就算苏方回没有参与,肯定也听父亲说了不少。 几人闲谈着,就听得外面已经又陆续开了几个册标。果然,有几家舞坊来此处订衣。数量虽然不多,但是要求还都蛮高。 陈管事再也坐不下,站起来踱了几步,略微急切道:“咱们总得竞价吧,不然总这么闲坐着,不是白来一趟吗。” 林钰给他倒上茶水,安抚道:“不急,咱们且等等。” 陈管事依旧坐不下去,站在窗口向外张望。 这时候又有侍者拉开丝带,这一次留在空中的丝带上却没有字。众人正在疑惑,就见大堂内的罗管事上前一步,抬手按在雕花廊柱上的一个小小突起处。 哗啦一声,略大的声响响彻半空。原来是天顶之上垂下来一张十尺见宽的巨大卷轴。随着罗管事按动机括,那卷轴自行打开。白色的布帛迅速展开,声音悦耳,色彩炫目。 这是一幅画。 确切的说,是一副成衣样画。 画分正反两面,亦是一女子身穿彩衣的正反两面。 衣衫嫩绿,正面广袖垂地,衣领严合。背面薄纱遮背,裙裾有丈余,垂在地上。 衣服倒是简约,只是从衣领至裙裾,都绘制着水波细纹。后背两朵并蒂荷花,在舞伶细长的脖颈下绽放。真真如出水芙蓉托举仙子。 “这是舞衣样图,”罗管事扬声道:“相州贾氏,需如图样舞衣,三百件。” 三百件! 纵然是常年做着大生意,众人也倒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三层楼内竟然寂然无声,少顷才听得刷刷落笔之声。 这是在写价单了。 然而那声音又停下来,不时有人小声碎语。又揉碎了纸张,重写重报。有些商铺老板甚至推门出来,绕着围廊反复打量尺寸,又钻研那薄纱用什么质地,那荷花用什么丝线,那水纹用什么技法,那拖地裙裾需多少料子。 贾氏,便是那之前开场表演舞蹈的舞伶们的老板贾氏吧。 再也没有人取笑他贾大瘸子,也没有人怀疑他为何需要这么多件衣服。 大堂内缓缓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来,他穿着朴素,一手拄拐,身边有一妙龄舞伶搀扶。正是贾老板。 此刻他也正抬头看向半空中的舞衣样图,一双小小的眼睛闪着精光。 “纸笔呢?”林钰抬手问询。 陈管事尚自在窗口怔怔,闻言忙回身拿起几案上的纸笔,端正铺在林钰面前。 “东家,三月三交货啊,距此不过两月有余。”陈管事满脸的难以置信。 林氏向来做的是小本生意,绣工也被林钰请走了不少。眼下如何承接这么大的单子呢。 再说,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咱们啊。 林钰一笑,道:“三月三可就晚了,要送往京城,起码也得二月底交货。” 那时间不就更仓促了吗? 林钰随手蘸了蘸墨,冲苏方回眨眨眼,问道:“能做吗?” 苏方回此时正拉开包厢的木格小门,凝视半空中那副巨大的舞衣样画。 闻言没有回头,淡淡道:“我能做,东家能竞得此单吗?” 第五十章 敢问你如何做 报价的纸张巴掌大小,是望春楼事先裁好的。左上角有望春楼的印记以及每个雅间的编号。 林钰在纸上写了几笔,唤门外的侍者把价单送下去。侍者躬身取过价单,略一迟疑道:“小姐,这上面没有银两数目。” “尽管送下去吧。”林钰笑眯眯的,侍者不再多言。陈管事刚刚踱步过来,侍者已经转身跟随人群下楼了。 这次真是人群了。 几乎每个雅间都报了价单。 “能不能啊,都凑这个热闹。”陈管事看向外面,嗤声道。 “就算自己不能,也大可以找同行分出去些利润。只要被选上了,一可以获利,二可以扬名。”林钰哂笑道。 说着往外看去。 一楼大堂内,贾老板已经端坐在桌案前。他的身旁,前来送价单的侍者排着长长的队。 贾老板从一人手中接过价单,瞥了一眼那上面的字迹,便摇了摇头把那价单放在一边。立刻有眼睛盯紧自己雅间侍者的商户在三楼叹了口气,隔着几个雅间不甘道:“罢了罢了,这次是天字六号竞得此单吧。” 天字六号内马上传出人声道:“不敢,不敢,一切还得贾老板定夺。”话音刚落,服侍天字六号雅间的侍者已经递交价单。 那价单被贾老板随意看上一眼,便丢到一边。 天字六号内响起尴尬的笑声,有一温和的男声道:“技不如人,丢脸了丢脸了。” 倒也一团和气。 “咱们是几号房来着?”陈管事一边问,一边走到苏方回身边,勾着头往门牌上看了一眼。 “水字一号。”林钰一手支着脑袋,倦意袭来,打了个哈欠。 陈管事已经看到他们雅间外小小的木牌。这里的雅间牌号由五行八卦而来,三楼是“天”、“地”、“风”号雅间各十二个,二楼有“雷”、“水”、“火”号雅间各十二个,一楼有“山”、“泽”号雅间各十二个。林钰她们如今坐着的,便是二楼水字一号雅间。 陈管事随苏方同一起看向一楼桌案,桌案前尚排着仍余十多人的队伍。 “咱们那侍者呢?”陈管事四顾道。 “下去的晚些,如今正排在队伍末尾。”苏方回淡淡答。 说话间已见贾老板又随手丢弃数个价单,眉宇之间已有略微不满的倦色。 “我这也不行?”随着贾老板又扔掉一张价单,一楼一个雅间内忽然传来抱怨声。 “就是嘛,不会是来哗众取宠的吧。”二楼一处雅间内有人应道。这声音立刻得到数人附和,楼内一时有些喧嚣。 罗管事只得走到桌案前,对着楼内诸位拱拱手道:“大家稍安,不要影响了贾老板择选。” 对于望春楼来讲,卖家很多,买家可是非常有限。而且没有买家,他们也没有操劳这一场的必要。所以不管楼内各卖家如何喧嚣抱怨,他们始终会站在买家一方。 望春楼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楼内碎语立刻被压制下来。 林钰看向大堂,贾老板面前报价的侍者,已经仅余两位。 他正抬眼看倒数第二位手中的价单,边看边摇了摇头。那位侍者似乎早料到会如此,在一楼某个雅间的叹息声中退下了。 贾老板用手抚了抚额,正准备站起来,忽然看到这人身后还站着一位侍者。 他的手里,稳稳托着一张价单。 那就再看一个吧。 他面露失望,把价单接了过来。 看来这一单要跑空了。罗管事站立堂中,面上亦有些失望。单子不能成交,望春楼就抽不到分成。且是这一个大单,他已经能料到老板会如何责骂自己。 已经有手握丝带的侍者准备再行拉开册标。罗管事挥了挥手,示意那人稍等片刻。 贾老板正看向侍者递过来的那一张价单。上面只有小小的一行字。 他神情微微一怔,忽的手持那张价单站了起来。罗管事面露疑惑,朝他走近两步。 望春楼内数百视线都集中在一处。 贾老板低头说了什么,罗管事微微摇头,面露难色。就见贾老板不依不挠般拉住罗管事的衣袖继续低语了几句。罗管事呆立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神色恢复如常,走到了大堂中间。 “各位稍等,有件事小人做不了主,要去请示老板。” 罗管事口中的老板,便是望春楼的老板了。 望春楼背景神秘,老板从不现身人前。此刻听到他这么说,众人顾不得猜测他要去请示什么,数百人的目光随他身影而动。 不多时,罗管事走入一楼一间不起眼的雅间,少顷便疾步走出。他似乎怕耽误大家时间,不等走到堂中,便肃立在一开阔处,扬声道:“贾老板说,他需要跟一家商铺聊几句细节,再行择选。” 楼内的喧闹之声重新被这一句话点燃,有人大声说道:“这可不合规矩。” 为免有买卖双方私下里已经谈妥,又来望春楼博声名,或者买卖双方在楼内假做生意不成,又在外面签私单逃避抽成,望春楼的规矩里,便有一项不可与雅间内商铺私下交流。 这样即使后来买卖双方又谈崩,望春楼也已经拿到抽成,得了利益。 可如今,竟然要坏了这个规矩吗? “这算不算作弊?”又有人嗤笑道。 这声音得了不少人附和,一时间楼内嘈杂声一片。 罗管事拱了拱手又道:“实在抱歉。贾老板所请已经得望春楼首肯,若有商家不服的,尽可以离去。” 这就说的狠了。楼内顿时一片肃静。 没了这一单生意,还有下一单。楼内飘飘荡荡几十条丝带,可都是快要到手的银子。利弊取舍之间,商户们都清楚明白该怎样应对。 “跟哪家谈?”二楼雅间有一声音响起,却也是恭谨之色。 罗管事看向上方,嗓音洪亮道:“水字一号雅间。” “水字一号”一直留意楼下动静的陈管事喃喃道:“我们?” 苏方回从门口走回桌案,整理衣袖坐下来,缓缓道:“正是我们。” 陈管事满脸喜色,正准备迎上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也学着苏方回的样子端坐桌边。外面已响起脚步声,没想到贾老板虽然身有残疾,走起路来还蛮快。 雅间外的门是开着的,贾老板迈步进来,对着陈管事就是一礼道:“敢问老板,您如何做到价单上所承诺的事?” 开门见山,连寒暄都省了,这倒是个急性子。 陈管事忙站起来回礼。 不过,我承诺了什么? 第五十一章 敢问小姐贵姓 贾老板拄拐站立厅中,一双眼睛殷切注视着陈管事。 陈管事微微一笑,施礼过后侧身看向林钰。 怎么,难道这位珠玉满身锦帽貂裘的老爷做不得主吗?贾老板的视线随陈管事而动,看到了坐在窗前的林钰。 林钰已经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样貌明净,身姿端正。贾老板见惯了百里挑一的舞伶,这个女孩子的相貌算不得上等。顶多是美丽,这美丽中还含着一丝稚气。只是她的一双眼睛分外有神,似一汪秋水倒映月牙,透着一股子慑人心魄的光。 这光却不让人退却,只是让人想要亲近。 怔怔间,林钰已经抬手作请道:“贾老板请坐。” 贾老板拄着拐杖,屏退了身边伺候的舞伶,又吩咐望春楼的侍者关上门,这才坐了下来。 外面喧嚣声渐起,甚至有人不顾身份,簇拥在水字一号雅间外。 而雅间内的人对外面的声音充耳不闻。见一个小厮甚至把头探进林钰桌旁的窗子,苏方回站起身来,抬手把那窗子关上了。 “敢问小姐贵姓。”贾老板坐下来,问道。 他手中尚攥着林钰写的那张价单,那东西似乎对他来讲非常贵重。 “双木林。”林钰温声道,抬手给贾老板斟茶。 “林小姐,是你写了这张价单吗?”贾老板神情略微紧张,盯紧了林钰的眼睛。 “可有不妥?”林钰道。 “不是不妥,”贾老板把那价单推过去,神情沉沉道:“林小姐怎么会知道我所求所想呢?” 林钰低头喝了口茶,抬头轻轻一笑道:“我猜的。” “猜?”贾老板神情怔怔。 “贾老板好大的手笔,一单就要订三百件舞衣,当然就有能耐择选三百舞伶共舞。”林钰缓缓道。 “贾某不才,今年幸得梁王相助,这才得以有资有人。”贾老板神情放松少许,此刻也不吝说出自家后台。 如今分封各地的王侯中,梁王的确是最喜歌舞之乐的。养个舞坊乐坊,也是风雅之事,没什么说不得的。而且早早透露出背景后台,也有助于惊鸿宴时让点评们掂量掂量。 林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三百人共舞,无论是跳婉约的江南采莲舞,还是西北大鼓奏乐的战王舞,无不要求舞者姿态统一、动作一致。我是个外行,这么说对吗?” 贾老板如遇知己,点头道:“正是如此。” “动作和姿态由贾老板调教,必然可万无一失。只是这舞衣……”林钰一顿。 陈管事忽然就懂了。 若要有整齐划一的舞姿,仅仅依靠动作是不够的。舞者身上穿着衣服,若衣服的色彩、纹路参差不齐,那舞者即使动作一致,看起来也是凌乱异常。 而要想三百件舞衣一模一样,便需要同样的晕染,需要同样的绣工、需要同样的色泽、需要同样的纹路。 这荷花挺立水中的纹路,可不是寻常绣工便能绣制的。 即使能绣,也得百多人赶工。 既是赶工,既是多人,必然又水平偏差,走线不同,那纹路和色泽必然难以把控。 工时又紧。 所以能够打动贾老板亲临雅间,细细商量的 陈管事一双眼睛看向放置在桌案之上的价单。 那上面没有报价金额,简简单单的小楷,写着几个字三百件样衣别无二致。 三百件。 别无二致! 他看向只是低头抿茶的苏方回,少年眸子沉静,神态里透着一种气定神闲。 那是胜券在握的气定神闲。 又看向眼含狡黠的林钰。 原来这两人,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样的订单吗? 这样因为掌握了新工艺,全天下只有林氏绸缎庄能接的大单。 陈管事只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冲到脑门,他一张脸都红了起来。 “这舞衣,林小姐可做得全无二致?”贾老板眼睛放光,一双小眼瞪得大了许多。 林钰一笑,眼睛里闪动让人信服的光。 “如何做?”贾老板追问一句,“恕我直言,贾某并未听说过河南道有擅长制衣的林氏商铺。林小姐即便有绣娘百人,有同色锦缎千匹,有无差异丝线万斤。想要做到三百件舞衣别无二致,也是难到了天边。” “所以我的要价必然很贵。”林钰点头。 贾老板一笑道:“这个请林小姐放心。梁王府内金银遍地,不愁付不起林小姐衣资。” 他一顿,又道:“只是,林小姐如何能使贾某相信,林氏做得成这样的买卖呢。” 林钰看向苏方回。贾管事这才注意到,身旁的椅子上,一直坐着位身姿消瘦的少年人。只见这人站起来,走到放置衣物的地台处,随手拿出一只布袋来。布袋打开,是一匹绸缎。 青绿底色的绸缎上似是绣制着古钱、犀角、牡丹等物,看起来虽然分布均匀,却也没有什么可稀罕的。 贾老板一双疑惑的小眼看向林钰。 林钰笑道:“请贾老板再细细看过。” 贾老板接过苏方回递过来的绸缎,双手抚过光滑的缎面。布面光滑如鲤,连刺绣的纹案亦是触手光滑。 这是 他双眼旋即睁大,猛然站立起来。 “这不是刺绣!”他惊叫一声,在林钰沉静的目光中噤声低头。 这不是刺绣,这是丝织挑花新工艺! 这工艺如今尚无人知晓。 商铺不知、百姓不知、朝廷不知。 然而第一次登场,就是他的舞伶穿着这些大弘最高品级的工艺品,凌风一舞,名动京城! 贾老板的眼中,仿佛已看得到品评官员眼中的震惊,看到梁王眼中的赞赏,看到朝廷丰厚的封赏。 只是 他迟疑一刻,压下心中的震动,问道:“这样的工艺,不是应该上报京城织造署吗?” 林钰轻轻从贾老板怀中拉过这匹绸缎,笑道:“贾老板坊中三百舞伶一舞倾城,就是林氏的上报啊。” 贾老板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这一次跟林氏搭上关系,也不愁以后做不来出色的舞衣了。 苏方回从林钰手中接过绸缎,贾老板的视线才慢慢收回。 “如此,贾老板可愿意听听林氏的报价吗?”苏方回淡淡问。 贾老板重新坐下来,他的目光穿过窗棂上的雕花孔洞,停留在厅堂中飘飘荡荡的数十条丝带中。 门外喧嚣声已经变小,像是在等着什么答案。 贾老板收回目光,探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盖着红漆小章的订单,递给苏方回。 他眉头轻挑,嘴角含笑道:“金额那里空着,小师傅尽管填吧。” 第五十二章 是真的大意了 苏方回嘴角勾了勾,一双眼睛看向林钰。 林钰正低头喝茶,察觉到他的视线,淡淡道:“不要写太高了,咱们还指望着贾老板这次一举夺魁,同时扬名呢。” 不管梁王资助了多少,若制衣费用过高,此消彼长之下,必然会影响到舞伶的择选。 “好说。”苏方回淡淡点头,持笔写下数额。 贾老板双手接过价单,并不细看上面的金额,推门招呼了侍者拿走价单,便又坐了回来。 似乎是怕林钰他们跑掉一样。 陈管事不由得哑然失笑,侧头低声问苏方回道:“多少?” 苏方回道:“很多。” 陈管事嗤声而回,越过贾老板,重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 罗管事已经从侍者手中接过价单,低头细看一眼。神情微怔间,冲楼上扬声道:“此单由水字一号雅间竞得。” 楼内略有些嘘声,然后大家便都催着开新册标。一时间楼内重又热闹起来。 “贾老板就在这里稍稍休息,等待望春楼的管事们来抽成就好了。”林钰微微一笑,看向坐定在桌椅上的贾老板,打趣道。 按照以往的规矩,最后都是由望春楼引着买家到卖家雅间签约。因为这次破例,贾老板提前便到了卖家处。而目前册标尚多,等待签约更需很久。 贾老板把手边的拐杖靠放在桌案旁,一张脸笑眯眯的,微微点了点头。 林钰便起身走出桌案,微微一礼道:“那我就留陈管事他们跟贾老板签约,小女尚有要事,先走一步。” 芳桐忙取来林钰的披风,跟上前去。 刚走到门口,苏方回却站起来,沉声道:“陈管事一人便可签约,我跟你一起去吧。” 林钰停下脚步,回头笑道:“怎么,苏师傅不在这里跟贾老板切磋商榷吗?毕竟以后可全靠你了。” 苏方回不再劝她,只是抬手取过芳桐手中的衣帽,越过林钰,先行走了出去。 林钰一笑,跟贾老板和陈管事郑重告别,便微提裙裾,转身离开了。 苏方回一路上拨开廊内众人,到得望春楼门口,方轻声道:“东家记性原来这么不好,看来昨晚的惊吓已经过去了。” 芳桐不知道林钰被人盯梢的事,闻言满脸疑惑地看向他们二人。 林钰一怔,微微笑道:“我只是要看看灯罢了,你也太小心了些。” 说完也不接披风,径直走入人群。 这可是洛阳,可是前朝做了百年帝都的洛阳。恰逢洛阳城元宵灯节,如此盛景岂能辜负。 林钰大步朝前走去,身后的苏方回神色端肃,几步跟了上去。 游人如织,人人粉面含春。之前买的灯笼已经落在雅间,林钰抬手给芳桐买了一盏松鼠灯。看见不少男子也随身带灯,又塞给苏方回一盏小狗灯。 苏方回神色稍缓,淡淡道:“别人都是猜灯谜赢的灯,东家你净自己买了。” “怎么了?”林钰笑道:“我们几个人这么聪明,倘若去猜灯谜,还不得包场了。到时候这十几条街的灯,可怎么抬回去。” 芳桐嘻嘻笑道:“临出门的时候,二小姐都说了,大小姐这是要来洛阳花钱的。结果憋了这两天了,不让她再花些,恐怕是睡不着觉了。” 苏方回嗤声笑道:“早知道东家这么爱花钱,今天的价单上,我该再添上几笔。” 林钰用手豁了豁苏方回手中的灯笼,乐道:“你写的已经够多了。这小小的一笔买卖,抵得过以前林氏一年的利润。这买卖很划算。” 几个人说笑着往前而去,转眼已到得街尾。再往前走已经没有灯盏,也不再是街市。转过几条巷子才能到客栈,林钰伸了个懒腰道:“回吧,我已经玩高兴了。估计咱们现在回去,陈管事也该到客栈了。” 苏方回点头应声是,三个人便转身走进小巷。不多时,曲曲绕绕走了两条街。 身后忽然有什么灯光一闪而过,像是手持灯笼的人转身间晃灭了灯火。 苏方回突然停了下来。 林钰一怔,便觉身侧有人拉住她的胳膊,迅速把她和芳桐带到墙边。随后不等她反应过来,头上的珠饰便被这人抬手摘掉。 远处街角的灯光晃过来一条光线,苏方回神情紧张,一手掩住要惊声尖叫的芳桐的嘴巴,一手把之前摘掉的饰物扔在地上。 “东家,你先走。往左,进官家胡同,再往右,绕回客栈。”说完把她往前一推。 林钰的身体被他推得踉跄几步,转身看去,见苏方回已经把她那件披风给芳桐穿好,扯住芳桐在街心站立。 相比他们两位,林钰倒是站在了墙边阴影处。 而且芳桐,正穿着她为了伪装成富家小姐,特地堆砌珠宝的披风。 是昨天盯梢的那人又来了吗? 难道这一次不仅仅是盯梢了吗? 苏方回扯着刚刚反应过来的芳桐缓缓往前走,目视前方,清浅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他们是冲你而来,就算跟上我们,发现上当后也会离开。东家自求多福吧。” 竟然,这么说。 以身做饵的人,竟然怕她承了他的情,说出这样的话。 林钰退后一步,身体更贴近墙面,在转弯处消失了。 她走得很快。 脚步急,心中更急。 苏方回能够撑多久,她就有多久的时间逃脱。 真是没有想到,上一世她尚有机会跟黑狼寨的人正面决斗。虽然自己死了,也赚回来几条人命。 可是这一世,她还什么也没有做呢,就要仓皇逃窜如鼠蛇虫蚁吗? 由于尚是闲逛灯市的好时候,街巷中空无一人。林钰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奔跑起来。这里正是官府人家云集的巷子,也许再跑不久,她就能遇到巡夜的人了。 到时候想办法说动巡夜的人护送她离开,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为什么这里仍旧空无一人? 长长的街巷黑洞洞的,似乎,似乎死了一样。 身后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那声音里夹杂着叶城周边的土话。 “那小崽子果然是瞒骗咱们!亏得常哥能耐,这小娘子果然在这里呢!” “回去弄死他!” 林钰只觉得心脏似乎停掉了跳动,整个天都黑了下来。 这一次,真是太大意了。 第五十三章 险境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须臾间停顿片刻,林钰心内一喜,难道是有巡夜的过来了吗? 她拔腿疾奔,没跑几步就明白那停顿是为什么了。 那是为了搭弓射箭的停顿。 耳边烈烈风声破空而来,三四支短短的小箭贴着她的耳边飞过。 不能死!我不要死! 她在心中疾呼。 若上天给我公道让我重生,就不要让我死在这里! 忽听得前方马蹄踏踏,一辆马车从街巷深处窜出。在林钰前方不远处,牵车的两匹马忽然缓步转身,带着马车稳稳转弯,就要钻入另一条巷子。 那马车上并无车夫,难道是一辆跑丢的车吗? 洛阳城内不乏有外地的贵人乘坐马车而来,把车马拴在城门边。 这是最后的机会。 林钰纵身上前,拉住马车后车厢上的褡裢,紧走几步攀爬上去。那拉车的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嘶鸣一声,继续向前而去。 呼呼的风声里,咚咚两声,是两支短剑钉入车箱,林钰倒吸一口冷气。身后的人并未放弃追赶,隐约可见三四条人影已然近前。忽的那两匹驾车的马似是听到什么命令,前腿跃起绷紧缰绳,停了下来。 马车哐当几声,几乎磕碰到烈马的后蹄。 快走啊!林钰挪身向前,希望能爬到前排催马。她没有驾过马车,但是怎么催马前行还是知道的。 她双手搭上车窗,再挪几步,便可走到马车前排。身后人影已经越来越近,她手里没有任何防身之物。若被捉住…… 忽的她惊呼一声。 不知道什么东西攀上她的胳膊,顺势一只手从车窗内而出,顺着她的脊背向下掠过。不等她迈步挣脱,便把她整个人托举起来。 下一刻,林钰已经跌入车厢。 竟是把她从窗口拉了进来! 温热的气息从上至下把她缠裹起来,她双手被缚,腿脚被压在什么重物下。冰凉的物什撩拨开她散落肩头的碎发,抵在她的脖颈处。 那是匕首吗? 所以,自己竟然自投罗网。 林钰只觉得全身冰凉。 马车外忽然传来呼喝声,是那些人追了上来。 “是进了马车了吗?”一人问道。 “太好了。”另一人答。 随即有脚步声响,接着马车被重力踩得一晃,一只手伸进来,厚重的门帘将要被掀开。 察觉到似乎没有人挡住门帘,外面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 可不等他再有动作,什么东西自马车中迅疾而出,一掠即回。门帘飞出,外面的人哎哟一声从马车上直跌下去。愤恨咒骂了两句。 林钰也想咒骂两句。 外面的人不清楚里面的状况,可是她看清了。 那一掠即回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条人腿。 此刻这条腿又重新压回她的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攻击性,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控制在马车的地垫上。 她从未跟男人如此亲近,就连前世嫁给魏青崖后,也没有如此过。 低沉又冷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同时那刀尖已划破她的肌肤。 “什么人?”把她绑缚在怀中的男人问道。 外面的人一怔,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不是一辆空马车。那些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旋即在马车前站定,温和道:“打扰公子行路了,刚才跑进公子马车的,是我们翠香苑新买的丫头。如今私自出逃,还请公子高抬贵手,允许小的们把她带回。” 翠香苑,是洛阳红楼妓院中的一个。 “是吗?”车内的男人似乎索然无味般,手中的匕首贴近林钰的脖子轻轻一划,嘴唇靠近她的耳朵,问道:“如今的刺客都会排戏了?” “我不是。”林钰颤声道,“另外,不许碰我。” 看来这马车内的男人跟追杀自己的不是一伙的。 不过虽然自己不是自投罗网,也是又陷险境。 “不是?”虽然马车内她看不清这人面容,也感觉到他微微一怔,随即把手上的匕首钉在箱壁上,一只胳膊绕过她的腰腹,向后探去。 “你干吗?”林钰厉声道:“放开我!” “嘘”他的脖子落在林钰身前,她感觉自己张嘴一咬,就能要了他半条命。然而她忍住了。 相比外面的人,里面的这个更加敌我难辨。既然难辨,便有可能借此脱身。 她感觉到那一只手滑入她身后,把被他缚在另一只手里的胳膊放开一只,手指探入她的手掌。 轻轻在她指关节处摩挲片刻。 那人突然一顿,直起身来,把她往车厢地上一掷,轻轻笑了:“果然不是刺客,不过也不是丫头。” 外面的人似乎已经等不及,又扬声催促了几句。 马车内的人也似乎已经不耐,倦倦道:“真是烦死了。” 外面的声音一滞,随即有一人道:“干脆上去抢吧。” 林钰心中一凛,若他们上来抢,车内的人还不一定是这些人的对手。 忽然远处似有了火光,接着一队人马从街巷深处奔波而来。马蹄声雄健,马上的人衣袂飘动,穿戴整齐,俨然官家风范。 那些人手持火把,近前怒喝道:“城池重地,什么人在此喧闹!” 这是个机会! 林钰抬脚就准备跳出去求救。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拉住往后一扯,她便重新又跌落在地上。 外面那些人软语道:“奴才们是翠香苑的伙计,正在追捕逃婢。这不是,逃进一位少爷的马车里去了。” 兵丁中有一人下马来,走近马车几步,厉声道:“洛阳尹都护夜巡,车中何人,速速下车接受盘查。” 林钰跪坐在马车中,昏暗中见那人在车后架子上摩挲了什么,抬手扔了出去。 叮咚一声。 一团小巧的莹润之物飞了出去。 那夜巡官下意识把这东西接在手中,低头看了一眼。又似乎不可置信般,转身把东西交给身后的随从验看。 不多时,他突然双手举起那样东西,单膝跪地道:“洛阳尹都护,振威副尉曹至勇,恭迎梁王殿下。” 梁王殿下? 林钰一怔,便听得外面哗啦啦声响不断,显然是已经跪倒一片。 车内的人轻咳一声,声音却突然似沙哑了一些道:“本王出行赏灯,却没成想遇到拦路抢劫的了。你们洛阳尹邓通,最近闲着钓鱼吗?” 洛阳府尹邓通,正是这些巡夜人的上官。 邓通喜欢钓鱼,也是不予外传的秘辛。 正月里破冰钓鱼,那可这是痴迷了。 一行人跪在街巷中,面色微惭,不敢做声。 车内人又道:“我都这么说了,曹副尉还不把这些人抓起来吗?” 兵丁们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应是,三两下把那些追击林钰的人捆绑在地。那些人仍在解释哀嚎着,不多时便被人塞住嘴巴,发不出声音了。 第五十四章 他是谁 在颠簸的马车中,林钰勉力从地垫上坐起来,整了整衣袖。她的胳膊和脖颈都有擦伤,用手一抹,手背一片湿润。 可是身心紧张间,刚才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然而能逃离险境,这些都不算什么。 马车内没有灯盏,偶尔有高门大户外的灯笼透进来些光线。亮光一闪而过间,能看到对面端坐的男人大致的模样。 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俊美的面孔上有跟年龄不符的凌厉之色,让人心生敬畏。虽是坐着,也能看出身板高挺、肩宽腰细。此时他正微微皱眉,打量着坐在地上的女孩子。 “所以,你不打算道谢,也不打算向梁王我请安。”他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打趣,只有越来越凉的冷意。 道谢吗?他虽然一开始把自己当做刺客,但是也算间接救了自己。 林钰弯了弯身子,在车厢拥挤的空间内略一礼,真诚道:“多谢搭救。”面前的男子看向她,似乎不依不挠,等着她唤出尊名。 “不过,”林钰又道:“我并不认为你是梁王殿下。” “哦?”男子微微一笑道,“不然你来亲自验验鱼符。” 他就算笑着,也是含着淡淡的冷色。 马车已走入盛昌客栈的前街,林钰勉力向外走了一步,回头道:“我已经到了,不劳公子再送。” 男子随手在马车上轻拍两下,前面正昂首急行的骏马突然前腿翘起,十几步后缓缓而停。 正停在盛昌客栈门口不远处。 这种御马之术,也不知道是怎么练就的。怪不得他不需要车夫随行。 林钰抬脚就要下去,身后的男子突然道:“你一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我不是梁王呢?” 饶有兴致的样子。 林钰回过头来,朝男子身后的小架上指了指道,“因为我看见那上面不只一个鱼符,也许刚才公子你只是恰巧摸到了梁王的那枚。” 朝廷官员,均有左右鱼符为身份凭证。左符由内廷司保管,右符由官员随身携带。作为权利凭证,这些鱼符可调动军队、任免官员。 可是没有听说过谁能拿着三五个鱼符招摇的。 难不成这些官员的鱼符都丢了吗? 男子嘴角轻扬,退后一些隐没在马车暗处。哂笑道:“还蛮聪明的。” 林钰抿了抿嘴,不再说话,抬脚走下马车。 两匹引车的骏马旋即转身,拉着马车绝尘而去。林钰微怔片刻,看向离去的马车。 这个人身上,为什么有一种略微熟悉的气息。 似是在哪里见过,又似是有过什么纠葛。 来不及细想,林钰大踏步走入客栈。可是只是一步,便又身形一顿。 一个身影站在客栈门口。 白色的衣襟上绣着米粒般的桂花,头发束在青玉冠中,明亮的眸子温和明净。他似乎一直在看向这边,看她抬头注意到自己,神情微微窘迫间上前一步。 拱手道:“林小姐回来了。” 盛昌客栈外车马不多,只是店中透过的灯火温暖明亮,照得魏青崖的眸子又暖上几分。 说起来,虽然上一世他们有三年的夫妻情谊。 这一世在魏青崖的经历里,他们只见过两次而已。 而且这一次,她不能再说他认错人了。 林钰向前几步,脚步沉稳,姿态端庄,浅浅一礼道:“敢问公子何事?” …… …… 魏青崖几乎忘了今日是洛阳元宵灯节。 他一早再一次安排好都畿道商会团拜事宜,待在怀风楼主持这次团拜年会。从日出到日落,已陪着几个会长吃了两餐饭,也没有见到林钰的影子。 “你确定林小姐收到请柬了吗?”他叫住小苏问道。 “收到了啊,她那里的人不是还亲自来魏府回过话吗?顺手还取走了少爷的画。”小苏脸庞红红的,是少爷让他站在门外等待引领林小姐,累得他被冷风吹花了脸。这会儿他抽了个空,想要躲进楼内避避风,脚还没有站稳呢,就被少爷捉住了。 魏青崖自嘲般一笑,冲小苏挥了挥手,便又忙着去招待旁人,不再询问什么。 我这是怎么了。他在心中叹道。 不过是年少时偶遇的一个哭鼻子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上心,想要再跟她有所瓜葛呢。 似乎是心脉被什么东西捆绑,空气中有看不到的丝线把他轻轻拉扯。让他想要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罢了,罢了。 原来她不仅仅爱哭鼻子,还是个不守信用的家伙。 转眼间夜幕降临,今日的年会结束的早。即使是十大会长这样的青年人,也都想要去猜猜灯谜风雅一回。 不知怎的,他就想到:“难不成她来这里,是为了赏灯吗?” 旋即一笑,看她在叶城成衣行所向披靡的样子,还真不像是会为了赏灯耽误生意的。那也太不靠谱了。 不过她那样的人,万事都有可能吧。 说起来,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魏青崖其实在心中一直没有底。 他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她为了私藏诗作被人讹诈,哭得一脸鼻涕。一次是初雪日重逢,她却拒绝了他的攀谈。 不过在小苏或者魏府人心中,他们最大的纠葛,是她拒掉了与他的婚事。 是因为此,他才念念不忘吗? 魏青崖摇头苦笑,突然间觉得自己似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可笑至极。 宴会已散,小苏陪他走出怀风楼。他突的问道:“他们住在盛昌客栈,是吗?” 小苏略一迟疑,忙应声是。 魏青崖不再迟疑,抬脚就往街中走去。身旁美人如云,灯火璀璨。可他的心中,只有一念。 去见一见她,问问她为何爽约。 去见一见她,问问她可否记得。 这不是心中痴迷,这是做生意。对方失信,必然要问个明白。 他努力让自己的心中充满愤懑,掩饰住失态的神情。 可是到得盛昌客栈,他却又停住脚。他们男女有别,进去打听显然会对她声名有损。魏青崖略微思量片刻,便决定等在客栈门口。 偶有少年女郎提灯而回,却都不是她。 过了许久,远处传来车马之声,一辆无人驾车的双马阔车停立在不远处。身穿浅青上衣,米色衣裙的女孩子轻轻跳下马车。 似乎腿脚有什么不便一样,微微曲了一下右腿。 是受伤了吗?他心道。 再细细去看,那人在灯影中渐渐走近了。她神情几分焦虑,发髻略微散乱,小袄上点点血迹,似乎是从脖颈处滴落。 魏青崖心中一沉,像是有毒蛇攀咬上手指。十指连心,心内一疼。 然而他强压住纷乱的思绪,上前问道:“林小姐回来了?” 第五十五章 还有后着 林钰的腿的确有些疼。 是被那人强行扯入马车时,咯在窗口的雕花处,伤到筋骨了。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下了马车,每走一步都是疼的。 然而她却仍走的很快。苏方回怎么样了?芳桐怎么样了?陈管事回来了吗?这些问题压在她的心口,她恨不得飞进客栈。 然而魏青崖就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请问公子何事。”她问道。 魏青崖温和道:“邀请林小姐来洛阳参加都畿道商会团拜年会的,正是不才在下,魏青崖。” “魏少爷,”林钰屈膝一礼,这一屈膝不由得稍微踉跄。魏青崖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搀扶,却终是作罢。 他循的是圣人之礼,自然男女有别。 林钰已经端正身姿,神态沉静道:“真是不巧,今日出门遇到了些麻烦,没能赶去商会,让魏少爷费心了。” 原来是这样。 这麻烦显然还不小。是遇见盗抢匪徒了,还是车马撞到了什么?魏青崖不由得一阵内疚。说起来,还是他邀请林钰来洛阳的,如今却累害她伤成这样。 魏青崖神色微动,不安道:“林小姐伤的重吗?可否需要魏某去请个大夫。” 之前他担心她窘迫,才装作没有注意到她身上的血迹和走路的不便。如今林钰坦然承认,他倒没有什么好避讳了。 “不用,”林钰摆了摆手,“只是眼下我还有些事,魏少爷如果没有别的事,还请让一让路。” 魏青崖慌忙错身让开了些,林钰经过他时仍有些跛脚。他一双眼睛看向林钰隐忍的神情,又看向她瘦弱的肩膀,终于还是没有去扶一扶。 偶有行人经过,便投来几道疑惑的目光。 忽的便见林钰看向远处面露喜色,更是快速走了几步。远处一个中年男子正悠闲走来,视线跟这边交汇,忽的一怔,忙快步跑了过来。 “东家,这是怎么了?” 这人魏青崖认识,正是林氏绸缎庄的管事,姓陈。 陈管事上前一步,扶住林钰略有些摇晃的肩膀。继而看向魏青崖,恍然问道:“魏少爷,怎么你也在。” 一双眼中尽是探寻之意。 怎么你也在。 怎么我们东家伤成这样。 怎么你都不扶一扶。 魏青崖面露窘迫,解释道:“我也是才来。” 林钰摆了摆手,神情焦急道:“你快回房间,看看苏师傅回来了没。再去喊人把护卫召集起来,晚上守着客栈,不要睡了。” 陈管事略一犹豫,想要问什么,又瞧了一旁肃容而立的魏青崖一眼,终于还是放开林钰的胳膊,大步走进客栈去了。 魏青崖没有离开,也仍旧没有搀扶林钰的意思。只是她小步微跛,他便小步轻挪,始终在她身后几尺宽的地方。 眼看已到客栈门口,店里的伙计,差了个洒扫的老妪过来搀扶住林钰,这才走快了些。 这些人见多识广,并不打听客人私隐。 可是要回客房,就需要上楼梯。 林钰正要抬头说句什么,就看到天字六号房的门忽的开了。陈管事站在门口,焦急往外面一看。看到林钰身旁站着魏青崖,重又关上门回去了。 他的手中一闪而过的,是一条红色的毛巾吗? 魏青崖眯了眯眼,就听得林钰在楼梯前停住,淡淡道:“魏少爷,你与其这么跟着,还不如背我上去。” 魏青崖一怔,随即脸色稍红。扶着林钰的老妪忙闪躲到一边,用一口洛阳口音道:“恁快点吧,闺女还流着血呢。” 是啊,她的脖子还正渗出细密的血珠,眼下实在不是避讳男女之别的时候。 魏青崖忙上前一步,小心蹲在林钰身前。她慢慢卸了力气,整个身子伏在了他的背上。 楼梯不高,也就二十级。 他尽量让自己走得稳一些,慢一些。 老妪早走在前,打开了林钰房间的门。她却抬手一指道:“去陈管事屋里。” 陈管事屋里,就是刚才他猛然开门往外看了一眼的屋子吧。倒是紧邻着。 魏青崖单手推开门。 空气中淡淡的,腥咸气息扑来。 是血的味道吗? …… …… “怎么就出了差错?” 地上碎裂着三两个粉磁茶杯,一个中年汉子跪在碎片中间,埋头不语。 “不是提前打点过一番吗?怎么就没能杀了她,让她逃了。”头上响起一声冷厉的怒吼。 他们的确提前打点过,也就是寻个由头给巡街的兵丁们每人一袋银子。那些人得了银子,忍不住都往街市上去。通往盛昌客栈的路上便没了人。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洛阳府的兵丁会恰巧经过。兵丁们也好对付,他们早就想好了说辞。 就说林钰是妓院买的丫头,偷了姐儿们的银饰衣服逃跑,这会儿要抓回去。 到时候就算有人看热闹,也多半不会理睬。 哪知道凭空就出现个马车,那里竟然就坐着梁王。 是梁王啊。 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据说因为耽迷歌舞之乐,才没能封为太子。现在封地就在河南道以北,紧邻着京城,也算给尽了荣华。 这样尊贵的人,怎么就凭空出现了呢。 现在追击林钰的人被抓了七八个。要不是他们还有人躲在暗处观察形势,估计连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了。 魏书尧跺着脚,恨不得踢向这人。 屏风后忽然有个女声淡淡道:“你下去吧。” 地上的人身子抖了抖,见魏书尧虽然仍满脸怒气,却不似要反驳这句命令。 他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娘的,他在屋檐外暗自骂了一句,“现在是土匪更像商户,吵着要做生意。商户更像土匪,吵着要杀人了。” 屋内的魏书尧没有听到他这句抱怨。 他正满面怒容,听着一中年妇人宽慰的话。 “尧儿,”妇人从屏风后走过来,温和道:“莫要动怒,动怒伤心肺,出肝火。” “是。”魏书尧点头道,神情里的怒气少了几分。 “娘不是早跟你说过,让你找人拦杀,只是第一步吗?”妇人微微一笑,圆润的脸上泛着些寻常母亲般的慈爱。 “是,可是” “可是你想自己做成了这件事给娘看,娘知道你的孝心。不过这毕竟是洛阳城,倘若出了人命,官府总要审一审查一查的。那样就算你做的再好,总会有迹可循。” “母亲说的是。”魏书尧低下头,面有惭色。 “所以,还是用毒更好些。慢慢侵蚀,不知不觉间,那人就死了。咱们不过是多等一两个月罢了。” “那宫里” “宫里等得了。”魏夫人的嘴角扬起来,露出一缕诡异的笑。 第五十六章 防不胜防 这间房是双人厢房。 苏方回就躺在南面的小床上。 床边一张小几,几上半盆血水。 跪在地上默默流泪的芳桐正从盆中捞出一块毛巾,拧干了给他擦拭着额头。 魏青崖已经把林钰放在地上,她瘸着腿紧走几步,双手扶住床沿站定。 “死了没有?”她问道。 芳桐蓦然抬头,看见是林钰,一张脸瞬时铺满泪水。 “小姐你回来了,你没事吧?”她站起来扶住林钰,整个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林钰目光坚毅,看向床上的苏方回。 他胳膊上的衣服被人用剪子剪开,露出寸许长的伤口。额上一块血口子,已经用布带缠绕,止住了血。靠近他些,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不要哭,他没有死。”林钰声音冷厉,惊得芳桐止住了哭声。 陈管事已经搬着个椅子过来,示意林钰坐着说话。芳桐又看到林钰脖子上的伤口,忍不住就要拿沾满血水的毛巾去擦。 “还是去换新鲜的水过来。”斜侧里一个声音突然插过来,随即有一双手把那毛巾拿了过去。 芳桐这才看到魏青崖。 有外人在,她就不知道已经到了嗓子口的话该不该说了。 “没关系,你说说当时的情况。”林钰坐下来,示意她开口。陈管事和魏青崖也同时看向她,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 “就是那时候,小苏师傅说要分头走。我们才走过一条街,就被**个人围住了,不由分说就打了过来。小苏师傅护着我,身上受了伤。后来有人把我身上小姐那件披风扯掉了,他们看我一眼,骂了几句什么,便扔下我们跑走了。小苏师傅强撑着要去小姐走的那个方向找你,结果没走几步便晕了过去。” 芳桐眼角含泪,好在并没有被吓坏,说的话逻辑清楚,他们都听明白了。 “你受伤了吗?”林钰问道。 芳桐摇了摇头。 陈管事上前一步,怒容满面道:“这得去报官!我刚才就是要去报官,结果看东家就要上来,想着还是听听东家怎么说。” 魏青崖眉头紧缩,闻言爽快道:“洛阳府内,魏氏也认得几个熟人。陈管事若不嫌,请准我同去。” 林钰低下头,神情冰冷,淡淡道:“这件事不是报官就能解决的。” 巡夜的兵丁已经抓走了几个追杀她的人,然而明日开堂,不管怎么审问,估计这些人都会推脱为偷盗或者抢劫,甚至是误会。 那马车中的也不是梁王,洛阳府尹稍一打听,就知道手下被骗了。 没了苦主,估计那伙儿人也很快就会被无罪释放。 而林氏若作为苦主出面,顶多也就是判那些人个抢劫之罪。 略一耽误,可能她便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魏书尧盯上自己的答案。 林钰抬起头,看见面前的魏青崖正看向自己,似乎也在问一个答案。 不报官的答案。 魏氏的人就是这样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不问出个青白黑紫,也不会迷迷糊糊被糊弄。 别看魏书尧似乎是个酒囊饭袋的富家纨绔,却也心眼很多手段毒辣。 那么,今天他是犯了傻,要在洛阳城截杀自己吗?明知道随时可能出现意外的情况,使他前功尽弃。 不,他绝对不会是犯了傻。他肯定是有后招的。 林钰顿时浑身冰凉,她猛然站起来,惊慌道:“不对!” “的确是不对!”陈管事附和道:“还是得去报官,把这伙儿贼人抓住!” “我是说事情不对。”林钰冷冷道。 她环顾室内一圈,唤道:“芳桐,苏师傅的伤口,是谁处理的?” 陈管事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忙上前一步道:“伤口已经包扎,是谁包的?” 芳桐闻言转过身来,一张小脸上尽是错愕,“我扶小苏师傅进来后,就跑到街巷请了个大夫。” “去哪里请的?” “一家药房。第一家的大夫不出诊,又找了一家。”芳桐面容惊恐。 那便是随机找的。 问题不在大夫身上。 不对,不对。魏书尧不会就这么简简单单放过他们。既然他预谋截杀,绝对有后着。 林钰环顾房间,衣架、箱柜、茶水、脸盆、脸盆…… 屋子里,多了一个脸盆。 除了盆架上的那个,另外一个,就放在苏方回的床头。那里面,浸染着带血的毛巾。 “这个盆子,”她看向陈管事,“一直就有吗?” 陈管事一愣,紧张又疑惑道:“我回来的时候就有了,我以为是芳桐找伙计要的。” 芳桐一张脸煞白,“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放在床边,我还以为,是你们有这个习惯。” “去看我的屋子。”林钰抬头道。 陈管事和芳桐还没有动身,一条白色的影子闪身而出。不多时那影子又回来,神色里多了不安。 “林小姐的房里,也有一盆水。水还是温的。”他抬头看了芳桐一眼,又道:“我问过伙计,每个房间只配一盆水,今日不曾进过你们的房间。” 不会有错了。 林钰跌坐进椅子。 刚才身子冰冷,这会儿衣襟被细汗浸湿。 她早就推断过,魏书尧的身边,应该有一个懂药理,会制毒的行家。 懂得酒浸多年的魂曼草可以要了魏青崖的命。 懂得让他们选中的万氏千金得肠病无法参加采选。 如今,懂得让他们在仓促之下,用方便取用的水擦洗,进而染毒。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毒。 既然想瞒过他们,必然无声无息间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林钰探身到苏方回床边,闻了闻那盆水。除了浓重的腥咸味道外,闻不出别的什么。 陈管事已经慌慌张张又去请大夫,想要辨别出那水里被投放了什么。芳桐听从林钰的吩咐去安排护卫守住客栈。 说起来他们真是大意,以为危险会出在城外,出在荒山,出在来洛阳的条条小路上。所以他们今日去望春楼,没有带一个护卫。 却没想到对方在洛阳富贵满地的街巷中,竟然就敢要了他们的命。 “林小姐。”魏青崖的声音突然响起,温润有力,让人觉得十分安心。“今日这件事既然魏某知道了,便想帮忙。” 林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重生至今,她数次躲避,并不想再跟魏青崖有所瓜葛。 正犹豫间,床上的苏方回幽幽醒转。 “东家,”他的声音略显微弱,想来伤的并不算重。“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没事。多谢你。”林钰道。 “我也没事,伤的是左边胳膊。”他勉强一笑道:“不影响给东家赚钱。” 都快死了还想着赚钱呢。 林钰心底一笑,板着脸道:“你伤的不仅仅是胳膊,你中毒了。”苏方回神色微变,没有应声。 “不过,”林钰又道:“我会想办法治好你,毕竟,”她一笑,埋身在苏方回床头,勾了勾嘴角,“你那么能赚钱。” 第五十七章 是谁击杀林氏 外面突然起了风,吹得没有用叉杆支撑的窗子猛烈拍打了几下窗框。魏青崖起身去关窗,神情注视外面夜色许久,才走了回来。 “是从窗子攀爬进来的。”他淡淡道,神情却有几分不安。 若那些人不死心,今晚必然不能安眠了。 林钰只轻轻嗯了一声,抬手给他添了一杯茶。 她脖颈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白色丝帕绕着脖子缠了几圈,此时看起来竟有些略显诡异的可爱。那刀伤不大,就是蛮深,显然是用利刃强抵之下留下的。查验的大夫说,还好离血管远一些,不然就麻烦了。 医者说麻烦,多半是不容易救活的麻烦。 然而面前的女孩子只点了点头,又任那丫头帮她涂抹过脚踝的伤口。紫红色的药水明显兑了烈酒,然而她只是锁了锁眉头,似乎这样的伤痛都是寻常事。 果然,她如他所想,并不是个娇滴滴的性子。 她一双眼睛只是时不时看向床上的伤者。 苏师傅。 魏青崖也是认识的。就是他那日里去魏府拿走了他的画,那种行事间的从容不迫,眉眼里隐隐的孤傲,他尤为注意。 看来这人不仅仅是个小师傅,还是林钰尤为在意的人。 陈管事和芳桐中间回来过一次,现在又各自把林钰房间那水盛放在小桶里,整个洛阳城跑着去打听水里是什么药物。估计这一晚上,所有的药馆郎中家的门,都会被这两人敲开。 魏青崖觉得他这时候留下来不走,才是君子之风。 君子临危不惧,君子舍己勿疑。 “魏少爷是怎么来的?乘坐马车还是软轿?”林钰忽的问道。 魏青崖看向苏方回的视线收回来,温和道:“我是走过来的。” 他的确是走过来的。从怀风楼出来的时候,吩咐小苏先行回府,自己也没有安排车马跟随,便快步疾行而来。也曾穿过一两条安置花灯的街市,可是没有心情赏玩。 “听说魏氏在洛阳城也置办了不少产业,这里的别院建的尤其漂亮。”林钰嘴角弯弯,微微笑道。 这是在催他走了。 魏青崖一笑,道:“不过眼下晚了,我今晚就歇在盛昌客栈好了。现在回府,又累得下人们一阵慌乱,还不如宿在外面自在。” 林钰低头捧起茶盏,默然片刻。 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为别人考虑。 他不说不放心林氏今晚的安全,只说是回府不便。之前以为他邀请林氏加入商会是为了抱团取暖,现在看来,好像也不只如此罢。 难道上次认出她后,便一直想着三年前京城斗诗会上的少年之谊吗? 就像前世他们喜烛下相见,他认出自己原来不是个陌生人,便开心得举起了酒杯。 “魏少爷,”林钰慢慢抬起头,眸子里有略微清冷的光,“其实我记得你的。” 魏青崖一怔,握杯的手渐渐用力,脸上却仍是温和清爽的神情。 “原来你也记得啊。”他说,轻描淡写地。 “那时候我年纪小,还没有正式谢过。”她说着,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勉力一礼。 魏青崖忙站起来,几分无措地,看着她又坐回去。 她记得那年他们在京城的相会,这本是他一直在心中揣测的事。如今她说了出来,自己应该喜悦的。可为什么,却有些轻微的尴尬呢。 大概是因为,她说着谢谢,眼睛里却有一种明显的疏离吧。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她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要加入都畿道商会的。你那么聪明,该想到苏师傅那话的意思。” 魏青崖温和一笑。 的确,苏方回那日里只是说,加入都畿道商会是好事情。这是一句赞许,却也是一句让人容易产生误解的赞许。 没想到自己竟然中计了。 是关心则乱吗? 原来那时候只会哭鼻子的小姑娘,如今长得心有九窍,能够骗过他了。 “是我疏忽了。”魏青崖道。 他看着她静静敛容,那眉眼下小巧的鼻子,突然就想像教训妹妹般轻轻刮它一下。 怎么能这么调皮呢。 “不是魏少爷疏忽,这件事是我不对。”林钰诚恳道。她那时候的确是想要骗来他的画,第一是觉得好玩,第二是心内还藏着前世他们的熟稔感,觉得这没什么。 那时候魏青崖的画作就放在他们书房,厚厚的一摞子。她有一次手冻得冰凉从外面回来,屋子里的炭火熄灭了,点起来太费时间。魏青崖直接抱了个青瓷笔洗过来,在里面点燃了几幅画。 当时小苏的脸都青了,事后跟别的丫头抱怨,少爷一幅画能卖几十两银子呢,这不是烤火,是烤银子。 这话被她的丫头竹香听到了,学了给她。 她本来想着,这一世要跟他少些纠葛,才能让他多些太平日子。可是现在看来,他并不避讳被卷入这些事情。而且魏书尧不依不挠的,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坏事。在这种情况让他独善其身也变得不太可能。 “不过,现在我反悔了。”林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加入都畿道商会的确是个好事情,下一次商会议事,我会参加。” “好。”魏青崖答,神色更显温和。 “那你不得给我择个好位置?我听说有个会长想要退下来,说是年龄大了,顾不来那么多事。”她笑道。 真是个不吃亏的。 魏青崖一笑道:“那是因为颖州的左氏贿赂了他银子,想要替代他的位置。” “那就是不能办了?”林钰抿嘴道。 “能。”魏青崖点了点头。 室内的气氛变得轻松少许。这才对了,这种氛围,不就像多年未见的好友剪烛畅谈吗? 魏青崖在这氛围内新生喜悦,沉静一刻又问道:“既然以后同在一家商会,那林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今日到底是何人袭击林氏。” 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关切。 若是同行眼红妒忌招惹来的仇家,那他有的是办法让那户商铺开不了门。 若是江湖里私人恩怨,他自问也有能耐调停。 若是朝堂,得罪的是官身,他也会想想办法。 林钰一笑,眸子里却有了些戏谑的调皮。 “是你哥哥。”她说道。 第五十八章 你是个好人 “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魏青崖惊道。 虽然他不至于被林钰的话惊得站起来,但是也神情错愕,满脸的难以置信。 林钰但笑不语。 多难得啊,他也有失掉君子之风的时候。 “家兄就在洛阳,我现在就可以把他请过来。”魏青崖又道。 击杀林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两家以后可要成了仇人了。 “好呀,你去把他叫过来,我也好问问他,到底下的什么毒。”林钰一笑,端起茶盏道。 魏青崖微怔,神情冷静稍许,仍辩解道:“家兄自小只学着打理生意,哪里懂什么制毒之术。” “所以,”林钰一顿,“他的身后,应该还藏着一个人,一个关键的人。” 魏青崖站了起来。 他有一个习惯,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站起来。似乎坐着会影响到头脑运转。 林钰了然,似乎对他这个动作很熟悉。魏青崖心中泛起一种异样的情绪。然而他来不及细想,在屋子内踱了几步。 “身为弟弟,又掌管魏氏大部分生意,难道你就没有发现过他有什么异常吗?”林钰给自己添了杯茶,温和道。 像是寻常的聊天,没有质问的意思。 异常吗?除了发现挪去西北十万两白银,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而且这白银,因为除了他们兄弟之外,魏老爷也是有章批用银权限的,所以也不能断定就是魏书尧所为。 “林小姐,我这里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魏青崖道,俊朗的脸上有几分疑惑。“所以今晚,是家兄带人截杀林氏吗?”他问道。 怎么可能,自己的兄长,不是擅长吃喝玩乐吗? “当然不是他,他还没有那么蠢。是黑狼寨的人。”林钰淡淡道。 “黑狼寨,土匪?”魏青崖惊道。 “也有人说是山贼,反正都一样啦。”林钰脖子里的布帛缠得她不太舒服,她忍不住向外拉了一下。 “如果魏少爷留意叶城的小事,就该知道家父生前,曾经被黑狼寨所劫。那个时候,贵兄应该就跟他们有所接触了。” 魏青崖站在窗旁,一身白衣被窗外的灯光勾出粉红的轮廓。可是他整个人,却似乎浸在虚妄的幻境里,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有所接触,意思是狼狈为奸? 怎么可能,魏氏根本不会把黑狼寨放在眼里,就是他们占据的那座大龙山,也随时可以购入囊中。 可眼前的女孩子神情沉静,既没有构陷别人时的那种小心翼翼慢慢试探,也没有说出秘闻时的畅快淋漓喜怒交加。 更像是这是一个事实,她只是说给他听罢了。 信不信由他。 “倘若如林小姐所言,他们苟合的目的是什么呢?商户和山贼,根本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种人啊。”魏青崖凝神道。 “我也想知道啊,所以我不会去报官。”林钰叹道,似乎极为烦恼,又有些坦然镇定。“而且你可以放心,他们计策得逞,今晚应该不会再来了。” 先是在路上截杀,又防备着事败,提前在客栈下毒。这么心思缜密,魏青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他那个热忱遛鸟斗鸡看戏听曲儿的哥哥能布置得来的。 魏青崖慢走几步,瘦高的身影在灯光里微微消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眼问:“那么之前去林府提亲……” 难道自那时起,魏书尧已经在针对林氏了吗? “哦,”林钰一笑,嘴角勾出几分顽皮,“那是针对你的。” 当日魏书尧的确是说动父亲,为自己提亲的。 林钰一歪头,似乎在心里觉得好笑,缓缓道:“因为林氏嫡女的女儿红里,有能把少爷你毒得半死不活的药啊。不过除了我,叶城县令万老爷家千金,也有这样的女儿红。现在我好心提醒,倘若哪一日你娶了她,可千万不要喝交杯酒哦。” 林钰说着,比划了个喝酒的姿势。 魏青崖今天听到的让他震惊的消息已经够多了,这一次反而镇定下来。看林钰的神情,不由得想笑。 “我不喝酒的。”他说。 因为胎里带着些顽疾,魏青崖是自小服药的。大夫说为保根本,十八岁前不可娶妻不可饮酒。后来魏青崖过了十八岁,仍保留了不饮酒的习惯。 “是吗?”林钰抿了抿嘴。 那你前世,不是照样喝酒中招了吗? 她很想贬损他几句,又觉得说了他也听不懂,说不定还把她当做巫蛊之人呢。 正暗自觉得好笑,有人风尘仆仆而回,正是陈管事。 “问到了,”他尚自喘着气,显然是疾奔而回。“找了十多家,只有这个大夫,说能闻得出来七八味药,都写在单子上。”说着把手里的纸递过来,魏青崖当前一步接了过去。 “可否有解?”林钰问道,神情紧张。 “咱们之前言明了水里可能有毒药,那大夫便说只能闻一闻给咱们参考判断。他既然不能尝,便不敢确定是什么药什么剂量。不过他说了,这种通过伤口浸染进肺腑的毒药,前朝倒是出过一例。” “是前朝北地叛军所用?”魏青崖道。 陈管事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惊讶和佩服,“正是,说是叛军曾用此药涂抹剑刃,太祖亲自剿杀,结果三个月内亲军伤亡过半。后来有名医献方,太祖方能得胜。” “那药方呢?”林钰道。 “后来本朝定都长安,兵部有人去讨那毒药。太祖说此方毒辣,为奇诡之道。责打了兵部那将领,又令人把毒药并药方一并烧毁。”陈管事叹道,“所以那大夫说他也只是猜测,并不能确认就是那种毒药。” 林钰把杯盏缓缓放在桌案上,声音里略显慌乱,“所以,如若中毒,毒发何处,什么症状,那大夫知道吗?” 陈管事看了一眼床上的苏方回,狠了狠心道:“七日后毒发,浑身瘙痒肿胀,毒发三日后死。东家,咱们快报官吧!” 林钰站了起来,视线盯着窗外的夜色片刻,冷冷道:“报官没有用,官府也未必知道解药。吩咐下去,即刻收拾停当,回叶城。” 因为是灯节的原因,今夜的城门不会关闭。 陈管事应了声是,又看向浑身是伤的苏方回,略有些犹豫。 “没关系,”林钰道,“外伤不要紧,现在当务之急是去寻解药。” 陈管事点了点头,疾步离去了。 魏青崖站定一刻,随后取了衣架上的风帽,郑重施了一礼,道:“既然林小姐要回叶城,魏某现在便告辞了。林小姐说的这些,我会去查。” 林钰只是看向苏方回,闻言点了点头。 魏青崖前行几步,忽又转身,似乎思虑很久道:“我想知道,为什么林小姐把这些事都告诉我。既然知道是家兄做下这些事,怎么不担心我们同流合污呢。” 林钰抬头看向她,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第五十九章 不要命的 苏方回中毒的事情,暂时对所有人隐瞒了下来。只说是林钰他们赏灯后遇到打劫的,撕扯间受了些伤。即便如此,也免不了惊动了整个林府。林夫人抹着眼泪给林钰擦药,又亲自查验她的伤腿,一整天缓不过神来。苏姨娘也跟着抹眼泪,一边抹一边灰心道:“咱们家的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这生意还是不做了,我宁可去街上提篮叫卖,也不要两个孩子有什么闪失。” 林夫人关心则乱,听到她这么说,忍不住跟着训斥林钰。怪她太过大意,白养了那么多护卫。 林钰费了好大力气,才安抚住两个长辈。 回来的时候林钰没有把苏方回送回织锦染色坊,而是直接送到了他姐姐居住的林府小院。 中毒的事情同样隐瞒了苏姐姐,苏姐姐目盲,并不怀疑。只是心疼弟弟,流了些眼泪。 安排好苏方回,林钰没有休息,持笔在灯下写了半刻。不多时,一个信使便怀揣密信快马离开叶城,往京城方向而去。 “姜宝林会答应帮忙吗?”陈管事在林钰书房踱着步子,满脸忧虑。林钰判断既然当年那毒药仍然被使用着,就说明要么是叛军的后人留存,要么是宫中的那些没有肃清,被有心人留下了。 她觉得叛军全灭,故而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帮倒是会帮,只不过她现在位卑言轻,估计也没有能耐弄到这个。”林钰淡淡道,“不过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试一试。”随后继续埋首查看契券账册。 她只在返程的马车中睡了一会儿,回来后安置过苏方回,便着人开库房,把这三年内林氏的账册及一切文书凭证全部搬入书房。如此,在书房内已待了一整日。 “东家在查什么?”陈管事转了几圈,终于又坐回椅子,问道。 “查查这三年来,咱们做了什么事情,会让别人截杀下毒呢。” 林钰疑心魏书尧的事情并没有跟陈管事提起,只是说可能有了仇家。陈管事左思右想,只觉得可能年前赚的钱比较多,招惹了同行妒忌。 而且因为中毒的是苏方回,他也疑心发明工艺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 更是把跟林氏签了合约的贾老板怀疑了一通,直到林钰说贾老板一直跟陈管事在一起,根本没有时间筹谋这些,陈管事才作罢,没有招呼护卫直奔贾老板的老家相州。 既然林钰这里帮不上什么忙,黄昏时分,他便由管家引着,去往苏方回姐姐居住的院子里探望。 苏方回已经醒了,且坐起来,在喝粥。他的头被厚厚的布帛缠绕,左臂上了夹板,是因为叶城的大夫又诊了一遍,说有骨裂的情况。 苏方回的姐姐正端坐庭中,听到有人来,放下了遮挡的布幔。此后便独坐幔后,没有再出声。 这便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行事作风吧,不像自己家两个小东家。一个行事泼辣,一个傻乎乎的样子。 陈管事不知道苏方回是否知道自己中毒的事,便没敢提。 他看苏方回的粥喝完了,忙走过去,帮他又盛了一碗。苏方回道谢后静静吃粥,待陈管事坐定,忽然问道:“东家在忙什么呢?” 陈管事温和道:“在看账册呢。” 苏方回哦了一声没有说话。陈管事顿了顿又道:“刚才还问起你的伤势,故而遣我来看看。” “正好你来了,”苏方回一笑,勉力把手伸向几案,拿过一张写满小字的纸来。“这些是承接贾老板那桩买卖,要购买的物什。劳烦陈掌柜拿给东家签批。” 陈管事忙上前接过。没想到苏方回才醒了半日,已经准备做事了。想到自己只是在东家书房闲坐一日,顿时觉得有些羞惭。 他收好纸条道:“不用过东家的手签批,东家说了,只要是你要买的,立刻去买便是。跑来跑去签批,反而耽误了时间。” 苏方回哦了一声,一碗粥已经喝完。他抬手抽掉肩背后靠着的被褥,半躺下来。当着陈管事的面,竟然就闭上眼准备睡了。 陈管事一时讪讪,隔着布幔跟苏方回的姐姐告辞,便直奔集市而去。眼下还没有收市,该吩咐人购置东西了。 这样第二日的时候,东西已经买的七七八八。林钰携着林轻盈去苏家姐姐小院看望苏方回,却得知他已经去织锦染色坊了。 工坊内一片轰鸣之声,数个木匠正按着苏方回的要求,又是截又是砍的,在几十根方木上忙活。 林钰的腿尚有些跛,走路略有些摇晃。这会儿看苏方回忙碌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恢复得有些慢。隔着十几个工架,她冲苏方回摆了摆手。对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一盏茶的功夫才从屋子里踱出。 林轻盈被林钰支开去细赏贾老板那件样衣。他们两个在染色坊院内的小亭中坐定,林钰看着他打了夹板的胳膊,打趣道:“这可真是不要命了。” “东家谬赞,我可怕死得很。”苏方回笑道。 今日天气晴好,日光斜斜照过来。林钰身子微斜,往温暖处靠了些,才道:“既然怕死,还一身是伤呢,就来捣鼓织架了。” 苏方回低头看了一眼胳膊上的夹板,不屑道:“这些不算什么。再说了,我自捣鼓我的,东家也自会去给我寻来解药。若我真的歇了,才是要死的更快。” 真的歇了,便没有了利用价值。中毒的只是个小师傅,她也没有必要费心寻找解药。 林钰嗤笑道:“左右你还有**天才死,我再歇两天。” 苏方回看定林钰一刻,少顷卸去脸上的戏谑,温和道:“很难吧。” “还好,”林钰也正色道:“我知道是谁。” “即使知道,也很难吧。”苏方回忽的站起来,淡淡道,“那就更没有耽搁的必要了,请东家把织锦染色坊的用人调派权给我。” 这是要用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 他也不想自己死的时候,留下改装一半的织锦工架吧。 “好,”林钰点了点头,抬手从束腰流苏上卸下一块木质腰牌,放在桌案上。 “除了几个管事和掌柜,其他的人任由你调用。” 苏方回站起来,取过腰牌,神情怔怔片刻,又唇角含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门口,却又高声说道:“小瘸子再歇两天。”语调轻松愉快。 小瘸子 林钰瞥眼看到自己微跛的腿,顿时怒容。 第六十章 土墙 太平盛世之下,洛阳城车水马龙、繁华似锦,表面里看不出什么波澜。 灯节第二日,街面便已清理干净。没有听说有什么人遇袭,也没有听说什么人中毒。 魏青崖在洛阳城待到第三日,终于等到消息。 元宵节那日,洛阳府巡夜兵丁的确在街上拿到几名匪徒,当晚就被打了个半死。不过隔了一日,洛阳府尹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尽数把这些人都放了。 想起什么吗?要么是苦主没到,要么是有人拿了银子赎人。 毕竟若只是寻常的斗殴滋事或者偷盗抢劫,罚的并不会很重。 魏青崖差人去打探这些匪徒的消息,派出去的人当天晚上便回来复命,“他们兜兜转转,回了大龙山。” 大龙山上黑狼寨,神仙都得躲一躲。 这是河南道传唱的民谣。大龙山因为在几个郡县交界处,县里兵力不足,屡次推诿给别处管辖。致使这些年屡屡有山贼在中作乱。 果然如林钰所说,这些人是黑狼寨的山贼。 接下来待在洛阳已没有必要。魏书尧早在赏灯后的第二日,便随魏老爷的车驾回了叶城。洛阳的别院里只留下了些寻常的仆役。魏青崖寻了个事由,在魏书尧房里搜过一圈,没有什么收获。 他明白是自己太过乐观了。既然设得了那样的圈套,怎么可能随便就被人翻出解药呢。 魏青崖没有乘坐马车,快马加鞭返回叶城,已是灯节后的第四日。刚过城门,便有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上前帮他引马,顺便递过来一张字条。 字迹不似寻常女儿家那样娟秀,起承转合中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势。短短一行,“请魏二少爷置身事外,林氏才方便行事。” 这是怕他打草惊蛇吗?送信的小伙计正侧身靠过来,似乎在等他的口信。 “告诉你们东家,魏某听令便是。”他对小伙计点了点头,那人便应声是,迅速跑远了。 魏青崖心中隐隐有些空落落的,像是精心准备了礼物,对方却连拆阅的心情都没有。可是转念一想,她知道自己想要帮忙的,故而有此交代。顿时又有些窃喜。 她真的跟旁的小姐很不一样啊。身在闺中却能驰骋商场,文弱女子却能洞悉世事。 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她,知道这么多事情的诀窍。 身旁的小苏也骑着马,看少爷的样子时悲时喜的,神情变了几变,顿时心中有几分忐忑。魏青崖已经策马扬鞭,喝声“回府”,瞬间扬尘而去。 他正要学着少爷的样子甩声鞭子,长长气势。斜刺里一匹马突然窜出,马上的人迅速掠过间差点把他撞翻在地。远远地一声歉意传来,“抱歉,是急信。” …… …… 灯节后第五日清晨,陈管事觉得自己的小东家要发霉了。 她把自己困在书房,在陈年账册里已经待了太久。 京城的信是昨日晚间到的,姜宝林只是说太后非常喜欢她元宵节进献的礼物,没有提那毒药半句。 没有提,便是没有能耐打听出什么吧。 陈管事想了想,她也没有提要付钱的事。他盯着那封信看了又看,只字片语里真的没有半句关于支付林氏酬金的事。 林钰收了那封信,只淡淡道:“吩咐下去,给姜宝林准备十套春衣。她位份低,宫里分不了多少布匹给她。正好轻盈这几天没有什么事做,把这件事派给她好了。” 竟然又要白送吗?也没见她帮上什么忙。陈管事皱了皱眉,只得勉强点头。 第二日来到林钰书房,就见到这里比昨日更乱了。厚厚的账册堆了一地,林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正盯着一张纸,半晌没有动一下。 该不会是睡着了吧?不能啊,芳桐还站在一旁呢。 陈管事掩上帘子,正要问询,忽听得林钰道:“陈叔,城南田喜庄的佃户们,最近有来闹事吗?”她抬起头,脸上有隐隐的倦意,“我看了许久,只发现这一处有些问题。” 城南田喜庄,她记得前世魏氏在城南也是有产业的。 陈管事疑惑地向前一步,从林钰手中取过那张纸。 那是一张地契。 林氏跟其他生意人一样,觉得土地保值,会在盈利的旺年买地置产。这一张地契,是五年前买的。那块地是农田,买了后原先的佃户仍种着地,每年交一次粮食抵作租金。 不过自前年开始,似乎地里的收成不太好。几个佃户来闹过几次,希望能减免租金。那时候林老爷出外送货了,陈管事见了见人,做主减少了些租金,便把那些人轰走了。 难道是蓄意报复吗?不过几户佃农而已,也太有能耐了。 “自三年前闹过一次,老爷重病的时候又来滋扰过,说是想要退租。我做主答应他们来年开春若麦子长得不好,就免去租金。这也是老爷之前交代过的。”说完又迟疑片刻,问道:“东家,解药的事有眉目吗?我昨日里见小苏师傅,看他背着人狠狠抓了几下胳膊。估计是开始觉得痒了。” 林钰神情一动,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 “既然陈叔你这么关心他,不如我们一起出去找找解药。” 陈管事心内大喜。芳桐出去安排车马,不多时两辆马车已经出府,直奔城南而去。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走不多时,竟然又下起了雪。林钰戴上帽兜,围好披风,小靴子踩在田埂上。看着田喜庄的这一片田地,眉目微凝道:“我知道他们想要退租的原因了。” 地里长着麦子,却不是连绵的绿色生机勃勃。只见麦子颜色灰绿,又长势稀疏,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被好好料理过。 然而没有农户不爱庄稼的。这一片地长不好,也不怪农户。沿着田喜庄林氏这一片田地四周,都被人竖起了一丈多高的土墙。墙身厚实,墙顶插着枳刺防止人随意攀爬。有这些高墙遮挡阳光,难怪地里的庄家长不好。 “好好的田地,怎的就垒上墙了?”陈管事拉住一个歇脚的老汉问道。 老汉拿着一团树叶卷的烟草丝,看着田地里奄奄一息的麦子跺了跺脚,“还不是恁们城里人有钱,买了地要建别院。这里又没啥好风水,建什别院!” 说着呸了一声,恨恨地走了。 “这高高的墙,”陈管事抬头叹道,“不知道里面围着什么。” 林钰把怀里的暖炉往芳桐手里一塞,搓了搓手道:“爬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六十一章 入虎穴 芳桐的手从后面扯住林钰的披帛,力道不大,却也令她挣脱不得。 “小姐。”她肃然道,“你的腿脚才好,怎么能爬得上去。” “谁说我要爬了?”林钰一笑,目光看向一脸犹疑的陈管事,“陈叔,你会爬墙吗?” 说的是什么话。世道清明,他虽不是出生在书香门第,却也非走狗之辈。怎么就得学会爬墙了? 陈管事歉然一笑,“不会。” 林钰一双眼睛又瞄向后面的十几名护卫家丁,灿然道:“你们谁会爬墙?” 好像爬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护卫们一阵闪躲。 他们也是有家有口的,随家主卖命事小,被扭送进官府可就不得了了。 “你看,”林钰回头冲芳桐一摊手,“他们都说不会,那就只有我自己爬了。” “你也不会啊小姐。”芳桐急道,一张脸转瞬间通红。 林钰冲着她顽皮一笑,又看向那一众护卫家丁。 “我到底请你们有什么用啊,”她神情讥诮。 护卫们面露羞惭。他们这一趟随着家主去洛阳,一路上虽也护卫尽力,然而小姐却在洛阳巷子里遇刺。回来后胡管家把他们好一阵数落。 林钰目光扫过他们,随即又道:“如今我要看一看这院子里藏着什么。你们既然爬不了墙,放火总会吧。” 放火倒是会的,只不过放火也犯王法啊。可是如果这个也不答应,恐怕小姐当下就会把他们辞掉吧。 不多时,一名护卫当前而出道:“小姐,我会放火。” 其他护卫均松了一口气。可是转瞬间便听林钰笑道:“那你教教他们。” “也不用很大,”林钰双手相合,指关节在另一只手心敲了敲,缓缓道:“把人都引过去就好了。若有人追赶,你们就大喊:“魏书尧杀人啦!” 魏书尧杀人了? 护卫们满脸惊恐。 陈管事终于忍不住,走过来沉声问:“管魏家少爷什么事啊,这么叫不好吧。” 况且那日他们遇刺,魏书尧的弟弟也算是帮了忙的。要不是他及时阻止芳桐给林钰擦洗,估计林钰也已经中毒了。 林钰解下风帽和披风,看向陈管事的神情里满是真诚,“因为,我看他不顺眼啊。” 陈管事哦了一声,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这也太敷衍了。他心里叹了口气。 林钰说完便挥了挥手,一干护卫再不迟疑,跟着那个声称会放火的,朝围墙另一端而去。 林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高腰束裙,脚上的羊皮小靴。又抬眼看看越发阴沉的天气,和飘落得更加密集的雪花。叹息道:“可惜了这件裙子。” “东家真的会爬墙?”陈管事忍不住问道,又摇了摇头道:“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做这个,索性我去爬吧!劳烦芳丫头扶一下。” 话没说完,却见林钰三两下走到墙角。接着手脚并用,不过五六次错脚攀升,手已扒到墙头。接着一只手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拔出墙头的枳刺,随手抛了下来。 陈管事目瞪口呆。 他记得林老爷虽然不怎么管小姐规矩,但是也没有教过她爬树掏鸟窝这一类的本事。 是什么时候学的?他心中惴惴。这东家隐藏得也太深了。唇红齿白的表象下,不会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少爷吧? 芳桐担心她跳下来后踩到这些枳刺,连忙小心捡起来。不多时,墙头已经清理干净,林钰胳膊扒住墙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世她返回魏府后,俨然成了不吉之物。不管魏青崖如何待她,旁的人都把她当做害得夫君短命的恶人。 没过多久,更是封了她随意进出的权力。看到她出去,门口的护卫便拼命拦着。 她也不想给魏青崖添堵,想回林府看望的时候便绕过假山,找一段矮墙,翻墙而出。 次数多了,那一段墙被打磨得锃亮。只是魏青崖时时有些怀疑,为什么她的衣服旧得比较快。新衣穿上不过几日,便磨花了纹饰。 没过几个月,她的行径便被丫头发现,回禀了魏青崖。魏青崖当时一笑,盛赞她身怀绝技。 所以,懂得翻墙,也是绝技哦。 “没有人啊。”林钰攀在这一世魏氏的墙头,回头道。 可能是因为雪大,庄子里的人都出门了吧。不过这里说是庄子,却也太奇怪了。 沿南边一排建着低矮的厢房,没有主次之别,规规矩矩排在一起。这不像寻常人家的别院,倒是像库房? 可是这里四周都是庄稼地,交通又不方便,建个库房做什么呢? 林钰伏在墙头等待,不多时,远处隐隐有火光显现。接着库房的门突然被打开,有三五个人惊恐地喊叫着,冲门外而去。 “走水了!”便有人拎着水桶奔走呼喊,院子里忙乱一刻,这一片便没了人。林钰纵身一越,翻入了院子。 地面没有铺盖,也没有作为庭院打理,往年掉落土里的麦子发了些小芽,零零碎碎长在墙角处。也没有人管。 林钰矮身走到一处库房,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从外面看这似乎是一间一间的房子隔开了,可是进得里面,方能发现这里面没有什么格挡,十几间屋子是打通了的。人都去救火了,这里倒是很干净。出乎意料的是,库房里亦没有什么家什,连个木架都没有。林钰犹豫片刻,往前走了几步。 这才发现临近墙角,搁着几口大铁锅。 锅很大,很厚重,看样子是特意打造的。 林钰又走几步,脚下突然踢到个东西。她蹲下来查看,看到地里埋着个木条。林钰伸手拔了拔,倒似埋得很深,一时间拔不出来。木条边矮矮的一小堆土,有黄泥也有白沙,凌乱地堆在一处。 这倒让她看出些特别之处了。 整个库房,从头至尾,每隔丈宽便有这么个小木条插在土里。如果这些木条是墓碑的话,倒像是一间排列整齐的坟墓了。 这些木条是什么意思呢。 林钰细看四周,目光落在一处。那里的木条被人抽了出来,土里留下深深的一个洞。 原本探入洞中的木条也被人丢在地上,原来这也不是简单的木条。木条下方连接着个小巧的铁铲子,宽约两寸,呈半圆形。 林钰拿起这把铲子看了看,铲子把地下的土带了上来。可是那土竟然细细的,略微发白。 她迅速抬头看向四周,每一处土堆旁似乎都有些这样的白沙。临近林氏那块地的白沙格外多一些。 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嘈杂的叹息声响起:“可算是扑灭了!” “那伙儿人喊什么呢?谁是魏书尧?” 林钰手里抓了一把白沙,迅速朝门外跑去。 第六十二章 登门 “你们这也叫‘会放火’?” 林钰站在一众护卫身旁,打量着这一堆灰头土脸,衣帽凌乱的护卫,忍不住笑了。 都怪她平日里实在太过奉公守法,林府家规又严,请的护卫均是良民,祖上三代,没有入过牢房。你看这一个个的,才放了个火就吓成这样。他日如果需要举刀杀敌,能不能拿起来兵刃啊,还不如直接投敌算了。 不过虽然没有什么做坏事的风范,今日倒是也算事成。林钰当下吩咐陈管事给这些护卫记下赏银。 陈管事哭笑不得,仍依令记下了。等大家回府四散,他忍不住上前问道:“东家有收获吗?” “有啊,”林钰神色沉沉,一双手在广袖内攥紧。片刻后道,“有人家想买咱们那块地,又不想正经讨要。干脆使了个阴招,想着如若我死了,那地便顺理成章落在他手里。” “是谁这么歹毒!我这就去报官!”陈管事面色发红,怒气沉沉。 “是坏人。”林钰神情认真。陈管事又要说什么,她安抚道:“晚间吧,晚间我登门去讨换解药。” “东家不可!”陈管事急道,“还是去报官吧!有官府做主,还怕他不给吗?” 林钰看定他片刻,安抚道:“放心,只是小误会。没必要惊动官府。” 都刺杀下毒了,还是小误会呢? 陈管事一时讪讪,他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东家虽然也信任他,却有很多事都瞒着他。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有苏方回知道的多呢。 起码那个小师傅一直是了然于胸的神色,似乎东家做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 “你说东家为什么不报官呢?” 黄昏的时候,陈管事站在苏方回放置梭子的工架前,皱着眉头道。 苏方回额上的布带已经解下来,露出结了一片血痂的皮肤。他垂头凝神道:“你是说,东家翻墙而入?” 陈管事撇了撇嘴,这件事的重点根本不是翻墙好吧。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又捋须摇头。 东家如此行事,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不行,一定要吩咐那些护卫,可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陈管事,”苏方回把手上的圆木放在案上,淡淡道:“你觉得如今大弘的官府,有公理而言吗?” “当然,”陈管事肃然道:“执法公正,法纪严明。大弘开国百年,此时正是正气井然之时。” 苏方回嘴角勾了勾,没有回话。 他们身前的织架晃呀晃的,忽然咯吱声响,掉落一排木梭。 …… …… “快了吧?”魏书尧把手里的茶盏搁在案上,跪坐在地榻上,模样恭谨。 “还有两日。”一旁的魏夫人正把切碎的茶饼放入茶罗,抬手轻摇之间,细碎的茶末飘洒下来。举止从容,自成风雅。 “劳母亲费心。”魏书尧躬身把放置桔皮和薄荷的竹制小筐递过去,温和道。 “你也少喝些酒。”魏夫人神情温和,“空闲了多来我这里饮茶,你父亲这些年就饮茶多些,睡得便比先前好。” 魏书尧点头称是,又道:“父亲最近可是越发疼爱小弟了。连洛阳最赚钱的铺子,都给了他。”眉目间些微懊恼。 “那怎么是给,”魏夫人嗤声道:“你也太小性子了,青崖不过是帮你管管生意。早晚不还是你的。”抬手把滚烫的沸水倒入茶壶,又道:“青崖是个好孩子,可惜命不好。” “怎么命不好了?”魏书尧反驳,“他母亲那样的身份,也能进得了魏府,白让他们母子享了这多年的福分。” “不多了不多了,”魏夫人劝慰道:“我已拜托了节度使陈程,万县令去回禀年事时,就会跟他提一提。” “真是兜了个大圈子,”魏书尧几分不满,“找山贼咔嚓一声就解决了的事,非得劳累母亲操劳。” “这样才稳妥。”魏夫人温和道,“就像林府那块地,也只有这样拿到手,才不令人生疑。不然平白无故地,去买她一块地。就算当时不怀疑,此后也会留意。” “母亲说的是。”魏书尧笑着点头。 魏夫人亦笑了,随手给魏书尧斟茶。 这时候忽听得敲门声,有小厮推开门跪在地上,向内禀报:“夫人、少爷,林氏绸缎庄东家林小姐求见。” 室内二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怎么来了?”魏书尧惊道:“她不是快死了吗?不见!” 魏夫人抬手拦住要起身离去的小厮,笑道:“唤她进来吧,还没有毒发呢,她又不知道自己快死了。” 思索片刻又道:“她带了人吗?” 小厮躬身道:“只有一个丫头。” 魏夫人点头,“那就好。” 那日受伤中毒的还有林钰一个跟班,过几日他们全都死了,因为那跟班今日没有来魏府,官府便不能判作跟魏府有关。 小厮起身去报,不多时,一个女孩子由小厮引着,步履从容,出现在茶室门口。 魏夫人一双眼睛蓦地睁大。 这是她第一次见林钰。 在此之前,这个女孩子已经两次让她的儿子难堪。第一次,以手握魏氏跟山贼勾结罪证为由,骗得她心思单纯的儿子损失了几千两银子,她又拒掉跟魏府的婚事,断了他们的计谋。 第二次,高价收购魏氏低价倾售的绸缎,又制作成衣,在宫廷采选之时大大赚了一笔银子,挫了儿子的锐气。 她一直以为这女孩子一定脸含锐气,神情拘谨。可是一见之下,却跟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她穿着鹅黄小袄,刺百灵染群青的百褶束腰裹着及踝长裙,看起来毫无攻击力。 身形微瘦,眉目清秀,眼神温和,脸上透着一丝灵动。魏夫人打量着林钰略含稚气的五官,心里推断着她十七八岁时的样子。 真是可惜了。她在心里道。 这样的相貌,原本可以入选后宫的。 揣测间,面前的女子已经敛容行礼。 魏夫人站起来,做出欢迎的姿势,笑容温和道:“林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林钰神情含笑,礼毕起身,微微一笑看向魏书尧。 “林钰此来,要做一桩买卖。” 第六十三章 魏府所为何 室内的气氛一时凝滞。 林钰敛裙而坐,在魏书尧对面微微笑着,似乎在等他脸上的惊讶平静下来。 也就是瞬息之间,魏书尧已经恢复了自在的神情,哂笑道:“做买卖?难不成林小姐铺子里卖了工架,现在倒来找我们买绸缎了?”又端起一个粉瓷茶盏,戏谑道:“是不是宫里又要选妃了。” “宫里不选妃,我也不买绸缎。”林钰脸上几分顽皮,“我就是来问一问,魏少爷可否高抬贵手,把那前朝叛军研制的解药,大方的给了。” 啪的一声,是粉瓷茶盏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魏书尧的笑容冻结,旋即冷然道:“什么解药,你发梦话呢吧。” 魏夫人抬手斟茶的胳膊略有些颤抖,在空中顿了一刻,金黄的茶水方缓缓淌入林钰面前的茶盏。 “元宵灯节,魏少爷你,差人下进我房间的毒药,难道就没有解药吗?如果忘了下毒的事,找山贼在我回客栈的路上刺杀这件大事,魏少爷总该记得吧。”林钰神情认真,似乎这只是寻常事。她一不是来对质,二不是来寻衅,只是来谈件轻松的小事。 魏书尧挥袖把膝盖旁的碎瓷扫到一边,厉色道:“无凭无据,林小姐不要血口喷人。” 魏夫人只静静端坐,并没有开口说话。 林钰叹了一口气,淡淡道:“你这样真的很没意思。”说完拿起茶盏喝上一口,又轻轻一闻,赞道:“魏夫人这一手北派煮茶功夫,真是好。” 魏夫人颔首微笑,双手放在膝上,姿态优雅矜持。 林钰把茶盏捧在手里,微微一笑道:“我说了是来做买卖的。既然是买卖,便也不会让你们亏本。” 魏书尧神情不安,身体前倾,一双眼看定林钰。 “尧儿,”魏夫人缀满珠饰的头向魏书尧那边偏了偏,“不如,听听林小姐想要做什么买卖。” 林钰闻言微不可查地眨了眨眼,把茶盏放下,然后伸手探入广袖,拿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个几寸宽桃形荷囊,她轻轻把束带解开,拿出一张白色的纸来。 “我送你们一样东西,把那解药给我,如何?”说着,便把那张纸抛给魏书尧。 “什么东西?”魏书尧下意识接过,三两下打开那张样子陈旧的纸,疑惑道:“地契?” “地契。”林钰嘴角弯了弯,“城南田喜庄的地契,怎么样?” 魏书尧呆住片刻,随即把那张纸一抛,冷然道:“我要这个干什么?” 他虽然丢出了那张地契,然而一双眼睛紧盯着它落下。看它落在林钰脚边,情不自禁多看了一眼。 林钰又把地契捡起来,摊平在几案上。一手轻压地契,一手拿起那个荷囊,倒置过来。 荷囊内突然洒出些白色的粉末,一缕不剩,尽数掉落在地契上。 魏夫人和魏书尧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身体僵硬,神情惊愕,说不出话来。 林钰把那个荷囊抖了抖,声音缓慢而温柔,“为什么要这张地契,可能是因为,魏氏的茶水里,需要些盐作为调料吧。” 想要私采盐矿,便是魏氏的秘密。 自周武王平定商纣,令姜子牙在齐兴鱼盐生意,盐便是紧跟粮食以后,第二大宗货品。然而盐跟铁一样,关系到国之稳定,关系到百姓生死,故由朝廷设专司管理。上至漕司下至地方官府,无人敢私售一粒盐。 然而魏氏却探得盐矿,又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把盐矿上的良田尽数购入囊中。 其中居心,昭然若揭。 林钰说完便又提壶给自己添茶,旁边炭火上的白水烧开了,咕噜咕噜直响。魏氏母子却并没有动,林钰叹了口气站起来,去把那壶开水提了过来。 这么反客为主,魏氏母子却仍没有动作。林钰抬眼去看,魏书尧正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魏夫人一张脸不复先前的从容淡定,脂粉下神色几许不安。少顷,她也轻叹一口气,问道:“林小姐天资聪明,应该知道拿了这些过来,又说了这么些话,就不能安然无恙返回了吧。” “怎么不能?”林钰神情坦荡,“难道魏夫人不想接了地契,赏了解药,从此跟林府两不瓜葛吗?” “怎么可能?”魏夫人嗤声道:“不管你怎么知道了此事,以后魏府百多人的性命便就都在你的手里。如剑刃抵喉,一击即死。既然如此,我怎么会放你出去。” 林钰倾听魏夫人训话,如晚辈听从长辈教诲,听完小心点头道:“可是即便今日魏夫人杀了我,消息也已经走漏了啊。我死了,林府里自有人把这件事情捅出去。随随便便报个官,我相信万老爷如果知道叶城有盐矿,必然会快马加鞭,亲自报往京都。” 千百年来,百姓依靠海盐为生。内陆里,只有cd一处盐田。没想到历朝天子脚下的叶城竟然也有。 这该是多好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当下让万县令擢升几级,都是轻微的恩典。 为了这样的恩典,别说是魏府,就是河南道节度使,都拦不住万县令。 魏夫人又恢复了自在的仪态,看了一眼神态稍缓的魏书尧,淡淡道:“我猜你没有告诉别的人。” 林钰抬手给魏夫人斟茶,如家人闲谈般,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不过万一我告诉了呢。所以还是请魏夫人想一想,是提防林府告密容易一些,还是就错失了这一桩生意,做不了这桩买卖容易一些。” 说完一叹道:“这一年来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这块地吧。先是家父货物被劫,再是往林府提亲,最后又在洛阳行刺。魏夫人母子好计谋,可真是让我百思不解,绕了不少弯路。” 这功夫了,还在赞赏别人吗? 魏夫人接过茶水,没有说话。 一旁的魏书尧忍不住道:“你少在这里说的一是一二是二,上次便上了你的当。这一次还是死去吧。林府其他人我自会收拾,一晚上灭了你们的门,也不是难事。” 说完慌慌张张站起来,从茶案下一抽,拿出一根短刀来。 第六十四章 少年莫装怂 那把刀一尺多长,刀刃锋利,寒气逼人。 此刻即使是魏书尧这般的纨绔,握刀而立,都有了些微英气。 林钰坐定在茶案前,目光看向正侧身斟茶的魏夫人,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 “我喜欢喝红茶,”她还不忘说了一句。 “尧儿,”魏夫人给林钰续上热茶,责怪道:“还是正月呢,拿什么不吉之物!你看林小姐纹丝不动的样子,是怕你会杀了她吗?” “反正杀不杀的,她也活不了几天了。”魏书尧冷然道,绕过几案,持刀靠近林钰。继而蹲下来,拿刀剑在她身前比划了几下。 林钰这才放下茶盏,冲魏夫人微微一笑,道:“兴许是贵少爷眼里只有母亲大人,忘了母亲大人的主子了吧。” 魏夫人手上的茶壶啪嗒顿在案上,冷声问:“你说什么?” “天宗八年,宫中司药女官付昭,因被疑用药不当至宋昭仪小产,罚没官籍,重罪当死,后因贵人求情方免死离宫,不知去向。那个贵人,便是您现在的主子了吧。”林钰神情温和,缓缓道。 魏夫人整个身子晃了一下,旋即被魏书尧跑过去扶住。 “母亲,你别听她的!就算她什么都知道,死了也自然闭嘴。” “你才闭嘴!”魏夫人疾言厉色,吓得魏书尧一怔。 “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叶城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竟然有宫中的眼线吗?即便有,二十年前的事了,就连宋昭仪都已经死了,你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魏夫人缓缓道,脸色惨白。 “我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比如,我知道你喜欢在茶里添薄荷调味,而这些个桔皮,”林钰挑拣着小筐里的香料,“不过是为了室内好闻些罢了。” “林小姐知道的的确很多。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一包解药罢了,何至于来此。而且据我端详,你并没有中毒。” 医者可望闻问切,是否中毒,不是非要把脉的。 林钰自进来茶室,神情平和,肤色白皙,说话从容间气度不凡,哪里有半分中毒的影子。 “可是我的小师傅中毒了啊。”林钰神情认真。 “那你这个小师傅,抵得过跟官府告密的赏银吗?” 林钰微微点头,“抵得过。”旋即又道:“而且不瞒魏夫人,我此来也是为了求和。林氏只是做些小本生意罢了,魏氏富贵滔天,又有魏夫人坐镇,我还蛮怕的。” “是吗?”魏夫人神情稍安,“手握那么多足以让魏氏合族覆灭的证据,你竟然也怕我们?” “可不是嘛,”林钰一笑,“我怕死啊。虽然这此我侥幸躲过,下一次呢?下下次呢?没有千日防毒的道理,如今林氏愿白送地契求个安心,只希望以后就算做不了朋友,也能各自相安。” 魏氏怕林氏泄密,林氏也怕魏氏下毒。如此对方心中都有所怕,便也能多少安心。 “你也怕死啊。”魏书尧嗤笑道,顺手收回了那把短刀。 魏夫人温和一笑,掩去之前的不安,抬头道:“怎么能白送呢?尧儿,去给林小姐支银子。咱们魏氏可不能落下贪占便宜的名声。” 魏书尧犹豫片刻,魏夫人几番催促,他才满心犹疑地迈步走了。 魏夫人这才站起来,转身入屏风后不久,便又走出来,手里已经托了个白瓷小瓶。瓶塞拔掉,取出一张丝帕,小心倒了一丸药在上面。 “多给一颗呗。”林钰嘀咕了一声。 魏夫人神情认真,“很贵重。”她说道,又把那丝帕折成三折,递给林钰。林钰依旧用那个荷囊装上,放入袖袋。 收了解药,神情放松少许。魏夫人突然道,“说起来,如果让我们两家消除戒备,倒是有个好主意。” “我不嫁魏青崖。”林钰接腔道。 这女孩子,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害羞呢。 魏夫人哈哈笑了,倒是看起来神情坦荡。 “我家尧儿怎么样?虽然凶了些,可是长得不错吧。”魏夫人继续说道。 “魏氏所图甚大啊,我们小门小户的,还是躲远些吧。”林钰神情认真,说着便起身告辞。 说让魏书尧去取银子,不过是支开他罢了。 银票随时都可以送往铺子里,魏夫人此举,恐怕是连亲生儿子,都瞒着放置解药的地方。 魏夫人站起来颔首,没有送出门。林钰在厅堂招呼了芳桐,便径直朝门外走去。刚走几步,便见前面两个人影,在甬道上成僵持之势。 魏青崖正站在青石甬道上,用手拨开顶到胸前的短刀。 那刀又固执地顶回去,一声慵懒的训斥声道:“都说了这里没有外人,小弟你真的很不懂礼貌。” 魏青崖神情温和,温声道:“既然不在这里,请长兄容我去跟母亲请安。” 魏书尧手上的刀又往前送了送,烦躁道:“真是嗦,每日里请安比我都频繁!母亲已经睡下了,不在这边。” 魏青崖点了点头,轻轻抬手,又要去推那短刀。 林钰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魏夫人又起来了,就在里面。刚还跟我聊天呢。” 魏青崖神情微怔,继而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林钰。如月光洒镜,他一双眸子亮了起来。 “你没事。”他说道。 “我没事。”林钰答。 “你们认识啊?”突兀的声音,是魏书尧转身打量林钰。“这就走了?不要银子了?” “劳烦明日送到铺子里。”林钰敛容说道,随即跟魏青崖略一点头,便越过他二人出去了。 身后的芳桐经过魏青崖时屈膝行了个礼。 “连丫头都认识啊。”魏书尧嗤笑,“当初还不愿意嫁呢,没想到竟私相授受了。” 林钰前行几步,忽听得身后呜呜声响。她惊讶回眸,看到魏青崖正单手卡住魏书尧的脖子,把他按在廊柱上。神情阴冷。 “不要乱说话。”他冷冷道。 魏书尧忙不迭点着头,用刀指了指回头看向这边的林钰。 魏青崖这才松开手,大踏步走开了。 这就对了嘛。林钰亦转身走开,身后传来魏书尧的咳嗽声。 这就对了,装什么怂蛋! 第六十五章 命很重要 夜已渐深,林氏绸缎庄织锦工坊内仍然亮如白昼。 “不对。”一声冷厉的呼喝声传来,小伙计不由得抖了一抖。 这几日他被调遣到小苏师傅负责的工坊内上工,日日辛劳不说,完不成要求的挫败感时时摧惨着他的心智。 小苏师傅令他们十人一组,三组人倒吊在半空中,用手去固定织架上木梭的位置。一组人站立在工架旁,时时比照木梭位置是否偏离图样。 说他是为了改良工艺吧,那织线是同色的,也看不出织成了什么花纹。只是工架非常大,几乎占据了一小半屋子。 说他是折磨大家吧,他一脸精益求精的神情。 此刻听到他说不对,地面上立刻有人拿着一根竹竿,顺着木梭指过去。见果然有一人手打颤,放错了梭子。 只是,明明小苏师傅离得很远啊。难道听织架的声音,就能判定他们放得准不准吗? 小伙计们一阵心悸,连忙重新打起精神来,聚精会神按定木梭。 忽然听得门开,小伙计们又暗自期待,最好是陈管事来了吧。陈管事心善,一定不舍得他们这么受罪。 正想着,一个女声雀跃般笑道:“这样吊着,还怪好看的。” 怪好看的。 小伙计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不用看他也知道,这林氏绸缎在能自由出入且把小苏师傅捧上天的,只有一个人。 小东家! 苏方回转过身来,见林钰正哈着热气,把肩上的披风解下来。 “也不仅仅是为了好看吧。”林钰笑道。 “固定梭子太耗费时间,这样半固定状态,好快速调整花纹,以做改良。”苏方回淡淡答,他的脸上已有青灰之色。脖子间几道抓痕,被衣领小心隐藏,只稍稍露出了个边。 很痒,很难受吧。 说是后日才会毒发,然而这些毒此刻就藏在身子里,正在慢慢酝酿,以便一击毙命。 所以才这么着急,这么赶工。也许是担心死掉了,这织锦工架就再也无人能做。新签下的订单,也便泡汤了。 她的身后跟着丫头芳桐,芳桐手里托着个热水壶,壶旁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这么晚了,东家有事吗?”苏方回察觉到她的视线,淡淡道,似乎专注力仍然在身后嗡嗡的工架上。 “给你送药啊。”林钰说着,芳桐忙递过去热水。 “解药?”苏方回面露意外,接过了热水。 林钰手里捏着一颗棕色的药丸,笑道:“是啊。” 轻描淡写的样子。 苏方回接过那粒药,看着似乎寻常的丸药,神情一时怔怔。 “不知道东家拿什么换来了这个。”他声音清冷,不见神情里有惊喜。 “拿我的婚事啊,”林钰笑道:“我答应嫁给她儿子,她便把药给我了。” 苏方回看了她一眼,低头吞下药,嘴角一时抿得严严的,冷然道:“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是真的啊。” “我认识的林氏东家,可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不做赔本的买卖吗?林钰觉得有些恍惚。前世她可没有考虑过是否赔本的问题,做什么都随心随意。这一世似乎谈过太多的条件,也算过太多取舍。 林钰一时间怔怔。 是吗?拿能够威胁到魏府合家生死的秘辛去换了这粒解药,到底值不值,还真是不好说。 重生后她曾经把魏府除了魏青崖外的众人都当做林氏一族惨死的仇人。而现在随着谜团一个个解开,魏府虽然勾结山贼是真,然而黑狼军破城跟他们是否有关还真的不好说。 况且,她看向神情专注正凝神倾听织锦工架响声的苏方回,在心里叹道,无论如何,人命还是更重要些。 也不算赔本吧。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收回杯子道:“所以你可要记得,你可欠我不少了哦。他日如果我像你如今这般命悬一线,记得一定要救我哦。” 苏方回眼眉低斜,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道:“那可要看东家给的条件了。” 林钰横了他一眼。 …… …… 夜深人静,偶有夜莺鸣叫。 芳桐已在帐外的地榻上睡下了。林钰穿着亵衣,身上搭着件灯芯挑绒的披帛,从床边走过来。 听从林钰的吩咐,灯烛并没有熄灭。她轻手轻脚走到灯下,展开一张纸来。 若陈管事现在在这里,他便能认得出,这正是姜云瑶写给林钰的那封信。信里只是说太后喜欢那件衣服,简单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不过陈管事如果在这里,他也会面露惊讶。 因为此刻林钰正把那张纸在灯烛之上微微烘烤。不多时,纸张原本干净的背面,露出几行小字来。 这才是姜宝林真正带回来的消息。 关于前朝叛军配置的毒药,宫中的确曾有留存。那时太医署说此物虽是毒药,也有研制价值。所以专门辟了几个宫人,单独置了药房,小心研究。 那里面的人现在多已作古,只有一位宫人出宫后生了女儿,女儿又被送进宫,做了司药女官。那女官后来也获罪被逐。 叫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姓付。 姓付。 魏书尧的生母,魏氏夫人,正是姓付。林钰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套套的把戏,躲在魏书尧身后的人,原来竟是他的母亲。 那么前世把魏青崖害得残废,把她害得险些被行刑问斩的,也是魏夫人了。 没想到她们前世只是数面之缘,魏夫人竟然是决定她命运的那个人。如果魏青崖不是有神人救治,恐怕那时候就不是残废,而是一名呜呼了。如果魏青崖死了,她也活不到叶城被破的时候。 想起来,真是让人唏嘘感慨。 林钰又低头看了一遍纸张上的字,明白再没有留存的必要,抬手靠近灯烛,那一封信随即燃烧殆尽。 前世她不知道,现在她略微明白了些。魏氏母子一味要致魏青崖于死地,最大的原因,竟不是他手里掌握的魏氏大半资产,而是他们行事方便吧。 毕竟敢挖售私盐的,从古至今也没有几个。 魏氏已是富贵泼天,还如此铤而走险,必然另有原因。 罢了,林钰一笑,缓缓走回床榻前。 他挣他的钱,他谋他的事,与我无关。 第六十六章 出行 二月二刚过,宫里便传来消息,姜云瑶被封了承徽。虽然只是正五品,然而也比宝林高出了一个品级。 林钰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前一世姜芳瑶到死都只是宝林,而这一世的姜云瑶,已然走出命运的桎梏。而这一次是否能善终,一切还不好说。 林钰在书房燃尽那张密信,这些事总算有惊无险度过了。她轻抚脖子上某处柔软的所在,那里已经结了疤,细看是浓重的粉红,有些微凸起,像一个小小的月牙。 林钰专门让林轻盈给她做了高领的锦袍挡住这一处伤疤。 林氏绸缎庄诸事妥当。之前的织锦工架已经全部变卖完毕,新到的高规格工架也已经开始制出新绸缎。虽然织锦工艺改良的事情仍旧瞒着,但是新绸缎物美价廉,兼之林氏绣娘一手的好绣工,生意倒还可以。 与此同时,林氏绸缎庄派给苏方回做工的小伙计们,终于不用再倒吊着了。他们迷迷糊糊被吊着,迷迷糊糊被责骂,如今迷迷糊糊听到苏师傅说大功告成,让他们回陈管事那里听从指派。 林钰去看了一次新做的工架,只有一个感觉:太大了。 苏方回按照贾老板的那件样衣,用了百多支木梭。从架子下引上来的丝线如飞虹般在木梭中穿梭,直看得人眼花缭乱。苏方回就站在架子旁,双眼紧盯着新出的缎面,哪怕是有一点瑕疵,他就停工剪缎。惊得林轻盈连连咂舌,退到林钰身后去。 “这么下去,该浪费不少蚕丝吧。”陈管事背苏着方回的时候,没少这么抱怨。 林钰一笑,“没关系,咱们有钱。” 这倒是跟苏师傅一样的口气。陈管事听得直摇头。林氏的账目都在他手里,这几个月的确进项不少。但是也花得厉害,好在有贾老板的定金撑着,一时间倒没有亏空的迹象。 看着苏方回一匹一匹地剪缎子,陈管事又忍不住问:“可是这样下去,能赶上三月三的工期吗?” 织绸只是其中一项,后面还有剪裁缝边等工时。贾老板提供的尺寸有三个号码,号码不同更是需要费心费工。 林钰看了一眼工坊内神情严谨的苏方回,顽皮一笑道:“没事,我说了,他要是误了时间,我就卖了他姐姐。” 陈管事一时间觉得好笑。当初说是交易,苏氏搬入林府以做人质,可现在他看苏氏吃穿用度都比以前高出很多,哪里有半分人质的样子。 现在东家却仍时不时拿苏家姐姐开涮。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出织锦工坊,远远的一辆马车驶来。车夫在离林氏绸缎庄不远处停住马车,不多时,车里走出一个人来。 青色衣衫看起来很是单薄,配着黑白纹路的胡风长裤,颇有一种出游的架势。 只是这样的架势,不是该骑着马吗? 林钰站定原地,看向魏青崖笑了笑。 “林小姐,”他手里果然握着一根马鞭,“天气和暖,听说城外的茶花突然开了。林小姐也是去赏花吗?” 林轻盈藏在林钰身后抿嘴而笑,陈管事跟魏青崖见过礼,退到一边去了。 林钰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牌匾,笑道:“我只是从自家绸缎庄出来罢了。” 魏青崖的脸上浮现温和的光,“是这样啊,介意一起走走吗?”走走吗?也好,天气晴朗,冷意少了很多。 她点了点头,正准备前行。却见不远处两匹马疾驰而至,被一人引着把缰绳送入魏青崖手里。 “林小姐会骑马吗?”他问道。 骑马啊。林钰一时间有些怔怔,前世她的确骑过马,不过也就是从魏府骑到林府,没多久便死掉了。 魏青崖等在马前,似乎随时准备帮她上马。林钰不懂马,只看得出这马身姿雄健,模样温顺。 林钰微微一笑,抬手接过缰绳。魏青崖神情微微讶异,看到她转动马蹬,继而踩蹬上马,瞬间便居高临下、英姿飒爽。林钰抬绳轻轻御马而行,这马果然性情温和,哒哒前行而去。 “姐姐会骑马啊?” 魏青崖连忙上马随行离开时,听到林轻盈这么嘀咕着。 怎么,就连她的妹妹,也不知道她会骑马吗? 林氏绸缎庄织锦染色坊距离城门不远。不多时,二人便出城至官道上。行人渐渐稀疏,林钰放慢速度,等魏青崖靠过来,温声问:“恐怕魏少爷约我出来,不单单是为了赏花吧。” 魏青崖微微一笑,俊朗的脸上几分洒脱,“我听说林府年前曾经燃放山茶状烟花,引得一城人聚众观看。想着林小姐是喜欢茶花的。” 城外的风大了些,林钰放下风帽,默不作声前行一段,方回答道:“茶花虽好,眼下也没有太多闲情逸致了。难道魏少爷不是来打听我是如何得到解药的吗?” 魏青崖微微尴尬。 他的确是想问问她如何得到解药的。 那一日他听说林钰到了魏府,求见魏少爷,便觉情况紧急。他慌忙从钱庄返回,到了家却见她轻轻松松从甬道里走出来。 那一刻,他有多责怪自己无能,就有多好奇她的手段。 她总是那样淡然自若地,说出让他震惊的话。魏青崖自问自己的消息眼线已经够多,却还败在她这里。 是好奇吗?更多的,是欣赏。又好像她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而他是待翻的船,明知凶险,却总想往她那里靠一靠,近一点。 小苏说,少爷,也许你这不是癔症,你这是喜欢。 是喜欢吗? 魏青崖瞄向她握着缰绳的手,脸色微红。 “林小姐,家父的确要为我向万老爷家小姐提亲了。”他终于道,似乎这句话很难说出口。 “唔,”林钰点头,“他们还是不想留你啊。”旋即又一笑道:“这是好事啊,你知道不能喝那酒就是了。他们无非是想用那酒毒杀你,继而掌控魏氏罢了。” “掌控魏氏还不至于如此,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啊,”林钰一笑,“你那么聪明,查不出来吗?” 她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答应魏夫人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好像没有吧。只是说不告官。 她心里松了口气,狡黠一笑道:“因为他们,想要制卖私盐啊。” 第六十七章 问君何去 宽阔的官道上种植着数丈高的杨树,光秃秃的树干被阳光染成一片片金色。阔野四合,能看得到远处地平线上青绿色的山脉轮廓。 “私盐。”魏青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竟没有震惊,也没有慌乱。 “难道你也有份吗?”林钰转过头微微一笑,眉心有好看的红润。 “制售私盐,是灭族的死罪。”他神情凝重,看向前方道。 “可是你到底也没有能耐阻止。”林钰无奈道。 魏府实际的掌权人应该是魏老爷。无奈魏老爷如今痴迷神仙方药之术,每日里除了打几套拳,就是炼制道家仙丹服用,渐渐的脑子有些不太灵光,已经数年不怎么管生意了。 现如今虽然魏青崖经手着魏氏大部分生意,然而魏氏祖上家规,向来是传金银于庶子,传门市于嫡子。所以魏书尧想要从他手里拿走生意,不过是魏老爷一句话罢了。 魏书尧才是以后魏氏的当家人。 现在让他管着,只不过是图个清闲。 “所以他才勾结上了山贼。”魏青崖冷冷道。 “是啊,寻常百姓,哪个敢跟着他开挖盐矿。且不说是否能同意,就算同意,都是有家有口的,稍有不慎便走漏了消息。只有山贼,没有家眷束缚,又都是不要命的。只要许以高利,必然可为他所用。”林钰几分不屑,冷冷道。 “家兄能想出这样的计策,真是另人刮目相看了。”魏青崖摇了摇头。 “还不是魏夫人想的。”林钰也摇了摇头。 “你竟都知道。”魏青崖一笑。 他早知道她有自己还要消息灵敏,然而却不知道她连自己家的家事都那么清楚。魏夫人大门不出的,怎么就落在她眼里了呢。 “不过,”他又道:“恐怕不只是魏家主母吧。” 两人已经放开缰绳任马儿随心而行,这两匹马是养在一处的,如今并驾齐驱,时不时停下来低头吃草。 林钰便下得马来。 魏青崖早就下来,伸手扶了她一下。 “早在这件事情之前,我便发现魏氏的账目里有问题。如今这样,我更担心了。也许魏氏不过是谁捏在手里的蚂蚁,表面上似乎风平浪静,内里人以为背靠大树,其实不过是被人捏在手心的蚂蚁罢了。”前面几缕枯草,几点卵石。再往前去,便是淮河的支流了。 “是啊,”林钰点头,“算计筹谋,也便走入浑水中,自己也干净不起来了。如今魏氏算计黑狼寨,以为可以把那窝子山贼捏在手里为我所用。说不定,魏氏一族,也在别人的手里。” “林小姐知道是谁吗?”魏青崖坦然问。 林钰摇了摇头,少顷又微微叹了口气道:“也许你可以查查朝堂,查查魏夫人的底细。你有这个能耐的。” 魏青崖踌躇一刻,缓缓道:“可是我的消息指向西北。” 西北吗? 林钰点了点头。 忽的想起了什么,转身问:“西北?”神情不安,脸色煞白一片。 全没了之前的淡然自若。 周围的空气忽然冷了下来。 “林小姐知道什么吗?”魏青崖也跟着紧张起来。 然而林钰只是摇了摇头。 西北,不就是肃王的封地吗? 三年后正月,司天监夜观星象,二十八星宿内荧惑守心,是为大凶。司天监判定西北肃王已有反心,于大殿之上叩头进言。当今陛下斥责司天台惑乱人心,下令处死司天台二十八名官员,并亲笔写信安抚肃王。 然而三月十五,肃王举“清君侧、正朝纲”大旗,携二十万大军一举南下。不出半年,破城二十三个,直捣长安。 也正是那个时候,叶城周边才匪乱四起。黑狼寨众人化身黑狼军,打着清扫叛贼的旗号,破叶城,进而屠戮全城。 难道魏氏背后的贵人,竟然是肃王吗? 肃王,当今陛下的最小的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陛下被封为太子时,肃王才刚刚出生。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不喜宫中众人宠溺一个孩子。肃王八岁时,就被丢给守边大将带到西北去了。 是因为此,才没有同胞的情分吗? 林钰神色不安,在一处枯黄的浅草边蹲下身子,抚了抚额。 魏青崖只是关切地看着她,没有问什么。 “西北,”林钰喃喃道:“也许你该去查查肃王。” “你不要慌,我会去查的。”魏青崖道。话说出口他才感觉到有些异样,什么时候魏氏的安危竟然关系到林氏了。他这么说,好像林钰很关心自己似的。 “好。”林钰却点了点头,羊皮小靴踢开一处土团,露出下面绿色的嫩芽来。“你准备怎么查。” 魏青崖的视线看向远处青山的轮廓,温和一笑道:“我要去长安了。” “原来要亲自去查。”林钰一笑,旋即又道:“不要新娘子了?” 县令万老爷的千金,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良人。魏氏再势大,也终是商户。若能跟官府结亲,以后的身份便不一样了。 魏青崖也笑了,继而又道:“我已经推掉了。正好一直给我诊病的先生恰巧路过叶城,一观之下说我中气不足,不宜婚配。” 正好,恰巧,路过。林钰品着这些词,心底一笑。 这么折腾,还不是你自己谋划的。 只是魏氏母子一计不成,不知道还会怎么做。实在不行,恐怕会干脆下毒了事。 “他们想我死,还不是知道我不可能答应制售私盐,怕我坏事吗?如此,我便自请离开叶城,去京城谋事。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兄长,主母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魏青崖蹲下来,把那被林钰踢开的小土块重新盖上,一笑道:“后面还有倒春寒,可别冻坏了。” “京城现在还斗诗吗?”林钰忽的问道。 “你还喜欢吗?”魏青崖神情一动道。 “不喜欢了。”林钰摇了摇头。 如今她更喜欢挣钱。接下来,她也许还会喜欢谋权。 魏青崖嗯了一声,两人面对寂寥的四野瞬间无话。 “去京城,会很难吧。”魏青崖一人牵双马,林钰跟随在侧。在一处官道的转弯处,林钰问道。 “不会的。”魏青崖一笑道:“魏某还不算笨,京城也有些朋友。” “原来你也喜欢自夸啊。”林钰忽的笑了。 自听到西北二字到这时候,她脸上的阴霾终于才一扫而光。 你不算笨,我也很聪明啊。也许就算是肃王,这一次他也不能把天翻过来了。 她想着,脚步轻松向前而去。 第六十八章 蛟龙怎会受困 《释名》云:“锦,金也。” 如今林钰看着面前一层层小心安置的数十匹锦缎,心里便是这句话。 寸锦寸金啊。 正如当年林钰向贾老板承诺的那样,绸缎上的花纹别无二致。无论是那荷花出水的姿态,还是周边浅浅的水纹,都被织造得一模一样,挑不出差别。 她身边的陈管事从进来这间库房就开始揉眼睛了,似乎被这些绸缎闪得睁不开眼。林轻盈边看边叹息道:“我以后没有用了吧姐姐。” 林钰手里端着杯温水,笑着斥责:“接下来才是你出力的时候了。二月二十五之前,三百件成衣一件不少,全部要做出来。” 既然已经织出这么多,就不用等全部织出来才做。 “长姐放心,”林轻盈轻轻抚上缎面,笑了,“图样和裁剪尺寸早就做好了,就等这绸缎织好呢。” 一边说,一边抱上一匹,转身便朝绣坊走去。 倒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 没多久,织锦坊那里又做出来几匹,苏方回亲自把那绸缎送过来。看到林钰和陈管事站在织架旁闲聊,淡淡道:“怎么样?” 陈管事面色发红,看向苏方回,目光灼灼道:“苏师傅此神技,可力压蜀锦,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苏方回淡淡一笑,脸上几分倨傲,目光看向林钰。 像是在等一个赞扬。 林钰一笑,果断道:“涨工钱!” 苏方回嘴角一勾,“再涨下去,你可就用不起我了。” 苏方回的工钱都是直接交给姐姐,自林钰把他姐姐安置在林府后,账房便会指派丫头亲自把工钱交到他姐姐手里。这几个月,的确涨了不少。 “用得起,”林钰指了指满屋的绸缎,“咱们就等三月三,在京城一举扬名了。” 陈管事连连点头,忽的想起了什么,疑惑道:“听说魏氏的二少爷,把生意都交给兄长,要去京城了。” “去京城做什么?”苏方回神色微动,问道。 “不知道,”陈管事捋须叹气,“昨日里跟魏氏商行的朋友喝酒,对方连连叹气。说魏二少爷实乃良主,大少爷向来不怎么管生意,如今接手生意,辛苦的都是他们这些下人。他担心今年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苏方回嗤笑一声,“有什么的,做下人的,自然是为主家分忧。难不成所有的事都让东家揽了吗?” 陈管事点头称是。 林钰看了看外面略阴沉的天,说道:“听说京城不易居,不知道魏少爷去了会怎么样。”看向陈管事道:“去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走,我去送送。” 话音刚落,门外的芳桐打了帘子进来,手里拿着张墨绿色的名帖,看向林钰道:“小姐,魏二少爷递了这个过来,问可否一见。” “刚还说要送送呢,来得真是巧。”陈管事笑道。芳桐会意,忙转身出去了。 自从上次在洛阳身处险境时遇到魏青崖,陈管事便对他颇有好感。如今听说他来,也没有避讳,跟着林钰便迎了出去。 只有苏方回留在库房,没有动身。 魏青崖身穿淡青色交领窄袖上衣,上衣垂至膝上,深色束裤被骑马靴包裹,头上更是戴着防寒的浑脱毡帽。这是出行的装束了。 “今日就要走吗?”三人安坐亭中,芳桐倒上热茶,林钰寒暄道。 “是,”魏青崖微微一笑,“马车就在门外。” 竟然这么急。那么在即将出城的时候来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林钰露出探寻的目光。 “我忘了把这个给你。”魏青崖说着,从腰带上解下来一块玉牌。“都畿道商会的会长,我答应过你的。” 林钰接过那块玉牌,看了一眼,递给陈管事。 “所以是会长咯?”她笑道。 当初她曾经跟魏青崖谈条件,说如果要她加入,就给她个会长做做。河南道一府二十九州,都畿道商会却只有十名会长。皆是世代做生意豪商望族。魏氏在那里面,都算不上有钱。更别提林氏。 所以她当时也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魏青崖竟然做到了。 陈管事接过玉牌左看右看,一时间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魏少爷把你们魏家的玉牌让给我们了?”他这么问道。 “没有,魏氏的交给兄长了。”魏青崖温和道:“算是谢你对魏氏手下留情的恩情。” 陈管事一时间有些迷惑,什么时候对魏氏手下留情了? 他的确听林钰说解药是从魏氏那里拿到的。这么说,林氏没有去官府状告魏氏投毒,的确是恩情一件。 可林钰知道他说的不是这个。 他说的是林钰知道魏氏要私自开挖盐矿,却没有报官。 “这个不用谢的,”林钰端着茶盏笑道:“我不是换了解药嘛。” 魏青崖也笑了。他皮肤白皙,眼眉间有种温润的俊朗。此时眼睛看着林钰,忽然笑起来,如春风化雨,让人心肺舒展。 陈管事不由得一楞。是不是,该让东家跟这位少爷独处片刻呢。 “我送送你吧。”林钰却忽的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要是想在天黑前赶到最近的官驿,就不能耽搁了。” “好。”魏青崖也跟着起身。 “那个,我还有事,就在此跟魏少爷别过。咱们后会有期。”陈管事拱手道。 魏青崖的马车果然就停在林氏绸缎庄外面。马车旁立着一个小厮,车后簇拥着十几个精壮护卫。这些人都一人双马,配备兵器。车夫看到他们出来,忙躬身等魏青崖上车。 魏青崖却没有动,只是向城门方向走去。 一干随从只得远远跟随。 他们就这么从绸缎庄走到城门口。路上不时有人笑着看过来,也有认识魏青崖的笑着打趣:“真是郎才女貌啊。” “这是魏少爷待聘的小娘子吗?” 魏青崖有时点点头,有时摇摇头。林钰跟在他身边,倒是神情自若,没有半分拘谨。 “劳你送我,几乎被人看杀了。”到得城门,魏青崖止步道。虽然语含歉意,但看他的神色,却似乎很开心。 “他们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干系。”林钰一笑,“此去多加小心。”又叮嘱一句。 芳桐也已经带着林氏的马车跟过来。林钰屈膝一礼,跟魏青崖就此别过。 虽然此去京城,更像是为了逃脱魏氏的牢笼。然而总比半死不活,像前世那样困死家中的好。 一路平安。 第六十九章 将往京城 三月三转眼将至。 贾老板身边的管事二月中旬便到了,此后就住在织锦坊,日夜不停盯着成衣制作,生怕出什么岔子。 织锦技艺是保密的,只留了最为放心的小伙计帮忙,其余事情都由苏方回一己之力完成。 绣坊内的绣工自接触到这一批绸缎起始,便不被允许离开成衣绣坊,吃住都在这里。 三百件成衣全部绣制完毕那天,苏方回一把火烧了织锦工架。自此之后,不会再有相同花纹成衣问世。现存的三百件,便都是绝品。陈管事拿一个蘸水的厚毡子要去把火扑灭,急得直跳脚。林钰亲自把他拉到一边,宽慰了许久。 “这是糟蹋东西,糟蹋东西啊。”陈管事顿足叹息。 “非也,”苏方回又往那工架上丢了一根木头,火焰随即更盛。 “你这火才放的好。”林钰赞道。 苏方回只是一笑道:“这怎么是糟蹋东西,这是为保林氏性命。” 怎么就保林氏性命了? “陈管事在织锦行数十年,听说过前朝宋律的故事吗?”苏方回转过身,在一片木头碎裂的噼噼啪啪声中问道。 前朝宋律。 陈管事忽的一声不吭,整个人松懈下来,跌坐在椅子上。 前朝宋律,世家工匠出身。因发明了墓穴伏火技术,被当时朝廷怀疑同样有破解之术。为防泄密,被活殉于灵帝墓中。 “如果不知道宋律的故事,那陈管事也许听说过穆珂。”苏方回又侃侃道。 “不要说了。”陈管事几乎就要上前捂住他的嘴。 本朝穆珂,家居cd,世代染制衣料,做出的夹板印花工艺深受宫廷赏识。穆珂又擅裁衣,不用丈量顾客的体围,只靠一双眼睛细看一眼,便可裁出合体衣服。天宗七年,宫廷尚服局请他去做司衣,穆珂以家有病重老母为由婉拒。 半月后,穆珂母亲病重猝死。 尚服局又请,穆珂以守孝之由婉拒。 再半月,穆珂家失火,老少十几口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虽然无人敢言朝廷事,然而私下里,大家都觉得穆珂母亲只是腿脚不便需要卧床,怎么就猝死了。工匠之家都懂得防火的必要,怎么就失火了。 陈管事脸色发白,但坐不语。 有那么凶险吗?发明工艺,不是该得朝廷赏赐、敕诏赞扬吗? “我说过,怀璧其罪。”苏方回道,“不然你以为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不是在牢中病死的吗。 陈管事一时怔怔,不过被羁押入牢,听说是因为在采买中贪污买办金银。难道竟然有冤情吗? 苏方回却没有再解释,只是看向林钰道:“这三百件舞衣,会在女儿节呈现在众人面前。林氏改良工艺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到时候欣赏佩服的人少,妒忌眼红的人多。一旦工架落入别人手里,林氏便没有了利用价值。而一旦林氏没有了利用价值,小东家所图的大事,恐怕也会不了了之前功尽弃了。” “我图的什么,我图赚钱罢了。”林钰哂笑道。 苏方回但笑不语,工架已经燃了个干净,屋子里一时热气逼人。 “这么说我就懂了,”陈管事松了一口气,“现在工架已经烧毁,就算他们想要对林氏不利,为了再出新绸,也会有所忌惮。而且工架也不太重要,我们有小苏师傅,做出新工架也是瞬息之间的事。”陈管事又叹息道:“说起来,我一个暮年将至的管事,还没有你们两个小孩子心思缜密。惭愧惭愧。” 林钰一笑,因为之前把陈管事扶坐在椅子上,此时趁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陈叔说什么呢,你可不是心思不够缜密,你是比我们两个内心澄明坦荡。” “我也很坦荡。”苏方回在一旁反驳。 林钰白了他一眼,“嗯,你是天才少年里最坦荡的了。” 苏方回点着头笑了笑。 林钰重又看向陈管事,温和道:“陈叔帮扶林氏料理生意十几年,没有出过半分错漏。无论是官府还是生意场上,都打理得当,现在林钰才能略施展拳脚。”陈管事脸色微红,摇着头说惭愧。 “眼下我和苏师傅将要护送成衣进京,家里的事,就交给陈叔了。生意上的事不要计较,林府几十口人,还请多多照顾。” “怎么,你们要一起进京?”陈管事惊道。 他早料到林氏会抽调护卫陪贾老板的管事一同进京,却没有想到东家竟然要亲自去。 “这可是笔大生意,我这么贪财,怎么会让它出差错?”林钰笑了。 其实今日里贾老板那边已经交付全部银钱。即便是魏氏钱庄的大额银票,也开了好几张。现如今已经银货两讫,林氏也没有亲自送往京城的必要。 陈管事不由得私下里猜想:“难道是为了去见一眼魏二少爷?” 那的确是该去。 不过,苏师傅去做什么?他不是更应该盯在织锦染色坊吗? “做保镖啊。”林钰顽皮道:“万一再有刺杀可怎么办?” …… …… 林府里的几位,可不是那么好安抚的。 林夫人扯着林钰的手,劝了她一个晚上。 “让苏师傅带护卫去便罢了,你一个姑娘家,去什么京城啊。” 苏姨娘也抹眼泪,“又不是老爷在的时候,有他护着,走南闯北都带着小姐。现在你一个人,万一再遇到山贼……” “那就比比是林氏护卫手里的弓箭厉害,还是山贼那三脚猫的拳脚厉害。”林钰顺手比划了一下,又道:“这次连带贾老板的护卫,统共五十多人,真不怕什么山贼了。” 当初林老板出门送货,林府的护卫留着护宅子,他只请了两个顺友行的镖师。这才力敌山贼不过,只好弃车逃生。 “母亲,”林轻盈在一边劝慰道:“您就准了姐姐吧,不过要让姐姐答应,一定带上我。” “我不会带你的。”林钰断然道。 林轻盈撅着嘴,转身欲走,又扭头道:“那可要记得给我带礼物。要好多好多的礼物。” 第七十章 那时的恨 从叶城到长安,快马官驿三日可达。 然而林钰一行人,不慌不忙走了五天。 一路上地形风貌、饮食习俗多有不同。靠近长安,各色面食就多了些。林钰喜欢面食,每每停车买些品尝。入得明德门,更是干脆舍了车驾,携着芳桐去逛东市了。 帝国的都城建立在大弘龙首原北地,气势恢宏。这里不仅仅市集繁茂,更有不少番邦人士在此安家。茶肆酒楼内,不时传出异域的歌声,街道的杂耍艺人里,竟然有来自南番的舞蛇人。 夜间除了皇城附近和官员居所一带,其余各坊均不宵禁。林钰和芳桐逛至兴尽,方在几名护卫的卫护下返回地处善安坊的客栈。刚一进门,便见交接过货物的苏方回正端坐庭中,桌前三五小菜,看起来很是精美。 “吃的什么?”林钰一笑,随即入席道。 苏方回身旁的人忙站起来,喜笑颜开躬身一礼,道:“林小姐。” 原来正是刚刚收到成衣的贾老板。 “怎么样?”林钰一笑,浅浅一礼,示意贾老板坐下。 “正如林小姐所言,三百件别无二致。贾某盯着看了一个下午,眼睛都发酸了,也看不出什么分别。林小姐此功,可上达朝堂啊。” 林钰抿了抿嘴,略顽皮道:“贾老板不是来偷师的吧?” “不敢不敢,”贾老板摆着手,“我这次来,一是要亲自致谢,二是要给林小姐送个消息,透个口风。” 说完他便低口喝茶,神情含笑。 这是在卖着关子,等林钰和苏方回开口相问。 不过如果陈管事在,大约会提醒贾老板。这两个人都不太正经,还是你自己说出来吧。 果然,林钰抬手招呼店伙计要了一盘拔丝地瓜,苏方回讪笑她出门千里还是独爱地瓜。 就是没有人问他那消息是什么,口风是什么。 贾老板神情略微尴尬,轻咳一声道:“是这样的,最近朝廷有一笔大订单。” 林钰夹了一根地瓜,笑道:“所以,贾老板也想分一杯羹。” “哪里,贾某除了会编排些歌舞,可不会做别的生意。你知道的,前些年售往大食、疏勒等处的丝绸,多被一路上突厥、龟兹这些小国家劫掠,西边的路道几乎断掉了。”贾老板抿了一口茶,悻悻道:“幸得如今肃王驻守敦煌,击败突厥,又扫除高昌、龟兹这些卑贱小国,这两年西路才通畅起来。年前大食国前来长安朝奉,恳请陛下再开西行商路。这肯求的前两样货物,一是瓷器,再者就是丝绸了。” 苏方回点头道:“大弘丝绸,的确是其他各处不能比的。” “可不是!”贾老板叹息道:“就连罗斯国的女王,都稀罕得不得了。这几年往咱们大弘送了多少紫貂皮啊,陛下才恩准开了西边的商路。” “所以呢?”林钰问道。 “所以如今陛下恩准开通商路,为稳妥起见,第一批货品需得朝廷恩准方能西行。宫廷采办处就设在崇仁坊,林小姐不如去自荐试试。”贾老板话说到这里,两眼放光,似乎恨不得自己开的是绸缎坊,好大赚一笔。 “原来是这样,”苏方回微微凝眉,“不过这里面关系错综复杂,想要得到这个单子并不容易吧。” “一万匹呢!”贾老板道:“能得到一点是一点。” 林钰一笑,手指轻磕桌面道:“我记得贾老板有梁王的关系。” 找关系走门路嘛,贾老板不就是这个意思。 “好说好说,”贾老板连连点头,“那我跟梁王提提,咱们这边……” “两成。”林钰果断道。 贾老板喜笑颜开,拱了拱手道:“客气了客气了,咱们是朋友,何必讲这么清楚。” “就因为是朋友,才不能让朋友吃亏啊。”林钰笑起来。苏方回已经站起来,做出要送客的架势。 贾老板这才挪出板凳,再三拱手道别。 苏方回把他送到门口便回来了,林钰又坐下来挑拣地瓜。他看向林钰片刻,嗤笑道:“这样唯利是图的人,东家都能和颜悦色跟他谈生意,做交易,还真是蛇鼠猫狗不弃啊。” “我是一个铜板都不弃。”林钰笑道:“别把赚钱说的那么难听嘛。” 苏方回嗤笑道:“不难听,不过这走关系得来的,有些脏罢了。” 林钰肃容道,“又不是让你兜着银钱托关系,左右是他跑跑腿,咱们等着消息便是了。” 苏方回不再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客栈里的客人大多回去歇息了,庭堂里只留下他们一桌。困倦的伙计伏在柜台上,似乎是睡着了。 林钰抬眼看了苏方回一下,推开盘子站了起来。 早知道如此,该把陈管事带来的。陈管事虽然总是听不明白他们两个说什么,但是倒是一个和稀泥的好手。 “东家,”苏方回忽的道:“朝堂凶险,我只是担心。” “嗯,”林钰脸色稍微和缓,走出一步又回头道:“我请你来,不就是为了防着那凶险吗。” 两个人都给了对方台阶,气氛便略轻松了些。 “东家,”苏方回又道:“当初我从京城离开,去叶城投奔亲戚,走了半年。” 林钰没有转身,背对苏方回嗯了一声。 走了半年,必然是没有车马随行。苏家田产房屋皆被查封,这半年内他们没有盘缠,如何吃穿,如何住宿。他又带着一个目盲的姐姐,那种凄苦,不用想也知道。 身后的声音略微凄凉,却又有些孤高,“那时候我曾经发誓,终身不再踏入京城。除非我回来,搅他个天翻地覆,永无宁日。那些高高在上的,都是我的仇人。那些栽赃陷害的,我必亲手杀之。” 是有多恨,才会这么赌咒呢。 是和自己当时一样的恨吧。 “可是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几分凄冷,“仍一无所成,便回来了。可是即便我不能杀了他们,也不想跟他们生出瓜葛。” “梁王,是那个瓜葛吗?”林钰忽的问道。 第七十一章 惊鸿宴开 梁王,是那个瓜葛吗? 林钰回过身来这么问。 她眼神澄明,看向苏方回。 她是不择手段的,苏方回知道。 虽然她比自己小了两岁,却是心机和城府什么都不缺。 她改良工艺却又瞒着朝廷,她扶持姜云瑶上位暗地里多加筹谋,她高价购锦却又天价贩卖,惹上魏家却又能为他寻来解药。她说自己重利,一言一行皆利字当先。就连救他,都说是为了让他为她多赚钱。 所以,如果梁王便是他的仇人。 如果梁王便是那个令他父亲冤死狱中,令他母亲重病无医而死的罪魁祸首。 她怎么选。 “是。”苏方回答道,瘦瘦的身影在灯烛的光芒中坚定如松。 “那就请你明日亲跑一趟,跟贾老板说这买卖林氏不做了。” 林钰淡淡道,神情无波。说完便转身上楼了。 …… …… 虽然没有再次合作,贾老板还是亲自把三月三惊鸿宴的贴子给林钰送了过来。 “肯定很好看。”贾老板走后,芳桐雀跃道,“咱们去吗?” 旋即又有些失落道:“只送了一张过来,而且说到时候凭贴入场,因为太后携靖昌公主亲临,为安全起见不允许看客带随从婢女。” “那有什么难的。”林钰一笑,“我反正是不去的,估计苏师傅也不会去。你把我的衣服穿一套,自己去看看吧。” 芳桐满心欢喜又有些犹豫,林钰劝道:“去吧,顺便帮我记一下今年舞衣的流行款式,若能远远的看到太后,回来跟我说说她的衣饰样子,也好给轻盈做个参详。” 一个人参加重要场合穿的衣服,必然是自己最为喜欢的。以后少不得给姜云瑶做衣服,这也是个参考。 芳桐这才应了,小心翼翼收了那请柬。又问道:“小姐不去惊鸿宴,是有什么事情吗?” “去谈生意啊。”她笑道,“既然来了长安,总不能空手而返啊。” 说话间见苏方回从走廊里经过,林钰喊道:“喂,”苏方回身形一滞,听到林钰说道:“毁了谈好生意的捷径,就得亲自陪我去谈咯。” 苏方回神情温和,在门外应了声是。 …… …… 因为当今太后安居兴庆宫,三月三的女儿节惊鸿宴便安排在与兴庆宫一路之隔的证道坊。这里有一座前朝太子的旧居,虽建筑略微破败,然而好在格局够好。前厅外十几丈见宽的庭院,被京都修缮处平了草木,修建地台,是为演绎台。周围依官民主次,建了一圈赏舞听曲的楼台。最高处紫纱竹帘遮挡、兵丁护卫簇拥处,听说便是太后所在。 芳桐手持请柬入场,门口验核身份的兵丁打量了她半晌,惹得她红了脸。正要退去,被人唤了一声。原来是贾老板携随从路过,他跟兵丁们熟识,这才把芳桐带了进来。 “林小姐竟没有来?”他面露惋惜之色。 “小姐分身乏术,只好让我来了。”芳桐含笑道。 贾老板连连点头,引着芳桐坐定在专门为四十九家舞坊安置的席面上,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 “贾老板的舞坊排在第几号出场?”看地台一侧已经有手持各样乐器的乐工们坐定,芳桐不由得问。 “暂列第二十一,原本正好是二十的,后来天竺国使节团仰慕我大弘风采,力争要献舞一支。礼部得陛下恩准,把他们列为第十个出场。咱们便往后挪了一位。” “竟然有夷人吗?”芳桐抬头往高台上望了一眼。珠帘遮挡处,看不到什么身影。 不多时,有内侍高声喧道:“太后殿下驾到靖昌公主殿下到” 众人忙离席跪倒,齐声恭祝安康。 金黄色绣凤纹的仪仗从兴庆宫一路排到了惊鸿宴看台,众人等了一刻多钟,才听得脚步声响。芳桐低着头没有敢动,听到内侍唤声起,她才稳稳站起来。旁边贾老板探头向看台高处,疑惑道:“咦,天竺那蛮夷,竟由鸿胪寺官员陪着挪到太后驾前了。” 芳桐也抬头去看,不过一片内侍和官员遮挡之下,只看到一身花花绿绿彩布裹头的人影一晃,没入高处看台了。 “我倒挺想看看。”芳桐微微一笑。这种场合还是让她有些紧张,便只握紧杯子,没有挑拣桌面上的各色蔬果蜜饯。 她想了想,如果小姐在这里,肯定会旁若无人般自顾吃喝的。 她也试了试想探手去取那新奇的圆形瓜子,手一伸出就似乎有数百人看向自己。芳桐满脸通红,还是作罢了。 高处贵人们坐定,有礼部官员宣示今年的四十九家舞坊比舞竞技的流程。每场舞过,自有皇室要员携王侯公卿内懂得歌舞的评点判分。太后殿下可钦定魁首。 听到此处,贾老板洋洋得意道:“梁王也在。” 芳桐笑着点头。她知道梁王是贾老板的金主。 宣示完毕,丝竹声起,围着看台的遮挡被撤走。台上俨然已经有数十舞伶静立,此时身姿靠拢,摆成了五瓣梅花形。 “这是山西永济的落雪舞。取雪落梅花绽放之意,倒是合乎咱们大弘贵族的喜好。”贾老板解释道:“永济可是出过贵妃的,这一舞必然得大家赞赏。” 果然,台上舞伶身姿曼妙,四周看台顶部更有机括前伸至舞台上方,静静洒落白色丝绢。一时间丝绢如轻雪飞扬,梅花凌冬绽放。忽的轻扬的笛声一停,舞伶止住身形屈膝谢幕,台上台下喝彩声起。 帷幕重新遮挡。地台下方挖空做了舞伶们更换舞衣和装扮的房间。此时便有排在第二个出场的舞伶由教养师傅领着,从地台下走上来。 跟地台高度差不多的看台被帷幕遮挡,看不到这些情景。然而高台上端坐的皇家尊贵却看得明细,一团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双眼望向端坐高处的太后殿下,口中呜呜噜噜说了几句什么。 话才说完,鸿胪寺译官便翻译道:“天竺使节盛赞大弘歌舞技艺卓绝,深感敬仰。” 当今太后殿下年近六十,身量圆润。此时按品大妆端坐在高处,神情含笑,粉威不露,是一团的好脾气。 闻言轻轻颔首,道:“哀家早听说天竺擅舞,听闻礼部把贵客的舞蹈排在了第十,如此甚好,可以早些看到。” 听完鸿胪寺译官的翻译,天竺使节脸露红光,笑容满面。 第七十二章 天竺献舞 第二支舞蹈来自敦煌,是近年来在长安流行的胡旋舞。这种舞蹈从康国传入,舞伶双袖高举,随音乐快速旋转,像篷草般迎风转舞,似乎永不疲倦。旋转速度过快,以至于无法分辨出舞者的脸面和身体。 看台上不时有人小声哄笑道:“再快些,再快些。”随着这些声音,高台上乐声更加紧凑,舞者也转的越来越快。以至于最后停下来的时候,脸上的妆饰都飞落下去。 太后温和地跟身旁的靖昌公主打趣道:“转得哀家眼都花了。” 靖昌公主三十左右,嫁了科举入仕的状元郎,如今已育有两子。她性子柔和,听到母亲这么说,不禁笑道:“原本这舞就是快的,如今知道太后殿下在这里,更是提了十二分的劲,怎能不转得快些。没想竟把母亲的眼转花了。” 太后瞪了她一眼道:“如今你是越发没了规矩,看夫家把你惯的。”旋即又一笑道:“也罢,咱们尝尝这里的点心,哀家特意命礼部去东市买的。咱们既然与民同乐,就尝尝民之所好。” 内侍忙把一枚冻果子夹到太后眼前的碟子里。 太后又请坐在下方首位的大食国使节以及天竺国使节宴饮为乐。 跪坐在下面的礼部官员及王公贵族家眷陪客,也跟着动了几下筷子。众人又相让夷人使节,一时间其乐融融。 再去看时,已舞到第六场,是一支踏谣娘。这是歌舞戏,男性舞者穿着女子的衣衫,徐步入场行歌。以伪做妻子模样,又做殴斗之状,使人笑乐。该舞蹈来自民间街头小戏,这些年传入贵人居所。一时间雅俗同赏,高台之上传出太后的笑声。 “这样的也准入了。”太后边笑边叹道。 一旁的礼部官员叩首答:“是陛下特意恩准的,陛下说,太后殿下中秋听戏的时候,提过一次北齐小调。陛下便令我等寻了这个来供太后一娱。” 太后听了心生欢喜,嘴上仍斥道:“每日里国事繁多,花心思记这些小事做什么。” 座下的公卿侯爵家眷忙一迭声赞赏皇帝陛下孝顺,惹得太后更是欢喜。 大食使节是个身穿深蓝条纹长袍的大胡子男子,此时也兴趣盎然看向台下。由于他已在长安逗留一段时日,也参加过好几次宴饮,听得懂汉话,故而能听明白一二。 天竺使节也正探头看向舞台。大弘跟天竺风俗人文诸多不同,他又不懂汉话,自然看不明白这歌舞戏,不停嘟嘟囔囔令译者解说。 不多时,脸上竟浮现些不屑的神情来。 这神情正好被正沉浸在喜悦中的太后捕捉到,一时间面露疑惑,跟内侍低语了一句。 内侍忙大声道:“天竺使节似乎对我大弘的歌舞,有不同的见解。” 天竺使节抬头看了一眼那内侍,又低头跟译者耳语几句,译者顿时变了脸色,垂头不敢翻译。 太后神情温和道:“译者只司传达之责,使节也可直抒胸臆,你尽管道来便是。” 译者跪坐在使节旁边,神情忐忑道:“使节言讲,‘像这般歌舞戏,天竺那边,不需要行歌唱和。只是靠舞者的手势、眼睛、面部表情、肢体语言和音乐节拍的快慢,便可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这舞乃印度尊神所创,是为婆罗多舞。” “哦,”太后颔首道,“那就请诸位静待天竺使团的歌舞吧。” 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冰冷。公卿贵族们皆停著安坐,似乎真是在等待天竺之舞了。 礼部官员小心背过身去,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又几场舞过,天竺使节忽的不顾礼节,兴高采烈站了起来。原来帷幕撤下,是异域的舞者上场了。 这便是天竺舞者了吧。 太后微微一笑,抿了口茶,抬眼看去。 只见六位舞者身穿彩衣,身佩金银珍珠饰品,单脚站立双手合十,摆出了个六芒星的起势。琴声一响,演员并拢双脚,两手向头上方伸去。舞者的手臂光光的,圆形的金手镯串了十几条。胸前更有银铃挂饰,足踝上亦缠绕金环银铃。随着舞者身姿摆动,衣服饰品发出好听的叮咚声,跟琴声相和。 舞者身姿迷人,表情更生动活泼。起先是几个少女似乎在嬉闹玩耍,随后少年郎闯入,于少女眉目传情。后来却又有奸人棒打鸳鸯,于是舞台上一阵忙乱。接着乐音一转,少年郎跋涉千山万水,智斗恶魔,救出少女。 这是一出情爱舞戏啊。 舞到最后,众人喜乐之间在台上飞速旋转,看那速度和缤纷色彩,果然抵得过之前的胡旋舞。而论舞戏的跌宕起伏、人物的情感渲染,又超越之前的踏谣娘。 太后颔首称赞,脸上却有几分不好。 忽而琴声立止,台下的舞者变戏法似的扯出一匹红色布帛来,继而手举布帛跪地高呼千岁。 天竺使节也已经跪了下来,嘟嘟囔囔说了什么。 太后神色稍缓,听译者翻译道:“使节进献天竺丝绸一匹。” 太后身旁的靖昌公主略微惊讶道:“原来天竺竟然也能做丝绸吗?” 说话间,已经有内侍取过舞者手中的绸缎,送进了太后安坐的这一处楼台。大食国使节此次来到中土,就是为了恳求朝廷再通西路,售卖丝绸。此时见天竺侍者拿来丝绸,也忍不住上前观看。 礼部官员略端详那丝绸一刻,转递给一旁司工局的官员。那官员神情一楞间,忍不住道:“竟然是新工艺了。” “怎么?”太后在高处问询道:“我看这色彩不错,红得大气。” 内侍忙取过那绸缎,送往太后手中。只见红色的丝绸经纬分明,润滑柔美。绸缎的边缘处,竟用暗红色织出了云彩状纹路来。 “这是新工艺了。”太后点头道。语气里波澜不惊。 那天竺的使节嘟嘟囔囔脸上神采飞扬,译者忍不住回了他一句什么。 “他说了什么?”太后敛容道。 译者原本便是跪坐着的,此时忙叩首在地,却是不敢翻译的样子。 鸿胪寺官员忍不住斥责道:“大胆,你想抗旨吗?” 那译者犹自含着怒气,回答道:“天竺使节说,‘我大弘织锦技艺,数十年来没有长进,早该把西行商路让给天竺去做。” 室内一片冷肃的凝滞。除了蛮夷使节,人人均怒容满面。 一片宁静中,突然听得桌椅转动之声。 “呵呵。”是太后走下台来,原本慈眉善目的脸上微微抿着薄薄的嘴唇,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第七十三章 蛮夷的桀骜 证道坊那边的歌舞热闹之时,林钰和苏方回这里也蛮热闹的。 不过热闹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们两个。 崇仁坊宫廷采办处,是为了挑选这次西行商路货物新辟的庭院。 院子很大,陆续有得到消息的商户风风火火赶过来,手里托着自家的绸缎,口中说着恭维的话,一个个挤在采买官员面前,似恨不得拖抱住他们。 不时有衣袍被踩的官员大声怒斥着,推开身边的商户。不过他奋力挣扎之下,也只是给自己挣得了瞬息间的清净。很快,便有别的人簇拥过来,拥挤在他身旁。 “不要慌!”他大声呼喝着,“我们只是采样,是否入选,还是要看礼部挑拣。” 这一片热闹声外,林钰和苏方回清冷地站在一棵银杏树下,谁也没有上前的意思。 “哎,”林钰叹息道:“我可是为了你,才没有走梁王的后门。你现在好歹去挤一挤啊。” “这可就难了,”苏方回道:“即便我挤过去,咱么手里也没有个样品。拿我这张脸给他吗?” 林钰嗤笑一声道:“我给你个路子,去惊鸿宴那里求求贾老板,再买回来一件舞衣好了。” “那就更难了,”苏方回一笑:“前日里贾老板告诉我,为了让他编排的这一支舞蹈成为亘古绝品,亦取荷花清洁不受世俗沾染之意,舞后即会点燃舞衣,不留片丝。” 林钰看向苏方回摇了摇头道:“看来这也是个喜欢点火的。”少顷又哂笑道:“敢当着太后殿下的面点火,真是有人撑腰胆子大啊。” 苏方回冷笑一声,没有接腔。 …… …… 证道坊此时的气氛,恐怕冷得连火都点不着。 天竺使节知道太后动怒,此时跪坐在地,垂下头来。然而细看,便知道他仍一脸桀骜之色。 太后走上前去,冷然道:“养蚕染丝织绸技艺出自华夏,天竺小国不过是偷学了去。如今会了些皮毛,便敢前来卖弄了吗?” 译者声音洪亮,一字不留翻译了过去。 那天竺使节仍低着头,看不出什么神情。 阁楼内哗啦啦站起来一片,众人或缩手缩脚或怔在原地。 太后殿下一直是好脾气的,没想到竟然发了火。 也是,在蛮夷使节这里,竟然失了面子,由头还是大弘令人惊叹的丝织技艺。能不发火吗?礼部官员恍然跪下,司工局官员的头磕在地面上,咚的一声。 太后却忽地笑了。 “都坐都坐,”她站在天竺使节身前,示意礼部官员把他扶起来。“哀家以为,使节如此夸口,只是因为孤陋寡闻,没有见过我大弘真正的丝织技艺。这简单的云纹,我织造署的小小绣娘,三两下便能绣得出来。前些日子还有晚辈孝敬了哀家一件民间绣娘绣制的披风,针线功法,世间一流。” 天竺使节低头称是。 来了两个月了,就学会了个“是”字。 太后又是一笑,脸上浮现宽宏大量的样子。 “母亲所言极是,”靖昌公主走过来扶住太后,用轻微的力道挽着她回身,意图带太后回到主位,也好让诸位陪客心安稍许。“那件披风上绣的仙鹤,振翅飞翔、昂首唳天,真是仙气灼灼啊。” 有同样见过披风的陪客点头称是。 靖昌公主稍微松了口气,身后却又传来天竺使节的嘟囔声。 译者再不迟疑,翻译道:“使节道,大弘的刺绣工艺,是天竺远不能及的国粹。他只是在说织绸技艺,距他一路北行来此的经验来看,并没有见到谁的织锦工艺能织出如此纹样。” 众人刚放下的心重又提了起来。 礼部官员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太后凤步一停,端正的身姿微微抖动,就要回转过身来。 忽的,主位下方拥挤在王侯公卿家眷中的一处,传来了一声笑。 那笑声响亮明媚,却在此处万分不合时宜。众人闻笑抬头,都往那处看去。 见一位三十多岁的美妇摇着头,笑道:“使节说自己一路北行来此,可曾经过河南道?距本王妃所知,别说我大弘京都织造署或者司衣局,就连寻常农户人家,都已做出比使节所献绸缎高明一万倍的图纹。太后久居深宫操劳大事,自然不关心这些。没想到使节竟然夸下口来,真是不信我大弘人才辈出了。” 她声音响亮,话音里含着对天竺的讥讽,然而眉目含笑,却令人如沐春风。 这位王妃别的人可能不熟悉,但是太后却认得。正是靖昌公主的姨表妹子,去年嫁给梁王做了侧王妃的。最近王妃病重,她才有资格出席此等宴席。不过虽然是来了,按例也没有她说话的份。然而此时她一开口,太后便高兴起来,一张脸更是圆润了几分。 “怎么,小枝,民间竟然有哀家不知道的技法吗?”太后一高兴,直呼起梁王侧妃的闺名来。 梁王侧妃恭敬一礼道:“回太后,梁王爷那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喜好歌舞之乐。新近买下了个舞坊,那日闲话告诉我,花了重金购置的舞衣,便是织锦工艺一等一的好。臣妾虽未亲见,也听说花纹繁复,很是令人惊艳。” 太后紧走几步坐回位子,按了按手示意大家随意坐下。礼部官员和司工局官员这才站回远处,一脸的疑惑。 “梁王今日不就在对面品鉴判分的阁楼嘛,去传他过来,哀家倒要看看那新鲜工艺。”太后起了兴致,吩咐道。 梁王妃略颔首道:“太后殿下,这倒不用梁王过来,购置舞衣也是为今日惊鸿宴。过不了多久,该轮着咱们王府的舞伶上场了。” “这样正好,”靖昌公主赞许道:“咱们也可一睹舞伶风姿了。寻常一块绸布有什么看头,还是要舞者穿在身上,人趁衣更美,才是好看。” “去,”太后转头吩咐内侍道:“看看梁王府编排的歌舞,排到了第几位,提到前面来。” 内侍应声是忙疾步下楼而去。 阁楼内一时气氛稍缓,人人注目台下,等着梁王府的舞伶上场。 礼部官员擦了擦额上的汗,听到身旁司工局的官员低声问道:“刘大人,这技艺革新向来需上报织造署,怎么没有听说最近有织锦新技艺呢。” “没听说不要紧,”礼部官员刘克岚道:“只盼着真如梁王侧妃所说,咱们今日就能活命了。” 第七十四章 一舞名动 贾老板正在悠闲地嗑着瓜子,偶尔摇着头点评几句。他把芳桐当作林钰的左膀右臂,所以态度格外的好,再三推让各色零食给芳桐吃。芳桐拗不过,只得抬手接过。刚要品尝,就听得贾老板大叫一声道:“不好!是哪个孙子抄我的创意?” 芳桐向台上看去。 那异域风情的舞蹈过后才刚跳了一支边塞盛行的勇士舞,帷幕合挡不久又揭开,舞台上赫然看不到一位舞者。那平坦的舞台上,赫然覆盖着几百匹墨绿丝绸缝合在一起的布幔。 舞台的边角,竖立着十二架箜篌。乐师得到授意,抬手轻揉一下,柔美的乐音响起,那地面上的布幔突然动了一下。 乐声清幽,似月夜里河流解冻,那墨绿色的布幔随着乐声轻轻波动。起初是平坦坚硬的样子,不多时开始有了褶皱,继而褶皱荡开,布幔被什么东西带着,做出荡开的波浪状。 原来布幔下竟藏着人。 即便对舞蹈全然不懂,芳桐也看得呆住了。 而这只是开始。 “是我排的曲子啊!难不成提前了?”贾老板捋须思索,一张脸也渐渐紧张起来。 舞台上乐音一转,横笛声破空而起,空气中似乎有杨柳拂动。 那化作水波的布幔一滞,静谧片刻后又重新波动起来。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台上波动的布幔,忽然有人在芳桐身后由衷赞叹一声。芳桐忙踮起脚尖去看,只见那布幔上突然伸出一节嫩绿的枝桠来。 如藕节,如嫩芽,如荷花茎秆。 那是舞者染了色彩的手臂。 随着这手在空中的伸展,乐音又是一转,似艳阳高照。接着,几百只布幔下的手臂接连伸展而出。到这时,大家还都没有见过这些舞者的面容,却已经被触动,挪不开了眼睛。 忽然,柔美清澈的箜篌之声再响,在众人的期盼之中,水波之下的美人终于抬起头来。那绿色的布幔被舞者一扯,突然化作一片片荷叶。舞者脚踩荷叶,亭亭玉立。 舞者身姿曼妙,而这些舞者的衣服,也令人难以捉摸。只见她们身上都披盖着白色的厚纱,遮挡之下看不出内里的样子。这白纱相比之前几场舞蹈中考究的舞衣,顿时显得寒酸了些。 芳桐听到她身后不远处有人讥笑道:“新意倒是十足,只是贾老板今年没钱置办舞衣了吗?” 楼阁之上,同样有人问了一句。 “这,就是大弘的织锦新技艺?” 问话的是大食国使节。此时他站立楼台廊柱前,一双眼睛盯着舞台上绿色荷叶间三百白色身影,莫名其妙道。 天竺使节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神情更显嚣张。趁着众人不再注意他,往大食国使节那里靠了靠。 毕竟,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能说动大食,售卖丝绸到国境之西去。 这下,连梁王侧妃都有些心虚了。 只有太后静静看向台下,冷然道:“歌舞未停,还请使节静待。” 那就待吧。 天竺使节斜眼看了太后一眼,继续看向台下。 音乐声此时已经变得凌厉,那台上的舞者似逆风而行。疾风强劲,舞者起先顽强抵抗,后来似不堪风暴,一次一次奋起挺立后终于接二连三跌入荷叶之下。楼阁上的众人被气氛感染,皆大惊失色,双眼盯着台下。 横笛声又响,缓缓逼退箜篌的凌厉。接着一排编钟叮咚几声,荷叶下的舞者缓缓起身。 正是疾风不能折断劲草,出水芙蓉挺立水面之上。 然而站立起来的已经不是刚才的舞者。 说不是,是因为这些舞者全部除去了身上的白纱。 嫩绿色的衣衫广袖垂地、衣领严合,身后裙裾丈余,垂在地上。舞者站姿不同,从高处看,数半舞者背对阁楼。 而原来这舞衣的最美处,正是舞者的后背。 薄纱遮挡了小半个背部,薄纱之上,两朵并蒂荷花亭亭玉立,在舞者脖颈下绽放。那荷花一红一白,一朵明艳一朵洁净,如女子的两面。 此时两朵荷花并蒂绽放,此时舞者便是这荷花。 除了这意境令人称奇,最为使人震惊的,是这每一个舞者身上的荷花都一模一样! 这每一件都别无二致的舞衣,配着舞者精确腾挪的舞步,凝聚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 乐声已经停止。 厅内的空气似乎已不再流动。 似乎过了许久,楼台高耸之处有抚掌声响起,这声音把怔在原地的人魂魄拉回。大家这才抽离出梦境之中,不约而同抚掌欢呼起来。 “魁首!此舞当为魁首!” 不知道是谁先叫了一声,接着这叫声感染到其余看客,众人纷纷起立附和,最终这声音汇聚起来,响声几乎要掀翻长安城。 “好了好了,”太后也在轻轻抚掌,一边又笑道:“大家快看看,这舞者不也是全程没有唱和,只是凭动作和乐声,演了一出舞剧吗?” 靖昌公主陪在太后身边,闻言忙道:“这到底是不是舞剧,还是礼部说了算。”说完又讥讽般瞧向天竺使节,笑道:“不过天竺使节看来更懂舞技,还请评判一二。” 天竺使节听到译者的翻译,看向这边点头道:“的确算是。不过,臣下依旧没有看到贵邦的织锦之术。兴许是离得远,看不太清楚吧。” 太后不屑道:“那有什么难的,挑出几个上来看看便是了。” 陪客们七嘴八舌称赞着,更是有人猜测衣服的边角水纹为织锦工艺,又有人认为这次工艺改良不会提升那么快,这些人险些争论起来。 听到太后这么说,众人连连点头,齐声叫好。内侍闻言连忙去传,刚走到楼阁廊上,便见舞台上舞者谢幕以后,又环绕舞台旋转半圈,继而抬手在脖颈间一揭,做了个荷花凋谢之姿,褪下了身上的舞衣。 原来这舞衣之下,另有一层灰褐色的衣服。如寒冬季节湖面偶有留存的荷叶般,做出来一团团的褶皱。 这种心思机巧,更是无人能比。 众人一阵喝彩,在这喝彩声中,俨然有十几位男舞者持火把上场,行走之间做出北风凛冽状,就要去点燃那先前褪下,此时正拿在舞者手中摇摆着的舞衣。 停下!快停下! 内侍嘶哑尖利的声音被淹没在众人的喧闹声中。 第七十五章 太后有请 内侍过来请人时,贾老板正在转身跟看台上抚掌欢呼的众人挥手示意。如同一名凯旋归来的将军,受众人膜拜。 “什,什么?”贾老板一双眼睛盯着那内侍秀气白净的面孔,忍不住两腿颤颤,“太后,有请?” 内侍温和道:“正是,贵人们都等着,还请贾老板不要耽搁。” 贾老板内心欢喜,也没有跟左右辞别,便惶惶然向前而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用唾液润了润手心,把头发抚得平顺一些。 这是要嘉奖吗? 他内心喜不自胜。 走到太后所在的楼阁用不了多少时间,楼下歌舞已停,几百只眼睛盯着他走向高处。 他觉得自己正走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贾老板内心喜不自胜,直到他走到楼阁门口,看到正有一位内侍跪在楼阁之上。那内侍浑身脏兮兮的,脸上更有几处黑灰。贾老板正兀自疑惑,听到他浑身颤抖道:“那贾氏令人点燃了舞衣,奴婢该死,拼死近前也只抢过来这一件。” 说着更是忍不住哭泣起来。 贾老板两腿一麻,几乎站立不住。 已经起先一步看到他的礼部官员刘克岚已经大声怒斥道:“贾奎!还不速速跪下受罚?” 受,受罚? 贾奎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哎,”内里一个慈祥温和的声音劝道:“刘大人过于苛责了,这一看就是贾老板故意做此编排。他编排在先,咱们要看这舞衣在后,怎么能处罚他呢?” 贾奎磕头如捣蒜,一边磕头一边哭道:“请贵人明察,草民做此编排,原意乃芙蓉不受世俗凡尘沾染,秋冬凛冽便重归泥土。实在没有故意毁坏的意思。而且事先也安排一舞者留住手里的舞衣以做纪念,只做投火之势,不要真的被点燃。” 原来是这样。 这也是内侍能抢过来一件的原因吧。 众人善意地笑了。 贾奎这才敢缓缓抬起头来。 远远的,他只看见一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坐在高处,周围一群侍者环侍在侧。下面一边坐着蛮夷使节并一列官员,一边坐着些衣着华贵的皇亲国戚。 看他抬头,妇人身边的一位美妇问道:“贾老板,听说你这舞衣用的是河南道新式织绸工艺。” 贾奎仍然神情忐忑,闻言慌忙点头称是。 太后笑道:“可是那周边的花纹?我看一条条花纹倒是齐整得很。那花纹是用新工艺织就的?” “是。”贾奎连忙点头。 “你看,”太后顿时笑了,一张脸更显温和,“咱们大弘,也是有新的织绸工艺嘛!” 列坐各位均笑了起来,这一次才是真正神情轻松下来。 大食国使节也点着头笑,看那跪地举着舞衣的内侍离自己不远,便在一片笑声中走了过去,抬手拿起那件舞衣来。 “你看,这就先验成色了,可惜被烟火熏过。”靖昌公主打趣道。 众人听闻此言,笑得更欢快了些。 可是下一刻,便听到大食国使节惊叫一声,抱定那匹绸缎,怔怔片刻,突然又跪了下来,神情虔诚而又惊喜,口中呜呜啦啦说了句什么,接着便连连磕头。 太后脸色一沉。 别是疯了吧。 众人忙看向译者,只听得译者道:“他说这是神之做工,是天神赐下的礼物。” “过誉了过誉了!”太后温厚地笑了起来,抬手示意道:“拿来也让哀家看看。” 刘克岚忙走过去,在译者的再三劝说下,勉强把那件舞衣从正向天神拜叩的大食国使节手中扯出来。刘克岚紧走几步,呈给太后。 那大食国使节已经跪行到太后案下,神情恳切道:“恳求太后娘娘大人,让此大人恩赐西行丝绸!” 咋一听似乎说的语句不通,其实大意大家还是明白的。就是想让朝廷恩准,令制作这件舞衣的商户接下西行售卖的订单。 太后听得此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那我可做不了主,一切听从礼部安排。说起来,”她看向跪在远处的贾奎,笑道:“贾老板,你这绣工也是不错的,哀家看时,还以为这些荷花一模一样呢。” 贾奎在远处恳切道:“太后殿下明察,的确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发抖,然而也没有了之前的欢喜,只是战战兢兢。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贾老板夸口了,即便是同一位绣娘所绣,也难以保证完全一样啊。谁还没有个手打颤的时候,是吧?” 说着看向下面的王公贵人家眷们。 同为女子,即便身份高贵,也都是做过女工的。大家闻言会意笑了。 一时间阁楼内气氛更加轻松愉快。 只有天竺国使节,一脸难以置信般看向太后身前的一片锦绣之物。勾得大家也看了上去。 “太后殿下,”贾奎在这一团和气中磕头道:“那荷花,也是织绸新工艺所制,并非绣工。” “什么?”问出这句的,是礼部刘克岚。他刚才匆忙之间没有细看,此时忘记礼节,插话问道。 “你是说,”太后张大了嘴,“这荷花,是织的?” 太后一旁的靖昌公主忙贴近去看。 “是织绸!太后娘娘大人!是天神赐下的织绸啊!”大食国使节磕头如捣蒜。 太后瞪着有些昏花的眼睛,双手抚过光滑的缎面,嘴张得更大了。 天竺国使节更是不顾礼节走近台案,跪下来盯住那红白两朵荷花。 没过多久,看到太后或者内侍都没有明示越矩,更多的人聚拢过来。 的确,是织锦。 “贾奎,”哄闹的阁楼里只有刘克岚的声音尚为冷静,“织绸人何在?” …… …… 贾老板已经被请去阁楼有些时候了。 他身旁的管事也离开席面,正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向高处张望。 歌舞已经停下。 左右无事。 芳桐看了一眼桌面上香甜诱人的蜜饯。 还是要尝尝好不好吃,好吃的话给小姐拿回去一些。 她心里想着,抬手取下一颗蜜酿冬枣。 此枣不错,入口香甜却不黏腻。芳桐轻轻点着头,忍不住又想伸手去取。 突然身边喧闹声似瞬间停滞,耳边听得有人近前。 芳桐忙转身去看。 一蓝衣宫廷内侍正站在她身旁,问道:“叶城林氏绸缎庄?” 芳桐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小姐,”那内侍道:“太后有请。” 太后,有请? 芳桐一颗枣咽到一半,险些呛晕过去。 第七十六章 教子 崇仁坊宫廷采办处,终于安静了下来。 听说是因为肃王的同窗密友、当朝谁都惹不起的人物要来。 人还没有到,几十个官兵模样的人便熙熙攘攘跑进来,对着商户推推挤挤,又拿着鞭子棍棒驱赶。商户们不情不愿,却不敢抗命,尽数站到角落里去了。 苏方回在林钰身旁嗤笑一声。 也是了,听说肃王小的时候,是在弘文馆修学。弘文馆比国子监更高一级,既然是他的同窗密友,不是王公贵族,也是纨绔子弟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权贵也需要经商的。 既然经商,暗地里做做手脚就是了。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真的视国法家规都是儿戏吧。 林钰踢了踢树下一堆积雪,笑道:“得了,有蠢货要来了。” 话刚落地,就听得门外一阵车马喧嚣,接着一匹烈马飞一样踏入院落。四周的商户慌忙躲避,有人腿脚慢些,险些便被马蹄子踩上。 马上一人挺直脊背,勒马而停。 这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宽肩窄腰,高鼻剑眉,眼圆而大,唇红齿白。头上一顶金玉冠帽,青绿色的圆领窄袖袍衫上缀着红艳艳的珊瑚。视线环视一周抬腿下马间,马靴上缀着的青金石熠熠闪光。 “这是抢了珠宝行吗?”苏方回在一侧笑道。 立刻有礼部官员接引过来,神情一看就是既阿谀奉承又胆怯厌倦。来人大踏步向前,扬着手里的马鞭道:“这都一群什么东西?也配往西域售卖丝绸?” 三两步往前而行,经过林钰身边时,更是快上几分。 礼部官员含笑拱手道:“怎敢劳烦世子爷亲自……” 原来是位世子。 礼部官员话还没有说完,忽听得唉哟一声。一团穿金戴银的青色影子直直跌入树下的雪堆里,跟着噼里啪啦几声,是什么玉器磕碎的声音。 地上的人惨呼一声,听得身后有人道:“唉哟,他滑倒了!” 那声音稚嫩清脆,竟是个女孩子。 几个礼部官员慌慌张张把他搀扶起来,他翻身坐在雪地上,咒骂道:“哪个孙子绊我?” 身后的人已经走了个干净。 礼部官员神情紧张道:“世子爷,兴许是地上积雪未净,您的马靴又新,这才……” “胡说!”地上的人站了起来,怒容满面看向四周商户。抬起鞭子一指道:“就是他!是他绊了我一脚!骁卫何在?把那人拉出去抽鞭子!” 那商户立刻跪了下来,磕头求饶道:“礼部官爷可要为小人做主啊,小人围在官爷身边,并不曾靠近这位爷。” 林钰往苏方回身后躲了躲。 苏方回白了她一眼。 那世子爷把手里的鞭子往地上一掷,恨恨道:“那就一人一鞭子!打到小爷满意!” 立刻有骁卫上前,手里果然都拿着鞭子。 只是那鞭子还没有抽到任何人身上,便听得门外有一尖利嘶哑的声音道:“大胆!”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见一身穿紫红色官袍的男子冲进院落,手持一根木棍,直冲那世子而去。 世子惊呼一声,来不及躲避,便又被紫红色官袍的魁梧男子踹在地上,接着手里的木棍就要打下去。 “逆子!私调骁卫擅离职守,扰乱礼部采办大事,嫌摞在御史台弹劾你爹的折子不够多吗?”那男人年近六十,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礼部官员们噗通几声跪下去一片,“国公爷!国公爷息怒!世子爷打不得啊!” “什么世子爷!”被唤作国公爷的男子叹道:“不过是陛下怜悯老臣,给犬子赐了个骁卫统领当当。这才几天,就不知好歹了!看我今日打死了他,我也谢罪去先帝那里,哭一哭我崔尚文老来得逆子的家门不幸。” 这下林钰知道这人是谁了。 崔尚文,十四岁入武,先帝还是亲王时,是先帝亲兵里一无名小卒。先帝亲自带兵攻打西突厥时,中计被困。崔尚文腿脚快,擅辨方向,一千里沙漠急信不畏艰险送到援军手里,引援军解救先帝,被先帝嘉奖。后随先帝在边境十年,先帝回朝受封太子后,崔尚文一不婚娶二不归家,把西突厥从玉门关往西赶了千里之遥。先帝屡次催促之下,年届四十的崔尚文方回长安,卸下辅国将军之职,娶妻得子。先帝临终前,封崔尚文为辅国公,赐三代可面见天子评议朝事之权。 也算是国之重臣了。 没想到竟然得了这么个儿子。 林钰摇着头叹气。 辅国公手里的木棒子又要打到儿子身上。 门口这才又有人劝道:“国公爷莫要动怒了,太后听到是要心疼的。” 太后? 众人的目光齐齐向门口看去。 蓝色衣衫,面皮白净,身后一列禁卫。 这,难道是宫廷内侍? 宫廷内侍来这里做什么?刚才就是他喊了大胆吗?怪不得嗓音嘶哑呢。 这些商户们平日里可没有机会见到宫中内侍,此刻几分探寻的神色在脸上。 那内侍向前几步,缓缓问道:“请问,列位谁是河南道林氏绸缎庄的东家。” 商户们左右四顾,无人回应。 少顷,一只胳膊从被崔少爷驱赶得拥挤在一处的人群中举了起来。 “我。” 那声音稚嫩清脆,略带些委屈,竟然是个小姑娘。 她身边的人立刻推挤着让开,内侍这才看见这个小姑娘。点了点头道:“那就随奴婢走一趟吧,太后殿下有请。” 林钰从人群中走出来,抬眼间跟崔世子目光交汇。他忽然往前跪行一步,扯着嗓子道:“是你!是你!” 林钰看着他,偷偷眨了眨眼睛。 “说什么胡话!”头顶的棍子又打了下来。崔世子哎呀一声,抱住了他爹的大腿。 “爹呀!”他叫道:“你再打,孩儿就要死了!” 无人理睬他。 那内侍又看向辅国公,恭谨道:“国公爷是听到世子爷在这里,从宴会上赶过来的。现在还去吗?” 辅国公把崔世子往一边踢开,整了整衣冠道:“自然要去的。听宋通侍说今日太后得了新的织锦工艺,我虽然是一个粗人,怎么着也想去见识一下。” 说完大步向外而去,把崔世子留在了地上。 “我也去!”他神情没有半分不自在,学着他爹的样子整了整衣冠,跟着内侍一行走了出去。 第七十七章 不卑 一行人按照位分尊卑而行。辅国公和内侍远远在前,身后跟着吊儿郎当的世子爷,再后面是林钰和苏方回。禁卫军和崔世子带来的兵丁走在最后面,军容肃谨,看起来一个个都是好兵。 这样的士兵,怎么就抵不过肃王的叛军呢? 前世的时候,他记得皇帝都差点出逃了。 不过后来她死了,发生了什么倒是不知道了。 林钰瞄了崔世子一眼,也许,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做着骁卫统领吧。 崇仁坊距离证道坊不远,一行人没有乘坐马车,不多时便走到了。早有内侍打开府邸大门,林钰在众人的灼灼目光注视之下缓步走向楼台。 上得台阶,已隐约可见跪在阁楼外廊上的贾老板和芳桐。芳桐看到林钰,一张脸总算有了几分血色。林钰整理仪容,正准备上前,忽然听得一声哭叫:“殿下啊!老臣不活了!” 林钰和苏方回怔在原地。 听得楼阁内有温和又急切的女声道:“国公爷这是怎么了,快!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国公爷搀坐下来,过来过来,坐在我身边再说。” 声音温和略有老态,又如此答话,估计是太后无疑了。 林钰抬头看了一眼,见崔世子站在门外,缩了缩头没有进去。 辅国公的声音道:“殿下!老臣得先帝垂爱,一大把年纪被召回娶妻生子。没想到老来得子,教养不当,今日他竟然私自调用骁卫军为他充面子,又险些耽误了礼部的西售货物采买。礼部奉陛下之命行事,他这是欺君啊!”又听得噗通一声,似乎是头重重磕下,接着道:“殿下!臣恳请赐逆子一死!杖骁卫五百军棍!以正法纪,以明军纲!” 门外的崔世子向外退了几步,险些撞到林钰。 太后道:“辅国公哀家老了,你也老糊涂了吗?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你随便就不要了,岂不是违背了先帝的苦心!再说了,哀家虽然老了,也知道禁卫里多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前一段时间,靖昌公主府的二小子,不是还险些打了当朝宰相吗?” 靖昌公主闻言忙跪下道:“母后,女儿已经责打过崇光了,也和驸马爷亲自登门请罪,自断三日饮食以责己。崇光,也被皇兄撤了兵职,遣去守城门了。” 声音里仍然无限自责。 “知道知道,”太后道:“我只是提一提罢了。你快也起来。你们快把公主和国公爷都拉起来,怎么跪下一个没能起来,又多了一个了。今日本来是有喜事,国公爷你也甭哭了,把崔泽那小子叫出来,让哀家打他一顿就是了。” 原来是叫崔泽。 林钰看了看身前缩头缩尾的男子。 崔国公哭道:“劳太后亲自动手,可折煞微臣了。” 太后又宽慰许久,才唤崔世子进去。 崔泽又退后一步,这下已经撞到林钰。林钰抬了抬手,直接把他往前推了几步。崔泽猝不及防间,往前踉跄几步,直接跪趴在楼门口。 崔泽趴在地上往身后狠狠瞪过来,林钰笑道:“崔世子,不能抗命啊。” 内里太后的声音满含怜惜道:“看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子了,站都站不稳了。快坐下歇歇。” “殿下!”崔国公道:“太后勿要娇惯他啊。” “稍后稍后,”太后道:“今日还有别的事呢。” 这国公爷,不简单啊。 林钰和苏方回对视一眼。 短短几句话,把原本会被御史参奏,在朝堂上议一议,最侥幸也得被夺去军职的过错,就这么轻轻松松化解了。 有个爹真好啊。 不对,那靖昌公主家的二小子也是有爹的。 不过驸马爷显然比不上辅国公的作为。 有个会哭的爹真好啊。 内侍已出来宣林钰和苏方回觐见,立刻有男女两位仆从上前搜检二人,查看是否有兵器利刃在身。 搜检完毕,他二人缓步迈入楼阁,在门口跪了下来。 “民女林钰携林氏绸缎庄织锦管事苏方回觐见太后,祝太后万福。”林钰跪地叩头道,声音温润悦耳。 “快起来。”台上的太后温和道:“让我瞧瞧,这有本事做出荷花水纹样织锦的林氏东家,是怎样的聪明机巧!” 林钰和苏方回站起身来。二人依照礼数,微微顺眉看向地面,没有抬头。 “哟,”太后笑道:“这可不只是聪明,还是个小姑娘,还是个美人胚子呢。” “可不是!”公卿家眷内有人附和道:“这模样虽然没有长开,可依我看啊,倒有些咱们皇族的气度。” 被这么品评相貌,倒是第一次。林钰不禁微微皱眉,侧目看了一眼苏方回。 他倒像个木头人,似乎已经关闭五官感识,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太后又道:“坐着说吧,大家也都小些声音逗弄这孩子,别把她吓坏了。” 太后坐在前方几案后的高处,一旁坐在椅子上的,是辅国公和一衣衫华贵按品大妆的三十多岁美妇。这妇人眼角尚含泪水,虽然此时嘴角含笑,却掩不住之前的泪容。 这大约便是太后之前提到的靖昌公主了。 立刻便有内侍引着林钰和苏方回到了位子处。这里是距离外廊最近处,新摆了桌案。林钰跪坐下来,这才发现崔世子就跪坐在她身旁的几案前,正斜着眼瞪她。 这哪里像二十的人了。 这世子心智不全吧。 林钰也斜眼看向他,又眨了眨眼。 林钰一行人既到,楼台外的贾老板和芳桐也得了赦免,被准许暂且离去。 又有礼部官员吩咐惊鸿宴继续进行,后面的舞蹈照常。 太后温和注视着林钰跪坐好,才又开口道:“想我大弘百年来,织稠技艺一直停滞不前。今日幸得林氏绸缎庄改进工艺,哀家一定要赏一赏。不只哀家要赏,刘大人,”礼部刘克岚听令起身应声是,“礼部也要赏。明日早朝里奏上一本,问问皇帝赏些什么合适。” 刘大人跪地听命。 室内气氛又暖上一暖。 刘大人又道:“太后殿下,织稠技艺提升,理该由商户或农家上报京都织造署。不知道林氏技艺突破有多久,为什么没有报。” 说着看向林钰。 “呔!”高处那慈眉善目的太后喝道:“说什么扫兴的话。” 第七十八章 刘大人真执拗 刘克岚又叩首道:“太后殿下请恕微臣无礼。督查全国工艺样法,也是礼部辖管的京都织造署之责。明日上奏,皇帝陛下若是问起,微臣实难回答。” 太后面露不悦,嗤笑一声道:“那么,是林小姐吧,林小姐你便说说,给刘大人个答复。” 在座各位均噤声不语,一双双眼睛望向静静坐在下首的林钰。 这个女孩虽然步履之间从容有度,自进来这里,没有看出胆怯慌张。但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样当众被朝廷官员诘问,想来还是第一次吧。 不过也好在是个女孩子,文文弱弱说几句讨饶的话,现下又有了太后撑腰,应该便过去了。 林钰向太后叩头一礼,之后看向刘克岚,神情恭敬道:“回禀刘大人,民女于一个多月前研得新技艺,没有上报,是因为私心。” 竟然说私心吗? 在座皆惊。 连看起来仍沉浸在逆子顽劣的愤恨中难以自拔的辅国公,都垂目看向林钰。太后倒是一副听到她说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抬手捏了一颗核桃酥。 林钰继续道:“家父一生殚精竭虑,致死也没有在织锦技艺中有所突破。林氏为技艺有所提升,废了好几套工架,不得已欠了钱庄银子,若此工艺上报织造署,恐怕会立刻被收了去,林氏这么多经营就毁掉了。” 商户和农家有技艺改良,需要上报礼部辖管的各个工局,的确是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一旦礼部认可,会即刻把跟此工艺有关的工架、师傅提请去京都效劳,也是一直以来的做法。 林钰这么说,是事实,但也是结结实实对礼部的抗诉。 刘克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听她说完,肃容道:“可你现在却把此工艺带到京城,并且在惊鸿宴上一举扬名。怎么,林氏的债还完了吗?” “回禀刘大人,”林钰不卑不亢道:“接单贾老板这一桩买卖时,民女就想此举一可以解林氏债务危机,二可以当众敬献工艺。倒是一举两得。” 算你还知道一直欺瞒不报的下场。 她这么说,在坐诸位便都听明白了。这小姑娘一时不报,只是因为家里欠了债务,想要以新工艺织锦偿还了债务。 倒也是情有可原。 一时间众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嘉许,少了质疑。 刘克岚也微微点头,面上肃色稍减。 太后身边的靖昌公主暖声道:“咱们这些人出身富贵,有皇家和百姓养着,哪里知道百姓们的疾苦呢。林小姐年纪轻轻便担起养家的担子,也是辛苦。刘大人您就体谅她一次吧。” 刘克岚恭敬向靖昌公主施礼。 其实织锦染色织造类,前朝是归工部辖管。到了本朝,革新政令,因为礼部掌天下礼仪,又司天子、百官、百姓等衣服样式穿戴品级,故把京都织造署给了礼部管。听闻近日工部尚书写了几个折子,求把技艺革新一项,仍交给工部。 这工部尚书,便是靖昌公主的夫家公公,慕焕。 如今公主开口说话了,也许便是工部的意思。刘克岚只是个礼部秉笔执事,万一这次落了话柄,不是更给了工部调整职能的借口吗。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不要给自家尚书大人添堵了。随即点头道:“林小姐如此交代,刘某便懂了。明日我便禀明陛下。”又顿了顿道:“此外,织造给贾老板的这件舞衣,礼部需收缴上禀。” 林钰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这件舞衣是贾老板所购,民女说了不算。” 公卿家眷内立刻传来一个声音道:“那自然是当归礼部,这本来就是梁王府下面一个小小舞坊买的。” 说话的是梁王侧妃。 太后点着头,把手微微抬起,立刻有侍者拿热毛巾拭去太后手上的食物碎末。她笑了笑道:“如此,刘大人可是问完了?” 刘克岚忙又跪下道:“禀太后,还有一项。织就这件舞衣的织架,不知道现在何处,也需要一并收缴入礼部。” 还没完没了了。 人人都说刘克岚是个执拗性子,果然是这样。 太后横了他一眼。 林钰倒是老老实实又答道:“回刘大人,此事非常不巧,绸缎庄不久前走了水,那工架被烧透了。” 众人又是一惊。 织造出如此绝品的工架,每日上香供起来都不为过,怎么就烧掉了呢。 难不成,真的供了香,所以不小心烧掉的? 众人心内揣测,却听得自进来后畏畏缩缩在一边的崔泽突然指着林钰大声道:“是你自己烧掉的吧!” 是你自己烧掉的吧。 众人闻言一个个张大了嘴,原本静静瞪着眼睛努力翻译两边对话的大食国使节,突然从几案后站起来,急走几步冲向林钰道:“天神啊!此等神器,怎么就烧了啊!天神会惩罚的,会惩罚的……” 立刻有礼部官员上前安抚,花了很久才把他扯引回几案跪坐。那使节垂头丧气,眼泪涟涟,似乎被烧掉的不是林氏的织架,而是他自己的心爱之物。 太后心中也是一黯。 原本林氏这件舞衣,算是长了大弘的气势,扬了国威,打压了天竺。没想到制作舞衣的织架竟然被烧掉了,太后虽然微微敛目,也能想象得到此时天竺使节眼内的不屑。 既然烧掉了,便不能再做,那大食的订单,便又有争夺的必要了。 “回世子爷,”林钰一板一眼道:“真的不是我烧的。而且,我想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无论是西行售卖还是贵人们采买,肯定不会再需要惊鸿宴上舞女穿的图案吧。那工架自完成贾老板的订单后,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话虽如此,但是织锦工架内,可是有技艺如何提升的法门。 礼部要它,也不是为了再织出荷花并蒂的图案。那技艺,才是更重要的。 刘克岚却没有明讲用意,而是缓缓道:“听刘小姐的丫头说,你今日去了崇仁坊谈问西行售卖丝绸的事情。那么,既然工架已经烧毁,你们还凭什么竞得此次售卖权呢?” 林钰浅浅一笑,往自己身边抬手道:“刘大人,因为工架虽毁,做出工架的人,还活着啊。” 第七十九章 锦绣之家 做出工架的人。 众人齐齐向林钰身旁看去。 那里坐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子。他瘦高个子,神情木然,头发用银质环扣绾起,穿着件素白色的圆领袍衫。即使面对这一干王公贵族,也似没有拘谨胆怯。只是淡淡坐定在林钰身旁,眉目低垂,没有做声。 “笑话!”和林钰邻案而坐的崔泽讥讽道:“这白皮小子若是能做出工架,小爷我就能去给人当面首。” “放肆!”辅国公离席而起,就要冲过来再行家法,被内侍劝坐下来。 贵人们面前,竟然说出面首二字。 虽然本朝开化,也有人暗地里豢养男宠,但是这么说出来,还是太过荒唐。 这也是个不要命的。 倒也有趣。 林钰低头笑了笑,抬头看向刘克岚道:“刘大人,改良工架的师傅在此,尽管由礼部问询。林氏必然言无不尽,把方式方法尽数上报国家,再无私心。” 一句话说得太后连连点头。 刘克岚问到这里,终于点头回到座位。 外面舞乐正盛,只是众人尚没有欣赏的心情。一方面为这次终于没有被天竺打压了国威而心生喜悦,一方面又想着一定要提前定制一批林氏的绸缎。没想到自己贵为京城皇亲权贵,竟然没有叶城这小地方的百姓见到改良工艺的时间早。 想起来便内心里恨恨。 又欣慰终于得见。 太后斜了一眼天竺使节,冷然道:“使节,这下连织锦的商户和小师傅你都见到了。怎么样,这会儿你比照一下,是我大弘的织锦技艺好,还是天竺的好呢?” 即刻便有内侍把舞衣和天竺敬献的绸缎放在一处,似还要让人比一比优劣。 这多此一举的行为顿时惹得众位公卿家眷笑了起来,一侧官员们也都温和地笑了。 天竺使节面红耳赤,连连点头。大食国使节急于跟他撇清关系,坐得离他远了些。 大家便又笑了起来。 大食国使节已经整理好情绪,口中不再喃喃自语。这会儿叩头上禀道:“太后殿下大人,可否恳求林氏小姐的绸缎庄为我大食赶制绸缎。也好让我国尊贵的哈里发也能跟臣下我一样荣幸,看到这天神赐下的宝物。” 也是个懂得说话的。 太后连连点头,却又趾高气扬道:“这件事情哀家可做不了主,恐怕连林氏也做不了主。是不是啊,刘大人。” 刘克岚正端详内侍手中的两种丝绸,闻言忙起身道:“回太后,此等技法必然收归国库,为免外泄,一时恐怕难以西行售卖。” 那大食国使节听得懂这话,闻言脸色一变,叩首再次请求。 听说这丝绸卖到西域,是按金价的。大弘这里一般成色的丝绸,到那里放在两头都有托盘的小秤上【注】,一边搁上绸缎,一边搁上金子。金子得比绸缎略沉些,才会脱手卖出。 “你看,”太后看向天竺使节,眉毛一横道:“哀家还真是做不得主。”想了想又道:“这样吧,刘大人,你去跟皇帝说说,就说哀家看这大食国使节也是诚心,不远万里而来,就为了这些绸缎。你让林氏做些不那么复杂的花纹,找人监工防止工艺外泄,给他们做些好了。” 刘克岚叩首听命。 太后又唤道:“崔泽。” 崔泽慢悠悠起身应声是,手里还端着个酒杯。 太后道:“你就别成天见给你爹添堵了,哀家给你派个活儿,去管管林氏的绸缎。绸缎做好,还免不了得需你护送一段路程。你成天喊打喊杀的,出去跑跑,多见见世面也好。” 崔泽还没有做声,太后一旁的辅国公忙跪下来,一时间又是涕泪满面道:“太后!太后体恤老臣,教养之德,老臣难以为报啊。只是陛下那里” “陛下那里我去说,成天让孩子在卫府里混着,那里的长官还是你当年的下属,怎么敢好好管束他!我好好的一个乖孩子,就这么被耽误了。”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林钰看了崔泽一眼。乖孩子,怎么没有看得出来。 崔泽这才似不情不愿地跪下来领命谢恩。 在座各位都是心思机敏之人,忙恭贺崔世子谋得新职。 本朝16卫府属南衙,由宰相负责,文臣主兵事。太后这么做,既没有把崔泽从卫府剔除,又等于授命他辅助礼部办事。以后两边衙门都有一功,是旁人求不来的美差。 不过这在崔泽眼里,上司换成了公事公办天天阴着脸,连太后的面子都不买的刘克岚,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从此挥别鲜衣怒马,老老实实写公文办实事。 崔泽斜了一眼林钰,大大的不情愿写在脸上。众人只当是没有看见,继续说着恭喜的话。 崔泽脸扭在一起,似乎是要哭了。 那边辅国公欣慰道:“犬子总算开悟,老臣也了了一桩心病,太后圣明啊!” 林钰噗嗤笑了出来,忙喝了口水掩去。 她身旁的苏方回这才开口道:“可是你招惹了他啊,咱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不怕,”她转头看向苏方回小声道:“我眼下没了父亲,到时候只好求你去哭一哭。” 这一下似乎万事圆满,太后在一片说笑声中越发开心起来。不多时,忽的又看向林钰道:“不知道林家小姐想要个什么样的赏赐。” 没等林钰回答,刘克岚便道:“回禀太后,具体赏赐会有礼部拟定。” 太后毫不掩饰地横了他一眼,扭头问靖昌公主道:“你觉得什么好。” 靖昌公主抚慰般看了刘克岚一眼,回禀太后道:“母后新近写的字便不错。” 这一句四座皆惊。 太后一幅字,那可不是寻常的赏赐。且不说本朝太后不擅笔墨,从没有赠字的习惯。不管太后写了什么,以后都类同亲临。无论官家还是豪门,都得好好掂量林氏的分量。 从此以后,它便不只是一个寻常的商户。 林钰神情惶恐般垂下了头。 “装。”崔泽在她身边斜眼道。 “哟,”太后也横了靖昌公主一眼,“你这是想提前跟林氏打好交情,好给未来的媳妇赶制新衣吗?” 靖昌公主的脸一下子红了,众家眷轰然而笑。 太后瞥了一眼大家,讥笑道:“罢了罢了,以后这林氏要成为咱京城的红人了。哀家新近仿着欧阳询的帖子写了些,就赐你四个字吧。‘锦绣之家’,怎么样?” 林钰和苏方回忙起身离席跪下叩首以谢。 …… …… 【注】解:两边都有托盘的小秤,是天平哈。想到了吗? 第一章 一种关心 惊鸿宴散之时,不出所料的,梁王府新买下的舞坊得了个魁首。 本朝开化,歌舞乃风雅之事。林钰在阁楼内往下望了一眼,见贾老板被一众预约家宴演绎的贵人挤在舞台中央,一双眼睛笑得几乎看不到了。 回头间瞅见林钰正看向他,贾老板消无声息拱了拱手,算作谢意。林钰微微点头,身旁的崔泽嗤笑道:“这大瘸子今年算是风光了。” 看来他对歌舞之事也有耳闻。 贾老板去年,的确是个倒数的名次。 林钰看他一眼道:“那也比不得崔世子,将要做面首的风光啊。” 声音小得只有他二人能够听到,还是气得崔泽吹胡子瞪眼,连连喝了几杯烈酒。 不知道怎的,林钰就喜欢把他惹恼。一开始绊了他一脚,纯粹是看他嚣张跋扈的样子,颇为不顺眼。到后来,竟然是觉得好玩了。 众人跪送太后一行离开。礼部刘克岚是个急脾气,当下唤了苏方回同去,说要回礼部绘制工架图样。林钰便带着芳桐,从熙熙攘攘的院子里出来。 街道上却是更为拥挤。 王公贵族的马车争先恐后接引自家贵人,夹杂着舞伶们的欢声笑语。商户们彼此寒暄,街道上的小商贩们趁机挤过来,兜售吃食。平日里在街面上争吵追逐的孩子们倒是被家人管束住,没有敢出来惊扰贵人。 林钰不得已紧紧拉住芳桐的手,另一只手勉力分开身前的行人,想要先走到大路对面去。 眼看身前有了个缝隙,可是跟在她身后的崔泽不知道怎么的一招呼,路对面立刻跑过来一队随从,呼喝着驱赶路人,要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这一下林钰被挤得几乎要跌倒。 芳桐在她身后险些哭了出来。 她只管勉力向前。忽的,袖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她一低头,见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闪现。 那人隔了四五个人,伸出手扯住了她的衣袖。随即用手隔开众人,把她和芳桐一起向前带去。 他一袭白衣,上面应景地绣了几朵桃花。这花绣在别人衣袍上,似乎多少会沾染些媚气。可他肤色白皙,五官内有一种温润的出尘之态,竟然非常合衬。 “魏少爷!” 身后的芳桐惊喜道。 然而魏青崖只是笑笑,便引着她们向前而去。直到走出人群,三人站在一茶棚下,他才松开了她的袖子。 暖声道:“许久不见。” 很久吗?林钰想了想,不过才一个月吧。 “怎么这么巧,”林钰问道:“你也来赏舞吗?” “是的,”他温和一笑:“恰巧路过。” 是吗?林钰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人会路过这么拥挤的街道。长安城田字格局,四通八达。一般人看到哪里拥挤,绕过去就是了。 然而她没有再问,只是指了指另一条巷子,笑道:“走着说吧。” 三个人沿着巷子向前而去。长安城前一时倒春寒,下了些薄雪。如今积雪在屋檐上化掉,滴滴答答落在青砖步道上,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走不多时,魏青崖忽的道:“林小姐什么时候回去?” 没有问她为什么来,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回。 林钰瞧着巷子上空掠过的燕子,笑了笑道:“暂时恐怕回不去了。” 魏青崖一怔,眸子里闪过一缕喜色。 林钰又道:“可能魏少爷不知道,眼下林氏绸缎庄新接了朝廷西售绸缎的订单,不仅我回不去,恐怕叶城那边,还要拨过来好多人。” “西售啊,”他惊道:“不瞒林小姐,我知道上次洛阳望春楼那里贾氏的订单,便是由林氏竞得。听林小姐这么说,看来这舞衣不俗,竟然让显贵们一见之下,给了林氏西售的机会。” 魏青崖脸上神采奕奕,那样子,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林钰不禁颇为自得,哈哈笑道:“我们是不是很厉害?” 这样子虽无半点规矩,却坦荡可爱。 魏青崖拱了拱手道:“很厉害,怪不得家兄比不过。”说到这里突然神情一黯。 魏书尧虽然比不过林钰做生意的头脑,但是却实打实筹划刺杀了她一次。这怎么着都不是好的聊天话题。 林钰刚刚止住笑,听他这么一说,又看他的表情,抿了抿嘴道:“所以,魏少爷来京城后,都做了些什么?安定下来了吗?” 魏书尧的话题一笔带过,魏青崖觉得这样很自在。 她果然不是寻常的女子。 “还好。”他回答道:“在京城新开了钱庄分号,目前已经稳定下来。” “厉害啊,”林钰赞道:“都说京城居大不易,没想到魏少爷短短一月,竟然开了钱庄了。” 京城寸土寸金,商家也基本接近饱和,又有番邦外夷前来经商,开个钱庄可不容易。 而且据他讲,已经稳定下来。 那就是官府和商家两方面,都已经走得通顺了。 魏青崖开怀一笑,“还好,魏某在这里也算有些朋友。” 做生意的谁没有几个朋友,但是关键时刻能帮上忙的,却多是寥寥。 “那也很厉害!”林钰又点头道。 芳桐在他俩身后笑了起来。 “怎么了?”林钰问。 芳桐抿了抿嘴,“自小姐和魏少爷见面,便在相互夸赞。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能夸完,小姐好管我吃饭。” 林氏前景大好,连芳桐都俏皮起来。 魏青崖和林钰一起笑了。 “不知道芳姑娘想吃些什么。”魏青崖问道。 “那要看我们小姐想吃什么。”芳桐笑道。 魏青崖看向林钰,“我知道东市有一家羊肉泡,做法正统,味道不错。” “那就去吧!我也饿了。”林钰果断道。 这家羊肉泡的确不错,店面虽小,但做法正宗。料重味醇,肉烂汤浓。林钰只是略有些嫌掰馍费时,魏青崖净了手,把她和芳桐的一并帮忙掰了。 芳桐涨红了脸,感激地谢了又谢,又端过自己的碗,只说帮小姐就好。 林钰倒是泰然自若,一顿饭吃得饱饱的。 魏青崖把林钰和芳桐送回客栈,一进门,就见掌柜的迎上来,热情的跟魏青崖打招呼道:“哎呀公子,你找到这位小姐啦!” 被人当众拆穿之前的偶遇是撒谎,然而魏青崖没有脸红。他只是微微点头一笑道:“多谢掌柜的指点。” 掌柜的摆着手,宽厚地笑道:“别客气,这谁不知道,外地的贵人们,这几日都是来看惊鸿宴的。去那里准没错。” 大家客客气气谢过,魏青崖又道:“我知道几处庄子不错,林小姐若不嫌弃,可以把寻找宅院的差事交给我。” 林钰乐得清闲,顺口便答应了。 第二章 两个难题 惊鸿宴后的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一大早芳桐打开锁扣繁琐的窗子,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道:“小姐,那山都看起来青翠了。” 林钰起身收好锁扣,伸了个懒腰。 自从上次在洛阳被人在客栈里下了毒,苏方回就回去做了这套锁扣。晚间扣在窗户上,盗贼想要破窗而入都是困难,更别提偷偷从外面打开。 虽然跟魏氏也算有了协定,彼此两不相犯。但林钰还没有傻到就不再多加防范了。 因为太后许诺赐字,这林氏一时间更是在风口浪尖之上。必然有人羡慕有人妒忌。 而妒忌是个坏情绪,很容易催生邪恶。 正在细心洗漱,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林小姐,”原来是掌柜,正在门外小声问道:“您起了吗?” 芳桐走到门口,隔着门扬声问道:“掌柜有事吗?” 那掌柜哀求的口气道:“若是贵客起来了,麻烦出来一下,外面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 林钰忙洗漱完,穿戴整齐推门看去,只见客栈外黑压压的都是人。掌柜的带着店伙计和几名杂工拦在门前,有个伙计扬声道:“林小姐尚未起,为了客人们的安全,若想进来,只能住店。” 外面立刻有人喊道:“住啥子店,老子家就在京城,住你们这破地方干嘛?” 店内的客人都在吃早饭,也觉得外面吵嚷,纷纷扬声斥责。 不过林钰看了一眼,苏方回也在店内吃饭,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昨日她歇下时苏方回还没有从礼部回来,不知道这会儿他是刚回来,还是刚起床。 “吃的什么?”她扶着栏杆看向他,扬声问道。 “从外面捎回来的胡辣汤,咱们叶城的口味。吃吗?”他笑了笑。林钰看到他身边果然放着两碗没有动过的饭,隐隐还冒着热气。 她一笑,身后的芳桐也是一笑,扶着林钰下楼道:“还咱们叶城呢,苏小师傅才来叶城多久啊。” 林钰也笑着。 不过这笑容戛然而止,显然客栈外的谁昨日里见过她,此时认了出来,神情激动道:“是林小姐!林小姐出来了!这会儿可以容我们进去了吧。” 伙计们再也阻拦不住,外面的人轰然而入,桌椅板凳险些被掀翻了。 那人挤到林钰面前,恳切道:“幸会幸会,不才是咱这京城鸿丰绸缎庄的东家。请问林小姐可否有空,移步不远处的茶楼小坐片刻。” 他身后的人立刻推挤道:“林小姐跟你去了,我们庄子怎么办?” 又有人在更后面吵道:“事情再急也急不过咱们尚寝局啊,咱们可是给尚寝局供料子的。” 这是把宫里,把衙门都亮出来了。 林钰自觉应付不来这场面。 她看了苏方回一眼,他虽然端坐如松,身子却被人不断推挤。终于,苏方回看了林钰一眼,站了起来。 林钰正准备把这些人丢给他。 就见他端起一碗胡辣汤,神情不变的走开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又顺手拿走了桌面上的油条段子。 “礼部那里,也是这样。”经过林钰时,他漠然道。 林钰叹了口气垂下头来,又恨恨扭头道:“你去写信!把陈管事叫过来。别让他管别的,让他带两个掌柜先过来。” 这一大堆的人,到底来谈什么生意。哪个能得罪,哪个不能得罪,哪个的事情放在前面,哪个放后面又能不让他生气。都是学问,都是生意场上经年的老手也不见得能处理好的。 这是一个难题。 不过好在陈管事,便是老手中的老手。 虽然有时候看不太懂她跟苏方回打哑谜,但是料理这些事情,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眼前这些,却需要她好好对付。 “这位东家,”林钰勉强笑道:“实不相瞒,现下林氏的织稠工艺正由礼部核准,林氏已经无权动用,也不能织稠。” “我知道,我知道。”这东家黑黑胖胖的,满脸的好脾气,“今日我来,不是为了跟林氏合作织稠的事情。就是听说林氏要在京城落脚,想请林小姐屈尊,加入京都商会。” 这样啊,林钰点头。又摇头道:“不过林氏前一段时间已经加入了河南道内都畿道商会了。” 黑胖的东家道:“这有何难?退了那个便可以了。” “可是,”林钰面有难色,“小女不才,是那里的会长哦。” 啊。 黑胖东家张着大嘴,愣神的片刻便被他身后的人推挤开。那人笑道:“林小姐,咱们是官家。” 后面的人愤愤不平起哄道:“这京城,扔个砖头砸到一堆官。你们是哪个官家?” 那人谦逊一笑道:“好说好说,咱们大人谦虚,不让小的们出门办事的时候逞官家威风。” “那你还说?!” 身后的人起哄。 “这位官家,到底所为何事。”林钰忍不住开口道。 “是这样的,咱们府里小姐,数月后将要嫁入王府。”他把“王府”二字提了几个声调,顿了顿,等身后的声音终于如被割喉般静下去,才又得意道:“想请贵庄制作嫁衣。” “哦,”林钰点头,“生意上的事情,要等管事来了才可以谈。说实话,小女在林氏绸缎庄,只是个数钱的,不管别的。” 不管别的? 那人愕然片刻,又道:“请问贵庄管事,什么时候来?” 林钰一伸指头,“最快八日!” 那人默默重复了这句话,拱了拱手,塞了个帖子过来,便挤出人群了。 倒也是个利索性子的人。 后面的人又一哄而上,林钰低头看了看桌面上被溅了吐沫星子的胡辣汤,忍了忍心中的怒气。 正要开口问面前又挤过来的人有什么事。 便听得店外一阵喧嚣和斥责声,接着,那个已经无比熟悉的声音喊道:“这是在赌钱吗?” “不是不是!”他前面的人叫到,“是在等着跟林氏做生意呢,你不懂这个,别乱挤。” 空中立刻飞过来一根鞭子,那人嚎叫一声,矮身在人群中了。 门口的声音斥道:“嚎什么嚎!都给我滚回去!不然小爷我把你们打到卧床三年!” “你是谁啊?”有人骂道:“我可是怀化大将军府的!” “我啊?”门口那人讥笑一声,学着这人的口气笑道:“我可是辅国公府的!” 辅国公府,见面就甩鞭子的。 世子爷? 不会吧! 众人在心中抖了抖,不等听到鞭子声又响,呼呼啦啦散了个干净。 崔世子就站在门口,看谁走的慢了,递一鞭子过去。 一时间哀嚎声声不息。 林钰叹了口气。 现在,有两个难题了。 第三章 爷才不中计 林钰静静坐在板凳上,看着阔步而入的世子爷。 想让他坐下可真难啊。 先是亲自踢倒几个凳子,又是跨越过障碍物,瞥了瞥林钰四周,最后总算看上一张桌子。 他身后的随从会意,一人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擦拭一遍桌面,一人脱下外袍搭在桌面上当做桌巾。 崔泽这才大咧咧坐在林钰对面的桌子上,一条腿随意一抬,立刻有随从趴跪在地上,任他把脚搭在自己后背上。 哟,看看这排场,皇子也不过如此吧。 林钰心内暗笑一声,抬眼看他又要如何。 “林小姐,”他慢悠悠道:“不必多礼了。” 只是看你一眼,哪里想要给你行礼了。瞅瞅这德行。 崔泽倒不是前一日又是被打又是求饶的好笑样子,此时脸上几分认真道:“我来,是代表礼部。” 这就代表礼部了? 她记得崔泽是被派给刘克岚做了下属。刘克岚的上级,还不敢代表礼部吧? 林钰一笑,缓缓问道:“请问崔世子,礼部有何吩咐。” 崔泽伸出一根指头道:“第一件,无授意不得跟任何人合作,无论这人身份是什么,无论要合作什么。” “哦,”林钰道:“那如果我要买地置屋,也算合作吗?” 崔泽凝神思考片刻,叫到:“娘的,笔杆子没说。” 笔杆子,说的是礼部秉笔执事刘克岚吧。“秉笔”最早的意思便是“执笔”,他这么说,倒是在笑刘克岚性子顽固执拗了吧。 毕竟笔杆子又直又硬,不易折断。 崔泽已经示意另一名随从把这件事记下来。 那随从显然没有带笔的习惯,闻言略为慌张。幸好店掌柜是个机灵人,已经把笔墨送到。 崔泽嫌弃那随从墨迹,亲自接过笔,就把字写在脚下那人的背上。 自己口中兀自念着:“可否,买地。” 林钰低头看了,果然是四个字。虽然写在棉布衣服上,却龙飞凤舞间自有一种刚劲,也算是好字了。 写完字把笔往外一扔,又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二件事,太后的赐字后日便可送达,是刻了匾额。笔杆子让我问问,是送到客栈,还是叶城。” “叶城。”林钰毫不迟疑道。 往后她要在京城料理这边的生意,但是母亲却不一定愿意来。有太后的赐字挂在林家,林府便是连万县令都不敢招惹了。 而魏氏,也会掂量着点。 相比她,母亲更需要这份保护。 “哦,”崔泽点了点头。立刻又有小厮把他的笔送回,他低头写道:“叶城。” 写完又道:“第三件是一句嗦,‘万事小心。’” 说完这些松了一口气,踢了踢脚下的人,扬声道:“滚去礼部!问问那笔杆子第一个问题。” 那小厮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的不会说啊,怕给世子爷误事。” “误什么?”崔泽斥道:“转身给他看看小爷的批注就是了。” 那小厮再不敢迟疑,慌忙跑走了。 外面立刻有人给他牵来马,又拨了两个人随行,慌里慌张跨马而去。 崔泽脚下已经新跪了个小厮。 他忽的收起刚才认真的神情,抬眼一笑道:“公事已了,现在咱们来聊聊私事。” “哦?”林钰微微愕然,“小女不知道林氏跟崔世子,还有私事可讲。” “你少装蒜!”他把身前的人踢到一边,站起来道:“昨日里,是不是你绊了我一脚?” 芳桐在林钰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绊……世子爷? 这个有没有罪?如果有的话,不知道魏少爷能不能解决。 “崔世子可能弄错了,”林钰也站了起来,一张脸写满无辜,“昨日里礼部的官爷不是说,是世子你马靴太新,过于光滑,才跌倒了嘛。” “你少装蒜!”他眉毛立起来,倒是看起来有了几分吓人。“就算不是你绊我,在惊鸿宴上,你是不是又推我?” “当时我以为世子你一直往后退,是跌坏了走不稳路呢,帮你一把,”林钰眉毛轻挑,“不过世子你也没有吃亏啊,还得了个好差事。” “什么好差事?”他怒喝道:“你不知道那笔杆子,一大早便吩咐我做事。你再看看我这亲随,只剩下这十几个,还没一个兵崽子。一个个净是脸上抹了粉的,磨磨唧唧,连摔鞭子都不会。” 林钰点了点头,“那崔世子的意思是……” “很简单,”他站得离她近了些,一张脸又有了乖巧的神色。 “你到时候跟礼部说说,别让我护着绸缎去敦煌。” “要去敦煌吗?”林钰打断他道。 “可不是!”崔泽竖眉道:“必然要护送到敦煌的,这里历来的传统。一可显大弘国威,二可挫蛮夷锐气。” “那崔世子为何不去呢?”林钰问道。 崔泽忽地似身子拔高一丈,举着鞭子道:“小爷是要守护京城的人!绝对不可离京城半步!” 京城不就是个富贵窝嘛。 内有北衙禁军和十六卫所,外有藩镇守兵守望相助,有什么好守的。 林钰嗤笑一声,听崔泽又道:“而且我答应了人,非必然时刻,绝不擅离京城半步。” 这是托词吧。 林钰只是点头不语。 “怎么样?”崔泽道,“咱们做个交易,我不再计较你欺负我的事情,你帮我这个忙,让我避开护送之责。” “好说。”林钰笑道,“世子爷宏图伟略,国之大任在肩,小女必当尽力。” 崔泽满意地点头,又坐了回去。絮絮叨叨又说些以后林氏有他罩着,绝对没有人敢欺负之类的话。 看来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计较林钰之前的小动作了。 不多时那问话的小厮回来,满脸通红,支支吾吾。 “怎么了?笔杆子怎么说?”崔泽扬眉问,“有没有夸我的字写得好?” 小厮慌忙跪下来,神情闪烁,垂着头小声道:“世子爷的字当然是最好的。只是刘大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我送来这个。”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礼部用来写文书的纸笺。 “刘大人的意思是,”小厮尽量说得讨巧,“公文应该写在文书里,写在后背上的,他不方便看,也不方便回复。” “去他的不方便!”崔泽抬手就给了那小厮一鞭子。 不过林钰注意到,鞭子正打在那纸笺上,小厮只是喊叫着躲避,倒是并没有受伤。 她抬头看崔泽一眼,这人正满面怒容,又踢开桌子,看样子似乎要去找刘克岚置气了。 迈步到门口又犹豫道:“不行!小爷不能中计!这笔杆子就是想让我再被我爹打呢。” 说完转身回来又坐下,笑道:“爷才不中计!”抬手示意送纸笔过来。 竟是颇为自得,一点都不生气了。 第四章 不好惹 催促陈管事前往京城协助的书信和官府报喜的牒文同时送达叶城。 陈管事那里倒是好说,由于苏方回信里已经言明,他只需要带一两个掌柜便可。所以轻装简从,第二日便出发了。 林府倒是一阵慌乱。 牒文里说的简单,只是交代太后赐下的匾额及礼部各种赏赐不日便到。 需要如何迎接,礼制规格还有如何安放等等,全都没有提。关键时刻,还是万县令指点了几句,才没有乱套。 先是新修了门廊,然后把大门扩宽,门顶留下匾额的位置,上面做了防雨防风的阔檐。既能显示出林府的感激朝廷之心,又含蓄内敛,恭敬谦卑。 接匾额的前一日,万县令亲自来巡视一遍。反复考量了很久,说很不错,没有疏漏了。 因为叶氏研成新工艺出在叶城,又是在万县令任上,所以这次朝廷对万县令也有封赏。 赏的金银玉器不论,早有风声说要擢升半级。别看只是半级,以后便是从五品下,可做上州司马了。 万县令一张方脸日日带着笑容,处理公文都快上几分。之前女儿没能入选妃嫔,又被魏府二少爷含蓄地推掉婚事的愤懑,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日日忐忑盼着,朝廷来宣旨的内侍和官员终于到了。 一大早,林夫人携林轻盈前往府衙接旨。苏姨娘因为身份原因,没有资格前往。不过她眼里的欢喜却是掩不住,即便是在家,也穿得明亮了些。因为守孝期半年已过,林府的仆人们也都换了略喜庆的新衣。一时间上下一片喜悦。 “我这样行不行?会不会穿得太过浓艳了?”临上马车,她摸了摸头上的珠翠,转身问林轻盈道。 林轻盈一笑,“不会,母亲这样最好看了。姐姐不是也在信里说,一切随心随意,只要不过于逾规越矩便好。” 林夫人佯装生气道:“说起她我就来气,这么大的事,也不回来。让我们这一群妇道人家,慌乱成一团。” 林轻盈扶着林夫人上车,笑道:“母亲忘了,姐姐也是‘妇道人家’啊,虽然还是小姑娘。” 林夫人噗嗤笑了,又皱了皱眉道:“她哪里把自己当做小姑娘了。这行事作风,喷司闷劲的。” 这是苏州话了。 林夫人恼得连家乡话都搬了出来。 左右仆妇是她从家乡带来的,跟着笑起来。一个圆脸的胖妇人道:“瞧夫人说的,小姐可没有只顾着自己。我看她让把匾额迎回叶城,还不是为了这大树底下好乘凉,罩着咱们屋一家妇人嘛。 林夫人转怒为喜。 脸上又有了自得之色。 这心意她当然明白。 虽然生意上的事情她并不过问,也听那日来辞行的陈管事说,织锦工坊内遭了贼。 然而那贼却很奇怪。 每个屋子都留下了翻检的痕迹,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偷走。 陈管事推断那贼是奔着改良工架而来,以为那工架不可能被烧毁。他担心以后林府也容易被贼盯上,又做主跟管家商量着,多增加了些护卫。 她的女儿那么机敏,肯定也想到这个了。 只不过这匾额罩着她,便罩不到自己女儿了。这让她想起来便觉得几分憋闷,然而又不能拒绝,所以言语里变成了抱怨。 马车叮叮咚咚向前而去,街上行人渐多。很多人认出林氏的马车,拱手道喜。前面亲自驾车的管家不由得停下来致谢,一时间走得慢了些。 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道:“林小姐算是给咱们叶城扬眉吐气了一回,今日封赏,不知道小姐回来了没有。” 林夫人微微一笑,抬头看向京城方向。 …… …… “……那小妮子倒是没有回来。”魏书尧絮叨了半天,又拎起地上的木鱼使劲儿敲了几下,才说完了话。 魏夫人皱了皱眉,眼睛看向那木鱼,温和道:“快放下。拿什么置气呢?没个规矩。” 木鱼是通神法器。魏夫人信佛,此时跪坐在蒲团上冥思,听不得他乱敲木鱼。 “母亲”魏书尧沉声问道:“咱们就真的任她这么嚣张下去?” “她呀,”魏夫人睁开眼睛,似乎想着些什么,旋即又一笑道:“她现在可不好惹。” 顿了顿又道:“况且,咱们魏氏是守信之人。林小姐已经把田地给了咱们,为了谨慎,还中转了三家才到咱们手里。这样的人,我还蛮喜欢的。” “母亲可不轻易喜欢人。”魏书尧撇嘴道,“是不是京城最近有了什么好消息,惹得母亲这么开心。” “可不是。”魏夫人笑道:“是好消息。不过还有一件,你弟弟在京城也算安顿下来了。跟那林小姐,还走得蛮近。” “不会吧?”魏书尧道:“那小妮子可退过他的婚呢,他脸皮有那么厚?” “他脸皮可薄着呢。不过这人啊,一旦有了牵挂的人,便有了软肋。你看他走的时候,把自己生母都留在了魏府。咱们以为真有事变,起码这也是个牵扯,才放他走了。现在看来,说不定林小姐的牵扯,咱们也能捏在手里啊。”魏夫人温和一笑,似乎心情大好。 魏书尧会意,也笑起来。 室外的仆从听到笑声,忙后退几步。 魏府这个佛堂,是绝对不容仆从擅进的,连偷听都是死罪。 那笑声忽的又止歇了,室内的魏夫人收敛神情道:“扯得远了,我且问你,那粗面怎么样了?” 粗面,是他们私下里对盐的别称。 数千年来盐铁官营,不是他们可随意谈论的。 魏书尧神情愤懑,不满道:“还不是因为林氏。原本已经探好,第一批也烘制得当。结果叶城这几日翻了天了,又有京城的官员来,咱们只得停下。” “黑狼寨那些人,怎么样了。”魏夫人问。 “乖得很,”魏书尧挑了挑眉,“母亲尽可以放心。” 魏夫人笑了笑,又摆了摆手道:“那就好,我这里没有旁的事。你去给你父亲请安吧,顺带问问他送去万县令那里的贺礼怎么备。这些以前都是你弟弟做,现在你得上上心了。” 魏书尧低头应声,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京城传旨封赏的官员该到了吧。 第五章 买房 “叶城现在,肯定很忙乱吧?”魏青崖捧着一杯明前毛尖,淡淡抿了一口茶水,看向眼前笑容明媚的林钰,温和笑道。 林钰手里捏着一块桃花酥,嘴角一撇,有些顽皮道:“母亲大人肯定正在家里骂我呢,又是封赏又是重整庭院,她哪里忙过这些。” “可是这里你实在走不开吧。”魏青崖给她添了一杯茶,了然一笑,“昨日里去礼部行了拜谢之礼,今日便又被各色人等围在客栈出不来了。看来他们也得了消息,礼部允许你购置宅院。一时间都来跟你攀交情了。” “可是他们不及你聪明啊,”林钰眼中几分善意的讥讽,“谁能想到堂堂魏二少爷,懂得搬梯子爬窗的。” 身后的芳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是,今日一早,听到敲窗声的时候,苏师傅差点就弓弩招呼了。” 林钰面容肃然,“这可真是惊险了,要不是我说要看一看,你现在估计也喝不了这好茶了。”说着比划了一下,“从嘴里进去,脖子里出来。” 魏青崖作势被惊吓到,笑了笑道:“所以我才要喝茶压惊啊,我倒是不知道你那个小师傅,能耐这么大。又是机括又是劲弩的,有他这么防范着,我”话锋一转,“林府也该放心你在外面了。” 林钰一笑,摊了摊手道:“所以嘛,也不能辜负了我和芳桐又顺着梯子爬下来跟你到茶楼的雅兴。快把东西亮出来,别卖关子了。” 魏青崖嘴角弯起。 她就是这样的,跟她在一起,什么事都是轻松自在。 他自己也变得嚣张肆意,看到客栈门头堵满了人,竟然就在她房间外支着梯子把她带下来。这在以前,会被他认为有伤教化,也失君子之风的。 魏青崖一边暗自失笑,一边取了衣袋内的房契出来。厚厚的一沓子里,用红纸标示出两三张来。 “这是近日长安城要出售的房契摹本,我帮你选了合适的几处出来。”说完又铺开一张三尺宽的大纸来,上面密密麻麻绘制着长安城的道路和府衙等重要的建筑。 “怕你看不出方位,所以我自己画了这个,比较潦草。”他语含歉然,等着林钰的表示。 林钰站起来绕过桌子,帮他把这张图展开。 “私绘畿图,什么罪来着?”她一边细看那图,一边装作惊恐般问。 长安城乃大弘朝国都,内里不仅有护城机括,更有各府各宫尊贵人等。每年来长安城的数万蛮夷人,其实都会被或多或少监视。别说绘图,就是街道走得多了,都会被留意盘问。实在是身份高贵,不方便盘查的,必然会偷偷搜检出城行李。 帝国看起来安稳的背后,是一兵一卒都在用心的守护。 “罪名可大了,”魏青崖笑了笑,“不过这图也就是让你今日一观,你记性好,暗自记下来,以后也免得摸错了路。” 他还记得她记性好啊。 林钰低头展开那些房契,找出它们在长安城的位置,细细看了。 这图上一处,被人似不经意间用笔点了一下。 林钰看去,便是当年她十一岁时,随着父亲前往的皇家书院。 那一年,皇家书院斗诗,天子为彰显教化之德,破例允许寻常百姓观看评点。她记得后来她和魏青崖一起聊了聊当日大儒们的几篇诗作。只是当场听了一遍,他便能够倒背如流。她也不差,只要是他背了上半句,她便能接下半句。 她的确是记性好。 是这种默契和能够答得上的欢喜,减少了之前被人欺负的伤心。 林钰看着那处隐隐的批注,什么也没有提起。 “怎么样?有合心意的吗?”魏青崖上前问道。 林钰把那三张房契放在畿图上,问道:“你挑了这三处,不如你说说原因。” 魏青崖把杯盏挪开,点了点头。 “这一个,”他拿起一张方方正正的大宅院详图,放在图上,缓缓道:“地处布政坊,距离礼部和西市都不远。若把此处当做府邸,便可以在开远门外买一块地,建织稠印染坊。开远门外地价便宜,也可节约些资金。不过相对的,布政坊处的宅院就买得贵一些,毕竟那里紧挨宫城。” 说完把那张房契放在图上,又拿起一张道:“这一处在青龙坊,宅院便宜,又挨着曲江池,曲江池旁便是芙蓉园,风景好。到时候在启夏门外买一块地做织锦染色坊,官府那里通融一下,寻常日子你去织锦坊,也可乘船越城门而过。现在你可是咱大弘的名人,这点事还是容易办到的。”林钰连连点头,连芳桐也低头去看那芙蓉园的牡丹标识,看得心生喜悦。 魏青崖又拿起一张道:“这处倒是优点不大,即离城门远些,风景又不是最好。地处宣平坊,离东市近些,少不了略微喧闹。不过我看林小姐喜欢闲逛东市,才选了此处。” 林钰抿了抿嘴笑了。 芳桐在她身后道:“魏少爷是说我们小姐爱逛街啊?还是说我们爱吃啊。” 东市的吃食的确是最多的。 魏青崖一笑,又道:“此处还有一个好处,紧挨着的新昌坊往上,便是靖恭坊。这一代夜间也不敢有盗匪行动,布了七层巡街,倒是安全。” 林钰的手指划过畿图上一个个的小标识,落在靖恭坊上轻点了一下。 淡淡道:“这里不错,那么,就住在宣平坊吧。” 魏青崖神情微怔道:“我以为你要挑风景好的那一处。” “风景重要,”林钰歪头笑了笑,“安全也很重要嘛。” 魏青崖把图纸并房契收起来,笑了笑道:“也是。” “你怎么不说价格,不问问我是否买得起啊。”林钰勾了勾嘴角笑道。 “没有必要问吧,”他帮林钰扶正椅子,神情里有激赏之意,“惊鸿宴那一单,林小姐该赚了一万两有余吧。” 林钰打着哈哈,笑道:“你这是暗示我要存入贵号钱庄了。” 魏青崖并芳桐一起笑起来。 室内气氛一时间融融。 直到林钰携芳桐离去,魏青崖又重新展开那畿图,盯着靖恭坊看了许久。 似是不经意间,自语了一句:“靖恭坊,那里是肃王的府邸吧?” 虽然肃王平日里都在西北,可十四岁开府建衙时,就建在靖恭坊。 肃王,她好像提过一次肃王的。 他怀疑魏府跟宫廷有染的时候,她说,也许你该去查查肃王。 魏青崖抬手抚了抚额头,眉心里一抹忧色。 第六章 是否翻案 壶里的茶水已经凉了。 魏青崖此次进京,把信得过的随身小厮留在了叶城。现在随侍的是白松给他安排的侍从,说是少林俗家弟子,名唤行霜的。 功夫是可以,也不爱言语,伺候人倒是差远了。 魏青崖抬眼看了看行霜,又看了看水壶。 行霜看了看他,看他不说话,又低下了头。 魏青崖只好唤道:“来人。” 茶楼里的伙计就站在包厢外,此时却没有进来。 掀起帘子走进来的,是已经一个多月未见的白松,白松手里,提着一壶热水。 壶盖尚且正被蒸气一下下顶开,一看就是才烧好的。 魏青崖的心情,顿时好了些。 热茶入壶,白松低头禀报道:“查到了,那银两的确就落在西北,没有再转出。” “西北,”魏青崖盯着被烫开的新茶,手指在面前的畿图上一按,“西北哪里?” 白松面露惭愧道:“只查到在安西都护府附近,没有查到具体到了哪个府邸。” “去查肃王。”他说道,一边站起来,把那畿图撕碎了填入炉火。 白松恍然道:“肃王?可是,肃王并不容易查。” “我知道,”魏青崖缓缓道,“这位王爷八岁便去了西北边境,一待十多年,回京不过寥寥几次,见过他的人很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松道,“得到肃王的画像并不难,我的意思是,肃王的身边,被他整肃得非常干净,没有插进去的可能。”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可以试试。” 魏青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危险吗?” 肃王待在边境十多年,可不是像梁王那般逍遥快活的。他的开蒙老师是辅国公,又在边境血战多年。把大弘边境经营得铁桶一般,若想刺探跟他有关的消息,恐怕非常艰难。 “白松心里,没有想过危险。”白松诚恳道。 魏青崖眼含关切,挥了挥手道:“消息总是没有人命重要,西北路途遥远,也非等闲能近。你去多安排些人,把长安城这些,都抽走吧。” “可若是抽走,谁保护少爷?” 魏青崖抬眼看向行霜,“这不是有他嘛。” 行霜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白松迟疑了片刻,还是领命告退了。 …… …… “我买了个宅院!”林钰把一张房契拍在桌子上,似乎豪气万丈。 “厉害。”苏方回笑了笑,随意拿起来瞧了一眼。 “怎么样?我早上才相中这房子,下午便到手了。”林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似在等着赞扬。 “你有钱嘛。”苏方回几分赞叹道,“你是特意赶在陈管事来之前买的吧,不然恐怕就不能任你花钱置办了。” 陈管事的抠门,大家都很了解。 曾经白吃了方掌柜一袋子护心丸,一枚钱也没有给。 关键是他不只自己抠门,也非常懂得为东家节省。 苏方回把手上的房契交还给林钰,笑道:“这么大,能住得完吗?” “能啊,”林钰笑,“到时候隔出几个院落,新来的管事和掌柜都要住的。对了,轻盈也会来。” 苏方回点了点头。 “用不用把苏家姐姐接过来?”林钰试探着问。 “不用了,”苏方回断然拒绝,“京城对于她,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地方。” 听说苏家姐姐的眼睛,是苏家出事后哭瞎的。 正值妙龄,却遭遇父亲入狱病死,母亲无药可医而死,家宅被抄没。想起来,京城还真的不是能让她开怀的地方。 “其实,”林钰顿了顿说道:“依咱们现在的能耐,想要重提当年苏氏一族的案子,重审一下,并不难。” 苏方回抬头看她,眼中一抹亮色闪过,随即却道:“不用提,也不可能重申,不可能翻案。” “为什么?”林钰神色疑惑。 难道那案子背后的人,势力强大到可以动摇朝堂吗。 “因为我父亲当年贪腐,的确是事实。”苏方回神情漠然。 “那你说梁王” 当日贾老板来访,暗示可以跟梁王合作,苏方回是拒绝的。他当日说,梁王,便是令苏氏家破人亡的那个瓜葛。 “我父亲当年,的确是贪腐。朝廷查下来,件件属实,人证物证,没有缺失。”苏方回看向窗外,淡淡道:“只是查来查去,甚至拆掉了苏氏的宅院,也没有查到一枚多出朝廷薪俸的铜板。” “因为那钱,是给梁王的。对吗?”林钰恍然道。 “是啊,”苏方回点了点头,“父亲他虽然克己奉公,却终是胆怯,没有守好苏氏的风骨。他入狱前,曾经告诉我说,他就算死了,也无需后世报仇。因为那钱虽然不是被他花掉,然而是因为他先失了准则,成为了别人的一只手。” 原来是这样。 可一个京都织造署的采买管事,即便再有风骨,也很难抵挡当朝亲王的拉拢吧。 一旦被拉拢,便是别人的左右手。 “而他在牢中至死也没有说出那些脏银的下落,也是为了我姐弟二人能够活命。”苏方回脸上几分隐忍,“所以其实,我已经不再想报仇的事。蝼蚁怎可撼动大树?我只想守好自己的风骨,把咱们的交易完成。” 交易嘛。 林钰答应过他。 她给他钱银改良技艺,他为林氏所用终生不弃。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黑暗中有另一双眼睛,盯着这对姐弟。 那是梁王的眼睛。 若他轻举妄动,则可伸手取他性命的梁王。 林钰想了想,又一笑道:“原来我还要负责你的安全。不行,我得给你降降薪酬。” 苏方回抬手指了指窗棂上的机括,也跟着笑了笑,“那我就把这个拆掉。” “好说好说,”芳桐连忙跑过去捂住那机括,笑着道:“苏师傅这是说笑呢,是不是?” 上一次在洛阳被人在客栈下毒的事,一直是芳桐的梦魇。 林钰点了点头,又道:“你捂着的样子,倒像是咱们没了这个就没命了似的。” “没命倒不一定,”苏方回抿了抿嘴,“不过拆了这个,魏二少爷登堂入室,就方便多了。” “嘁,”林钰白了他一眼,“你不也在我房中嘛,有这时间跟我贫嘴,不如去城外接接陈管事。” 苏方回缓缓站起来,神色轻松道:“他可不盼着我接,我还是去礼部,催一催刘大人的批文。” 第七章 乔迁新居 陈管事到的那天早上,新买的宅院也雇了人收拾出来,总算从客栈搬到了房屋内。 原来的主人搬走的时候,把生活用品都赏了奴仆们。所以林钰他们搬过来,一应物件全部需要买新的。 陈管事刚到,便列了几张需购物品清单,协同他从叶城带来的两个掌柜,又叫上芳桐挑拣林钰屋内的东西,一干人等呼呼啦啦跑去东西两市了。 林钰站进这个院落,抬眼看向院子里一棵高高的银杏树。 这棵银杏树两人合抱那么粗,数丈高。此时正是发芽,嫩嫩的树叶看起来使人心生惬意。银杏树下的这个院落,方方正正,占据了两条街。地方虽大,内里却布置得随心随意,自然清新。造园的手法南北结合,有水有亭,又在主院落种了些梅花。 梅花树不高,树后几丈宽隔了甬道,便是这一棵银杏。后院曲径临水处,没有种桃花或者垂柳,而是种着几棵壮实的泡桐。 林钰一看之下很是喜欢。 屋舍众多,然而主次分明。房屋是长安这边的制式,之前的屋主喜好宽阔,屋子都分外大了些。 林钰倒不喜欢这么大的,吩咐管事慢慢修缮,在主屋隔出书房和净房,这样便合心合意了。 不过因为不想一直住在客栈,此时便搬过来,先将就一下。 “这主屋不错,想必是给我留的。”林钰此时正好一路赏景一路走到主屋前的小院子,刚穿过花墙,便听到内里传来这声音。 她真想转身走开。 “这以后便是林府的主屋,自然是给林小姐居住。虽然世子爷还没有自己的府邸,也不适合赖在林府。”回答的是苏方回,声音冷冷清清,一点也没有面对当朝权贵的小心恭谨。 这便不能走了,她可不想花钱给苏方回养伤。 “怎么哪儿都有你啊。”林钰迈出一步,皱眉道。 崔泽从主屋前的台阶上跳下来,仍旧是一身珠光宝气,在这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挑着眉毛,斜着眼道:“瞅瞅你们这一家老小都是什么德行。我可是好心好意恭喜你们乔迁新居的。” “恭喜我们?礼物呢?”林钰盯着他看了一眼。 “礼物?”崔泽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小爷我大驾光临,便是礼物!这长安城内,谁不知道我崔泽眼高于顶,就是宰相搬家,我都没有赏脸瞅一眼。” “宰相大人是担心你砸场子,没有敢发喜帖吧。” 林钰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欲走。 “别呀,别呀,”他在她身后唤着,追来几步道:“我有正事!礼部的正事,你要不要听?” “礼部的事,由苏师傅做主了。”林钰头也不回,扬声道。 “什么人啊,”崔泽在她身后唠叨着,还是停下脚步,去招呼苏方回了。 既然是开始谈正事,应该不会再起争执。 林钰又从主屋逛回正门前的院落,远远可见银杏树下站了一个人。一袭白衣,正抬头去看那嫩黄的新芽。 他身后跟着个仆从,身旁是红布包裹的,厚厚高高的贺礼。 “还未谢你帮我选了这一处好宅院,你便又给我送礼吗?”林钰从树后绕出来,笑着看向树下的人。 魏青崖一笑,温润的眉眼更添明媚,“是我该谢你把赚的钱都存在魏氏钱庄。今日又进账几笔,说是你的朋友们。我倒是不知道,林小姐在京城也有很多朋友。” 林钰一笑,“还不是缠着我说要做生意的十几家商户嘛,我交代出去以后银钱流转,都只认魏氏钱庄。他们便争着证明自己有实力去了,不是什么朋友。” “原来是这样,”魏青崖笑着点头,“那魏某更该重谢了。” 林钰哈哈笑了,又指了指地上的贺礼。 “送的什么?”她问道。 “担心你搬的仓促,送了些衣食住行之物。外面另有一辆新马车,不方便从正门进来,已经由人引着去了后院。” 可真是衣食住行了,连马车都送了一辆。 林钰的马车是叶城的,长安城的街道宽阔,正可以换一辆宽敞的。 “甚好!”林钰抚掌笑道:“咱们叶城的规矩,你贺乔迁,我要做东请客的。这里离东市近,走吧。” 魏青崖点了点头,吩咐仆从留下搬运贺礼,便随林钰向外走去。 春日里温暖,凉皮搭配小酥肉,倒是既解口腹之欲,又青嫩爽口。魏青崖和林钰坐定在桌椅处,又点了几样小菜。 店里竟请了胡姬。唱的什么听不太懂,不过腰若水蛇,舞动起来倒是很好看。 两人一边欣赏歌舞一边聊天,魏青崖忽的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什么?”林钰口里衔着根酥肉,咬掉一点,含糊问道。 “前些日子来长安的天竺使节,最近明明已经到了归期,却仍赖在这里,没有要走的打算。”魏青崖神情认真,想要引起林钰的注意。 “我大弘繁华,还没有欣赏过瘾吧。”林钰笑道。 魏青崖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穿着白色的绸缎缝制的新衣,缎面光滑,用苏绣的针法绣了一排浅青色水纹。 “你是怀疑,他们在打林氏的主意?”林钰冷然问道,筷子插入凉皮,把里面酱料搅拌均匀。 “不然你以为崔世子真的是传递消息,才时不时往你们那里跑吗?”魏青崖神色稍肃。 “行啊你,什么都知道。”林钰仍然笑道,似乎不太在意,酱料已经拌匀,又添了一勺辣子。 “崔泽明里是担着传递礼部信息之责,暗里却是护卫林氏安全的。除了你,也许更重要的是苏方回的安全。”魏青崖缓缓道。 是的,改良工艺的虽然是林氏,但苏方回却是关键。礼部碍于他是罪臣之后,不方便提挈他入礼部效命。但是旁的人,比如天竺,比如商户,便无所谓了。 “你放心,”林钰低头吃了一大口凉皮,被辣得险些流出泪来。在泪眼迷糊中,她掷地有声地许诺:“如果朝廷着力保护他,我以后便会离苏师傅近一些,沾沾他的光。” 魏青崖哭笑不得,忙给她递了杯水。 林府的新宅院内,崔泽正站在大门口跳脚:“你家小姑娘又跑哪里去了?不会是被人拐跑了吧?” 苏方回撇开他朝着东市方向走去,淡淡道:“正事已了,苏某有事,不耽误世子爷找人了。” 崔泽紧走两步跟上他,嬉笑道:“说什么呢,走走走,本小爷请你吃饭。” 第八章 那个尾随的人 直到东西两市接近闭市,陈管事才拉着两大马车物什回来。跟着他的人耷拉着脑袋,一个一个像是刚替驴推了几天的磨盘。 “小姐,”芳桐跌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苦着一张脸道:“每一样东西,陈管事都要求货比五家,五家!” 林钰抿着嘴笑,“置办齐了?” 芳桐摆了摆手,“只买了今明两日必须用的,奴婢稍后就去给小姐铺置在主屋。陈管事又寻了四五个洒扫的仆妇来,说是厨子是他专程从叶城带来的,怕这里的口味不对小姐的脾胃。” “那就好,”林钰点了点头,“把轻盈的屋子也收拾出来。” 芳桐一喜,“二小姐也要来?” 陈管事正巧安置好仆妇们走进院落,闻言笑道:“那是自然了。不过眼下叶城的铺子还需要二小姐打理得当,才能动身。” 说是打理得当,却是按照林钰的书信,把林氏的格局都给变了。 来往了两次书信下来,林夫人一再表示不愿意离开叶城。 那么林钰便决定把叶城的织锦染色坊全部卖了,只留下绣坊和一个街心门面。林氏绸缎庄的伙计和绣娘,若有愿意来京城的,涨三倍薪酬送来长安。安排住处,家眷亦可跟随。有孩子的,安排就学。若心系故土不愿意来的,可以继续在留下的街心门面和绣坊做事。 这种安排一方面是为了减轻留在叶城的林夫人和方掌柜的辛劳,一方面也是因为以后林氏的重心便转往长安。 重生后已过半年,虽然林氏绸缎庄已是扬名大弘朝,也在宫廷安插了眼线。然而林钰接触到的权贵仍然不够多,探听到的消息依然稀少。仍然不知道肃王在前世为什么会谋反,如若他反,叶城便仍难免屠城之灾。 现在来到国都,便离那真相近上一分。 时间已经不多,如此舍弃叶城的大部分生意,在京城扎根下来,是为破釜沉舟。 林钰瞧了瞧头顶被庭院隔出方方正正的天空,暮色四合,是要休憩的时候了。 “苏师傅去哪里了?”她抬眼问一名护院。 “去城外看地了,”护院恭谨道:“礼部赠了一块地,可建一座坊院。” 看来今日崔泽说的正事,便是这个了。 “你们去城外迎迎,”林钰道:“眼看天就要黑了。” 几名护院应声是,抬脚便去后院牵马了。 …… …… 为利于守城,长安城外修有三丈宽、一丈深的护城河。护城河外一里不种树,两里不建屋。礼部从户部那里特批出来的这块地,便是距离城门,也有三里远了。 虽然来往不便,但好在地方够大,又临着一条渭水的小支流,取水方便。 崔泽和苏方回并骑而回的时候,远远可见城门就要关上了。 “小爷我就说了,你们肯定满意这块地。怎么样,回去跟笔杆子多说说爷的好话,别让他成天往我爹那里告我的黑状。”崔泽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却仍堵不住他一堆堆的絮叨。 苏方回漠然不做声,在马上端正脊背,手里的缰绳松松的,任马慢悠悠走去延兴门方向。 身下的马忽的打了个响鼻,苏方回伸手拍了拍骏马的脖颈,下意识朝后看去。 崔泽御马往他身边靠了靠,忽的小声道:“别回头。” 然而他提醒得毕竟晚了一些,身影遮挡间,苏方回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一抹灰褐色的身影滚入路旁的杂草丛中,瞬间不见了。 “你看,打草惊蛇了吧。”崔泽瞥了他一眼,不满道。 “跟了很久了吗?”苏方回恍然问。 “从东市到这里,大半天了。也不知道他吃饭了没有,咱们可是在东市吃饱了的。”崔泽漫不经心地打着哈哈,举起马鞭往前方城门处一指。 “咱们耍他一耍,怎么样?” “我还是回城比较安全吧?”苏方回嗤之以鼻道。 “你看着办哦,堂堂国公府世子爷,因陪着一个小商户看地,被奸人所害。我看林氏也甭想在大弘朝立足了。”他说完一拍马腹,缰绳一紧,调转马头沿着护城河朝南而去。 苏方回神情微怔,旋即叹了口气,扬鞭转身。 往南不远,便是曲江池。两匹马在曲江池边一拐,启夏门远远可见。然而崔泽却策马往南直奔更南边而去。 转弯时苏方回朝身后瞥了一眼,那之前形迹可疑的男人,已经不再回避。他骑着一匹西域大马,跑起来没有比他们慢多少。 “原来世子爷所谓的耍耍,是逃跑啊?”苏方回扬声嘲讽道。却见崔泽已经勒马而停,调转马头往后看去,“你懂什么?离城门近了就不好玩了,我只是把他带远些。” 所谓的不好玩,难道是怕守城的人发现,继而过来帮忙吗? 身后那人距离他们不过十数丈,看他们停马回头,也不再掩饰,行至距离他们几丈远处,便勒马而听。 这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身体精壮,穿着寻常的灰褐色粗布长袍,一脸风霜之色。然而他的眉眼中,分明有让人心寒的东西闪烁。 那是血海里滚过的气息。 崔泽一双眼睛凝神看去,脸上的顽劣神情顿消。 “你是什么人?”他冷声问道,一只手在腰间按了按。 “我是想让苏师傅跟我走一趟的人。”这人一口的北地口音,声音粗哑,似常年生活在风沙之中。 崔泽抽出腰间的跨刀,大喝道:“瞪大你的狗眼看看小爷我是谁?” 对面的人当真把眼睛瞪大了几分,随即道:“不认识。” 苏方回几乎失笑。 崔泽已经欺身上前,一把刀在空中迅疾劈过。空气似乎被他撕裂为两半,白色的刀刃寒光逼人。 对面的人在马上侧身闪过,一把重剑却不是迎上崔泽,而是重重下劈,一剑刺入崔泽身下的坐骑。 “噗嗤”那人被溅了满身的血,烈马哀鸣一声,迅速向北边逃去。崔泽不慌不忙,脚点马鞍,从马上跃身而下。他的长刀,斜斜擦过这人的肩膀。 一时间地上马血人血分不清楚。 那马向北奔逃半里,终于血流殆尽,一头栽倒在一处浅浅的沟壑内。 这人纵马南逃,竟然不再跟崔泽厮打。 “还我的马命!”崔泽大喊一声,紧追了几步拉过苏方回的马便骑了上去。 “快追!”他催促道。 “若有埋伏该怎样?”苏方回却神情冷静。 那人虽然受伤,崔泽却失了马匹,已经是占了上风。此时不战而逃,稍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也许是引他们去追。 “若有埋伏,都还我的马命!”崔泽气急,吐掉口中的狗尾巴草,狠狠拍了一下马臀。 那马受惊了般朝着前方灰褐色的人影追去。 第九章 叫你们看看爷是谁 马驮着两个人,必然奔跑不快。前面的人若即若离间,把他们带入了一个杨树林。 刚进得林子,树上兜头罩下来一张大网。 崔泽倒似乎是常中埋伏,催马前行几步,利刀一挥,那大网碎成一片片落得满地都是。 苏方回赞了一声好。 崔泽一时兴起,又在空中挽了个刀花。 苏方回惊道:“小心砍中了我。” 崔泽横了他一眼,跳下马来。 那大网的碎片已经尽数掉落地上,迷蒙的暮色里,看得见前面七八个青年汉子从深草中站了起来。他们围拢在灰褐色衣服男子身边,冷眼朝这边看来。 那些人倒是没有骑马,只是身后一辆马车。 “坐车来的?”崔泽把刀立在地上,讥笑道:“这可真够挤的。” 那灰褐色衣服的男子开口道:“不挤,回去的时候只拉苏师傅一人。” “哟,”崔泽往地上啐了一口,笑道:“说得好像能打赢我似的。” 又提起刀指向对面的人,神情认真道:“别说狂话了,小爷打赌,回去路上,一定把你们的尸体好好归置一下,横着摞起来。” “喂,”苏方回在马上唤道:“世子爷,你到底有没有发现,咱们是中了埋伏了。” 话音未落,对面的人快速围拢过来。他们人人手提重剑,劈砍之间一看就是有招有式,是练家子。 崔泽唉哟一声,挥刀迎了上去。 以刀对剑。优势是刀更沉些,挥砍之下力度更大。不利之处在于刀不够长,回守起来更为困难。 苏方回端坐马上。 好好欣赏了一下崔泽的家传功夫。 其实他的功夫,就是没有功夫。 没有章法,没有招式,只是挥刀迅速,刀刀直逼要害。绝不防守,只求克敌。 这是可上战场杀万敌的刀法啊。 看来他爹也没有不管他。 苏方回连连点头。 “喂,别只顾着看啊,你到底帮不帮忙?”崔泽已经劈倒两人,这会儿被人钻了空子,从后面一把抱住。眼看前面的人就要欺来,他挣脱不过,大喊道。 “好。”马上的人应声道。 崔泽抬脚踢开面前那人手中的剑,趁另一人还没有来的空子,抬头去看。见苏方回抬手解下马鞍下的遮盖,取出一把弓弩来。 好呀,竟然私制兵器。 太好了! 不过崔泽旋即又大惊失色。 “别呀,”他慌忙喊道:“让你帮忙,没让你射死我啊。你一个小商户,会不会”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声起。 崔泽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眼时,他耳朵旁有一根箭矢摇摇晃晃的,嗡嗡直响。 崔泽轻轻一挣,抱着他的人应声倒地。那人的脖子上,正插着一根铁箭。 “好箭!”他叫道,又呸了一声,踹上一脚,“叫你占爷的便宜!” 再抬头看时,身前原本还在跟他争斗的三人已经退后到灰褐色衣袍那人身边。另有两名重伤倒地的,在地上呻吟着没有挪走。 “逃跑也不带上伤兵,还有没有良心!”崔泽叹息一声,站在苏方回马前。 那些人必然是看到苏方回箭术了得,才迅速退了出去。 “记住,”崔泽道:“你们是招惹过小爷我的人了。” 对面的人没有理睬他,矮身蹲下,随即又站起,手里已经都拿着弓箭了。 虽然只是寻常的劲弓,也有把他们豁一身窟窿的能力。 崔泽不由得抬刀挡在身前。 “你们只有一把弩,”那灰褐色衣袍的男人道:“我们有四张弓。”说着搭上弓箭,直直瞄准马上的苏方回。 “既然苏师傅不想跟我们走,那就在此处作别吧。”他神情阴冷,淡淡道。 苏方回的劲弩也正瞄准这人,闻言冷冷道:“这位大哥说的作别,一定便是阴阳两隔的作别了。” “不错,”那人缓缓道:“而且你的这位朋友,恐怕也要跟你一起走了。” 崔泽在一旁嬉笑道:“我可不是他什么朋友,我身份高贵……” 对方似乎早被他聒噪得不耐烦,闻言便立刻搭弓。 然而弓弦的吱吱声尚未想起,苏崔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了马蹄声。 那马蹄声又急又快,似乎瞬息之间已行万里之遥。不等对面的人反应,猎猎破空声起。 十几支弩箭从他二人身后而来,转眼刺入那些人身前。 灰褐色衣袍那人紧退后几步,才没有命丧当场。 不过他身边的人就没有那么好命,只有一个跟他一起退出去,纵身跳入马车,驾车而逃。 那马车显然经过改装,此时逃命的速度真是一等一的快。 “我了个”崔泽的声音被淹没在身后的呼喊声中:“苏师傅没事吧?” “苏师傅受伤了没有?” “小的们来晚了!” “咱们看到那血了,不是苏师傅的吧?” …… 崔泽被众人挤得踉跄几步,看这些护院骑在马上围拢住苏方回,一声一声关切地询问。 “他什么也没有干好吗?要不是我护着他……”崔泽仰头辩解几句,然而终于挡不住这些人的聒噪,满脸通红作罢了。 身边马蹄踏踏,扬起的灰尘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崔泽索性抢过一人的马,把那护院推下马去,大喝了一声:“让开!回城!”便当前御马而去。 苏方回点了点头,带着胡院门跟在他身后,快速离开了。 马入城门,崔泽扬手扔下一块令牌,冲着守门兵将大喝道:“都给小爷去搜!去查!二十里内给我找到那群刺客!” 众人在朱雀大街上策马而过,引得路边一阵骚乱。不时有女子掩上绣帕,叫一声世子爷。 崔泽理也不理,一路狂奔而去。 “世子爷要回林府吗?”苏方回赶上他的快马,扬声问道。 “回什么林府?”崔泽喝了一声,“我得去跟我爹说说,他儿子可是遇刺了!遇刺了啊!险些就死了!” “求国公爷搜索城外吗?”苏方回笑问。 “那些小事用得着我爹吗?”他摆了摆手道:“我得让我爹知道,该给我涨涨月例钱了!” 苏方回哑在当地。 这么大的人了,还在靠月例钱过日子吗? 不对,这件事的重点是,刺客行刺对他的意义是,可以要挟父亲涨月例? 然而那锦衣少年已经驭马而去,头顶的金冠熠熠生辉,上面镶嵌的珍珠闪闪发光。 几乎照亮了暮色。 第十章 离他远点 一团护卫哗啦啦在林钰新买的宅子处下马。大门正开着,一人在门口身披青色大氅,手擎红色提灯,寂然而立。 “东家!” “东家,我们回来了!” 护卫们扬声道,声音里含着刚刚救回苏方回的激动。 他们这些护卫都是林钰从叶城来时带的,当初在洛阳,亦是他们跟着。 每日里拿着酬劳高出同行数倍的薪酬,却在洛阳没有护住主子。这些日子他们每每自责。 但是都是他们都是些粗犷汉子,倒是不好意思去当面道歉。只好心里憋了一口气,勤加练习功夫本事。 好在这次来京城,终于让他们得以施展本领。 “怎么这么晚?”门内的林钰向前一步,把提灯递给身后走来的芳桐,温和道。 “苏师傅他们,遇到了刺客!”立刻有护卫解释给她听。 “好大一群人!” “我们若去的迟了,那伙儿人就搭弓射箭了!” 护卫们争相邀功。 陈管事已经把今日买来的物件安排妥当,正从内庭走出来。闻言急走几步,差点便被门栏绊倒。 “苏师傅呢?”他叫道。面孔煞白,像是失掉了魂魄。 苏方回正站在一众护卫后面,闻言拨开人群,慢慢走了出来。 暮色已浓,提灯照耀下他的神情几分沉静。 “我没事。”他跨过门栏,淡淡道:“只是崔世子那里,恐怕要搅得鸡飞狗跳了。” 话音刚落,街道上喧嚣声起。 数列骑兵朝城门外直奔而去。 “差点忘了,”林钰笑了笑,“你们是一起出去的。” “他也没事,”苏方回接过芳桐手里的提灯,“不过我有一些事情不明白,能不能单独问问你。” 陈管事忙让开一步。 林钰点了点头,吩咐护卫道:“都去歇息吧,今日有功,陈管事会给大家记上赏银。” 护卫们齐声道谢,又拉住陈管事七嘴八舌说起来,引得芳桐也站在门口听。 护卫们便说得更起劲儿了。 提灯的光芒在甬道深处停下,又上了几级台阶。转过短短的连廊,忽的被吹灭。 两人走入已点亮了蜡烛的上厅。上厅原本应该安放祖宗灵位,因为这里只是林氏别居,所以林钰让人把这里布置成了议事厅。 “所以,你听出什么问题了吗?”苏方回坐在椅子上,把水壶放在炉火上,等着水开。 林钰眉心微凝,想了想道:“问题是,那些人虽然嘴里喊着要请你同去,是因为你而来。然而他们的真正目的,却是崔泽?” 苏方回看向林钰一笑,随即又去取茶叶。 “也就是说,提起你,只是掩饰而已。”林钰恍然道。 “是啊,”苏方回点了点头,“那人口口声声说要带走我,可是他明明已经砍死崔世子的马,却仍调转马头,引我们到陷阱中去。而到了最后,更是不惜搭弓射箭。乱箭之下,我也就没命了。那他们跑这一趟,又有什么意义呢?” “除非对他们来说,真正的意义是杀了崔泽。”林钰坐在桌前,手指在桌面上轻磕,一时有些出神。 苏方回没有再说话,坐在炉火旁,安静地等壶水烧开。 那铜质的水壶不久便冒起热气,林钰才缓缓道:“说起来也是好笑,今日还有人提醒我,说是天竺使节还留在京城,朝廷那边派了崔泽过来,暗地里对你也是一种保护。毕竟因为你的身份问题,明面里不好配发护卫。” 苏方回笑了,“结果我们现在怀疑,他是累赘了。” 林钰在桌面上轻磕手指,“辅国公府,有什么仇人吗?之前崔泽还跟我说,他答应了人不离开京城。难道出趟城门,就有了凶险吗?怪不得他不愿意护送西行商户去往敦煌呢,怕是走不出十里,便没命了。” 苏方回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辅国公虽然卸下军职多年,目前朝中一、二品大员、将军,却多是他的旧部。虽然辅国公当年以治下严苛著称,然而却深得部下信赖。且不说没有仇人,即便有,也鲜少敢来滋事的。” 壶中的水已经烧开。 苏方回看是新壶,取了个瓦罐把水倒入,又添了新水重新来烧,一边道:“你该多买几个丫头了。” “难道不是护卫吗?你看今日的护卫,多出彩。” “他们,”苏方回往外看了一眼,嘴角一勾道:“好像只是随便射了一箭吧。” 林钰哈哈笑了,“那咱们以后,离崔泽远点。” …… …… 崔泽满脸泪水。 他的亲娘,辅国公夫人,也是满脸泪水。 “国公爷!你倒是说句话啊,咱们就这一个儿子,这才出长安城几步,就险些没了命。你明日里上朝,去跟皇上,跟太后说说。这林氏和礼部的事,咱们还是离得远远的。就待在卫所里,出来进去都是兵丁,才安全啊。” “夫人”辅国公拖长着声音,在中厅垂着头踱步,“他不是也没有受伤嘛,你看这浑身上下,哪里像是遇刺了。” 崔泽跪行几步,看向辅国公道:“孩儿若不是得爹爹亲传,武艺高强,今日就死在城外了!”说完更是一脸的泪。 辅国公完全忽视了这个马屁。 “你给我憋住!”他大怒道:“这都虚龄二十一了!这丁点的事儿,瞅瞅你这一脸泪的,我都替你害臊。” 门口的侍卫、丫头、随从不自觉往门外退了一步。 国公之怒,上谏天子,下打儿子。 这打儿子的时候时常打得棒子飞出,甩到随从脸上。大家现在已经有了经验,看国公爷脸色稍有不对,就往外躲一躲。 辅国公夫人出身名门,倒不会被他吓住。当下站起身来,伸手拉过儿子,护在身后道:“我不管,咱们可就这一个独苗,你若不能再生个三五个,就得护住这个!” 说完便拉起儿子,径直绕过屏风,出厅门而去。 一路上温声宽慰。刚走了几步,崔泽便站住道:“娘,我现在还不饿。我得随十六卫出城去拿那伙儿贼人去。” 辅国公夫人眼泪又要下来,被崔泽抬袖拭去。 “好孩子,”她柔声道:“娘让大夫给你准备了药浴,你得听娘的话好好去泡泡。这虽然没有外伤,万一内伤严重,娘也不要活了。” 崔泽忙应声是,又道:“娘,我今日钱袋子丢了。” 辅国公夫人点了点头,“娘知道,娘早吩咐账房,给你拿一千两银票放在屋里了。” 崔泽伸出胳膊搀住辅国公夫人,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墙后面。 跟随的侍从眯了眯眼睛,他总觉得自辅国公夫人提起银票以后,世子爷走路的样子,就像要飞起来似的。 第十一章 似曾相识 晨曦微露,那人一身青白色的衣袍,顶着微湿的毡帽,站在林府门口。 门房早看到他来,忙慌忙打开了门。 “魏少爷!快里边请。” “林小姐在吗?”魏青崖问道。 门房是个朴实的老者,闻言看了眼天,道:“在是在,不过得回禀管事,吩咐丫头们去请。” 他这个门房是年纪大了睡不着觉,可是东家怎么着也不会比他还起得早啊。启明星尚在天空闪烁,这也太早了点。况且林府里现在只有几个洒扫仆妇,丫头也就东家的贴身丫头一个,也找不来人进内院。 魏青崖也似乎想到了这点,不禁面色微红道:“不用不用,我就在前厅等侯便好。” 立刻便有护卫上前,引着魏青崖到前厅就坐。 过不多时,一个小厮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个铜壶,放在炉火上烧水。水开沏茶,给魏青崖奉了上来。 他的确口唇微干,不禁道了声谢。 “是苏师傅吩咐的,”小厮低声道,“苏师傅说他有事去礼部,不陪魏少爷聊了。” “听说苏师傅昨日遇刺,情况严重吗?”魏青崖神情关切。 小厮回答道:“咱们林府护卫多,所幸没有出事。” 魏青崖神情舒展几分。 这时忽然有仆妇推门而入,屈膝一礼道:“魏少爷,东家有请。” 魏青崖站起身来整理过衣袍,便随这名仆妇走出前厅。林氏的新宅子区区绕绕的,走过垂花门,又经过几座低矮的假山。入得个待客的小厅,又从小厅内出来。前方豁然开朗,原来竟然是个炊烟袅袅的小厨房。 仆妇们忙着在厨房外的院落晾晒菜蔬,又有人正擦洗砧板。看到魏少爷来,她们只是避过身子,便各做各的事去。 引着他的仆妇继续向前,掀起一个竹编的门帘,温声道:“魏少爷到了。” 门后一张小小的圆桌,桌上三五样小菜。林钰正坐在桌前,冲他摆了摆手道:“饿了吧,这就开饭。” 魏青崖突的心内一慌。 像是什么时候,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然而他只是向前几步,温和笑道:“我倒是不知道,你有在厨房用餐的习惯。” 林钰抬手从白瓷汤盅内盛出一碗蛋花汤,示意他坐下,这才一笑道:“我听管事说你一早便来了,想到你也没有吃饭。这不是昨日才搬来,购置的东西不多,也还没有规制餐房。” 魏青崖坐下来。案上几样小菜果然简单,然而看装盘和色泽,显然是叶城那边的做法。 “我的确是饿了。”他再不推辞,拿起案上的筷子,夹了一片莲藕。 两人对视一笑,各自用餐。身后的仆妇收拾起灶上的食材,又灭掉炉膛中的火。动作有条不紊间,让人觉得安心。 安心得像是在自己家中。 魏青崖心内暗笑。 昨晚卫所府兵大动的时候,他便知道出事了。后来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是林氏的小师傅跟辅国公府的世子爷出城遇刺,此事连皇帝都被惊动了。 魏青崖坐不住,又吩咐人去打听相关消息,在书房滤过可疑线索,忙完已是深夜。 这个时候再去林府,显然不太合适了。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重新洗漱一番,尽量看起来精神还好,他才骑马穿行街市而来。 到得林府,却又是不得见。 仆妇接引他时,他本来满心的焦灼难安。可是到得这小厨房,看到她起身盛羹汤,他忽的便心安下来。 这真的是,连他自己都揣摩不透自己的心思了。 小屉内放着白嫩的馒头,统共有三个。林钰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再去拿时,终归开始不好意思,问道:“你吃吗?” 魏青崖不仅失笑道:“你吃吧。” 林钰要去拿,却又收回了手道:“我还是不吃了,芳桐也没有吃呢。” 魏青崖这才发现一直随侍在林钰身旁的丫头不见了,顺口问道:“是有事出去了吗?” 林钰点了点头,“家里缺奴少婢的,让她去挑了。说起来,她会路过西市,也是饿不着吧。”说完便又拿起那个馒头,咬了一口道:“好吃!” “我听说了昨日的事。”魏青崖这才开口,“都还好吧。” 林钰神情轻松,“没什么事,今日你若是不来,我也会让陈管事亲自去府里报声平安,免得你担心。” 魏青崖心里像化开了蜜,微微一笑道:“我还是太担心。” “不是你想的那样,”林钰宽慰道,“据我们推测,那些人是冲着崔泽的。我正要问你,辅国公府,最近结了仇家吗?” 魏青崖一怔,随即道:“据我所知并没有。辅国公为人宽厚,早些年在战场立下汗马功劳,深得皇帝信赖。崔世子虽然有点,”他想了想道,“有点跋扈,但是行事被父亲管的严,也没有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这就奇怪了,”林钰咬着筷子沉思,“平白无故的,杀他做什么?” “我会去查。”魏青崖神色认真。 …… …… “求陛下恩准大理寺行便宜之权,查明此事。”跪在皇帝宝座下的是当朝刑部尚书左判阁。在他的身旁,跪着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的身旁,跪着战战兢兢的禁军统领。 当朝皇帝陛下四十有余,身体壮硕。左肩略沉,是当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旧疾。他正低头看着案上一摞奏章,神情冷肃。 闻言抬起头来,冷然道:“所以你们查了一整夜,只带回来五具尸首。刺客是谁,所为何事,一概不知。” 禁军统领忙回答道:“我等到得那林子时,没能逃走的刺客便都已经自尽了。追击十里,也未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刑部尚书垂头道:“因为那一带多是豪门别居,臣听说一个兵卒敲不开一座别居的门,还被守卫的护院打了个半死。所以臣请准予大理寺和刑部便宜行事之权。” “豪门别居?”皇帝站起来,额上一点伤疤看起来略显狰狞,“卿等不就是想告诉朕,那一带住的,都是王公贵族吗?好好的京城不住,偏偏住到乡野里去!查!给朕查!什么贵族,什么王侯,也不能触犯法令!” 跪着的三位大臣齐齐叩首领命。 “还有,”皇帝抿了抿嘴道:“抬着那受伤的兵卒,去看看是哪家闭门不开。着工部去,拆了那座别院。房梁砖瓦,都充了公。” …… 第十二章 来消息了 礼部少府监,掌制造门戟、神衣、旌节之事,祖上是开国侯爵,据说三代忠良。 却在三月中旬某一日,被拆了长安城外的别院。据说工部尚书充分炫耀了一下治下工匠的严谨,抬走最后一根梁柱的时候,那别院里就只有地基了。 少府监大气都不敢出,脱去官袍亲至辅国公府请罪。还是辅国公觉得惩治得过了,才拦下了监察御史的奏折,没有把他罢免了事。 百姓们过腻了喜乐太平日子,咋一风闻此事,半日便传遍了长安城。东市茶楼里,一人抿口热茶,十分得意身边聚拢来的十数人,张口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少府监窝藏了刺杀世子爷的刺客,才被皇帝陛下下令惩治。 立刻便有人拍案而起,反驳道那刺客才没有藏在少府监别院,只不过是因为那日里禁军搜城外,少府监家的门房,不给开门不说,还打了一名兵卫。 对面闲话的人被驳了面子,站起来指责这人说得跟亲见一样,莫不是便是刺客吧。 “说谁是刺客呢?国公府一家忠良,你才刺客!你全家都是刺客!” 两桌人当场便在茶楼打了起来,一时间桌椅乱扔,围了几十看客。 “瞅见没?”茶楼二楼有人得意洋洋道:“小爷我在这长安,就是这么有名头!别说是个从三品的少府监,就是太子少傅,敢挡着爷拿刺客,也得拆了他的宅院。” 坐在他对面的人富家管事打扮,一张脸笑眯眯的,附和道:“小人刚来长安,就听到世子爷的威名了。今日得见,果然气宇轩昂,不愧是国公之后啊。” 崔泽一张脸笑起来,挤得那一双大眼都小上几分。他把手里的茶水往案上一搁,笑道:“还是陈管事会说话。要我说,林氏绸缎庄要不是有陈管事你在,早就得罪了无数的人,被砸了店面了。” “不敢不敢,”陈管事自谦道:“林氏绸缎庄向来是由东家筹划,由苏师傅改良工艺,一众账房盘帐核对。小的只是个跑腿的。今日寻了半日,就是为了找到世子爷,问一件事。” “寻了半日才寻到我?”崔泽佯装惊讶道:“那是你不知道去何处寻!东市里,酒楼、茶肆、歌舞坊,最贵的那一家,我绝对在。” 看到陈管事连连点头,又扬声道:“爷有钱!” 陈管事忙给他添上茶,点头道:“东家吩咐我来问一问,已经五天了,刺杀世子爷和苏师傅的刺客,寻到眉目了没有。” 崔泽挑起眉毛道:“没想到你们家小姑娘还会关心人呢。不过这件事实属机密,我可不能说。” 不能说,八成是因为没有找到吧。 不过陈管事没说什么,闻声忙恭肃点头。顿了顿又道:“礼部的批文” 崔泽一笑,自责道:“看我,只顾着逮刺客,倒是把这事忘了。笔杆子那边说,只要染色坊一切就绪,就可以按照现在批下来的图样开工了。具体公文明日送到,图纹会附在公文内。” 陈管事连连点头,脸上溢满了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染色坊那边已经日夜通宵赶工好几日。只是搭建工坊,应该快要完工了。” 崔泽撇着嘴点头,似乎很满意陈管事的态度。 陈管事又寒暄几句,便告退出去了。 …… …… “所以刺客还没有捉到,朝廷那边慢慢有些尴尬了吧。”林钰正跟芳桐一起玩七巧板,听到陈管事回禀,淡淡道。 “可不是,”陈管事捋须皱眉,“听说已经搜到了百里之外,却一个人影都没有见。” “很简单,”林钰把拼好的七巧板递给芳桐,思索道:“那些人要么藏在城外哪个别庄,要么当天便饶了几个城门,进了长安城了。” 陈管事倒吸一口冷气,汗毛倒竖道:“这么说,咱们岂不是凶险了!”想了想又道:“不过苏师傅说的是真的吧,那些人是冲着崔世子去的。” 林钰点了点头,“不过这也只是我们的推测罢了,往后咱们仍需要小心。出来进去的,陈管事莫忘了带上护卫。” 陈管事肩膀放松下来,叹了口气道:“这京城真是比洛阳还凶险了。洛阳那些人像是要捉人。这京城的,竟然直接就要把人乱箭射死。” “洛阳那边还下毒呢!”芳桐忍不住抬头道。 因为苏方回中毒,多少也是因为芳桐直接拿被下了毒的水给他擦拭伤口,芳桐每每想起,总是有些愤懑不安。 林钰拍了拍她的肩,若有所思道:“好在这一次崔泽替我们掩饰了下来,没有提林氏藏有弓弩的事情。” “朝廷是准弓箭的,”陈管事解释,“劲弩咱们也只有两把,一把在苏师傅那里,一把在东家这里。倒是好掩饰。” 林钰点了点头,“我让苏师傅也给你做一把。” 陈管事内心发虚道:“我不需要吧?” “备上最好。”林钰笑了笑,“说起来,这一阵子真是清净许多了。那些堵着咱们的门要合作的,都被你安置妥当了。” “可不是,”陈管事也有些自得道:“这几日净签合约了,已经约定了礼部公文一批,咱们一方面做西售的货品,一方面跟几个大户合作。” 说话间,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接着一名寻常伙计打扮的人走进来,低头递给林钰一封信。 林钰屏退左右,只留下陈管事一人。 抬手把信打开。 内里一张纸,纸面上简单几个字:“贺林氏京城扬名。” 林钰站起来从小几下抽出新购的蜡烛,放在火炉上点着了,在纸下烘烤片刻。 那张纸的背面,忽然显现出一行小字来。 “这是”陈管事哑然道。 “宫里,姜云瑶的消息,终于来了。” 陈管事接过那张纸。 他的确知道姜云瑶给林钰写过几封信,不过林钰也只是让他看看纸上那寻常要钱要物的话。 这还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竟然烘烤纸张,出现了如谍者传信般奇妙的讯息。 这是东家对他的信任吗? 陈管事双手颤抖,仔细分辨那纸上的字迹。 “初判,刺客来自西北。” 西北 陈管事抬头看向林钰,她的双手正捧着一个杯子。握杯太紧,手指浸入茶水,却似浑然不知。 第十三章 西北有什么 西北。 林钰神色不安,攥紧了手里的杯子。 魏书尧从魏氏商号私拨的白银流入了西北。 将要谋反的肃王正是西北的守边王侯。 如今刺杀辅国公世子的刺客,竟然也是来自西北。 西北到底有什么,这一切的一切,来源都是西北吗? “大小姐”陈管事关切的声音打断了林钰的思索,“姜云瑶眼下在宫中,只是承徽,怎么能探听到如此秘事?” 林钰收回思绪,掏出锦帕擦了擦手指上的茶水,淡淡道:“入宫才数月,你知道她花了我们多少钱吗?在禁军或者刑部里安插个眼线,也并不难。何况,刺客来自何处早晚会传出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陈管事眉头一皱,恍然道:“之前小姐每隔几日便让我派人送回府的银票,原来都填了这窟窿了?” “陈叔别心疼了,”林钰一笑道,“用不了多久,你便会发现她的价值。” 陈管事眉头紧缩,“我不是心疼钱。东家善于筹谋,不知道听没有听过一句老话,‘不养羽翼丰满的鸟,不用位高权重的人’。眼下姜云瑶早不是那个需要东家接济才有新衣穿的贫贱小姐,她身份再低微,也已经是当朝陛下的枕边之人了。” 林钰的手指轻磕桌面,神情冷肃道:“陈叔说的话,我记下了。” 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似乎过了许久,陈管事打破沉默道:“二小姐快来了吧,我去迎迎。” 因为出了刺杀的事,林钰又从京城请了二十多名护卫,由林氏的一名掌柜带着,启程赶往叶城来京的路上去接林轻盈。 两路人马昨日便在朱阳汇合,今日也该到了。 “我也去,”林钰站起来,把那封密信投入炉火,越过陈管事走了出去。 出城五里,日光将落未落之时,前方官道上尘土飞扬,有人已经骑快马来报。 “东家接出来了?”报信的人惊道。 “你再行几里,去府里安排茶食吧。”林钰吩咐道。 那人几分踌躇,似乎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林钰再看向他,他憨憨一笑,扬鞭拍马窜走了。 “会有多少人呢?”林钰微微笑道。 “咱们叶城的人顾家,多少人一辈子没有出过方圆十里地。来的人少咱也不怕,就在京城附近再雇些人便是了。” 林钰点了点头,“可是现下你那里排了那么多订单,来得及招人吗?” 陈管事也几分焦虑,“所以今日我便点点人,盘算一下再雇多少合适。有些单子还真不能拖,咱们得罪不起那些人。” 官道上的尘土离这边越发近了,林钰戴上风帽。再抬头时,透过风帽前的细网薄纱,看到林轻盈马车后跟着的大大小小三四十辆马车。 她不由得呆怔在原地。 “这得买多少院子啊,”陈管事却在她身旁蹙眉,假装事情难办道:“京城的物价这么贵。” 林钰没有理他,轻夹马腹,向前行去。 林轻盈早从马车中钻出来,宽大的风帽遮盖住了形容。但是她扬着手,远远的便冲着林钰喊道:“长姐!” 她身后的人听到声音,纷纷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一时间马车上站满了人,甚至有人被挤了下来,簇拥着马车的护卫们连连斥责。大家干脆下了马车,一干人等近百人,欢天喜地朝林钰迎来。 “东家!” “大小姐!” “咦,东家瘦了呢!” “也更水润了!” “东家吃饭了么?” 一声声的呼喝,一声声的问候,夹杂着叶城的口音。 那是她的乡音,这是她故乡信得过她的人。 林钰一时间鼻头有些发酸,她从马上跳下来,朝着众人的方向紧走几步。 林轻盈已经跳下马车,一路小跑拥住了她。 “长姐”软糯的声音道:“总算见到你了!” 林钰迟疑一下,她们姐妹之间,似乎从没有如此亲密过。 林轻盈的手还没有放开,林钰只得张开胳膊,也抱了抱她。 怀里的人好像是终于心愿得偿,整个身子都是一软。继而又道:“听说有人刺杀苏师傅,长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林钰拍着她的肩膀道:“你真了不起,带来这么多人。” “是长姐了不起,”林轻盈笑道。 她身后的人也跟着附和,“只要东家不弃,我等愿意一直跟着东家。” “家里的人都说好了,不让他们来添乱!等孩子们大些了送来便是。”又有人说道。 “素娘让我给东家捎个口信,说她家媳妇生完她立马来!” 有人取笑道:“我都跟她说了,来得晚就不要她啦。” 众人哈哈大笑,气氛热烈。 不时亦有人上前问候陈管事,言语饱含关切。陈管事听得脸庞发红,眼睛潮湿。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得城来,林钰才想起这么多人,家里的小厨房是怎么也招待不了了。 这便是报信的人神情踌躇的原因吧。 当下便决定包下个饭馆,又几乎包下三个客栈,才安顿好大家。 陈管事忙上忙下,额头冒汗。转身看去,却见林钰少见地手捧酒杯,正挨个跟大家碰盏吃喝。 “小姐什么时候会喝酒了?”他自言自语道。 身旁紧跟着他的小厮舔了舔嘴唇,憧憬道:“小姐今日心情好,你看苏师傅也来了。” 陈管事点了点头,带着小厮去客栈付定金了。小厮又回头看了一眼,眼巴巴的,却不得不走开。 苏方回站在饭馆门口,看林钰举着酒杯跟人对饮。 他一直独来独往,绸缎庄的人虽然知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是东家眼中的红人,平日里却没有人敢跟他攀扯关系。 这时满满的一屋子人,竟没有几个他熟识的。 身后的小厮看苏方回怔在门口,低声道:“苏师傅不喜欢热闹,小的这就去安排别的饭馆。” 苏方回看了那小厮一眼,摇了摇头,从门口桌面上随便拿起一只酒杯,朝着林钰的方向而去。 酒杯原来的主人正夹了一口菜,回身见自己的酒杯被人拿走,又见那人是苏方回,见鬼了似的闭上了嘴巴。 “他不是”那人扯住苏方回身后的随从悄声问了一句,“有洁癖吗?” 随从赶紧瞪了他一眼,去酒柜上寻新酒杯了。 第十四章 一场醉 眼下京城的林宅再大,也住不下这么多的人。 陈管事的安排是,掌柜和管事们住在林宅,其余人等暂居客栈。 一众人等吃得差不多了,林钰才带着林轻盈从饭馆里走出来。 她们身后跟着苏方回和他的小厮。 再后面,是林府十多个护卫。 东市街道两边的铺子大多在打烊,伙计们收回幡旗,挂上夜灯,一片一片把门板上紧。 林钰走起路来略有些摇晃,林轻盈更是整个人都似挂在她身上。两条胳膊都抱定林钰的身子,每走一步都在晃。 “东家,坐马车吗?”苏方回上前一步问道。 林钰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不,我要走回去。”她笑了一下道:“我要看看,这路到底有多难走。” “不难走啊长姐,”林轻盈声音清脆道:“这长安城,都铺的什么地砖啊。这么结实,这么平坦!” “撬起一块带回去!”林钰说着,就要蹲下去。 她身旁的芳桐忙把她拉起来,又斥责林轻盈的丫头道:“快扶着二小姐,这样子晃着走,什么时候能到家?” 林轻盈的丫头桃子连忙答应着,扯开了林轻盈的手。 进得林府,早有仆妇迎出来,引着林轻盈去往给她安排的住处。林钰说要吹些风醒醒神,便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芳桐叮嘱了仆妇几句,便慌着去做醒酒的汤羹。 今日的月亮倒是很亮。 林钰抬头去看那月亮,直看得有朵云飘过来,遮了月色,才依依不舍低下了头。 这才发现苏方回就蹲在她对面。 目光灼灼,神情却沉静。 “你似乎很不开心。”他问道。 “谁说的,”林钰反驳道:“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是高兴,”苏方回淡淡道:“可是总像是有心事。” 林钰似乎坐不稳,缓缓从石凳上挪下来,蹲在地上捧住了脸,嘿嘿笑了一声。 竟然笑了。 苏方回一下子觉得有些奇怪。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林钰身边的仆妇踱步过来,想要把她拉起来。观之不雅,苏方回转过身去。 可身后却突然起了呜咽声。 那声音低低的,似乎含着说不尽的委屈。 他心内一沉,听到林钰的声音道:“我是高兴啊,可是我也害怕。” 苏方回没有转身,似乎怕自己一转身,这声音便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问道:“害怕什么?” 身后的声音冷冷清清道:“害怕我护不住他们,害怕即便我护住了他们,也护不住叶城十几万百姓。” 苏方回一怔,转过身来。 这个小东家今年不过才十四岁吧。叶城上有官府辖管,下有兵丁守卫。叶城的几万百姓,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姑娘忧心了。 是因为林夫人没有来,所以担心吗? 但是她的样子,月光下柔柔弱弱捧着脸哭泣的样子,却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确是在为这件事忧愁。 为整个叶城忧愁。 “从一开始,你就是在想这件事?”他重新蹲在她身前,温声道。 斜刺里突然钻出一股冷风,吹得林钰的头发飞扬起来。她忽的身形一僵,像是被人从游梦中拉出,恍然站了起来。 脸上一片惊慌后隐忍的冷静。 身形还有些摇晃,然而她任仆妇扶着,突然恭恭谨谨向苏方回一礼,声音恢复如初道:“苏师傅见笑了,我喝多出丑,请勿见怪。” 是她平日里的样子。神态自然,言语得当。 说完不等他再言语,由仆妇们扶着,转身走开了。 转过小径,芳桐从一旁跑过来道:“小姐你歇好了?咦?怎么哭了?” 林钰的声音掠过微风传过来,“醒酒汤好了吗?我实在太难受了。” 苏方回站在把月光分割成一片片影子的银杏树下,一时间有些出神。 或许,他日常里见到的那个她,都不是真正的她吧。 那么真正的她,谁见过呢? 醒酒汤的味道酸酸的,林钰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喝汤也像是喝酒了。”芳桐接过粉瓷小碗,打趣道。 “酒是个坏东西,”林钰倒在床上掀过被子,“我再也不喝了。” …… …… 礼部的文书和图样送至林府的第二日,长安城外的林氏绸缎庄便正式开工了。 陈管事看着那图样直笑,说款式简单保守,看来朝廷是极力避免织稠工艺泄密了。 不过西售的图样虽然只有简单的数十种,也足以令大食等西域诸国大开眼界。 林钰倒是不担心这个,她担心的是苏方回要改良那么多工架,能不能忙得过来。好在礼部派了人来协助,虽然林氏众人都知道说是协助,其实是偷师和监视。但是这是朝廷的意思,众人没有敢违抗的。 很快,四月底的时候,第一批将要西售的丝绸都已织造完毕。太后的恩典下来,说是要在端午节那一日在宫内设宴,为大食国使节践行,并款待此次西售有功的商户。 林氏便是第一位。 距端午不过三日,这一日天气晴朗。临近正午,已经数日不来滋扰的崔泽,突的出现在林宅门口。 不等门房开门,他便自顾自从角门而入,把马鞭往护卫手里一递,似进了自己家一般。 “小姑娘!”他大声喊着踏入院落,迎面碰到正拿着一支石榴花从内院走出来的林轻盈。 “喊什么?”她清亮的声音道。 “哟!”崔泽大惊小怪道:“你就是你们小东家的妹妹吧,听说你来了一个月了,怎么总不见人影。” “你谁呀?”林轻盈毫不客气。 崔泽一愣,看来这位不认识他。 于是忍不住自我介绍道:“我便是整个长安城人人仰慕、才高八斗的” “开钱庄的吧?”林轻盈瞅着他那一身金银,打断他道,“我姐不在家。” “怎么能不在家呢?”崔泽顿时脸一黑,“她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办呢!如此这样,可别怪我不好欺负!”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鞭子。 “我姐答应你什么事了?”林轻盈忍不住歪着头问。 “去去去!”崔泽一摆手,“大人的事,怎么能跟小孩子说。” “谁说我是小孩子了?”林轻盈一张脸忽的红了,“我可是” “你会绣花!我知道!”崔泽也打断她道,“你们林氏,一个个的怎么都是这种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快,告诉我你姐在哪里?”那鞭子在手中敲了敲。 林轻盈咬了咬嘴唇。 眼睛骨碌转了一圈。 “好,”她忽的笑道:“我告诉你她在哪里。我引你去。” 第十五章 唉哟噗通 崔泽抱着胳膊抬头打量了一遍林轻盈,脸色稍缓道:“算你识相,知道小爷我不能惹。” 林轻盈敛裙乖巧一礼,当前一步向后院走去。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缮,林府已经隔出了三个院落,分别设了出入的门。不过每个院落之间,有角门连接。 穿过一个角门,见得一个分外干净整洁的小院子。 林轻盈脚步蹬蹬,引着崔泽向前而去。 崔泽忽的眼皮一跳,狐疑道:“这里不是主屋啊,你姐到底在哪里?” “这不是快端午了嘛?”林轻盈一笑道:“池塘后边长了一从艾草,姐姐在那边吩咐仆妇采摘烘制呢。” “这种事也需要她做?她可真够忙的。”崔泽说着,两人经过一棵泡桐树。 再往前,便是一个小池塘了。 池塘后一座高大的假山,后面隐隐有人语之声。 崔泽一喜,大踏步朝前而去。池塘边小径路不宽,林轻盈低头提着衣裙,轻巧站立在侧,等着崔泽先过。 崔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迈了一步。 轰隆一声。 紧跟着原本平坦的地面突然陷落下去,崔泽惊呼一声,整个人就要跌入。慌乱间看到林轻盈正站在洞口,下意识地,鞭子一甩就缠裹上她。 原本想着微一借力,可以往上提扒拉住洞口。没想到林轻盈身子柔弱,蓦然被鞭子缠裹,惊叫一声直直朝池塘退去。 哗啦一声。 池塘里的水花直溅到崔泽脸上。他弃了鞭子,手脚并用,才没有跌落下去。 低头去看,那洞底幽深,又渗进了水,若此时跌入,恐怕要淹死了。又勉力抬头,见林轻盈正在池塘里挣扎呼救呢。 假山后的仆妇终于听到动静,却站在小径的另一头不敢过来,一个个脸色煞白。一人叫道:“怎么办怎么办?苏师傅说了绝对不能走这条路的!” “对呀,昨日里才在陷阱中放了蛇!” “蛇?” 崔泽大叫一声从那陷阱里跳出来,又跳起来折断一根桐树枝,去够水中的林轻盈。 她显然是不会水,也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头一起一沉的,慌乱中喊着救命。 树枝伸到林轻盈身边,她也不知道去拉。崔泽再也顾不得什么,干脆跳进去提着她的后颈把她往外拉。 这才有仆妇从假山后的角门又绕到前院,转过来合力把林轻盈救了出来。 “二小姐!” “咳咳!”仆妇们催她吐出口中的污水,给她擦干净脸,这才留意到身边站着的崔泽。 见林轻盈醒了,他拿着桐树枝便往她脑袋上戳去,边戳边责问道:“你说,你是不是想害我来着?” 林轻盈被冻得打着哆嗦,颤颤抖抖道:“谁让你想打我姐来着?” 崔泽把他的湿头发往后一抹,抹得一脸黑灰,气急道:“谁要打你姐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这要是告你一状,你今儿个就在牢里待着了!” “你是谁?”林轻盈在仆妇怀里打着颤。 还未等他开口介绍自己,小径外突然一阵响动。 “世子爷。”更加慌乱的声音响起,陈管事从角门后颤颤颠颠而来,似乎都忘了该迈哪只脚,“世子爷,我正要去国公府上请您过来,您这是……” 他好不容易走了过来,看看一身湿的崔泽,又看看被仆妇们拥着,同样一身湿的林轻盈。 “这个小丫头,”他一指林轻盈,“想害死我。”又愤然道:“你们东家呢?我得去告状!她得赔我钱!” “你是世子爷?”林轻盈在仆妇们怀里呢喃一句,脸色更白上几分。 “怎么样?你是不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了?有没有害怕?现在要不要哭出来?”崔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林轻盈道。 “世子爷,也不能欺负我姐!”林轻盈咬着嘴唇,眼神倔强。 崔泽气急,低头就要去寻他的鞭子,陈管事忍不住拉着他道:“世子爷还是先去洗漱换换衣服吧,这天还冷。” 崔泽伸出手搓了搓脸,点了点头越过陈管事便往外走。边走边道:“苏方回屋子在哪里?我看他的衣服就可以。” 陈管事忙低头道:“这里便是苏师傅的院子,前面几步就是他的居室。” 崔泽点着头往前走,扭头看仆妇们已经把林轻盈搀扶起来,忍不住又比划了一下手里的鞭子。 陈管事摇了摇头,又捂了捂腰间的钱袋子。 这下得赔他多少钱啊。 …… …… 春夏之交的阳光暖融融的,让人分外舒心了些。 苏方回坐在织锦染色坊的院落里,打磨一只小铁梭。忽然听得坊外车马声一片,不多时,陈管事陪着一人从大门阔步而入。 他打量着陈管事身边的人,总觉得今日里有些奇怪。 崔泽自从那次遇刺,已经很久不来染色坊。他想了想,自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他。可是一个月的时间,竟然能让一个人变化那么快吗。 他身上的玉佩哪里去了? 腰间的珊瑚佩带、头顶的珍珠束发金冠,都去哪里了? 这些没有了也便罢了,怎么身上还朴素的米白色衣袍,是从哪里来的。 然而不等他疑惑,崔泽已经大踏步走过来,满脸怒容道:“你们小东家哪里去了?” 院落里一处架子旁晾晒的布匹被人掀开,林钰从后面施施然走出来,疑惑道:“怎么这么大火气?又敢出城了?” “什么敢不敢的?”崔泽摸了摸腰间的刀,“只不过因为卫所那边实在太忙,实在离不开我罢了。” 林钰一笑,“那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你说!”崔泽往后一让,把陈管事推出来,“让你们自己家人说说,你妹妹干的好事!” “也,”陈管事嗫嚅道:“也没什么,就是二小姐顽皮,把世子爷引到了,引到了苏师傅用来抓黄鼠狼的陷阱里去了。” 林钰的脸瞬间白了,“你没事吧?” 崔泽拉过凳子坐了下来,“小爷我可是受了重伤。” 众人齐齐打量着他,看不出什么重伤。 苏方回神情漠然道:“所以,你身上的,是我的衣服。” 崔泽嫌弃道:“你以为我稀罕穿?还不是你们林宅只有你跟我体型相当!瞅瞅你穿的寒酸的,哪里像林氏的大师傅该有的样子。” 看苏方回冷着脸不说话,他又道:“明日里我便还给你。” “我不要了。”苏方回立刻道。 林钰在旁边插话,“崔世子,骗你掉落陷阱的确是家妹的不是,为了补偿你,我送你一样东西可好?” 崔泽瞅了一眼林钰腰间的荷囊,那里面应该有林氏签发用银的小章。 他探头过去问道:“送什么?” 林钰却身子往后避了一下,笑着道:“就送换了一任禁军统领,还没有抓到的,刺杀世子爷和苏师傅的刺客。怎么样?” 第十六章 这也是个陷阱 崔泽的脸僵了僵道:“你有那个能耐就去大理寺坐着了吧?” 崔泽和苏方回被刺一事,因为关系到丝绸西售,又有辅国公府一干势力影响,朝廷极为看重。 不过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什么眉目。 皇帝陛下一怒之下,斥责禁军守护京城有失,撤换了禁军统领。刑部尚书已到致仕之年,皇帝体恤之下没有责罚。然而却把协助禁军查办此事的刑部侍郎罚俸三个月,责其懈怠之罪。 若再查不出,恐怕此事会变作千古迷案了。 林钰一笑,拉过凳子,坐在了崔泽对面。 “我有消息啊,”她笑嘻嘻的,“你说说,那些刺客,是不是西北人士?” 崔泽嗤笑一声道:“还以为是什么消息呢。那日里为首的那位,就是西北口音。这消息还不是苏方回跟你说的嘛。” “不对,”林钰笑道,“口音和真实的出身是有差别的。有的人擅长学习,口音也可以作为伪装的手段。” “这倒也是,”崔泽点了点头,“其实刑部那边,已经查出来那些人来自西北。不过所依照的,是西北送来的通缉画像。” “哦,”陈管事在一旁惊道:“原来那群匪徒,是惯犯吗?” 崔泽点了点头,“都是些西北道上犯了命案的,不知怎的纠集到了一起。功夫倒是有两下子,奈何小爷我一人可敌万军、英勇无畏……” 众人这次没有打断他,安静听了十几个他自吹自擂的成语。 崔泽对他们的表现表示满意。 “所以,”林钰道,“既然是来自西北,便不会是私仇。那么十有**,这些人是被人雇佣。这被雇来杀人,总有个由头。要么是杀你,要么是杀苏师傅。不过我想来想去,还是杀你的可能多一些。” “怎么可能?”崔泽拍着桌子道:“我这么英俊潇洒、善良大度……” 不过这次他的话很快被林钰打断了,“所以这次林氏若有望擒住匪徒,崔世子可否愿意帮忙。” “这个嘛,”崔泽在温暖的阳光里打了个哈哈道:“这套衣服不太合身,我还是回府更衣吧。” 说完竟然便站起来准备走。 “这次不需要崔世子动刀。”林钰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 崔泽的身形一顿,笑了笑道:“那也不行!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家就我一个独子。” “事若成了,你便不用去敦煌了。”林钰又缓缓道。 崔泽在门口止步,旋即扭过头来,肃然道:“什么意思?” “此事若是成了,我保证你不用去敦煌。”林钰道。 崔泽转过身来,眯着眼睛打量了林钰片刻,终于含笑道:“一言为定。” …… ……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子。 说它没有窗户,不如说是密室更为妥当。 屋子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临时搭起来的床,一张低矮的方案,案旁几只蒲团,算是临时的坐榻之处。 室内坐着三个人,他们个子高大,但是其中一人正低头解开肩膀上的伤口,查看刚刚结痂的伤口。 那伤口很深很长,大夫吩咐了他不可妄动。 另两个人正抬头盯着墙壁上的一处,那处有个门形的缝隙,正是从外面通往里面的密道之处。 方案上的蜡烛忽明忽灭的,他们几个口唇干燥。虽然这里看不出晨昏,但是通过饥肠辘辘的肚腹知道,外面应该已经天黑了。 “娘的,都躲了一个多月了,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坐在蒲团上的一个人愤愤道。 “骆安大哥,”另一个看向查看伤口的那人道:“也不知道咱那几个兄弟怎么样了。” 骆安重新把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好,淡淡道:“行动之前咱们身上都带着毒药,当时已经说过了,只要是被擒后服毒自杀的,家属都有厚待。” 地上那人点了点头道:“咱们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家人。当初劫道也是杀人,现在接活儿也是杀人,没什么两样。就是不知道那雇主是否守信。” 骆安抬头盯了屋顶一刻,嘴角勾了勾道:“他那样地位的人若不守信,整个大弘便完得更早些。”说完嘎嘎笑了。 笑声未落,墙面上咚咚两声,接着是转动机括的铁链声。过不多久,墙上豁然露出个门形空洞,一个人手持蜡烛,自洞外而入。 密室内的人忙站了起来。 骆安当前一步道:“大人。” “嘘”那人冷然制止了骆安的寒暄,他一手把蜡烛放在几案上,一手把提着的食盒放下来,淡淡道:“在里面憋急了吧,实在是没办法,城里这些日子紧得很。” “咱们也没有把那两人怎么样啊,怎么还家家搜查起来了。”一人问道。 来人脸色冷冷的,解释道:“劳动你们去杀的那两个人,现在正是朝廷的红人。你们放心,该给你们的酬金一分不少。” 骆安喜道:“刺杀任务失败了,没想到大人您还” 来人挥了挥手,一笑道:“谁说任务失败了?今晚便有个机会。事情成了,你们一可以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二可以赚得双倍的酬金。” 骆安先是一喜,接着又有些迟疑道:“可是那人功夫实在不错,我担心……” “不要担心!”来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骆安受宠若惊般矮了一下身子,好让这人拍得自然些。 那人一笑,又道:“今日里我给你们又添了五个人手,另外,据可靠消息,那日的护卫今日都被调离。城外那个庄子里,眼下不超过五个人。” “真的吗?”一人面露疑色道。 “说来也是巧,”那人颇有些自得,“今日那庄子正好要交付给礼部一大笔货物,护卫们护送着那些货物,午后便尽数离开了。那日我吩咐你们去刺杀的人,这会儿正好在林子里狩了几只斑鸠,趁着劲头,在庄子里要烤肉下酒呢。” 骆安低头一刻,又抬头道:“既然是喝酒,那便更好办了。” 那人言尽于此,笑着点头道:“所以今日里就看各位的了。眼下无酒,不过稍后回来,会给各位庆功。” 骆安点了点头,吩咐另两人打开食盒吃饭。 他亲自把来人送至密道口,方一礼作别。 来人手持蜡烛走出,又关上密道。转身穿过一排书架,又绕过书案,到得门口。开门出去,一个幕僚打扮的男人正站在门口等着他。 “怎么样?”那人抬头恭谨问道。 “好说,”来人笑了笑,眼中几分阴鸷,“今晚要么崔泽死,要么崔泽命大,死不了。不过不管崔泽死不死,这里面的,都得死。” 问话的人打了个寒颤,低头躬身随这人而去。 第十七章 死透了 暮色沉沉。 林氏绸缎庄内除了三两个护院和值夜的小厮,已经没有什么人。 不过大门后不远,一处空旷的地面,正支了一口锅。锅中烧着什么水,锅旁的架子上也没有闲着,一根木棍穿过两块肉,正冒着些香气。 “想不到啊,”林钰看着拿着个大勺子在锅中搅动着的崔泽道:“世子爷还是个会做饭的。” “我做的不好,”却没想到崔泽这一次倒是谦虚得很,“我有个朋友,他比我会多了。我俩曾经跑到玉山躲了十多天,都没有饿死。” “不饿死还不容易?”林钰嘲笑道,一边拿筷子去戳了戳架子上的肉。 崔泽眉毛扬起来,“那一年,小爷我才五岁好吗?” “五岁?”一直沉默的苏方回终于道,“你那位朋友,多大?” “他比我大些,八岁。”崔泽一本正经。 “八岁?深山里待十天?”林钰嗤笑道,“你怎么不说他三岁!” 崔泽把那勺子在架子上磕了磕,狠狠道:“就是八岁!” 苏方回一手搭在架子上,防止架子倒下去。抬头问,“后来呢?” “后来?”崔泽的头却耷拉了下去,“后来十六卫所搜山十日,终于把我们找了回来。我那朋友,过了两日就被,就被他亲娘给丢到边境去了。” “这么狠啊,”林钰啧啧道,“你那朋友,估计无法无天惯了。竟然拐骗幼童。” “你”崔泽咣咣当当敲着架子,便准备反驳。忽的听到不远的某处唉哟一声,接着两个小厮跑过来,声音兴奋道:“逮着了!” “都逮着了吗?”苏方回站起来。 “跑了一个。小的们听苏师傅的令,没敢追。”那小厮回禀道。 “追!”崔泽把铁勺子一扔,当先往院落后面跑去。 “来人!”苏方回却向院落一侧喊道,那里突的涌出来十几个护卫。 “你们护着东家,不要跟去。”他说完便拿起火堆旁的劲弩,追赶着崔泽的身影而去。 …… …… 骆安觉得今天蛮轻松的。 先是终于从密室中出来,呼吸到了这春夏之交的空气。再是因为那密室所在的府邸其实离林氏绸缎庄并不远,他们没有花多久,便徒步来到了这里。 庄子门口霍然可见两名护卫。 骆安带着人绕到庄子后面,怀里揣着麻药,手上拿着短剑,一步一步靠近这庄子。 他们原先的打算是,先迷翻值夜的小厮,再去寻到上次刺杀那人的住处。不过当他们靠近庄子,却有些傻眼。 庄子内隐隐飘来些肉香。 看来正如雇主所说,那些人还在吃喝。 这也好办,寻一处容易翻过去的墙头,翻进去后躲在暗处,伺机下手便好。 骆安带着八个人找到一处被树枝遮挡的围墙,他看了看左右,示意一人先上去。 那人点了点头,另有两人托住他的腿,把他送上了墙头。不多时,翻墙而入的人便打了个轻轻的唿哨。 那是安全的意思。 这下墙外的人放下心来,一个一个小心翼翼攀上墙头。 骆安最后一个上去,爬在墙头上正准备跳入院中,忽然听得墙面上咯吱一声。 那只是轻轻的一声。 若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 可是从军十年,回乡后又做的都是杀人买卖的骆安,却如同听到了猛鬼擒命的呼唤声。 那是,那是机括的声音! “快回来!”他已经顾不得掩饰声音,探着手试图拉住正猫着腰准备站定在地面上的人。 可是蓦忽间,对死亡的恐惧让他迅速收回了手。就在此时,原本光滑的墙面上突然嗖嗖数声,喷射出密密麻麻的箭矢来。 那箭那么密那么多,有贴着地的有正到胸口处的。闪身跳下墙的时候,身后惨呼声一片。 他怕有人追,忙向远处跑去。 他的步子慌乱,然而知道此次自己终于是大难不死。那避祸的宅子是万万去不得了,此时若有人追击,恐怕会暴露了雇主的身份。 远处隐隐是官道,他知道自己不能走官道。可是匆忙间往身上一看,自己周身没有半点血迹,若多加掩饰,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吧。 正思量间,突然听得身后追击的脚步声响。与此同时,猎猎劲风在耳边穿过,那是弩弓的声音。 弩弓,是了,那些人有弩弓。 这下若去了官道,没有遮挡之下,自己便处于劣势了。可是官道去不得,后面又有追击。骆安狠了狠心,径直朝官道一侧的密林中跑去。 前方隐隐又现亮光,他心一沉,索性单手握紧短剑。 神挡杀神! 他心中狠狠道。 可是突然听得一声呼喊:“来这里。” 那声音无比熟悉,正是他的雇主。 骆安矮着身子穿过密林,那雇主正站在一棵柏树前,身边跟着一个护卫。 “怎么样?得手了吗?”雇主小声问道。 骆安脸一白,低下头凄声道:“没有,而且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怕是兄弟们都死了。” “没关系,”那雇主宽慰道。 骆安心里一暖,险些要跪下来。 那雇主宽大的身子似乎遮蔽了头顶的月光,他听得他的声音继续道:“不过,既然兄弟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骆安如被浇了一头冰水,浑身发麻。他以为自己这发麻是惊吓所致,可是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胸前插着一根箭。 这箭,淬了毒吗? 这是骆安留在人世间最后的疑问。 林子外人影已至。 “跑哪去了?”崔泽喘着气,挥刀砍断一根横在前面的树枝。 “林子里。”他身后的苏方回道,“不要追了,护卫们马上便来了,一起搜。” “怕什么?”崔泽挥刀便往里面冲,苏方回顺手拉了他一下,忽听得咚的一声! 两人吓了一跳,抬头便看到崔泽身边一棵树上钉了一根箭。 “大胆贼人!”林子里传来呼声,接着几声争执厮打之声,又听得唉哟一声。 原本寂静的树林内突然亮起火把来,远远来看有数十人众。 “不会吧?”崔泽扭头看苏方回,“你结了这么多仇家?” 苏方回面色微白,冷冷道:“是你结的吧。” 话音刚落,林子内的人步履整齐走了出来。甲胄鲜明,赫然是禁军服饰。 当前一人看到林子外手持弓弩大刀的二人,疑惑道:“世子爷?你怎么在这里?” “司马伦,你怎么在这里?” “抓刺客啊!”司马伦满脸堆笑道:“蹲守了十多天了,总算被我找到了。这才不负国公爷的栽培之恩啊。”说着拱手一礼,表示敬重。 他身后壮硕兵丁走出来,拖抱着一个人。 那人扬着脸,正是一个多月前刺杀崔泽和苏方回的刺客头领。 不过现在他已经死透了。 第十八章 你的消息 整面围墙都安装上这些机括,苏方回整整用了十天。不过此时拆除,也就用了不足半柱香的时间。 快到护卫们把机括藏起来后,又洗干净了手,新任禁军统领司马伦才带着人呼呼啦啦闯入林氏绸缎庄。 “有活的的吗?”一身甲胄身材高大的他冷眼四顾,开口问道。 立刻便有禁军上前一一查看,少顷跪地回禀道:“禀大人,都死了。” “竟然都死了吗?”司马伦神色不快,转身看向正阴着一张脸的崔泽,恭谨道:“世子爷您看” “我看什么看?”崔泽把手里的刀豁在地上,“这些人口鼻流血,一看便是服了毒,又不是我杀的。” “是是,”司马伦点头答应着,又抬手冲着地面一指,“抬回去吧!” 禁军听令上前,抬着那些尸体便快速离去了。 司马伦走在后面,不忘了宽慰崔泽几句,“崔世子擒贼英勇,小人会上报朝廷。” 崔泽不耐烦地摆着手道:“不敢不敢,崔某人如今在礼部供职,官职低微,统领大人还是不要折煞小人了。” 司马伦又谦虚几句,才亲自掩上绸缎庄的大门,走出去了。 直到灯火和车马消失,站在崔泽身旁的苏方回才冷笑道:“真了不起啊,你竟然能忍着不拆穿他。” “可不是!”崔泽气得跳脚,“什么他蹲守了十多天,还不是听到消息便跑来抢功了!” “只是抢功那么简单吗?”苏方回反问道。 崔泽转身快跑几步,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来,怒气冲冲道:“肯定不只是抢功!这小子玩什么花招,我要回去告诉我爹!让他给我评评理!” 说完也不等苏方回回话,便直冲大门而去。 惊得门前的护卫忙慌乱地推开大门,门宽仅容一个马身通过时,崔泽便驾马窜了出去。 倒是骑术了得。 苏方回收起弩弓,问护卫道,“东家呢?” 护卫上前一步,低头道:“东家在西边库房内。” 西边库房,正是收纳今晚紧要之物的房屋。 苏方回推开门进去时,林钰正蹲在地上,抚摸着一排冷冰冰的锁链。 听到动静,她没有回头,却淡淡问道:“你说这些机括,如果安装在城墙之上,能否保住一城百姓?” 苏方回走近几步,温和道:“你的意思是做守城之用。” 林钰点了点头,“万兵围城,城内百姓守城之用,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断然道。 林钰站起来,几分惆怅道:“因为这个虽然锋利,却只能触发一次。而攻城的人,却不是只有三五个。” 苏方回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钰转过身来,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笑了笑问:“怎么样?人抓住了吗?” “没有,”苏方回道,“死了。” 林钰眉头微蹙,淡淡道:“是禁军吗?” “不错,”苏方回几分冷肃,“禁军统领,司马伦。” “魏少爷的消息,果然不错。”林钰道,旋即又问了一句,“崔世子呢?” “找他爹评理去了。”苏方回淡淡道,“说是司马伦抢了他的功。” “呵,”林钰失笑,“他以为司马伦很开心吗?人家原本是要他的命的。” …… …… 禁军统领终于捉到刺客的消息,一夜之间便被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传说司马大人血统高贵,嗅觉异于常人。亲率禁军百人,于城外潜伏半月,终于嗅到刺客气息,把他们一举歼灭。 “还嗅觉!”茶楼上一人望向下方,嗤笑道:“难不成他竟是狗吗?” 又有人说司马大人乃麒麟降世,英勇不凡,三十几岁便被陛下提拔为禁军统领。此次听说昔日长官独子遇刺,日夜不眠,追踪剿灭,实在忠心耿耿,世间少有。 茶楼上那人听到此处,甩手走入包厢,眉毛一挑道:“这不还是说狗吗?”旋即又不耐烦询问身边一个小丫头道:“你们东家到底谈完了没有?我一堂堂世子爷,竟然要在这里等她吗?” 芳桐满脸堆笑,忙给崔泽布上茶水点心,崔泽这才脸色好转。 “罢了罢了,”他笑道:“她一个小姑娘家的,天天受到这等惊吓,也是不容易。小爷我便等等吧。” 紧挨着这个包厢,一个面色淡漠的男子站在门口守护着的,便是林钰此时的所在。 魏青崖正在打量苏方回递给他的劲弩,手指抚过弩臂,满脸的赏赞之色。 “若做成连发几箭的元戎弩,便更厉害些。” 苏方回点了点头道:“不过如果是那样,官府那边便不好打点了。” 元戎弩连发十箭,是平民严禁使用的兵器。 魏青崖笑了笑,“这个时候若我说想聘请苏师傅来我们魏氏,想来林小姐是不会放人的吧。”他声音柔和,让人听起来十分舒心。 苏方回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你不知道吗?”林钰捧着杯子笑起来,“他签了卖身契给我的。” “哦?”魏青崖也是一笑,“还真是不舍得啊。” 林钰一抿嘴,“我可指着他活命呢。”旋即又道:“不过说起来,这次你的讯息也尤为关键。” 苏方回伸手收起弓弩,看向魏青崖道:“其实我也很好奇,虽然我们猜出那些刺客的主要目的是崔世子,但是魏少爷却是如何得知,刺客藏在了禁军统领城外别院呢?” 因为知道那些人的目的可能是崔泽,所以他们想要以崔泽做诱饵。不过做出庄园守卫薄弱以及宣扬开崔泽在绸缎庄的事情,却是直奔禁军而去。 崔泽也很好地配合着,在禁军守护的地段打了半天的猎,又耀武扬威地跑回绸缎庄去,扬言要宿在城外。 这些都是做给禁军看的。 魏青崖谦虚一笑道:“我不过是有些打探消息的人手罢了。” 苏方回抬手斟茶,笑道:“什么样的打探消息,可以比朝廷的府衙都要厉害呢。” 言语里竟然有些许狐疑。 是啊,难道他手眼通天不成。或者,根本他就是跟刺客一伙的。 魏氏在叶城的时候,并没有留给苏方回什么好印象。 魏青崖也看出苏方回的怀疑,只是他不以为意,站了起来。 今日是阴天,黑云压城,却似乎憋着一口气,迟迟没有落雨。他走到窗前,抬手往外面一指,声音温润道:“苏师傅不要怀疑,我的消息,就是在这东西两市探听到的。” “哦?”苏方回神色一动道:“愿闻其详。” 第十九章 请柬 “出事后不久,林小姐便得了消息,那些人来自西北。”魏青崖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缓缓道。 “我没有什么追踪的本领,跟官府的人也不熟。不过我知道,一个人无论来自哪里,只要他存在过,便会在这个世界留下足迹。而最容易留下行踪的地方,便是街市。” 魏青崖声音和缓,像是在讲述一件极为寻常的小事。 林钰微微笑着看向他,点着头支起了脑袋。 “好在长安城虽然大,街市虽然多,我也有些人手。下面的人打探了十多天,送来的讯息很多,不过我注意到了几个地方。 “东市孙家羊汤挂面,曾在你们遇刺前十多日被人掀翻桌子。来人说他们做的羊汤,不如甘州那边地道。” 林钰笑了笑站起来给魏青崖递了一杯茶,疑惑道:“知道甘州那边羊汤的滋味,也不过说明他们来自西北。长安每日里各地游人数万,也说明不了什么。” 魏青崖点了点头,“这之后不多久,西市那边的一家牛骨店,连着五日都被人包圆儿把牛骨买走。来买的厨子曾经抱怨,自己家主子的口味突然改了。” 苏方回若有所思看向魏青崖,后者又缓缓道:“西市上个月共卖出四十五辆马车,其中一辆,被一个薪俸不过二两银子的府兵买走。那府兵买了马车后不久,便说车丢了,却没有去报官。这位府兵的舅舅,跟着一位将官做事。” 魏青崖抿了一口茶水,又道:“你们遭遇刺杀后第三日,城里有个大夫说自己丢了十几瓶金疮药。他的妻子气不过,在大街上骂了两句恶贼。他们家前一日除了一些寻常的病人,只有一个远方侄子来探望过。那个远房侄子,跟一名小军官交好。” “我所挑拣出来的,就只是这些信息。” 魏青崖说完,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嘴角勾了勾,微微一笑。 “所以,”苏方回清冷的声音响起,“那个厨子的主家,府兵舅舅跟着的那位将官,小军官的上级,都是现在的禁军统领司马伦。” 司马伦正是因为此次刺杀之事被提拔起来的。 魏青崖默然点头。 “真厉害,”林钰赞道,“虽然你现在说出来不过寥寥几句,但是从那么多线索中,找出这些关键点。把这些人连起来,可不是一两日便能做好的。” 魏青崖一摊手,“所以我用了一个月嘛,如果再慢下去,就不知道鱼儿还会不会咬钩了。” “只是还不知道司马伦为什么要刺杀崔泽,崔泽看起来不像是会影响到他的官位仕途啊。”林钰疑惑道。 魏青崖正色道:“其实第一次的时候,也许司马伦是想要一箭双雕吧。若能把苏师傅控制住,何愁得不到织稠工艺样法?刺杀失败后第二天,天竺使节便向朝廷辞行离去了。” “他勾结了天竺使节吗?”林钰惊讶道。 魏青崖一笑,“也不算勾结,做生意罢了。让我疑惑的是,崔世子虽然世袭了爵位,之前却不过是十六卫所的一名小小的都尉,还是个虚衔。现在去礼部协理,上峰竟然是个从四品的秉笔执事。在官场中,实在不是原本便是三品羽林将军司马伦的对手。” 苏方回点了点头道:“所以,他便不是冲着崔世子,而是冲着世子身后的国公爷。” 辅国公,二十年守边之将。 国之统帅,不败战神。 动他,等同于动整个大弘。 试问除了他,谁还对西北边境了如指掌,谁还能制动肃王。 林钰脸色发白。 所以,司马伦是为谋反吗? 他竟是肃王的人! 内心思转间听到门外咚咚几声,接着一声喧嚣传来,“到底要小爷等多久!” 苏方回看向林钰,林钰点了点头,他便起身去开门。 外面正准备踹门的崔泽踹了个空,他倒是不掩饰自己的动作,把伸长的腿大咧咧收回去了。 不过抬眼见到屋子里还有个陌生人,瞅了一眼道:“原来是在谈生意。”又道:“那也不能一直晾着我啊,我很忙的。” 说完掏出一张青色布帛包裹的文书,搁在桌面上,便准备走了。 到了门口又扭过头问道:“你家那丫头怎么样了?” 林钰略含歉然道:“我已经责罚她了。” 崔泽闻言点了点头,似乎很不适应室内的氛围。转身走开两步,口中喃喃道:“谁说要你责罚了,我是想着那水凉,怕她病了,一个小孩子。” 嘟嘟囔囔的,林钰听不清楚,追问了他一句。 崔泽摆摆手,大踏步走了。 苏方回站起身送他。 他那最后一句话,正落在苏方回耳中。 崔泽快走几步,甩了块银子给帮忙打起帘子的店伙计。 苏方回看他腰间的刀鞘换了新的,紫色衣袍上的珍珠闪闪发光,新配饰呼呼啦啦响成一片。 觉得顺眼多了。 …… …… “是太后宴请的文书及请柬。”林钰打开布帛看了看里面的蓝色小册,又合上了。 “这种事情,礼部也交给崔世子来做。”魏青崖一笑,眼含深意。 太后宴请,原本是件要事,也是罕有的喜事。按照规制,需要礼部从四品以上官员携随从五名,亲至府邸下帖。这让崔世子这么随随意意捎过来,倒是不像礼部一贯的做派。 林钰哈哈笑了,“一准是他自作主张,拿了便走。估计这会儿刘克岚已经气晕了。” 苏方回道:“也许因为昨日里原本就要逮到的刺客被禁军抢了个先,心里还窝着气呢。” 魏青崖点了点头,看向林钰,语含关切道:“要去吗?你自己?” 林钰脸上尚有笑容,抿了抿嘴道:“怎么不去?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依例应该只请了你一人吧。”魏青崖问道。 “嗯,不过可以带家眷。”林钰向苏方回眨了眨眼道:“却是没有请苏师傅,连大功臣都忘记了。”。 “对朝廷来说,”苏方回声音淡漠,“我只是林氏的一名小工罢了。” “那你这个小工,”林钰站起身来,敲了敲桌子道:“可不要趁我去赴宴,在宅院里偷懒啊。” 魏青崖笑起来,又道:“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次宴请还会另有内容。” 林钰手指敲了敲桌面,“还能怎样,不就是吃吃喝喝嘛。我小心不说错话就是了。” 又扭头打趣苏方回,“要不要给你捎回来几个包子?” “要。”苏方回利落答道。 …… …… 第二十章 救我 礼部那边到底还是没有任崔世子这么胡来。 当天午后,便有礼部员外郎前来呈上拜帖。又过了一刻,刘克岚亲自带着几名下属官员,又带了宫中一名教养嬷嬷,亲至林宅。 刘克岚看起来比上次在惊鸿宴上时脸色更加板正,甚至有时候会有些微微的出神或者说狼狈。 看起来似乎心内烦忧。 林钰想要问询一二,又觉得依他们目前的熟悉程度,还不适合开口关怀对方的情绪。 好在他先是几句简单恭贺,便说到正题。 原来因为昨日夜里禁军擒获了上次刺杀崔世子和苏方回的刺客,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禁军统领司马伦本就是刚刚提拔的,再赏赐什么也不太合适。礼部这边便建议这次宴请,可以准许司马伦携夫人列席,也算是一种褒奖赏赐了。 毕竟刑部判定刺客是为织锦工艺而屡次刺杀,昨晚擒获刺客,也算是为此次丝绸西售立了个功。 礼部提议的时候辅国公也正在对司马伦表示感谢,因为司马伦报称擒获刺客也有世子爷的功劳,朝廷也对崔泽多加赞赏。 听到礼部的安排,辅国公便说也要到太后的宴会上凑凑热闹,以便当席对司马伦祝酒以谢。 太后向来喜欢热闹,也已经同意他们列席。 而且因为过不了几日便是端午,皇帝陛下孝顺,敕令几位嫔妃前往兴庆宫陪伴太后。为了彰显皇家气度,皇帝陛下也准许妃嫔此次列席。 这么一来,明日宴会上的人便多了些。 刘克岚虽然是个执拗性子,却体贴道:“不知道林小姐有什么不方便的没有。” 那倒没有什么不方便,只不过感觉要唱一台大戏了呢。 刘克岚见林钰笑着摇头,又道:“昨日里世子爷单独给林小姐送了文书,这本是不合规矩的。刘某已经自请罚俸,在此也向林小姐致歉。” 林钰忙屈膝行礼,表示这件事真的没有什么,请他不要过于苛责。 刘克岚放心少许,又把宫中的教养嬷嬷带给林钰引见。 教养嬷嬷年届四十,据说是宫中的老嬷嬷了,曾经负责过十几次新妃规矩仪态教养。 明日里要在太后居住的兴庆宫饮宴,虽然那里不比大明宫礼仪繁琐,然而也是正正经经的后宫重地了。除了地方特殊,出席的人也身份尊贵,再加上又使节列席,更是不能有半分马虎。 教养嬷嬷的职责,便是说给林钰一些规矩,免得她在宴会上做出失当的举动。 刘克岚安排妥当,便把嬷嬷留下,带着其余人等离去了。 林钰不禁在心中感谢他办事周到。 她自小到大,的确是没有学过多少规矩。本来商户家的姑娘,管束的就少一些。再者她一直跟着父亲长大,父亲一向认为人活在世上,自在随意便好,也厌倦拘束,便没有怎么管她。 不过眼下可是要进宫,听说一个眼神瞟错了,便是杀头的死罪。 林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认真学规矩吧。 …… …… 空气湿闷,雨滴将落未落。 林钰亲自把教养嬷嬷送至门外,又封了厚厚的谢银,才指派了护院驾车护送离去。 一转身看到林轻盈正站在院子的花墙后面,探头探脑往这边看着。 “怎么了,”林钰抬手招呼她,“又闯祸了?” “长姐!”林轻盈微一顿足,“我都说知错了。” “好了好了,”林钰也走到那花墙后去,笑了笑道:“你不去织锦坊,在这里做什么?” 虽然为朝廷丝绸西售的货品已经交接,但是陈管事接的一大堆订单,还需要林轻盈去帮忙打理。 有些成衣的单子,更需要她亲自指引刺绣。 “我听说宫里来人了,”林轻盈探头探脑道:“走了没有?” “走了。” “明日里,长姐能不能带我也进宫见识一下啊?”她笑嘻嘻的,一边摘了一朵蔷薇往林钰头上比划,一边扭捏道。 林钰笑了笑,她这个妹妹,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怕你得罪了咱们得罪不起的人,所以我可不敢带你!”林钰说着,抬手往她额头上轻点一下,“说起来,一年前你还不敢出大门呢。原来以前母亲交给你的规矩,交给你的女子德礼,全都不作数了啊。” 林钰还记得第一次她们两姐妹出门,在叶城的街巷内被人围观。林轻盈几乎要狼狈逃回去,还是她送了小帕子过去,才缓解了她的心情。 如今不过半年吧,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孩子,竟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不仅仅是林氏,她觉得自己也已经离不开这个妹妹了。 林轻盈撇了撇嘴,又向往道:“其实从小到大,我都是羡慕长姐可以出去见识世面的。”又低下头,“只是父亲每次都不带我,我又不想苦闹让母亲忧心。” “好了,”林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姐姐考虑一下是否带你。” 林轻盈又是一长串的撒娇请求,忽然脚步声响,接着陈管事在不远处咳嗽了一声。林钰回头,看他似乎神情紧张,手里拿着什么。 林钰把林轻盈支开,跟陈管事一起到前厅就坐。 “宫里的信。”陈管事神情紧张道,手里那羊皮袋包裹的信打开。他低头去看,纸面上什么也没有写。 自从一个月前林钰把跟宫内姜云瑶的联络交给陈管事,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信。 林钰点着个蜡烛放在桌案上,抬头道:“烘烤一下看看。” 陈管事迅速收回了手,“不行,”他忐忑道:“万一烧着了呢。” 林钰笑了笑接过那张信笺。 不同于以往纸面上总是写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一次真是什么都没有写。 林钰小心地把纸张放在灯烛上烘烤,纸张渐渐变热,白色的纸上两个字逐渐显现。 像是被人猛然扼住喉咙,林钰几乎难以呼吸。 陈管事神色不安地探头来看,那纸上只有两个字罢了。 “救我。” 外面轰隆一声,接着房顶屋瓦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夜雨声声 救我。 林钰低头看那两个字,甚至忘记把信笺从灯火上挪开。 唿的轻轻一声,纸张终于被烘烤得燃起一片火焰。先是写有字的那个地方被烧着一个小洞,接着火焰蔓延整片纸。 她忙随手一丢,那信笺落在桌案上,不一会儿便燃成一小团黑灰。 可是那字却刻在她的脑海中。 救我。 姜云瑶说,救我。 没有说出了什么事,没有说如何救,只有这两个字。 可能写信的时候,已经是非常之时,根本来不及写原因。也许这信能送出来,便已经是万幸。 她没有向远在河南道的家人求助,她向一个她们已经讲明,只有利用关系的商户求助。 林钰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 前一世,姜芳瑶被选入宫,尚在进宫后活了一年有余。难道这一次换成妹妹姜云瑶,竟然死的更早些吗? 那么,前一世姜芳瑶因故被贵妃杖杀,这一世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跟林氏通报消息? 不会,若是那样,必然连根拔除相关人等,这求救的消息便不会传出来。 因为后宫妃嫔争宠? 不会,若是那样,林氏也不可能帮的上忙。 既然她求救,就必然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林氏帮得上忙。 林钰紧走几步,忽的一转身打开了门。 外面瀑布般的暴雨险些灌入门内,劲风胁裹着雨猛地往内一扑,又退了回去。 陈管事忙站起来去关那门,口里慌忙道:“东家,不急,咱不急。” 林钰拨开了陈管事的胳膊,一双眼看向外面的雨幕。原本的暮色因为骤降的大雨,瞬时一片黑暗。 她神色略镇定了些,摇了摇头道:“陈叔,去备车吧,我要出去。” 陈管事被风吹得往后退让一步,疑惑道:“这么晚了,东家去哪里?” “辅国公府。” “国公府?”陈管事恍然道:“对了,此事可以问问世子爷,他常常出入宫廷,总是有办法的。” “不,”林钰摇了摇头道:“我去找辅国公,崔尚文。” …… …… 辅国公府地处颁政坊,和皇城仅一墙之隔。 当年皇帝陛下体恤,把前朝的一座王府重修,建成了如今的国公府邸。 拜帖已经送进去许久,林钰手持雨伞,站在辅国公府门外,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身边的陈管事不由得焦躁,抬手敲了敲门房遮掩着的窗户。 不一会儿,一位身披蓑衣的门房走出来。他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站在陈管事面前,把他趁得矮小了几分。 “敲什么敲?”他叫起来,“国公爷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陈管事忙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放在门房手里,温声道:“劳烦小哥通禀一声。” 那门房掂量了一下钱袋的重量,揣入怀中,转身便走了。 陈管事回身看向林钰,她衣裳单薄,此时百褶罗裙上已经染上雨渍。 “东家,”他劝道,“咱们进马车内等吧。” 林钰一笑,神情倒是温和自若,“陈叔你年纪大了,经不起雨淋,还是去马车上避一避风雨吧。我怕门房来请的时候,雨太大看不到我,便以为我们回去了。” 陈管事点了点头,把手里的伞往林钰身前靠了靠,希望能帮她遮挡一些风雨。 又等了许久,仍然不见有人出来通传。林钰举伞的手渐渐有些麻了,陈管事终于忍不住,又去敲了敲门房的窗户。 这次更快一些,还是刚才的门房,一脸怒气便跑了出来,连蓑衣都没有穿。 “敲啥敲?不知道爷在吃饭吗?” “请问这位小哥,有没有把林氏的拜帖送到。”陈管事低声下气道。 “小小一个商户,还想扒拉国公爷的门槛?也不看看自己是谁!”那门房怒气冲冲,语含奚落,伸手就要去推陈管事。 “罢了!”林钰忽的在陈管事身后道:“想不到国公爷如今远离杀场,竟然养出了这等捧高踩低,狗眼看人的下作奴才。罢了!今日不见也罢!” 说完转身便走。 身后的门房气不过,指着林钰便要骂。 突然听得马蹄踏踏,一人满身风雨,跳下马来。 “娘的,把小爷淋了个透。”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接着那人拍了拍马,任马儿往角门而去。他自己钻进了门檐下。 “世子爷!您回来了!”门房忙上前一步,一改刚才的嘴脸,满脸谄媚道:“小人等您许久了。” 崔泽却看也不看,一双眼睛看向怔在当地的林钰,难以置信般道:“你怎么来了?” 林钰压下刚才的怒火,唇角一抿道:“奉上拜帖,可是却不得进府。你们国公府的门槛,可是比兴庆宫都要高啊。” 兴庆宫,是当朝太后的宫邸。 林钰已经受邀,于明日前往兴庆宫宴饮。 崔泽的脸一阵白。 陈管事忙上前道:“不管世子爷的事,是门房迟迟不往内院通禀,我们东家才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什么?”崔泽一张脸又是一红,转身看向身旁的门房。 从崔泽跟林钰搭话开始,这个门房便变了脸色,身子也缩起来后退了一步。此时崔泽冷冰冰看过来,吓得门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世子爷世子爷,”他哭道:“小人只是想这一个普通的商户,犯不着在夜里妨碍国公爷休息啊。” 崔泽一怔,上前几步,抬脚给了门房一脚。 “什么普通商户?”他气得跳脚道:“你知道这个普通商户,便是解了朝廷西售危机的吗?你懂个什!你知道这个普通商户,便是发明了,那什么,什么织造吗?”崔泽连踢几脚,又觉得尚不解气,抽出鞭子便打了过去。 惊得陈管事忙上前拉劝。 那门房不敢高声哭喊,只是辩解道:“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她到底是谁。” 崔泽蹲下来,一只手指向林钰,一只手把门房的头从地面上拽起来,冷冷道:“你不知道她是谁,那么你以后记住了,她是我的朋友。” 说完站起来,又补了一脚。 门房被灌得一脖子的雨,连连磕头,又从兜里掏出刚才收的贿银硬塞给陈管事,才慌忙退回门内。 “走吧,”崔泽转头看向林钰,一双眼通透干净,“费这么大劲儿下着大雨来找我,是不是想求小爷我办事?” 林钰一笑,擎着雨伞走近两步道:“多谢世子爷维护,不过眼下林钰,是来求见国公爷的。” 第二十二章 国公威严 “我爹?”崔泽惊道,“你是不是要告我的黑状?” 想了想又道:“你可还没有帮我推掉去敦煌的差事呢,便又来找我麻烦。” 陈管事已经坐回马车等待,林钰和崔泽走在隔雨连廊上。他再三确认林钰的确是来找辅国公,不禁眉毛都皱起来。 “不是告你的状,”林钰神情认真,“是我有一件麻烦事,想请国公爷帮忙。” 门廊边留侍的婢女们看到崔泽引着个姑娘往内庭而去,人人面露惊讶,崔泽一挥手,“去!吩咐厨房做菜。” 婢女们忙屈膝行礼,随即小跑没入雨中。 “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啊?”林钰斜窥他一眼,笑了笑。 “你少打岔,”崔泽道,“我今日里在礼部便忙得马不停蹄了,没想到回到家,更是没个消停。” “礼部忙什么呢?”林钰道,“对了,明日里的宴饮,理应礼部全权负责。” “是的啊,”崔泽道:“本来就够忙了,尚服局那里还出了事。事还不小,惊动到皇帝陛下。我们尚书大人少不了挨了一顿吵。” 崔泽已经在礼部帮了一个多月的忙,看来已经有归属感了。 尚服局,是专门负责宫廷制衣、主管帝王、妃嫔衣冠的。 林钰心内一动,问道:“尚服局那里出了什么事?” “我懒得打听,”崔泽嘟了嘟嘴,“只听说杖毙了一名司衣使,又把一个宫里的女人禁足待罪,只等着端午一过,便处死拉倒。” 处死拉倒。 救我。 林钰一把抓住崔泽的胳膊,“宫里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崔泽见鬼了般甩开林钰的胳膊,退后一步道:“我怎么知道?你疯魔了吗?” 说话间两边突的多了很多侍卫,布道已至尽头,前面的房屋雕梁画栋气势雄浑。两个侍卫站在门口同时向崔泽行礼道:“世子爷。” 崔泽整了整衣服,声音一时间变得恭谨道:“劳烦通禀,就说林氏绸缎庄老板林小姐求见。” 那侍卫低头领命,正要去推开门,崔泽又添了一句,“还有,说是我的朋友。” 侍卫忙称声是,推门入内。 不多久,这通禀的侍卫又出来,屈膝半跪回禀道:“世子爷,国公爷有请林小姐进去。” 崔泽点头,引着林钰向前,那侍卫又拦住他道:“国公爷只请了林小姐进去。” 崔泽眉毛一竖,旋即又妥协道:“也罢,小爷我还饿着呢。” 说完斜了林钰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看他跑开的样子,估计真的很饿。 进得屋门,并没有看到辅国公。侍卫引领着她走至深处,又绕过一块照壁,再转个弯,一个陈设简单屋子映入眼帘。 辅国公就坐在屋子深处的桌案前,背对林钰,低着头擦拭着什么。 他身形高大,灯烛把他的影子投射到隔帘上,像一座被风吹拂着树林的山脉。 林钰在这之前,只见过辅国公一面。 那时候,他先是抡起棍子责打崔泽,又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太后面前,乞求责罚逆子。前一刻是严父,后一刻是弱臣。 “你来了。”辅国公的声音低沉却中气十足,“坐吧。” 虽然辅国公背对着她,林钰仍然恭谨屈膝一礼,才走了过去。 引林钰而来的侍卫站定在隔帘处,默默转过身去。 走近了,林钰才看清楚,辅国公正细细擦拭的,是一套铠甲。 林钰知道铠甲分十三种,不知道辅国公的这一套,是哪一种。 似乎知道她的疑问,辅国公的声音响起,“这是明光甲,这一套跟了我三年。当年出征突厥,皇帝陛下把自己甲衣上的厚铁圆甲板拆下来,托人送至西北军帐之前,缝在我这套铠甲上。” 林钰点了点头,缓缓道:“国公爷英明神武,当年一战擒获突厥数千人,大获全胜。” 辅国公放下手上的棉布包裹的砂纸,看向林钰道:“你小小年纪,也知道这个。” 说起来,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林钰微微一笑,“家父当年,若不是家中独子,便请战从军了。” 辅国公冷厉的脸上几分柔和,又道:“愿意去从军的,都是好儿郎。大弘一寸江山一寸血,都是这些无名的兵卒打下来的。” 林钰深以为然,微微颔首。 可是林钰记得,后来肃王谋反,辅国公不顾六十高龄,亲至前线督战,却于深夜帐内,遇刺身亡。 想起来心中不由恻隐。 好在她现在见到的辅国公,是活着的。 “所以,”辅国公忽的道,“闲话已经说完了,老朽问一句林小姐,这此行的来意可好。” 林钰马上起身后退一步,整了整衣裳,跪了下去。 “林钰此次前来,是想请国公爷帮一个忙。” 辅国公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擦得晶亮的铠甲,淡淡道:“我以为若想请人帮忙,总要有些交情。” “林钰鲁莽了。”她坦然道,语气里却没有什么生分。 “或许,”辅国公笑了笑道:“因为我那儿子把你看做朋友,所以你自认为可以有求于我。” 林钰一怔,淡淡道:“林钰不敢把世子爷当做朋友。” 辅国公的手掌忽的往案上一拍,直拍得铠甲抖了一抖。接着他厉声道:“你不把他当朋友,我当然知道。你只是把他当做诱饵罢了!” 林钰几乎跪立不住,闻言猛的抬起头来,恍然道:“国公爷知道?” 辅国公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世上,也就我那儿子傻吧。明明就是被你们当枪使,还乐此不疲。” 林钰咬了咬嘴唇,从容道:“不瞒国公爷,起初世子爷是和林氏的一名织造师傅一同遇刺的。当初朝廷以为是有人垂涎林氏工艺技法,搜索和审问的目标,也都是织锦染色的同行。但是林钰却觉得,那些人的目标是世子爷。不抓住他们,便只能日日防贼。而且这次瓮中捉鳖,林氏准备得当,并没有至世子爷于危险之地。” 辅国公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回答得干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些刺客,是受禁军统领司马伦指使的?” 林钰愕然抬头道,“国公爷知道?” 第二十三章 地上凉 辅国公冷峻的脸上突然一缕愤懑,继而他摇了摇头,又涩然一笑道:“地上凉,你起来说话吧。” 林钰没有推辞,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 “我知道的比你晚,”辅国公怅然道:“是第二日刑部判刺客为掠夺林氏绸缎庄新工艺而行刺,合了案卷以后,我才发现不对的。而且我的人回来说,围捕刺客前,你们有意无意的,透漏给禁军崔泽在林氏绸缎庄留宿的消息。” 林钰点了点头,“因为我们判定刺客窝藏在司马伦城外别院。” “所以,”辅国公嘴角一抹笑,“你来告诉我是谁给了你司马伦刺杀崔泽的消息,我来考虑要不要帮你。” 司马伦刺杀崔泽的消息,来自魏青崖。 消息是通过成百的眼线收集,再由魏青崖筛检推断而来。 而魏青崖平日里的身份,只是个寻常的钱庄老板。他来京城的真正目的也不是做生意,而是要查到魏书尧和魏夫人身后的人。 透漏出他有这样的能耐,对一个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来讲,也许便是朝堂不安稳的因素。 对魏青崖来讲,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若到时候顺藤摸瓜查出魏氏私挖盐矿的事情,更是灭族之罪。 林钰秀眉微簇。 “看来,”辅国公看向林钰,一双眼睛似乎能看到她的魂魄。“你也是有要护着的人,也是有朋友的。” 林钰微微低头,声音清冷,“实不相瞒,打探出禁军统领司马伦是幕后主谋这个消息的,并不是小女。” 辅国公神色微微和缓,“我喜欢说真话的孩子,”旋即又道:“不过,那个人显然比你所求之事要重要些,所以恕老夫不能帮忙了。” 林钰抬起头来,眸子里没有被拒绝的窘迫,反而一脸坚定,“不对,那个给我消息的人,跟这个我所求之事,同样重要。只不过,林钰是个贪婪的人,不想舍弃一个,换得另一个。” 言毕屈膝一礼算作告辞,施施然便转身走了出去。 大门推开,外面风雨正盛,侍卫照常引着林钰便往前走。 忽的身后一个声音道:“林小姐,你等一下。” 林钰步子立止,回身来看。辅国公已经从小室内走了出来。虽然他已经年届六十,然而端立堂中,看起来气宇轩昂,隐隐可见当年战场战场拼杀的英姿。 林钰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恭敬地看着她。辅国公前行几步,缓缓道,“你要求的事,到底是什么。” 林钰眼中一抹亮色,抬头看了一眼侍卫。 辅国公道:“无妨,你说来听听。” “国公爷可知道,年前从河南道采选一十八人入宫廷服侍陛下,其中有一位名唤姜云瑶的。”林钰肃然道,“据我所知,她似乎遇到了些难事,但是目前我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宫禁森森,我想请国公爷透漏些消息。” 辅国公微微点头,抬眼问那侍卫道:“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那侍卫立刻单膝跪地禀报道:“今日宫内的确出了一桩事情,说是有一名姜姓的承徽贵人,毁坏了前德妃的遗物。因为此事,礼部和尚衣局都有问责。” “是什么遗物?”辅国公问道。 “是前德妃的册封礼服。” 是礼服被毁坏了吗。 林钰心底松了一口气,怪不得姜云瑶认为林钰帮得上忙。就算是顶尖的金线挑羽刺绣破了,缝缝补补,林氏也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目前林轻盈还没有学过,但是她死前一年,金线挑羽技法便被织造署攻克,也不是什么难题了。 “宫里不能修补吗?”林钰开口问道。 那侍卫低头回答道:“听说工艺失传,无法修补。况且,礼服被烧得只剩下一块白玉佩坠。” 原来是这样。 林钰脸色微白。 那侍卫又道:“原本这件礼服,皇帝陛下想在德妃忌日,前往皇陵焚烧以祭。如今礼服没有了,皇帝陛下大怒。皇后劝说眼下要过端午佳节,不易处置宫人,皇帝陛下这才拂袖而去。” 事情知道的竟然如此详细。 林钰微微吃惊。 “会怎么处置。”辅国公又问道。 “内侍们的意思是,恐怕这人是活不了了。”那侍卫老老实实答道。 活不了了。 所以她说,救我。 只不过因为毁坏了一件礼服罢,竟然便如此严重。 也是,当初河南道选妃,便是因为德妃的故乡便是河南道许州。皇帝因德妃而选姜云瑶,此时也因德妃而赐姜云瑶死。 “所以,”辅国公看向林钰道:“这位姜承徽,是你的朋友。” “不算朋友,”林钰道,“不过我想要救她。” 辅国公凝视她片刻,声音清冷道:“这个世上,口口声声说对方是自己的朋友,关键时刻却落井下石的人不少。而绝不攀扯关系,却在危难中施以援手的人,几乎没有。就凭这个,老夫便愿意帮你。“ 林钰眼中一抹亮色。 辅国公又道:“可是深宫之内,便是陛下的家事。她一个小小的承徽,也没有资格让言官奏请议事。是死是活,不过是皇帝陛下一句话罢了。甚至不用皇帝陛下开口,皇后和贵妃便有协理六宫、裁决生死之权。所以这件事情,老夫是帮不了林小姐什么忙了。” 皇后和贵妃,便有裁决之权。 所以,前世的姜芳瑶,便就这么被贵妃赐死,尸身都不曾还给姜家。 林钰只觉得浑身冒着寒气。 真冷啊。 那看起来的繁华之地,那天下女子争相投奔的宫禁深处,竟然如此寒冷。 “国公爷,”她抬头看向辅国公饱经风霜的脸,恭谨问道:“即便如此,林钰还是想请国公爷帮一个忙。” “如何帮呢?我知道你短短半年便让林氏绸缎庄崛起为大弘工艺第一家,但是你竟然能干涉到深宫内院吗?”辅国公一笑,然而这笑容里却没有讥讽之意。像是一位长者,在听一个自大的孩童说要摘星。 “我希望国公爷在明日的宴会上,能提起这个名字。” 辅国公神情微动。 “只需要提起这个名字,旁的事,林钰自有打算。”林钰屈膝深深一礼,直到听到辅国公和缓道,“我答应你,”她才缓缓起身。 说完再不叨扰,推门而出。 外面风雨更盛,她小小的身影在廊下渐渐走远。 肩膀消瘦,然而步履不乱。 辅国公在她身后盯着那身影,缓缓点了点头。 “也许有一天,”他自言自语道:“你会把泽儿也当做朋友。” 第二十四章 喜乐背后 (第一更) 太后居住的兴庆宫距离林宅不算远,马车快行穿过街道,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因为是午宴,一路穿行之间,很多孩童都在街市上奔走嬉闹。林钰掀了车帘去看,见他们的额头上用雄黄酒画着额纹,一个个像小老虎一样,分外可爱。 街上到处都是兜售长命缕和荷包的走街小贩,空气中隐隐可以闻到焚烧艾叶和煎制沐兰汤的味道。 宫门已开,进出城的春明门为了此次宴请已经封门。宽阔的街道上,几十辆马车零散排开。男客们清新俊逸,女客们衣香鬓影,身后的侍从小心谨慎,不见了平日里的喧嚣忙乱。 内侍尚未通传,一干人等就站在街面上三三两两低声寒暄。寻常百姓早避往一边,不敢走近半步。 林钰从马车上下来。 一早起来,苏方回便已经站在庭院里等着她。似乎早有默契一般,要送她过来。此时他见林钰掀开车帘,不禁走近几步,抬起胳膊。 丫头们接引主子下车,是半坐在马车上,用胳膊搀扶。 小厮们接引主子下车,有跪爬着的,也有亲近的,抬手握住主子的袖腕。 苏方回这个动作,倒像是家中兄长。既保持着男女之别,又给予父兄之爱。 林钰微微一怔,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臂上,抬脚一跳,便从马车上下来了。 她的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林轻盈。 苏方回也抬手接她,林轻盈学着姐姐的样子,扶着苏方回下马车。 不远处人潮拥挤,一个少年锦衣华服而来,边走边叫道:“你这个小娃娃,今日里也来凑趣!” 他声音响亮,身上还拴着应景的剑形香草,挂着个药草气浓郁的荷包。此时跳出来吆喝,引得四周谈笑的人纷纷向这边看来。更有几个商户,看到是林氏的车马,交头接耳,想要走过来寒暄。林轻盈脸一红,略躲在林钰身后。 “哈哈哈,”他手里握住鞭子笑道,“我看你今日倒是乖了,若再对小爷图谋不轨,我就把你丢入龙首渠中。” 兴庆宫内引了龙首渠造湖,也是一景。 林钰微微一笑,屈膝一礼道:“世子爷不要再责怪家妹了,昨日我已经严惩过。” 崔泽已经走到他们身前,看她这样子,被蛇咬了般跳开一步道:“今日你倒行起礼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温良恭俭让了?是不是昨晚我爹……” “嘘!” 林钰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又道:“今日对林氏非常重要,还请世子爷多多关照。” “他这样,真的行吗?”苏方回看了一眼崔泽,抬眼问道。 昨晚林钰冒雨而回,原因已经跟苏方回讲明。她今日要想办法救姜云瑶一命的事情,如今已经有四个人知道。 辅国公、林钰、陈管事、苏方回。 只是苏方回不知道崔泽还蒙在鼓里。 “我又不是求他帮忙,”林钰一笑,“不过世子爷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今日有他在,轻盈也不会太紧张。” 林轻盈在林钰身后缩了缩。 是更紧张才对吧。 苏方回眉头微蹙。 说话间宫门前一丛侍卫列队而出,接着,几名蓝衣内侍通报吉时,示意贵人们可以入内等候了。便有临近宫门的人相互谦让着把手里的文书递过去让内侍查验,林钰抬眼看了看,辅国公便在其中。 只不过倒是没人敢查验他的文书。 他和一名官员聊着天,闲庭信步般走进宫门了。 林钰携了林轻盈便往前去,苏方回又道:“宫禁重地,万事小心。有的东西如果留不住,便只能放弃。” “放弃什么?”崔泽听到了这句,哑然问道:“要偷东西吗?” 林钰白了他一眼,林轻盈看到,也跟着她白了崔泽一眼。 崔泽讪讪地站在原地,怔了怔才往前走去。 放弃吗?她前世放弃的太多了,这一世就想贪婪一点,多握在手里一点。 姜云瑶于她有用,她便不想要那么轻易便放弃。 数月前,她在叶城问姜云瑶,你信命吗? 那一天,姜云瑶说不信。 她林钰,也不信。 …… …… 花萼楼有三层,十丈多高,内部双层廊庑环绕,富丽堂皇。 前朝玄帝建楼时,取棠梨花萼相承,如同兄弟之意。因玄帝宠妃善舞,这花萼楼一多半的时间,都被用作皇族宴饮舞蹈之所。 后来改朝换代,新帝不喜皇族耽于宴乐,便把兴庆宫留给历任太后养生休憩之用。 林钰站在花萼楼前,听到身边大食国使节口中啧啧声一阵,不禁微微一笑。 大弘让西域诸国叹为观止的,何止是丝绸这一样。 建筑、船桥、弓兵、瓷器、木石雕刻,随便拎出一样,都是翘楚。 心中略有些得意间,客人被内侍接引着,分别引入不同的坐榻处。 这一次倒是不用跪坐。 兴许是为了用餐方便,花萼楼内,摆放着胡式的小几案,几案上放着时令瓜果。客人盘腿而坐,几案的高度刚好方便取食宴饮。 座位按照高低远近不同,分了好几个等级。不同于上次在惊鸿宴中坐在临走廊的地方,这次林钰的座位紧挨着皇族权贵,恰好在两排座位的正中间。 太后尚未驾临,刚刚安坐的宾客开始左右寒暄。林钰看到,崔泽和他父亲辅国公一起,坐在林钰的右前方。辅国公正跟比他低两个位次的司马伦谈笑风声,司马伦面露红光,一脸的谄媚之色。 司马伦的身旁,坐着他的夫人。神情肃恭,是从小被教养规矩的样子。 大食国使节坐在辅国公和司马伦中间。他这会儿正抬着头,目不暇接打量屋梁上的雕画,似恨不得搬个梯子爬上去摹画下来。 林钰右边,坐着些不认得的贵客。看妆饰和衣衫的华丽程度,该是贵族家眷。离最高处太后座位再近些,空了好几个位子。 她的左边坐着几个人,跟她一样是此次西售被选中的丝绸商户。 见到林钰的目光看过来,他们纷纷又起身打招呼,一个个递上名帖介绍自己。 林钰又站起身来,跟他们闲聊几句。 “长姐,”林轻盈乖乖坐定在林钰身旁,看了看左右道:“好多人。” 林钰捏了一颗枇杷递给她,温和道:“你害怕吗?过一会儿,人会更多些。” 林轻盈抿嘴一笑,抬手理了理小发髻上的花钿,“只要有长姐在,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林钰拍了拍她的肩膀。 铮的一声,忽然有了乐音。 林钰抬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殿后金色纱帘拉开,露出十多个乐工来。 那声音原来是似是一声提醒。很快,众人的眼光都落在那些乐工身上。 第二十五章 看似歌舞升平(第二更) 清雅的乐声不过几声,似调弦,更似一种提醒。 不多时,两列内侍缓步进入大殿。内侍身后,是步履轻盈的宫女。他们自侧门入,进得殿后,端庄肃立在客人们身后。 众人中即便多有身份高贵的,也鲜少参加宫廷宴会。一时间多屏息而待,一双双眼睛看向大门口。 那名一直跟随在太后身边的红衣内侍缓步走入殿内最高处,扬声宣喝道:“太后殿下驾到!” 众人忙肃立离席,齐齐跪在大厅中间叩首以待,大厅内一片静谧。 很快,殿门外便有脚步声传来。 步履从容,隐隐似有花香入鼻。 众人不敢起身,余光可见裙角绣着如意、珊瑚、月季、梅花等吉祥之物的罗裙在身旁一闪而过,又有落座之声传来。接着,太后威严又不失慈悯的声音传来,“都起来吧。” 众人齐齐抬头,一时间像是被灼伤了眼。 太后端坐大殿正上方,按品大妆之下,精神矍铄、皓首美颜。 她右手边是辅国公,左手边此时坐着刚才随她进殿的嫔妃。这些女子年龄都不大,一个个肤色均匀,相貌端庄。此时身穿短袖袒领襦裙,胳膊上一层细纱,上束嵌金银半臂。圆润的手腕上环佩叮咚,举手投足若九天仙子。 她们虽一个个恭谨端坐,却姿态风流。在坐的众人不禁露出赏赞的神情,似恨不得立即提笔作画或当场赋诗一首。然而因她们毕竟是皇族家眷,众人又忙收神敛息。 林钰却觉得没什么好回避的,她盯着她们认真看了看,只从衣着服饰上看出品级不同。姜云瑶自然不在此列。 恐怕即便她此时没有受困,也没有资格出席此类宴会。 太后等众人礼毕起身,安坐在左右,才微微笑了笑。一双眼睛扫过厅中各位,声音柔和道:“这原本该是礼部夏大人的差事,是我这老婆子太爱热闹,抢了礼部的场子了。” 礼部尚书夏奕,已六十有余,三年内辞官告老数次,终于于今年春,皇帝陛下才答应了他的致仕请求。这样一位老臣,恐怕也没有心力安排这样的宴会了。 夏奕就坐在司马伦身边,好在耳朵还不聋,闻言忙又从座位上站起来,要恭恭敬敬磕头请罪。 太后示意内侍把他搀坐起来。 “一把老骨头了,”她笑起来,“就不要再多礼数。听说皇帝准了你还乡奉母,到你离京那日,哀家要送一送。” 夏奕连连点头,眼含泪光。 太后微微颔首,抬手端起酒杯,脸上几分威严,“今日,哀家就带着儿媳们,一来为大食等国使节践行,二来也算表彰诸位在此次西售中的功劳。”说着又微微扫视众人道,“我看林家小姐也到了吧?” 内侍忙低头称是。 林钰随即站了起来,深深屈膝一礼。 “尤其要表扬表扬林家。”太后道。 林钰忙又跪下来,连称不敢,说自己小小商户,此乃分内之事。 太后杯子往桌面上一磕,佯怒斥责道:“快站起来,今日不要拘礼,要不然哀家这一番话说完,天可就要黑了。” 在座各位都笑了起来,一时间气氛融融,倒轻松了不少。 “好了,”太后举杯道:“那便一饮而尽!” 众人忙举杯附和,口内说着赞颂的话,来不及细品酒味,扬头饮尽。 只有林钰一边喝,一边按住了林轻盈的胳膊。 “你可不能沾酒,”她低声嘱咐,“过会儿若晕了,谁把我背回去呢。” 林轻盈乖乖点头道,“我不喝就是啦。” 林钰微一抿嘴,目光转向右前方的辅国公。辅国公正抬头跟太后说着什么,太后神情愉悦,开心得掩起了嘴。 内侍随即在一旁挥了挥拂尘道:“起宴” 从殿外缓步而入两列侍女,她们手中都高高擎举着食盘。客人身后的侍女小心翼翼走出,接过食盘跪坐在几案前,再放在客人身前。随后摆好勺筷,便跪坐在后服侍。 林钰低头看了,这第一道菜是黄葵伴雪梅,搭配小糖窝头。大家见太后动筷,便也提箸品尝。 林轻盈尝了尝那窝头,笑道:“好吃,比家里做的好。” 比之若皇帝陛下列席,需要三饮五叩、每上一道菜便叩首行礼的繁缛礼仪,这里真算是少礼轻松了。 看到大家都微微动筷,那名红衣内侍又宣道:“舞乐助兴” 大殿门口纱幔后,立刻响起笛笙乐声。 是宫廷宴饮必备的中和清乐。 乐曲刚刚响起,门口一列舞者便缓步而如。姿态优雅,步步莲花。 她们走入大殿正中,跪礼后水袖高举,随乐声翩翩起舞。 便有列席的贵人赞道:“这舞者身姿,颇为清雅,倒不似宫廷一贯的衣着风范。” 太后颔首微笑道:“这便是惊鸿宴时的魁首嘛,如今她们可是炙手可热,哀家亲自开口向梁王索要,他才依依不舍给了这些。”说完皱眉佯怒。 众人都笑了起来。 惊鸿宴后贾老板的舞坊名动京城,皇族贵胄们喜宴要约,少不了请她们歌舞助兴。 “还有你,”太后一指辅国公,“听说太子那里,梁王倒是送了一批。你当时在场,竟然替太子做主,一个都没有留。你们不要,给我啊,怎地这般忘记我这个老太婆了。” 辅国公连连道歉,“太后殿下若喜欢,我府里的那些,明日便尽数送来。” 太后笑眯眯的,“谁要你府里的那些,听说你府里请人宴饮,舞女都耍着大刀,把夏大人吓得不轻。是不是啊夏大人?” 听说过舞者舞剑,没有听说过耍大刀的。在座各位都笑起来。 夏奕满脸通红道:“是微臣太胆小了。” 夏奕旁边的司马伦打着圆场,“不是夏大人胆小,当时末将也有幸列席,同样被吓得不轻啊。” 辅国公摇了摇头,“都怪我生了个笨儿子,我那一套刀法,他竟怎么都学不会。老夫闲来无趣,又收不来别的徒弟,只好提点婢女丫头们学一学,没想到又被内人责怪。干脆,教教舞伶们了。” 太后一笑道:“你也是闲不住。” 在座的神情愉悦,甚至有人当场表示想要拜师,把自己的儿子送进辅国公府去。 崔泽满脸的不满,不知道嘟囔着什么。 辅国公横了他一眼,他赶紧缩了缩脖子,微微挪远了些。 林钰不免微微焦急。 这都聊的什么啊,什么时候能说起姜云瑶。 或者德妃。 她看向辅国公,辅国公却正跟左右言笑,没有理她。 第二十六章 听似风平浪静(第三更求推荐票哦) 众人说笑一番,又有人抱怨梁王府的歌舞伶难请。 礼部尚书夏奕捋须附和着,又话题一转道:“不过歌舞那边是梁王府独大,咱们京城的丝绸织造,却是谁也比不过林氏了。虽不能说寸帛寸金,也是一帛难求啊。” “长姐,”林轻盈在林钰耳边轻轻说道:“这个老爷爷蛮好的,开始夸咱们了。” “咱们送礼了。”林钰淡淡道。 虽然夏奕说的是实话,不过自从礼部直管林氏绸缎庄,陈管事便安排打点了礼部大小官员。连织造署那边,都打点了不少。 只有秉笔刘克岚把东西送还回来,吓得陈管事一直以为这位秉笔执事早晚要找林氏的麻烦。 “所以,”忽的一个声音绵软悦耳道,“尚书大人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给尚服局那里多置办些林家的新料子。眼看就要到夏天了。” 众人惊讶之下抬头去看,说话的是太后左手边第一位嫔妃。这女子相貌端庄,小山眉下是两个水灵灵的丹凤眼。鼻梁高挺,一抹红唇。她穿着象征皇家尊贵的青色底绣金色牡丹低袒领襦裙,身子略丰满。此刻小口微张,说话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风流之美。 夏奕忙低头称罪,又道:“回娘娘,尚服局那边,已经有京都织造署提供衣料。不过林氏的新工艺样法,也已经毫无保留在织造署那边推广。希望这一批夏衣赶制出来时,贵人们可以满意。” 那说话的嫔妃微微颔首,算是对这个答案满意。 太后正抬头细赏歌舞,没有说什么。 林钰看到夏奕在悄悄擦汗。 想来这位嫔妃位分不低,要不然夏奕也不会如此紧张。 一舞毕,舞伶两两一起躬身退场。她们的衣服别出心裁,退场的时候广袖垂地,上面的绣花图案相连,一幅一幅,都能看出是好山好水。 太后轻轻赞了一声好。 立刻便有人附和道,“这山水绣,倒像是苏州那边刺绣的手法。不过这样四袖为一幅,倒是少见。” 太后颔首而笑,微微道:“苏绣的技法的确出众,上元节时,哀家便收得一件披风。正是用苏绣的技法,绣了双鹤。栩栩如生,美妙异常。” 双鹤的披风,上元节,大约说的便是姜云瑶请林钰准备的那件披风吧。 是摹绣了魏青崖的画,加上林轻盈的绣法,的确是一件精品。 林钰看了看林轻盈,只见她满脸通红,低下头来。 “不要不好意思啊,”林钰一笑,“人家可不知道是你绣的。” 林轻盈微一抿嘴,没有说话。 座下的大食国使节站起来躬身一礼道:“不知道太后娘娘那件披风,可否让我等一观,长长见识。” 林钰心中忽的一跳。 那座下眼波流转的嫔妃忽的缓缓站起身来。 随着她的动作,大殿内宾客都朝她看过来。 原本她坐着时便姿态优雅,此时站起来行走,若分花拂柳,摇曳生姿。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踩在刚刚盛开的蔷薇上。小心翼翼,又似微风拂动。 顿时大家的目光便都盯在她身上,一时间都忘记大食国使节说过什么。那大食国使节,也微微张着嘴,似看得呆了。 她手中轻轻托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碗,抬步走上台阶,依偎到太后的几案前。 看那样子,似乎并不想遵从礼数。又似乎这样的不羁,给她周身又添了一抹亮色。 “母后,”那嫔妃跪坐在太后身边,轻轻把琉璃碗放在几案上,声音绵软道:“臣妾今日晨起,去小厨房做了家乡的糯米小粽子。这会儿煮好了,刚送来。臣妾瞧着不错,剥了几个,您要不要尝尝。” 说着,已经伸出玉笋般的手指,捏起太后几案上的筷子,在琉璃碗中夹了一个琵琶大小的小粽子出来。 众人敛息屏容,宛若蜡像。一双双眼睛注目台上,似乎此时此刻,这妃嫔做的事情便是一等一的重要。 太后却似乎早习惯了她的伺候。 太后原本多少带些威严的脸上此时如春风拂面,她微微一笑,目光看向琉璃碗中的小粽子。又张开嘴,任那嫔妃把粽子放入她的口中。嚼了几下咽下去,似乎还在品着什么味道。 愕然道:“加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这嫔妃抿了抿嘴,轻轻捋起一缕额前的秀发,谦恭道:“臣妾担忧这粽子太过甜腻,怕母后腹胃不适,加了些陈皮在里面。” 太后突的伸手往她额头上一点,笑道:“就你有心!这是哄着我吃陈皮呢!” 那嫔妃也笑了起来。 太后身旁的内侍进言道:“太医院开了五副含陈皮的汤药给太后殿下调理,太后不愿意吃,眼下倒是有媳妇催着您吃了。” 太后平日里喜欢自比乡野老太太,这句话不就是乡间老太太最爱听的吗。 太后哈哈笑起来。 座下诸位这才收神而笑。 这一番折腾,众人早就忘了大食国使节的乞请。连大食国使节自己,也双眼盯着台上的贵妃看了又看,若不是身后鸿胪寺的官员提醒,他都收不回神。 林钰心中一冷。 刚才是多好的机会啊,太后如果拿出那披风,自己便趁势问是谁送的披风。到时候引出姜云瑶来,再从中斡旋。 可是这妃嫔只是站起来,喂了太后一颗粽子,这件事便翻了一页,谁都不会提起了。座下的各位哪个不是人精,都会猜想这样的打断,是有心还是无意。无论是哪种,都不适合再提。 台下辅国公笑着道:“老臣是羡慕太后得紧,皇帝和皇后孝顺您,是半点也不敢违逆。眼下贵妃娘娘也如此孝顺,却是取着巧,一分一毫都是为太后殿下的身体着想。” 贵妃娘娘。 林钰心中一惊。 就是她,前世赐死姜云瑶的姐姐吗? 步步莲花,口音绵软,神情端庄如九天仙子,刚才亲自给太后剥粽子的这位嫔妃,怎么也不能跟谈笑间杀伐决断的夺命修罗联系在一起。 那么她抬步上前送粽子,是无心之举,还是要不露痕迹,抹去太后记起姜云瑶的可能。 也抹去姜云瑶生的可能。 林钰悄悄端详着她,一颗心如坠黑暗之中。 第二十七章 辟邪荷包 贵妃姓宗,封号怡。据说娘家只是寻常耕种百姓。 贵妃十四岁被采选入宫,并没有什么后台。 可是十多年后,当朝后宫,怡贵妃仅位列皇后之下,乃正一品职。说她只是靠皇帝陛下宠爱,没有使什么手段,任谁都不会信的。 而此时的姜云瑶,仅仅是正五品的承徽。 怡贵妃若想让她死,的确容易的很。 只是有一点林钰不明白,她为什么想要让姜云瑶死呢。 思虑间,太后已经跟辅国公闲聊数句,崔泽也在一旁打着哈哈插嘴,被太后笑话该正正经经娶个夫人了。他脸一红,反驳道:“娶个夫人有什么意思,嗦嗦的,妨碍我护卫京城。” 怡贵妃在太后身边一笑,道:“崔世子倒是少了人嗦,只是国公爷为国效力半生,如今只你这一个儿子。这端午佳节,崔世子给国公夫人绣荷包了吗?” 崔泽一怔,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长安这边的风俗,端午节女儿家是要以五色线绣制荷包,敬献给母亲大人辟虫驱邪的。 出嫁的女子,会做给婆婆以表孝心,也会给孩童做些戴上。 怡贵妃跟崔泽打趣,众人都看向崔泽。只见他虽然有心遮掩,腰上系着的荷包还是被大家看到了。 看来国公夫人还拿他当做小孩子。 殿内众人都笑了起来。 崔泽嘴角一弯,看向怡贵妃道:“贵妃娘娘取笑微臣不会绣荷包,难不成贵妃协理三宫六院,也有空给太后娘娘绣荷包吗?” “没个规矩了你!”话音刚落,辅国公便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惊得太后连忙开口劝道:“一家人取乐打趣,你也生气打孩子。” 崔泽捂着脑袋,更是坐得离辅国公远了些。 怡贵妃眉毛轻扬,抿口一笑道:“崔世子,我们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说完往嫔妃处一瞥,淡淡道:“都献上来吧。” 座下的七八个嫔妃之前只是静静端坐,此时听得贵妃言语,一同俯首称是。接着她们纷纷站起来,每人手里捧着一个荷包,上前几步,跪呈给太后。 太后喜滋滋的,抬手接过一个个荷包,口里说着不错,好看,有心了。嫔妃们献过荷包,一个个又退回各自的位子处。只有怡贵妃仍然跪坐在太后身边,跟太后一起端详起来。 辅国公笑道:“太后殿下说的不错,微臣是该回去说说内人,早日给犬子择门好亲事。” 太后一笑,指了指礼部尚书夏奕道:“哪门哪户有好姑娘,夏大人最清楚了。趁着他还没有辞行,快拖住他一两日做媒。” 夏奕忙拱手道:“承蒙辅国公抬举,只是辅国公府门槛高,一般人家可是配不上啊。” 崔泽满脸通红道:“你们再当着我的面说这些,我可就遁走去龙首渠钓鱼了。”太后和怡贵妃都笑起来。 辅国公没有理他,继续道:“那也得找个会绣荷包的。” 一句话说得嫔妃们都低声笑起来。 大食国使节又站起来道:“不知我等可否有幸细赏娘娘们敬献给太后娘娘大人的绣品。” 太后捏着个荷包往几案上一放,对内侍道:“不过是女儿家逗趣之物,他们要看,那就传下去让他们看看。” 内侍忙取过那枚荷包,放入托盘,一个个传了下去。 荷包传到司马伦那里,他是个武将,对这些东西显然不太感兴趣。只有礼貌一观,便递给了夫人。 他的夫人相貌周正,年近四十的样子。倒是很仔细看了看每一个荷包,抬头一笑道:“我可以挑出贵妃娘娘绣的那只。” 荷包上的花纹无非那几样,就是梅花、桃子、荷花或者公鸡,手巧的也会绣个并蒂双莲。从**个荷包里挑出某人绣的那个,倒不容易了。 怡贵妃眉头微蹙,佯装生气。 太后笑道:“你们姑表姐妹,自小便养在一起的,谁的手艺样法当然清楚的很,还用猜吗?” 原来她们是姑表姐妹吗。 林钰微微一怔,看向司马伦夫人。 不错,眉眼之间,她们是有些相似。不过司马夫人长得更端庄些,眉目之间风流之态少一些。 司马夫人低头含笑,“是臣妾逾矩了。” 怡贵妃勾了勾唇角,“若挑不出来,罚你送我五十只香囊过来。” 司马夫人道:“我倒不是从手艺样法挑出贵妃绣的那只,”说着手里拿出一个藕粉色的荷包,“我是看到这里面,绣的有我们故乡的蔷薇。” 说着,司马夫人便把托盘往下方传去。 太后笑了笑道:“说起来,今日也是归宁的好日子。哀家请司马夫人来此处宴饮,你便也无法回娘家了。” 司马夫人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诚惶诚恐道:“太后娘娘宴请臣妾,真是臣妾几辈子的福气。别说是归宁,就是天大的事,臣妾也要厚着脸皮来的。” 太后笑了起来,又看向林钰道:“哀家听说林小姐如今也在京城购屋建坊,不回叶城了。” 林钰略顽皮道:“这是为了多蹭太后几杯酒。” “好,好。”太后笑起来,一众宾客尽欢。 忽的听到不知道谁,“咦?”了一声。 这声音在欢声笑语中分外突兀,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在找这声音的源头。 只见大食国使节似情不自禁般站了起来,把手里一只香囊举到头顶,认真端详了片刻。又拿回胸前。双眼盯住,似乎挪不开眼睛。 他身边的礼部尚书夏奕不由得问道:“不知道使节在看些什么。” 大食国使节似乎是没有听到。 司马伦也问道:“使节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一边问,一边斜眼看了一眼使节身旁不远的鸿胪寺官员。 鸿胪寺官员有接待夷国宾客的职责,虽然大食国使节已经擅说汉话。可此时嘴里叽里咕噜的,竟然是蛮夷语言了。 那使节终于听到司马伦的问话,失口道:“这绣的有甲壳的小虫子,跟臣下经过高昌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啊。这种虫子,若是用金线绣出,传说可以召唤天神呢。” 召唤天神? 殿内各位一个个饶有兴致地看向大食国使节。 他似乎有些羞涩,脸红红的,向大家解释起来。 第二十八章 召唤天神的绣工 “臣在两年前出发前往大弘,曾经在敦煌以西的沙漠中,误入一个名叫高昌的小国。” 高昌这个国名,大家是知道的。紧邻大弘边境,的确是在沙漠之中。 大食国使节赞道:“那里很美,苍茫沙漠中一点绿色。那里的王是女王,臣民朴实,衣服式样简单。只是城中女子都擅刺绣,有一种这样的小虫子,便是绣来召唤天神的。” 辅国公笑道:“还真能召唤来天神吗?” 大食国使节摇了摇头,“那种能召唤出天神的绣法,是很难绣的。听说要用金线穿着孔雀羽毛绣出来的,天神才会愿意前来。因为高昌国之前懂得如此刺绣的人离开本国,消失无踪了。所以每每狂风席卷沙尘试图侵吞绿洲,国中女王手擎刺绣云幡高高举起,乞求天神把沙尘降服,都没有什么用。”大食国使节叹了一口气道:“臣下离开时,那里的绿洲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用金线穿着孔雀羽毛刺绣吗?”辅国公叹道:“我虽然是一个粗人,也知道这种技法天下少有,还没有见过呢。” “小人倒是见过,”座中一人道,林钰扭头去看,那人皮肤黑黑的,正是一名有幸参加此次宴会的商户。他看到众人看向自己,不由得声音发颤道:“数年前,咱们京城也出过一个懂得金线穿羽刺绣技法的绣工,咱这边把这项技法叫做金线挑羽技法。懂得这个绣法的人,后来被招入京都织造署。再后来,就没有见过了。” “有吗?”礼部尚书看向陪坐的礼部官员,怔怔道:“看老夫这记性,可真是不怎么样了。” “怎么没有,”同样听得津津有味的太后眉毛一横,笑道:“那高昌懂得金线挑羽绣法的,不就是来了咱们大弘嘛。五年前在织造署供职,曾经绣了好几套宫嫔的册封礼服嘛。后来皇帝认为那金线挑羽技法几乎把南境的孔雀都捉没了,太过残忍,才封存了针线,不再用了。那绣娘便也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回来。” 座下一嫔妃道,“的确是这样,当初臣妾晋封淑仪时穿的吉服,正是用此技法绣成。后来时间久了,那金线偶有断裂。可惜因为织造署那名绣娘离开,尚服局竟然无人可修,臣妾着急了很久。” 礼服有损,的确是一件大事。 往轻者说,是保管不当。 往重了说,是藐视皇威。 “这有什么难的。”怡贵妃在太后身前舒展了一下身子,“眼下不就有林氏绸缎庄在这里嘛,叫他们再改良个新工架,专门做金线挑羽技法不就行了。” 林钰心内一怔,暗道,就等着你这句呢。 太后摇头道:“你也是心大,那织锦怎么能跟刺绣混为一谈呢。这织锦坊向来只是织锦,刺绣好的,没有几家。” 林氏在座下低头不言,装作神情不安的样子。 只见司马伦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忽然笑了笑道:“太后殿下有所不知,林氏绸缎庄在叶城时,便有成衣绣坊的。如今织锦技法已经名动天下,必然绣工也是一等一的好。” 林轻盈低着头攥了攥衣角,轻声问道:“长姐,这位,咱们也送过礼吗?” 林钰一笑,在座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悄悄道:“这位啊,给咱们送过礼。” 当然,如果送刺客也叫送礼的话。 太后点了点头,赞许道:“真是没有想到,这林家小姐,不仅仅绸缎庄经营得好,竟然成衣也做的好。” 林钰忙起身万福以谢。 太后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 辅国公看向司马伦笑起来,“恐怕即便林氏绣工尚可,也模仿不出当年高昌国绣工的手艺吧。毕竟没有听说那绣工收过什么徒弟。” 司马伦向辅国公微一拱手,“国公爷,末将是个粗人,但是看这妇人们绣花,都差不多嘛。” “怎么是差不多,”太后眉头微蹙,“门道多着呢。”说完看向庭中的妃嫔,“你们说是不是啊,你看他们这些男人,就知道小瞧咱们。” 妃嫔们掩嘴笑起来。 司马伦忙离席请罪,说自己言语失当,该罚该罚。 怡贵妃趁机罚了他三杯酒,司马伦喝得脸红红的,退坐下来。 怡贵妃笑了笑,看向太后道:“不过林氏的绣工,臣妾倒是真想见识一二了。能做出一等一好绸缎的人家,必然也能绣出一等一的好绣品吧。” 太后尚未答话,崔泽在座下笑道:“贵妃娘娘是想偷师了吧,准备来年也绣个金线穿羽荷包呢。” 辅国公一脚把他踢到了一边。 怡贵妃倒是没有生气,附在太后身边,软语笑言。 太后一边用手制止辅国公的拳脚,一边招呼崔泽。崔泽抱了个蒲团,三两下滚到了台阶下。三步并作两步,跪坐在太后身旁。 太后笑了笑,拍了拍崔泽的肩膀道:“看你成日里怎么说话呢,每每惹你爹爹发怒。你就坐在哀家身旁,看他还敢责打你。” 崔泽委屈着一张脸,连连点头。 辅国公叩首自责,怡贵妃忙请她起身。 “我说啊,”太后笑着看向林钰,“他们这是合起伙来想欺负你呢。” 林钰忙站了起来。 “金线穿羽,那原本便是失传的技法。他们这样一个个的,都说你们林氏能做。那林小姐,你到底能不能做呢?”太后声音温和道。 若说能做,接下来的肯定是修补妃嫔吉服这样稍有差池便罪责难逃的差事。 若说不能做,便驳了贵妃和殿中附和着的各位的面子。 看那大食国使节满脸的期待之色,恐怕更损了大弘的国威。 一时间殿中的目光都聚集在林钰身上。 她微微屈膝一礼,神情自若,声音悦耳道:“小女自小跟随父亲学织稠染绸,并不曾接触女工。所以,小女不会做。” 她看到太后的神情一黯,下意识已经要看向大食国使节。 那怡贵妃和司马伦眼中,却是得逞的亮光闪动。 稍稍几句话,你哄我抬的,便让林氏出尽洋相,让太后心里,给他们记上一个折损国威的赖账。 多么容易啊。 林钰继续道:“不过虽然小女不会做,小女的妹妹,却会做。” 林轻盈正藏了什么在袖子里,闻言啊的一声,险些软倒在地。 第二十九章 那个名字 ……为我的推荐票票王“akou“殿下加更…… “能绣?”司马伦掩饰不住声音里的意外。 还是怡贵妃反应快些,赞道:“果然能绣啊。” 林钰点了点头道:“不过林氏会的,却不仅仅是修补。因为金线挑羽绣法是用一根线,绣完整幅花纹。所以林氏的绣法,是把之前的绣工全部拆掉,重新绣一幅一模一样的。” “绣一幅一模一样的,难道林氏得了那高昌国绣娘的真传吗?”大食国使节惊讶道。 崔泽也在太后身前恍然指着林轻盈道:“林小姐不要说笑啊,你的妹妹才十岁吧。” 林钰莞尔一笑道:“回世子爷,家妹今年十二岁了,且家妹四岁便上绣台,如今绣得一手好绣工。” 就差说再过两年便可议亲了。 林轻盈面色发红,轻轻扯着她的裙摆,小声道:“长姐,这什么金线,我不会啊。” 林钰全当没有听到,继续开口道:“金线挑羽绣法,其实很简单。也许不用我的妹妹亲自绣,我或者她,指点一二,尚服局便绣得好。” 怡贵妃抿了抿嘴没有做声。 太后道:“那可太好了,如此看来,俪淑仪的那件吉服,倒是可以修补妥当了。” 林轻盈又转身看向大食国使节,微微一礼道:“不知道使节您在高昌时,可否听过,为什么金线挑羽技法绣出的甲壳小虫可以用来召唤天神。 大食国使节摇了摇头道:“臣下待的时间短,听到的传闻不多。那黄沙中的一点绿洲,此时不知道有没有被风暴吞没。悲哉哀哉。” 来了没有多久,汉话的语气词学的还是不错的。 林钰微微一笑,看向太后道:“因为据传,当初女娲娘娘先造了众神,后造了人。神在天上,人在地上,天地之间,由飞禽互通消息。这金线挑羽,便有连接天地的力量。穿着这衣服的,天神便听得到你的祈祷。” 女娲造人,本就是远古传说。 既然是传说,各地的说法便有些不同。 太后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讲,一时间双目炯炯有神,看向林钰。 座下便有嫔妃道:“那得快修好我的吉服啊,我好日日在佛堂为陛下祈福。” 怡贵妃眉头微蹙,扬声道:“照林小姐这么说,皇帝陛下敕令禁止再捕杀孔雀织线,倒是错了。” 皇帝陛下的确已经禁止再做新线。 如今林钰把这绣法说的神乎其神,照这样看,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就连神色一直柔和的太后,都微微变了脸色。 一时间室内气息凝滞,人人屏息看向林钰。 林钰却神色不变,微微屈膝一礼,肃容道:“皇帝陛下这么做,乃是怜悯天下灵禽,是九龙天子对万事万物的悲悯之心,并不是切断人神之间的联系。毕竟有能力做出金线穿羽的人并不多,大弘朝也只出过一个人,眼下也只有林氏能做。何况跟神之间的联系,如今便有皇族担负,根本不需要着孔雀羽衣祈祷了。” 也是,皇帝是真龙天子嘛。 那高昌需要这些,还不是因为他们是蛮夷之地,不得真神眷顾。 太后神色稍缓,待林钰说到最后,她不由得笑着点头。 怡贵妃一笑道:“林家小姐口齿伶俐,臣妾是说不过她了。” 太后笑起来,安抚怡贵妃道:“还不是你晋封的时候,用的不是孔雀挑羽绣法绣的吉服,你心里醋着呢。” 怡贵妃抿嘴而笑,算是默认。 辅国公在座下笑了笑道:“原来竟然有这等传说,所以皇帝陛下要在下个月德妃娘娘忌日,焚当年吉服以祭了。” 说出来了,德妃。 林钰眼皮忽的一跳。 她兜兜转转,反复提醒之下,辅国公终于说出了这个封号。 德妃,德妃娘娘。 昨晚她雨夜求见,就为了他在这大殿之上,提起这个名字。 提起这个名字,才有机会救姜云瑶。 太后神色黯然片刻道:“这都一年了,哀家每每想起,还是会心内难过。” 怡妃忙在太后身边劝慰。 “焚当年吉服?”太后身旁的崔泽忽的道:“吉服不是被弄坏了吗?还焚什么?” “弄坏了?”太后脸色一僵,“谁弄坏的?”说话间看向礼部尚书夏奕,神情愕然道:“尚服局弄坏的?” 夏奕面色微惭,叩首道:“是微臣办事不力。” 崔泽摆了摆手道:“这我得替我们尚书大人说句好话,明明是宫里的人毁坏了吉服,跟我们尚书大人可没有关系。” 崔泽虽然在礼部做事,然而毕竟是正经世子身份。此时一口一个尚书大人,听得夏奕脸色发红。 “宫里?”太后神情微怔,看向怡贵妃道:“出了什么事?哀家怎么不知道。” 怡贵妃把支在几案上的小手臂收回来,一双眼睛露出羞惭之色,“是臣妾教管不力,后宫一名封号姜承徽的,私自想修补吉服,结果引燃了烛火。德妃的那件遗物,烧得只剩下一块配饰。” 说着竟哭了起来,“皇帝陛下已经责罚过臣妾了,臣妾自请禁闭三清殿一年,抄一万遍经书谢罪。端午一过,就准备去了。” 大弘皇族崇尚道教,大明宫内,便有三清殿、大角观和玄元皇帝庙。 太后抬起手安抚她,一边看向林钰道:“看来眼下林家妹妹不仅仅需要修补几件吉服了,你们还需要再做一件出来。” 林钰微微点头,看向夏奕道:“只是不知道尚服局那里,还留有多少金线羽线。” 夏奕为难道:“余下的仅够绣一件,金线不能断掉,若中间有失手,衣服作废是小,短时间内再也做不出当年的金线,也没有羽线可用了。” 皇帝陛下敕令早已下达,严禁捕杀灵禽。 “这可就不妙了,”司马伦开口道:“若林小姐绣不好吉服,恐怕耽误了德妃娘娘祭奠大礼,林小姐该如何承担罪责呢。” 看似是一件做了便有大功的事,可是若做不好,便是大罪。 德妃已薨一年,皇帝还心心念念着她。 如今吉服被毁,上上策便是礼部重新仿造出一件来。只是绣工却只能用平常的丝线,用不得金线了。 可是那样的吉服,终究不似德妃当年的那件,皇帝陛下未必满意。 如今若林氏接下这件事,到了祭奠的时间,新吉服却做不出来,便会触怒了天威。 “林钰现在也没什么可承担的,”她浅浅一笑道:“若到时候做不出来,只能以死谢罪,去向德妃娘娘赔罪。” “好好的,说什么死啊。”太后温和道,抚着贵妃的肩膀道,“我是见不得孩子们伤心的,如今有了人重新来绣,你便也不要去什么自罚了,多在兴庆宫陪陪我,便是最好。” 又看向林钰道:“林氏便接了这件事做,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林钰屈膝一礼,嘴角一勾道:“民女需要见见,那个把吉服修坏了的人。” 第三十章 你还好吗 那个把吉服修坏的人。 刚才怡贵妃已经说过了,是宫内一名姜姓的承徽贵人。 林钰低头敛容,说的话却字正腔圆,每个人都听在心里。大家看她神态自若,不知道她心中如焚五腹。 “却不知道这又是为何。”一礼部官员问道。 林钰浅浅一礼道:“因为林氏虽懂得金线挑羽技法,却需要知道那件礼服,起线第一针是从哪里开始、每个图案纹路,绣的方向如何。若这一点不能跟被毁坏的吉服一致,倒也不算一模一样了。” 太后点了点头,“那有何难?宴会过后,着宫人把你带去便是了。”顿了顿又道:“你还有什么请求?” 林钰瞥了一眼崔泽道:“之前林氏领命负责西售大部分织锦,被歹人盯上,险些害了织造大师傅。如今林氏接了这天底下最后一件金线挑羽技法绣的吉服,更是需要处处小心。民女想请求太后殿下,准一人护卫林氏的安全。” 太后问也不问,颔首道:“这件事去跟礼部商量,只要你不是请司马大统领护卫,哀家便准了。” 司马伦脸上一僵,不自在地挤了个笑脸。 太后身边的崔泽抱怨道:“事儿还蛮多……”说了一半突然想起林钰说起请人护卫的目的,立刻噤声闭口。 准一人护卫,那不就是自己嘛。 太后又夸赞道:“咱们大弘出了林氏这样的商家,实在让哀家欢喜。” 殿内众人七嘴八舌附和着,又跟林钰遥遥举杯恭贺。 既然护卫了林氏,便不用护卫西售货物去敦煌了。 崔泽情不自禁搓了搓手,没想到她竟然有这能耐。欢喜之下,他乐呵呵地往太后身边偎了偎。太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那高兴的神态,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呀,”太后笑道:“都二十了,你肃哥哥像你这个时候,已经在跟吐蕃打仗了。” “我也不差啊,”崔泽拍了拍腰间,意气风发道:“我在守卫长安城啊。” 崔泽原本是要拍腰间的宝刀,完全忘了今日端午,他腰间挂的是香草做的草剑。 众人看他手拍草剑,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太后身边的怡贵妃,似乎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不安。 林钰已经坐下来,手里剥着一颗琵琶,正安抚林轻盈道:“你自然是不会的,可是我会啊。” 你什么时候会刺绣了? 你连绣针分哪几种都不知道吧! 林轻盈看着林钰手里的那颗琵琶,越发担心起来。 又窘迫,又恐惧。 “吃吗?”林钰剥好一个,抬头问她。林轻盈摇了摇头,看对面的宾客已经开始时不时看向自己,恨不得今日没有来。 大家聊的欢快,吃的也尽兴。陆陆续续的,每人上了九道菜。内侍每布一道菜,林钰都要尝尝。她斜眼看不远处嫔妃那一席,内侍撤下来的,多是动都没有动过的。 估计是山珍海味吃惯了的吧。 如今目标已达成一半,她不由得内心轻松稍许。 不知道姜云瑶怎么样了。 …… …… 要见一个人,有时候很难。 有时候,却又很简单。 午宴过后,便有内侍嘱咐林钰姐妹暂留片刻。少顷,客人一一跪礼叩谢以退,那内侍才引着林钰姐妹,往宫门口相反的方向而去。 步行穿过巍峨的宫殿,走到兴庆宫对着永嘉坊的宫门那里。宫门口已经停了两辆马车,林钰携着林轻盈进了后面的马车,内侍进入前面的马车。便有三五名侍卫护着这两辆马车,往大明宫的方向而去。 午宴过后,天竟又阴沉沉的了。 其实为了方便皇族来往几个宫城之间,北起大明宫东宫墙,南沿长安城东郭城墙,直抵兴庆宫,有一条夹城复道。 不过显然林氏没有资格走那条路。 马车穿过安兴坊进入永昌坊和来庭坊,便有禁军盘查。前面马车中的内侍不停从窗口往外递腰牌以核验。到得大明宫丹凤门口,更是被要求下车行走。 林氏这样的商户,也是没有权利乘马车进大明宫的。 入得宫墙,立刻便有禁军上前问询来由。那引着林钰来的内侍详细讲了,禁军点头同意,这才由角门又走出两名内侍,同林钰一行一起走入宫墙内。 大明宫内殿堂巍峨,入内便可见含元殿如巨龙抬头,含威望向南方。内侍引着林钰姐妹穿宫墙旁的小径而过。走了半个多时辰,直到那些气势雄浑的宫殿都看不到了,才见到一处略秀雅的小院。门口牌匾上几个字,“熏风殿。” 那内侍微一躬身道:“林小姐,此处便到了。杂家是陪林小姐进去,还是在此处等候为妥?” 林钰微微屈膝一礼,和煦一笑道:“一路辛苦,就不劳烦大人们陪着了,请大人们在此处稍候。” 那内侍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闻言点了点头,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钰向前一步,却见那院落外的门是挂着锁的。 果然是禁足了,门朝外锁着,恐怕宫内的人也出不来吧。 太后宫内的内侍显然也是一怔,没有想到是这种情形。好在他身后一名大明宫的内侍已经反应过来,从袖袋中掏出钥匙,开了锁。 吱呀一声,大门被林钰推开。 回头去看,内侍们已经远远走开,似乎担心这殿门内的空气污浊,吹到他们身上似的。 院内空无一人。 难道禁足以后,连宫女太监都裁撤了不成。 林钰走进院落,这个院子不大,进院便可见左右堂屋和前面主殿。 主殿的门倒是没有锁,只轻轻掩着。林钰又推开这道门。 这屋里可真暗啊。 在昏暗的屋子里,一人正坐在几案前穿针引线。看到林钰进来,她却仍然没有抬起头。 林钰上前一步,轻轻道:“你还好吗?” 第三十一章 京城不养人 这屋子可真暗,暗得林钰看不清低头绣花的女子面容。 这屋子可真静,静得她听到啪嗒一声,是泪水滴落在绣布上的声音。 “我不用死了。”这女子轻轻道,抬起头来,一双澄澈的眼睛里溢满泪水,原本绝望的脸上几分幸色。 虽然此时穿着宫中嫔妃的常服,也算衣衫华贵。但她跟数月前俨然似两个人了。进宫不过数月,她便已经容貌消瘦。那一双原本澄澈的眸子,也多了很多隐忍。 看来,这京城的水土,不养人啊。 按照规矩,此时林钰应该叩头行礼。 然而她只是上前一步,淡淡道:“你不会死了。太后已经同意,由林氏重绣吉服。在德妃忌日之前,礼服只要绣好,皇帝陛下便不再计较你的事,皇后和贵妃也便没有理由再难为你。” 姜云瑶拿起手帕拭去泪水,行为举止倒是仍淡定自若。只是声音里几分不安,“可是这样,林氏便得罪了怡贵妃。” “没关系,”林钰轻轻道:“咱们也没想过要巴结她。” 姜云瑶默不作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怡贵妃想你死吗?”林钰问道。 姜云瑶站起来,把手里的绣针往绣架上一掷,声音清冷,“是的,她想我死。” 林轻盈在林钰身后攥住衣脚,紧张地打量着姜云瑶。林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去门外守着,有人来时机灵一些。” 林轻盈如蒙大赦,疾步走出去了。 姜云瑶继续道:“原本陛下,已经想要封我为美人了。” 美人,居正四品,因二品、三品内的名份总有空缺的,后宫佳丽中,这一品级,已经可以排入前十多位。 姜云瑶微一叹气,“可是几天前,礼部令尚服局打开库房,把前德妃的遗物拿出来。贵妃知道了,便让我去尚服局走一趟,说想趁着皇帝陛下还没有把那吉服在祭礼中焚烧,拿来一观。” 林钰点了点头,“你听了她的吩咐,便去拿吉服。结果吉服有损,她便差你修补。是吗?” 姜云瑶声音中几分恼恨,“拿回来的时候,那吉服其实好好的。可是我把吉服呈送给贵妃身前的女官,刚一转身,那女官便说吉服破了。我回身去看,她手里握着剪刀,正冲着我笑。那种笑阴森森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只是一个女官,便可以这样。你好歹也是有位分的。”林钰几分忧虑。 “那女官便又把吉服放回我怀里,淡淡道:‘贵妃说了,风闻河南道家家女子都擅刺绣,请你修修这金线挑羽刺绣的洞。’” 林钰眉头微蹙,“那么后来,吉服又为何被烧毁了呢?” 姜云瑶咬了咬嘴唇道:“第二日夜间,绣架上的蜡烛倒在吉服上,把吉服烧了个干净。昨日早晨,皇帝陛下便知道了这件事。后来的,你便都知道了。” “既然吉服破损是人为,那蜡烛倒了,肯定也是了。”林钰淡淡道。 姜云瑶神色黯然,旋即又道:“我怎么也不明白,我只是晋升一级,怎么就让贵妃不惜做出这样的事情,毁掉我呢。” 林钰道:“恐怕不仅仅是为争宠。” 后宫争宠,少有这般放在明面上毁掉一个人的。 大多都是躲在暗处,使绊子,挖坑。 她拉过椅子坐下来,略一思索道:“你想一想,这一段时间你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人,说过什么不寻常的话,能让贵妃在这个时候,想要除掉你。” 姜云瑶摇了摇头,苦笑道:“自进得皇宫,我虽没有步步为营争夺封位,也谨言慎行万事不敢有差错。你以为我这样的,会说错话吗?” 林钰微微一怔。 她这样的。 指的是跟自己联手取代姜芳瑶入宫的事吧。可是伴君如伴虎,这一步得到的不仅仅是荣华,更是随时有可能直面的死亡。 林钰拿过几案上的茶杯,又提起茶壶想要倒一杯水给她,却发现壶内空空,什么都没有。 犯了错没有人伺候可以理解,可是连一壶水都不给烧吗? 姜云瑶正低头苦思,忽的一个激灵道:“若说见过什么人,我倒是真的见过。”她看了一眼外面,见林轻盈乖乖守在门口的甬道上,轻声道:“我那日去花房,想要剪些新开的花枝。花房距离皇城城墙比较近,穿过内庭处的假山,我迎面遇到两个男人。当时乍一照面,两方都有些意外,他们却没有上前行礼,转了个弯岔到别的路上了。我当时想那时天色尚早,正是禁军换防的时候,可能是哪个新来的将领走错了路,便没有细想。后来又走几步,遇到贵妃宫里的婢女宁喜,她从花房处来,手里却没有花枝。我只是疑惑了一句,‘今日没有好花吗?’宁喜神情不安,说没有看上眼的,便走开了。” 林钰凝眉道:“贵妃宫里的,却不是来采花,那便是别的事了。”旋即又道:“你说你见到两个男人,以为是哪个新来的将领走错了路。为什么,你说是‘将领’,不是兵丁呢?” 姜云瑶一惊,似乎也没有留意自己言语中的内容。想了想道:“因为他们的年龄,已经是四十岁上下。而且举手投足,并不像冒冒失失的兵丁。” “这就奇怪了,”林钰缓缓道:“如果是将领,又怎么会走错路呢。擅入内宫女眷禁地,也是不小的罪过,我听过有当场被判阉刑的。你当时见到他们时,他们在说些什么。” 姜云瑶低头想了一会儿,“他们好像是在说什么天气,一人说若天气诚如你所言,事情便办成了一半。然后他们便看到我,拐到别的岔道上去了。” 天气吗? 天气有什么奇怪的,也值得贵妃费尽心机让姜云瑶死吗? 可即便此时姜云瑶告发贵妃跟朝臣勾结,干预政事什么的,皇帝也会以为她疯了吧。 什么证据也没有,只是撞见两个男人和贵妃的婢女一前一后出花房罢了。 那人可以趁着禁军换防,偷偷进入内宫的,莫非是 林钰心内一惊,紧走两步在一旁卧榻前的书案上取了笔墨,三两下画了一张人物的小像出来,递给姜云瑶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第三十二章 她的筹谋(第三更求推荐票咯) 姜云瑶取过那张纸,手指些微颤抖,神情由不解变为惊愕。 “你认识他?”她只看了一眼,便惊道,“这正是其中的一位,不过你画的有些” “我画工不好,”林钰坦然一笑,“不过我们至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姜云瑶静静地看着她。 林钰冷然道:“现任禁军统领,司马伦。”想了想又道:“而且我还知道,他的夫人,跟怡贵妃是姑表亲。” 真是哪哪都有他。 刺杀崔泽,在宴会上想要给林氏难看。现在又是因为他,险些就要了姜云瑶的命。 他竟然跟怡贵妃也有所牵扯。 在宫廷私自会面,又亲自前往,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不仅仅是远房姑表亲戚。 便有可能是内宫干政,与外戚苟合。 她之前一直怀疑司马伦是为肃王效力,眼下来看,怡贵妃竟也参与了吗?可前世的时候肃王举兵南下,若变了江山,贵妃也捡不到好处。 难道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显然他们目前的目标是剪除辅国公这个武之重臣。 见林钰神情变换,姜云瑶踌躇一刻道:“原来这件事情一开始,只是因为我撞上了禁军统领吗?” “是新任禁军统领,”林钰道,“而且是因为刺杀崔泽和林氏的刺客迟迟找不到,才提拔上来的禁军统领。” 说起来,刺杀崔泽的好处,不就是可以提拔了他嘛。接着擒获刺客掌控禁军,得皇帝陛下信任。 姜云瑶微微颔首,突地一笑,“我以为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我别有用心。没想到还有别人,且那人已经富贵滔天,却蠢蠢欲动。” 姜云瑶的别有用心是她根本不在乎这皇帝陛下宠谁爱谁,只为了富贵繁荣而来。 而怡贵妃,论位分,仅仅在皇后一人之下。虽出身寒门,然而宠冠六宫。 在这之前,也只是德妃曾经能分一杯盛宠出来。 她为了什么。 “她当然是为了皇位。”姜云瑶冷然一笑道:“皇帝陛下子嗣单薄,如今已四十有余,却只生了两个儿子,连小公主都没有诞下几个。这两个儿子,一个是皇后所生,如今养在东宫,是一出生便定了太子的身份。一个便是怡贵妃的,仅比太子小两岁,却最多,以后封个王侯,远远的到封地去终老。” “怡贵妃生二皇子的时候,恐怕她还不是贵妃吧。”林钰道。 “当然,”姜云瑶笑了笑,“你说巧不巧,她那个时候,便是我现在的身份。” 林钰道:“不过,本朝向来择贤而立,并不是择长而立太子。” 姜云瑶冷然道:“贤良或者不贤良,并不仅仅是皇帝陛下说了算。内外多少臣属皇亲,每一个都能说上一句。历朝历代立了太子又废掉的,也是不少。当初册立太子时,皇后宫外的娘家出力不少。如今贵妃逐渐权势在握,难免想要搏一搏。” 林钰点了点头,“所以才要争一争,抢一抢,可是祸及萧蔷,又一味想要赶尽杀绝,就是他们的不对了。” “他们不对,”姜云瑶咬了咬嘴唇,“我们又能怎样!” 林钰的手指在几案上轻磕,“以牙还牙,以爪还爪。这一次你死不了,以后他们便更难得逞。” 姜云瑶微微惊愕,看向林钰道:“你莫是忘了我们两个都是商户出身吧?我在家中无人待见,你更是没了父亲撑腰。虽然不是蝼蚁,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就算林氏以织锦工艺扬名,也还没有制衡怡贵妃或者司马伦的筹码吧。” “有啊,”林钰笑嘻嘻的,拍了拍姜云瑶的肩膀,“你不是刚才告诉我了嘛,她的筹谋,便是咱们的筹码啊。” 姜云瑶狐疑地看了她片刻,旋即一笑,脸上神色稍缓。 “随你吧,”她说道:“我现在已经不敢小瞧了你。年节前数千女子参与采选,我以为自己只是幸运可入皇帝陛下的眼。后来有内侍透露说,是我头上的一件饰物,让皇帝陛下留心了。” 林钰一笑,没有做声。 姜云瑶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去尚服局取前德妃的吉服,才留意到原来你给我的那件饰物,简直像是那里面其中一件的翻版,只不过由金饰变成了银饰。皇帝陛下睹物思人,当然愿意留了我在身边。” “不仅仅如此,”林钰笑道:“你跟前德妃长得也有几分像。” 姜云瑶不知道,皇帝陛下于今年夏天祭奠过德妃后,会心情稍慰,着礼部挑拣了几样德妃的遗物,仿制打造成品级略低的,准平民使用。 这也是皇族恩隆的一种。 前世的那个时候,林钰刚被魏青崖接回叶城。因为遍体是伤又在狱中亏了身子,她多半时间是躺着的。 躺着很无趣,魏青崖曾让小厮们抬着他去街上买过好些小物件回来。他们两个把那些个饰品一个个拆掉,又学着重新组装,用来打发时间。 遇到些能入得眼的,魏青崖便让丫头给她装饰在头上。虽然她躺着,也每日里梳着不重样的发髻。 那时候给姜云瑶的一件,便是当时卖得最紧俏的,传说是德妃当年最喜欢的款式。 姜云瑶继续道:“所以我已经不敢低估了你,若你有什么法子让我脱困,最好快点使出来。” “脱困有些难,”林钰爽朗一笑,“不过解饿我倒是可以马上办到。”说完招呼林轻盈进来。 林轻盈正在殿外的甬道上看蚂蚁,听到她召唤,蹬蹬跑进来。 “你袖子里藏的窝头呢?”林钰道,“交出来。” 林轻盈几分不满,“我是给小苏师傅带的啊。你说过,他还嘱咐你带吃的回去。长姐忘了,我记得呢。” 林钰一笑,“回去路上东市随便买些打发他就好了。” 林轻盈扭扭捏捏把那窝头拿出来。 两个小糖窝头,被小心地包裹在丝帕里,此时还温热着。 林钰取了递给姜云瑶,“今天没吃饭吧。” 姜云瑶自然地接过去,“昨晚也没有吃。” 林钰含笑道:“只是禁足,竟是想把你饿死了。” 姜云瑶已经取了碟子,把窝头放进去。即便已经好久没有吃饭,她仍然把那窝头掰成小口,神态端庄地进食。 林钰点了点头,这才是她认识的姜云瑶。 自小被踩在泥里,然而心有执念,只要云颠之上垂下一根绳子,就一定会用力握紧,绝不会死死等待。 眼下的路不管有多难,姜云瑶也绝不会作践自己,活下去最重要。 第三十三章 落雨季节 林钰和林轻盈的身影刚出现在寝殿院落门口,那几名内侍便小跑着靠了过来。 “林小姐,若您问好了,请跟着奴才出去吧。”太后宫里那位内侍恭谨道。 林钰点了点头,微笑着道:“问了一些,只是有些担心真正绣的时候,再遇到麻烦,到时候还得请教这位娘娘。” 那内侍忙应声是,转身对大明宫里的内侍道:“听见了没有?好生看护着这位吧。” 在他们眼中,姜云瑶的命,也就值前德妃的一件吉服。 林钰向他们微微颔首,再不多言,越过一众内侍向前而去。 听到身后有内侍喝斥道:“喊过来两个婢子,快去。” 便有一人唯唯诺诺地应了。 外面的天阴得有些厉害。 林氏绸缎庄的人显然已经得到消息,此时两辆马车就等在大明宫外不远处。 太后宫中的内侍见了,便跟林钰躬身作别。那姿态和神情,虽然不至于讨好,也算恭敬了。 林钰屈膝还礼,目送这内侍离去。 守护宫门的将官这次没有再盘查,任林钰携着林轻盈出了宫门。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 林钰回头瞥了一眼大明宫。 宫殿巍峨,此时被这蒙蒙细雨笼罩,颇有些仙气卓然。可是这里面的每一寸砖瓦灰尘,却无不浸满朝代更迭、骨肉夺嫡残杀的鲜血。 何必呢。 前朝那些兄弟相残得来的皇位,不是还葬在外姓人的手中吗? 自大秦以来,朝代更迭,又有谁,是真能把皇位万世传下去的。 不过是一杯易倾覆的沙土罢了。 林钰微微叹了一口气。 林轻盈也止了步子回头去看,又有些莫名道:“长姐是担心里面的那位娘娘吗?” 林钰轻轻攥住她的手,淡淡道:“长姐是担心自己,也担心你。” 的确是该担心了,林轻盈任她拉着自己,眉头微蹙。在太后宫里说了大话,此时若绣不出金线挑羽刺绣,林氏就惨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 蓦地蒙蒙细雨一滞,接着头顶一张青绢伞张开,护住一片安谧。 “小苏师傅!”林轻盈的声音响起,“你举着伞来接我们啦!我给你捎的小窝头……不是,”她红着脸,终于一顿足,“抱歉,我忘记给你捎好吃的了。” 苏方回一袭素白衣袍静立雨中,长长的胳膊把雨伞伸过来护住她二人,闻言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你们在里面宴饮的时候,我也在东市吃好了。” 林轻盈内心稍慰,抿嘴笑了。 “我还给你带了些,”苏方回道,“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林轻盈一喜,“真的?”说完不顾头上的细雨,便小跑着钻入马车。随即里面传来一声欢呼,车帘拉开,林轻盈的小脸露出来,“长姐,我就坐这辆马车了。” 难道一时间竟然吃不完吗? “哎,”林钰一笑,“母亲若是看到她这样,估计要把我一通责骂。” 两人慢慢往回走,雨滴更是细密。 “林夫人想必不会如此苛责,”苏方回道,“二小姐还是个孩子。” 林钰眉头舒展,欣慰道:“可是我没有拿她当过孩子,生是我的妹妹,便会辛苦不少。” 苏方回掀开轻薄的车帘,跟之前一样,抬起胳膊让林钰扶着上车。 这一次她没有迟疑,动作自然了许多。 车夫扬鞭驾车,林钰在车内舒展了一下胳膊。 “见到姜云瑶了?”苏方回递过来一杯茶,淡淡问道。 茶水不冷不热,正好可入口驱散寒意。 林钰点了点头,“暂时应该死不了了。” 苏方回神情冷肃,并不见得半点轻松,“原本我想夸你厉害的,可是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救了一个承徽,得罪的是谁,你知道吗?” “当然,”林钰怡然一笑,“得罪的是禁军统领司马伦。” 苏方回思虑片刻,“如果只是他便还好,毕竟已经得罪了。” 林氏绸缎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间接阻挡了司马伦刺杀崔泽。所以在司马伦心里,若林氏无法拉拢,恐怕已经是他的敌人。 林钰顿了顿又道:“还有” 苏方回神情一怔。 “还有当朝怡贵妃娘娘。”她笑着说完,静待苏方回的反应。 苏方回祖上,虽然都没有做过什么大官。但是他世代居住在京城,父亲又是京都织造署管事。 一个能在梁王手下做事的人,当然知道朝廷内部各种权势纷争的厉害。 自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苏方回对很多事便更敏感了些。 “怡贵妃娘娘,”苏方回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看向林钰道:“那林氏也不必做什么了,还是现在便合族自尽来得痛快。” “这么可怕?”林钰眨了眨眼睛。 苏方回一笑,脸上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所以其实你一开始跟姜云瑶交好,便不仅仅是为了互通消息,做大生意。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林氏绸缎庄富甲一方吧。” “怎么不是互通消息?”林钰笑了,“消息很重要啊。” “我的意思你明白,不要这么”苏方回一顿,想到个合适的词语,“不要这么狡猾。” “狡猾?”林钰哈哈笑了。 从昨日收到姜云瑶的求救信件到现在,她总算卸下心事,略开怀起来。 “所以林氏这个船,可是有随时倾覆的危险。苏师傅现在已经在船上了,要不要弃船逃命去啊!”林钰止住笑声,半开玩笑道。 第三十四章 障眼法 林钰不是不知道现在苏方回的声名。 自从林氏京城扬名,外人都以为是她筹谋得当。其实知道内情的,都知道这些多半是苏方回的功劳。 林氏绸缎庄把作大师傅,得林钰重用,不惜重金改良工架,终得挑花染色技法,扬名京城。 这是织锦行通用的说法。 至于身价。 “你不是说过嘛,”苏方回勾了勾嘴角,“我签过卖身契给你。” 林钰抿嘴笑了,“所以要视死如归了?” 刚刚吓唬过她,又被她反将一军。苏方回也不恼,神情自若道:“也许必要时刻,我需要离开林氏。不过我希望那一天,还是不要到的好。” 林钰点了点头,“若有那时,我的家人,还请你照料。” 神情从容,说的话却似生死之时的嘱托。 苏方回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谋为何,但是总不会是图谋叛逆吧?” 落雨声掩饰了这一句只是被探听到,就可能合族连坐的问话。 林钰哈哈笑了,伸手推了他一下,“想哪儿去了你!只是我的对手很强大罢了。” 她力气不小,推得苏方回在马车中歪了一下身子。他神色稍稍缓和,微微笑了。 “说起来,”林钰在小几案上支起胳膊,“若我真是谋逆,你会怎么办?如果提前告发,当得不少银子。说不定还有个一官半职呢。” 苏方回点了点头,“估计官位还不小。” 林钰哈哈笑起来,马车刚巧停下,她的胳膊从几案上滑下去。 咚的一声,额头立时撞在案子上,疼痛非常。 苏方回似幸灾乐祸般笑起来,林钰已经揉着额头掀起车帘。 这么快。 竟然已到林宅。 苏方回当前一步跳下马车,抬起胳膊把林钰接引下去。 转身见林轻盈蹲在马车上,正等着他。便也踱步过去把她接下来。 一转身,林钰身前已经站了个人。 一把米色大伞之下,林钰正抬手拭掉额头上的雨珠,对着撑伞之人傻笑。 “你来了。”苏方回冲那人点头道。 伞下的人身姿如松,眉眼含笑。 …… …… “我听说了,”魏青崖接过芳桐递过来的茶水,笑道:“有人在宴会上当场难为你,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林钰捏起一颗干枣丢进茶水里,抿嘴道:“他们不晓得我的厉害,以为金线挑羽便能难得了我。” “金线挑羽啊?”魏青崖神情一动。 “长姐”林轻盈在她身边托着腮帮叹了一口气,“你不要说大话啊,我可不会。” 林钰轻轻一拍她的脑瓜,问道:“去问问礼部的吉服到了没,我说给你看。” 林轻盈正不情愿地站起来,门口苏方回便打了帘子进来。 手里抱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盒子上一把小铜锁。单看锁的做工,便知道是宫里的物件。 原来他一回府便被陈管事叫走,是转给他这个了。 “礼部尚书是年纪大了,刘克岚可是记性好着呢。眼下你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他们不送来,难道等着皇帝陛下降罪吗?” 打开小锁,掀起木匣,里面红绸布包裹着的,正是一件还未绣上纹案的深青色正一品吉服。 原本大弘的礼服规制,正一品册封吉服衣外袍需绣十二行红色五彩翟花纹。内衬青色无纹饰的衬袍,衬袍领子上装饰斧形团,袖端、衣底都做细纱绲边。蔽膝也和外袍颜色相同,只不过绣着镶红色绲边。【注1】 可因数年前突然有懂得金线挑羽技法的高昌国绣工来到大弘,一时间炙手可热,竟然让礼部把规制都调整了些。 衣外袍上的红色五彩翟花纹,改为由一根金线穿过羽毛绣成。金线穿羽倒是不难,难在金线不断,羽线又隐隐浮动在金线之上,使绣出的图案看起来多些灵动。 眼下这件吉服打开来看,已经由尚服局做好了其余部分,只差刺绣。 金线和羽线由一个小小的锦囊包着,打开来看,金色的丝线如发丝一般,难以想象如果穿针引线数万次,会断成什么样子。 “喏,”林轻盈小心地把金线拿出来,“这么细,怎么绣嘛。” 魏青崖和苏方回也好奇地看了一眼。 林钰一只手拿出金线,一只手拿出羽线,笑了笑在吉服上一按,抬头道:“金线穿羽,金线挑羽,这个技法名字很多,但是怎么听,都是金线在绣针里。”说到此处把手里的两样丝线位置颠倒,“其实,这个名字便是个障眼法,真正的绣法,是” 她拖长着尾音,直到林轻盈惊道:“穿过针眼的是羽线!” 林钰看着她笑了。 魏青崖抚掌道:“妙!这种技法我也曾听说过,后来那位绣工离去,就再也找不到可以金线不断绣出纹案的人。原来是因为此。” “就是因为此,”林钰点点头,“羽线在布帛上回针时,每次都只挑过一条经纬去压金线,从外面便看不出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苏方回看向林钰道,“若我记得不错,林府里传言,你只会用最基本的针法绣些简单的纹案,二小姐会的那些,你都不会。” 林钰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用会啊,我这里聪明。” 魏青崖温和地笑了。 林轻盈已经抱住木匣,浅浅一礼道:“哥哥姐姐叔叔们随意畅聊,轻盈先去刺绣了。”说完不等应声,转身便跑了。 “哎,”魏青崖抬了抬手,“说谁呢?谁是叔叔。” 苏方回嘴角勾了勾道:“我今年十七岁,长二小姐五岁。” “十七啊,”魏青崖学着林钰刚才的样子拖长了口音,“那你要不要也喊我一声叔叔。” “你也有顽皮的时候啊。”林钰哈哈笑了。 室内气氛一时间融融,林钰不禁想,若她有两个哥哥,家里便是这般吧。 不过如果她有哥哥,她必然不会如此辛苦。 林钰眯起眼睛瞅了瞅他两位,要不要结个干亲戚呢。结亲不行,拜个把子也不错嘛。 不求同年同日生之类的。 “林小姐似乎很开心,”魏青崖笑道,“说起来,我这次前来叨扰,是有件事想跟你说。” “哦?”林钰收起心思,看向他。 “我去查了查肃王。”魏青崖坦然道。 林钰的心里,猛地一紧。 …… …… 【注1】解:本章关于宫廷吉服细节,参考纳春英著《唐代服侍时尚】礼服篇。 ps,古代真的跟我们想的可能不太一样,最尊贵喜庆的颜色,不是红色,是青色哎。 可能是因为青色是古代染色工艺中最难晕染的颜色,所以尤其尊贵。 第三十五章 他在哪里 肃王。 这个名字总是像腊月里的一瓢冷水,只要提起,就能让她心内凉透。 依照前世的时间,肃王还有两年多才谋反呢。 现在会有什么事。 苏方回并不知道林钰曾经提醒魏青崖查查肃王的事,闻言也略疑惑看向魏青崖。 “你看,”林钰一笑,“你这么说,苏师傅是坐实了我要谋逆了。” 关心执掌雄兵数十万的驻边王侯,听起来的确像是有非分之想了。 魏青崖略讪讪一刻,道:“我以为你知道呢。” 苏方回微微笑了,“我是否知道没有关系,东家做的,我这个小师傅只有听命的份。” 林钰神色不安道:“肃王怎么了?” 果然,只要跟肃王有关,她便会紧张起来。 魏青崖肃然道:“我差了人去西北打探很久,今日里终于传回来信息。” “肃王在西北,做了什么不能做的事吗?”林钰皱眉道。 魏青崖摇了摇头,“恰恰相反,肃王在西北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他现在,不在西北。” “不在西北?”林钰愕然。 虽然梁王得到先皇恩准,可自由出入封地,不必困居王府。但是肃王却有领兵驻守边境之职,无令不得调兵,无诏不得回京。 否则,视为谋逆。 如今人不在边境,会在哪里。 魏青崖摇了摇头,“他在哪里,恐怕他的幕僚和兵将一无所知。整个西北把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若不是我的人机警,也不会探查出来。” 林钰神情微肃,手抚额头揉了揉。 苏方回蹙眉道:“皇帝总是会派了人去盯着他吧,没有人真正放心一名守边王侯。那些明面上的言官御史,暗地里的密探爪牙,都不知道吗?” 似乎说出这个消息让他终于放松下来,魏青崖嘴角含笑道:“看朝廷这些日子的情形,肯定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林钰冷然道:“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就是朝廷派去的人都被他收买了,要么就是那些人都已经传不回消息。” 苏方回立刻道:“这两种可能都不会。” 林钰略一思索,也点了点头。 若收买几个言官御史还是可能的,但是那些暗地里的密探,恐怕连皇帝陛下都不清楚撒过去了多少。 不清楚是谁,便无从收买。 “所以说他很厉害。”魏青崖笑道,“神不知鬼不觉,消失无踪且不引起朝廷怀疑。” 林钰揉了揉额头道:“你也很厉害,朝廷内探都打听不到的事,你却做到了。” 魏青崖诚恳道:“还是你厉害,是你提醒我去查的。” 苏方回端着胳膊看了魏青崖一眼,“不如魏少爷以后改行做消息买卖?” 魏青崖哈哈笑了,如五月艳阳。 林钰脸上的不安少了一分。多思无益,还是管好眼下的事情。 “魏氏在叶城的新生意,怎么样了?”林钰看向魏青崖。 魏青崖神情仍含着笑意,缓缓道:“日进斗金。” 苏方回皱了皱眉。 所以,刚夸过彼此厉害,现在该相互吹捧谁赚的钱多了吗? 眉目微敛,再抬头时,见庭院风雨中一个人影一晃,浑身是水的崔泽跳了进来。 “可淋死小爷了!怎么天天下雨!” 芳桐早不在屋子里,这里便没有丫头,也没人递个毛巾给他。 崔泽皱着眉头扫视一圈,“寒碜人!怎地我次次来林府,都没个照应。你去国公府的时候,我可是亲自引路的。” “那你去吃饭,也没有带上我啊。”林钰回了他一句。 “你又不是找我,吃饭会耽误你嘛。”崔泽抖着身上的雨滴,在青石地砖上留下一滩水渍。 苏方回看着那一滩水皱了皱眉,“世子爷,国公府没有马车吗?” “小娘子才坐马车呢!”崔泽嗤笑道:“小爷我堂堂七尺男儿身负保家卫国之责,龟缩在马车里算什么英雄好汉。” “所以,”林钰不屑道:“古往今来的英雄好汉们,都是落汤鸡吗?” “落什么汤!”崔泽咚咚拍着桌子,“你忙活什么呢?也不做正事。” 林钰站起来,笑道:“谈生意呢,介绍一下,”伸臂做了个引见的姿势,“这位你见过,是魏氏钱庄的东家,魏少爷。” “哦,”崔泽似这会儿才注意到魏青崖,闻言随意抬手一摆,“不用行大礼了,本世子爷向来不摆什么架子。” 魏青崖怡然一笑道:“多谢。” “不知道世子爷冒雨前来,所为何事。”林钰抬头道。 崔泽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你承诺了好久的,不用我去敦煌啊。今日跟太后殿下请求准一人护卫,不就是我嘛。” “是的啊,”林钰道。 “所以快跟我们尚书大人说啊,还有卫府统领!现在两边都找着本小爷做事,他们还到底有没有良心,想要把我掰开了用!”崔泽神情激愤道。 “礼部请你去敦煌护卫,那么卫府请你做什么呢?”林钰问。 崔泽皱着眉头自己倒了杯热茶,嫌弃地看了一眼用来冲泡的干枣,余怒未平。 “也是护卫!礼部让护卫货物,卫府让护卫人物。礼部那边刘克岚是根硬笔头,卫府那边都是真刀真枪,更不好惹。” 连崔泽都说不好惹,那肯定就是真的不好惹。 林钰笑起来,“我这就亲笔写一封信给你们尚书大人夏奕,请他准许你护卫林氏绸缎庄,这样可好?” 崔泽这才神色稍缓,“记得写上时间啊,这什么吉服绣好了我就不干了。可不能妄图把我拴在林氏一辈子。” “当然当然。”林钰应着,便走去一旁寻来笔墨。 “喂,小师傅” 崔泽往苏方回那边勾了勾头,“我这里有个买卖,你做不做?” 苏方回一笑,“说来听听。” 崔泽狂饮了一杯茶,放下杯子才道:“昨日里我见到工部尚书左浣思,他向我询问是否认得民间能工巧匠之人。我看他愁眉不展,似乎真是遇到了难处,便好心想帮上一帮。其实那就是个老狐狸,他还不是知道咱们两个生死之交,你会买我个面子。” “哦。”苏方回冷然回应。 “介绍你认识一下他怎么样?”崔泽试探着问。 第三十六章 谜团尽解 介绍一个把做师傅认识官居正三品的工部尚书。 听起来像是个笑话。 林钰提笔打断他道:“没有好处你会帮他?” 崔泽脸一红,拍了拍桌子道:“五十两银子,一人一半!怎么样?” 林钰一怔,“什么时候苏师傅的身价这么高了?才见一面就开价五十两?” 崔泽露出一种你怎么才知道的神情,斜了她一眼道:“多少织锦染色庄子挖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不过是听说他跟你签了卖身契,那些人才作罢了。现在工部这里可不是织锦,你总会放人吧?” 林钰白了他一眼。 说得好像自己是青楼老鸨似的。 “那你说说,工部找他做什么?” 崔泽嘿嘿笑了,似乎那些银子已经唾手可得。 “工部自去年领命黄河疏通防灾之事,遇到了不少麻烦。后来扒拉出前朝的缓通锥,说是安置在大船上,在容易决口的地方划拉几遍,便可以降低些河床。不过那东西如今坏掉了,因为是前朝的,无人可修。所以”崔泽摊了摊手。 本朝工部下设四个分部,分别是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其中水部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疏通河道使百姓免于灾难,的确是他们的职责。 苏方回没有应声,轻轻摩挲着手上的茶杯。 魏青崖略一思索道:“我记得《治河策》有言,‘防止水患,上策是人工改道,中策是宽缓分流,下策是加高增厚堤防。’这尚书大人也是有趣,倒想出了降低河床的办法。” 崔泽摆了摆手道:“不是他想的,是前朝大司空官员想的,他只是拿来用罢了。” 魏青崖又道:“这种事情,工部会提供酬劳的吧。” “当然,”崔泽笑眯眯的看向苏方回,“怎么样,走吧?” 苏方回一笑,“我在等我们东家点头呢。” 崔泽站起来眼一翻,瞧着林钰差不多写好了文书,一巴掌拍在她面前的几案上,问道:“听见了没?快点头同意。” “好呀,”林钰一笑,“酬劳里要有我一份。” “就知道你是个不吃亏的!”崔泽恨恨道,看苏方回仍然在犹豫,忍不住靠近他道:“跟你透漏个消息,如果你答应了,这次你去汴州,便有幸接触当朝权贵。以后记上一件大功,朝廷便不会想什么出身问题,破例提拔你,也是有可能的。” 苏方回罪臣之后,三代之内不能供职于朝廷,现在已经不是秘密。 “要去汴州啊?”林钰慢悠悠地问。 “当然!长安附近的河堤又不需要清淤。汴州那边,雨水多的时候总少不了被淹一次。”崔泽侃侃而谈,倒不像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了。 雨水多吗? 林钰抬眼看向门外。 刚才只是细密的雨滴,此时倒像是瓢泼大雨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雨水也这么多吗? 她记得那时候她因为狱中伤情一直躺在床上,魏青崖在做什么呢?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坐着的人,那个人清新俊逸、面如冠玉,脸上没有过恼怒的神情,总是温和地笑着。 不过前世的时候,他的笑里总是含着些郁郁。 那个时候,他好像托人做了一把青底粉花的油纸伞,说等她能站起来了,便带她出去走走。 有一次他回来了,脸上有些担忧,他说 林钰呼的站了起来。 “崔泽!”她叫到。 “反了你了!”崔泽跳了起来。 能直呼世子名姓的,整个大弘恐怕找不出十个人。 林钰盯着他,“你说,要去汴州疏通河道?” “是啊。”兴许是看到她脸上不同于往常的神情,他回答得很快。 “你说,这次去汴州的,还有当朝权贵?” “没错啊,卫所不放心禁军,还请我带着兄弟们前去护卫呢。” “哪个权贵?”林钰问道。 “我不能说。”崔泽果断拒绝道。 外面的暴雨倾泻而下,遮蔽日色,没有闪电,却似乎有一道寒光劈在林钰心头。 “是东宫太子,”她说道。 随即重重坐了下来,犹如身上万斤重担,一时难以承受。 “是东宫太子,”她喃喃道,“对不对。” 大弘显庆八年,自初夏始便阴雨不停。朝廷却不觉凶险,仍按以往惯例,由工部着人疏通河道,未加固堤防。至五月底,雨未停,有传言说汴州必发洪水。工部尚书左大人亲至黄河沿岸督查疏通河道之事,然汴州民众拖家带口往南逃去,更是有人直接落草为寇一时匪乱频频。皇帝陛下着东宫太师、太保陪伴太子殿下调五万兵马亲至汴州安抚民众。太子以十二岁之龄,不着铠甲,在城门挽留数万民众,允诺亲自驻城护河。民众感激涕零,终于平息乱象。 然而六月初,黄河决堤了。 那一年魏青崖被人推着轮椅走进屋子,看到她时,神情忧虑。 他说,黄河决堤,汴州城已成汪洋,太子失踪,工部尚书一条白绫自尽以谢罪。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重生以后她忘记了呢? 因为她不认识太子,不认识工部尚书,她切切实实的痛苦是,叶城后来被屠尽全城。 而且她模糊记得,后来太子找到了。虽然听说身上受了伤,但是保住了性命。至于汴州那些百姓,她不认得,所以只是伤怀过,却不刻骨。 林钰扬手在自己额头拍了一下。 我真是,太自私了! 再拍第二下时,苏方回已经过来抓住她的手臂。 “怎么了?”魏青崖也站了起来,却因为距离尚远,只是关切地看着她。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说‘若天气诚如你所言,则事情便办成了一半’了”林钰恍然道,那话就在她嘴边,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阻挡着她说出口。 她知道那力量是什么。 那是洞察了阴谋后的恐惧。 “说什么呢?”崔泽也凑了过来,“你怎么知道是东宫太子的?我可没有告诉过你!什么天气,什么事情?小东家你疯魔了吧?” 林钰脸色发白,看向魏青崖,“他们要杀太子,要拿整个汴州做陪葬,只为杀了太子。” 上架感言——那些陪伴过我们的 这一篇是上架感言。 开坑两个多月,写了二十几万字,终于到了上架收费的时候了。 其实不是所有作者都急着要入v收费的。因为收费意味着掉一部分粉,一些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值得付费,一些是经济状况实在太差的,忍不住去看了盗版。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作者会无视13万字的上架节点,希望多写点,多跟读者陪伴些天,拉近了彼此的感情,再说付费的事。 现在苍梧每隔一段时间,习惯了看后台的推荐票或者评论或者打赏,看到了便会开心一会儿。这是写书以来,最有成就的事情。 可是精神食粮显然喂不饱我啊,毕竟我可以坦白来说,当初写书,一方面是因为是一直的梦想,一方面就是因为家庭经济问题,想要有多些收入。 苍梧的文字总是不温不火,没有太刺激紧张的桥段,想要用作品里人物日常生活中的举手投足,来流露感情,打动大家。所以其实我自己,是不太自信的。自从木棉编辑说可以入v以后,我便一直忐忑等待着3月9日这一天。从这一天上午十点开始,我发布的章节就是需要付费阅读了。一般一章节就是十几个币,一毛多钱。 一方面我需要入v,一方面又怕吓得大家跑掉,真是担忧啊。 虽然这个故事是架空在一个名叫‘大弘’的朝代,但是细心的人都看得出来,就是唐朝的样子。 苍梧为了写好唐朝,买了七八本史料来研究。至今没有被说什么bug,我也比较欣慰。 可是接下来,真的还有很好的故事想要讲给你们听。想让你们知道,一个女孩子在困境中,如何步步筹谋,护住一切。想让你们看到最深沉的陪伴,最绝对的爱。 其实这是一个,披着经商外衣有着悬疑剧情的情感故事呢。 感谢木棉编辑,她是我签约后遇到的第一个编辑,手下很多作者,然而仍然不厌其烦带新人,我很感动。 感谢我的妈妈,总是帮我带孩子,想要让我有时间白天多写,晚上少熬夜。可是我现在已经熬习惯了,自己也希望不割舍太多陪孩子的时间。 感谢给我打赏和推荐票支持的小伙伴们,你们的爱我看到了,我的付出其实已经有所收获。 所以,就如同我们小时候不舍得丢弃的一个铅笔盒,如同炙热阳光下操场上的一棵绿荫郁郁的树,如同他(她)第一次冲我们笑时我们身上的那件衣服,请让这本书陪伴你,度过你漫长人生中,不平凡的2018年。 此致。 第三十七章 做一次修罗 (上架求首订) 第一次刺杀崔泽,是为了得到禁军统领的位置。 第二次刺杀崔泽,是为了阻挡辅国公的人马随驾去往汴州。 算好天气,或许工部的器械便是他们弄坏,都为了汴州那薄弱的河堤,有决口的那一天。 又使了什么手段,让皇帝委任年仅十二岁的太子去汴州安抚百姓。此时雨水才落,河堤不至于缺口,恐怕他们又会滋事拖慢速度。拖到太子去的时候,那河堤更容易扒开。 为了江山,要妄杀多少百姓。 林钰脸色发白,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她听到崔泽蹬蹬蹬跑到门口,冲着外面喊道:“快来人,你们的小东家被邪祟魇住了,去请个神婆回来!” 而她面前的苏方回和魏青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或许有些微惊讶在脸上,但是却没有不信任,没有质疑。 看到这样的目光,她忽的便松了一口气。 不要慌,太子还没有南下,黄河还没有决口,一切还有时间。 外面听到呼喊跑来的丫头和小厮已经被苏方回挥了挥手赶走,室内顿时一片凝滞。崔泽仍吊儿郎当的,脚下踩了把椅子,揉了揉自己湿哒哒的头发。 “你确定你的小东家脑袋没事?”他拍了拍苏方回道。 “也许有事,但是比崔世子的,应该好用多了。”苏方回冷然道,等待林钰冷静下来。 “你们都坐下吧,”她终于说道,“都围着我,我快要喘不上气了。” “那你不要再打自己了,”魏青崖道,“额头都红了。” 崔泽也跟着坐了下去,三个人都看向神情变幻的林钰。 出口说出自己的推测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解释自己的推测。 总不能说自己重生过吧,更不能拉住魏青崖说,你信我,我曾经是你的妻子。 恐怕他会立时一头黑线遁走。 林钰神色稍安,看向崔泽道:“这件事也是巧了,我的故乡虽然不在汴州,但也是河南府境内。汴州那里的黄河河床大家都知道,已经很高,提防也不够严密,随时有决口的可能。近日连下大雨,我有个懂得占卜的朋友告诉我,这雨一时不会停的。所以这一次不管谁去汴州,都凶多吉少。” 崔泽眯着眼看定林钰,撇嘴道:“那你怎么就知道太子要去汴州?” “我今日在大明宫,听人说的啊。” 崔泽揉了揉脑袋,“不对,你还说他们要杀太子,要为了杀太子,让整个汴州陪葬。小爷我记性好着呢,你不要随便解释几句糊弄过去。” 林钰看着他眨了眨眼,“你不会是单纯到以为这天下太平,便没有人动夺嫡的心思吧?” “哦”崔泽似恍然大悟道:“你是因为今日大殿上司马伦难为你,又知道若太子离京,定然是他来护卫,所以在这里乱怀疑人家呢。司马伦那人我还不知道,有勇无谋的,怎么敢动这个念头。我明白了,”他突的一拍脑门,“你是不想让小苏师傅去工部帮忙,便吓唬他吧。”说完不屑地笑了,似乎觉得自己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很是厉害。 苏方回揣着胳膊没有吭声。 魏青崖却道:“先不说太子是否会有危险,只看如今后宫,皇帝陛下只生下两个皇子。若太子遭遇不测,当然便只有怡贵妃的儿子、司马伦夫人的小侄子继任大统,这一点是不错的。” 苏方回冷然道:“可是禁军统领亲自护卫,太子若出了事情,他自己择得开吗?” 魏青崖给林钰添上一杯热茶,神情肃然道:“让一个人消失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苏方回略一思索道:“让一个人消失,可以刺杀,可以投毒,可以诬陷至下狱。不过,那都只是下下策。因为只要是人做的,都会露出马脚。他日追查出来,该清算的清算,该处死的处死,不会有一个人好过。” “所以,”魏青崖道,“若那人是死于天灾呢。死于谁都无法阻止的,黄河决堤。他当然死了,数万百姓都跟着死了呢。我们救不了他,也救不了百姓们。天子驾崩尚无百姓殉葬,死的是个还未辅佐陛下理事的太子,却有那么多百姓陪着他呢。有什么好追查的。大哭、厚葬、拜祭,便是了。” “所以,”苏方回看向崔泽,“不是我们东家乱猜,若真的是太子亲临,倒是给了夺嫡的人,一次大好的机会。” 崔泽站了起来,原本自若的脸上一阵青白。 “连你都这么说,”他慌乱道,“那就真的有可能了?不行!不行!”崔泽退后一步,“我要立刻去告诉我爹,要觐见皇帝陛下,不准太子那小子去汴州。还有,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一并杀了。” 说完一捋袖子就准备窜出去,被苏方回伸手拉住,险些磕碰在门栏上。 “你也准备被人请神婆医治了吗?”苏方回嗤笑道,把他按在椅子里。 “无凭无据的,”魏青崖道,“崔世子此去,恐怕不仅无人相信,还会打草惊蛇吧。毕竟下雨的时候还少,现在想要扒开河堤,可不容易得很。” 崔泽焦躁地把袖子甩下来,气哼哼地道:“难道我们任他们这样吗?太子出事了怎么办?那小子虽然不好玩,人还是不错的。” 林钰看着他神情忧虑。 如果跟前世一样,那么太子虽然会出事,却不会死。 可是那汴州的百姓,却会成为水下亡魂。 “当然不能任他们这样,”林钰咬了咬牙,“如今他们已经在明处,那么这一次,咱们来做暗处的修罗,谁要让百姓死,我们就让他死。” 室内一下子静得可怕。 崔泽张了张嘴,似乎没有想到这话能从林钰嘴里说出来。 苏方回嘴角一缕冷笑,显然也是跟林钰同样的想法。 只有魏青崖仍然微微笑着,似乎泰山将崩,也会安之若素。 “走吧,”苏方回整了整衣衫站起来,“若这雨会一直下下去,咱们便不用等雨停,此刻便去工部吧。” “不,不再想想?”崔泽忽的打断他道。 此次一步踏出,便会奔赴汴州。在这件阴谋里,就不可能做壁上观。 到时候是否立功不论,死活都变得难测。 “有什么好想的,”苏方回看了林钰一眼道,“我们东家要做什么,有做不成的吗?” 第三十八章 不畏前路 崔泽瞪了苏方回一眼。 知道她是你的小东家,不知道你的马屁拍得如此顺畅自然。 林钰当然很受用,一边点头一边笑。 崔泽抿了抿嘴,轻哼一声,当前一步便跨出门去。 苏方回在他身后道:“我是要坐马车的。” 崔泽又哼了一声,“你自己去坐!小爷我照旧骑马。” 油纸伞打开,两人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行不行啊,”魏青崖看着崔泽的背影叹息道:“如果下一个月雨,他岂不是要发霉了。” 林钰一笑,看向魏青崖道:“你说,消失了的肃王,会不会也要去汴州。” 魏青崖微微蹙眉道,“这是一种可能,我可以差人去查一查。” “如果肃王想得到这个天下,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林钰又问道。 魏青崖温和笑了,“怎么可能,除非皇帝膝下无子。可是就算皇帝这一脉再无所出,还有梁王呢。梁王可是好几个儿子。” “不对,”林钰道,“梁王有没有儿子,跟由谁承继大统没有关系。关键在于,是肃王有能力得到,还是梁王。” “当然是肃王,”魏青崖毫不迟疑道,“梁王最多是跟地方官府私交不错,听说也暗地里做些生意。而肃王,可是执掌二十万兵马的。” 林钰看向他点了点头,眼中一片清明。 魏青崖一惊,“你不会是觉得肃王要反吧?” “我没有觉得,”林钰肃然道,“可是他的确离开了西北啊。” 魏青崖略一思索,点了点头道:“不过现在担心肃王没有必要,我想问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既然不想让百姓遭殃,总要出个对策。” 林钰笑了笑,站起来看了看外面的雨幕道:“不知道汴州,此时有没有下雨。” 京城相比汴州,在黄河的上游。 也许汴州此时正艳阳高照,却不知道沿着黄河往上,正下着昼夜不息的雨。 “听说汴州一带的牡丹,很是好看。”林钰道。 “今年的牡丹,已经谢了吧。”魏青崖笑了笑。 “听说汴州一带的小笼包,很好吃。”林钰又道。 “京城这里也有做的,我带你去吃啊。”魏青崖笑道。 林钰转过头看他,忽的肃然道:“我是一定要去的。” 魏青崖一时噤声,没有说话。 “我不是为了百姓,”林钰淡淡道:“你相信我,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弄清楚叶城被屠,是不是跟夺嫡也有关系。若想阻止,如何阻止。 “好,”魏青崖答,“我也可以去。” “不行,”林钰拒绝道,“你需要留在京城,你知道的,如果没有京城这边的消息,去了汴州,我便如同瞎了眼。” 京城这边的消息。 太子何时南下。 随行是谁。 禁军多少人,沿途护卫情况。 最重要的,汴州城外百里黄河堤岸,他们从何处下手。 若林钰没有半点消息,无异于盲人摸象。 “若是换一换呢,我去汴州,你来管这些消息。”魏青崖眉目微敛,声音温和道。 “不行的,”林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这里,还是不如你。” 魏青崖展齿一笑道:“林小姐过谦了。” 林钰哈哈笑了,之前的烦忧尽消。 “该去准备行李了!”她跳起来,“我是不会走水路去的,我怕水,还怕死。若事情办完,倒是可以回趟叶城。”转身看向魏青崖道:“有需要我带回去的东西吗?” 魏青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温和道:“你知道惜命就好,把崔泽带上吧。” “那是自然,”林钰道,“我已经请旨由他护卫绸缎庄,林氏绸缎庄里,当然东家是最重要的。我在哪儿,他就得在哪儿!” 魏青崖神情尚有忧虑,但看她活泼自在的样子,抿了抿嘴笑了。 …… …… 工部那边倒是没有半点拖沓,崔泽引着苏方回去见工部尚书的第二日,便由一名工部都水监少监使带着苏方回匆忙离京。他们先乘马车半日,然后到黄河渡口一路乘船南下,几日后便可到达汴州。 相比苏方回的了无牵挂干脆利落,林钰倒是迟了两日才启程。 确认林轻盈的金线挑针技法没有问题,又嘱咐陈管事安排一些事情,出银小章盖了好几张单子,陈管事才松了口气,同意他的小东家离京。 “京城的买卖越做越大,为什么要去汴州啊。”陈管事百思不解。 “去吃小笼包啊。”林钰嘻嘻笑着,吩咐芳桐带上她惯用的器物。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苏方回给她做的袖珍十字弓。 只有巴掌大小,插一根筷子粗的小短箭,射程却可达十丈。 林钰握在手里试了试,重量正好,提起来不觉得累。 一切准备停当,等着崔泽到场。两辆马车周围簇拥着护卫,一行人穿城而过。 魏青崖在城门外跟林钰辞别。 “还请崔世子多多担待。”魏青崖拱手道。 崔泽凝眉看了他片刻,挥了挥手道:“小爷先走几步。” 细雨绵绵,他仍然骑着马。 不过身上倒是穿了防雨的蓑衣,头上也戴着个竹编斗笠。一身劲装,看起来倒是英气十足。 林钰也是出行的打扮。 虽然没有像那些俏皮的女孩子,穿上翻领长袍和卡夫口裤子的胡服扮作男子,也精炼了不少。 粉绿色翻领女袍用黑革带束着,穿一双高筒靴。头上没有太多珠饰,只坠了一块嵌着白玉的银步摇。 此刻她独自撑着雨伞,在迷蒙的雨雾中淡淡笑着。 似乎前途无可畏惧,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可是只有他知道,前路有多凶险。 魏青崖双手递过来一块莹润的美玉,林钰伸手接了。 “这个是凭信,”他微笑着道,“我已经把汴州的信使安顿好,到时候他上门传递信息,这一块玉便是信物。” 林钰点了点头。 “信使手里的那块,要跟这一块刚好吻合。他说的话才是可信的。而且不要去记信使的样貌声音,只认这一块玉。” 林钰点了点头,细细看了那块玉,才收起来。 “汴州那边的魏氏钱庄,我也已经打过招呼。你可以随意支取银子,印信后补。”他又缓缓道。 林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魏青崖道,脸上突然泛起微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什么事。”林钰抬头问道。 “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当初为什么拒绝了魏府的提亲。”他终于开口说道,脸上的那一片粉红微微消散了些。 原来是这件事。 37.上架感言——那些陪伴过我们的 这一篇是上架感言。 开坑两个多月,写了二十几万字,终于到了上架收费的时候了。 其实不是所有作者都急着要入v收费的。因为收费意味着掉一部分粉,一些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值得付费,一些是经济状况实在太差的,忍不住去看了盗版。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作者会无视13万字的上架节点,希望多写点,多跟读者陪伴些天,拉近了彼此的感情,再说付费的事。 现在苍梧每隔一段时间,习惯了看后台的推荐票或者评论或者打赏,看到了便会开心一会儿。这是写书以来,最有成就的事情。 可是精神食粮显然喂不饱我啊,毕竟我可以坦白来说,当初写书,一方面是因为是一直的梦想,一方面就是因为家庭经济问题,想要有多些收入。 苍梧的文字总是不温不火,没有太刺激紧张的桥段,想要用作品里人物日常生活中的举手投足,来流露感情,打动大家。所以其实我自己,是不太自信的。自从木棉编辑说可以入v以后,我便一直忐忑等待着3月9日这一天。从这一天上午十点开始,我发布的章节就是需要付费阅读了。一般一章节就是十几个币,一毛多钱。 一方面我需要入v,一方面又怕吓得大家跑掉,真是担忧啊。 虽然这个故事是架空在一个名叫‘大弘’的朝代,但是细心的人都看得出来,就是唐朝的样子。 苍梧为了写好唐朝,买了七八本史料来研究。至今没有被说什么bug,我也比较欣慰。 可是接下来,真的还有很好的故事想要讲给你们听。想让你们知道,一个女孩子在困境中,如何步步筹谋,护住一切。想让你们看到最深沉的陪伴,最绝对的爱。 其实这是一个,披着经商外衣有着悬疑剧情的情感故事呢。 感谢木棉编辑,她是我签约后遇到的第一个编辑,手下很多作者,然而仍然不厌其烦带新人,我很感动。 感谢给我打赏和推荐票支持的小伙伴们,你们的爱我看到了,我的付出其实已经有所收获。 所以,就如同我们小时候不舍得丢弃的一个铅笔盒,如同炙热阳光下操场上的一棵绿荫郁郁的树,如同他(她)第一次冲我们笑时我们身上的那件衣服,请让这本书陪伴你,度过你漫长人生中,不平凡的2018年。 此致。 第三十九章 那些话没有说出口 为什么拒绝魏府的提亲。 因为那个时候她刚刚重生,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择一良人厮守到白头,而是撑起林氏。让商铺不倒,家人不苦,叶城不毁。 而现在,她只做到了前两件事。 叶城尚不知道如何救,汴州更早陷入危局。 “我那时候,”林钰掩饰好心思,眨了眨眼笑了,“很讨厌魏书尧的跋扈样子啊。” 当时魏书尧的确是拿着借据去提亲的。 先是利诱,再是威逼。 只要是有些风骨的人家,都会拒绝吧。 “因为提亲的人跋扈,所以你才拒绝的吗?”魏青崖嘴角微弯,一双眼睛澄澈透明,微微含笑。看得出他也轻松了不少。 林钰使劲儿点了点头。 清晨的城门外虽然落着雨滴,仍然有进出城的百姓肩挑手提和车马杂乱混在一起。不时有人吆喝着挤过来,林钰往一道旁退让了几步。 魏青崖抬臂护着她,也让过来几步。 “所以,”他顿了顿道,“我想问你一句……” 斜刺里忽然有人慌乱地让开,险些撞到魏青崖。他惊呼一声伸出手臂挡住那人,可是官道上已经乱成一团,大家躲避着什么,惊呼咒骂着跳到路边的泥水里。 呲呲! 两匹烈马拉着一辆马车,从城门口迅速窜出。 两匹马步履整齐却奔腾如风,把雨幕劈开一道缝隙,也把慢悠悠的行人劈开一道缝隙。在这夹缝中,马车迅速靠近又扬长而去。 跌入泥土中的人站起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菜蔬家什,大声咒骂着:“谁家的马惊了!驾车人去哪里了?” 林钰眯眼看向远处消失无踪的马车,忽的觉得似曾相识。 “你怎么样?”魏青崖捡起掉落的雨伞,看向避让在角落里的林钰,关切道。 “没关系,你刚才要问什么?”林钰道。 周围的人熙熙攘攘,骂声和指责声连成一片。 魏青崖眉头微蹙,笑了笑道:“没什么,路上多加小心。” 林钰点了点头,远处传来崔泽跳着脚的咒骂声,她抿嘴一笑道:“我走了。” 魏青崖点了点头,又向前送来几步。 直到林钰收伞进了马车,那车稳稳向前而去,消失在官道尽头,他才转过身来。 身旁的护卫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行霜,”他看了一眼那护卫道:“你说我是不是错失了很好的机会。” 被唤做行霜的护卫行走如风,此刻神情冷淡的脸上闪过一缕迷惑,“少爷错失了什么机会?行霜不懂。” 不懂啊,魏青崖摇了摇头。 他忽的有些想念留在叶城的小苏。 那时候小苏说,“少爷不是魔怔了,是喜欢上林小姐了吧。” 通透。 魏青崖想起小苏那时候的神情,忽的笑了。 城门口的行人已经平息了怒火,转身看到一青衣公子含笑撑伞而行,面容俊朗,身姿潇洒,纷纷不自觉避让出一条路来。 行霜阔步跟在魏青崖身后,抬眼来看,城门上的引水槽,正哗啦啦排出雨水来。 …… …… 连日的阴雨致使道路坑洼难行,好在进入河南道境内后,天虽然阴着,总算没有雨了。马车天未明便启程,至天黑才找馆驿歇脚。这样紧赶慢赶,到汴州时,已是第五天了。 林钰从车窗内探出头来,呼唤前方的崔泽道:“你来过汴州吗?” 崔泽策马过来,靠近车窗道:“我不是说过嘛,小爷去的最远的地方,是长安城外的玉山。普通市井小镇,哪里盛得下小爷我。” 林钰一笑,把窗帘放了下来。 车夫在前面温和道:“东家,进汴州城后如何走啊。” 林钰把水杯往几案上咚的一放,扬声道:“哪里热闹去哪里,哪里繁华住哪里!” “得咧!”车夫兴奋地一扬鞭子,马车快上几分。 一行人自西水门进得外城,车夫果然驾车朝人流方向而去。车前护卫紧紧跟随,不久后车进内城,再行驶过两个街口,过一座三丈宽大桥,便到人潮汹涌之处。 大街两旁店铺林立,酒幡茶旗飘扬,林钰抬脚从马车上下来,随手指着最高处那座客栈道:“就住这家吧。” “钱够吗?”崔泽撇了撇嘴从马上下来,“我可没有带钱哦。” “你不用花钱,”林钰笑着打趣道:“等回到长安,本小姐再送你一笔酬劳。” 听了崔泽吆喝‘本少爷’四五天,林钰也不由得改了自称。 芳桐在她身后轻轻笑了。 “可别!”崔泽断然拒绝道:“我可是为保家卫国而来,不是你的护卫小哥。”说完这话拍了拍胸脯道:“小爷我原本以为自己生不逢时,外无蛮寇可驱,内无叛乱可平,白瞎了我这辅国公世子爷的身份。哪知道现在竟然有人要祸害百姓,正是小爷上场的时候,你们谁也别拦着我。” 之前每日里提着马鞭招摇过市,稍不如意便拿人撒气,原来是因为太闲吗? 林钰抿了抿嘴笑了,“哟,看来你不做地皮恶霸了?” 崔泽横了她一眼道:“本少爷英姿飒爽器宇轩昂一表人才表里如一,哪里像地皮恶霸了?” 林钰啧啧笑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行至那客栈门口。 客栈两层楼高,红漆大柱上贴着大大的“宿”字,内里传来酒食香味。客栈前围满了人,却都是探首张望,指指点点,没有人进去。 “让开!”崔泽厉声扬了一下鞭子,惊得站在后面的人慌乱避让到一边。有没听到的,被他伸手拨拉开。 “怎么了?有热闹可看吗?”他吆喝着,当前一步走了进去。 林钰拿着一把折扇,在手心上轻轻敲着,慢悠悠跟了进去。 果然是有热闹可看。 客栈的大厅里桌椅翻倒一片,掌柜和小厮不见踪影。通往二楼房间的阶梯上正死死攀着一个人。那是一名头发散乱,看不出年龄的女子。 此时她抓着阶梯旁的护栏,厉声呼救道:“我不走!不走!” 正站在护栏下拉扯她的男子显然已经气恼,几次不能把她拽下来,只好退后一步,捋起袖子恶狠狠道:“把她胳膊打折!看她还能怎么样!” 他身后五个家丁模样的人,闻言提起地上的板凳便往前去。 “瞧见没,”崔泽扭头对林钰笑了一下,“这个才叫地皮恶霸。” 第四十章 这才是恶霸 “快别扯了,”林钰在他身后眉头一皱道,“这恶霸你如果不管,那姑娘就要残废了。” 崔泽轻轻一笑,随手扬起手里的鞭子。 身后看热闹的人惊呼着倒退一步,便见他鞭子出手,噼啪一声正敲在那小少爷的后脑壳上。 “唉哟!”那人惊叫一声,捂着脑袋看向门口。他身后的护卫忙转过身来,看是一穿着阔气浑身闪着金光又手里拿着鞭子的少爷,都不敢近前。 这一看就是又有钱,又不好惹。 只是那看起来又年轻又丑陋的小少爷显然没有什么眼力见。 他揉着脑袋向前几步,抬手指着崔泽道:“是你个鳖孙打小爷!” 一口本地话扑面而来。 崔泽一鞭子又甩过去。 那少爷收手不及,又唉哟一声蹦起来,甩着手痛呼道:“你小子不想活了!” “不准自称小爷。”崔泽挑着眉淡淡道。 小少爷后退一步,捧着手往前伸了伸,终于还是缩了回去,冲左右怒喝道:“爷平日里白养活你们了,快给我打!打死,打惨打趴下!” “是!”那五个家丁再也无法躲闪,闻言齐声应道。 崔泽只是静静站在原地,轻轻歪了歪头,撇嘴笑起来。 “一个打五个哎。”林钰在崔泽身后笑了笑道。 “哪里用得着我亲自出手,”崔泽说完往后面看了看,扯着林钰往一旁让了一下。 林氏的护卫已经拨开围观的民众,呼呼啦啦走了进来。 衣装整齐、步履迅速、人人面露寒光,虽然没有拿出兵器,也一个个看着便是肉搏的好手。 那些家丁哆嗦了一下。 “崔少爷,要我们动手吗?”为首的护卫站在崔泽身旁低头问道。 为了便宜行事,林钰吩咐护卫这么称呼崔泽。 “当然,”崔泽往大厅内一指,“除了那个姑娘,其他的打死,打惨打趴下!”声音语气,跟大庭中正目瞪口呆的小少爷一般无二。 林氏的护卫应了声是,只出场三个人,便几下把那些家丁打趴在地。地上惨呼一片,门外一片细小的叫好声。那小少爷退后几步,忽的似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到楼梯旁,一把抓住了那个此时仍在瑟瑟发抖的姑娘。 “你们敢过来,我就弄死她!” “别呀!”崔泽道,“你先说说,为什么要弄死她。” “她,”小少爷颤抖道,“她借了我的钱!” “不是我借的,”那姑娘小声嗫嚅道,“他说看我可怜,准我把父亲葬在他家那片林地里。我并没有借他的钱。” “我那块地值钱得很!”小少爷脸上的肉抖动着,挥着胳膊道,“看你可怜才借给你地,现在你埋了老爹,就得跟着我回去。” 那姑娘兀自抖着,突的挣脱开小少爷,双膝跪地冲着崔泽便磕了一个头。 “求壮士救我!”她哭道:“先父为修河堤劳累病死,小女家贫,无半亩田产可让父亲入土为安。不得已借了这黄少爷一块林地葬父,当初说好的,我到酒楼做杂工还账。没想到才十天不过,便要抢我去做丫头。” 壮士…… 崔泽似完全没有听到这姑娘哭了什么,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锦衣华服,扭头对林钰道,“我这打扮,像是山野里砍柴,露着粗胳膊的壮士吗?” 林钰抬手拨开他,走到护卫身旁,抬眼问看向那姑娘道:“你的父亲,是修河堤而死?” 那姑娘哭着点头,脑袋磕在砖石地板上咚咚直响。 又看向那小少爷,“你那块林地,值多少银子?” 那小少爷冷哼一声,伸出尚完好的左手,比了比道:“起码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基本上是大弘寻常百姓大半年的吃穿用度,也难怪一个修河堤的小工,攒不出这些钱。 “先父只是占了一个墓穴,黄少爷便要一整块林子的价格。”那姑娘哭着辩解道。 “我好好的地,如今埋了人,我瞧着晦气!”小少爷歪着头尖叫道。 林钰转身看向正面露同情之色的芳桐,淡淡道:“给他五两银子。” “凭什么?”崔泽抬手拦住,“这样的人,还便宜给他买卖做啊。” 林钰拨开他的手,笑道:“能靠做买卖解决的,都是小事情。” “我不要!”那小少爷忽的道,“以为就你们有钱吗?少爷我有的是钱!我就看上这小丫头了!她还不起钱,就得跟我走!你们的钱是你们的,跟她没关系!” “哟!你个鳖孙还蹬鼻子上脸了!”崔泽骂道,向前几步就要踹向那小少爷。 林钰一笑,本地话学得还蛮快嘛。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那小少爷喊道,“等我爹来了,弄不死你们!” “哟,哟!”崔泽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嬉笑着道:“现在是要拼爹了吗?你爹谁啊?” 那小少爷哭叫着指向刚爬起来的家丁,“你!还有你!快回府请老爷!就说我快被人打死了!” 那家丁唉哟唉哟站了起来,却怯生生看了崔泽一眼。崔泽抿着嘴示意他们尽管回去,家丁才小心地绕过护卫和林钰,瘸着腿跑走了。 崔泽这才横了店内一眼,高声叫到:“这家店的人都死光了吗?小爷来了,也不知道倒杯水!” 从高高的柜台后颤巍巍站起来一个小伙计,头上还顶着个锅盖。 “有,有人,本店没有歇业。”那伙计颤抖着道,随后扭头向后堂,大声喊:“都出来招呼客人!” 原本空无一人的后堂,不知道从哪里慢慢钻出来七八个人来。跑堂的、掌柜、小厨师,还有个洒扫的婆娘。 可以啊,崔泽点了点头,一个个都是躲祸的好手。 又看向一个额头一片淤青的跑堂,赞道:“看来这位小兄弟帮这位姑娘出过头。” 那跑堂红着脸收拾桌椅,一声不吭。门口看热闹的人中一人笑道:“他是跑得太快磕椅子上了。” 崔泽往门外看了一眼,“你们不也是看热闹的!看一个孤女受欺负,就没有个壮士帮忙?” 那门外应声的人摇了摇头道:“咱们可没有少爷这一群护卫,惹不起啊。” 又有人小声道:“黄少爷可不是一般人,家世大着呢,这位小爷,我们劝你还是躲躲吧。” “就是,你一个外地人,斗不过地头蛇的。” 地上的小少爷突的抬起头来,恶狠狠道:“谁是地头蛇!你们不想活了吗?” 客栈门口围观的人顿时跑掉几个。 “行啊,”崔泽坐在跑堂刚收拾好的凳子上,抬腿踩住小少爷的脊背,笑了笑道:“就让我看一看,你到底是什么家世。” 第四十一章 走吧,去府衙 黄少爷的家距离此处并不远,崔泽刚喝了三四杯茶,便听到街面上一阵喧嚣,接着呼呼啦啦来了一群人。 想来那家丁已经回去禀报过了,知道对手人不少。来的人手里拿着些棍棒,高声呼喝着,起码从气势上,已经占了上风。 芳桐已经扶着那小姑娘坐在凳子上,看到对方来了这么多人,小姑娘顿时脸色惨白,低下头身体发颤。 芳桐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道:“不要怕。” 林钰坐在崔泽对面,端起茶水饮了一口。 家丁们让开个容一人进出的空隙,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三十开外,身穿黑色圆领半臂过膝长袍,膝下加锦遮盖,足上一双油亮的衣乌靴,头戴一顶棉绒罐帽。掉梢白眼,脸庞又窄又瘦,然而形容威严,不似一般百姓。 黄少爷已经往前爬行一步,喊了一声,“爹呀,救我!” 崔泽抬脚狠狠踩在他背上。 来人斜眼看了一眼地上的儿子,面上却仍只是阴沉,并不见恼怒。 “敢问这位少爷,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来汴州所为何事。”他有礼有节,抬手施礼道。 崔泽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林钰冲护卫首领摆了摆手,那人上前一步道:“咱们主家姓林,从北边而来,来叶城做生意的。” 生意人? 黄老爷收起脸上的警惕,仰起脸笑了。 那笑容里已经没有半点谦恭,像是看到山上的猛虎突地站起来,披挂揭掉,原来是一个人扮的。 原来没什么好怕的啊。 “既然如此,”黄老爷伸了伸手,“诸位无故伤人,把犬子打成残废,就请去衙门走一趟吧。” 那黄少爷本来已经挣扎着要站起来,闻言突然跌坐下去,哭道:“爹呀,我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是我打的哦,”林钰在一旁道,“走了好多天,我得吃顿好饭再说。” 黄老爷冷笑一声,身子往一边让了让。 身后围观的民众迅速让开一条道,就听得呼呼啦啦锁链声棍棒声划拉过地面,一列身穿皂衣、披甲持革的衙役迅速跑进来,列队而立,冷森森看向坐着的崔泽和林钰二人。 原来不止带了家丁,还带了衙役。 先问身份,恐怕是看看他们能不能得罪。 “林小姐是吧?”黄老爷咬了咬牙道,“走吧。” 林钰慢悠悠站起来,整了整衣服。 崔泽站起来时,不忘了又朝黄少爷踢了一脚。 “去哪儿?”崔泽冷然道。 “衙门里。”黄老爷道。 “哪个衙门啊?”崔泽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汴州府。”黄老爷昂起头来,肃然道。 汴州府衙,府尹从三品,责州府内征兵、赋税、重要刑讼核准。 现在连吵架斗殴都管了吗? 围观群众神情一肃,脸上又加了几分畏惧。 黄老爷很是满意,当前一步走了出去。 “东家!”为首的护卫低头道。 林钰笑了笑,“走吧,不走等着人家动大刑吗?” 那些衙役立刻捧着锁链上前,崔泽冷眼一瞪,上前一步。凶悍的气势吓得衙役们一怔,不由自主呆在原地。 “小爷我会走!”他叫到,当前一步踏出门去。 便有家丁在后面把黄少爷背起来,衙役押着那位小姑娘,林府护卫走在中间,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汴州府衙而去。 围观百姓却没有尽散,一路远远跟随而来。 不时有路人在街边扯住看热闹的人问道:“这干嘛呢?” 看热闹的小声道:“黄大人家的少爷强抢民女,路遇壮士拔刀相助,把黄少爷打成了残废!” 又有人添油加醋道:“恐怕是壮士看上了那小姑娘,这才有此英雄之举。” 打听消息的人张大了嘴,放下手上的事情,便跟随队伍而来。 等到了汴州府衙,围观的民众已有百人之多。众人集结在府衙之外,吵嚷声一片。有绘声绘色讲述壮士身手的,有认为黄少爷伤得太重打抱不平的,更是有走街小贩,趁此机会伸过来货架,叫道:“来串冰糖葫芦吧!” 崔泽在林钰身边皱了皱眉,又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道:“你们河南道,都是这么称呼貌美如花的英姿少年吗?” “不是啊,”林钰轻声笑道,“那样的,还是说貌比潘安比较好。” 说笑间已进得府衙,衙役利落地站立两旁,水火棍磕着地面,口中呜呜声一片。 从后堂匆忙跑出一师爷模样的人,黄老爷已经迎了上去。 “黄大人,”那人惊道,“刘大人尚在批阅公文,你这是” 原来真是一名大人,就是不知道官居几品。 林钰和崔泽对视一眼,后者歪着头摇了摇,淡淡道:“看他要怎样。” 黄大人眼含泪水,扯着那人的胳膊道:“府丞大人,犬子今日里被人于街市中打至残废,请大人恩准,开堂审理此案,势必要让恶人伏诛,为我黄府伸冤。” 说到最后,险些跪下来。 府丞,即秘书丞,掌经籍图书、文案撰写,从五品上。 那么这位黄大人,就是比五品还要低一些吧。 林钰在心中略揣摩片刻,不禁摇了摇头。 思索间,府丞大人已经点了点头,肃然转身道,“我这就去请大人过来。” 果然自己人好办事啊。 黄大人转身看向崔泽一行人,又看了一眼府衙外聚集的民众,不禁摆摆手道:“都凑什么热闹!轰人!关门!” 立时便有小吏上前,咚的一声合上了大门。 黄大人又看向崔泽,刚才面对府丞大人时的恭敬已经消失不见。他斜眼看了门口小吏一眼,冷冷道:“到了府衙不知道跪地,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来呀,先上刑具!” 小吏应了声是,低头搬了什么东西,呼呼啦啦走了过来。 原来是一套夹板。 “就是你这只脚,踩过我儿子的后背吧。”黄大人眯着眼笑道。 “是呀爹!就是他的右脚!”瘫坐在地上的黄少爷愤愤道。 那小姑娘瑟缩在一边,闻言更似被吓坏了,看着那一套刑具跌坐下来。 崔泽抬眼看了看黄大人,没有吱声。 皂吏已经走上前来,两个人配合着打开了那套刑具。 ”哟,“林钰笑了笑道,”这是准备动用私刑了?“ 第四十二章 别来无恙 一片喧闹声中,那名皂隶低头在崔泽脚上拴上那刑具,退后一步,只静等黄大人下令。 “你这样做,于法理不合。”林钰终于道。 黄大人蓦然听到这句话,冷哼一声道:“于法理不合?什么法理?” 林钰声音清冷道:“大弘律法,当街斗殴者,各责二十大板,再行审问。怎么黄大人先上刑具,不打杀威棒呢?” 黄大人似听错了,微怔在原地。 这原来你们不是一伙的,是有仇吧。 崔泽已经嗳了一声,看向林钰道:“你到底跟谁一起的?” “跟你啊,”林钰笑了笑道,“所以我才指出黄大人的疏漏之处。” “你少来!”崔泽叫到,“一堆的花花肠子。等会儿黄大人这刑具,也少不了伺候你。” 黄大人已经听得不耐烦,扬了扬眉毛道,“杀威棒怎么有这刑具利落,咔嚓一声,筋骨尽断。来吧,上刑吧。” 崔泽抬手便把要靠近他的小吏推了个踉跄,四周衙役呜呜呼喊着,就要上来帮忙。 后堂忽然一声喧喝道:“何人大堂滋事!” 声音洪亮,隐隐透着威严。 黄大人转过身去,见一中年男子和刚才的府丞一起从后堂疾步走出。他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人,”他哭道,“您要为小人做主啊!” “黄长史,你这是何故?”那身穿官员常服的男子走上来,扶住了黄大人。 原来是一名长史。 长史,正七品上,连大县的县令都没资格做,竟然在汴州如此跋扈。 林钰微微摇了摇头。 那汴州府尹抬手虚扶,之前的府丞把他扶起来。 “就是他们,”黄大人往崔泽身上一指,“把犬子打成重伤的。” 配合着黄大人的申诉,黄少爷瘫在地上,哎哎哟哟叫了起来。 好像他的伤痛足以致命,他的冤情,足以在这府衙大堂上,审上一审。 刘大人往黄少爷身边看去。 他身旁不远,两个小姑娘依偎在一起。一个富贵人家丫头打扮,一个洒扫厨娘打扮。那厨娘打扮的,显然正瑟瑟发抖。 两个姑娘身前,站着另一个姑娘。她是未出阁小姐打扮,衣料光滑柔软,看起来便价值不菲。只是裁剪做工,却刻意低调简单。看她的长相,十三四岁,带着些快要绽开的明艳,又刻意微微垂着头。只有一双眼睛,露出通晓世故的成熟,清澈如一洼水中月色,让人心安。 这姑娘身边,站着个低着头的男人。 看他身形,二十岁左右。他身上锦衣华服,更是用珍珠和金银带扣,镶嵌在衣襟各处。头上一顶珍珠玉冠,此刻正微微晃着。 这男人正低下头来,把脚前的一堆刑具踢开。 刘大人皱了皱眉,正准备坐回主位,开堂问审。 就听得这男子轻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又是夏日,刘大人别来无恙。” 刘大人一怔,身子僵在原地。 “你是”他愕然道。 崔泽缓缓抬起头,总是吊儿郎当的脸上此时一片肃然,“刘大人去年夸赞辅国公府自酿的酒好喝,爹便吩咐我捎了一罐来,不巧却落在客栈了。不知道此时是审了案后我再去拿,还是现在就可以去拿呢?” 刘大人瞪大了眼睛看向崔泽,忽的一哆嗦,再无迟疑,紧向前几步抓住崔泽的手道:“世子爷!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和崔泽之间隔着硕大的刑具,刘大人险些摔在那刑具上。 周围一众人等呆愣在原地,黄大人如遭雷劈,好在那府丞机敏一些,忙上前把地上的刑具挪走。 “这,这……”黄大人口中嗫嚅道,如坠云雾。 崔泽整了整衣冠,松开刘大人的手退后一步,稳稳当当拱手一礼道:“晚辈给叔父请安。” 林钰同样微张着嘴,似乎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不敢不敢,”刘大人笑成了一朵花,轻轻拍着崔泽的肩膀道,“国公爷是下官的老师,世子爷以叔父相称,实为不妥。” “晚辈才是不敢,”崔泽笑道,抚着刘大人的脊背,“晚辈如今在刘大人这汴州府衙大堂之上,下一刻就要下了大狱,怎敢造次啊。” 刘大人似乎这才发现崔泽正是黄大人举告之人。他肃然回头,看向黄大人。 怎么会这样? 不是做生意的吗? 黄大人退后一步,瞪大了眼睛,脸上灰白一片,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下官,下官不知辅国公府世子爷驾到,下官多有冲撞,求世子爷饶命!”他声音颤抖,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气焰。 “黄大人说的哪里话,”崔泽冷笑道,“刚才还说是我打伤了黄少爷,如今反而说是冲撞了我。这样前后不一,可是不太对。” 黄少爷哭道:“你的确是打伤了我!不管你是谁,你打了我就要赔!”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他父亲猛拉一下,跌爬在地上。 “犬子年幼无知,求,求世子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黄大人颤抖道。 刘大人眉头皱起,看了看大堂中众人道:“黄大人作为苦主,既然已经觉得没有冤情,那诸位还是散了吧。” “刘大人,”忽的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道,“小女不谙法条,但是也认为,眼下黄少爷受伤是明摆着的事情,还是审一审为好。” 这…… 这姑娘是不跟崔泽是同行着的吗? 刘大人疑惑地看向崔泽,后者正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位是”刘大人看向林钰。 “我家妹子。”崔泽简单介绍道。 没有听说辅国公府有女儿教养啊,难道是长安城其他权贵家的? 刘大人脸上一团和气,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国有国法,”林钰继续说道,“窃以为不能因为崔世子家世显赫,又有三代面禀圣驾之权,便让黄大人如今忍气吞声,消了这苦主的身份。” 话里像是为黄大人求情,却话里有话,又带出三代面圣的特权来。 不过恐怕他这个七品小官,还不值得皇帝陛下入耳听一听吧。 黄大人如今不是苦主了,他都快要哭了。 林钰继续道:“当年商公在秦扬国法,便开言讲若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国便长安。” “好!”刘大人威严中含着微笑,“下官受教。那就请相关人等在大堂上再留上一些时辰,咱们审明了这桩案子,再叙旧不迟。” 第四十三章 貌比潘安 案子审的很快。 审案之前,刘大人命人把府衙大门打开。围在外面的民众并没有走开,看到小吏开门,顿时大喜过望。站在前面的人探头探脑,拥挤着吵闹着,不时把案情进展往外围报去。 黄少爷顶着他爹那一双似乎要把他瞪穿的眼,颤颤抖抖说了事情原委。 原来十日前黄少爷去黄河堤玩耍,正撞见这小姑娘在路旁哭泣父亡无地可葬。黄少爷当场发善心,手朝着黄河滩边自己家一块林地一指,说你便把你爹葬在那里好了。 小姑娘当场磕头跪谢,没有器具,拿瓦片挖了墓穴出来,葬了父亲。 黄少爷一通善心发过,也要求这姑娘过些日子攒了钱,便付清地资。 没想到今日黄少爷忽然于街市偶遇她,忽的发现她竟然长得十分标致,便改了主意,不要钱了,想掳走她做丫头。 结果被崔泽一行人碰到了,这才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那小姑娘跪在地上承认,事情的确如黄少爷所讲,并无错漏。 黄老爷忙交代黄少爷不要再追债,磕头求刘大人不要重罚。 “可是,”崔泽淡淡道,“我把他打残废了,该如何赔啊。” “没有没有,”黄少爷手脚撑着地当场爬了起来,“我,我好好的呢。” 府衙外众人指着黄少爷轰然而笑,黄老爷低着头,一张老脸红彤彤的。 “原来真是英雄救美!”有人大声赞叹道。 “咱们汴州就是好人多。”卖糖葫芦的人举着货架自得道。 “什么啊?你没有听到口音吗?人家英雄是外地人!”又有人大声反驳道。 大堂内的崔泽站立如松,突地转身朝府衙外看了一眼。 “哟!”有人高声赞道,“英雄貌比潘安。” 崔泽几乎要跳起来。 “听到了没?就有识相的!” 林钰抿着嘴点了点头,“要不要往外面撒银子表示一下。” 崔泽笑起来。 大堂上的刘大人已经审判完毕。判黄少爷街头滋事,好在除了自己被打了一顿,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所以轻判当庭杖责二十。判黄大人以权谋私,擅遣衙役抓人。由于黄大人是朝廷命官,刘大人只写公文报都察院问责,无权惩治。 黄大人脸上豆大的汗珠倾盆而落,跪在地上听着黄少爷鬼哭狼嚎的喊叫声,叩头领命。 “听听!连黄大人都判了!”围观的人乐道。 “没有判!说是上报都察院!” “那不是要削官?为了咱们老百姓,看看,刘大人连下属都不轻饶。刘大人好官啊。”一个人举着张酒幡颤抖着声音道。 想必是正在挂酒幡呢,就随着民众来看热闹了。 一个啃着烤红薯的男人赞道:“刘大人好官!” “青天大老爷啊!” 随着这人的恭维,民众们陆陆续续反应过来,呼呼啦啦跪倒一片叩头称颂。 刘大人抿嘴点头,肃穆的脸上掩饰不住几分激动。 想不到啊,平日里疑难杂案审了一个又一个,这小小的当街斗殴,竟然便让民众如此沸腾。 直到引着崔泽和林钰一行穿过大堂,到得二堂,来到处理公文的小室,刘大人的脚步还有点飘。 待众人就坐,屏退了随行下属和丫头护卫,刘大人方恭恭敬敬道,“一别将近一年,不知道国公爷是否一切安好。” 崔泽客客套套地回了,二人又闲聊几句,林钰才知道刘大人任汴州府尹前,曾到京城接受任命,正是辅国公陪同面圣的。两人又聊了几句京城里熟识之人的趣闻,刘大人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世子爷,此次驾临河南道,所为何事,有没有下官可以效力的地方。” 崔泽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闻言打了个哈哈。 那便是不方便说了。 刘大人忙安排布菜,当下引着崔泽二人到厢房就坐。 因崔泽未说来此是为何事,席间便没有安排官员陪同,算作家宴。 林钰终于吃到了汴州闻名遐迩的小包子,让她意外的是这小包子薄薄的皮内含着香汤,名唤灌汤包。 正拨开包子皮舀起汁水,听到崔泽问刘大人道:“刚进得汴州,便遇到了这样的事。按理说,那小姑娘的父亲因为修建河堤而死,该有抚恤安葬费用。怎么险些卖身葬父了呢?” 无论如何,国公府世子爷在他刘大人的府衙大堂走过一遭的事情,必然会传遍京城了。 现在又提起这事,刘大人只觉得手心冒汗,脊背冰凉。他肃了肃神色,脸上露出些不自在的笑,才停著抬头道:“不瞒世子爷,汴州境内黄河河道,凶险蜿蜒,每年工部拨下来的银两不少,尽数耗进去还不够,府里常常再贴补些。死伤抚恤的银两,实在是拿不出来。” 崔泽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夹了一块烧鹅吃了起来。刘大人战战兢兢拿起筷子,就要再吃,听得崔泽又问道:“我听说工部派了人来整修河道,力图降低水位,来的人刘大人见过了吗?” 刘大人忙回禀道:“来的是工部少监使张灿,下官已经见过了。” “他们住在哪里?”林钰抬头道。 “就在汴州官府驿站内歇息,这两日听说不怎么回来,下官公务繁忙,便没有去关怀。实在是疏忽了。”刘大人面上惭愧之色,温声道。 “不关你的事,”崔泽摆了摆手,“我们自去拜会便好,刘大人不必操劳这些细微小事。” 刘大人忙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下官该陪同才好。这样也可查查今年河流的情形。” 崔泽不再拒绝,低头吃粥。刘大人等了片刻,见他又细品菜肴,方才捡起筷子。一块黑椒炒牛柳刚放入口中,崔泽又道:“汴州上一次水灾,是什么时候?” 刘大人含着牛柳不能说话,忙三两下咽下去,慌忙道:“下官任上,未发生水灾。州府志上有载,上一次在二十年前。” 抓起杯子喝了杯水,又道:“外面的那些传言,还请世子爷不要相信,放心在汴州多留些日子。” “外面的传言?”崔泽眉头一挑道:“什么传言?” 第四十四章 汴州风骨 刘大人顿觉失言,微微一怔道:“都是些迷信之言,荒谬无理,入不得世子爷的耳。” 崔泽笑了笑不再问。 一餐毕,刘大人亲自把崔泽一行人送至府衙门口。林氏的护卫已在偏厅就餐完毕,见林钰出现,忙聚拢到身后。刘大人送了又送,崔泽再三推辞,方与他二人拱手作别。 刚走几步,崔泽便恢复了自在的样子。 “没想到啊,”林钰一笑,“原来与官员打交道时,你是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崔泽眉毛一挑,哼了一声道:“家里成年累月来的,不都是这样的吗?” “怎样的?” “假惺惺,捧高踩低,摆架子,献媚取乐狐假虎威,好学的很。”崔泽笑道,顿了顿又道:“我这样子怎么样?” “很好,”林钰点了点头道,“如果让人家刘大人吃饱饭,就更好了。” “他没吃饱吗?”崔泽穿梭在街市中,随意问了一句。 府衙之内。 刘大人踱步回到二堂,府丞和主薄跟在他身后。主薄小心道:“想必宾主尽欢,小人去把菜撤掉吧。” “撤什么撤,本官还没吃呢。”刘大人没好气地喝了一声,扭头便又朝厢房走去。 府丞和主薄呆了一呆,忙示意左右再去加菜,小碎步跟上了刘大人。 …… …… 黄河发源自西北,一路向东在大弘的土地上奔涌向前。自古至今,黄河每次改道,都靠南一点,再靠南一点。每次改道,便是一次大河患。 到大弘朝时,汴州城下,已经叠压了三座以往河堤决口时被冲毁继而堆积了泥沙的城池。 河南道的小儿童谣里,便有那句,“汴州城,城摞城,地下埋了好几层。” 此时汴州城外的黄河河面水波平平,一艘巨大的三层九桅帆船正稳稳向前。船身吃水很深,巨大的锁链带着几个漏斗形的铁具放入水中,不多时便提升上来。锁链缠绕的高架上,一人正扳动机括,那些铁质漏斗下面似乎开了个口子,哗啦啦把内里装着的泥沙灌入甲板上的围栏内。 等泥沙倾倒完毕,漏斗又缓缓没入水中。几个兵丁提着竹筐上前,七手八脚把围栏内的随着泥沙上岸的鱼鳖拎出来,或投入竹筐,或扬臂一甩放生。 “今晚又吃鱼啊?”有兵丁笑道。 “不然你去城里买肉!今晚说是就宿在船上了。”提着竹筐的兵丁答道。 “汴州城淹过好几次了吧?”最高处站着个米白色衣袍的年轻人,他看向晴朗天空下不远处低低如建在山坳中的开封城,淡淡道。 “何止是好几次,”他身旁的蓝衣官员神情忧虑道,“仅《治河策》内有记载的,便有几十次。” “大量泥沙囤积之下,河床如此之高,河患寻常也是正常了。”苏方回看了一眼甲板上的泥沙,肃然道。 他身旁的官员想了想,迟疑道:“若只是天灾,倒也无话可说。可是史载的最大水患,却是人为。” 苏方回没有说话,神色冷峻。 他知道这位少监使张灿说的是什么事。 当年秦帝为统一六国,曾经三十万大军攻打汴州。城内居民殊死抵抗,久攻不破之下,统帅王翦掘开黄河,以水代兵。汴州城内瞬间水高五丈,十万生灵化为乌有。 数百年来,汴州城上的这座地上河,就像一道随时会劈下来的利刃,悬在头顶。汴州城内往地下掘数米,看到的每块当年的砖瓦,都流淌着百姓们的血泪。 是因为祖辈生活在河南道,林钰才能猜到怡妃为了儿子继承帝位,会做出掘河杀人之举吗? 不对,她不像是猜到的。 更像是很确定这件事会发生。 想起来,那日她突然站起来脱口而出时,相比猜测,脸上笃定的神色更多一些。 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一样。 她一直说要赚钱,说要赚富人的钱,说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 即便黄河决口,也淹不到叶城去。可是她仍是为了汴州百姓,抛开京城日进斗金的生意,跑到这里来。 苏方回忽的嘴角扬起,微微一笑。 张灿显然仍在想黄河决口的可能,沉默片刻后道:“如今经历几朝繁衍生息,汴州城内约有二十万众,你说他们怎么没有想过搬走呢。” 苏方回眉目微锁,淡淡道:“不是谁都愿意离开故土,这里的人,也是一次次被洪水害到失去家园,又一次次回来重修重建。对他们来说,故乡的一草一木显然更重要些。” 张灿叹息道:“苏师傅,你说,这是不是一种风骨。” 读书人的风骨,说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似乎跟这些百姓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苏方回肃立片刻,缓缓道:“这的确是一种风骨。” 并立船头的二人似乎被什么情绪感染,一时间静默了许久。 取沙漏斗又一次缓缓抬升起来,把沙石倒入甲板。甲板上的人示意沙石已经过多,该卸沙了。桅帆闻声而动,缓缓调转船头,船浆入水,不久到得一堤岸处。机括又动,这一次整个底层甲板被锁链牵拉缓缓提升,又略微倾泻。船上万钧重的沙石顿时被倾倒在河堤旁,腾起一阵灰土。 “苏师傅的机括,实在是大有用处!”虽然这前朝的缓通锥修好已经有好几天,也看过好几次这样的操作,然而张灿仍然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句。 原因是前朝的缓通锥基本靠人力拉动,苏方回接手修理以后,把人力改为机括,牵引毛驴上船,用毛驴拉动拨盘给力,便省去不少人工,速度也提升了很多。 “等这一次事毕后回京,本官必然上报朝廷,给苏师傅以嘉奖。”张灿忍不住激动道。 嘉奖吗? 若黄河决口,不死便是万福了。 苏方回看了一眼脚下昏黄的河水,高高的河床,看向不远处的汴州城。 她应该到了吧? 不知道崔世子,会不会惹什么麻烦给她。 炙热的阳光下能看到不远处的官道,垂柳轻拂杨树翠绿,三五行人慢慢行走。绿荫深处忽的缓缓跑出一匹骏马来,马上的青年闪闪发光,瞬间比日光都要刺眼几分。 马后一辆马车快速跟随,车前车后侍卫紧伴。 “他们来了。”苏方回突然道,跟张灿招呼一声,便朝船下走去。 第四十五章 治河难 底层甲板上,几名船工用力推出一艘桨划小船。小船噗通一声落水,惊起一片水花。 船刚稳稳泊在水面,帆船上便放下软梯,一身米色圆领棉袍的苏方回沿软梯而下。大船上另下来一名船工,桨划船动,不多时便到岸边。 距离河岸不远,官道旁绿荫之下,搭着个茶棚。 因为不到盛夏,卖茶人生意不好。这会儿来了一辆马车,车上贵人坐在棚内休息,护卫小厮们蹲在阴凉处歇脚喝茶解渴。 一时间卖茶人心情大好,阔亮的嗓门喊起来,招呼烧水沏茶。 林钰看着不远处疾步走来的年轻人,手里的扇子摆了摆。 “远远的便看到了。”苏方回微笑着走近,坐在林钰对面的板凳上。崔泽正为腰间佩刀抹油,闻言抬头抿了抿嘴。 “你眼好呗。”他嗤笑一声。 “不是我眼好,”苏方回接过卖茶人递过来的茶水,笑道:“是你太显眼了。” “小爷我”崔泽把佩刀拍在小方桌上。 小爷我英明神武面如冠玉貌比潘安当然很显眼。 这种话真的要对另一个男人说吗。 “好了,”林钰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胳膊,“才几日没有见,你们就又要掐闹。还有正事呢。” 崔泽翻了个白眼坐好,“不用问了,肯定修好了。” 说的是工部的缓通锥。 苏方回点了点头,“不仅修好了,还改进了些工艺,这两天已经挖出不少泥沙。” “辛苦了,”林钰道,“不知道能不能……” “不能,”苏方回眉头微蹙,指着远处长长的河岸道,“这一路行来,看河道旁的护堤多有单薄之处。光靠清理一些泥沙,远不能避免水患。更何况我们要规避的,不仅仅是水患,还有**。” 林钰咬了咬嘴唇,略一思索道:“那便先修堤岸,再避**。” “来不及了,”苏方回肃然道,“这两日我便见河水中泥沙含量又多了些,如此看来,上游必然连日降雨,距离水位大涨已经不远。” 崔泽眉头紧缩,骂道:“娘的,这几年工部拨下来的治河银子,都被狗吃了吗?” 苏方回摇了摇头道:“恰恰相反,工部拨付的银子并未被挪作他用。而是河南道这几年实行官民同修制。官府修河道,商户和老百姓也各有摊派。结果相互推诿,反而修的潦草。再加上已经有二十年未发过洪水,便都大意了。” “官民同修,如何摊派?”林钰问道。 苏方回道:“按户按田产按府中人数。刚来的时候见到刘大人,说普通小老百姓,都早早做了护河沙包送去河堤,反而一些豪门巨商,跋扈惯了,嫌摊派的过多,屡屡推诿。” “仅仅靠我们,显然是不行的。生在汴州,就得肩负起这个责任。怎么寻常老百姓能做到的事,这些豪商反而耍起了无赖呢。我去劝劝吧。”林钰道。 “怎么劝?”崔泽嗤笑,“为富不仁,拉出来打一顿算了!” “世子爷想要博个欺凌商户的名声吗?”苏方回看着崔泽搁在方桌上的刀,笑了笑。 “我先利诱一下,”林钰眨了眨眼睛,“实在不行,你再威逼。” “再不行呢?”崔泽斜眼看她。 “那就随你打吧,”林钰笑起来,“谁让你有个好爹呢。谅他们也不敢怎么着你。“ “正是这个理儿!”崔泽咕咚咕咚喝下一碗粗茶,站起来伸了伸腰,晃荡到一边去了。 林钰低头含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船上辛苦吗?”她看着远处俊伟的大船,温和道。 “辛苦什么,”苏方回一笑,“指望着这次立功,升官发财呢。” “你可不是官身,”林钰笑着揶揄道,“赶紧忙完这一茬,回铺子里做事。” 苏方回哈哈笑了,站起来道:“东家说的是。” 不再多说什么,笑着走了。 …… …… 歇在汴州客栈时,天色已经墨黑。 为了方便起见,林钰包下了整个客栈。 白日里斗殴砸坏的桌椅板凳已经修好,掌柜笑眯眯的,对这一干人等尽心尽力、有求必应。 吃过晚饭,崔泽独自去汴州街市里转悠了。林钰和芳桐在房间内休息,突的听到敲门声响,芳桐自去开门。 伙计恭恭敬敬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布囊。 “是什么?”芳桐问道。 “门口有个小哥送来的,说是给林老板亲启。” 芳桐接过那布囊打开,取出一块莹润的玉。 “小姐,”她嗫嚅道,“这个是” 林钰取了随身荷囊里的玉来比对,两块玉合在一起,天衣无缝,是一只夏蝉的形状。 正是魏青崖的信使凭信。 “那人在哪里,让他进来吧。”林钰看向芳桐道。 门外的伙计已经听到,接过玉慌忙去请。不多时,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上来。 富家小厮打扮,其貌不扬,是那种扔进人堆,绝对不会注意到的。 “林老板好,”小厮拱手一礼,“小人白客,传信而来。” “白客,”林钰道,“坐下来说。” 白客仍然站着,等芳桐掩上了门,才道:“不敢,小人说完就走,这是规矩。” 林钰不再客气,芳桐给他倒了杯茶。 他接过来却不饮,只规规矩矩放在几案上。 “自三日前收到魏少爷的传书,洛阳城的眼线便已布开。关于河道一事,目前因为商户拒修河堤,民众内的确有人传言今年是二十年大关,河堤将要决口。” 白客说话语速较快,把知道的消息快速道来。 看来魏青崖早就给他们吩咐下去,需要打听什么、注意什么。这才不用林钰吩咐,信使第一次来,便是带着消息而来,省了不少时间。 “这种传言多吗?”林钰道。 白客回答道:“街坊巷间,不时有人谈论,更有人掐算阴阳八卦,认为汴州当有大灾。” 这卦是谁算的啊,林钰眯眼想,还真准。 “这都是些传言,不足信吧。”林钰淡淡道。 白客脸上没有表情,继续道:“少爷让打听的事情还有一件,今日里已经打听清楚了。” “什么事。” “河南道商会内汴州的几家豪门,明日里会在庆丰楼宴饮。这几家正是一直暗地里跟官府对抗,拖延不修河道的。”白客闷声道。 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寻这些商户呢。 林钰看向白客,一时间问不出话来。 她自己是因为重生知道很多事,可也是到了汴州才知道这里商户拒修河堤的事。 魏青崖怎么一早知道的。 要么是他足够聪明,要么是他的消息网已经遍布大弘。 缓了缓,林钰又问道:“他们在庆丰楼宴饮,所为何事。” “为给城里首富宋老爷贺寿。”白客答道。 林钰点了点头,“那我便再问你一个问题吧,汴州城内,哪里的贺礼最好。” 第四十六章 威逼利诱 大弘朝显庆八年。 位于河南道中部的城市汴州,正在过着慵懒的初夏。 不像京城长安那么小心翼翼,这里护城河两岸甚至种植了柳树。民众和官府用这种方式告诉前往汴州游玩的游客,这里的人不畏战争。 林钰坐在马车里探头朝车窗外的点点绿色张望。 中原腹地,就算外族入侵,有的是时间砍树避免入侵的敌兵投木破城。 这里的人的确可以不怕战争,但是可别忘了头顶上的那条黄河。 崔泽骑着马哒哒伴在林钰车旁,时不时纵马前行几步,又在远处等着这马车靠近。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看林钰探头张望,崔泽靠近她道,“说了是威逼利诱,怎么还送上礼了。” “喂,”林钰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中眯了眯眼,“你不会是以为,咱们空着手便能进去吧。” “小爷我拿刀晃晃,准能进去。”崔泽不屑道。 “那是,”林钰莞尔一笑,“你连刀鞘都嵌着宝石,能值不少银子呢。” 崔泽瞪了她一眼,驾马撇开她跑前面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庆丰楼倒不在汴州城最繁华处。 护城河绕了个弯,有一开阔地,附近没有街市喧闹,景色也颇有几分雅致。 庆丰楼便建在此处,进门一个院落,仰头可见两层小楼。挑梁和屋脊上的绘画,颇有些南地的风格。 院子里停满了马车,小厮们搬下来贺寿的礼物,跟在主人身后喜滋滋向前。管事查了请柬,接了礼物记录,那主人便可进楼宴饮。 林钰一行人进来时,正听到有人高声唱喝道:“如意钱庄宋老板,送金丝盘枝绿如意一件” 几人上前,管事的躬身一礼道:“请问小姐的请柬” 声音轻轻拖长,即有礼有节,又按规矩办事。 林钰微微一笑,按下崔泽要拔出刀鞘的胳膊,淡淡道:“风闻宋老板今日于贵酒楼贺五十大寿,小女初到贵地做些小买卖,想要专程拜谒,不知” 声音慢悠悠拖长,身后的护卫已经抱着一个四五尺长的红木匣子上前。 那管事看林钰一行人锦缎裹身,她身后跟着的人更是一身珠光宝气,微微点了点头,动作随意地抬手打开了木匣。 林钰微微笑着看他的反应。 随着木匣打开,周围的空气都似乎热上几分。匣子内有两条长条形的木格,靠内的那个格子里,放着一棵野人参。 富贵人家,人参是滋补的常用药材,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可是这管事的眼睛却瞪得圆鼓鼓的,忘了掩饰自己震惊的神情。 这人参四尺来长,皮色老,参龄长,主根顺直,体腿旁伸,看起来玲珑美观,似地仙闲坐,透着一种得道的仙风道骨之气。 单看这人参,已经是百年难遇。靠外的小格子里,又放着一棵珊瑚。这是一块在佛典里亦被称作七宝之一的红珊瑚,质地莹润、通体红透。 不过这管事只知道红珊瑚贵,却不懂如何议价。让他震惊的是,这珊瑚浑然一体天然而生,却跟那人参长得一般无二,似孪生兄妹。 一白一红,浑然天成。 可它们明明一个生于深山,一个长于海底。 这等礼物,送王公贵族都有面子,更何况自家商户老爷。 管事忙收下礼物,林钰一行人走进楼内时,听到礼记的报称:“四尺地仙一件、地仙等身红珊瑚一件。” 这声音惊得楼内的人纷纷看了过来,林钰迎着人人探寻的目光,微微笑着,走了进去。 大堂中已经站了二三十位客人,都三三两两闲聚攀谈,不时有窃窃私语声或者洪亮的笑声传来。 不一会儿,从二楼走下来一个男子来。 身量不高,胖乎乎的,眉眼堆着笑,一身紫底绣青花锦袍,众人忙起身迎上去。 这位想必便是宋老爷了。 立刻便有管事上前一步贴近宋老爷的耳朵,看着林钰几人耳语几句。宋老爷远远往这边望了一眼,笑着点头示意。 林钰带着崔泽和芳桐坐在门口不远处桌椅前,先捏了些小点心品尝。不多时吉时开宴,宋老爷举杯感谢众人捧场,又一饮而尽博得满堂颂扬。 酒到酣处,伙计们忽的上前把前后门关紧。 宋老爷站在主位,神情一肃,示意诸位嘘声。 庭内闹哄哄的,宋老爷轻咳一声道:“诸位雅静。” 庭中诸位均停著抬头,等着宋老爷开口。崔泽嘴角一歪道:“是不是要说正事了,这也忒无趣了些。” 宋老爷果然开口道:“今日邀诸位亲至鄙人做生意的小酒楼一聚,做寿只是个名头,谈论正事才是关紧。” 看庭内诸位皆神情恭肃,宋老爷又道:“前日里鄙人见过刘府尹一面,府尹大人对诸位诸多关怀,让我一一带到。只是,仍是提到了加固河堤之事。” “这事不是早说过嘛,咱们不干。”庭中一高瘦的男人横眉道。 “就是,”有人附和,“咱们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做善事。凭什么庄户人家每人一袋沙土便好,轮上咱们,每家都摊派千余袋。 “哎哎,”宋老爷抬手按下喧闹,开口道:“知道各位不容易,这不是请大家聚在一起,想想对策嘛。府尹大人也是不容易,近日里传言增多,更有很多庄户人家干脆扶老携幼去外乡避灾。汴州附近匪乱趁机兴起,听说朝廷已经注意到了。所以大家想一想,有什么对策。不要弄僵了,大家都不好看。” “有什么好想的?”一人道,“我就不信他刘光宪能把我怎么了?” 刘光宪,正是汴州府尹刘大人的尊名。连崔泽这个天地不怕的人,尚尊称一声大人。 “就是,”有人吵闹起来,“年前扬言要封店,我看他敢封,我就去府衙大堂击鼓鸣冤。” “反了他们了!”崔泽按住大刀便准备站起来,被林钰拉了回去。 “看看宋老板怎么说。”林钰劝阻道。 宋老板居高临下,看着这些商户,好声好气劝阻道:“人家好歹是官,可不能硬来。要不然我寻思着,先交上去一批,免得他脸上也不好看。余下的,大家大可以拖到明年,再拖到后年。这就不好说了。” 低下有人笑起来,深以为然。 有人仍然不服,表示一个子儿都不给。 “嗨!”突然斜刺里一人怒喝一声,抓住一个茶碗便砸在地上。 “你们这些人,一个子儿都不准赖账!”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满脸怒气,提着刀跳起来。 似乎谁再说一句,就上去砍人。 “哎,”林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的先利诱呢?” 第四十七章 护河是谁之责 “什么人?”庭内先是寂然一刻,接着一人怒喝道。 原本只有贵客和跑堂伙计的庭内忽然钻出来十多个护卫,齐刷刷看向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崔泽。 他们的身上配着短剑,目光凶悍,似乎只等令下,便上前围殴闹事的人。 敢光天化日商量着愚弄官府的,自然有十全的打算。 “小爷我是”崔泽说着,就要拎起锦袍露出腰间玉牌。 “不好意思诸位,这位是我家兄长。脾气大了些,请各位海涵。”林钰打断他道。 辅国公府世子爷的名头,恐怕也只是在官府有些用处。 这些商户没有偷抢欺诈,只是不满官府摊派修河,连父母官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他一个京城的纨绔子弟。 最多当场哆嗦一下,后面想清楚了,便继续无所畏惧,该干嘛干嘛。 宋老爷显然已经经人提醒,他们便是送来贵重贺礼的。所以即便左右神情愤怒,宋老爷却仍微微笑着,温和道:“不知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鄙姓林。”林钰笑道,“初来汴州城做些小买卖,久闻宋老板大名,特来恭贺生辰。” “好说好说,”宋老爷笑道,“既然同为商户,又同在汴州谋生,都少不了被摊派修河。听林小姐兄长的意思,似乎对在座各位颇多看法。” 崔泽横了他一眼道:“亏你记得自己是在汴州城内谋生。我且问你们,若河道决口,你们该当如何?” 宋老爷没有开口,他身旁一棕色衣衫的男子道:“决口可大可小,这二十年来,从未有过溃堤之灾。最多也就淹到齐腰,等水退便是了。” 这些商户是做生意的。 水灾淹腰,那老百姓家里的被褥、衣服、粮食少不了湿透。要么发霉,要么折损。等洪灾一过,只要家里年景好的,都少不了采买置办一番。有那些钱财存入商号、钱庄的,万一因灾乱丢了凭据、银票,便又是一笔好账。 洪水对普通老百姓而言是搞不好便倾家荡产的天灾,对他们来讲,却也是发财的一个契机。 这话没有人明说,但是在座各位都心如明镜。 崔泽冷冷道:“你们莫不是想趁此发灾难财吧。从来无妄之财如走火中利刃,小心这次水淹十丈,你们得不了便宜,反而成了水鬼。” 庭中众人均面色微变,有不善掩饰的,已经怒气冲冲。 心事被人戳破,又说了恶言,能不生气吗。 “说什么呢?”林钰打断崔泽站了起来。 年后数月,她已经又长高了些。此时浅青色锦缎上几朵幽兰,衬得她的皮肤白皙粉嫩。此时站起来,众人的目光却都在她那一双眼睛里。 如寒冰化春水,隐约有些寒光,却又隐隐露出一层暖意的眼睛。似有万千故事,藏在那眼睛里,让人不由得想静一静,听听她怎么说。 “小女明白诸位的难处。”她温和道:“外人或许只看得出大家绫罗裹身,吃穿奢华。却不知道身为商户,不管有多少银子,都难以跟权贵们说上话,难以左右局势。况且如今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本小的利薄、本大的风险又高,生意的确难做。可尤为气人的是,税都交了,修河难道不是官府的事吗,怎么又摊牌给老百姓?这真是没有道理。” 众人听她话里话外,跟她那位兄长完全不同。这一番话更是说到他们心坎中去,不由得宽慰少许。 可不是,咱们税都交了,修河不应该是官府做的吗? “不过,”林钰话锋一转,又略含冷色道:“其实修河,不光是官府的事。” 这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说的话,这么快就打脸吗? 林钰继续道:“大弘虽是繁华盛世,但是这些年边境叛乱就没有停过。多少属国,去年还纳着贡、要着粮草马匹,过了个年,便翻脸起兵叛乱。大弘国境何止万里,那么多兵马、那么多征战,花出去的都是银子。因为这些事,工部能够拨付下来的银两,便不足以整修河道了。刘大人这才想出了摊派下来,官民同修的法子。这一点,大家是知道的吧。” 宋老爷点了点头,胖乎乎的脸上仍然几分笑意,淡淡道:“这个大家自然知道,只是” “只是你们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小门小户便可以少交护河沙袋,轮到你们了,便是成百上千袋的交。”林钰目光扫过众人,冷然道:“那是因为,那些小门小户,必然有儿子正在边境杀敌。而在座诸位,征兵的时候都是花些银子,买人入伍的吧。他们的孩子已经是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保卫这个国家,跟贼寇作战。难道你们,就不肯多花一点银两,护住那条黄河,跟天灾斗一斗吗?” 庭内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崔泽冷哼一声道:“我看他们是不肯,银子还是比命重要些。” 宋老爷没有说话。 他身旁那紫衫男子面色微惭,小声道:“咱们只是不忿,并没有说一定就不给。” “可是给早给晚差别很大,”林钰神情稍缓,淡淡道,“溃堤后再给,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据我所知,目前黄河上游连日降雨,汛期就在不久后。工部已经责成疏通河道,官府力微,就等着你们的这些沙袋了。不然,浪高十丈,无一人生还。”林钰环视了一遍这富丽堂皇的厅堂,上下一指道:“到那时,这里,都是淤泥。这整个汴州,便再摞一层。” 室内宁静片刻。 林钰又道:“虽然林氏初来乍到,若不嫌弃,也愿奉上一千沙袋,一千人工,协助修河。” 室内的气氛被这句话打破,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然而声音里,已经不见之前的顽固。 宋老板忽的开口道:“这位小姐说的,在座诸位其实都是明白的。怎么样,一个小姑娘都愿意修河,咱们难道要在外乡人面前丢脸吗?咱们汴州的河道,难道要外乡人先修吗?我先表个态,宋某人这被摊派下来的两千袋沙,也不再拖延,明日便差人送去河堤。” 崔泽笑了笑道:“算你识相。” 宋老板的豪情感染了不少人,不时有人高声报出自家被摊派的数目,乐呵呵表示也会跟上进度。到最后,大家隐隐似乎在比较谁家被摊派得多些了。 只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大家由愤然拒绝,变得群情激动,似乎这汴州便由他们来守了。 林钰身旁更是围了几个人,询问她做何生意。 一片乐融融的气氛中,忽然听得一声喧喝,“凭什么我们要听一个外乡人的!一群笨蛋吧你们!我宗三爷就不交这批沙!大不了,我合家搬走,不在汴州混了!” 第四十八章 你的叹气我的底气 众人转身向那自称宗三爷的人看去,只见一个面膛黑黑,身子瘦瘦的男子站起来。他身后跟着三名随从,抱着胳膊,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善茬。 宗三爷抬手指指宋老爷,又指指林钰,嘴角歪了歪,脸上几分不屑,开口道:“早听说宋老板已经跟官府串通好了,果然不错。还有你,这小姑娘,莫不是官府的托吧?哪里有这么年轻的东家,哪里有这么年轻,还买得起能进宋老爷宴会大礼的东家!” “宗老爷多虑了,”林钰笑了笑轻松道:“小女的确是做生意的,也的确不是官府的托儿。” “我都听说了,”宗三爷道,“昨日里你们是不是去过一趟府衙?刘大人宁肯责罚下属,也要买你们的面子。虽然衙门里口风紧,那黄老爷吃了亏,也不敢说什么,但我看你们就是官府中人吧。” 官府的人? 众人呆愣片刻,齐齐朝林钰看来。 昨日里府衙闹过一次外乡人仗义救弱女的事情,他们也多有耳闻。只听说刘府尹做主惩治了黄老爷父子,没有听说对方是谁。 难道真是跟府衙有关? 可是官府中哪会有女子,若是跟官府有关,也必然是这少年吧。 敢情刚才说的慷慨激昂,是一早便跟刘府尹对好了台词啊。 不少人已经面色愤愤,怀疑自己被愚弄了。 林钰笑了笑开口道:“宗老爷,不知道您若离开汴州,准备做什么生意啊?” “生意?”宗老爷冷笑一声,“酒肆、茶楼、绸缎、瓷器,就没有我宗三爷做不了的。” “好,”林钰笑道,“那我也告诉宗老爷一声,我只要说一句话,酒楼、茶肆、绸缎、瓷器,您便再也做不成一样!” 什么? 众人皆惊。 恐怕即便是官府的人,也管不了别人做生意吧。 宗三爷更是张着嘴,笑出声来。 “小小丫头,说话如此之狂。莫不是你的父亲,位居当朝一品吗?” 林钰嘴角一抿,露出个好看的弧度,继续道:“要么您以后家养德才兼备之子,去走科考的路子,千军万马过一过独木桥。要么您是能工巧匠,能去做做工匠,试一试手艺人的疾苦。要么您从此土里刨食,去种上两亩薄田,看天收成。无论如何,做生意这一条路子,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便再也做不了了。” 崔泽在林钰身旁斜了她一眼,用指头偷偷戳了戳她道:“哎,说大话了啊。” 宗三爷拨开众人走了过来,脚步沉沉,似乎每一步都想把地面凿出一个坑来。 “你个小丫头,狂话说的没完没了。我看今日出去,明日便卖了家资,搬到洛阳去。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林钰低头一笑,探手解下了腰间的荷囊。 “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她声音轻松道,“还请宗三爷过目。” 宗三爷正走到林钰面前,闻言止住步子。然而神情乖张,眼中微微露出寒光,并不接那荷囊。 崔泽拿过来,三两下抽了绳子,探手拿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牌,上面刻着繁复的铭文。他走了一步,把那玉牌在宗三爷面前晃了晃,冷然道:“接过去仔细看看。” 其实崔泽自己,也不认得这是什么。 不过气场要足,是他从小被教导的行事方法。 “这是什么?”宗三爷抬手接过那个玉牌,低头看了看,读出来几个字,“都畿道都畿道怎么了?” 林钰忽然咧嘴笑了。 她那笑容明媚,声音里却都是揶揄,“宗老爷连这个都不认得,还敢教训小女说话狂野吗?” 人群里起了微微的骚乱,宋老爷从后面拨开众人走了过来。他步子很急,抬手夺过宗三爷手里的玉牌,低头看了一刻,忽的抬头惊道:“原来是会长大人驾临!小人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说着躬身一礼,许久才抬起头来。 什么?什么会长? 竟然比汴州府尹面子还大吗? 庭中众人面露疑惑,打量着这似乎突然矮了一截的汴州首富。 “这位便是咱们河南都畿道商会十大会长之一,林小姐啊。河南道一府二十九州,可只有这十个商会会长。这会长里,也只有这一位奇女子。林小姐在上,请受宋某人一拜!” 说着便要大礼拜下去。 林钰忙抬手虚扶。 “早听说林小姐已不在河南道,去往京城把生意做大了。没想到竟然在此处得以相见,又送了老夫那样的厚礼!”宋老爷神情激动,显然他是商会会员,但是没有见过林钰。 也难怪宗三爷认不出这玉牌,相必他的家资,还够不着入会的门槛吧。 众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是都畿道商会的会长之一,亲自来汴州抚慰商户,领头缴纳修河之资了。 一时间群情激动,一齐往林钰身旁围了过来。 宗三爷也被众人围在中间,此时他面色发白,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都畿道商会辖管整个河南道经商事宜,小商小贩他们没有计较的必要,可是若他们想惩治谁,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不,他们从来不屑于捏死对方。他们会让对方无处买货,更无处卖货。他们能让卖出去的种子不发芽,让做出来的瓷器如黑炭,让叫卖的伙计全跑光,让入帐的银子变成水。 如她所说。 酒楼、茶肆、绸缎、瓷器,无论他想做什么生意,若商会有意为难,他便走投无路。 宗三爷脸上惨白一片,汗珠却湿哒哒顺着头发滴下来。 林钰自不去理他,只是笑着跟奉承的人攀谈。 “林,林小姐,”宗三爷终于站前一步,走到林钰面前道,“我……”他嗫嚅了一声,挥手便要打自己一个耳光。 林钰抬手挡住了他的胳膊。 “宗三爷何必苛责自己,”林钰淡淡道:“只要跟着宋老爷把河堤修好,今日亏的钱,来日必然能在生意上找补回来。” “是,是,”宗三爷点头如捣蒜,一张脸这才神色稍缓,颤抖着道:“希望林小姐能原谅宗某人之前……” “没的事,”林钰笑道,“如今各位齐心协力,宗三爷不要掉队就好。 “不敢不敢。”宗三爷声音大了些。 可他的声音仍旧被淹没在众人的恭维寒暄中去。 …… …… 第四十九章 黄河决口 天是阴的,墨色从远处一点点往头顶聚拢。苏方回抬头看了看天,心里估计了一下第一滴雨坠落的时间。 张灿今日没有穿官服,身上蓝底云纹的袍子半新不旧,站在人群中时,一点也没有官员的气势。 反倒是他身边的苏方回似乎占了上风。 因为不远处的下属交头接耳间,隐隐传过来一两句闲话,“咱们张大人,怎么今日笑眯眯的,一直上赶着跟苏师傅说话呢。” 他的确是上赶着。 他也很得意自己没有什么官员架子。 因为他今日实在是开心。 又开心,又佩服。 那日见远处车马歇在茶棚,苏方回欣然而去,回来后说修河的事应该很快便有眉目。 他那时还有些意外,以为苏师傅吹多了河岸上的风,有些傻掉了。 这才过了两日,今日晨起,便听到喧闹之声。他来不及穿官服,跑到甲板上往外看。便见河堤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肩扛沙袋的佣工。听说一夜之间,汴州权贵争相购沙修河,又大手笔雇佣小工协助官府劳作。这事情惊动了汴州工部,又一层层报上去,现在连府尹大人,都亲自前来慰劳。 “哎!付老爷的马车来了!快搭把手把沙袋抬下去!”一个短衣汉子擦着汗大声招呼同伴。 “让让,让让,我们是李老爷家的。工部小爷,给咱们记上吧。三百袋一袋不少,还送二十个人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钻到汴州工部的帐下,脸笑成了个桔子。 原先冷清的茶棚已经沸反盈天,看这里有生意,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家卖茶户。 “你的那位朋友,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张灿看向那一片热闹处,心里寻思是否要去跟府尹大人打声招呼,嘴上却笑眯眯问道。 “我没有亲见,”苏方回嘴角弯弯的,看着河堤下的人群,笑了笑道,“左右不过是威逼利诱吧。” 威逼利诱…… 张灿觉得自己似乎被塞了一下,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大概是因为,威逼利诱这四个字,怎么也不像是形容自己朋友的好词吧。 “无论如何,”张灿脸上舒展几分,“这事咱们要上报朝廷,若修河稳住了人心,就不用尚书大人亲自来督查了。” 应付上峰,总不是什么美差。 苏方回点了点头,脸上几分忧虑。 若尚书大人不用来督查,那么太子是不是也不用来了。 如果太子不来,林钰担心的事情便不能成真,这一趟就没有什么凶险。眼下虽然河水水位见涨,但修一修,总会好一些的。 “啊呀!”突的一声凄厉的嘶叫截断了苏方回的思绪,他低头去看,张灿已经上前一步,扒住围栏,叫了一声。 “河口子!”他手往下方某处一指,“那里出了河口子了!” 苏方回已经看到了那一处河口子。 距离他们停泊的地方不远,民众稀薄之处,有一段薄弱的河堤终于被河水腐蚀开,正汩汩流出水来。 那缺口初始只有擀面杖那么长,流水迅速把缺口处的堤岸冲毁,眨了眨眼睛竟然有丈宽了。水流顺着地势,迅速往堤岸下冲去,那方向,正是汴州城。 苏方回的手攥紧衣襟,一直冷静自持的脸上惊慌失措。 怎么办。 他们在汴州城! 眼前的黑暗里,他听到张灿大叫一声:“快扔沙袋!快堵住缺口!!” 张灿的命令消逝在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里。 然而不用等他号令,河堤上的雇工已经反应过来,从乱成一团哭爹喊娘,到意识过来这不过是个小口子,尚有修补的余地。等到他们抱住沙袋往缺口处填时,那缺口已俨然三四丈宽。 汴州府尹刘大人已经不在凉棚处休息,他整个人像疯了一般穿过人群,向缺口处冲去。嘴里大声喊着什么,远远可见神情惊慌而又果决。好在他的下属尚有清醒的,三两个人死死拉住他,不准他再往前一步。 父母官若身死,汴州城更无可守。 往回跑更是没有意义。 河堤之下,再没有高地。 有些下意识往汴州方向跑的,没跑几步便知道没什么用处。有人擅长攀爬,三两下爬上高高的杨树。有人寻到马车站上去,心里的惊慌总是少了一些。更多的人抱着沙袋往缺口处冲去,扑通一声扔掉一个,便立刻回去抱另一个。 他们,不怕死吗? 苏方回怔怔。 很快,官府的人便开始有序指挥起来。好在今日河堤上又有雇工又有沙包,起先扔下去的沙袋都被冲走,但是后来却慢慢止住了水势。等河堤口封好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 张灿探头往缺口处张望,那里横七竖八乱糟糟的,填了不知道有几百袋沙。 起先流出去的河水,已经冲毁了远处的田野,在几里地外渐渐渗入地底,消失无踪。可是只有现场的人知道,若那口子封不住,恐怕除了船上的他们,人人都将化为水鬼。 原来黄河决口,是这般可怕。 张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扭头看向苏方回道,“这可真是惊险,莫名其妙的,怎么就决了口子了!” 苏方回一直盯着那决口,盯着众人慌乱忙碌,神情冷肃,不发一言。 还好,封住了。 只是如今汴州尚未落雨,黄河便已决口。 这件事传扬开来,恐怕汴州城内百姓会更加惊慌。 到时候朝廷为稳定人心,派出尚书大人和东宫太子前来安抚,便是顺势而为了。 说起来,当今皇帝陛下,到底是爱民如子,还是智力低下。 安抚百姓这种事,寻常帝王也就做做样子罢了,真的把嫡生儿子派出来的,古今少有吧。 …… …… “快跑啊……” 原本半开的城门被轰然撞开,守城的兵将跳着脚咒骂,很快被淹没在疯狂的人群中。 大街上挤满了人。马车和行人缠在一起,不时有人咒骂和哭喊。 “娘” “三儿” “哎!你抢我东西!” 呼名唤姓的,扶老携幼的,扛着家什飞奔的,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在这一片慌乱中,有个浑身金灿灿的少年,正骑在马上呆愣在汴州最繁华的街市上。 “都是你!”他朝同样骑着一匹马的女子喝道:“好好的吃什么糖葫芦,这下好了,遇到逃灾的了!” “这位小兄弟!”有人跌倒在马旁,站起来后拉住崔泽的马鞍叫到:“黄河决口子了,你快也带着媳妇跑吧!” “什么媳妇!”崔泽怒气冲冲的,把手上的糖葫芦递给林钰,“你快回客栈避避,我去河滩看看怎么了。” 林钰刚伸手接过,崔泽便大声催马,逆着人群朝河滩方向而去。 黄河决口啊? 林钰这才回过神来,好像,还不到时候吧。 第五十章 惊马 封住缺口后的黄河滩,人潮汹涌却静默无言。 带着一种大难不死的心悸,很多人软倒在泥沙旁,喊上半天,都不回一声。 汴州府尹刘大人这会儿已经走在河堤上,虽然脚步还有些发虚,但是面色尚好。 起码比起瘫倒在地上的民众,他要精神得多。 “诸位辛苦。”他不时问候着下属和雇工,身后的随从上前分发食物和茶水。过了许久,沉闷的河堤上才有了些生气。 “真是吓死我了。”忽的有个年纪尚幼的雇工哀叫一声哭了出来。 这哭声似投入火中的鞭炮,噼噼啪啪引来一群响动。有年纪大的上前安慰,更多的人,想起之前溃堤的凶险,默默淌起眼泪。 只差一点,便要死在这里啊。 真是,太可怕了。 刘大人没有劝阻,任他们呜呜咽咽地哭。 他隐隐觉得,这些情绪如果不发泄出来,会很糟糕。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 阴云下四野一片墨色,远处一条笔直的官道通往汴州城。忽的,什么东西在管道两旁的杨树林中闪动,不多时窜了出来。 那是一个浑身闪亮的少年。 崔泽抬眼四顾。 不远处的田野被洪水冲倒一片,但是河堤上倒没有大缺口。仔细看,有数百人围着一处,那里横七竖八堆满了沙包。 原来已经把缺口堵住了吗?一路上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看向远处人群中红色的官袍,刘大人办事还蛮利落。 河堤上停泊着工部的大船,崔泽想了想,还是去问问情况吧。这么多人盯着,这次溃堤,应该是自然而为,不是人力吧。 前行不过几步,忽的有人在前方策马而来。 正是苏方回。 “你怎么……”崔泽开口道。 “你怎么来这里了?”苏方回神情不快,“东家在哪里?” “她啊,”崔泽挠了挠头看向汴州方向,“在大街上吃糖葫芦呢吧。” “在大街上?”苏方回神情恼怒,似不可思议般道,“你把她留在大街上!” “怎么了?”崔泽迷惑不解道。 苏方回已经不搭理他,纵马朝汴州城门而去,马蹄扬起的沙土扑了他一脸。 崔泽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调转马头,策马跟上,紧紧跟上他后不解道:“到底怎么了?” 苏方回面色阴沉,怒不可遏道:“溃堤的事肯定会传入城里,我问你,那里情形怎么样?” “能怎么样?”崔泽几分好笑道:“乱成一团。” “你也知道乱成一团!”苏方回扭头看他一眼道,“遭逢灾难,多的是匪徒趁乱抢劫。她才十四岁,你便把她丢在一群逃灾的人群里?” 说完再不理他,只是摔鞭催马,似乎一刻都不想耽搁了。 有,那么严重吗? 崔泽皱了皱眉,催马跟上。 …… …… 恍惚间,林钰似乎回到了重生前叶城被破的时候。 如同此时,她骑马在人群中穿梭,身边是逃命的百姓。 不,更多的是百姓们的尸身。 有孤儿跪在母亲身边哭泣,有父母抱着孩子抬头恸哭。更多的人,只是呆愣愣坐在地上,似乎走不动,对一切都失了知觉。 那是乍逢大难,脑子转不动了。 林钰拍了拍马向前而去,眼前百姓逃难的光景和脑子中的记忆混在一起,天旋地转,一时间让她头痛欲裂。 我要,往哪里去。 是不是找到我的家人时,他们已经不在了? 不对,不对,这里是汴州,不是叶城。 我是去客栈,不是回家。 林钰摇了摇头,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忽的斜刺里一声尖锐的哭叫,让她回过头来。不远处的街心,正站着一个小女孩。她六七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个胡饼,头上的小髻垂落在额前,正孤零零站在人群中,放声大哭。 “娘”她叫着,“娘你不要我了吗?” 林钰心里一酸,调转马头,准备去问问她家在哪里,好送她回家。 可是周围实在人多,人人又喧闹争吵,马在这嘈杂声中不听她驾驭,迟迟不肯转身。 那女孩哭得更悲伤。 林钰脚下的马也被人群胁裹着往更远处而去。 她索性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拴在一家杂货铺门口。转身就要走到那小女孩身边。 忽然,人群似被飓风吹着,向她这边惊慌逃来。有人喊叫道:“马惊啦!快逃命吧!” 马惊了? 不远处果然响起马匹嘶叫声,接着,原本便热闹的街市上似被投入一串烟花,四散的人群和灰尘搅合在一起,往林钰这边压来。 惊了的不只一匹马。 第一匹横冲直撞而来,把一个短袍男子一脚踩倒,又踉跄几步向前而来。在距离那小女孩不远处忽然哀叫一声,接着马蹄倾泻,重重摔在地上。伴随着众人的喊叫声,那马在地上打了个滚,噗的吐出一口血,马头撞在一家店面门口的拴马桩上,再也起不来了。 那女孩已经呆愣在原地,忘记哭泣,一动不动。 不远处,又奔来一匹马。 那马的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根箭。 然而它哀叫着,犹自不停,朝着这边的百姓举蹄踏来。 来不及了! 林钰纵身向前,穿过躲避着后退或跑走的百姓,向那小女孩扑过去。 周围的空气似乎静了一静。 她伸臂抱住那女孩子,来不及躲开,只是抱住倒在一边。 咚咚两声,是什么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浑身一热,从脖子到脚踝,什么东西浇在她身上,腥咸难闻、滚烫炙热,把她淡青色的衣衫染成了紫红色。 这是 林钰抬手抹了一下。 动物的血。 四周已经安静下来,林钰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就在她身前两步远的地方,一匹马自脖颈处断成两节。马头就在她脚边,断口处仍然在冒血。 一人收刀站立马前,抬手从马脖子上取下来一根箭矢,淡淡道:“还是砍死更简单些。” 他一身黑衣,浑身肃杀,虽然此时低着头,然而有一种气息正向外扩散。 夏日的汴州街道忽然冷了几分。 冷到出了当街斩杀马匹的事,都没有百姓敢站在周围议论评点。 林钰知道那气息是什么。 是曾踏过尸体,斩杀无数生灵的,杀气。 像从地狱而来,此生是修罗转世。 第五十一章 竟是故人 ……………本章送给书友“20180303212815596…………… 可是,他看起来明明危险又恐怖,为什么会有一种熟稔感扑面而来。 林钰扯着那刚刚站起来的孩子退后几步,目光冰冷,等着对面的人抬头。他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块蓝色的丝帕,放在手臂上整整齐齐叠成个方块,才夹住滴血的刀刃,从容擦拭一遍。 “既然没有丧命,怎么还不逃走?”似乎能看到林钰的目光,他把那沾血的帕子扔在马身上,冷然道。 林钰看着他的动作,淡淡答道:“如果真的决口,逃不过水流的速度。如果不是,又何必逃。” 那男子从容的姿态突的一滞,抬起头来。 林钰微微一怔。 她知道那种熟稔感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男子身形高大,脸庞长且瘦。虽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却没有半分青涩呱噪,更说不上五官精致。 他的眼睛大而有神,右眼角一道刀伤入鬓,平添了几分凌厉。鼻梁高挺,嘴唇微微抿着,似乎上一刻风和日丽,下一刻便要快刀剁人。 然而若胆子大些,细细看他整张脸,竟然十分好看。不是那种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好看,而是那种眼若明星、英气逼人的好看。 “你,你是……”林钰嗫嚅片刻,终于放弃了相认。 你是洛阳马车中,那个假冒梁王,助我脱困的人。 也是那个把我缚在地上,以为我是杀手,刀抵着脖子,给我留了个伤疤的人。 “哦,你啊。”这男子慵懒道,浓浓的眉毛挑起来,淡淡道,“你是那个聪明的小姑娘。” “我……”林钰就要开口,突然听得远处又有马匹疾奔而来。 马上的人白袍明亮,胳膊一抬,还没有等林钰开口制止,一支羽箭噌的一声飞来。 那速度是普通弓箭的三倍。 那是劲弩,苏方回的劲弩。 面前的男子头也不回,耳辨风音,抬臂扬起手刀。 砰的一声! 羽箭撞在刀身上,逼得他身子轻轻晃了晃,却没有挪动一步。 好厉害。 苏方回已经抬手准备再射,林钰扬声便喊道,“不要!” 然而第二支箭已经脱弩而出,苏方回身后更有一少年人踩马跃起,手里的大刀朝着这男子直劈而来。 无招无式,然而是一刀毙命的杀着。 “大胆贼人!”崔泽的声音洪亮悦耳,人已经到了这男子头顶。 一边是箭,一边是刀。 箭是十字连弩疾射而出的箭,刀是辅国公府诛杀匈奴祖传的刀。 这男子已经身形挪动,慌乱中也没有看出他到底做了什么,一眨眼功夫,他已经一个胳膊制住崔泽,而崔泽的刀,正好挡住苏方回的箭。 砰的一声,箭矢再次撞击后落地。 崔泽反手一刀往外推去,那男子让开,抬刀便是一击。两刀相撞,噼啪一声,她听到那男子喝道:“崔泽!放肆!” 崔泽 他们竟然认识? 苏方回已经下马跑过来,关切道:“你没事吧?” 林钰怔怔的,勉强抬起淌着猩红色的手,指了指地上的马,“是马血。” 苏方回眼中的愤恨尽退,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死马,似乎想到发生了什么。 “我们以为你已经受伤了。” 他细细打量了一遍林钰,确定她的确没事,才放下心来。 崔泽已经持刀护在林钰身前,正双目圆睁,瞪着面前的人道:“你怎么李” “李什么?你活腻了吗?”那男子喝问一声,收起腰刀,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崔泽道,“好好的,你来汴州做什么?” “我”崔泽吞吞吐吐,面色慌张,似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忽的他似乎给自己壮了壮胆,跺了跺脚,大声回答道:“我来汴州护卫的!太后殿下吩咐我看护林氏绸缎庄,他们东家要来这里,我有什么办法。” 林钰一怔,觉得自己头上好大口锅。 “你快些回京去,别在这里碍事。”男子冷冷说完,收刀回身,不再看他们一眼,转眼间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的确不该把你丢在这里,”崔泽怔了半响,才开口道,“不过,他说的也不对,我怎么碍事了?” 官府平息民乱的兵马已经在各个巷子里截留人群,宣讲目前河堤情形。 林钰和苏方回望着陆续听到黄河缺口已经堵住的消息,渐渐不再慌乱的人群,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到崔泽喃喃道:“这下惨了。” “怎么惨了?”苏方回冷然道,“那男子是谁?” 被训斥一通,崔泽也有些不快,拿刀狠狠在地上戳了几下,恼怒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我回客栈休息了!这一天天的真是够呛。” 说完不等他们应声,寻到自己的那匹马,慌慌张张便跑开了。 不知道对方是谁,能被指名道姓喝斥而哑口无言不敢辩解吗? 这还是不是在京城为非作歹动辄拿鞭子打人的辅国公府世子爷了? 林钰摇了摇头,嘴角一抿。 “我倒是知道他是谁,”她把血手在丝帕上擦了擦,随即丢在地上。“洛阳城里,救过我的,就是他啊。” 那日苏方回和林钰被人截杀,她曾独自被歹徒追击,当时便是因为遇到伪装成梁王的路人,才脱困的。 “是吗?”苏方回看向那男子消失的方向,神情冷淡道,“倒是忘了道谢。” “大妞哇……”有妇人穿过人群,一把拉住林钰身旁的小女孩,痛哭失声。 “娘”小女孩一边哭,一边往母亲怀里拧。 林钰吁了口气,又抬头寻自己那匹马。 “咦?我明明拴在那里的。” “算了,你骑我这匹吧。”苏方回温和道,“我把你送回去。” …… …… 三日后,千里之外,京城。 魏青崖不等小厮伺候,疾步而来,亲自掀开门帘,关切道:“汴州的信?” 屋内的信使前行一步,双手奉上了刚刚送到的信件。那信卷成个小筒,用青绿色的锦囊封着,又轻又薄。 魏青崖伸手打开锦囊,抽出一张大大的宣纸来。 白底黑墨,不成熟的笔法,勾勒出一个男子的小像。浓眉冷目,眼旁一条疤痕入鬓。 小厮行霜勾了勾头看向纸面,迷惑不解道:“林小姐寄来一幅画?这画的是谁啊?” 魏青崖没有做声,他一向温和的脸上慢慢被惧色占领,眼眸里像是落入了冰凌,深邃寒冷。 “这是,”他似乎自言自语道,“大弘朝,肃王李律。” 第五十二章 得到一个因果 不会错的。 肃王的小像才由白松寄来不久,因为肃王异常的动向,加之林钰提起肃王时特别的神情,那个小像他已经看了无数遍。 他担心自己哪一日碰到了肃王,见面而不识。没想到不过数日,他却是从林钰的信里看到。 那么也就是说,林钰在汴州遇到了肃王。 她去汴州,是为了太子。那么肃王去汴州,也是为了太子吗? 瞒住西北官员、御史、密探,瞒住朝廷和百姓,从大弘朝的西北,一路深入腹地到达河南道的汴州。 一路上不能行使亲王的特权,离开养尊处优之所,车马劳顿,隐姓埋名。 若也是为了太子,若他站在禁军统领司马伦那一方,那么这一次林钰的对手,便不仅仅是将领,而是王侯。 魏青崖忽的觉得脊背发凉,浑身冰冷。 当初,不该同意她去的。 他在室内踱了几步,面色发寒,忽的说道:“不行,我要去汴州。行霜,”虽然那侍从就在他身边,他还是声音响亮道,“备车,我现在就走。” 行霜在他身边歪了歪头,木讷道:“少爷不是要在京城守住消息吗?今日汴州黄河险些决口的奏章已经上呈陛下,正是关紧的时候。” “不重要!”魏青崖忽的冷然喝道,“汴州、百姓、太子,都不重要。国家外有将领内有权臣,怎么轮到她一个小姑娘守护?” 行霜仍然神情木然,呆了呆才道:“可是少爷去做什么?把她拉回来吗?要不要准备绳子,就算是绑,也绑回来。” 魏青崖猛然回头看向他。 这个侍从,是白松特意给他选的,平日里不见他吱声,怎么说话如此没有规矩。 翩翩公子此时失了温文尔雅,反倒接地气不少。 “怎么会绑回来?”他沉住气问道。 “在我们寺里,”行霜仍然面色木然,淡淡道:“凡世要求个因果,林小姐去汴州是因,必然会求个果。少爷留在京城的因是什么,如此去汴州,有果可寻吗?” 留在京城,自然是为了互通消息。 因为这一次他们在暗,对方在明。对方的一举一动,他势必要勘察到位,一丝不差告诉林钰。 此时若他急匆匆奔赴汴州,他的“果”便无处可寻。 魏青崖止住步子,双目幽深看向行霜。 行霜仍然神色木然,再不发一言。 良久,魏青崖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 林钰那时候跟他争执谁去汴州,她说,如果没有京城的消息,她便如同瞎了眼。 那么,就让自己继续做那一双眼睛吧。他们现在起码已经知道肃王的身份,而他的身份,便是一个把柄。 “行霜,”魏青崖抬眼吩咐道,“去把府里的护卫整合出来五十人,随信使去汴州。” …… …… “喂,”林钰手里捏着一颗炸丸子,站在崔泽房间门口道,“我不问你了,你出来好不好?” 芳桐在她身边一笑,低声道:“崔少爷把自己关了两日了,饭菜都送进屋里吃,似乎怕一出门,就被谁抓了去。” 林钰抿嘴笑了笑,把炸肉丸放在崔泽门口的缝隙里,往内扇了扇香风,笑道,“好吃得紧,你出来尝尝?” 内里崔泽瓮声瓮气道:“你少来,我一见你,就得被你缠着问这问那。” “我不缠你了,”林钰笑呵呵的,“我知道那人是谁,用不着问你。” 哗啦一声门被打开。 崔泽站在门口,神情紧张道,“你知道他是谁?” 林钰轻轻张开嘴,做了个口型。 崔泽一把上前捂住她的嘴,似乎怕她下一刻便要大声说出来。林钰吓了一跳,盘子里的肉丸子撒了一地。 崔泽扯住她拉进室内,芳桐连忙把门关上。三人在房间内站定,崔泽才放开林钰的臂膀,冷冷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容易就招了啊。 林钰笑了笑,“我认识他啊,”随口编了个理由,“我在太后宫里,见过他的画像。” 其实画出那张小像差信使送往京城时,林钰便猜出那人的身份了。 他敢直呼崔泽的名字,而且他说,放肆。 也就是无论品级或者身份,他都比崔泽高。 他打断崔泽的话头,不让他说出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的身份虽然尊贵,他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无论是御史或者其他官员,只要认出来他随便参上一本,他便没有好下场。 重责是轻的,恐怕会被判定已有反心。 就像两年后那样。 原来他现在便已无视朝廷了。 也是,若要起兵叛乱,必须要做些准备。粮草、马匹、弓箭、火药、金银,哪一样都需要内地供给。哪一样,都需要秘密的来。 看来肃王的准备,做的很好。 “你可别乱说,”崔泽脸色发白,“说出去要死的!” “是他死,还是我们死?” “他若被朝廷知道擅离守地,会死。你若被他知道你已经识破他的身份,你会死。” “这么恐怖啊?”林钰眉头微蹙。 我还想让他死呢。 他是比司马伦、比怡贵妃,更危险的存在。 毕竟太子死了,由二皇子继任便可。 肃王不死,可是迟早会叛乱的。到时候血流成河,从北到南,战火一片。多少生灵涂炭,多少流离失所。 若司马伦志在毁汴州从而扶二皇子上位,肃王便志在毁天下以登临帝王宝座。 如果魏青崖识得那画像,他岂不是也陷入危险了? 林钰忽的有些后悔差信使去确认。 “想什么呢?”崔泽拍了拍林钰的肩膀,“你这个小姑娘,不会是吓傻了吧?” “你知道肃王来汴州做什么吗?”林钰低声问。 “嘘,”崔泽皱着眉头示意她噤声,“跟称呼我一样,”他小心道,“就称呼他李公子便可以。” 李是皇族姓氏,其实称呼起来也有可能暴露。 不过他暴露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林钰点了点头。 “我可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崔泽面有惧色,“我只是怕西北那些屁大点的小国,趁他不在,搞什么幺蛾子。” 看崔泽那样子,似乎跟肃王私交不错。 然而再不错,他首先关心的,也是国境安全。 果然,就算看起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他也是将门之后。 骨血里流淌着忠诚。 所以,如果她有一日跟肃王为敌,甚至于杀了他,崔泽应该也会理解的吧。 林钰看了他一眼,神色渐安。 “走吧,”她淡淡道,“恐怕他若想捉你,那日街市上就不会只是威胁一下了。” “可是我不想回京城去啊。”崔泽喃喃道,“太子那个混小子,我也不放心。” 林钰点了点头,“说起来,他们快到了吧。” 第五十三章 登山见水 汴州城这两日还算安宁。 除了去官府报财物有失的百姓多了一些,街市倒似乎没有受什么影响。 前些日子逃亡外乡的百姓也大多扶老携幼而回,经过城门时少不了被守城的兵将一通白眼嘲弄,“都说了没有决口,怎地不听我们的?” “正是听了你们的,咱们才回来了。”那汉子把身上的孩子换了个胳膊抱着,抱怨道,“我们邻居蔡老大,就不听你们的,这会儿落草到邙山了!” “胡扯吧你!”那守兵简单搜检了一遍包裹,示意他进去,“邙山都是死人,落草也不挑个好地方。” 顺手往这男人孩子手里塞了个大饼。 孩子流着鼻涕,袖子一抹,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家里有什么不好,瞅瞅把孩子饿的。”守兵眼中几分不忍,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其实说是落草,只不过是挑个地势高的地方,先躲一阵子罢了。 这些年朝廷政治清明,河南道节度使常年驻军都畿道,掌军事、民事、行政之权,把驻军操持得军纪严明、兵强马壮。因为内陆无仗可打,寻常练练兵什么的,都是拿秦岭一带的土匪窝捣。 汴州因为距离驻军所在的洛阳不远,四周更没有什么山。所以这些说是要落草为寇的,大多只是揣着自己家的粮食,去荥州附近的山上避一阵罢了。等夏季过了,或吃干净了粮食,自己哆嗦着回来。或者连夏天都撑不完,便受不了山上的寂寞,心一横,连夜回来的也有。 守城的兵将见怪不怪,搜检过行李,把这些人陆续放进城。 与此同时,出城的队伍也比平日里多些。 两列队伍中有熟识的,忍不住招呼起来。 “哟,小贵子,拉的东西不少嘛。”进城的一个落魄男人冲着出城的一个少年揶揄道。 那少年拍了拍板车上的东西,笑呵呵的道:“穷家值万贯啊赵大哥。怎么样,去洛阳的路上太平吗?” 赵大哥瞅了兵丁一眼,见没有人注意他,探着头小声道:“沿着官道,白日里还行,夜里尽是小偷。”说着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包裹,哭丧着脸道:“瞅瞅,就给我剩了俩裤衩。” 周围的人哄的一声笑了。 小贵子瞅了瞅自己板车上的东西,又瞅了瞅前面的官道,一张脸顿时白了几分。 “真不真啊,”他忐忑道,“赵大哥莫不是诓骗我。” “诓你做什?”赵大哥跟着队伍前行几步,摇了摇头道:“人心不古啊,你偷我的我偷你的,什么意思?我还是守着自己的穷窝吧。” “不怕灌水了?”小贵子前面的一个中年汉子问道。 汴州这边平日里忌讳“决口”、“溃堤”、“发大水”之类不吉利的词,百姓们会以“灌水”指代黄河决口。 “不怕你们笑话我,”赵大哥的行李经兵丁验过,前行几步后回头道,“再不回来,不等灌水,老子先饿死了。” 倒是没有人取笑他。 只是那出城的队伍明显缓了一缓,也有犹豫不决的,干脆便从队伍里走出来,径直回家了。 “去他的!还是老子的狗窝舒服。”有回去的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喃喃道。 林钰和崔泽一行人便省去了不少排队的时间。 “你看他们,”崔泽四顾一眼道,“一准以为咱们也是出城逃灾的。” 林钰牵着马,笑眯眯的,“不会,咱们连个行李都没有带。” 崔泽嗤笑道,“真正的有钱人,带什么行李。兜里揣几张银票,什么东西买不着。” “你说的都对,”林钰笑着点头,“只是不知道你说那万青山上风景宜人,不知道对不对。” 两人说笑着已经出了城,崔泽看着不远处的一座土丘,上马扬了扬鞭子,“不管对不对,出来转转,总比窝在城里好。万一又碰上肃不对,李公子,可就惨了。” 崔泽还是挺在意肃王勒令他回京城的事。 看来真是挺怕他的。 其实林钰觉得,肃王根本就不太关心崔泽的动向。放出去的消息探子已经很多,可是却没有探出肃王的一丁点消息。 他避着人,不会再轻易出现在街市上了。 万青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个高一些的土堆。 本朝开国时,扩建汴州城。挖掉的护城河泥沙和推倒的旧城墙瓦砾堆在一起,形成了个小丘。 过了百年,那上面的土结实了,种了树,又修了龙王庙,便看起来像是个小山头了。 这个小丘,也是二十年前黄河决堤时,百姓的避难之处。 只是听说洪水来势汹汹,除了少有几个运气好的抱着浮木漂到这里,攀在小丘上种着的树上活了命,更多的人根本没有机会逃生。 林钰来这里,也是想着,如果前世太子在洪灾中没有死去,必然也是仪仗了这个小丘。 因为是雨季,来拜龙王的信众不少。顺着官府修筑的石阶一路向上,每块台阶上都刻着一朵莲花。 有的信徒一步一叩头,每次叩头都亲吻一遍那莲花纹路,脸上都是虔诚之色。 林钰和崔泽小心让在一边,绕过那些信徒,走了一炷香功夫,便到了山顶的龙王庙。 这里香火很盛,有个老婆婆正请了三根香在莲花形的引火灯烛上点燃了,口中念念有词。 这些老百姓信龙王,认为龙掌水运,所以久旱不雨来叩拜求雨,久雨不止便来叩拜止雨。这一次来叩拜,估计是因为决堤流言不止,来求龙王护住黄河的。 林钰和崔泽再往前走,便见一巍峨大殿。跨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抬眼见四海龙王塑像高大威武,立在殿堂中央。一个身穿黄袍的道人充任神职人员,有人叩头或捐献功德的,便拿个铃铛叮的晃一下。 林钰崔泽二人站在殿中一不捐钱二不叩头,顿时有些格格不入。 “走吧?”崔泽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前走出去了。 林钰又看了一圈,隐隐总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殿外立了个大鼎,崔泽进来的时候那里被人围着,这会儿人少了,他兴致勃勃去看那鼎中有什么东西。 还没有等他抬头,忽的殿内一片吵嚷。 崔泽机敏,立时窜了上去。可他还没有走两步,忽的三五个浑身湿透的信徒从大殿内冲出来。 “快跑啊!”他们哆嗦着喊道:“发大水了” 话没说完,有水流从大殿内一涌而出,顺着台阶倾泻而下。起初像是个小河,很快便停了。 倒不至于是发大水,只是一小股罢了。 可是信众已经慌乱地朝阶梯下逃去,边逃边哭喊起来。 “我信了邪了!”崔泽大叫一声,“这么高哪来的水?” 林钰却是面色紧张,踩着水坑朝大殿内看去。 忽的轰隆一声,咚咚几下重物坠地,整个小丘都抖了一抖。 有什么东西从殿内抛出来,滚落在崔泽身边。 他低头看了看,又瞅了瞅殿内,扭头看向林钰,不可思议道,“真是邪门了,这一下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第五十四章 内中玄机 殿内外的百姓已经跑了个干净。 可是靠近大殿,隐隐听到什么强忍着的哀嚎声。 崔泽提着刀大咧咧地跨进去,迎面看到那摇铃的道人正被什么东西砸倒在水渍中。道人勉力抬着头以免呛水,双手锁在胸前,看起来万分痛苦。 林钰走近一步看了看,现在仍然压在他身上的,是一根哪位龙王的胳膊。 “是,是西海龙王的。”那道人喃喃道,一张脸皱巴巴的,似乎要哭出来了,“神旨啊神旨啊,神有何辜?人有何辜?神像倒塌,这是龙王爷在传信呀!” 殿内四海龙王的塑像已经扑倒在地上,某个龙王手里的降雨神器还滚出了殿外。 崔泽抬脚把压住他的东西踢开,冷然道,“搞什么幺蛾子!水是从哪儿来的?” 那道人勉力用胳膊撑着自己挪了几下,靠在门柱上,哭道,“贫道以为,定是龙王显神通!下届时带来的。” 崔泽撇了撇嘴,“那你这是造的什么孽,龙王把你腿都压断了。” “我这是”那道人抱住自己的腿,神情激动,“这是龙王爷让我修功德,为警示世人!” “好吧好吧,”崔泽连连点头,“那你在这里警示世人,小爷我去后面转一圈。” 崔泽说着便绕过倒地的神像,朝大殿后门而去。 林钰低头看了道人一刻,皱了皱眉道:“你别看我啊,我可拉不动你。” 那道人叹了口气道,“这位施主,你可以把铃铛递给我吗?” 林钰低头寻了片刻,扒拉开一尊神像的断手,找到了那个铜铃。 她穿过大殿走到后面时,听到那道人开始一声声摇响那铃铛。既然神的指令已下,这一次摇铃,估摸着是为了唤人来救他。 有了这寻铃铛的耽误,林钰绕到大殿后面时,崔泽已经跑走不见了。从大殿后门往外看,院子里干干净净,没有半分水渍。那么,水是怎么从这大殿内冒出来的呢。 她回身再看这些塑像,她知道它们没有倒塌时,她便觉得奇怪的原因了。 平日里神殿内的四海龙王,身姿端正,手持法器,扮相威严。今日她乍一进殿时,见到的龙王神像,其实已经有些微的倾斜了。 而这倾斜的原因嘛。 现如今神像的碎片铺了一地,内里的木撑架和泥团、元钉散落得到处都是。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是湿的。就连落在功德箱上的,也是湿的。 这说明那些水不是来自地上,而是高处。 高处的哪里呢? 林钰从地上捡起一块神像碎片,那是神像的后背处,圆圆的,被凿了一个洞。 水便是从洞中灌进去,密封严实。只等着浸烂了撑架,神像便轰然倒塌。于此同时,神像中的水淌出,犹如龙王显灵。 “小伎俩。”林钰淡淡道,把手里那块碎片丢在地上。耳边仍听得前殿那道人摇着铃铛,身后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在她面前。 崔泽总算没有丢下她。 “弄明白了,”林钰头也不回道,“非神迹,是人为。为了造成恐慌,可真是想尽了办法啊。” “是吗?”身后的声音冷冷道,“小姐好聪明。” 林钰浑身一颤,呆在原地。 那不是崔泽的声音。 她猛地转过头去,手顺势探入袖口,装作不经意间仰头,手臂藏在身后。 看到了来人。 “所以,”那人冷冷道,“林氏绸缎庄,不是为生意而来。” 仍旧是一身黑衣,深邃的眸子,冷冽的神色。一只手放在刀柄上,似乎下一刻便要抽出来。 “肃王,倒像是为生意而来。”林钰迎上那冰冷的目光,神情紧张道。 生意可大可小,林氏绸缎庄的买卖是生意,吕不韦那样奇货可居的生意是生意。 只不过林氏的生意是为钱。 吕不韦的生意是为国。 肃王的生意,恐怕是为了篡位。 “真厉害,”肃王李律凝眉看着她,“竟然哄得崔泽什么都说了。” 林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不过,”肃王又道,“我一向擅长的,便是让一个人闭嘴。” “是吗?”林钰抬起藏在身后的手。 她的手里,握着一个精巧的十字弩。 那是苏方回专门给她做的,不过巴掌大小却可以连发十箭。平日里藏在袖袋中,虽然略鼓鼓的,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也许你想试试,”林钰冷然道,“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箭快。不怕告诉你,每一支箭矢上都涂了剧毒,沾之即死。” 肃王抿了抿嘴,露出半笑不笑的神色,“说起来,我还救过你两次呢,这次杀了你,也不算滥杀。” 他抬手拍一下刀鞘,那刀像是被什么吸引,嗖的一声窜了出来。肃王抬手接了,在日光里看了一眼闪亮的刀身。 “不过杀女人,好像还是第一次。” 林钰后退一步,抬手举起弩弓。 气氛一时间异常凝滞,只听得前殿传来一声声的铃声。 叮铃铃…… 叮铃铃…… 第五十五章 骚乱 叮铃铃…… 铃声又响过一次,突然戛然而止。 对峙着的两人忽的瞳孔急缩,似乎下一秒钟,箭矢和利刃便会交织在一起。 前殿外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声音杂乱,步步敏捷。 “小姐”一声惊慌的喊叫,人已到殿内。 “我在这里!”林钰迅速应声,忽的从大殿两侧,涌进来四五十名护卫。见林钰身前有人持刀,他们一个个拔出兵刃,哗啦啦响成一片。 于此同时,面前的肃王收刀回身,漠然离去。 勇猛如他,也惧怕这以一抵数十的情势吧。 有护卫已经提着兵器跨出大殿。 “不用追了!”林钰吁了口气拦住他,后背这才出了一层冷汗。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肃王,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折损人手。 芳桐已经从护卫身后钻出来,一把上前抱住她道,“小姐你没事吧!听说龙王庙塌了,我快吓死了!” 林钰摇了摇头,把弓弩收好,才环视一周道,“这些是” 芳桐抚了抚胸口,喜悦道:“这些是此次随着信使来的,都是魏少爷安排的。” 林钰神情一肃,“信呢?” 从护卫身后又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上次送过信的白客。仍然是先核对凭信,再递交信件。 林钰接过信看了,双眉微蹙,点了点头道:“回去吧。” 护卫们让出一条路来,林钰在前,他们在四周守护。一举一动,都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不用这样的,”林钰看了他们一眼,唤为首的过来道,“青天白日的,大家自在一些便好。” 那头领点了点头,又吩咐下去,可是却没有什么效果。 看来魏青崖已经嘱咐过他们了,他们这才以随时面对险境的姿态护卫。 林钰不再说什么,一行人走去前殿。那道人依旧在摇着那铃铛,怯生生地看向她。林钰随便指了个护卫,“把他背下去送医馆吧,时间太久,那条腿就废了。” 道人大喜过望,抱住那铃铛,勉力支撑起身子,任护卫抱起了他。 这一次不用再躲让什么人,阶梯上的信众一扫而光。远远的,可以看到小丘下熙熙攘攘的,一些人正伸着头往上看。不多时,官府的卫队慌慌张张冲上来。看到林钰,为首的点了点头,便径直往龙王庙而去。 林钰依稀记得,这人是汴州府衙的。因为照过面,也知道林钰一行人里有个世子爷,他们这才没有为难刚从事发现场出来的自己。 芳桐的目光跟着那卫队朝后看了眼,忐忑道:“小姐,崔少爷呢?他不是应该跟你一起吗?” 林钰摇了摇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们先回去吧。” 天色阴了几分,他们回到官道上时,哗啦啦下起雨来。芳桐备着雨伞,那些护卫们却只能淋着。好在大家都是骑马,芳桐和林钰共骑一匹,不多时大家便到了城门口。 却是无法通行。 原先只是有些拥挤的城门口,此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有几个守城的兵丁正把长矛横起来,挡住拥挤着要出城的人群,喝斥道:“上峰下了命令,只准进,不准出!” 要出城的人手里举着包袱,愤怒地跟兵丁争吵,“晨起还让出呢,这会儿咋不让啦!” “不是不让,”那兵丁解释道,“是限定了人数。每日里不能出城超过一百人。今日名额满了。” “啥时的规矩?”有民众推搡着喊道,“告示在哪儿?我要去府衙击鼓鸣冤!” 兵丁已经不再搭理他,几个人合力关上了厚厚的半扇城门。 这下,只有出城的那半边还开着。民众早就顾不得什么,一拥而上朝那里推挤起来。 “小心别踩到了人!”一个兵丁呼喊着,可是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愤怒的人声中。 “龙王爷都让咱们跑,你们不让跑!你们大过神仙吗?” “就是,就算是刘大人,也得听神仙的!” “就算是皇帝也得听!”有人趁乱聒噪一声,赶紧掩住了嘴。 喧闹的声音里,突然从城中涌出一队护卫。这些护卫护着的人脚步匆匆,已经顾不得官家体面,边走边喊道:“本官在此,请诸位稍安啊。” 人群的确静了一刻,推搡的民众让开一条道来,容刘大人往前几步,爬上了一辆马车。 刘大人整了整被淋湿了一半的衣服,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缓缓道:“本官到任汴州已有一年,一直勤勉整修河道。今年更是请了朝廷前来清淤,本官不骗人,工部那船就在河里停着,昼夜不息地挖泥。前几日,又承蒙城里商户捐献沙袋、人工。河堤很快便能加高半丈,请百姓们放心,本官决不食言。” 人群寂静了片刻,突的一个声音道:“你修你的河,俺们逃俺们的灾,咱们两不相干。” “就是!” “这位小哥说的对!”人群里三言两语附和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刘大人依旧好脾气,“一个月来,逃灾的百姓们已经把河南道跑了个遍。几个州府联名上书,讲咱们汴州灾民已经是当地治安大患。更有落草为寇的、装乞丐乞讨的,被节度使的官兵逮住,一张口就丢尽了咱们汴州的脸。朝廷已经下令,要汴州严控灾民流出了。” “面子可没有咱们的性命重要!”有人不等刘大人说完,便扬声高喊。 “求求大人开开恩,给条活路吧!”更有人跪了下来,也不顾地上的泥浆,磕起头来。 那头磕在地面上啪啪直响,不过显然汴州府尹刘大人见惯了磕头,只是皱了皱眉,便准备再说下去。 “不管了!”斜刺里一个声音道,“趁城门没有关严,大家快冲出去啊!” “明日里肯定不会开啦!” 这声音引得老百姓一起向前拥去,之前磕头的人还没有站好,瞬间被人群推倒。 “踩到人啦!” “别挤啊你!” 人群惊慌喊叫成一片。更有人险些掀翻了刘大人站着的马车。 城门外,林钰终于在马上厉声道:“去!抓住闹事的!把门打开引流!” 五十名护卫齐声应了声是,迅速下马朝前方奔去。 他们身上佩戴的各种兵器,在迷蒙的雨水中亮晶晶的。 …… …… 第五十六章 好身手 现在林钰知道魏青崖用人的眼光有多毒辣了。 这些护卫和她一起看着城门前的聒噪,也没有多久。当时她神情不悦,他们却只是木然骑在马上,看不出喜怒。 可是她一声令下,他们立刻跃然而出。形容姿态,如猎鹰飞投入鸡群。顷刻间城门被打开,闹事的几个百姓被从人群中捆着拎出来,隔开被踩踏者,也有不服疏导的,瞬间被打倒在地,那些继续喧闹的,嘴里被塞了很难拔出来的布块。 动如脱兔、干净利落、身手了得。 蓦然间,出城的人迅速逃开,堵着城门的后退十丈,人人抬头看向这五十个不问青红皂白,一声令下便出手制服众人的护卫,脸上几分忐忑。 天界神兵也不过如此吧。 刘大人从马车中颤颤颠颠爬出来,一同爬出来的,还有因为马车险些被掀翻,脸色惨白的车主。 “大人……”那车主颤巍巍道,“求大人开恩,让小人也走吧。” 刘大人叹了口气,从马车上跳下来。 那车主忙挥鞭去催赶牵车的马匹,两匹马却只是呲呲吐着热气,似乎被吓坏了,动也不动。 车中悲叹一声,忽的探身回车中抱出一团东西,跳下马车,嗖的跑出城去。 刘大人苦笑一声。他的身边站着府衙内的护卫,此刻手持刀剑而立,神色终于缓和半分。 林钰下马靠近,神情恭谨一礼。 “非常时刻,还望刘大人不责小女冒失。” 刘大人忙拱手还礼,“哪里哪里,本官差点便被踩死了,林小姐的护卫个个好身手。” 林钰谦虚一笑。 便有清理街道的护卫上前禀报,“禀小姐,踩死两人,踩伤十人,另有十几人被趁乱抢夺了物品。” “竟然死了人!”刘大人神情一滞,跌跌撞撞便往前而去。 护卫引他看了那尸首,一老一少蜷缩在一起。想必是少年先摔倒,老人忙弯腰搀扶,被一拥而上的百姓带倒,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们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却不是水,而是鞋底泥。 府衙的人立刻上前,收殓遗体,抬回衙门。 刘大人痛心疾首,怔了半晌,才恼恨地望向人群。百姓们只是低头不言,想要找出是谁踩死这两人,已是不可能。 雨下得小了些,刘大人伸手抹了一下额上的雨水,喃喃道:“都怪我。河南道节度使前些日子抽调了府兵去排演战术,汴州城内所余守兵本就稀少,又被我差遣了好多去看护修河。只余下这数十人,如何挡得住急眼了的百姓们!” 林钰上前一步,神情肃穆道:“不是大人的错,眼下百姓一是被鼓动,二是被倒塌的四海龙王神像吓怕了,这才不顾号令,强行出城的。” 龙王庙那里的情形,既然林钰能看出真相,刘大人手下的卫兵也能参破。只是官府给的解释再清楚,也抵不过百姓对四海龙王的虔诚。 恐怕以后的城门,更不好守了。 “林小姐,”刘大人看向林钰,目光诚挚道,“本官想讨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可不可以。” 林钰一笑,“刘大人尽管开口。” 刘大人环视一圈此时恭敬站在不远处的林府护卫,那些护卫即使是在雨中,也站姿笔直。 他几分踌躇道:“眼下汴州城情势危急,且不说世子爷和林小姐这样的贵人正在城中,听说皇帝陛下有意派太子殿下前来安抚民众。今日街市上竟然踩死了人,若汴州情势再危急下去,只怕本官头顶上的这顶乌纱帽,便要被大风刮走了。” 林钰看着刘大人点了点头,神色里几分宽慰。 刘大人继续道:“不怕林小姐笑话,此时本官真想去荥州或者郑州借兵。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那些兵丁平日里撑撑场面还行,真才实学嘛,实在是大多不中用。” 被人暗示到这种程度,再不开口,也太不开窍了。 林钰忙抿嘴一笑道:“若刘大人不嫌弃,小女府里的这五十护卫,便任凭刘大人差遣了。” “这样,不合适吧?”刘大人推辞道。 “合适合适,只要大人管饭便好。”林钰轻松道。 刘大人神情瞬间松弛,忍不住抿嘴一笑。 “本官定厚谢!”他诚挚道。 不过护卫们还是把林钰送到客栈,才转身回去城门。 一路上街市混乱,不时有撞在一起的马车行人喧闹争吵。 “喂!不让今日出城了!”有人提醒迎面跑来的人。 “俺们知道,”那人便疾步走开便道,“不是每日能出一百吗?俺们今日便去排队!” 那提醒对方的人突地一怔,醍醐灌顶般道:“还是你小子聪明!我也去!” 芳桐神情忐忑道:“小姐,不会真的决口吧。” 林钰神情冷肃,淡淡道:“希望事在人为吧。” 客栈里的人走了个干净,芳桐喊了好几声,才见掌柜战战兢兢上前,行了个大礼道:“实不相瞒,眼下小人家中已经收拾停当,就要弃店逃生了。小姐给的银子,还是” “无妨,”林钰摆了摆手,“掌柜尽管随意,小女就住在这里,权当给掌柜看店了。” 掌柜的大喜过望,忙交接了钥匙,又讲明厨房在哪里,如何取水,才再三道谢,慌慌张张跑走了。 林府从京城带来的护卫已经聚在庭中。按照情形,林钰重新让头领安排了护卫事宜。 刚刚忙完,门外一声吆喝,崔泽拿鞭子抽着两个人进得店来。 那两人三四十岁,浑身湿透,灰头土脸,被崔泽用草绳拴着,只要是走的慢了,立时给一鞭子。 护卫们见是崔泽,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绳子,把那两人看管在后院。 “你就这样捆着人进的城门?”林钰惊讶道。 “我又不傻!”崔泽横了她一眼,“我是等他们进了城,才抓的。” “他们做什么勾当了,值得崔少爷亲自动手。”林钰揶揄道。 “你不知道吧?”崔泽探头过来,几分神秘道:“四海龙王庙里的神像,就是他们推倒的。” 第五十七章 鲁莽 林钰给这个每次落雨,都必然淋得湿透的世子爷倒了一杯热茶,施施然递给他道:“说来听听。” 崔泽洋洋自得,端起茶水一饮而尽道:“亏得小爷我眼尖腿快,刚到后殿,就见这两人合力抬着个树干,正要从后门逃走。我且看他们哪里去,结果进得城来,左绕又绕,竟然去街市吃酒了。小爷我再等不过,当下便捆了人押回来。” “招了吗?”林钰道。 “招了!说是收了人银子,让抬着根树干去龙王庙。若晨起进香人多时那神像不倒,便从后面顶一顶。”崔泽嘴角弯弯的,颇为快意。 原来是这样。 水灌泥胎,当然不能保证神像会倒在合适的时候。所以还是用了人力,这下露出马脚了。 “给银子的人呢?”林钰问道。 “他们不认识啊!这两个是街市上的混混,收了银子就办事。别说是去推神像,就是推自己老子,都干。” 他们的老子值什么钱啊。 林钰嗤声一笑。 “别笑!”崔泽几分正经道:“小爷我神机妙算,知道被他们这么一闹,太子是肯定要来了。” 太子的确要来了。 魏青崖的信里写的很清楚。 圣谕,着太子殿下携五万兵马至汴州安抚民众。 与此同时,工部尚书左浣思已经先行,恐怕明日便要到了。 兵马倒不是从京城调的,而是河南道节度使那里直接分拨过来。 “喂,魏少爷知不知道肃王的事?”崔泽试探着问道。 林钰摇了摇头,“为了安全,信里倒没有明说。只是派了更多的护卫来,便等于说了吧。” “咱们倒不用怕他,”崔泽抿了抿嘴道,“离他远点。他那个人,别人不招惹他,他很少理睬别人。” 林钰看他一眼,嘴里含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她没敢告诉崔泽,今日他们不仅遇上了,还险些打起来。 …… …… 这些日子黄河堤汴州附近,不仅人多了,船也多了不少。 一方面因为商户们捐赠的沙袋集中堆放在官道附近,需要船只运往上下游。一方面是因为工部尚书左浣思来的时候,带了一艘大船五艘小船。此时张灿已经带着部下跪倒在左尚书的船舱里,神情不安。 到底是没有做好事,劳动上峰被朝廷训斥了。 堂堂三品大员,也派到这小地方来受罪。 更何况这次不止他们事情没有做好,还间接激发了大弘朝数十年来第一次州府民乱。听说御史台屡次上书弹劾左浣思,奏曰因工部历年来疏于疏通河道,才导致今日民乱。 每次上朝,御史们都要在朝堂讽刺左浣思几句。 “你们不要内疚,”左浣思神情安然,“眼下咱们看起来是被责骂了,其实皇帝陛下已经下旨,太子殿下不久也会到汴州。” 真的? 张灿几分难以置信。 眼下皇帝陛下虽四十有余,正值壮年。但太子殿下也已经十二周岁,正是教导国事的时候。这个时候有幸跟太子殿下共谋治河一事,只要做得好,不愁他日新帝登基,记不住自己。 到时候…… 张灿的眸子里也有了几分希冀。 只是跪在他身后的苏方回神色漠然,似乎这些全不关己。 直到左浣思又安排些工作,去接见刚刚平息了内乱的汴州府尹。苏方回才站在船头,看着底下这一群忙碌的小船,沉思稍许。 雨已经下了两天了吧。 听说老百姓安安生生排了一日的队,到今日早晨,便抄起家伙袭击守兵。守兵毫不退让,双方械斗了半日才消停下来。 其实往年逃灾的百姓也不少,但像今年这样河南道七八个州全都上书请朝廷禁止汴州府流民乱窜的,还是第一次。 这个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不经思索便同意了林钰,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 …… 第五十八章 雨中粥香 “苏方回怎么说?”崔泽掀起窗帘望了一眼外面,转身问道。 林钰把那一张信笺放在烛火上烧了,神情宽慰少许。 “苏师傅说,若无人为,现在的河堤高度足以抵御此次夏汛。” 崔泽轻轻一抚掌,“想不到啊,左尚书亲至,果然大有用处。” 其实工部尚书亲自督导,只是把工期提快了些罢了。 尽管龙王庙神像倒塌后,连日的降雨加剧了民众的恐慌。但是距布下的人马查询来报,黄河上游至源头已经没有雨水。 仅汴州附近这些雨,还不足以使堤坝已经加固加高的黄河决堤。 官府中人,总认为父母官的作用更大些。其实,那些昼夜不歇加固堤防的老百姓,才是国之脊梁。 林钰抬眼望向外面的雨幕,只是还有一些老百姓,正受着煎熬,在雨中淋着。 汴州城大大小小十六个城门,此时只余东州门开着。 由于械斗后被镇压,百姓们一时不敢再反抗。此时他们就安静地坐在雨水横流的大街上,队伍从城门口一直排到州府衙门。 城门口的人漠然盯着陡然增多的守卫,一动不动。而府衙门口的,就没事提起鸣冤锤敲上一下。若不是留了两个小吏守门,恐怕府衙被攻破,也是迟早的事。 相比外面,客栈内温和干燥,走到内廊,便闻到缕缕粥香。 是剁碎了五花肉,拌上松花蛋和大米等五谷,熬制成的咸粥。虽然不合汴州这边喜好甜粥的口味,但是却最能补气力、防伤寒。 “小姐粥好了!今日你要同去吗?”芳桐在庭中招呼着护卫把粥桶放在马车上,抬眼看见林钰正站在廊上,扬声问道。 “好呀。”林钰应着,进屋拿了件斗篷出来。 崔泽寸步不离跟着她,嘴里笑道:“小爷我也去,看看这些老百姓到底要惨到什么程度,才肯回家。” 临近中午,雨下得稀疏了些。 因为临近夏日,倒是不冷。有父母抱着孩子,老人相互搀扶,或蹲过跪,挤了一整条街。 “娘我饿。”有孩童刚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看向暗灰色衣衫的母亲。 那母亲眼中几分疼惜,不由得抬头劝身边的男子道:“当家的,咱们先回去做顿饭吧。让娃吃口热乎饭,再来排队。” 男人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眉毛一横,“那可不行!今日放出去一百号,咱就排到三百了,过不了两日,就能出城。难不成你想回去一趟,排到府衙那儿去吗?” 做母亲的满脸愧色,又挣扎道:“要不然你们排着,我回去做顿饭,给你们带来。灶台下面,我还藏了一碗米。” 男人没有说话,看着面露祈求之色的孩子,心中不忍。 他身后却有另一家人开口道:“大妹子,你就忍忍吧!昨日里有人去施粥的棚子里取粥喝,回来便进不得队伍,被人打了个半死。你要出去,同样不让你回来。” “说起粥,”那女人道:“昨日里施粥的人,今日不知道来不来了?” “来啥啊,”那些人道,“光昨日施的,就已经够寻常人家吃一年了。人家是善人,又不是傻帽。” “好了!”男人厉色看向女人,“把孩子给我抱着,蓑衣也递过来。等小贩来了,买个大饼给孩子。” 可是那卖饼的小贩,把饼价抬高了三倍啊。 女人忍了忍,没有说出口。 她抬眼看了看灰蓝色的天空,迎着雨滴张口喃喃几声。 老天爷,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话到嘴边,却并没有说出口。 她把孩子递给男人,取出毛巾拧了拧,擦干孩子额头上的雨水,微微一笑道:“别怕,很快就有好吃的了。” 那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瑟缩在男人怀里。 “你别怪爹狠心。”那男人道,“饿肚子总好过死掉,等咱们到了洛阳,爹给你买皮影戏玩。” 孩子眼中终于有了些喜色,微微点了点头。 “快看”突然身后的人道:“是不是那施粥的来了?” 蹲坐着的人哗啦啦站起来,一齐向后看去。不少人面露喜色,又看了看肃整的队伍,再面露难色。 一辆板车在前,上面拉着七八个大铁桶,正慢悠悠往队伍这边来。 “儿子,”那男人道,“爹去给你盛粥。” “不要,”女人忽然厉色道,“你出去了,就不能回队伍里了。” 男人脸上几分坚决,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道:“不让爹回队伍里,爹便去后面排着!你要保护好娘亲。” 第五十九章 他才十二岁 “爹爹,你看。” 正准备起身的男人被孩子攥住手,指了指人群后面。 不同于昨日铺设粥棚,今日施粥的人竟然推着板车,紧贴队伍而行。长长的勺子伸进锅里,舀出满满一勺子散发着肉糜香味的粥,倾倒在百姓举着的碗里。 “当家的,”刚又接过孩子的女人神情激动,“不用去粥棚了,人家送上门呢。” 搭棚施粥,也算是对方仁德一件。可是这么送到嘴边的,便不仅仅是仁德,而是思虑周全,把他们当做了人,而不是乞丐。 男人声音一时间哽咽,顿了顿道:“不用去了,咱们在这里等着。” 不远处的粥车缓缓移动,有两个人是随着粥车出现的,现在却远远避开众人,站在了城门口不远处常贴着告示的屋檐下。 崔泽沉默片刻,锁着眉道:“也不知道你是在帮刘大人,还是搅刘大人的差事。城里大善人们多了,也没见别的人施粥。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是啊,”身旁浅青衣衫的女子模样俊俏,脸上几分戏谑的笑,“原本刘大人肯定是想着,这些人饿一饿也就回去了。结果咱们竟然送起了粥。” 崔泽哼了一声,“最绝的是,你一边送了护卫去守城,一边送了粥让百姓们撑下去。这不是两边不落好吗?” “那可不见得,”林钰狡黠一笑,“百姓们可不知道我送了护卫哦,昨日械斗的时候,我可是躲得远远的,两不相帮来着。” 百姓们担心淹死,可不把饥渴当回事。只是可怜了孩子和老人。 “算你狠,”崔泽嗤声一笑,“若不是本世子爷的面子撑着,恐怕刘大人早赶你出城了。” 林钰眨了眨眼,又神情稍肃道:“其实我也有些踌躇,咱们知道黄河不会决堤,但是却不知道能否抵住人为。刘大人把百姓们留在这里,到底是忠于皇命,还是抹杀他们最后生的希望,尚待商榷。” 崔泽斜了她一眼,冷然道:“你的意思是,咱们活不活得了,也有待商榷了?去他娘的,等司马伦一来,小爷先绑了他,揍死再说。” 这倒是个办法,只不过不知道无辜妄杀禁军统领这个罪责,国公府兜不兜得住。 林钰清亮一笑,赞道:“世子爷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吧。” 崔泽眯着眼看了她一刻,冷不丁道:“我只是说笑罢了,你就赶紧挖坑了?” 林钰忍俊不禁,呵呵笑了。 气氛一时间轻松少许。 林钰望向高高的城墙,今日城墙上的人竟然比往日少了些。只是显然这些兵丁都换了新蓑衣,手上的兵器也趁昨晚打磨过,看起来锃光瓦亮。 “这是……”林钰看着他们微微一怔,“太子要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城门吱吱呀呀豁然打开。 正坐在地上吃粥的百姓们神情一震,不可思议般看向那城门。不过由于昨日械斗的经验,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 城墙上站立的数半卫兵忽然快速下到城门左右,刘大人从一旁的角门而出,他的身后,跟着汴州府五六十名大小官员。 听得啪的一声响,像是谁给出了号令。刘大人等一众官员面朝城外,齐齐跪倒,额头直抵地面的雨水。 “这是……咋了?” “有大官要来?” 百姓们迷惑不解,又不敢站起来,探头探脑朝外张望。 忽听得震耳的马蹄声遮住了雨打屋檐的声音,接着整个大地都颤抖了几分。那蹄声近了,六名骑兵身着红黑相间的明光铠甲,腰配横刀,护着一面红底黄龙纹的旗帜踏入汴州城。 龙纹? 百姓们抬头怔在原地,身子似乎是僵住了,半分都不敢动。 难不成,为了镇压咱们,皇帝陛下亲临? “不是……”有尚清醒几分的读书人小声嘀咕道:“龙爪少了一只,要么是亲王,要么是皇子。” 又有眼尖的,忐忑道:“这些人不是羽林卫吗?竟然禁军都来了!” 众人再不敢迟疑,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都赶紧改了改姿势,老老实实跪下来。 护着旗帜的骑兵跨入汴州城,并没有停下来。他们径直奔到长街尽头,才又回转过来,在城门边站定。 林钰和崔泽退后一步,在街巷中略隐了身子。 忽的有个尖利的声音道:“太子殿下驾到” 刘大人一众官员忙应道:“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声音落地,却迟迟不见马车进城。百姓们低着头不敢去看,林钰却忍不住看向城门边。 “难道是等什么吉时吗?”她小声道。 崔泽在她身后嗤声一笑,“谁知道呢,指不定被他那个叔叔教坏了,学起来讲排场了。” 城门洞开。 百姓跪了一整条街。 一众官员的腿陷入泥里,因为没有受过这些罪,不少人打起了哆嗦。 然而城外却静悄悄的,听不到人声。 “不是带了五万兵马吗?”林钰疑惑道。 话音刚落,便见空中的雨丝似乎稀疏了几分,迷蒙的雨色里,城门口似被投下一缕亮光。 穿过一众跪倒在地的官员,可见一人独自撑着一把伞,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不快,如闲庭信步。然而气势形容,却似天子召见群臣,隐隐露出国之威严。 进得汴州城,见雨小了不少。他站在城门前,抬手收起雨伞。 林钰得以看到他的面容。 肤色白皙,剑眉高鼻,眼中有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淡然。 官员们不敢吱声,只噤声不语。 汴州城一片沉寂,在这连落雨声都似乎听不到的沉寂中,听到一个舒朗的声音道:“本宫来晚了,抱歉。” 这声音里三分肃冷七分暖意,林钰一时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这两种情绪掺在了一起。 汴州城内气氛凝滞一刻,那个少年只是站在城门前,看向跪了一整条街的百姓。 目光温暖。 忽的有人垂头泣道:“皇帝陛下派太子来啦!皇帝陛下要救咱们啊!” 这打破凝滞的声音一起,便有人跟着附和道:“谢陛下不弃!” “谢谢老天爷开恩啊!” 长街里哭声一片,这声音感染得城门口的官员都动容落泪。 林钰看向一边目瞪口呆的崔泽,淡淡道:“太子今年,才十二岁吧。” 第六十章 本宫在这里 崔泽看了林钰一眼,又看了看身姿如松的太子殿下,恍然道:“可不是嘛,半年不见,这小子摆样子的做派倒是厉害了。” 那少年不过十二岁,可是神态气质,却如君王临朝。 林钰眯着眼笑了笑,这样第一眼就让人喜欢的孩子,应该有上天眷顾吧。所以前世的时候,即使司马伦他们挖河刺杀,也没能把他怎么样。 太子已经请刘府尹一干官员站了起来,他自己也往前走了几步,神情认真,看向长街里跪着的百姓。 “本宫曾听一个长辈说过,百姓,是国之根本。”声音响亮,字正腔圆。跪着的百姓已经平息了激动之情,人人竖耳倾听。 太子道:“往大了说,是国之根本。往小的说,是州府、郡县、乡里之根本。没了百姓、人口凋敝,则四野荒芜、国基垮塌。这是请诸位留在汴州的原因之一。” 老百姓静默无声,太子静静站立,似乎在等着什么。 过了不多时,有百姓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被一众官员簇拥在前,神色温和,虽然几分肃冷,但却不似一般官员那般高高在上。 终于有人埋头在人群中,怯生生道:“咱们不会抛弃汴州,还会回来的。” 太子只神情含笑,淡淡看向那一边,似乎在认真听着。 有了这样的鼓舞,又有百姓扬声道:“是呀是呀,咱们过了夏天便回来。” “这里是祖辈生养的地方,咱们不舍得走啊。” “求太子殿下明鉴啊。” …… 太子一直静静听着,听到百姓们的议论声终于小了,一齐抬头看向他,才抬了抬手正色道:“本宫当然知道诸位不舍得走。历朝历年,黄河大小决堤不下百次。但是不管百姓们死伤多少,逃了多远,都会一步一步走回来,在这片土地上继续耕耘、播种、繁衍生息。这汴州的百姓,依照咱们河南道的土话,没有一个是怂种。” 怂……种? 跪着的百姓微微一怔,太子殿下连河南道的土话都会了? 不禁各个神情松动,看向太子的神情里多了几分亲和。 “太子说的太文雅了些,”林钰在崔泽身边笑道,“其实我们河南道,喜欢说” “怂蛋!”崔泽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抿。 林钰哈哈笑出声来。 太子又道:“只是这流民之灾,是本宫想让诸位留在汴州的原因之二。”他顿了顿,又肃然道:“百姓们拖家带口而行,要躲过四个月的汛期。可是一路上少不得忍饥挨饿,遇到家家没有余粮施舍的时候,甚至卖儿卖女讨生活。有老人撑不住的,只能葬身异地。往往走的时候七八人,回来三四个。本宫是长在锦衣玉食的大明宫,可是百姓们这些苦难,本宫都知道。” 长街内不时有低低的哭泣声传来。 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离开家园呢。 太子任那哭泣声传开,才缓缓道:“况且距工部探查,黄河上游雨水已经停止,河堤也已经加高。本宫请大家留下,也是考量到今年的情况,实在没有必要离开。” “可是咱们怕啊。” “对呀殿下,”有人怯声怯气道,“二十年前那次,俺父母便被淹死了。”说完便哀哭起来。 “殿下说的感人,可是总归不是汴州人,不知道咱们的凄苦。” ……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更知道洪水的恐怖。 “本宫,”太子殿下肃然打断他们,沉声道,“本宫已经决定,会在汴州督护河堤。本宫请诸位留下,本宫也留下。” “太子殿下……也留下?”有百姓试探着确认。 “留下,”太子神情温和道,“留到百姓们相信今夏河堤不会垮塌,才会离开。不光是本宫,河南道五万兵马也已经在禁军统领司马伦的统帅下被差去护堤。” 禁军统领带五万兵马护堤? 百姓们神情一震,人人面露喜色。 司马伦统帅禁军护堤? 林钰后退一步,面色惨白。 “完了,”她身旁的崔泽揣手道,“这下更容易挖河了。” 百姓们已经在太子的示意下站了起来,人人神情激动,试探着想靠近太子。 只是汴州府兵丁立刻上前,隔开了百姓。 “咱们不走了!”有百姓突地把包袱往地上一掷,坚定道。 想了想,又赶紧把那包袱捡起来,“不过日子还是要过的。” 他周围的人轰然笑起来。 太子也跟着笑了笑,淡淡道:“本宫就住在府衙,也会去河堤看看。若百姓们有闲暇,请协助官府修缮河堤。” “那是自然!” “禁军大人们都去为咱们修堤了,咱们自然去得!” 百姓们闹哄哄的,围着太子。一直到太子殿下在一众官员的陪同下沿着长街走进府衙,人群才渐渐散去。 这一次不是去街面上排队,而是回到家中安歇。 他们揉着坐麻了的腿,因为睡不好隐隐作痛的头,缓缓往家中而去。 四海之内,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 只有家,才是安眠之所。 …… …… 城门口的一个小巷子里,崔泽看着分完了粥正吩咐护卫推着板车离去的芳桐,淡淡道,“这下好了,以后咱们不用熬粥,你也有糖葫芦吃了。” 商户已经歇业好几天,接下来应该会恢复生意。 “好什么好啊,”林钰眉头微蹙,“掌柜的也要回来了,客栈又要嘈杂起来。” “我还不知道你这个小东家,”崔泽斜了她一眼,“其实抠门的很,就想白使白用人家的柴火。” 林钰眯眼笑了笑,看着大街上散尽的人群,抬脚走回去。 “喂,你说刘大人不会多嘴,告诉太子我也在这里吧?” 崔泽絮絮叨叨。 “到时候他三顾客栈请我,我去还是不去呢?” “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一下,混小子人还不错呢。” “喂,你说司马伦不会已经抓起铁锹开挖了吧?” “总得趁着夜色是吧?” …… 雨已经停了。 司马伦吗,林钰在一片聒噪声中抬眼看了看黄河的方向。 河堤,不是你想挖,便能挖开的。 第六十一章 轻微洁癖错过了什么 苏方回站在甲板上,看着河堤下一片旌旗飘扬。 一切如魏青崖送来的消息中所说,司马伦携五万从洛阳河南道驻地拨过来的兵马,亲至汴州。 五万兵马听起来似乎很多,但是均匀守护在沿汴州百里河堤上,仍然看起来略显单薄。不过这样的话,恐怕掘开河堤,便不那么容易了。 也许,更容易?因为他们的统帅,正是被林钰忌惮怀疑的司马伦。 既然司马伦来了,太子恐怕也已经如期而至。此时司马伦在河堤上,那么太子殿下,应该是在城里。 不过护住太子殿下,却不需要在城里。这百里河堤,才是关键所在。 关于如何挖开河道,苏方回私下里帮司马伦琢磨了不少办法。他觉得依照司马伦的脑子,能想出他一半的想法,都算是开窍。不过他却没有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形,看护河堤的就是司马伦的人。 这下就算他光明正大地挖,恐怕都没有几个人敢反对了。 工部尚书左浣思比司马伦职位略高些,此时他跟司马伦寒暄几句,把他让进了河堤下的营帐。 左尚书在船上住不惯,所以来后第二日,便吩咐人在河堤下不远处搭建了大大的帐篷。不过他也不傻,帐篷搭在北岸,以防止万一决堤,自己先被卷跑了。 营帐内布置简单,进门可见两列地榻,高处皮革做成照壁,挂着些新近用到的营造图样。门帘竟然不需要人亲自掀动,走得近些,踩到地上安装的机括,那门帘便向两边拉去。 司马伦很是喜欢,打量了很久才进得营帐。 司马伦坐在上首,左浣思坐在正位。简单几句寒暄,司马伦便说到正题。 “如今左大人和卑职,可身负重责啊。”司马伦眉心几点忧虑,望了望如同建在低洼处的汴州城。 他第一次来汴州,总算知道汴州城凶险的原因了。 黄河就像是汴州城头顶,随时可能斩下的利剑。 左浣思倒是轻松一些,捋须轻叹道:“本官已经把黄河今夏情况上呈陛下,陛下仍然不放心,还是差太子殿下亲至督护。果然在陛下心中,老百姓是一等等一的重要。” 这一句话里有话。 情况已经给陛下了,陛下仍然不放心。 也就是说,黄河决口的可能很小,甚至于没有。 到底是亲儿子,做做样子也就是了,难不成真让嫡亲骨肉陷入陷境吗? 司马伦神情清冷地点了点头。 这些事他当然是知道的。 “为保险起见,卑职就住在河堤旁了。不过卑职喜欢南边,还是住在南边为妥。” 左浣思点了点头。 就算他不喜欢南边,也不能跟身为文臣、品级又略高些的三品大员比邻而居嘛。 况且司马伦的兵马都在南边,他们又没有船只来往两岸。主帅住的老远,也不利于统帅。 “工部这边,尚有可用的人手,本官给统领张罗几个,把大帐修好。”左浣思温和道。 司马伦抬眼看了看周围,神情中几分感激,“那便多谢尚书大人了。” …… …… 黄河面宽数十丈,此时有些微风、略起微波。 苏方回盯着船工提起测量水深的锚杆,昨日标红的部分被水浸湿,又超过红线半寸长。 “怎么样?”张灿在他身旁问道。 “因为有浪高,这个数据只能算涨了一点。”苏方回肃声道。 张灿闻言面露喜色,“那就好,已经连续几日不怎么涨,看来汴州城解危矣。” 随后对那船工道:“放回去吧!” 船工应了声是,接过锚杆放回小船,划着桨朝固定的锚位驶去。 苏方回神情顿了顿,抬眼看向那船工。 那船工看起来比中原这边的人都要高些,头上裹着粗布巾子,短衫长裤,裤腿挽起来到膝盖处,一双鞋湿湿的,每走一步,都在船上留下一个脚印。 他脸庞黑瘦,佝偻着身子,走路微微探腰,是常年在河边劳作时的样子。 是有什么异样吗? 张灿抬眼看向陷入沉思的苏方回,几分疑惑。 “没事,我只是想些无关紧要的。”苏方回淡淡道。 张灿吁了口气转身搭小船去岸上汇报,苏方回只是盯紧那名船工。 看他把锚杆拿起来,调整好方向,轻轻放入锚位。又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手上的泥水抹在了脸上,又有一些滴落在肩膀上。他浑然不在意,只是又拍了拍肩膀,这下污渍更多了些。 手上仍然有泥,他干脆低头在河水里洗了洗,又扯起前襟,随便擦了几下。这才坐在小小的甲板上里,歇息起来。 略有洁癖的苏方回再不能忍,收回了目光。又忍不住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才转身走开了。 船上那人干脆伸了个懒腰躺倒,迎着阳光眯眯眼,换了个舒服些的方向。 旁边有个运输沙袋的船只轻轻划过,看他躺下,那船上的人喝斥道:“福旺!又偷懒不是?快去运沙!” 船上的人斜了他一眼,懒洋洋道:“你懂什么?苏师傅说了,让我看着这锚点。不信你去问问。” “苏师傅亲自交代你?”船上的人略有些怀疑。 苏师傅他们是知道的,即便是工部尚书,跟苏师傅说话时也是语气和蔼。这个人每日一袭白袍,气度见识,却胜过很多官员。 只是苏师傅很少主动跟他们搭话,有时候他们腆着脸问几句,他也多半不会理睬。 怎么就亲自吩咐这个才来没几日的福旺做事了? “问就问,谁怕你!” 那船上的人立时变了方向,便准备朝大船处划去。 眼见福旺在船上翻了翻身,竟然睡着了。 那船上的人气急,船桨便摇得快了一些。结果没走多远,便有人远远喝斥道:“路子错了!犯啥迷糊呢!快运到上游去!” 船上的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急间重重哼了一声,便又朝上游划去。 你便偷懒吧,船上的人狠狠道,等夜里歇了,看我不打你一顿。 船上睡觉的福旺眼皮微抬,目光的方向,是苏方回消失的甲板。 第六十二章 夜黑风高好杀人 天只晴了两日,便又阴下来。至夜,起了些风,却没有星星,河堤上漆黑一片。 说是漆黑,也不尽然。 每隔十多丈,便有个值夜的兵丁举着火把,寂然而立。这是河南道节度使的府兵,目前受禁军调遣,在汴州段黄河堤守夜。河南道军纪严明,值夜的兵丁目光锐利,虽至夜深,尚没有一丝松懈。 这一处是险要的环弯处,值守的却是个新兵,正月里才入伍的。 小名阿缕,今年刚满十六岁。入伍的时候,娘亲特意嘱咐,等十年兵期满了,就会给他娶媳妇。所以从军期间一定要尽心尽力好好表现,万不可学那些老兵,毛里毛躁惹是生非。 阿缕的确很尽职,他隐隐觉得,即使是值守,他也是站的最直的。 哐哐几声梆子响,夜色里阿缕的身姿微微动了一下。 是二更了,该换防了。 终于可以松口气,回去睡一会儿。 不远处已经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兵丁斜眼看了一看。五匹马阔步而来,马上的人身姿高大,举着火把。夜色里可以看到战马上下了一人,换掉了距离他不远处的守卫。 另有四人骑马而来。 今日怎么骑马换防了? 阿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好在他看到那被换下来的兵丁是步行回去的,马留在原地,拴在地上。看来没有人会取笑他不会骑马了。 战马已到跟前,马上下来一人,走近他道:“回去吧!后面我守着。” 阿缕端正一礼,拿起火把走下台阶。忽的觉得有些不妥,恍然问道:“请问这位兵哥,今夜不是柳大跟我轮值吗?” 那人神情肃冷,挥了挥手道:“叫你走你就走,哪儿来这么多话!” 听口音,似乎是京城一带的。 难道是司马大统领的亲卫亲自换防? 阿缕又走了几步,终是不甚放心,问道:“是不是柳大生病了?小弟得去看看他。” “看什么看?”那兵丁冷然看了他一眼,“快滚!” 这兵哥好凶。 阿缕又走了一步,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请问这位兵哥,换防的口令是” 阿缕只是觉得心口一凉,不可思议地回头,看那兵丁正站在原地笑着。 可是自己的胸口,从腋窝处向内,插上了一把短刀。 咚的轻轻一声,是阿缕手里的火把掉落在地。 “叫你话多!”那人冷森森道。 阿缕脑海里最后的声音,是自己的身体跌入河堤下的水泽中。 啪的一声。 “小声点!”那仍然骑在马上的人冷然道,“弄死了人,你准备藏哪里?” “藏哪里?今日事成,死的人千千万,还用藏吗?” 马上的人点了点头,轻拍马腹,去换另一个岗了。 杀掉阿缕的兵丁嘴角含笑,举着火把,慢悠悠走到哨岗上,松垮垮站直了身子。 “真烦啊,”他轻轻抱怨道,“还得等全换完了,才能成事。” …… …… 行军大帐内一片黑暗。 统帅大人显然正在睡梦之中。 可是一个人轻轻走近,在帐外的卫兵那里校验过名牌,施施然走了进去。 那人掀起帐帘,抱怨道:“怎地不也学学尚书大人,弄个自动的。” 内里的司马伦正在一片黑暗中静坐,漫不经心道:“掀掀帘子罢了,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保命的东西。” 进来那人个子瘦瘦小小的,此时坐下来宛若孩童。 他笑了笑道:“如何保命这种事,恐怕今日整个汴州城的人,都会想一想。” 第六十三章 夜深尽是夜路人 夜色里看不到司马伦的神情,只是听到他的笑声低低的,问道:“人都布置好了吗?必要确定万无一失,不要露出什么马脚。” 那矮小个子的男人恭谨道:“小人聂保这块招牌,还从来没有被砸过。” 司马伦沉思片刻,低吟道:“为防泄密,就要委屈一些兄弟了。” 聂保道:“委屈算不上,统领大人您菩萨心肠,必然会多多抚恤他们家里。” 司马伦咯咯笑了。 “那是自然。” …… …… 汴州城很静。 街道上很干净。 不像前些日子,街道上通宵都坐满了人。 这得益于太子殿下亲自守城,民众们顿觉心安,都安然宿在了家里。 “二更了。”芳桐挑亮了灯芯,看向在一边正穿上男装的林钰。 林钰把护心镜戴上,挽起头发,点了点头。 “魏少爷的消息里,真的便说是今日吗?”芳桐几分忐忑。 “不只他的消息,咱们自己的消息也是。”林钰脸上几分肃色。 自己的消息,指的是苏方回的消息。 他此时就在工部的大船上。 “去看看崔泽是不是还没醒。”林钰道。 话音刚落,门便被崔泽推开。 他神采奕奕,手里拿着鞭子,扶额看向林钰,“蛮好看嘛,”笑嘻嘻的,“平日里应该都这么穿。” 林钰眨了眨眼睛,“快走吧,今日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玩个阴招。” “得了吧小东家,”崔泽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人家五万人呢,踩都能把咱们踩扁。” 林钰轻蔑一笑,“那世子爷的意思是,咱们干脆骑马跑远点?” “小爷我哪有那么怕死!” 崔泽哼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咱们得玩个大阴招。” 他在那“大”字上加重了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 …… 咚咚咚!咚咚咚! 城门上的守卫先是看到远处来的骑兵,才刚揉了揉眼,城门便被对方拍响。 “门外何人?所为何事?”那守卫慌里慌张下到城门边,透过宽宽的缝隙问道。 “禁军统领司马伦帐下禁军,接太子殿下大驾,往行军大帐迎接圣旨。”那骑兵说着,透过城门塞进来一张文书、一块鱼符。 那守卫验过,立刻把城门打开,恭谨叩倒迎候。 汴州府衙内此时倒是亮着灯。 因为太子宿在后院,守卫们尽心竭力,没有敢懈怠的。 正睡得深沉的太子殿下被吵醒,然而面上没有怒色。他认真穿好冠带,由身边一名内侍引着,去见来接驾的人。 “如此,”听了那些人的解释,太子看向内侍,“可有看过文书,验过鱼符?” 内侍叩头道:“杂家已经验过,确认是大明宫传旨太监无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行军大帐宣旨,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说完话看向来接驾的骑兵。 骑兵只是低着头,闻言诚恳道:“末将也不明白,末将只是听命而行。” “既然是听命,”太子殿下脸上几分肃色,“那便走吧。只是不知道父皇这圣旨,是不是也宣刘府尹听一听。” 那骑兵低头道:“司马统帅只说接太子殿下銮驾过去,未提起刘府尹。” “那便是密旨了,”太子殿下点了点头,“你且在室外等候,本宫稍后便到。” 那骑兵忙叩首而退。 内侍起身合上了门,神情不安道:“殿下,杂家认为此去不妥。” “哦?”太子伸手打开几案下一个小屉,取出一样东西来,淡淡道:“有何不妥?” 那内侍支支吾吾不肯说明。 “当年父皇昭命我为东宫太子,诏书中说本宫‘为宗室首嗣、天命所属’。既然是天命所属,公公便不要忧心。” 那内侍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请允许杂家同去。” 太子殿下没有应声,推门而出。 门一打开,刘大人却站在门外。 “太子殿下,”刘大人跪倒道:“夜露尚寒,请准许下官陪同见旨。” 太子摇了摇头道:“此去行军大帐百里之遥,明日恐难以赶回。若百姓听闻你我均不在府衙,恐怕难以心安。刘大人还是在这里侯命吧。” “这……” 刘大人几分踌躇。 太子的安全,可不是他一个人能担待的起的。万一此去有什么差池 刘大人不由得脊背一寒。 那骑兵已经当前一步道:“殿下,马车已经备好。” 太子再不迟疑,抬脚踏了出去。 …… …… 出汴州城二十里,距离黄河还有很远。 有一个杨树林。 树很高很大,关键是,长得还很密。 夜色里有十多人正嘿哟嘿哟使劲拉扯着什么庞然大物。 把那东西拉到四五棵环抱着的一块空地上,便用棍子拴着绳子,把那绳子高高抛向树杈。 “这个高度,成不成?” 夜色里有人问道。 “我看成,难不成还能灌两丈高?”一人回应道。 “嘘!快摸摸木头吐口吐沫,咋地说话这么嘴贱!”一人呵斥道,“若真那么高,指不定淹到哪里了。” “放一百个心吧,”那人嘿嘿笑道,“反正淹不到咱们北地。统领信任咱们,还不是因为咱们的故乡都在黄河北,不用伤筋动骨,才敢做这不要命的事。” “啧,”一人又道,“看兄弟你高兴的,许了你什么好处啊?” “南城府衙指挥使,怎样?回京了小弟请你吃酒。” “吃什么酒?”那人讥笑道,“一个指挥使罢了,到时候还是哥请你吧。” 相必他被许诺的官位更高一些吧。 其余诸位会意地笑了。 “加把劲,弄上去!”领头的人道。 十几人一齐用力,折腾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把那庞然大物抬高到枝桠处。 “都会爬树吧?”那头领又确认了一遍。 “放心!”其余的人七嘴八舌道,“一有动静,咱们就爬上去,再砍断绳子,保证没事。” “不只是咱们,”那头领道,“还有去接那倒霉孩子的人呢。” “是啊是啊,说起来,也快该到了吧。” 众人一齐向汴州方向看去。 天空尽头已经微微透出亮光,那亮光把树杈处的庞然大物勾勒出深深的轮廓。 显然,那是一艘船。 第六十四章 莫要失了尊贵 太子端坐车内,觉得这马车走得略有些急了。 颠簸感很强,因为内饰简单,坐着也有些硬。 但他只是静静安坐,车行约十多里的样子,掀开车帘,看到外面的天色隐隐有些发亮。 官道两旁渐渐由柳树变成了杨树,树干笔直冲上天空,看起来颇有些威武。 “殿下是否有些不适,可责成他们稍作歇息。”破例被允许坐进马车的内侍神情谨慎,看了眼窗外护在马车周围的骑兵,恭谨道。 “不必了,且早些看旨意如何。”太子淡淡道。 按照他们的速度,两个时辰到达行军大帐,还是可以的。那么天亮的时候可以接旨,处理琐事毕,便可于日落前赶回汴州城。这样也避免百姓知道他离开,引起骚乱。 内侍抓握住马车内嵌镶在地上的小几,勉强稳了稳身子。 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么遵命便是。只是,前面的树林愈发紧密,远远看去似乎一片乌云在头顶。内侍稳了稳略有些不安的心神,专注看向外面。 马车前的赶车人是汴州府衙内的,他技法娴熟,然而因为有骑兵一直在左右催促,也奈何不了车子颠簸。 此时他略有些羞惭,想起车上坐着的是本朝太子殿下,更是郁郁不安。 前面正是一片杨树林,赶车人寻思着,等进得林子,让马车略慢一些,好让太子殿下舒适几分。 抬眼间杨树林正在不远处,忽的前方响起一声悠长的唿哨。 赶车人疑惑地抬头看向身旁的骑兵统领,那人恰好也正看向他。 目光森冷,隐隐有些笑意。 “请问这位大人” 赶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缕鲜血溅入车厢。 此时正抬起帘子,想要看看外面天色的内侍颓然软倒。 他看到赶车人的脖子上涌出的鲜血漫成一片红色。 这是……要宫变? 不对,他们不在宫中,这是叛变! …… …… “天快亮了。” 聂保已经隐隐可见司马伦的神情。 伪装安眠已经没有必要,他抬手点亮了烛火。 司马伦手里正捏着一块环形玉佩,看到灯火亮起,他微微眯了眯眼。粗粝的脸上神情几分阴鸷。 “也该得手了。”他冷然道。 “统帅大人真是谨慎,到了约定的时候一声令下便是了,何必还要等回信。”聂保抬眼淡淡道,似乎因为等得急了,略有些急躁。 司马伦抿了抿嘴,冷然道:“设了这么大的局,若那小子死不了,你我都不好交代。” “是,是,”聂保嬉笑道,“他日加官进爵,还请司马统帅多多照应。” 司马伦斜眼看向帐外,墨色的天空已有一丝靛蓝浸入,过不了多久,天就该亮了。 …… …… 黄河河堤。 几匹马悠闲地打着响鼻,在主人身边漫步。可是走不了几步,便会被牵绊住自己的草绳扯紧。马儿不满地喷了喷鼻,火把的微光里听到主人的脚步声响起,满意地看了过去。 他的主人已经从河堤上的岗哨那里走过来,解开拴紧它的绳子。又把它牵引到另几匹马身旁。这些马儿平日里养在一起,此时彼此之间打几声响鼻,算作招呼。 主人已经在它身上拴好褡裢,它看到其它几匹马也已经拴好。褡裢后面系着长长的绳子,稳稳地拴在河堤上。刚修好的河堤是用很多沙包堆砌的,还没有来得及细修。 “好了。”它听到主人瓮声瓮气地道,“马儿马儿,今日你我便要永别了。” “发什么神经!”一个声音冷斥道:“不过是畜生罢了,一会儿咱们快快躲进船上。” 说话的人看向河面,对面已经划过来一只小船。那船速度很慢,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接近。 远远的,可以看到工部的大船停在河边。 船上灯火寂灭,看来人已经都睡熟了。 …… …… “将军……这是?”内侍颤抖着声音,看马车颠簸着已经停下来,那车夫的身子被骑兵头领一脚踹开。 “蔡公公,这还用问吗?”车内的太子殿下整了整衣襟,悠然站了起来,扶住内侍歪斜在门框旁的脊背,慢慢走了出去。 抬眼见远方天边一片蓝色,很快天就要亮了吧。 这个夜晚,可真漫长。 他伸长了胳膊,又缩回一半,简单扩扩胸,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宫规森严,内侍当然不敢继续坐在车上。他手拿佛尘,颤巍巍站在太子身后。 火把照耀下,更见他两股颤颤,几乎要跌在地上。 骑兵已经都下马站好,他们在官道前战成一排,恭恭敬敬朝太子施了个礼。 “末将是奉命行事,还望太子殿下九泉之下可得安宁。”那头领声音木然,听不出情绪。 “好说,”太子神情依旧温和有理,他抬眼淡淡道,“不过可否劳诸位告知,是河南道节度使陈程反了,还是禁军统领司马伦反了。” 那头领神情微微一怔,似乎没有听懂太子的话。 他才十二岁吧,十二岁的少年,难道不知道生死为何物吗? 看他神情自若,似乎还没有弄明白要不了多久,他便浑身冰凉。什么太子、什么帝王,跟他再无半点关系。 罢了,死,也要让你死个明白。 “回太子殿下,”那头领淡淡道,“河南道节度使陈程这次只是派兵协助,并没有亲至。” “哦,”太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探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东西在火光照耀下略微反光,正是太子的印鉴。 “想必你们杀了我,总需要这个做凭信。此乃帝王所赐,李氏一脉已经出过七位太子,这印鉴便陪着这七位太子走上一国之君的位子。珍重起见,还请头领现在便取去,莫要等本宫死了,这东西失了尊贵。” 那头领抬起头来,看向神情温和的太子殿下。 他跟太子接触不多,为什么此时,心中会起了怜悯之心呢? 是因为这孩子,浑身全无戾气吧。长于宫廷,从小学的却是圣人之礼、治国之道。没有上过杀场,没有手染鲜血。知道万事万物和生灵的可贵。 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你就要死了,而我,就要借着你这死,封王拜将。 他似乎是下意识的,抬手向太子走去。 第六十五章 谁是黄雀 黎明前的夜色里几分清凉。 在这清凉中,眼前划过刀峰的亮光。 禁军头领心中只是一惊,便下意识侧身躲避。然而那刀光追着他,竟然似乎逃脱不得。 刀的主人,赫然是当朝太子。 “也许你们统领大人忘记了,”太子在运刀腾挪间不忘了揶揄道,“李氏子弟,虽为皇族,但自开国始,便没有不学武艺的。” 禁军头领持刀反击,平日里看起来文弱的太子却忽的动若脱兔、迅捷无比。 对了,太子的教学师傅里,有一位是当朝辅国公崔尚文。 崔氏的刀法这么厉害吗?怎么见得辅国公亲传的崔泽,也只是一般样子? 禁军头领神思恍惚间,手臂忽的一麻,当的一声,刀柄脱手。跟着脖颈处一紧,自己竟然已经被比他矮上一头的太子制住。 脖子上旋即一凉,痒痒的,是刀刃划破皮肤的原因。 “若不想你们头领死,”太子冷然道,“便把马匹留下,再退后十丈。” 那内侍紧紧贴在太子身后,瑟缩成一团。此时看到太子这般厉害,眼中不由得闪出亮光。“听到没有?”他也跟着喝斥道,“都退后!” 并排站立的兵丁神情也是一片木然,良久,内中的一人道,“殿下或许太看得起咱们头领了。” 说着退后几步,从马身的遮盖下取出一把弓箭来。 弓箭瞄准太子,没有半分犹豫,张弓离弦。 噗的一声,箭矢穿破禁军统领心胸而过。与此同时,太子的刀也已经割断他的喉咙。 那内侍嗷的叫了一声。 下一秒,却已经迅速扑在太子身上,挡住了第二支剑。 …… …… 密林。 虽天际隐隐有些微光,然而密林中的人静立道旁,没有敢吱声的。 他们的头顶,赫然一艘船只被吊在杨树枝桠上。 “怎么还没有来?”黑暗中有人问道。 “兴许是耽误了,安排咱们在这里等候,就是为了若汴州府卫队护着太子,咱们好截杀。”一人答道。 藏在一块木桩后的人点了点头。 “喂,丁三,你包里的牛肉还有没有了,给哥来一块!”有人趁着大家开口说话,小心问道。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咋了?不愿意也说一声啊,真小气。”那人嘀咕了一声。 “他没有不愿意。”一个声音冷冷道。 接着,似乎有阴影笼罩下来,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在树林后出现,缓缓走了过来。 “只是他死了,”那人道,“你也没有必要再吃东西。” 已经不需要躲藏,敌人什么时候竟然抄到他们身后了? 道旁的人呼呼啦啦站起来一片。 “你是谁?”有人问道。 “哦,我只是个小船夫罢了。”顿了顿又道,“既然有人抢在我前面立功,我便做些小事吧。” 小事? 杀了他们竟然是小事吗? 那人的脸庞浸没在夜色里,如修罗临世。 …… …… 因为连日降雨,杨树林内虽然人马喧闹,却扬不起半点尘埃。 眼前的人已经再次举起弓箭。 “等一下啊。”忽的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干脆爽朗,伴着马蹄在地上的踏踏声。 兵丁一惊,朝后面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的光晕里二十多匹马并骑而来。为首的是两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其中一位正扬着手里的刀,大咧咧看向这边。 声音姿态,有几分熟悉。 “怎么样?”那男人喊道,“你们交出太子,我便饶了你们。” 那兵丁冷哼一声,“恐怕这位爷肯饶了我们,统领大人不肯饶吧。” “妈*!”那人咒骂一声,“老东西果然反了!” 再不说话,骑马便朝这边奔来。 地上的骑兵把弓箭调准好方向,正朝向马上的男人。 “敢射你崔大爷!”马上的人已经扬刀奔来,正是崔泽。 声音黯哑。 骑马而来的另一个男人淡淡道,“你有箭,当我们没有吗?”相比崔泽,他的声音要清脆一些,像个女子。 举起弓箭的那人来不及思索,瞬间倒地,箭矢失了方向,只扫过崔泽鬓角,嗖的一声没入黑夜,不见了。 他的胸前插着一根小小的弩箭。 两队人马已经撞在一起。 因为这一队先前的骑兵下了马,被崔泽一队在马上来回劈砍夹击,顿时惨叫声连连。 没一会儿,崔泽拎着一个男人丢在太子脚边。 太子正把那内侍的身子放平,一片兵刃交接中,他仍似乎站在生死之外。 “原来崔兄也在这里!”见到崔泽,太子的声音里几分愉悦。 “喂,错了辈分了。”崔泽眉头一挑,眼中几分戏谑,“我管你叔父,叫哥哥。” 太子神情含笑,低头看向地上的人。 那人浑身是血,好在还有一口气在。 “禁军统领司马伦,真的反了吗?”太子语气温和,看着地上那人问道。 那人只是哀叫了一声,并没有回话。 崔泽只好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再次刺激到疼痛,地上的兵丁嚎叫一声,声嘶力竭道:“杀了我也已经晚了,约好了,若晨起我们回不去,黄河也是要捣出个窟窿的!” 也就是说即使凭信送不回去,也要赌一赌太子不谙水性的特点,来一次洪水之灾。 …… …… “拴好了?” 黑暗中冷冷一个声音,从河中小船上传来。 拴好马的兵丁吓了一跳,抬眼去看,见夜色里一个高瘦的身影站立船头。 统领竟然还派了船夫来接吗? 兵丁一时间怔怔,含糊道,“就等讯息了。” “就靠这几匹马,成吗?”那人又问道。 “这位小哥,你就不懂了,”一个兵丁掩着嘴小声道,“这一处是险滩,最容易决堤。加上这上面的沙,是做了手脚的,一会儿鞭打马匹拉开口子。等众人发现,便再也救不及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要出现个小口子,若不及时封填,必然会随着这一拐弯处的激流,越裂越大。 这一片换防过来的人,都是自己人。眼见裂口也不会禀报,只等裂得大了,上船逃命便是。 那马上的人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个办法,我觉得还是差了点。” 河堤上的人不以为然,准备回到各自的哨岗。 “不过虽然办法差了点,还是不能让你们得逞。” 船上的人懒洋洋的,抬起了手里的东西。 河堤上的兵丁心内一寒,便听得一人提醒他道:“快拿兵器!这不是自己人!” 然而已经来不及,噌噌几声弓弩破空之声,弩箭已经射入他的胸膛。 船上那人已经攀住河堤,三两下到得岸上。 剩余的四个兵丁,团团围拢住他。 “你是谁?” 其中一个冷冷道。 “到了地府交代一下,”那人声音清雅,“杀你们的人,名叫苏方回。” 刀剑再快,也只能近身搏斗。 弓弩好就好在可以远攻。 噗通几声,兵丁已经躺倒剩一个。 余下的这人深谙刀剑和弓弩的对抗之法,趁乱已经贴近苏方回的身子,挥刀朝他袭来。 “恰好,”苏方回堪堪避过一击,“我见过最厉害的刀法。” 又抬弩近身便射,“你这个,算不了什么。” 那贴过来的兵丁脸上僵冷,抬刀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看到苏方回一手持剑隔开他,一手已经扳动弩弓。 没有希望了吗? 那个赌上一把,从而将袍加身的梦。 …… …… 第六十六章 挟持 “你是恰好在这里,还是特意来的?”太子和崔泽并骑而行,语含笑意。 “是恰好啦,”崔泽说谎不用打草稿,而且我还恰好见” “咳咳!”林钰轻声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崔泽这才意识到如果说出肃王,恐怕他麻烦就大了。 他忙打了个哈哈,道:“恰好见你城门口挽留百姓,已经有明君的样子。” 太子微微一笑,看向崔泽身旁的林钰。 “请问这位小姐是” “好眼力!”崔泽赞了一声,“她穿成这样你都能辨出是女子。” “虽然身着男装,但是走路若分花拂柳,怎么是男儿可比?”太子正色道。 他十二岁的容貌说起这样赞美女子的话,却不让人觉得突兀。 林钰一笑,“小女做些小买卖,京城的林氏绸缎庄正是本家的小生意。” 太子哦了一声,又道:“可是前些日子因织稠技法扬名的林氏绸缎庄吗?我听皇祖母称赞了你好几回,今日有幸得见,却不知小姐竟然功夫也是了得。” 崔泽嘁了一声,“她怎么功夫了得了?不过是有把好弩罢了。回头你出张银票,我给你弄一个。我认识做这弩的人。” 太子摇了摇头,“身为女子,陷入敌情而有勇有谋,便是功夫。” 崔泽又白了林钰一眼,抬头看了看前后护卫,有些发虚道:“咱们就这样去行军大帐跟司马伦对峙?咱们这可才四十几人,他那边,五万吧。” 此时跟着崔泽的人,是林钰借给汴州府刘大人护卫城门以及先前她带来的一些。因为安排了不少人去护着府衙,所以他们这里,也就四十多个。 其实当初借人给刘大人护卫城门,便是另打着小算盘的。 比如今日,给禁军开城门胁迫太子离开的,正是林氏的人。 “不会是五万,”林钰拍了拍马靠近些道,“河南道府兵或许并不知情,只禁军的话,也就三百人不到。” “三百人咱们也打不过吧?”崔泽踌躇道,“不如咱们即刻护送太子殿下回京。只要出了汴州地界,着各部府派兵协助,便可回到京城。” “不可,”太子摇了摇头,“妄图刺杀太子,妄图掘河灌入汴州,司马伦可以这么不知深浅,咱们却不能坏了朝廷的名声。” 的确,司马伦无论如何是朝廷命官,又多少算是皇亲。宫变也好叛乱也好,谁主江山,百姓们其实不太关心。可是若为谋权篡位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百姓寒心之下,质疑的却是朝廷。 “那难道咱们还要给他立个功德碑吗?”崔泽不屑道。 “功德碑倒不用了,”太子淡淡道,“不过墓碑上,却不能写企图水淹汴州这种事。” 小小年纪,胸怀却立足江山社稷,思虑周全。 这样的皇子,不知道怎么教养出来的。 林钰点了点头。 “前面,”她忽的道,“还有一场恶战呢。” “不就十几个人嘛,”崔泽笑起来,“真是可笑死了,从信使来报他们开始躲在林子里造船的时候,我便觉得可笑。” “既然要用水,”太子神情稳重,“没有船怎么行?” 已经有哨探从前方拍马而回,神情里透着疑惑。 “怎么了?”林钰道。 “禀东家,”那哨探道,“前面的人,都死了。” 一行人迅速近前,方闻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那船仍挂在空中,船下地面上躺倒十多个人。 细看那些人,每个人身上都只有一个伤口。 喉咙,一击毙命。 “哟,”崔泽叫起来,“咱们得快些了,有人抢着想立功呢。” 林钰眼中一抹忧色,“立功咱们不怕,怕的是要抹去痕迹,死无对证吧。” “走吧!”崔泽猛拍马背,一跃而出。 “四十对三百!辅国公府抢个首功!” …… …… 第六十七章 挟持(二) “怎么还没有到?”帐内的墨色像是被晨曦洗净,使得对坐的二人看得到对方神情里的不安。 坐在主位的司马伦眉目阴沉,忍不住握了握腰上的佩刀。 “该不会是?”聂保神情忐忑。 “不可能!”司马伦站起来,“派出去的人虽不多,却都是心腹,且是能耐不错的。所以第一不可能反水,第二不可能斗不过那混小子。” “听说……”聂保试探着开口,“那小子的武艺,是由崔尚文开蒙。” 崔尚文擅用刀,不是出自名门,更没有家传。全靠在战场上一点点拼杀出来,听说招式不怎么好看,但是每一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是又怎样,”司马伦踱了几步,“就算是崔尚文亲至,也挡不住那么些人,更何况林子里还布置了些呢。” 聂保点了点头,“不过,或许咱们不需要等。昨夜确定太子殿下宿在汴州城,就算他夜里骑快马奔逃,咱们这黄河……” 即便不能擒获太子得到印信,只要决堤,太子便十有**难逃一死。 司马伦拍了拍他的帐篷。 帐篷是他交代工部特意定制的,帐篷底部是连在一起的圆木。就算河水决堤冲到他这里,也可栖身于此。 “要不然……”他微一迟疑,“劳烦聂兄去传个信?” “好说!”聂保站起来,“那几个兄弟我熟。” 行军大帐被七八个哨兵小帐围合在当中,再外面是简单的围栏。聂保走出大帐,由兵丁们扶着上马。他没有什么随从,径直骑马向河堤处奔去。 跑出几丈,回头可见官道上一群人正骑马飞奔向行军大帐的方向。 太好了,他在心底念道,此事已成。 …… …… “回来了吗?”司马伦听得马蹄声响,猛然掀开大帐的门帘。 一列人马正呼呼啦啦进得大营,最前面的人下马站好,一抖马鞭,笑呵呵抬头道:“司马统帅,别来无恙。” 那人一身夜行装扮,头顶却少不了珍珠嵌金的冠帽。行为举止若泼皮无赖,全无贵族气息。不是辅国公府嫡子崔泽,又是哪位。 司马伦的神情灰了灰,然而他稳住神色道:“不知道世子爷竟在汴州。” 崔泽把缰绳随手丢给一名兵丁,脸上笑嘻嘻的,鞭子在手中磕了磕,轻声道:“小爷我认识一个朋友,她告诉我司马统领这里有桩大买卖。” “哦?”司马伦上前一步,“本将此次前来,是为护太子抚慰百姓。并不能做什么买卖。” “嘘”崔泽眨了眨眼睛,“快别提太子了,小爷跟你做个买卖。你给我白银一万两,我便替你……” 崔泽顿了顿。 “替我什么?” “替你瞒下你诛杀太子,妄图毁堤掩饰的大罪。” 他们两个站得很近,近到崔泽从司马伦脸上,瞬间看到了十多种表情。 从戒备到疑惑到难以置信到恼羞成怒,再到目露杀机。 然而司马伦掩饰了一下,木然道:“崔世子说的什么狂话,以为别人都是你那爹,三言两语便能被你哄住吗?司马世家忠于朝廷,是陛下信得过的忠臣。” 崔泽没有应声,嘴角勾出不屑的弧度,歪头侧过身子。 他身后数十护卫恭谨让开,司马伦这才看到,这些护卫之前站得密集,是为了护着一个人。 那人个头不高,肤色白皙,眼角眉梢盈满贵气。此时他平日里一尘不染的华袍上,染上了些血。 正是太子殿下。 “崔爱卿这桩买卖,不知道司马统帅想不想做。”太子缓步走向司马伦,脸上不见怒色,更无平日里常见的温和。 “太子,太子殿下。”司马伦嗫嚅一声,犹豫了半刻,还是跪倒叩拜。 “请殿下万不要受小人教唆,听信恶人传言。”司马伦扬声道。 见司马伦叩首,他手下一干兵将齐齐跪倒。 然而他们大多面色疑虑,多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钰隐在护卫们身后,左右看了一眼,心中多少有了些算计。 看来此事只是一些亲信随从知晓,司马伦还没有本事,也不需要煽动全部禁军跟着他丧尽天良。 太子又走近了些,淡淡道:“本宫信辅国公,更信他的儿子。” 司马伦低着头,默不作声。 太子又道:“此时你束手就擒,我可保他日不株连。” 刺杀太子,当然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小小孩童,便可做出这等承诺吗? 司马伦缓缓抬起头,看了太子一眼,又看向他身旁的崔泽。 那神情意味深长。 他忽的似想明白了什么,看了一眼不远处高高的河堤,淡淡道:“这一切,都已经晚了。”随即迅速站起来,看向左右扬声道:“快呀,这人假冒当朝太子,快给我拿住!” 下意识地,左右禁军迅速布阵向前,手里的兵刃齐刷刷亮起来。刀锋剑刃,指向太子一行人。 对他们来说,无论是太子还是崔泽,都是不熟悉的人。 他们的上峰,是司马伦。 崔泽哗啦一声拔出大刀,笑道:“不怕告诉你,你派去河堤上的,恐怕早就死净了!” 怎么可能? 司马伦张了张嘴,他的人驻守严密,不可能有外人混入禁军。 随即他脸上又是一片惨白。是了,若崔泽的人本来就在工部呢? 工部那些人,他可没有防过。 “慌什么?”司马伦又笑了笑道:“只要你们死了,今日这里发生的事情,便不会有人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司马家族成败在此一举。” “好说好说,”崔泽护住太子退后一步,“今日便让你开开眼,认识一下崔氏的无敌刀法!” 司马伦也举起刀来,利利索索摆了个起势。 一旁的禁军有人已经前行欲战,有人还在疑惑不解。 忽的,护卫中有一清清爽爽的声音道:“打打杀杀的,今日已经看的够多了。他有能耐请工部做了这行军大营,此时咱们便一起看看,工部的能耐。” 只见那出声的男子身材消瘦,他上前一步,忽的一脚踏向路旁的一块石板。 四周寂然无声。 司马伦怔在原地。 第六十八章 挟持(三) “咚!”只听见那块地板响了一声。 出脚踩地板的林钰微微有些尴尬。 没,没反应啊。 司马伦呆怔片刻,旋即笑了,“做什么幺蛾子!” 崔泽突的一刀砍向司马伦,招招直逼要害。司马伦迎刀一击,还是被逼得退了半步。 崔泽趁着这个空子,瞬间便挪了到林钰身边。 “笨的吧你!”他嘲笑道,一脚踏向那块石板。 没有了崔泽的保护,太子和司马伦中间再无半点屏障。 司马伦忽的笑出声来,提刀便朝前方纵身而去 咚!! 原本洁净的空气中腾起一股灰土,以司马伦为中心,周围竖起四块丈高的木板。木板原本藏在土里,现在呼呼啦啦迅速抬起拼合,瞬间围成一个没有空隙的笼子。 司马伦便被困在笼子当中。 他大喝一声,刀砍在笼子上。接着上前一脚踩住刀柄,纵身往上方越去。 眼看便要越出笼子,后面帐篷上方哗啦啦荡下来一块木板,不偏不倚,正砸在笼子上。 一开始引司马伦出来,又逼着他一直站在帐篷门口,就是为了触发这机括。 “这小子真是的,也不留个缝给人透口气啊。”崔泽左右打量着木笼子,抱怨着,转身看向四周已经跟护卫斗成一团的兵丁。 “快点啊,”他用手戳了戳太子,“死太多了味道不好。” 太子微微一笑,探手入怀拿出一物。旋即高高举起,朗声道:“大明宫东宫太子凭信在此,见者跪地就擒,抗命立屠!” 众人只是厮斗,或没有听到这声音,或被对手逼得不得不反抗。 忽的帐外涌进来数百兵丁,齐声喝道:“工部尚书大人在此,何人械斗!” 声音若惊雷震动。 尚书大人左浣思一身官府,被河南道府兵护卫在正中,上前一步哭道:“太子殿下!老臣护驾来迟,万望恕罪!” 正酣战的兵丁被府兵三两下缴了械,凌乱跪倒。 太子上前一步,喝道:“左大人,请代为监军一职。禁军统领司马伦以下犯上,妄图行刺本宫,已被擒获。本宫现命你号令河南道府兵擒三百禁军交汴州府尹转京都受审。” 左浣思跪地听命,脸上有乍逢大事的惊恐和被委以大任的激动。 “司马统领,哦不,司马伦他……”他嗫嚅道。 崔泽抬刀敲了敲身后巨大的木笼子,“里面呢!” 木笼内传来刀砍声,刀刀刺耳。 左浣思这才看到崔泽,忙又打过招呼,才面露疑虑,“这样的话,如何送往京都?” “您老就别操那份心了,”崔泽收起刀,拍了拍手道:“我看这样挺好,就是过会儿容易没气儿。等小爷我空闲下来,给司马大人钻个小洞。” 左浣思又请示过太子殿下,便忙着号令府兵清点集合禁军,再分批捆绑送回汴州。 禁军们失了统帅,又知道是太子殿下亲至,没有人再敢抗命。 不远处,一匹马正从河堤奔来。 马上矮小的人满脸汗水,神情里都是惊恐之色。 那几个禁军死了! 他亲眼看到他们的尸体散落在河堤旁,身上插着弓弩。 静悄悄死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消息走漏了! 为免失态扩大,现在必须清理所有知情之人。另外,还需要查出是谁杀了那几个兵丁,务必在讯息传到京城之前,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距行军大营已经很近,远远可见兵丁正在成列集合。有人骑着马奔过来,远远喝道:“护河之中谁是禁军,快快出列!” 这边护堤的都是河南道府兵,闻言一动不动。 那兵丁看到聂保过来,仰脸问道:“你!什么人!快报上名来!” 完了。 这里已然是府兵巡查管束,没有半点禁军的影子。 聂保再不迟疑,驾马便朝相反方向逃去。 那府兵大声喝斥道:“快捉住这人!” 聂保前后,立刻围拢来三五府兵。他们扬起长矛,朝着马上的人便刺来。聂保左右闪躲,转眼已到河堤边。 再无处可退,他心一横,噗通一声跳进湍急的河流中去。 当下便灌了一嘴沙。 聂保狠狠心,朝河流中心游去。岸上的府兵中一人掷出长矛,其他人跟风投掷。 聂保猛的一沉,他感觉天旋地转,瞬间没了意识。 …… …… “好了!”林钰拍了拍手道:“现在一切安好,我去看看苏师傅怎么样了。” 崔泽抬头看了一眼河堤,戏谑道:“河堤没有垮塌,他肯定没事。你就不能安生一会儿。” “喂,”林钰没好气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木笼子,“司马大人一刻都消停不了,我在这里很烦哎。” “好了吧,”崔泽灌了一口茶,“你就是担心小苏呢。你去吧,我得在这里守着。” 林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说起来,咱们也该回京了,我想轻盈了呢。” 崔泽漫不经心嗯嗯两声,林钰已经取过桌案上的小弩弓,转身出去了。 午饭的时候,太子殿下差人唤崔泽吃饭,他随口问了一句,“我那位朋友,回来了吗?” 传信的人摇了摇头。 太子跟崔泽说了说接下来的行程,眼下已经没有雨情,等民众稍安,再肃清周围匪徒,便转道回京。 崔泽只是点头,神思有些烦乱。 “去,”他当着太子的面,使唤府兵道:“去工部问问,我那位姓林的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想了想又道:“让工部那个苏方回,快把她送回来。” 那府兵看了一眼太子,得到允许,便疾步跑了出去。 午后已过,林钰没有回来,苏方回也没有消息传来。 派去的府兵说,没有见到二人。 崔泽焦躁地站起来,鞭子在手里敲了敲,“罢了,”他吩咐府兵,“你们看护着司马伦,我出去转转。” 掀开帐子刚走出没几步,一个府兵疾步走来,跪倒在地。 “世子爷,”那府兵道,“有您的信。” 崔泽身子一怔,心内划过一片阴云。 信写在寻常的纸笺上,短短几句。 “三日后寅时,汴州城北十里,司马伦换林钰。” …… …… 第六十九章 醒转 林钰在一片刺目的日光中醒过来。 周围晃悠悠的,她这是在船上。 小码头那里送她去工部大船上的船夫刚划出没多久,便遇到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那汉子划着个破烂的小船靠近,开口便问:“喂,你水性好吗?” 船夫刚从搜捕禁军的喧嚣紧张中回过神来,闻言答道:“河里跑的,哪个不会水?” 对面的汉子笑了笑,抬脚纵身而来,稳稳站在他们的小船上。 那船夫来不及说什么,便被这汉子一脚踢下水去。船夫在水中浮浮沉沉,谩骂着什么,知道抵挡不过,忙游去汉子的小船。 这人拎起船桨,看向怔在船尾的林钰,眼中划过一缕戏谑,“请收好你的小弩弓,不然我便把你也丢进水中。” 林钰已经探手取出小弓,没有应声,抬手便射。 视线里这人挥手扫来,林钰头部一阵闷疼,便晕了过去。 此刻船停在一个荒凉的小渡口,几处芦苇晃悠悠的。林钰发现自己手脚被捆绑,身上沾了些水,躺在船板上。 河岸边有个高大的男人正在洗脸。他洗得很认真,一边洗,一边从皮肤上揭下来什么东西。洗完了脸,三两下开始脱衣服。 林钰忙扭过头来,伸手探向袖袋里的弓弩,发现已经被取走了。 眼下逃走已经是不可能。 好在捆她来的人,她是认识的。 再转过头来,那人已经背对她穿好了衣服。 林钰开口道:“请问您绑我来此所为何事,肃王殿下。” 那男人正系扣子的手停了一下,怔了怔道:“看来聪先生的人皮面具手艺不行了啊,竟然被你认出来。” “哦,”林钰微微一笑,“我是认得你的身形罢了,毕竟打过几次照面。” 那人已经系好扣子,抬手绾好头发转过身来。 “既然认出是本王,为什么一见我,你便是挥弩便射呢。” 正是肃王。 …… …… 崔泽在帐篷内转了几个圈。 “世子爷不是要出去转转吗?”小心伺候的兵丁躬身奉茶,神情紧张道。 “转什么?”崔泽急道,“去工部的回信来了吗?” 那兵丁低着头,小声道:“工部张大人说,苏师傅一大早便出去了。至于世子爷您丢失的另一位朋友,他们没有见过。” 崔泽抚了抚额。 一大早便出去了,他知道苏方回是去做什么。 暗地里查探禁军动静,有要掘河的,当前一步诛杀。 这是林钰吩咐给苏方回做的事。 那么一早离开后没有回来,要么是刺杀时出了岔子,要么是被别的事情耽误了。 那么,是谁掳走了林钰,又要换取司马伦呢? 崔泽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累。 首先,这人知道他和林钰的关系,认为他会为了林钰舍弃擒获叛逆这样的大功。 当然,满朝野的人都知道,他崔泽是奉命保护林氏绸缎庄的。林氏东家被掳,跟他关系重大。 其次,这人在乎司马伦的狗命。潜入遍布府兵的军营,就为了掳走林钰,跟他交换司马伦。 会是谁呢? 司马伦的同伙? …… …… “所以”那个一身白袍的男子转过身来,手里的水瓢高高扬起,泼了他一身的水。 “你是司马伦的同伙。” 聂保蹲在甲板上浑身颤抖。 在河水中浮浮沉沉时,他的确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迷糊中被人拉上小船,他又以为自己要有幸脱离险境。 没想到这人竟是知情者,虽是夏天,这满瓢的水一次次浇下来,让他身上的衣服再也干不了,他也觉得很是难受。 “说不上是同伙,”聂保咬着牙承认,“司马伦只是为我的主子办事罢了。” “哦?”站在船板上身子高挑的男人笑了笑,“在下倒很想听听,你的主子是哪位。” 聂保眯了眯眼睛,任由又一瓢水从头顶浇下来。 “看你这打扮,倒不像官府中人。” 站着的人没有吱声,又舀了一瓢水。 “我听说工部那边,请了林氏绸缎庄的大师傅协作整修河道,相必便是阁下了。” 一瓢水从头顶落下,里面的泥沙糊了聂保一脸。 “哦,你倒是知道得清楚。”苏方回淡淡道,又舀了一瓢水。 “我知道这个,”聂保有意套近乎,“却没有告诉司马伦。” “若你告诉了他,恐怕他便不肯住我做的帐篷了。”苏方回温和一笑。 因为在京城打过照面,司马伦的人曾经折在林氏绸缎庄过。所以如果他知道苏方回在,必定会放松警惕。 “好说好说,”聂保似想起了什么,甩了甩头,“聂某人还是想多一个朋友。” 苏方回点了点头,“是吗?苏某倒是没什么朋友。” “不如”聂保向前探了探身子道,“聂某斗胆给苏师傅介绍一个朋友。” 苏方回把手里的水瓢掷上船板,蹲下来饶有兴致道,“是什么样的朋友。” 没有问是谁。 只问是什么朋友。 “是能让苏师傅平步青云得到一切的朋友。”聂保看向京城方向,面露敬重之色。 “哦?”苏方回嘴角勾起一缕笑,“莫非聂先生还不知道,苏某的家世。” “无妨无妨,”聂保嗅到成功的味道,几分喜悦道,“苏师傅祖上那些事,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么厉害啊。”苏方回轻轻叹了口气,“可是苏某人想要的,可比平步青云还要多。” “任你开口。”聂保甩了甩头发上的泥沙,眼含诚意。 “我想要一个人。”苏方回伸出白净的手掌,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一笔一划,珍而重之。 聂保盯着看了,露出了然的神情,重重点头道:“这种小事,我的主人办得到。” “或许你不知道,”苏方回神色里几分不安,“不久之后,她便会被朝廷封赏。到时候身份尊贵……” “什么尊不尊贵的,”聂保打断他道,“就算是李氏的公主,咱们主子也有办法。” 船顺水飘去,眼看渡口便在不远处。 …… …… “我见你的时候挥弩便射?”林钰似乎陷入回忆,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没有啊,想必肃王殿下记性不太好。” 肃王摇了摇头,看了林钰半刻道:“本王的确记性不太好,所以也会忘了我还绑着你,也会忘了你还没有吃午饭。” “这怎么行?”林钰讨饶道,“不吃饭会死掉的,咱们应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肃王眯眼看了看林钰,淡淡道:“死不了,三天之后,没脑子的崔泽,应该会拿司马伦换你回去。” 第七十章 杀了他是不是一了百了 原来这便是虏她随行的原因。 换司马伦。 林钰心中恨恨,原来司马伦,真的是跟肃王有所交集。 肃王竟是司马伦身后的人吗。 她低头敛下情绪,少顷抬头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肃王殿下可否给我解解绑缚之物。” 又不是今日交换,没有必要绑着她。 她瘦胳膊瘦腿的,也逃脱不了。 肃王没有搭理她,只静静看了眼周围景致。旋即砍下一根树枝,削尖了一头,去水边插鱼了。 不多时,提着两条鲤鱼回来,开始架火烤鱼。 “肃王殿下还会烤鱼啊。”林钰恭维道。 肃王抬眼看了看勉力从船板上坐起来,抬头看向这边的她,没有吱声。 “好吃吗?”林钰又道。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因为空气里飘过来的鱼香味,抵过宫廷珍馐。 肃王依旧没有说话。 “喂,”林钰也顾不得礼貌,“我饿了哎,而且我身体不好,你试试饿我两顿,指不定我便挂掉了。” 说到这里看了看四周,“不知道我若死了,你拿什么换司马伦。” 肃王听到此处,嗖的一声站起来。三两步踏上船板,从腰间取出一把刀来。 “怎么,这便要杀了我?”林钰佯装惊讶,肃王已经把她脚上的绳子割断。 “自己过去吃。”他冷然道,说完把船往树荫下拉了拉,躺在上面打起盹来。 林钰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小腿,看到烤架上挂着一条鱼,已然是烤熟了。 “自己撒些盐,”肃王闭上眼睛道,“我不希望你走不动。” 盐装在一个羊皮小袋里,林钰取出来细细撒了一遍。张口咬去,被咸得差点吐出来。 因为双手仍然被绑着,她的动作很慢。 只好又取了一旁的水,把好好的烤鱼泡在水里,搅了好久,才能入口。 “哦,”肃王悠闲的声音道,“本王记性不好,忘记撒过盐了。” 这么记仇的吗? 林钰恨恨看了他一眼,把吃鱼的速度放慢了一些。 吃完了鱼,看见肃王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她轻轻往远处走了几步,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林钰想了想,还是回到船板上去。 微风低拂,河岸边几声鸟鸣,倒真是可以休憩的好地方。 林钰低头看了看肃王。 他像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身体舒展。被墨色衣袍包裹的身体出了些汗,额头上微微有些亮光。 她蹲下来调整好姿势。 双手仍然被绑着,不过没有关系。她的手心里,藏着一根鱼刺。 鲤鱼的鱼刺,不是太粗。但是被她上船时随意在污泥里戳了几下,如果正扎在脖子上,恐怕不太好愈合。 指不定,几日后伤口引起高热,人便死掉了。 一国王侯,擅离驻地,结果无声无息,死在汴州城外。 不过他因为不会立时便死掉,肯定会一气之下打自己一顿,打得狠了,自己死掉也是有可能的。 那么,到底要不要杀了肃王,从此一了百了再也不用担心他叛乱呢。 林钰眉头微蹙,鱼骨刺在手心轻轻划过,下不定主意。 “怎么?”肃王忽的张了张嘴,林钰一惊,险些蹲坐在地上。 他的眼睛微微露出一道缝,用手挡住头顶的阳光,淡淡道:“要一起睡吗?” 要……一起睡吗? 林钰往后迅速挪了几步,直挪到船尾,险些摔下去。 哎,杀了他什么的,还是得从长计议。 只希望崔泽那个笨蛋,能想出好办法来。 …… …… “还能想什么办法?”苏方回把崔泽抵在帐篷内的柱子上,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鞭子,“去搜!去查!去杀人!你一个辅国公府世子,还没有这点能耐吗?何况眼下禁军五万尽在掌握,足以把汴州翻过来!” 事实上,因为出了袭击太子的事,谍报已经下发各州府。要不了多久,河南道节度使便会带领大军亲至。 到时候,便不只是五万兵马了。 “你冲我撒什么气!”崔泽在苏方回胳膊下挣了挣,“她还不是要去找你,才走失的。” 苏方回闻言一怔,松开箍住崔泽的胳膊,恨恨道:“她去找我,你便只守着太子吗?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他才是重要的!” “说的什么话!”崔泽气急,抽刀砍掉一个桌角,“在本爷眼里,好人都很重要!” 两人都气鼓鼓的,阴寒着脸,再不说话。 过了少刻,苏方回突然大踏步往外走,边走边道:“你护着你眼里的好人吧,我去寻她!” 崔泽闷声道:“你以为我没有找过吗?顺河流上下五十里、南北二十里,已经由兵士寻遍了。眼下你就算去,也找不到的。倒是你,平白消失大半天,到底跑哪儿去了?” 苏方回头也不回,“我的事,不用你管。” 然而他还没有走到大帐外,忽听得门外齐刷刷解兵刃跪地声。 苏方回神情凝滞,便见一人锦衣华袍,走了进来。 “不用多礼了,”那人看了一眼正准备行礼的苏方回,淡淡道。 蓦忽间,苏方回忽然明白司马伦他们极力至太子于死地的原因了。这样的储君,单看形容气度,便是不会因犯错被弹劾的。 那么他们支持的二皇子,便只能做一个闲王。 太子走进来,眼角瞥见被砍掉的桌角,神情几分关切,“本宫听说,林氏绸缎庄的小东家,那位林小姐,被歹人掳走了?” “是,”崔泽简单道,“只查获送林小姐去工部的船夫,那船夫说是被工部雇佣的探水小工掳走的。” 探水小工? 苏方回脑中浮现出那个高大的身影来,那个男人,似乎叫福旺。 名字像条狗。 他咬了咬牙。 果然有问题,只是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发现? 太子肃目看了一眼外面,低声道:“歹人劫持,若是要钱财之物倒是好说,无论多少,本宫一定凑齐。” 东宫的财力,何止几个林氏绸缎庄。 崔泽看了苏方回一眼。 他虽然派了府兵去搜查,却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对方开出的条件。 因司马伦夫人和贵妃的关系,司马伦是此次太子剿灭贵妃一党的铁证。压回京都一审,说不定又牵连出很多权贵。若他逃脱,便失了一个大好机会。以后朝堂汹涌,无数敌人仍然藏在太子,甚至是辅国公府身后,随时可能给他们一刀。 崔泽脑子简单,也明白这些道理。 所以他一开始的打算是,找!实在找不到,便找个人假扮司马伦,引贼人上钩,一击杀之。 虽凶险些,但不失为一条计策。 可是既然太子亲自来问了…… 崔泽思索片刻,正色道:“那人倒不是为了钱,他想要我们拿司马伦换林小姐。” …… …… ps,在不增加大家订阅费用的前提下嗦几句,小女子写文不容易,真的只服务于正版阅读的殿下。奉劝盗版的那七八个网站,要么删文,要么小女更新后24小时再盗,不然请等待腾讯法务部光临。 是的,没啥好留情的。 另外:苍梧的心脏好了些了,不用等下个月,今日便可以恢复两更了。 谢谢之前支持我的殿下们。 第七十一章 他的条件(二更回来了) “拿司马伦换林小姐。” 太子重复了一句,似乎不太相信这个答案。 崔泽点了点头,眉心一抹忧色。 “所以,崔世子准备怎么办?”太子问道。 “当然是弄个假的,去换人时把那歹徒杀掉。”崔泽把手放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苏方回正要开口反驳,便听到太子厉声拒绝。 “不可,”他神情肃冷,怎么看也不像个十二岁的少年人,“刀兵相见,难免很多变数,到时候伤到林小姐,便是伤到了本宫的恩人。” 什么时候,林氏成为东宫太子的恩人了。 崔泽怔怔。 明明是他救驾的好吧。林钰最多挥了几把弩弓。 当然了,那些护卫都是她的人。 “林小姐当然是本宫的恩人,”太子正色道,“所以,没有什么好忧虑的,崔世子请领兵一万,赴约换人吧。” “拿司马伦换吗?”问话的是苏方回。 太子转身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他不顾身份尊卑随意插话。 “就拿司马伦换吧,他回京也是一死,现在倒可做件好事。”太子神情轻松少许,似乎这件事能够如此解决,还蛮简单的。 崔泽看了看他,这小太子到底知不知道放走司马伦意味着什么。 禁军内知情的必然不会招供,数十个刺杀太子被当场刺死的禁军也说明不了什么。万一被反咬一口,便更麻烦了。 到时候皇帝陛下误判太子急于干政、陷害忠良,也是有可能的。 太子只淡淡笑了笑,“救人要紧,劳你们处理此事。” 说完理了理衣襟,便昂首而出。 崔泽摸了摸自己的头,旋即放弃猜测,朗声道:“管他呢!你我同去换人!” “好,”苏方回冷冷点头,“待东家平安,无论来的是谁,都赏他万箭穿心。” …… …… 除了一顿咸鱼,肃王殿下再没有做什么饭。 夜幕渐渐低垂,林钰听到自己的肚子叫起来。 “喂,就算是鱼,你也再去烤个哎。”她踢了一脚船板,看向岸边低头擦拭刀刃的肃王。 “小姑娘,”肃王头也不抬,“本王行军打仗惯了,每日一餐便可。” “那是你,”林钰狠狠道,“我少吃了哪一顿,便会胃痛的。” “娇气。”肃王说着,探手从怀中拿出一物,掷了过来。 硬邦邦的,牛皮纸里包裹着一块熟牛肉。 林钰咬了咬牙,还是撕了一片放进嘴里咀嚼。 她忽然很想念芳桐。 当初去救太子,她让芳桐守在客栈里。不知道如果那孩子听到自己被掳走的消息,会不会吓晕过去。 芳桐多好啊,虽然不常做饭,却其实厨艺了得。 如果她在就好了。 林钰被捆绑的双手捧着一块冷硬的牛肉,渐渐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不多时便睡着了。 “也不算娇气,”岸上的人擦拭过刀刃,站了起来道,“坐着便能睡着,倒不像寻常人家的小姐。” 他踏上船板,伸手去取林钰怀中的牛肉。 探手间一个小脑袋歪了下来。 肃王下意识伸手去扶,神情微怔。 “怎么起热了。” 河岸边起了风,呼呼吹了过来。 …… …… 第七十二章 病中 什么东西凉凉的,在额头。 林钰挥手拨拉了一下,被人抓住手腕按下来。 “不要乱动。”是清冷的声音。 像父亲。 父亲是时而清冷时而温和的。 说起边境战乱时,他神色清冷。 说起她的顽皮倔强时,神情温和。 可是父亲不在了。他临走的时候虽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但林钰一直觉得,父亲是信任她的。 信任自己用心培养的长女,可以护住林府周全。 可是,可是打仗了啊父亲。 肃王谋反。北境狼烟,南境匪乱。 我真的很失败,很没用。 母亲和轻盈都死了,我也死了。 她在高热导致的昏睡中口中喃喃,“爹爹,我要死了。” “爹爹,不要走!” 伸手抓过去,一双温热的手把她的手按回去。 她的倔脾气上来,又伸手抓过去。这一次那只手没有拒绝,任她拉着,放在自己枕边。 这枕头可真硬,像木板。 …… …… 苏方回站在夜色里的河堤上,任猎猎风起,灌了满袖的清凉。 他的脸上已看不到怒色,只是嘴唇紧紧抿着。 她为救汴州而来,如今失踪,汴州百姓却正酣睡梦中。 不,他们不会知道她救了汴州。 黄河差点被挖掘开的事情会由工部和太子一起瞒住,回京后秘奏皇帝。而皇帝最多会知会几个内阁学士,这样在定司马伦罪责的时候,便更重一些。 但是老百姓,是永远不知道的。 不用问,他那个小东家肯定也同意这样的做法。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为财。 后来,他以为她是为权。 而现在,她竟然一心是为了百姓吗? 苏方回觉得脑子闷闷的。 她一非王侯之女,而非官宦之后,怎么会对百姓安稳有如此执念。 可是若为百姓,她的面前,便站着他苏方回只能仰望的对手。 朝廷、官府、豪门、巨贾,甚至于某位王侯。 比如,她一直小心提防的,肃王。 河水涛涛,苏方回似乎又听到那个声音。 “聂某斗胆给苏师傅介绍一位朋友,是能让苏师傅平步青云得到一切的朋友。” 得到一切。 苏方回握了握腰间的弓弩。 握得用力了些,听到弓弦嗡嗡声起。 …… …… 清晨的光线微微刺目,林钰头脑沉沉,还是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探手进袖口中,里面空荡荡的,才想起自己眼下被肃王虏获,收了防身的小弩弓。 只是周围已不是野外的树林小径芦苇宽河,而是间干净的草房。 她也不是躺在船板上,而是铺了被褥的床上。 这屋子很小,除了一张床,只放了一张小桌。几块木板随意拼了个凳子,就放在桌下。 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一位脸庞宽圆的老妪。 “哎呀,”声音里透着惊喜,“姑娘可算醒了。” 姑娘 连一个老妪都能看透自己的伪装吗? 林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竟然只穿着女子的亵衣。 她的脸刷的红了。 “姑娘莫怕,”那老妪走近,手里端着一碗粥。“福旺去给你购置新衣了,眼下你穿的,是我那已出嫁闺女的。你高热才退,要不是福旺懂得药草之术,恐怕你就活不了了。” 林钰眉头微蹙。 福旺是谁? 一条狗吗? …… …… 第七十三章 福旺 林钰嘴里含了一口汤水,缓缓咽下去。 是米粥,不知道怎么熬的,甜香软糯。 老妪看着她吃进去,面上露出喜色。 “福旺这孩子真不错,前些日子老婆子我在林里伤了脚,便是福旺给我背了回来。还请了大夫给我看了,才没有耽误老婆子做工。” 林钰吃下一口米粥,听老妪继续絮叨。 “福旺还懂医术,你看看姑娘你昨日还发着高热,今早便退了。这还多亏福旺给你熬的草药。” 林钰点了点头,看来病好以后,自己应该去谢谢这人。 只是,肃王把自己送到这户农家,便离去了吗? 老妪继续道:“我还怪福旺,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宿在林地里呢。早该把你送过来住下。老婆子别的不会,伺候小姐、端茶倒水,还是能做的。” 等等…… 林钰眉头微蹙。 自己住在林子里,跟这位福旺有什么关系。 “福旺是……”林钰含着一口米汤,含含糊糊道。 “哎,”老妪一怔,神色里几分心疼,“烧糊涂了不是?福旺便是送你来的那位嘛。” 老妪说着,站起来伸手在头顶比了个高度。 “这么高,”又比了比宽度,“肩膀壮壮的,”再做了个表情,“老是绷着脸……记起来了没?福旺可说了,你是他的妹妹。” 福旺……肃王? 林钰一口米汤喷了出来。 …… …… “真要这么做吗?”崔泽皱眉看了看面前的畿图,咬了一口烧饼。 图上约定的交换司马伦和林钰的地方,画了个猩红的标致。那地方周边五里,各个机要路口,画了二十多个陷阱。 没有详细写是什么陷阱。 但是单看那火焰、水纹、巨石之类的小标致,就让人觉得汗毛倒竖。 苏方回眼中微微有些血色,神情阴沉,“就这么做。只要换过人,他便有来无回。不只他,司马伦咱们也要捉回来。” “我倒是不反对设埋伏,”崔泽道,“我是担心太子给我拨的那一万人,若调度不好,便也跟着折损。” 毕竟夜色之中,这么多陷阱,恐怕很难规避。 “对了,万一有夜行的老百姓,也会跟着遭殃。”崔泽灌了一口凉茶,又添上一句。 “百姓那边,只要实行宵禁,便可以保证没事。”苏方回道,“你只用给我一千人,其余的事情,不用你再操心。” “好说,”崔泽从衣袍中拿出一块令牌,拍在桌面上,“只是你自己,能不能去睡一觉。不然没等你的小东家回来,你自己先倒下了。” 苏方回拿起那块令牌便走,只闷声道:“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崔泽神情微怒,嘴里的烧饼啪地吐出来,嘟囔道:“我睡觉还招惹你了。” …… …… “你笑什么?”门被推开,肃王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 林钰只低着头闷声笑,没有说话。 “蔡大婶,”肃王淡淡道,“她的热退了吗?” 原来这老妪姓蔡。 “退了退了,”蔡大婶站起来,“福旺你回来了。” 林钰噗嗤又笑起来,笑得厉害了,连声咳嗽起来。 当今皇帝陛下的弟弟,驻守边境十余年的肃王殿下,化名不禁没有用他尊贵的皇族姓氏,还是个狗的名字。 这要是说出去,恐怕被他打压了多年的蛮夷将士,都会笑破了肚子。 “好笑吗?”肃王静静站在门口,眼帘微垂,整个小屋都似乎凉了几分。 倒是个防暑降温的利器。 林钰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好笑。” 蔡大婶也笑眯眯的,站起来把手里的碗塞到肃王怀里,“福旺你快喂你妹子吃好饭,老婆子我去烧些热水。趁着病刚好,再发发汗,也好换上你买的新衣。” 林钰瞥了一眼肃王手里的小包袱,鼓鼓囊囊的,看来真是给她买衣服了。 “多谢你了。”她道。 肃王掩上门上前两步,把碗和包袱都放在小桌案上,冷然道:“你的衣服上尽是呕吐之物,不方便麻烦别人清洗。” “嗯,”林钰点了点头,“我会付衣服的费用给你。” 肃王看了她一眼,意识到她此时只穿了亵衣,忙别过头去。 “既然醒了,”他淡淡道,“便自己吃饭。” 说完抬脚走出去,神色一如既往冷淡冰凉。 …… …… 衣服的料子不错,估计是这周边小镇最好的了。 嫣红的平纹纯棉半臂上绣着些素雅的小花,蛋清色百褶裙系到腰间。既凉爽,又好看。 林钰泡过热水,觉得神清气爽,全然忘记昨夜高热的痛苦了。 她记得自己有胡言乱语,也吐过不少。 想来是那条咸鱼和那块硬牛肉,实在太难吃,身体才拼了命反抗了一回。 说来奇怪,自重生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生病,且是在肃王身边病倒了。 若肃王算是她的半个仇人,那么老天不仅没有给她刺杀的机会,还把她的攻击力直接抹杀掉,顺带让她欠了肃王一个人情。 午饭是河南道这边的粉浆面条,很合林钰的胃口。 她一边吃,一边趁着蔡大婶不在,问肃王道:“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司马伦吗?” 她没有敢说质疑他操纵司马伦的事,怕这大冷脸一气之下杀了自己。 “就是为了他。”肃王放下筷子,抬头道。 “如今他办砸了事,你要他还有什么用。”林钰小心试探。 “他办砸了事吗?”肃王摇了摇头,“黄河没有决口,是你们运气好。没能杀了太子,是因为有崔泽搅在里面。他那样的脑子,做成这样已经不错。” “你还夸他呢!”林钰的筷子戳了戳面条,气愤道,“如今你拿他换我,是不是要再吩咐他做别的事?” 肃王神情冰冷看了她一眼,“你在套我的话吗?” “我没有。”林钰低头吃起面条,又喝了口汤。 “那我告诉你,”肃王冷然道,“我不吩咐他做什么事,我要问他几个问题。” 原来是为了交换信息。 也是,司马伦被押送回京以后,便不是肃王能见的了。 林钰闷头吃饭,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的小弩弓在肃王的衣袖内微微显现。 好呀,她在心里道,原来藏在自己身上了。 第七十四章 行路急 京城往东的官道上,一匹马呼啸而过。 马上的青年人白玉绾发,面容俊美,然而眉目紧锁,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他身后不远处,十几名短衫护卫驾马随行。他们都是常在路上走的,却也不似少爷这般不知道爱惜马匹。除了本应是佛家弟子的行霜,其余人都被魏青崖抛在后面。 终于到得一处驿站,护卫们在心里暗地揣测。 今日已经路过三处驿站,少爷都只当没有看到,纵马越过。眼下转眼间便是天黑,若再不歇下来,恐怕夜里便要宿在外面了。 “吁吁……” 前方魏青崖果然停下马匹,利落抬腿下马。驿站里早出来个伙计,把马牵在手里。 “劳烦这位伙计,”魏青崖神情沉沉,“立刻找来十七匹快马,价钱不论。” 他说着抬手丢出一袋银子,披风褪下,便朝驿站内走去。 那伙计跟在魏青崖身后,满面喜色道:“请问这位爷,要买的马匹什么时候用。” 魏青崖已经进了驿站,他身后的行霜挡住伙计聒噪的声音,回他道:“饭后便用,还请快些。” 刚刚下马的随从听到这一句,原本轻松些的神情顿时绷紧。 “有问题吗?”行霜回头问道。 “没有,”随从们道,“尽听少爷号令。” 行霜点点头,大踏步走进馆驿。 这处驿站比较简陋,低矮的瓦房围了一圈,中间天井随意放了些桌椅板凳。魏青崖正坐在中间的一处,低头喝茶。 茶也是粗糙的大碗茶,相比平日里的锦衣玉食,这茶恐怕漱口用都嫌苦涩。 然而他只低头慢饮,神情不变。 “听说了吗?”有正吃饭的人压低声音闲谈,“河南道出事了。” “就你耳聪目明,”对面的长衫男子揶揄道,“昨日府兵来回调动,京城里更是把南衙北府都围住了,清查一切可疑禁军。咱们都知道,是因为卫护太子殿下去了河南道的司马伦犯了大案。” “这可了不得了,”隔壁桌的人低头凑趣,“禁军可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也能犯下大案。” “嘘,”有人抬声打断他们,“这可是驿站,多的是南来北往的,可别乱说话被人听去了。” 一桌人左右四顾,噤若寒蝉,似乎周围真的会有人随时告密。 “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魏青崖淡淡道。 他身旁的行霜刚刚坐下,闻言道:“官府的谍报,跟少爷的信使,速度是一样的。” “一样不假,”魏青崖神色稍缓,“消息却也传的太快了。恐怕是河南道那边的意思。” 官府的谍报必然隐秘,从河南道出来的行脚商人速度也不可能这么快。唯一可信的解释,便是事情蓦一发生,便由人授意,迅速扩散开消息。 “随他们怎么样,咱们此次却不是为了司马伦。”魏青崖神色阴沉,看了一眼掌柜。 这驿站的饭菜,上的也太慢了。 行霜深吸了一口气。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少爷这么焦虑。 一切都因为,那位林小姐,被歹人掳走了。 第七十五章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月亮隐在云中,光很弱。 根据林钰白天的了解,这里只住着蔡大婶一个人。 听说她的儿子在北境当兵,已经四年没有回来过了。女儿嫁到了隔壁村子,偶尔会回来看望她。 这个院落很小,她和蔡大婶住在主屋的两间卧房,肃王住在东屋。 听说常年征战的人睡眠轻,很警醒。林钰为了避免被发现,在脚上缠了软布。 她自己在房间内试了试,落地无声。 站在主屋门后,林钰盯着肃王住的那个房间看了很久,才敢轻轻接近。 来汴州的路上,崔泽跟她讲过如何偷袭别人。 万军丛中取人主帅首级,要的是以一敌百的气势。 而夜路偷袭,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 好在她有时间,也有耐心。 傍晚过后肃王出去了一会儿,她趁着那个时间,小心清理了通往肃王房间的院落。这样她夜晚偷偷摸过去的时候,就不用担心绊到东西发出响动。 蔡大婶家里简朴,门栓只是从里面轻轻扣上。 林钰轻轻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因为她偷偷给门柱擦了点油,故而没有响声。素白的手指小心顺着缝隙伸进去,轻轻一提一放,门栓便打开了。 推门进去,可以看到床上的人正在安睡。 趁着月光,林钰看到肃王的衣服挂在架子上,袖袋里鼓鼓囊囊的。 她低着头,弓着身子,小心翼翼靠近。从门口到衣架不过十多步,她走了半柱香的时间。 肃王的衣服是墨色的,在月色里更是漆黑一片。她探手摸到衣襟,再缓缓滑入袖袋。 心内一喜,冰凉光滑,正是她的小弩弓。 有了这个,便多了一成把握,心里也不会那么慌。 习惯性提起来轻轻上弦,林钰抬手对着床上安眠的身影,瞄准了片刻。 此时若杀了肃王,便不会再有以后的事情。 可惜,肃王在这一世,终究还是没有做谋反的事。杀了他,他是不是也很无辜。 林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弩弓收了起来。 “怎么不杀我?”忽的一个声音道。 林钰浑身一紧,如冷水浇头,冰凉刺骨。 她恍然退后一步,身后却有一堵肉墙,伸手箍住了她。 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 正是肃王。 他难道一直都在自己身后? 那么床上的是? “我从不睡床上,”肃王冷冷道,“你进来的时候,我在梁上。” 他在梁上,却沉住气看自己做什么。 林钰被钳制得说不出话来,只呜呜抗议。 肃王放开她的脖子,空出的手去取林钰手中的弩弓,却发现那弓正对着他的腰,只等放箭。 “你放开我,”林钰道,“我不杀你。” 肃王冷哼一声,抬手挡住弓箭的去向。 “若你能杀得了我,”他淡淡道,“西北便不是这个样子。恐怕如今河南道境内,尽是匈奴。” “说什么大话?”林钰道,“抵御匈奴的,是成千上万的将士。你只是个王爷罢了,如今你潜回中原,西北不照样还好好的。” “有意思,”肃王道,“你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开口闭口都是将士,跑到汴州护卫太子,又趁夜刺杀王侯。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第七十六章 铃儿响叮当 到底是,哪一边的。 是辅国公府那样的守国志士那一边的,是太子殿下那样的他日明君那一边的,是老百姓那一边的。 无论如何,不会是肃王那一边的。 不会是你这两年后将反了大弘,引得生灵涂炭的人一边的。 然而林钰只是静静站着,冷冷道:“就算我杀不死你,也能保证你右手经络尽断,从今以后握不住战刀。” 弓弩一经触发,肃王用手挡住了身体要害,手却并没有甲胄护住。 难保不洞穿手掌、血肉模糊。 这附近没有良医,他正是潜藏踪迹的时候,受伤后更是多有不便。 到时候被朝廷发觉,也是有可能的。 交换的时候,更可能被崔泽擒获。 肃王从不怕林钰跟官府告密他在汴州,因为他知道凭她的影响力,朝廷只会觉得她是花了眼,妄图构陷。 但是若朝廷发觉了呢,若他被官府擒获,五花大绑送回京城。 他的反心便不用荧惑守心的天象警示,朝堂百姓,便都看得见。 “你还是,”肃王把额头抵在她的鬓角,“太过自信了。” 话刚说完,林钰忽的手腕一麻,还没有等她扳动弓弩,啪嗒一声那弓弩便脱手而出。 “你怎么……”她惊道,整个人已经被肃王拎起来,抛到床上去。 这床又冷又硬,中间被她误认为躺着人的,原来是故意团好的被子。 肃王站在床前,俯首凝视正靠着床帐,如小猫般蜷缩成一团的女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想杀了我,”他满不在乎道,手里林钰的弓弩冲着她比划了一下,“不过我想崔泽不会想要一具尸体,所以你还是好好的,不要让我绑了你。” 林钰只抬眼瞪着他,眼睛里几分恼怒,几分惊惧。 “不要对自己太过苛责,”他继续道,“这个世上能杀的了我的,恐怕还没有出生。” 窗外夏日的凉风吹进来,把团起的床帐吹落下来。 床帐挡住了内里瑟缩的林钰,那里面朦朦胧胧,一团单薄的影子。 他忽的觉得烦躁,低下头伸手去掀那帐子。 说不上为什么,他只是觉得不能让她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然而手刚碰触到那帐子,床帐内瑟缩的人影便如小兽般扑了出来。她的攻击目标,正是他掀开帐子的手。 肃王下意识猛退一步,手上热乎乎的,林钰竟然咬上了他的虎口。他整个拇指被她含在口中,牙齿没入血肉。 这女人,是狗吗。 肃王毫不怀疑,若林钰再用力一些,他的手指必然断掉无疑。 他又后退一步,抬起胳膊,另一只手钳制住林钰。林钰小小的身子竟然被他带出帐子,慌乱中她双手挥动、双脚乱蹬,一股大力向肃王扑来,趁着他后退的力道,使得他躲避不及,跌坐在地上。 林钰正趴在他怀中。 软香偎玉,却不是什么号光景。 肃王的手已经再次箍住她的喉咙。 “再不松口,本王掐断你的脖子。”他忍着痛,冷冷道。 林钰松口之前,不忘了再用了些力。 然而肃王的手指到底是没有断。 这皮也太厚了,她心想。 …… …… 窗外的乌云散了些,月色皎洁。 屋内一片狼藉,肃王正躺在床上酣睡。 他的身边,林钰正端坐如老僧入定。 她的手脚都被绳子捆上,嘴里被塞了布帛,脖子上系着个铃铛。 起初,只要她挪动一下,铃铛便响出声来。 肃王便眯起眼看看她,警告性瞪她一眼,再继续睡去。 后来她觉得这也蛮有趣的,看肃王睡着,便使劲抻抻脖子,弄出些动静。 肃王醒来几次,发现她只是恶作剧,便索性又找出一条布帛,把他和林钰连起来。 这样,只要布帛没有扯到他,随便林钰怎么闹出动静,他都一概不理。 渐渐的,林钰觉得索然无味,便不再闹腾了。 看来杀掉肃王是不可能了,眼下还是等着明日夜里换了人,回到行军大营再做打算吧。 这人也真是的,她偷偷踢了肃王一脚。 不是不睡床上吗?怎么眼下睡这么香。 …… …… “少爷,有消息来!”行霜忽的追上前方的魏青崖。 他们正快马行进在官道上,夜色里火把连成一片。 行霜因为夜色里看到烟火信号,偏离了道路去林中跟信使会面。现在会面完毕,花了很久才追上魏青崖一行。 前面火把晃动,魏青崖勒马而停。 “是林小姐的消息?”他急道,平日里温润的脸上少见的几分焦躁。 不,这种焦躁行霜已经看了一天。 从收到林小姐失踪的消息起,魏少爷便是这样了。 “是!”行霜说着,送上信使的身份凭信。 “是口信。”他道。 知道不能耽搁,所以连停下来写信的时间都没有留。 只是快马凭口而传。 魏青崖转身道:“快说。” “兄弟们有混入到府兵里的,才知道那歹人掳走林小姐,是要拿原禁军统领司马伦交换。” “司马伦。”魏青崖默默道。 “正是。” “换吗?”魏青崖几分紧张。 司马伦如今是太子借以拔除异己的利器,他身边跟着太师太保,权衡利弊,很难会拿这么重要的人去换一个女子。 “唤!”行霜点点头,“太子亲命崔泽领府兵一万,去换回林小姐。” 魏青崖露出略惊讶的神情。 “知道地点吗?” “知道。” “什么时候?”魏青崖神色中几分舒展。 “明日夜寅时。”行霜道。 “好,”魏青崖挥鞭前指,“走,不用等他来换,咱们先去救回来!快飞鸽传书,命汴州城信使,搜检换人地点方圆五十里,务必找到林小姐。” 行霜应声是,退到队伍最后方去了。 魏青崖觉得他心中很慌,很乱,又很笃定。 他要救她。 他那句话还没有问出口,他还没有等到一个答案。 她怎么能出事呢。 她竟然出事了。 都怪自己没有跟去,那时候便不应该听她的话。 不该让她去汴州。 自他跟她于初雪中重逢,她心里似藏着千千万万的事情,可是如今魏青崖心里,却只有林钰一个。 …… …… 第七十七章 邪病 自重生以来,林钰觉得这是自己最倒霉的几天。 先是被绑在船板上大半天,再是生了重病,病才好不过一天,便一晚上不能入睡。 天亮的时候,肃王醒了。 他的第一句话是,“本王竟然睡着了,看来林小姐很适合做床宠。” 什么是床宠? 她的嘴里被塞了布帛,说不出话。 肃王似乎看得出她的疑惑,嘴角微勾道:“床宠嘛,你不知道吗?便是放在床上,有安定心神的功效,让主人得以安眠的。” 看她仍疑惑不解的样子,肃王继续道,“在我们北地,一般就是些猫啊狗啊,有的人有怪癖,养只猪也是有的。” 原来是变着法儿骂人呢。 林钰一张脸涨得通红。 肃王抬手拉出她嘴中的封堵,为免再次被咬,撤手的速度很快。 “好了,”他收起脸上戏谑的神色,淡淡道:“蔡大婶一会儿会来给你喂饭,如果不想再生病,最好乖乖吃下。” “你绑着我,她不会管吗?”林钰问。 肃王看着她,嘴角勾了勾,闲庭信步般走了出去。 “姑娘……”不久后,蔡大婶果然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我听福旺说,你夜里发了邪病,梦游到他这里来了。” 原来肃王找了这么个借口。 看蔡大婶的样子,显然已经信了肃王的胡诌。 林钰没有应声,蔡大婶又道:“在咱们庄子里,发了邪病,绑上几日,喝一碗符水便好了。咱们家没有符水,你先吃了这饭,我便去庙里给你求来。” 林钰放弃了解释,乖乖由蔡大婶喂了饭。 饭毕,肃王神情冷淡,出现在屋门口。 “劳蔡大婶照顾,”他说道,放下了一袋碎银子,“我们这便离去了。” 蔡大婶再三推辞,怎么也不肯收银子。 肃王也不再多话。林钰看到他趁蔡大婶搀扶自己,把银子留在了床榻上。 院子里停了一辆马车,像是新置办的。她的脚已经被解开,自己顺从地爬了上去。 无论如何,眼下的罪是受够了。 如果一切妥当,今夜她便能见到崔泽他们,重新睡回床上去。 肃王看她坐好,也委身走进马车,找了一处舒适的矮榻坐了。他口中轻轻几声喝令,马儿便扬起马蹄,打了几声响鼻,向前而去。 依旧是不需要车夫。 “小姑娘,”林钰听到蔡大婶在身后呼唤道,“等邪病好了,回来住啊。莫忘了素芒庄。” 素芒庄,倒是个好名字。 林钰看向一边的肃王,“可以把我解开吗?” “解开好让你逃跑吗?”肃王淡淡道,又伸手捉住她的脚,一圈圈用麻绳缠起来。 马车朝着汴州方向疾驶。 肃王偶尔发出口令,让驾车的马儿调整方向。 林钰在车中晃晃荡荡的,凭感觉,她觉得马车像是在兜圈子。 “真是烦人,”她听到肃王淡淡道,“从西北追来,一路上也七八次了,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什么意思?”林钰惊道。 “罢了,”肃王看了一眼外面,“趁早解决了你们,我好安心见你们的主子。” 林钰看向肃王,神情略有些不安。 忽的肃王打了个呼哨,明明已经转向的马儿忽然止步,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那里是一条小路,路后面一片密林。 林钰正要开口问询,忽的听到肃王厉声道:“低头!” 她忙低下头,就见梆梆几声,马车周围不停震动开来,与此同时,几根羽箭穿过车窗钉入车厢。 林钰惊叫了一声。 哪位英雄要救她了? 她心里道。 肃王已经飞身跳出马车,林钰透过车窗往外看,外面密密麻麻,站了约三十多位汉子。 人人黑布蒙面,形同杀手。 或许,真的便是杀手。 她想起在洛阳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肃王,他便误认为自己是杀手。 后来验看了她没有一点老茧的手掌,才相信自己不是杀手。要不然,那时候在洛阳,她或许便死了。 是谁,比她更想要肃王的命呢。 “还不肯罢休吗?”她看到肃王站在马车前,顺手折断路边的几根青草,淡淡道。 那些人一声不吭,兵刃亮出,消无声息地围上来。 “还是这么不爱说话。”肃王淡淡道。 他旁若无人的姿态引得刺客中一人沉不住气,往前试探了一步。肃王依旧没有拔刀,只静静负手而立。 手里还有几根青草。 那刺客再也忍不住,厉喝一声冲上前来。肃王没有躲避,电光火石间,林钰看到他只是抬了抬另一只手,那刺客便呼叫一声,止住去势,跌坐在地。 林钰看得清楚,肃王手里,拿着她那只小弩弓。 发完这一箭,肃王收好弩弓,才看起来像是要对战。 这一次,对方冲过来五人。 他们成五芒星的角度,合围而来。 肃王依旧没有拔刀,林钰看他左右闪避,伸手拉过两人撞在一起。那两人手里的刀似凭空被改了方向,竟朝着自己人刺去。 解决掉两个,另外三个一人被他一脚踢飞,一人被他扭断了脖子,最后一个,被他用刀鞘打在脑袋上,瞬间便没了气息。 相比崔泽那种只取性命,没有招式的打法,肃王这种,打得倒是清新俊逸一些。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不过看起来虽然好看,同崔泽一样,也是招招毙命。 他似乎没有拷问杀手的意思,地上躺着不动的,看起来都没了气息。 真厉害啊,虽然场面血腥恐怖,林钰还是不由得赞道。 原来从西北到汴州,他并没有躲藏得很顺利。一路都在跟这些人死拼吗? 车窗外的肃王已经拔出了刀。 这一次围拢过来的,是十多人。 刺客里面,有用刀的,有用剑的,有用锤子的,甚至还有用方天画戟的。看起来热闹非凡。 然而肃王攻守得当,不多时,便见这些兵器要么掉落地上,要么往天空飞去。 虽然不情愿,林钰心中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肃王已经跟这群人战得离马车远了些。 忽的她听到有人叫了一声,“车里有人!他带了人来!快把那人绑出来。” 林钰心中一惊,抬眼看向窗外,果然见两个蒙面刺客朝这边跑来。 速度之快,犹如野兽。 …… …… 第七十八章 林中杀戮 正被刺客围在中心的肃王显然也听到了这喊声。林钰从窗口看过去,只见他身形不停,移动间一道白光从手心挥出。 噗嗤。 扑向马车的刺客有一人已经扑倒在地,他的背上,插着肃王手中那把刀。 好快的刀,好强的力道。 听说肃王的刀法由崔尚文开蒙,看来所传不假。 可是另一名刺客已经扑到马车前,正迅速掀开轿帘,朝内探身。 “哟,”那人转身朝外面的人道,“还是拴好的。” 可不是嘛,林钰的手脚都被肃王拴了个结实。 话音刚落,他却忽然瞪大了眼,身子一软,倒在马车车厢口。 噗噗,鲜血缓缓在车厢口晕开。 他的脖子上,正插着一根短剑。 恐怕是肃王抢夺的,刺客的剑。 林钰手脚被缚,努力滑坐在地上,向前挪了几步。 快! 她必须快! 这个刺客死了,后面还有十多个。只要开始打她的主意,这些人就不会罢手。 那个刺客的上半身正探入马车,林钰勉力挪坐在他身边,瞧着他已经没了气息。 “得罪了。”她淡淡道,双手摩挲到那柄没入刺客脖颈的短剑,用力往外一抽。 一股鲜血涌了出来,溅在她的胳膊上。 林钰狠下心来,迅速用短剑划拉开系在手脚上的草绳。 那扑倒在车厢口的刺客忽的一动,被人扯下马车。 林钰心内一惊,握紧短剑退到车厢后面。 果然,又有一名刺客踏入车厢,看到车厢内坐着的女子,他的眼睛露出几分戏谑。 “是个女的。”他把手里的长刀丢到一旁,换成匕首。冲着身后道,“弄死还是捉住?” 外面有人接腔道:“弄死不就浪费了!准是他的丫头,先捉出来再说。” 林钰已经退无可退,那人欺身上前,被黑色布帛包裹的脸看不出神情,然而那一双眼睛却邪恶得可怕。 那是贪婪的神色。 “你是自己出来,还是让我下手?”那刺客看着蜷缩在马车后面,神情慌乱,双手藏在身后的林钰,轻声道,“白白嫩嫩的,伤了可惜了。” 林钰瞥了一眼外面,肃王正与人酣战,已经无暇顾及她这个人质。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道:“我自己出去吧。” 那人笑道:“女孩子就是好说话。出来吧,出来看看几位爷的手段。” 林钰低声称是,小心挪了一步。 “快点!”那刺客催促道。 林钰点点头,又挪了一步。 “还是太慢!”那刺客急道,“大爷我等不及了。”说着他矮身进入马车,朝林钰扑来。 人刚进入马车,一只手抓住林钰的胳膊,忽的便唉哟一声,脸色惨白低下头来。 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把短剑。 “等不及,”林钰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迅速拔出短剑退后一步,冷冷道,“等不及,去死吗?” 忘了告诉你,我早就不是好说话的女孩子。 那个学过温良恭俭让,学过女戒的女孩,早就死在你们这种人的威逼下。 那刺客张大了眼,一手捂住流血的肚子,一手挥起匕首冲了过来。然而刚走了一步,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的后心上,插着一把刀。 林钰认识,那是肃王的刀。 外面的肃王周身被鲜血浸染,抬手抽出长刀,看了一眼同样握着短剑的林钰,嘴角勾了勾道:“真厉害。” 再不多言,转身便又挥刀砍出。 林钰费了些力气,才把那刺客的尸体从马车上推下去。 外面厮杀声正盛,地上虽已躺倒十多个刺客,他们却仍不罢休,一招一式全在拼命。 林钰忙又躲入马车。 还是车里好一些,攻守皆可。 刚全神戒备蹲坐下来,便又听得外面有人喝道:“用火!烧了!” 林钰心道不妙,已经听到啪啪几声,接着马车外面便烧了起来。 火焰顺着夏日的风几乎要冲入车厢,她大叫一声,用剑砍开窗户,便准备跳出去逃生。 可是烈火惊了马匹。 那原本即便周围厮杀声一片却仍然安然而立的马匹忽然嘶叫一声,扬蹄便朝林外狂奔而去。 林钰慌张间伸手乱抓,才稳住身子。然而她刚探出窗口的头猛然磕在窗框上,脑袋一晕,跌坐下来。 四周在剧烈的颠簸中一片摇晃,马儿在烈火的惊吓下已经慌不择路。小桌案和架子倒在车厢中。桌案不重,倒下来时却正好砸到林钰腿上。她勉力推开桌案,整个人死死抓住窗框,才没有被甩出车厢。 可是火焰已经点燃车帘,火舌在急速的前进中越烧越旺。 上一世死在水里,这一世要死在火里吗? 不要! 林钰猛然扒住窗户探出身去,在剧烈的摇晃中纵身往外一扑。 疼! 她就地打了几个滚爬起来,马车已经消失在远处。 回身看树林中厮打的人,离她还挺远的。刺客们正跟肃王打斗,无暇顾及她这个“丫头”。 正是脱身的时候! 从这里离开,找到官道,再进汴州。如果时间够快,说不定可以捎信给崔泽,今夜便不用换什么人了。 司马伦照样被他们押解进京,贵妃必然会受到牵连,宫中的姜云瑶也会好过些。 顺藤摸瓜查出些贵妃阵营里的人,到时候该杀杀,该抄没的便抄没家产。 说好的要做修罗,不能做到一半,便被肃王截了胡。 无论他是本来就跟司马伦一伙,还是想从司马伦那里得到什么,都是做梦了。 就是此时,快逃走! 林钰步履踉跄,抬脚往前走去。 她的脚在跌下马车的时候受了伤,此时每走一步都是疼痛。然而她咬紧牙关,朝着官道的方向努力前行。 身上的血水渐渐在阳光下被烘干,走到官道上的她伸手抚了抚头发,把发髻绑好。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烈日下她干渴难耐。 前方转弯处一个小小的茶棚,冲泡着葛根的茶水闻起来略带些药草的辛香。 那辛香却让人觉得如果喝几口,必然无比甘甜。 林钰小心坐下来,觉得周身都是疼的。 “大娘,”她开口道,“给我沏一壶茶,另外,提一桶水让我洗一洗。” 那卖茶的大娘看她满身灰尘血迹,却没有半分惊讶。供林钰洗漱得当,又伺候她喝了茶。 才小心开口道:“这位姑娘,您的茶水,前面的老爷说他请了。” 前面的老爷? 林钰在正午的日光下,眯着眼朝前方看去。 歪脖子柳树下停着一辆马车。 …… …… 第七十九章 重遇 那马车破破烂烂,只留了一个骨架在上面。 前面驾车的马匹尾巴似乎被火烧过,焦掉了一片。马旁站着一个人,正拿刷子细细刷掉焦糊掉的马毛。 马儿正低头饮水。 不用看,林钰也知道正刷着马毛的人是肃王。 她心内一灰,止住了步子。 肃王已经抬头朝这边看来,看她过来,嘴角微微抿了抿。 “你走的可真慢。”他招了招手。 林钰上前几步,看到他黑色的衣服上斑斑血迹。虽然也简单洗漱过,但是还是能看到脖颈处几点血迹。终于明白为什么卖茶的大娘看到她的样子没有惊讶。 因为之前招待过一个更厉害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林钰看了看似乎随时会垮掉的马车架子,皱了皱眉。 “因为你没有死啊。”肃王认真刷掉一片棕黑色的马毛,笑了笑,“而且,我听到铃铛声。” 林钰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确还拴着那枚铜铃。 所以,是先去追了马车,发现她不在车里,便在路旁等着了。 笃定她只要活着,便会找到崔泽报信。 这么守株待兔,倒是轻松很多。 “其实凭殿下你的能耐,”林钰开口道,“去行军大营劫囚也是可以的,为什么非要拉扯上我这么无辜的路人。” 说话间她嫌弃地打量了一下灰突突的车架。 肃王已经收拾好马匹,那马也已经饮足了水,舒适地抖了抖鬃毛。他抬脚踏上马车,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命令道:“上来,坐好。” “我此时如果惊呼救命,会不会有过往侠士拔刀相助?”林钰看了看官道上零星来往的路人,试探着问。 “不会,”肃王冷冷道,“不仅不会,还会连累人家死掉。” 林钰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啊,那林中的刺客都被他杀了个干净。 瞧着自己一身脏烂的衣服,也不差坐一身灰。 林钰抬脚费力爬上去,刚踩上车厢,就听得咔嚓一声,脚下的木板烂了个洞。 肃王一把抓住她,拎起来放到一边。 马车向前而去,路上不时有人瞧着破烂马车中的二人指指点点。林钰只当没有看见,扭头看肃王,他更是神情冷淡,眯着眼睛,几乎要睡着了。 “能不能去买件衣服?”林钰问道,“顺便吃个午饭。” “好呀,”肃王半闭着眼睛道,“还得洗个澡。” 林钰脸一红,旋即又道:“就是要洗个澡。” 好在不远处便是一个小镇。 虽然不甚繁华,街巷内也有一家客栈。 马车停在客栈门口,出来招呼的伙计看到这马车的样子,皱了皱眉。 肃王大咧咧下车,拿出银子。 那伙计才喜上眉梢。 “去买辆马车,”肃王道,“再安排一间上房,洗澡水和午饭送进房间。” 小伙计连连点头,看了林钰一眼。 “这么早,客官便要沐浴啊?” “嗯,”肃王板着脸,“这位姑娘也要沐浴。” 林钰鼓鼓腮帮子,迎上小伙计偷偷打量的目光,“我要热一些的水。” 第八十章 小姐脸皮好厚 林钰坐在桌前,身后是一扇屏风。即便隔了五六步,她也能感受到屏风后木盆中洗澡水的隐隐热气。 那热气熏得她脖颈后面的皮肤痒痒的。 这肃王也真是,她在心中抱怨,第一盆水当之无愧便去洗了,一点都不谦让。 林钰坐在桌前似乎漫不经心抿口热茶,注意力却全都在屏风后面。 她听到衣衫摩挲声,先是肃王解下冠带,接着是衣袍坠地的声音。最后哗啦一声,是人已入水。 林钰小心站了起来。 若此时逃走,她觉得他不会光着身子便追出来。 就算脸皮再厚,好歹也是一国权贵。总不至于忘记体统,什么都不穿便跑出去见人。 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么逃跑,便失去了沐浴的机会。这么衣衫脏乱跑回去,狼狈得有些厉害。 不过,让肃王难以得逞显然更重要些。 林钰手里抓着脖子上的铜铃,小心朝着门外挪了一步。 铃铛没有响。 屏风后面水气上升,朦朦胧胧的,肃王显然没有发觉。 她又走了一步,听到肃王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在忍着痛。 可能是之前受了伤,此时热水浸泡,感觉不适吧。 林钰又一口气走了两三步,距离门口仅差一步。她心中不由得几分窃喜,盘算好只要这门打开,她便跑出去大喊抓流氓。 “喂,”冷不丁的,她听到屏风后传来喊声,“林小姐,可否请你帮个忙。” 你在洗澡哎,有什么忙可帮的。 莫非要递搓澡布吗? “门口的搓澡布,劳烦递一下。”肃王的声音略微疲倦,声音不大。 搓澡布,门口的。 林钰抬着要打开门栓的手一缩,看到门后洗漱架子上,果然挂着一块粗布。 难道自己费了半天力气挪过来,就是为了给他递洗澡布的? 她气鼓鼓的,一把抓过那块粗布毛巾,三两步走到屏风前,抬起手丢了进去。 现在前功尽弃,要再挪过去不知道还要花多少时间。 “你能不能进来一下,”肃王的声音道,“林小姐需要帮我个忙。” 什么叫我需要帮你个忙? 难道不是你需要我帮忙吗? “什么事?”林钰冷冷道。 “我买了药,擦不到伤口,你可以来帮我擦一下吗?”他的声音里少见的几分温和。 这就对了,求人办事就得有礼有节。 “唔,”林钰应了一声,“你先拿衣服遮住身子。” “这是自然。”肃王道。 “再答应我一件事情。”林钰道。 “你这是趁人之危吧。” “我这叫有利必图,我是商人,殿下你忘记了?” 肃王在屏风后含糊说了一句什么,林钰只当是答应了。 “至于内容,以后再说。” “好。”肃王应道。 林钰这才探头朝屏风内望了一眼,肃王正背对着她坐着,身前的水面上一团衣服。 那就好心帮帮忙吧。 她走过去,水气散开,蓦然看到他后背上的伤口。 林钰心内一惊。 伤口在肩胛骨下方,寸许长,有两个。虽然不宽,但是入眼可见很深。 除了这两处伤口,肃王的后背还有十多个旧疤。 金疮药就放在水桶旁边,林钰拿了,用里面的牛角勺挖了一勺药,颤颠颠走过去。 “你这是第几次逃跑了?”肃王闭着眼睛,淡淡道,“只是去换个人罢了,你怎么这么介意。” 林钰脸一红,撒了药粉在伤口处,应声道:“若你被我绑着换人,你不跑吗?” “那要看见什么人,”肃王道,“如果是司马伦,我便不跑。” 药粉洒在伤口,内里的血正在渗出,很快便把药粉冲走了。 “看来你跟司马伦感情深厚,”林钰声音里几分揶揄。 跟一个刺杀太子的人感情深厚,并不是什么好话。 “那是以前了。”肃王淡淡道。 “现在要撇清关系了?”林钰又撒了一勺药粉在伤口处,闻言反驳道。 肃王没有做声,思虑片刻道:“我只是要问个问题罢了。” “不带走?只是问问题?”林钰道。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肃王语气淡淡的,“你帮我把这伤口治好,我只见一面司马伦,便还给太子。” “这样啊……”林钰惊讶道,“可是我已经在治了啊。” “恐怕小姐你只是把药粉洒在伤口上吧。”肃王略回头看了她一眼。 林钰手指一颤,差点把药粉袋子弄掉。 “你这样只是糟蹋金疮药罢了。”肃王道。 “好,你说该当如何。”林钰收起准备撒下去的药粉,认真道。 “你要用手掌把撕开的皮肉尽量合起来,药粉敷在上面,然后用手捂住。等血不流了,才能松开。再缠上布带,便好了。”肃王声音和缓,似怕她听不明白。 “成交。”林钰道。 “你倒不似寻常女子。”肃王声音里含着意外。 “寻常女子怎样?” “寻常女子脸皮都比较薄。” 的确,寻常女子闺阁训诫,第一条恐怕便是男女有别。 可是林钰学过的那些,早被她抛到脑后。 她眉毛一挑,笑了笑道:“彼此彼此,肃王殿下脸皮也很厚。” 肃王少见地抿嘴一笑,下一刻低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林钰正用手指聚合伤口,另一只手干脆伸进袋子,捧出一把药粉扣在伤口处。 手指没有后撤,手心抚上肃王的脊背,再轻轻按压下去。 起先,从林钰手指缝隙还流出些血。过了不久,那血便不再流。 她又按了一会儿,才拿起肃王事先准备好的布带。从后往前,把伤口绑了个结实。 依照这种办法,又包裹好一处伤口。 肃王始终一声不吭。林钰忍不住勾头看了看,他却是已经睡着了。 幸好是夏日,不然恐怕这泡澡的水便凉了。 现在他毫无防备地睡着,自己倒是可以逃掉。只不过既然说好了他不把司马伦带走,逃跑便没有了必要。 林钰想了想,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的伤口。 他显然是睡熟了,竟然没有一点动静。 心痒痒的,还是有点想杀了他。 毕竟如果他死了,便不存在肃王叛乱,叶城被牵扯进去的事情。 可是,冥冥中似乎总有一种力量,阻止她这么做。 那种力量,大概叫做,潜意识觉得他不是坏人吧。 第八十一章 那句话问出口 官道旁不过两里地,便是这一处密林。 魏青崖的手抚过一块树皮,这是一棵槐树。齐人高的地方被削掉了巴掌大的一块树皮,上面隐隐一点血迹。 这里的血迹倒是多见。树上的、地上的、青草上的。 如屠夫的杀戮场,可以想象经历了多少恶战。 可是看不见的,是尸体。 接到消息不久他们便赶到这里,可是入目却只有血迹,没有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战场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毫无蛛丝马迹。要么,是刺客厉害,要么,是掳走林钰的人厉害。 “确定林小姐也在吗?”魏青崖沉声问道。 连日旅途奔波,他看起来有几分憔悴。可是眸子里却隐隐透着厉色,让人不由得胆怯。 身后的行霜上前一步,肃然道:“信使的确见有一辆马车在此处遇袭,说马车上有女子。但是具体是什么人,他也只是推测。” 虽然只是推测,魏青崖也不愿意放过哪怕一点可能。 自进入汴州境内,他便留心每一个细节。 “后来呢?” “信使躲在远处,只看到马车被火引燃,惊马带着着火的车驾逃离。后来一名男子追了出去,车马过快,信使没有追到。” “那名女子呢?”魏青崖道。 行霜摇了摇头,“信使没有跟到。” “这里的刺客呢?”魏青崖眉心一抹忧色。 “男子追出去之前,已经把他们杀光了。至于谁清理的战场,信使并不知道。”行霜满脸愧色。 一连几个不知道。 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失败。 自从跟着少爷,整个河南道都被布下消息网。无论是商场上的消息,还是官府里的消息,这些信使百多人,打听起来向来准确,从不失误。 可是现在一问三不知,真是十分丢脸。 魏青崖没有再问,抬头看了看南边,淡淡道:“前面不远,便是今夜拿司马伦交换林小姐的地方。” 行霜应了声是。 “那旁边,应该有一个小镇。” 行霜再次点头。 能回答上问题的感觉很好。 “那么他们,很可能在小镇上。”魏青崖说完利落爬上马背,“去搜!” “是!”他身后十多名护卫齐声应声。 …… …… 林钰在水桶旁等了一会儿,看水差不多凉了,用手指戳了戳肃王。 见他醒来,指了指床。 肃王原本沉在睡梦中安宁的神情忽的肃容看向她,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凝重的表情逐渐化开,接着哗啦一声带着水花便站了起来。 林钰大叫一声便逃到屏风后面。 过了一会儿,她试探着道:“喂,福旺,既然我没有必要再逃走,你便开开恩,给我另订一间房洗漱呗。” “之前要我答应你的,便是这件事?”肃王在屏风后收拾妥当,趴在床上道。 林钰哼了一声:“不是。”便抬脚去招呼掌柜给她另安置一间房。 洗漱停当,拿出之前在小镇买的成衣。虽然模样简单,颜色素净,但是干净妥帖。 她出门时原本是男装,头上没有什么坠饰。这几日换成女装,更是简单。 伙计把饭送进小屋,林钰吃了。看天色渐渐变暗,肃王还没有出来。她敲了敲门,没有声音。 “福旺”林钰在门口轻轻喊。 不等她喊第二声,门豁然洞开。肃王站在门口,皱眉一刻。 “不要叫我福旺,你这样,按律可以杀头。”他已经穿戴整齐,仍然是黑色的衣装,头发简单挽起,正适合夜行。 称呼当今皇帝陛下的弟弟福旺,的确可以杀头。 “但是这里,不适合称呼您殿下吧。”林钰撇撇嘴,自顾自下楼去。 “你可以称呼我老爷啊,少爷也成,就是你们小老百姓称呼主子的。”肃王跟在她身后,似乎心情不错。 “我们小老百姓。”林钰重复了一句这话,“最不喜欢的,便是巴结人了。” “皇族权贵也无所谓吗?” “那要看怎样的权贵,有的时候面上跪地问安,心里是一百个不屑。” “呵。”肃王道。 两人斗嘴到门口,小伙计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块银子,心惊胆战道:“小的没有办好事,没有买到马车。” “怎么回事?”林钰问道。 “城里的马车被汴州府征用了,寻不到卖主。”小伙计老老实实道,神情里几分不甘。 都怪汴州府,好好的强行征用马车,使得他错过了一笔买卖。 “无妨,”肃王道,“去买匹马来,骑马也好。” 小伙计更添沮丧,“马也买不到了。” 肃王眉头微蹙,转身看向林钰,“那么,你是跑着去,还是跟本王同乘一马?” 林钰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换的衣服,毫不迟疑道:“自然是跟福旺少爷同乘一匹。” 同乘一匹,林钰在前,肃王在后。 “为什么我驾马?”林钰问,“我骑术并不好。” “不好没关系,”肃王淡淡道,“就怕你在我身后,没事戳我伤口。” 原来他知道啊。 林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街市很小,然而几点灯光摇曳,颇有些韵味。 时候还早,肃王似乎不怎么着急。两人骑在马上,缓缓走过集市。 “多好了,”林钰轻声赞叹,“这么平安喜乐,不是人人所想所愿吗?” 肃王在她身后嗯了一声。 林钰又道:“所以,如果有一日,你要想得到某个东西,代价是烽火狼烟、百姓难安,你会去做吗?” “什么意思?”肃王淡淡道。 “身为守边王侯,你会谋反吗?”林钰思虑片刻,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她声音不大,但是却如万钧之力敲击过去。 她没有回头,但是感觉到肃王身子一僵。 四周的空气都冷上几分。 似乎过了很久,肃王才淡淡道:“原来你数次想要杀我,都是因为觉得我会谋反吗?” “你会吗?”林钰回过头去,看定他的眸子。 灯光映照下,肃王的神情几分木然,几分冷冽,他眼角的伤疤更添了几分厉色。 她一直想问他这句话,从汴州城再一次相遇,到他掳她到此处的这两日。 你会反吗? 你会视百姓的生命如儿戏吗? 你会踏过万千将士的枯骨,只为得到帝王之尊的身份吗? 就像自己前世知道的肃王那样。 荧惑守心。 是为大凶。 第八十二章 错身而过 肃王静静地看着林钰。 她因为在马上扭身过来,整个姿态都有些奇怪。 硬撑着不舒服,问他这个问题。 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大弘上下,谁敢问一个手握军权的守边王侯,你会不会反。 皇帝陛下不会问,他一旦怀疑,便会卸去肃王的军权。可杀可囚,史书上会写,他已经反。 朝廷官员不会问,他们一旦问出口,要么被皇帝陛下以蛊惑之罪处死,要么因为得罪了肃王,也不会好过。 百姓更不会问。百姓们只是仰视权威,他们不关心李姓的江山由哪一位坐,只要战火不烧到家乡,叛乱兵灾便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内心阴暗的,更恨不得多看几个人跌下那富贵之地。 可是她问了。 她一个小商户,顶多是生意做大了些,却这么问他。 肃王看着她,她脸上没有惧色。似乎这个问题她已经纠结很久,如今终于问出来,几分轻松。 “我会不会谋反,不在我,在朝堂。”肃王终于道。 “什么叫在朝堂?”林钰脸上几分怒色,“意思是就算你谋反,也是别人的责任吗?” “你一个小姑娘,懂得什么?”肃王打断她道。 林钰心内怒气蹿升,忽的觉得自己没有杀掉他是一件错误的事。 他终究是要反的吧,他自己都无所谓地承认了。自己还以为他是个好人,以为他救过自己几次,便是好人了。 林钰怒气冲冲盯着她,肃王伸出手来,似乎要把她的身子强行扭过去。 可是下一刻他忽的一怔,却伸开双臂,把林钰抱了个满怀。 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她的额头被他抱住抵在脖颈下,肩膀内含,似乎不愿意放开半分。他低头在她肩膀上,嘴唇贴近她的鬓发,温热的气息把她紧密包裹。因为在马上,他们的姿势有些别扭,但是肃王似乎浑然不以为意,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抱住不松开。 林钰一惊,拼命往外一挣。 “嘘”耳边是肃王的声音,那声音绵软温和,不似平日里的冷淡清冽。 “不要闹,有刺客。我身上有伤,抵挡不过的。” 有刺客吗? 晌午树林里那些? 竟然追到闹市中来了。 林钰身子一僵,不再反抗。耳边听得马蹄声响,一群人快速骑马经过。 似乎过了许久,肃王才把她放开。 林钰立刻推开他,跳下马去。 “真的是刺客吗?”她抬头问道,脸庞通红。 肃王郑重点了点头,“对本王来说,的确是刺客。” 林钰忽的觉得这句话有问题。 “那么对我来说,是什么?” “对你嘛,”肃王低下头淡淡道,“你们好像认识。我想想,就是那日雨中,在京城外跟你依依不舍送别的那位,少年郎。” 林钰一巴掌拍在马腹上,向前方追去。 在京城外送别的,必然是魏青崖无疑。 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他肯定很担心自己,他现在在哪里,跑远了吗? 等等,肃王怎么知道魏青崖送别的事?她在奔跑中想了想,是了,那日城门外,出现过一辆无人驾车的马车。 原来那时候,肃王正在车中吗。 林钰心中恨恨,真是哪儿都有他。 …… …… 魏青崖的脸有些红,不由得拍马快了几分。 进入小镇后他们搜检认真,在一个客栈看到烧坏了的马车。伙计说住店的客人已经走了,是骑马走的。 魏青崖便分外留心骑马的行人。 远远见两人骑在马上,夜色中看不清楚。 那前面的女子正转身说着什么,姿态身形,很像林钰。 他不由得招呼护卫催马快上几分,可是眼看就要到面前,却见那男子忽的伸臂抱住了那女子。 那女子似乎挣了挣,便妥协似得也抱住那男子。 汴州的风气,竟然如此开化了! 非礼勿视。 魏青崖忙收回目光,带着护卫呼啸而过。 镇子很小,没多久便出了街市,然而并没有寻到林钰的踪影。 魏青崖忍不住调转马头,想要再寻一遍。 不知道那当街拥抱的男女是否已经离去,这次回去,一定要寻机会仔细看看那女子的样貌。 不过…… 魏青崖的心突突跳起来。 不会是她吧。 “少爷!”身后的行霜忽的上前道,“有信!” “谁的信?”魏青崖问道。 “是苏师傅的,”行霜神色里几分雀跃,联络到了苏师傅,便能掌握多些情报。 魏青崖忙接过去打开,趁着火把的光芒细细看了。 行霜静静低着头,等魏青崖下一步的指示。 “标注出来几处陷阱,怕我们误闯,”魏青崖淡淡道,“根据地势,推断了他们行走的路线。” 行霜木然等待指令。 “我们选一处路线,”魏青崖道,“去交换地点,虽然崔世子领兵一万,咱们也不能大意。” “那林小姐呢?”行霜问,“还要回小镇找一遍吗?” “她不在这里,不过,今晚便可以见到了。”魏青崖似在安慰自己,拍马向前而去。 …… …… “林小姐,”肃王不紧不慢跟在林钰身后,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 “我拿这个道歉行不行?他们已经走远了。” 林钰没有理他,径直朝前方走去。直到走到街巷尽头,她询问牌坊前的老者。 那老者点了点头,“十多个呢,刚过去。” “他们是不是骑着马?”林钰颓然道。 “是呀,是呀,”老者捋须赞叹,“少年人春风得意,跑得风一样快。” 风一样快,那便追不上了。 林钰脸上几分怒色。 “都是你!”她指着肃王道,“不讲道理!自私自利!” 肃王探了探手,平日里冷淡的脸上几分戏谑。 “我没有撒谎啊,”他似乎还很无辜,“那些人对我来说,的确是刺客。” 林钰只愤怒地盯着他,闷声不吭。 “你的人哪有好惹的,”肃王道,“你没有见那位苏师傅,杀起人来不眨眼睛的。” 你自己不也是吗?有脸说别人! 林钰别过脸去。 “还有这位少爷,据本王所知,放出去盯住本王的探子,就不下五十人。我还没有找他算账呢。”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知道魏青崖跟她是一起的,知道他们打探他的消息。 林钰颓然叹了一口气。 肃王把冰糖葫芦递过来,收敛神色道:“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 …… 第八十三章 夜深 林钰伸手接过糖葫芦,认真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 魏青崖对她来说,的确很重要。 是那种想要让他过得好,过得安稳的重要。 可如今他们都算是得罪了一群人,安稳是肯定不能了。不过过得好,还是可以争一争。 “果然很重要啊,”肃王拍了拍马,示意林钰上来,“今夜之后,你们便可以见到了。” 林钰点了点头,忽的想起刚才被他蛮横抱住的事情,眉头皱了起来。 “你坐前面,”她犹豫了一刻,淡淡道。 …… …… 夜色刚至,崔泽和苏方回便到了。 今夜没有风,月色宜人,只是林中热气袭来,只静静站了一会儿,便浑身被汗水湿透。 其实崔泽很怀疑,那劫持林钰的人要如何在交换过人质后逃脱。 且不说他带着一万人,潜伏在大大小小的路口。就算躲过这些明面上的府兵,暗地里苏方回布置下的陷阱,也很难逃脱。 单是这两日从汴州府借来的马车,便已有百多辆。 哨兵潜伏在深深的草丛里,已经前后报了三次讯。 没有来。 没有见到。 没有动静。 崔泽和站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的苏方回隔得并不远,他看到苏方回鼻翼上的汗珠,扑籁籁滑落下来。 “热吗?”他小声道。 苏方回只是侧头看了看他,没有回话。 崔泽身后的兵丁接腔道:“苏师傅在流汗,想必是热的。” “这还用你们说吗?”崔泽微微拔高了声音,“小爷我也很热,自然知道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你还问。 被责怪的兵丁缩了缩身子,脸上几分委屈。 小爷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罢了。 崔泽撇了撇嘴,又看了苏方回一眼。 这几日苏方回疯了一样,每日里虽然不怎么言语,但是眼神冷得能把人冻住。 听说工部已经没有人敢搭理他。 河南道的府兵胆子大些,也经常畏畏缩缩从他的帐内出来。 知道的人了解他是林氏的把做师傅,因为东家被擒心情不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行军大营新的统帅呢。 哪像他崔大世子,知道那歹徒无非是要换人。既然有所求,便必然不会伤了林钰那小姑娘。 说起来,她也挺倒霉的。 不过自己,为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呢。 大约是因为自认得她后,这小姑娘总给人一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感觉吧。 就连自己的父亲,有意无意的,也会提起林钰两句。 所以总想让她受点打击。 不过小打击就可以了,若那歹徒对她有所怠慢,少不了也要挨他一顿鞭子。 “你说,那歹徒该怎么把司马统帅带回去啊?”崔泽索性趟过齐腰深的青草,离苏方回近一些。 苏方回抬眼看了看前方。 关着司马伦的箱笼稳稳当当,就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许是察觉到什么,司马伦这两日都很老实。 崔泽怕他饿死了难以回京,吩咐兵士在箱笼上破开个小口子,给他递些吃的。 司马伦也没有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无聊话,老老实实吃了。 有一次甚至还跟士兵攀谈,问询何时回京。 崔泽便让那士兵透漏给司马伦,说有人要把他救走了。 司马伦听了这话并没有半分高兴,一张脸瞬时变了颜色。 “有人要救你,为什么还不开心啊。”崔泽蹲在箱笼旁,嘴里啃着个大骨头,含糊不清道。 司马伦只斜了他一眼道:“本帅不需要被救!只要本帅回到京城,自然有陛下发落。陛下信我绝不会谋害太子。是你!”他的身子撞上箱笼,“是辅国公府,为了立功,诬陷我等!” “瞅瞅把你能的,”崔泽退后一步,“天高皇帝远的,眼下咱们只能听命于太子殿下。殿下说了,他会承担下拿你换人的罪责。” “你们!”司马伦把笼子锤得咚咚直响,“你们想欺君罔上!你们想动用私刑杀我灭口!” 崔泽再也听不下去,摇了摇头丢了骨头,便晃悠悠回营帐歇着了。 不知道这时司马伦怎么想的。 崔泽探头望了望,确定司马伦身边看守的兵丁尽职尽责,便又扯起袖子扇了扇风。 “管他怎么带走,”苏方回语气冰冷,“咱们只管拉过来。” “就是!”崔泽点了点头。 “只要换过人,便开启机括。无论是歹徒,还是司马伦,都活不了。”苏方回又道。 崔泽觉得这夏夜不太热了。 甚至还有些冰凉。 …… …… “看来,”肃王轻轻用腿脚夹着马腹,不紧不慢向前行去,“你对于他们来讲,也很重要。” 林钰嘴角微抿,轻轻一笑道:“请问殿下,何以见得。” “先是见到了千里之外从京城奔来的小公子,”他嘴角微勾,“再是看到这官道两边,做得无比精致的机括。便知道他们不仅要换回你,还要让本王死。” “不会吧,”林钰打了个哈哈,“看来肃王殿下你不仅仅记性不好,还爱猜疑。” 肃王顺手抓住一根柳枝,折断了看准一处丢了出去。 树枝触地,却不是接触到地面的声音。 “看见了吗?”他冷冷道:“这里藏着个铁质的机括。恐怕是为了拦马,或者是拦车。” “哪有?我不认识。” 肃王看了一眼远处又道:“那里,林子稠密处,必然有伏兵。” “我眼神不太好。” 肃王冷哼一声,“看来他们实在太生气了。眼皮子底下,你被我掳走。若我的目标是太子殿下,你们又该怎么办呢。”肃王眼中几分自傲。 “我说句实话,”林钰笑了笑道:“若掳走的是太子殿下,恐怕只有崔泽比较着急。做机括的这位师傅,不会太在意。” 肃王回头看了林钰一眼。 “看来他只认你,那这个人,可以借给我用用吗?”顿了顿又道:“虽然边关苦寒,若他跟了我,定不让他受罪。” 林钰嗤声一笑,“跟着殿下你谋反吗?” 肃王的神色立刻变了,然而不是生气,只是淡淡的愠怒。 “你这样的小姑娘,真跟南境的蛮子一样,不讲道理,说话口无遮拦。”过了一刻,他总结道。 “呵,”林钰一笑,“所以今日以后,还请肃王安安生生回到北境,不要再出现在中原了。” “也请你遵守诺言,不要告诉崔泽我的真实身份。” 肃王神情恢复冷淡,抬手系了一张蒙面的黑布。 答应不透漏他的身份,是肃王同意不带走司马伦的一个条件。 第八十四章 只为问句话 那双人一马的身影逐渐近了,林中的崔泽和苏方回如临大敌。 因为此时林钰尚在马上,故而所有陷阱和机括,都是关着的。苏方回看到那匹高大的马走过他设的绊马索,走过高马刺,走过箭林。 毫发无损。 他不以为意,只盯住那匹马,和马上的人。 前面坐着的男人,一身黑衣,布帛遮面。他身材高大,夜色中隐隐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后面的人个子瘦瘦小小,穿着简单的棉布衣裙,头上没有钗环。马儿微微侧身间,苏方回看到了这人的容颜。 即便身临险境,被当做人质前往此处交换,她也看起来没有多少惊慌。 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坦然。 苏方回心里一动,炎热的夏天似有人在他心口点了一把火,腾地烧到嗓子眼。 又热,又干。 让人想扑进水里,最好便沉下去,任冰凉的水包裹住自己,不要醒来。 他刚要站起来,便见身旁一个人影嗖地一声窜了出去。 “竟然一个人来了!”崔泽的声音响起来,与此同时,静候在树林后方约一万兵丁上前一步,呼喝了一声。 喊声震天。 马上的男人一动不动,似乎全然没有听到。 “小爷我敬你是条汉子!”崔泽说着,拔出刀指了指,“司马伦在此,还请这位汉子放下林小姐,尽管带司马大将军走。” 司马大将军,崔泽说的坦坦荡荡,可是在司马伦心中,却尽是讽刺。 他在箱笼内全神戒备,看向外面。 那人从马上跳下来,他身后的女子也跳下来。 熊熊火把中,司马伦先注意到的是那位女子。 司马伦认得那女子,当日他被擒,这女子便在其中。不过当时,她还是男儿装扮。 原来竟然有人为了换他这个大将军,掳走了这个女子。 不对,在太子殿下心中,自己竟然抵不过一个女子?一个女子,竟然便能把他换走? 司马伦又惊又怒,感觉心中呼呼烧起一把火焰。 他的刀早不在箱笼中,此时他只想对天怒吼。 我司马伦此时落难,来日定让你们加倍偿还。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也好,陈清利弊也好,这位来救自己的汉子必须买通。 或许,这位汉子本就是那人派来的? 不过,一人一马对抗万军,也太儿戏了吧。 司马伦站起来,抓住投递食物的窗口边缘,使劲儿往外望去。 那男人已经朝他走过来。 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想起,“崔世子,”那女子边说边走,“不用担心,我好好的呢。” 崔泽扬了扬手,“那你还不快过来!” 那男人已经走近司马伦,距离箱笼不远,他听到他的声音道,“怎么关在笼子里了。” 司马伦一双眼睛瞪得似要跳出眼眶。 这走路的姿态,这盯着他的眼睛,这略微沙哑却掩盖不住的声音,这是 “肃……” 声音卡在喉咙中,忽的便看到肃王抽刀而出。 司马伦惊得后退一步,张大了嘴巴似乎难以置信。他要当场杀了自己吗? 一定是的! 辅国公府不会管他的死活。 太子更恨不得先杀之后快。 如今这人竟亲自下手了,这手握大弘最多兵权的人,这踏过边境枯骨守卫大弘的人。 竟然亲自动手要杀了他。 司马伦浑身战栗,这一刻,他忽的觉得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一开始,或许自己便站错了队伍。 如今覆水难收。 “劈啪” 刺耳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却果断利落。 司马伦张大了嘴,只呆怔在箱笼里,看着困了自己两三日的笼子被眼前的男人一刀劈开。 只用了一刀,便劈开了坚不可摧的箱笼。 他记得自己在笼子内砍了无数刀,然而却只有刮痕罢了。有小兵曾幸灾乐祸地解释,说这木材经过工部特别泡制,坚硬异常。 可是 刀从箱笼顶一刀斜斜劈下,小半边笼子滑落下去,露出司马伦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若说出那两个字,如今的刀便是劈向自己。 司马伦脸上红白一片。 崔泽转身看了看苏方回。 不是你说的,砍不动嘛。 你看看人家。 苏方回整个人隐没在阴影处,没有吱声。 “我不是救你出去,”那男人的声音冷冷道,“我跟林小姐谈好了条件,不带你走,只问你一个问题。” 司马伦神情呆怔,似乎没有听懂。 “现在我来跟你谈条件,”那男人又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今日不杀你。” 司马伦似乎终于神识归位,忽的明白了对方可能有求于他。 他惨白的脸上恢复了几点血色,冷然道:“想不到贵人你,竟然有需要我的时候。” 那男人被黑布遮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然而声音冰冷依旧,“我不是需要你,我是给你个生的机会。或许你还不知道,你的主人,已经放弃了你。” “是吗?”司马伦道,“这算是诈诱吗?” 那男人没有说话,只从袖口中取出一物,用手指捏着,轻轻在司马伦眼前晃了晃。 崔泽离得近些,看到司马伦刚刚有些血色的脸忽的灰败下去。 “他要牺牲掉你,保住他的筹谋。” 司马伦跌坐下来,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锐气。 崔泽摇了摇头,他知道司马伦那是什么神情。 那是失去希望,心如死灰的样子。 “当然,我也趁机跟他做了一笔交易。不过他提防着我,没有说实话。如今若你说了实话,我便送你一样东西。”那男人收了手里的东西,轻轻道。 他的声音虽然冰冷,却似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已经走到崔泽身边的林钰忍不住看了肃王一眼。 不知道他要送什么给司马伦。 “哈哈,”司马伦忽的笑起来,笑声钻出树林,惊飞了几只蝙蝠。 “想不到司马氏今日,还有可被阁下利用的地方。却不知道你要送什么给我这个将亡之人。” “很简单,”肃王笑了笑道,“刺杀太子,是株连的死罪。眼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保住你的儿子。你唯一的儿子。” 司马伦神情惊疑不定,似乎过了很久,他才颓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要知道什么?” 第八十五章 没那么简单 “只问一个问题,不带走?”已经意识到这男人的目的,崔泽略微惊讶,上前一步。 “原来你不是要救他,哈,哈哈……”他旋即笑起来,一脸的幸灾乐祸,大惊小怪。 林钰戳了他一下。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崔泽瞪了她一眼,管他是谁呢,一个好笑,一个凄惨。 那男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缓缓靠近司马伦,问了一个问题。 “据我所知,是突厥,对吗。” 是突厥,什么意思? 突厥自从数十年前被先帝击败,后又由崔尚文领兵打到玉门关以西千多里,再不敢滋扰大弘。 突厥如今又怎么了? 司马伦也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惊讶。 但是林钰冷眼看他,他的惊讶倒是像惊讶肃王知道这件事。 可是他只是双眼圆睁,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憋不出来一个字。 有那么恐怖吗?比刺杀太子还难认罪吗? 肃王缓缓直起身来,眼中如一道刀光晃过。 “不必讲了,”他道,“我明白了。” 说完扫视了周围一圈,看着林钰淡淡道:“为了这个答案,多费周折。如今总算心安。告辞。” 说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而去。 “就这么走了?”崔泽似乎难以置信,发现司马伦的箱笼已经洞开,忙令兵士上前把他绑了个结实。 “罢了,既然他不要,咱们就把司马大将军带回去。”说着他拍了拍林钰,“怎么样?没有难为你吧?我就说了,既然要换人,必然会好好待你。听说即便是土匪,也是这么个规矩。” “你倒是了解土匪的规矩。”林钰撇了撇嘴,看向不远处的苏方回。 他整个身子没在暗处,正抬头看向她。 看得仔仔细细,似乎怕她缺掉了边边角角。 “怎么了?”林钰拨开草丛走近一步,“是不是怕东家我挂掉了,没人发薪酬?” 苏方回脸上浮现一缕笑意,仍然站在原地道:“是的,说好了要涨涨呢。” 林钰噗嗤一声笑了,“回来可真好啊。”又抬头看了看林子后面空地上,万数大军军容肃整。她啧啧两声,“只不过来交换个人,你们的动静也太大了。” 崔泽凑了过来,脸上喜滋滋的,“还不是太子殿下对小爷我关怀备至,怕对方人多。这下好了,就算是丢掉兵器上脚踩,也能把那歹人踩成肉酱。” 稍加思虑,又看向苏方回道:“怎么办,歹徒没有带走司马伦,你那些机括,还要用吗?” 苏方回眉头微蹙,似乎难以决断。 果然如肃王所说,尽是陷阱机括啊。 想起他敲打地上机括时的轻蔑,心里便腾起一口恶气。 趁着众人不知道他的身份,让他吃吃苦头也好。 “怎么不用,”林钰看了看肃王消失的方向,“苏师傅好不容易做的,浪费了岂不是可惜。只是明早记得拆掉便好。” “那是自然。”苏方回脸上含了笑意,对林钰和崔泽点了点头,便回身去安排兵士了。 崔泽伸手戳了戳林钰,“喂,你没看出来吗?你的苏师傅这是生气了。” “哪有?”林钰把他的手打掉,“明明是在笑着。” 微一思虑又道:“生什么气?” 已经有将官奔出去点兵归营,虽是夜里,却不见丝毫杂乱。 崔泽看了看身影奔走的将官中穿梭的苏方回,神秘兮兮道:“这几日他为了救你,简直要疯了。如今见了你一没有问候二没有像我这般狂笑几声,不是生气了,又是什么?” “去你的吧,”林钰伸手推了她一下,“你是幸灾乐祸那人没有把司马伦救走,哪里是高兴我回来。” “喂,”崔泽躲开林钰,一本正经道:“小爷我现在手下一万府兵,可不是你想推就推的。还有你那个妹妹,也让她老实点,别总欺负我。偌大的京城,也就她敢挖陷阱引小爷跳。” 林钰笑起来。 崔泽又板起脸道:“说实话,苏师傅是真的生气了。你是个粗心大意的,不明白他的想法。” “他什么想法啊?”林钰从府兵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道。 “大约是看你一点也不像被绑走了,整整齐齐的,没受什么罪,所以生气。”崔泽也利落上马道。 “瞎说什么啊?”林钰鼓了鼓腮帮,“我饿了,备下饭了吗?” “放心!”崔泽扬鞭一笑,“太子殿下亲自接风洗尘,为你压惊。” “哦,”林钰拍马而出,“那便快快回营。” …… …… 要避开那些陷阱、暗道、绊马索,其实也不太难。 只是没想到自己没有带走司马伦,还惹得他们使下这样的绊子。 想一想,肃王觉得那女子是真的心狠手辣。 一点都没有顾忌这两日他的照顾。 好吧,即使这些照顾是带着不能让她死的目的,那前些日子自己在汴州府,还为了她杀过一匹马。 更远些时候,洛阳街市里,自己还助她躲过截杀。 怎么如今翻脸不认人了。 真是令人不悦。 前面这一处,很明显是陷阱。 小把戏。 肃王微微摇了摇头。 另一处,是毒刺吧。 他在马上随意丢了一根树枝上去,算是个记号。 那这些……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藏在林子中高高低低的东西,皱了皱眉。 不知道是什么,绕过去不就行了。 肃王调转马头,避开一边的暗坑,纵马而出。 真是有些简单了。 啪嗒 声音不响,但是足以让他听到。 随着那一声似乎是触发了什么机括的声音响起,他全神戒备看向周围。 没有飞来暗箭,地上也没有陷阱。不过远处的林子里呼呼啦啦,原本晃晃荡荡的东西忽然蓬的爆出一团火来。 这一下,肃王知道前方他原本要避让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几十匹马拉着的,装满火油的马车。 此时马车被点燃,一个个如火球一般惊了原本静静站立的马儿。几十匹马慌不择路,朝着肃王这边飞奔而来。 肃王冷然环顾四周,除了这个方向,火红色已经连成一个圆,把他脚下的这一片空地紧紧包裹。 “这才像点样子。”他扬鞭拍马,在一片火光中肃然而立。 …… …… 第八十六章 相逢一笑 夜色里的亮光会吸引人的视线。 林钰勒马回首,看到远处那一片染红了夜幕的火光。 “这才是真正的陷阱吧。”她淡淡道,觉得周身忽然热了起来。 身旁的崔泽回头去看,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搓了搓手。 “真想去看看啊,听苏师傅说,那些暗处的陷阱,是专门为了让他发现的。真正的,在明处。” 暗处的那些必然小心留意。 而真正要置他于死地的,是明处的火。 是惊马带着奔跑的火焰,让人措手不及、无处躲避。 林钰眉头微蹙。 “怎么?不舍得?”崔泽靠近林钰几分,嬉笑着道。 “不是不舍得,是我觉得他能逃得过。”她神态认真。 “不可能!”崔泽几分不屑,“就算刀法了得,也不见得能逃过这种火阵。就算逃过了,还有别人等着他。” “谁啊?”林钰思虑片刻,“魏青崖。” 他不在这里,原来是伺机在肃王返回的路上拦截刺杀。 “怎么能?”林钰面露惊讶,“他不会功夫的。” 崔泽少见的几分肃然,“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不用凭功夫取胜的。” 不凭功夫? 对的。 林钰点了点头。 他手下消息探子众多,又有护卫傍身,加之心有九窍聪明绝顶,的确不用凭自身功夫立足。 可是,带着十几名护卫便去跟肃王对抗,他有这个把握吗? 林钰心中几分焦急。 …… …… 几十匹马儿身后熊熊火焰,随着它们的急速奔跑,地面洒出一片红色。 肃王抬手扯下一片袖子,三两下系在自己的马眼睛前。 这马儿原本有些骚动的身体终于被他安抚下来,站在原地略有些焦急地踏着地面。 “嘘” 肃王轻轻拍着马腹,温声安抚。 那马儿听到他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下一刻,便有一匹拉着火团的马扬蹄而来。风裹着火带来的炙热,几乎要把他烤化。 肃王纵身跳起,掠过那匹马,一刀斩在马车上。 连接马车和马匹的褡裢应声而断,肃王另一只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猛然勒紧,脚踩地面跃起,跳在这奔马的后背之上。 原来之前跳起来的时候,已经牵到了这匹马的缰绳。 奔马因为被火团所惊,被肃王骑上后更加慌乱。他扬蹄嘶鸣,又狠狠踏向地面,完全不知道躲闪前方奔来的另一匹惊马。 肃王也没有躲避,他踩着这匹马一跃而起,大刀再次挥出。那匹马狂叫一声,甩脱了身后的马车,奔向对面的火光中去。 肃王已经勒紧它的缰绳,用力拉扯,把它停在火焰前。 如此这般,险险躲过二十多辆着火的马车,使马儿脱身。 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好在是夏季,地上的青草和矮树没有被引燃。 不远处传来击掌声,声音清脆入耳。 肃王深吸一口气,站在散乱着逐渐被燃尽的马车旁,眉头微微皱起。 还没有结束吗? 真要让他大开杀戒? 烟雾渐渐散开,前方一人着一身浅色衣衫,在火光中渐渐走近。 他步履从容,轻轻击掌,似乎对肃王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脱困深感佩服。 可是肃王却没有半分好心情。 他没有注意对方击掌,也没有留意对方的身形相貌,他在意的,是这人身后,静静陪着他走来的几十匹马。 是他刚刚放走的马,这么快,便被这人拦截住。 要么,是他擅驯马,如自己一般。 要么,是他人多,如崔泽一般。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好对付。 “阁下是”肃王持刀而立,淡淡开口。 “在下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老百姓,恐怕对面这位兄弟不会认识。” 那人渐渐走近,肃王终于看到他的五官。 即使他是男人,也知道这样的相貌虽然细皮嫩肉,但是会令不少女子倾倒。 “阁下是林小姐的朋友。”肃王淡淡道,“之前镇子里,见过的。” 来人一怔,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是林小姐的朋友,便不会是官府中人。”肃王淡淡道,“不过既然不是官府中人,为什么却屡次差人跟踪本王呢?” 肃王抬手摘下遮面,看向对面的人。 那人眼神微动,还是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小民魏青崖,拜见肃王殿下。” “不必了,”肃王摆了摆手,“崔泽他们,并不知道是我。” 他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露出真容呢? 不知道林钰知不知道。 肃王收起刀,上前一步,“不瞒你说,目前本王受了伤,并不适合再与人争斗。暴露身份,也是为了得些便宜。” 魏青崖已经站起来,没有做声。 肃王说完话,等着他开口。 “小民有一事不明,为什么肃王殿下要伪装成歹人,掳走林小姐。”魏青崖声音不吭不卑,并没有面见王族的拘束胆怯。 肃王神情淡漠,“只是委屈林小姐跟本王随行两三日,并没有苛待于她。阁下清晨可至行军大营一问,立见分晓。” 顿了顿又道:“本王还没有问过你,为什么派人跟踪查问我的消息。” 魏青崖的脸白了几分。 做得那么隐秘,还是被他发现了。 果然能独行千里来到汴州,不是等闲之辈。 “是因为家里的生意。”魏青崖淡淡道。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隐瞒。 “哦,”肃王看向他,忽的微微笑了,“原来林小姐以为我早晚要谋反,她的朋友以为我侵占家资。你们是商量好的,一开始就把我划到恶人那一边吗?” 听到他这话,魏青崖几分吃惊。 一开始,他的确是查找家中私下转走的金银时查到了北地,后来又查到肃王。 可是林钰为什么注意到肃王,他一直不太明白。 原来林钰一开始,是觉得肃王会谋反吗? 好好的守边王侯,莫名其妙的谋反?林钰那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肃王又一笑,“看来你不知道那小丫头的想法。” 魏青崖点头称是。 说的是谋反啊,就算他知道,也只能说不知道。 朝廷那边随便给他们个污蔑之罪,便是要杀头了。 肃王点了点头,“今日我很开心,你叫魏青崖,你是个聪明人,我记住了。” 刚才还指责他误会自己侵占家资,现在却又夸他聪明了。 魏青崖肃然而立,没有说话。 他身后的几十匹马打着响鼻,悠哉哉吃着被烤熟的青草。 “我要回北地了,”肃王笑道,“借你几匹马吧。” 说完翻身上马,打了个唿哨。 他身下的马扬蹄奔出,魏青崖身后也有三匹马挣脱了绳索跟着跑了出去。 他没有追。 只是站在渐渐有了天光的空地上,微微出神。 第八十七章 新的密探 因为被劫持而专门设宴压惊,脸皮薄的,或许觉得很丢人。 好在林钰脸皮厚些。 太子位列上席,太子府一干属臣前几日听闻太子遇刺,已从汴州府慌慌张张赶过来,再不敢离开太子半步。此时跟林钰相对而坐。 崔泽和苏方回坐在林钰身边,推杯换盏间,林钰发现虽是早饭,竟然有酒。 太子虽然由长师教导,不能饮酒,但是席间也常请客人们饮用。 林钰抽了个空,辞谢太子,走出大帐。 她在和暖的晨光中伸了个腰,看到不远处的兵丁查验过什么,让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个人一身青白色的锦袍,眉目间几分喜色。看着她,静静走了过来。 似乎满心欢喜,却控制着步伐,没有很快,也没有很慢。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步履从容,才能不失君子之风。 林钰笑了笑,待他走近,迎了上去。 “你回来了?” “你没事吧。”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问完话两人相视一笑。 魏青崖站定在她身前,脸上三分忧色,七分喜悦。他温和的眸子里闪动着炙热的光芒,然而他只是开口道:“抱歉,我的消息没有搜集好,害你受惊了。” 没有排查出有外人混入工部雇佣的小工中,怎么说也不是魏青崖的责任。 没关系,林钰眨了眨眼,“你已经做的够好,要不然现在这里已经是汪洋一片了。” 连他们准备在哪里挖掘都探出消息,苏方回这才能够提前准备,一击即中。 不然百里河堤,顾此失彼,就算他们有再多的人,也没办法戒备。 魏青崖微微笑了笑,脸上又几分肃色,“你知不知道掳走你的人是……” 林钰打断他,“我知道。”神情几分不安,抬手指了指帐内。 她答应了肃王,不让崔泽知道他的消息。 魏青崖立时会意,这时候崔泽从帐内走了出来。 “吃饱了还是喝醉了?” 他笑嘻嘻的,毫无顾忌,打了个饱嗝。已经卸下了战甲,穿着舒适的、金光闪闪的常服。 绕过林钰,看到魏青崖在,一双眸子立时亮了起来。 “怎么样?那歹徒死了没?在我们面前耍过大刀,却死在陷阱里了吧哈哈。” 魏青崖面有愧色,想了想道:“他毫发无损,越过陷阱往北去了。” “怎么会?”崔泽似乎难以相信,“完了完了,苏师傅该要气死。” “苏师傅的陷阱的确厉害,”魏青崖笑了笑,“不过因为我们在,很多陷阱没有触发。” 把肃王弄死,苏师傅才是要死了吧。 林钰眯眼瞧了瞧崔泽,“无论如何,汴州一行,大家没有死伤,算是万幸。那歹徒逃了便逃了吧,咱们也没有损失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崔泽咬住牙齿吐出几个字,“费尽周折,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图什么呢。” “他图他的,”林钰也毫无顾忌伸了个懒腰,“咱们回咱们的京城!” “谁跟你咱们!”崔泽侧身撞了她一下,“是小爷我的京城。” 林钰抬手指了指大帐。 你这话,若被太子殿下听到了,算不算谋反铁证? 崔泽不以为意看了她一眼,旋即拉上魏青崖,“走!早饭早酒去!顺便把你引荐给太子。这次救了太子,你也有功。” …… …… “必须快马往北,把此事告诉主人。”黄河北岸百里之外,一个农舍之中,身材矮小如孩童的聂保眉目忧虑,踱了几步,挽袖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消息准确吗?”站在聂保对面的人身材消瘦,个子又高,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断。 “万军而动,骗不了别人。”聂保神色不安,下意识顿了顿脚。 瘦高的男子神情木然,五官恹恹地摆在脸上,没有说话。 聂保知道这神色表示着什么。 他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个子比他高,模样比他丑,却是一等一的喜好杀人。 可是越是心里打定主意要杀人,脸上越是神色木然,看不出喜怒。 很多事情,的确是杀人可以解决的。 方便简单。 “不能杀!”聂保冷声提醒他,“司马伦现在虽然被囚,大理寺和刑部的决断却没有出。他们没有做出决断,必然是陛下的意思。所以,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你我做主杀了他,恐怕主人饶不了我们。” “是吗?”瘦高男子道,“那人不惜掳走太子的救命恩人,就为了见一见司马伦。必然是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司马伦现下的处境,必然会抱定那根稻草。” 万一他背叛主人,便很可能前功尽弃。 “可是信里说司马伦什么都没有说。”聂保神情忧虑。 “也没有提对方问了什么?” “说是距离远,没有听到。” “你这探子,可靠不可靠啊?”瘦高男子神情愠怒。 “可不可靠,”聂保冷冷道:“以后试试便知道了。” 室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过了好一会儿,聂保开口道:“恐怕报上去以后,主人便不会再信任司马伦了。” 瘦高男人点了点头。 “其实,”他神情冰冷道:“主人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咱们对于他来说,只是利用罢了。” …… …… 肃王已离开汴州百里,一路向北。 他一人四马,每隔一个时辰换骑一匹。 官道上行人匆匆,肃王不时超越一个。耳边听得他们说着家乡话,亲密交谈。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晃动出一个人影。 那人神情里没有半分畏惧,开口问他,你会反吗? 你会为了一己之力,致百姓于水火之中吗? 傻姑娘。 他忽然勒马回头,看向远处晨雾中那一片油绿。 她已经回到大营了吧,不久便会回京了吧。 有些事她不知道。 反或者不反,从来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而那个人,这一次竟然快了他一步。 快! 他在心里道。 快回边境! 那个推测已经得到证实,北境危矣。 北境若乱,大弘必乱。 你会反吗? 他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身影。 那张脸。 那个眼神。 那具柔软的,抱在怀里软软的身体。 肃王在马上使劲晃了晃头。 …… …… 第八十八章 归来 “快!” 林轻盈站在长安林宅院子中,抬起细嫩的小手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前日便跟你们说过,天气热了,要给长姐换上那件翠蓝冰丝床罩,你们换的是米白纯棉这件。”她指着丫头怀里抱着的床罩,面露愠怒。 被她训斥的丫头低着头,小声应着。 “还有苏师傅那里,收拾停当了吗?” “按二小姐的吩咐,换了南疆薄席,上面罩天青冰丝床单。室内也通过风,一尘不染。”那丫头自认为没有纰漏,禀报的声音大了些。 “苏师傅惯用的那些器具,上油了吗?”林轻盈又问道,神情认真。 那丫头一怔,旋即埋头低声道:“奴婢这就去做。” 林轻盈摆了摆手,“不急,你先去给大小姐换床单。” 那丫头连忙点头,抱着一团布,迅速不见了。 林轻盈在院子里又转了几圈,觉得一切妥当,才一步一跳回屋去。 …… …… “你这样盯着我到底是为什么?” 商州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列马车急速前行,周围兵丁护卫密不透风。 其中一辆马车上,身穿青色半臂、烟白色绣茉莉长裙的林钰单手托腮,看着对面的芳桐问道。 芳桐立时红了脸,面有惭色低下头。 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她,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林钰抿嘴一笑,“你是不是怕我再出什么事?” 被说破心事,芳桐眼中顿时含了热泪。 “奴婢该死,”芳桐低头道,“两次小姐遇险,都没有能帮上忙。等奴婢回京,就拜托宅子里的兵丁教奴婢武艺。下一次,无论如何,奴婢要护在小姐身边。” “可别,”林钰托腮一笑,“你去学武艺了,谁伺候我吃喝?谁管着我不至于撑死?” 芳桐噗嗤一笑,抹了一把泪水。 她是真心记挂着自己的,林钰一直知道。 前世自己被判绞刑的时候,芳桐便吞了砒霜自尽。说起来,也就是此世这个时候。 想到这里,她神色几分肃然,“芳桐,你知道的,我做的事,原本就很多危险。” 芳桐点了点头,“虽然奴婢私下里想过,大小姐也不只是做做生意那么简单。但是芳桐自小跟着大小姐,大小姐若有什么……坏事,奴婢也绝不独活。” 林钰摇了摇头。 “你不独活,对我有什么好处?” 芳桐神情一滞,似乎没有听懂。 “换句话说,以前帝王昏庸,让妃嫔殉葬,对他有什么好处?往好听了说,是节烈,是忠君。往难听了说,是傻,是残忍。”林钰端正了身子,淡淡道。 芳桐凝神听着,没有吱声。 “你家小姐,别说跟帝王不能比,三公九卿、王公贵族,各个都有财有权,在当今清明的世道下,也都没有人要求殉葬殉死的。倘若我死了,你也一碗药没了。对我来说,是得到,还是失去?” 芳桐眼睛含泪,闷声道:“奴婢没有想那么多。”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算计,”林钰道,“你没有想那么多,我可以帮你想想,若我死了,你便回叶城去,好好活。行吗?” 在这艳阳夏日,九死一生的返京归途中,提起死亡,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芳桐抽了抽鼻子,“小姐是不会死的,小姐那么聪明,现在又有了那么多朋友,小姐不能死。” “好,”林钰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不做赔本的事,咱们尽量让别人死,好不好?” “什么死不死的?”车帘忽的被人用马鞭挑开,崔泽在外面探了探头,“听你们说死不死的,听了半天了。矫情什么?” 说着鞭子一指芳桐,“想什么呢你?她若是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给你找个事做。辅国公府的厨子不太好,你去做饭。” 林钰面露愠怒之色。 崔泽已经唉哟一声捂住后腰叫嚷起来,“谁拿弓箭射我?别以为没有箭头,我就饶了你。” 林钰掀起帘子看去,见崔泽已经扬马追着苏方回跑远了。 阳光下一个身影素白简单,一个身影金光灿灿。 护卫和兵丁们忍不住窃笑。 远处艳阳之下,官道旁种了些柿子树。此时青色的柿子在阳光下微微反光,很是好看。 她不由得呆呆看了会儿。 今年秋天,可以吃得到商州的柿子吧。 “小姐若是喜欢这柿子,不用等到秋天,”一名护卫靠近马车一步,在马上笑道,“眼下京城里便有做好的蜜霜柿饼,好吃得紧。” “多谢告诉,”林钰笑了笑放下车帘,“京城多好了,什么吃的都有。” 芳桐此时已经抹去泪水,脸上恢复了喜悦的神色,“等到进了京城,小姐要吃什么,芳桐买来便是。” “真乖。”林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和道。 她前面隔了三辆马车,有两个人正在车中交谈。 太子坐在上首,魏青崖坐在一侧。 “虽然此次脱险多亏魏公子提供消息,”太子神情温和,有几分洒脱大气,“但是本宫私下里也曾揣度,魏公子是怎么做到手眼通天的。” “不敢当,”魏青崖神情恭顺,“小民只是因为是生意人,难免需要下人打探些消息。” 太子点了点头,看了看外面崔泽扬马飞奔的身影,坦诚道:“崔世子向本宫举荐,说魏公子不仅能看透时世、分析独到,还是可靠之人。” 魏青崖神情肃然,“于大弘来讲,小民绝无二心。” 太子眉头舒展,旋即又道:“之前跟魏公子聊治国之道,魏公子见解独到。说到孔孟治国之道和显学中的“兼爱”、“尚贤”时,使本宫觉得如醍醐灌顶,解开了许久以来心中的谜团。不知道魏公子师从何人,本宫可否拜会。” “太子谬赞了,”魏青崖低头道,“小民几句胡言乱语,实在上不了台面。” 太子沉思片刻,忽的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看向在轻轻品茶的魏青崖,在马车中勉强躬身站起。 魏青崖也忙站起来。他个子高些,更是深深低着头才能站立。 太子已经上前一步道:“可否请魏公子做本宫的老师。” …… …… 第八十九章 师说 太子的老师是什么人? 大弘朝设立“三师”,太师、太傅、太保,秩三千石。 目前太傅一职务空缺,不过若说谁有资格任职,朝廷找不出三五十个,也有十多个。 无论是卸任的宰相,还是博学的鸿儒,都可当此大任。 怎么挑,也不会挑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何况这个年轻人,不是致仕的官员,也非不世出的名流。 是个生意人。 大弘朝的生意人很多,这个人的生意,当然不是最好的。 为什么挑上自己。 这是魏青崖的困惑。他也没有遮拦,室内气氛凝滞片刻后,他也是这么问的。 “因为此次汴州脱险,魏公子有一半的功劳。”太子神情恳切,声音动人。 魏青崖依旧站着,在马车的颠簸中保持身体平稳,躬身道:“若因为此,小民愿意鞍前马后,为东宫效力。” “如此……”太子神情沉沉,几分稚气的脸上划过忧虑,“不太妥当。” 按照律法,各位王公贵族禁止豢养私兵。魏青崖为他所用,那么他那些名为“信使”,实为密探的人,以及明处的护卫,便都跟太子有了关系。 有了关系,便容易落人话柄。 御史们平日里正等着参他一本扬名呢。他这里找不到纰漏,魏青崖那里就不一定了。 这些魏青崖不是没有想到。 “既然如此,”他的脸上有诚挚的肃穆,“就请太子殿下您,把小民当做暗夜里的利刃吧。”他说到此处,单膝跪地,抬头看向那一张虽然稚嫩,却已经似乎有掌绝生死之能的脸。 如今已亮利器,便不可能隐没山野。 不过虽为利器,却也可藏于暗夜。 “这……”太子一时嗫嚅。 “小民斗胆,猜测太子殿下的意思。”魏青崖侃侃而谈道,“若论学问,论治国之道,小民仍是井底之蛙、见识浅薄。不过若论能力,小民手下的消息探子的确多如游鱼。” 说是想要拜他为老师,还不如坦诚讲,就是想用他来刺探消息。 东宫太子,即使现在有监国的苗头,却仍然危机四伏,此次遇刺便是证明。 距离他登上帝位,还有很久。 可是敌人却不会等太久。 太子脸色微红,低下头片刻,旋即又抬头道:“本宫是不是……太过精明了。” 这种被人识破心机,又坦然道出的事情,恐怕是第一次发生。 朝廷那里人人说话留半句,从不会这么坦白,这么没有遮拦。 你是要用我的消息网啊,那你就明说,干嘛说要拜我为师。 他在心内揣度着魏青崖的内心,手指在掌心抓了抓,出了些汗。 魏青崖已经开口道:“太子殿下不是精明,是终于意识到您这样的身份,必然是有敌人的。” 太子微微点了点头,“其实我也知道,单凭司马伦,绝对没有这样的见识胆魄。他的身后,藏着一个人。” 太子怀疑肃王吗? 魏青崖神情一动。 “那个人很强大,强大到本宫每次揣度试探,都无功而返。东宫的那些人,伺候伺候人吃穿还行,若让他们打探消息,恐怕会露出马脚。”太子神情肃然,终于坦然道。 魏青崖点了点头。 太子自古可立可废,历朝历代,被册立后又废黜的,并不少见。 “刺探消息,总也上不了台面,”魏青崖真挚道:“就让小民做太子殿下的前哨,在太子殿下顺利登基前,尽一份薄力。” 做前哨,恐怕是刺探消息最好听的说法了。 “如此”太子的神情里有掩不住的喜悦,然而他强力压制着,缓缓颔首道:“便有劳魏公子了。” …… …… “也不知道姝儿眼下怎样了?”叶城林宅里,林夫人正坐在一棵玉兰树下品茶,身旁坐着苏姨娘和三两个仆妇丫头。 林宅上下,也只有林夫人称呼林钰姝儿。 这是打小起的乳名。 “好得很!”苏姨娘正在给林夫人削桃子,闻言笑着道,“轻盈写来的家信那么多,夫人不是一一给咱们读了嘛,一件件事,都是好事。” “哎,”林夫人微微叹了口气,“不是都说了嘛,子女在外,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姝儿是个急性子,轻盈又小,真怕她们闯什么祸事。” “能有什么祸事?”苏姨娘抿了抿嘴,“连太后娘娘的节宴都去了,这说明咱们大小姐,都得了宫里青睐了。” 林夫人眉目几分喜气。 “都是那个万县令,”她接过苏姨娘递过来的桃子,假意抱怨道,“一点小事也要来聊聊。” “那是人家万县令看中咱们家,”苏姨娘道,“瞅瞅门口的匾额,多给咱们叶城长脸!” 太后御赐的“锦绣之家”匾额,就挂在专门新建的门楼上。 仆妇们跟着恭维林夫人,一时间林宅内气氛融洽喜乐。 “说起来,”林夫人乐了一会而,旋即面露不快道,“咱们姝儿,今年也十四岁了。若是在咱们叶城,该相几个适龄男儿了。” “大小姐有主见,肯定心里是有打算的。”苏姨娘宽慰道。 “有什么打算!”林夫人抚了抚最近有些发胖的胸口,怒道,“是个不靠谱的孩子。” 有仆妇忽的探头过来,小心翼翼插了一句话,“听说,叶城魏氏的二少爷,便是在京城呢。” 林夫人神情微变,嗯了一声。 苏姨娘忙缓和气氛,“他自去做他的生意,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哼,”林夫人冷哼一声道,“自从那小子去了京城,魏家倒是也不再找咱们麻烦了。” 苏姨娘一笑,“恐怕若是找咱们的麻烦,还是要掂量掂量。” “行了,”林夫人打断她,“咱们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干扰便好。” 林氏虽然在叶城留下的铺子不多,但是也生意稳健。 林夫人在夏日斑驳的树影下想了想,这样忧虑稀少的时光,好像很久没有有过了。 她的身子往后靠了靠,抿了一口茶。 抬头间,见到院子门口站着个畏畏缩缩的丫头。 “那不是苏师傅姐姐屋里的丫头吗?”林夫人开口道,“有事吗?喊她过来吧。” …… …… 第九十章 要跑路 苏家姐姐苏婉,年十八岁,目盲。 年前由林钰做主安排在林宅,配了丫头仆妇,一切吃穿用度,仅次于林轻盈。 如今已经住了半年多。 林夫人也曾上门去拜访过,然而苏婉不爱说话,两人只是草草寒暄几句,林夫人便回来了。 苏婉只待在小院子里,不出门,也不上街。吃穿都有人伺候,林夫人也垂问过几次,很放心。 后来苏姨娘还抱怨过一次,说这样的规格,哪像是照顾一个把做师傅的家人。 只是后来由苏方回做主的新纹样被宫廷盛赞,苏姨娘才觉得没有吃亏。 不过苏婉倒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安静地栖身林府。 像是个局外人。 这个时候她的丫头跪在下面,林夫人不明白她有什么事。 若是支取银子,去账房便是了。 缺少物件,也可以直接去跟管家说。 怎么跑到主院里来了。 仆妇已经引着那小丫头过来,她跪坐在亭子外,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没有地方倒。 林夫人耐着性子,手里的桃子吃了一半,放下来听她有什么事。 “夫人,”那丫头吞吞吐吐,“苏家姐姐想要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林夫人一怔,似乎没有听清,“苏婉要搬出去?” 丫头点了点头。 苏姨娘站起来,“这么大的事,怎么才说?” 那丫头神情慌乱,“奴婢也是今早才知道的,这会儿觉得必须得禀明夫人了。” 林夫人听她话里有话,冷然道:“今早才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苏家姐姐跟你说了吗?” “没有没有,”丫头使劲儿摇头,“苏家姐姐平日里除了偶尔使唤我们做事,从来没有跟下人们聊过天。” 苏婉的性子,林夫人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林夫人低头看向丫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适才有人来接苏家姐姐,他们已经在打包行李了。”那丫头几乎跌坐在地上,一脸的汗水。 林夫人没有问过,她却由芳桐告知。她看起来是照顾苏婉,其实也有监视的成分。若有奇怪的地方,一定要告诉主家。 “什么?打包行李?”林夫人微张着嘴,虽然没有失态,却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 “竟然便打包行李了?她一个盲人,怎么打包?他们是谁?谁来帮忙的?”林夫人声音冷厉,吓得丫头坐在地上口齿不清,再也说不清楚。 “走!”林夫人忽然站起来,“我倒是要看看,怎么会有这样的房客。好好招待着,眼下要走,竟是偷偷摸摸吗?” 那小丫头忙爬起来,几步越到前方去,引着大家向前。 林宅不算大,绕过一个小湖泊,林夫人以及一干仆妇丫头便到了苏婉居住的小宅院。 院子虽小,但是干净舒适,生活物品一应俱全。 春天的时候,林钰寄信过来,拜托母亲给苏婉院子里种上花香浓郁的花树。 林钰的心思很简单。虽然苏婉看不到,闻到也是一种跟自然交谈的妙事。 此时花树未开,树下果然有三男两女正在帮苏婉收拾东西。 苏婉静静坐在阳光下,黑黑的头发挽了一个小小的堕马髻,余下的散散披在肩上。身上穿着粉底石榴花的缎面罗裙,露出一节瘦弱的小臂,看起来颇为风雅。 “都装下吗?”一个仆妇忽然跑到苏婉面前,低头请示。 林夫人看出来那不是林宅的仆妇。 看来,连保姆都已经提前录用好了。 “不用,”苏婉看向声音来的方向,眼神暗淡,但是声音清雅,“这里的东西多是林氏的,只取我惯用的便可。若我惯用的东西里有林氏的,要按市价留给管家。” 那仆妇忙应了,胖胖的身子一刻不停,去忙着收拾了。 这一张面容,真是可惜了。 林夫人的目光在苏婉脸上停留,气消了一半。 “怎么回事,”她上前一步,面对苏婉道,“苏小姐要走?” 苏婉静静站起来,神情平和,轻轻屈膝行礼,才淡淡道:“这便走了。” 林夫人一时语塞。 苏婉好在曾经是官宦家的小姐,怎么这般没有教养。 林夫人沉住气,温和道:“怎么突然要走?林钰在信里也没有提过。” 苏婉神情一动,继而温和道:“是弟弟来了信,安排小女今日搬走。还请夫人不要介意,小女已经吩咐几位帮忙挪住处的下人,务必打扫妥当。” 原来是这样。 是听了弟弟的建议搬走,不是在此处住不惯了。 林夫人点了点头,“当初你住进来,姝儿着我好生看护,如今你走了,我该如何交代啊。我那闺女死心眼,不会觉得咱们慢待了苏小姐吧。” “就是,”苏姨娘在一旁帮腔,“还是知会一下大小姐再说。来往一次信件左右不过几天,请苏小姐再住一时可好?” 林钰和苏方回的交易,除了芳桐和陈管事以外没有人知道。 但就算不知道,林夫人凭着也曾管理过生意的经验,认为这种风吹草动不是一件小事。 会不会是,她在心里揣测,苏师傅借了钱没有办法还,要跑路了? 这种事情现在很多。 那可得把他这个姐姐攥紧。 防人之心不可无。 “既然苏小姐要走,”林夫人声音依旧温和,“那么就今日晚间,请到主屋一坐,给苏小姐践行。” 苏婉笑了笑,神情有些疲惫。 “还是不用了,”她微微笑道,“承蒙夫人这半年多的照顾,已经使苏氏倍感荣幸。如今离开,小女本想悄无声息,尽量不再打扰到林夫人。” “客气客气,”林夫人打着哈哈,“那么可否告知,苏小姐此去搬到哪里。” 知道搬到哪里也是好的。 苏婉神情有些迟疑,略一思索道:“小女不知道将搬到何处,一切由弟弟考量。” 这下更为可疑了。 “这些帮林小姐搬家的,也不知道吗?”她耐着性子问。 苏婉一笑,“之前小女也曾经问过,他们也不知道。只说出城后自有人接。” 竟然还要出城! 林夫人心中一惊。 这必然是跑路无疑了! …… …… 第九十一章 恩义 不只是林夫人,在一旁帮腔的苏姨娘,也终于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要搬家,总应该去当面谢一谢主家才好。何况这个主家,让你白吃白住了这么久。虽然说是有大恩,还略牵强,但是也算是真情厚意了。 院子里帮忙搬家的男女仆从秩序不乱,已经开始往院子外运送东西。林夫人倒是不担心他们搬走林氏的,因为出宅门时自会有管家着人验看。 她担心苏婉就这么走掉,自己没有办法向林钰交代。 正要再次开口相劝,便察觉到苏姨娘扯了扯她的袖子,上前一步笑了笑道:“既然苏小姐赶时间,咱们便免了践行的俗规。不过林宅万没有不送一送的道理,不然街坊们看过去,还以为咱们林宅把苏小姐赶了出去。” “怎么会?”苏婉暗淡的大眼中没有神采,但是神情是笑着的。 “怎么不会,”林夫人接腔柔声道,“自老爷故去,林氏的日子便不太好过。眼下才扬眉吐气一回,可不能又落下欺负孤女的名声。” 她们话说到这里,苏婉即便不愿意,也不好再说什么。 果然,她微微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林夫人和苏姨娘对视一眼,苏姨娘又笑着问:“夫人可是要送些什么给苏小姐吗?” 苏婉忙说不用。 林夫人已经安排仆妇去取钗环几件,布匹多少,送去苏小姐的马车,以贺乔迁之喜。 马车就停在林宅外,此时果然聚集了些人。 “这是谁要搬走啊?” “是不是林夫人要搬去京城了?”有人七嘴八舌猜测。 “怎么会?林夫人什么身份,怎么也得十几辆马车才装得下私用。区区一辆马车便装好了,恐怕不是什么地位高的。”有人断然否决,有板有眼分析。 “会不会是林夫人把姨太太撵走了?”有人小声道。 不过虽然小声,却因为离马车近些,苏姨娘刚踏出宅门,便听到了这一句。 她脸一黑,往后退了一步。 林夫人从她身后贴心地牵着苏婉的手,走了出来。 苏婉虽然目盲,但是骨子里自有傲气,走路并不摸摸索索。此时林夫人牵着她,她步伐从容,只是略微慢一些。 见林夫人牵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出来,看热闹的人脸上都是一惊。 这是谁? 这姑娘虽然长得俊俏,但是眼神空洞无光,难道是个盲女吗? 林府怎么还住着个盲女。 莫非是林氏的亲眷? 众人正胡乱猜疑,便见林夫人把那盲女扶上马车,由丫头小心安置好,开口道:“若苏小姐见到苏师傅,劳烦捎去问候。” 苏婉神情含笑,“那是自然。” “原来是苏师傅家里的。”便有人哦了一声,人群觉得无趣,很快散了几个。 苏氏的马车上已经装了不少家什,苏婉安坐马车,苏方回差来的两个仆妇也坐了进去。马车前一个车夫,左右三名骑马的护卫。 苏婉道了声告辞,却听到林夫人笑了笑道:“告辞什么,说了要送送嘛。” 苏婉面露难色,然而没有再拒绝。 林宅角门已经又驶出一辆马车,林夫人携苏姨娘上去,胡管家安排了五名护卫随行,马车紧跟着苏氏的马车驶出。 叶城小,没有什么好看的热闹。这会儿周围的百姓看他们离开,三三两两竟然都跟了去。 “真是的,”苏姨娘看向轿帘外逐渐多起来的人群,埋怨道,“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搬个家也凑热闹。” “让他们看去,”林夫人伸手扶正发髻上的金步摇,“人多好,就让大家看看,咱们林宅与人相处的恩义。” 苏姨娘深以为然,使劲儿点了点头。 两辆马车相继驶出叶城,看热闹的人才逐渐散去。 出了几丈远,到了开阔地。苏婉亲自下车,屈膝一礼,请林夫人回去。 “这怎么可以?”林夫人亲自扶了苏婉上车,声音温和,“相识这么久,怎么也得再送送。” 不等苏婉同意,便自顾自走回马车。 林氏的马车竟然先走,似引路般,向前而去。 苏氏的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又行了三里,到一处岔路口。林氏的马车才停下,等苏氏先过。 苏婉这次没有下车,两辆马车错身的时候,吩咐车夫停下。 掀开车帘,“看”向林夫人那边,淡淡道:“夫人已经送了很远,眼下再不回去,天便要黑了。” “有什么打紧,”对面传来林夫人温和的声音,“路上偶有盗匪,林氏护卫众多,这便给苏小姐送到地方吧!走哪条路?是往北,还是往南?” 苏婉神情一滞,顿了顿道:“夫人待小女和弟弟有恩,故而如今不想闹得不愉快。可是不知道夫人这一再相送,到底是什么意思。” 声音清冷。 什么意思? 你们苏家姐弟流落叶城,快要被饿死时得林氏收留,准许你弟弟留在绸缎庄做个小工。这才有了后来的改良工艺,名贯京城。 虽然好处大多是林氏得了,但是没有林氏,你们还什么都不是呢。 这下说走就走了,还处处戒备,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林夫人虽然心底不悦,面上却仍然几分温和,“哎,让苏小姐误会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意思,只是想送苏小姐到新居去罢了。” 苏婉已经扭过头去,淡淡道:“新居在长安,也要送吗?” 林夫人略有迟疑,然而还是扬声道:“自然是要送的!” 苏婉似乎没想到林夫人仍旧不死心,脸色一变,“既然夫人想要滋事,就不要怪小女不客气了。” 说着探身掀开轿帘,朝外面道:“我弟弟怎么吩咐你们的?怎么如今我被她们缠得走不开,你们就傻立着。” 说的是那三个护卫。 护卫们应了一声,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沉声道:“苏师傅吩咐我等接走苏小姐,若有阻挡,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难不成这天下是姓苏的了? 林夫人觉得自己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她便明白自己没有听错,因为苏氏的三名护卫,已经低头掀开马身上的褡裢,取出弓弩来。 好呀! 她在心里道,要撕破脸了。 这姐弟俩,必有问题! 第九十二章 英雄本人 若不是亲见,林钰还不知道太子殿下如此受百姓拥戴。 马车还在京城外十里,便陆续有民众前来迎候。至京城附近,已经水泄不通。 “太子殿下” “河南道怎么样了?水患解决了吗?”有人从人群中拼命踮脚,露出小小的脑袋,努力喊道。 立时有人把他挤到一边去,并告诉他,“自然是解决了!” 那人脸上喜滋滋的,并不因为被人挤到外围而生气。 民众虽多,却都自发站在道路两侧,并不阻挡队列行进。 看到队列后坐在囚车中的司马伦时,人群中迸发山雷般的怒斥指责。 “就是他!” “原来前一阵子抓审禁军,都是因为他!”有人脸上含着怒气,指着司马伦道,“听说要行刺太子,被太子殿下识破了。” “什么识破,咱们太子殿下还是个小娃娃,是被英雄救了下来。咱们今时今日,差一点见不到太子殿下了。”那老妪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竖耳倾听的周围民众也都神色黯淡,一人忍不住道:“若没了太子殿下,大弘以后可怎么办啊!” 没人提起大弘还有一个皇子。 他像是被人遗忘了。 林钰在马车内听着外面的喧闹,听着不时有民众自发跪下来磕头,一时间心内很是安定。 起码自己费劲周折,救到的,是民众拥护的未来国主。 这件事无论是对汴州百姓,还是对林氏未来的道路,都是好的。 “听到了没?”崔泽用鞭子挑开林钰的车帘,“说我是英雄呢。” 他的声音故意大了些,立时引得周围的民众看过来。内里有认得他的,不可思议般张大了嘴,“那不是辅国公府的……”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到了。 林钰忍不住笑了。 恐怕崔世子在京城的名声,就是个随时拿鞭子敲人的纨绔吧。 真是不习惯他做英雄。 民众们也不习惯,所以有人试探着道:“难道救了太子殿下的,竟然是辅国公府的崔世子?” 有人凑头过来,看了看马车周围,断然道:“不可能!估计是个随驾的!” 林钰透过车窗往外看,见崔泽在马上挺了挺身子,脸上几分焦虑。 就差没有敲锣打鼓,宣扬自己就是英雄本人了。 崔泽身旁,跟着魏青崖。 魏青崖因为生得好看,不时有女子掩嘴笑着,偷眼看他。 他只是自若骑马,并不看民众一眼。 魏青崖身旁,是一身白衣的苏方回。 工部多数人都留在了汴州,准备等黄河河堤加固完毕再回。工部尚书已经先一步乘船回京,苏方回辞了张灿,也跟着林钰返回京城。 他回来的路上没有乘车,一路在马上随行,晒得皮肤透着健康的色泽。听到民众的议论,他却没有似林钰这般笑起来。 眉头微蹙,似乎想着什么心事。 他思考技术工艺的时候,也常常神情严肃,却不像这样。 “苏师傅有什么不开心的吗?”林钰问同在车中的芳桐。 芳桐摇了摇头,想了想又道:“是不是思念长姐了?那日在汴州,小姐吩咐我去跟苏师傅说要拔营返回京城,奴婢正撞见苏师傅跟几个人交代着什么,似乎让他们准备些什么,去代他看望姐姐。” “你听清了吗?”林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听清了!说务必把话带到叶城。叶城里他除了自己姐姐,还有什么人能说得上话?”芳桐一五一十道。 林钰低下头思索片刻,抿了抿嘴道:“是我疏忽了,眼下咱们安置在京城,也该问问要不要把苏家姐姐接过来了。” 芳桐点点头,“嗯,把夫人也接来!都住这里热闹!” “我看你是玩野了,不想回叶城了是不是?”林钰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打趣道。 “小姐”芳桐拖长了声音,“小姐在哪里,奴婢便在哪里。” 说话间,护卫已经一路护着太子殿下一行人到得朱雀大道。林钰下了马车,去跟太子辞行。 见到太子车驾停下,后面下来马车的是一位女子,若滚油中投入一瓢水,民众立时被点燃了情绪。 “是个女孩子!”有人忍不住惊道,“快看,是女的!” 他身后的人按着他的肩膀,脸上荡漾着激动的神情,“我们又不瞎!你低一低头,让我也看看!真好看!” “真好看!”有人离得近些,低声跟身边的陌生人交流,“是太子的什么人吗?” “我知道了!”一人道,“准是救了太子殿下的英雄!” 林钰身边的崔泽听到这一句,险些要挥鞭子提醒那人。 我才是英雄好不好? 林钰只神情恬淡,分花拂柳走到太子马车旁,在前面微一屈膝,声音柔和道:“此处转弯,便可到林宅,林钰这便跟殿下告辞。” 林宅,林钰? 民众哗地一声赞叹着顿悟了。 这不是林氏绸缎庄的东家嘛!没想到跟太子殿下如此交好。 原来林氏不仅仅是绸缎做的好,还跟东宫太子关系深厚啊。 此时林氏辞行,太子必然要准行了。 众人一时间齐齐噤声,等着听到太子殿下在马车中的应声。 看到颜容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听到声音,也是一件美事,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我可是听到过太子殿下声音的人。 只见马车的窗帘并没有掀开。 也许不用掀开,太子殿下的声音就能传出来。是的了,真龙之子,必然声音洪亮高妙如黄钟大吕。 众人盯着那窗帘,却见马车前面微微一动。 车帘掀开。 一名内侍当先走了出来。 哦,原来太子殿下并不开口,由内侍传话啊。 也行吧,看看宫廷里随侍太子殿下的内侍,也是一种荣光。 内侍缓慢从马车上下来,抬起袖子,立在马车边。 民众呆呆地看着做出这样动作的内侍,难不成 他们瞪大眼睛,看到车帘再次由人掀开,内里稳步走出一人来。 面若冠玉,虽十二岁却姿态优雅,俊美无俦。 太子殿下! 人群哗哗啦啦,跪倒一片。 …… …… 第九十三章 分道 “太子殿下万福!”民众的声音震天响。 这下林钰有些头蒙,她要不要也跪下来称颂一下? 正要有所动作,太子已经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 继而转身对民众道:“诸位请起。” 民众又是一番称颂道谢,才慌里慌张站起来。一时间一双双眼睛盯紧了太子,和他正扶着的玉人。 那神情里有惊讶,有妒忌,有艳羡,有难以置信。 “林小姐这便回宅吗?”太子温声道。 民众们听到这声音,感觉身子一酥,几乎站立不住。 林钰倒不似民众这般,只是点了点头,明眸皓齿微微一笑,“这便告辞了。” 太子也点了点头,“此次救助汴州,林小姐居功至伟,本宫必将所查所看,悉数禀明朝廷。相信封赏即日可下。” 林钰又是一礼,“林氏家在叶城,汴州便也是故乡。些微事情不足挂齿,多谢太子殿下挂怀。” 太子哈哈一笑,少年人的脸上掩饰不住神采飞扬。 “那本宫便不再客气,”他挥了挥手,立时有护卫统领跑过来,“分一队人马出来,护送林小姐到家。” 说完转身上了马车,民众们的视线似乎黏在他身上,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看向林钰。 林钰也已经回到马车中。她的身旁护送着不少人,转弯走入归家的宽街中。 林府外站了不少人。 马车刚刚停稳,便见一个小女孩跑上前去,一把抱住林钰,叫到:“长姐你可算回来了!” 林钰的身子被她抱在怀里,微微一怔,也抬臂抱住了她。 自己还是要早些习惯姐妹间的亲昵。 陈管事站在门口,只静静看着这一对姐妹,捋着胡须,喜笑颜开。 “好了好了,”他笑道,“还在街上呢,快进去坐。” 魏青崖也跟了过来,此时跟林钰辞行。 又磨了一会儿,林钰才得以牵着林轻盈的手,走进院内。 “姐,”林轻盈道,“我可一刻都没有偷闲,宫里的吉服已经做好送去,太后赏了银子下来。” “真乖。”林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伸长着脖子,任林钰抚了几下,继续道:“庄子里有陈管事和我一起打理,这一阵子挣的钱不少。陈管事说姐姐爱花钱,以后随便花,咱们可不省着。” 跟在她们身后的陈管事闻言轻咳一声。 林轻盈扭头调皮一笑,继续跟林钰扯家常。 “换了姐姐喜欢的被面,”她脸色微红,“听陈管事说姐姐以前喜欢看诗集本子,我去书局买了些放在你屋子里,姐姐可以看看喜不喜欢。” 林钰有些意外,心里暖意融融的,点了点头。 “你看,净想着姐姐呢!”身后的芳桐插了一句话道,“二小姐想着大小姐,大小姐也没有忘了二小姐。给你买的东西,可有两大箱子!” “真的吗?”林轻盈跳起来,“都有什么?是吃的吗?” “有吃的!”林钰道,“路上的针线铺子都转了转,遇到好的丝线,也给你买了些。” 林轻盈嘟起嘴,“长姐这哪里是送礼物,是督促着妹妹做工呢。”顿了顿又笑起来,“不过我喜欢这些!” 林钰也笑了。 陈管事看着她们,更笑起来。 算了,他心里想,绸缎庄的事情改日再谈,就让她们姐妹再轻松一日。 “咦?”林轻盈又扭头瞅了一圈,“苏师傅呢?刚在门口,还见他了呢。” “许是回自己小院了吧。”林钰回道。 立刻有留心的仆妇回道:“苏师傅没有回家,径直往北去了。” 往北吗? 北边是皇宫,是官府,官宦的宅邸也有好多。 去北边做什么? 林钰内心思转,没有吭声。 两人聊了半日,又一起吃了晚饭。 林轻盈问了几次,苏师傅都没有回来。 她有些闷闷不乐。 费心为他准备的家用,收拾的院落,那人却并不回来。好像精心准备的礼物,没有人打开一样。 让人气馁。 林钰正要开口安慰她,外面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叶城的信!”陈管事笑道,一边递了信件过来。 “是母亲来信了吗?”林轻盈脸上又有了笑意,伸出手要接过信件。 林钰已经先一步抢过,逗着她退了几步。 林轻盈哈哈笑起来,“姐姐快帮我看看,家里一切还好吧。” 林钰拆开信看了几行,脸上神色微变。 “家里出事了。”她喃喃道,又抬眼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苏师傅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陈管事道,“刚才经过门房,看门的人还在唠叨。” 林钰把信件递给陈管事。 陈管事的神色比林钰更难看。 “怎么能这样!”陈管事道,“我这就去找他!” “不用!”林钰断然制止。 也不是什么大事。 信上讲的很清楚,林夫人和苏姨娘并没有受伤。 苏婉下令护卫驱逐,可是林氏的护卫是苏氏的两倍。林夫人当下恼怒,喝令林氏众护卫把苏婉绑去见官。 告她个不知好歹。 这就好笑了,律法上哪里有这个罪责。 他们也绑不走。 林氏护卫们按照律令,只老老实实带着短刀。可是苏氏那边,却是弓箭。 苏婉的马车刚一离开,护卫便回身朝着林氏的马匹狂射箭矢。 林氏的马匹应声倒地,护卫们摔了个结结实实。有几个人,当场被马压在身下。运气不好的,咔嚓一声腿骨便断了。 据信里讲,虽没有死人,但是损失惨重。 不仅仅是护卫们的马匹,苏婉的护卫连林夫人拉车的马都没有放过。林夫人眼睁睁看着苏婉一行人驾车扬长而去,她跳下马车,指着他们的背影,险些骂出脏话。 后来,林夫人跟护卫们一起,灰头土脸走回叶城。 三里路,林夫人哪里走过这么远。进得林宅,终于还是破口大骂起来。 甚至在信中,林夫人都忍不住骂了几句。 林夫人说,竖子不足与谋,必要苏方回给她个说法,不然要来到京城,亲自驱逐。 这么文绉绉的话都用上了。 “母亲大人,”林钰看了正读信的林轻盈一眼,“近日读书了吧?” 林轻盈神情怔怔,似乎难以相信,试探的眼光看向陈管事道:“不会是真的吧?如果是苏师傅让那些人接走苏姐姐,又赶走跟着的母亲,到底是为什么呢?” 林钰缓缓站起来,之前的俏皮消失不见。 “不为什么,是要分道扬镳了吧。” …… …… 第九十四章 给个说法 “不可能!”最先站起来反驳的是林轻盈。她眼里含着泪,脸上是愤怒和委屈。 “这信是假的!”说完把信送到陈管事手里,“陈叔叔最清楚,这信是假的对不对?” 陈管事在林氏多年,的确认得林夫人的字迹,也能分辨出林氏的印鉴。 “二小姐,”他温和道,“是非曲直,到底要做什么,明日问一问苏师傅,便可见分晓。” “我不要等明日!”她厉声道,“就今日!他要给我个说法!这一定是个误会。” 林钰轻轻拉住她的胳膊,“好啦,别闹。走了便走了,大家好聚好散。” 林轻盈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就不!我去找他!”说完一甩袖子,拔腿跑入夜色。 “快找人跟着二小姐!”陈管事掀开门帘,冲着外面的仆妇吆喝。 一时间屋外忙乱成一团。 “这孩子,”陈管事坐回八角案椅,脸上有焦虑又有欣慰,“跟着东家,倒是长脾气了。” 林钰端起一个粉瓷小杯摩挲,神情含笑,“长脾气了好,以后嫁人,不会被夫家欺负。” “东家就这么放苏方回走了?”陈管事瞧了瞧她的神色,脸上几分疑惑。“当初契约里,可说好了,苏师傅要终身不离林氏的。” 当初苏方回差点被把做师傅打死,是林钰救了他,又给他改良工艺的图样,给他人、物支持他。这才有了后来的工艺改良。 当初讲好了,苏方回不准进官府织造署,不准离开林氏。 而他的姐姐盲女苏婉,也由那时说好,搬入林府,是为人质。 如今他不惜跟林夫人翻脸,命人带走苏婉,自然是打算离开林氏了。 林钰低头含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该来的已经来了,该走的,也留不住。” 什么来了? 陈管事往窗外望了一眼。 夜色深深,隐约可听到宅外大路上的喧嚣声,然而并没有什么人进来。 林钰眉目沉沉。 汴州一行,果然有些事情是会改变的了。 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苏方回的取舍。 即便司马伦咬死了不承认自己刺杀太子,她林氏救了东宫也是真的。那么朝廷的封赏过不了几日便会下达。眼下林氏已经被太后亲赐锦绣之家,生意也做得可以。朝廷那边,为锦上添花,估计会赏个身份。 苏方回留在林氏,也更是衣食无忧,一生悠然而过。 然而恐怕他自己并不这么想了。 心底蠢蠢欲动的,到底不是对金银傍身的**。 “东家……”陈管事轻声打断她的沉思,“不知道苏师傅若离了林氏,会去哪里。” “哦,”林钰轻轻一笑,“织锦行里,只要知道他离开林氏,必然愿花重金相请。这一次治河有功,工部上奏陛下,不追究他罪臣之后的身份,给他个差事,也是有可能。” “他倒是不愁去处的。”陈管事点了点头,一时间又沉默稍许。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苏师傅虽然平日里说话冷淡了些,为人其实很不错的。” 他当然很不错。 林钰点了点头。 当初她逼他尽早完工,他便情愿用身体做工架支撑,血流模糊好几次,也要把工艺改良好。后来她在洛阳遇刺,他更是让林钰先走,自己半点功夫也不会,却要拦住那些歹徒。等他们到了长安,更是危机四伏。林钰接了西售的买卖,他便用心经营。林钰转身要去汴州,他也先她一步到达。 他何止是不错,简直是很好。 可是他很好,她却不能因为这好,而束缚他,把他困在织锦行。 一辈子,都伪装成一个醉心工艺的匠人。 说起来,她心里早就不计较当初那个交易了。 “可是就算他要走,”陈管事嗫嚅道,“也大可以跟东家好生商量,不必这么偷偷摸摸,毫无君子之风。” “这怎么是偷偷摸摸呢,”林钰眨了眨眼睛,“这是惊天动地啊。” 陈管事听不明白,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得院子中响起慌乱的脚步声。 一个仆妇掀开门帘,看向林钰道:“大小姐,您还是去一趟东市吧。” “怎么了?”林钰放下杯子,开口问道。 仆妇满脸的汗水,喘着粗气,“二小姐在东市找到了苏师傅,在茶楼里闹呢。” 如今林氏刚刚因为太子的关系被街头巷尾议论,这才一天不到,宅里的小姐就闹到了东市。 一个姑娘家被人揣测议论,总不是好的。 林钰站起来,“哪个茶楼?” “宣德铭。” 宣德铭外果然已经聚了一众百姓。夏日里炎热,无法早睡,吃了晚饭的百姓多在街市上溜达解闷。 眼下忽然有了热闹,一大帮人看大戏一样围在宣德铭门前。 林钰只好站在人群之外,听见里面噼噼啪啪茶盏掉落的声音。 “这位小姐好大的脾气,”有人带着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情,赞叹道。 林钰回头看了看陈管事,“其实我也有点怀疑,轻盈是因为跟了我,脾气大的,还是因为原本脾气就大,只不过藏得好。” 陈管事没有她这么淡定,因为担心二小姐吃亏,慌着扒开人群要往里进。 聚众的人群嘟嘟囔囔,把他推到一边去。 林钰一笑,扯了扯他,冲着前面道:“这位小姐的姐姐来了。” 人群立刻一惊,听到的人忙往身后看。见是另一位小姐,忙放开一条路,让林钰走进去。 人多了才热闹嘛。 给这姑娘帮忙的来了,恐怕要打起来。 人群一时间万分激动,不等陈管事进去,便拥挤着堵住了那个缺口。 林轻盈正站在厅中,看着坐在雅座上低头抿茶的苏方回。偌大的茶楼里已经没有客人,只有掌柜和伙计们战战兢兢的,躲在一边。 “你说不说?”林轻盈正冷声问道。苏方回只是低头喝茶,没有吭声。 啪的一声,林轻盈摔掉一只茶碗。 那掌柜的哆嗦了一下。 林钰这才看到,林轻盈面前的地上,已经有数十只茶碗。青瓷白瓷粉瓷的碎片落了一地,像是进了官窑废品处。 察觉到林钰进来,苏方回抬起头,神色里有几分不安。 “轻盈要问你什么。”林钰看着他,温和道。 “他问我要一个说法,”苏方回站了起来,“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林氏。” …… …… 第九十五章 原来尽是利用 林钰嘴角勾了勾,“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林轻盈看到林钰进来,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嘴唇一撇,又拎起一个茶杯。 苏方回似乎没有想到林钰会这么说,闻言微微一怔道:“没有什么,只是人往高处走罢了。” 门口等着看到一番打斗的民众抽了口气,这也太直白了。 林轻盈胳膊一甩,啪的一声,又一个茶杯碎掉了。 缩在柜台后面的掌柜颤声道:“这个是要赔的。” 林轻盈不理,只是摇了摇头道:“你说谎!你不是那样的人!” “走吧,”林钰拉住林轻盈的手,“苏师傅已经回答过你,你便不要再蛮缠了。” “姐”林轻盈拉长着哭音反手抓住林钰,“我知道他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你也知道。” “谁说苏师傅是小人了?”林钰抬手一指,“你自己睁眼看看,苏师傅多高的身板。” 林轻盈一怔。 身后围观的民众已经轰然而笑。 “姐!”林轻盈恼怒地一甩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俏皮话!” 被民众指指点点的苏方回只是安静地站着,神情里看不出喜怒。 林钰也只是笑笑,轻轻拍了拍林轻盈的肩膀。 “好,既然姐姐你不说,我就要问问苏师傅。如果你真是那种小人,为什么在林氏效力这么多年,一直尽职尽责,当年林氏几乎要倒掉,也没有离开。” 苏方回虽然是去年冬天才跟林钰认识,却的确在林氏待了不少年了。 他神情一动,开口道:“是因为当年我和长姐流落叶城,无处依靠,只有林氏收留了我们。而我那时如果离开,也无处可去。” “好,”林轻盈点了点头,“若只是为了有所依靠,为什么不惜自残也要帮林氏改良工艺。” 苏方回看了林钰一眼,低声道:“改良工艺不仅仅是为了林氏,也是为了我自己的身价。” 林轻盈身子微微一动,似乎没有想到他每一句都这么直白,这么清冷。 身后的民众也七嘴八舌,对着苏方回指指点点。 从古到今,民众对于背主忘恩的人,向来都没有什么好话。 恐怕经此一事,苏方回的名声要毁了。 “好了,”林钰把她拉到身后,“其实很多事情苏师傅并不方便开口。” “什么事情?”林轻盈仰着一张稚气的小脸问道:“什么事情有我们好好的,不折腾重要?” 林钰抬眼看了看苏方回。 他神情虽然清冷,但是一双眼中微微有些不忍。 林府上下,恐怕林轻盈是最喜欢他的。 总那么直接地表达着对他这个大哥哥的喜欢,从来没有拿他当外人看待。 “因为当初我同意助苏师傅改良工艺,跟他谈过条件啊。”林钰道,“我让他答应终身为林氏效力,如若不然,他送入林宅为质的姐姐,便没有好下场。” 她声音清冷,一字一句,清脆悦耳。 林轻盈啊地一声,呆立在原地。 原来林家姐姐,竟然是送进林宅为质的? 怪不得她推说眼睛不便,从来没有走出过林宅半步。 怪不得苏方回想要离开,第一件事便是把她接走。 这大半年了,自己怎么不知道这事! 周围的民众也神情大变。 一开始对苏方回指指点点的,这会儿都带了些同情的神色。 原来他这么不容易啊。 为了研制新工艺,连亲生姐姐都险些搭进去。 虽然背主忘恩,但这主子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没想到啊,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做事做人,这么狠。 众人忍不住看向林钰,那视线里多了很多打量和奚落。 林钰不以为意,淡淡道:“所以,轻盈心里那些与苏师傅识于微时,终展抱负的情谊,都只是相互利用而已。” 这就是了,周围的人小声置喙,生意人哪里有什么情谊,都是相互利用而已。 还是这小女娃太稚嫩了,才拦着人家不让人走。 苏方回一字一句听着林钰的话,面色灰白,没有吭声。 “我不信”林轻盈站立不稳,蹲坐下来,捂着脸哭起来。 “如果是这样,姐姐你怎么没有为难苏姐姐?她走掉了,是失了信用对不对?可是你没有怪她。所以林氏跟苏氏,还是有情谊在的!苏师傅也不是真的要走,而是逗弄我,对不对?对不对。”她哭得哑了嗓子。 林钰面露无奈,“姐姐没有责怪她,是因为她的弟弟就在京城,背信弃义的名声由她弟弟承着啊。” “那你说!”林轻盈忽然站起来,指着苏方回,“林氏就算把你姐姐看管为人质,吃穿用度却等同嫡生小姐,并没有违背诺言。可是你当初答应的,如今反悔了,是不是要付出些什么才行?” 苏方回看了她一刻,轻声道:“苏氏的金银,都是林氏给的,如今都还给你们,成不成。” “不成!”林轻盈断然拒绝,“林氏不稀罕那些!” “既然如此,”苏方回忽然反手往身后一抽,从背袋里抽出一根羽箭来。“就用血肉来还吧。” 围观的众人惊声一呼,林钰还来不及阻止,便见那箭矢已经刺入苏方回的肚腹。 “够了吗?”他一手用力抓住椅背,一手拔出那根羽箭。 血已经染红了白色的衣袍。 “够了吗?若不够,苏某可再还些。”声音清冷,似不觉得疼痛。可林钰分明看到,他额头上的汗一滴滴滴落,抓住椅背的手已经剧烈颤抖。 “你” 林轻盈惊叫一声,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终于钻出人群的陈管事恰好赶到,忙从林钰怀里接过林轻盈,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他神情惊怒,“好好的,刺伤自己做什么?”说完往门口喊道:“你们快进来,扶着苏师傅去医馆包扎!” 民众终于不再挡路,林氏的护卫冲进来,七手八脚扶住苏方回。 “不用了,”他推开一名护卫,“苏某不再承林氏的恩情,免得还不起。” 说完一手按住肚腹,一手拎起桌案上的杂物,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林氏的护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瞪口呆片刻,只好让开。 那白色的身影很快没入人群,蓦忽间不见了。 第九十六章 封赏 夜间的凉爽只是须臾之间,很快便被晨起的日光赶走。 到了正午,院子里更是炙热,林宅的每间卧房都打了厚重的帘子。 清晨的时候,魏青崖亲自前来探望林轻盈,送来了些冰块。 这些冰块由大瓷缸盛着,都放在林轻盈屋子里。大夫说她是暑热加上惊悸,不是什么大毛病。 虽然这么说,林钰还是守在她床边,通宵没有离开过。 到了晌午,她才幽幽醒转,眼睛咕噜噜看了看四周,便瞧见林钰正坐在她的床头。 眉头一皱,便哭了出来。 “他怎么样,治得好吧?”嗡声嗡气的,问了一句。 那个他,必然是指苏方回了。 林钰记得林轻盈第一次见到苏方回,也曾经这么问过。不过上一次是苏方回正式跟林氏合作,而这一次,却是撕破脸皮各走各道。 “我会差人去问问,应该能够养好。”林钰抚了抚她的额头,神情里几分关切。 “都怪我,”林轻盈落下泪来,“要不是我逼着他非要让他讲个道理,给个交代,他也不会那样。”小拳头攥住床单,似乎再一用力,便要撕破。 “不怪你,”林钰温和道,“怪姐姐没有事先把事情讲给你听。” 若她一开始,便告诉林轻盈她和苏方回之间,是相互利用和提防的关系,林轻盈也不会抱了期待,以为他们两家,有真情实意在。 不过她还不到十二岁,要想明白这些,恐怕很难。 说话间,门外的芳桐打了帘子进来。 “大夫说若二小姐醒了,该喝一碗藿香茶。” 林钰点了点头,“喂给她吧。” 芳桐立刻从怀中小屉内端出汤茶来,蹲坐在林轻盈身旁,用勺子舀了,一口一口喂给她。 “好了,”她喂完了汤茶,站起来道,“二小姐喝了茶,便可以回答要不要见这位访客。” “什么访客?”林钰问道。 “辅国公府的崔世子,说是听说二小姐病了,亲自前来探望。”芳桐微微一笑道,“奴婢担心二小姐又跟崔世子吵起来,故而喂过汤茶,才敢禀报。” 林钰点了点头,林轻盈已经吩咐道:“为什么不见?我正满肚子的火气,正好跟他吵上一架,好撒撒气。” 门帘拉开,崔泽大踏步走了进来。 “哟,”他看到室内的冰块,嚷起来,“我们国公府今年都没有订到这么大的冰,果然商贾之家多奢靡啊。” 林钰看他满身珠玉堆叠,忍了忍,没有开口奚落。 林轻盈已经开口道:“你到底是来探病的,还是偷冰的?” “你看!”崔泽抬手指了指放下床罩,隐隐约约在床内瞪着他的林轻盈,“都病了一场,还没有长长心性。别以为你能把我气到自残,我可不是小苏师傅。”说完抱臂坐下,“而且,辅国公府也不欠你什么,不用还人血肉。” 又提到这一茬,林轻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这一下崔泽略有些慌乱,腿脚一推地面,椅子往后挪了挪。 “别哭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又看向林钰,“有个妹妹是这样的吗?亏得小爷我没有妹妹。” 林轻盈哭得更厉害了。 “你去看过苏师傅了?”林钰一边坐在床边安抚林轻盈,一边开口询问。 话刚出口,林轻盈便止住了哭声。 “见过了啊,”崔泽点了点头,“我当然是先去看他,才来看这位冤家的。你说这小小年纪,怎么,怎么……”他一时语塞,说不下去了。 “好了,”林钰打断他,“到底怎么样?” “够呛!”崔泽道,“夏日里外伤难医,眼下住在客栈里,也没个人伺候,指不定能不能活过今晚呢。” 床罩忽然被人掀开,林轻盈穿着亵衣钻出来,“快给我更衣,我要去照顾苏师傅。” 林钰和贴身丫头一起把她按回去,崔泽已经惊得跳起来,险些绊倒冰缸。 “我的娘啊。”他惊叫着跳出去。 林钰到底还是没有让林轻盈出去,把她关在屋子里,说会差人去伺候。 可是芳桐细心留意着,整整两日,也没有听到小姐吩咐谁去照顾。 倒是崔世子往林宅跑了两趟,到第三日,说朝廷的封赏下来了。 林氏救助太子有功,太后做主,请封林钰县主称号。 大弘朝帝女封公主,亲王女封郡主,郡王女封县主。林钰是商户出身,能被封为县主,一方面可彰显皇家仁德,一方面也因为太子的缘故。 太子虽才十二岁,各方面权衡到位,朝中也多有拥泵。 礼部刘克岚选了三个封号,太后和皇后思量之下,点选了“文安”二字。公文和昭告下发各州府,再过十多天,便是册封仪式。到时候领了册文,便是正式的文安县主。 林宅里除了林轻盈,人人一团喜气。 似乎苏师傅的离开,并没有影响到什么。 又过了两日,听闻苏师傅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林轻盈才心情好些。 但仍旧被林钰禁足,不允许他出林宅半步。绸缎庄有绣娘请教绣工的,也拿来林宅做。 …… …… “案子审的怎么样了?”长安城一处酒楼里,进来的人掩上包间的小门,轻声问道。 身材矮小的聂保正在喝茶,见这人进来,低声道:“慕先生来了,快请坐。” 被称作穆先生的男人三十多岁,样貌寻常,目光锐利。闻言坐在了聂保的下首。 “三司会审嘛,”聂保淡淡回复道,“自然时间久一些。” “主人怎么说?”慕先生问道。 “他可不敢供出主人,有什么可怕的?现在当务之急,是换掉这颗棋子以后,咱们用什么。”聂保声音低沉,嘴角含笑道。 “看聂大哥的神情,显然已经选好了棋子。”慕先生道。 “那是自然,”聂保抿了抿嘴,露出得意的神情,“林氏绸缎庄,哦不,以前是林氏绸缎庄把做师傅的苏方回,你听说过吗?” 慕先生神情愕然,旋即道:“这便巧了,我不禁听说过这个人,我还认识他故去的父亲。”顿了顿,神情几分忧虑道:“这人,可用吗?” 聂保拿起小桌上的扇子扇了扇风,“主人都说可用了,咱们操什么闲心。” “那林氏那边” 林氏负责了朝廷西售货品的大部分,当家小姐又刚刚被封了文安县主,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 “无妨,”聂保面露得意之色,“这小子识趣,已经跟林氏断了个干净。” 想了想在客栈中见到苏方回浑身血淋淋的样子,他龇牙吸了口气。 真狠啊。 这小子,不会是个小角色。 可堪大用。 …… …… 第九十七章 在朝堂,而不在边境 “二小姐怎么样了?”林钰正在宅内小池塘旁跟魏青崖对弈,崔泽在旁边扎到两尾鱼的功夫,她已经丢掉了几十颗子。转眼间,棋局里两军厮杀初始,她这边已显露败相。鼓了鼓腮帮子抬头,问了芳桐一句。 “二小姐已经不再闹着要出去了,不过心情不好,饮食也少。”芳桐回答道。 林钰点了点头,“夏日本就让人不思饮食,吩咐小厨房以后给她少量多餐,水果和主食搭配着来。次数多了,她自然会吃得多一些。” 芳桐应了声是,便转身去往厨房方向。 “苏师傅离开,你倒是没有生气。”魏青崖抬手吃了她几颗子,温和地笑了笑。 林钰神色微沉,“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去其他织锦绸缎行,林氏的工艺,便永远是最好的。” 苏方回在林氏改良的工艺已经足够林氏在大弘立足,况且除了苏方回,林氏还有别的把做师傅。 改一改他的工架,换个花样,那些师傅还是可以做到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魏青崖看着她的神色,眼中潋滟的光波里都是关切。 “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如果告诉了你,你会不会烦恼。” 林钰抬手下子,笑了笑道:“你只顾着攻城略地,忘了后方了。”说着提起了魏青崖十多颗子。 魏青崖低头看向棋盘,嘴角勾了勾,“这若真的是战场,便是我的粮仓被烧掉了。” 林钰嘿嘿一笑,“好在主君不住粮仓,”顿了顿又道,“朝廷这次倒是开了大恩,提携一个工匠,给了官身。工部内水部员外郎,到底是做什么的?厉害吗?” 其实前世的时候,刘波发明织锦工艺,朝廷也给了他个官身。不过是小小的织造署小管事罢了。 跟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还是有所区别。 前日早朝,皇帝陛下已经朱批了工部尚书左浣思的奏折,准许工部破例录用水部员外郎一人。正是苏方回。 听说礼部因为此事,还跟工部在朝堂之上争论了很久。认为此举不合规制,乱了体统。朝廷官员除了一些世袭的爵位、世族补缺的官职,大多还是要靠科举选拔。礼部有理有据,老祖宗的法旨讲了无数遍。 后来是几位老臣保举,礼部才愤愤然偃旗息鼓。即便如此,由礼部负责的官服、印鉴、文书,也迟了好几日才给苏方回送去。 不知道算不算下马威。 因为此事,苏方回往后必然会被同僚不齿,认为他是钻了空子才谋得要职。 不过林钰觉得苏方回不会在乎这些。听说他已经买了宅子,地方虽小,但是临近御街。 这下正儿八经,是做官的人了。 崔泽把又扎到的鱼丢进鱼篓,挥起袖子扇了扇风,道:“水部员外郎嘛,从六品上。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 “厉害!”林钰赞了一声。 “小爷我的确是厉害,”崔泽拾起话头夸了夸自己。 “你厉害你怎么不做官?”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角门传来,林轻盈已经踩着小径上的青草走了过来。 崔泽抬手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原地转了一圈,“你这个小姑娘,看不出我是个官吗?” “看不出来。”林轻盈哼了一声,转身看到鱼篓里的鱼,又横着眼道,“你也太残忍了,怎么不用钓的,把鱼扎成这样。” “因为扎鱼快些啊。” “胡说!” “不信比一比?”崔泽已经抬手拿起扎鱼的竿子。 林轻盈已经从仆妇手中取过鱼竿。两个人谁也不服气谁,气哼哼去池塘对面了。 “我看二小姐差不多好了。”魏青崖看着他们的身影一笑,捂了捂心口。 “你心痛病犯了?”林钰下意识问道,眉头微蹙。 “不是,”魏青崖和煦一笑,“我是说林小姐的心,已经好多了。” “哦。”林钰点了点头。 “不过,”魏青崖忽地敛起笑容,“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心痛的毛病的?” 林钰一怔。 气氛一时间凝滞。 头顶的桐树上卧了一只鸟,扑腾几下,弄掉了一片叶子。那叶子晃晃悠悠,落在棋盘之上。 林钰抬起手,轻轻把那叶子拿去。 魏青崖胎里不足,需日日服食汤药,夏天的时候,更是容易心痛。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前世跟他生活了两年多,自然知道。 可是这一世,别人的私隐,自己如何得知? 顺手拿起那片叶子扇了扇风,林钰一笑道:“在叶城啊,你们家的厨娘传出来的。” “林小姐竟认识魏宅的厨娘。”魏青崖也轻声一笑,抬手间棋盘上风云变幻,再一次压倒林钰这方。 “是啊,真是巧了。”她也是一笑,随手胡乱丢了一颗子。 “这一子真是高妙。”魏青崖赞道,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厨娘是谁? 你是怎么认识的。 她怎么会提起我的隐疾。 他没有问,只是心里暖融融的,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远处随行的行霜眯起眼睛,视线只在纷纷飘落的桐叶上。 也没有留意什么。 哔叽几声,鸟儿振翅飞走,在长安的天空中划过一条灰色的线。 …… …… 呼呼 成群的鸟儿掠过树林,朝北边飞去。 肃王李律抬手从烤架上取下一条鱼,回头看了看身后。 他身后是一条河,这里是黄河西岸,河水澄澈,鱼儿味道也好。 河流的后面,是一片林子,林子后是什么,肃王没有想。 他想的是:那些鸟儿来的方向,是长安吧。 大弘朝的长安,周围属国争相朝贺的长安,富贵繁华的长安。 可是他却是在往西北走。 远离富庶之地,路上渐无人烟的西北。再往西些,水也不那么多,人更是少。大军驻扎的敦煌还好,可是敦煌以西的百姓,日日啃着黄土飞沙,日子更是凄苦。 可是即便是凄苦,却总有活路。除非,除非大军压境,民不聊生。 她说,你会为了自己,起兵叛乱、燃起战火吗? 肃王咬了一口鱼,又一次回头看了看长安方向。 不管边境如何,问题永远出在朝堂。 那个小姑娘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 “很聪明,”肃王的唇角不自觉浮起一缕笑,“却也很傻。” …… …… 第九十八章 在皇城,在宫城 院落不大。出售这个院子的本是个外地客商,如今在长安赚得盆满钵盈,携着老小,还乡去了。 苏方回只雇了两个洒扫做饭的仆妇,一个随身的小厮,置办了马车和家用。好在院子小房舍少,也并不觉得冷清。 离开林氏后他曾经住在客栈里,不时有认为他背主忘恩气不过的百姓往他窗口丢石头。后来搬到小院,再加上礼部送来官服引起轰动,百姓们便不敢来滋扰了。 说起来,这还是个强者为王的时代。 而他自己,还远算不上强者。 毕竟从六品官员,在京城里一抓一大把,大弘初建的时候,甚至不允许在御街上乘坐马车。 今日是第一次应卯,鸡鸣第一遍,他便起了。早餐简单吃了些,由随行小厮陪着,去往皇城内工部官署。 皇城外已经停了几十辆马车,众位官员从马车上下来,遇到相熟的都躬身施礼寒暄。苏方回只静静站在一边,等这些官员被侍卫核验过身份,迈进门去。有人斜眼看到他一身绿色的官袍,也多是点点头,便擦身而过了。 等了许久,皇城门口已经没有多少人,苏方回才抬脚进去。 小厮和马车是不允许带进去的,都安置在宫城外的角落里。 工部官署很大,门房又核验过苏方回的身份,才准他进去。苏方回刚走了一步,门房又道:“大人且慢。” 苏方回停下脚,听到那门房道:“尚书大人尚在早朝,大人第一次来应卯,要等尚书大人回来,安排了一应事务,才能进去官署。” “哦,”苏方回淡淡道:“那按照规矩,苏某应该在何处等候。” 门房往旁边一指,“便在抱厦中便好。” 苏方回点点头,便往抱厦中去。 抱厦内安放着阔桌高椅,苏方回进去坐了。因门是敞开着的,不时有路过的官员淡淡扫过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 两柱香的功夫后,一青蓝蓝官袍的官员路过,抬头间瞥见苏方回。整个人一愣,忙踏入抱厦,拱手道:“苏大人!” 正是在汴州共治黄河的少监使张灿。 “张大人!”苏方回忙站起身来施礼。 “不敢不敢,”张灿又连忙回礼,“如今苏大人从六品,为工部员外郎,张某位居八品,是张大人的属下了。” 汴州一别才十多日,没想到苏方回已经从一介白衣,跃居工部员外郎了。 除了苏方回外,工部现有的三位员外郎,皆是科举得中,一番历练才来。就连他自己,虽得益于亲友提携,当年也是进士出身。 一时间,纵使张灿自诩心胸豁达,也多少有些心生腹诽。 然而他面上不显,见苏方回已经站起身来,忙又道:“苏大人怎么在这里,程侍郎召员外郎早会,正等着您呢。” 程轲,工部侍郎,正四品下,掌山泽、屯田、工匠、诸司公廨纸笔墨之事。苏方回正是他的下属。 苏方回闻言一怔,“苏某以为要在此处等着尚书大人。” “不用等尚书大人,”张灿道,“尚书大人今日早朝后,会留下跟陛下商讨皇陵修缮一事,不会回来了。” 苏方回神情沉沉,“既然是这样,那咱们便去早会吧。” …… …… 林钰正等在群英殿外。 今日是觐见皇帝和封赏的日子。 一大早,林钰便在宫城外等候,过不多久,由内侍引着,到了群英殿外。 这是一处抱厦,大厅旁隔了四个小间,小间外立起屏风,准人在里面休憩吃茶。 林钰自持身份,没有进去。 随她进来的内侍已经跟她讲过待会儿觐见听封的事宜,没多久,便被总管太监叫走做别的事去了。 厅内倒不止她一个人,距离群英殿的入口近些,有几个按品大妆的妇人,正在三三两两闲聊。小间里也传来谈话声,声音雀跃自在,不时传出来。为避嫌,林钰站得离她们远了些。 内侍提前已经跟她讲明,这些是等着觐见太后的命妇,因为此时她尚未听封,便暂时免去仪节,不用叨扰了。 又等了些时候,林钰听得小间内闲聊的声音更大了。不时从里面走出三两内侍,又奔走着端了茶水蜜饯进去。过了一会儿,小间的屏风由内侍移走,走出三个姑娘来。 远处的命妇看到她们,抬声朝一人招呼,“钟秀县主,来跟太后问安吗?” 被唤做钟秀县主的女子十四五岁,云鬓高悬,金步摇上坠着绿色的翡翠,熠熠生辉。听到对方招呼,她分花拂柳而去,好看的眉眼挤出一丝笑意,“国公夫人,秀儿来得早,竟不知您已经到了。” 说着低头施了一礼,又上前一步,挽起国公夫人的手臂,万分亲昵。 林钰不禁看向那夫人,装扮得当,相貌姣好,威中含笑,形态挺拔。 原来竟是崔泽的母亲吗。 跟国公夫人闲聊了几句,钟秀县主又转身走回她的小姐妹身边。 “怎么这么久,”她抱怨道,“往日里很快便可以觐见了。” 说话间瞧见旁边静静站立的林钰,抬手一指道:“喂,去给本县主搬个椅子来。给夫人们也搬几把,都站着怎么行。” 搬椅子吗? 林钰神情微怔。 或许是见她没有品级,拿她当做某府来觐见的小姐了。 林钰微微一笑,浅浅一礼道:“县主要搬椅子,我可以去唤内侍过来。” “哎”钟秀县主还没有开口说话,她旁边的小姐妹立时道:“县主让你去,你便去,你是哪家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小小县主,竟然可以在宫廷随便使唤人吗? 看来是有所依仗。 林钰但笑不语,没有动身。 钟秀县主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皱了皱眉瞧了她一眼,“你不会就是,那个要被封为文安县主的商户吧。哎哟,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身后的人闻言都是一惊,旋即又都窃窃笑起来。 “是那个商户啊。”压低着声音,却又故意让林钰听到。 “林某并不觉得商户的身份有什么可笑,不懂诸位小姐在笑什么。”林钰也是一笑,却声音清冷道。 “哈哈……”钟秀县主终于笑出声来,“别以为你救助了太子殿下,便是了不起了。在咱们心里,商户便是商户,便是好笑。” 林钰点了点头,“既然小姐们觉得好笑,那便笑吧。只是若弄花了妆容,便是不好了。” 笑声戛然而止。 又有女子抬手点了点钟秀县主的额发,“就是,若是弄花了,太后觉得你不够美,便不会让你做儿媳妇了。” “瞎说什么!”钟秀县主脸色愠怒。 “就是,你们别瞎说。”一个小女孩从钟秀县主身后跳出来,“肃王还没有回来呢,可看不到她花了脸的样子。” 肃王。 这一次,林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 第九十九章 在宫城,在皇城 细眉圆眼下柔嫩的小脸一红,钟秀县主斜眼看过来,“你笑什么?” 林钰垂首敛容,嘴角一抿没有坑声。 当然是笑竟然会有娇滴滴的小姐喜欢肃王那样冰冷无情的人。长安城里多少权贵阔少,嘴巴像蜜糖一样甜,偎贴俊朗,都不喜欢吗? 还是因为肃王的身份? 毕竟如今皇室可以婚配的适龄男子,只有肃王一人了。可是若嫁给肃王,要么留在长安独守王府,要么随驾去往苦楚的边关。 也不是寻常女孩受得了的。 “钟秀县主不是问你呢吗?你笑什么?”钟秀县主身后一个杏眼圆脸,衣着华贵的小女孩跳出来。 另一个女孩子眼珠一转,歪着头道:“你不会是也喜欢肃王殿下吧?那可真是痴心妄想了。” 林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国公夫人朝着她们这边望了一眼,若有所思间又回过头去。 “也不一定,”杏眼的女孩打量着林钰道,“你们忘了去年,靖昌公主殿下的儿子崇敏世子爷,就眼巴巴非要娶个平民丫头,被驸马爷好一顿打。” 钟秀县主脸色白了白。 “别担心,”另一个女孩道,“虽然这林小姐生得模样好看,但肃王殿下可不是寻常人,不会喜欢个乡野丫头。” 在人前肆意损毁,这群所谓贵族,却没有个贵族的仪态。 林钰但笑不语。 “不过,”杏眼的女孩又道,“今日以后,林小姐便有了身份,不是平民了。可喜可贺。” “付萌,”钟秀县主黑着脸,把那女孩子拉到自己身边,“你胡说什么呢?肃王殿下也能跟崇敏世子放在一起比较吗?” 崇敏世子,要唤肃王殿下一声舅舅。 被唤作付萌的女孩子倨傲一笑,点了点头道:“姐姐你也是心胸豁达,倒是不怕肃王殿下被人抢了去。” 钟秀县主神情懊恼,没有说话。 “付萌你不知道,”另一个小姑娘接腔道,“庆安郡主的家教可是很严,绝不容许在外滋事的。” 庆安郡主。 先帝王叔的长女,也是肃王的堂姑母。 按照大弘郡王女封县主的仪节,果然是县主。不过她却不是姓李,她的父亲是吏部侍郎韩佩之。 她的名字是韩言秀,封号里也有个秀字,是为钟秀县主 如今等候分封的时刻,没有必要跟这些小姑娘置气。林钰微微敛裙施了一礼,便抬步想要走开。 钟秀县主正跟付萌和另一个姑娘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前面的命妇忽的整理裙裾,肃容静立。一边的角门处垂首走出来三名内侍,神情恭谨,走至上首,扬声道:“太后殿下宣诸位进殿。” 原本册封县主,是册命妇,这仪式只用太后在场,礼部官员宣读册文、发放吉服便好。但是太后向来喜欢热闹,也担心林钰一个平民出入宫廷怯场,才又准今日请安的一同前来。 这才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辅国公夫人和几个贵人走在前面,林钰避身让钟秀县主韩言秀先走。韩言秀抬脚走在林钰前面,却始终慢慢的,压着步子,林钰只好再慢一些。 前面九级台阶,再往上,便是群英殿了。 林钰抬脚上前几步,韩言秀的小姐妹已经走到了台阶上面的大殿前。韩言秀忽然停下来,侧身看向林钰。 “妹妹,”她浅浅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林钰略感惊讶,然而继续抬步上前,眼中含笑。 面容姣好的女孩子贴近林钰耳边,轻声道:“你这个县主,做不成了。” 林钰一惊,便听得韩言秀惊呼一声,整个人从阶梯上滚落下去。 已经走上平台的人齐齐往下看去,见韩言秀整个人蜷缩在阶梯下,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立刻便有内侍跑上前去,想要把她搀扶起来。 韩言秀身子不懂,可是勉力抬起头,一只手颤抖着指向林钰,眼泪肆意横流,嘶声道:“你为什么推我!” …… …… 苏方回和张灿快步穿过甬道,七拐八拐,到了程侍郎签批文案的清风堂。还未走近,便听得里面的说话声。近了,听得更是清楚。 “大人是什么身份,也要跟我等一起等他吗?” “就是,”有人附言,“本就是商量休憩皇陵开销一事,他那个爹爹,可是因为贪腐被抓的。可信吗?” 另有人嗤声一笑,满是不屑。 张灿脸上一红,看向一旁的苏方回。 苏方回的爹爹曾经因贪腐入狱,死于狱中,是他们私下里都知道的。 可是知道归知道,以前可没有人随便嚼过舌根。 现在他们这样,无非是心里憋了一口气,觉得苏方回没有资格跟他们这些寒窗十年科举得中的读书人同居一室,商讨朝廷大事。 “要不……”张灿脸上略微同情,“此时进去不妥,苏大人要不要再等等。” 撞见同僚讥讽自己,当然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苏方回面色不改,已经沉声请屋外的侍从进内通禀。 室内瞬间一片冷寂。 “不必了,”苏方回冷然道,“同僚们并没有污蔑先父,他们说的,朝廷有案卷在册,的确是那样。” 竟然坦坦然然承认了。 张灿心内一动,道:“苏大人这便进去议事吧,属下在此处候着,等大人出来,好把工部一应事宜禀报。” 苏方回抬脚推门而进,尚听到不知道是谁哼了一声。 张灿留在屋外,窘迫的神情已经消失不见。 或许有苏方回做上司,并不是什么坏事。 “下官见过大人!”苏方回躬身一礼,掀起锦袍,跪在地上行了个礼。 工部侍郎程轲一身深绯色官府,正坐在高处的几案旁,垂头批阅公文。他的身旁不远,两张并排安放的小桌旁,坐着三个跟苏方回同样服色的官员。 看到他行礼,程轲没有站起来,只淡淡道:“苏大人礼重了,快起来议事。” 苏方回站起来,又面向那三名官员躬身施礼。他们虽然面色不愉,也都站起来随意回了一礼。 接下来寒暄介绍,这三位分别是工部司大人,屯田部蔡大人,虞部孙大人。短短几句话后,众人请苏方回也坐在桌旁。 程轲扫视一下堂下,神情肃然道:“既然苏大人到了,咱们便说说休憩皇陵的事。户部那边等着咱们核对需用的银两,苏大人你来看看,司大人做的这个账册,准确与否,可否有纰漏。” …… …… 第一百章 清骨 苏方回应了声是,站起来接过账册。 那册子厚厚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款项出处。 他少时聪慧,虽然由父亲带着识字读书,却因为罪官之后的原因,并没有可能参加科考,荒废掉也是情有可原。 进入林氏绸缎庄后,更是再没有跟墨水打过多少交道。最多的时候,也只是画几张图样。 文字如同一样技法,时间长不接触,必然生疏。 更何况是寻常人难以看懂的账册。 这些事,工部诸位大人都是知道的。 撰写账册的司大人扬眉瞧着苏方回,神情间尽是不屑。似乎他那本账册放在苏方回手里,是玷污了。 果然,苏方回看了一会儿,便起身把账册交还给程轲,低头道:“下官虽然识字,却不擅长阅检账册。大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其实账册自有管文书和账房的再行审阅,的确犯不着让苏方回这么翻看。 司大人撰写的账册被人认可,却并没有高兴起来。只是撇了撇嘴,端起几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那神情,估计是在想,审我的帐,他还不配! “哦,”程轲掩上手里一本文书,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便都签阅认可,盖上印鉴。明日一早,本部案便呈送尚书大人过目。”说完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烦忧。 “不过……”苏方回抬头道,“不过这个数目,恐怕即使是为修缮皇陵,户部那边,也很难阅批。” “你倒是知道这个!”一直闷不做声的孙大人道。 他们之前多有争执,就是因为这钱难以俭省,担心户部认为工部这边呈报太多,有贪腐的嫌疑。毕竟今年才过了一半,花出去的银子已经抵了往年全年。 不过大家的话都没有说到明处,只是都觉得按照眼下的修缮方案,所用金银还是过多。 苏方回解释道:“本朝皇族多俭省,也对民意分外关切。眼下刚花了不少银子整修黄河河道,又花这些修缮皇陵,恐怕国库那边压力不小。” 大弘朝倒是不缺钱花,只是花到哪里,可不是随随便便的。 且不说户部那边阅审严格,御史言官们也都不是瞎的。 程轲抬眼看向这个新晋的水部员外郎。 眉毛相比一般男子柔和一些,但是眼神锐利冷淡,模样清瘦俊朗。如今竹丝乌沙帽稳稳戴在头上,一身官服穿得周正平整,颇有些清廉之相。 他不由得心情好了些。 “那么依苏大人所见,此事该当如何呢。” 苏方回缓缓站起来,躬身一礼。 “苏大人不要多礼。”程轲面色微急,似恨不得下来把他拉起来。 苏方回神色微肃,缓道:“册子里几处修缮的方法,过于传统,苏某可改良些工法,可俭省十之三成费用。” 改良了工法,便可省了人力物力,费用自然会降下来。 “此话当真?”程轲站起来,讶然道。 “属下将竭力而为。”苏方回沉声道。 “苏大人修好了缓通锥,咱们是知道的。不过水部的器具,和我工部还是不太一样。”掌管工部下工法一部的司大人立刻道。 此次整修皇陵,工部这边主要是司大人负责。苏方回这么说,司大人很是不服。 第一天来,便要逞能吗? 程轲对着司大人摆了摆手,“能不能改,不是凭空便说得出的。就劳动司大人和苏大人一起,重审图纸,改良工艺吧。” “可是户部那边催着咱们呢。”孙大人开腔道。 程轲轻轻拍了拍桌子,“不急,本部案会亲自去一趟,给你们再宽限几日。” 就几日啊…… 司大人神情惴惴。 思虑片刻忙低头称是。 几日便几日,答应下来的是苏大人,自己引引路便好。 室内气氛一时间融洽稍许,其余几个员外郎也跟苏方回寒暄起来。 …… …… 应该很疼吧? 就因为误以为自己属意肃王,又被伶牙俐齿的小姐妹三言两语怂恿,便利利落落碰瓷了? 这是傻,还是没脑子? 林钰站在台阶上哭笑不得。 眼前内侍们飞奔过去,韩言秀的两个小姐妹也跑下去搀扶,已经迈上平台的命妇下意识向前几步,一片忙乱。可是不管内侍怎么扶,地上的人都似筋骨尽断,站不起来。 纷乱声传入大殿,更多的内侍跑出来,有人回去禀报道:“钟秀县主摔下阶梯了。” 不多时,前面华盖举起,太后殿下的身影出现在平台之上。 林钰忙随众人一起,跪地请安。 太后眼光往台阶下看过来,见韩言秀呜呜哭着,附身在地面泣道:“言秀不能起身请安,望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今日也穿着朝服,黄色的锦袍贴青金石,缘边上绣着龙凤斗珠图,头戴尺高凤冠,看起来威严肃穆。 华盖轻移,太后走下台阶,长长的衣襟后袍扫过林钰的裙摆。 凤目冷扫左右,“怎么不把县主扶起来!” 内侍上前搀扶,这一次钟秀县主终于任内侍搀着,坐了起来。只见她发髻微乱,脸上几道灰土,脖子上一片殷红。估计过不了多久,便会是青紫一块。 “伤得还蛮重,”太后声音微温道,“你的母亲没有教你礼仪吗?好好走在台阶上,竟然也能摔下来。” 钟秀县主泫然欲泣,闻言低声道:“是言秀的错。” “不是,”付萌跪在台阶上,指了指林钰,“言秀姐姐说,是林小姐把她推下去的。” 说完忙低下头,似乎万分担忧。 太后还没有允许她们起身,跪地的众人都浅浅埋头,一时间,揣测的眼神看往林钰。 她神情宁静,不争不辩,眼神清明。 太后也看了看林钰,似乎这会儿才发觉她与众人一起,跪在台阶上。 韩言秀发觉太后正看向林钰,声音打颤道:“就算是林小姐推的,也必然是因为不小心。今日是林小姐的吉日,求太后殿下不要责罚。”神情恳切,令人动容。 “是吗?”太后冷肃的脸上突然含了笑容,微微探腰查询的身子站直了,斜眼看向韩言秀。 目光冰冷,韩言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太后又看了一眼付萌,“付小姐,相国府想必教过你知书达理、不可妄言。你看到林小姐推钟秀郡主了吗?” 原来付萌是相国府的小姐。 付萌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忙摇头道:“小女只是听到钟秀郡主这么说。” 太后环视一圈,低头看向韩言秀道:“林小姐还没有承认是她推的,你便要为她求情。栽赃是你,想博个贤良的名声,也是你。宫城禁地,难道庆安郡主就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韩言秀身子一软,跌在地上。 “求……求太后殿下明鉴。” “明鉴什么?”太后勃然大怒,“林小姐该是第一次见你,无冤无仇,她推你做什么?”眉毛竖起来,吓得韩言秀嗫嚅片刻,说不出话来。 “好了……”高处一人缓缓走下阶梯,扶住太后殿下道:“小孩子们乱置气,别伤到太后尊体。” 正是辅国公夫人。 “你是个明白人,”太后温和道,没有理睬韩言秀,转身走上台阶,“我是怕委屈了这孩子。” 说话间已经走到林钰身边,手轻轻往下一伸,把她带起来,“明明一腔热血,出入虎狼之地,救了我的大孙子。还没有进宫城,却要被这杂七杂八的,伤了心性。” …… …… 第一百零一章 偏偏喜欢你 周围人满脸惊讶,小心抬起走,目光黏在太后和林钰身上。 林钰也心生不解。虽然觉得自己可以解释清楚,太后也不至于看不透钟秀县主这点小把戏。但是这么快就识破,问都不问就站在她这一边,还是让她觉得意外。 林钰没有等太后真的挽起她,便站了起来,旋即深深屈膝一礼道:“许是钟秀县主摔倒的时候擦过民女,所以有些误会。” 太后神情好转,伸出一只胳膊,竟是示意林钰挽起来。 林钰神情微怔,僵在原地。然而太后已经伸手拉过她,跟国公夫人一起,缓步走上台阶。 虽然气氛稍融洽,但是跪在地上的命妇们均神情诧异,看向林钰的目光,也已经大不一样。 看来因为林钰救助太子有功,其余人都要靠边站一站了。 几人慢慢走上平台,太后才头也不回,说了一句:“都起来吧,差几个人把钟秀县主送回郡主府歇歇。对了,”又扭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走在后面的付萌,“听说你们感情好,你便同去郡主府,照顾一下她吧。” 付萌微微一笑,施礼道:“小女只是恰好跟钟秀县主在宫门前遇到了,此时还是要进殿跟太后殿下请安的。” 说着便贴近命妇们,一点也不敢被落下。 这女孩子先是乱了韩言秀的心神,现在又全身而退。关键时刻,倒是很知道如何站位。 林钰不用回头也知道,此时钟秀县主的脸色该有多难看。 太后没有理她,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林钰的胳膊。 “走吧,”她笑了笑,“我让司天监给你看好了吉时,可不能误了。” 国公夫人挽着太后另一只胳膊,跟林钰一起,陪着太后走进大殿。 殿内已经有礼部官员和几名内侍在,林钰按照之前内侍跟她交代好的,站在大殿正中方砖上。 她身前站着品阶高的臣属命妇,大家又一并跪了问安完毕,才由司天监官员宣布吉时已到。 礼部官员上前,正是林钰认识的刘克岚。 宣读册书,又呈交吉服首饰。林钰接过吉服举过头顶,叩头恩谢。太后笑着站起来,拣起内侍手上托盘里的一样首饰,插在了林钰鬓发间。 这便礼成了。 众人齐声贺喜,礼部官员跪地叩拜后鱼贯而出,大殿内便只有内外命妇了。 这一次大家不约而同,围拢在林钰身前道喜。有人适时说几句俏皮话,引得太后笑起来。 “多好了,”太后喜滋滋地看着林钰,“这便是咱们宫里的人了。” “太后又不是娶媳妇,林小姐怎地是咱们宫里的人了。”国公夫人抿嘴笑道。 “那也不便宜了你们国公府。”太后横了她一眼笑道。 “我家那小子,”国公夫人掩不住的骄傲,嘴上却又道:“可没有这般的福气。” 说得林钰神情尴尬。 “好了,”太后身边一酱紫衣裙的妇人道:“羞得人家红了脸了。” 林钰插不上话,也没有什么好说,任大家随意取乐。过不多时,太后忽然扯了她,回身对众人道:“哀家带小姑娘逛一圈园子,你们安也请过了,没事都回去吧。” 众人忙应了声是,悉数叩头退了出去。 林钰虽然心中疑窦,还是听从太后的话,跟着她走出大殿。向东一拐,走向御花园方向。 雕栏玉砌的连廊广阔绵延,象征着皇家富贵威严。太后随手给林钰指点周围宫殿的名字,做什么用。倒像是个脾气非常好的向导了。 内侍宫女抬辇举伞,远远跟在后面。 “喜欢哀家给你选的封号吗?”从连廊上走到御花园的步道里,两边合欢盛开。太后赏了会儿花,忽然神情含笑,问道。 “‘博文约礼,安之若素’,‘文安’二字承载太多,民女觉得这样的封号有些承受不起。”林钰微微屈膝,神情诚恳。 “瞎说,”太后佯怒道,“本来封了个县主,就不太好听。礼部那边,竟然敢忤逆了哀家的意思。哀家原本想着,直接给你封了郡主便好了。哪知道他们都不同意。” 林钰忙屈膝行礼称谢。 太后神情忽的又有些阴郁,显然是想起了什么。 “这宫里就是天下最大的是非地,你才来,便有人想欺负你了。” 说的估计是钟秀县主。 林钰再次道:“那定是个误会。” “没心眼的孩子,”太后叹了一口气,“前朝的宫里风气便不太好,争啊抢啊的,不择手段。她们那些小心思,都写在脸上,瞒不住哀家。” 林钰忙恳切称谢。 “你该谢谢国公夫人,”太后笑道,“哀家还什么也没有问呢,她便一个劲儿使眼色。当哀家糊涂吗?” “小女必当亲至国公府致谢。”林钰道。 “哀家可听说,你跟世子爷交好,是不是?崔泽那个小顽徒,皇帝因他救护太子有功,属意封他个四品明威将军,他倒是不肯。还是玩惯了的。”声音里含了不易察觉的宠溺。 林钰一怔,接腔道:“是太后殿下隆恩,着世子爷护着林氏的。” “哀家倒是忘了。”太后哈哈笑起来,又道:“哀家生平没有喜欢过什么女子,就连自己的女儿,都合不来。但是哀家偏偏喜欢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钰屈膝恭听。 “哀家见过你三次,第一次,林氏的织锦工艺解了大弘的危机。那一次,哀家便觉得你为人谦卑可靠。第二次,仍是林氏,接下德妃吉服金线挑羽技法的重绣,解了皇帝的心结。那一次,哀家便觉得你是皇室的福报。”说着示意林钰站起来,神情一肃道:“可是哀家却万万想不到,这第三次,你竟是因为救了太子听封。” “是凑巧了。”林钰道。 “不是凑巧,”一个男声传过来,威严里透漏着不容反驳的天威,“你不是凑巧救到太子,太子也不是凑巧便遇刺。” 林钰抬起头。 合欢树下走来一个男人。 他宽额剑眉,眼大而有神,鼻梁高挺,神色冷峻。个子不高,却露出君临天下的威严。 头戴一顶玄冕,黄色圆领锦袍常服上绣着腾云翔龙,昂首振鳞。 身后不远处跟着长长的侍从队伍,一眼望不到边。 林钰一惊,忙跪下叩首道:“民女参见皇帝陛下,祝陛下万福金安。” …… …… 第一百零二章 皇帝陛下 原来太后带她出来,是要面见皇帝陛下吗? 却不是宫殿不是朝堂,而是这御花园深处,这般私隐的所在。 皇帝陛下挥了挥手屏退了身后一干侍卫宫女,准了林钰起身。 前面一座小亭,皇帝陛下上前一步,扶了太后缓缓走过去,把她安坐在亭中五角木凳上。 如今年号宣武,皇帝陛下也被称作宣武帝。单看样貌,果然神武。 传言当年皇帝陛下做太子时,也曾经想统领十万雄兵,征战边疆。不过当时肃王已经被丢去北境,梁王已经娶了一堆王妃耽于美色。身为辅国太子,身负重任。先帝当然不准。 林钰跟在他们身后,在亭外站定。 “进来坐吧,”宣武帝已经坐在太后身边的木凳上,抬手拎起小桌上的茶壶,给太后斟满一杯,温和道,“请母后带林小姐过来,就是因为这里不用拘束。” 林钰屈膝施礼,抱着个木凳放得离桌案远了些,浅浅坐下。 “朕说的对吗?林小姐不是碰巧救起太子。”宣武帝见林钰坐定,神情冷肃,开口道。 不是碰巧救起太子。 有两个意思。一是事先知道太子可能有难,才去汴州提防。二是不知道有难,那刺杀便是林氏自导自演的,至于用意,可能是诬陷禁军,也可能别有筹谋。 第二种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却不是没有可能。 第一种虽然是事实,可是该如何回答呢。知道太子有难,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们一个商户,消息探子已经遍布大弘,连宫城都不能避免吗? 那显然是找死的回答。 林钰缓缓站起身准备回话,太后忍不住抬手虚按,“一切礼仪从简,林小姐坐着答话吧。” 林钰施礼答谢,坐下来道:“禀陛下,陛下说的对,小女的确不是碰巧救起太子。” 宣武帝眼中精光奕奕,凝神看向林钰。 宣武帝这目光,犹如天空一条巨龙,在云雾中俯视天下。 林钰神情一凛,继续道:“一开始,因为小女故乡便在汴州,听说黄河今年水位猛涨,小女因忧心故土,故而想去汴州府说动商户齐心协力修筑堤坝,才有了汴州一行。” 太后温和地笑了笑,点点头道:“林小姐所言不差,汴州百姓对林小姐你多有感激。听说林氏还曾施粥于街市,令百姓不至于疲饿染病。” 林钰神情谦恭,“林氏的银子是朝廷给的,归于百姓,也是应当。” 林氏的确因为接了西售的大量订单,赚足了银子。 太后含笑不语,林钰又道:“后来汴州局势不稳,林氏的护卫被汴州知府借用守城。所以那日禁军胁迫太子离开时,护卫把这件事第一时间告诉了小女。这才有了崔世子同小女一起带护卫帮忙的事情。崔世子是巧合之下由太后殿下同意卫护林氏的,林氏的护卫又是汴州知府借用的。所以这件事却又不是巧合,是太子殿下乃真龙之子,冥冥之中自有神灵护佑。” 宣武帝神情稍安,转头看向太后道:“母后,这小娃伶牙俐齿,说的周全啊。” 太后一笑,拍了拍宣武帝的手背,“哀家早就说了,太子已经把详情禀报,没有必要再问。你偏偏要自己问问。” 宣武帝低头称是,却又抬头看着林钰道:“汴州之事,朕和太后无缘亲临。依林小姐之见,司马伦真如他自己招供的那样,是要假意行刺太子,再救助立功,结果遇到你们,前功尽弃又被冤入大牢的吗?” 原来司马伦竟然是这么招供的。 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了。 当别人都是傻的吗? 林钰似受惊般站起来,跪下道:“小女不敢妄议朝政。” “好了,”太后佯怒道:“皇帝莫要吓着她了,难不成忘记太子和左浣思的禀报了吗?那司马伦,可不只是要行刺太子,还做好了掘开黄河,灌入汴州的准备。真是其心可诛!”说着一拍几案,倒是真的气愤异常。 宣武帝劝慰道:“母后莫气,朕只是觉得,不能只听自家孩子的说法。” “也不光是太子,”太后又道:“三司会审下来,禁军内有关人等,也都问了个遍。的确有禁军私下去换了守护黄河的府兵,不对,还杀了一名府兵。” 林钰点了点头,轻声道:“禀太后,杀府兵的事,小女在汴州时的确听说过。只是那杀了府兵的禁军,也被人杀死了,无从对质。” “却不知是谁。”太后道。 杀掉那些禁军的是苏方回,却是不能说。 说了,就要解释为什么他们就能断定那些禁军不怀好意。到时候魏青崖的那些信使暗探,便瞒不住了。 无论是谁,在皇室面前,都要一方面努力攀爬,一方面又不露出锋芒。 林钰摇了摇头,“许是哪方义士。” 太后噗嗤笑了,“林小姐看来看了不少话本子。” 林钰脸一红,低下头来。 太后又命林钰起身坐下,才又扭头对宣武帝道:“哀家知道皇帝一而再再而三问这些是为什么,大理寺和刑部的奏折,皇帝迟迟不批复。无非是因为宫里宫外多有攀扯,皇帝不相信司马伦的鬼话,更难相信自己的家人,竟然能生出歹毒的心肠。” 林钰心内一惊,低头不语。 自己的家人,说的是怡贵妃吧。 司马伦的夫人正是怡贵妃的表亲姐妹,他出了事,怀疑到怡贵妃头上,很自然。 从来夺嫡之争,血溅朝堂。 这也是为什么要借黄河洪水掩盖刺杀太子这件事的原因。 只有天灾,才能避嫌。 “母后。”宣武帝唤了太后一声,提醒她有外人在场。 太后不以为然一笑,“林小姐已经不是小孩子,皇帝也给了她县主的身份,太子信她,哀家便信她,没什么可避讳的。” 林钰心中如化开了糖,又甜有暖。如果自己有一个奶奶,该是这种模样。可惜她的奶奶还没有见到孙女,便早早故去了。 她连忙站起来,屈膝施礼,准备谢恩后退出。 太后却没有准,只是又暖声道:“哀家明白皇帝重情重义,二皇子也不能没了娘亲。” “母后仁德。”宣德帝道。 “罢了,”太后站起身来,“如果她是聪明人,就只当这次是个警醒吧。” 宣德帝神情冷肃,但是眼中划过一丝轻松,“多谢母后。” 太后绕过凳子拉住林钰的手,“林小姐且陪哀家再逛逛,皇帝忙,哀家便不再叨扰了。” 林钰点了点头,跪地跟宣德帝叩首以退。 太后等着她施礼完毕,又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逛进园子。 盛夏季节花多林密,走了不多时,太后便觉得疲累,坐上凤辇。林钰趁机告辞。 太后笑了笑准了,又趁内侍不注意,在凤辇上探身过来,微顽皮道:“林小姐在汴州,有没有见过皇室的其他人。” 林钰神情微怔,一时间哑口。 “罢了,”她又回身笑起来,“许是哀家想多了,想多了好,要不然得骂他回来了也不知道看望哀家。不守孝道。” 凤辇又起,林钰整了整衣襟,跪地拜送。 不守孝道…… 说的是肃王李律吗? 是母子同心,太后知道他回来了。 还是只是肃王离开属地的事,已经被宫廷知晓。 …… …… 第一百零三章 冤家路窄 内侍引着林钰走向宫门,一路上宫殿气势雄浑,令人目不暇接。 距离宫门不远,林钰从袖袋中拿出银包,声音温和道:“多谢公公一路相送,有劳了。”随手便把那银包放入公公怀中。 那公公身量不高,眉目里透着精明。闻言慌忙接了,神色里添了一分恭谨,“杂家送文安县主出来,是杂家的福分。” 宫里随便拎出一个人来,都比林钰位分高。这话里恐怕恭维的意思居多。林钰微微一笑,“公公言重了,听公公的口音,似乎是淮北人氏。” 那内侍笑着揣好谢银,点了点头道:“杂家十岁便跟着师傅出来了,到底是乡音难改,被县主听出来了。”往前走了几步又道,“听说林小姐是淮南人。” “是,”林钰温和一笑,“咱们倒是半个老乡了。” 那内侍神情激动,面上却道:“杂家可不敢跟文安县主攀扯老乡,折煞小的了。” “这有什么,”林钰一笑,“前次我来这大明宫,还腆着脸跟承徽娘娘攀扯老乡呢。” 自回京城,还没有收到过姜云瑶的消息。 林钰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内侍神情微怔,思索片刻道:“杂家想起来了,当日县主为前德妃吉服的事,亲自去熏风殿请教过姜姓承徽娘娘。” 林钰莞尔,“有劳公公记得。” 那公公神情微动,“所以,河南道出贵人啊。想必吉服修好了,文安县主想要跟承徽娘娘再切磋吗?” 林钰眨了眨眼,“那倒是不方便了,宫禁重地,怎么能随意穿梭呢。” 那内侍面上有光般,笑了笑道:“文安县主如今的身份,倒是容易多了。县主眼下是太后娘娘眼中的红人,递一张拜帖到内侍省,准能获批。不过现下却是不便。” 林钰心中一惊,却面色不改随着内侍缓缓向前而去。 那内侍又道:“只因姜承徽娘娘如今在兴庆宫陪伴太后娘娘,不在大明宫。” 原来是这样。 林钰心中舒了一口气,看来姜云瑶已经被解了禁足。 皇帝陛下孝顺,姜云瑶去兴庆宫陪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林钰嗯了一声,转眼间两人已经到宫门口。内侍跟林钰施礼道别,又恭谨道:“杂家俗名温九儿,若文安县主不嫌弃,任凭差遣。” 林钰点了点头再次道谢,这才随着前来迎候的侍卫走出宫去。 早有内侍把今日她受封后皇家御赐的册书、首饰、吉服放置在马车上,林钰也抬步走上马车,林府的马车这便离开宫门,在御街向前驶去。 御街内十步一名侍卫,守护森严。 待出了御街,街面上才有些微行人。林钰在马车内扶额养神,忽的听到“吁吁”两声,是车夫在拉缰停马。 她没有在意,以为是街道上避让行人。 然而马车刚咯咯吱吱停稳当,便听得前面一声聒噪,“哟,这不是林小姐的马车吗?瞅瞅,商户的马车都敢做得比王公贵族还要奢华了。” 听着似乎是钟秀县主的声音。 接着马车顶“梆梆”两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敲击棚顶。林钰眉头一皱,掀开车帘。 钟秀县主韩言秀正在并列停稳的马车中,前面的侍卫逼停了林氏的马车,她正举着一根竹竿,“梆梆梆”敲着林钰的马车车顶。 烈日之下街面上行人不多,但是看到有人滋事,百姓们还是忍不住向这边看过来。林钰抬眼看了看韩言秀,嘴角微抿道:“韩小姐喜欢这个车盖吗?可是你这样敲,是撬不下来的。” 这是讥讽韩言秀当街偷马车车盖。 韩言秀神情一恼,“谁喜欢你的车盖了?本小姐是喜欢你,”说着探头看向外面的护卫,“来呀,把林小姐请去郡主府!” “你们莫要欺负我家小姐!”林钰的车夫忙站起来,张开双臂护住马车。 郡主府的侍卫已经上前,一把把他拉下马车,推出老远。 林钰神情微惊,这车夫貌不惊人,是陈管事随意招的,没想到还蛮忠心。 看了看左右,都怪她以为长安城歌舞升平没有什么危险,今日着护卫们去城外操练了。 这下可好,遇到难缠的,只好自己扛一扛。 林钰神情含笑看向韩言秀,淡淡道:“郡主府离此处尚远,不知道钟秀县主是跟我同乘一辆马车,还是各坐各的。” 本朝郡主不少,但只有这位庆安郡主得先帝厚爱,跟公主一样,被获准开了府邸。 韩言秀的竹竿又敲了敲林氏马车的车顶,闻言冷冰冰道:“谁要跟你同乘一辆!莫以为你被封了县主,便跟本小姐一样的身份了!” 说完啧啧嘴,“也不想想你母亲是谁……”话未说完,忽然哎哟一声跳起来。 林钰已经抬手拉过她的竹竿,猝不及防间用力塞回她的马车。竹竿带得她跌下座位,揉了揉腰爬起来。 “韩小姐慎言,”林钰变了脸色。 韩言秀一怔,忽的指着林钰道:“罢了!不用回府了。不用禀告母亲大人,我也能收拾了你!” 声音尖利。 林钰没想到她不久前才在宫城诬陷不成,反而被太后斥责,转眼间便都忘记了,又来招惹自己。 事到如今,她不适合再待在车里。 韩言秀已经先一步下车,林钰随即也走下来。 一众护卫把她和韩言秀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韩小姐有话请讲。”林钰声音清冷道。 韩言秀冷哼一声,指了指她的马车。 “之前在宫里,你绊本小姐跌倒,是不是该道个歉。” 还想着那事儿呢。 原来准备把她请去府邸,是为了逼着她道歉。 林钰揶揄一笑,淡淡道:“韩小姐怎么跌倒的,太后殿下已经推断得很清楚。故而本人不准备道歉。” 韩言秀盯着林钰看了看,又瞧了一眼她头上晋封时被太后亲自插上的花钿,斜眼笑了笑道:“你不承认不要紧,如今我也打不得你。虽然我菩萨心肠,但为了泄气,只拆掉你的马车好了。” 说着亲自夺过护卫手里的兵刃,一刀砍在车板上。 哐地一声,震得她虎口生麻,兵刃脱手。 这一下更是惹怒了她,抬脚踢了踢那马车,唤了左右道:“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去把林府的马车拆了!” 护卫齐声喧喝! …… …… 第一百零四章 今非昔比 护卫声音洪亮,震得百姓们频频看过来,不少人干脆围拢在两辆马车周围,准备看这马车,到底是怎么个拆法儿。 也有人窃窃私语,认为当街欺负人不太好。但是那声音很快被众人的喧闹声淹没了。 还未动作,便听得车马声近前,有人喝问道:“何人在大街上喧哗滋事!” 围观的百姓忙避让开来,露出里面滋事之人的真容。 他们的脸上都写着几个字:不关我的事。 不远处皇城方向,驶来两辆马车,车前府衙铭牌,刻着“工”字。 原来竟然是工部的车马到了。 一个身穿深绿色官服的男人掀开车帘,看向外面一刻,待识得地上站着的是何人,忙从马车上下来。 “原来是钟秀县主,是县主遇到了什么事吗?”那人简单一礼,神情关切。 韩言秀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施了一礼。 “原来是工部员外郎司大人。”神情中虽称不上不屑,也没有多少敬畏。 司大人车马后面另一辆马车停下来,里面一人掀帘而下,却是苏方回。 “本官协同苏大人去往皇陵办差,恰巧路过此处。”说完看了林钰一眼,又对韩言秀道:“需要本官送县主回去吗?” “不必了,”韩言秀看了一眼司大人身后不远处的苏方回,“本小姐在此处教训人,便不劳司大人了。” 司大人施礼离开,才走两步,身后的苏方回便越过他走过来。 司大人神情一怔,也转身看过来。 却见苏方回看也不看钟秀县主一眼,只缓缓站定在林钰面前,淡淡施礼道:“文安县主,今日在宫城已经晋封完毕吗?” 文安县主。 司大人神情讶异。 他之前没有见过林钰,林钰也没有按品大妆,故而之前才以为她只是谁家的小姐。 闻言他忙上前几步,站定在苏方回身边,慌慌张张施礼道:“原来这位便是文安县主。” 林钰深深屈膝施礼,神情和暖道:“小女在此处跟钟秀县主闲聊,不料竟挡了工部的车驾,万望恕罪。” 钟秀县主早已不耐,挥了挥手道:“你们有完没完,还不走吗?难道晌午要到郡主府吃酒吗?” 司大人的额头冒出汗来,忙道:“没有没有,咱们这便离开。两位小姐请自便。” 说着提起衣襟便要走回马车,苏方回却待在原地没有动。 司大人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转身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当然知道苏方回出自林氏,但是眼下他已经是朝廷命官,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郡主府惹不起。 第一日的同僚,司大人认为自己出手拉他离开,做到这份上,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的老东家虽然现下是太后眼前的红人,但是皇亲贵族也是不能惹的。你要是不开眼,惹到了郡主府的小姐,吃不了可是兜着走。 苏方回只神情关切看着林钰,忽然道:“林小姐的十字弓,带在身上吗?” 十字弓…… 这是什么傻话! 司大人再不敢拉扯,独自一人爬上马车,招呼车夫离开了。 林钰抬起头莞尔一笑,神情轻松屈膝一礼,“请苏大人放心。” 苏方回这才转身离去。 他终于可以唤她一声林小姐。 她却是唤他苏大人。 一时间,林钰在今非昔比的感慨中,看着他一身深绿色的官服如艳阳下的一片绿荫,煞是好看。 待进得马车,也没有再往他们这边看过一眼。车夫扬鞭拍马,工部一干人等迅速走了个干净。 “十字弓……”韩言秀看着工部的车马离开,也是一笑,“吓唬谁呢!就算有,他以为你敢射杀本小姐不成?” 林钰没有吱声,淡淡笑道:“钟秀县主要拆了林氏的马车,尽管拆掉。本人让开便好。” 说着果真往旁边一让,似乎已经全然不再关心。 韩言秀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大方,闻言撇嘴一笑,吩咐护卫们上前。一时间,大街上叮叮咣咣声音四起。不时有撬掉的龙骨、车盖、木板、窗棂被丢下去,在一片碎木块中,林钰怡然而立。 似乎她也是看热闹的。 “你竟不心疼。”韩言秀站在她身边,笑嘻嘻道。 “不过是器物罢了,”林钰神情冷淡,“林氏不像郡主府,开销全凭皇族薪俸。林氏做着生意,不缺这点钱。” 韩言秀撅嘴看了看她,揶揄道,“可是出不了今日,整个京城便都会知道,新晋的县主商户小姐被郡主府的小姐当街拆掉了马车。哈,你说丢人不丢人。” 她故意在“商户”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钰看向她一笑,“当街仗势欺人,丢人的好像是小姐你自己吧。” 韩言秀脸颊一红,扬手便朝着林钰挥来。 手扬到半空,忽然看得空中飞来一缕灰色,接着韩言秀哎呀一声,整个手臂在空中动弹不得,身体却蜷缩下去,显然手臂剧痛。 她的胳膊上,灰突突的,缠着一根鞭子。 鞭子长长的,那一头的人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在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勒马而停喊骂道:“当着小爷的面仗势欺人!这不公之事,国公府管了!” 正是崔泽。 只见他金玉冠带,额发飞扬,在马上英姿飒爽一笑,亮闪闪的惹得百姓们鼓起掌来。 林钰也想鼓鼓掌。 就为这适时的救场。 围观百姓让出一条道来,崔泽笑嘻嘻的从马上下来,“小爷看看是谁。”鞭子收回来,在钟秀县主指着他骂人之前,懒洋洋道,“原来是京城女混混,郡主府的小姐啊。” “崔泽!”韩言秀指名道姓,“你的名位没有比本小姐高出多少,少管闲事。” 哐当一声,林钰马车上最后一块车板被拆掉仍在地上。 崔泽晃晃悠悠走过来,瞧了一眼被拆掉的林宅马车,又斜眼瞧了瞧韩言秀,“也是奇怪了,”他不解道,“小爷我记得前年律哥回来时,你还当庭献舞,娇滴滴的一小姑娘。如今怎么”说着学着韩言秀的样子和声音扭腰一指前方,“像个泼妇了!” 围观百姓哄堂大笑。 韩言秀脸颊已经赤红,闻言更是恼怒,看崔泽一人前来,索性招呼护卫道:“崔世子当街侮辱郡主府,给本小姐杖责五十!” 护卫们却没有失了心性,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那可是京城里混世魔王国公府崔世子。平日里躲着他,稍有不慎同时拥挤在御街里,都能挨一顿鞭子。 现在主动招惹吗? “小姐”一个跟从的丫头道,“他可是世子爷啊。” “世子爷又怎么了!”韩言秀红着脸怒斥,“我就不信他敢吃了本小姐。再大的官,也是皇室的下人罢了。” “哟,”崔泽叫起来,“我倒是不敢吃了你,不过,”说话间他慢悠悠走到韩言秀身边,轻轻抽出腰间大刀,朝着韩言秀的额头,高高举起来,“我敢砍了” 说完刀刃下压,怒喝一声向下砍来! 韩言秀妈呀一声蹲坐下来,见崔泽已经一刀砍在她的马车上。 接着长刀并没有抽出马车,而是端着刀柄,迅速绕马车一圈而去。街道上肃然一片寂静中,只听得木头断裂的吱吱呀呀声。 接着崔泽然后抬腿一踢,那原本看起来结结实实的马车,忽的平平断作两半。 哐咚一声,上面那一半飞起来跌向地面,摔了个七零八落。 …… …… 第一百零五章 小爷我有什么不敢的 “好!” “世子爷好身手!” “国公府厉害!” “英武非凡可挡万军!” 围观百姓一阵阵呐喊,更是有人不顾郡主府的面子,鼓起掌来。 崔泽在这一片掌声中微微有些发飘。 他记得以前他也很厉害的,鞭打个人什么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的,怎么没有这么多人鼓掌助威呢? 记得有一次路见不平殴打男人,结果一个大姐抱着他的大腿骂他半天,说什么自己丈夫要是死了,她也不活了。 可明明不久前那男人还当街打她呢。 这些老百姓真奇怪。到底为什么现在对他如此肯定推崇呢。 这是个问题,回去以后得好好想想。 不过眼下显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 因为韩言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向他扑来。 “崔泽!”她骂道,“你毁了我的马车,又欺负我。大明宫就在前面,我必要先告诉太后,再告诉我母亲!你等着死吧!” “快劝劝人家。”林钰站在崔泽身后,探头出来看向韩言秀,嘟了嘟嘴道,“闹大了不好。” “怎么不好,”崔泽咧开嘴一笑,“她可不敢告状。” 韩言秀脸上的红色已褪,又惊又气,泛着青白色。 她的护卫已经围拢过来,担心崔泽抬手打人。崔泽却只是淡淡笑了笑。 韩言秀莫名其妙,怔怔站在原地不语。 “你若是敢告诉太后或者是你的母亲庆安郡主……”崔泽上前邪魅一笑,俊朗的鼻子贴近韩言秀的额头,“我就去让我爹,为我求娶钟秀县主大人做妻子。” 韩言秀做梦都想不到他会这么说,闻言双眼圆瞪,脸上煞白一片,打了个哆嗦。 崔泽已经退后一步,一揖到底,“希望庆安郡主大人,愿意跟辅国公府结亲。” 围观民众听不清他之前说了什么,但是这一句倒是听到了。 闻言尽皆哗然。 “原来是小情侣打情骂俏。” “是不是两个小姐争抢一个少爷!”有人拼命挤进来。 “走吧走吧,别看了。”有人不好意思道。 “你走!这才好看呢。”更有人笑道。 韩言秀怔怔看着崔泽,他正神情认真看向自己,似乎脸上的每一寸,都要看个仔细明白。 似乎终于明白过来这人虽然顽劣,但是向来说一不二。他说娶,便一定会想办法娶到。 而且凭目前郡主府的权势,肯定巴不得跟国公府攀上亲戚。 韩言秀终于哎呀一声退后两步,跌坐在地上。 “你,你敢!”丫头们把她搀扶起来,她神色不安,看着崔泽厉声道。 “啊,”崔泽佯装惊讶,“县主大人是第一次认识本小爷吗?且问一问这京城,小爷我有什么不敢的!”说着马鞭在韩言秀断作两半的马车上轻轻一敲,“说不定到时候你福气好,成亲那天律哥回来了。你说你蒙着盖头,是不是也看不到肃王爷的真容……”他不顾韩言秀正浑身颤抖,兀自说着,“那可真是可惜了。律哥虽然不如小爷我肤白貌美、英姿威武……” 韩言秀“妈呀”一声爬上马车,推着面前慌乱的丫头,斥责道:“快!滚开!” 丫头们慌乱地跑回马车后面。 马车只剩下一半,露出韩言秀用双手捂着的脸。她嘶哑道:“我才不要嫁给你!” “好说,”崔泽手掌一翻,“赔钱。” 见韩言秀不动,又道:“林氏的确有钱,你也不能砸了人家马车。” 原来是赔马车钱。 韩言秀挪开手,从袖袋中拿出一只荷包,甩到地上。 “别忘了修好你自己的马车再回家哦,不然被人问起,啧啧……就要嫁去国公府啦……” 韩言秀不理崔泽的聒噪,已经踢了车夫一脚。那车夫战战兢兢忙举鞭策马,马车哐哐当当跑远了。 马车盖也没有顾上带走。 众人指着跑远了的郡主府众人哈哈大笑,旋即慢慢散开,各做各的事去了。 烈日当头,实在不适合闲聊。 林钰在崔泽身后掩住嘴笑。 “笑什么笑,”崔泽把那沉沉的荷包塞进衣袖,并没有递给林钰的意思。 “出来也不带个侍卫,那些都是白养的吗?” “我笑原来竟然有人听说要嫁给英姿神武、肤白貌美的世子大人,吓得脸都歪了,情愿赔钱走人。” 林钰站在大街上哈哈笑起来,全然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 崔泽也跟着笑起来,旋即才明白过来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话,眉头一皱道:“下次自己带侍卫哦,我可不要被魏青崖当枪使。”说着把头发往后捋了捋,“总欺负小姑娘,也显不出小爷我的能耐。” “原来竟是魏少爷跟你报信吗?”林钰笑着问道。 她一开始见崔泽来,还以为是苏方回托人报信的。 看来苏方回真的认为,林钰完全可以凭着目前的盛宠,给韩言秀一箭。毕竟韩言秀滋事在先,她也占理。如果她不是怕会因此被禁足三五年,管不了肃王叛乱的事,倒真的可以吓唬吓唬那个跟崔泽一样飞扬跋扈,却远比他烦人的小姐。 其实不用崔泽来,钟秀县主最多也只是在大街上拿她出出气罢了。 小孩子,背后又有郡主撑腰。如今她跟钟秀县主表面上是平级,其实背后的势力,差了很多。但即便如此,钟秀县主也不会傻到做得太过分。 最多也就是拆了她的马车,看她出丑,此事便罢了。 林钰想到烈日当头,她只能走回去这件事,不由得心生烦恼。 苏方回白了她一眼,“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的,别跟韩言秀学疯了。惹小爷我恼了,也用提亲吓唬你。” 林钰哈哈笑了。 头顶一片阴凉遮盖下来,林钰转身一看,魏青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正手持纸伞而立。 “世子爷的提亲,这么管用吗?不知道魏某的管不管用。”他神情温和,却也隐隐能看出是还有些紧张。 “你来了,”林钰眨眼一笑,“多亏了你跟崔世子报信。” “都怪我跟她身份悬殊,不能上前维护。”魏青崖恳切道。 连工部官员都不敢忤逆皇族小姐,更别提他只是寻常商户。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在皇族内。 崔泽也算半个皇族,还是个天地不怕的。 林钰挥了挥手,“带马车了吗?” 魏青崖立刻答:“带了。” “带冰了吗?” “带了。” 林钰嘴角扬起,欢乐地笑了。 “小爷我,”崔泽在炙热的街道上往不远处的马车上看了一眼,“今日也坐马车回去。” 说完不等林钰先走,丢下他的马匹给林氏的车夫,便朝着魏氏的马车走去。 大步流星,似乎怕被人拦截。 …… …… (*^__^*)嘻嘻……,这一章欢乐吗?各位殿下给个票吧! 请来正版阅读本作哦。 第一百零六章 司马伦的结局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门,向远处绵延山脉上的皇陵而去。 车内的人眉头微蹙,掀开车帘往京城方向看了一眼。 马车外的随从忙策马靠近,关切道:“苏大人可是热了?” 苏方回点了点头,“烈日当头,车内如此闷热,你们在马上也不好过吧。” 那随从感激地笑了笑,“苏大人体恤我等,不过小人跑惯了,不觉得热。” 苏方回点了点头,“那就好,待进得山里,便会凉快些。” …… …… “真凉快啊。”三人拥挤在小小的马车里,崔泽靠着腰枕,眯了眯眼。 魏青崖已经倒了两杯茶,递给林钰一杯,又递给崔泽一杯。 “你自己不喝吗?”崔泽抬手抠了一块冰,放在茶水里一并喝了,才开口问道。 魏青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车上常备的只有两只杯子,让世子爷见笑了。” 林钰抬脚踢了踢他,“都以为你是暴雨天也要骑马的,哪知道竟然怕晒。” 崔泽横了她一眼,又讪讪道:“还说我呢,魏少爷来的时候,恐怕也没想过你会护不住一辆马车,当街便被拆了去吧。” 林钰抿了口茶面色不改,“我是个小姑娘啊,他们人好多。” “说起来,”崔泽把茶杯还给魏青崖,略气愤道:“苏师傅也忒不讲义气了,我听说他刚刚经过,竟然也没有管管。白当个大官了。” 魏青崖含笑道:“大官可不如世子爷管用,他今日第一天应卯,若便冲撞了郡主府,总是不对。” 崔泽神情得意,少顷又瞅着林钰道:“适可而止啊你,不要处处靠小爷我出头。如今你也是个县主了,出来进去的,立起来威风。” 林钰笑着应了声是。 恐怕今日钟秀县主被崔泽恐吓了一回,很久都不会找她的麻烦了。 除非自己当真跟她争抢肃王。 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林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挥了挥手抹去那令人不适的想法。 “癔症了吗你?”崔泽在她脸前挥了挥手,被她一把拍掉。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辅国公府到了。” “到了好,”崔泽提起衣襟便跳下马车,外面炙热的空气钻进来,化掉了一层冰。 “改日再到林宅哦不,以后该叫林府了,到林府贺喜。”他随意一拱手,转身大步朝府内而去。 “多谢你了。”林钰这才探头出车窗,笑着恳切道。 崔泽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进了府门。 车内一时间宽松了不少,林钰往一侧挪了挪,让魏青崖舒适些。 “说起来,”林钰看了看西北方向,“肃王应该已经回去了。” 他们心照不宣,从来不在崔泽面前提起肃王。 关于为什么肃王明明跟崔泽关系不错,却瞒着他的原因,魏青崖推断是因为崔泽背后的辅国公府。 就算辅国公是肃王的开蒙老师,也绝不可能同意他擅离守地。 国公府一家,绝对是忠于天子一脉的。 魏青崖神情微肃,点了点头,“因为肃王已经发现魏氏的暗探和信使,我已经把他们都撤回来了。” 林钰探身出去,手指在冰块上敲了敲,“肃王问司马伦的那句话,你也不查查吗?” 肃王潜行千里到达汴州,又劫持了林钰,费劲辛劳只问了一句司马伦没头没脑的话是突厥,对吗? 突厥怎么了? 早在几十年前,突厥骑兵便被大弘军队杀剩几千人,退居敦煌以北千里之外。司马伦跟突厥,有什么关系吗? 林钰曾暗中揣测,是不是突厥恶狼之心未除,想要对大弘不利。但是她想了想,觉得单凭那么一个小国,根本不足为患。 魏青崖也伸手摸了摸那冰块,觉得太凉,立刻收回双手。林钰仍兀自敲击着,等着他的答案。 “去突厥查,暂时做不到,”魏青崖温和道,“语言不通、习惯不同,想要混进去难如登天。所以我换了个方法,查了查司马伦。” 既然肃王找司马伦求证,查司马伦,也是个正确的方向。 “我发现,”魏青崖眉头微蹙,“司马伦虽然做下这样的事,也不会九族伏诛了。有人求情,陛下应了。” “是肃王吗?”林钰道,“他答应了司马伦,救了他的儿子。这一下果然兑现了诺言。” 估计肃王一离开河南道,便写了奏折寄回来。 魏青崖点了点头,“看来皇帝陛下,还是很信任肃王殿下的。” 林钰哼了一声,“诛灭九族,恐怕就牵扯到宫里了。” 的确,会牵扯到怡贵妃。 不过即便不灭九族,杀他一家,也是律法定数。如今皇帝陛下放过了他,倒是真的宽宏大量了。 “然后呢?”林钰又问。 下意识的,她觉得魏青崖不会只告诉她一个消息。 “然后司马伦会被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回京。” “连他都不用死了!”林钰道。 想不到今日在宫中,才听皇帝陛下为了怡贵妃跟太后求情。其实朝堂之上早已经下了结论了。 皇帝只是走个过场,不让母亲生气罢了。 林钰不觉得愤愤。 “不要生气,”魏青崖笑了笑道:“若我所猜不错,恐怕司马伦走不到岭南,便要死了。” “嗯?”林钰抬头。 “他以前的主人,只要知道了他曾经见过肃王,便不会让他活了。” 原来是这样。 “真是高见。”林钰点了点头,“想要让数万百姓陪葬的人,活着真是天道不公。” “所以眼下,就等着看是谁刺杀司马伦,摸出他背后的人来。”魏青崖神情冷肃,想了想又道:“朝堂之事多有凶险,你便不要参与了。” “说的什么话,”林钰眨了眨眼笑了,“如今本小姐,”顺手拍了拍从林氏马车上抱出来的小包袱,“也是朝堂之人了。” “你怎么把这些裹得这么严实。”魏青崖看着那密不透风,藏着册封文书和吉服的小包袱,“早拿出来,韩言秀就不敢砸你的马车了。” 毁坏圣物,等同欺君。 “她可能以为是礼部把这些给我送回林宅去,像她当初那样。”林钰狡黠一笑,“我就是多给她些胆子,看看她到底能怎样。” 魏青崖抬手想要敲一下她的额头,手在半空处,觉得不妥,又收了回来。 两个人在马车中哈哈笑起来。 外面噼噼啪啪忽然鞭炮声震耳。 接着咚的一声鼓音,听到陈管事带家中一干人等跪地颂道:“林氏谢皇帝陛下天恩,谢太后殿下天恩,我等恭迎文安县主回府。” …… …… 第一百零七章 地狱不空 佛堂因为是在宫中,所以没有了出尘脱俗之姿。 两人合抱粗的柱子共十多根,把整个大殿撑起来。殿外飞檐高举,瑞兽低头,殿内观音像含威半闭着眼睑,长明烛火熊熊。 怡贵妃正跪坐在一张香案前,低头抄写着什么。比之前些日子,她的脸庞微微消瘦了些,身上也没有按着大品盛装。 佛堂内除了她,便只有一个身子圆润、眉目疏朗的宫女。她此时正手擎烛台,一个一个点燃祈福的烛火。有的蜡烛在高处,她便费力踮起脚尖伸长了胳膊。 不知道已经重复这些动作有多久,她觉得胳膊已经发酸,趁着四下里无人,微微甩了甩。 便听到怡贵妃疲惫道:“宁喜,本宫已经抄完这一卷,你来看看。” 被唤做宁喜的宫女忙应声是,小步快行到香案旁边,跪坐下来。 怡贵妃已经停了笔,正缓缓按揉着自己的手腕。宁喜忙把手上刚拿起的书卷放下,去按揉怡贵妃的臂膀。 “娘娘,”见怡贵妃微微闭眼,似乎极为疲倦,宁喜忍不住的道:“佛经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抄写这最厚的一篇呢。” 香案之上,正放着五本《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这五本是一整篇,怡贵妃已经抄了两日,还没有抄完。 按照宫内抄经的规矩,抄写之间不能停顿,必须抄完全本才能停止。这可苦了平日里没有熬过夜的贵妃娘娘。 怡贵妃眉头微蹙,闭眼道:“你懂什么?本宫就是要抄着最难的一本,来普度生灵,为大弘朝积福。” 宁喜低着头没有说话。 怡贵妃又道:“这一次能躲过去不容易,陛下在太后那里为本宫讨了个不追究,本宫便不能不识好歹。一篇经卷送给太后,在陛下那里也好看些。” 宁喜连连点头,“贵妃娘娘思虑周全,所谋所想,一定功成。” 怡贵妃轻轻哼了一声道:“思虑周全,就不会被司马伦那个蠢货,险些拉进脏泥里去!说起来,陛下竟然也饶了他!” 宁喜嗯了一声道:“今日早朝,三司会审的结果已经呈送给陛下。说是司马伦治下不严,禁军内数十叛逆妄图刺杀太子未成。判了司马伦家资充公,流放岭南。哎,”宁喜顿了顿又道,“司马将军能逃过一死,也是上天眷顾了。” 怡贵妃轻轻睁开眼睛,露出一缕锋芒,“他死不死,可不只是陛下说了便算的。” “是!”宁喜深深埋下头,“贵妃娘娘说了才算。” 怡贵妃坐直了身子,把宁喜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挥下去,冷然道:“本宫说了,也不算。”少顷叹了口气,“可惜我那个姑表妹子,要成了寡妇咯。” 宁喜脊背发寒,忙看了一眼殿外。 所幸怡贵妃为了给姑表亲戚赎罪,做出艰苦的样子,已经屏退了侍卫宫女。 外面阳光炙热,更衬托得佛堂分外寂静阴湿。 宁喜收回目光,听到怡贵妃清冷的声音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多他一个,也不算多吧。” …… …… 第一百零八章 崔世子喜欢的是…… 为谢天恩,林府在城外搭了粥棚,施粥百日以谢。 陈管事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这一次终于没有抱怨。每日里乐呵呵的,在绸缎庄和林宅之间奔忙,闲暇时候,也去看看那粥棚。 今年不是灾荒年,城外没有什么流民。起初粥棚刚刚搭设,只有一些乞丐或者来往小贩排队领粥。后来事情传开,便有一些京城的百姓为了沾沾文安县主的贵气,拥挤着前来。 粥棚这才热闹起来,更是有说书人就地搭台,把文安县主和崔世子于汴州城偶遇太子殿下,又识破歹人奸计、救助太子的事情编成了话本,每日里讲上几遍。 民众们便一边吧唧吧唧吃粥,一边在戏台下鼓掌聒噪。 突然有自认为知道内情的,打断道:“说错啦说错啦,崔世子和文安县主才不是郎才女貌、眉目传情,崔世子喜欢的是钟秀县主!” “哟”台下一片惊讶,把说书人晾在一边,凑到那开腔反驳的人处,“快说说快说说!” 那人脸上几分得意,闻言慢条斯理道:“前几日在御街旁,本人亲眼看到崔世子向钟秀县主一躬到底,询问是否愿意跟辅国公府结亲。” 说着站起来,学着崔泽的样子,大咧咧施了一礼。 “咦”众人觉得牙都要酸倒了,纷纷退后一步。 “这是咱们知道的崔世子吗?以前可就知道挥鞭子打人呢。” “可不是!”有人怒道:“现在这当街跟妙龄女子表白,不还是纨绔做派嘛,没好到哪里去。” 那说出御街旁事情的人闻言摇了摇头,“这位小弟,如果当时你在场,便可看出,崔世子是当真对钟秀县主动了真情了。钟秀县主听了崔世子的话,丢下个荷包便捂着脸跑了。” “不对不对!”又有个面孔漆黑的大哥钻进人群大声反驳,“这位大哥肯定是去晚了,没看全乎。这一开始,是崔世子砍断了钟秀县主的马车,就为了给被欺负的文安县主出口恶气呢。” “还有这事!”说书人也放下架子,随手抓起毛笔,从台子上一跃而下,“还请这位大哥把那事情详细讲一讲。” 说完一掀长衫,似乎便要把听到的写在衣衫上,免得忘记。 “这事情是这样的,”那黑脸大哥道,“那日小弟我卖完糖葫芦,走街串巷经过御街旁,远远的,听到……” 围观众人忘了喝粥,随着他的声音,时而“哦”的一声张大了嘴,时而“咦”的一声表示不满,听到愤慨处,恨不得跺脚锤胸,听到高兴处,恨不得抚掌欢呼。 那说书人已经在衣襟上奋笔疾书起来。 “……所以,”陈管事在林宅的银杏树下,看着小聚宴饮的四人,神情含笑道,“这几日正讲到‘遇权贵新县主含屈低头,砍马车旧纨绔伸张正义’这一节故事。” 林钰端起杯子哈哈一笑,瞅了瞅崔泽道:“听到了没,说你是旧纨绔呢。” 崔泽撇了撇嘴,“小爷才不在乎,”过了一刻又看向陈管事道,“有没有提起小爷我面如冠玉、器宇轩昂来?” 坐在一旁的魏青崖也笑起来。 陈管事点了点头,“这京城里,都知道世子爷的威名。” 崔泽心下稍安,听到林轻盈在一边嗑着瓜子道:“前日我也去了一趟,正说到‘女菩萨林老板汴州施粥,男阎王崔世子芳心暗许’。” “说啥?”崔泽大叫一声从凳子上跳起来,犹如被蛇咬了一口。 “小,本小爷我……芳心暗许?是不是有病啊这些人!我一男的,我芳心暗许?”说着瞪着林钰愤愤喘气,眼如铜铃。 林钰正捧着杯子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林轻盈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她们姐妹俩,倒真是一个爹生的! 魏青崖虽然神情含笑,却怎么看起来揶揄的成分多一些。 “不行,本小爷还是不能做良民!为了清白,得去一趟城外了!” 崔泽提起一口气,就准备奔到城外戏台子处,把那说书的台子拆掉拉倒。 “世子爷稍安,”陈管事已经伸手拦住他,“前些日子的确是这么讲的,不过从昨日起已经改了话本。” “怎么改的?”崔泽一手按在刀柄上,愤愤然。 “改成了‘女菩萨林老板汴州施粥,男阎王崔世子河堤探查’啊!完全没有提,提你,”陈管事斟酌一刻,还是觉得没有词汇可以替代,只好道,“提世子爷芳心暗许的事。” 崔泽长舒了一口气,“算他们还珍惜小命,要不然今日都得给小爷我跪着回去!” “不不,”陈管事挥挥手,“说书演戏,怎么让大家高兴怎么说,故而都喜欢随意攀扯出一些锦绣良缘来讲一讲。自从把故事往崔世子和东家的郎才女貌上引,那说书的场子就热闹了不只两三倍。眼下突然刹住,肯定是出了变故。” “出什么变故?”崔泽嗤声一笑,“难道还有人为了本小爷的清白,花了银子不成?” 说完一指林钰,“是不是你?” 林钰摇着头笑,“能跟世子爷扯上关系,本县主不觉得委屈啊。为什么还要白花冤枉钱!” 崔泽眼皮一翻,“就知道你是个爱占便宜的。” 众人笑起来。等大家在崔泽的吹胡子瞪眼中笑完了,却听到一声舒朗好听的声音道:“钱是我花的。” 那声音是魏青崖。 他正抬手给林钰和林轻盈斟茶,声音温和无波,似乎这只是一件万分简单的事。 崔泽先是一怔,接着竖起大拇指道:“讲义气!花了多少银子,小爷给你!” 魏青崖抬眼一笑,“此等小事,世子爷不必挂怀。” 崔泽却仍探手到袖袋中,掏出一个荷包,甩手便丢到魏青崖的怀中去。 魏青崖只得接过那荷包,林钰已经取笑起来,“这不是钟秀县主的荷包吗?看来世子爷果然对韩言秀心有所属哦。” 魏青崖已经拿起那个水红色绣银鸳鸯的荷包,细细看了看,又放在鼻翼下闻了闻。 众人神色各异。 “魏少爷竟喜欢这个!”林轻盈已经要挪起凳子离他远一些。 魏青崖忽的抬起头,眼神中闪动着光芒,他看向林钰道:“你说这个,是韩言秀的荷包。” …… …… 第一百零九章 只要不是谋逆 ……为“阳光妈妈666”殿下打赏500起点币加更…… 那日钟秀县主在御街旁拦住林钰寻衅滋事,被崔泽砍了马车,又要了赔银。这个荷包,正是装赔银的。 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小小的荷包在五个人手里传了个遍。 每个人都用心闻了闻,再摇摇头。 韩言秀如果在场,估计要杏眼圆瞪,骂出一句登徒子。 “这什么绣工啊,”林轻盈嗤笑,“还不如本小姐的万分之一。” 林钰抬眼看着她笑了笑,大弘绣工,林二小姐当排前三位。当然不是魏府绣娘可比的。 崔泽接过去只随便闻了闻,便丢给了林钰。 “什么味道,”他皱着眉头,“小爷我为什么要闻这个。” 林钰倒是认真闻了,微疑惑道:“似乎是什么药香,但是温和好闻,又似乎是草木的气息。” 陈管事用力闻了很久,脸庞微红,才点头道:“的确是药香,却不知是什么。” 荷包转回魏青崖手里,他抬手从腰间解下一个青白色绣竹叶的钱袋,跟荷包一起放在桌子上。 “是药香,而且是魏氏祖传的染衣药香。”魏青崖开口道,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那么是”林钰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因为想到这件事除了他两位,在场的其余人并不知晓。 这件事关系到魏氏的合族生死。 魏青崖之所以来到京城,是因为魏氏暗地里每年流出数万银子,都去了西北,却又隐隐跟皇城有所关联。 是因为他想看看,那把魏氏玩弄在股掌之间,让魏氏宁愿冒着被灭族的危险,开采私盐的,到底是谁。 那人是天宗八年救了司药女官付昭的贵人。 而付昭是魏书尧的生母,魏青崖的当家主母,也是目前魏氏商行实际上的掌权者。 “你们两个卖什么关子呢?”崔泽最早沉不住气,瞅着林钰和魏青崖道。 魏青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指了指桌案上的两个颜色不同、绣工却隐隐相同的布包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索性无事,你便简短些说。”崔泽道。 索性无事,还让人家简短些说。林轻盈斜了他一眼,抬手扯掉了崔泽的凳子。 简短些,你便站着听吧。 崔泽完全没有发现,只靠近桌案,用手戳了戳桌案上的荷包。 “魏氏家族,有过年节送金锭作为年礼的习惯。河南道的各个府衙,基本都会打点到位。有时候遇到府里有小姐公子的,便会送一个装了小金锭的荷包。这种荷包,会用魏氏的染衣香料熏染,又袖珍又文雅。” 林轻盈抬眼瞅了瞅那“文雅”的荷包,恨不得自己去指点一下魏府的绣娘。 趁着魏青崖低头喝茶的间隙,陈管事开口道:“也就是说,魏氏跟庆安郡主府关系匪浅。” 魏青崖点了点头,“不蛮各位,当初魏氏主母,曾是宫廷司药女官。获罪后被贵人所救,才免了一死。” 魏氏主母,魏青崖要称呼一声母亲大人。 此时说起来,却似乎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家族秘辛放在此处侃侃而谈,众人的神色都有些许讶异。 豪门贵族,多有私隐。 这要么,是魏青崖根本跟这主母是对头。 要么,是对大家过于信任了。 魏青崖没有理睬大家的目光,继续道:“按照魏某推测,这当年的贵人,便是庆安郡主了。” 庆安郡主如今已经四十有余。天宗八年魏氏主母付昭出事的时候,还是个在宫廷陪伴公主读书习字的小郡主。极有可能是她说了什么话,免了对付昭的处罚。 那么庆安郡主府,便是眼下魏府背后的大树。 崔泽听到此处,抿了抿嘴,“所以,魏少爷是告诉小爷,魏府和庆安郡主府关系匪浅,以后小爷我不能欺负韩言秀了吗?”说话间神情有些微不悦。 “不是,”魏青崖不以为意,微微笑起来,“魏某是想请世子爷帮个忙,请国公爷提防庆安郡主府。因为眼下魏氏,已经被操控着,在做些危险的买卖了。” 若庆安郡主府真的是魏氏开采私盐的后台,那么他们必然另有所图。 这所图关系到流去西北的银子,关系到国家安稳。 朝廷内的事情不是魏青崖事事都可以打探出来的,风吹草动,还是国公爷更容易留意到。 “切!”崔泽指着魏青崖跳脚,“原来你是魏氏的小叛徒。不过小爷我就喜欢这样出其不意的。” “什么呀,”林钰为魏青崖终于解释清楚感到有些轻松,“到最后,魏少爷还是想保住魏氏一脉的。” “好说,”崔泽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看在咱们朋友一场的份上,只要魏氏不是图谋叛逆,本小爷保了!” 魏青崖闻言站起身来,抬手躬身道:“那便有劳世子爷。” 不是图谋叛逆吗? 林钰微微低下头喝茶,眼波中有不安流动。 崔泽已经豪情万丈还了魏青崖一礼,装出冷肃的样子坐下去。 接着“哎呀”一声,跌坐在青石砖面之上。 院子里听到林轻盈格格的笑声,然后她飞快跃起,三两步便逃开了去。 …… …… 第一百一十章 死在哪里 崔泽没有追上林轻盈,怒气冲冲甩手而去。魏青崖的小厮行霜也来请少爷回去,说是有急信到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只留下林钰和陈管事二人。 陈管事扶正被林轻盈撤开的凳子,小心坐了下来。 林钰正在切开一颗蜜桃,这是夏日里最好的蔬果,汁水多,口感甜,是陈管事专程托人从淮南买回来的。 “这是最后一批桃子了吧,”林钰啃了一口缓缓咽下,略有不舍道,“后面没什么好吃的,只好等中秋的石榴。”说着给陈管事倒了一杯茶。 陈管事笑咪咪的,轻轻捋须,“夫人来信,说叶城里最好的石榴树已经被她买下。今年树上结的每一颗果子,都给东家送来京城。” “哪里要得了那么多,”林钰惊叹,“再说太多了也吃不完啊。” “东家放心,”陈管事胸有成竹,“魏少爷在北山那里买了个冰库,到时候把吃不完的放在那里,保证到今年年节,也不会坏掉。” 今年年节啊。 眼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能不能活到年节尚不可知。 林钰轻轻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到时候悉数跟庄子里的各位分了,也算中秋佳节尝到了故土的果品。” 陈管事一笑,接着欣慰地点头,又道:“听说吐蕃那边,有一种果实。大如脸盆,红瓤黑子,比桃子甜多了。如果有机会,买来给东家尝尝。” “好呀,”林钰笑起来,“母亲单独给陈管事写了信,是问苏师傅的事吧。” 虽然苏方回如今已经是六品官员,林钰提起他的时候,还是更喜欢唤作苏师傅。 “是呀,”陈管事叹息道,“夫人在信中问询苏师傅是否已经离开林氏,对这件事似乎分外挂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林钰眉头微蹙,“母亲可能忘记了,林氏有现在,一半是苏师傅的功劳。” “那是东家筹谋得当,”陈管事恳切道,“当初能挑出苏师傅改良工艺,都是东家的眼光。”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眼光。 只是比这些人多往后活了三年。 如今手里的底牌渐渐变少,又知道魏氏背后的靠山原来是郡主府,不由得心内几分不安。 “姐!你快看!” 宁静的院子忽然响起林轻盈的声音,她手里托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从后院跑出来。 “二小姐慢一点,”陈管事连忙站起来,又惊道,“是一只燕子。” 短喙尖翅,黑色的身子瑟瑟发抖,果然是一只家燕。 林轻盈已经跑过来,坐在林钰身边,捧给她看。 “快看,是苏师傅那院子里的,不知怎么受了伤,飞不动了。”她小心地把燕子的翅膀掀起来,看到羽毛遮盖之下,一缕殷红。 “嗯,”林钰点了点头,“许是被猛禽伤到了,”又抬头看看天空,“京城百姓没有豢养猛禽的习惯,怎么便突然有了呢。” “许是过路的,”陈管事打量着燕子道,“家燕难以豢养,二小姐可试试给它捉些虫子,看看它能不能活。” 林轻盈把那燕子放在膝头,轻轻抚摸道:“真可怜……” 话没说完,便见这小燕子扑棱两下,挣脱了她,振翅飞入天空。 “哇!”林轻盈惊叫一声,“真厉害!” 林钰也抬头看着燕子,鼻头莫名有些发酸。 真厉害。 …… …… 京城傍晚的火烧云刚刚落幕,天空转暗,暮色将至未至。 “还没有走吗?” 庆安郡主四十多岁,相比李氏皇族各个模样出挑,她倒是长得普通些。除了身上的华衣贵服彰显气度,肤色略黑,身子也有些发福。 这一日她没有用晚饭,坐在庭院中一边纳凉,一边问身旁的管事道。 庆安郡主府坐落在德居坊,是京城的王公府邸里距离皇城最远的一座。 虽然如此,因为是郡主中唯一开府的,也便门楣光耀,惹人艳羡。 如今庆安郡主的夫婿韩佩之已经在朝廷做到吏部侍郎,只等着尚书大人致仕,便可以更进一步。 然而庆安郡主今日里心情似乎分外不好。 “回禀郡主,那女人还没有走。”管事低头回答道。虽然低着头,却忍不住偷偷打量郡主的神情。 “罢了!”庆安郡主忽的站起来,“便让她进来吧!陛下都说不株连,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管事连忙应了声是,疾步走了出去。 没多久,一个年近四十,面露愁容的女人随着管事走了进来。乍一看到庆安郡主,她便上前几步,扯住庆安郡主的衣袖跪倒在地。 “求郡主救救我家老爷。”这女人哭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庆安郡主并不扶她,似乎有些嫌弃般避让了一步,不悦道,“咱们费了多少力气,才让陛下同意不株连、不斩首,只算作治下不严,发配岭南。妹妹你还想怎么样?” 这跪地哀求的女人,正是司马夫人。 司马夫人听完庆安郡主的话,呜咽道:“老爷出事之前,曾经说过此次若事败,必死无疑。如今便是事败,所以,所以我是担心……” “担心什么?”庆安郡主疾言厉色,“我可不知道司马伦是怎么事败了,做的又是什么事。平日里郡主府虽然跟他有些走动,却并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司马夫人面如土色,狠了狠心道:“我家老爷定不是独自筹谋此事,他命不好,人又不懂得变通,做错了事情。只盼望背后的人,不要责罚。” “什么背后的人,”庆安郡主皱着眉摇头,“妹妹眼下虽然没有了家资,也再不可能出入宫廷,但好歹还是贵妃的姑表姐妹。就凭这一点,谁敢责罚你呢。” 司马夫人松开庆安郡主的衣袖,颤颤颠颠站了起来。 “郡主既然知道,便清楚眼下贵妃娘娘是帮不了司马家了。” “哎,”庆安郡主感同身受般叹了口气,“娘娘眼下帮不了,郡主府却不会坐视不管的。”说着敲了一眼不远处,“宋管事,去拿一百两银票来。” 宋管事似乎早有准备,探手入袖中,取出银票来。 上前几步递给司马夫人。 司马夫人神情尴尬。 自打姑表姐妹入宫被皇帝恩宠,自己又嫁给司马伦,她还从未被人施舍过金银。 那银票是京城里如今刚开的票号的,司马夫人一眼便看出票据不假。 货真价实,一百两。 她面色发红,手里捏着那张银票,似乎再用力些,那银票便会化为碎片。 然而她只是咬了咬牙,一点一点,把那银票叠好放入怀中。 再屈膝一礼道:“那便多谢郡主大人。” 庆安郡主神情含笑,带着一种施舍过乞丐后的优越感,轻轻扶起她。 “老爷快要回来了,我便不留你了。”她声音温暖道。 司马夫人微微点头,转身一步一步走开。 她的身影离开郡主府,离开这一片繁华的街坊,没入黑暗中去。 …… …… “第一次见面,请苏大人多多关照。”来人三十多岁,相貌寻常,只是目光比普通人略锐利些。 递上印信后,左右打量了一下苏方回的这间屋子,神情里有几分严肃。 “深夜来访,想必慕先生有要事在身。”苏方回站起来掩上屋门,这才坐定道。 被唤作慕先生的人神情谨慎,“因为主人给了指令,特地前来传达。” “唔,”苏方回淡淡回应,“请慕先生尽管开口。” 慕先生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声音低沉道:“再过三日,司马伦便要被押送离京了。” “嗯,”苏方回点了点头,“是去往岭南,需要小人带什么话吗?” 慕先生摇了摇头,“带话就不必了,主人说,‘岭南潮湿,多有蛇蚁,若背井离乡死在那里,太过痛苦。” 苏方回微低着头,等着慕先生说完。 “所以,”慕先生神色几分木然,“还是死在故土,比较安心。” 室内的气氛微微有些凝滞。 苏方回沉默片刻,抬头答道:“苏某这便安排人去做。” “不要安排人,”慕先生摆了摆手,“外人多是不可靠的,苏大人还是亲自去比较好。” 亲自去,那便是让他亲自置人于死地,手染鲜血。 苏方回不是没有杀过人。 那些妄图挖开黄河的禁军,便是被他亲手了结的。 可是那时他是为百姓杀人,为林氏杀人。如今,他为一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杀人。 虽然杀的,是罪大恶极之人。 但是他的手,成了别人的手。 沉默片刻,苏方回沉声答道:“主人希望他死在哪里?” 慕先生一笑,神情终于缓和少许,“聂保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并不问为什么让你亲自去杀。” 苏方回两手一摊,恳切道:“眼下苏某所穿所用,头上的官帽身上的官服,均是主人筹谋而得。苏某已经决定服从主人,绝无二心。” “这便是最好了。”慕先生站起来,“你出入不便,自己安排他死在哪里吧。不过你也不要暴露了,主人让我告诉你一声,眼下盯着你的,大有人在。” 苏方回低头应了声是。 慕先生这才转身离开。 林宅不大,他三两步便走出去,黑色的身影没入夜色中。 …… …… 第一百一十一章 见见世面 清晨的林府刚刚热闹起来。 仆妇们抱着收好的衣服去浣洗,小厨房里清洗蔬菜的声音和往炉火里添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护卫们刚换了岗,有去屋内睡下的,有抖擞着精神来回巡视的。 门房伸了个懒腰,眼前梧桐叶子郁郁葱葱,遮挡了些门檐。他心里寻思着,该去找把斧头,把碍事的枝叶修剪一下。 忽的一个绿色的身影一闪,似乎出了门去。 “什么人!”门房叫一声,小跑着出去看。 可是外面大街上行脚买卖人和赶早集的百姓交织,热热闹闹的,什么都看不出。 “难道是我老花眼了?”门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去寻斧头了。 人群中一个娇小绿色的身影回头狡黠一笑,快步跑远了。 …… …… “大人,”车夫把车帘稍稍掀开个缝隙,探头道:“前面有人拦车。” 车内的苏方回正在凝神思索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道:“那便绕路走吧。” 车夫点了点头,可是刚回转过身,忽的唉哟一声躲让了一下。接着轿帘被人猛力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大,大人!”车夫在外急道。 苏方回看着来人一怔,开口道:“转道城外吧。” “是,可是大人,那样您应卯便迟了。” “不妨事。”苏方回淡淡道,声音不容置疑。 钻进马车的小姑娘就地坐下来,抿了抿嘴,笑嘻嘻道:“苏师傅,别来无恙。” 苏方回神情清冷,闻言点了点头,“二小姐有何要事,这样贸然闯进别人马车,似乎不太妥当。” 林轻盈坐直了身子,理好衣襟,才答道:“窃以为本小姐这样,是不拘小节。” “你出来这里,文安县主知道吗?”苏方回问道。 林轻盈似乎仔细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文安县主正是自己的姐姐。闻言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姐姐不准我出门,我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所为何事。”他的神情始终冷淡。 林轻盈终于不好意思起来,闻言攥了攥自己的衣角,郑重道:“轻盈来给苏师傅说声抱歉。” 当初是林轻盈言语刺激,苏方回才以自残作为离开林氏的代价。 “那伤口,”她小脸微红,“好了没有?还会不会疼。” 苏方回神情稍缓,闻言摇了摇头,“已经好了。” “在朝廷做事,苦不苦?”她歪着头,又忍不住问道。 “多少人求着在朝廷做事,二小姐倒是第一个觉得苦。”苏方回微微笑了。 “当然苦了!”林轻盈有板有眼道,“在林氏你是大师傅,除了我姐,没人敢驳斥半句。如今你在朝廷,处处受制于人,出来进去都是上司,能好到哪里去。” “二小姐高见。”苏方回抬手给她倒了杯水,“不过苏某今日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陪着二小姐闲逛了。这就把你送到绸缎庄去,东家问起来,你可以说去了绸缎庄。相必她不会责罚你。” 林轻盈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去!无聊死了!我姐带我离开叶城的时候,说是带我见见大世面。可是她去汴州不带我,去皇宫不带我,我成日里除了跟崔泽吵架,没有别的事好玩……” “你姐姐去的这些地方,都是玩闹的吗?你可知道,那些都是稍有差错,便掉脑袋的地方!”苏方回忽的打断她,一张脸似乎几分恼怒。 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吧。 从小锦衣玉食,被长辈和姐姐呵护得太好了。 苏方回看着她因为自己生气而瞬间吓白了的小脸,看定她的眸子,淡淡道:“二小姐想要见见京城的大世面,不如苏某带你去见见。” 林轻盈正瑟缩着准备道歉,闻言一张脸上有了俏色,“好啊,什么世面。” “苏某这就带你去,”苏方回恶作剧般靠近林轻盈几分,“见见杀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尽皆知 林府的护卫、魏氏的信使、南衙北府的兵丁。 奔忙的人加起来,将近二百人。 可是他们找遍了整个长安城,到傍晚时,还没有找到林轻盈。 “世子爷!”一个头领带着一队兵丁从街巷深处跑来,“按说兄弟们该换防歇脚了,这夜里” 崔泽把鞭子在手臂上绕了几圈,正要甩出去,被旁边的林钰喝止了。 “各位辛苦了,”她虽然面有忧色,眼眶发红,但是一张脸几分温和,“劳动大家帮忙小女的家事,实在不妥当。既然找不到,便请各位去歇息吧。” 那头领看了看崔泽的神色,又听到林钰这么说,顿时有些难为情,“文安县主客气了,要不,小的让兄弟们回去吃碗饭,便再出城找过。” “不必了,”林钰神情肃然,“若人在城外,更是如海底捞针,林府会再想办法。” 那头领点了点头,便辞过崔泽,带着兵丁走远了。 “他大爷!”崔泽几分恼怒,“没个实权到底是不行,早知道接下陛下给的差事。” 崔泽救护太子回京以后,皇帝陛下要封他个四品明威将军,被他以“忠心赤胆、不为官职”之名严词拒绝。 当时还一时传为佳话。 就连每个月把参他几本当做家常便饭的御史们,都消停了好一阵子。 林钰眉头微锁,“此时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崔泽的样子倒是比林钰被劫持时要急得多,“她一个小孩子,又不像你这么有心机,万一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在林钰耳边喋喋不休。 眼看暮色将临,远处马蹄声踏踏,魏青崖身下一匹快马,策马近前。 “有消息了!”他眉头几分舒展。 林钰忙驭马向前。 魏青崖却看了看左右行人交织的街市,微微摇了摇头。 那消息显然不方便在人前说。 不远处一个古朴的茶楼,楼前胡姬正跳着异族的舞蹈。三人拴了马匹进去,寻到一处雅间,坐下来。 “快别卖关子!”崔泽挥手屏退了要上前倒茶的店伙计,看着刚刚坐稳的魏青崖道。 “消息是这样的,”魏青崖看着一脸忧虑的林钰,温和道,“魏某的信使探查到,今日里还有一人不见了。” “说了别让你卖关子!”崔泽把茶杯磕在桌案上。 林钰抬手示意他不要着急。 魏青崖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道:“除了二小姐,今日苏方回也没有去工部应卯。不过因为原定他今日便是要去皇陵巡视的,所以他不见了,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而今日早些时候,他的车夫却独自回了府中。” “所以他自己驾着马车出去了?”林钰手指轻磕桌面,淡淡道。 “不只是自己,”魏青崖道,“信使还查到今日车夫午饭的时候,曾经感慨,说苏大人新官上任,火还没有烧呢,便有了桃花运。” 桃花运,意思是跟女人有了纠葛。 不过林轻盈才十二岁而已,远不到提亲的时候。 “什么狗眼!”崔泽气道,“该把舌头给他割了!” 魏青崖笑了笑,“所以,你们这便不要太着急了,兴许是二小姐缠着苏大人,出城玩去了。” 这关系到林轻盈的名声,所以不宜声张。 崔泽嗤声一笑,“好小子,自残的事我还没有骂他呢,眼下又给小爷我找不痛快了。”说完又一踢凳子,看向林钰道,“瞅瞅你教出来的什么妹子,怎么比皇室的姑娘还不知道检点。” 大弘朝开化之风已经兴起数十年,不过最早的时候,还是从宫廷开始的。 先是衣领拉低,再是男装盛行,如今出游露着粉扑扑的小脸,骑在马上顾盼生姿,没有拘束的。 林钰却神情肃冷,没有接腔。 她的手指并拢,一下一下敲击在桌案上。 “怎么了,”魏青崖道,“有什么不对吗?” 林钰眉头微蹙,忽的开口道:“这几日在朝堂,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特别的事,”魏青崖沉思稍时,答道,“就是参世子爷的本子几乎没有了。” 崔泽瞪了瞪眼。 林钰又道,“不对,有什么事关苏方回的吗?我认识他时间不长,也知道他绝对不是会被小姑娘缠上去出游的人。况且天气炎热,而他因为穿得过分齐整,更是怕热。” 魏青崖点了点头,思虑片刻道,“若说有什么跟苏大人有关的,那便是今日由你们合力在汴州擒拿的原禁军统领司马伦,被押送离京了。” “司马伦……”林钰口中喃喃。 “真是令人气恼,”崔泽愤愤道,“明明该判个斩刑,硬是糊弄成流放岭南了。” “你的人跟着司马伦吗?”林钰看向魏青崖开口道。 魏青崖因为想摸出司马伦身后的底细,已经做好了跟踪他,查探是否有人刺杀的打算。 魏青崖点了点头,“不过刚离开京城,我认为不会便立时出现刺客,所以安排的人手不多。” 林钰呆愣了一瞬间,忽的攥紧衣角站了起来。 “不好,”她神情焦虑道,“苏师傅带着轻盈,去刺杀司马伦了。” “怎么可能……谁刺杀囚徒带个累赘……”崔泽话说了一半,忽然怔在原地说不下去了。 “不会吧,”魏青崖也站了起来,“二小姐倒是极好的掩饰,但凭苏大人跟林氏的关系,应该不会这么做。” “他跟林氏什么关系!”林钰神情气恼,“他真的会这么做。” “我知道司马伦的路线,这便派人跟出去!”魏青崖额头冒出汗珠。 林钰的猜测太大胆,如果真是那样,恐怕苏师傅和林轻盈凶多吉少。 且不说押送司马伦用了四个京兆尹的衙役,他也跟自己人交代过,必要时候,务必救一救衙役们。 如此这般,苏方回更是难以成事。 哎,千算万算,没有算出来对方竟然派出刺杀司马伦的,就是自己人。 不过,魏青崖神情忧虑,这苏大人,还是自己人吗? 崔泽站起来,“小爷我这便派人去拦住!” “来不及了,”林钰忽然又沉沉坐下,“苏师傅杀司马伦,应该是被别人授意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司马伦今日必死了。” “那咱们就干等着?”崔泽揉了揉脸,急躁地踱着步子。 “不能干等着,”林钰手指一敲桌面,“既然苏师傅是要用轻盈掩饰他的这场刺杀,咱们就要帮他把戏做足了。”说着又站起来,“去京兆尹衙门报官,就说新晋六品朝廷大员,拐走了文安县主的妹妹。” “啊?”崔泽几乎跳起来,“那不就人尽皆知了!” 虽然大弘开化,但是被男人拐走,也必然对名节有损。 林钰嗯了一声,“就是要人尽皆知,他们回来以后,才能活着。” ……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不怪你了 林轻盈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自己再壮壮胆子。 要不是她知道这个司马伦十恶不赦,又知道苏师傅也是好心想让她见识见识杀人,她早就惊叫着跑远了。 午后他们便躲进这块密林了。 马车留在绸缎庄,又步行三四里地,才到了这里。 苏方回带了些干粮,跟林轻盈分了一点,然后静静坐在青草上,把自己那份吃了个干净。 她也吃了些,可是因为没有水,吃的很少。 整个下午,她都紧紧靠着一棵大树,看着苏方回忙活。 他先是在六棵树上安装上茶壶大小的机括,那机括形如鹰嘴,底部有一根粗粗的弹簧。林轻盈想伸手摸一摸,被苏方回喝止了。 “若你死了,我无法向东家交代。” 林轻盈看着他笑了起来,一会儿“文安县主”,一会儿“东家”的,到底是还有情谊在吧。 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身上的官府早已经换成白色的常服,像是在林氏时候的样子。 接着从包裹中取出一根长长的铁丝,仔细穿过鹰嘴机括下方的弹簧。 “用来绊马吗?”林轻盈开口道。 “绊马不需要这么高。” “哦,”林轻盈心中几分忐忑,“真的要杀人啊?” 苏方回正附身在机括上,用细长素白的手指引着一根丝线绕圈。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看来是真的。”林轻盈想了想又道,“可是司马伦是被押送着去岭南,那些衙役差官,你也一并杀了吗?” “哦,”他穿了一根铁丝在线圈中,用力拉紧,淡淡道,“那些衙役差官,恐怕会被司马伦自己杀掉吧。” 林轻盈倒吸一口气,“怎么会?” “出城官道上第一个茶棚,”苏方回看了看远处道,“前日里有人用十两银子买了下来。买茶棚的人,正是司马伦的夫人。你说,她为什么要买。” “许是……”林轻盈嗫嚅道,“为了免费让司马伦喝一口水?” “不,”苏方回神情冷淡,“为了让那些差官喝一口水,为防生疑,更不会免费。” 林中的空气肃静得可怕,林轻盈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缓慢,又充满凉意。 “司马夫人是个聪明人,”苏方回又道,“她知道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反而是差官最放松的时候。都以为临近皇城,有什么事都好随时禀报,便会大意一些。” “我姐,”林轻盈忽的盯住苏方回道,“每日里也想着这些吗?” 苏方回停下动作,眼睛却看向远处的京城。旋即又低下头,眼神中黯然片刻。 “她想得比我多些。” 林轻盈低下头,“所以你离开林氏,她没有责骂过。因为她知道,你必然因为想到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得已。” 她说着,微微哽咽,用手捂住了脸。 “没有,”苏方回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是为了自己,没什么不得已的。” 林轻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所以现在你虽然做了官,也不开心对不对?我以后不再怪你了!我保证不再怪你了。” 苏方回讪讪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 …… 暮色初临。 从京城出来,先是有家人依例送行,耽误了些时辰。再是有问询赶来的百姓不顾差官阻挠,乱扔些烂菜叶子,更是走不快。 差官忍不住骂骂咧咧几声,牵着司马伦向前而去。 因为是夏日,走到傍晚,水袋空空,嗓子冒火。路边一个凉棚,卖茶人看起来朴素老实。 差官们坐下来,领头的“哐哐”拍着桌子,“给爷们端四碗好茶,再把水袋灌满!” 那卖茶人忙跑出来,稳稳当当放了四碗茶水在小方桌上。又去取了个小点的碗,递给站着的司马伦。 司马伦道了声谢,接过茶水又放下,细心把弄乱的头发抚平,抖抖馊掉的衣服,才伸手要去端水。 “啪嗒”一声,坐在外侧的差官随手一抬,打掉了他的茶水。 粗陶碗掉在泥土上,倒是没有碎。但是茶水溅出来,弄湿了司马伦的鞋子。 司马伦斜眼看了看那差官,没有吱声。 卖茶人已经跑了出来,弯腰拾起地上的碗。抬头时,看了一眼司马伦。 司马伦神情一怔,又别过头去,掩饰掉情绪。 差官们喝过茶,便推搡着司马伦继续往前走。顺着官道走了不远,前方因大风吹倒树木,正有人凑在一起搬运。差官指了指林中一条小路,“就走这条吧。” 官道旁边,也只有这一条小路可走。 顺着小路走了不多远,司马伦忽然回过头来,冲着身后的差官笑了笑。他嘴角上勾,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看起来几分阴邪。 “你笑什么?”那差官瞪了他一眼。 司马伦努力带动脚镣迈动步子,闻言只是漠然扭过头去。 “我笑即便我戴着脚镣,也还是比各位走得快了一些。其实应该说是,各位越走越慢了。”他的声音冷冷清清。 “我看你是癔症了。”那差官说完挥手便准备打过来,可是突然身子晃了晃,摔在了草丛中。 他身边的另三个差官闻言忙弯身去探查,可是身子低下去,便随即一软,再也站不起来了。 司马伦听得身后“咚咚”几声,才慢悠悠转过身来,从一个差官的衣服里搜出脚镣和枷锁的钥匙,依次打开了,把这些东西摔入草丛。 接着一个一个,把这些差官拉入密林深处。 “虽然笨,但总算办对了一件事。”司马伦喃喃自语,又打量了一下地上昏睡的差官,“这蒙汗药用量不大,估计明日清晨你们便醒了。”说着蹲下来,“本爷是等你们醒了报官,还是干脆让你们便睡死过去呢。” 说着从地上摸了摸,拎起一块石头来。 接着比着一个差官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血浆飞溅。 那差官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司马伦退后一步,又走到另一个差官旁边,“轮你了。”他挥起手,忽的听到前面大树旁哗啦一声,接着一根箭矢破空而来。 司马伦骂了一声,丢下石头,转身便逃。 前面林深人少,夜色初临,只要再逃百步,便可找到藏身之处。 再甩掉追杀,逃去北地。 ……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差点死掉 “不要动!”苏方回拉住林轻盈的袖子,把她扯回树干旁。 “可是我站了很久,想要走动走动。”林轻盈嗔怒道。 “你这走出去,十有**便死了。”苏方回神情冷淡,似乎在说着什么事不关己的话。 林轻盈身子一僵,退了回来。 自从苏方回布置完机括,他们已经在这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树旁站了很久。 苏方回脚下,放着一个小铁桶。铁桶外壁上几十个拇指粗的小孔,那些树干上机括里的铁丝,就通过小孔钻入铁桶。 苏方回捣鼓了很久,直到他轻轻拨动铁桶上的转盘,那些铁丝便旋即收紧,才算大功告成。 如此,便等司马伦自投罗网了。 “她会来吗?”林轻盈盯着铁桶顶上六芒星形状的转盘,神情里几分紧张。 “为了让他借道走官道旁的小路,提前一天,那里便倒了十多棵树。如今行人、马车、工头喧哗,衙役们便会改道了。” “可是这林子也很大啊。”林轻盈抬头看了看已经灰暗的天空和四周密不透风的深草,心里几分担忧。 苏方回脸上划过一抹自傲的笑。 “只要能看到他,今日他便会死。” 可是我只看到你布置了六棵树而已啊,万一他没有走到这六棵树中间怎么办。 苏方回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应声。 …… …… “死了吗?”一个黑衣男子低下头,手指在衙役脖颈上轻轻一探。他身形不高,然而一双眼睛透着凌厉。 随即摇了摇头,看着另一名背着弓弩的黑衣同伴道:“这个死了,其余的只是中了蒙汗药。不等明日清晨,便会醒来。” “那司马伦……”背着弓弩的问道。 “不必管他,少爷只是让我等探查是谁会刺杀他,以便顺藤摸瓜而已。” 只是想不到才刚刚出城,司马伦就动了。 “那这些差官怎么办?” “留下一人熏些醒神的香草,让他们早早回去报官。免得司马伦没有被刺杀,倒真的逃走了。” “明白了。” 众人说罢起身,朝着司马伦的方向,黑衣利器,没入夜色中去。 …… …… 树上休憩的小鸟被脚步声惊飞。 林间的草虫吱吱鸣叫。 虽然没有风,但是司马伦感觉也不太热。 让他停下来的,是行伍多年,养成的警觉。 空气里除了树、花、草的香味,还有泥土的气息,以及似乎若有若无的铁腥味道。 那铁腥味,是弓弩的味道、刀剑的味道、死亡之前的兵器的呼吸。 司马伦停下步子,左右瞧了很久。 身后已经隐约传来追杀者小心潜伏的声音。 身子控制着他不想往前走,然后后面更无退路。司马伦想了想,往官道方向,转身而去。 刚走三五步,忽的听到有呼呼破空声起。伴着这个声音,铁腥味更重上几分。 他心中一凛,抽出从差官腰间拔出来的薄刀,放在脸前便是一挥。 “啪”的一声,击向自己的竟然是一根铁丝。那铁丝速度极快,打着呼哨而来,被他挡住,便迅速收回。 刀已经端作两截。 看来对方,是个机括高手。 真好,司马伦心中喃喃,若正是当初让本人入笼就擒的人就好了,看我今日杀你报仇。 他冷笑一声,矮身前移,一边竖起耳朵,听那铁丝收回的动作。 司马伦也是上过战场,识别过陷阱的。所以虽然自己做不出机括,但是耳聪目明,总是可以的。 “呲呲”,似乎收回在一棵树旁。 司马伦佯装退后,在夜色里疾退几步,接着突然蛇形前移。那铁丝又带着厉啸而来,司马伦矮身躲避。“呲”的一声,一根铁丝没入血肉,却又迅速收回去。 好在由于他躲避及时,只是受了点轻伤。 司马伦已经跑到目的地,一刀砍在之前听到的收回铁丝之处。 闷声传来的,是砍在木头上的触感。原来这是安装在树干上的机括。 那么控制机括的人,已经跑远了吗? 于此同时,“呀”的一声,是个小姑娘的惊叫。 就在他前方,十多步。 随着这一声惊叫,草丛中突然有一人冲向那惊叫之处。 是要救她吗? 就是这个时候! 司马伦拔出没入木头的薄刀,冲向声惊叫之处。 管你是男是女,都要死在这钢刀之下。 …… …… 司马伦刚走入机括范围的时候,林轻盈是和苏方回同时看到的。 她惊得掩住自己的嘴,看到司马伦在前方不远处突然停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朝着官道而去。 不过苏师傅说了,只要看得到他,便打得到他。 苏方回轻轻拨动六芒星的一个按钮,不远处一棵树上的鹰嘴机括内突然吐出一根铁丝,朝着司马伦击打过去。 司马伦抬手反击,在兵刃交接的时候,苏方回趁着那声音作隐蔽,抱起铁桶跑到另一棵树下。 他一离开,林轻盈顿时六神无主,又慌又怕。 苏方回已经亲手扳动树上的机括,两根铁丝呈合围之势朝司马伦夹击而去。 司马伦却迎着铁丝的围攻,跑到距离林轻盈不远处,一刀砍在那机括之上。 夜色里只见他犹如夜叉降临,一张脸白得发亮,眼瞪如铜铃。 而他,跟林轻盈差了只有十多步而已。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随即忙掩住自己的嘴。 明白自己已经暴露了位置,林轻盈慌忙起身向前方逃去。然而她才逃出几步,听得身后呼呼声响,刺啦一声,自己后背的衣襟被划开半边。 一疼一凉,是血流了下来。 她身子一软,跌坐在草丛中。 司马伦已经站在她的身后,扬起大刀,“原来竟是个女娃。主人府上,果然豢养了不少女子啊。” 看林轻盈只是在草丛中慌忙退后,他抿嘴一笑,“罢了,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说着举起大刀,朝林轻盈砍过来。 林轻盈觉得自己已经被抽干了身上的所有力气,她慌张退后,瞪大眼睛看着前方挥动大刀的司马伦。 “啊”她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她看到上面一个黑白相间的东西忽的在空中一顿,接着跌下来,咕噜咕噜,滚动在她的衣裙处。 那是 司马伦的头颅。 …… …… 第一百一十五章 青天大老爷 大弘朝京兆尹孟温,年三十七岁,是这些年提拔较快的官员。 光德坊内京兆府衙外的大鼓被崔泽一脚踹响的时候,孟温正在跟司法参军一起面见太子。 待从东宫出来,司兵参军李礼正满脸通红等在宫门口。 “不好了大人,”李礼顾不得东宫门口的侍卫正用异样的目光看向自己,恨不得拉上孟温就走。 “丢人了。”他急道。 “丢什么人!”孟温一甩胳膊,“怎地没有个体统!” 三品官员被人在御街拉扯,要不是李礼是贵族之后,他恨不得骂出口来。 李礼忙赔了个不是,“是下官嘴拙,是有人丢了人了。” 孟温竖眉看向李礼,“现在走失个人也归京兆府尹亲自管吗?” 李礼的脸憋得通红,只好一股脑说完,“是辅国公府的崔世子敲的鼓,丢了家人的是新晋的文安县主!” “什么?”孟温一张脸瞬时也红了起来,“殿下刚才还吩咐留心照顾,怎地……快!回府衙!” 李礼忙抬手招呼马车。 “坐什么马车!”孟温推了他一把,“你是怎么来的?” “下官骑马!” “好,马给我!你自己坐马车回去吧!” 孟温抬眼间寻到给李礼牵着马的侍从,便提起官服跑了过去。 眼看孟温在马上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拍马而去,李礼也寻到了孟温的马车。 然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坐上。只是跟着马车,疾步走回府衙去。 府衙后堂,孟府尹已经跟崔世子和文安县主一团和气坐定。 李礼进去的时候,正听到崔泽在道歉,“不好意思踢坏了府尹大人的鼓。” 李礼颤抖了一下,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孟温已经微笑着道,“谁不知道世子爷一身的好功夫,鼓坏了可以再修,只要世子爷的腿没事便好。” 李礼更觉得自己听错了。 孟温可是能在朝堂之上开言反驳陛下的人,一向以刚正不阿著称。如今见了这混不吝,也如此奉承了。 怪不得升职这么快呢。 不过崔泽显然没有听懂他的奉承,只是拍了拍腿说,“还好你那鼓也不太结实,不然可真要踢坏了。” 李礼憋住笑,向前一步。 孟温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本官治下不严,竟然出了走失女童的事。罪过罪过。本官立刻令人全城搜索,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到县主的妹妹。” 李礼不由得上前一步,等着孟温传唤。 却见他对面的文安县主轻轻扶额,脸上略有羞惭道,“不瞒大人,小女的妹妹不是走失,是被人拐了去。” 李礼心内稍安。 若走失了,其实寻起来如大海捞针。京城这么大,京城外的大弘,更是大到了天边。 被拐走,倒是更有迹可寻一些。被谁拐走的,那人总是有家人亲戚的。可能往哪边去,长什么样子,告示一贴,好找得很。 “县主说是谁,本官这便亲自去拿人!”孟温站起来,青天大老爷的气势和父母官的慈爱同时流露出来。 文安县主林钰低下头,犹豫踌躇半刻,才小声道,“是工部员外郎,苏方回。” …… …… 京兆府能耐再大,牵扯到官员,便需上报吏部和大理寺,再有皇帝陛下定夺。 苏方回是刚由工部举荐的六品官员,上任还不到一个月,便出了这样的事。 果然还是没文化啊,不知道法令严谨。竟然敢拐了文安县主的妹妹出逃。 文安县主是谁啊,有救驾东宫之功,又被太后赏识同游御花园,正是盛宠日浓的时候。 别看品级不高,却是炙手可热之人。这种人,朝廷内外显贵巴结逢迎都来不及,怎么还有人会明目张胆招惹呢。 说起来,苏方回跟文安县主,还曾经有主仆之情。 不过现在,孟温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估计文安县主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无论如何,先把那狂徒抓住再说。 “请县主稍安,”孟温站起来,神情肃恭,“本官这就派人去搜苏大人府邸,也会严查一切跟他相关人等。” 林钰点了点头,孟温踱步出屋,觉得自己的腿都快要走不稳路。 …… …… 林轻盈突然发现自己忘了该如何走路。 那个头颅就掉在她脚边,头发披散,眼瞪着,血从断口处渗出,又腥又恶心。 她坐在地上,身子半点都不能挪动。 原来杀人,是这样的。 原来死人,这么恶心。 她忍着没有呕吐,直到苏方回跑到她身边,一把把她拉起来。 “能走吗?”他关切道。 林钰只怔怔点了点头,随着苏方回向前。 “后面还有来路不明的人,我已经拆下机括,如今城门已关,你又受了伤,先去绸缎庄躲避吧。”苏方回边往前走,边冷静分析道。 林轻盈怔怔地向前挪着步子,刚走两步,便一个踉跄,差点摔到草里去。 苏方回忙拉住她。 “罢了,”他思虑一刻道,“我背着你吧。” 说着矮身在前,背上了林轻盈。 然而身上背着人,那些机括便带不成了。 两个人越走越远,把那机括和司马伦的尸体,都丢在暗夜的密林中。 绸缎庄的门开着,陈管事就站在门口。 “快进去!”他只简短说这一句,便带上了门。 护卫已经守好门户,苏方回把林轻盈交到管事绣娘的手里处理伤口,自己快步到绸缎庄门口。 庄子门口已经熄灭了灯火,护卫们躲在暗处,向着不远处打量。 “有人跟着吗?”他凑近那些护卫,声音里几分寒意。 “看不出来。”护卫头领低头道。 虽然疑虑苏方回怎么又回了绸缎庄,但是看陈管事的样子,护卫们决定还是听从他的指派。 陈管事刚安顿好林轻盈,小跑着过来,“看不出来,是不是便没事了?” 苏方回神情冷淡,“看不出来,说明对方比我们厉害。” “东家捎信过来,说兴许是魏少爷的人,让你不必紧张。”陈管事靠近苏方回,小声道。 苏方回点了点头,“东家已经知道了吗?” 陈管事眉头微蹙,“东家不仅知道你带了二小姐出去,还知道你去干什么了。” 苏方回涩然一笑,“然后呢。” 陈管事略一踌躇,还是道,“然后东家报了官。” ……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严查有关人等 “确认了是司马伦吗?”刑部尚书丁欣没有想到,自己才跟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完毕,判了司马伦治下不严、流放岭南。这才不出几日,司马伦便在京城外遇刺身死,被随行的差官抬了回来。 “大人,”下属战战兢兢道,“虽然脑袋掉了,但那确确实实是司马伦的脑袋,绝无差错。” “家人验看过了吗?” “司马夫人已经看过,也确认是司马伦无疑。”下属道。 丁欣眉头皱起,旋即道:“这件事非同寻常,需立刻上报朝廷。” 虽然司马伦获罪,但是怡贵妃还在宫中好好的。 下属连连点头,丁欣已经当前一步踏出,忽的又回头道:“不过昨日朝会,陛下已经吩咐下来,事关司马伦一应事宜,要先禀过东宫。” “那这……”下属嗫嚅道。 虽然司马伦一事牵扯到太子殿下,但是太子殿下毕竟才十二岁,监国还太早吧…… “当然是遵从圣命!”丁欣果断道。 …… …… 太子殿下见到的,不只是汇报此事的丁欣,还有从命案现场搜罗来的,七样机括。 小的如茶壶,大的如铁桶。 “所以,依卿所见,刺杀司马伦的,是一位机括高手。”太子低头端详满地的铁丝和器具片刻,目光锐利道。 丁欣从容点头,“这样的高手,民间少有。” “丁大人说民间少有,意思是不在民间了?”太子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自持。 丁欣已经低下头,“微臣不敢妄加猜测,不过机括之事,工部倒是擅长。可以查问一二。” “那便劳烦丁大人跟本宫一起去工部一趟。” “可是,”丁欣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如今工部应该只有值夜的人在了。” 太子点了点头,“那便只好去府上叨扰了。” …… …… 工部侍郎程轲很庆幸自己今日睡的晚,不然太子殿下亲临的时候,自己便要从被窝里爬出来,狼狈见驾了。 工部里最擅长机括的? 当然是水部员外郎苏方回。 他呢? 他今日没有到工部应卯,听说家里也没有。 另外,微臣听说京兆尹孟温也在找他呢。 微臣无能!微臣没管好自己的属下。 程轲跪在太子和丁欣身前,一头磕在砖石地板上。 太子缓缓踱了几步,金黄色的锦袍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眉头微蹙,轻轻伸手把程轲扶起来。 程轲神情局促,抬眼看向太子。 这个才十二岁的皇子,为什么能时时给人一种压迫感呢。 “程大人莫要苛责自己,”太子神情温和,“既然苏大人不见了,那便全城搜索就好。” 说完回头看向丁欣,“劳烦丁大人,号令南衙北府,彻夜搜寻苏方回,严查相关人等。” 丁欣立刻跪地听令。 这是,把苏大人当做嫌疑要犯搜索吗? …… ……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清晨的餐饭很丰盛。 厨娘是叶城的,做的也是叶城的口味。小米粥、煮花生和蒸饺子,凉拌了时令菜蔬。 林轻盈后背有伤,抬手夹菜的时候,牵拉得她低呼了一声。 见苏方回并没有流露出关切来,忍不住问道。 陈管事在一边温声道:“用过早饭便回去吧。只怕二小姐的事情已经闹得京城皆知了。” 林轻盈抬头看了苏方回一眼,旋即又埋头道:“我娘又不在这里,有什么好怕的!” 陈管事笑了笑,“那你怕不怕大官,怕不怕官差?” 林轻盈抿了抿嘴,“有昨晚上的事情可怕吗?” 昨晚上,她先是被司马伦一刀击中,再是亲眼看到司马伦的脑袋掉到自己脚边。 吓得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有东家在,那些人不会难为你的。”苏方回开口道。 “哦,”林轻盈闷声回答,“那他们会难为你吗?” 苏方回把碗筷放下,神情轻松道:“会的。” 林轻盈再也吃不下,简单两口,便等在马车边,准备回去。 这一次是两人各乘一辆马车。 苏方回在前,独自驾着工部的马车。 林轻盈在后,由陈管事亲自驾车。 马车离开绸缎庄不过半里地,清晨的暮色里,冲过来百十名骑兵。 “前面的可是工部员外郎苏大人吗?” 有人下马拱手道。 苏方回从马车上下去,也拱手作答:“正是本官。” 那头领上前一步道:“太子殿下请大人去往刑部一趟,有要事相询。” 又看了看后面,“跟苏大人同行的,也一并去吧。” …… …… “刑部的诸位差官,”李礼在城门前拦住一干人等道,“府尹大人有令,请苏大人到京兆府衙问话。” 那头领神情一滞,“李大人对不住了,刑部那里,也请苏大人过去。” 这可不行,带不走苏方回,恐怕孟府尹要气坏。 刑部和京兆府衙抢案子也是常有的事,没想到现在连丢个人他们都要插手管了。 这丁欣真是想巴结权贵想疯了吧。 明明人家文安县主是在京兆府衙报的官。 好在自己的官位比这头领高,那么便吓唬他一下。 “你这头领!”李礼厉声道,“难道不知道我们府尹大人办案的规矩吗?一旦接手,必然亲力亲为。” 那头领摇了摇头,“小人的确不知道,不过小人听说太子是第一次办案,是什么规矩,小人必然仔细学到。” “太子……”李礼神情僵硬。 那头领翻身上马,斜了李礼一眼,“太子眼下和刑部尚书在刑部大堂内,等着跟苏大人共商案情。还请李大人不要纠缠。” 李礼满脸通红,退了一步。 有人从身后扶住他,上前拦住那头领的马道:“太子殿下在刑部吗?那可太好了,小爷我也去刑部逛逛。” 说着抬手一拉,把那头领拉下马来。那头领看了来人一眼,敢怒不敢言地退在一旁。 李礼只觉得眼前金灿灿的一晃,原来是崔世子到了。 “你呢?去不去?”崔世子已经在马上转身问道。 “我……”李礼神情一慌,听到他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声道:“我还是坐车吧。” 崔泽笑着点了点头,马鞭一扬,带着刑部百多人向前冲去。 大街上一片人仰马翻。 那被他拉下马的头领已经拦住一匹马,融入人群中去。 李礼怔在原地,摸了摸头道:“这下热闹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可以做的更好 林钰到达刑部大堂的时候,里面已经站了乌压压一群的人。 侍卫们通禀过后,把她放了进去。 崔泽正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在教训苏方回。 “人家一个小姑娘,你怎么说拐就拐走了!去了哪里?有没有坏人家清白?你怎么能……”疾言厉色、嗦嗦,恨不得挥苏方回一巴掌。 苏方回只是低着头。 任由他指责。 太子殿下站在高处,耐心地听崔泽聒噪完,才开口道:“本宫请苏大人到此,是有要事相询,还望崔世子可以稍候。” 崔泽不满地冷哼一声,侧身让开。 太子便正好看到正缓缓走进来的林钰。 林轻盈也看到了。 她和陈师傅被当做“相关人等”一起带来大堂,此时正战战兢兢等着刑部官员问话。 看到林钰进来,她像看到救星般扑过去,被护卫拉住。 “不要乱动!”护卫低声斥责。 太子已经走下台子,看向林钰道:“文安县主也来了。” 林钰忙屈膝行礼,太子挥了挥手,“可是有什么要事?” 林钰看向瑟瑟发抖的林轻盈,“这个小姑娘,是小女家妹。” “原来是林府的二小姐,”太子温和一笑,“县主的妹妹,也需要留下来问话。可以吗?” 可以吗,你是太子当然你说了算。 林钰温和地点了点头,“家妹胆小,还请太子允许小女列席。” 太子允了,便有人抱来个椅子给林钰坐。 林钰这才注意道,刑部的大堂地面上,并排摆放着七个模样不一大小不同的机括。 太子站在一旁,示意刑部尚书丁欣可以开始问话了。 丁欣上前一步,朝苏方回点了点头。 苏方回忙拱手见礼。 “苏大人,”丁欣道,“按例苏大人是朝廷官员,我等要问话,需得陛下首肯。奈何事发紧急,有太子殿下亲临,咱们一切随简可好?” 苏方回神情自若,“一切全依尚书大人安排。” 丁欣神情稍微缓和,“苏师傅因为擅修机括扬名大弘,可能看得出来,这地上的七种机括,都是什么用途吗?” 苏方回低下头,认真把这些机括看了一遍,抬头道:“依下官拙见,这些机括,是用来杀人的。” 众人均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一开始便怀疑这些机括是杀人所用,但是要让刑部官员相信仅仅靠这些便可以把司马伦的头颅利落切掉,还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如何杀人?”丁欣冷冷道。 苏方回又低下头看了,淡淡道:“这些机括靠转轴上劲,牵引铁丝迅速向前。依靠速度和硬度,便是利器,便可以杀人。” 林轻盈站在一侧,抬头偷偷瞄了一眼苏方回。 丁欣上前一步,“威力大吗?” 苏方回老老实实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么厉害!”久不说话的太子忽然抚掌叹了一声。 丁欣却没有恭维的意思,只是看着太子点了点头,又看向苏方回道:“这样的机括,苏大人做的出吗?” 苏方回抬头看向丁欣,目光诚恳,“禀大人,下官做的出。” 一直缩在丁欣身后,没有说话的程轲脑袋又缩了缩。 大弘朝法令,上官有引导下属之责。下属犯错,也会连带受罚。 这……他心里道,自己才做了这人没几天上司,便要跟着倒霉了。 哪里见过这么实心眼的,说自己做不出不就好了。 林钰只是坐在椅子上,她身边站着竖眉看向丁欣的崔泽。 两个人少见地很安静,都没有说话。 “那么”凝滞的刑部大堂上传来丁欣的声音,“请问苏大人,这些是你做的吗?” 刑部的大堂上瞬间凝滞。 似露水跌入冰雪,阴凉一片。 苏方回微微一笑,薄薄的嘴唇轻轻张开,“禀大人,下官若做,会比这个做的还要好。” 丁欣神情微怔,旋即恢复如常道:“看来苏大人果然是制作机括的高手,不去兵部实在是可惜了。” 苏方回微一拱手,“大人过誉了。” “我不是夸你!”丁欣却突然眉头一皱,厉声道,“我是想问你,既然你做得出这样的机括,那么这是不是便是你做的。你昨日一整天,没有应卯没有去皇陵探查,到底去了哪里?” 苏方回脸色发白,垂下头来。 “是不是,不方便说?”太子忽的温和道。 苏方回忙跪下来,“禀太子,这件事的确不方便说。” 丁欣走到最大的那个机括旁边,蹲下来敲了敲铁皮,声音冷肃道:“太子殿下慈悯,苏大人却不要钻了空子。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今日务必请你说清楚。” 苏方回仍旧跪着,低头道:“下官的确不能说。” “纵使被怀疑刺杀司马伦,下进刑部大狱,也不说吗?”丁欣冷然道。 “司马伦死了?”苏方回怔怔抬头。 林轻盈的头埋得更深了。 “是,”丁欣上前一步,“如果你今日不从实说明去向,你也会死。” 苏方回点了点头,却又是低头不语。 程轲觉得自己不能再躲着了。 关键是也无处可躲了。 丁欣走来走去的,让他时不时暴露在苏方回眼前。 他觉得自己虽然做了苏方回没几天上司,也有劝解的职责。程轲清了清嗓子,紧走几步走到苏方回身边道:“苏大人,你是个办事稳妥的人。虽然没有正经考过科举,但是律法总是懂的。纵然司马伦被判流放岭南,杀了他也是要偿命的,你今日到底去了何处?” 苏方回抬起头,温声道:“谢大人劝解,然而下官不能说。” 程轲一顿脚,“你难道不怕死吗?”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跑上前去,踉踉跄跄跪在苏方回身边道:“大人们,苏大人是跟小女在一起,小女可以作证。” 室内凝滞的气息忽然又重上几分。 文安县主说,这个女娃是她的妹妹。 那么,是林府也卷入了刺杀司马伦的事了吗? 林钰猛然站起来,“大人们说话你不要插嘴!” “长姐!”林轻盈落下泪来,“你知道的,苏师傅是被我拐走的。” 被你,拐走的? 刑部大堂一片热闹。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要哭 “不对!”崔泽厉声道,“咱们知道是苏大人拐走了你,已经去京兆府报官了,怎么变成你拐走了他了?” “这件事,京兆府也知道吗?”丁欣问道。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只是看向那个跪在苏方回身边的小姑娘。 “因为,因为,”林轻盈涕泪横流大哭起来,“因为我气他离开林氏,今日偷偷跑出去,在路上拦截苏师傅。我那时拿着一把刀子,逼他跟我同去城外的绸缎庄。苏师傅,不对,苏大人的车夫和林氏绸缎庄的伙计们都可以作证。” 丁欣细细打量着这个小姑娘,开口道:“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就算拿着刀,也不能把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样吧?” 林轻盈边哭边道:“因为他怕伤到我招惹了长姐,这才听命的。” 原来是这样。 寻常人等的确不敢招惹文安县主。 更何况苏方回刚入公门,根基不稳。 林轻盈继续哭道:“我带着他到了林氏绸缎庄,那里都是我们的人,他更不敢怎么样,这才待到今日才回。” 丁欣等她哭完了,开口问道:“那么,你明知道带他去林氏,他不是情愿的。去那里做什么呢?” 去做什么? 虽然不是孤男寡女,也不好说清楚。 林轻盈却抽抽嗒嗒道:“我请他看我新近绣的绣品,我跟他说,他如果能绣出一朵花来,我就不恼他离开林氏了。” 叫一个大男人绣花。 除了丁欣,大堂上的诸位官员强忍着笑。 “那他绣出来了吗?”崔泽开口问道。 “没有,哇……”林轻盈想到伤心事,继续放声大哭起来。丁欣抚了抚额头,转身求救般看向林钰。 你自己的妹妹胡闹,你还不来劝劝! 就算你眼下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我刑部大堂也不容你们胡闹。 林钰只得上前一步,蹲下来扶住林轻盈道:“别哭了,苏大人走了便走了,你也让他自伤过,咱们已经两清了。” 苏方回被林氏逼到自伤的事,大家也听说过。 林家二小姐因为苏方回离开林氏,在茶馆逼得他自己插了肚子一箭,说从此便两清。 恰逢春日伤口容易发恶,苏方回起了好几次高热,险些丧命。 瞅瞅,若是君子,怎么会如此执拗。 哄哄便罢了。 然而林轻盈听到她提起那件事,哭得更厉害了。 刑部大堂上传来一阵阵不停歇的哭声。 苏方回只是听着,眉头微蹙,也不烦恼,也不相劝,似乎是木头人般。 过了不多时,人群突然自前方分开,一个金黄色的身影缓步踱下台阶。 他身量高挑,玄色的龙纹刺绣在身上添了几分厉色。 然而他往前走着,神情却渐渐含了几分笑意。 他走到林轻盈身前,掀开下摆蹲下来,看着这个满脸泪水的小姑娘道:“你叫林轻盈?” 语速缓慢柔和,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饶是泪水模糊了视线,林轻盈也知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她止住哭声,慌乱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苏大人,是不是?”太子温和道。 像是说起今日的天气,说起楼前新开的杜鹃。 像是说起蝴蝶穿过丛林,说起小河里有鱼。 简简单单一句,你喜欢苏大人,是不是。 众人皆惊,跟着太子的视线看向林轻盈。 这个小姑娘衣着华贵,谈吐却是民间小女儿的无拘无束。此时脸上挂着泪,眼睛肿着,听到太子的问话,脸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原来十二岁的小姑娘,也是会春心萌动、芳心暗许的。 她胡闹她哭泣,她胆敢威逼朝廷命官随行,都是因为她有了喜欢的人了。 这个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太子蹲着,自己作为臣属,站着已经极为不妥。呼呼啦啦,刑部大堂上跪下一片。 太子殿下已经从衣襟里取出一块黄色的帕子,抬手擦试林轻盈的泪水。 一下一下,先擦眼帘处的,再擦脸上的。 一边擦,一边温和道:“我们总会喜欢上一个人,然而喜欢一个人不像喜欢一朵花、一棵树,不能把它种在自己家花盆里面。喜欢一个人也不像喜欢一只小兔子,一只小猫,不能把他养在家里。是不是?” 林轻盈流着泪水,恍然点了点头。 太子已经把手上的丝帕塞在她手中,温声道:“所以啊,你喜欢苏大人,是不是也不能让他按照你的心思生活呢?我想他虽然可能不喜欢你,但是总是不讨厌的。不然刚才,不会为了你的清白,掩饰住你们在一起的事情。” 林轻盈又流下两行泪水,肩膀抖了抖,不过这一次没有放声大哭。 太子已经站起来,看了看周围道:“众位起身吧,这件事是一个巧合,本宫会回禀父皇。至于苏大人,已经可以免除嫌疑。大弘朝能工巧匠众多,不是只有苏大人一个。眼下我等只有庆幸,还好苏大人,是为朝廷效力。” 林钰扶着林轻盈站起来,屈膝一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开导家妹。” “不要客气,”太子温和一笑,“县主于本宫有救命之恩,县主的妹妹,便是本宫的妹妹。县主的妹妹顽皮,本宫替你开导几句,希望你不要介意。” 林钰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他明明是跟林轻盈一般大的孩子。 大堂内的臣属却没有笑,他们看着苏方回,心中感慨万千。 东宫已有论断。 再怀疑这个人显然不合适。 丁欣放下面子,跟苏方回道了声本官鲁莽了。 苏方回也站起来,谢过太子殿下和丁尚书,便转身向林钰道歉。 林钰却是没有理睬他,跟太子一礼以谢,便带着崔泽风风火火走掉了。 临出门时,崔泽用手戳了苏方回一下,“你呀!” 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苏方回只是埋头道一声,“罪过,下官稍后会去林府请罪。” 林钰已经听不到他这句话。 长安城内风光正好,她拉着林轻盈坐上马车。 林轻盈脸上尚有泪光,车帘放下,她又猛的掀起来。 刑部的大堂已经被遮挡得看不到,无论是苏方回还是太子,都已经离他好远。 林轻盈握了握手中的黄色丝帕,轻轻道:“姐,太子殿下他,原来这么温和啊。” …… …… 第一百一十九章 肃王的命令 敦煌以西百里。 这里是接近沙漠的戈壁。 大风从每一个方向吹来。 风里裹着沙子,裹着黄土,钻进旅人的头发、眉毛、脖子,所有能停顿能逗留的地方。 一个男人从马上下来,抚慰般抚了抚躁动不安的马匹,解下腰间的水囊,给马儿喂了几口水。 “肃王殿下,”一直等候在一棵红柳枯枝旁的汉子单膝跪地请安,“您亲自来了。” “朔风,事情办的怎么样?”肃王李律把水囊扣好盖子,挂在褡裢上,头也不回道。 朔风没有站起来,埋着头,声音恭肃道:“办成了。” 李律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那么如今仅突厥东部,已经有骑兵多少?” 朔风抬起头,看着李律的背影道:“大约……” 话未说完,忽然飞身而起,朝着李律的后背猛扑过去。 他手上的弯刀在沙尘中划出一道弧线,整个人如同大漠里的雄鹰在冲击擒获野兔,迅速到达李律身后。 肃王仍然没有回头,须臾之间他只是抽出了什么往后刺去。 朔风的身体避无可避,正好跟那东西交织在一起。 “砰”的一声,朔风在空中一滞,接着摔落下去。 肃王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地上正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模样恐怖的朔风,嘴角一抿道:“所以,我非要一直背对着你,才能诱你出招吗?” 地上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 肃王反手刺入,却又不偏不倚,刺入胸口的刀。 肃王冷冷看定他一刻,不等他还在挣扎,便探手在他脸上。 手指轻轻在朔风额头、鬓角、下巴寻觅了一会儿,才摸好一处,轻轻一揭。 一张完好的人皮从“朔风”脸上撕下来。 “不错,”肃王点了点头,“看来水平有所提升。”说完又看向京城方向,“不过恐怕突厥上下再学上一百年,也做不出来一件这样的人皮面具。” 不是出自突厥,更不是别的小国,这样的技艺,出自大弘无疑。 肃王说完翻身上马,朝敦煌方向疾行而去。 接近傍晚,城门口站满了人。 骆驼和马匹的商队一字排开,足足半里远。 “快让我们进去!城外可不能过夜啊。” “怎地突然要严查了!” “听说是肃王殿下亲自下的命令。” “肃王啊?”问话的人一怔,“那便等着吧。” 自大汉起,先后“列四郡、拒两关”。敦煌作为四郡之一,是连通大漠以西和中土的要道。 如今大弘朝重开西售之路,更引得各国使臣、将士、僧侣、商贾在敦煌往来不绝。 作为西通各国的咽喉,肃王李律被大弘皇帝派驻在此,已经有十多年。 他的话,等同圣旨。 他说要严查,那便没有可以通融的余地。 “少废话!”前面的兵士已经在开口斥责,“把马车上的遮盖掀开,每一样都要查过!” 排在最前面的一队商户由一个番邦人引着,闻言用结结巴巴的汉话道:“官,官爷,咱们这些是丝绸,掀开见了风沙可,可不好啊。” 丝绸轻薄干净,风沙若钻入,品相便不好了。 那兵士已经不由分说,掀开遮盖查去。 马车上果然摞着半人高的绸缎,每一匹都先用粗布包裹,再缠上好几层防水的干羊皮。 番邦人和他身后随行的七八个人提心吊胆地看着兵士搜检货品,一边递上碎银子,一边小心道:“求各位兵爷轻点,这些可是京城林氏的缎子,千金难买。” 兵士哼了一声,“最近的缎子,哪个都说是林氏的,也不知真假。” 番邦人嘿嘿一笑,“不瞒兵爷,咱们也掺点别家的。林氏那里太难买,咱们等不及。不过只要是大弘天国的绸缎,都是无比珍贵的!” 兵士笑了笑,搜检完毕,抬手放行。 那番邦人千恩万谢,正要起身,忽的听到一个冷冰冰的男声道:“车板之下检查了吗?” 番邦人神情一滞,垂下头道:“兵爷已经看过了。” 那马上的人掀开头上的帽兜,下面的兵士立刻跪地请安道:“肃王殿下!” 番邦人的脸白了几分,他不再拦在马车前,往边上退让了几步。 那兵士从地上站起来,一点都不敢耽误,低头去看那马车下面。 外侧什么都没有,靠里看不太清楚。 兵士抬手取下军刀,往里戳了戳。 呼啦一声,什么烟尘一样黑色的东西掉了下来,随即而来的是刺鼻的硫磺味道。 那兵士惊讶之间抬头,身子还没有站直,便觉得脖子上一凉,一股献血喷了出去! 那原本看起来精明小心的番邦商人,此时手上一把弯刀,割断了兵士的脖子。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人迅速取出兵刃,朝着马上的肃王纵身而去。 “运不回东西便罢了,杀了肃王才是赚!”那番邦人丢掉小兵的尸体,抬手挥出弯刀,正中肃王的那匹马。 马儿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然而肃王已经不在马上。 他正跳入番邦商队中间,一人一刀,抵挡八个人,各色兵器。 番邦首领踏入混战的时候,地上已经躺了三个尸体。 肃王的刀法很简单,对手甚至知道他下一招会劈砍在何处。然而他的刀速度很快,快得就算你知道他要斩断你的胳膊,你也无从躲避。 在外人来看,那些人像是把胳膊大腿送出去,自愿被肃王砍断的。 城门外的动静早惊得守卫跑来一队,他们背上背着弩弓,手上拿着军刀,然而竟然无法加入混战。 不出一刻,地上已经躺了七具尸体。 唯一没死的那个,断了一根胳膊,被肃王一脚踢晕。 “带下去,”肃王取出一块帕子擦拭刀刃,“问问他们夹带火药,是要炸了敦煌,还是只是取道,要卖到别的地方。” 守卫头领应了声是,便拉着晕过去的人走掉了。 另有人收拾好马车下面的东西,把那些制作黑火药的原料捡拾完毕,小心翼翼抱下去。 肃王正把那把弯刀从倒地的战马身上取下来,随即把手上擦过番邦商队鲜血的帕子轻轻放在马匹伤口处。 眉头微蹙着站起来,抬眼看到了那辆还没有被兵士处理的马车,嘴唇轻抿,挤出两个音节,“林氏。” 第一百二十章 违禁物品 “所以苏方回那个家伙,到底是给谁效命呢。”崔泽嘴中衔根野草,斜躺在一个低矮的土坡上,看着远处夕阳下山峦的浅浅投影,漫不经心道。 他身边的人正取出个笛子随意吹了几声,不成曲调,只好缓缓放下道:“你猜轻盈知不知道。” “好好的扯起你妹干嘛?”崔泽斜了一眼身旁怎么也吹不好笛子的林钰,脸上几分轻蔑,“小姑娘没有被吓坏吧?” 林钰看了看不远处的绸缎庄,欣慰一笑,“不仅没有吓坏,还懂事了好多。不再哭闹着要去找苏师傅,也不再埋怨我不留他。” “那是,”崔泽嗤声一笑,“见识过杀人,自己又险些进了大狱,能不老实吗?” 林钰又拿起笛子,被崔泽拉下来。 “早听说你是个爱花钱的,经过集市必买东西。这笛子有什么好,你又不会吹,看着好看便买来,败家!” “世子爷,”林钰学着他的样子斜了他一眼,“这些钱是林氏的毛毛雨啦,不是你需要找父母要例银,我便也需要啊。” 崔泽白了她一眼,又冷哼一声。 夏日傍晚的风虽然炙热,但是吹得人身心愉悦。 “说起来,”崔泽顿了顿又道,“苏方回背后那个家伙,不会是庆安郡主吧?” 苏方回刺杀司马伦,必然是受人指使。 加上前一段时间苏方回被保举入公门,他们也相信是背后有人使了大力。 那人是谁暂不可知,但一定身份背景强大。 林钰心中一凛,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既然不肯说,那咱们便无从知晓。” 虽然那日在刑部大堂上,林氏和苏方回配合得当,解除了苏方回的嫌疑。但是他此后也并没有过府道谢,只当那日的事没有发生过。 眼下京城各处传了个遍,都说皇帝陛下亲封的文安县主的妹妹,爱慕上了工部的员外郎。为了留住君心,不惜刀剑逼迫共处一天一夜。 一时间茶馆酒肆,只要是人多的地方,都在谈论此事。 有老学究讽刺一声有伤风化,便立刻有年轻人反驳一句这是天真烂漫。有善于计算的叹息一声苏员外郎前途无可限量,林二小姐这是想高攀,便立刻有站队轻盈的怒斥一声林氏也已经是当朝权贵,那苏员外郎才是高攀。 议论的人在茶馆还好,若是在酒肆恰好吃了几杯酒,便免不了从言语顶撞到厮打在一起。 林钰简直万分庆幸林夫人没有被她接来京城。 若她知道了,恐怕会日日哭泣轻盈名节不保,加上前些日子对苏方回的怨恨,恐怕去拼命都是有可能的。 她已经跟绸缎庄各位叶城的交代过,家信里绝对不可以提起此事。 正想着,崔泽又在她耳边聒噪,“这你们林氏的吉服已经做好上呈,为什么我还在做你们的护卫啊?有没有天理!” 林钰抬头笑了笑,“我也很奇怪哎,大约是因为礼部和南衙北府那边,都没有人要你吧。” “谁说的!”崔泽脸上不悦。 “还有,你今日到底是约见谁来着?偷偷摸摸跑到这荒郊野外,提前个把时辰都等在这里。你约的那个人,是蜗牛还是乌龟,走的也忒慢了……” 他还没有说完,转身看着他的林钰已经拿起笛子敲向他的嘴。 “嘘声!你这样说会遭雷劈的!” 崔泽挥手把那笛子拨开,“你才嘘声,你聒噪的很!” “说了不让你说了!”林钰已经站起来,看着崔泽身后的某处急道。 崔泽愤怒地撑起草地直起上身,“哟你还涨脾气了……” 话未说完,忽的唉哟一声捂住后背,骂了声娘爬了起来。 他身后站着个身姿魁梧的汉子,方脸阔眉,虽然穿着常服,却掩饰不住常年军旅生涯的铁血气息。 林钰已经敛裙屈膝低头,深深一礼道:“国公爷!” 刚刚被崔泽骂作乌龟,忍不住踢了他一脚的,正是辅国公崔尚文。 “爹……”崔泽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你是要见我爹!你怎么不早说!”他旋即一脸气恼,看向林钰道。 林钰嘴一抿,退开一步。 “你什么你!说话没个思量,成日里被你娘惯坏了!”辅国公抬脚就又要踹向崔泽,被林钰轻轻一扯,把崔泽扯在一边。 “崔世子这就误会我了,”林钰莞尔一笑缓和气氛,“我的确收到来此处见面的密信,但是没有落款,并不知道原来是国公爷屈尊来见。” 辅国公抬手虚按,终止了他二人的争执,又看向林钰道:“京城里眼线众多,实在不适合走动。老夫挑这个地方,离林氏绸缎庄近一些,想着文安县主女中豪杰,当敢于来见。” 林钰温和一笑,“国公爷过誉了。” 崔泽在一旁哀声道:“爹,她之所以敢来,是因为有您儿子当保镖呢。” 辅国公点了点头,“爹已经跟太后请示过,让你继续跟着文安县主涨涨见识。汴州一行,虽然凶险,但是化险为夷,你还得了皇帝陛下赏识。如此,爹还没有谢过林小姐呢。” 崔泽似乎很少被他爹表扬,闻言摸着头,脸上红了一片。 “好了,”辅国公抬手指向不远处一棵柳树,“你便去行使职责,去那处站着吧。” “我”崔泽闻言一怔,但是眼见辅国公已经没了好脾气,忙头也不敢回地走了去。 辅国公见他已经老老实实站定在那棵柳树下,才抬手打开手上一直拎着的一个小布包。 布包打开,露出一块蓝底白绣纹的绸缎来。 “麻烦文安县主看看,”他声音冷肃,“这块绸缎,可是出自林氏绸缎庄。” 林钰恭恭敬敬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看了。 再微一点头,“是林氏的工艺。” “哦?”辅国公眉毛轻挑,“其他家做不来这种吗?” 林钰轻轻点头道:“这种透底薄纹织锦,是被朝廷特批允许林氏经营的工艺之一,目前还没有被其他家成功仿制的消息,所以这只可能出自林氏。” “那好,”辅国公道,“就请文安县主把近半年来,所有在林氏购买过这种织锦的商家姓名,全部告知老夫。” 近半年来,林氏出了多少绸缎,恐怕只能去账房扒拉了。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林钰微微变了脸色。 辅国公点了点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用林氏的绸缎,夹带违禁五品出境,被肃王查了出来。” “国公爷方便告知是什么违禁物品吗?”林钰问道。 “哦,”辅国公神色又冷上几分,“是黑火药。” 不是什么大事吗? 这恐怕是若被牵扯,便是灭族的死罪。 ……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当做朋友 夏日傍晚的风吹得人几分燥热。 林钰收起手上的笛子,也想收起刚才的话。 这绸缎?什么啊?不是我们绸缎庄做的。 或者干脆说,这种工艺被人偷走了,林氏最近出货很少,已经不准备做了。 什么话,都比那么肯定地承认是自己的强。 黑火药是什么东西? 中土发明之一,由硝、木炭、硫磺组成。 可用作烟火杂技表演,更可以用来纵火、制作爆炸火器。 是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利器。 大弘朝严禁火药技术外流,京城外设立火药作坊,进入人等终身在此工作,出入严检。 在这种情况下,尚能偷运出原料企图运出国境,便是胆子大了。 运出国境时用搜查不够严苛的西售绸缎作为幌子,便是心细了。 如此胆大心细,不知道是西边的哪个国家。 林钰站在树影子下,脸色有些发白。 “既然是国公爷您亲自来,那消息必然准确。不知道宫中是否知道此事。”林钰开口道。 此事可大可小,如果朝廷知道,说不定会关停林氏的铺子,等查证后再开。 到时候生意便会被影响了。 辅国公摇了摇头,“这个消息是老夫由密信所得,不瞒县主,写信的正是肃王本人。” 林钰恍然。 辅国公是肃王的开蒙老师,这些年必然有书信来往。 却不知道肃王为什么没有把此事直接上报朝廷,却绕了个圈子。 “肃王殿下是想直接上报,由朝廷来做裁断。是老夫多事,把此事拦了下来。”辅国公虽然神情冷肃,但目光平静。 林钰忙屈膝施礼,“多谢国公爷为林氏考虑。” 辅国公挥了挥手,“不要多礼。眼下很明显,是有人一边想图谋些什么,一边又想顺带收拾了林氏。绸缎的事情我不懂,不过老夫以为,文安县主不是叛国之人。” 与外族苟合,私运黑火药出境,当然是叛国之罪。 不过林氏的确没有做这些。 林钰又是屈膝一礼,算作对辅国公信任林氏的感激。 接着神情终于几分自若道:“国公爷是一片好心,只是小女担心就算提供了半年以内的售卖账册,您也难以查出这人。” 辅国公府为朝廷效力,地位高绝,却并没有豢养私兵。 辅国公如今也已经卸任,更是无人可以指挥。 林钰继续道:“一来因为绸缎卖的比较多,林氏账目里记的不够详细。二来因为购买绸缎的人,必然多加掩饰,未必便用真名真姓。三是那些人可能从别处转手购买,并不是直接在林氏买的。所以查问的难度很大。” 辅国公静静听林钰往下说,眉头微蹙。 “所以,文安县主觉得该如何?” “既然从以往的账目里难以寻找,那不如林氏给所有售出绸缎小心编码,若再有私运被查的,拿编码对照,便知道是卖给了哪家。”林钰道。 辅国公微一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目前他们已经受挫,恐怕不会再打着林氏绸缎西售的旗号夹带私运了。” 林钰若有所思道:“那么就只有把账册扒出来,一个一个查问追踪下去。” “正是因为此,老夫才来索要你们的账册。” 林钰微一摇头,“这件事可以交给朝廷做,也可以交给林氏做。但是唯独,不能交给国公府做。” “这又是为什么?”辅国公眉头竖起。 林钰在傍晚的微风中理了理思绪,“眼下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林氏查问买家,尚有原因可以搪塞。如果辅国公府动静大了,万一林氏出事,辅国公府难免不被牵连。” 如今崔泽已经跟林氏过往慎密,再加上辅国公府,万一这盆脏水被林氏接在身上,国公府难免不被牵连。 辅国公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佯装生气道:“文安县主说来说去,不还是不相信老夫的能耐吗?” 林钰屈膝一礼,“国公爷乃国之栋梁,如今若国家不稳,您该披甲上阵,以身护卫国土。而这朝堂上下的阴谋诡计、犄角旮旯,还是不要沾染的好。” 在前世,辅国公的确在肃王谋反后披甲上阵。只是后来是死于刺杀,终于还是没有能逃过阴谋诡计。 林钰心中恻然。 辅国公沉默片刻,动容道:“我以为文安县主也跟他们一样,认为大弘如今富庶安乐,要永世太平了。” 林钰微微一笑,“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正是生意人的计较。” 辅国公神情终于温和几分,点了点头道:“那便随文安县主的心意吧。只是老夫只能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林钰屈膝施礼道:“多谢国公爷。” 辅国公神情沉重地挥了挥手,转身走了几步,忽的又回头道:“不知道林小姐,此时有没有把小儿当做朋友。” 上一次在国公府,林钰曾经道,自己不敢把世子爷当做朋友。 辅国公此时故意称呼她林小姐,便是提醒那日问过她差不多的问题。 这一次林钰缓缓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里光波闪动,“小女以为,是否当做朋友,不是说说而已。” 辅国公神情一怔,忽的大笑一声,转身朝拴马的树林走去。 那边正等得着急的崔泽看到辅国公走远,搓了搓手跑过来。 “我爹跟你说什么了?这么神神秘秘的!”他人还没有走近,便慌张道。 林钰嘴角一咧,笑道,“说你的婚事呢!国公爷听说了你在御街旁的风流韵事,问问我详情。” “真的?”崔泽几分怀疑,“你怎么说?” “当然是说世子爷属意钟秀县主已经很久,林氏这边只是朋友而已。国公爷已经准备去提亲了!”林钰一本正经道。 “什么?”崔泽慌忙解开拴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就准备去追远处的国公爷。 林钰忍不住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同样翻身上马,朝着绸缎庄的方向纵马而去。 “好呀!”崔泽大吼,“你作弄我!” 林钰已经把他远远抛在身后。 “到底说了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崔泽一边追上她,一边问道。 “说林氏要惨了,搞不好会被株连,你怕不怕?”林钰忽的勒马回头,眼睛里没有了玩味,换上一片焦灼。 崔泽被她忽然正经起来的神情吓得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不是开玩笑。 马鞭呼啦一甩,向着绸缎庄的方向纵马而去。 “怕它娘的!” 他的声音在远处传来。 …… ……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谁是坏人 林氏半年内的出货账册,摞了一个屋子。 陈管事在里面急得跳脚,比照着那块绸缎,找出买家。 好在绸缎庄事事都是由陈管事过手,找起来倒不太难。扒拉了大半天,找出十多本账册来。 “东家,”他抬手擦着满脸的汗珠,“卖出这种绸缎的账册都在这里了,没有错漏的。” “好,”林钰点了点头,“接下来咱们就猜一猜,谁是这里面的坏人。” “你傻啊,”已经在庄子里转了好几圈,正等得不耐烦的崔泽拿起一本册子,“谁是坏人又不会写在脑门子上,你可不要胡乱猜。” 林钰也拿起一本册子,抚了抚额头,“瞪着眼猜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每一个人务必都追踪到位,查他们有没有多出什么钱来,查他们近日接触过什么人,查他们的关系网,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唔。”崔泽点了点头,用力拍了几下账册。噗的一声,账册上厚厚的灰尘落下去,满屋子都灰扑扑的。 “既然这事儿我爹愿意帮你拦拦,就没什么好怕的,慢慢查就好。”他满脸不在乎的神情。 陈管事感激地躬身道:“如此,实在是多谢国公府了。” 崔泽挥了挥手,“也别这么高兴,敦煌可不只肃王一个人在,随便是谁,一本奏折把这事告诉皇帝,便是太后,也拦不住了。” 陈管事连连点头,用抹布把账册细细擦拭干净了,拿出纸笔,抄写出一份名单来。 二百一十七位,可疑之人。 林钰伸手取过那份名单,眼睛扫过一遍,忽的笑了起来。 崔泽忙凑过头来看。 林钰抬手点向一处,“你说会不会那么巧。” “那倒是真的巧了,不过已经死无对证。” 林钰摇了摇头,“虽然司马伦已经死了,但是司马夫人可活得好好的呢。” “你准备怎么办?”崔泽凝神问道,“她如今仍然是怡贵妃的表亲姐妹。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欺负太过了也不好。” 林钰抬起头来眯眼一笑,“看你吓的,我今晚独自去问几句话,总不算是欺负她吧。” …… …… “司马伦的事,主人很满意。”慕先生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吹了吹浮起的茶沫,缓缓道。 苏方回正坐在他对面的几案边,闻言微微一笑,“主人还有什么吩咐,可以尽管指示。” “是这样的,”慕先生开口道,“眼下还有一个人,必须死。” 苏方回沉默不语,没有接腔。 慕先生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稍微不安道:“是不是有些为难?” 苏方回把茶盏放在几案上,声音低沉道:“要一个人死,实在是很容易。不过苏某不明白的是,主人给了苏某如此高的位置,就是为了让苏某做一名杀手吗?” 慕先生笑了起来,“当然不是了,主人只是一向是这样的规矩,不杀几个人,见不到他的真容。” “哦,”苏方回目光凌厉,“我以为只有女人才是多疑的。” 慕先生闻言哈哈笑起来,“这一点苏大人说对了,咱们的主人,还真是个女人。” 苏方回闻言一怔,听到慕先生又道,“不过是巾帼红颜,让人佩服的女人。” 手眼通天又是女人,难不成是怡贵妃? 那便真的难见了。 苏方回神情怔怔,听到慕先生又道:“放心,杀了这个人,本人便亲自安排你去面见主人。” “不知道这次要杀的是那位。”苏方回道。 “司马伦的夫人,杜氏。”慕先生的手指摩挲着杯沿,似乎在说一件万分轻松的事情。 “要杀的人,也是女人。”苏方回抬眼淡淡道。 慕先生一笑,“江湖凶险,哪里分什么男人女人。”说完这一句话站起来道,“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司马氏的府邸被朝廷抄没,如今住在昭行坊了。” …… …… 林钰的确是一个人来的。 随从、护卫、丫头,什么人都没有带。 找到昭行坊这一处小宅院并不难。 白色的布帛包裹廊柱,在高处挽成一朵大花。大门敞开,内里看不到主人,但是能看到内院各处,飘着写在白布上的祭文。 林钰抬脚踏入大门。 咚的一声,半旧的大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合上,门后跳出一个孩童来。 “大胆奸贼!不许动!”一个树枝做的粗糙弹弓正对着林钰,拉开弹弓的人藏在门口,是个七八岁的孩童。 他一身白色的孝衣,身子圆润,眼睛明亮,脸上却都是戏谑和愤怒。 虽然没有见过,林钰也知道这恐怕是司马伦的儿子了。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开口道:“请问你的母亲在吗?” 那孩子一脸戒备,看着林钰道:“你是谁?找我母亲做什么?” 林钰微微一笑,“我姓林,找你母亲问几句话。” 那小孩子叫起来,“你出去!我母亲说了,姓林的最坏了!” 姓林的最坏吗? 的确,识破司马伦的奸计救出太子的,正是林氏。 而杀掉司马伦的时候,林氏也有人在场。 林钰轻轻叹了口气,“你去告诉你母亲,说林钰来访。见或者不见,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说了算的。” 那小孩子执拗地站在原地,弹弓拉开,瞄准了林钰的脖子。 “杭儿!”一个女声忽的叫道,“快把弹弓放下!” 被唤作杭儿的孩子扭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颓然低下头,接着一甩手跑了出去。 院内那个声音继续道:“既然林小姐来了,便请进来坐吧。” 屋内陈设简单,光线很暗。然而好在并不凌乱,器物被帛,也都是中等靠上的。 司马氏虽然落败,但是总不至于寒酸。 “我该唤你一声文安县主吗?”司马夫人淡淡道,神情里几分揶揄。 “不用了,”林钰简单道,“夫人随意便好。” 司马夫人点了点头,见林钰抬手从袖袋中取出一片布帛来。 “请夫人看看,这一块绸缎,是不是您当日差丫头去林氏绸缎庄买的。” 司马夫人接过那布帛看了,又漫不经心地给林钰递过去。 “司马府每年采买,不是全经我这双手的。林氏当初一举扬名,咱们也曾经去买过不少,具体的花色,记不清了。” 林钰点了点头,“司马府用的布帛,小女不太关心。不过若夫人肯坦诚相告,是否有布帛经司马府转手给了别人,小女必然重谢。” “重谢?”司马夫人嗤声一笑,“你能怎么谢我?我司马府能到今日,还不是拜你林氏所赐?” …… ……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怕不怕死 司马府到了今日,是什么原因? 先是烈火烹油,司马伦被提拔为禁军统领。 然后出行汴州,卫护太子不利被抄家没产,发配岭南途中惨遭刺杀。 这是民众都知道的司马府衰败故事。 可是另一个版本,眼前这个落魄,却仍然是权贵一族的女人,知不知道呢。 林钰静静地坐着,等司马夫人说完。 司马夫人看到林钰一脸平静,却又沉默下来。 “说吧,”她冷冷道,“你今日来此,又有什么事。” 林钰开口道:“就是刚才问过司马夫人的事。” 司马夫人看了外面一眼,眼帘低垂,思虑了一刻道:“我家老爷,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神情里虽然仍有疏离,却少了许多厉色。 林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让他死的,不是朝廷。” 司马夫人抬头看向林钰,似乎在辨别她的话中真假。少顷冷然道:“我知道不是朝廷。说来也是奇怪,既然是诛九族的大罪,为什么后来反而只判了个发配岭南。既然朝廷已经放过,他又被杀了。那必然是另一边的人,下了毒手。” 林钰点头,“司马夫人既然能看出来,为什么没有求一求那些人呢。” 对面的女人颓然叹了口气,“利益面前,求人哪里管用呢。” “看来他们是不怕怡贵妃了。”林钰淡淡道。 要么怡贵妃根本不在乎司马伦的死,要么她也不是幕后真正的黑手。 司马夫人眼中闪过一缕促狭的笑,“贵妃已经倾力留住了司马家的血脉,只这一点,便已是恩义。” 看来司马夫人并不知道,司马家的血脉是肃王周旋留下的。 “所以,”司马夫人忽的站起来道,“眼下为了保住这个孩子,恕我无可奉告。” 林钰却没有站起来。 她抬眼看向居高临下似乎饱含气势的司马夫人,声音柔和道:“那么夫人你是相信,他们杀了司马伦,便会放过你这个知情人了。” 室内的空气忽然冷上一冷。 院内起了风,猛地把已经关闭的大门轰然吹开,咚的一声拍在墙上。 吓得司马夫人打了个冷战。 “你是什么意思?”她哑声道。 林钰看了一眼院子里颤动的大门,淡淡道:“眼下我已经为了绸缎的事情问到你这里,他们知道吗?如果他们知道了,会不会相信你。还是干脆以防万一,让你们司马家鸡犬不留?” 司马夫人神情一怔,忽的伸手去拉扯林钰,“你给我出去!”她慌张道,“原来你来的目的是这样!” 林钰不等她拉扯,站起来退后一步。 “就算我现在出去,也已经进来过了啊?来的路上,我也是向路人打听着司马府走了进来,所以……” 司马夫人退后一步,抬手指着林钰,结结巴巴道:“你,你……” 林钰上前一步,“在那些人眼里,你的分量比得过富贵皇权吗?” “你,你怎么……”司马夫人大惊失色。 “有本事刺杀太子,当然图的是皇权二字。”林钰上前一步,“难不成司马府现在还有资格在事成以后分一杯羹汤吗?” 司马伦已经事败,他们并没有为那些人做什么贡献。 司马夫人脸色惨白,紧紧咬着嘴唇。 都怪自己太大意了。 当初采买绸缎后又转手出去,她就觉得这件事不妥当。现在被问上门,肯定是出了事了。 那人比自己地位高,为什么不亲自去买呢。 现在她知道了,那是一箭双雕,而他们司马家,是最先被射死的那只雕。 或许一开始,那些人就没有想过让他们获利。 这件事,表姐知道吗? 司马夫人神情惊疑,看着林钰,脸上忽的有了决然之色。 “你既然知道些事,便肯定知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主,是斗不过他们的。” 林钰嘴角勾出好看的笑,“司马夫人或许不知道,我跟他们斗,从来不是靠身份。” 重活一世,想要阻挡那一场由叛乱而引发的屠城之灾,就必须要割断叛乱的咽喉。 那咽喉,一开始她以为是来自西北。现在看来,还是在京城这里。 她神情笃定,看向司马夫人道:“这是一个简单的交易。如果夫人你怕死,如果你怕你的骨肉死,那么便告诉我那个名字。” “我能得到什么?”司马夫人恨恨道。 “林氏会把你们母子护送出去,夫人你来挑一个州府,其余一切,由林氏打理安排。”林钰诚恳道。 司马夫人凄然一笑,“没想到我还有选择地点的权利。可是,难道一辈子让我们做缩头乌龟吗?” “当然不用,”林钰笑了笑道,“等到夫人你觉得担心惦记的人都死光了,便可以出来了。” 司马夫人抬头看向这个小姑娘。 她不过十四五岁吧,自己这个年龄的时候,刚刚议亲,每日里不过是逛园子游玩,天真烂漫。 可是这个姑娘,却像是从修罗战场爬出来的。 浑身浴血却不以为意,眼含斗志,似乎谁都不放在眼里。 顷刻间,司马夫人忽然明白她那一日在延庆宫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时,为什么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介意。 因为她身上,有一种洞悉罪恶的力量。 而自己,正站在罪恶那一边。 …… …… 林钰转身关上那扇旧门,夜幕已经将要低垂。 为防万一,必须在今晚就把司马夫人送出城去。 刚出司马家不远,忽的飕飕两声,几块石子打在她身边的墙上。 接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哎哟”一声,被人从暗处拎了出来。 司马伦家的小少爷,正哎哟哎哟叫着,被身后的男人束缚住双手,拎在空中。 “苏师傅,”林钰看到那人,忽的惊道。又想起了什么,改口道:“原来是苏大人。” 苏方回把头轻轻一点,抬手把小少爷的弹弓扔在远处。 “滚回家!”他冷冷道,把那小少爷丢了出去。 小少爷闻言不敢吭声,只偷偷做了个鬼脸,便捡起弹弓跑远了。 林钰微微一叹气,“苏大人来这里,是要杀人吗?” 苏方回已经走近她几步,清瘦的脸庞上依旧神情冷淡。 “不知道县主在此,惊扰了。” “你不问我来做什么吗?”林钰道。 苏方回没有说话。 林钰看了看他藏在袖中的弓弩,“苏大人来的不巧,我刚才已经答应司马夫人,护送她平安离开。” 苏方回闻言神情一怔,夜幕之下林钰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点了点头,声音清冷。 “那便护送她离开吧。” …… …… 第一百二十四章 线索的尽头 京城的夜色并不浓郁,那是因为灯火过盛的缘故。 虽然不够浓郁,却也是很好的掩饰。 “我送你回去吧。”苏方回自然而然站在林钰身旁,像很久以前习惯的那样。 “苏大人不问一问,为什么我要护着他们母子离开吗?”林钰淡淡笑了笑,歪着头看向苏方回道。 “县主你也没有问,为什么我要来杀了他们啊。”苏方回答道。 两人对视一笑,一时间似乎什么都不必再说。 她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杀人,没有问过他为什么离开,没有问过他,他是不是已经背叛。 背判当年终生留在林氏的誓约,背叛他们之间的交易。 她也没有问过他,把自己的妹妹带去了哪里,让她见到血腥的杀人现场,合适吗。 因为她一直都是信他的。 苏方回喉头微动,一时间有些情绪需要被他强行压下去,才不至于做出出格的事,说出出格的话。 夜色很淡,两个人走的很慢。 “不过,”转过一个街口,林钰又道,“你真的会杀了他们吗?毕竟他们现在孤儿寡母的,一般人是会同情一些的。” 苏方回沉默片刻,淡淡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也以为,自己为了接近那个目标,已经要疯魔了。” 他没有说是什么目标。 林钰忽然停了下来。 苏方回前行几步,发现林钰没有跟上,也停下来转身。 不远处杂货铺的灯盏映照得这个少年人脸庞上有淡淡的红光,却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 白得像常年在暗夜里,没有见过光芒。 “你不用这样的,”林钰道,“我们有魏少爷,有崔泽。要钱有钱,要权也很好得到。你去做官可以,但是去做别人的袖刀,便真是辛苦。” 街市上的空气突然几分凝滞。 两个人沉默着,有玩耍的孩童嬉笑着跑过。 “可你心心念念的,并不是金钱和权势,不对吗?”苏方回背对着光,声音温和道。 林钰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百姓们以为她是个擅长敛财的生意人,朝廷以为她是个擅长巴结权贵的冒险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想护住叶城百姓罢了。 没想到一路走来,认识这么多人,遇到这么多事。 可是不管事态怎么样,她从来没有退缩过,也没有跟别人聊起过自己最初的战栗,最怕的事。 苏方回是怎么知道的? “况且,”苏方回淡淡道,“我也不想自己做你们的累赘。你要天下太平,官府里总是要有人的。” 虽然猜的不全对,但是“天下太平”几个字,的确是林钰所想所求。 官府里总是要有人,所以他亲自去做了。 可是付出了什么,是不是拿灵魂跟魔鬼做了交易,他一概不谈。 “不,”林钰道,“你从来不是个累赘,而且你眼下也不仅仅是做官。你想揪出司马伦身后的人,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四下里无人。 林钰声音清冷道:“是怡贵妃,以及庆安郡主。” 怡贵妃他们是知道的,太子出事,最大的受益人。 而庆安郡主…… 苏方回神情微怔。 “果然是个女的。”他淡淡道。 “让你杀了司马夫人的,也便是庆安郡主吧。我还可以告诉你,郡主府还是叶城魏氏背后的主子。”林钰淡淡道。 “那么,”苏方回神情沉静,“谁是郡主府和怡贵妃背后的主子呢?” 林钰神情错愕,没有说话。 她以为线索在郡主府这一步,已经到了尽头。 苏方回忽然唇角含了一丝笑意,“所以,县主大人还是离不开我的咯。” …… …… 护送司马夫人母子出城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怎么让苏方回能够交差,却不容易。 过了三五日,崔泽从周边州府的大狱中寻到一名年龄身材形似司马夫人,因急病暴毙的女人,又找到个夏日游黄河溺水身亡的孩童,伪装成一场大火,把司马宅院烧掉了。 因为是司马夫人的屋子着火,没有牵连到旁的人。司马伦的母亲和几个老奴,又迁了新居。 朝廷的抚恤下来,好歹够这未亡人养老。 听说怡贵妃听闻噩耗,在寝殿呕了一口血。陛下怜悯,自汴州事发后,终于又前往怡贵妃宫中问候。 司马夫人的娘家也从陇州赶来治丧,忙活了好一阵子。 一时间,大弘的风雨轻轻易易,把司马家从京城抹去了。 事情暂时结束,林钰站在庭院中唏嘘。 前世的时候她不认识司马伦,不知道这人结局是怎样的。但是这一世,因为她的原因,的确是很惨。 “乱发善心呢不是?”虽然知道司马伦的儿子并没有死,但是看林钰那一张脸,崔泽也知道她大致想些什么。 “司马伦那家伙要是不惨掉,咱们就惨掉了好吗?”他念叨了一声,抬手打了个呼哨。 “最近藏起来的人可真多,不知道苏师傅把他那姐姐藏在哪里了。”又道。 林钰收回思绪一笑,“你也想藏起来吗?” “那可不能!”他笑了,“我还等着小太子上位,给我个大官做呢。” 林钰斜眼瞅了他一眼,这家伙一直是吊儿郎当的,一点都不像要做大官。 “怎么办呢,”林钰终于接腔道,“国公爷可没有给多少时间,眼下虽然知道是庆安郡主的可能性更大,却没有什么证据。” “那是,”崔泽撇了撇嘴,“贵为皇族,是你这个小商户可以随意倾轧诬陷的吗?” 提醒林钰是个小商户身份的人有很多,可只有崔泽说起来,似乎是理所当然,不让人觉得窘迫。 林钰哈哈笑了。 崔泽横了她一眼,“就知道笑!” 说完似乎看了看头顶的树,晃悠几下,走到银杏树下去了。 距离国公爷给的时间,不过十多天了。如何能证明敦煌的事跟林氏没有关系,还是一筹莫展。 不过林钰站在树叶浓郁的银杏树下,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有那么多朋友呢。 老话不是说得好吗,出门千里靠朋友。 “不如”她歪头看向正用胳膊比量银杏树到底有多粗的崔泽,“把你卖去郡主府做探子?” ……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钱 “多少钱?”崔泽放下那棵树,扭头瞅了林钰一眼。 “什么多少钱?”林钰莫名其妙道。 “去郡主府当探子啊?给我多少钱?” “喂,”林钰揣住手,“咱们是这么好的朋友,谈钱多伤感情了。” 崔泽嗤笑一声,“休想白使我干活!” 说完拍了拍手,“小爷我出去转转,我看你也没什么好护卫的了,明日便去跟太后殿下说说,把护卫你们这活儿给辞了。” 林钰也学着他的样子拍了拍手,“世子爷随意啦。” 院子里少了崔泽,安静了不少。 不过这安静没有持续多久,花墙下的蔷薇抖了一抖,林轻盈从里面跳出来。 “姐,逛逛东市去呗。” 她穿着水绿色的窄袖半臂,米色的百褶长裙故意做短了些,隐隐看得见脚踝。 脖子上一个金项圈,下面坠着个金镶玉的小兔子,看起来分外可爱。 “好啊,”林钰点头答应,“难得你今日心情好。” 林轻盈眯眼一笑,“这个月长姐让陈管事给了我不少例银,我花不完,今日给姐姐买些礼物,怎样?” “好啊,”林钰笑起来,“那姐姐我便不带钱了。” “嗯!”林轻盈高兴地跳起来,“不准带!” 东市距离林府并不远,也就转几条街便到了。虽然只是逛逛街市,护卫头领还是带了三五个人跟过来。 再加上芳桐,人可真是不少。 所以进铺子里挑选的时候,林钰便让护卫们留在街上,免得影响店家的生意。 “姐,我喜欢那个!”她抬手指着用一个青绿色的琉璃盏小心托举着的金色铃铛,“这个好看。” “这个啊,”林钰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笑,“姐姐有一个差不多的,回去送给你。” “好呀!”林轻盈几分雀跃,“就挂在我这个小兔子旁边。” 林钰点头。 林轻盈已经又指着一个缠枝飞雀金步摇,“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林钰抬眼道,“包起来吧。” 两个人转了三五个铺子,林钰忽的转身问芳桐道:“轻盈无非是喜欢首饰花钿,咱们不用乱转了,直接去最好的铺子吧。” 芳桐点头道:“最好的靠南一些,名叫摘月楼。” “真是好名字,”林轻盈笑起来,“本小姐还没去过呢。” 芳桐噗嗤一笑,“二小姐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世子爷了。” “谁要像他了!他傻儿巴叽的!”林轻盈哼了一声,便自顾自迈了一步,向南边而去。 林钰和芳桐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笑了起来。 现在看来,带着轻盈来到京城是对的。 窝在叶城,她也能供林轻盈吃喝,也能适时给她找个归宿嫁出去。 平安喜乐跟一个良人白头,也是很多女子的夙愿。 可是看她现在,好像更快乐一些呢。 “最近一直让你在铺子里打理,有没有累坏?”林钰和芳桐并行不久,她开口道。 因为不放心林轻盈的丫头,最近一段时间芳桐一直跟着轻盈在铺子里打理。 “怎么会累呢?”芳桐脸庞微红,不好意思道,“倒是小姐没有我照顾,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轻盈最近还好吧?”林钰问。 “还好,自从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她仰慕苏大人以后,小姐真的乖巧了好多。”芳桐叹了口气,“可是小姐,二小姐还不到说亲的时候呢。” “乖巧吗?”林钰看向前方,不远处一个二层小楼耸立,林轻盈已经不见了。 “我怎么感觉,她是越发狡黠了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面一个清脆的女声道:“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商户怎么了?我姐还是县主呢!” 另有一个声音厉声道:“哟,当我没见过县主吗?我娘还是郡主呢!” 俨然是钟秀县主的声音。 林钰抬手扶额,无奈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芳桐。 ……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包场子 林轻盈正站在以首饰珠宝闻名京城的摘月楼前,她的面前挡了几个女孩子。 为首的那个,窄长的眼睛里都是轻蔑,嘴里也没有什么好话。 “你还是识趣一些,滚远点吧。”那个女孩子开口道,“今日这摘月楼,被本小姐包了场子了。” 林轻盈身后的护卫小心护着她,可她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毕竟,自己是见过杀人的人了,眼前的官宦女子难道还比司马伦可怕吗? 她上前一步,“既然不能进去,本小姐走掉便是。只是因为你说话实在太难听了,所以我偏偏不走了。” 韩言秀已经气急,“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给我打到路边去!” 说着一指身旁的护卫,自己则退后一步,冷冷看着林轻盈。 “她可不是野丫头,”斜刺里一个清脆的女声淡淡道,接着围观的人自动往两边分开,林钰从后面走出来。 又有热闹看了!林钰明显感到了围观百姓的热情。 韩言秀看到来人,更是脸都绿了。 “呵,”她冷笑一声,“这野丫头果然是有个做了县主的妹妹,只是大弘朝开国至今,这商户做了县主的,还是头一个呢。” “哈哈……” “嘻嘻……” “小姐我虽不是县主,也不觉得她可怕啊。” 她身旁簇拥着的士族小姐一起笑了起来。 “这件事很好笑吗?”林钰也跟着笑起来,“看来诸位对皇帝陛下的决断颇为不满,”说着环顾四周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御史老爷,小女觉得这件事可以记上一笔了。” 围观人群中果然有两个长衫男子从袖袋中掏出纸笔,当场便爬在台阶上写了起来。 原来看热闹的人里,真的便有穿着常服的御史。 御史们虽然官职低,但是负责监察朝廷、诸侯官吏,权利是很大的。 这下众人都觉得厉害,韩言秀身边的小姐们纷纷后退一步,用绣帕遮了脸庞。 “你!”韩言秀的脸转瞬间又是通红,“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啊,”林钰上前一步用手抚了抚林轻盈的后背,“我家妹子想买首饰,不知道韩小姐是真的包下了这摘月楼,还是只是说着玩闹呢。毕竟郡主府食邑不过一千户,你的爹爹官职不算高,不知道从哪里来这么多钱。” 皇族人人要脸面,很少有做生意买卖的。 庆安郡主的夫婿在朝为官,便更不可能。 那么郡主府的小姐出门包金楼,钱是哪里来的。 韩言秀的脸忽的又白了一片。 逞身份,她有崔泽护着。没想到逞能耐,又没有她有钱。 韩言秀这一会儿绿一会儿白的,真是换了好几种脸色。 林钰已经又朝着那御史微一屈膝,“不知道这件事,御史大人觉得可不可以记上。” 御史们头也不抬,下笔匆匆。 韩言秀忽的在台阶上跺脚喊道:“别记了!本小姐才不稀罕包什么首饰金铺子!让她进来便是。” 御史抬头看了她一眼,终于笔尖停顿,似乎若有所思。 林钰已经上前一步,牵着林轻盈的手,大踏步进了摘月楼。 御史们倒是没有进去,又涂写了一些时,才一拍长袍,似乎气节满满地走掉了。 “姐,”林轻盈进了摘月楼,小声在林钰耳边道,“那两位,真的是御史吗?” “哦,”林钰的声音却没有半分遮拦,“有一位,是我提前找来假扮的。” 让过身子走向金楼深处的韩言秀恰好听到这句,张口就要骂出来,却又一瞅外面,咬着嘴唇忍住了。 有一个是假扮的,还有一个真的呢! 林轻盈已经笑出声来。 ……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配成一对 金楼分上下两层,下面是绣工漂亮的时兴披风、手帕,另有一些丝绸质地的半臂罗裙。上面一层是束发、环臂、颈项装饰之物。以金银为多,间或有玉器点缀。 绕着楼内一圈,每隔一肩宽,便设一个原木色的小摆台。衣服和饰物就放在摆台上,看起来精致雅观。 因为之前楼门口的闹剧,这里的人比往日多了些。 有真心来买东西的,也有跟过来,看看这两位小姐会不会继续吵起来的。 林钰不以为意,只是随着林轻盈挑拣货品。不多时一楼已经转了一遍,林轻盈指了指楼上,便率先往前走去。 韩言秀和她的三个小姐妹就站在楼上。 这个时候,她正手里拿着个并蒂双莲玉佩,在胸前小心比划。 身旁的小姑娘立刻恭维道:“真好看!” “你说,”韩言秀神情犹豫,“殿下他,会不会喜欢?” 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认真点了点头,“肯定是喜欢的。” 韩言秀的脸上立刻像开了一朵话,愉悦地把那块玉佩收了起来。 想必是为了讨肃王欢喜,专门来选首饰。 只是,肃王什么时候要回来呢?她怎么不知道。 林钰和林轻盈已经走上楼来,韩言秀斜了她们一眼,避在了一边。 她身旁的小姐妹一个个怒狠狠瞪了瞪这两姐妹,林钰只当是没有看到,拉过林轻盈走到一边去了。 楼上虽然地方略小,但是小摆台上放着的饰物却不少。林轻盈一个一个耐心看了,挑了一根和田玉做的步摇。 那步摇形如白莲绽放,模样小巧可爱。 正准备戴在头上,忽的听到一个声音道:“且慢!这个是本小姐定了的。” 林钰抬起头,正是韩言秀。 林轻盈已经抬手把那步摇戴在头上,手里还拿了个镜子,歪头瞅了瞅镜中的自己。 “好看吗?”她笑着抬头,正撞上韩言秀的目光。 “好看啊,去付账吧。”林钰道。 “姐姐你还没有挑呢。” “就要那串珊瑚手串吧,你送得起吗?”林钰一笑。 林轻盈哼了一声,就要抬手拿银票。 “你们没听到吗?”愤怒的声音传来,“那个步摇,是本小姐定了的。” 林轻盈似乎这才注意到她,抬头皱了皱眉道:“大姐你如果定过了,怎么会在展台里呢。” 韩言秀的确比林轻盈大了两三岁。 但是开口叫大姐,一下子把她叫老了十几岁。 韩言秀的脸色立时不好了。 她环视一圈寻找金楼里服侍的,却发现不知道那些侍者都躲哪里去了。 这些人也真是,难道不怕把他们的东西砸烂吗? 韩言秀只好自己开口道:“本小姐之前已经确定买这块玉佩,你手里拿的步摇,正好是跟这玉佩相配的。所以当然要给我。” 女孩子遇到自己喜欢的,的确不想舍下。 如果能配成一套,颈项和发髻上的配饰相映成趣,就更好了。 林轻盈看她这样,更不想给她了。 “不如,”她顽皮一笑,“你把这店的老板喊出来,看他要卖给谁。” ……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占便宜 到了这个时候,那老板也不能躲着了。 一楼偏厅雅间的门打开,一个身子胖乎乎,四十来岁,脸面光洁的男子噔噔噔跑上楼来。 不知道怎么了,他的动作无疑是跑着的,然而移动的速度却很慢。 胖老板一边跑,一边喊道:“两位县主大人光临,怠慢了怠慢了!” 林钰微笑着点头,那胖老板已经挪过来,“不知道大人们看中了什么,小的这就去给大人们包起来。” 韩言秀已经先一步开口道:“本县主看上了这块玉佩,搭上那件步摇,你给我包起来吧。” “快给包起来!”韩言秀身边的小姐妹气势汹汹道:“我们几个还赶着去茶楼呢,别误了时候。” 胖老板试探的目光看向林轻盈。 林轻盈拿着那根步摇的手往回缩了缩。 胖老板是精明的生意人,一下子便看出问题所在了。 从他略为惊慌的眸子里,不难看出这白玉步摇的确是独一件。 可是一边是皇族胞亲郡主府,一边是京城新贵林氏,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要不然这样,”那胖老板思虑片刻道,“林小姐且把这步摇让给钟秀县主买去,小人这金店里其它货品,您随意挑选一样,摘月楼免费赠送。” 四周热闹的气氛忽的凝滞,接着更加热闹起来。 在金店里早就等着看好戏的人大多数流露出艳羡的神色。 摘月楼金店,可是京城里首饰最齐全、做工最细致的。且不说工艺一流,就是这许多的老坑翡翠,都是绝品。 听说皇族司衣局,也会偶尔买几样给亲贵们换个新鲜。 胖老板看来是两边都不想得罪。 卖了面子给皇亲,又把好处给林氏。 这真是个大便宜了。 “姐,”林轻盈也扭头看向林钰,“这真是个大便宜哎。” “是啊,”林钰一笑,“不过你知道的,咱们不差这些钱,这摘月楼不管你看上了什么,姐姐都可以给你买下来。” 围观百姓吸了口气。 不管看上什么。这林氏可真是有钱。 有钱就是任性啊,这么大的便宜都可以不要了。 韩言秀的小姐妹们似也不可思议般看了看胖老板,在确定他所言不虚后,忍不住对韩言秀道,“这老板是个有眼力价的,不敢得罪姐姐呢。” 韩言秀冷哼一声,“这可真是便宜了她。” “就是哦,”林轻盈把那支簪子在额头轻轻敲了几下,嘿嘿笑起来,“不过我还蛮喜欢占便宜的!”说着便把那簪子递给胖老板。 “这位叔叔,”她笑得灿烂好看,“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可以随便选一件吗?” 胖老板轻轻躬身,“孙氏在京城经营金店已有三代,不说假话、讲信誉,乃是祖训。” “好!”林轻盈拍了拍手,“那我便去挑啦!” 说着果真走过一个个展台,认真挑拣起来。 林钰笑着看了看,韩言秀已经伸手接过那簪子,可神情里却没有半点开怀。 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总是往林轻盈那里瞄。 林轻盈已经走在一个略大的展台处,那里灯盏之下陈列着一套出嫁时的全套凤冠。 凤冠由金丝做底,上镶拇指粗大珍珠七颗,每颗珍珠旁都围着一圈红珊瑚珠子。金色的鸳鸯在凤冠后侧轻轻衔着桂枝形的金枝,雅趣大气。她轻轻摸了摸,扭头看向林钰道:“这个不错,可以作为姐姐出嫁时的贺礼。” ……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受教了 大弘朝虽然等级森严,但是女子出嫁时却是允许戴凤冠的。 如今既然孙老板一诺千金,那么林氏尽可以捡贵的拿走。果然,林轻盈一问林钰,立刻便有人小声道:“那个还不够贵!” “就是,姑娘再挑挑。”看热闹的人向来不怕事儿大。 孙老板虽然看起来镇定自若,但是神情里有勉强掩饰下来的焦灼。 “不用给姐姐看,”林钰温和一笑道,“既然孙老板要送,你便挑自己喜欢的吧。” “好!”林轻盈几分雀跃,又往前走了几步。 前面的展台上放着一个金项圈。 金子分量很足,项圈可以调节大小,最下面系着个金铃铛。 林轻盈拿起来轻轻摇晃一下,铃声悦耳。 “这个不错!”有看热闹的人笑呵呵建议林轻盈,“就拿这个吧,金子分量足,化了这个能做不少首饰。” “你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吧,”有人打断这人道,“林氏是缺金子的人家吗?” “就是,”另有人插口道,“还是要买玉,玉无价啊!不行珍珠也成,我看前面那粉色的珠子,世间少有了。” 林轻盈也听到这句话,顺着大家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展台。 原木色的展台上包裹着绒布,布上一个琉璃盏,琉璃盏上安放着一枚珍珠。 粉红色的光泽虽然不耀眼,却柔和浸染这一片的光线。这珍珠不光颜色漂亮,个头也大如鹌鹑蛋,的确难见了。 林轻盈走到那珠子旁,看向孙老板道:“这个我也可以要吗?” 孙老板自知后悔已经来不及,眼下就算割肉,也得割得有风度。故而他轻轻点头,微笑着道:“此珠取自南海,南海最近几十年风暴活动猛烈,采珠人九死一生也找不到什么好珠子了。这样的珠子的确是百年难遇了。” 那便不仅仅贵,而且可以升值。 的确比金银好上百倍。 林轻盈微微张着嘴,做出一种“原来这么了不起”的神情,猛点几下头,往前而去。 孙老板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旋即他想起一件事来,那件事让他几乎想要就地晕倒算了。 孙家列祖列宗,商祖在上,求护佑不屑子孙,求祖宗施法,让这姑娘看不到镇店之宝吧。 孙老板的嘴唇轻轻动了几下,希望祖宗和周边神佛能听到自己的诉求。 祖宗听到了没有他不知道,不过林轻盈倒是没有听到。她小心避开几个放置着手钏、耳饰、戒指的展台,直奔最北边的那个而去。 摘月楼的镇店之宝,就放在那里。 孙老板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晕倒。 许下任这姑娘随意挑选的承诺,一是当时情急,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二是想着她一个小姑娘,必然会欢天喜地早早挑好喜欢的拉倒。 哪知道这个姑娘如此耐得住性子,一个一个的看,硬是走到了摘月楼镇店之宝处。 那是一块圆盘大小的老坑翡翠。 翡翠通体碧绿,这绿色却不是那种深幽的绿。而是丝丝缕缕,如若天边夜色中的云霞。在这云霞之中,隐隐浮现一轮白色的圆月来。月亮不大,正好在翡翠的正上方。而如果抱起这块翡翠翻转来看,月亮后面似乎有一个圆润巨大如佛祖的手,正如拈花一笑般,探手伸向圆月。 这也便是摘月楼名称的由来。 也是孙氏一族数代守护的家传之宝。 原本这宝贝一直陈列在摘月楼,从来只准看,不准买的。结果前一阵子有京城阔少带着脂粉楼的姑娘来挑首饰,看上了这块翡翠。孙老板为了留住家传之宝,被死缠烂打之下干脆取出标牌,标了个天价在翡翠上。 黄金一万两。 如今那标牌还没有取下来,这翡翠便可以贩卖。 既然可以卖,林小姐理所当然可以挑。 祖宗啊,一道天雷劈死我吧! 孙老板的脸色越来越差,忍不住别过头去。 要不然这老脸也不要了,如果林小姐果然选了这个,改日过府道歉,赔上些银子,把这翡翠再要回来好了。 韩言秀和她的小姐妹也忍不住走过来看,见林轻盈正猫着腰仔细打量那块翡翠,她心中五味杂陈。 原本只是看这姑娘不顺眼,抢了她看中的簪子玩。没想到遇到个没有骨气的商户,竟然许给她这么大的好处。 早知道这样,自己随意挑一个多好了。 毕竟母亲给的例银的确不多。 围观的民众却神情激动,一个个紧盯着林轻盈的动作,恨不得自己便是林小姐。 林小姐多好的命啊,姐姐是救了太子的县主,自己又精通刺绣,家里已经够有钱了,出门运气还如此之好。 该去林府结交一下,沾沾好运气了。 已经有看热闹的京城显贵心中这么盘算。 林轻盈却忽的“嗯?”了一声,抬手拿起展台旁做装饰用的一个小物,“这个也是卖的吗?” 那是一根小拇指粗,四五寸长的银白色小棍子模样的东西。细细看了,原来是用银子打磨出了短箭的模样。 这样的东西虽然沉,却不值什么钱。孙氏做了这个,用来压住展台上的布帛。 孙老板脑中划过一道闪电,如溺水之人抓到绳子,不可思议般上前一步道:“卖的卖的。” “那便可以送我了?”林轻盈几分雀跃。 “可以可以!”孙老板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祖宗显灵啊! 他在心里叹道。 “小姐是要十支,还是咱们楼里的全部!孙某尽数给小姐装了吧。” 林钰听着孙老板几乎颤抖的声音,忍不住笑出来,“她一个小姑娘,拿来玩闹的,孙老板不必认真,送一个给她便是了。” 围观民众爆发出不满的嗷嗷声。 “怎么选了这个?” “林小姐再挑挑吧!” “就是啊,这小银棍子值多少钱啊!” 林轻盈已经珍之重之拿起那根银棍子,耐心地跟众人解释道:“这个可不是普通的棍子,这个是小银箭啊!我有个朋友喜欢做箭,看到这个肯定喜欢。” 人群叹息声一片,看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恨不得上前把她摇醒。 “不再挑挑了?”林钰也忍不住笑着问了句。 林轻盈抬头一笑,“姐姐说过,最贵的不见得便是最好的,最好的恰恰是最喜欢的。不是吗?” 孙老板已经一揖到底,“孙某人受教了!” …… …… 第一百三十章 你回来了 眼见林二小姐已经挑好摘月楼免费送出的首饰,围观的人顿时叹息着作鸟兽散。 孙老板已经亲自用丝帛包好那只小箭,放在镂空雕花小木盒子里,给林轻盈送过来。 林轻盈珍重地看了又看,才交到跟进来的芳桐手里。 “别给我拿丢了。”她忍不住嘱咐道。 “二小姐,”芳桐看着周围笑道,“你怎么不让老板送你个贵的,这个自己买呢。” 林钰笑着拍了拍林轻盈的肩膀,“她这是向别人表示,自己不缺这点钱,凡事图个高兴。” 斜刺里一个声音已经嘲笑道:“图什么高兴,不就是傻吗?” 几个小姐也跟着这声音嘻嘻笑起来。 林轻盈横了她们一眼,“本小姐有钱有错吗?闪开!” 说着穿过韩言秀她们中间,扯住林钰噔噔要走下楼去。 林钰只是淡淡笑着,跟着她往前走。 四周展台密集,道路本就狭窄。走过韩言秀身边时,她忽的唉哟一声。 一个碧绿的物什从她手里飞出,越过栏杆,直直飞出二楼。 啪的一声,在众人的尖叫声中,跌成了碎片。 这下孙老板是真的晕了过去。 “啊呀!”韩言秀叫了一声,“你有钱便有钱,为什么要把我挑好的首饰撞掉!” 那飞出去摔得粉碎的首饰,正是韩言秀之前挑好的玉佩。 “你做什么邪呢!”林轻盈已经扭脸骂回去,“我才没有撞你,是你自己丢了出去好吗?” 在韩言秀身旁的小姐们帮着自己人作证,“就是你撞的,我们看到了的。” 林钰伸手把林轻盈拉到身后,抬头看了看周围。 除了又聚拢过来的看热闹的人,还有两个护卫模样的,正把孙老板从地上扶起来。 孙老板接过护卫手里的水壶,抬头猛灌了几口,哀声道:“去楼下看看,还留了渣滓了没有。” 那护卫低头道:“已经让人把碎片拾起来。” 孙老板长叹一声。 “两位县主,”他神情哀切,“无论是谁弄掉的,赔钱倒是小事,可惜这是一件孤品,如今钟秀县主只能再挑别的了。” “无妨。”韩言秀装作大度般微笑着点头。 孙老板在心中冷哼一声,刚才还非这件不要呢,如今便可以随意再挑。 这玉佩恐怕是嫁祸于人的多一些。 不过两头比较权衡,还是钟秀县主那里更不好惹一些。 他眉眼里含着笑,往林钰这边踱了几步,细声细气道:“文安县主,您看这……” 林钰抿嘴一笑,斜眼看了看已经由侍者包好,送上来的碎玉屑,开口道:“想必这块玉价值连城。” “承县主您慧眼,这块玉是骠国最南边的索姆山上挖出,是当年那坑中最后一块了。后来送到长安,经圣人之手打磨,是摘月楼第二件宝贝。”孙老板看着碎玉屑,像是他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 “不过虽然尊贵,还远不是价值连城。也就,”孙老板顿了顿,“一千两白银吧。” “一千两!”围观的人吸了口气。 “打劫的吧!”有人小声质疑。 孙老板急红了脸,“这价标就在原本放着这块玉佩的展台上,大家可以来看看。” 立时便有人扭头去看再点头道:“果然是一千两,这也忒贵了。” “倒也不贵,”有个贵夫人打扮的女人莞尔一笑道,“孙老板已经说过了,这块玉是老坑孤品,当然不凡。” 孙老板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贵夫人,忍不住施了一礼。 现在林钰明白韩言秀为什么要丢掉玉佩嫁祸给林轻盈了。 她买不起。 一开始大约的确是看上了,后来孙老板不惜白送林轻盈一件饰品,也要把那玉卖给她。 倒是为难了她了。 眼下如果不买,未免太没有面子。 干脆摔碎玉佩,再嫁祸给林轻盈,便可一举两得。 林轻盈已经在林钰身后恨得跺脚,几次要冲出去,又被芳桐拉回来。 林钰转身看向芳桐道:“去把二小姐带下去歇着,免得又被人算计。” 芳桐应了声是,扯着气哼哼的林轻盈走下去。 “姐姐莫要赔她!”走到门口,她还喊了一声。 林钰已经看向韩言秀道:“若要林府赔这一千两银子,倒是容易。只不过需要韩小姐找人做个证明,证明的确是家妹撞到了你,才把这玉佩丢下去的。” 韩言秀嘟嘴道:“这要什么证明,周围的人可都看到了,是不是?” 她身旁的小姐妹忙跟风说是。 “我们可以作证。”一个小姑娘瞪着林钰道。 “好,”林钰点了点头,“那便请孙老板去京兆尹府报官,由官府裁定吧。可惜,林府这边倒是没有人作证了。” 乍听说要报官到京兆尹府,韩言秀脸上不自在地看了看周围。 孙老板也面露难色。 这事闹到官府,拖沓难以裁断不说,也会影响两个小姑娘的名声。 到时候两边的靠山责怪下来,怕是摘月楼也不要在京城里混了。 “或许,”林钰又看了看周围,“会有谁刚才看到了事情经过,会愿意帮林氏做个证,证明家妹并没有撞到钟秀县主。” 看到那一幕的人其实不少。 但是你都提醒大家对方是钟秀县主了,还有谁敢出风头做个证呢。 围观民众都稍稍退开一步,更有人装着在挑拣饰品,慢慢踱得远了些。 林钰低头无奈地笑了笑,却听到一个温和的女声道:“那一幕我倒是刚巧看到,可以给县主家妹妹做个证。” 林钰心中稍安,抬头看,正是那个之前开口的贵夫人。她屈膝一礼道:“不知道姐姐如何称呼。” “称呼什么不要紧,我家大人讲凡事要低调,这里人多,便不好自报家门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知道这是官宦家的家眷。 还有不怕庆安郡主的官宦呢! 众人神情一动。 却听得韩言秀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跟她串通好了的,这证词不算!” 那夫人脸色一红,低下头不再说话。 林钰正准备跟孙老板说这便去见官吧,却听到人群后有个冷冰冰的声音道:“还是本王来做个证吧。” 本王…… 本朝封王的可不多。 众人惊诧间回头,见楼梯上缓缓走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黑色锦袍,头戴嵌金皇冠,冷峻的脸庞似不容人亲近半分。 “你回来了。”林钰恍然回头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该娶媳妇了 高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楼内的光芒,那一身黑衣把所有的目光都吸附上去,让人移不开眼睛。 林钰神情微怔。 她第一次见这个人,他穿着小工的短衣,上面溅了些泥水。后来他虽然换上黑色锦袍,言语间颇有气度,却不似这般咄咄逼人。 看来他虽然长在西北,家却终是在长安吧。 他是怎么回来的?如此光明正大,看来是有敕令在身了。 韩言秀身边的小姑娘早已经目瞪口呆,更有人抬手揉着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般揉了一次又一次。 韩言秀倒是没有揉,她三两步跑过来,又忽的止住步子,敛裙屈膝一礼。 是皇族礼仪典范的模样。 “肃王哥哥,您回来了。”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忍不住打量着肃王李律。 李律已经走到林钰身边来,对韩言秀点了点头,看向呆愣在一边的孙老板道:“一千两银子是吗?” 孙老板如梦中惊醒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人不敢要肃王殿下的银子。” 李律身后的随从已经上前一步,把一张银票放在展台上。 “如果做点生意也要屈服于权贵的话,大弘将士们守边换来的和平就没有意义了。”语气淡淡的,又不容置疑。 孙老板点头如捣蒜。 韩言秀的眸子里简直要点起一把火来。 林钰只是淡淡笑着,看向李律道:“不是说要作证吗?由你掏了钱,算什么。” “没办法,谁都有几个糟心的亲戚。”他声音不大,只有离他近些的韩言秀和林钰听到了。 韩言秀的母亲庆安郡主,是肃王的堂姑母。 糟心亲戚? 韩言秀已经满脸通红,泪水扑籁籁流了下来。她盯住肃王一刻,又看了看林钰,忽然掏出帕子捂住脸,哭着向楼下跑去。 她的小姐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慌慌张张跟了下去。 有肃王在,看热闹的人终于觉得不妥当。摘月楼里一时如关门歇业般,清净得很。 “走吧,”李律看向林钰道,“我寻你有事。” “好。”林钰点了点头,便当前一步转身走下楼去。 …… …… “这么说,已经进了京城了?” 贵妃榻上斜靠着的太后殿下金粉饰面,晶莹透露的两件翡翠镯子沉甸甸的,都戴在左手手腕上,随着她抬手接住糕点的动作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榻下跪坐着个模样周正的嫔妃,正殷勤地剥开一颗核桃,细心挑出果仁。 “回殿下,已经进了京城了。随从兵将都已经去王府歇下。”嫔妃低头回答道。 太后身旁侍立的内侍也连连点头,“恭喜太后殿下,终于可以母子团圆。” 太后已经禁不住温和一笑,“两年没有回来了,也是辛苦。” 跪坐的嫔妃已经捧给太后一捧核桃果仁,恭谨道:“肃王殿下孝顺,虽然军务繁忙,也赶着太后殿下您的寿诞回来了。” 太后圆圆的脸上堆满了笑,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的问:“既然到了京城,怎地不进宫?是不是忘了来延庆宫的路了!” “怎么会?”嫔妃笑起来。 “姜承徽,”太后忽的一脸严肃道,“你说我的律儿,会不会还生着我这老婆子的气呢。” 跪坐的嫔妃忙摇头道:“不会不会,殿下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那内侍赶忙插进话来,“承徽娘娘说的不错,肃王殿下原本是直奔延庆宫的,路上有事耽误了。” “他能有什么事!”太后一拍扶手,“京城里的皇族亲戚也不少,权贵大臣更是多如游鲤,每次回来让他多结交一些,他都窝在王府里不出去。如今刚回来,能有什么事!” 那内侍忙老老实实道:“肃王殿下经过东市,看到一个名叫摘月楼的金楼里起了争执,进去调解了。” “看打架去了?”太后听到这个乐呵起来,“我都不知道,我儿子有这闲心。谁打呢!打的怎么样了?” 内侍低头道:“回禀太后殿下,是两个小姐” “哟!”太后坐起身子几分气恼,“什么时候你学会说话说一半了!谁家的小姐!” 内侍只好回答道:“来通禀的人说,是庆安郡主府的钟秀县主,和新晋不久的文安县主。” 手里剥着核桃的姜云瑶手一抖,长绒地毯上掉落了一粒果肉。 太后神情恍然,“我想起来了,钟秀县主找过钰儿麻烦呢。” 内侍心里一惊,文安县主的确闺名林钰,不过太后殿下这么称呼,似乎是抬举了她不少。 太后又疑惑道:“不过两个小姐掐架,管肃王什么事!我懂了,儿子大了想娶媳妇了是不是?” 内侍和姜云瑶可不敢接腔。 太后已经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道:“这些年每次律儿回来,我都张罗宴请。明的暗的,让他见见贵族的姑娘们。每一次他都推脱,就连吕阁老家的小姐,都看不上。” 内侍跟在他身后点头,“肃王殿下心系边关,不想让这些京城娇滴滴的小姐们去受苦。” 太后眉毛一横,佯装生气道:“能嫁给我儿子,谁会觉得苦?” 也每人敢说苦啊。 内侍忙不迭地点头。 太后又若有所思道:“真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喜欢庆安郡主家的小姑娘。”想了想,眉头舒展开又皱了,犹豫道,“只是那个小姑娘,怎么就入了律儿的眼呢。” 神情几分不满。 内侍忙摇头道:“太后殿下有所不知,杂家听说,肃王殿下进了摘月楼不多时,钟秀县主就哭着跑出去了。” “那……” “哎,”内侍忙把话说完,“听人来报,说肃王殿下跟文安县主,并排而行,在街市上走呢。。” “跟钰儿……”太后念叨道,“怎么会,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 内侍和姜云瑶摇着头,表示并不知情。 太后忽的一抚掌,“这一定就是,就是民间说的,一见中意了!” 说完肃立片刻,兴高采烈往外走了几步,“去,找司天监去合八字!” 这也太快了吧。 姜云瑶呆立在殿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内侍忙跟了过去,“太后殿下小心,杂家去安排编号。” “快去快去!”太后喜不自禁,“这真是太好了!” …… ……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人是谁 “那人是谁啊?”林轻盈抱着她的小箭盒子,探头探脑向前面张望。 她前方五六丈处,兵丁守卫默默护卫的中心,并排走着两个年轻人。从背影看,那男人身姿伟岸,穿的又是锦衣华服,应该非富即贵。从刚才他随林钰从金楼出来时刹那间的照面来看,长得虽然不是俊俏貌美,但是也英武风流。 “听说是肃王殿下。”芳桐在她身边也勾头往前方看了看,拾起来路边知情人的话头,回答林轻盈。 “我姐什么时候认识肃王了。”林轻盈面露疑惑,想了想又道,“完了!他们皇族权贵串通一气,这人是不是要找我姐的麻烦。”说着便要往前去。 随行守卫肃王李律的兵丁立刻回过头来,冷冷盯着林轻盈看了看。 直到她不情不愿老实下来,才解除戒备向前走去。 林轻盈瞪了那兵丁一眼,转身跟林府的护卫道:“去找个人来……”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护卫们几乎是在读唇语了。 “他们聊什么呢?”她吩咐完护卫,又踮脚看了看前面,“都走了三四条街了。” “还以为肃王大人回不来京城呢。”林钰一边走,一边淡淡道。 她是忍不住才开口的。 李律说有事情问她,可是已经走了三条街,他就只是在她身边走,一句话都不说。 到最后,林钰感觉自己的汗毛都要竖起来,只好先开口问了一句。 “本王是被派驻守边,又不是贬谪出京,为什么不能回来?”李律的神情依旧冷冷的,低头看向林钰道。 “哦,”她觉得微微有些尴尬,略想了想,反驳道,“那,福旺……” 在汴州时,李律曾经偷偷离开驻地,乔装打扮化名为福旺,调查司马伦。 “那是为了出其不意罢了。”他简单地答道。 反正都是你有理了。 不过趁这个时候,倒是可以为林氏说说情。 “那个,”林钰话锋一转道,“夹带黑火药的事情……” “你们的铺子么,”李律道,“奏折我已经写好了,恐怕林氏的铺子要关掉了。” “凭什么!”林钰止住步子,转身看向李律,“不是说让我查一查吗,我已经查出来眉目了!” 李律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睛里有些疑惑,“你现在食邑多少,没了铺子活不下去吗?” 林钰气急,“不是活不下去的问题,这件事明显是林氏冤枉了!如果我揣着你的鱼符夹带那些东西离境,你该怎样?” 李律微怔,想了想道:“我的鱼符不会丢的。” 的确,他的鱼符不仅仅不会丢,他还曾经在洛阳随手便扔出了梁王的鱼符。 他是个会伪造鱼符的。 林钰在原地跺脚,想了想又道:“就算你写了圣旨,皇帝陛下也不见得便信了你。” “那可不会,”李律立刻接话道,“他很信任我。” 他信任你,你前世怎么还谋逆了呢? 话就在嘴边,林钰险些说出来。 “再给我十天!”她咬了咬舌头让自己恢复理智,“十天之后,我给你协助夹带黑火药出境的歹人名单。” 李律看了她片刻,眉毛挑了挑,忽的道:“你不会随便把自己仇家写上吧。” “你!”林钰忍了忍,刚才李律帮她解围带来的好感已经散尽,她忍了忍没有踹他一脚。 “你什么,”他居高临下地笑了笑,“听说你在京城嚣张的很,大街上随随便便拆了皇族亲贵的马车。这下关了你的铺子,这金店你便不能随意转悠了。” 原来是公报私仇吗? 还是护着自己的堂姐妹呢。 林钰心中恍然。 李律见她呆呆的,又道:“五天,给不出名单,你便搬着你的小铺子,回叶城去。” 林钰看着他,自己从认识他开始,运气就差到没边。 先是被他绑架,再是被他诬陷。 她咬了咬牙,“就五天!”这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律已经回过身去,准备继续向前走。 走什么走! 邀请人逛街吗? 这人莫非有病! 林钰回过身去,在兵丁和零零星星斗胆围观的百姓惊讶的目光中,折返向相反的方向。 “走!”她大声喝令护卫,“回府!” 声音又大又充满愤怒,惊得肃王步子一停,转身看了过来。 “怎么便生气了?”他疑惑道。 然而林钰没有搭理他。 林府众人也没有搭理他。 只有满脸诧异的百姓们转头偷偷小声议论起来。 …… …… “哈哈哈……”林府阔朗的院子里传来崔泽肆无忌惮的笑声,“所以,你姐就这么把他丢在大街上啦!哈……” “有这么好笑吗?”林轻盈皱着眉头,“那肃王不知道说了什么,把我姐气的回来后就去了魏宅。” “奇怪了,”崔泽摸着自己的脑袋,“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今天认识的啊,”林轻盈答道,“今日里肃王在金楼出场维护韩言秀,玩事儿了出来跟我姐聊了几句。” “还是觉得奇怪。”崔泽大咧咧坐在银杏树下的小石桌上,“不过既然律哥回来了,这会儿肯定去了兴庆宫。我也去凑凑热闹!” 说着迈步便往外去。 “你凑什么热闹呢!”林轻盈扯住他道,“你去魏宅,看看我姐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凭什么要听你使唤?”崔泽低头瞪了她一眼,抬起胳膊试图甩开林轻盈。那个小小的手却似乎黏在了他的衣袍上,怎么甩都甩不掉。 “你是狗皮膏药吗?”崔泽大声叫着,在仆从偷眼看过来的目光中跳着脚甩开林轻盈。 “别跟着我啊。”他说着退后一步,再慌里慌张向前跑去。 跟见了鬼似的。 “你们林家的姑娘,都这么可怕!”他絮絮叨叨,险些绊倒在因为林钰晋封,新加高的门槛上。 “去魏宅!”林轻盈不忘了又喊上一句。 崔泽只当是没有听见,牵过马匹翻身而上。甩着鞭子往兴庆宫方向猛跑几步,忽的烦躁地停下来。 “算了,”他气哼哼的,“人家母子叙话,我凑什么热闹!” 调转方向,奔魏宅而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生病了? “你爱喝百香红茶。”魏青崖站在放置茶缸的小台子旁,细心挑选。 “不用那么麻烦,”林钰端详着这方雅致的小厅,“红茶就好,临近秋天,百香味道还不够浓。” 这个小厅颇有些仿照汉式陈设,地榻矮矮的,桌角平直,透着一股子肃重。然而魏青崖一身淡蓝色的衣服,在这室内却显得清雅随意。 “这里备着呢,”他微微笑着,细心在茶格里挑选,“只是备了好久,你倒是第一次来。” 林钰嘿嘿笑着,“因为你生意忙啊,怎么能总来叨扰。” 魏青崖笑了笑,取过茶果坐在林钰对面。那是西域里饱受阳光照射的果子,在戈壁上的窑子里烘干了,存起来。加上南方的茶叶,熏出茶香果香来。 林钰探头闻了闻,芳香沁入肺腑,她很喜欢。 “说吧,什么事劳动你大驾过来。”他把小厮送来的泉水倒入铜壶,放在窗台下的火炉子上烧。 “原本知道你忙着太子的事,”林钰抬手托住下巴,“这件事不想烦你的。但是眼下实在是困境。” “什么事?”魏青崖神情担忧,旋即又道,“是西北的事?” “你知道?”林钰愕然。 魏青崖消息渠道多,她是知道的,却不知道他如今忙着暗地里辅佐太子殿下,还有留意林氏。 “哦,”经她确定,魏青崖忽的放下心来,“是世子爷说的。” 既然魏青崖知道了,那么肯定是有些眉目。 “你查到了什么?”他笑了笑,开口问道。 “查到庆安郡主府。”林钰道。 “查到郡主府,有没有真凭实据?据我所知,肃王捉住的活口也已经在狱中自尽,眼下死无对证了。”魏青崖耐心地把果茶里的好果子挑出来,放在粉瓷茶盏里。一边挑拣,一边抬眼看看林钰,神情含笑。 “那怎么办?”林钰忧心忡忡,“肃王回来了,国公府那里的奏折便压不住。” “肃王回来了,”魏青崖又重复了一句,“听说还被你在街市上当场斥责,甩袖而去。”脸上含着激赏的笑意。 林钰挪开手臂支住茶台,身子前倾看着他,“这才一个时辰的事,你便知道了!” “知道啊,”魏青崖笑起来,“因为不能时时跟着,所以只好让人处处留意着。” 她蹙眉一笑,“你留意着肃王我明白原因,但是就不用留意我了吧。除了那个钟秀县主会惹我,别的人乖得很。” 魏青崖认可地点点头,又抿嘴一笑,“奏折的事情你不用烦恼,辅国公会为你说好话,太子也会。如今太子已经日日参与朝会了。” “这么好!原来你已经打点好了。”她的小脑袋又往前探了一点,斜斜的阳光下隐隐可见魏青崖细长的睫毛上沾着红色的光。 突如其来的接近让魏青崖有些怔怔。他一手拿着果茶,一手正轻轻抬起要取另一个茶盏。 就这么僵坐着,看到林钰的小脸贴过来,在斜上方咫尺之遥。她的眼睛透着亮光,以及感激和惊讶,好看的鼻梁下一小片晕红的阴影。 那么近,近得他只需要坐直身子,便够得到她珠粉色的唇。 “你说,”她没有察觉到气氛的不对,仍然自顾自神情认真道,“我以后是不是完全不用害怕肃王了?我若打他,是不是也没有关系?” 傻丫头。 魏青崖僵着的脸恢复了些表情,他顺口答道:“你谁都不用怕。” 是的,我努力的意义,便是这大弘的天下,你谁都不用怕。 “什么东西这么香!”门口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接着是边走边解下佩刀的声音。 一个白色的身影钻进室内。 林钰的手臂依旧支着茶台,扭头不悦道:“怎么哪里都有你!早起还说不保护我,跑了呢。” “还不是你!”崔泽气道,“小爷我就半天没有管着你们,你便带着妹子把人家摘月楼砸了。” “信不信我下次把你律哥哥也砸了。”林钰狡黠一笑,收回手臂坐直了身子。 肃王李律,八岁带着崔泽偷跑出宫城,在玉山待了好几天。从那时起,他便成了崔泽眼中神一样的存在。 有敬畏有佩服。 不想去敦煌,也是因为答应过肃王,好好守着京城。 “那你可不敢。”他在门口脱了靴子走进来,三两步靠在林钰身旁,抬头看了看这里的主人道:“魏少爷今日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病了吧。” …… …… 兴庆宫今日没有别的客人,太后还是让后厨足足备了九十九道菜。 可是殿内的气氛,却没有母子团聚的喜悦温情。 肃王先是跪地请母后圣安。 太后平日里的温和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肃穆。 “你回来了,”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在这里用饭吧。”声音冷淡,全然没有之前听说肃王要回来的欢喜。 肃王应了声是,规规矩矩站起来,听候太后问话。 “西北的风沙大吗?”她问道,声音冷清。 “近些年越发大了。”肃王答道,声音恭肃。 “百姓可还好。”太后点了点头,问道。 “年前有几批蛮子滋扰,已经被儿臣剿灭。”肃王道。 太后脸上出现忧虑之色,旋即道:“你可受伤了吗?”声音里有几分关切。 肃王神情微动,微微低垂的眼帘颤抖了下,神情自若道:“回禀母后,儿臣不曾受伤。” 太后身旁的内侍似乎见惯了他们这样的一问一答,垂着头一声不吭。 只有给太后捶着腿的姜云瑶若有所思。 室内的气息一时间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太后还是忍不住道:“听闻你今日回来,去见了一位朋友。” 肃王微微抬头,“回禀母后,林氏不是儿臣的朋友。” 姜云瑶手一停,顿在空中没有放下。 太后的脸上却有了几分笑意,“不是你的朋友,你还特地去见。” 肃王一本正经道:“是因为有事情问询。” 太后点了点头。 这男人嘛,好面子,总要有个借口,才能去见。 不如自己就帮帮忙。 她试探道:“林氏的衣料实在是不错,你这风尘仆仆的,接下来宴请众多,你又不喜欢司衣局的制式。让林氏给你做些衣服,怎么样。” 这可能是她这些年来,为数不多关心肃王衣服的时候。 这个孩子,从八岁时被她送走,衣食住行,她便没有问过了。 现在乍一这么问,她还满不自在的。 肃王已经垂头道:“母后尽管安排,儿臣遵命。” 有谱! 太后心里猛地开心了些。 脸上却仍然保持了皇太后的肃谨风范。 ……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有执念 夜色初至。 长安城没有宵禁,初秋的夜正适合纳凉闲聊。 一辆没有府标的马车哒哒前行,走过挂着灯笼的各色府门。再往前去,是夜色里稍稍热闹的西市。 微醉的少年攀着彼此的肩头,在路人嘲讽的眼光中不以为意,摇摇晃晃去往下一个玩乐的地方。胡姬们站在酒厮门口,跟对面卖胭脂水粉的比划着上次买的铅粉脱妆太快,要换新的。生意不好的店铺伙计已经在打扫铺子,准备关门休息。 马车从这一片喧哗中径直向南,停在一个药铺旁边。 一个丫头快速上前,把车里的女人搀扶出来。那女人的头上戴着大大的风帽,把整个脸都遮住了。 是哪家的贵人深夜看病吧。 街道上零星的路人善意地别过脸去,并不纠结这贵人既然有马车可乘,为什么不请大夫去家里诊病。 贵人轻移莲步,走过由丫头掀开的门帘,进得室内。 店里只坐着一个老大夫,胡须斑白,慈眉善目。 “请问这位夫人,是抓药还是看诊。”老大夫起身迎了过来,刚走两步,瞥见贵人身边的丫头。 心头一惊,忙拱手低头道:“郡主,您来了。” “我的客人来了吗?”庆安郡主轻轻掀起头上的遮盖,目光里有一种逼人的凌厉。 “属下不知道郡主请了客人。”老大夫老老实实答道。 庆安郡主身旁的小丫头上前一步,“什么东西,也敢让郡主大人等!” 老大夫神情不安,抬眼看了看外面灯盏中昏黄的夜色。 室内传来庆安郡主冷肃的声音,“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斥责我的客人!” 却是在骂那个随行的小丫头。 小丫头脸上一片惨白,迅速跪了下去,接着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大人,绿信知错了!” 庆安郡主的胸脯微微起伏,也抬眼看了一眼外面。 外面灯火的亮光盛了一些。 长街上传来稳稳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步子缓慢,踏入门内。 他身上没有任何掩饰之物,个子高瘦,穿着件月白色常服,腰带上一个小小的环扣,朴素简单。他神情也是沉静,是那种泰山压顶尤镇定如常的沉静。 他站在门口,把灯笼拎高一些,吹灭了里面的蜡烛。 看见他把手里的灯笼放在一边,踏入门内,庆安郡主的心头却莫名地一慌。 不对,该慌的应该是他才对。 他虽然有本事夺人性命,自己才是他的主子。 “路上走的慢了些。”苏方回抬起头来,看着室内正中站着的庆安郡主,淡淡道。 庆安郡主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旋即她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慕先生答应了苏方回,他完成了刺杀司马夫人母子的计划后,便会让他亲自面见主人。 如今室内有她和老大夫两个人,苏方回是如何一进门,便确认要见的是自己呢。 神情微怔间,苏方回已经走进门来,神情冷淡道:“我只是擅长猜测罢了。而且,关于主人是位夫人这件事,慕先生也已经告诉我了。” 庆安郡主神色稍安。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苏方回看起来有些清高自许的神情温和下来,低头道:“你的身份,是我的主人。我为了权势依仗你,不需要知道在旁人眼里,你是谁。” 这正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 庆安郡主点了点头,嘴角一抹笑容,往内让了几步。 老大夫站在门口去,屏风拉开,给了庆安郡主和苏方回谈话的地方。 “聂保介绍你的时候,说你心中执念,是得到一个人。”庆安郡主没有寒暄,直奔主题道。 “苏某想要见主人,也是想问问,苏某什么时候可以如愿。” 毕竟已经为你们杀了不少人,难道不该得到奖励吗? 庆安郡主抿嘴笑起来,“苏师傅重情重义,实在是个好男儿。真是可惜了啊,那人言语粗俗无礼,可跟你不相配呢。” 苏方回微微低头,眼中几分执拗,“无所谓是否相配,她是苏某的执念。” “哦?”庆安郡主似乎来了兴趣,“今日里闲来无趣,便让我来听听,苏先生为何有如此执念。” 得到他们的赏识,官位和钱财,都容易得到。只是这女人,特别是身份已经不同往日的女人,便难得了。 苏方回静默一会儿,答复道:“既然是苏某的执念,便不足为外人道。” “那好,”庆安郡主眸子里飞过一缕促狭的笑,“眼下这人要是想得到,可真得费一番功夫了。” “她并未婚配。”苏方回声音清冷道。 没有婚配,便不是谁的人。 “哎”庆安郡主摆了摆手,“你说的是晨起的事了,今日午后,太后殿下亲令司天监为她和一位贵人合了八字,查了星宿,这可是要定亲的议程。” 苏方回猛地抬起头来。 脸上是不用假装,也无法掩饰的愕然和愤怒。 “那人是谁?” “正是,今日里才回到长安的,肃王殿下。” 室内忽然冷了几分。 察觉到这边的异样,在门口依靠的老大夫往门内踱了一步。 “依主人的能力,不能阻止这件事吗?”过了很久,老大夫听到屏风内苏方回的声音冷冷道。 内里的庆安郡主思索片刻,疑惑道:“难道苏先生不觉得,这门亲事肃王本人便不见得会同意?若论门第,那姑娘身出寒门。若论地位,她也只是刚刚被晋了个县主而已。” 皇亲权贵,哪个都不是随便捡个人便可以婚配的。看起来似乎郎才女貌心意相属的两个人,背后是两个世家的权势媾和。 肃王,愿意娶一个商户之女吗? “他会同意的。”苏方回道,“太后喜欢她,不是吗?” “看来是的。”庆安郡主道。 “所以,务必要阻止此事。” “我尽力吧。”庆安郡主站起来,“之前那两件事,你做的不错。这一件,算是我的回报吧。” 苏方回嘴角一缕微笑。 “不过之后,还有一些事情需要苏先生帮忙。” “好说。”苏方回也站起来,在庆安郡主满意的笑容里,慢慢走了出去。 街市已关。夜色如墨。 ……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所谓良人 肃王府内灯火通明。 这个王府是肃王李律十四岁时开府所建,建在靖恭坊南面的风水宝地上。 当时当今陛下已经登基,为了这个弟弟,特意聚全国工艺卓绝的匠人建屋,请了画坛圣手吴生造景。王府建成那一天,肃王虽然人在西北未回,但是皇帝陛下亲自陪着太后逛了一遍王府。 太后殿下虽然挑剔,也十分满意。 此时这个王府,正在等着他的主人回来。 肃王殿下至夜方回。 早等候在前殿的宋都护上前一步,迎上了肃王。 宋都护名向林,正四品,辅佐肃王守护北地,已有五年。这次肃王回京,考虑到他已经多年未见妻小,便把他带了回来。 此时不见他回家团聚,却在王府等着自己,肃王几分疑惑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宋都护上前一步,“今日司天监奉太后殿下令,取殿下和文安县主庚帖,合了八字。” “合八字?”肃王微微一怔,继而神情恢复如常道:“可能是今日在街上的事情被母后知道了,她疑心林小姐入了本王的眼吧。” 想了想又道:“去林府问的八字吗?” 就怕司天监去林府叨扰,让那小姑娘也有了非分之想。 “没有,”宋都护道:“之前文安县主被晋封时,生辰便呈记在了礼部处。” “原来如此,”肃王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便回去吧。” 宋都护几分迟疑。 “属下是担心,”他唯恐言语有失,斟酌了片刻才道:“林氏因为殿下的事情,被那些人盯上。” “不会的,”肃王神情自负,“要不了多久,林小姐就得卷着铺盖,回叶城去了。” 肃王说话向来掷地有声,没有不实现的。 宋都护放心下来,点了点头,拱手退出几步辞别了肃王,便径直向家中走去。 出了府门上马往家赶去,宋都护心中除了溢满将要见到妻子孩子的喜悦,还是有几分担心。 他忽的回忆起今日在街市之上,林钰甩手而去后,肃王站在原地呆愣住的样子。 他记得自己也曾有过那个样子。 那一次,是娘子生了他的气,甩手要回娘家。他心里慌慌的,却又初逢情场,不知道该怎么劝。 肃王或许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是那样的神情,其他随从也不懂,只有他知道,那是初次动心却无所适从的神情。 这可怎么办好。 宋都护的心里又添了几分忧虑。 如今恰逢大事,正是山雨欲来的时候,这个时候最怕的事情,便是被人抓住弱点,一击而溃。 这个脾气还蛮大的小姑娘,会是征战杀场十年,铁血殿下的弱点吗? …… …… 庆安郡主府的气氛有些低迷。 庆安郡主李庆芸自从嫁给韩佩之以后,没有生养儿子。唯一的这个女儿韩言秀,被当做掌上明珠,教养得娇气蛮横。但是由于没人敢惹,每日里倒是开开心心的。 不过这些日子韩言秀却似乎总有心事,今日从街市上回来,更是滴水不进躺在了床上。 韩佩之如今位列吏部侍郎,这几日公文繁多,宿在皇城,没有回府。待庆安郡主从夜色中回来,仆妇们终于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跟庆安郡主说了。 庆安郡主止住要回宿处的步子,转身便朝韩言秀的居室走去。 丫头们挑亮宫灯,在前方引路。走过甬道,转过庭院,不多时便到了韩言秀的住处。 还未近前,便听到有丫头劝道:“小姐,您就吃一点吧。您已经两顿没有吃东西了,待会儿如何睡的着。” “滚开!”内里传来韩言秀的喝骂声。 庆安郡主的随从仆妇丫头已经打起帘子,呼呼啦啦来了这么多人,这架势惊得抱着食盒的丫头抖了一抖。 “你们都下去吧。”庆安郡主上前几步,再转身关上了屋门。 旋即又唤道:“把餐饭留下。” 那丫头忙毕恭毕敬把食盒放在小桌上,再关门出去。 韩言秀正把身子埋在帐子里,捂着脸一动不动。 “你是死了吗?”庆安郡主的声音冷冰冰道,“今日里你在东市,丢尽了郡主府的颜面。如今是绝食自惩吗?” 韩言秀的肩膀抖了抖,终于坐起来,一把拉开帐子道:“母亲大人是盼着女儿死掉吗?” 她满脸泪水,眼睛肿得像桃子般,看起来楚楚可怜。 庆安郡主心中一软,上前几步坐在床榻上,抚着她的头发道:“如今你这般不争气,母亲要你还有什么用。” 话里虽然是责备,语气却是爱惜的。 韩言秀的委屈上来,似乎又要掉泪。庆安郡主掏出帕子,按在了她的脸上。 “今日的事是小事,我不再气你在外面失了分寸礼数,你也不要再气自己了。”庆安郡主温声相劝道。 “母亲,”她辩解道,“都是那个林钰,让女儿在肃王殿下面前出了丑。” 庆安郡主点了点头,“事情我都知道了,如今太后属意林钰,兴许她便会嫁给肃王也说不定。到时候人家是一家人,你这个妹妹,更要靠边站了。” “她嫁给律哥!”韩言秀瞪大了眼睛,坐直身子难以置信道:“可是她只是个下贱的商户!” 庆安郡主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闺阁姑娘家,说话怎么没有分寸!” 韩言秀已经又哭起来,“她嫁给律哥,我怎么办?” “你什么怎么办?”庆安郡主道,“母亲早就告诉过你,肃王不是良人,叫你死了这份心。” “可是!”韩言秀吞吞吐吐,“母亲总担忧我是个女儿家,不能为家族尽力。女儿嫁给肃王,正是一等一权势夫婿,难道不行吗?” “傻瓜,”庆安郡主几分怜惜,“你可以嫁给小皇子们啊,嫁给了皇子,你以后便是一国皇后。那样的权势,才是女子中最高的。” “皇后……”韩言秀呢喃了几句,断然拒绝道,“不行,太子才十二岁,还不到赐婚的年龄,女儿已经十四岁了。” 庆安郡主微微一笑,“这有什么打紧,先帝还娶了比他大五岁的寒门女子做宠妃呢,我的女儿这么好,当然配得上一国储君。” “可是,”韩言秀嗫嚅道,“太后殿下和皇后娘娘并不喜欢我,韩家也没有权势,太子议亲,不会选择韩家的女儿啊。” 庆安郡主的手轻轻扶上韩言秀的肩头,“你以为母亲每日里奔波辛苦,都是为了什么呢?你只要好好的,母亲自会把你扶上高位。” 她微微闭了闭眼,几分自得地笑了。 不只太后殿下和皇后娘娘,这个太子也不喜欢你啊。 那有什么关紧,换一个太子就是了。 …… ……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不要她 “进来吧,站在门外算什么。”肃王李律正坐在王府大厅内用早饭,抬眼间见到一个红灿灿的身影站在门外,招呼道。 他身边布菜的侍女忍不住也往外看了看。一个俊朗貌美的男子正站在门外,他的额冠上镶嵌着饱满的珍珠,腰里挂着两个水绿透亮的玉牌,红色的衣服在他身上没有一点突兀感,看起来似是初秋的一幅画。 “本小爷……我在外面等着就好。”崔泽躲躲闪闪的,不肯进去。 肃王眉头一皱,“怎么学会偷偷摸摸了,来这么早,你也没有用过饭吧。进来吃吧。” “额,”崔泽迟疑了片刻,还是理了理衣服,迈步踏了进来。 相比平日里他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样子,这个时候整个人都规矩了很多。把腰刀解下来,认真挂在墙上,才走到肃王身边,一掀锦袍,坐在了下首位置。 桌上餐饭清淡简单,只两样小粥,几块红薯,三样青菜一碟花生米,面点是小胡饼。 崔泽不敢露出嫌弃的样子,只是低头想着什么。 “吃呀。”肃王招呼道。 “好。”崔泽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 你要是日日吃这些,林家姑娘肯嫁给你才怪呢。 肃王只安静地吃着饭,不知道崔泽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推开碗碟站起来,“我吃好了,你随意。” 崔泽也连忙站起来。 罢了,还是一会儿去林府混碗有肉的饭。 崔泽神情轻松稍许。 肃王看他去取墙上的腰刀,神态认真道:“今日我会等陛下散朝后去大明宫觐见,之后会亲至国公府拜见老师。” 辅国公崔尚文,是肃王武学上的开蒙老师。 崔泽连忙点头,“我会让府中准备妥当。” 肃王从侍女手中接过腰牌,又站在镜子前正了正衣冠。见崔泽仍在原地,疑惑道:“你还有事吗?” 崔泽这才吞吞吐吐道:“听礼部的人说,司天监要了文安县主的生辰,要跟律哥你合一合八字。” “哦,”肃王点了点头,“是母后误会了,怎么,你关心这个?” 崔泽略一迟疑,“是这样的,我想问问律哥你怎么想,这桩亲事能不能成。” 肃王神情一滞,继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道:“原来小泽你喜欢她吗?” 崔泽连退两步,双手连摆道:“我可不喜欢她,她是我的朋友罢了。她每日里虽然爱耍弄我,人还是不错的。” 肃王笑得更开心了,“还有人能耍弄得了你。可真是厉害了。” 崔泽脸庞微红,“律哥你给我个准信,你说你不要她,我好去回了话。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小泽了。上次你回来,我都说过了。” 肃王收起笑容,“嗯,原来你也不是为林小姐问的。” “哎,”崔泽摆了摆手,“这里面真是麻烦。是有别的人,托我问的。” “你们小孩子家家,凡事都爱遮遮掩掩的。”肃王抬手收紧腰带,“去回话吧,我不要她。” “好咧。”崔泽终于放心一笑,随意拱了拱手,便跑掉了。 肃王看着他的背影,不忘了交代,“午后不要乱跑,你我切磋一下刀法。” 他明显看到崔泽疾步快走的身影一顿,接着走得更快了。 崔泽快步转过街道,没几步便到了林府。 林府的饭菜还没有摆上,但是已经可以闻到小笼包的香气。 他趁着林氏姐妹还没有出来,一手从笼中拿出一个包子,一手要了根笔,简单写上几个字。 陈管事踱步过来,“崔世子,这么早啊。” 崔泽已经把那纸条折好装进小布袋子里,“劳烦陈管事把这个送到苏宅去。” 看陈管事郑重地把书信收好,崔泽这才放下心来。 希望那个人得了他的准信,不要鲁莽行事就好。 哎,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有我知道你惦记这丫头吗? ……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皇兄臣弟 今日早朝散的快了些。 最近政务顺平,大弘内无灾民外无侵扰,修缮的皇陵也因为工部改良了土砖砌法的原因俭省了不少银子。 宣武帝高兴,早朝时忍不住夸了各位大臣几句。 大臣们也美滋滋的,心悦而回。 皇帝陛下这才急匆匆的,从宣政殿去往延英殿。 自代宗起,若有政务咨度,或有重臣鉴议,便在此殿商讨。这里不设侍卫,礼仪从简,人尽得言。是皇帝陛下日常接见宰臣百官、听政议事之处。 听到宣武帝急匆匆的脚步声,肃王李律从坐榻上站了起来。 “臣弟,参见皇帝陛下。”膝盖还没有磕在地上,便被宣武帝快走几步,拉了起来。 “让皇兄看看,有没有瘦?”宣武帝说着,重重地拍了几下肃王的肩膀。 “不错嘛,又结实了许多!”他笑起来,“太子怎么没有像他叔叔这般,尽随了为兄,吃不胖,长不壮。” 皇帝身边的内侍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肃王也嘴角一勾,“陛下若舍得,臣弟愿意把他带去西北,磨练几年。肯定给你送回来一个又壮又黑的东宫太子。” 宣武帝似乎认真思考了些时候,才笑着摇头道:“你是知道的,为兄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听从宰相谏言,由昭儿日日临朝,学习国事。你若带走,倒是可以把畅儿带走。” 李畅,大弘朝二皇子,如今十岁。 “太小了吧。”肃王任由宣武帝拉着他的手坐回榻上,几分揶揄道,“谁不知道你护儿子,昭儿还好,畅儿是半点武艺也没有学过吧。” “这才要跟着你多历练嘛,”宣武帝笑起来,“再说也不小了,律弟你出去的时候,才八岁而已。” 说到这里,忽的叹了一口气,“十几年了,你却还不肯听为兄的话,好好回来。母后每次提起来,都要生一场闷气,抬手拭泪。” 历来帝王,一方面依靠守边大将护住国土,一方面又几分忌惮。 不过肃王倒是不担心宣武帝忌惮自己。 肃王出生的那一年,宣武帝已经搬离大明宫,独自住在东宫。太后因为高龄之年诞下孩童,月子里起了高热。宣武帝去看望,发现乳母们因为管事之人忙着太后的事情,疏于看护孩童,李律正饿得哇哇大哭。 东宫太子站在李律的小摇篮前,听说乳母被皇贵妃叫走,要用**敷面驻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十六岁的东宫太子只犹豫了一瞬,便咬破了手指,放进了李律的嘴中。 等乳母战战兢兢回来时,李律已经吃饱了。太子就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摇篮。 乳母跪地领罪,太子只淡淡说道:“别吵醒了他,带着他随我去东宫吧。” 自那时起,太子在书院读书,身边就睡着李律。太子在武场练剑,李律就在地上瞧蚂蚁。太子被正式授印那日,李律学会了说第一个词语。 辅国公崔尚文从西北回来那一日,太子抱着李律,说动了这个老顽固教李律刀法。 所以他李律与其说养在大明宫,不如说养在宣武帝身边。对于这个皇帝,他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喝上一口,“臣弟生的晚,更没有兄长你德才兼备。既然为臣子,便要守疆护土,难不成咱们李姓皇族,个个都要陷在长安城的安乐里吗?” 宣武帝并不因为肃王的反驳生气,他也抬手端起一杯茶水,脸上露出些八卦的目光来,“可是如今律弟你要婚娶了,难道舍得让弟妹去敦煌喝风吃土吗?” …… …… 第一百三十八章 碰瓷 掩住殿门站在走廊上的高内侍隐约能听到宣武帝的声音。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这兄弟两人初一见面,一般都是开怀大笑,随意聊几句。不过今日聊到了肃王的婚事,倒是不曾有过的。 肃王也在殿内深感意外。 他和宣武帝聊过很多事。 肃王虽然大多数时候人在西北,但是也跟宣武帝书信不断。 不过这是第一次,宣武帝提起肃王婚娶的事。 当然,对一个皇帝来说,已经婚娶过,孩子和妻子都留在京城的守边王侯,会更可靠一些。 但是他却没有催过肃王半句。只有这一次,那模样又八卦又好笑,全然不像是一个帝王。 “母后误会了臣弟和文安县主的事,难道皇兄也误会了吗?”肃王眉头微蹙,这已经是今日第二次听到林钰的事。 怎么每一个人,都笃定自己愿意娶了她呢。 宣武帝是为自己提起的,还是同崔泽一样,是为了别的人提起。 肃王又道:“想必是司天监那里,已经给皇兄看了合婚判词。” 宣武帝兴致勃勃,“是辅佐相旺之象,大吉大利。” 肃王皱起眉头,“她一个小姑娘,能辅佐臣弟什么?” “错也!”宣武帝笑得更开心了,“天象上说,星宿相合,是你辅佐她。” 肃王怔在原地,旋即白了脸色道:“一派胡言吧。” 宣武帝充满玩味地看着他,一直到肃王的脸又微红,抬头对他说道:“臣弟给陛下的奏折里已经说过了,林氏绸缎庄牵扯到北地私运黑火药离境的事情,应该封了绸缎庄,勒令林氏不得经营,赶出京城才是。” “我看过了啊,”宣武帝端起杯子,过了一刻才缓缓道,“我觉得律弟你才是,一派胡言。” 高内侍站在殿门外忽的一阵紧张。 果然这一声一派胡言以后,殿内传出肃王和宣武帝争执的声音。 不多时,又听到榻上小桌被掀起,两人离席的声音。接着争执声越来越大,宣武帝忽的大声道:“你不准胡来!” 肃王接腔道:“臣帝不是佞臣,没有说谎。” 宣武帝又叫道:“你不愿意娶便不娶,怎的便要把人家姑娘逼到绝地。前一阵子要不是她,你便要少个侄儿了。” 肃王的声音忽的小了起来,接着宣武帝的声音又道:“你竟然敢……别说了,快滚去母后那里吧。” 高内侍心中一惊,听得咚的一声,似乎是宣武帝已经踹了肃王一脚。 他连忙走得离殿门远了一点,紧接着呼的一声,殿门被肃王拉开,他气哼哼的,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宣武帝尚在殿内叫道:“真是气死朕了!” 高内侍脸色煞白。 果然跟之前一样,每次见面,先是高高兴兴的,接着就大吵一架。 今晚陛下必然会气得吃不下饭了。 …… …… 肃王李律和宣武帝不欢而散,往兴庆宫方向而去。 刚走没几步,想起太后必然又要问起林钰的事情,索性调转方向,往东市而去。 两年没有回来,东市更加热闹,不少店铺都是新近重修加盖的,看起来高了不少,也华丽了不少。 李律已经在马车中换过常服,也没有带随从,倒是可以混在百姓中随意宴饮。不过他对饮食挑拣,走过了一整条街,才看中一家口味偏重一些的食肆。 刚刚进去坐定,便听到楼上有女孩子悦耳的声音传来,“昨日里没有送长姐一样东西,还又贪占了你这颗铃铛。你说到底是金的,还是铜的呢?” 接着传来林钰的声音,“铜的吧,不然那人不会如此大方,走了也没有要走。” 铃铛,铜的。 肃王抬头看向楼上凭栏而坐的那一对姐妹,想起来了。 他曾经在林钰脖子上栓了两颗夜晚示警用的铜铃。 那是在汴州,林钰几次想要杀了自己。他不得已,才绑了她,拴了铃铛。 不说都忘记了,应该要过来。 此时那铃铛正在一个小女孩嘴里,她正用力咬了咬,随即呲牙咧嘴道:“果然是个小气鬼,送长姐东西,怎地送了个铜的!” 林钰撇嘴道:“你要是不喜欢,丢掉就好。长姐送你个纯金的。不过这东西,纯金的不够响亮。” 那小女孩皱了皱眉,“长姐,我戴上这个,是不是有点像富贵人家猫狗脖子上的?还是丢掉好了。” 说完便抬手往楼下掷去。 李律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些生气。 怎么是他送的了?他就是当拴猫狗一般拴住她的,怎地现在还被贬损成小气鬼呢。 李律觉得自己已经二十五岁,而且身经百战早已经心如止水,怎么这个小姑娘简单几句话,就能让他心中来了气。 叮咚一声,那两颗被红绳拴住的铃铛掉下楼来,在地板上响了几声,咕噜咕噜滚动到一边去。 有楼下的食客抬头看了看,见是小姐随意丢东西,便不以为意,又转头吃喝起来。 肃王已经站起来,三两步走到那铃铛处,低头捡起来,在零星几个人的目光中,走上楼去。 “你看,不是故意丢的,有人献殷勤送上去呢。” 有食客小声笑道。 “看不出来啊,一身黑衣装得低调老实,竟然也是纨绔子弟的作风。”那食客对面的人评判道。 “得了吧你,少说话,几日没有挨国公府的鞭子了?又嘴欠。” 那人立刻嘘声了。 林钰正在低头啃一根羊排,看到桌面上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握拳在桌子上敲了敲。 她头也不抬道:“再来一盘炖羊蹄!” 那手一顿,继续敲了两下。 桌子低下有人踢了踢她的脚。 “怎么了?”她疑惑地抬头看向林轻盈,头顶却忽的传来声音道:“这位小姐,你砸到本王了。” 本王…… 不会吧? 林钰抬起头来,正看到肃王李律一向阴冷的眸子里,多了些戏弄和怨气。 她对面的林轻盈已经整个人呆住,继而往桌椅外挪了几步,竟然像是要遁走。 “要去喊人吗?”李律瞥了一眼林轻盈,“尽管去喊,看谁敢来多事。” 林轻盈低着头,“不敢不敢,”她挪出椅子,“小女去趟茅厕而已。” 说着便逃了出去。 不会这么惨吧。 林钰把手里的羊排放下来。 大白天的要被李律这种人碰瓷。 ……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无人敢管? “你去不去?” 找到崔泽倒是不难,他正躲在林府等着吃午饭。 听说特地交代了厨娘,把早饭的小笼包再做一笼。 主人不在家,吆喝着厨娘给自己做饭的,全大弘朝估计也就他一个了。 但是听说肃王正在食肆找林钰的麻烦,他却缩了缩头。 “我不去!”他任凭林轻盈拉扯,抱住了院落里的一棵小树。 “律哥正寻着小爷我比试呢,我这几日都不会见他了。”他哀叫道。 “瞅瞅你怂的!”林轻盈扯不动他,在仆妇丫头们惊讶的目光中收了手。 “我这不是怂,”崔泽辩解道,“我这是惜命啊!他回回比试都是来真的,上一次,差点捅掉小爷我的胳膊。” 说“捅”,而不是“劈砍”,想必是玩命的打法。 “又不会在食肆里打起来,你怕这个干嘛?”林轻盈又蹲在地上抱住他的腿,使劲儿往外扯。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他午后便要去小爷府里了,这一照面,肯定拉着我回去。”崔泽仍抱紧那棵小树,也不管那树会不会被他折断了。 “我不管!”林轻干脆哇哇大哭起来,“我认识的人里,就你有权势了。你要是不救我姐,我姐肯定要吃亏的。” “你别急啊,”崔泽颓然松开小树蹲下来,“你相信我,会有人去救她的。你不知道吗?她就算去趟茅厕,都有探子跟着保护的。” “真的?”林轻盈难以置信般抬起头,“是谁?” 崔泽抬手捋了捋脸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你们老乡嘛,表面上开钱庄的生意人,暗地里买卖的却是消息。不知道你姐给了他多少银子。” “那他能管得了肃王吗?” “你放心。”崔泽抬手刮了一下林轻盈的鼻子,“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可不敢怎么地你姐。” …… …… “肃王殿下这是要讹人吗?”林钰捧了碗酒酿蛋花汤,慢慢地喝了一口,才淡淡开口道。 肃王李律已经把那两颗铃铛放在桌面上,几分无奈道:“攻击皇族,大弘律法怎么说来着?” 林钰看了他一眼,“恕本人眼拙,并没有看到殿下你被这铃铛砸到,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口。” 李律从腰间拿出一支寸许长的小刀来,轻轻放在桌案上,“恰巧今年边境和顺,本王身上没有什么伤口。不过现做一个,也容易的很。” 他神情认真,充满了挑衅。 果然是个不讲理的。是从小扔去了边塞的缘故吗?礼仪法度,全然没有学过。 林钰把那蛋花汤放在桌子上,索然无味道:“你到底要怎样?” “要你离开京城,做的到吗?”李律神色认真。 “凭什么?”林钰几分气恼,“自去年来京,林氏的每一步都充满凶险,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离开京城,便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没有?”李律道,“河南道权贵众多,林氏的丝绸,不愁销路。” 真是蠢笨,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自己图的根本不是家财万贯呢。钱财无法避祸,她要的,是能够左右朝局、驱逐奸佞的能力。 林钰几分气恼,“愁不愁销路什么的,关肃王殿下你什么事啊。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为难我,到底图的什么?” 这一句声音大了一些,周围吃饭的人群忽的肃静片刻,才又自顾自吃起来。 但是细心去看,每个人都似乎竖着个耳朵,想要听清他们说的什么。 哎,这长安城的百姓,也太八卦了些。 见李律不语,林钰手指轻磕桌面小声道:“汴州城你挟持我的事情,我还没有找你算账。眼下你最好离我远点,不然我便把那事情,告诉辅国公。” 李律身体往后靠了靠,毫不在意道:“无妨,我已经告诉皇帝陛下了。” 告诉皇帝他私自离开驻地,却还好好坐在这里。那必然是因为皇帝没有责罚。 “他可真宠你。”林钰撇了撇嘴,“说吧,到底为什么想要我离开。” 李律靠近她一点,淡淡道:“汴州挟持你的事,被别的人知道了。那些人恐怕也生了误会,如今我做什么事,恐怕都要被你掣肘。只要他们相信你我无意,你更是离开了京城,那对你对我,都是好的。” 原来是这样。 这倒让人心情好了些。 林钰轻蔑一笑,“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厉害,也有要堤防和害怕的人。” “错了,”李律自负一笑,“正是因为我厉害,他才不敢轻易有所动作。你看,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些人没脑子吗?随便想想,就知道林氏没有心思跟肃王府攀扯。还有测八字的事情,都是太后殿下被你逼着急了,胡乱测的。” 看来她的消息很灵通嘛。 李律一时间讪讪,“那件事情,本王会回了太后,不会跟你议亲的。” “那是最好!”林钰恨恨道,“虽然小女是商户人家的孩子,名节还是很重要。”想了想,又狡黠一笑道:“不过,让你去回,本姑娘便是你拒婚的人了,到底还是不好听。你便佯装答应好了,由我去回了太后。如何?” 说着捧着茶杯,几分祈求般看向李律。 那模样倒是让人心里一软。 “你不会耍花招吧?”李律歪了歪身子,几分戒备,“万一你应了呢?” “你放心,”林钰莞尔一笑,“我可不想嫁给你。” “一言为定。”李律道,“你要知道,嫁给我可没有什么好处,说不定不等大婚,你便身首异处了。” “呵呵……”林钰干笑两声。 忽的抬眼看到楼下走上来一个人来。 青衣白冠,风度翩翩。 “魏少爷,”她抬手挥了挥。 魏青崖温和一笑,走近林钰。又似乎是惊讶道:“原来肃王殿下也在这里,草民叨扰了。” 装什么装? 肃王阴着脸站起来。 “你们聊。” 他拿起桌案上的小刀,往鞘中一塞,便转身走下楼去。 “等等,”林钰在楼上唤道:“你的铃铛。” 说着抓起来又一次丢了下去。 真是……没有教养。 李律心中骂了一声,却似乎是下意识般,接住了那两颗铃铛。 红色的绳子在他指间由着惯性缠了两圈,叮叮咚咚,分外好听。 …… …… 第一百四十章 胡姬的邀请 秋日的阳光似乎是从极高的天空上投下来的,暖洋洋,透着一股子舒适。 “快要中秋了吧。”魏青崖看着长安城有名的糕点铺子已经挂出了预定月饼的牌子,笑了笑道。 “中秋佳节,回叶城吗?”林钰顺着他的话,开口问道。 “还没有想好,京城里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魏青崖声音柔和。 林钰点了点头,“我也是。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开始蒸月饼。” “你喜欢吃,我让厨房给你做一份。”魏青崖道。 “哈,林府的厨娘也是叶城的啊,其实不过是想家了。”她揶揄一笑,这也不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 说起来,比起上一次在牢里,这一次倒是不怎么想家的。 两人边走边聊,魏青崖终于道:“肃王没有为难你吧。” “不会啊,”林钰抬手把额前一缕掉落的头发转着圈绾回到辫子里去,笑了笑,“他因为宫中传开他的婚事,正在发愁。提前告诉我,自己不想娶我。” 魏青崖神情微怔,“这也太伤人了。” 两人已经走到东市内的小湖泊旁,岸边栽种着桃树柳树。如今桃树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柳树的叶子倒是很好看。 “很寻常啊,”林钰抬起手捋下一枚柳叶,“这种事情,总要两厢情愿。”顿了顿又道,“你知道肃王在忌惮谁吗?他似乎很怕如果婚配,妻小会被人拿来要挟他。” 魏青崖思索片刻,缓缓道:“目前来看,肃王似乎虽然做过一些奇怪的事,但是还不至于对大弘不利。” 林钰想了想,前一世的时候,肃王谋反前,测出荧惑守心,指向西北的,是司天监。 “朝中有人为难肃王吗?”林钰又道,“苏方回提醒过我,庆安郡主府后面,还会有更大的主谋。也许咱们把事情想简单了,我总觉得现在这好日子,是山雨欲来了。” 魏青崖正要回答,忽的眼前一晃,一个团扇遮面的胡姬走了过来。 那胡姬云鬓高悬,脖子上挂着几串珍珠,珍珠下面真丝遮肉,隐隐露出白色的细腰。二人看她缓缓走来,如弱柳扶风,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这位公子,”那胡姬径直朝魏青崖走来,遮面的团扇往下面轻轻移开,露出画了小山眉的鹅蛋脸。她的脸上施了薄薄的脂粉,看起来让人心神荡漾。只见她轻轻走近,缓缓施礼,一只手搭在魏青崖的肩膀上道:“公子今日春风拂面,像是红鸾运开,不知道愿不愿意跟奴家去家里吃一杯酒呢。” 原来是酒肆招揽客人请来的胡姬。 不过这种胡姬价贵,平日里最多也就是站在酒肆门口招呼几声。像这样走过来亲自邀请的,倒是少见。 街市上行走的路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投来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 魏青崖温和一笑,抬手把那胡姬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轻拿开,微微点头道:“吃酒倒是可以,不过得经过在下娘子的同意。” 说着看向林钰,“刚用过午饭,想要再吃一杯酒吗?” 那胡姬脸色一变,忙收了手一礼,“黛儿唐突了,请夫人恕罪。” 说着略犹疑地看了一眼林钰头上显然是未出嫁女的垂鬟分肖髻。 林钰只是低头微微一笑,面色不惊看着胡姬道:“不怪姑娘,是我今日扮嫩,反而让你误会了。” 胡姬这才又施礼离开,刚一转身,便不屑地嘟嘟嘴,满脸的不愉快。 街市上注目这边的人明白发生了什么,都善意地笑了笑走开了。 林钰抬脚向前走去,两人离开小湖,走到一个没人的巷子里,魏青崖才微微歉意道:“刚才情急之下推脱,你没有生气吧?” 林钰笑着摇了摇头。 对魏青崖来说,此时的她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身份名节尤为重要。可是对她来说,前世的时候,她的确做过他的妻子。 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是至她死掉,她也是魏林氏。 魏青崖见她神色如常,放下心来。 “其实,”他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道,“刚才那位,是太子殿下的信使。”说着握着的手张开,里面是一根细细的铜条。 铜条中空,内里藏着一张寸宽的纸条。 密密麻麻,用小楷写了许多名字。 “这是……”林钰知道魏青崖已经在为太子做事,却不知道如此小心。 “这是太子怀疑,跟怡贵妃一党的名单。收到这个,我私下里查证出来,太子以后用人,也好揣度分寸。” 原来是这样。 才十二岁的太子殿下,便有如此防人的心机了。 林钰一时间唏嘘不已。 …… …… 在府门外迎接肃王李律的,不仅仅有辅国公崔尚文和国公夫人,还有回来后没有来得及见面的太子李昭。 “昭儿急着要见皇叔,可是今日早朝后侄儿领了皇命出宫,没能见到叔父。听说叔父要来国公府,便不请自来了。”太子站在肃王身边,虽然才十二岁,个头已经到了肃王的肩膀。 可见成年后也会身姿挺拔。 肃王神情肃冷,抬手抚了抚太子的后背,“汴州的事,吓坏你了吧。” 太子神情一凛,低头道:“让皇叔忧心了。” “不是忧心,”肃王看着他几分严肃道:“是气恼。” 太子低下头,小声道:“侄儿错了。” 当着臣子的面教训国之储君,一旁的辅国公不免神情略微尴尬。 “你去汴州前,已经接到本王的亲笔信,信中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不准离开京城。你怎么不听呢?”肃王淡淡道。 太子的头埋的更深了,忽的又抬头道:“侄儿以为作为东宫太子,不应该畏惧奸佞狂徒。应该想百姓之所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肃王一楞,忽的看向一旁肃立的崔尚文,“老师你听听,他这慷慨激昂,是不是还不如去江湖上做剑客好了!”言语中虽是不满,声音里却几分激赏。 辅国公放下心来,笑着道:“陛下总是说,太子殿下随了你的性子,我看果真。你当年,不也这么慷慨激昂过吗?” 肃王笑了,抚了抚太子的头,“我当年,哪有这么傻。” 气氛融融。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 ……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也问 小亭一边临水,一边是阔朗的草地。草地边上,栽种着一棵红了叶子的黄栌。 因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辅国公府招待肃王和太子殿下的是茶点。 国公夫人忙着张罗去了,肃王和辅国公寒暄几句,便询问崔泽去了哪里。 辅国公竖着眉毛,“晨起便跑了,后来又回来通报,说殿下要来。一转眼,就又跑掉了。” 肃王想起晨起时他说要比剑,崔泽猛然一顿的身影,了然一笑。 “无妨,”肃王微微一笑,“总觉得老师会偏袒儿子多一些,所以每次回来,本王都忍不住要跟他比试比试,趁机偷学些刀法剑术,想是把他吓怕了。” 辅国公几分自得,“肃王殿下根基好,可惜只是由老夫开蒙而已。泽儿这些年倒是很勤勉,刀术进益很多,只是相比殿下你由杀场上换来的机敏果敢,泽儿还差得远。” 在一旁正襟危坐的太子忽的道:“崔世子不在这里,可由侄儿陪皇叔切磋吗?侄儿已经跟着国公爷,学到‘怀远式’。” “‘怀远’式啊,”肃王笑了笑,似乎想起了少年时候学剑的日子,“学刀术五年,才到此处,想来是稳扎稳打的学法儿。” 辅国公轻轻颔首,“正是要稳扎稳打,不急不缓。” “国公府有太子的习武常服吗?”肃王道。 太子点了点头。 “快去换来。” 太子兴冲冲猛然站起,熟门熟路朝着甬道而去。 不多时,一身劲装的太子手持长刀出现,像模像样,对着肃王,做了个请的姿势。 如宣武帝所说,太子虽然个子长得高,却身姿略瘦些。然而此时身姿如松,神采奕奕,看得出来平日里并没有耽于娱乐。 肃王唇角一勾,持刀站起迈向草地。 浅草及踝,正可作为摔倒后的缓冲。 太子双手托刀,站在离肃王两丈远处,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肃王微微点头,持刀而立,没有动作。 太子已经规规矩矩,右手持刀,做了个起势。 秋风拂面,一片枫叶从树梢轻轻飘落,叶片落到肃王额头前时,太子忽的纵身而来。 他手里的刀,稳稳直刺肃王面门。 刀法刚正,刀风平稳,隐隐如乌云滚滚,自前方扑面而来。肃王抬手格挡,刀鞘撞在太子手中长刀的刀尖上,叮的一声。 好刀。不弯不折,带着韧劲一击而回。 太子已经跃到肃王身后,手里的长刀平举,背对肃王,如屋燕斜飞,自下朝上快斩而去。 肃王也正背对太子,手里的刀往后送出,缠着太子的刀脱手而飞。两刀在空中噌的一声相撞,又落回主人手中。 肃王和太子的拳脚,已经打了三五个来回。 “好!”一直凝神观看的辅国公击掌赞叹,连连颔首。 太子接过刀柄,携刀朝黄栌树疾跑几步,脚踩树干而上,在空中翻身而出,击向肃王脖颈。 肃王抬刀回击,啪的一声,太子的刀尖抵在肃王刀刃上,趁着太子翻身而回,肃王飞刀而出。 刺啦一声,太子低下头看,他的衣服被肃王钉在了黄栌树干上。 肃王傲然一笑,便欲转身离去。 “侄儿还没有输了。”太子轻喝一声,抬手拔掉那把刀。 哗,哗啦啦…… 细碎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太子惊诧地抬头去看,那黄栌树上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红叶,随着太子拔出这把刀,似乎失去了树干的束缚,哗啦啦倾数掉落下来。 转瞬之间,太子脚下堆满了几尺高的红叶。 而头顶之上,树干光秃秃如深冬。 惊讶之下,太子手拿两把刀哭笑不得,“皇叔一刀震掉满树落叶,侄儿输了。” 肃王已经坐回亭子端起茶杯,闻言云淡风轻道:“原本便是本王以大欺小了。” “不是,”太子倔强道,“皇叔今日左手使刀,已经是让了侄儿了。本宫学艺不精,给国公爷丢脸了。” 辅国公哈哈笑起来,“太子殿下今年才十二岁,不必过苛。何况即便泽儿在,也决意打不过肃王殿下的。” 太子闻言神情稍缓,继而又开心起来,“泽哥哥可是学了好多年了,他若也打不过,倒是丢脸。” 说着在辅国公的笑声中持刀走上亭子,“那日在汴州时,本宫便是仰仗了国公爷教的刀法,才有命等到了恩人到来。” 辅国公一笑,“殿下说的恩人,是指文安县主吧。” “正是,”太子道,“当日泽哥哥也在场,不过据他讲,自己是听从文安县主调派的。” 肃王神色冷淡,“所以登基之前,你还是要万事小心。” 太子连忙点了点头,白净的脸上露出些羞涩的神情,继而道:“今日晨起,听皇奶奶说,要给肃王叔和文安县主议亲呢。” 你不是说自己领了皇命出宫吗?原来是去兴庆宫八卦了。 肃王低头斜了他一眼。 太子似乎没有看到,自顾自道:“议亲是顶大的事情,虽然本宫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是总是要送礼物的。皇叔喜欢什么,好让侄儿去准备准备。” 你怎么不懂了,你这不是套话呢吗? 皇帝陛下问,崔泽问,魏青崖干脆跑过去瞎管,眼下连你也问。 这文安县主,难不成是香饽饽吗? 肃王抿了口茶抬起头来,“我跟那个文安县主不怎么熟悉,太子觉得,她好不好。” 太子羞赧一笑,“文安县主嘛,她,很好啊。就是相比皇叔,是不是略小了些。” 肃王比林钰大了十岁左右。 皇族婚姻,莫说是十岁,三十岁也是有的。 肃王闻言嗯了一声。 太子又道:“林家也没有什么家势,若真要婚配,还是请皇奶奶做主,给文安县主提了郡主做。这样她就不用怕郡主府的钟秀县主欺负她了。” 若晋封郡主,钟秀县主见了她,便要行屈膝大礼了。 原来是为了提起这个吗。 肃王点了点头,又道:“本王也觉得不太合适,已经准备回绝了。” 他在飘升起来的茶香中看到太子神情微怔,接着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回绝了啊?”嘴上却似乎万分可惜,“还以为皇叔要给侄儿找个皇婶婶疼我呢。” 辅国公哈哈笑起来,“太子虽然年幼,却也快到了议亲的时候。与其等着皇婶婶,不如太后殿下寿宴的时候留心一下,看看哪个府里的小姐,能入了殿下的眼啊。” 太子白净的脸颊忽的一红,“本宫没有想过这个。” 你想的似乎也不少。 肃王白了他一眼。 ……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相互看不上 即便是张灿这样平日里粗心大意的,也发现这些日子以来,工部同僚对苏方回的态度都好了很多。 先是苏方回获准探查皇陵,改良了土石砖砌方案,节省了不少银子。再是上奏朝廷,改了好几处防盗掘暗器步道。虽然功劳多数被尚书大人分了去,但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是苏方回的功劳。 就比如今日早朝刚下,工部侍郎程轲便唤了众位同僚到清风阁商谈。工部这次修缮皇陵,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嘉奖。大家同喜同乐,也知道是沾了苏方回的光,言语间对他多有赞赏。 张灿跟着这个上司,也觉得脸上有光了不少。 不过有时候他隐隐觉得,今日苏方回似乎有一些心事。 果然,大家畅谈过后,苏方回便说家中有事,径直出了工部的大门。 听说苏方回家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了,却不知道是什么事。 苏方回出了皇城,找到马车,坐了上去。 他的确是有心事。 今日晨起出门的时候,陈管事慌里慌张跑来,塞给他一封信。 “世子爷写的。”陈管事说完,便拱了拱手告辞。 崔世子写的,却托陈管事送信,那必然是跟林钰有关了。 苏方回正要打开,却遇到工部的同僚坏了马车,大咧咧跳上了他的车。 这种情况,在车上看信显然不太合适。 等到了工部,又有同僚寒暄问询,好不容易大家各忙各的,散朝回来的程轲又招呼大家商谈。 苏方回忽然很怀念他被这些人冷落的时候。 现在终于坐回自己的马车,他心中稍安。 信用锦袋装着,拉开卡扣,看到一张薄薄的纸片。 上面龙飞凤舞,是崔泽的字迹“放心,肃王不要她。” 肃王不要她。 苏方回把这句话在心中念了一遍,神情舒展开,渐渐笑了起来。 他的笑没有声音,可是脸庞和眉眼,却都笑成了秋日下的阳光。暖融融的,像是吃到了蜜糖的孩子。 “眼光可真差。”他忽的自言自语道。 前面的车夫不知道他下了什么命令,忙扭头问:“大人交代了什么,小人没有听清。” 苏方回止住笑容,换了平常的语气道:“没什么,转到西市买些酒肉吧,中秋快到了,给大家作为节礼。” “好咧!”车夫高兴地一挥鞭子,带着马车向前而去。 车铃叮咚,旁边红色府牌上的“苏”字,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 …… “小姐……”陈管事站在门外,擦着额上的汗珠,语气恳切,“您多少也去见一见吧,像京兆府尹的夫人,我去见实在是不合适吧。” 不知道是谁传出了太后殿下有意给肃王议亲的事情,如今夜色刚至,林府外便车水马龙。 尽管很多人觉得,凭林钰的门第,要想高攀肃王,估计得日月倒转。但是今日很多人见到肃王和林钰在食肆里攀谈,“聊得很开心,肃王提前走了,还接下了林小姐的信物。” 这一下可不得了了。看来是“郎情妾意,不日便会纳吉。” 一个个夫人小姐投了名帖来见,林钰只见了兵部侍郎家的夫人,便受不了了那些无趣的寒暄,躲到后院来了。 此时她正抱着个向日葵,在跟林轻盈比赛谁吃得更快些。闻言懒洋洋道:“崔泽走了没有?让他去见。” 崔世子好歹是正儿八经的世子爷,让他去帮你接见宾客吗? 陈管事面有难色。 “晚饭后就不见了,恐怕是回去了。”他温和道。 林轻盈撇了撇嘴,“一天之内蹭了三顿饭,什么事也不做便又走了。也就他脸皮厚!” 林钰不怀好意地看了林轻盈一眼,“不是说姐姐没有带你见过世面吗?如今宾客众多,去吧,帮姐姐见一见。” 林轻盈面有犹豫,“这样不合适吧?” “合适得很,”林钰道,“他们只是想攀扯肃王,又投递无门罢了。眼下看肃王有可能跟林府议亲,便提前铺设好关系。林家两个女儿,夜里都不在家,便是不好了。你去吧。” 林轻盈应了声是,站起来道:“如果那个什么钟秀县主来了,我可以打她一顿为姐姐出气吗?” 林钰哈哈笑了,“出什么气,我就没在她那里吃过亏。” 林轻盈也咯咯笑了,随着陈管事,转身朝前厅走去。 自从苏方回带着林轻盈出去了一次,她整个人都长大了不少。 林钰又底下头,略思索着,抽出向日葵里的瓜子。 正想得出神,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怎么了?又不想去了?”她以为是林轻盈又回来,懒洋洋说了一声。抬起头来,却见是苏方回。 自从他离开林府,这是第一次回来。 “倒是不怕吃胖了。”他看到她怀里的葵花,温和道。 还是这样子,都不会说一句让人舒服的话。 “我瘦着呢,”林钰莞尔一笑,“再说了,我还在长个子。” 说着站起来,踮了踮脚尖,似乎要跟苏方回比个子。 苏方回淡淡地笑了,“坐下吧,我说正经事。” “好。”林钰立刻乖乖坐了下来。 这里提前没有备茶水,她从箩筐里捡拾了个大大的葵花,捧给苏方回。 “大人辛苦了,吃粒瓜子解解乏吧。”乖巧的样子。 苏方回抿嘴一笑,也不纠结吃瓜子怎么解乏,接过了那团花。 “太后寿宴,”苏方回淡淡道,“是个很关紧的时候。” 太后寿宴的帖子,林钰已经接到了。 正在八月十三夜晚,众人在兴庆宫,陪太后至八月十四日太后生辰当日凌晨。放烟花为庆。 “有刺客吗?”林钰一阵紧张。 “我还不知道。”苏方回道,“按照那些人行事的逻辑,不会明的来。但是暗地里的勾当,最难辨别。容我再查查。” 林钰神情一凛,“今日已经是八月初十了。” “嗯,时间很紧。”苏方回道。 林钰脸上几分关切,“你查可以,不要冒险。大不了我告病不去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苏方回温和一笑看了看她,淡淡道:“你不是最爱惹事吗?到时候你说,没查到没关系啊,我去看看是什么。” 林钰哈哈笑了。 她的确会这么说,也会这么做的。 “是不是有人担心我嫁给肃王,会投毒什么的?”她托着脑袋瞎猜,旋即又道,“就让他们先误会着,本姑娘先收几天贿礼,再放出消息,拒绝肃王。”说完啪啪拍了拍手,“这样便成了。” 你俩是相互看不上啊。 苏方回看着她少见的几分天真的样子,笑了起来。 …… …… 第一百四十三章?拒绝的理由 太后倒是没有给林钰太多收礼的时间。 八月十一一大早,兴庆宫内侍来宣,太后要在正午请林钰小聚。 那内侍一改往日心高气傲的样子,微弓着身子,温声道:“太后殿下说了,因为是私下里宴请,文安县主不必着礼服,自在些便好。” 林钰屈膝应了,又封了赏银,让管事送出门去。 “宫里有送消息过来吗?”等那内侍离开,林钰喊了陈管事来问。 陈管事摇了摇头,“姜承徽那里没有送来过消息。” “没有便好,”林钰点了点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就待在兴庆宫,尚无消息。明日便不会凶险。” 陈管事却几分紧张,“东家这是要趁机拒了跟肃王爷的婚事吗?” 林钰眉头微蹙,“这倒是麻烦了。皇家的颜面可比咱们重要得多,万一不小心惹怒了太后,恐怕对林氏不利。” “那就等肃王爷拒绝好了。”陈管事嗫嚅道,“我听世子爷说,肃王爷也无心婚配。” 当然,肃王的原话是他不要林钰。不过陈管事没有傻到像崔泽那样,所以说话婉转了一些。 “也不好,”林钰在室内踱了几步,“由他拒绝,林氏的颜面怎么办?再说了,他已经答应我,让我去说。” 相比招惹这些宫廷贵胄,林氏的颜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陈管事半晌无语。 林钰又道:“本小姐身强体壮的,也不能装病。说还要为父亲守孝吧,我也没有个孝女节烈的样子。干脆,就说看不上肃王。” 陈管事倒抽了一声冷气。 林钰已经又摇了摇头,“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太过直白?” 陈管事抚了抚额头,觉得自己的脑袋又要疼起来。 “要带礼物吗?”陈管事看林钰托着脑袋思索,终于插话道。 “礼物啊?母亲托人送来的石榴不错,兜一篮子吧。” 陈管事点了点头。 身居高位,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蜜饯果品,也算晚辈孝敬长辈的一点心意。 “这次可以送石榴,寿宴那日送什么好呢?”陈管事又道。 “哦,”林钰嫣然一笑,“你不是说庄子里出新工艺了吗,送第一匹成品绸缎。怎么样?” “好。”陈管事点了点头,却又几分不放心,“那你拒绝的时候,可要记得说得委婉些。” 林钰听到他这么说,重新皱起眉头,揉了揉脑袋。 …… …… 这是林钰第二次来兴庆宫。 上一次花萼楼宴请的喧嚣快意似乎是昨日发生过的,可是转眼几月过去,林氏已经非同往昔。 这一次太后邀请林钰小聚,也不是在花萼楼。 内侍引着她穿过阔朗的庭院,绕过一个一个大殿旁的甬道,往休憩的后殿而去。 殿内十多个侍女在布置饮食,见林钰到了,忙避让等她进去。 引着林钰来的内侍微微一礼,“殿下随后便到,请县主稍候。” 说完便退了出去。 这个大殿倒是小巧,由八根柱子支起舒朗的三间房。殿内红木架子上陈设着官窑瓷器,纱帐后铺了两个贵妃榻。一张放着棋盘的方桌旁,又摆了一张绣架。 想不到太后喜欢做女红。 林钰低头看了,那绣架上正绣着一片银杏叶,不知道后面准备绣些什么。 她的女红向来不怎么样,此时见一国太后竟然善于女红,忍不住蹲在地上啧啧称赞。 “你就是那个要嫁给皇叔的女人?” 冷不丁的,斜刺里一个青嫩的声音传来。 林钰抬起头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大殿偏门处,日光在他的身后,使得他整个脸都灰灰的,看不太清楚脸上的五官。 不过林钰认得那眼神,那是冰冷的,充满芥蒂的,想要毁坏一切的目光。 称呼肃王为皇叔,且是个男孩,又比太子小一些。 恐怕这个是太子的弟弟,怡贵妃诞下的二皇子吧。 二皇子李畅,年十岁。 林钰缓缓站了起来,“那么你是谁?” 她没有施礼,只简简单单问了一句。 “你竟然不识得我。”他声音响亮,慢慢走入殿中。 这个孩子身量不高,比着太子,足足低了一头。皮肤倒是白净,眼角一颗泪痣。眼睛不大,却闪着狡黠的光芒。 在殿内忙碌的侍女忙跪地唤道:“二皇子殿下。” 果然便是了。 林钰依旧没有什么动作。 “都起来吧,”二皇子挥了挥手,又看向林钰面露疑惑道:“你怎么不跪?你要知道,你还没有嫁给皇叔,身份地位还很低贱呢。” 说话一板一眼的,即便在说着贬损别人的话,却说得似背书一般。 林钰微微一笑,“因为小女在看这一副刺绣,看得入了神。” “哦?”二皇子近前一步,“不就是姜承徽昨日绣的树叶子嘛,本尊昨日里要求她绣一副秋日红叶图做帐子,怎地绣得这么慢。” 原来是姜云瑶绣的。 这么随便绣几下,恐怕是应付的成分多一些。 没想到堂堂一个国君嫔妃,竟然被皇子像个奴婢一样使唤。 林钰心生不悦,往一旁挪开几步。 “你会绣花吗?”二皇子看向林钰道,“听说你的妹妹擅绣,且和太子同岁,应该很好玩。本尊去请示父皇,让她做我的侍女好不好?” 林钰看着二皇子,神情含笑道:“不好。” “不好?”二皇子疑惑道,“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福分呢。” 林钰的神色冷了几分,“不好意思,林氏一不缺银钱,二不是奴籍,入宫做侍女这种事,还是请二皇子另请高明吧。” 二皇子皱起眉头,想了想又道:“林氏只是现在不缺银钱吧,如果惹恼了本尊,把你们抄家没产,便可以为奴为婢了是吗?” 说着似乎颇为自得,自顾自鼓起掌来。 “好呀,就这么做!这样本尊便可日日欣赏姑娘绣花了!” 原来这竟然是嗜好吗? 林钰心中一阵恶心。 二皇子已经边笑边抓起案上的剪子,三两下把那绣布剪烂了。 “哈,有小姐姐可以看,谁还要看这老女人的!” 他笑着剪着,满脸笑意,像个孩子一般。 不过这样的孩子,却似魔鬼。 林钰心中打了个寒颤。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乖巧 林钰认识的皇族不多。 但是她知道,肃王十岁的时候,已经被太后丢到了西北自生自灭。太子十岁的时候,已经颇得大学士及一干朝中重臣赏识。二皇子如今也是十岁,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 林钰看着二皇子自顾自剪烂绣布,听他口中自言自语,没有做声。 “畅儿怎么在这里,书读完了吗?”太后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她的身后跟着六个内侍丫头,身旁更是有姜云瑶陪伴。 正低头用力剪断绣布的太子听到太后的声音,丢下剪刀忽的站了起来。 “皇奶奶”他堆了满脸烂漫的笑容,七分天真三分稚嫩,伸着胳膊就朝着太后跑了过去。 太后笑眯眯迎上他,任他抱住自己的衣襟撒起娇来。 林钰看到姜云瑶也下意识站得离二皇子远了些。 “皇奶奶,畅儿的功课做完了,此时非常想您,便私自来寻。皇奶奶不要生气,快快坐下来,让畅儿给您捶捶背。” 说着便扶起太后的一只胳膊,连拉带扯,向殿内走来。 二皇子现在的模样,跟刚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了。 林钰收起心思,跪地请安。 太后上前几步,神情温和道:“快起来吧,今日是自家人聚一聚,不要有什么拘束。” 说着便由二皇子扶着,坐在那高处的贵妃榻上。 二皇子已经依偎在太后身边,乖乖捶起腿来。太后神情快慰,轻轻抚了抚二皇子的头发。 林钰又向姜云瑶屈膝请安,姜云瑶上前一步把她扶起来,低头间却看到了被剪刀戳烂的绣架。 她不动声色坐了下来。 太后也神情一怔,看了眼绣架,又看了看姜云瑶道:“这不是昨日里你新绣的吗?怎么断掉了?” 二皇子依偎着太后,笑眯眯道:“皇奶奶不要生气,刚才畅儿先到这里,跟文安县主夸赞承徽娘娘的绣品好。文安县主说,她有个妹妹,绣得比这个好多了。既然有更好的可以看,文安县主便提议这个不用留了。畅儿也觉得有道理,所以把它剪掉了。” 林钰猛地抬眼看向二皇子。 这个孩子依偎在太后身边,身子软若无骨,笑容明媚灿烂,声音清亮软糯。 然而说谎不打草稿,句句心含歹毒。 太后一时间疑惑道:“真的是这样子吗?” 这个时候,要拆穿二皇子的谎言吗? 可是殿内当时虽然有其他侍女,却没有一个人,有胆量给林钰做主吧。 她坐着微微欠身,“是二皇子误会了,小女说的是家妹手拙,不及承徽娘娘的好。” 姜云瑶神情不安道:“林氏二女儿的绣工,扬名大弘,不是妾身可比的。” 二皇子装作惊讶道:“原来是畅儿误会了。不过既然提起来,畅儿也很想认识一下这个京都第一绸缎庄绣女。文安县主可以引荐本皇子认识吗?” 神情无辜可爱,小脸蛋还鼓了鼓。 太后拍了拍二皇子的后背,“好男儿哪有关心绣品的,你的父皇想你学武艺,你便总是推脱。如今竟然对绣工感兴趣起来。” 二皇子振振有词道:“大弘朝丝织绣品,扬名天下,畅儿只是为咱们大弘感到快意。至于武艺,”他略含羞赧,“畅儿学的是修身治国,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太后点了点头,目光充满嘉许。 侍女已经小心在一旁的地榻旁布菜,寒暄完毕,太后带着众人挪到地榻处坐定。 绵软的蒲团前是矮小的木几,饭菜清爽可口,侍女陆续布了九道。 太后等林钰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文安县主来京城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道叶城内母亲可还安康。” 林钰忙放下碗筷恭谨道:“多谢太后殿下挂怀,家母一切安好。” 太后点了点头,“中秋佳节将至,林夫人可会来京城吗?” 林钰乖乖低头,“京城里生意繁忙,恐怕今年年节,不能跟母亲大人同过了。” 太后抬眼看了看姜云瑶,姜云瑶会意,忙看向林钰道:“既然是中秋,必然要母子团圆才好。若县主实在繁忙,可由河南道府兵代劳,把林夫人接来暂住几日。” 太后拍了拍姜云瑶的手,“还是你心细,”又看向林钰,“怎么样?哀家的寿宴林夫人是赶不过来了,不过走得快的话,还是能赶上吃一口月饼。” 这是非让来不可了。 林钰只好点头道:“小女家事,怎么好劳烦官府兵丁。今日便可飞鸽传书,要母亲前来便是。” “这便好了。”太后更是开心,“到时候莫忘了告诉哀家,带着林夫人到兴庆宫来赏一赏秋日湖景。” 二皇子随意吃了些东西,抬起头来道:“正是!到时候本皇子可以带林小姐赏景。” 林钰笑了笑道:“怎好劳烦殿下。” 二皇子已经扬起天真无邪的脸看着太后道:“皇奶奶,就让畅儿相陪好不好?畅儿也好听一听河南道的风土人情,也好长长见识。” 太后正舀了一勺石榴籽送进嘴里,闻言笑眯眯的应了。 一餐饭也算宾主尽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二皇子在,太后并没有提肃王的事。既然对方并没有开口,由林钰自己来提,显然是不太合适。 姜云瑶席间只当是第一次见到林钰,并没有跟她暗示什么。 虽然林钰心中略有些紧张,但是她也觉得姜云瑶这样小心的性子,才可以在宫廷久存。 太后有午休的习惯,一餐毕,便没有再留林钰。姜云瑶陪着太后去寝殿,一时间,殿内又只留下林钰和二皇子两个人。 兴庆宫的内侍站在殿门口,施礼道:“杂家这就引县主出宫。” 林钰称了声谢,就要离开,袖子却被二皇子抓住了。 “本尊带你出去,可好。”他语含桀骜,已经没有了刚才在太后面前的乖巧可爱。 林钰屈膝一礼道:“小女位卑,不适合由殿下亲自引路。” “无妨!”他冲着门口挥了挥手,屏退那个内侍,“本尊好心得很!” 说着松开林钰的袖子,往前面走去。 “你可跟好了,万一掉进什么陷阱暗道,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倒不知道兴庆宫有什么陷阱,林钰垂头不语,跟着他走出大殿。 倒要看看,你一个小孩子,想耍什么花招。 ……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无所依仗 从兴庆宫出来往南,其实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便可到宫门口。 若是在宫外,林钰没有什么好怕的。一来林氏的护卫身手不错,二来她知道魏青崖派人暗地里保护着她。再加上时不时出现的崔泽,整个长安城,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在宫城就不一样了。 这里是皇家贵胄,是既安乐富贵,又暗藏凶险的所在。 二皇子李畅就走在她身边。他走路摇摇晃晃,时而轻轻跳几下,看起来像是个孩子。 内侍和宫女远远跟在后面,在他们眼中,估计二皇子是个既平易近人又天真可爱的孩子吧。 不过眼下这孩子口中的话是:“文安县主带林夫人来宫里玩的时候,可一定要带上林家二小姐哦。” 林钰没有回答。 二皇子又道:“到时候来了可不准走了,就去大明宫陪陪我便好了。本尊可寂寞呢。” 称呼自己“本尊”,也很奇怪。 “宫里没有人陪着殿下吗?”林钰问道,“二皇子养在怡贵妃身边,应该身边奴仆簇拥,很热闹才是。” 二皇子跳过一块砖,摇了摇头道:“他们有什么意思?近日里本尊发现小姐姐们绣花分外有意思。到时候本尊可以好好看看,文安县主的妹妹,是怎么绣花的。” 单是想起李畅看着林轻盈绣花的一幕,林钰就觉得自己有些反胃。 她冷不丁的问道:“不知道如果我嫁给你的皇叔,你该怎么称呼我。” 二皇子哈哈笑了,“嫁给我皇叔?痴人说梦吧。也就是现在大家被我皇奶奶闹腾得以为你便飞上枝头了。那日我在延英殿偷听,皇叔跟父皇说了,他不想娶你。” “哦?”林钰饶有兴致,“你皇叔是怎么说的。” 李畅狡黠一笑道:“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不仅不想娶你,还想把你赶出京城呢。” 赶出京城这事,林钰倒是不知道。 “好啦好啦,”二皇子笑嘻嘻的,歪头看向林钰道:“眼下你已经无所依仗,不怕告诉你,自从见了林二小姐绣的德妃吉服,本尊便想把那位小姐姐纳入囊中。如果你识相,便给本尊送来。如若不然,本尊只好去抢了。” 林钰站定,看着他眉飞色舞的神情,冷冷道:“你敢!” 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凛冽刺耳。 二皇子怔了一怔,蛮不服气道:“就没有本尊不敢的!” 林钰看着他玩劣的眼睛,上前一步,“就算你贵为皇子,欺负了我的妹妹,也一样饶不了你。” 她的神情过于吓人,不远处的宫女跑过来。 “哇……”,二皇子已经痛哭失声。 林钰在他开口污蔑之前,轻描淡写道:“殿下被前面窜出的老鼠吓住了。” 宫女们忙抬过来轿辇,不由分说把二皇子扯了上去。 “殿下许是吓坏了,还是要请太医诊一诊,看是不是要安神。”内侍一边紧张地嗦,一边把轿辇抬起,跟林钰简单一礼,一群人便慌慌张张向北而去。 林钰看着二皇子坐在轿辇上止了哭声,趁辇下无人注意,扭头看向林钰,做了个鬼脸。 接着嘴唇无声张合,说了几个字。 你给我等着。 林钰甩了甩头,径直朝着出口走去。 …… …… “太后殿下宴请,有为难到你吗?”魏青崖的马车就停在兴庆宫门口,林钰没有犹豫,径直朝他的马车走去。 林氏的马车便跟在魏氏马车后面,一前一后,去往林府的方向。 魏青崖见林钰神思不定,开口问道。 林钰摇了摇头,“太后倒是没有为难我,不过我见到了大弘朝二皇子。” “怎样?”魏青崖道。 “像是披着狗皮的狼,”林钰道,“或许也不是狼,更像山里的野熊。” “不至于吧,”魏青崖哈哈笑了,“他才十岁而已。” “你有他的情报吗?”林钰抬头问,神色有些不安。 魏青崖那里,倒是真的没有太多二皇子的情报。 因为这个皇子,实在太不起眼了。虽然母亲身份尊贵,他也由皇帝恩赦,不需要养在嫡母身边。但是学识平平,不及太子十分之一。听说性格腼腆善良,倒是也有些人缘。 腼腆善良? 林钰想起他拿着剪刀戳破绣布的样子。 “二皇子手下,有为他鞍前马后效劳的禁军或者江湖人士吗?”林钰手指抓住马车壁上的木格,淡淡问道。 “没有,”魏青崖道,“最多也不过是几个内侍罢了。” 朝廷禁止贵族豢养私兵或者幕府,魏青崖辅佐太子,也是暗地里的。他日太子登基,并不会给他朝堂上的好处。 最多,私下里支持魏氏的生意罢了。 不过二皇子身后有怡贵妃,他想做些事,还是容易的。 “劳烦你,”林钰道,“今日起派些人保护一下轻盈。” 魏青崖并不问为什么,只是稳稳点头道:“好。” 林钰深深吐出一口气,身子软绵绵地靠在马车上的软枕靠背上。 “你说,”她闭眼沉思片刻,“肃王说不想跟我有瓜葛,是怕林氏成为他的软肋,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魏青崖微微一怔,接着点头道:“我接触肃王次数不多,但是感觉他虽然不似君子,也不是狂人。” 不是狂人,说话便有分寸。 林钰点了点头,“可是眼下,我倒是想要他手里的一样东西。” “不行。”魏青崖断然摇头,“太危险了,而且他也不会给。” 他怎么能这么了解自己所思所想呢。 林钰的眸子清清亮亮,看着魏青崖道:“没有兵权,才是危险吧。” 魏青崖只是摇头,眼中泛起水汽。 林钰向他探了探头,忽的道:“你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吗?” 魏青崖看定她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从去汴州,你便是为了这个。可是你我并没有染指朝堂的可能。最多像是在汴州,出手救一救太子。可是宫廷内院发生了什么,你是管不了的。” 林钰在他的注视中低下头去,良久又抬起来,“那么,肃王妃的身份,能不能管?” ……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无需依仗 马车如同进入了冰冻着的极寒之夜,忽的安静下来。 接着魏青崖轻笑一声,“你肯吗?” 林钰水亮亮的眸子划过一丝戏谑,“若在以前,恐怕得到了这个嫁入王府的机会,我便会如救命稻草般抓牢。即便肃王不肯,也赖上太后殿下。不过如今,倒是不用了。” 魏青崖神色稍安,“我也觉得你不用。” “其实我有点害怕的,”林钰坦诚道,“不管那些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咱们自从招惹了司马伦,便已经无法脱身了。” 何止是招惹了司马伦。 汴州一行,他们让对方刺杀太子的筹谋功亏一篑。 因为肃王和司马伦的交易,并没有株连更未详查幕后人等。所以如今是他们这些人在明处,那些人在暗处。 “不要担心,”魏青崖探头看向他,神色从容淡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皇帝陛下直接驳斥了肃王要把林氏逐出京城的想法,林氏布料内夹带黑火药的事,算是翻篇了。” 这消息显然是太子给他的。 为了和她撇清关系,肃王是写了奏折呈告此事的。如魏青崖所说,太子周旋之下,朝堂内并没有起什么波澜。大家一致认为,林氏是被利用诬陷了。 马车行驶在闹市间,外面叫卖声不停。不过林钰却觉得,自己离安静祥和的事物已经很远了。 “聪明如你,”她似乎累极了闭了一下眼睛,“也会拿这些话诳我开心了。” 不管皇帝陛下是否站在林氏这一边,单单夹带火药一事,已经说明有人怀叛国之心,并且已经实践。而那些人栽赃林氏,不仅仅是因为林氏是绸缎西售的大商家,也因为已经跟林氏结了仇了。 这个时候,表面上林氏被太后所喜,意欲指婚给肃王。可是背后不知道正被多少人忌惮提防。万一出事,墙倒众人推的,绝对比雪中送炭的多。 魏青崖这个站在暗处的,不会不明白。 他只是不想让她更加忧心罢了。 “所以即便如此,”魏青崖身子轻轻依靠着马车后壁,神情紧张道,“你也是不打算依仗肃王府了。” “依仗别人有什么用,”林钰声音清冷道,“背靠大树,不如自己便是大树。” 说着坐直身子,脸上恢复了些神采。 “你没有忘吧,”她抿嘴笑了,“我也很聪明的。” 魏青崖微微一笑,“肃王肯定会后悔跟皇帝陛下拒了跟你的婚事。” “嗯嗯,”林钰连连点头,“以后还会后悔认识我。” 说到这里,脸上才露出开怀的笑容。 “午饭我没有吃饱,”她轻轻拍了拍肚子,“魏大少爷请我吃茶点,怎么样。” …… …… 秋日的白昼开始变短。 兴庆宫的内侍在肃王府待到肃王可以出府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了下来。 好在肃王骑马出行,虽然内侍跟着累得腰都要断掉了,但是好在赶上了兴庆宫的晚饭。 只要太后不会因为肃王拖延着不想跟她见面而生气,那么内侍便觉得他的腰断掉也是值得的。 反正对于宫廷内侍来讲,腰的作用也不是太大。 太后一改中午宴请文安县主的和气亲切,看着肃王的时候,又流露出既严肃,又有些冷淡的疏离感来。 肃王问了安,端端正正坐在太后殿下对面,不再说话。 “今日里,”太后殿下小心翼翼道,“哀家见了林家那姑娘。” 肃王点了点头,停著听训。 “那姑娘模样周正,不妖不魅却灵动自然。听说寻常百姓家挑媳妇,便是照着这个模样挑的。” 肃王点头道:“眼下东宫位正,皇兄不会换皇嫂吧。” 东宫…… 皇兄…… 太后被噎了一下,横了肃王一眼道:“哀家可不止你皇兄一个儿子。你皇兄子嗣单薄,只诞下两个皇子,三个公主。梁王倒是生得多一些,然而常年待在封地,哀家见得少。” 肃王的手放在膝头上,规规矩矩听太后继续往下讲。 “哀家倒是不想过什么寿宴,不过是喜欢热闹,看着子孙满堂喜乐融融,难道不是寻常百姓家也期望的福气吗?” “母后说的是。”肃王道,“过几日母后寿诞,天下同庆,梁王必然也会带着小世子们前来,肯定会热闹一番。” 太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期待之色,又道:“可是肃王你呢?” 母子两个面对面时,太后很少称呼他的名字。 都是像陌生人般,称呼他的头衔。 既正式又疏远。 肃王摇了摇头,“儿臣常年在西北效力,实在不适合婚配。” “哪有什么适合不适合,”太后佯装生气道,“眼下这姑娘……” “母后,”肃王忽的抬起头来,“母后问过文安县主的意思吗?她愿意嫁给儿臣吗?” “这……”太后神情微怔,“还会有人不想嫁给当朝皇族亲王吗?” 肃王和当今皇帝陛下一母同胞,又守护西北,兵权在握。 当今天下,比这样的夫婿位置还要尊崇的,不超过三个人了。 太后其实有意做主林钰跟肃王的婚事,也并不是头脑一热的。 她虽然经历了大半辈子血雨腥风,也知道真情真意远比世族权势重要。与其给肃王找一个娘家身份地位高的女子,引起太子的忌惮。倒不如找个没有根基,却跟皇室有相助之恩的女子。 林钰有救助太子之功,若以后成为肃王的妻子,待太子登基,便会对这个皇叔少一些提防。 这是太后作为母亲,能为儿子做出的最好考量。 “母后,”肃王神情恭肃,“母后总提百姓人家,百姓人家也会让女儿家亲自相看夫婿,看不上的,是不会提亲纳吉的。母后没有问过人家,就做主让司天监测了双方八字命盘,如今儿臣倒是没什么,恐怕京中流言荼毒,会把林氏架在火上烤了。” 声音里虽然没有责怪,但是没有一句话好听。 一旁布菜的内侍偷偷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因为传出流言,若他日婚配不成,林氏便成了曾被皇室议亲,又嫌弃的人。 “怎么会?”太后神情惊诧,“难道这不是无上的荣宠吗?别人不说,若我寻的是庆安郡主府的钟秀县主,恐怕此时庆安郡主已经在叩头谢恩了。” 肃王微微一笑。 摇了摇头,温声道:“她毕竟,是百姓家的女子。跟世族子女,还是很不同的。” “哦,哦,”猛然间肃王跟她说了这么多话,让太后又惊讶又心生喜悦。 当下里也没有再问什么,示意肃王拿起筷子道:“这事情以后再说吧,母后答应你不为难她便好了。” “吃个糖心翠角。”说着夹了个糕点,放进肃王的盘子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密谋 “殿下……”钟秀县主韩言秀,站在大明宫神丰殿前,深深屈膝一礼。她盛装华服,为了突出身形,腰带系得连弯腰屈膝都是困难。不过她还是忍受着窒息的风险,规规矩矩施了一礼。 装作无意间遇到太子殿下,可真是不容易。 自从母亲庆安郡主告诉她郡主府志在新皇东宫后位,韩言秀便用最快的速度,忘掉了肃王。 肃王兵权再重,也不过要听从皇帝陛下号令。它日新帝登基,肃王还要听新帝的。 王妃怎么能比过皇后呢。 她觉得自己可不是薄情寡义,是擅长审时度势而已。 不过要嫁给当今太子殿下,除了需要郡主府母亲大人助力,韩言秀私下里也觉得,她需要跟太子殿下联络联络感情。至少皇室指婚的时候,太子不会说一声不认得她,便拒绝了。 太子今年十二岁,再过两年,就可以指婚了。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定要趁早。 今日跟着母亲进宫向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留了庆安郡主下棋。韩言秀寻个空子,便出来溜达溜达。 她早就打听好了,太子早朝毕,一般会来皇后宫里请安。若想留用午饭,就会来一个花园相隔的神丰殿习字读书。 果然,她小心绕过御花园,推开神丰殿的大门。太子正站在里面提笔写字。 神丰殿内很静,没有内侍宫女伺候,只能听到笔尖在纸上走过的沙沙声。 听到他的呼唤,正凝神习字的太子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于年龄不符的冷静自持。 “原来是钟秀县主,是随着庆安郡主来请安吗?” 韩言秀脸庞一红,点了点头。 其实如果细纠辈分,她还长着太子殿下一辈。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她的目标便放在了肃王身上。 不过皇室宫廷,向来不看这个。 如今太子称呼她钟秀县主,而不是喊一声姑姑,她觉得很合适。 太子李昭并不知道韩言秀站在大殿门口心里想些什么,他打过招呼,见韩言秀不说话,便自顾自低头习字了。 韩言秀只得厚着脸皮,走近几步。 “写的什么?”她贴近桌案问。 “朔风行军贴,钟秀县主也习字吗?”太子没有抬头,淡淡问道。 韩言秀摇了摇头,又微微一笑道:“女儿家专攻女红、学习教养子嗣操持中匮便好,这些我不曾学得。” 太子书写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韩言秀道:“不是所有的女儿家都像县主这样,有的女儿家杀场纵横,也有女儿家商海披靡,这些都是好的。” 杀场纵横?太子喜欢这样的吗?虽然古有花木兰,今有女剑客,但那些都是少的。 至于做生意的,她倒是认识一个。 韩言秀退后一步,忽然觉得跟这个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孩子无话可说。 她又准备开口,听到太子懒散道:“本宫写完了,还有要事,县主请回吧。” 说得客客气气,却明显是在撵人了。 韩言秀脸色一白,道了声叨扰了,便转身离开神丰殿。 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被选作太子罢了。 她气哼哼的,在花园中跺了跺脚。却又知道这里耳目众多,连发个牢骚都是不合适的。 算了,还是随便转转吧。 绕过花园,便见一洼浅水。水里三两尾锦鲤,岸边一棵高大的楸树。韩言秀靠着那树,微微出身。 咚! 身前的水面炸开水花,不知道谁拿着石头,一个个从高处丢了下去。 “谁啊!”韩言秀懊恼地扭头,那石子却顷数落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一个身穿淡黄色锦袍的小男童从楸树后的枝丫上跳了下来,“你是谁!来宫里干什么?” 韩言秀看着他一手的土,心生不悦。 “咱们见过好几次的,二皇子殿下。” “是吗?”二皇子用他带着些土屑的手挠了挠头,“你长得不好看,所以本尊不记得你了。” 韩言秀撇了撇嘴,“你称呼自己为‘本尊’,皇后娘娘知道吗?” 一国皇子,有称呼自己本宫的,有称呼自己本王的,称呼本皇子也无不可。 这“本尊”二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嘻,”二皇子学着她的样子撇撇嘴,“她知道有什么?” 因为母亲是陛下宠妃,所以连嫡母也不放在眼里吗。不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不在乎,也是太过娇纵了。 二皇子已经在水池边蹲下去,双手拨弄着湖水,抬起头道:“如果你是世家小姐,可会绣花吗?” 韩言秀嗤笑一声,“绣花有什么难的,你要学吗?” 二皇子一拍水面站起来,“走!随我去绣个好玩的东西。”又一犹豫道,“不行,那东西在城外别庄,今日本尊不可出宫。” 好玩的,不能放进宫里的东西。 韩言秀忽然有了兴趣。 “小殿下,”她微微弯下腰,“你那东西,是什么啊?” 二皇子微微一笑,“是个顶重要的人送给我的灯笼,灯笼上没有绣花。” “这灯笼很好玩吗?”韩言秀问道。 “又好玩又吓人!”二皇子歪着嘴笑了。 看韩言秀疑惑不语,他又靠近一点道:“是西北得来的,突厥人皮。” 韩言秀脸色一白,腿软上一软,跌坐在地上。 “哈哈哈,”二皇子大声笑起来,“都说太子英勇无两,可是太子却不及本尊胆子大!无需学武练刀,本尊有一天,也要像皇叔那般驻守北地,把突厥人赶尽杀绝!” 韩言秀已经扶着树站了起来,闻言像听到了一件极度愚蠢好笑的事,却没有开口反驳。 等二皇子冷静下来,准备起身离去。 韩言秀忽的道:“其实绣花好的,我倒是知道一个。” 二皇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我也知道啊,京城林氏二小姐嘛,”说着微微皱眉,“她大姐可厉害得很,连父皇都给她说好话。不好惹。” 韩言秀低下头,眸子里划过一抹厉色,“明的不好惹,暗的来不就好了。” “暗的?”二皇子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这位小姐姐,你愿意帮帮我吗?” …… …… 第一百四十八章 熙攘 八月十三日才刚过午饭时间,兴庆宫外已经水泄不通了。 皇族贵胄、权臣商贾,能进去的自然核验过名牌文书,高高兴兴被放了进去。不能进去的也不生气,在宫门外拜一拜,再把礼物放在门口特地准备的马车上,便心满意足而回。 这些年朝政升平,皇室颇得百姓拥护。故而知道是太后殿下寿诞,不少百姓自发做些手工小物,带些家中特产,也兴冲冲送来。 兴庆宫外的护卫显然一早听过号令,没有斥责这些百姓,任他们把简朴之物也放在一堆金银玉器之上,再兴冲冲而回。 百姓们受到鼓舞,一时间长安城有些空闲的人家,都送来贺礼。兴銮街上更是人潮涌涌,直挤得那些装饰华丽的马车不得不停下来,慢慢在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来。 “快让开!这是府尹大人的车驾!”赶车的车夫不得已大喊了一句,指望这些老百姓有点眼力见儿,能让开来。 前面的百姓手里抱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白公鸡,闻言横了他一眼道:“府尹大人大得过太后娘娘吗?咱们怀里的是太后娘娘的贺礼。” 那车夫脖子缩了缩,扭过头来看向马车。 车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夫人笑了笑道:“慢慢挤吧,下次你自报家门的时候,就说是咱们是相国府的!” 车夫愣了愣,还是应了声是。 忽的后方鞭声阵阵,接着一个红衣少爷纵马而出,“让开!”他一边喊一边道,“国公府车马在此,休要喧嚣踩踏。” “快跑!”那个怀抱公鸡的百姓大叫一声,“世子爷来了!” 听到这声喊叫的百姓们同时哆嗦一下,朝着两边潮水般退开。 崔泽的骏马后面,跟着的却是挂着“林”字府牌的车马,“好呀,”京兆府尹家的车夫叹了一声,“还有冒充国公府的。” 锦衣华服的夫人笑了笑,圆润的脸盘上几分了然,“也不算冒充,毕竟世子爷是真的。” 车夫抬头看向高头大马上那一抹闪闪发光的色彩,在秋日的阳光下觉得分外晃眼。 这便是世子爷吗? 桀骜不驯鞭刀开路的纨绔子弟,竟然给一个非官非贵的林府开路? 世道真是变了。 他摇了摇头,看到林府的马车缓缓驶过。车上的女子掀起车帘,朝着这边嫣然一笑。 车夫心中一呆,觉得一股暖流划过胸襟,接着心脏狂跳起来。 那个女子虽然非富非贵,但是眉眼脸盘,却自然流露出傲人之姿。那是夏日待放的花朵,才会有的风姿。 “说了让你早一点,”崔泽的鞭子梆梆敲着车窗,“你非要墨迹到现在。这下好了,人多得跟蚂蚁似的。” 林钰看向远处的目光收回来,笑了笑道:“有世子爷开路,还用怕人多吗?” 崔泽听到这声夸奖很是受用,冷哼了一声又跑去前面了。 “小姐,”马车内的芳桐小声道,“反正奴婢也不能进去宫苑,还是早些回家,说不定可以接住夫人呢。” “今日倒是接不住母亲,”林钰道,“按她们的速度,不会那么快。不过你倒是可以回去看住轻盈,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她出去。” 芳桐点了点头,“不让二小姐出去,我明白了。” 林钰合上车帘,几分犹豫踌躇。 为什么她心里,总是觉得要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 …… 第一百四十九章 细致周到 兴庆宫内花团锦簇,内侍宫女川流不息。 太后尚未列席,众人或在园子内三五人凑趣闲聊,或跟着内侍的指引,在开放的区域溜达赏玩。 崔泽一进兴庆宫,就被花枝招展的小姐们围住攀聊起来。林钰让了一步,终被人群挤出来。 远远的,他听到崔泽的声音道:“律哥在哪里我当然知道,只是不能告诉你们罢了。” 原来是打听肃王的。 看来他们两个人相互之间无意议亲的事情已经传开,这些官宦小姐们重又把肃王当做了结亲第一人选。 怪不得昨晚上上门送礼的人就少了呢。 林钰努了努嘴,又觉得很好笑,向远处清净一些的地方走去。 经过人群时,不免有人一边斜眼看着她,一边跟别人小声议论着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必然在提起她曾被太后当做跟肃王议亲的人选,后来肃王不喜,太后只好作罢了。 林钰坦然抿嘴笑笑,看着一株漂亮的楸树走了过去。身后忽的传来小声的问候声,她没有回头,心想着无非是什么皇族。自己如今得了个自在,又没有二皇子跟随,正可以随意溜达溜达。 “文安县主请止步。”忽的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后方道,林钰只得止步转身。 见太子正低头训斥身边的内侍,“本宫自己走过去便是了,不必如此相唤。” 太子见她转身,温和一笑走了过来。 林钰站在原地等太子走近,他的身后,数不清的目光看过来,都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在脸上晕染。 太子走近林钰,等林钰屈膝一礼后问道:“文安县主近来可好?”他声音温和却又响亮,像是故意给别人听的。 林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还好。” 太子也笑笑,抬手指了指林钰身旁的楸树道:“文安县主可是喜欢楸树吗?” 林钰道:“小女的故乡没有这样的树,今年春天,看到京城的楸树满树红花,很是漂亮。” 太子笑起来,“文安县主喜欢,也可以在庭院中栽种。过了今年冬天,合适的时候,本宫愿意送县主几棵宫里的树苗。” 林钰屈膝一礼,“那便多谢。” 太子笑着拱了拱手,“县主不必多礼,本宫还有事在身,便不多逗留。”说着整了整衣冠,温和地看了看左右,便径直朝太后寝殿的方向而去。 围拢过来的众人忙让开,太子一一跟他们简单点头,算作招呼,便离开了。 林钰已经转过身来,准备再走去别处。 “文安县主,”身后忽的传来呼唤声,“文安县主稍后。”一个貌美的女子引着两个妙龄小姐走了过来,“园中景致迷人,县主可否赏脸,跟奴家一起观赏?” 林钰神情微怔,还是点了点头,任其中一位小姐挽起她的胳膊。 这不就是太子的目的吗? 看她落了单,被众皇亲贵族冷落,便特意前来问候。 让他们知道,自己虽然失了跟肃王的婚约,但依旧是他东宫眼里的红人。 这个孩子啊。 林钰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真的不用如此细致,因为她原本,就不太关心那些人怎么看自己。 不过即便如此,她的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 他日登基,这会是个好帝王吧。 …… …… 第一百五十章 灯影后面 申时刚过,兴庆宫内钟声响起,引导人们前往作为宴会主场地的花萼楼。 这个时候,林钰身旁已经聚拢了十多人。有时候她说有事,告辞从人群中出来。便立刻又有人笑着贴过来,介绍自己,寒暄问候。 这都得益于太子,也让林钰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听到钟声响起,她庆幸自己终于不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忙道一声告辞,往钟声响起的方向而去。 “咱们也是去那里呢。”刚刚认识的工部尚书夫人挽起林钰的手,笑眯眯的亲切温和。 林钰只好任她携着,跟一众人寒暄着前行。她注意了一下,没有看到肃王或者太子,连崔泽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随着众人接连到来,花萼楼厚重的大门被内侍推开。灯光亮起,厅后赫然竖立着一面巨大的白色屏风。而大厅周围精雕细琢的窗棂,此时都被绣着红色牡丹的厚重布幔一层层遮挡。 忽的咚的一声,是屏风旁一个小孩子敲了一声小鼓。那小孩子眉目周正,身上红衣红裤,头上对称梳了两个小髻,看起来天真可爱。 众人的目光被这个孩子吸引,孩子坦坦然然在这目光中神情严肃,手上绑着黑色绸布的小锤往屏风后一指。屏风后灯火亮起,白色的屏障上赫然一个人影。 那人影头、臂、手、身皆有,正是个身背弓箭,在阳光下跋涉的少年人。 这一下众人豁然开朗,是影子戏啊! 影子戏也叫皮影戏,是一种在屏风后打光,再用兽皮或纸板做成的人物剪影表演故事的戏剧模式。表演的时候,艺人们在白色幕布后面,一边操纵戏曲人物,一边唱述故事。这种戏剧官民皆爱,上达宫廷,下进穷巷。 用这种影子戏开宴,倒也得大家喜欢。 众人被内侍引导着,刚刚进入大殿站定,便听得白色的屏风后背着弓箭的少年人被人操纵着向前走去,于此同时,是一句洪亮的唱词:“凡人生子圆溜溜可爱是儿子,天帝生子圆溜溜可热是日头……” 众人露出对此情此景清楚明白的笑容。 原来正是一幕《后羿射日》。 这唱词通俗易懂,没有半句咬文嚼字。可这通俗的唱词却被艺人唱得妙趣横生、打动人心。皮影在艺人的手下缓慢前行,全身动作协调、流畅自如。 众人听那艺人唱着天帝的十个孩子顽劣异常,不听天帝和天后的规劝,在东海内洗过澡后竟然挽着手爬上双轮马车,穿越天空。果然看见十个小小的圆团子跃上白幕布,跳着向上爬升。于此同时,殿内的灯光调亮了些,似乎真的有十个太阳了。众人身陷故事情境中,不由得跟着紧张几分。 听那艺人唱到大地焦渴,寸草不生,幕布上果然浮现出大地和树木枯萎的景象来。一棵棵巨大的树木倒下,河流干枯,鱼儿跳上河床死在岸边,森林着火烧死人和动物。 众人在这景象中心生悲愤,恨不得那少年人快快拉弓射箭。 终于,少年人终于爬到那山的最高处,他举起弓箭,右手往后拉满了弓,停了下来。 众人等着那箭离弦而去,那少年人却一动不动,只是抬手拉着弓弦。 幕后的艺人也不再吟唱,手里握着支杆一动不动。 众人心生疑惑,那幕布前的小孩子忽的咚的一声又敲一次鼓,接着抬起手来,小锤子往殿外指去。 殿外有什么…… 众人疑惑间扭头向殿外看去。 殿外三丈远有一座假山,假山最高处,一人逆着日光,抬起手上的弓箭。 吱吱,拉了个满弓。 箭头正对着花萼楼。 数十人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难道这人要把箭射进花萼楼吗? 且不说远,恐怕需比百步穿杨的水准还要高明,才能正好射中白色布幔上小小的一团团太阳。 而一旦这人水准有一点点偏斜,要么幕布后的艺人当场身死,要么就是他们这些人遭殃。 难道兴高采烈来给太后娘娘贺寿,还要落个被扎一身血回去? 况且…… 众人忽的又想起一件更恐怖的事。 有九个太阳要射呢。 一时间林钰感觉她身边的人都缩了缩脖子,恨不得自己低一些,再低一些。 铮的一声,羽箭破空而来。 众人再也顾不得身份脸面,呼啦啦蹲倒一片。羽箭从他们头顶飞过,噗的一声,穿进幕布,稳稳当当,停在了一颗太阳处。 幕布后的圆形太阳皮影,被箭矢穿破,落了下去。而箭矢还挂在幕布上,没有更往前伤到艺人,也没有力不足掉落在地。 “好!好!!”众人这才如惊醒般拾回魂魄,鼓掌站立起来。 在这叫好声中,嗖嗖嗖八根羽箭飞过,不偏不斜,钉入幕布上太阳处。转眼九个太阳,被射落殆尽。 九根羽箭挂在幕布上,稳稳当当,没有一根掉落下来。 幕布后同时响起掌声,接着一个和蔼的女声从布幔后传来,“饶是哀家信他,还是吓坏了。” 正是太后殿下的声音。 难道刚才的艺人是太后殿下吗?可那男声…… 众人大惊间扑通扑通跪在地上,缓了缓脸上的惊愕,齐声恭诵道:“臣等(我等)向太后殿下请安,恭祝太后殿下金身安泰、寿比南山。” 便有四名内侍上前抬起白色的巨大屏风,稳稳挪开。 屏风后坐着神情矍铄的太后殿下,她的身旁,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那个男子剑眉窄长眼,额头饱满满面恭谨,微微低垂着头。 “怎么?”太后笑起来,“识不得这是梁王殿下吗?” 太后身后的男子谦恭一笑,微微低了低头。 “我等见过梁王殿下。” 原来这位便是传言中那位被先帝宠爱却因为耽于娱乐,辞去太子之位的梁王殿下吗? 原来刚才的那出皮影戏,竟然是太后殿下和梁王共同完成。 原来梁王殿下,竟然精于皮影唱词。 众人没有不是人精的,一个个开口恭维起来。 梁王殿下小心看了看台下众人,终于笑了起来。 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神情恭肃,他笑起来的时候,却让人觉得温和拘谨、平易近人。 梁王抬起头来,向众人笑着点了点头。缓缓对着太后道:“没想到儿臣准备了半年多,却不及律弟的一张弓,更让众人惊艳!” 神情里都是艳羡。 一张弓…… 难道说…… 众人重又看向殿外,那张弓九箭连发的男子已经从假山上跳下来,背对着夕阳的光影,一步步向殿内走来。 正是肃王殿下。 ……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收礼 他身形伟岸,站在殿门口难得地笑了笑,继而跪地道:“儿臣还是惊吓到母后了。” 众人已经又跟肃王请安问候,太后殿下在高台上开怀笑了一声,温和道:“是哀家出了这个主意,你肯听命而已。梁王孝顺,学了半年多影子戏给哀家取乐,你两手空空可是不行。” 梁王殿下在台上脸色稍红,羞惭道:“儿臣这一点浅薄的伎俩,怎么能抵得过律弟孝敬母后的南海红珊瑚手钏珍贵呢。” 南海红珊瑚,近年已经极为稀少,的确珍贵。 太后微微笑了笑,站了起来道:“好了好了,都站起来吧。哀家今日里高兴,不要那么多礼数约束了。适才哀家可没有闲着,那十个太阳,正是哀家给升上去的。” 原来太后在大幕后一阵忙碌,只负责了十个太阳。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内侍忙上前引导,一群人按照位分尊卑,分高台中台低台和左右坐定。 一群人坐稳,林钰才发现今日来的人里,好几个都是脸熟的。钟秀县主正随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坐在她斜对面,显然那夫人便是兴庆郡主了。之前见过面的靖昌公主,坐在肃王身旁,姐弟两人正在低头说话。梁王坐得离太后最近,正小心翼翼剥开一颗石榴,亲自用银勺挑出,给太后送进碗碟。太后的另一边,坐着头戴尺高凤冠,眉目温和的女子。看品级身份,应该是当今皇后无疑。 只是皇后恐怕是在众人坐定后,从侧门而入。动作很轻,也没有让内侍通禀,少了很多气势礼数,平易近人了些。 众人中有认识皇后娘娘的,见她不喜宣扬,便随众没有跪地请安问候。 一群人坐定,忽的一排黄衣内侍缓缓而进,跪在庭前道:“皇帝陛下孝敬太后娘娘南疆盘丝玉如意一对、刻金《通玄真经》一卷、“岁寒三友”赤玉瓶一樽、寿桃六枚。”接着便有内侍手托礼物缓缓上前,跪在殿中。兴庆宫的宦官上前把礼物接过,一一给太后赏看,接着便收回库中。只有那六枚寿桃,是现下便可品尝的。 宫廷内苑贵重之物不少,可是再贵重的东西都有个价儿,唯有这寿桃,却是最为难得。 要知道桃树三月开花五月果熟,如今已是八月,却有如此硕大且鲜红粉润的桃子,实属难得。 立刻便有跟太后亲近些的皇族亲眷探头去看,更有人伸手想摸一摸那桃子,看看是不是真的。 皇帝身旁的内侍忙道:“这些绝对是真品无疑。是皇帝陛下在五月桃树成熟时节,亲自在果园采摘了一筐放入冰窖。当日里陛下焚香许愿,希望神灵保佑这桃子能永保鲜嫩。如今天神显灵,得六枚仙桃奉于太后娘娘。” 太后殿下喜不自胜,连连说着好,又笑着道:“皇帝说了,若他在席,诸位难免不自在些,故而今日没有来。” 那内侍又道:“陛下没有来,却是在大明宫为太后娘娘亲笔抄写《地藏经》一卷,为太后娘娘消灾祈福。”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分身乏术,却没想到今日为太后娘娘做到此处。闻言大家齐声恭祝,恭维话说了一箩筐。 太后满面红光,笑着抚了抚身边皇后娘娘的肩膀。 这个时候,皇后娘娘的礼到了。 内侍呈上礼品,是一床蚕丝锦被。 皇后站起退开一步,恭恭敬敬跪下道:“儿媳听说母后家乡那边,逢五大寿,媳妇需亲自绣一床仙鹤图,再用蚕丝装填被褥,可延年益寿保身体康健。媳妇绣得不好,望母后勿要嫌弃。” 因为太后总是自比寻常百姓家的老婆子,如今皇后一口一个儿媳,太后听得也分外入耳。 她欢喜地用手拍了拍那被子,亲自把皇后扶了起来。 “好了,”她笑呵呵的,“知道你孝顺,被服侍惯了的人,难得亲自做这个。我都听皇帝说了,你的手都绣粗了。” “皇兄是心疼呢。”靖昌公主打趣道。 众人闻言都哈哈笑了起来。 接着按例是歌舞助兴。可是穿过回廊映入眼帘的,却是大小不一的七个少年人。 以太子为首,七个男孩子容貌端正,身穿翠兰短衣长裤,手持银色长剑,走上台来。 原来竟是舞剑助兴,且是当朝太子亲临。 众人齐声喝彩起来。 太子已经带着另外六个孩子持剑跪地,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接着编钟厚重的声音响起,几人随着音乐整齐划一剑舞翩翩,倒是分外好看。 一舞毕,几人跪地道:“孙儿们给太后殿下磕头,祝皇祖母(外祖母)身体康健、福寿绵绵。” 太后开心道:“都有重赏!” 七个人又再跪谢,接着从容走回自己家人所在的席位。 林钰这才看出来,这七个孩童,分别是太子以及靖昌公主的小儿子、怀王的三个儿子以及另一公主的孩子。 太子已经坐在皇后和太后身边,脸上神采奕奕。林钰抬头时两人的目光正撞在一起,太子朝着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太子持剑而舞分外好看,她有些越规地冲着太子举了举酒杯。 太子脸上微微一惊,接着笑着也举了举手中的杯盏。 那动作很小,该不会被人发现才对。 可是她转头间,却正见肃王看着她摇了摇头。很鄙夷的样子。 管你什么事啊。 林钰莫名的心中一股怒气。 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接下来便是寻常的歌舞助兴,众人观赏稍时,便有内侍上前布菜。 今日夜是要陪着太后娘娘直到黎明的,众人兴致很高。歌舞的间隙,不时有皇族的孩子上前表演个节目助兴。 林钰身旁的夫人小姐们,终于忙着鼓掌热闹,不再把她围在中间攀谈。 寻了个空子,她缓缓溜出了宴席。 庭中灯烛通明,却不知道外面已经是夜色深深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微微活动了一下因为跪坐略有些僵硬的手脚。 扭了扭脑袋,再甩甩胳膊。 身后忽的一个声音道:“是不是羡慕太后收礼,自己没的收呢?” 她猛然转身,见肃王手里拿着个酒杯,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眼底眉心,都是挑衅。 …… ……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王的心思 太后殿下收的是寿礼,自己什么时候收礼了? 林钰神情微怔,想了想,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了。 他说的是自从肃王府和林府议亲的消息传出去,林钰收的那些来林府攀交的礼物。 林钰看着他神情一笑,“的确是没得收了,不知道是谁多事,传出了太后殿下改变主意的消息。” 李律上前几步,站在了林钰身旁。 他们两个面前是窄窄的栏杆,李律一只手轻轻撑起栏杆,一只手端着杯子喝了一口。 “文安县主好胆色,只担心礼物不能收了,不担心自己是否被恶犬盯上。”李律语含讽刺,斜了林钰一眼。 “有吗?”林钰歪着脑袋左右看了看,“兴庆宫有狗吗?如果有,最大的一条是不是离我很近?” 李律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看林钰,神情不恼道:“是不是在林小姐心中,什么危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到自己在意的东西。” 林钰板着脸道:“那么肃王爷心中,小女在乎的东西是什么?” 李律抬手指了指大明宫的方向,“名!”又指了指宫城外的方向,“利!无非是这两样罢了。” 他的眸子内深深的如一汪湖水,此时波澜不惊,似乎结了寒冰。 “呵,”林钰几分轻蔑地笑了笑,便要往回走去。 忽的身形一顿,是被李律扯住了胳膊。他的手攥着她腰侧的衣襟,结结实实,把她留在了栏杆旁。 “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太子吗?汴州救助太子,如今又无意嫁入王府,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属意的位置,是未来的东宫皇后。” 李律一字一句,句句灼心。 林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什么畏惧,顺着他的话道:“小女是否志在东宫后位,好像跟肃王殿下关系不大吧。” 他们两个离得很近。 肃王低着头,林钰抬着头。若不是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别人会以为这里相拥着一对璧人。 可是现在这两人一个神情木然冷肃,一个脸上似结了寒冰,又倔强无畏。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慢到林钰听到殿内的乐师又换了一首曲子。 肃王终于颓然松开她的衣襟,道:“本王也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发现一个人这么让人难以明白。” “是吗?”林钰退后一步,缓缓整了整衣襟。 肃王淡淡道:“在本王看来,世人非黑即白。白的那些我可以不用理会,黑的那些要么提防要么铲除。可是只有你,每当我觉得你是好的,立刻便发现你的企图。当我觉得你是坏的,又发现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是坏的,提前在汴州布置等候太子前来。 后来自己救了太子,又似乎是好的了。 可是等肃王劫持了自己,两人独处时,她又几次想把他杀掉。 如今似乎尘埃落定,林府得了跟肃王议亲这个好处,她却不想要。 似乎对名利无所谓的时候,又被他发现自己跟太子殿下关系匪浅。 林钰整理好衣服,抬头看着肃王道:“小女劝肃王殿下一句,勿要乱猜对方是好是坏,只需要看看他做了什么事。” 肃王没有吱声。 林钰微微屈膝,“那小女便告辞了。” 肃王站在原地怔怔,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她已经离去。 本王刚才,都说什么了? 他的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 …… 京城城外五里。 林氏绸缎庄。 因为临近中秋佳节,林钰给大多数绣娘和把做师傅都放了节假。他们想回叶城的,林氏负责全部盘缠。想待在京中过节的,林氏可以出资出人把他们的家人接过来。 故而今夜,绸缎庄的人很稀少。 只有十多名护卫,正在夜色里小心守护。 忽的从京城方向奔过来十多个黑衣男子,他们身手矫捷,一个个黑布蒙面,手里拿着短棍朝林氏绸缎庄直奔过来。 为首的男子额头一缕白发,小心交代道:“记住,这是为了引人,不可跟护卫硬战。” 他身后的人齐声答应,眼看距离绸缎庄只有十多丈,人群忽的散开,围着绸缎庄的围墙,悄悄站立。 暗夜里那首领忽的打了个呼哨,接着这些人都把手探入衣袋取出了什么东西,在那短棍子上使劲儿一擦,棍子一头立刻着起火来。 这些人毫不犹豫,把着火的棒子丢入绸缎庄院内。 呼呼呼,随着风声,大火瞬间席卷整个庄子。 “走水了” “快救火啊” 绸缎庄内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这些人已经聚在一起,悄无声息向京城方向奔去。 “小姐”刚准备入睡的林轻盈忽的被喊声惊醒,“什么事?” 她在室内看向外面,几分警惕道。 “是绸缎庄,”那丫头显然也被吓坏了,“绸缎庄着起火来了!陈管事已经驾起马车去救火,他让我告诉小姐一声。” 林轻盈立刻跑出来推开门,“哪个院子着火了?是染坊还是刺绣坊?” “都不是,”那丫头被吓得哭起来,“是织锦坊,里面放着用苏师傅留下的图纸改良的最新工架!” “坏了!”林轻盈叫道,“芳桐,芳桐,快备马车!” 芳桐已经从净房钻出来,面色惨白道:“二小姐不能出去。” “怎么不能!”林轻盈急的跺脚,“那里放着最新的工架,今日里姐姐已经把这工架织的第一匹绸缎呈送给太后殿下。明日若太后问起来,林氏的织架竟然已经烧了。是不是欺君?芳桐你不知道,他们那些坏人,有多阴险,有多想让林氏死。” 芳桐抓住林轻盈的胳膊,“二小姐不能去!大小姐嘱咐过,绝对不能让二小姐出绸缎庄。” “不行!”林轻盈甩掉芳桐的胳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工架在哪个位置,我不去,他们怎么能救火!” 她一边说,一边抓过披风,朝外面跑去。 那来通风报信的丫头已经在一旁道,“马车就在门口。” 林轻盈毫不生疑,朝着府门口跑去。 ……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他去哪里了 大殿内歌舞升平。 太后频频举杯劝饮,结果不到子时,她便已经气力不济,面色泛红,靠在榻上似乎想要睡着。 内侍和皇后商量了一下,小心翼翼把她扶起来,搀上轿辇,由皇后和梁王陪着,送回寝殿里去。 其余人依着肃王的意思,照样在殿内等到子时,再去庭院内放烟花为庆,这次庆生守岁才算结束。 其实林钰也有些困了,只不过既然来了,便不好先行退去。 她在坐榻处轻轻用手支住脑袋,几次快要歪下去。旁边正襟危坐的贵妇人忍不住看着她掩住嘴偷笑,好在殿内依旧有舞姬跳舞,倒是没有旁的人看到她这幅窘像。 也没有人注意到,在忙碌伺候着诸位宾客的内侍和宫女之间,忽的有个少年人穿过人群靠近林钰。 因为他是从大殿后面而来,一时间无人发现这便是太子殿下。 太子轻轻坐在林钰身后,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钰惊诧间回头,困意消退了一半。 “有一件事本宫要告诉你。”他的神情一改往日的温和有礼,变得有些严肃。 林钰心中一跳,急道:“请太子殿下直说。” “是这样的,”太子继续道,“林氏绸缎庄起火,你的妹妹轻盈,不见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鼓声入耳。 林钰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她身后的小茶几被她带倒跌落下台阶。 乒乒乓乓,这动静惊动了所有人。 正在打瞌睡的人抬起头来,正在聊天的人顿时嘘声,连跳着舞的舞姬都停了下来。大家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林钰的声音有些颤抖。 “半个时辰前不见的,”太子道,“我的朋友已经派了人去寻,掘地三尺,也要把二小姐找到。” “掘地三尺?”林钰微微发愣,似乎只有死掉的人,才需要掘地三尺找出来。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产生。 这个念头有些疯狂,但是她知道此时如果她慌慌张张离开这里,或许便再也找不到林轻盈了。 这件事情,要闹大,要人尽皆知,要那人即使无人敢动,也被她扒一层皮。 她忽的转身看向殿内,不顾一干皇亲贵族的目光,冷冷质问:“请问如此场合,二皇子去了哪里?” 二皇子…… 这个时候,为什么开口询问二皇子。 庆安郡主的声音传来,“文安县主在此处询问二皇子,似乎十分不妥。” 太子在林钰身旁朝庆安郡主行了一个大礼,温和道:“县主的妹妹刚刚走失,请诸位无论林小姐问什么,都坦白回答。” 听到太子这么说,有人虽然不解,却仍然答道:“午后游园的时候,还见到二皇子了。后来便不曾见过。” 话音落地,便有人耳语交谈最后一次见到二皇子是什么时候。 的确,便是午后。 有个内侍在肃王耳边耳语了几句,站起来弯腰道:“回禀县主,二皇子殿下身体不适,已经告假而回。如今应该宿在寝殿中。” 林钰看向那个内侍,冷冷道:“请问公公,二皇子殿下是宿在大明宫,还是兴庆宫这里。” 那内侍神情不变,回答道:“是宿在兴庆宫。” 林钰微微屈膝,“可以请公公引路去二皇子殿下的寝宫吗?小女有一事想要询问二皇子殿下。” “这……”内侍微微发怔,似乎听到了什么悖逆狂语。 询问二皇子殿下…… 难道你是皇帝陛下吗?还是二皇子的哪位长辈尊长? 一片寂静中只听到肃王开口道:“还请文安县主讲明,询问二皇子,是因何缘由。” 林钰的眸子中一片冷静自持,她看着殿内目前身份地位最高的这位亲王,语气冰冷道:“因为我的妹妹丢了,而且我怀疑,这件事跟二皇子殿下有关。” 殿内像是滚油里滴入了冷水。 瞬时炸开了。 …… …… “你不要怕。” 一个声音略显调皮,是地道的京中口音。 若不是林轻盈此时被牢牢捆绑在椅子上,嘴里又塞了棉花,她应该会觉得这个声音还蛮好看的。 说话的人渐渐转过身来,竟然是个十岁左右不大的小童。肤色白皙,眉眼中透着一股子狡黠。 十岁,比自己还小两岁呢。 竟然就敢绑了他。 她竟然被绑了! 上一次,她被苏方回带着观看了一场私刑。这一次,她又被绑在了这里。 不,这一次不只她一个人。 地上躺着的,是林钰的贴身丫头芳桐。芳桐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这怎么行啊?”那小童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一直睡着,不喊叫怎么有气氛。” 说着用匕首扎上芳桐的大腿。 芳桐啊的一声醒转过来,见到自己的腿正流着血,大叫一声。 “这便对了。”那小童似乎分外满足站了起来。 林轻盈呆呆怔怔,以为自己坠入噩梦。 “二小姐!”芳桐哀叫一声,朝着林轻盈的方向勉力挪过来。 “不要动。”那小童的声音不急不缓,他绕过屏风,抱出来一个小小的绣架来。 绣架上面拴着一个颜色不甚漂亮、灰突突的灯笼。 “小姐姐……”那小童走近林轻盈几步,把那拴着灯笼的绣架放在林轻盈身边,“小姐姐,你帮我绣一幅画,好不好。” 说着,把林轻盈嘴里的帕子拉了出来。 “你是谁?”林轻盈开口问道,“小姐姐不用管我是谁,”小童嘿嘿笑着,“小姐姐就算知道,也不会相信的。不如开始工作吧。” “你绑我来,”林轻盈声音颤抖,“就是为了让我为你绣花的?难道别人不会绣吗?” “嘘……”小童把手指放在嘴上吹了一下,“她们绣不好,也不敢绣啊。”说着神秘莫测地摸了摸那灯笼,“因为这个,是人皮做的啊。” 屋内传来林轻盈绝望的喊叫声。 “姐姐救我!” “姐姐你在哪里?” 芳桐已经在地上颤抖者哭起来,“大小姐说不让我们出门的,大小姐说不让我们出门的。这可怎么办啊二小姐。” “别哭!”那小童不耐烦地朝芳桐的方向点了点匕首,又道。“绣的好,本尊可以把你们放走。” “如果我不绣呢。”林轻盈微微恢复了些神智。 “如果你不绣,”那小童蹲在芳桐身边,刀柄划过她的脸颊,“我便在她脸上,玩分田地的游戏。” ……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搜宫? 太后和皇后都不在,就连梁王也没有回来,此时大殿内就只肃王这个皇室权贵,地位最高。 众人议论之中,都有意无意观察肃王一眼,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肃王神情冷淡,抬眼看向太子道:“太子以为,可不可搜。” 这么轻松,便把这件事撂到了太子头上。 众人神情复杂。 二皇子十岁,虽因为太子已立,未被人议储,但作为皇帝最小的儿子,备受宠爱。 其母怡贵妃,更是随皇后协理六宫,位高权重。 如今被林氏怀疑跟自己妹妹失踪有关,竟要在夜间搜宫吗? 太子能怎么办?若随随便便让林氏去搜,皇室的颜面何在,怡贵妃那里,怎么交代。若拒绝,则恐怕二皇子被人议论,有损名节声望。 现在最简单的,是直接给林氏扣个诬陷皇族的帽子,推出兴庆宫拉倒。 如今肃王把这件事交给太子,是不是意味着,肃王不会站在林钰这一边。 太子还没有说话,殿内的皇族便开口对林钰斥责起来。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太后殿下不在,你便如此放肆。” “二皇子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如今是要搜宫吗?” “二皇子在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殿内不乏有人抬起胳膊,不顾皇室礼仪,指着林钰吐沫星子飞起来。 林钰只是缄口不言,微微低着头。等众人的声音终于小了一些,她才开口道:“那么如今,就请太子殿下裁断吧。” 声音不大,却果敢决断。 殿内肃然一片。 他们不是不知道,林钰曾经救过太子的性命。但是他们更知道,太子如今年龄尚小、局势未稳,是绝不敢跟怡贵妃一族闹翻的。 太子抬头看了看殿内众人,视线回到林钰脸上,淡然问:“请问文安县主怀疑家人走失跟二皇子殿下有关,可有凭据。” 对呀,众人都忘了这个了。 随随便便怀疑一个人是荒唐可笑的,能说出来,肯定是因为有所凭据。 林氏手里,会不会真的握有什么证据。 之前坚决斥责林钰的人,也有些神情不定了。 林钰肃然抬头,淡淡道:“没有凭据。” “没有凭据你胡说什么?”有人大声道。 “就是!这明摆了是在寻衅滋事!” 太子温和一笑,像是在安慰人般,轻声道:“既然没有凭据,便不可以扰了二皇子清梦。可是如果不去看看,又似乎有偏袒本宫弟弟的嫌疑。本宫着实为难。这样吧,”他看向众人,声音又大了些,“今日本宫越矩,去二皇子寝殿偷偷看上一眼。若他睡了,便回来回禀诸位。不知道各位长辈是否同意,也不知道文安县主是否信得过本宫。” 太子亲自帮忙去详查吗?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了。 此事的确有关二皇子的清白,不去确认似乎也不合适。 殿内众人纷纷点头,之前几个怒气冲冲的,也恨恨道:“那便请太子殿下前去确认为妥。” 太子拱了拱手,后退一步,便准备往外而去。 “放肆!”冷不丁的一个女声在殿外轻声喝道,接着一群内侍宫女疾步而进。巨大的宫灯让开,后面走出一个女子来。 “怡贵妃娘娘。”众人内除了肃王,皆跪地请安。 “是谁”怡贵妃的声音微微拖长,“要去搜二皇子的寝宫。” “回禀娘娘,”太后宫中的总管太监上前跪地道,“无人敢在兴庆宫搜二皇子寝宫,只是太子殿下去确认二皇子殿下是否安睡。今日宴会,许久不见二皇子现身,去确认一下,也是好的。” 怡贵妃上前一步,走到殿中来。 灯光照着她丰腴明艳的脸庞,颇有几分风华绝代的样子。如今这一张脸上厉色不减,抬头寻到林钰身旁的太子,平了平语气,淡淡道:“太子殿下是去确认,还是去搜宫?” 太子温和道:“回禀贵妃娘娘,如今二皇子被疑在皇奶奶寿诞之时私自出宫,卷入林氏二小姐走失一事。儿臣必要亲至寝宫一看究竟,还弟弟一个清白。” “太子好大的道理。”怡贵妃冷笑一声,“本宫来,就是为了把二皇子顺便接去大明宫。如今人已经在去往大明宫的路上,不知道太子信还是不信。” “回禀娘娘,儿臣信。”太子扬声道。 殿内众人舒了口气。 看来救命恩人终究大不过权势前程。 “那便好。”怡贵妃环视四周,视线落在肃王身上,微微一礼道:“肃王爷也在这里。” 肃王微微点了点头。 “那好,”怡贵妃说着转过身去,“子时将至,庭院内将燃烟花为庆。本宫奉陛下旨意,送来内府九十九支烟花。听闻母后已经歇息,各位亲贵,便随本宫去往庭院吧。” 众人高高兴兴应了声是,这才站起来。肃王抬头看了看,林钰已经不见了踪影。 …… …… 白嫩的小手捏起一根红色的丝线,轻轻穿入绣针,在末尾打了个结。 拿着绣针的林轻盈已经稳了稳心神,双手触上那盏冰冷的灯笼。 “绣什么?”她淡淡问道。 “绣些风雅的。”那小童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低头看了看那细细的银针。 “风雅的什么?”林轻盈又问道。 “牡丹吧,”小童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本尊前年春日,在洛阳赏过牡丹。你觉得牡丹漂亮吗?” 林轻盈没有理睬他,银针穿过灯笼。 那质地不如丝帛细腻,却隐隐透着一层油光。手指无意间触及,湿滑中仿佛能听到地狱中的哀叫。 林轻盈终于忍不住,歪过头,干呕了两下。 “怎么了?”那小童面露疑惑,“小姐姐身子不舒服吗?” 林轻盈看了他一眼,“没有不舒服,只是身体被捆绑,不会绣得好吧。” 那小童摇了摇头,“其实本尊无所谓你绣的好不好,只是想看看人皮刺绣罢了。不过看着这个灯笼,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林轻盈冷冷看着他不说话。 小童走到芳桐身边,蹲下来认真看了看她,忽的笑道:“我想起来了,我们可以绣在她后背上。绣好了再把皮剥下来,一定新鲜好看。你说是不是啊小姐姐?” 芳桐瑟瑟发抖间,晕了过去。 …… ……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留活口 御街上除了卫兵,空无一人。 林氏的马车狂奔着上前,林钰在车内攥紧衣襟,一颗心似乎要跳出来。 在花萼楼离去时太子的声音言犹在耳,“魏先生已经在查,请文安县主不要着急。” 那声音很小,几乎像是耳语了。 然而她没有应声,更是不顾礼节、没有跪安。只是从侧门一路奔至兴庆宫门口。林氏的马车就停在那里等候,她爬上马车,只说了一个字,“快!” 身后咚咚几声,烟花次第开放,染红了京城的天空。等候在街市或者院落里的百姓们齐声欢呼,在五彩纷呈的夜色里跳跃着惊叹着。 会很美吗? 无所谓。 林钰没有回头。 …… …… 同样无暇分心欣赏满天幕烟花的,还有兴庆宫内的怡贵妃。 她已经转身朝大明宫方向而去。 “怎么办啊娘娘,”身边的宁喜带着哭腔,小心翼翼问道。 “去查!”怡贵妃冷声道,“去查是哪个小贱婢敢勾搭皇子!去查二皇子去了哪里?” 宁喜跪下来,“奴婢已经查过了,是二皇子身边的内侍说,是二皇子趁宾客忙乱,偷偷出了兴庆宫。走之前,二皇子特意交代如果是贵妃娘娘垂问,可以告诉是去了城外别庄。” 半夜三更的,去城外别庄做什么? 怡贵妃吸了一口气,“不会真是……” 宁喜不敢吭声,只是垂着头。 “这倒是麻烦了,”怡贵妃冷肃的脸上几分慌张,“那个文安县主去了哪里?” “文安县主已经在去城外的路上。”宁喜道。 怡贵妃一巴掌拍在身旁的栏杆上,冷冷道:“你去安排,务必在林氏找到二皇子之前从密道把他带回来。” “是!”宁喜连忙爬起来,就要离开,听到怡贵妃又道:“等等。这件事还有一个办法。” 宁喜的心中一揪,听到怡贵妃道:“就等林氏找到畅儿又有何妨,就地杖杀所有知情者,不留活口。再把畅儿带回来不就好了?到时候就说林氏意图绑架皇子图谋不轨,死无对证之下,皇帝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略一沉思,怡贵妃又点了点头,“这件事就该这么办。最近的晦气本宫实在受够了,不让他们吃点亏,还真以为我们母子都是好欺负的。” “是!”宁喜颤抖着点头,往兴庆宫出口而去。 天空的烟花已经燃尽。 宾客们互道一路平安,在兴庆宫门口分道扬镳。 …… …… “芳桐!”林轻盈带倒了椅子,朝着芳桐扑了过去。 “欺负一个丫头,你算什么男人!”她叫着,试图护住芳桐。 “小姐姐,”那小童神情怔怔,“本尊本来就不是男人啊,今年春天,本尊才过了十岁生日而已。” “我管你什么时候生日,”林轻盈冷冷道,“你不准动她,不然我什么都不会绣的。” 小童退后一步,“呀,你的脾气可比我母亲的大多了。”想了想又道,“可是母亲大人她不仅长得美,还无人敢悖逆。小姐姐你这样的脾气,肯定是被家里的姐姐惯坏了吧。” 林轻盈瞪着他,一言不发。 小童抬起手,把芳桐的身子翻转过来,让她爬在地上。 “你做什么?”林轻盈挣扎着想要挪过去,可是她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小童只好走到她身边,挑开了她腰里的绳子。 “你看,”他指了指地上的芳桐,“这姑娘模样一般,后背绣个漂亮的花花,才好嫁人嘛。” “后背绣花,她便活不成了!”林轻盈道。 小童摇着头,“不会不会,听说林氏二小姐,全天下第一绣工。只是在皮肤上绣些牡丹,怎么便会活不成呢?要不然,小姐姐你试一试?” “我不试。”林轻盈断然拒绝。 “不试啊……”小童咬了咬嘴唇,“那也太可惜了点。如果她没有用,便没有必要活着了吧。” 说着便把匕首抵在芳桐的脖子上,“你不绣,我便杀了她。” “不要!”林轻盈小小的身子扑过来,椅子被她带倒压在她的身上。 “你不要杀她,”她哀叫道,“她是我姐姐最亲的丫头,她要是死了,我姐姐不会饶了你!” “你觉得我怕吗?”小童的匕首刺破皮肉,一堆血珠从芳桐的脖子上流下来。 “她的脖子好细,”小童笑嘻嘻看着林轻盈,“你想好了吗?要不要绣。” 林轻盈哀嚎了一声,一手撑住身体,一手捶着地面。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这个……”她咬破了嘴唇,爬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掀开了芳桐的衣领。 那匕首仍然抵着芳桐的脖子,“这一点血没有什么,我上次杀了我哥哥喜欢的狗,还流了一盆子血呢。不过只要你停顿一次,本尊便刺深一点。你试试是她的血更多一些,还是你的手艺更好一些。” 林轻盈的眼泪落在芳桐的后背上,昏迷中的她缓缓醒转。 “不要动,”小童抬手拍了拍芳桐的脸颊,“你脖子上的,是我的匕首,现在你家小姐给你绣花,你动一下,立死。” 芳桐的脸抵着地面哀哭,然而没多久,林轻盈的针线刺入她的皮肉,她便头一晕,又一次晕死过去。 姐姐,你在哪里。 …… …… 正在前行的马车忽的一顿,接着一个身影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是我。”火把的光影中崔泽的声音传来,“魏青崖的消息先传到我这里,我便先一步出来了。” 怪不得后来不见了崔泽,原来已经先一步出来了。 “魏青崖呢?”林钰问道。 “在城外了,先除掉暗处的护卫。那些人身手了得,在魏氏的眼线下把二小姐劫走,可不是等闲之辈。” “轻盈呢?”林钰问道。 “已经查清楚了,就在二皇子的城外别庄。”崔泽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冷光,“这个兔崽子,真是不想活了。” “如果轻盈有个三长两短,”林钰的声音在夜色里冷冷地传来,“无论他是谁,我要杀了他。” “好,”崔泽叫道,“管他老子是谁!杀了他!” ……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截杀 子时的夜,长安城内除了皇宫和街市上的几盏长明灯,其余地方漆黑一片。 而相比城内,城外就更黑了。 黑色的浓云铺满天际,月光被拦截在天际之上。透过偶尔不知道从哪里漏出来的亮光,可以看到树的影子微微摇曳。 树下也有些影子,可是那影子是移动着的。 官道在城外三里处转了个弯,转弯处立了个大大的“庶民禁入”标牌。这种标牌的意思是,前面是非官即贵之人的府宅,普通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沿着小路离标牌不远,路旁边深深的草丛里,正有十多人静静伏在里面。他们很静,静得夜晚出来觅食的小兽偶尔会从他们身边悠闲地爬过去。 似乎过了很久,终于有个人轻轻挪动了一下。 “头领,”一人小声道,“咱们也等了许久,等什么呢。” “等看有没有人去往别院方向。若有,则截杀。”黑色蒙面下的人神情沉沉。 “不会吧,”问话的人小声道,“咱们送去的只不过是两个小姑娘,难道还有多厉害的人来管。” “那就不知道了。”头领道,“上面的意思是,这小姑娘有些背景,还是稳妥点吧。” “背景?”问话的人嗤笑一声,“还会有咱们的主子背景大吗?” 那头领没有说话,一手把身旁的人脖子按下去。 “嘘有人来了。”声音里透着紧张。 的确是有人来了。 是一辆宽阔的马车,车前挂着个没有名姓的灯笼。 马车走的有些慢,不急不缓。马车前一人一身白袍,微微低头,正单手控着缰绳。 哒哒,哒哒。 风似乎停了,只听得见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草丛中的头领莫名觉得有些紧张,他看了看左右,明明是自己的人比较多,是什么东西压抑着,从马车那边而来,让人觉得呼吸困难呢。 “头领,”身旁的人用胳膊碰了碰他,“这辆不管吗?” 截杀最好能出其不意,断其后路,再不动作便要错失良机。 头领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马车,犹豫了一下道:“斩马!杀人。” 听到号令,草中的人嗖嗖站了起来,朝着马车疾奔过去。 暗夜中的人群迅速围住马车。 马车上的人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们。 这令人难捱的沉默中,那头领怒喝一声,便一刀向马匹斩去。 “下车受死!” 阔口钢刀在夜色中反射了些银光,在空中携万钧之势下击。 围拢过来的人中离马匹近些的,也跟着头领朝马匹击去。 那赶车人这才微微抬了抬头。 在灯笼的映照下,他的脸庞从兜帽中露了出来。略白皙的脸上一双淡淡的、似乎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 只见他一只手轻轻在身边一按。 咔咔几声,马车内像是打开了什么东西。接着噗噗噗…… 灯笼映照的暗夜中,无数箭矢从马车中破空而出!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这辆马车看起来有些大了,那是马车周身都布满机括的原因。 可惜在这样的黑夜里,他们并没有注意到。 而那白袍男子只是微微低了低头,让头顶的箭矢飞过,刺穿刺客头领的肩膀。 咚的一声。 头领和他手里的刀跌落下来。 血腥味在空气中钻入口鼻。 …… …… ps,请大家支持,正版订阅本作。 第一百五十七章 破门 利箭刺入血肉,人却不至于立时死去。 地上哀嚎的头领抬起头来,声音颤抖道:“你是谁?” 那白袍男子驾车绕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刺客,没有说话。 “你到底是谁?”那头领又不甘心问道,“你肯定知道,我们也是有主子的。若能活着回去禀报,也好让,让主子知道我们遇到了谁。” 那白袍男子的声音冷冷的,似乎不耐烦道:“我只是个扫地的。” “扫……地?”头领吐了一口血,疑惑道。 “是的,扫地。”白袍男子声音冷淡,“扫除渣滓,好让人通过。” “难道你不是为了救人吗?”头领问道。 “不,”那男子淡淡的,“救人是别人的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径直向前而去。 马车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 哒哒,哒哒。 …… …… “真腥,”马车内的崔泽捂了捂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你不知道吗?”林钰掀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是血腥味,腥里隐隐有些发臭,是很多人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才会是这种味道。” 她闻过这种味道的。 前世时叶城被破,这种味道曾经遍布大街小巷。 “说的好像你知道一样,”崔泽在昏黄的烛光中定定看了她一眼,“是苏大人在前方开路吧,可真狠啊。” 林钰攥了攥身边的窗棂,“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崔泽道,“是魏少爷同意的,魏少爷说他可以,便肯定是可以的。” “你倒是信魏青崖。” “不,”崔泽摇了摇头,“我是信苏方回。” 从官道进入小路不远,又有一滩血迹。留下这些血的人已经不见了,只闻得到那种腥臭的味道。 又前行一里,前方俨然一座大大的庭院。从外面看,隐隐可见楼阁高低错落,屋檐高耸,是富贵人家城外别庄的样子。 林钰再掀开车帘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林氏的马车外已经有二十几人骑马而行。为首的那个远远在前,从后面看,正是魏青崖。 林钰从马车上跳下来。 快步走到那扇大门前。 门前已经没有护卫,门内的情形看不到。 “辛苦了。”林钰朝着刚刚下马的魏青崖浅浅一礼,凝神看向这扇大门。 灯光下魏青崖的神色不太好,他点了点头,轻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好办,”林钰向左右看了一眼,“你和世子爷都不适合出面,人手给我便好。余下的,就交给我吧。” 魏青崖如今是太子的人,他若参与,会牵扯出太子来。到时候林氏的事情被有心人跟夺嫡扯上关系,便更麻烦了。 崔泽身后是整个辅国公府,他若出面,等同于辅国公出面。家族里可不只他一个人,他也不能全无顾忌,给国公府惹事。 魏青崖自然知道轻重,他点了点头,“我会在暗处护着你。” 说完整个人退入夜色中去。 林钰转身交代崔泽,“你也跟着魏少爷出去吧,国公府那边,实在不能跟皇族相抗……”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duang”的一声! 二皇子别院的门轰然洞开,门口站着刚刚踹出一脚的崔泽。 …… …… 第一百五十八章 神鬼让路 纵使这里没有窗子,那一声巨大的“duang”声,林轻盈也听见了。 她猛然抬起头,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脸上除了惊讶,已经没有什么神采。 她的身前地下,趴着的女孩子后背绽放开一朵拳头大的牡丹花。血珠从花瓣的边缘渗透出来,终于汇聚在一起,沿着后背往下滚落。 细心去看,才会发现这朵花是用丝线刺入后背的皮肉而绣。绣工虽然高明,但是依旧透着一股子阴森妖邪。 那小童探出一只手,手指轻轻在芳桐的身上按了按,用指尖挑起一颗血珠。 “真好看,”他淡淡道,“姐姐你猜是谁在外面?” 林轻盈木然地抬起头,留意到他的匕首仍然抵着芳桐的脖子。 “不知道。”她简单答道,魂魄如同游离在外。 “会不会是你的姐姐啊,”小童做出几分害怕的样子,又忽的笑了笑道:“本尊这个院子,明的暗的,护卫有六十多人。如果她敢来,本尊就把她也关起来。” “你不是说了,我绣好图案,就放我们回去吗?”林轻盈慌忙道。 “我说了吗?”那小童终于收起匕首,挥手招呼身后的一名护卫上前,“绣好了,剥下来吧。” “不要!”林轻盈伸手抓住芳桐的肩膀,不让那人靠近。 “这……”那护卫也有些犹豫,“属下并不懂得剥皮之法。” “难道让我懂吗?”小童不满地摇了摇头,“滚出去问问。” 那护卫忙点了点头,便退后几步,又转身拉开暗室的门。 “啊”字尚在喉咙中,还没有完全发出,便见这护卫的身体朝后飞去,重重跌落在地上。 “谁?”小童站起来,朝着门外看去。 然而还不等他转身,一个麻袋从上到下,把他套了个严严实实。 套住小童的男人向门外喊:“在这里!” 门外脚步声响起,很快,一个身影飞奔着跑过来。 “轻盈!轻盈”那身影奔至林轻盈身边,跪地抱住了她。 “姐姐来了,姐姐来了,你没事吧。”林钰一把拥住眼神有些呆滞的林轻盈,“快!”她喊道,“快过来救救芳桐。” “长姐”一直靠着意念死死撑着的林轻盈听着熟悉的声音,看定林钰片刻,晕了过去。 “让开!”锦衣华服的崔泽已经从外面跑进来,丢下染血的大刀一把抱起林轻盈,“先出去再说。” 被护卫用麻袋罩住的小童忽然在袋子内开口道:“快放开我!” 林钰和崔泽没有搭理,林钰扶起地上的芳桐,崔泽抱着林轻盈,径直朝外面走去。 “你是文安县主是不是?还有辅国公府的崔泽,我听得见你们的声音。我是” 话还没有说完,脑袋上便咚的一声,一阵疼痛。 他的声音林钰也认识。 那是当朝二皇子。 不过还没有等他表明身份,便晕了过去。 …… …… “怎么样?”魏青崖从门口跳进来,从林钰身边扶起芳桐。 “看来是失血太多了,你带懂治红伤的大夫了吗?”林钰问道。 “带了,马车里便是。”魏青崖说着,便示意崔泽和他一起,把林轻盈和芳桐送上车。 “天杀的!”崔泽满脸怒气,抬起一脚又踢了踢那装着二皇子的麻袋。 “就说不认识他,不知道这是哪里,直接杖毙再报官好了。”他脸上恨恨的,上马车前不忘了再说一句自己的意见。 林钰和魏青崖对视一眼,魏青崖道:“等回了城再说吧。”他的脸上隐隐有些不安,不像平日里运筹帷幄决战商场的样子。 “别怕,”林钰低声安慰他道,“我已经看到了。” 她的确已经看到了,围绕着这座别院半里不到,正有一排火把在夜色里慢慢靠近。 看人数,不会少于两百人。 “我不是怕,”魏青崖看着林钰道,“这一次真的很抱歉。” 抱歉没有按照她的要求,看好林轻盈吗? 可是事情哪里便会事事如人意,眼前既然发生了,便迎头而上就好。 “我不是抱歉轻盈的事,”魏青崖淡淡道,“我很抱歉,你在这里。” 他说完,便翻身上马,“你去马车里吧,且等我的消息。” 林钰点了点头,看到魏青崖组织着众人,提起弓箭或者刀枪朝着那火把之处而去。 “我要出去弄死他!”马车门口的崔泽被林钰按回去,“不是说要杀了他吗?你怎么又心软了?是不是害怕?是不是?” 林钰抬手指了指远处渐渐响起的厮杀之声,“那里有很多人待杀,只是二皇子眼下是咱们的筹码,说不定就要靠着他,让咱们脱困了。” “诛杀叛逆,救回殿下!”这声音隐隐从远处传来,崔泽的脸白了几分。 这些人原来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就等他们捉住二皇子,再把他们安个罪名一网打尽。 他不再反抗,任由林钰按住他的脑袋,把他按进马车。 车中一时间有些拥挤。 林轻盈和芳桐正躺在床上,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抬着两只手,同时为她们把脉。 “怎么样?”崔泽忍不住的道,“你这样也没有快多少,还不如一个一个看。” 那大夫不以为意,抬起头来捋了捋胡须,道:“这两个姑娘,一个失血过多,若今日能安然回去,让老夫为她熬药冲饮,可以活命。” “那另外一个呢?”崔泽急道,“你不会看不出来,另外一个也不太好吧。” “这一个小女娃身上倒是没有伤口,”老大夫神情严肃,“不过可能伤了心肺,要等醒过来,才知道会怎样。” “谁还不知道要醒过来,”崔泽怒气冲冲,一刀刺向车窗外。 “唉哟”一声,有人倒地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有刺客已经杀到了马车旁。 崔泽收回大刀,继续看着老大夫道:“眼下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小爷我亲自驾车,喂你……”他掀开车帘唤护卫,“把那麻袋丢在车厢后面,咱们快快回城。” 说着一脚踏出,坐在车夫的位置上。 “小爷我亲自驾车,”嘴里犹自道,“神挡杀神,鬼挡斩鬼。” ……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僵局 马车不顾一切向前行驶,林钰在车内,不时听到崔泽在前方一边驾车,一边斩杀敌人的声音。 马车后也有声音。 那是二皇子歇斯底里的怒骂,“放我下来!我是大弘朝二皇子!你们这些奸佞!你们这些叛逆!!” 车上没有人理睬那个捆在车厢后的小童。 林钰正皱着眉头掀开芳桐的衣服后领。 那被血浸染得又湿又硬的衣领深处,绽开着一朵绣在血肉里的牡丹花。 老大夫姓墨,性子慈悲。看见那被针线穿连起来的血肉,长吸一口气,别过头去。 拳头大的牡丹花上,有细密的丝线。饶是林轻盈手法高绝,也无法避免鲜血正不停从针眼中渗透出来。 “那个,”墨大夫依然看向别处,对林钰道,“林小姐啊,那个还是要拆掉的。不然伤口起了脓,就难好了。”他说完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林钰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从墨大夫的药箱中拿起剪刀,用丝帕擦净了,轻轻剪开那些丝线。 她动作轻微,芳桐还是在睡梦中痛苦地哼哼起来。她面色惨白,额头上都是冷汗。 剪开丝线只是第一步,下一步,要慢慢把那些线抽出来。 一根,两根……她一边抽,一边默默在心中数了,足足两百多根。丝线抽完,用布帛先缠住伤口。芳桐脖子上和腿上的伤口,已经由老大夫处理好。 “得快点回去,”墨大夫又焦急道,“你看这姑娘腿上的伤口,实在是太深了。脖子上的,离血管只差毫厘,流的血也太多。” 这个时候,马车忽的一滞,车后的二皇子又叫了起来:“快放本皇子下去!你们这些叛逆!等本尊出去,定会把你们杀个干净!” 车外兵器相击声、惨叫声响成一片,林钰掀开车帘,看到崔泽已经下了马车,正跟一人缠斗在距离马车不远处。 三五招以后,那人矮身软倒在地。崔泽大大咧咧提起刀,又向另一人砍去。他始终站在马车旁,跟三五个魏青崖的手下一起抵挡敌人,不曾走开半步。 然而那些刺客实在太多了,虽然不至于立刻到身前,也缠得崔泽动弹不得。 林钰蹙眉看了眼外面,“都怪今日我没有带上弩弓。”她恼恨地捶了一下墙面,“要不然也可以出去帮忙。” 墨大夫也掀开车帘,探手伸向药箱,“老夫这里倒是有刀子。” 然而不等他拿起那刀,一个浅绿色的身影便从他身边一跃而过。林钰拿着那把刀子,从马车上钻了出去。 “看好她们!”她冲着墨大夫说了一声,便跳下了马车。 车厢后面,正由一名护卫守着二皇子。 林钰指着崔泽道:“你去给他帮忙,我来看着这人。” 那护卫正看得着急,闻言丢下二皇子和林钰,便跑了过去。 林钰用刀子割开绳索,把那麻袋从马车上踹了下来。 二皇子唉哟一声,又一次破口大骂起来。 林钰把他扶起来,把上面的口袋口打开,看向正厮打的众人,大声喊道:“都停手!不然我杀了他!” “你它么敢”二皇子的声音刚刚喊出口,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 他一张白净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 …… 第一百六十章 都带走 “你竟敢打本皇子……” “啪”的一声,这一次比之前还要响一些。 “竟敢冒充当朝皇子!”林钰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又打了他一巴掌。 他手脚被绑缚,无法动弹,只能一句一句咒骂林钰。 林钰不搭理他,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拿你威胁他们。”她淡淡道,眼神冷冽,“我好像对跟你长得差不多的一个孩子说过,敢动我的妹妹,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如今你不仅仅动我的妹妹,还动林氏的其他人。所以,”她用匕首划过二皇子的脖子,“我更想一刀一刀,把你杀了。” 这一句一句不经思考似乎已经疯狂的声音传入二皇子耳膜,他的眉毛和眼睛缩在一起,哆嗦了一下,咬着牙道:“本尊若死了,你们都活不了!诛九族!凌迟!” “就算那样又怎样,”林钰的匕首划破二皇子的皮肤,“那个时候你已经死了,你看不到的。” 二皇子的眼睛瞪大,脸上现出恐惧的神情。 “快!!”他喊起来,“你们快停下。” 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众人的械斗声中,直到崔泽大喊一声:“不想那小孩儿死的就住手!” 他们才陆陆续续停了手。 林钰的匕首继续抵在二皇子的脖子上,等那些人陆陆续续向这边靠近。 天色已经隐隐转为墨蓝,那墨色逐渐被蓝色取代,继而彻底亮起来。 林钰已经能看到来人脸上的神色。 带着一种喋血的疯狂,和一丝惊慌。 崔泽已经退回来。站在林钰身边。 刺客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站出来,“难道你不识得,你们绑着的,是当朝二皇子吗?” 崔泽盯着鼻青脸肿的二皇子看了一眼,“抱歉,我不认识他。” 林钰哼了一声,冷冷道:“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不过也是巧,就在不久之前,怡贵妃亲口说,二皇子已经回了大明宫。” 林钰挪了挪那匕首的位置,让这些人看到,二皇子脖子上已经流了血。 随即她又道:“更何况,皇子未报内府私自出宫,可判作有结党嫌疑。我认为怡贵妃教子严苛,是断不会允许的。” 对面的刺客显然没有准备过如何应对这样的说辞,闻言相互看了几眼。 那头领露出有些犹豫的神情,看着二皇子的样子,思虑片刻道:“把那孩子放了,便放你们走。” “不行!”头领身边的一人急忙道,“是要杀完的。” “滚蛋!”那头领喝了一声,接着眼中忽然有了一缕火光。 不仅仅是那头领,看向林钰这边的人眼中,都有了火光。 伴随着那火光,嗖嗖嗖十多声箭矢破空的声音从林钰身后传来,接着咚咚咚! 林氏的马车上瞬间变插满了浇了火油的箭! 那火沿着箭迅速爬满整辆马车。 “快出来!”崔泽已经一把砍断一根飞来的火箭,转身往马车出口跑去。 看到动静的刺客却已经先发制人,围住了崔泽。 轻盈! 芳桐! 林钰丢下二皇子,朝着马车扑过去。 …… …… 第一百六十一章 都带走2 这火燃烧的速度可真快。 从车盖起,迅速下移,火苗像一条被放出笼子的蛇,咬碎了窗帘,继续向下。 被林钰丢下的二皇子已经被魏青崖的护卫接住,这却招惹来了更多的刺客。 林钰已经跑到马车前面,墨大夫拖拽着林轻盈从里面钻出来,大声咳嗽着,跳到了地面上。他用手猛拍林轻盈的后背,逼着她吐出浊气。 “芳桐!”林钰没有犹豫,纵身便往马车里面跳去。 身后一人已经拉住她。 “不要进去!”是终于被护着厮杀而来的魏青崖。 他拉着林钰的衣服下摆,把她猛然往后拉开,就要往马车中钻。火舌舔了一下他的鬓角,顿时烧焦一层头发。 他只是扭头看了一眼林钰,“我来!”说着便一手探入了马车。 斜刺里突然有一个刺客钻过来,拿着一把剑便朝魏青崖刺来。魏青崖下意识便朝一边躲避,趁着这个间隙,林钰用帕子捂住嘴,整个身子伸进去。 马车内都是浓烟,按照记忆中芳桐躺着的位置,她探手抓住了芳桐的脚。 接着往外一拉,便把她半个身子拉出了马车。后面就简单多了,迅速把芳桐抱到地上,脱掉外衣拍掉芳桐上衣的火。连烧带疼的,芳桐醒了过来。 “小姐”她虚弱的脸上浮现一层笑容,“二小姐她” 林钰在刺客和护卫的交击中跪地拥住她,“轻盈没事,你要撑住。” “小姐”芳桐依旧喃喃,眸子里有了些光芒。她的身上除了血的味道,还有衣服烧焦的味道。 马车在她们身后噼里啪啦爆裂开来,接着轰的一声,整辆马车都笼罩在火光之中。烧断了缰绳,马匹半身浴火,已经惊跑。身前的魏青崖和崔泽勉强护住她们,而二皇子,也被护卫护着,离林钰很近。 林钰看着魏青崖有些怔怔。 这件事情,还是把他扯了进来。 “他们不敢动二皇子的,所以大家尽可以杀掉他们。”那刺客头领站在燃烧的马车不远处大声下令。 林钰拿起一把匕首站了起来,芳桐扶着地,也颤颠颠站在林钰身旁。 “小心!”忽然面对林钰不远的崔泽大喊了一声,纵身过来。 接着她身旁的芳桐和魏青崖已经同时动作。 只听得噗的一声,林钰身体一震,一根箭刺在了她的肩膀处。 而另一根燃烧着的火箭,从芳桐身后,把她穿了个透。 一瞬间似乎刚刚亮起来的天暗了下去。 林钰低下头,难以置信般看着芳桐微微笑着歪斜下去。那持弓的人已经被魏青崖用弩弓击中,同时倒了下来。 林钰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噗。 那是箭矢穿破血肉的声音。 她用了很多次弩弓,却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死不了,而芳桐,活不成了。 跪在地上,林钰忘了身边的厮杀之声,忘了林轻盈尚在墨大夫怀里,不知道死活。她只是万分气恼,抱住了芳桐的身体。 “小姐,”芳桐尚有力气开口说话,盯着自己身上穿破肚腹的羽箭看了看,眼中露出惊恐来,“我不想死。” “你不要死!”林钰的眼泪落下来,“你才十六岁,你活着,我给你找个好人家。” “小姐,”芳桐的声音微弱下去,“小姐要好好的,小姐要找个好人家……”到了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林钰大哭起来。 芳桐呢? 前世她曾经这么问过魏青崖。 她啊,我给她寻了个好人家嫁出去了,毕竟年纪也不小了。 魏青崖这么回答。 可是后来她知道,朝廷判自己斩刑的消息传到叶城的当天,芳桐便一碗砒霜结束了性命。这一世她终于回来,所想所念,无非是护住身边的人。 可是前一世你为了我服砒霜而死,这一世又为了我被人刺杀而死。 芳桐,我负了你。林氏负了你。 林钰在模糊的视线中站起身来,手里拿着匕首,朝着二皇子直奔过去。 “我要你死!”她大喊着,脚步踉跄,动作却迅速无比。 崔泽没有去拉她,倒是魏青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然而她已经顾不得,也不想考虑后果,手里的匕首更像是被魔鬼附体,朝着二皇子直直飞去。 管你是谁!伤我家人者,死! 梆的一声! 林钰虎口一麻,匕首脱手而出。 是一只从天而降的羽箭,擦破她的手腕,把那把匕首震飞。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般,跌落在草丛中。 身上的羽箭应力而断,戳进了她的血肉。 马蹄,马蹄,马蹄 林钰咬着牙抬起头,穿过草丛的缝隙,入眼的都是马蹄。 十匹、二十匹、三十匹,在这些慢慢走近的马匹上,端正肃立着身穿南城府衙甲胄的军士。 为首的那人,一身黑色锦袍,冠上七颗珍珠,手里拿着一张弓,脸上神情疏淡,似乎没有看她,又似乎在看着她。 肃王李律。 “皇叔救我!”是二皇子嘶哑的声音。他身旁的护卫呆呆地放了手,二皇子趁机往前跑了几步,可是那护卫忙又拉住了他。 “给我杀了他!”林钰在地上伸出手,朝着二皇子的方向狠狠道。 然而那护卫只是呆呆看着肃王,并不敢有所动作。 不仅仅是他,无论是魏青崖安排的护卫,还是怡贵妃派来的刺客,都因为羽箭贴身而过,茫然停了下来。 魏青崖已经扶起倒在地上的林钰,用撕开的衣袖围在箭矢周围,想要阻止那血的流速。 崔泽持刀站立,略有几分欣喜地看着马上的王侯。 这下好了,不用在此厮杀。来的是肃王,更是好说。 毕竟有交情在呢。 崔泽几分轻松地走到墨大夫身边,抱住了他一直保护着的林轻盈。 这小姑娘只是呼吸有些微弱,应该一时半会死不了。 小姑娘,你又欠了小爷我一个大大的人情! 肃王见厮杀的人终于不动,环视了一圈地上的人,淡淡道:“都带走。” 说完从马上跳下来,向着林钰的方向而来。 ……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放手 听明白肃王李律说的是什么,刺客和魏氏护卫都向远处逃去。 府兵没有下马,到底还是比他们速度快一点。不多久,便见被捆绑着的刺客和护卫尽数被抓获。 不过这些林钰都没有注意。 她趴在地上,几乎被荒草淹没。耳边先是魏青崖的问询声,他把她的上半身抱起来,小心翻转过来,按住那一根羽箭。 谦谦公子第一次身染鲜血,眉目慌乱。 “钰儿,钰儿,不要死……”他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时候似乎很近,有时候又似乎很远。 他唤自己钰儿。 如前世那样。 前世她逃出魏府,在林府投水自尽。这一世要死在这荒郊野外吗? 不! 失血和愤怒让她浑身颤抖,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疼痛中晕了过去。 李律刚刚下马,二皇子便挣脱了缰绳,哭叫着朝他跑过去。身子距离李律几尺,被他一把抬手挡住。 “你是谁?”他声音冰冷。 “我是畅儿啊!皇叔也不认识我了!”李畅大哭起来。 李律耐心地左右打量了他一眼,“本王上次回来的时候,畅儿还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大。这次回来,还没有见过,故而你有没有冒充,本王还真是难以裁断。这样吧,”他想了想,朝着府兵挥了挥手,“带走吧。” “皇叔!皇叔救我啊!”二皇子哭哭啼啼拉住李律的衣襟,却被涌来的府兵抓住退后。 李律继续往前走,脚步匆忙,终于到了林钰身边。 “肃王殿下。”魏青崖在焦虑中还是没有忘记打过招呼。 肃王没有应声,他神情沉沉,抬手在林钰脖颈处脉搏上按了按,继而一只手按向肩膀上的伤口。 接着抓住那根羽箭,用另一只手掰断。羽箭仍然在林钰肩膀处,随着他松开手,血迅速扩散开,晕染了更大一片衣襟。 她本来就已经脱了外衣拍打芳桐身上的火焰,此时只穿着浅绿的中衣,很是单薄。 初秋的风,已经有些凉了。 林钰在昏睡中剧烈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她得跟我走。”李律说着,探手进魏青崖怀里,把林钰抱了起来。 她青碧色的身子在他的怀中,如暗夜拥着翠竹。 魏青崖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有些微的震惊,些微的慌乱。他的手还在林钰的肩膀处,没有挪开。 “为什么?”他问道,“钰儿现在急需救治,不是可以让殿下丢到牢房里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时候,崔泽已经扶着刚刚醒来的林轻盈站了过来。 林轻盈神情怔怔,只是看着林钰道:“我姐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似乎我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事,左右看了看,更是疑惑。 李律已经示意府兵上前,“把崔世子捆起来,带走。” “凭什么?”崔泽拉住林轻盈大喊大叫,“我们是来救人的,错了吗?” 然而府兵并不听他说话,已经下手捉住他,连带着林轻盈,往京城方向拉去。 崔泽只挣扎了几下,便妥协道:“勿要伤了小丫头,我跟你们走便是了。” 说着拉住扑向林钰的林轻盈,跟着府兵向前走去。 马车前除了地上躺着的芳桐,便只有抱着林钰的李律和眉头紧蹙的魏青崖。 “你是去牢里,还是在外面。”李律看定魏青崖,冷冷道。 魏青崖的肩膀塌下来,他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钰儿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神情坚定,冷眼看着肃王。 “那可不行,”李律说着抬手把魏青崖的手抚去,转过身去。他身后的府兵立刻围住了魏青崖。 “她要去王府。” 他的声音传来,人已经向前走去。 “你还是好好安置这个丫头吧,等她醒来,也好有个交代。” 他又添了一句,人已经被兵士护卫住急速向前,把魏青崖和地上的芳桐,以及墨大夫,留在荒野之中。 秋日里忽然起了冷风,吹得魏青崖的脑子混乱不堪。 …… …… 京城的早晨,百姓们都起得很早。 城外有田地耕种的,带上锄头去地里除草。 城内有买卖做的,梳洗好兴冲冲去开门迎客。 学堂里的孩子们抱着书本,迷迷糊糊并肩在街市上前行。 昨日午夜漫天灿烂的烟火还在脑海中绽放,百姓们一边走,一边开心地聊着。 “昨日的烟火真是美啊!” “是啊!听说是工部负责的呢,请了烟火坊最好的师傅做的,连工部内,都有个大人亲自做了好多山茶花形状的。” “是啊是啊,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跟牡丹样的还是不太一样呢。”聊天的人吐沫星子飞出,一边在街市上买了油饼充饥。 “说起来,今日是太后寿诞呢。”和他随行的人胖乎乎的,一身富商的打扮。 “就是啊!为了这件大事,城门都没有关。你听见了吗?昨日夜里,不时有人进出城门。听说都是外地的显贵前来呢。” “那也来的太晚了。”啃着油饼的人忍不住笑话道,“没有看到那一场烟火,真是白来了。” “哈哈,还是咱们住在京城的好,新鲜事多。” “就是就是。”旁边有个瘦小的年轻人凑过来附和道。 忽的前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这么早就有人从城外赶来了?能不能赶上给太后殿下贺寿啊。” 几个人踮起脚尖往声音嘈杂处看去。 忽的从远处向这边,人群寂然一片。 那啃着油饼的,一口饼还在嘴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城门已经打开,两队骑兵护卫之下,一个黑衣珠冠穿着亲王服饰的男子走进朱雀大道。 他的怀里,稳稳当当抱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的肩膀处一片衣襟被血染红,那男子每走三五步,便有一滴血滴入地面。 男子眉头紧锁,只是拥着那个姑娘,步速飞快,神情沉沉,朝着肃王府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身后滴滴献血。 身前百姓散开。 “是肃王啊!是肃王殿下!”有人小声道。 “那姑娘是谁啊?是哪家府邸的小姐吗?”那人把油饼咽下去,茫然道。 “咱们不知道那是哪家的小姐,不过,”胖乎乎的男子视线不离肃王的背影,“肯定是肃王爷心尖尖上的人啊。” …… …… 第一百六十三章 怎么回事 刑部大牢里的光线很不错,只是又湿又凉。 不知道是哪里传来滴水的声音,嗒、嗒、嗒,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响起来一次。 崔泽低头揉了揉林轻盈的脑袋,“小丫头,醒一醒。” 听到这个声音,林轻盈渐渐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她依旧是这样的疑惑。 崔泽在脏乱的地上找出一片略干净的,铺了些稻草,认真坐在上面,看着林轻盈道:“你这样不行,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回事,你要想起来。不然他日开堂审案,你这种迷糊样子,怎么证明自己是被二皇子掳了去?” 林轻盈闻言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跟崔泽斗嘴,而是怔怔道:“二皇子?” “完了,”崔泽扶住林轻盈的身子晃了晃,“快想起来,快想起来,你出城查看绸缎庄的事情,记得吗?绸缎庄被纵火,记得吗?” “绸缎庄?”林轻盈凝神苦思,忽的抬起头道:“苏师傅的工架怎么样了?改良的新工架怎么样了?抓走我的,是二皇子?还有芳桐!芳桐也被他抓走了。” 说到此处。 像是回忆终于漫过脑海,她忽然呆呆打了个寒颤。 “芳桐……”林轻盈哭起来,“芳桐是不是死了。” 崔泽点点头,脸上露出了遗憾的情绪,“混战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人,小爷我没有能顾好她。” 林轻盈完全没有听崔泽的解释,她只是抬起手捂住脸,继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芳桐被我扎死了”她的五官扭在一起,哀嚎一声,哭了起来。 …… …… 肃王府有多大。 在京城厮混熟的百姓知道,南北占了两条街,东西占了三条街。 肃王府有多深,却没有几个人知道。 里面的屋舍鳞次栉比,楼阁高低错落,主殿陪殿一应俱全。 只是他的主人,回来住的时间太少。少到有时候婢女到了年龄被放出去,跟别人说,自己从来没有服侍过肃王殿下,因为没有见过。 不过这一次,肃王不仅回来住,还抱回来了一名女子。 殿内回廊上端着热水等物什小心伺候的婢女,神情里都有些难捱的兴奋和些微的紧张。 她是谁啊? 每个人都这么想。 然而低头间,看到从房中出来的婢女手里被血染红的水盆,又觉得她是谁都不重要了。 反正她是要死了的吧? 米色绣南幡猛虎的床围高高掀起来,使得外面的人可以看到这里面的情形。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小姑娘。 她的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微张。肩膀处的衣服被李律用剪刀剪开。他一只手按住林钰的肩膀,一只手快速拔出了那支箭。 “噗!” 一股鲜血喷出来,李律适时躲开,还是被溅了一滴血迹在脸上。 接着他把鼻子凑近那箭头上仔细闻了闻,自言自语道:“还好,没有毒。” 殿下说没有毒。 廊下站立的婢女们相互看了一眼,神情中有些惴惴,又莫名有些庆幸。 原来是要治伤了。 李律抬手把那箭矢放在婢女手中的水盆里,水盆中的水瞬间被染红了一片。那婢女忙低下头,抱着这一盆水出去了。她的身后,立刻有别的婢女抱水上来,补上她的位置。 李律从那水盆中拎起一块纯棉的热毛巾。 他单手把那毛巾拧干了,小心翼翼擦拭伤口周围。虽然拔出箭的瞬间这姑娘的伤口喷出了些血,但是很快,血的流速慢了下来。 被染红的毛巾丢入水盆,这婢女立刻抱着水退出去。 后面上来的,怀里抱着个托盘。 里面是治伤的药膏和绷带。 这些都是肃王一进王府,便吩咐管事备下的。 李律抬手给她涂了药。林钰在睡梦中似乎浑然不觉,药抹完,她也不自觉地把小嘴合上,呼吸均匀了很多。 李律拿起绷带,在林钰身上比了比。 王爷要亲自给这姑娘绑绷带啦! 廊下的婢女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要绑绷带,得把衣服再脱些吧! 一个婢女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往里面看了一眼。 刺啦 内里传来撕破衣服的声音,接着李律已经一只手拿起绷带,一只手托起林钰的头肩,把那绷带穿过去,再于肩膀处重叠。 他身边的婢女忍不住要上前帮忙,被李律一个眼神吓得退了出去。 你还有没有一点眼力见儿,王爷是想让咱们摸吗? 门口的婢女看到她的动作,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李律已经绑好了绷带,又拉起薄被,盖上了林钰的肩膀。 这下好了吧? 几个婢女在廊下相互瞅了瞅。 “发什么呆?”寂静的王府内忽然传来李律的声音,把一个抱着热水的婢女吓了一跳。 她忙上前一步,李律从她的水盆中拿出毛巾,拧了拧水,开始擦拭起床上小姑娘的脸颊来。 连脸都帮忙洗了? 看到的婢女神情激动,把惊讶又震惊的眼神传了出去。一时间,廊下静静站立的婢女都偷眼往这边看过来。 都小心点啊!要小心伺候啊! 她们相互看看,眉梢眼睛,都是这几句话。 李律已经抬起手道:“梳子。” 婢女被吓了一跳,微微屈膝道:“是殿下您用的梳子吗?” 见李律点了点头,忙退后几步找出梳子,给李律递到手里。 李律已经解开那小姑娘的发髻,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细心地把里面的青草捏出来。接着用热毛巾擦了擦,梳子探入头发,认真为她梳理起来。 殿下给她梳头啦! 那看到的婢女神情激动,恨不得立刻跑出去跟小姐妹们通风报信。 可是她手里还端着托盘,必须在这里等待。 李律为这姑娘梳完头,又把头发分左右理好,自然垂放在她肩膀两侧。床上的姑娘睡着的神态已经安稳很多。 李律又站起来,走到床尾去。 床上的姑娘尚穿着黑色的小靴子。 婢女瞪大了眼睛,看到李律动作轻轻的,把那姑娘脚上的靴子脱了下来。 “穿着鞋睡,怎么能舒服呢?” 他嘴中喃喃,想了想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不妥,便开口道:“给这个姑娘擦一擦脚,好好看护着吧。” 婢女神情慌乱地跪下来,应了声是。 …… …… 第一百六十四章 闭门 都护宋林站在肃王府的甬道上,能清楚地听到青松亭后婢女们的闲聊。 “殿下亲自给她治了伤?你看见了?”一个婢女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置信。 “当然!我就在旁边端着热水呢!”另一个俏皮的声音道,“不仅仅是治伤,还敷了药,还梳了头。殿下原来这么会照顾人吗?是谁说的殿下荤素不吃、女色难近的?” “嘘,”另一个声音道,“说话要注意着分寸,虽然咱们陛下常年驻守边关,也已经二十多岁了。旁的王族这个时候,儿子都扁担一样高了。” “就是就是,咱们也赶紧得个女主人,到时候年节吉庆时候,少不得打赏下人们一番。”婢女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期待,“月前为了迎接咱们王爷回府,内务来王府核检,阴阳怪气讽刺咱们,说咱们是长安城最清闲的奴婢。真是让人气愤。” “气什么?”一个声音笑道,“说的是实话。不过闲着也忒无趣了些,好想有个小娃娃可以抱一抱。” “嘻嘻……”几个小姑娘一起笑起来。 宋林叹了口气,向肃王的寝殿走去。 寝殿门口十多侍卫,黑色的大门紧紧关着,像是要跟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看到他来,门口的侍卫统领低头道:“宋都护。” 宋林点了点头,径直往寝殿而去。那侍卫忙拦住他,声音肃冷道:“殿下说了,他谁也不见。” “哦?”作为肃王最得力的部下,他有些意外,“我也不见吗?” 侍卫统领的神情里略含歉意,“实在对不住,殿下说他谁也不见。” 宋林听命退后一步,又疑惑道:“那今日未时,兴庆宫的寿宴……” 虽然昨日兴庆宫宴请权贵,为太后殿下祝寿。但正儿八经皇族的聚饮庆贺,却是在今日午饭时候。 肃王千里迢迢奉召回京,就是为的给太后祝寿。 “那倒是不知道。”侍卫统领道,“肃王说文安县主伤得很重,今日是关键,他不准备出去了,也不要让人来烦他。” “文安县主?”宋林神情错愕,“果然是” 侍卫统领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伸手往一边让了让,“宋都护若有事,可以在那处小桌旁等候。说不定王爷出来,你便可以搭上话了。” 宋林点了点头,依言踱步到那小桌子旁去。 他知道夜里起了纷乱,肃王亲自领府军前往探查。也在街市上听说了,那受伤的姑娘,由肃王亲自抱着,回了王府。他没有吃饭便赶过来,就是想确认一下,那姑娘是谁,以及肃王的想法是什么。 果然如他猜测,是文安县主林钰无疑。 也如他猜测并曾劝过肃王的那样,林氏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生意人。他们目的不纯,动机不明,是阻挡肃王完成大事的绊脚石。 却没有想到这绊脚石这么大这么硬,硬到如今住在了肃王的寝殿当中。 宋林内心思绪翻腾等了肃王好几个时辰,渐渐的,他的身边坐了一个林府的管事,坐了一个怡贵妃宫里的宦官总管。等到快正午时,连辅国公也踱步往这边过来。 …… …… 对于刑部大牢来说,今日伺候的人有些令人心内不安。 刑部什么样的官没有关过啊,上至宰辅大臣,下至草芥百姓,只要是犯了案子被关进来的,也不用区别对待,一律一餐一个窝头一碗粥。 什么?家在岭南吃不惯窝头? 那便一碗粥好了。 不过不好意思,这长安城的粥,也是面粉做的。 可是今日不一样了。 刑部官员在大牢外踱着步子。 “现在有一点可以确认,最近得到太后殿下宠信疼爱,又有救助太子殿下之恩的文安县主的妹妹,被关进里面了。” 一名官员皱着眉头,踱着步子。 “没有关系,”刑部尚书捋须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个商户晋封的县主呢。还是她妹妹,不足为虑。” “跟那小姑娘一个牢房的,是辅国公家的小公子,崔世子。”那官员继续道。 “崔,崔世子?”刑部尚书露出惊愕的眼神,“你们把他也给关起来了?他听你们的?没有把牢房捅破?” “不是我们要关的,”那官员皱着一张脸解释,“是肃王爷啊,他说让关谁,咱们便关谁。再说了,这世子爷今日里倒是很安静,还照顾着身边那姑娘呢。” 刑部尚书点了点头,“说起来,关谁也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你们也不敢抗命不是?不过肃王爷是从哪里收拾来这么多人来的?一晚上关进来四五十个人,真当咱们这里是客栈了吗?” 官员几分不满,“最气人的是,还有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二皇子的孩子,吵了一个早上了,污言秽语吵得狱卒不堪其扰,不知道这孩子的底细,又不敢收拾他一顿。” 刑部尚书眉毛竖起来,“现在的孩子也忒没有父母好好管教了,有什么底细不底细的,冒充皇子,打一顿都是轻的。” “是是,”官员点着头,招呼一旁的狱役道,“大人说了,再闹就打,不要怕对方有什么底细。” 那狱役几分快意,捋了捋袖子转身便奔大狱而去。 “还有一件事,”刑部官员垂首道,“肃王殿下交代了,无论是谁,不准探视、不准提审、不准放人。” “三不准啊?”刑部尚书抿嘴点头,“肃王爷这是发了狠心了,不准便不准吧,人家也就是借咱们个地方。再说了,让你提审崔泽,你敢吗?” 刑部官员笑着说不敢。 尚书大人也笑起来,又捋了捋胡须,“那,午饭便多给个窝头吧,国公爷征战沙场几十载,不幸得了这么个儿子,也是可怜。” 刑部官员应了声是。 “还有,”尚书大人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那文安县主,没有来滋事吧?” “没有没有,”刑部官员小声道,“文安县主林钰受了伤,被肃王抱回府了。” “什么?”尚书大人从椅子上跳起来,“抱回府?” 刑部官员脸色微红,点点头,“大人若没有别的安排,属下这便去安排午饭了。” 尚书大人有些出神,忽的道:“你等等,让本阁重新考虑一下。” …… ……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见 小石桌旁的辅国公并没有让其他人局促多久,他稍微等了一会儿,便神情微动,站了起来。 “我去问问,”辅国公微微竖起眉毛,“连老夫都不出来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辅国公站在寝殿门口,侍卫们没有能拦住他,被他推开了门,径直跳了进去。 大惊失色的护卫正要把辅国公请出来,却听见内里一个沉稳的声音道:“你们下去吧。” 护卫们如蒙大赦,连忙关上了殿门。 护卫统领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到小桌旁的另外几个人都在询问似的看着他,他饱含歉意地拱了拱手。 我也是没办法啊。 谁让他是国公爷呢。 就连肃王殿下,也得买他的面子呢。 桌旁的人叹了口气,竖着耳朵听殿内的动静。 其实根本不用竖起耳朵听,因为远远地站在院子中,便能听到辅国公如同雷鸣的声音。 “殿下必须给老夫个说法!” “请殿下跟刑部说一下,放了犬子出来。” “殿下怎么可以这样?” “好好好!从此你我二人再无师徒情分!” 众人听不到肃王说些什么,只听到辅国公这么一句一句越来越高亢和愤怒的声音。 接着殿门哄的一声打开,辅国公从里面冒着火气冲出来。没有见肃王送出来,国公爷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气哼哼道:“老夫就是劫狱,也要把他弄出来!我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不就是守了几年边,长本事了不是?” 骂骂咧咧,说的极其难听。 护卫们皱着眉头,拱手劝他离开。 辅国公就差跳起脚咒骂了。 这一幕看得小桌旁的三个人目瞪口呆。 难道就连国公爷,也从肃王殿下那里讨不了好处吗?那么…… 那内侍小心翼翼走到护卫统领身边,“可否通传,怡贵妃给肃王殿下捎了口信。” 那护卫统领这一次断然拒绝,“实在对不住了公公,你看就连国公爷也……” 内侍连连点头,眉目皱起。 “那么杂家便告辞了。”他说着拱了拱手,便自行离去了。 宋林也觉得再待下去没有意思,苦着一张脸去刑部大牢探看。只剩下几人中地位最低等的陈管事。 他脸上惴惴不安,但是只要还没有轰他走,他都愿意在这里等上一等。 过了许久,殿门打开,那护卫统领冲着他摆了摆手。 陈管事大喜过望,忙向大殿内跑去。 …… …… “啪!”的一声,汝州官窑里烧百取一的细瓷茶杯被摔了个粉碎,“怎么办事的,你竟然是没有见到。” 怡贵妃气哼哼的坐下来,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宁喜跪下来去清理那碎了的茶盏,气氛稍微缓和,内侍垂着头道:“杂家等了许久,只有辅国公冲破侍卫进去了。可怜杂家势微,又无武艺傍身,不得不回来了。” 难道真是闭门不见任何人吗? 怡贵妃一张俏脸上四分怒气六分焦虑,“那么,辅国公是去给崔泽求情了?” “正是!”内侍连连点头。 “怎么样?” “被轰出来了。”内侍直到这个时候说出来,还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说起来,辅国公崔尚文还是肃王的武学开蒙老师,驻守西北又多得辅国公指点。没想到说翻脸就翻脸了,直接给轰了出去,连送都不曾送上半步。” 竟然这样。 怡贵妃神情忧虑,站起来踱了几步。 “真是奇怪,”怡贵妃神情困惑,“这件事碍着他什么了?怎么又是掺和,又是动怒的。他以为他是谁啊?” 宁喜在一旁道:“不知道二皇子殿下怎么样了。” “这倒是不用担心,”内侍低着头,“回来的路上杂家拐到刑部一趟,刑部那里不让探视,但是已经在准备午饭了。肃王交代了不让提审,所以也不会动用私刑。就是可怜殿下要过过苦日子了。” 怡贵妃听他说着,眼眶中不由得溢出了泪水。 “距离午宴还有两个时辰,”她攥紧手里的丝帕,“本宫亲自去会会肃王殿下。看看他见到本宫亲至,会不会给个交代。” …… …… 苏方回今日告假。 厚重的窗帘挡上屋内的情形,又把灯烛点燃,这才小心褪去外衣,露出了胸前一尺长的伤口。 那是在魏氏护卫被围击的时候,他从外围发动机括阻挡刺客时,被刺客砍到的。 因为这一击,他再也无力扳动机括,被魏青崖的人趁乱偷偷送了回来。 也正因为此,他躲过了肃王的大清理。 不过也因为这样,他错过了救助林钰。 不过看伤口的样子,眼下活下去似乎更为重要些。 毕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她生死未卜,自己更不能就此倒下。 浓重的血腥味散开,苏方回用棉布擦干了血迹,再拿金疮药敷在伤口上。室内还坐着一个人,正颓然看着他动作,没有帮忙,也没有说话。 “所以,”苏方回用布帛按住伤口,淡淡道,“你是看着她被肃王带走的。” 身前的魏青崖点了点头,“王府里并没有我的眼线,所以之后她怎么样了,我一概不知。” “总不会把她丢下不管,”苏方回淡淡道,“肯定会给她治伤。你说是射中了肩膀,那便还有救。”说完话他把那布帛拿起来,金创药已经糊在了伤口处,阻挡血液流出。 魏青崖点了点头,“关心则乱,现在就连我,也不知道肃王要做什么了。” “你不是不知道,”苏方回神情冷淡,“你是不愿意想,不愿意思考。我们几个里面,你是最聪明的,崔泽是最厉害的。聪明的和厉害的都折在他手里,那可不行。” 魏青崖神情怔怔看着蜡烛跳动的火焰,过了好久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是要把这事情闹大,然后洗脱林氏和辅国公府袭击皇子的罪名。”说完这话,魏青崖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眉头紧蹙,攥着拳头。 “都怪我,”他道,“没有想到敌人那么狡猾,人那么多。” 苏方回摇了摇头,“不怪你,怪咱们筹谋不当。其实本来这件事情,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喊京兆尹去搜捕。可是因为咱们不相信朝廷官员,才独自营救的。” “这天下姓李,咱们自然不相信。”魏青崖冷冷道。 “呵,”苏方回笑了笑,“姓李的却不是只有一个。” 他说完穿好中衣站起来走到窗前,抬手拉开了窗帘。 哗啦一声,白花花的阳光倾泻入内。 ……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探视 陈管事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哭,还是一年前林老爷故去,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照应的时候。 那时候他以为林氏经商的日子算是到了头。等夫人悲痛过了,折价把绸缎庄子卖掉,林氏祖上留下的这一块产业,就彻底没了。 可没曾想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硬是以一己之力撑起林氏。他们不仅仅做到了叶城最强,也几乎做到了大弘朝最强。 可是如今,就在他以为以后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林氏的大小姐如同当年的林老爷那样,躺在床上面色惨白,不省人事。 她的头发很明显烧焦了一些,额头也起了一层火泡。不过那些显然不是重点,重点是隔着被子,他都能闻到的血腥味。 “这到底是怎么了?”陈管事呜咽着,“昨夜绸缎庄起了火,可是并没有通知小姐啊。小姐身上这烫伤,这红伤,是怎么回事?” 陈管事已经打定了主意,纵然肃王贵为王侯,他也要为林氏讨一个说法。 肃王坐在距离紫檀罗汉床不远的桌案旁,神情温和道:“已经请太医诊过了,昏迷是由于失血。今日若不起高热,明日便会醒了。” 没想到肃王会回答自己的质问,陈管事连忙忙不迭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只是小民得到消息,我们家二小姐……” “在刑部大牢。”肃王低头翻看一卷竹简,闻声淡淡回道。 似乎被关进刑部大牢是一件极为简单、无需解释的小事。 陈管事眼泪刚干,又差点下来。 “崔世子跟她关在一处。”肃王见他一张老脸像是要挤出水来,简单宽慰了一句。 整个长安城,随便扯上一个人问一句,都知道辅国公府的崔世子,跟文安县主关系扉浅。 故而肃王这么说,意思便是林轻盈目前性命无碍。 “哦,”陈管事的表情倒不像是不知道这件事,他有探头讪讪道:“小民可否把小东家接回林府将养?” 正低着头神情专注查看竹简的肃王忽然抬头冷眼看过来,惊得陈管事一怔,一股冷汗从后背直到脚底。 “林府内有谁不放心的,”肃王的眼神扫过陈管事,旋即又开口道:“可来探视。” 探视? 原来虽然大恩大德救了人,却不打算放人啊。 陈管事心中惴惴不安,然而不等他再问,肃王已经站起来走了过来。 陈管事下意识间连忙避让开来。 肃王走近他,一只手伸了过来。陈管事一阵紧张,却见肃王的手已经从他头顶穿过去,高高抬起,轻轻一拉,竟然把床帐放了下来。 这是在赶人了。 皇族的赶人,不说什么难听的话,只用一个动作,便催着他离开。 陈管事再不敢停留,跪下磕了个头,便依依不舍离去了。肃王府很大,路上不时有侍卫冷不丁朝他瞪过来。陈管事战战兢兢走到门口。 “这可怎么办啊,”他在肃王府门前喃喃自语,“夫人明日便到长安,两个闺女,一个在牢里被囚禁,一个在肃王府被软禁。” 我可真是辜负可夫人。 他说着,在街道上狠狠跺了跺脚。 …… …… 第一百六十章 囚禁 “你说句话呗,”崔泽嘴里衔了一根草,“平日里不是很能说吗?还很能欺负我。” 他坐在乱糟糟的茅草上,一边为控制着自己不撒尿而五内郁结,一边还想着无论如何得宽慰林轻盈几句。 自从清晨进来这里,林轻盈便不吃不喝不睡觉,脸色苍白抱住自己蹲在角落里。他几次以为这姑娘死掉了,忍不住上前查看。不过还好,她眼睛瞪着。 早饭刑部没有给供,崔泽踢得牢门快要散架了,才有狱卒诚惶诚恐跑过来。 “世子爷莫气,尚书大人刚刚裁断毕,不出一个时辰,定给你送到早饭。”看那狱卒态度不错,崔泽忍着没有递鞭子。 那狱卒看崔泽似乎也不像传言中那般凶狠,忍了忍还是问道:“请教世子爷,那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二皇子的……” “不认识。”崔泽果断道,一脸嫌弃地朝不远处的牢房看了一眼。 “果然是哪里的野孩子。”狱卒往二皇子关押的牢房吐了口口水,便朝着崔泽拱拱手,大踏步离开了。 果然不久后便送来了早饭。 不同于听说的刑部大牢窝窝头,这次倒是还有一碗粥一碟菜。崔泽把自己那份吃了,林轻盈却不吃,他觉得浪费了不好。便把她那份也解决了。 所以如今他觉得小腹胀痛,尿桶就在牢房门口,他却实在没脸当着林轻盈的面去解决。 而且,一直不说话的林轻盈也让人心中不安。 他只好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姐姐没事的,我都没见她吃过什么亏。” 之前让钟秀县主栽跟头的事,跟如今当朝皇子因为她被关进牢房的事一比,似乎都不值得提起来了。 林轻盈仍旧呆呆地看着某处,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崔泽忍不住蹲下来,用手随意抚了抚她的额头。 “喂,你这样子,小爷我怎么跟你姐交代啊。”他玩世不恭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焦虑。 林轻盈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把手指插入头发,大哭道:“我把芳桐杀死了是不是?我把她杀死了……” 跟林钰一样乌黑的眼珠子哗啦啦滚落了一脸的泪水。 崔泽挠了挠头往后挪了挪,哀求道:“小姑娘,不要我每次劝你半晌,你都是这句话好不好。不对,上一次还是说你把她扎死了,这次是杀死,还更恐怖了些。” “放我出去。”林轻盈忽然站起来,扶住牢门猛然晃动起来,“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他!他逼着我在芳桐身上刺绣,如今芳桐死了,就算我要自杀谢罪,也要先杀了他偿命!” 崔泽从后面抓住她,“芳桐是被箭射杀的,你绣的那些,不是致命的。” “我不管!”林轻盈看着二皇子那边的牢房,狠狠道:“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受困,我姐怎么会受伤?芳桐怎么会死?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斜对面的牢房内,二皇子始终静静坐着一声不吭。 过了许久等林轻盈骂够了,他才冷不丁道:“再说几句吧,要不了多久,母妃会亲自把我救出去。到时候你们死了,便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 …… 第一百六十一章 闹大了好 一品贵妃偷偷出宫有多难,怡贵妃没有试过,但她知道难不住自己。 这件事如果让陛下知道,总归是不好。 如果昨日夜那些人争口气,把林府的人都杀掉,今日便可以说二皇子被劫持,被派去的护卫不得已才杀人的。 死无对证的时候,什么还不都由着她说。 可是如今这件事被肃王知道了,便不那么好办。虽然不知道肃王为什么多管闲事,但是目前最妥善的办法,是她去肃王府要人,着人拿了肃王的手令偷偷把二皇子放出来。 好在快到了去兴庆宫的时间,这个时候她出去,就算被别宫的内侍认出来,也有办法搪塞。 怡贵妃按照品级梳洗打扮停当,又在凤纹吉服外披了一件天青色没有绣花的常服,外罩大大的兜帽遮挡容颜。 她在镜子前照了照,自觉还可以。 下定决心刚要出门,门口脚步声轻响,宁喜走了进来。她神色不安,走近怡贵妃跪地道:“娘娘,陛下知道了。” “陛下知道什么了?”怡贵妃大惊失色,上前一步盯住宁喜道。 宁喜神色更是慌张,“陛下知道肃王殿下抓了一大批人关进了刑部,正在问呢。” “是刑部的官员多嘴吗?”今日因为太后寿诞,没有安排早朝。如今事情传入陛下耳朵,只有一个可能,有人特意为此事来了。 “不是,”宁喜道,“是辅国公来了,说是他的儿子被关了起来。陛下劝慰几句,辅国公便说他去探视,竟然看到一个跟二皇子一模一样的少年。” 怡贵妃站立不稳,跌坐在贵妃塌里。 “陛下怎么说?”她虽然勉力保持仪态,声音里却几分颤抖。 宁喜埋头道:“陛下宣娘娘过去。” 宣她过去,那便是问话了。 怡贵妃又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神情沉沉。 忽的她一把抓下身上用来伪装身份的外衣,声音冷冷道:“好嘛,既然要闹,就闹大它!” …… …… “你来了。”宣武帝神情温和,看到怡贵妃进来,示意内侍给怡贵妃看座。 怡贵妃看到除了皇帝和几个内侍宫女,辅国公赫然也在。 他正坐在大殿一侧,在默默用帕子擦着眼泪。可以看到,那帕子已经湿透了。 京城人都说辅国公有三件宝:兵法、大刀和眼泪。 果然名不虚传。 怡贵妃深深一礼坐了,听到宣武帝肃冷的声音传来,“畅儿在何处,唤他过来。” 畅儿在何处,畅儿在刑部大牢啃窝头。 然而怡贵妃神情不变,看向宣武帝道:“兴许在他的寝宫,可唤内侍通传。” “通传什么?”宣武帝重重把手中的奏折合上,眼中怒火灼灼。“朕已经差人去寻过了,不在大明宫,也不在兴庆宫。你说说,他到底去了哪里?” 怡贵妃陪伴宣武帝十多年,还第一次见他这样冲自己发火。一时间肩膀抖了抖,用了好大力气稳定心神,方道:“臣妾不知道畅儿去了何处,或许,可以问问皇后殿下。” “你少把脏盆子往皇后身上扣!”皇帝陛下怒不可遏,“朕听说昨夜,文安县主曾亲自问询二皇子在何处。是你说你带他回大明宫的,回哪里了?” 怡贵妃的身子从椅子上挪下来,跪在了地上。 “臣妾当时以为畅儿玩闹,许是出去玩了,却没成想竟然没有回来吗?” 这是承认了昨晚上她的确替二皇子掩饰。 宣武帝从桌旁站了起来,“皇子去哪里了,你这个当母亲的不知道,便由辅国公告诉你吧。” 见他起来,辅国公也站了起来。 他尚在抹泪,闻言把泪水擦在帕子上,哭道:“微臣的儿子和二皇子一起,被肃王关进了刑部大牢!” “什么?”怡贵妃站起来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好了,”宣武帝挥手道,“眼下兴庆宫将要开宴,到席面上见到肃王,朕一定问问他羁押这么多人的原由。” “陛下,臣妾愿意亲至刑部大牢,把畅儿带回来。” “去什么去?”宣武帝声音犹有些愤怒,“你怕朝野内外,无人知道此事吗?到时候外人怀疑我们兄弟不齐心,西北那边也不好说。” 怡贵妃几乎要哭了。 她用颤抖的声音道:“那就让畅儿住在牢里吗?” 宣武帝思虑片刻道:“崔泽住得,李畅也可以住。若真是犯了错,朕绝不姑息。” 辅国公终于流泪道:“老臣教子不严,抵不过二皇子的万分之一。” 宣武帝上前抚了抚他的肩膀,“泽儿虽然顽皮,但是本性善良,你不要担心。” 辅国公几分感激,又掉下泪来。 …… …… 去往兴庆宫的路上,怡贵妃不免内心忐忑。 原本今日的宴会是不会请臣子到场的,然而宣武帝为表抚慰,把辅国公也带上了。 花萼楼内济济一堂。 肃王还没有来。 宣武帝唤来内侍总管,“去肃王府请,就说朕让他来,不准怠慢。”那内侍连忙点头应声,小跑着便去了。 宴席还没有开。 太后殿下被一群孙子辈的孩童围在中间,正一个个献上自己亲手制作的小礼物。 “好,好!”太后喜气洋洋,用手捏着孩子们的小脸蛋。 过了一会儿,忽的道:“哀家的皇孙子呢?太子,畅儿去哪里了?” 太子笑咪咪道:“孙儿不知。” 太后又仰头问皇后道:“你知道吗?” 皇后神情微怔,回答道:“臣妾疏忽了。” 太后不恼,笑道:“肯定是去看戏了,要么就是睡懒觉了嘛。” 说完便唤内侍去伺候二皇子前来。 宣武帝上前几步道:“母后,畅儿因事不能前来,母后放心,午后儿子一定责罚他。” 太后佯装生气道:“今日是哀家的生日,不准打我的小孙子。” 说着瞪了一眼皇帝,又道:“不过,畅儿到底去哪里了?” 忽的有脚步声传来,内侍通禀肃王殿下到。 “母后,”肃王跪下来,“畅儿被儿臣关进了刑部大牢。” “什么?”太后扶着拐杖晃悠悠站起来。 满脸疑惑。 满脸怒火。 ……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家事 常年的边关驻守让肃王的皮肤不似其他皇族贵胄那样白皙,可也许是因为征战的缘故,他的眼神比寻常人凌厉得多。此时他站在花萼楼敞阔的门前,神色里除了恭谨,似乎还有一些怒火。 怡贵妃看着他这样的怒火,一股气憋在心胸,心生胆怯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对答了。 肃王何人? 铲除突厥余孽,阔大弘疆土千里,厮杀之气就算是站在这兴庆宫,还是能从眼角眉梢看到。 好在太后对这样的怒火浑不在意,这是她的儿子,虽然平日里感情疏离,但是总是可以训话的。 太后慌慌张张向前几步,殿内众人忙或搀或关切地站起来。 先帝在时,太后便是出了名的后宫嫔妃里脾气最坏的。而且太后教子,从来手持棍棒。肃王算是挨打少的,宣武帝做太子时,没少因为功课疏漏被太后责打。就连乖巧的怀王,也挨过几棍子。 自宣武帝即位后,她总算收了脾气,每日里笑眯眯的。 可这一次,太后保养得当的脸上皱起深深的沟壑,眼中怒光瞪着肃王,似乎下一刻便要一拐杖拍在他身上。 肃王没有动,只是面对太后稳稳当当跪着,等太后近前。 “哀家老了,”太后低头看着肃王,“但是哀家还能不能问一句,你是为什么?” 肃王抬起头,神情恭肃道:“禀母后,昨日夜,二皇子李畅私自出宫,挟持文安公主的妹妹林轻盈至城外别庄。引不识二皇子的林府护卫与二皇子护卫在城外激战,死伤近百人。” 肃王说到这里,抬头看太后的反应。 私自出宫,挟持谁的妹妹,城外激战。 每听到一个关键处,太后的神色就变上一变。 她的脸正一点点变白,等那白到极限,又忽的红了。 “你!”太后怔怔道,“昨日夜,文安县主和畅儿都在兴庆宫宴饮,什么时候出的事,哀家怎么不知道?” 太后身旁的内侍温声道:“禀太后,昨日您歇下后,文安县主的确在这里说到她的妹妹失踪,而她也的确表明自己怀疑二皇子。” 敢在宴会上公然质疑皇子,好大的胆子。 “不可能!”太后的拐杖在地面上猛磕几下,“畅儿那么乖,怎么可能做出挟持女儿家的事情!” 殿内忽的听到一声哀哭,接着怡贵妃上前跪在了太后面前。她扯住太后的裙裾,双眼含泪。 “求母后做主,臣妾虽然教养不当,但是畅儿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她脸上泪痕纵横,臣妾昨日的确不知道畅儿出宫玩耍了,但是畅儿乖巧,就算出事,也是林氏丫头使了手段蛊惑了咱们畅儿。” “放肆!”皇帝的声音传来。 他正站在远处,手里的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放,厉声道,“女子重声名,且不可未理清头绪,便坏人家名声。” 怡贵妃抽抽搭搭哭起来,“可是咱们畅儿,哪个不夸他乖巧懂事心地善良。他连刀枪都不敢动,觉得杀伤人命是可怕的事,怎么会挟持别人呢?” 太后显然已经被气晕了,她用手抚着胸口,沉声道:“畅儿若果真跟林家二小姐在一起,可伤到她分毫吗?” 肃王眼中的那一缕怒气更盛,冷声道:“伤到的倒不是二小姐,而是去救她的文安县主。” “文安县主?”太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肃王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神情自若,也回视过来。肃王只好答道:“是,文安县主受了重伤,如今正在昏迷中。而自小陪伴她的婢女,也为了保护林钰而被乱箭射杀。” 乱箭射杀,这是厮战到了什么程度? 而若没有她保护,文安县主是不是便死掉了。 文安县主林钰,刚因为救护太子、协助护河有功,被破格由平民晋升为贵人身份。 就连她之前的把做师傅,都升了工部员外郎。 而在这之前,林氏的织锦工艺,更是解了大弘的困境。 如今才过了多久,她本人便被二皇子所伤,生死不明了。如果传出去,皇室无疑会被百姓猜疑,是因为没有亲民之心,才会前恭后倨,伤人性命。 太后吸了一口气,“即便如此,如何便证明是畅儿伤了她?” 肃王眉头微蹙,声音冷淡道:“昨日夜里,儿臣把混战双方全部押入了刑部大牢。刑部审问案件是一绝,随便拉出来几个审一审,便可明了。” 刑部审问案件的手段,何止是一绝。 用毒用刑,甚至是迷幻药品,只要能逼供,无所不用其极。 “那……”太后心中一痛,神情迟疑,“问了没有?” “没有,”肃王简单答,“林氏多数人并不识得二皇子,又兼夜色浓重,所以尽管畅儿再三表明身份,儿臣也没有认他。” “可你心里知道是他。”怡贵妃泪水涟涟,问道。 “是。”肃王答,“虽然已经两年未见,但是二皇子肖父,不难认出来。” “好了,”皇帝走近几步道,“如今事情明朗,律弟你觉得该如何办。” “怎么便明朗了?”太后道,“事情真的是畅儿做下的吗?”她脸上怒容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慌乱。 “难道真要刑部去审问?去查证?”她神情着急,似乎恨不得此时便去往刑部大牢,看一看自己的孙子怎么样了。 肃王站了起来。 他个子比其他人高一些,这么一站,就连皇帝都要微微仰视他了。 只见他走近太后几步,亲自扶住了太后的胳膊,“儿臣以为,这件事不用去审问了。” “为何?”太后神情不解,就连皇帝也看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肃王不惜亲自出城平息混战,又把所有人丢进刑部大牢,说他没有居心谁也不相信。 甚至于他刚刚在说明的时候,就连皇帝都在怀疑,他有心站在太子这一方,打压怡贵妃一族了。 如今竟然就不审了? 太后蓦地被肃王拉住,几分不自然,看向他。 肃王眼中虽有怒气,但是俨然已经少了很多。 “因为这件事,其实是我皇家的家事。” 他神情平和,淡淡道。 第一百七十章 她的身份 民间的百姓们遇到了被权贵欺辱、愤愤不平的时候,也会说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不管有没有用,总是心里的一种安慰。 按大弘律,皇子犯法,要经“议、请、减、官当”五个程序审讯,到时候无论是流放或者圈禁,总会给个说法。 事实上,皇亲、贵族、官员这三种人,犯了罪责,就算经以上程序,也是会减免或者从轻发落的。 但是也不是没有人管。 比如二皇子,若他真的是挟持女子,犯下命案,就算对方身份低微,言官也会咬住不放,直到皇帝陛下无法袒护,把二皇子下罪,丢到禁宫里去。 更何况如今对方贵为县主。 还有一个死掉的。 肃王之前陈述缘由毕,就连怡贵妃,都觉得回天乏力,二皇子这次肯定要被问罪了。原本她以为事情闹大,不仅仅可以问肃王的罪,还可以问林氏的罪。哪知道肃王三言两语,便让众人都站在了林钰一方。 可是这时候他却忽然来了个大转弯,说是家事了。 “二皇子是自家人不错,可是文安县主,怎么便是自家人了?” 问出这句话的是一直没有插上话的辅国公。 “老师息怒,”肃王有时候会尊称辅国公老师,“今日拒绝放出崔世子,实在是因为事情要先告诉陛下,由陛下裁断才好。” “哼。”辅国公冷哼一声,做出已经跟肃王恩断义绝的样子。 “泽儿竟然也在!”太后却忽的心头上火,几乎喘不过来气。 “母后忘记了,”皇后扶住太后另一边的手臂,温柔道,“崔世子得了母后您的懿旨,护卫林氏绸缎庄的。” “哦,是这样的。”太后点了点头,“泽儿没事吧?” “如今他若有事,”辅国公道,“老臣便也活不成了。”一副绝对没有半点大局为重的样子。 皇帝陛下只好走近他,安抚了几句。 肃王扶着太后殿下坐在位置上,方神情疏淡道:“儿臣说这件事是家事,不用由言官议事,也不用放在朝堂上议论,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年龄尚小,还因为如今文安县主,是儿臣的未婚妻子了。” 未婚妻子 殿内如水滴入海,了无声息。 怎么便是未婚妻了?什么时候纳的彩什么时候议的婚? 皇室宗族,当今皇帝陛下唯一一个未娶妻的弟弟,就这么随随便便,便有了未婚妻了? 说是妻子,便不是随随便便的侧妃或者侍妾,而是正儿八经的正位王妃了。 殿内众人的嘴一个个张得如核桃般大小,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最后还是皇帝缓过来,抬眼问道:“却不知道律弟你什么时候私定了终身。” “也不算私定,”太后已经安坐,只是整个人怔怔的,如坠云雾。肃王才温声道,“自臣弟一回长安,母后便撮合与林氏的婚事。那日夕云茶楼,臣弟亲自去求了文安县主答应。” 答应做正位王妃? 还得去求? 还是肃王亲自去? “这件事,你怎么没有提过?”太后的脸上说不出是喜还是怒,情绪交织在一起,一张脸几乎扭曲。 “因为儿臣不日便要回西北,儿臣担心西北混乱之下,若儿臣难回,耽误了文安县主的婚嫁。”肃王少见的眼中一抹温柔。 这下众人知道他为什么刚进门的时候满脸怒气了。 未婚妻被人刺伤,寻常人也会恼怒,更何况是手握兵权的肃王爷。 “呸呸!”太后大怒,“怎么便回不来了!今日哀家寿诞,你非要气死哀家吗?” 肃王忙去抚太后的后背,安抚了半晌,太后又道:“莫不是律儿你想偏袒林氏,担心二皇子身上挂了伤,皇室问责,随便忽悠大家的吧。” “儿臣不敢,”肃王低头道,“那日夕云茶楼,儿臣求得文安县主信物一件,就带在身上。” 说着他探手如怀,取出两颗金色的铃铛来。 “文安县主说,”肃王的眼中划过一抹少年人遇到佳偶的亮色,“‘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驼白练到安西。’以此为信,算作答允。” “这是张籍的诗。”太子忽的插话道。 这的确是张籍的《凉州词》,而肃王驻守的地方,也的确紧挨安西都护府。这一句倒是贴切。 不过寻常女儿家,不都是送步摇、送镯子的吗?这一位倒是清奇。 肃王说完便又把那铃铛万分珍视般放入怀中,环视殿内一周道,“所以今日本王来,就是想得陛下首肯,这件事就当做家事,两边都不问责,可好。” 说起来,还是二皇子的责罚应该更重。 不过都不问责,显然最好不过。 怡贵妃已经站起来,脸上浮现些许庆幸,“那么,请问肃王殿下,什么时候畅儿可以回来?” “哦,”肃王看向怡贵妃时,便少不了又腾起些怒气,“那就看贵妃娘娘什么时候派人偷偷去接了。二皇子的身份,还是保密的好。” 能不保密吗? 虽然并未被议储,但是才十岁便犯下大错,以后的前程在何处。 太后这才神色正常了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点着头,看向怡贵妃的神情多了很多不满。 皇帝却开口道:“不知道文安县主此时可好。” 既然肃王这么说,如今文安县主是准王妃无疑了。 等级分明之下,伤到她,便比伤到县主罪责更重了些。如今得皇帝陛下开口垂问,也是恩宠。 “还好,”肃王神情少见的万分柔和,“就在臣弟王府,由臣弟守着,虽然还未醒来,但是应该没有大碍。” 宣武帝点了点头,“文安县主不知道二皇子的身份,又救护妹妹心切,发生冲突无可指责。只是畅儿罪责不能消减。”说着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辅国公,“就请国公爷去接崔世子的时候,顺便把畅儿接回来,直接关进禁宫吧。” 关进禁宫? 这是要给肃王和文安县主一个交代了。 怡贵妃膝盖一软坐了下来。 肃王已经点了点头,“但凭皇兄裁决。” ……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别回去了 禁宫幽禁,可不是一般的惩罚。 结党营私败坏朝纲、图谋不轨陷害忠良这些,如果犯错的贵为王族,想来想去不舍得杀,便幽禁在禁宫中。除非新帝继位大赦天下,否则就像笼中之鸟,到死了才能出来。 如今切莫说二皇子年纪尚小,就是年龄大些,杀的也不过是个丫头,宣武帝便判了如此重的刑罚。 怡贵妃呆怔片刻,再也顾不得尊严,哭着朝宣武帝跪下。 抬头就要陈情冤屈,却忽的看到一张脸来。 那人就坐在距离宣武帝不远处,穿着布天星散金丝的青色大氅,头上金冠闪耀明亮。他正端着一个粉色茶盏,抬头似乎是在吹茶中的浮叶,朝着怡贵妃摇了摇头。 那神情就像是在说,无妨,无妨。 怡贵妃瞬间变了心思,心像是落在了地上,嘴里的话就变了。 “臣妾教子不当惹下祸端,愧对陛下,望陛下从重责罚。”她抬手拭干了脸上的泪水,神情当真充满悔恨和羞耻。 不只是宣武帝,就连太后都有些意外。 怡贵妃向来是以飞扬跋扈闻名的。仗着自己诞下皇子,被晋封到皇后之下的高位,在宫廷内无人敢惹。可如今亲生儿子被重罚,竟然也没有气恼,没有辩解,就这么哭泣着应了,着实让人意外。 皇帝没有开口,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到底还是女人家心软一些,太后点头示意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姜承徽上前把怡贵妃扶起来。 怡贵妃斜眼看了姜承徽一眼,心底虽然不屑,还是由她搀着,坐到了殿内女眷一边。诸位嫔妃大着胆子低声劝说怡贵妃不要伤神,开解了许久。 室内气氛还是有些令人不安。 太后挑着眉,脸上带着些怒气带着些烦乱,先是按了按肃王的手道,“今日便散了吧,哀家一时有些头晕,也没有什么心情宴饮。” 说是头晕,但是大家都知道是在心疼小孙子。 宣武帝子嗣单薄,后宫虽然嫔妃众,却只有这两个儿子,比先帝还少了一个。无论今日肃王怎么揭露二皇子的恶行,在太后心中,那都是她嫡亲的孙子。今日她寿诞一过,这小孙子就要被幽禁宫廷,以后想见一面,就不容易了。 这件事她一不可偏袒孙子,二不可偏袒儿子。一想到这个,太后就觉得头脑发晕,心口疼痛,连带着也没了胃口。听说太后身体不适,宣武帝忙过来关怀询问。太后冲他摆了摆手,“皇帝忙,便去忙吧。哀家回宫休息了。”说着也不等宣武帝表态,便向嫔妃下首唤去,“姜承徽呢?走,陪着哀家回去吧。” 扶过怡贵妃后坐在一边的姜云瑶闻言忙站起来,神情关切地三两步走到太后身边,从肃王手中接过太后的臂膀,小心扶了起来。 太后心思烦乱之时还没有忘了寻这嫔妃,故而宣武帝安抚太后的同时,不忘了瞥了姜云瑶一眼,眼中几分赞许。 姜云瑶已经搀着太后,由皇后亲自陪着,去往了寝殿的方向。 花萼楼寿宴的主角离去,众人也意兴阑珊没有了聚饮的兴致。宣武帝简单说了两句,众人便散了。 肃王从兴庆宫走出来,远远见宣武帝就在前面,似在等待。皇帝身边的随从内侍,还有高高的华盖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皇兄在等臣弟吗?”肃王走过去,问道。 宣武帝站在一棵楸树下,如这树一样挺拔英武。他眉目中隐隐几分烦忧,开口道:“畅儿的事,难为你了。” 所谓难为,是指肃王不惜被皇室指摘京城内动用兵权,也掩下是二皇子生事的事情。也是指肃王忍受了未婚妻子被侄子威胁到性命的事情。 “你已经毫不留情惩治过了,臣弟没有什么好怨怼的。”肃王同宣武帝站在一起,微微抿了抿嘴。 秋风吹得楸树的叶子轻轻晃悠起来。 “数百人城外厮斗,”宣武帝忽的出神道,“林氏的人有多少?” 肃王身体一僵,苦笑一声道:“林氏那边,有四五十人吧。” 宣武帝抬手抚了抚眉头,“哎,朕记得皇子出宫,随从十人、侍卫五十。这数百人……” 肃王静静站在树下,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却似说了很多。 “我懂了,”宣武帝道,“那些是怡贵妃的人。可是怡贵妃一个从不出宫门的贵妃,是怎么得了这么多人助力的呢。” 肃王依旧没有应答。 宣武帝负手而立,“文安县主年龄也不小了,你把人家一个小姑娘养在府里怎么好?先不要回西北了,总要让礼部过一过皇室聘娶的礼仪,才不侮了人家的名节。” 肃王脸上若有所思,简单点了点头。 宣武帝想了想道:“其实朕很高兴。畅儿从今被禁在宫里,也是好事。朕的儿子要留给朕来教养,出去了,就是别人的一根枪。” 肃王神色里有些意外,闻言道:“恐怕母后会有些烦心。” “这天下,”宣武帝抬头看了看楸树一层层荫蔽中的枝繁叶茂,“早就不是母后当年交给朕的那样,以后恐怕还会更不一样。要起风了,律弟恐怕还不知道,这长安城的风,比之西北,更大更猛烈吧。” 肃王没有说话,等了等,宣武帝只是神情沉沉,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 就算是在兴庆宫的庭院,很多事情也只可意会,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肃王也不想再陪他站着,施礼道:“那么臣弟告辞了。” “去吧,”宣武帝摆了摆手,“家中有妻,才是真的家。” 家中有妻,才是真的家吗? 肃王出宫上马,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中带起一阵疾风。等到得家里,林钰依旧没有醒来。 守着的太医神色慌乱。 “怎么了?”肃王披风都没有解开,疾步走上前去。 “禀肃王殿下,”太医院首席太医难得的神情不安,“创口没有愈合的迹象,一直在溢血。另外,也起了高热了。” 起了高热吗? 肃王用手背轻轻探了探,猛地缩回了手。 ……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哪个宫的 傍晚将至,刑部大牢的夜提前暗了下来。 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里,骂累了的小姑娘坐在地上仪态尽失,一点一点擦干脸上的泪。 她的身后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你干嘛?”林轻盈还在抽泣,听到声音忍不住问道。 “别回头!”她身后的崔泽慌张道,“小爷我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林轻盈吓得一怔,下意识便想要回头去看。 “唉哟,”崔泽脾气忽然大了起来,“撒尿!撒尿!小爷我忍了几个时辰了!让不让尿!” 林轻盈的脸腾的红了,弄明白他是真的想要撒尿后,倒是有些歉疚。 “又没有人拦着你,你干嘛还……” “得了吧你!”哗啦啦一阵让人难堪的声音以后,崔泽长长舒了一口气。“你一直哭一直哭,不哭了就是骂人,小爷我哪里能闲着。哎,小爷我只能不要脸了,不然就要了命了。” 林轻盈皱了皱眉,“真臭。” 这次是崔泽的脸红了起来,“嫌臭你换地方去!正好今晚这一床薄被子,小爷我自己用了。” 林轻盈正要开口跟他吵,忽的远远的铁链声响,接着脚步声响起。不多时,辅国公崔尚文和一个内侍及三五狱卒一起,走了进来。 “爹呀!”崔泽最先看到,一只胳膊伸出牢门,见到救命稻草般叫了起来,“快快救命啊爹!” 崔尚文踱步走到牢房门口,转身看了崔泽一眼。接着又转过身去,跟内侍一起往前走去。 “爹!爹!你不是救我的吗?” 然而辅国公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崔泽那一声爹,侮辱到了自己。 还是那内侍拉住辅国公,恳切道:“世子爷也是吃了苦头了,还是先放出来吧。这牢房味道难闻,实在不易久留。” 味道难闻。 尿骚味。 崔泽的脸红了红。 辅国公眉头紧缩,看向身后的狱卒道:“那便给他开了锁吧。” 狱卒闻声连忙走上前去,在腰间找出钥匙,给崔泽打开了牢门。 崔泽当前一步踏出,得意洋洋间朝着牢房内叫到:“喂,林二小姐,你到底出不出来?” 牢房内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到林轻盈侧对着他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林二小姐?”辅国公道,“文安县主的妹妹?” “额,”崔泽应声道,“就是啊,孩儿和她关在一处了。” 辅国公立刻伸臂把崔泽扒拉到一边,弯腰走进了牢房。 林轻盈就蹲坐在地上,眼中几分迷茫看着辅国公和内侍,以及已经出去的崔泽。 “可以走了吗?”她声音疑惑道。 辅国公走到她面前,轻轻蹲了下来。由于他身形高大,即使蹲下来还比坐着的林轻盈高了两个头。此时他低着头,看着林轻盈哭红了的双眼,点了点头道:“是的,可以走了。” “可是我们打了二” “嘘”辅国公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你们不认识他,所以无罪。” “哦,”林轻盈拍了拍身上的茅草,先身体前倾跪在地上,再缓缓站起来。 “那二皇子也可以走了吗?” 辅国公点了点头,“也可以走了。” “哇”林轻盈放声大哭起来,“我不要他走!我也不走!就算朝廷问责,千刀万剐,也要审一审他杀了芳桐的事情。” “喂!”已经出了牢房的崔泽又走进来,“你别不识好歹哎,是我爹做了多少事,才能让咱们出去。” 辅国公没等崔泽近前,一个眼神把他瞪了回去。 “芳桐,”他神情温和,声音也温和道,“是那个因为此次遇袭死去的婢女吗?” “嗯!”林轻盈抹着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辅国公耐心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被他劝解的小姑娘眼睛含泪,撇着嘴,又一次重重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辅国公道,“不过会有些难,需要你努把力。可是你待在这牢房,是使不上力的。就比如你的姐姐还在昏迷,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长姐……”林轻盈神情怔怔,继而拔腿便跑,朝着刑部大牢出口跑去。 “可真快!不是不走吗?”崔泽抱怨着,便要跟过去。 “等等!”辅国公人仍然在牢房,喊住了崔泽。 崔泽回头疑惑地看向父亲,见辅国公神情恼怒,抬手指了指尿桶。 “成何体”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崔泽刺溜一声逃了出去,躲过了他的巴掌。 没过多久,辅国公和内侍走到了二皇子所在的牢房处。 这间牢房比着崔泽那一间,还小一点。正躺在床铺上发呆的二皇子听到动静,爬了起来。然而他也没有站起来施礼,只是懒洋洋靠在墙上,大声道:“父皇派了国公爷来接本宫吗?” 辅国公应了声是。 二皇子又道:“是否梳洗一番,本宫再出去?另外,此次害本宫入狱的一干人等,如何宣判的?” 辅国公低头道:“还未宣判,不过今日老臣得了消息,说是全要放了。” “全放了?”二皇子这才站了起来,“那本宫不是白挨打了?不行不行!这是谁的命令,知不知道本宫受了多大罪?我要去见父皇,我要去让他看看,本宫身上多少伤。” 他说着便朝牢房门口走来,神情倨傲地看了一眼为他开锁的狱卒。 “你也得挨打!”二皇子趁着门开,一脚踢在了狱卒的肚子上。 “竟然敢往本宫嘴里塞破布!”说着看向跟着辅国公来此处的内侍,“你是哪个宫的?你去拿把刀,帮本宫结果了他。” “殿下饶命啊!”那狱卒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卑职实在不知道是二皇子驾临啊。” 二皇子已经推开门走了出来,抬手理了理头顶的冠带,只等着那内侍出手。 内侍上前一步,向着二皇子跪下道:“请殿下饶恕杂家不可妄为。” “咋妄为了?”太子几分不服气,“你到底是哪个宫的?怎么杀个人都不敢呢。” 那内侍的脸色变了变,却仍然万分恭谨道:“杂家是禁宫的。” 禁宫 二皇子白净的脸忽然青白一片。 ……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形势不同 安静的肃王寝殿内,窗棂上覆了一层细竹,用来让室内温度降低,顺带遮挡光线。 “咳咳……” 虚弱的咳嗽声从寝殿内安置在房屋南侧的罗汉床上传来。 听到这声咳嗽,坐在床边的肃王抬手把手背按在林钰的额头上,停顿片刻再放下,探手从旁边的水盆中拿出一块毛巾。单手拧了一下,轻轻敷上她的额头。 许是感觉到这一阵清凉,林钰在咳嗽中微微睁了睁眼。先是充满疑惑地看了看头顶,接着转过头来看向了肃王李律。 “怎么……”她神情错愕,眉头微蹙,忍着疼痛问了一句。 李律清冷的声音传来,“怎么什么?本王在救你的命。” 林钰抿了抿嘴,苦笑一声,“那便有劳了。” 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什么感激的情绪。 “生着气吗?”李律低头看她一眼,“你还发着高热,生气可不好。” 这倒不像他一向的态度。 林钰咬了咬唇,李律立刻从旁边桌案上取出一杯水来。 她没有客气,微微侧了侧身子,歪着头把那水喝了。 “请问殿下,”那水让她得了些力气,看向他道:“林府的丫头芳桐,怎么样了。” 李律把水杯放回桌案的手一滞,淡淡道:“死掉了。” 林钰眼睛微微闭了一下,神情哀伤又倔强,接着开口道:“那么二皇子李畅,怎么样了。” “送去大明宫,关进了禁宫。”李律道。 “关进了禁宫?”林钰抿着嘴苦涩一笑,“这是你能做到最大的处罚了吧。皇子入了禁宫,一日三餐不会断掉,夏热冬寒,都会有人伺候着,对不对。” “是,”李律道,“一应供给,并不会减。” “好,”林钰叹了一声,“好,”她乌漆漆的黑眼睛看着他,终于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衣食无忧,可是芳桐死了,芳桐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捶着床沿,“皇室成员杀个丫头,是不是就像马蹄踏草,可以了无痕迹?” 声音响亮,不像生着病。 李律神情黯淡,任她捶了几下,开口道:“小心牵扯住伤口,你便活不成了。” 林钰果然停了拳头,只是脸上的泪水,开始肆无忌惮流了下来。 这一次李律慌了神,随便抓了毛巾递给她,勉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凶,才开口道:“实际上关押二皇子去禁宫的事情,也是皇帝裁断的。就我本人来说,其实认为不应该关。” 不应该关吗? 到底是自己的侄子,便如此偏袒。 “不是偏袒,”李律道,“你听说过烈火烹油吗?如果不懂,那么知道捧杀吗?放任他们肆意妄为,放任他们藐视法度,等到他们彻底烂掉,再一举拔除,无疑才是最好的办法。” 捧杀? 你是在说自己的侄子吗? 林钰脸上几分疑惑。她用手撑住床,慢慢坐了起来。李律趁势抬手,在她背后塞了一个枕头。 “而且,”李律看了看窗外,淡淡道:“你忘了二皇子虽然杀了你的丫头,你们也没有让他好过。按照大弘律法,损伤皇族怎样?” 损伤皇族,抄家没产。 “林氏没有什么好怕的。”林钰咬了咬牙道。 “肃王点点头,“你向来是天地不怕的性子,那么林氏所图,难道是被流放苦寒之地,合族倾倒吗?” 林钰垂着头没有说话。 她心中太气,太不甘心,太为芳桐叫屈。这情绪让她甚至忘记了一开始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只想撞个鱼死网破。 李畅是皇族又怎样?皇族也是会死的。 李畅年仅十岁又怎样?年龄小不是可以胡作非为的借口。 她已经想好病好以后,第一件事便是买凶杀人。什么人的脸面她都不想顾,她想给为了她死了两次的丫头报仇。 李律静静盯着她,直到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才继续道:“所以眼下,你可以选择以卵击石,也可以等等。” “你也在等吗?”林钰问道。 “当然,”李律微微笑了笑,“他们太狡猾了。” 林钰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说,‘他们’。” “是的,”李律点头,“他们。”顿了顿又道,“畅儿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她当然知道李畅是个孩子,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是也清楚李畅后面是怡贵妃和庆安郡主府。 难道还有别人吗。 “你知道什么?”林钰眼中一抹冷色,看着李律。 “我知道要起风了。”他说完站起来,“也知道你妹妹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嚣,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道:“快放我进去!里面的是我姐姐!” 接着传来侍卫的呵斥和推搡声。 李律站起身来,阔步走了出去。 几乎是在他走出去的一瞬间,厚重的大门被推开,林轻盈哭着跑了进来。 “长姐!你醒了!长姐!芳桐死了,呜呜……” 她跪在林钰的床前,泣不成声。 林钰抬手轻抚她的后背,她哭了一会儿,又忽的抬头道:“长姐,你的伤要不要紧?” 林钰笑了笑,“已经好了,今日咱们便回林府好不好。” “好!”林轻盈哭着,把眼泪鼻涕都蹭在李律的床沿上。寝殿门口一晃,出现了崔泽高挑挺拔的身影。 “小爷我还是,”他唯唯诺诺道,“不进去了。”说着转过身去,又似乎不放心般扭过来,“小丫头你快哭完了咱们回去,如今小爷我再也不敢不管着你了。” 说完瞅了瞅林钰,又歪了歪脑袋,几分难以置信般道:“真可怜,被律哥捉住了。” “什么捉住了!”林轻盈扭过头去,“你不是还要去几个朋友家报信吗?你去不去了?” “嘁,”崔泽往后退了一步,撇了撇嘴,“你们有什么朋友?那都是小爷我的朋友。” 林钰听他这么说,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口中的朋友,应该是苏方回和魏青崖吧。 这一次看来并没有牵扯到这两人。 如此便好了。 “好了,”忽的肃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泽,”他看向崔泽,“把二小姐带回去吧,文安县主只有伤养好了,才能回去。” “为什么?”崔泽脸上茫然,“你不是顶讨厌她的吗?” 大大咧咧,也不管林钰是否会听了尴尬。 肃王板起脸,靠近他一步,神情疏淡道:“如今不讨厌了。你到底走不走。” …… …… 第一章 表白 到底走不走。 这是在赶人了。 肃王赶人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脾气古怪,整个朝野没有几个朋友。一言不合别说是赶人,打起来的也是常见。 不过文安县主为什么不能回去?不仅仅不能回去,还要在肃王府养伤了。 一时间,崔泽觉得自己听错了,又似乎没有听错。直到林钰催促了林轻盈起来到了他身边,他才微微发楞,被林轻盈扯着走了。 “别拉扯我!” 远远的听到他的声音。 “好了,他们已经走了。”林钰勉力一笑,“如今你要说什么,没有人滋扰了。” 李律看了她一眼,“没人能滋扰得了我。”说着走上前去,抽掉了她背后的枕头,“既然醒了,再睡会儿便吃晚饭。我去吩咐一下厨房。” 他说“我”,而不是“本王”。 让人觉得亲切又意外。 林钰依言躺下去。李律已经站到窗前,在虎衔恶兽的香炉里投了些什么,一种使人宁静的气息铺散开来,林钰不多时便熟睡了。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李律的声音道,怎么又热起来了。 昏迷中似乎有沉沉的棉被压住了她的眼,她想睁开,想呐喊,却使不上力气,醒不来。林钰挣扎了一会儿,便又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却已经换了人。 “青崖”她在半梦半醒中,忘记了尊称,直接喊了魏青崖的名字。 端坐床前的年轻人神情微怔,见她醒来,几分惊喜。 “你醒了。”他说道,似乎要站起来去喊人,想了想,还是稳稳坐了下来。 “你怎么样?”他一边关切地询问,一边小心扶起她,使她坐了起来。他本来要拿枕头给她靠的,可是她被烧得迷迷糊糊的,竟然就直接靠在了他的身上。 这亲昵的举动对于她来说,竟带着一种自然轻松的感觉。 可是魏青崖整个人僵住半刻,才任她靠着,没有变成僵硬的雕塑。 “钰儿,”什么情绪从心胸中一闪而过,让他有了些勇气唤她的名字,“你睡了一天一夜。肃王因为担心墨大夫先前曾给你用药,那药跟太医院的药相抗起了热,便把我喊来了。” 林钰迷迷糊糊的,没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魏青崖又道:“好在不是,墨大夫给你行过针了。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别怕,不要怕了。” 林钰神情里几分疑惑,怕什么呢,自己自从重新活了一次,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钰儿,”她听到魏青崖的声音几分颤抖道,“对不起,没有能保护好你。” 这一句她听的明白,也终于有力气开口回答。 “不管你的事,是我自己有疏漏。”她声音柔弱,感觉五内一起燥热起来。是药效的缘故吗?还是屋内燃起的宁神香草。 “钰儿,”魏青崖又道,“咱们离开京城吧。回叶城,或者你喜欢哪里都可以。只要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不用日日恨不得跟在你的身边防着有人欺负你。”他的声音渐渐哽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强大了,可是在朝廷面前,却仍旧不堪一击。你为的什么?名声和地位已经有了,百姓和朝堂不是我们可以染指的。咱们走吧。” 一向温文尔雅才学逸群的公子第一次脸上有了惧意,他感受到她浑身的滚烫,闻着她身上的血腥味道。 第一次觉得她离死很近。 可是靠着他肩膀的林钰只是听他嗦完,声音虚弱地问了一句,“有水吗?我要喝水。” 魏青崖一怔,忙抬头寻找茶水。 他来这里也一个时辰了,却从来没有想过茶水在何处。 真是关心则乱。 “水在这里。”蓦地一个声音从殿门口传来,一身黑衣的李律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粉瓷茶盏。 他阔步走到床前,却并没有把茶盏递过去。魏青崖自觉唐突,忙站起来,用枕头支了林钰的脊背。 林钰的身体像软面条般,坐立不住,斜斜朝着外面倒过来。 李律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接着似是自然而然般,一个胳膊拦住她的肩背,一只手把茶盏送到她的嘴边。 林钰低着头,咕咚咕咚把茶盏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刚喝完,便又迷迷糊糊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喝了一夜的水了,”李律把茶盏放在一边,似乎有些不耐烦,又似乎是讲给魏青崖听,“难道她是戈壁上的沙柳吗?怎么浇水都瞬间没了。” 魏青崖已经整理好情绪,他站在床头,向肃王拱了拱手。 “有劳王爷照顾钰儿。” “她小名是钰儿吗?”肃王笑了笑,“晨起林夫人来时,说她小名姝儿。” 魏青崖微微一笑,“小民不知道,林夫人来过这里吗?” “来了,”李律给林钰掩好薄被,“还跟本王聊了些呢,本王才知道,原来在叶城时,文安县主曾经拒了跟魏公子的婚事。” “是的,”魏青崖点头,“正因为此,后来才结识成了朋友。” 李律点了点头,却岔开了话题道:“墨大夫医术不错,已经查出文安县主是中了箭矢上涂抹的毒药。如今对症下药,兴许很快便好了。” 魏青崖脸上一抹亮色,“小民会转达给林氏其他人的。” 李律点了点头,一副要送客的样子。 魏青崖拱手出去,却忽的问了一句,“肃王殿下假托婚事为钰儿脱罪这样的事,要不要也告诉林伯母呢。毕竟儿女大事,父母是最为紧张的。” 假托婚事。 他是自己肚子里的虫子吗? 还是一个人聪明到一定程度,便可堪比诸葛。 李律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有敌意有奚落。 “魏公子请便,”他嘴角一抿,“一切以让长辈安心为好。” 让长辈安心。 告诉林夫人自己的女儿没有跟肃王定亲,一切都是为了哄骗宫廷。能不能让她安心? 魏青崖也看了李律一眼。 神情里有敌意有了然。 继而他微微一笑,“那便不说。” 说完又看了林钰一眼,便阔步走了出去。 侍卫上前关上厚重的殿门,听到肃王在里面似乎自言自语道:“笑的真假。” …… …… 第二章 不急 “今日是中秋,还好我的轻盈回来了。”林夫人拥着林轻盈泪水涟涟,引得一旁的苏姨娘也哭了起来。 “真是可恨啊,”林夫人拍了拍林轻盈的肩,“芳桐已由陈管事送回叶城安置。虽说落叶归根,但好好的孩子却没有了。她无父无母的,我做主让陈管事把她葬在咱们林家的青山祖坟。” “一切依夫人做主。”苏姨娘道。 林夫人忍不住又掉了些泪,“等姝儿回来了,问问她要不要立碑写文。这些是有规制的,不知道能不能立。” “可怜大小姐”苏姨娘嗫嚅道。 “大小姐可怜什么?”林夫人放开林轻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月饼,才扭头对苏姨娘道,“姝儿为了救自己妹妹遇刺,有胆有识,如今也只是昏迷,会醒来的。” 苏姨娘点着头拭泪,“就是心疼她,也后怕。若不是芳桐舍身,大小姐怎样尚不可知。” 林府的桌子上摆了一桌子的菜,不过围着坐下来真正称得着家人的,也只有她们母女三人。 林夫人看了一眼京城林府中堂的一应摆设,叹了口气,“这一年我也想明白了,咱们林氏经这俩孩子一番努力,也算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了,没有必要再辛苦下去。等姝儿好一些了,咱们就回叶城去。京城居大不易,刀光剑影的,也不适宜咱们女儿。” 苏姨娘也点头附和,接着掩着嘴小声道:“那跟肃王……” 自她们进京,大街小巷便已经传遍了肃王将要跟河南道锦绣之家文安县主定亲的消息。本来林夫人认为这只是京城人嘴碎,随便胡说的。可是后来她到得林府,亲耳听林轻盈说林钰目前正在肃王府养伤,这才信了半分。 等到她亲自送了名帖,去肃王府看望女儿,更是得到了礼数周全的接待。肃王其人,竟然不似旁人说的那般暴虐,说话虽然神情冷淡,也是有礼有矩。私下里林夫人甚至觉得,不愧是皇室教养出来的,不像自己女儿那般顽皮。 肃王倒是没有提定亲的事情,这让她觉得,眼下众人以为的定亲,或许只是这次林氏闯了祸端,肃王想出的掩饰之法罢了。 自从林氏获封锦绣之家,整个河南道的权贵,或有意或无意,也多次去往叶城林府拜贺。跟这些权贵们接触的多了以后,林夫人已经看惯了虚与委蛇或者逢场作戏。 她心内明白,这个婚事不仅不靠谱,还得速速脱身才好。 “跟肃王什么啊,”林夫人想到这里,淡淡道,“别的人迷糊,咱们可迷糊不得。如今的亲王里,只有肃王一人未娶。权贵婚娶,娶的是一个家族,是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这些咱们没有,咱们也不扒扯他肃王府的门楣。” “是呀是呀,”苏姨娘眼泪才干,微微笑了笑道,“再说依咱们大小姐的性子,哪里受得了以后在王府受那嫔妃众多的气。还是去寻常百姓家里,方过得自在。” 林夫人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话音刚落,门口丫头走进来禀报,“魏少爷到了。” “快请进来。”林夫人笑眯眯的,手在桌案上抚了抚,“好在咱们尚未动筷,可请魏少爷同聚。听陈管事说魏氏在京城对林府多有帮扶,咱们该亲自道谢。” …… …… 长安城东南角一个略偏僻的茶楼里,正有人一边听戏,一边闲谈。 “你说林氏那个文安县主,怎么这么有福气。肃王爷拒了多少王公权贵,连郡主府的丫头都看不上。这次一回来,就相看上了她。”一个瘦长脸穿长衫的男子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撇着嘴絮叨。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对面的人一边剥开石榴,一边笑道,“常言道母子连心,这位文安县主,可是先得了咱们太后青睐的。” 穿长衫的连连点头,“小弟怎会不知,只是还是觉得王公贵族娶个寻常百姓,太让人惊讶了。” “惊讶什么啊,”那人一边把石榴籽捧了一捧放进嘴里,一边乐呵呵道,“那日肃王刚回,便请了文安县主在街市上溜达。我可是看见了,那文安县主,身段美妙,肤白眼大,脸上带着不一般的神采,说不定是皇室流落在外的公主也不一定。” “胡扯什么啊,”穿长衫的道,“公主岂不是跟肃王是兄妹了,那还怎么成婚!” 咚的一声,走廊上面雅间的窗户重重关上了,窗内的人横了外面一眼,似乎恨不得泼一碗热茶下去。 “你气什么?”一个年近四十,身穿常服的男子正端起茶水,笑了笑道,“你那姑娘,还惦记着肃王爷呢?” 亲自起来关上窗户的庆安郡主转过身来,眉心一点愁绪,“倒是不再想做王妃了。” “这就对了,”男子抬手新泡了一杯茶,“无论男女,总要有些志气。肃王虽然如今拥兵自重似乎权势滔天,但还不是咱们一个指头的事就会倒掉吗?” “主人,”庆安郡主走近这人坐下来,“这次韩言秀太过冒失了,竟然敢偷走我的令符,调人去帮着二皇子挟持林氏。闹出的动静这么大,要不是肃王有意放林氏一条生路,便可能会被皇帝发现了。” 那人脸上露出阴冷的神情,随即又是一笑,“不怪你,闹大动静的是宫里那个蠢女人。何况因为此事,说不定二皇子小小年纪,便喜欢上了你家言秀也不一定。到时候贵为皇后,你们这一脉,便不愁吃喝了。” 何止不愁吃喝,简直是权势滔天。 怡贵妃因为娘家力薄,扶持起来的权臣少之又少,她庆安郡主府可就不一样了。 庆安郡主思虑片刻,抬头道:“可是因为这件事,二皇子被下了禁宫了。” “不妨事,”这男子沉着道:“等皇帝死了,肃王死了,太子死了,还不是要二皇子做皇帝吗?不然怎么办?太后是不会便宜给别人的。” 庆安郡主点了点头,心里又有了几分把握。 “不过经过此事,咱们也发现林氏不老实啊。那个魏氏,什么底细,你查了吗?听说他们竟然也有机括防身,是苏方回之前留在林氏的吗?” 庆安郡主垂下头来,“我这便去查。” “不急……”这男子说着,抬起左手拂过庆安郡主的脸颊。 “听说韩大人今晚被皇帝留在皇城,回不去了……” …… …… 第三章 交易 “他们用了毒吗?”林钰尚虚弱,脸庞除了发白,还有一些淡淡的红色。 “是的,”正在诊脉的墨大夫道,“这毒绵软,起初不易察觉,在中毒后第二日才会见到症状。文安县主身子底子好,这才只是高热,并没有损害肌理。” “这是暗地里刺杀的毒药。”林钰淡淡道。 “正是,”墨大夫的白发在风中浮动,“亲近之人,想要毒倒对方却不被对方怀疑,就要用这种慢毒。当时不会被发觉,发觉了也不会怀疑是昨日接触到的人。” “也可以用来陷害人。”林钰道。 “好了,”一旁站着看把脉的肃王终于忍不住插嘴道,“知道你聪明,可你说着话,脉象怎么会准。” 墨大夫连忙看了看肃王,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跪下来道:“脉已经把出来了,县主所中的毒还有五成未拔除。” “当怎样?”肃王道。 “每日行针,四十九天毒解,中间一日不能断,一日不能生气。不然毒发无药可解。” “好费劲的毒。”林钰抿嘴笑了。 肃王的脸声却阴冷一片。 “不能找出施毒之人,要解药吗?”他冷冷道。 对他来说,四十九天实在太过于漫长。 墨大夫神情含笑,“可以,不过对方也不一定便有,有也不一定便给。” “明白了,”肃王点了点头,“本王会亲自同魏公子说,留墨大夫在王府两个月。” “好说好说,”墨大夫点着头,受宠若惊地由着肃王把他拉了起来。 “你年事已高,不用跪了。” “不用在王府,”林钰却在帐内道,“墨大夫以后跟着本县主便好啦,我看看这两天能站起来,就要回林府去啦。我娘不是来了吗?她来的时候我睡着,我可是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肃王看了他一眼,抬手放下了床帐。 “要吵架吗?”他神情冷肃,“说了要把你养好,留一点毒在身体里,就不算好。” 要你管? 林钰在帐内轻轻嘀咕了一句。 墨大夫离的近些,闻言忙后退了一步,请辞出去。 殿内除了两个婢女,便只有他们两个了。 林钰勉力坐起来,捶了捶腿,“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留我在王府养伤。” 一开始为了不让自己随便死掉了让自己侄子担责任,把自己留在王府,倒是可以理解。 可现在眼看已经无事,还留着就有些奇怪了。 在外面的人透过帐子看不到林钰的表情,他坐在墨大夫之前坐的椅子上,稳了稳心神,淡淡道:“今日中秋,我让人抬着你出去,透透风,吃点东西吧。” 林钰的腿在跌倒时摔倒了筋骨,行走有些不便。 “好呀,”林钰没有介意他岔开话题,“许久没有出去,我快发霉了。” “胡说,”肃王道,“王府里干燥的很。” 额,随便你说吧。林钰没有理睬他,等着被唤到的婢女抬着小轿辇过来,把她挪了上去。 “这不是宫里的吗?”林钰坐在轿辇上,看奴仆们把她抬起来,几分惊讶。 “嗯,”肃王随便点了点头,“太子让人送来的,说是皇后用旧了的。已经拆了坠饰,你坐了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小太子啊,”林钰呵呵笑了,“真好。” “小鬼头罢了。”肃王跟在轿辇旁,在庭院里随便指了一处亭子,吩咐道:“在此处开宴吧。” 奴仆们把林钰放下来,婢女小心扶着她坐在桌案旁,肃王才坐了下来。 “好了,”他难得地温和一笑,“文安县主有幸,要跟当朝王爷一起过中秋佳节了。” “承蒙关照。”林钰拿起桌案上的空杯子,朝着他大大咧咧举了举。 肃王吃的俭省,也因为林钰养伤期间不能吃发物,席面上的饮食便清淡了些。她终于能走出来透透气,不免吃多了,饭后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肃王看她那样子,转身跟婢女说了些什么。 不多时,婢女捧着个小碟子过来了。碟子里放着一块山楂糕。 林钰看着那块山楂糕,神情一怔。 小姐,不要积食啊。 小姐,还是要吃块山楂消消食。 小姐,你吃这么急可不好,这碟花生没收了。 小姐…… 一时间,芳桐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林钰盯着那一碟山楂糕,伏在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她越哭声音越大,吓得亭子里的婢女仆从噤若寒蝉,生怕是自己招惹到了她。那端着山楂的婢女吓得跪在地上茫然四顾,直到肃王抬了抬手,让她站起来离开。 “是山楂糕?”肃王的声音道,“那丫头喜欢吃这个吗?” 林钰哭着,在涕泪横流中道:“是喜欢给我吃。” “好,”肃王的声音缓缓的,“那以后,肃王府的,随便给你吃。” 林钰没有吱声,头趴在胳膊上,伏在案上肩膀微抖。 “本王就没有见过这么没有礼数的,当着外人,就哭的稀里哗啦的。不是听说你很厉害吗?不会跟那些府邸里的小姐一样,没事就眼泪汪汪期望惹人爱怜吧。”他皱了皱眉,从怀间扯出一张帕子,“下人们在呢,别哭了。” 林钰方才止住了哭声,瞪着红红的眼睛,问道:“下人们怎么了。” 肃王左右看了看,“你知道的,本王回来以前,内府来核查过王府,紧急换了七八十个随从婢女给我。你在这里恸哭的事,要让别人知道吗?” 换了那么多人,是监视无疑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皇族没有责罚你伤到二皇子的事?”他看着她神情含笑,微微道。 “自然托殿下你的福了。”林钰抬手拭泪。 “不是不是,”肃王笑着摇头,声音小了一些道:“这是一个交易啊。” “什么交易?”林钰警惕起来,因为连日发烧有些脆弱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他可不是善类。 前世的他,做下过起兵谋反的恶事呢。 “这个交易就是,”他探身在她旁边,“你助本王多留在京城几个月,本王助你消除欺辱皇室的罪责。怎么样?不亏吧?” 林钰定了定神,“不亏,只是该如何做。” “这个简单,”肃王今日少见的很多笑容,“嫁给我就好了。” …… …… 第四章 所图 “什么?”林钰惊慌间站起来,碰倒了那一碟山楂糕。 啪的一声,那陶瓷小薄盘跌碎在地上。 立时有远远站着的婢女要上前来清理,肃王抬手制止了,站了起来。 他绕过桌子走近林钰,抬手把她按在了位置上。 “你听我说,”他声音轻轻的,似乎真是怕什么人听到,“眼下太后寿诞已过,按照惯例,五日内本王便需要返回敦煌驻守。可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很多问题没有想明白,想宽限些日子呢。” 而皇室婚娶,所耗巨大,自然需要很久才能完成。那么他便多了很多留在京城的时间。 “不行,”林钰摇了摇头,“你可以娶别人。那个韩言秀不就想嫁给你吗?” “哎,”肃王李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不知道你会不答应啊,所以没有跟那小姑娘商量。” “现在去商量也不晚。”林钰瞪着他一字一句。 “那可晚了,”李律摇头叹气道,“眼下整个京城,已经知道你要嫁给我了。” “你!”林钰挥手便朝着肃王的脸打过来,然而常年躲避名枪暗箭练出来的能耐不是小的,李律轻松逼过她的巴掌,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把轿辇撤下去吧,”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怎么抬也不会舒服,还是本王费些力气吧。” 他说着探下腰,在林钰的惊声尖叫中一把抱起她,转身向寝殿的方向走去。 “你” 你无耻,你不要脸,你把我放下。 然而她还没有开口,便听到李律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好歹做做戏啊,你要去下面陪你的小丫头吗?不活了?不报仇了?” 林钰神情一怔,僵着脸噤声不语。 李律眉毛竟然还微微皱着,露出几分不情愿的样子。 “真沉。”他打趣着,把林钰抱回了寝殿。 殿内无人,婢女红着脸关上门出去了。 林钰到了床上,还是抬手给了李律一拳头。 “喂!”他在疼痛中一边把她的枕头扯给她,一边道,“用这么害羞吗?你以为重伤后你是怎么回来的,还不是本王抱回来的。” 林钰板着脸,虽然眼中没有泪水,但是多了愤怒。 “那个时候你救我,为的就是利用太后有意议婚的想法,好让自己留在京城吗?”她声音不大,然而疾言厉色。 “就说了你很聪明。”李律点了点头,“不过有这个想法,是从一进京便开始的。” “什么时候。” “你在金楼跟韩言秀吵闹的时候啊。”他莫名其妙道,“那时候我也救了你,你忘了吗?” 林钰没有吭声。 这一世她的确被肃王救过几次。 无论是第一次见面时洛阳脱困,还是后来汴州惊马。没有他,自己可能已经死过好几次了。 可也是他,前世时害得叶城被屠。 也是他,在汴州掳走她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也是他,自己莫名被善妒的韩言秀处处刁难。 他们两个到底谁欠谁,她已经觉得不好理清了。 “是不是你觉得,”林钰旋即抬起头,“我这样的人,是不在乎女子清白的,也不在乎名声好坏。所以你才选中了我。这样以后议婚或者合婚后又被你出妻,也不耽误我以后再遇良人吗?” 虽然大弘朝开化,离开夫家再嫁的也很多。但到底已不是清白女儿,还是不一样了。 钟秀县主是贵族出身,所以如果以后又分开,必然有很多掣肘。 而她林钰就不一样了,虽然是太后亲封的县主,但是毕竟来自民间,被始乱终弃了,也没有什么人帮她不平。 “还可以这样理解吗?”李律的眉头皱起来,“本王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眼下你有所图罢了。” “我图什么?” 她声音冰冷。 李律看定她片刻,“你昏睡的时候,喃喃自语,唤了一次‘青崖’,那是你的朋友,我理解。” 林钰的脸白了一分。 “你说了三次‘叶城,快逃’。叶城那是你的故乡,也许你做了噩梦。我也理解。” 林钰看着肃王,心中一点点害怕起来。 人昏倒的时候,果然应该跟自己家人在一起的,这样无论说了什么,都不会被人拿来奚落。 李律的脸离她近了几分,手指探出,把她鬓角的头发理了理,看定她道,“你喊了七次‘芳桐’,你心疼她死掉了。这个我也懂。” 林钰的心抽紧了,看到李律抿了抿嘴,“可是你唤了九次‘李律’,我的名字。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林钰的身体绷紧,几乎以为下一秒钟李律便要捏死自己。 他常年征战,对事对人,都有不同寻常的提防。 唤了九次李律。 大概是因为在睡梦中,她担心他已经反了。 担心自己醒不来,什么都做不了。 担心现在叶城已经是血流成河,担心林氏合府惨死。 担心这世,芳桐如前世那般死掉了,剩下的人也由不得她改变命运,全都是上一世的结局。 林钰呆呆看了肃王片刻,嘴中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吗?”李律靠近她的身体往后撤了撤,“梦里还惦记着的人,要么是想他死,要么是想他好。鉴于在汴州你便想要杀了本王,本王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还是大一点。” 这便是你所图吗? 莫名其妙的想要我死? 李律看着她,神情里忽的多了些不安。 “如果两者都不是,那也是想接近本王吧。也许看上了本王的什么宝贝,也许想借助本王一步登天。因为原因太多,我也不想猜测。所以文安县主嫁给本王,不就有了很多机会了吗?”他一向肃穆的脸上忽的有了些玩世不恭,“别的事以后再说,如今你图你的,我图我的,咱们互不影响如何?” 林钰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样吧,”李律的脸上现出妥协的神情,“本王尽量把婚期往后拖延,让你跟我分道扬镳时仍然是清白之身可好?” 林钰神情微怔间终于收回了视线。 “好。” 她回答。 干脆、利落、果断。 …… …… 第五章 马脚 肃王府的后院里,一个正在洒扫的仆妇拿着扫帚,一步一步朝着门口扫去。她的神情一丝不苟,偶尔地上有个小杂物扫不干净,她便弯下身子,细细捡起来放在手里。 如此她走得便慢了些,院子里的侍卫偶尔瞥她一眼,也习惯了她这么慢慢腾腾的。 不多时,她终于清扫到角门那里。一个侍卫盯着她,另一个侍卫手中一把弩弓,举起来对着天空。 这是肃王的命令。 肃王府上空不准出现信鸽,有则射杀。 听说误射了不少家傍晚出来散步的鸽群,吓得养鸽子的人家不敢放鸽子出来。 如今沿围墙每隔几丈便有侍卫举着弓弩,随时准备触动弓弦。 仆妇走到这里,把手里的小杂物放在角门旁的小桶里,再提起小桶,抬头恭谨道:“杂物满了,奴婢去街上倒掉吧。” 街面上一辆马车,每到这个时候,就停在角门处的小巷子里,专门收集王府的垃圾。 那侍卫抬手拎起她手里的桶,“你不要出去,我去倒。” 仆妇忙不迭地点头,退开一步。那侍卫提起小桶,拉开角门便跑出去。原本在他身旁提着弩弓的侍卫发现她并没有离开,看着仆妇道:“还有事吗?” 仆妇忙低下头,“这门框,该擦了。” 侍卫哦了一声,给仆妇让了让。仆妇手里果然拿着一块毛巾,小心翼翼擦了擦门框。 这也没什么好看的,侍卫扭头看向庭院。 就在这一瞬间,仆妇弯下身去,手里拿着个小圆球往外面一滚,便自然而然站了起来。 “擦干净了?”那侍卫看着她道。 “干净了干净了。”仆妇说着,脸上露出些笑容,又去打扫别的地方了。 肃王府角门前,一个年老的汉子正慢悠悠经过。 “一边去一边去!这是王府府邸,闲杂人等不可靠近。”护卫驱赶着他。 “好咧好咧。”汉子走不快,时不时弯下腰去,把鞋带绑紧了,才又直起身走开。 终于,他的手,抓住了那个黑色的小铁球。 半个时辰后,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一人一边饮茶,一边抬头道:“怎么说?” “说肃王爷与林氏于亭内共度中秋,抱佳人而回。”打开铁球内小小信笺的慕先生神情沉沉,“行不行啊你,这都安排进去的什么人!这种事情,需要冒风险报出来吗?” “当然需要。”他身前坐着的正是在汴州曾跟司马伦密谋的聂保。 “本人选人,错过吗?”聂保神情得意,就说那姓苏的小子,最近不是帮着做了很多要命的玩意吗?” “那你说说,”慕先生沉吟片刻把那信笺丢给聂保,“这肃王爷跟佳人幽会的消息,有什么用。” “有啊,”聂保嘴角含笑,“咱们之前一直怀疑在汴州见过司马伦的那位是肃王,这不就验证了吗?若没有汴州城肃王带林家大小姐相处数日,这怎么便一拍即合了呢!” “不是太后授意的吗?”慕先生抱着茶盏,疑惑道。 “这便是慕先生你不懂男女情爱了。太后以往可授意了不少,肃王爷哪个看上了。再说了,太后看上林钰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她和肃王爷长街漫步引来闲言碎语。而那长街漫步,不还是肃王一回来,便眼巴巴去了金楼,把林大小姐拉去的吗?”聂保分析的头头是道,慕先生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所以……” “所以正如你我所料,这文安县主,目前便是咱们这位肃王爷最大的软肋了。”聂保神情含笑,洋洋自得。 慕先生脸上不由得也有了亮光,“主人知道吗?” “当然,什么能瞒的了咱们主人。” “不过,”聂保旋即又道,“咱们也用不着在林大小姐身上盘算,西北那边,不是快要功成了吗?” “正是!”慕先生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叶城呢?” “好着呢。” 好着就好。 好慢啊。 真是好慢。 筹谋多年,自己像井中的耗子,不能见于人前。 明明自己才学不差张良,却无法立于朝堂辅佐君王。 不过快了,就快了。箭已发出,不日便到京城。 到时候紫红色的官袍,有自己的一件。 …… …… “王爷……”宋都护站在殿外,小声唤了一声。殿门关着,如果是以前,自己唤一声便进去了。可如今形势不同,里面住了人了。 殿内的肃王把林钰身前的帐子放下来,缓缓走了出去。 “怎么了?”他神情里带着些喜悦,这喜悦让宋都护要禀报的事情哑在嗓子里,一时间难以开口。 毕竟别人高兴的时候,是不适合说不开心的事的。 “说。”肃王抬头看了看他,在暮色里几分不耐。 “今日放出去消息的,已经找到五个人。”宋都护道。 今日午饭过后,肃王说会有府里的奴仆往外递消息。宋都护协侍卫统领盯了一个下午,黄天不负,终于给他查了出来。 “打草惊蛇了吗?”肃王笑了笑,似乎心情完全没有被影响。 “没有,”宋都护眼中一抹狠色,“只是没有想到有这么多。” “不要管他们,”他往夜色里看了一眼,“只是这些日子的饮食务必要十分小心。对方有擅长制毒的人,别咱们还什么也没有做呢,毒发身亡了。” “他们敢吗?”宋都护神情一阵紧张。 “也许不敢,”肃王淡淡道,“不过逼急了,会怎么做就不知道了。” 他说完这话,便又转身回殿去。宋都护在原地呆怔片刻,才转身无奈地离去了。 这个女子自从来了王府,肃王夜里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寝殿。 他想问问为什么不找婢女照顾,想了想还是觉得以肃王的脾性,是不允许他问出这句话的。他刚刚见到娇妻小儿,可不愿意死那么快。 可是眼下情势紧张,对方已经露出了马脚,离彻底撕破脸也不远了。这种时候,沉迷于男女情爱,不是不要命吗? 宋都护叹着气,想了想,还是决定今晚上就宿在王府吧。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 …… 第六章 筹谋 京城魏府的茶室里,魏青崖神情紧张地打开一张信笺。旁边的苏方回正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低头嗅了嗅,才喝了一口。 “怎么,怕有毒吗?”魏青崖打趣了一声,“我这里,你还不放心。” 苏方回神态自若,“你自己家的人,便是用毒的高手。难道你还不知道,茶水最能遮住毒草气息。” 魏青崖自己家的人。 苏方回说的是魏氏当家主母魏夫人。 苏方回曾经差点死在她手里,还是林钰去周旋来了解药。也是那个时候,魏青崖才知道自己这个嫡母的不简单。 此时又提起,他神情间有些尴尬。 “那件事,我还未向苏大人道过歉。”他声音诚恳道。 “不用道歉,”苏方回抬起头,“其实我很奇怪,后来我暗地里查过,市面上的盐价并没有明显的波动。魏少爷有空了不想了解一下,魏氏开采的那些私盐,都去了哪里吗?” 魏青崖的脸微微红了红。 自离开叶城,他所查甚多。魏氏开采私盐的走向他也查过,一无所获。 没想到没有什么信使密探的苏方回,也留意到了这件事。 看他思索,苏方回只是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林小姐信里说些什么。” 魏青崖微微一怔,“苏大人怎么知道我看的是林小姐的信?” 苏方回嘴角一抹笑容,“小弟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字迹。说来也是意外,肃王竟然允许她写信。” 他的脸上一抹嘲讽的笑。 “从洛阳、汴州,再到这里,李律是要死缠烂打了。” 听他这么说,魏青崖的脸上些微不安,“是凑巧吧。” “也许吧,”苏方回的视线看向被魏青崖放进怀里的信,“说了什么?” “说目前形势紧张,为不惹皇室震怒,答应了肃王的求婚。”魏青崖一口气说了出来,心中如搁上了一块石头。 “哈,”苏方回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倒不似他寻常时候的警惕阴沉,“还是这么不吃亏。” 他的神情让魏青崖几分意外,“这不是吃亏吗?” “吃什么?肯定是假的。肃王想留在京城谋事,大小姐想借肃王之名谋利嘛。” 魏青崖松了一口气,“信上也说是权宜之计,但是你这么笃定是假的,倒是让我有些诧异了。” 苏方回喝了一口水,没有吭声。 “她的伤怎么样了?”苏方回问道。 “还有余毒,留了墨大夫在肃王府。” “这边好。”苏方回轻松地笑了笑,完全不似他那般神情沉沉。 “我以为,”魏青崖想了想,或许是苏方回的态度让他心中有些憋闷,他还是问了出来,“我以为你对林小姐” “没有的事。”苏方回果断道,“从一开始,大小姐便同我讲好了,一切都是利用。他利用我,我利用她,彼此助力,到京城赚富人的钱。” 一开始是这么说的吗? 这件事魏青崖倒是不知道。 他神情含笑,问了一句,“可是林氏如今不仅仅赚到了富人的钱,连皇室的钱都赚到了。她还这么辛苦,为的什么呢?” 苏方回的身子往后靠了靠,“为的是弄明白司马伦背后的人是谁。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寻根究底、不畏前路。不过有时候,”苏方回神情一黯,“又觉得她为的事情更多。不过在我看来,先弄明白这一件吧。” 魏青崖点了点头,“司马伦背后的人,不仅仅是庆安郡主府和怡贵妃。这个,我也在查。” “仅仅查出来有什么用。”苏方回站起来取下衣架上的披风,“林氏的事情,就不劳烦魏氏操心了。” 他声音里疏离,脸上却含着笑,“万一人都死了,可是不好。总要有个人,护着她,不是吗?” 总要有个人护着她,是说自己吗? 魏青崖心胸之中一股暖流涌上来,他嗫嚅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就要再讲,苏方回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原来…… 他为她殚精竭虑做出那么美的丝绸,为她一起来到京城,为她忍受世人冷眼污蔑甘做卖主求荣的恶人,只是为了到了最后,有一个他信得过的人陪着她吗? 魏青崖闻着满室的茶香,忽的明白了很多事情。 …… …… “你的信,”肃王李律抬手递给林钰一封信,“回的还蛮快。” 林钰蹙眉道:“这一封是轻盈写的,家信。” “哦,”李律点了点头,“二小姐如果不放心,可以住过来。不用这么写信,还要劳你勉力站着回复。” 林钰似没听到般,手撑着床沿站了起来。 “有墨吗?上次你磨的,我用完了。” 肃王眉头皱起来,“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这么一封一封的写,难道让本王变成随侍书童吗?” 林钰难得抿了抿嘴,“说了让你唤人进来伺候的,你怕这怕那,连自己府里的人都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李律听着他的话,已经重重的把砚台放在桌边,抬手加了些水,磨了起来。 他觉得这会儿如果有人进来,肯定以为自己见鬼了。 林钰已经缓缓走了过来,靠在桌案前,铺开了一张纸笺。 “不要偷看哦。”她一本正经地提醒了李律一句,李律竖眉转过头去。 “信使可靠吗?”他问道,“你这么一日几封的写,万一被劫怎么办。” “绝对好用。”她神情自得,“是青崖的人。” “青崖。”肃王重重点了点头,“这小少爷在刺探消息这一面,实在是厉害。” 林钰也点了点头,继而低头自顾自写了起来。 有太多事情需要筹划了。 根据魏青崖传来的消息,她已经知道是挟持林轻盈和芳桐的事情是韩言秀帮助二皇子做下的。而后来那么多的刺客,则是怡贵妃的安排。 怡贵妃深居内宫,是谁给了她这么多人调派,魏青崖没有查出来。 那是芳桐的仇人。 是她的仇人。 若藏在泥沙后面的那个人不出来,她林钰便要逼着他出来。 真相是什么,真相是她必须要知道的。 而相比之下,其余的事情便不重要了。 跟肃王假行婚配,又有什么关系。 她重生一世,不是为了找个好夫婿。 …… …… 第七章 抓贼 “他怎么说?”庆安郡主正低着头,往一双素手上擦玫瑰花露。一抬头看见慕先生开门进来,她随意道。 慕先生皱着眉头,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纸放在庆安郡主面前,叹了口气,“没有答应。” “没有答应?”庆安郡主把陶瓷小盏放在桌案上,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要求什么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慕先生躬着身子,“他只是看了看,便放在一边,推说有事,出去了。” 庆安郡主眉头紧缩,“这你还不明白吗?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嫌咱们最近没有承诺给他什么,又让他做了不少事情。” “这也太贪了!已经位列朝堂,他还想要什么?不过”慕先生旋即又道,“也的确是做了不少事情。刺杀司马伦和司马伦夫人,都是他做的。后来的一些利器,也做的不错。这位工部员外郎,恐怕是嫌弃咱们了。” “那倒是不会。”庆安郡主的眉头微微舒展,手指轻轻划过桌面上的纸张,“这不正说明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吗?小人用起来,远比嘴上冠冕堂皇,手上无技可用的人好。再说了,咱们差使别人做事情,总要给点好处。你去问问,他要什么。” 慕先生应了声是,便小步退出了了。 郡主府的侍女看他从庆安郡主赏菊花的亭子里出来,如同没有看到他一般没有吱声。 慕先生的头低得更厉害些,急匆匆往苏府的方向而去。 说是苏府,其实宅院小小的。前庭会客,中庭居住,后庭是些仆妇的居所。慕先生怀里仍然抱着那张叠起来的宣纸,心里有些担心,这一次,他会不会拒绝呢。 眼看他已经到了苏府后墙,转过一条巷子就到正门。斜刺里忽的一个声音道:“站住!” 慕先生后背一僵,又加快走了几步。 啪的一声,一根长鞭从后面斜斜扫过他的风帽,把帽子带飞在空中。 “再走一步,下一次就是你的脖子。”那声音又响亮又清冷,让人心中惧意丛生。 他认得这个声音。 辅国公府世子爷,京城纨绔小霸王。 慕先生只得停下来,低着头一动不动。 身后的声音传来,“我就说带你出来找找,一定能找到那贼。你看,这便找到了不是?” 接着一个娇憨的小姑娘道:“是不是啊,你别认错了,平白冤枉了别人。” “切!别看不起人。”崔泽说着,已经走到了慕先生的面前。 “你昨晚在辅国公府偷的东西,销赃了没有?”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慕先生的肩膀,“今日里还敢来此处闲逛,想必以为大弘没有王法了吗?” 慕先生抬起头来,想让他看清楚自己端端正正的一张脸,并不是鸡鸣狗盗之徒。 “你看,”崔泽身边的小姑娘吓得退了一步,“人家才不怕你呢。” 这小姑娘慕先生也知道,是文安县主的妹妹。听说她被吓得差点疯了,竟然这么快就好了吗。 这两个人,跑来跑去作弄人吗? 慕先生抬起胳膊拱了拱手,“这位小少爷想必认错了,小人刚到京城,不曾做下偷盗之事。” “你还想抵赖吗?”崔泽大怒,“你敢不敢让小爷我搜搜身!昨夜我辅国公府糟了贼,被盗走一张鲁恭王的《走鸟图》,是不是还藏在你身上?” 鲁恭王有没有画过《走鸟图》,饶是慕先生自认为学识不错,也不太清楚。不过他却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怀里的确有一副图。 慕先生又深深鞠上一躬,“小人实在没有做过盗贼。” “没有?那你昨晚在哪里,可有人证?”崔泽收了鞭子,在手心敲得梆梆响。 他身边的小姑娘瞪着大眼睛,几分厌恶地看着慕先生。 “不要拒不认账,要不然你带我们去你家,咱们搜了都没有,便放了你怎样?”她提议道。 “这也太便宜做贼的了。”崔泽哼了一声,“我那《走鸟图》要是掉一片布,我就跟你拼命。” 看来那图是画在布帛上的。 自己的图好在画在宣纸上,可是却也万万不能让别人看到。 慕先生心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接着他忽然猛然后退几步,朝着巷子反方向仓皇而逃。 “果然做贼心虚!”崔泽大喝一声,便朝着慕先生追过去。 谋士,向来是跑不快的。 崔泽一把抓住他的后领,二话不说,把他的脑袋往墙上一磕。 慕先生只觉得头晕眼花,瞬间晕了过去。 “好了!”他哈哈笑道,“小爷我去给府尹大人送块肥肉!” 说着他弯下身子,提起慕先生的胳膊,往身上一带,就把他整个人扛在肩头,朝着府衙的方向而去。 路上不少认识他的人打趣道:“世子爷今日里抢了个男人?” “是不是以为小爷我挥不出鞭子?”崔泽怒气滔滔,“这是昨晚偷了辅国公府的贼,被小爷我当场抓获。” “真的?”问话的人一手伸进肩膀上挎着的篮子里,“敢偷国公爷!让小弟砸他一个臭鸡蛋。” “唉唉唉”崔泽忙错身避开,“烙你的鸡蛋饼去吧!没看小爷我扛着他吗?你丢个鸡蛋,弄得我满身都是,后面的小姑娘会嫌弃的。” 原来这人是市场上烙饼的小老板,也难得崔泽记得。 崔泽后面果然闪出来一个小姑娘来,浓眉大眼,俏皮可爱,指着崔泽道:“老板尽管丢,我不介意的。” 崔泽瞪了他们两眼,忙往前而去,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了不得啊,”那小老板手里拿着一个臭鸡蛋,“这一年来世子爷越发见好了,苍天有眼,没有让辅国公老来得个不肖子啊。” “说什么呢?”一个黑瘦的男子从茶楼里晃荡过来,站在烙饼小老板的身边,“那谁啊?” 小老板指着崔泽的背影,“辅国公府的世子爷啊,听说亲自抓了个贼,要给府衙送去呢。瞅瞅,这才是清贵子弟的作风。” 那瘦小的男子闻言往崔泽走远的方向看去,他肩头晃悠悠的,被他扛着的人,怎么有几分面熟。 自己不认识什么贼啊…… 瘦小的男子神情惴惴。 …… …… 第八章 夜色 夜色深深,京城里偶尔一声狗吠,引得被吵到的人几声喝斥。狗吠声歇下去以后,街上影影绰绰,显然是有人在夜色里独行。 过了不就,在长安城西北边的苏府墙头,月色之下闪过一道人影。不多时,那人影站在苏方回的窗口,咳嗽了一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内里却没有亮灯。 崔泽没有迟疑,侧着身子钻了过去,顺手带上了门。 “你这里没有什么要命的机括吧。”他趁着月色打量着苏方回的居室,看起来贼头贼脑的。 苏方回一身白衣坐在床上,月光之下的侧颜看起来几分清冷。他依旧那么瘦,即使如今做了官,不用在林氏绸缎庄忙碌,也似乎没有吃胖一些。 “差一点就触发了。”他淡淡道,说着站了起来。 “大半夜的,世子爷睡不着吗?” 崔泽瞪了他一眼,可惜月光之下想必苏方回也没有看清楚他的神情。 “白日里指派人做事,到了晚上来问一问都不行吗?”他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不嫌弃茶已经冷了,仰头便饮。 “哦,你是说慕先生。”苏方回点了点头,“听说世子爷屈尊把他扛着送去了府衙,招惹得街市上一片沸腾。” 崔泽又瞪了他一眼,“不是你说的,要闹大,要给人知道吗?” 白日里,崔泽收到苏方回的信,还有一幅画,让他在路上截住画上的人,随便给他个罪责,送去府衙关着。他虽然心里疑惑,但是还是好好配合,跟林轻盈一起,演了那么一出。 只是事情是做下了,到了晚上睡不着,还是想要问问是怎么回事。 这才深夜来访,想要听听苏方回怎么说。 “你抓住的那人,怀里有一副图。”苏方回坐在崔泽对面,淡淡道,“很重要的一幅图。” “唔。”崔泽应了一声。 “你把那人投入府衙,必然有人会去救。我已经委托了魏少爷,查查这几日府衙的动静,看一看这人身后,藏着谁。”苏方回也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抿了一口。 “原来是这样。”崔泽道,“着人日夜跟着他不就是了。” “跟过,”苏方回道,“小心得很,而且他见过的那位,我也识得。” 慕先生见过的,只是他在汴州见过的聂保和后来认得的庆安郡主。他才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庆安郡主一个身居内宫,财力不厚的妇孺能做出来的。 “所以搞这些伎俩。”崔泽几分不屑,“就不能抓住审一审吗?或者直接打到他说。” “不好意思,”苏方回神情疏淡,“我这样的人,就是喜欢这些阴诡的伎俩。” “呵,”崔泽叹了一声,“你是这样,魏青崖也是这样,就连林大小姐,都成日里阴沉沉不知道想些什么。你们累不累啊。” “累啊。”苏方回揣住手,“你以为都像你这么傻乐吗?” “又不是只有我这样。”崔泽几分不满,“林小姑娘不也是。” “哦,”苏方回站起来走到门口,做出送客的样子,“她才十二岁,你二十了吧。” 崔泽皱了皱眉,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你就能吧!你现在可是官身了,你就能吧!” 无意义的几句威胁说出口,他才慢悠悠走到门口,“话说那慕先生,怀里带着的是什么图啊?明日里我去搜了看。” “也没什么,”苏方回故弄玄虚道,“破城的投石车罢了。” “破城?”崔泽僵在门口,“破什么城?莫不是谁要反了吧?” 大弘城墙坚硬,可是相邻几个国家或者部落,都很少建城定居。就算有城墙,也单薄易攻。如果是破城,又需要找到苏方回出手改良工具的,多半是要反叛才会用到。 “走吧你,”苏方回再次催他,“明日本大人还要上早朝呢。” 这是不肯告诉他了。 崔泽朝着苏方回的门踢了一脚,骂骂咧咧的走了。 …… …… 京兆尹孟温,觉得自己今年绝对是流年不利。 怎么京城惹不起的主,都往他京兆府里跑呢。 前些日子文安县主丢了妹妹,就连太子殿下都过问了。这一次辅国公府丢了名画,惹得全城人人皆知。好在文安县主的妹妹找到了,而辅国公府的世子爷,竟然自己把贼送了过来。 送来时好在他并不在府里,陪着工部大员们一起去欣赏这次被陛下嘉奖的皇陵加固工艺了。等他回来,司兵参军李礼前来禀报,说崔世子送来了偷盗他家的贼,就押在牢里。 孟温心中咯噔一下,连忙问道:“世子呢?” 李礼看起来也像是吁了口气,“走了,慌里慌张的,带着上次走失的那位小姑娘。” 孟温抚了抚胸口,“走了好,明日再审吧。明日一早,把崔世子请过来开堂。” 李礼忙点头。 “人犯可看好了。”孟温又嘱咐了一声。 “属下才去看过,好好的。”李礼恭谨道。 到了第二日清晨,李礼先到了衙门,吩咐两个衙役先把疑犯提出来。两个衙役跪地听令,提着枷锁向大牢而去。 府衙大牢阴沉沉的,外面已经朗日高照,牢房内昏昏沉沉。衙役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走在后面,给看管牢房的狱卒看了手牌,便由狱卒引着,朝关押慕先生的牢房而去。 这是一间单人牢房。 里面靠墙的地方铺了些芦苇,搁着一个门板算作床铺。慕先生侧身躺着,似乎睡得很熟。 “快起来啦!过堂了!”狱卒把门打开,铁链子哗啦啦直响,里面的人却充耳不闻。 “咦,”急脾气的衙役走上前去,照着慕先生的后背就是一脚。 躺着的人没有吱声,于此同时,整个人朝着墙面晃了晃,往床铺趴了下去。 不仅如此,踢他的时候,感觉也不似活人。 衙役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翻了过来。 慕先生紧闭双眼,口鼻出血、身体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哟!大早上的。”那衙役退后一步,几分嫌弃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 …… 第九章 天算 “死的透透的!”崔泽皱着眉头,大口灌了杯茶水,手在桌案上敲得梆梆响。 “想必世子爷已经去搜过了。”他对面的魏青崖倒是没有气恼,神情温和地启开一包新茶,用茶匙细细拨出来一些,放在紫砂小壶里。 “当然是搜了!”崔泽在自己身上拍了拍,“里里外外,小爷我一点都没有嫌弃,查了个仔仔细细,比衙门仵作都要仔细了,也没有发现苏大人说的图。” 苏方回正坐在魏青崖身边,轻轻咳嗽了一声,“人是怎么死的?” “毒死的,神情倒是自然得很。”崔泽蹙着眉头,似乎有些忧心,“那破城的图便流出去了?” “怎么是流出去。”苏方回神色冷淡,“是对方觉得与其费力救他出来,还不如死了干脆。那图当然是又回到了他主子手里。” 魏青崖点点头,“没想到苏大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出来对方在府衙里也有人。” 苏方回看着魏青崖也是一笑,“对方也没有算到,魏少爷在府衙里,也有人啊。” 魏青崖哈哈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崔泽凑上来,“人抓到了?” “抓什么?”魏青崖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说找人吗?从这京城的豪商巨贾中、名门显贵中,找出司马伦、庆安郡主府、怡贵妃背后的人。” “找到了?”崔泽又问。 “没有啊。”魏青崖答道,顺便闻了闻自己新沏的茶。 “这个好喝,给林小姐送去。” “哦,”崔泽摇了摇头,“二姑娘不喝花茶。” 说完便挪到地榻一边,理了理衣带,“说起来,小爷我该去林府了。林家伯母说了,今日做叶城的月饼给我尝鲜。” “这京城的人都知道,崔世子如今每日里都赖在林府。”魏青崖忍不住打趣道。 “是啊,”崔泽说着已经穿好了牛皮靴站起来,“相比林府,辅国公府的厨子都该自尽了事。” 话说完,人已经走了出去。 没有听到魏青崖在后面接了一句,“这是喜欢叶城的口味了。” 苏方回也难得地笑了笑,眼角眉心,也是一副怀念的样子。 “等一切结束了,”魏青崖道,“让林小姐在府里摆上一桌,大家贺一贺。” “好呀,”苏方回淡淡点头。 …… …… “又闹动静呢不是?”肃王李律站在窗前,一边打起帘子,一边看向屋内自顾自活动手脚走来走去的林钰。 “怎么了?”她一脸茫然的样子。 “崔泽,扛着人丢进府衙,不是你指点的?”他眉心微蹙,似乎是林钰坏了他什么好事。 “不是啊,”林钰一脸无辜,“我指点的是别人,他凑热闹的吧。你知道的,一般情况下,我是不想把辅国公府卷进来的。” 辅国公府,在林钰心中,是一等一的忠门良将,是守卫大弘军士们心中的丰碑。她不想把他们搅和进来。 “你折腾这些,有用吗?”李律走近她几步,问道。 “有啊,”林钰微微一笑,“至少现在我已经知道,在西售货物里偷运黑火药的是谁。你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啊。” 原本就是李律要求她必须查出来的。 只是后来李律也没有再问过。 “我知道啊,”李律微微一笑,“庆安郡主府嘛。” “原来你知道。”林钰几分气恼地看着他,“那你一开始,以此事上奏陛下,要把林府逐出京城的时候,良心不会疼吗?” 她说着坐下来,手指在桌案上磕着,咬了咬嘴唇。 “良心,不会啊。”李律哈哈笑了起来,“让你们走,是因为担心妨碍到我。” “那如今你自己查出什么了?是不是还没有我快呢?” 李律抿了抿嘴,把林钰手边的杯子往自己那边收了收,似乎是怕她随时顺手拿起来丢出去。 “查出来你那个朋友魏青崖,跟谋逆叛贼大有关联。怎么样?惊喜不?”他少见的几分调皮,气得林钰果然去寻桌案上的杯子。 “无法无天了你。”李律怀里抱着三个杯子并一个茶壶,大踏步走了出去。 魏青崖跟谋逆叛贼大有关联? 谁会谋逆?司马伦背后的怡贵妃或者谁,难道不仅仅是想让二皇子继承王位吗? 难道筹谋的,竟然是江山易主? 这说的是肃王自己还差不多。 林钰一手支着脑袋自言自语,“不行了,要把背后那人早早炸出来。” …… …… “可吓死我了。”庆安郡主一手扶额,身子歪进那男人的臂弯里。 “还以为这事要被崔泽那小子搅和黄了呢。” “怎么会?”那男人笑呵呵的,浑不在意道,“你查了吗?辅国公府的确丢了东西?” “是丢了。”庆安郡主皱起眉头,“要不是听说辅国公跟人闲聊时抱怨那画丢了,臣妾还真以为是崔泽或者谁设了计谋呢。不过这么巧当街便抓了慕先生,倒是太巧合了。” 那男人神情沉沉点了点头,“辅国公府是早晚要拔除的,他安享晚年还好,若以后参战,保证叫他有去无回。” “可是……”庆安郡主眉头微蹙,“若以后二皇子做了皇帝,也是需要良臣名将辅佐的啊。毕竟无论是兵法谋略还是杀场征战,辅国公都是一边好手。且拥护者众,不好动啊。” “傻瓜,”那男人抬手刮了刮庆安郡主的鼻子,“他都多老了,他那儿子也是不成器的,怎么能辅佐二皇子。” “说的也是,”庆安郡主娇俏地笑了,“怡贵妃姐姐这次也是狠了心了,终于肯彻底翻脸。” “能不翻脸吗?”那男人道,“皇帝可一点都没有给她情面,二皇子真的便被投进了禁宫。前日里怡贵妃哭求了很久,皇帝都不让做母亲的去见一面。说是教养之责给了皇后。这下除非二皇子被封东宫或者登基,怡贵妃都见不了了。” 都是做母亲的,庆安郡主几分怜悯地点了点头。 “姐姐真是可怜。” 那男人神情含笑,“还是你有福气啊,生的是个姑娘,不用费心费力便可让她做个皇后了。” 相比之下,得到江山显然难多了。 “嗯!”庆安郡主重重地点了点头。 …… …… 第十章 惊蛇 魏青崖正站在长安城青龙坊的一条巷子里,夜色渐深,他身边空无一人。 府衙里的那条线,到了这里,断掉了。 慕先生死去的那晚,值夜衙役三十七人,第二天换守后回了家的,只有十一个。这十一个,没有一个人跟郡主府或者怡贵妃有染。 魏青崖在府衙内,也安插了一个人。那个人只说出了三个可疑的人的名字。 说他们可疑,是因为那晚守卫慕先生牢房左右的,只有他们三个是换防后即刻离开府衙大门的。魏青崖亲自排查,最后剩下青龙坊的这位,隐隐的让他觉得不太对。 这人姓潘,单名一个大字。说他可疑,是因为他无权无势,祖辈窝在青龙坊的一处巷子里,似乎非常贫苦。却不知道是谁青眼有加,把他提去了衙门做狱卒。 白松还没有回来,信得过的密探要么被他安排在肃王府周围,要么守着林氏,或者正做太子布下的任务。魏青崖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先来看看。 正如崔泽所说,他一直是藏在暗处的那个人。 不过如今,他也想出来看看。 这里的人很节俭,夜色里开灯不多。潘大由于在衙门里有事做,家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灯笼。这会儿他在值上,还未回来。魏青崖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房门。 “谁呀?”内里一个木讷的男声问道。 “行路的,”魏青崖的声音大了些,“讨口水喝。” 听到他的声音,里面的人往门边走近了几步,迟疑片刻道:“公子再往北走半个时辰,便到东市了。” 言外之意是不准备开门施水了。 这便进不去了。 魏青崖退后一步,准备绕着这个房舍走一圈。可是刚走出去十几步,便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站在门口,冲着他招了招手,“只有冷水,行不?” 想必这是潘大的爹。 “行。”魏青崖应着,人已经走了过来。 门栏低低的,他一脚踏进去。借着暮色,看到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东、西两个屋舍。他被老汉带到东屋中堂,倒了一杯白水给他。 中堂里很简单。 灰扑扑的墙上挂着一副简单的画,上面写着一列小字,“潘氏列祖列宗在上。” 竟然是连牌位都竖不起,只一列字代替了。 魏青崖低头喝水,老汉随即拉了个凳子自己坐下。在斑斑点点被油污浸透的桌案上揣着手问道:“公子从哪里来的?” “叶城。”魏青崖从袖袋里掏出丝帕擦干嘴角的水,道了一声,“多谢。” “叶城啊,在哪里?”老汉道。 “在河南道西南边。”魏青崖说着站起来,准备告辞。 老汉却仍然坐着,一副要多聊几句的样子。 “来京城做什么的?”他继续刨根问底道。 “做一点小本生意。”魏青崖回答。 潘大这样的人家,不会是魏氏钱庄的存户,故而也绝不会认得他。 “哦,”老汉点着头,“做生意好啊,饿不死。”说着才站起来,准备送一送魏青崖。 “请留步。”魏青崖说着已经走出了屋门。忽的门口吱呀一声,大门又一次打开。 有个男人背对着那个灯笼看向院落,身上穿着府衙的灰色皂衣。 “爹,谁来了?”那人一动不动僵在门口,看向屋内道。 “过路的,讨口水喝。”老汉说着走过来,让他儿子能够看得到自己。 魏青崖站着的角度,看不到潘大的面容。只能看到他几分警惕,单手已经按在怀里的腰刀上。 听到他爹解释是过路的,却仍没有把手放下来。 魏青崖上前一步鞠了一躬,“多谢招待,小人已经喝过水,准备走了。” 潘大哦了一声,走近几步避开了身子,做出让路的样子。魏青崖闻言往前而去,走到潘大身边,故意盯着他看了看。 目光里有几分探寻,几分疑惑。 潘大果然停下来,冷声道,“公子看什么?不准备走了吗?” 魏青崖闻声忙收敛了视线,问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尊驾身上有一种让小人觉得熟悉的气息。” “什么?”潘大冷漠道,潘老汉走过来,也疑惑地看着魏青崖。 “没什么没什么,”魏青崖似乎是欲言又止,急匆匆走了出去。 走出潘氏大门,他忙寻了一处碎石块伏在地上。果然几乎在他俯身不久,潘大忽的从院内冲了出来。 他的手里,握着已经拔出刀鞘的长刀。 到得门口,他往左右快速看了一眼,便循着直觉,径直朝北边追了过去。 魏青崖的后背不由得出了些冷汗。 他的怀里,倒是有苏方回送的袖弓。但是如果近身拼杀,他绝计不是一个衙役的对手。 人人都说不要打草惊蛇,可是有时候只有打草惊蛇,才能找到蛇依仗躲避的草,是哪一根。 魏青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潘大却是从南边而回。 看来他为了找到自己,不惜绕了个圈子。也可能是为了迷惑躲在暗处的自己,若他刚才看到潘大离开,便往南边逃去,正好跟潘大撞了个满怀。 魏青崖伏在地上,仍旧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潘大又从门内出来。这一次,他换了一件黑色的夜行常服,手里没有带兵器,脸上也用黑灰抹了几下,以至于魏青崖险些没有认出他来。 潘大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便又一次朝北边而去。 魏青崖缓缓站起来,揉了揉腿,远远地跟上了潘大。 只见他又一次从北边折返过来,走过通往曲江池的小桥,往敦化坊而去。 敦化坊这里,有几个暗窑,平日里鱼龙混杂。 魏青崖看着潘大去了巷子内一家小酒馆,在柜台那里说了几句,便被让进了一个包间。不多时,一个伙计从酒馆出来,慌慌张张往北而去。 再一刻钟,一个矮瘦的男人走了过来,潘大也从酒馆里出来,两人就站在街市上说起话来。 魏青崖躲在一处角落,就着酒馆的灯光,看到潘大神情激动,在给那矮瘦的男子比划着什么。随即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袋,交到了矮瘦男子的手里。 那男子看起来很满意。只是潘大似乎不依不挠,拉着他大声说着什么。 忽的,那男子一把推开潘大,大声道:“尊主是不会见你的!” 尊主…… 魏青崖心中一个寒颤。 他记得,二皇子也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 …… 第十一章 疏漏 夜已经深了,子夜时分,墨大夫来行过一遍解毒的银针,自那时起,林钰便再也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起来穿了外衣,长长的袜子裹住脚踝,走下床榻。 “不睡了?”在殿内另一边临时支起的床上,和衣而睡的肃王李律站起来,“不舒服吗?” “不是,”林钰捂了捂心口,“我总觉得,心里慌乱,似乎是要出什么事了。” “是吗?”李律走到灯烛处又引燃一根蜡烛,斜斜拿着走过来,放在林钰身边的桌案上。 “也许是一点点解毒的时候,身体有了不适的反应。” “也许吧,”林钰微微蹙眉,“不知道他们几个,这个时候在哪里。” “他们几个,”李律抬眼看了看外面,“不乖乖在家睡觉的话,应该是比较危险吧。” …… …… 夜里的长安城,的确几分危险。 然而魏青崖还不想停下来。 他推断出,潘大的确是夜里毒死慕先生的狱卒,而他如今交给这个矮瘦男人的,正是从慕先生怀里拿到的图。 破城所用的投石车之图。 而他比比划划说的那些废话,无非是如今已经有人盯上了他,这人是叶城的,可能跟林氏有些关系,说不定还跟苏方回有关系。他求着这人带他去见他口中的尊主,希望对方能保护自己的安全。 可是对方拒绝了。 潘大的神情灰突突的,讪讪地跟瘦小男人辞别,小心翼翼左看右看离开了。 而瘦小的男人也是看了看左右,便朝着北边而去。他走的不快,这个时候魏青崖才发现,这人腿脚似乎有些不便。 这是要回去了吗? 魏青崖思虑片刻,还是跟上了这个人。 这瘦小的男人警惕性显然不如潘大,他径直朝北边而去。没过多久,便到了立政坊南边的一处宅子。再往北走两个街坊,便是肃王住着的靖恭坊了。如今林小姐也在那里。 魏青崖跑了个神,便见那人敲了敲门,一个门房迎出来,说了一句,“老爷回来了。” 老爷…… 这人是这个宅院的主人。 如此便好了,明日里他可以差人来打听一下,看看会有什么收获。 魏青崖心中几分满意,正要转身回自己宅子里。忽的身后猎猎风起,他心里叫了一声不好,便听得棍棒之声从头顶响起。 接着轰的一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 …… 一大早,肃王府的门就被人敲得梆梆响。 一向对肃王几分惧怕的崔泽带着个瘦瘦的十五六岁孩子模样的人,冲了进来。 “我找文安县主。”他推开门口试图阻拦他的护卫,脸上神情急切。 “文安县主如今不方便见。”那侍卫还是拦住了他,有两个更是妄图近身,把他束缚住。毕竟是辅国公府的世子爷,这些侍卫平日里敬重辅国公,此时便有意没有出重手。 崔泽几分气恼,冲着肃王府内就吆喝起来,“林小姐,你的小哥哥出事了,你管不管?” 林钰正坐在殿内,身后一层细薄的轻纱,背对着帘子。 墨大夫隔着纱帘,小心翼翼把一根银针探进来,刺入了林钰后背的风门穴。肃王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处,正盯着墨大夫的动作。 “今日这一次行针,提前了。”肃王道。 墨大夫点了点头,“越是这个看起来余毒将清的时候,越是需要快一些、次数密一些,以防毒性反扑。” 肃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传来崔泽的声音。 院内的护卫显然拦他不住,出现了厮打的声音。 “林小姐,魏少爷出事了。” 这一声灌入寝殿,林钰惊道:“怎么了?” 在她身后的墨大夫唉哟一声,接着林钰已经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掀开床帐便跳了出来。 崔泽已经冲进了寝殿,手里拿着一块绿色的玉坠,大声道:“恐怕魏少爷死掉了。” “噗”林钰脸一灰低下头,脚底软了一软,一抹红色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地上。 “你也要死吗?”李律一边转身斥责崔泽,一边扶起了林钰。 “她在行针,如今气血混乱,你赔得起吗?”李律面色发青,拿帕子擦去了林钰嘴角的血,看向崔泽道,“怎么便死了?说清楚。” 墨大夫已经退在一边,看崔泽似乎是被林钰的一口鲜血吓住,不敢吱声了,忙解释道:“肃王殿下所言不差,因为针在风门穴,文安县主此时被惊吓,故而只是气血乱了,不防事的。” 崔泽这才挠了挠头,把那玉坠子递过来。 “你看这个,是不是魏少爷的东西。” 林钰不用接过来,只看成色和佩穗,便认得那是魏青崖的东西。 “是他的。”她答道,“你快说是怎么了。” “昨日夜里,魏少爷没有回府。他手下的人连夜去寻,在青龙坊旁边的曲江池子旁找到这个。”崔泽急急忙忙道,“他手下这些人乱糟糟的,倒是知道去我府里求助。小爷我想去曲江池搜一搜,无奈那不是我能搜的地方,故而赶忙来这里了。” 林钰看想崔泽身边的男子,“你们家少爷,昨日分派过你们什么事吗?” “就是”那男子几声哽咽,又有些迟疑。 “无妨,”林钰道,“你尽管说。” 那男子放下心来,”就是前日夜里慕先生在牢里死了,我们家少爷定了三个可疑的狱卒。他自己去了青龙坊那一处问了。 自己去了。 林钰脸上几分疑惑。 这可不像他平日里尽量不要以身涉险的作风。 “那狱卒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吗?”林钰问。 “记得,就住在青龙坊,叫潘大的。” “好,”林钰站起来,“咱们这就去吧。若这人不在家,就去府衙抓了他。无论如何要审一审,看他有没有见过青崖,有没有做下什么。” 说着人便要往外走。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律忽的拉住她的袖子。 “你等等,”他声音沉沉,“你在府里待着吧,我去。” 林钰看定他片刻,“好,你去了,府衙那边也好打招呼。” 毕竟是把当差狱卒带走,是在打府尹大人的脸了。 “不用那样。”李律神情沉沉,“先去搜一搜曲江池吧。” …… …… 第十二章 寻觅 曲江池,在长安城东南角,分隔开平民居住的曲池坊和宫廷显贵休憩游玩的芙蓉园。所以平日里是不允许平民于曲江池上泛舟的。 李律、崔泽和林钰到时,曲江上没有风浪,十分宁静。 船舶靠案处泊着一艘内府的无桅小船,李律当前一步踏了上去,伸手便去解缰绳。从船舱中钻出一个人来,大声吆喝道;“什么人?敢动内务的船只!” 崔泽一鞭子甩了过去。 那人神色惊讶,躲避着鞭子,喊叫道:“世子爷莫气,就算是国公府,无令符也不可进芙蓉园游玩的。” 崔泽冷哼了一声让开身子,让这船工能看到正亲自解开缰绳的是哪位。 黑色的常服,却戴着七颗珍珠的额冠,皮肤略黑,眼神凌厉。 那船工脸色大变,忙跪行着上前,“殿下,这等粗活,让小的来吧。” 李律已经解开了缰绳,掷进船工怀里。 “开船,沿着芙蓉园的岸边,细细搜一搜。” 随着他的下令,那船工连忙收好缰绳,跑去船前,吆喝船舱里休息的小工们划桨开船。 很快,船尾的涟漪散开,船朝着曲江沿着芙蓉园的岸边而去。水岸上或深深的芦苇,或自然坡岸,更有几处搭接碎石,是为一景。 待船离岸近了些,林钰从船上跳下去,水跑到岸上。 “你做什么?”崔泽在船上唤道,李律已经也跳下来,跟林钰一起,沿着岸边细细搜起来。 “你去前面吧!”林钰道,“前面城墙挡水处,务必好好搜一搜。我要沿着水岸走。” 李律冲着船上点了点头,划桨的船工不敢歇息,朝着前方划过去。 “你该说一声自己要上岸。”李律看着林钰湿了的裙裾下摆道,“若你病了,还要麻烦墨大夫。” 林钰只是皱着眉头,向前方跑去,似乎没有听到。 此处数里水岸,虽然在船上行进得快一些,但是要想搜的细,还是得在岸上。 她小心拨开岸边的芦苇,遇到泥质坡岸,就看看有没有脚印等印迹。走了半里远,神情从一开始的焦虑,到已经有些急躁。 李律走在她旁边,忽的道:“没有死。” “你说什么?”林钰似乎抓到救命稻草,转身问他。她的眉头心底,都是担忧。 “我说他应该没有死。”李律道,“佩饰掉落河边,人也不一定便落在水里。如果真在水里,这么久了没有被巡防的人发现,便是没有死,到了岸上。这种可能大一些。” “我不要可能性,”林钰咬着牙道,“我要他没有死。” 李律神情莫测看了她一眼,嘴角抿了抿,没有说什么。 林钰已经似发现了什么,忽的向前方跑去。 “青崖!” 他身后的李律听到林钰喊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惊喜。 一瞬间,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翻腾开,如曲江池水上的波纹,向远处扩散开来。 魏青崖躺在河岸边的一块垒砌的巨石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晒得半干。他头枕的细沙边一滩已经凝固了的血迹,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林钰已经跑到他的身边,抬手把他抱在怀里,手指触向脖间的脉搏。 李律走过来时,正看见林钰滚烫的泪水落在魏青崖的脸上。她满脸泪水惊喜地抬头,眼睛里的诚挚一览无余,“他没有死。”她惊喜交加道,“感谢老天,他没有死。” 说着又低头去唤他,“青崖,青崖,你醒一醒好不好?” 李律走上前来,探手触了触他的脉搏,接着把魏青崖抱了起来,看向不顾仪态坐在地上的林钰。 “不去治一治的话,恐怕他活不了了。” …… …… 肃王府的兵士明面上虽然不敢言语,但是私下里,他们觉得这里已经成了重伤收容所了。 肃王先是抱了个重伤的姑娘回来,养在家里十多天了,还没好全。不过这姑娘听说是未来的肃王妃,嗯,这倒是可以理解。 本朝开化,没有婚娶便合住的也不少。 可是今日太阳明明是从东边出来的,肃王殿下一大早出去,回来抱了个男的是几个意思。 那男的身边,抹泪陪着的,不是未来的肃王妃吗? 听说准肃王妃患病期间,这重伤的男的多次前来探病。 这倒是奇了怪了。 已经有婢女私下里猜测,是这男的迷恋王妃,求而不得,投水自尽。幸得英明神武宽宏大量的肃王殿下相救,并且不计前嫌救回府中。 也就小女子们喜欢给肃王殿下扣宽宏大量的高帽。 看的清楚又设身处地想了想的侍卫们觉得,肃王几次看向准肃王妃的神情里,已经有很多不满。 “你去歇着吧。” “不行,我要看着他醒过来。” “有墨大夫呢你怕什么。” “怕有人做手脚。” “做什么手脚?来人!把文安县主请回去!” “你这样,我们就不在肃王府治了!” “……” 侧殿里时时都有一种让人觉得酸楚的味道传出来。 肃王殿下好像比之前,更爱发脾气了些。 脾气大得礼部官员前来恳请择选吉日去林府纳吉的文书,都被肃王以时辰不好为名丢了出去。 几个婢女在廊下着急。 “行不行啊?咱们还想早日抱到小殿下呢。” “你看这魏公子,家大业大,长相好脾气好,又是京城常住的,不用去敦煌……” 想来想去,自家主人似乎胜算不大。 婢女们的脸色也跟着不好起来。 …… …… “救回了肃王府,此话当真。”那男人手里一只玉球,眼里射出凌厉的光芒。 “是,”腿脚微跛的男人道,“尊主,咱们折了一个慕先生,也算知道魏青崖是为谁卖命的了。” “可不是,”那男人手里的玉球滚了滚,笑起来,“之前围攻二皇子时,怀疑他是太子的人。现在看来,他是肃王的人无疑。这么一来,叶城的事也该动动了。” 微跛的男子垂下头,“那潘大” “这种人也要本尊主操心吗?”那男人不耐道,“他已经被盯上,也活不了了。” “就是恐怕魏少爷见过了小人……” “无妨,”被唤做尊主的男人笑了笑,“肃王府里,咱们的人都是吃素的吗?既然是丢下了水,醒了想必脑子也不会好。” “是!”跛脚男子应了一声,也笑了起来。 …… …… 第十三章 如梦 魏少爷是因为头上的伤和溺水而昏迷的,灌了清肺醒神的药,到了午后便醒了。 殿内除了林钰没有旁人,他悠悠醒转,呼了一声“钰儿。” 林钰听到这声音,忙从桌案处疾步走过来,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你醒了!” “嗯,”魏青崖下意识抬手碰触额头,“这里是肃王府吗?” 林钰点了点头,也抬手去触他的额头,“还好,没有起热。”她心中放心了些,继续道,“本来要送你回魏府的,但是因为不知道害你的是谁,担心送你回去不安全,这才安置在这里。” 肃王府好在有侍卫把守,明里的刺杀对方是不敢的。 魏青崖微微笑了笑。 真是个傻姑娘,不知道如今肃王府的处境,并不好吗? “你的药我自己亲自去抓去熬,不会让人做手脚的。”兴许是看到了他的忧虑,林钰忙开口解释。 “我信你。”魏青崖道。 窗外暮色将落未落,一缕夕阳的光芒照射入房间,晕染得这里面暖融融的。 两人一时无话,魏青崖思虑片刻,忽然道:“钰儿,你前些日子受伤昏迷的时候,我来看过你。” “我记得啊。”林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魏青崖床前,温和地笑了笑。 他记得她以前总是哈哈大笑的,近些日子琐事缠身芳桐又不幸身死,似乎很难听到她那么开怀的笑了。 魏青崖看着她,目光里潋滟起一片温暖,“我那时提议说,带着你离开京城。你记得吗?” 离开京城,离开这是非之地。 离开三步一官五步一个权贵,人人可欺负林氏的地方。 “哦,”林钰垂头攥了攥手,“离开京城,然后呢。” 魏青崖看着她系得不太紧,从额头垂下来的一缕头发,鼓起勇气道:“青芒之海或者烟雨江南,你选一个地方,我们去生活怎么样?” 林钰抬起头,神情有一瞬间的迟疑,接着道:“那么我妹妹呢?我的母亲呢?她们怎么办?” 魏青崖似乎已经想好了,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当然是一起了。京城钱庄里魏氏的钱,够我们肆意花一辈子的。” 林钰点了点头,又忽的道:“那么苏方回呢,他在做官,是跑不了的。” 魏青崖倒是没有想到林钰还挂念着苏方回,闻言眉头一时蹙起。 “还有崔泽,他怎么办?”林钰继续道。 崔泽有辅国公府撑腰吧。 林钰摇了摇头,“林氏已经把那些人得罪了,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与其逃走,不如留下来死战。” 死战吗,她一个姑娘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魏青崖脸上几分怜惜,没有说话。 很难理解吧。 林钰看着他。 他该喜欢一个寻常的姑娘,一个遇得良人安于内室,相夫教子举案齐眉的姑娘。而不是自己这个,重生而来,日日提心吊胆、随时脑壳都会崩掉的女子。 魏青崖见她不说话,神情里更添了几分忧伤。 那忧伤如此明显,使得他平日里一向习惯了的温和神情都掩饰不住。 林钰忽的看着他,柔声道:“我做过一个梦。” 魏青崖神情微怔,还是问道:“梦吗?” “是的,”林钰脸上一抹亮色,“梦里我披着红色的嫁衣,嫁到了魏府。可是先父为我酿造的女儿红,刚好便是能毒死你的药。新婚之夜你便被毒倒,而我,被投入了大牢。” “我不会那么对你的。”魏青崖急急道,“况且如今我们已经知道我喝不了那酒,不动就是了。” 林钰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几分凄凉。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对我,所以后来,你把我从牢里救了出来。我们两个,就蜗居在魏氏西南角的“簇风小居”,被软禁了好久。” 魏青崖微闭了闭眼,似乎在幻想着那样的场景。随即他睁开眼睛,嘴角一抹快意的笑。 “可是那毒到底是厉害,你开始时是坐在轮椅里,两年后,连提笔写字都难了。大夫说你会慢慢僵硬,到最后只能日日躺在床上。”林钰脸上几分疼惜的神情,似乎那事情果然便会发生。 魏青崖神情轻松一笑,“钰儿你的梦,似乎还很长。” 林钰促狭地一笑,“可是我们连这点平静都守不住。你得了消息,说有土匪将要破城而来,除了魏氏,叶城其余会被屠尽全城。我挣脱了你的手去救林府里的母亲和妹妹。” “后来呢,”魏青崖轻松地笑起来,似乎觉得她这个故事几分波折生动有趣,“你是不是变成了小仙女,挥一挥手,起一阵大风,便把坏人全部刮走了?” 林钰看着他,垂着头学着他的样子一笑,继而道,“是啊,你说的对。” 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啊。 林钰闭目片刻睁开眼,偷偷拭去眼角一抹泪痕。 “我的梦好不好玩。” “好玩,”魏青崖道,“没想到钰儿还是个编故事的行家。” “切,”林钰这才笑起来,“如果当初在叶城时候,我没有拒婚,我们两个,也许便是那样。” “很好啊。”魏青崖依旧笑着,“只是我还要骑马,所以不能瘫着。” 人哪能事事都能占全呢? 或许我林钰,便是你的梦魇也说不定。如果得到,余生都是梦魇。 “是,”林钰点了点头,“不能瘫着,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打了你?” 魏青崖缓了缓刚才因为听故事,略有些入迷的神色,正色道:“我当时跟着那狱卒找到了他的上家,是住在立政坊里的一个跛脚男子。门口两个灯笼,写着“贾”字,应该是贾姓人居住。让我的人去查一查,便知道这人的来路。” 立政坊,贾氏。 林钰的脸一点点变白,继而她忽的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 惊得魏青崖“哎”了一声,门口李律便推门而进,“不是正说做梦呢吗?怎么吓成这样。” 林钰正要开口,李律抬手虚按了一下,“本王有事要进宫一趟,墨大夫会过来,姝儿去歇着吧。” 林钰定定地站在原地,沉声问:“你进宫做什么?” “哦,”李律似乎很惊讶她关心自己的行程,闻言漫不经心道:“皇帝和梁王议事,要我也去谈一谈。” “不要去!” 林钰忽然上前几步抓住了肃王李律的手臂。 “我知道是谁谋杀太子,是谁有反心了,”她神情慌张又笃定,“是梁王无疑。” …… …… 第十四章 不敢 室内的气息一时间有些凝滞。 肃王李律定定地看着林钰,眉心微微皱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梁王其人,先帝第二子,虽不谙兵法谋略治国从政,却精于歌舞乐事娶妻生子,是个沉浸在富贵安乐窝里的贤王。 也正因此,先帝和皇帝陛下都准许他不用困养在封地,便宜行事便好。 他倒是真的便宜行事,每日里游山玩水挑选舞姬,从不过问朝事。 这样的人,谋逆?反叛?刺杀太子? 别说是当今陛下还有一位皇子,太子遇刺身亡也轮不到他来做皇帝。就算是二皇子也不幸死掉,如今王侯里兵权在握有可能夺取皇权的,也是肃王。 二十万兵马,别说是踏平梁王的封地晋州。就是整个大弘,都要抖上一抖。 梁王又不是傻子,何必为别人栽树呢? 所以林钰的话,只会被寻常人当做胡言乱语。 林钰扯着李律的袖子没有松手。 “一切说来话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伤了魏少爷的,是之前跟林氏有过生意往来的贾奎,人称‘贾大瘸子’的。这个人从我认识他开始,他便是给梁王效命的。”林钰声音很急,却总算条理清楚。 李律没有挣开,任她拉着,问道:“所以呢?” 一个给自己效命的人伤了人,不能便把主子判个谋逆。那样也太无凭据了。 林钰松开了李律的衣袖,稳了稳心神道:“之前汴州时候,你不是也发现,司马伦并不是单独作案的。他是受人指使。等回了京城,我们的人接近了司马夫人,据此更进一步,探出慕先生。这次慕先生拿着的图,便是司马伦的幕后主子最在意的东西。而慕先生在牢中惨死,狱卒里有个叫潘大的脱不了干系。魏少爷亲眼见到,潘大把那图给了贾奎,而贾奎,是给梁王做事的。” 一口气说完这话,林钰的脸都红了。 魏青崖在床上看着室内的两人,也确认道:“林小姐说的,正是魏某知道的。” 李律神情莫测,忽的看向魏青崖道:“据我所知,你是为太子做事的。” 林钰和魏青崖均是神情一惊。 魏青崖为太子做事这件事,除了当事两人,也只有林钰知道。却不知道李律是怎么得了消息。 为太子做事,凡事便有偏袒。 李律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直到魏青崖回视过来叹了口气,拱了拱手道:“在下力微,不曾办好什么事,让肃王殿下见笑了。” 李律只是静静一笑,又看向林钰,“难道你要告诉我,一年来你的筹谋算计,都是为了救国救民吗?” 林钰怔了怔,没有做声。 李律一挥衣袖,往殿外而去。人在门前,停下来道:“司马伦的事情,我的确有所怀疑。朝中也的确有人,在私通外敌。不过不会是我们李家的人。” 他说完又停了一下,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林钰站在殿内怔了片刻,忽的疾步跑到门前,看向已经在院子中跟侍卫汇合在一起的肃王,忽的道:“李家有什么了不起!李家就各个都是好人吗?” 莫非二皇子不姓李? 不过因为前面的话已经够大逆不道了,这句话便梗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围拢着李律的兵士面色尴尬地低下头去,见李律脸上一片寒光,接着转身看向林钰,似乎已经消了气。 他只是淡淡的,带着几分温暖的,看着被日光笼罩的小小身影,神情含笑道:“是了,你说的都对,是本王错了。本王走了,你不要胡闹。” 宠溺的话语听得廊内噤声不敢语的婢女们脸上红了一片。 林钰也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肃王已经边走便说道:“不用送了,外面凉。” 人在甬道口转了个弯,便不见了。 “谁说咱们殿下不会说好听话?” “就是,跟蜜糖一样呢。” 殿门前传来婢女们的悄声细语。 林钰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装!” 她狠狠跺了跺脚。 …… …… 今日议事选在延英殿。 皇帝陛下锁着眉头,低头看着奏折。梁王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小几旁,正支着脑袋,似乎已经睡着了。梁王对面,皇帝陛下的桌台下,跪着个李律不认识的官员。 “有件事情跟你们商量。”皇帝见李律进来,抬抬手免了他行礼,眉头仍然锁着,语气淡淡的。 宣武帝一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样心情不好又流露出来,似乎还很少。 李律在梁王对面坐下,沉声问道:“是什么事?” 宣武帝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人,声音里隐隐寒气肆虐,“陈放,你说吧,什么事。” “微臣遵命。”陈放说话间微微转了转身子,虽然是跪着的,但是让李律能够看到他的脸。 “微臣陈放,是河南道盐运使。” 原来是河南道的地方官员,怪不得自己不认识呢。 李律点了点头。 陈放道:“近日有人来报,河南道叶城附近,有人私自开采盐矿。” 私自开采盐矿,在本朝是诛灭九族的罪责。 李律虽然觉得此时兹事体大,但是也不明白为什么唤他前来。 “哦。”他点了点头,“然后呢?” “微臣自接到密报,便日夜兼程来京城抓人。” “不是河南道叶城吗?怎么来京城抓人?”李律几分疑惑。 陈放的头深深低着,恭谨道:“因为这个被密报私挖盐矿的,如今在京城生活。” 李律抬头看了看对面打瞌睡的梁王和正批阅奏折的皇帝,一时间明白是谁了。 “那便抓吧。”他冷声道。 “微臣不敢。”陈放的声音颤抖着,“那人此时正住在肃王府内,微臣万万不敢。” 人在肃王府内。 叶城人。 这就是为什么抓个人也要找他商量的原因了。 “陛下。”李律向着皇帝拱了拱手。 宣武帝这才看着他,淡淡道:“律弟觉得该抓吗?” “国有国法,”肃王道,“即便她是臣弟的准妻子,也可以抓。如有需要,臣弟愿意亲自把她投入大牢,听候发落。” …… …… 第十五章 心冷 肃王神情恭谨,看着皇帝陛下。似乎宣武帝只要一句话,他便愿意把所有一切拱手让出。 女人、兵权、地位,什么都可以。 对面的梁王似乎已经醒了,打了个哈欠道:“律弟来了?正说什么呢?” 宣武帝已经在桌台后面笑了起来,“你看律弟,就是个急性子。谁说要抓弟妹了?我问你,今日晨起,你是不是在芙蓉园救了一个魏姓男子?说的私挖盐矿的,是这个人罢了。” “原来是魏青崖。”李律温声应道。 放在几案下的手松开,在膝盖上悄无声息地擦了擦手心冒出的冷汗。 “当然。”宣武帝道,“因为你救了他,私下里很多人议论,说他是律弟你的幕僚,这才需要你知道。” 李律点了点头,“他也可以抓,臣帝这便回府,把他押送府衙。” “不要急嘛,”似乎才听明白的梁王笑了笑,看向宣武帝道,“咱们这个弟弟就是性子急,做事快。兄弟几个,还是他最像父皇。” 说父皇,是指先帝。 “既然犯了王法,当然要抓。”肃王道,“况且他并不是臣弟的幕僚或者朋友,只是相识罢了。这次救他,也是因为文安县主跟他同为老乡,相互照顾罢了。” “对对,”梁王笑起来,“本王都忘记了,文安县主正是叶城人。” 李律点了点头。 林钰的身世不用打听,全城皆知。 宣武帝又道:“不抓人,是因为如今事情复杂。那魏青崖,听说文安县主在汴州救护太子的时候,他也出力不少。如今这只是个密探的密报,是不是真的还不一定。贸然抓人,恐怕会寒了魏青崖的心,也会寒了文安县主的心。” 文安县主和魏青崖是好朋友,这也是京城人人皆知的事情。 李律淡淡道:“只是密报,难道会诬陷吗?” “这可不好说,”梁王接腔道,“所以皇帝陛下和本王商量着,喊你来议一议。毕竟这件事,几乎是律弟你的家事了。” 家事,言外之意就是说不定文安县主也牵扯其中。 说到此处,已经不适合再有外人。 宣武帝使了个眼色,内侍便把陈放带下去了。 “臣弟可以担保,”李律见陈放离开,看向宣武帝道,“林氏擅长的是织锦和刺绣,私盐这种事,并没有沾染。” “朕知道。”宣武帝抚了抚额,似乎已经语竭。 梁王叹了口气,看了看李律道,“陛下和本王的意思是,我们都信文安县主跟此事无关,可就算是文安县主做的,这件事也要撇清抹干净。咱们自己家的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吗?” “臣帝不懂。”李律老老实实答道。 “好了!”梁王就要继续苦口婆心地解释,被宣武帝制止了。 “听说文安县主在养伤,养的怎么样了?” “还好。”李律答道。 “这件事情皇家有愧于林氏。礼部已经为你们择了日子纳吉,听说林家的人如今大多都在京城了。不过既然是纳吉,按照规矩,还是要去祖宗们在的故居。所以朕准你带着林氏一家回一趟叶城,也是顺便,你去看看那盐矿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情,便交给你做了。如何?” “送林氏回乡好为纳吉做准备吗?”李律问道。 “你怎么还不懂?”梁王几乎就要拿竹竿敲李律的头,“那只是掩饰。叫你去的真正目的,是看看那盐矿,看看到底是谁采的,回来才好治罪发落。如果跟林氏有关,你去抹干净了。” 李律这才似乎完全听懂。他连忙从坐榻处站起来,走到庭中跪下去。 “陛下,若此事真与林氏有关,臣弟绝不庇护,愿陛下依律法发落。”他声音洪亮,神情肃然,如商君转世投胎。 宣武帝一张奏折便丢了下来,狠狠砸在李律的脑袋上。 “愚不可及!”他起身站起来,瞪了李律一眼,便朝着殿外走去。 头也不回。 估计是怕回头了,就要一脚踹上去。 梁王见宣武帝走远了,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律弟啊,”他蹲在李律身边,“你是装傻充愣还是真的不懂,这文安县主啊,母后喜欢她,太子护着她,如今就连皇帝陛下,都有意偏袒。你如果不喜欢她就让出来啊,别自己藏着,还不好好护住。真送府衙大牢里,你舍得吗?” 李律跪在地上,闷声道:“臣弟心系大弘,没有什么舍不舍得。” “呵!”梁王把李律扯住拉起来,“大弘好着呢,就算她开挖私盐,封了矿,转给盐铁专司就好了。大不了赔点钱。咱们李家,可不想你打光棍到三十啊。” 说着他嘿嘿笑着,慢慢踱步,朝着宣武帝离开的方向走去。 李律这才端端正正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看着他的背影沉沉笑了。 笑容里,满满的都是戒备。 …… …… “吵架了?”林夫人坐在肃王府寝殿外的小亭子里,探头看了看里面。 “肃王不在府中。”林钰简单道。 “那……”林夫人声音几分迟疑,“母亲这次来看你,一是因为想你了,二是因为听崔世子说,魏少爷伤得不轻,在这里养伤呢。” “崔泽还真是什么都说。”林钰哼了一声。 “那是自然。”林夫人笑眯眯的,“他可是个好孩子。为人热情,身体好,吃的多……” 林钰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吃的多竟然是优点吗? “方不方便母亲去看看魏公子啊?”林夫人装作不经意间又看了看寝殿方向,温声问道。 “他刚睡下了。”林钰道,“女儿会把母亲的问候转达的。” “这就好这就好。”林夫人脸上几分快慰,喝了口茶,忽的又叹了口气道,“当初在叶城的时候,如果姝儿你没有退魏少爷的婚,现在夫妻和顺,多好了。” “嘘。”林钰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嘘什么啊。”林夫人微微蹙眉,“母亲每日都担心你在这肃王府吃住不好。盼着你和魏公子回去呢。” “母亲倒是关心魏公子。”林钰微微一笑。 林夫人脸上微红,“做母亲的,当然关心孩子的终身大事。眼下你已经十四岁了,虚年十五,也该考虑考虑找个好人家了。” …… …… 第十六章 入瓮 林钰看着自己母亲,忽然想到,她若能把事情告诉母亲该多好啊。 那样便能撒娇,便能伏在她怀里诉说种种不容易,而母亲,也不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提起婚事了。 毕竟相比婚配这种事,活着显然更重要。 可是那样的话,每天晚上不容易入睡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若梁王事成,第一波要清洗的人,恐怕便是自己了。除了自己,连带着林氏、魏氏都会被随便寻个罪名,抹干净了事。 却不知道前世的时候,为什么后来是肃王反叛。难道那个时候,朝局已经在梁王手里,肃王真的是领兵清缴吗? 傍晚的阳光快要褪尽,在树梢将逝未逝,林钰微微笑着,给林夫人添了一杯茶。然后她把椅子挪到林夫人身边,俯身在她膝盖上,许久没有做声。 林夫人虽然觉得她有些没有规矩,还是没有拒绝这样的亲昵。 许久,林钰才从母亲膝头抬起头来,温和道:“天色将暗,我送母亲回去吧。” 林夫人点了点头站起来,两人刚走到府门前,侍卫上前拦了一下。 “王爷有令,”那侍卫恭恭敬敬的,低着头,腰上的刀柄被推到身体后面,“文安县主身上还有伤,不适宜出行。” 林钰竖眉看了那侍卫一眼,“我若偏要出去呢。” 那侍卫面色为难,旋即又道:“那小人只好带一队卫兵同行,不知道文安县主这边,方不方便。” 软禁不成,就要监视吗? 林钰正要反驳,忽的听到府门外几声喧嚣,接着护卫们护着肃王李律下马而归。 “怎么?林夫人要回府吗?” 李律掷了马鞭给随从,抬眼道。 林夫人见他过来,浅浅施礼算作回应。 李律走了过来,“本王索性无事,就陪文安县主一同送夫人回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抬手示意属下牵来车驾。虽然由他陪同,会让人不适。但是总比不让送的好。 李律已经让开一步,示意林钰坐上肃王府的马车。不过林钰已经牵着林夫人的手,径直往林府的马车而去。 李律脸上没有什么神情,自顾自坐上自己府里的马车,便引着林府的马车,向不远处的林府而去。 这一片因为是王府禁地,没有什么百姓行走。等到了林府附近,少不了被傍晚归家的行人议论。 “哟,那不是林府的马车吗?” “就是啊,肃王府的马车亲自送出来,不知道肃王殿下在不在车上。” “想见肃王还不容易,等肃王殿下大婚的时候自然便见了。” “……” 偶尔有声音传入马车,林钰没有搭理,只是静静地陪着林夫人在车中闲聊。 不多时便到林府,陈管事陪着林轻盈和苏姨娘迎出来,林钰刚跟他们打过招呼,肃王马车的窗帘便掀开了一下,接着一个护卫跑过来。 “文安县主,肃王殿下请你回去了。” 林钰朝着马车那边瞪了一眼,被林夫人催促着,便只好转身离去。 她却没有乘坐马车,只是大步往前而去,越过肃王殿下的车队和护卫,径直朝着王府的方向而去。 同乘一车吗? 她并没有这个打算。 可是她刚刚越过护卫,肃王府的马车便停了下来,接着李律从马车上跳出来,朝着林钰疾走几步,一把拉住了她。 “街市之上,你想成为箭靶子吗?”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把她带回马车。 听他这么说,林钰忙看了看左右。 街市太平,怎么会有刺客行刺呢。 不等她细细打量完毕,李律已经伸出长长的胳膊,揽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塞入马车。 “本王心情不太好。”李律说着,把林钰安置在马车上,才松了手。 马车外传来几声惊叹。 “原来这就是肃王殿下!” “英武不凡、俊爽逼人啊!” “是啊!难怪能得文安县主青睐。” “……” 难道长安市井都好男风吗? 不过这个被夸奖的男人正锁着眉头,脸上没有一点喜悦。 “怎么了?”林钰斜眼看他,“在宫里被梁王算计了吗?” “我若是被他算计,你开心吗?”他坐在林钰斜对面,神情认真。 “开心啊,”林钰又斜了他一眼,“谁让你不听我的话,不做好准备便去了宫里。是不是被请君入瓮了?” 李律闻言竟是一笑。 “你怎么这么没有规矩,你喜欢这样斜眼看人,林夫人不管吗?” 竟是说起这个。 林钰脸一红,她喜欢斜着眼看人吗?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发觉,还是只是对李律,会这么带着不屑和探究地斜眼看他呢。 “要你管!”她恶狠狠的,“总之我们只是作假的,你又不用娶我。夫为妻纲那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的。” “呵,”李律似乎心情转好几分。 “你倒是有理,不过如今,咱们要回叶城去了。” “回叶城?” 林钰瞪大了眼睛。 只有纳吉这种事情,是需要拜天宗地神,祭祖的,难道宣他去宫城里,只是安排他回叶城吗? 那自己不是也要回去吗? 说起来,她还挺想家的。 林钰看着李律的目光忽的有些不同。她没有想到他们两个竟然需要假戏真做到这个程度了。 “可是我们作假,你不是为了留在京城的吗?”林钰问道。 “是啊,”李律看了一眼窗外,“京城的事情我已经确定了,既然人家请君入瓮,咱们也可以引虎出山嘛。” “以身饲虎?”林钰道。 “非也。”车驾已经停下,显然已到王府。李律却没有下去的样子。 他在这个窄窄的空间里,神情温和看着林钰,“如今你已经打定了主意,梁王是坏人了吗?” 林钰点了点头,“不过你坏不坏,我还不好说。” 李律桀骜一笑,“既然如此,回叶城的路上,不要再试图刺杀我了。” 当初在汴州时,林钰几次想要杀了他。甚至于后来苏方回布下的那些机括,她都让李律尝了一遍。 “你怕了吗?”林钰道。 李律看着她神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人们对于自己的枕边之人,当然是要有所防备的。” …… …… 第十七章 诱饵 秋天的树叶是一层一层黄的。从接近太阳的地方,到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最终黄色甚至晕染进树干,让平日里或白或灰斑驳的皮纹上,也沾染上一丝阳光的色泽。 在从京城往南的官道上,或红色或青色的旌旗连成一片,在车驾上、战马上以及护卫车队的随从手上飘扬。护着车队的人分两种服饰,一种深灰色笔挺的战袍,显然是府兵和侍卫。一种是寻常富户家护卫打扮,短褂长裤,头上束黑色发带。 无论是哪一种,各个模样精神,身量结实,是一等一的好汉。 在车队护卫的正中,有三辆马车。阔挺的车轮上包裹着光滑的铁皮,高高的车驾上车厢结实,车盖上覆着防雨的羊皮,周围一圈丝帛装饰,极尽华丽。 这一队车马似乎并不赶路,慢悠悠的行进间,恪守规矩只占了半幅的官道。一路行进,不时被百姓们越过,引来一声声唏嘘赞叹。 车马过了商州不远,天色微微暗下来,然而他们并没有寻找馆驿安身,而是就地找了处离水源近一些、平整一些的林地,就地安营扎寨了。 从第三辆马车上卸下来不少器具,一时间护卫们各自忙碌起来。搭起营帐的迅速搭起来,好让主子安身。烧火做饭的迅速去取水洗菜,在风口下方燃起火来。营地里虽然热闹却无人喧哗,其乐融融。 从第一辆马车上,伸伸懒腰下来的,正是文安县主林钰。 肃王李律和她同乘一辆马车。 李律从宫中回来的第四日,他们便出发了。他们离开前,已经让林氏一家先行,为的是回去收拾停当,准备好接受朝廷纳吉所用的喜物。 李律不知道分别跟魏青崖和崔泽说了什么,他们竟然都听了话,没有说要跟出来。 而墨先生倒是由他们带了出来,和两个婢女一起被安置在第二辆马车上。第三辆马车上拉着行路需要用的物什,而李律说人马已经很多,再不肯加一辆马车。 不得已,她只好跟他挤在一辆车上。 好在路上李律话很少。他有时候认真低头去看冀图,有时候默默在纸上记些什么。看累了就抬头看看景色,或者寻个由头跟林钰聊上几句。 林钰大多时候都是斜眼看看他,哼一声了事。 “如今你是要自己做诱饵了?”她这么问他。 “怎么会,”李律神情认真,“还有你呢。” 林钰气急,揣着手道:“万一人家不中计呢?” “怎么会,”李律笑起来,“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远离京城,护卫不多。” “那到时候,我可是会逃跑的啊。”林钰神情认真道。 离开的时候,除了皇室派出了些人,在十里长亭礼送。就连崔泽,都似乎忙些什么,没有送她。 不过离开前一天,她倒是见了苏方回一面。 “一定要回去吗?”他手里端着个白水杯子,却半晌都没有喝下去一口。 “是啊。”林钰道,“已经走到了此处,不如就答应肃王,看看到底谁会趁他离开京城时出手。” 苏方回神情里有瞬间的阴冷,旋即一笑道:“崔世子和魏少爷,会跟着你们吗?” “不会的。”林钰摇了摇头,“这样才好麻痹对方啊。崔泽跟着,说不定人家就不敢下手了。” 崔泽的确曾经坏过梁王不少好事。 苏方回看定林钰,忽的非常不自然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接着道:“真想你不用去!你不知道,他们前些日子让我画了不少图,很多都是适合旷野追击的。” 林钰静默下来。 苏方回为了得到对方的信任,是不会在这些图里做手脚的。 对方俨然比他们准备得要详细的多。 在这静默里,两个人都低头抱着杯子,想了很久。忽的林钰抬起头道:“梁王那样的人,真的很可怕吗?” 苏方回的父亲,曾经暗地里跟着梁王做事,也因此间接地被梁王所害,死在狱中。 苏方回闻言点了点头,“他的那种可怕,在于难以揣测、心思缜密。而相比他,我们都太简单了。” 林钰嗯了一声,“所以我们才不能永远这么怕下去。” 苏方回沉默少许,冷然道:“其实我一直便怀疑,如果庆安郡主府上面还有什么人,那也只能是梁王了。因为肃王不屑于这样的买卖交易,而怡贵妃自己,根本布不了这么大的局。” “嗯。”林钰笑了起来,“所以是你输了哦,毕竟是魏青崖先发现的贾奎。” 苏方回立刻反驳道:“他是运气好。” 其实林钰知道,魏青崖之所以能找到贾奎,还是因为苏方回冒险让崔泽去捉了带着图样的慕先生。 她不过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罢了。 过了一会儿,苏方回又道:“我做的那些陷阱,你都认得吗?” “七七八八吧。”林钰神情轻松。 “那些弩弓?” “我会用的。” 苏方回低下头,“关键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动手。” 因为坐得久了,林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当然是最危险的地方了。”为了掩人耳目,她在衣服外面披了厚重的披风,大大的兜帽因为她伸展动作,在她身后摇摇摆摆的,几乎要带得披风掉落下去。 苏方回走近她一步,伸手想要帮她理一理,还是缩回了手。 “总之万事小心。” 他又说了一句。 “嗯。”林钰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他神情间忽然有些不自然,唯唯诺诺间眼睛在四周看了看,终于道,“就是,听闻左大人想提拔我一级,陛下已经准了。” “那便比我的品级高了!”林钰这么说着,脸上都是激赏。 苏方回却没有再接她这话,似乎他提起的这件事只是什么事情的掩饰罢了。不过林钰没有细究,因为肃王李律刚巧推门进来。 “回吧,”他说,“明早还要起。” 说完肃然的神色扫过苏方回,便等林钰戴起兜帽,带着她走掉了。 现在林钰坐在薄薄的草地上,随手扯了一朵野花,忽的就想起。 不知道那时候苏方回,原本是要说什么呢。 …… …… 第十八章 逗趣 “想什么呢?” 身后响起沉沉的脚步声,接着出现了肃王李律的身影。他踢开脚边一块石头,随意坐在了草丛里。 林钰扭头看了他一眼,“我在想,那些人会趁你离开京城做什么。” 李律在京城时,那些人是很老实的样子。可是一旦他离开,一可以在沿途设伏,二可以在朝堂诽谤。 “等等就知道了。”李律说着,在浅草里眯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河流。似乎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太担心。 “喂,”林钰想了想道,“在洛阳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你手里有梁王的鱼符?” 鱼符是官员凭信,雕木或者铸铜为鱼形,分左右两边。左符放在内廷,右符由持有人随身携带,是身份的证明。 梁王的符节虽然无调兵之权,但是却足以震慑到地方官员。无论钱物,只要持符的人开口,没人敢拒绝。 李律微微一怔,似乎想了一下,才恍然道:“当初你要刺杀我,是因为我手里拿着那符节吗?” 要怎么解释,是因为知道他未来会领兵叛乱呢? 林钰想了想,抿嘴道,“只是觉得你隐姓埋名,从西北潜入中原,不是什么好事。” 李律眯眼看了她一眼,似不怎么相信。 “那符节是我仿制的,而且是我八岁时离开京城时,就仿制好的。” “哈?”林钰没想到他交代得这么容易,不禁失笑。 “真的,”李律一本正经道,“那时候母后要把我送去西北,皇兄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便问我想要什么随身带着,也算让他不至于那么歉疚。我为了难为他,便说内廷司里官员和皇族的鱼符,每一样我都要个。这样我就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了。没人敢难为我!” “就这样?连梁王的都给了?” “这有什么,我差点仿制出一个玉玺,还是被母后知道了,才制止了。” 连象征绝对皇权的玉玺都给了。 林钰朝着李律竖起了大拇指。 “厉害啊,能让皇帝这般宠着的,恐怕连贵妃都不能吧。” “你怎么比呢?”李律面露愠怒,“那个时候皇兄刚即位,很多事情思虑不全。不过他怕这些鱼符丢了引起朝局动荡,也是做了记号的。只是那一夜在洛阳时,小将领看不出来罢了。” 原来如此。 总算不是胡闹的太厉害。 两人在微风中沉默了稍许,李律忽的道:“你觉不觉得,自离开京城,我们很少吵架了。” “嗯啊,”林钰衔了根草放进嘴里,并没有觉得不吵架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因为出了你的地盘,你乖了呗。”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头顶拍下来,惊得林钰一怔。旋即她站起来,大骂道:“你疯了吗?竟然敢打我!” 这喊声惊得不远处的侍从一个个看过来,脸上露出些复杂的神情来。林钰的护卫更是个个提起精神,眼见着就要跑过来护着。 肃王什么的,他们并不觉得需要相让。 因为他们的主子是魏青崖。 魏青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恰巧交代过他们,此次回叶城守护的人,是文安县主。 李律怔怔地收回刚刚拍出去的手,虽然没有站起来,却是神情尴尬。 “本王,”他少见地脸色微微发红,“跟你开个玩笑。” “你们李家,开玩笑的方式是打人吗?”林钰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李律,忍了忍没有踢过去。最终瞪了他一眼,提起裙裾朝着营帐走去。 直到她走了很远,天青色的身影掀开帐门走进去,李律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似乎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道:“民间男女间的逗趣,不是这样的吗?” 离他近一些的一个护卫闻言转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肃王殿下,你怕是对民间有什么误解。 …… …… 魏青崖第一次发觉,京城的天空是有乌鸦飞过的。 一时间他有些怀疑,是不是前一段时间肃王府上空飞过的信鸽被猎杀得太多,才由寒鸦占了先机。 黑色的尾羽扫过天空,似一道夜的银幕由它拉着,天瞬间便黑了。 魏青崖站在空荡荡的肃王府,数着日子。 她已经离开两天了。 两天,如果快的话,已经到了河南道。不过按照肃王的打算,恐怕如今正在哪个离京城不过百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吧。 今夜是个好天,望风和云静、兽虫勿扰。 “魏公子。” 正在看着天空出神,连廊边忽然走来一个人。 宋都尉手里拿着什么,看着他恭恭敬敬低下头,“有一份公函,请你过目。” 魏青崖点了点头,接过褐色硬纸包裹的函文。 “这公函急着要吗?”他问。 宋都护神情恭谨,“往日殿下批阅时,这样等级的,是立时批了送回去的。” 送回去,说的是送回西北的敦煌。 那里是大弘的咽喉重地,什么事都耽搁不起。 “好,你随我来吧。”魏青崖说完便转过身去,带着宋都护来到侧殿。那里除了一应的生活用具,还摆着一张巨大的桌案。厚厚的公文整整齐齐摞在上面,有展开着的,露出魏青崖端正的字迹。 他坐在桌案前,细细看过那公函,便提笔在函后的留白处写上一句话。接着打开桌案旁的木匣子,取出一方金印,盖在他的批复后。 见一切妥当,宋都护取过那公函。 似乎有些不放心般,他又细细看了看那红色的印鉴。 浑厚的篆体字,方方正正的六个字,正是肃王的。 他不漏痕迹地吐了一口气,端正了身子,谨慎地把那公函揣进衣襟内,拱了拱手道:“末将告退。” 魏青崖也站起来还礼。 说起来,他只是个做生意的商人罢了。可是为什么,先是太子把城中动向的刺探一事交托给他,现在肃王离开京城,又把王府的事宜也给了他呢。 如果钰儿喜欢待在京城,也许自己可以试着考一考明年的科举吧。 他这么想着,忽然失笑。 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殿中,笑了笑,又黯然低下头,翻开桌面上厚厚的文书来。 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 …… 第十九章 改道 夜鸟归巢,天地俱静。 营帐搭设了五个,以合围守护的样子,把最大的那个营帐围起来。 肃王李律还没有回来,墨大夫给林钰行针毕,便退了出去。 被李律安排来服侍林钰的是两个十多岁的婢女。瘦小一些的唤作小珠,丰腴一些的唤作小葵,都是简单好记的名字。 因为芳桐的缘故,林钰已经不怎么使唤丫头。她自己褪去发饰,让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用白纱包裹着熏香,围起头发,才开始净面。 小珠已经走过来,殷勤地在脸盆里蓄了些热水。含着花香的水汽蒸腾上来,颇有几分怡人。 一天的疲惫尽消。 她让小葵守好门,又换了宽松一些的常服,才坐在铺设柔软的床铺上,微微有些出神。 “县主想什么呢?”小珠蹲在林钰脚边给她捶腿,扬起一张俏脸,笑眯眯地问。 林钰低头看了看她。 这小婢女看起来也只有十五六岁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了王府。芳桐也是这般大,就再也不能如此俏皮地笑了。 见林钰不说话,小珠神情讪讪地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林钰只管发了会儿呆,过了一会儿,大帐外响起敲击声,李律的声音响起,“可以进去吗?” 林钰用胳膊支着自己,往后慵懒地靠了靠,对着门口站着的小葵摇了摇头。 小葵会意,往门外恭谨道:“殿下稍候,文安县主不方便见驾。” 这便好了。 出来前李律就告诉过他,为安全起见,夜里他们需要宿在一起。对于一向行为豪放的李氏皇族来说,已经要纳吉迎娶的男女自然没有必要避嫌。毕竟太宗皇帝当年可是有未娶妻便有五子诞下的先例在的。 可是林钰心中总是有个疙瘩,就是不想那么随便。昨夜里她睡的早,翻来覆去担心李律来的时候两人尴尬。可是李律并没有出现,直到晨起才从林地里回来。林钰看他被露水打湿了衣襟,隐隐有些内疚。 今夜倒是可以让他宿在帐子里,不过还是晚些的好,她想要静一静。 又换了个姿势发了一会儿呆,脚边蹲着的小珠转到另一边给她捶背。一边捶一边道:“县主是不是觉得无聊。” 自己的样子,又慵懒又呆呆的,看起来的确像是万分无聊。 “嗯。”林钰嗡声回应。 有了这一声答复,小珠立刻受到了鼓舞。她捶着林钰的手顿时力气大了些,脸上眉飞色舞道:“这两日咱们在官道上,当然要无聊一些。这些花啊鸟啊的,刚看看的确新奇,看多了就没有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啊?”林钰似乎也有了兴趣,抬眼问她。 “那自然是城里有意思啦!”小珠几分欢喜,“奴家的家乡永宁,就蛮有意思的。” “永宁,”林钰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原来你跟我一样,都是河南道的。” 永宁在河南道西面,距离洛阳不远。 “是呀是呀,”小珠笑起来,“肃王殿下就是因为奴家是河南道的,乡音跟县主相似,才拨了奴家随行的。” 原来是这样。 李律能考虑到此处,倒是有心了。 林钰微微笑了一下,“永宁有什么好玩的啊。” “永宁重九节最好玩。”小珠几乎要跳起来,“我们那里重九节的时候,女孩子都被家里人放出来,登高赏秋啦、插茱萸嬉闹啦。对啦,还有重阳糕。自从奴家离开永宁,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重阳糕了。” 重九节也就是重阳节。 再过些日子便是了。 “真的?”林钰听到前面说的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重阳节嘛,叶城也是过的。 况且她小的时候,不用逢什么节日,平日里便是随着父亲跑来跑去,没有什么规矩。 叶城周围没有高山,茱萸倒是年年插的。 不过重阳糕,她倒是没有吃过。叶城那里没有吃重阳糕的风俗。 如今听到小珠说起,不禁想要去尝一尝。 “自然是真的。”小珠倍受鼓舞,从林钰身后走到前面,手里比划着重阳糕的样子。 “听说以前河南道是不吃重阳糕的,可是前朝时候永州出了个县令。这县令娶了个蜀地的媳妇,新媳妇由于远嫁而来,每日里思念故土,每每垂泪。因为吃不惯咱们河南道的面食,更是日渐瘦弱。县令心疼妻子,亲自买了高价的米,蒸熟了给妻子吃。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县令妻子觉得那米并不是家乡的味道。他便想了个办法,”小珠眼睛里神采焕然,脸上充满憧憬地讲解,“县令把那米蒸熟了,把南瓜打成糊糊,掺在一起加了粉子,做成有些甜又不腻的米糕,竟然好吃极了。” 原来是这样。 只可惜叶城没有这样的县令,也就没有这样的糕点。 “真想去尝一尝。”林钰听小珠说完,不由得感慨。 “不行呢,”小珠也忽而垂下脑袋道,“咱们是去叶城,如果去永州,就绕路了。” “那有什么关系。”林钰忽的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喊殿下进来,我要绕道去永州!” …… …… 营帐外面燃着五六个大大的火堆。 一为取暖,二为防野兽虫蛇靠近营帐。 在一个无人值守的火堆前,两个刚伺候主人歇下的婢女打着哈欠,捡拾火里烤熟的花生。 “说定了吗?”身材丰腴一点的小葵悄声道。 “嗯!”小珠点了点头,脸上飞扬起感激的神色,“还是姐姐你的主意好,咱们去了永州,我就可以见到家人了。” “嗯。”小葵探手抚了抚小珠的头,“回家的时候别忘了给家人带些东西。你如今在肃王府伺候了,也算是扬眉吐气。” “是的呢。”小珠兴奋地点头,“好多年没有见娘了,不知道她身体还好不好。” 小葵微微笑着,没有听小珠都在说些什么。 她的视线逐渐盯住那一团燃烧的火焰。 火焰熊熊,火下木柴化为灰烬。 无论是杨树泡桐,或者紫檀红木,只要遇到火,就会化为灰烬。 …… …… 第二十章 风声 改道永州,除了肃王李律答应得很爽快,队伍里也没有人有异议。毕竟这一次的目的是陪着文安县主归乡。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其实也不算绕路,只是相比去叶城,要翻过一座小山罢了。 秦岭如巨龙般横亘大弘土壤,到了这里势微,只露出小小几个不算险峻的山包。队伍在清晨时拔营起程,到了傍晚,便到了这琮山北道。 这里不是官道,略狭窄了些。侍卫统领上前请示李律是否趁夜色未至,先翻过琮山。过了琮山不久便是永州外官道,那里更适合扎营休息。 李律坐在马车的车辕边,神情严肃地抬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淡淡道:“要下雨了,就地扎营吧。” 雨天在山路里跋涉,又有马车辎重,的确很不安全。 可是,要下雨了吗? 侍卫统领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并没有湿润的气息,四周的微风里隐隐带着些秋日里的干燥。 然而他不敢违抗命令。 他原属皇帝陛下的羽林卫,在那里服从命令永远是第一位的。后来陛下拨了一队骑兵给肃王殿下做护卫,他被选中做侍卫统领。说是侍卫统领,因为编制仍在禁军中,不能去边塞,故而跟着肃王的时间很少。 “要下雨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是文安县主。 她从马车里伸出头来,刚刚往天空瞄了一眼,就被肃王抬手按了回去。 “等营帐好了,你再出来。”他说着,便往山道旁的一处空地走去。 林钰在马车中嘟嘟囔囔的,但是终于没有敢违抗命令,只掀开了一片车帘,看了看不远处冷眼看着山景的李律。 他的面前隔着山道,有一片密林。 侍卫统领吆喝着护卫开始从第三辆马车上卸下来辎重,挑了一块平整些的碎石地,锤梭入地,撑起营帐。魏青崖安排护卫林钰的侍卫只是在周围看着,自动在四方驻守,没有半分松懈。 他们跟着魏青崖之前,有些是南北闯荡的侠客,有些是西北边陲的马贼,无论哪一种,都对危险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 这种直觉,甚至超过了在京城安享太平,只是充充门面的禁军。 护卫们有了先前的经验,搭起营帐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们轻手轻脚把羊皮缝合成的帐帆展平,又去马车上抱来夜晚要用的物什。就在这个时候,平地上突然起了一阵风。 侍卫统领惊讶地抬头去看,西北方向的天际,一道黑色的线正拉着雨幕往此处挪动。 真是神了。 他在心中赞叹李律有观天象的本事,手上动作更是快了几分。 “快点快点,把东西都挪进去。” 他喊着,生怕大雨若淋湿了被褥,会影响了主人们安眠。随着他的喊声,侍卫更是慌乱了几分。 然而一个更大,更沉稳冷静的声音忽然自乱糟糟的队伍外围传来,“立盾!” 立盾? 他疑惑间抬头,发现最早听到这声音的肃王亲卫里,已经有人一把抬起马车翻过来,朝着密林的方向竖立起来,算作盾牌。 这便是立盾! 风声,不详的风声从密林方向直扫过来。 侍卫统领再不敢迟疑,丢下手里的东西朝着文安县主所在的方向跑去。 “立盾!架弩!有敌袭!”他一边喊,一边拔出大刀。 就在此时,那雨幕的边缘终于滚动到头顶,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额头上。侍卫统领觉得空气似乎静了一秒,接着,有漫天的红光自密林方向飞来。 那是火的红色! 那是箭的速度! 叮叮叮! 那绑着火油袋的箭矢撞入马车、营帐,起先竖起来的马车虽然挡住了一部分,但是却挡不住那箭矢把马车和营帐点燃了起来。 好在侍卫们得到示警,都迅速找到掩体躲避起来。大唐长安城的侍卫虽然安于享乐,却也不曾疏忽了随驾护卫的本事。 “县主!”侍卫统领反应了一瞬间,接着大叫着跑到文安县主所在的马车边,不畏火势,一把拉开车帘。 却见车中空空如也。 接着一个柔软的手从侧面伸出,拉着他往下一缩。 文安县主狡黠的笑声传来,“我早出来了,统领大人不必担忧。” 侍卫统领揉了揉眼睛,见林钰不知道何时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骑马装,手里握着一把轻弩,躲在马车后面。她的身边,站着刚才还在远处巡视的肃王殿下。 “殿下。” 侍卫统领红着脸,看向李律。 “去迎战吧。”李律淡淡道,“不要被野路子的护卫抢了头功。” “是!”侍卫统领应了一声,瞧好地势,俯身在几块略大一些的石头旁。 李律看了看那密林,神情间几分清冷。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他们必然已经等了很久,久到这里的山林野兽,都习惯了他们的存在。所以刚刚扎营的时候,这四周尚有飞鸟走兔,窜来飞去的看起来无比寻常。 虽然等了这么久,这些人还是有耐心又等了些时辰。等到那雨幕到了这里,想趁着骤降大雨时候侍卫们的慌乱发起进攻。要不是他及时示警,恐怕第一波箭矢到来时,便要折损不少兵力。 他静静地听着,听那些人的方位,听人的数量,听他们箭筒里放着多少羽箭。 听人心有多冷,又有多滚烫。 直到对方羽箭射尽,终于不再闪躲,从林中跳了出来。 一百一十多人。 死士。 所谓死士,是比刺客更恐怖的存在。刺客接单杀人,尚给自己留有余地。而死士,一旦允诺杀人,便必摘头颅而回。 除非,他们能力不及对手,死掉的是自己。 “我是不是被你拖累了?”林钰挑了挑眉毛,瞅着李律。 李律站在她身边没有动,似乎不远处的厮杀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林钰又看了看身后,墨大夫和小珠小葵挤在一起,躲在一辆刚刚燃烧起来就被扑灭的马车后面。 “小葵!”林钰忽的扬声道,“你能过来吗?我的脚麻了,你搀扶我一下。” 对面的丫头神情里闪过一丝惊恐,还是依照命令弓着身子,朝林钰靠了过来。 李律一道寒光看了林钰一眼。 “我是不会让她待在墨大夫身边的。”林钰嘴角挑起,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 …… 第二十一章 急袭 肃王李律没有靠前近战。 他甚至都没有从腰上皮扣里拔出长刀。 他站在林钰身边,手里握着一把箭。 很寻常的一把箭。黄杨木做弓,弦又细又软,箭也寻常,又黑又短,似乎是从哪个兵士手上借来的。寒酸的很。 然而他上前一步,站在一处无遮无挡的空地上,抬臂搭箭拉弓。 那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力量似乎都汇聚在这一人手里。 弓箭拉满,连发十箭。 第一箭发出时,一个正一刀砍向一名护卫的死士捂着脖子倒下去。 第二箭发出时,一个侍卫胳膊下一凉,一根箭穿过他腋窝下的缝隙,钉入他身前死士的肚腹。 第三箭发出时,密林中嗷叫一声,一个死士抱着一把弩弓从树梢跌落下去。 第四箭…… 第五箭…… …… 林钰看得眼花缭乱,转眼间对方死了数人。中箭没有死的,被护卫或者侍卫补上一刀,瞬间便不动了。 她不由得悄悄朝着李律竖了竖大拇指。 “厉害!”林钰比了个口型。因为箭矢用完,丢了弓弩的李律恰巧看到,冲着她笑了笑。 这笑几分自得,几分豪气。 原来他在战场上是这个样子的吗? 甘做诱饵也要引敌人出现,轻笑间便取人性命。 林钰抿了抿嘴,在终于熄灭的马车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着死士的方向掏出弓弩。 然而她一根箭也没有射出。 李律嚣张无畏的箭雨终于引得大波死士朝着这边奔来,虽然有护卫拦截,还是有几个已经近前。 小葵哭叫着大喊一声,似恐惧般瑟缩在林钰脚边。 林钰一脚踢在她的脸上。 “不要叫!” 然而这叫声已经暴露了她们的位置,除了大多数人奔向李律,也有三五个朝着她这边袭来。 “老夫跟你们拼了!”或许出于照顾妇孺的豪情,慌乱间不远处的墨大夫拿起一根被烧断的棍子便跳了出来。林钰大叫了一声不好,随即提起弓弩,朝着靠近墨大夫的一个死士钉了一箭。 很准。 她一直有练习苏方回送给她的弩弓。 就是为了有一日,可以手刃仇敌。 弩弓的力道虽然震得她的虎口连带着胸前都一起发麻了一阵,但是那死士肩膀被力度过大的弩箭洞穿。他步子只是一顿,便把刀换在左手上,朝着墨大夫砍去。 紧急时分,还是侍卫统领赶到,挡住了这一刀。 墨大夫满头大汗,打着冷战被侍卫统领一把按在了马车底。 “你也进去!”统领朝小珠命令道,接着站在林钰身旁,再不肯离去。 林钰几分疑惑,或许不仅仅是魏青崖的护卫,就连禁军,都是得了命令,要保护她的。 一时间她心里几分庆幸。 由于突然遇袭一时间有些慌乱的护卫和侍卫终于布好阵型,护住正中心的林钰和墨大夫几人,由内向外,发动攻击。 死士那边人多,几乎是三人对一人,跟李律这边的护卫厮缠。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忽的从林中更远处,传来一声低吟。 那低吟用不成调的语气,缓缓而来,急急而退。 随着这一声低吟,众人发现本来就不大的雨竟然已经停了。 接着那些死士们像是听懂了什么,一个个退后几步,伸手从怀中拿出什么东西,套在了头上。 如羊皮面罩,只不过上面留了个孔出气。 除了几个被魏青崖的护卫缠着根本退不出去的死士,大多数死士都戴上了面罩,一步一步后退。竟是像要退回林子去。 侍卫们还没有弄懂是发生了什么,魏青崖的一个护卫忽的道:“快用布遮面,对方要放毒蜂!” “来不及了!”李律忽的道,“向山下跑!不要回头!带上墨大夫!” 向山下跑? 把身后空门留给死士吗? 侍卫们来不及思考,只是依照惯性按照李律的命令,朝山下逃去。 一个护卫更是一把扛起墨大夫,一个护卫拉住婢女小珠,朝着山下死命飞奔起来。 身后铺天盖地嗡嗡声响,对方果然是放出了毒蜂! 而那些死士,也没有一个人追击逃走的护卫和侍卫。 因为李律没有走。 不仅仅是李律,文安县主林钰和她的小婢女小葵都没有走。 她们被李律拉着向着跟兵士相反的方向,向着山上跑去。 发觉异动的侍卫已经来不及回头,有的要回头的,被李律的亲随一脚踹在地上,大骂道:“你要抗命吗?” 只有魏青崖的护卫,不顾身旁的侍卫,朝着坡上,朝着密密麻麻的毒蜂冲了上去。 他们以布敷面,迅速挥动手里的刀剑抵挡毒蜂,可是纵使他们速度很快,等到了坡上平台,也看不到任何人了。 林钰呢? 肃王呢? 护卫们各个神情惊恐。 毒蜂已经褪去,山坡上除了几十具死士的尸体,空无一人。 …… …… 其实也没有很久。 就在毒蜂自林中飞来,李律拉住林钰跑到平台边角时,婢女小葵忽的跌倒了。 她穿着长裙,许是跑的急了,跌倒的时候还拉住了林钰,带得林钰一个踉跄,也差点摔下去。 于此同时,那些毒蜂已经扑面而来。 许是因为小葵在低处,毒蜂朝着站着的林钰和李律团团围过来。 林钰手里是弩弓,对这些小东西毫无办法。 幸好李律手里有刀,一面迅速挥动着斩杀扑来的毒蜂,一面拉着林钰往后。 毒蜂铺天盖地,几乎遮挡了全部的视线。 就在此时,远处箭矢破空声传来,李律下意识拉着林钰一退。 噗噗 脚下砂石稀松,李律带着林钰从平台高处直直朝下跌落而去。 那是一个陡崖。 不高,也就十丈左右。 可怕的是,陡崖下有一条河。 护卫们上来平台的时候,之所以找不到那些活着的死士。是因为那些死士已经绕路跑到河流沿岸,在细细搜寻。 “看!”一个死士揭开头上的羊皮套,指着不远处迅速随水流冲走的两团黑色的人影。 “那是不是?果然是死掉了!” “能不死吗?”一个死士头目冷眼看着河中面目朝下,浮浮沉沉飘下去的一男一女两个影子,“那男人女人都不会水。” “好了,回去复命吧。”出声的是个女孩子。 个子不大,正是肃王府的婢女小葵。 …… …… 第二十二章 妥当 宋都尉站在肃王府偏殿内,手里捏着一张纸条。 这张纸条,一刻钟前由他亲自在信鸽腿上解下来,纸条上写的话他已经跟目前在肃王府坐镇的这白衣公子讲过了,可是魏青崖只是神色沉沉坐在几案后,一声不吭。 说是一声不吭、形如蜡像,可是手指却在桌案上轻轻摩挲。眉头紧缩,几次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动静。 “其实,”宋都尉试探着开口,想要打破这难捱的宁静。“魏公子不必忧心,这样的情势,殿下临走之前也曾经交代过,只要按照他的安排行事就好了。” 良久,魏青崖才抬头道:“都尉说的不错。只是这样的情势,殿下有让文安县主知道吗?” “当然。”宋都尉答的很快,“临行前,殿下曾和县主细细商量过。” 魏青崖神色略微复杂,思虑片刻后道:“那好吧,就依殿下安排行事。” …… …… 距京城往南八十里,官道旁的驿站里,夜色里有人矫捷地翻窗而进。 四周没有犬吠,亦无人发觉,这一切都悄无声息。 进来的三个人都是一身黑衣,为首的是个身材略丰腴的少女。听到动静,室内的人点燃了蜡烛。 小小屋子,竟然或站或坐,有十多人。 为首的男人模样丑陋,个子矮小,正是聂保。他正坐在一把简陋的椅子上,面色冷肃。 “得手了?”见这些人进来,聂保首先道。 那身材丰腴的少女正是肃王府的婢女小葵,她闻言跪下去,脸上划过一丝得意的笑。 “禀主人,得手了。” “尸体呢?”见这些人空手而回,并不曾带什么见证,聂保谨慎起见还是问了一句。他眼中划过一丝狠厉的光芒,惊得小葵不敢直视。 “趴在河里,飘走了。”小葵垂头答道。 “趴”字是重点,因为若人还活着,必然不能很久趴在河里。而就算人没有死,趴在河里久了,也活不过来。这个动作,是死亡的标致。 “文安县主呢?”聂保忽的又问道。 “也死了。”小葵没敢再抬头,规规矩矩的答道。 聂保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许久才道:“这下有些麻烦了。” 小葵不明就里,只是低着头。 “不是告诉过你们吗?”聂保忽的看向小葵身后的两个死士,目光冰冷。“说了文安县主是承诺了给别人的人,竟然死了。” 那死士脸上倒是看不出对聂保多少敬畏,“小葵拖着她,已经不想让她随那人前行了。那人只是拽着她,一起跌下陡崖死掉了。” “总之你们没有把这件事办好,”聂保眯着眼睛,身体往后靠了靠,“我怎么跟尊主交代。” 小葵跪着瑟瑟发抖,忽的鼓起勇气往前跪行几步,想要抱住聂保的腿。 聂保的身体下意识躲了一下,小葵便再也不能向前半分。 “主人,主人饶命……”她的声音低低的,即使是哀求,也不敢太过大声。然而此时那两个死士中的一人已经抓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抓着一把匕首在小葵脖颈间轻轻一抹。 小葵眼睛瞪大,红色的血丝涌出眼眶,嘴巴呜呜着说不出话来。 那死士缚着小葵肩膀的手顺势划到脖颈伤口处,堵住了要流出来的血液。 咕咚,咕咚。 那血液尽数流入小葵的喉咙。 地面上干干净净,然而这屋内多了一个死人。 聂保皱着眉头,转身看了看左右静静站立的部下,站了起来。 “算了,你们这么废物,这件事还是我亲自去向尊主复命吧。” 站着的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并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 …… 在凌晨被唤醒的宣武帝坐在硕大的龙床上,抬手把黄色棉被拎起来,盖上了身后粉雕玉琢的柔美肩头。那正酣睡的美人揉了揉眼睛,醒转过来道:“陛下要上早朝了吗?奴家伺候陛下穿衣。” 其实那些事情她不常做的。 这是第一次,她被留在陛下寝宫过了夜。这一切都要得益于前些日子皇帝陛下在兴庆宫注意到了她。 “不是。”宣武帝微微笑了一下,“是内侍来报,说有些紧急事情。你再睡会儿吧。” 枕着鸳鸯玉枕的姜承徽往皇帝陛下的被窝那边歪了歪身子,“陛下尽管去,奴家给你暖着。” “好。”宣武帝一笑,整了整衣襟站了起来。 掀开厚厚的隔帘走出去,总管太监跪在门外,垂头道:“扰了陛下的清梦,奴婢罪该万死。只是这件事若是不报,恐怕陛下……” “到底是什么事?”宣武帝是个好脾气的帝王,闻言负手而立,示意内侍站起来。 那内侍却没敢站。 他低着头,还没有开口,额头上的汗珠便滚落了一片。 “是永州急报,肃王殿下在琮山北道遇袭,和文安县主一同失踪了。” “什么?”宣武帝猛然盯住内侍急走了几步,险些把他拉起来。他神情着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是……是,”那内侍战战兢兢,心想没有站起来果然是对的,“是肃王殿下于昨日傍晚遇到袭击,同文安县主一起失踪了。” “朕又没有聋!不用你再讲一遍。”宣武帝往外走了几步,忽的又回过头来,命令道:“去!去宣禁军统领、南衙陈棕、宰相李衡来见!一个时辰之内如果滚不过来,就不用出现在皇城!”那内侍跪地不起,口中道:“这几位大人已经在宫门外等候了。” 宣武帝慌张之间只穿着内袍便走了出去,“宣他们进来,对了,辅国公来了没有?” 辅国公早已经卸了军职,当然不会有人去喊他来。 内侍连忙道,“奴婢这就去唤!” “还有太子!梁王!对了,不要惊动兴庆宫!”宣武帝吩咐着,已经当先一步迈步出去。 他身边的内侍宫人,侍卫婢女,没有一个敢提醒一下陛下您还穿着中衣呢。 寝宫内除了留下的四个婢女,还有床上的姜云瑶。 她躺着,似乎是睡着了。 然而眼睛却睁着。 那眼神里有震惊和不解,更多的是焦虑不安。 …… …… 第二十三章 不宁 长安城里起的最早的那几家商贩,险些被惊吓到。 天刚蒙蒙亮,南衙北府十六卫、禁军府兵将军统帅悉数出现在朱雀大道上。他们带着刚刚集结完毕的部下,头也不回朝着南边而去。不多时,城门大开,骑兵步兵从南城门通过,呼呼啦啦带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要打仗吗?”看见的百姓议论纷纷。 “呸!闭上你的臭嘴!这天下,谁敢跟咱们大弘打仗!” 大弘朝国境万里,属国几十个,的确没有哪个敢挑衅滋事。 听到这话的人立刻开口斥责,似乎提起打仗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就算不是打仗,”被斥责的人几分不服,“也是出大事了!这些人一起出去,要么是打仗,要么跟打仗有关。” 人群中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子听着这些议论,轻声退出了人群。 肃王殿下是守边王侯。 敦煌乃国之要塞。 他出了事,的确国将不宁,要打仗了。 …… …… “我听说,你不见聂保?”庆安郡主正抬手剥开一只桔子,一边剥,一边抬眼看了看对面坐着的苏方回。 这是一间药铺,是苏方回私下里跟庆安郡主一党约见的地方。 不过几日不见,苏方回似乎更瘦了。他的脸颊凹下去,眼窝微红,脸上带着些燥热,是长久心烦意乱无法安眠的病象。 听了她的话,苏方回从桌案上拿起一只随身带着的酒壶,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 “我跟工部请了假,郡主这里,也需要请假吗?”他说着话,却没有抬头看庆安郡主一眼。整个人从上到下,流露出一股颓废的气息。 他握着酒壶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那样子,更是长时间酗酒才会出现的病态。 庆安郡主皱了皱眉。 她知道苏方回对尊主来说有多重要,所以她这里也对他多方纵容。可是纵容也是有个底线的,毕竟她是一朝郡主,可不是谁都可以呼来喝去的小丫头。 庆安郡主把剥开的桔子细细挑干净了,放在盘子里推到苏方回面前,“请假倒是不用,只是你这样伤身子,我也跟着忧心啊。” “不必了。”苏方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答应我的事,是你们失了约。如今郡主大人你安安静静站在这里,而没有被我豁了个血窟窿,实在是因为我太爱工部的官位。可是这爱也是有极限的,逼急了我,咱们都去死!” 他说完这话,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庆安郡主只觉得后背发凉。 她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问道:“当初我只是答应了你官位的事,难不成是聂保许诺了你别的吗?” “少装蒜!”苏方回忽的大声喝了一声,“我要林钰!一开始,我便只是想要她!虽然跟林氏绸缎庄断了个干净,我也是要她的。” 他说着,脸上竟流下泪来。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吓住庆安郡主。 反而让这女人心中一喜。 她当然知道苏方回一开始答应聂保追随他们的时候,便说过他要一个人。她也知道他要的便是林钰。只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啊,你看上的女人,不是已经许了肃王了吗?就算她不死,也不是你的啊。 而且因为她,你在我们手里,不就多了一样把柄吗。 有把柄、有弱点的人,比无情无义的人好控制多了。 庆安郡主敛去脸上的不屑,神情温和道:“这件事实在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当时事出紧急……” “住口!”苏方回端起桌案上那一盘桔子,连盘子带桔子尽数丢到了她的身上。 庆安郡主哎呀一声站起来,几乎便要呼喊护卫进来杖杀掉苏方回。 然而她忍了一忍,胸部剧烈起伏间逐渐把恼怒压下。 正准备开口,屋门被人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庆安郡主一张脸顺时露出了委屈的样子。 “尊……”她就要开口相唤,那男人一只手放在唇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把她支走了。 苏方回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那男人一袭常服,脸上神情温和看着自己。 他瞳孔蓦地放大,脸上的酒意醒了几分,脚步踉跄间,跪倒下去。 “梁王殿下。”他声音颤抖,话都似乎说不囫囵。 梁王李琛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他进门把包裹放在桌案上,接着唇角含笑,弯下身子,把苏方回拉了起来。 “对待我的女人,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凶?你这样,我会很难做。”他声音温和,拉着苏方回坐回到桌案边。 你的女人…… 庆安郡主的夫君,不是…… 然而他的酒似乎已经醒了,是不会问出这句话的。 梁王微微一笑,“李氏皇族**,你也可以这么说的。” “小人不敢。”苏方回连忙道,整个人似乎要从椅子上跌落下去。 梁王伸手把他手中仍然拿着的酒壶放在一边,声音柔和道:“文安县主是失踪了,并不是死了。你怎么就认定她不在了呢?” 苏方回低下头,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小人不知道聂保原来是梁王殿下您的……”他吞吞吐吐,为自己得罪了大人物内心不安。 “哎”梁王摆了摆手,“他也是想向你道歉。不怕告诉你,肃王的事情,的确是我们做的。不过文安县主,却是被肃王强行拉扯着,不得已才死掉了。”他说着,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 “她的确是死了,顺着渭水支流漂下去,咱们的人找到的时候,骨头都快被野狼啃干净了。倒是肃王命好,没能死,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了。” “殿下你不要说了。”苏方回一只手按在梁王胳膊上,声音哽咽。 “总要告诉你的。”梁王缓缓道,“你不肯见聂保,又信不过郡主,这件事只好本王来说。这个歉嘛……” 他站起来,做出要施礼道歉的样子。 苏方回赶紧先挪出凳子跪了下去,“殿下折煞小人了。” 梁王神情满是悲悯,弯下腰又一次把他拉了起来。 “别老是说小人小人的,”梁王道,“如今你是陛下的臣子了。” 苏方回低着头没有说话。 梁王抬手抚了抚他的肩膀,“那些骨骸,本王已经命聂保焚化了,装在盒子里给你带来。” 他说着双手把桌案上那个包裹抱起来,珍重万分地递到了苏方回的手里。 “苏大人是重情之人。”他神情悲切,“本王也觉得很惋惜。”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苏方回的肩膀,转身便往外走去。 “等等。” 人到门口,苏方回唤住了他。 他转身抬头,看见苏方回滚落了泪水的眼睛里寒光凛冽,“叫聂保来见我吧。”他说,“那个图,微臣来为殿下做。” …… …… 第二十四章 等着 “真的不跟我回京城?”饶是崔泽这样衣非真丝不穿,饰无珍珠不戴的美艳少年,也忍了几日的粗布衣裳。 没办法。 在秦岭这座只有十几家猎户的小村落,自己如果还那么熠熠闪闪,怎么都觉得不太安全。 特别是,比他身份地位高出很多的肃王殿下,穿的更是粗布衣衫。举手投足间虽然有皇族风范,但是不说话的时候,伪装成一个猎户还是没问题的。 只有文安县主没怎么委屈自己。青底蓝花的薄棉小袄,罩在裹胸长裙上,在一片绿油油的山水间笑得几分灿烂。 “我可回不去。”她笑眯眯的,“我现在是跟殿下一起失踪了的。或者,是殿下失踪了,我死掉了。死掉的人,怎么能回京城去呢?” 纵然这里再偏僻,他们也见到了朝廷的邸报。 肃王殿下与文安县主遇袭,文安县主不幸身死,肃王殿下失踪。提供线索者赏银万两。 万两啊, 够普通老百姓活几百辈子了。 所以肃王李律除了穿上了粗衣,也略在脸上抹画了些。放了些鬓发下来,遮住了右眼上的伤疤。 “你快别提了!”崔泽泛着恶心,“伪装成你的那个尸体,可是恶心死我了。要不是咱们交情深,小爷我才做不了这个。这种事,合该苏方回来做。” “那还不是因为世子爷你心思机巧、做事可靠嘛。”林钰歪嘴笑了笑。崔泽得了这个夸奖,不禁脸泛红光,得意洋洋。 其实从他们离开京城的时候,崔泽已经先他们一步护送着林夫人离开了。等林夫人到了叶城,崔泽再潜回来,就藏在肃王仪仗不远处。 等改道永州的决定一下,崔泽便先行一步到达琮山,看好位置,等着肃王和林钰落崖。那提前藏好的两具尸体,便是身穿黑衣。因为此,林钰才换上了同样的衣袍。 至于为什么只在下游留下伪装成林钰的尸体,而李律那个又藏了起来,一是为了迷惑对方,二是担心宫廷那边甄别手段高超,从那尸体的细枝末节,看出来不是李律本人。 做好这些事情,崔泽甚至陪李律和林钰在秦岭待了几日。等风声松些了,他才被李律催着离开。 “好了,”正在低头打磨一把兵器的李律抬起头,又一次催他,“回去以后,记得要万分保密。无论是皇室还是国公府,都不要透露半点。” “是。”跟李律对话时,崔泽总是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拘谨和胆怯。 “不过,”他又犹犹豫豫道,“父亲肯定急坏了,做儿子的,瞒着他让他忧心,总是不妥。” 他说的父亲,是指辅国公崔尚文。崔尚文是李律武学上的开蒙老师,对他情谊深重。 李律没有理他,只是提起刚磨好的大刀,迎风在刀刃间吹了一口气。 “看来崔世子不擅长保守秘密。”他说着,微偏刀锋,眼睛有意无意间打量了崔泽一眼。 “妈呀!”崔泽大叫一声如同见了鬼,双腿夹紧马腹便疾奔而去,再没有磨叽一时半刻。 林钰在山林碎石间几乎笑岔了气。 “你何必吓唬他。”她一边笑,一边看向李律道。 李律面色冷淡,“这次的事情,要万无一失才好。只有万无一失,才能引得对方放松了警惕,才能看到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到底要做什么还用等着看吗?”林钰仍然在笑着,“谋逆罢了。” 她一脸轻松笃定的样子,倒是惊得李律提刀站了起来。 “你看谁都是要谋逆吗?”他问道。 对方如此,也可能只是扰乱朝局,要扶二皇子上位罢了。毕竟肃王军权在握,支持的是太子。可是二皇子上位与否,跟梁王关系似乎没有那么大。 所以李律心中,多多少少对梁王主导了此事尚存疑问。 林钰抿嘴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是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她这样问起来,倒是像凡事等着夫君拿主意的小娘子了。 “等啊,”李律微微笑了笑,“砍柴烧水,割草喂马,你知道的吧,我小的时候,一直向往山村人家的生活。” “知道。”林钰蹲下来在浅水里捡拾好看的石头,“我知道你小时候,曾经带崔泽躲到玉山去,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李律闻言一笑。 “那时候,梁王兄昼夜不停从封地独自骑马赶回来,到了长安的时候力竭,摔倒在朱雀大道上。” 听说王弟失踪,这么着急,的确是真情实意的样子。 这件事林钰倒是没有听崔泽提过。 “所以,”李律的声音略含清冷,“这五年来,每次对梁王略有怀疑,我都责怪自己私心太重,想的太多。可兄弟间的事是兄弟的事,朝廷的事是朝廷的事,真如果做了私通外贼的事,我也不会再护着他。” 私通外贼。 林钰想起肃王曾用她交换司马伦,问了司马伦一个问题。 是突厥吗? 以及夹带在林氏绸缎里的黑火药,也是送去突厥的吧。 如果那些事的幕后主使是梁王,那么这个人就是不顾国之安危,为了满足个人私欲不惜叛国吗? 这也……太坏了。 林钰微微垂下头,想了想,忽的抬起头来,“可是你不觉得,如果就这么等下去,万一他们谋逆事成,无法收场呢?” “不会,”李律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他没有那样的本事。而且,我也没有死。” “可是!”林钰站起来,“我一向认为,相比那些以战止战的铁血将士,能在乱战之前就筹谋规避战乱的手腕才是真的强大。因为一旦国不安宁,将士尚可沙场扬名,受苦的却永远是普通百姓。” 她神情略激动了些,额发在风中飞扬,两只黑眼珠在眼眶中闪着光芒,有一种急切的情绪在。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李律忽的问。 他隐隐觉得,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站在担心有人谋逆,担心打仗的角度。 林钰把手中捡拾的石子丢入小溪,“我知道就这么等着,没有好事!” 她说完转过身去,在李律沉沉思索的目光中朝着暂时栖身的茅草屋走去。 …… …… 第二十五章 孤坟 刚好一年,叶城林府又一次一墙白一地白。 灵堂里停放着一口棺材,内里却没有尸骨。 京城传来消息说,下游发现的尸骸的确是文安县主的。可是太后体悯林府众人心情,不忍送回。太后亲自做主,焚化了那尸骨,留在京城。只等肃王李律的踪影被确认,再行安置。 名眼人都看得出,太后是想若李律真的死了,两人要葬在一起好做个伴。毕竟在生前,他们是曾经被议婚的。皇室的做法林氏虽然无法左右,但是叶城的葬礼总是要办一办。一是以示悼念,二是安一安未亡人的心。 朝廷派来吊唁的官员权贵来了一波又一波,林府的人跪了一次又一次。林夫人数次晕厥过去,二小姐曾经抱着一把刀冲出去要找人拼命,被从京城带旨意返回的辅国公府世子爷紧紧抱住。夺过了刀,一巴掌拍晕过去。 林府上下悲恸里含着愤怒和慌乱,不少林氏绸缎庄的人不听劝告,去琮山日夜不停搜山,发誓找到凶徒。 终于到了头七下葬的日子,虽然是衣冠冢,也算是风光下葬。林夫人在葬后第二日便病倒,躺在床上油米不进。 林府又冷清了些。 在叶城盘桓的各地官员终于逐渐散去,万县令感觉自己累得像脱了一层皮。 这散去的官员里,有人是进京的。其中一个回到府邸,换上常服,拜到梁王府邸。 “怎么样?”梁王殿下正在喝茶,看到来人,眯着眼睛问道。 “其情可悲啊!”那人叹息着,“对了,辅国公府的世子爷留在叶城没有回来。” “喔,”梁王浑不在意点了点头,“是太后殿下的意思,还说要让林氏的二小姐袭了县主的封号。不过那些事情要办也到以后了。” “肃王真的……”来人神情略微不安。 “假不了。”梁王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那西北……” “别急。”梁王神情冷淡,“会来的,很快便会来的。” …… …… 那封信用白色的蜡封着,纸张是略破旧的宣纸,显示出写信的地方情况简陋。然而字迹工整,蝇头小楷端端正正,足足写了一页。 林夫人颤抖着打开了信,一边看,一边哭出了声。 “劳世子爷送来。”她拿丝绢拭泪,“若不是这封信,我这做母亲的,真以为她是真的抛下我们去了。” 林轻盈也在一旁抹泪,“其实我们离开京城前,姐姐就交代过,说她估计会出事,但是请我们放心。所以一开始朝廷的信使到这里,我们是怀疑的。只是这么多天,做戏太多,也把自己骗了。” 崔泽在长辈面前总算恭顺,没有言语不妥笑话林轻盈。 他把信又从林夫人手里收走,说了一声得罪,便就着烛火,把那信烧掉了。 “二小姐不是被自己骗了,是做戏做的太真。那把刀若不是被我夺回,万一伤到人可怎么办呢。就算伤不到别人,伤到你可怎么办。”他言语恳切,倒像个训诫妹妹的兄长了。 林轻盈白了他一眼,还是在林夫人的目光下低下头。 “世子爷可是见过小女了?”林夫人又问道,脸上涂了灰色脂粉做出来的病容稍褪,露出些神采。 “见过了,”崔泽神情乖巧,“林小姐和肃王殿下在一起,毫发无损。请伯母放心。只是这一段时间,恐怕她都回不来了。肃王殿下交代过,他们不在的时候,由我守着这里。” “怎么敢劳动” “伯母不要客气,”崔泽忙说道,“这也是林小姐的意思。林小姐拜托了我,我们之间也是有条件的。” 林夫人知道林钰有个凡事说说条件的习惯,只是讲条件讲到了国公府,她不知道是该夸奖她有能耐还是斥责她胡闹。 林夫人不知道,其实肃王的意思,是京城将有动荡,崔泽应该回京城去。虽然目前国公府无兵权,但是一旦有战事,朝廷必然起用辅国公。到时候崔泽做个少将先锋还是可以的。他本来也准备乖乖听话的,但是见到林轻盈拿刀的一幕后,便总觉得放心不下。 还是待着吧。 就算看在林钰的面子上,帮她看护一下妹子。 至于京城,不差他一个。 太平盛世下的大弘朝,没有人相信,要打仗了。 …… …… 西北,敦煌。 “是谁?”镇北将军府内灯火通明,一个身量魁梧的男子推开寝室大门,就要进去,听得身后有人喝止。 “怎么?”男子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几分不悦,“离开不过两月,已经不识得本王了吗?” 那侍卫抬眼看从这人有一道伤痕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凌厉之色,连忙跪了下去。 “属下不知殿下回来,没有去城外迎接,万万该死。” “起来吧。”敦煌城的风沙在“肃王殿下”身上铺了薄薄的一层,他瞧了瞧自己身上,命令道,“本王累了,去给本王烧水来洗吧。” “是!”那人听令忙退了下去。 敦煌将军府没有奴婢伺候,肃王平日里大多数事情自己随手便做了。烧水之类的粗活,交给几个得力的侍卫,倒也简单方便。 他把身上的刀剑挂在贴墙木架上,褪去披风外衣,脱掉长靴。侍卫已经抬了一桶调试好温度的水进来。 这里没有单独的净房。 隔帘拉起,便是洗澡的房间。那最早迎回“肃王”的侍卫站在室内等候差遣,其余人等已经退下。 不多时,隔帘内传来“肃王”褪去衣服,跳入水中的声音。接着是一些搓洗声,随后“肃王”从水中站起来,想必是洗好了。 “殿下,末将给您擦擦吧。”那侍卫的声音道。 “不用了。”里面的声音几分冷淡,透着一种旅途辛劳带来的嘶哑。 那侍卫又道:“不知道长安城一切是否都好,宋都尉也回来了吗?” “嗯。”内里的人似乎不愿意多说什么。 侍卫明白是将军太过辛劳,听着里面已经穿好中衣,忙拉开帘子,要把那水桶拖走。 “肃王殿下”背对着他,他的外袍尚没有穿好,宽宽的衣领垂在脖颈后面。皮肤虽然有些黑,但是脊背上干干净净,没有半分伤痕。 那侍卫呆住了。 “你是谁?”他忽的抽出腰刀,“你不是……” …… …… 第二十六章 奸细 “将军!”将军府巡夜的侍卫听到动静,迅速朝着肃王寝室方向冲过来。人到门口,齐齐止步收刀,却不敢再近一分。 “进来两个人。”内里传来“肃王”冷冷的声音,“这人意欲刺杀本帅,已经被我杀掉了。” 将军府内混入了奸细不成? 侍卫们相互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推开屋子走进去。室内窜出浓重的血腥味,平日里服侍肃王的侍卫趴在浴桶中一动不动。 鲜血染红了桶里的水。 这个侍卫名唤小戊,是跟在肃王身边最久的侍卫。平日里肃王对他不薄,他偶尔做错事的时候,也多是说几句算了。 这样的人,竟然是奸细? 如此不知好歹。 侍卫们虽然心有疑惑,然而不敢说什么。抬手把小戊的尸体整个放入浴桶,便两人一起把那浴桶拖拽出去。 那浴桶因为添了一个人,格外的沉。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其余侍卫连忙上前帮忙。 室外的院落静悄悄的,人人屏息不语,等着“肃王”接下来的命令。 然而室内忽的吹熄了蜡烛,门窗关上,竟是要睡了。 侍卫们只好自己做主,差遣了两个人,把小戊的尸体抬出城外扔去沙丘。 敦煌城外的沙丘,晨起有烈日,夜间有豺狼。更有等着吃腐肉的秃鹰,立在颤巍巍的红柳上,眼睛里冒着尖利的**。 那种地方,最适合丢弃奸细的尸体。 边关军纪严明,没有搜检他的家里,便是对他家人格外开恩了。 这一夜万分宁静,敦煌上空的天色时而昏黄时而漆黑。 …… …… 距敦煌千里之外的秦岭深处。 林钰正趴在一棵柿子树上,努力伸长了胳膊,要把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果实摘下来。 那果实红艳艳的,不用想也知道必然甘甜。她今日为了摘掉这颗果实,特地换上了舒适的窄袖宽裤,可是如今好不容易爬上来,距离那果实还是离了不止一星半点。 “喂!你要不要帮帮我啊。”她冲着树下正看着一封信的肃王李律道。 “什么?”李律头也不抬,淡淡道。 “我要那颗果子啊。”她抬手指了指树梢上摇摇欲坠的果实,“柿子!熟得刚刚好。” 李律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树梢的红柿。当他发现林钰不知道何时已经爬得距离地面一丈多高时,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想吃,去买就好了。你这样子,不危险吗?”他说话一本正经。 “你这就无趣了!”林钰眉头微蹙看着他,“若是崔泽在,肯定已经给我摘了一筐下来。他可最能爬高上低。” 李律嘴角微抿,把手里的信揣好,低头捡了一颗石头。 “爬高上低摘柿子,那是他太笨。”他说着,手里的石头嗖的一声掷向高处,正打在柿子枝上。那一颗红柿子应声而落,掉下来时正好被李律接在手心。 “好耶!”林钰禁不住双手放开树干鼓起掌来,可是树枝尚在摇晃,蓦然放手,她的身体险些保持不住平衡。 “小心!”李律惊呼一声抬起胳膊,想要接住几乎要从树枝上掉落下来的林钰。可是林钰狡黠一笑,重新又抱住了那树枝。 “本小姐小时候总爬树,掉不下去的。”她看着李律慌张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 李律抬手啃了一口柿子。 “甜。”他赞了一声。 树上的林钰张牙舞爪,恨不得立刻跳下来跟他拼命。她抬着一只手,摇摇晃晃指着他。忽的手臂停在半空,接着胳膊没有动,整个身子僵在树上。 “有……蛇。”她的声音颤抖着,小心翼翼道。 李律嘴里含着一口香甜的果肉,抬头去看。 一颗手臂粗的大花蛇,正盘踞在林钰攀爬的那根树枝对面,被声音惊扰之下,它拱起身子,看着林钰。 那是随时准备攻击的样子。 “跳下来。”李律果断道。 “啊?”林钰僵着脸,眼睛盯着那条蛇。 “我说跳下来,快!”李律催促道,“翻身松开树干,我会接住你。” 那蛇的眼睛瞪大,呲呲吐着蛇信,头往后蜷缩了一下。 林钰终于眼睛一闭,松开手臂任整个身子掉落下去。 咚的一声,是蛇头撞击在林钰之前攀爬的那根树干上的声音。与此同时,李律已经接过林钰,在地上转了个圈卸去下坠的力度,把她放了下来。 林钰脸色惨白,后退几步。 那巨蛇攻击落空,垂着身子从树上扑了下来。 “它追来了!”她叫道。 李律转身提起刀,看也不看迅速挥出。吱的一声,巨蛇在空中断作两节,重重摔在碎石地面上。 那长着脑袋的那一节,尚在地面上挣扎着蜿蜒而行。不过没过多久,就僵住不动了。 “好险!”林钰不由自主跌坐下来,身上似被抽空了力气,再动不了。 “我最怕蛇了。”她兀自说着,看见李律手里的柿子在紧张之中被捏碎,糊了他一手的汁液。他站起来,去小溪边洗干净了手。 转过身来见林钰仍旧在喃喃。 “别害怕了,”他微微笑着走近她,“今天晚上,本王给你熬一锅蛇汤。” 他平时喜欢自称“我”,说“本王”的时候,一般就不太正经。 “我才不吃!”林钰看着地面上偶尔还会痉挛一般抽动几下的蛇身,断然拒绝。 “哦,”李律点了点头,“那便送给张大婶吧,她那小娃娃也太瘦了,正好可以补一补身子。” “你赔我的柿子。”林钰身上有了些力气,忽的道。 “我又一次救了你,你谢我什么?”李律像一个无赖般开口。 林钰蹲在地上一时语塞,咬了咬牙道:“等出去了,谢你金子!” 李律看了看她,右眼上面的伤疤随着弯弯笑起来的眼睛竟然也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好。”他捡拾起地上的蛇身,笑着道。 第二天早上林钰起床的时候,李律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梳好头发打开门,门口边斜斜放着一筐的柿子。 红艳艳的。 跟山头上刚爬起来的太阳一个颜色。 …… …… 第二十七章 谋逆 “你连本宫都要瞒着吗?”太子李昭站在长安肃王府的侧殿,面对躬身到底没有直起身子的魏青崖,脸上露出少见的肃冷,“既然皇叔离开京城的时候,交代了你掌管肃王府一切事宜,那么便说明他是有所准备的。既然有所准备,依皇叔的能力,会被一伙山贼逼到跳崖吗?” 他声音清冷,纵使懊恼也逻辑清晰有条不紊。 他之前说过,魏青崖在他心中是老师。对待老师,自然态度要好很多。可是如今面对一问三不知的“老师”,他还是几分气恼。 “回禀殿下,”魏青崖的声音平稳温和,“肃王殿下把这些事务交托给小民,是因为小民恰巧受伤,在府中养伤。” 太子看了看魏青崖,似乎想从他眉眼中寻找到一丝蛛丝马迹。旋即颓然坐了下来,华贵的礼服在桌椅上摩擦出好听的沙沙声。 “先生请坐吧。”他抬手让了让魏青崖,魏青崖没有推辞,坐在了太子殿下斜对面。 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良久,太子殿下微微叹了口气。 “说他们死了,我是绝不相信的。可那日我见苏大人难得去早朝,面容清减得厉害,说话间竟然似失了魂魄。本宫心中便有些犹豫,想要来找你求证。”他声音里恳切,没有半分做伪。 魏青崖垂着头没有回应,太子想了想又道:“我明白苏大人的伤心,若没有林氏绸缎庄,苏大人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身份。可是本宫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魏先生不如苏大人那般伤心?” 魏青崖蓦然抬起头来。 他眼底惊慌的神情,怎么都掩饰不住。 太子忽的笑了。 那笑容几分温和几分坦荡,像是个孩子终于猜到谜底,要去讨一颗糖果作为奖赏。 太子继续道:“本宫不懂情爱,但是魏公子对文安县主的心意,整个长安城都能猜出来几分。本宫学过一些医理,知道若心有挂碍伤到心神,则寐而不酣、气血失和。我观先生,身体强健中气十足,眉心虽有忧色却是思念之忧非离断之忧。对吗?” 魏青崖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才刚刚十三岁吧。十三岁的孩童,就可以察言观色据情势推断到如此境地。 他的背上冒出冷汗来。 “你不要担心。”太子兀自宽慰着魏青崖,“我知道先生的难处。先生虽然为本宫效力,但是也不能辜负了皇叔的信任。” “殿下您想多了。”魏青崖闻言回应道。 “是吗?”太子轻轻站起来,负手而立在室内踱了几步。 “本宫想要去一趟叶城。” “去叶城?”魏青崖道。 “是啊,”太子点了点头,“本宫要请陛下恩准,同意本宫去叶城吊唁文安县主。” 既然知道没有死,又去吊唁,那就是还有别的想法了。 “不瞒先生,”太子声音温和,“皇叔去叶城,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如今他做不成了,本宫便替他去做。那琮山几乎被搜索皇叔的兵马踏平了,但是他们却没有去叶城找过。” 文安县主若活着,必然不忍心林府家人过分伤心,必然是要想办法让家人知道的。 说不定文安县主便藏在林府。 太子看着魏青崖,神情恳切,“魏先生不肯说,本宫便亲自去找一找看一看。一来可以解决皇叔未尽之事,二来说不定凑巧可以见到皇叔。本宫要问一问,皇叔是不是烦了边关的苦寒,要跟文安县主一起归隐田园了。” 他说着,脸上渐渐有了神采。似乎这些推断也是为了说服自己他们还安然存在在这个世上。 魏青崖一躬到底,“小民替文安县主谢谢太子殿下的关心。” 这便是承认了他关心的人没有死。 那一颗糖果终于拿到手心。 太子殿下开心地笑了起来。 “殿下,”魏青崖被太子的笑容感染得也面容温和了些,“殿下信文安县主吗?” “当然信。”太子笑着,像是准备离去了。旋即又道,“她可是本宫的救命恩人。” 魏青崖想了想今晨接到的西北急信。 “那殿下你信肃王殿下吗?”他又追着问了一句,眉心间几分不安。 太子忽的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缕轻松的笑,“皇叔待本宫如同父亲,待大弘如同护疆战神。为何不信?” 魏青崖嘴角划过一抹苦笑,旋即点了点头退后一步。 太子见他不再问,为心中疑惑得解感到几分开心。 太好了,文安县主没有死。太好了,肃王叔没有死。 他没有等外面的侍卫伺候,抬手亲自推开了大殿的门。 殿外却几分嘈杂。 从府外大街到府内,忽然传来了身穿重装脚步匆忙的兵士奔跑之声。那声音逐渐传入王府,接着传来兵器格挡和斥责的声音,不久后呼呼啦啦一群人拥入后院。 为首的将领是新任禁军统领郭奎,他从马上跳下来,对四周疑惑地抽出兵刃想要格挡的肃王府守卫道:“肃王谋逆!封府待查一切有关人等!放下武器,否则就地格杀勿论!” 院中哀叫四起,被毫不留情推搡着跪下来的婢女哭泣起来。 王府的守卫挣扎了片刻,被宋都尉喝令听从安排,只好丢弃了兵刃,跪了下去。 魏青崖抬手整了整衣襟,跪在了殿门口的青石地板上。 只有太子殿下站立庭中,看着郭奎,脸上如遭雷击。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第一次不再谦谦有礼温文尔雅,他慌张间上前几步,声音震惊道:“大胆!你再说一遍!” 郭奎大概没有想到自己风风光光来抄检肃王府,却遇上了太子殿下。 他忙跪下来回礼,旋即垂着头道:“经查,肃王殿下已偷偷潜回敦煌。恰逢突厥来犯,肃王大开敦煌城门,与突厥军两军合一,称皇帝被困,要南下勤王。两天以内已破两城,逼近长安……” 郭奎后来说了什么,太子殿下都没有听到。 他的脑海里只是不停响起魏青崖的那句话。 你信肃王殿下吗? 你信肃王殿下吗? …… …… 第二十八章 解忧 “听说了吗?”长安城的西市大街上,一个男人裹紧了牛皮小罩衫的领子,皱着眉小声道,“肃王原来没有死,他是造反啦!” “嘘嘘!”旁边烙大饼的摊位上,一个围上披巾的大娘挥动着擀面杖,“别处说去!别影响我做生意。” 那开口的男人哂笑一声,“你还有啥生意?现在哪家还出来吃饭?都存着钱预备着跑路呢。” “滚开!”那大娘摸出一块刚烤好的胡饼便砸了过去。那男人下意识想接住,结果双手刚触到饼面,便被烫得忍不住松了手。大娘已经绕过摊位,指着那男人破口大骂:“说王爷反了,除非是我这饼能用冷水烙出来!除非是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也不看看这些年是谁守着敦煌!那突厥,还是被肃王打败了的!血海深仇,怎么会联合起来打起我大弘了!” 那男人唯唯诺诺,被大娘抢白得半天才回过来一句话,“反正肃王府已经被封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朝廷有的是明白人,不用老娘去看!”大娘低头捡起地上的饼,用手拍掉上面的土屑。 “你走不走!不走还砸你!”那男人忙退后一步,他身旁的随行朋友拉住他劝,“算了,莫跟妇人置气。” 拉着劝着,给了个台阶。那男人终于不再说话,跺了跺脚走开了。 “我跟你说,肃王是真的反了……”虽然走开,声音却仍旧传了过来。 刚巧拎起擀面杖的大娘一个反手就准备砸出去,摊子边突然踱步过来一个男子。 十七八岁,白袍长褂,眉眼里有一种天生的冷淡。 大娘如果经常在御街附近行走,就会认得这一位是工部员外郎苏方回。 “大娘,饼还卖吗?”他开口问道。 “卖的卖的!”大娘脸上虽然还带着怒气,然而已经转过头来。一手拎起炉膛的盖子,一手取出一个焦香滚烫的大饼来。 “现下就吃吗?”她问道。 “嗯,劳驾包上荷叶。”苏方回声音和气。 大娘利落地取出架子下面码好的干荷叶,把胡麻饼放在叶子里。又折下去一些叶子,好露出一半的饼。做好了这些,才把饼递给了他。 长街落叶飘零,苏方回一袭白衣,时不时踢开地上的枯黄的树叶,朝着府邸走去。 平日里热闹非凡的集市,今日冷清了不少。 国将不宁。 他抬头望了望天。 那个小姑娘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 …… “父皇为何要查封肃王府?”太子跪在勤政殿中堂的石板上,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宣武帝正盯着一张畿图,冷肃地看着上面被用毛笔蘸了红色的墨水涂上标记的几个地标。 宣武帝身旁不远,梁王似乎饮了些酒,正在费劲儿地揉着额头。 听到太子这么说,梁王忍不住偷偷指了指他,又抬眼看了看宣武帝,意思是这种节骨眼上,你就不要再为肃王说好话了。 宣武帝没有吱声。 太子又重重叩首道:“请问父王,为何要查封肃王府?北地据此千里之遥,这件事情还没有判出个真假,就这么做决定,儿臣以为不妥。” 宣武帝只是盯着那一张畿图,眉头皱了皱。 “请父王三思!儿臣愿意领兵去前线一战!一为护大弘百姓,二为还肃王清白。” 啪的一声,宣武帝一张畿图砸了下去。那图是绘在宣纸上,倒不很重。只是打在太子脸上,分外难看。 宣武帝犹不解气,抬起桌案翻了过去。 厚厚的文书和笔墨等物哗啦啦被倾倒了一地,黑色的墨水漫过来,脏污了太子的衣袖。 “清白!他有什么清白!朕以为他死了,几十日吃不下饭!没想到他竟然是回了敦煌了!清白?若不是他开门揖盗,与突厥狼狈为奸,敦煌城墙坚固,兵士英勇,怎么可能被夺城!李律在敦煌十多年,那都是他的心腹!如果不是他的命令,谁敢背叛大弘?你看看这图上,数日来五城沦陷!若不是他,谁会如此熟悉我大弘军事布防?” 宣武帝边说边剧烈咳嗽起来,险些岔过气来。 梁王忙上前安抚,一手抚着他的后背,一手往下虚按,制止了太子接下来的话。 两旁侍立的内侍婢女没有见过宣武帝发这么大的脾气,胆子小的抖做一团,险些软倒在地。 “儿臣错了,请父皇爱惜身体。”兴许是太子也被吓坏了,声音怯弱道。 梁王忙挥了挥手,让太子先出去,好让宣武帝消消气。 太子只好整了整衣襟站起来,也不顾身上墨水侵染的痕迹,匆忙走了出去。 室内的气氛这才缓和了稍许。内侍上前,扶起桌椅,把掉落的东西收拾好。宣武帝挪步坐在梁王之前的位子上,脸上几分烦忧。 “不仅仅是太子,”他叹了一口气,“今日朝堂之上,吵得也很厉害。辅国公甚至亲自要求面圣,为肃王开脱。” 梁王叹了一口气,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臣帝离开京城日久,这些臣子几乎不识得臣帝,所以……” “朕知道你有心相帮也没有办法。”宣武帝以手扶额,“也就是你,这种时候还能去喝酒买醉。” 梁王尴尬地笑了,“这不是,新来了个歌姬……” “好了!”宣武帝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原来朕总觉得你没有为大弘出多少力,可是如今看来,倒是你最后陪在朕的身边,为朕解忧。” “要不”梁王被宣武帝一番夸奖,终于不好意思道,“臣弟去游说一下那些大臣。只是太子”他呐呐不敢言,似乎有什么事情不方便放在面上讲。 “你也知道?”宣武帝眉间忧色更重,“太子虽然刚满十三岁,但是朝中多有拥趸,有的时候,朕竟然也拿他没有办法。” 梁王挠了挠头,良久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如就依太子昨日里的请求,让他去叶城查一查私盐一事。这样一可以让他远离北地战火,二来朝堂的事情,也免得他让皇兄烦心。” “叶城……”宣武帝的手指轻磕桌面,嘴角渐渐扬起笑容。 …… …… 第二十九章 投石 酒泉城外,数万兵马驻扎。 如果那城头上的将帅闲暇时间看一看城外的行军大阵,会觉得情形有些诡异。 从城门延伸出的中轴线往南,驻扎着大弘朝的军队。他们身穿灰黑色麻布战甲,手持长矛弓箭等兵器,工整肃立,军容整肃。 中轴线往北,驻扎着突厥的军队。他们身穿土黄色泛蓝底的皮质衣袍,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散乱地站在一起。 城门上看着下面的小裨将心神抖了一抖。 在他心底,大弘朝的军队毕竟是“自己人”,如今就算反了,那军队里还有不少人祖籍便是酒泉。说不定城头上守卫的,就有自己的乡亲,故而真打起来,也有个分寸的。 可那突厥的军队就不是了。 三十年前突厥来范,酒泉小城在辅国公崔尚文的带领下,可是有着斩敌两千、自损五百的铁血战绩的。如今那些突厥人,必然是来复仇了。 大军已经在城外驻扎了半天。 听说瓜州城连打都没有打,驻守的军将在肃王的淫威下便拱手开了城门。玉门倒是顽强抵抗了几个时辰,可是铁蹄之下,城墙惨破。肃王管束着手里的兵士,没有烧杀抢掠。不过一个断了腿还骑马来报信的侍卫说,突厥兵马可是在城中搜掠一空,连牛羊都没有放过。 不知道妇孺有没有被欺辱。 驻扎酒泉的曹参军咬着牙,在心里把肃王骂了一百遍。 酒泉再往南就是张掖,之后长安便危矣!长安危则国危,国亡则无家。如今只是突厥来犯,若长驱直入,保不定最近很乖的吐蕃和骠国会不会伸手捞个油头。到时候四海烽火,民不聊生了。 曹参军忍不住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快!”他低头指挥城下被紧急征用的民勇劳工们,“把城墙护好,快到时间了!” 时间,指的是一大早从城外射来的飞信上规定的时间。 “五个时辰内开门迎客,否则破城屠杀。” 字倒是好字,一阵兵戈冷意直窜入面门。曹参军把那飞信直接投入了火里,没有跟部下一起参详。 “叛贼!”他骂了一声,“大弘危矣,我等必将守城到底!纵使战死,也不让铁蹄东进一步!” “咚!咚!咚!”远处军阵里传来厚重战车前进的声音,曹参军抬眼看了看,不由得心内一惊。 那是投石车吗? 那投石车长得怎么那么奇怪? 不同于一般的木质投石车,这投石车似乎全身都覆满了铁皮。且这投石车身长竟达三丈,数十兵士站在投掷巨石的长杆之下,正费力拉着什么绞索。随着那锁链哗啦啦的声响,长杆的一头低低垂向地面。 看那绷的紧紧的样子,似乎只要松开锁链,石球就会如闪电般击中本就不厚的酒泉城墙。 曹参军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 “快找掩护!” “快下城墙!” 他大叫起来。 话音刚落,城门外的投石车忽的响起咯吱咯吱的巨响,接着大地蓦然震动了一下,一颗巨大的石头,旋转着飞了过来。 轰隆隆! 咚! 巨大的石头砸在城墙上,坚硬的城墙在这一击之下轰然倒塌,露出一个大洞来。 我的娘啊! 曹参军在剧烈颤抖的城墙上抱住一杆旗勉强站稳,“快护住那洞!快去砌墙!” 他的声音大。 然而城外投石车又一次咯吱咯吱响起来 这东西,竟然可以连续发射吗? 曹参军退了一步,再抬头看时,数不清的巨石已经从远处飞了过来。 竟然,那庞然大物如同怪兽般的投石车,竟然不止一辆! …… …… 京城长安。 振军大将军王羌今日下了早朝回到府中,觉得府里的气氛似乎不太一样。 他是个粗犷的汉子,平日里倒不太注意什么。不过除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府内竟然有了很多的生面孔。 “怎么换了这么多人!”他解下来披风露出内里红色的官服,再脱去最外层板板整整的外衣,问了一声。 “是内府给换的,”侍卫恭谨回答,“因为最近局势紧张,长安城在查奸细。内府便送来了些可靠的,防止将军您府内不安。” 内府竟然连将军府都管起来了吗? 听说皇帝把内府丢给了梁王管,果然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动作还挺快。 王羌点了点头,又问一旁侍立的婢女,“夫人呢?” 那婢女垂头答道:“夫人在后院看舞听曲子呢。” 王羌立刻面露不悦站了起来,“都什么时候来,还敢听曲子。如果被皇帝陛下知道了,不得责问咱们不顾国危,耽于娱乐吗?” 他说完便阔步朝后院走去。 身后的婢女和侍卫远远跟着,脸上渐渐担忧起来。 的确是她们大意了。 可是那些舞女因为是得了惊鸿舞宴魁首的舞女,又由庆安郡主府亲自送来,夫人觉得推辞不受不太好。 而收下了一直不用,也不太好。 这才趁着今日将军早朝,看舞听曲子的。没想到差点惹了祸端,幸好将军回来的早。 王羌上前几步,走到了府中听曲子的水榭旁。 长长的木栅栏上空无一人,水榭内隐隐有舞女的身影。王羌忽然停了下来。 他也算打过几年仗的。 虽然算不上战功赫赫,但是也是真的在死人堆里走过几遭。 之所以活了下来,除了的确有些本事,也来自对危险的提防。 那提防是骨子里带着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 如今他站在水榭外,听着里面浅吟低唱,看着打开的窗棂里透出的舞女曼妙的身姿。 忽的举得危险,危险得纵使是他,也不能接近。 “夫人的确在里面吗?”他回头问身后的婢女。 “是的。”婢女垂着头,“夫人带着二小姐和少爷,一早便去了。奴婢这就去请夫人出来。” “不必了!”王羌一把按住要上前的婢女,“你们回去吧,天色还早,我陪夫人听听曲子。” 刚才还说这样会被陛下责怪呢?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婢女面露不解,还是老爷走到这里,听着曲子也不错,所以…… 她退后一步,看王羌一步一步朝着水榭走去。 是习惯吗?他一只手按着腰间的刀。 …… …… 第三十章 歌姬 水榭的木门被王羌推开,内外气流交汇,吹得他的衣衫在风中翻飞。 木门正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这铜镜是专门为这时常举办歌舞宴会的水榭而做。每日里舞姬广袖飘飘,柔腰曼舞,影子就投在这铜镜上,分外美妙。 如今王羌能看到,铜镜上除了自己的影子,还有四位舞姬。她们正伴着乐曲,轻轻旋转着身子。眉目含笑,动作柔软。 手拿横笛吹奏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神情恭肃的乐师。见王羌进来,她停了曲子,缓缓站起来,施礼问候。 王羌神情冷淡,“我的夫人和孩子,去哪里了?” 不错,水榭内歌舞正兴,却没有半个主人在场。与其说是表演,这更像是群鸦的欢宴。 那乐师神情含笑,一礼毕,笑了笑道:“将军放心,夫人和少爷小姐都安好。只是眼下您见不到罢了。” 水榭内忽的起了一阵飓风,舞姬动作未停,只看到什么东西一晃,王羌已经一手持刀,砍断了一名舞姬的胳膊。 断掉的胳膊在空中甩出去,打在窗棂上,啪的一声。接着那胳膊掉落下来,与此同时,空中才溅起一股鲜血。 断臂之痛,那舞姬竟然没有喊叫出声。她只是咬着嘴唇跪坐下去,抱住身子额头抵地,想要以此消弭疼痛。 跟她一起跳舞的一人,已经停下来用身上的披纱为她包裹伤口。 她的眼中没有同情或者震惊,似乎这样的事情司空寻常。 而王羌手里的刀,已经抵在乐师的锁骨上。 “你们是什么人?”他声音寒冷,“速速把本帅的夫人孩子交出,不然定叫你们碎尸万段。” 那乐师微微敛眉,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双流光潋滟的妙目看定王羌,“夫人和少爷目前很安全,我们几个姐妹不过是想请将军做件事情,没有别的恶意。” 王羌手里的刀向前半寸。 乐师不躲不闪,献血顺着刀刃上的引血槽流下来,渐渐染红了她的胸前。 “没有人能要挟本帅做事!”他声音冷淡,眉头紧锁,脸上虽然有淡淡的担忧,但是目光却分外坚决。 “怎么是我们要挟呢?”乐师淡淡地笑了起来。她生的好看,此时两颊微红,别有一番妖邪之美。 王羌的刀刃又向前一分。 乐师支撑不住,膝盖发软,跪坐下来。 她忍着疼痛,探手进袖袋内寻找着什么。 “不如将军杀了小女。”她犹自道,“即便将军杀了我们,找到了被我们藏起来的将军夫人,可知她身上中的毒,除我们外无人可解?” 她说着,笑嘻嘻托起一个小瓷瓶。 “将军人在军营,肯定听说过,难为过太祖皇帝的前朝毒药。” 太祖皇帝征战南北,难为过他的毒药,只有一种。 王羌的脸渐渐白了几分。 那是一种沾染伤口便入侵肺腑的毒药,曾累害得太祖皇帝在三个月内兵马折损过半。那种毒药奇诡恐怖,不是已经被销毁了吗? “你不可能有那种药。”王羌心内震惊,但是神情依旧平淡。只是手上的刀,不再前进一分。 “将军想闻一闻吗?”乐师一只手抚上刀口,一只手把那瓷瓶托近王羌几分。 王羌的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分。 乐师低下头,用牙咬开瓶塞,接着把那小小的瓷瓶移动到刀口上方,看着王羌一笑。 “你要做什么?”他问道。 “要将军看看,小女有没有说谎。”她说着,那白色的粉末就慢慢洒下来,浸透了伤口。 血遇到这粉末,流得倒是慢了几分。 王羌的手一抖,没有说话。 “此毒七日后毒发,浑身瘙痒肿胀,毒发三日后死。将军可以留小女暂且活着,来看一看毒发的症状,是不是那一种绝世毒药。” 啪的一声,王羌手里的刀掉落在地上。 “不用等七日,”他冷冷道,“明日本帅便会请医师问脉。” 他说完站起来,大跨步朝外走去。到得门口,又冷冷道,“你们到底,是要我做什么?” 那乐师看着王羌跪下来,头深深低着,神态恭谨非常。 “我们想请将军随辅国公出征征讨肃王李律。” 随辅国公出征征讨肃王。 就在今日早朝上,王羌还跟主战派的朝臣吵成一片。他认为应该派出大臣,去地方阵营劝说肃王。毕竟太后尚在兴庆宫中,太后一笔书信,肃王不会愿意落个不孝的名声。 这样就算他以后得到天下,也会被百姓们嗤笑。 子子孙孙背负骂名。 可是辅国公是主战的。 他在朝堂气得甚至吐了血,扬言要亲自出征,教训这个曾经的弟子。 辅国公交归兵权多年,如果真要亲自引兵打仗,按照他的身份地位,皇帝陛下肯定会给他个行军大元帅做。 而自己这个从二品的震军大将军,必定随行左右。 王羌皱起眉头。 是谁,需要他随行辅国公左右呢?肯定不是辅国公本人。 而这些歌姬 王羌心中忽然响起惊雷。他猛然转过身去,冷然道:“你们是梁王的人。” 那乐师看着王羌,深深俯首道:“梁王是陛下的人。” 陛下? 王羌的脸色铁青了几分。 他一步一颤抖,走出水榭很远,神识似乎还没有归位。 这舞姬,不只自己府邸有吧。 那时候梁王送舞姬,除了太子和辅国公府没有要,他记得朝中权贵多数笑纳了。 王羌抬头看了看京城的天空。 灰蒙蒙的一片。 偶尔有寒鸦飞过。 …… …… 刑部大牢。 魏青崖的脸上带了些伤。 那是第一日住进来的路上,被狱卒嫌弃走的慢,挥动鞭子打的。 那时候他没有闪躲,就任这一鞭子下来。宋都护看他被打,险些抄起兵器跟刑部狱卒械斗。 好在被他劝了。 因为这件事,刑部老爷们交代下来,对肃王府被关进来的人,暂时不可动刑。 毕竟肃王是否真的反叛还未确定,这个时候贸然动刑,也没有什么好审问的。 可是今日一大早,外面脚步声响,隐隐传来兵卒的声音。 魏青崖一颗悬着的心,再也落不下去了。 已破四城! 那些人好快的速度! …… …… 第三十一章 审讯 “魏青崖?”黑脸膛走路有些内八字的狱卒靠过来,手里的钥匙响动着好听的声音,看向魏青崖问了一句。 “小人正是。”纵使面对的是刑部狱卒,魏青崖也规规矩矩,施了一礼。 “走吧!有大人物要见你!”兴许没有想到肃王殿下的座上宾对自己如此客气,那狱卒的态度也不由得好了很多。 一路上狱卒走的不快,时不时冲着各个牢房里的囚徒吆喝几句,显显自己的威风。 魏青崖仍旧穿着来时的衣服,是一件半新不旧簇金丝天青长袍,边上还绣了几片银杏叶子。一路行来,他觉得才两天而已,竟然已经冷了不少。 弯弯绕绕的跨过好几级台阶,又走过两个暗房,终于到了地面。才看见天色,又被引着穿过一个角门,到了两间打通的屋子里。 这倒不像审讯用的屋子,像是会客用的。 狱卒把他放进去,便掩上门走了出去。魏青崖抬起头,见这个房间陈设简单。窄窄的案子前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案子两旁站着两个侍卫。见他进来,一个侍卫上前一步,一脚把他踹得跪了下来。 魏青崖哪里经受过这个,踉跄两下跪下来以后,觉得整个膝盖都是疼的。 那桌案后的男子抬起头来。 魏青崖心上一惊,脸上却露出些疑惑的神情,装作不认识他。 “你识得本王吗?”梁王微微笑了笑,看起来温和有礼。跟他手下侍卫的粗暴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民不认识。”魏青崖老老实实答道。 “李烽,是我的本名。”梁王继续温和道。 这京城里姓李名烽的,只有一个。魏青崖觉得再装下去也没有意思了,忙埋首道:“原来是梁王殿下。小民叩见梁王殿下。” 梁王几分随意地挥了挥手,对着魏青崖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站起来说话。“魏公子祖籍叶城?” “是。”魏青崖简短回答,身子却没有动。他隐隐觉得,说不定还会被踢一脚。与其再被踢趴下,不如现在不站起来。 “来京城是做生意的?”梁王继续问道。 “梁王殿下明察。”魏青崖回答道。 梁王的十个手指头痉挛般交握了一下,才抬头看了一眼魏青崖。虽然神情温和,目光里却露出些凌厉来。 “那么本王有些好奇,魏公子做生意怎么做到肃王府里去了呢?据本王所知,魏公子在肃王离开后,一直掌管肃王府印玺。你能不能告诉本王,你为肃王谋何事呢?” 魏青崖神情恭肃,淡淡道:“禀殿下,肃王有意在京郊买地置产,让小人帮忙参详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梁王重重地点了点头,眉头舒展开来,“想必是因为婚期临近,要在城外置办别居吧。” 魏青崖神情微微一怔,还是点头道:“正是。” “可是,”梁王又有一丝疑惑浮现在眉心,“本王听说,你签批的很多文书,都是送去了西北,送去了敦煌啊!”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似乎疑惑不解,又似乎几分委屈,“送去敦煌哪里,写了些什么,你可以告诉本王吗?律弟的事情真是让本王束手无策,想着帮帮他,却是无能为力啊。” 魏青崖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几分坦荡。 “回禀梁王殿下,小人没有见过您说的文书。” “大胆!”梁王身边的侍卫忽的喝骂一声,其中一个道:“王爷抬举你,才跟你讲了这许多。你想试试刑部的刑具吗?” “混蛋!”梁王看着那侍卫忽的道,“怎么跟魏公子说话呢?魏公子身子单薄,怎么能受得了刑部的刑具?” 魏青崖心中微怵,抬眼看向梁王。 梁王也正在看着他,脸上几分温和,淡淡道:“刑部的刑具实在太可怕,就拖出去给魏公子二十个板子提醒一下便好。希望魏公子受些皮肉之苦,回来的时候能想起来些事情。本王虽然繁忙,还是愿意等一下的。” 不等魏青崖自己站起来,他的胳膊一紧,两个侍卫已经伸手抓住他,把他拖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挨板子。 魏青崖生来胎里带了些隐疾,父母对他虽然严苛,却从来没有责之以皮肉。 这一次竟然挨板子了。 被打第一下时,他觉得只是闷疼一些。第二下,疼中带着些微麻。第三下,正打在前两下的伤口处,饶是魏青崖是铮铮男儿,也低吟了一声,差点叫出来。 二十个板子打完,他是彻底需要被托着丢进室内了。 他伏在地上没有吱声,心想着只要不把他打死,他是如何也不肯说那些机密之事的。 可是梁王竟然似乎不再问了,室内传来低沉的声音。旋即一个魏青崖非常熟悉的声音,正低低道:“殿下最好还是去一趟,免得被疑有它。” 魏青崖脸上一惊,然而仍旧没有抬起头。 梁王的声音又传来,“让你费心跑了一趟,那本王就过去一下吧。”说着站了起来。 红色的衣袍晃荡到魏青崖身边,轻轻一顿,又往前走去。 “今日就到这里,你好好想想,明日本王再来。” 梁王大步走了出去,他的侍卫也跟着他,快速跟出去。 侍卫身后,蓝绿色的官袍在魏青崖身边一晃,一个人低头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来,轻轻握了一下魏青崖的手。 光滑的,陶瓷质地的小瓶子滑落在魏青崖手中。 “苏大人,快走吧!”一个侍卫回头唤道。 苏方回忙理了理衣襟,“这人不会死了吧?”他问了一声。 “怎么会那么容易死。”侍卫冷冷道,转过身来似乎在等着苏方回。苏方回忙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夜里的牢房很黑,很冷。 魏青崖探手在怀里拿出那个黑色的小瓶子,轻轻打开了瓶塞。 金疮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伤口在腰部以下,魏青崖勉力伸出手去,把金疮药涂抹在皮肤上。 随着一丝凉凉的感觉传来,那伤口先是有些麻麻的,接着竟然不那么疼了。魏青崖额上出了些汗,就那么趴着,睡了过去。 外面的天很黑。 …… …… 第三十二章 去向 山中的太阳刚刚升起,肃王李律和林钰住下的小院子里,来了个北地裨将。 “殿下!”那裨将风尘仆仆,脸上的伤口已经在连日里赶路后起了硬痂,此时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 “殿下你不能出去!”裨将跪行两步,险些撞在忽然停下来的肃王李律的腿上。 藏进秦岭一月有余后,第一个终于接到肃王讯息前来会面的人,带来的是肃王已经谋逆,与突厥两军合一,进攻大弘的消息。 若不是魏青崖之前送往北地的消息,这裨将也不会在接到上峰调军往南的命令后果断逃离,循着印记在这里找到李律。可是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呢,北地守军如今已经不由李律控制,而大街小巷张贴满了擒拿叛逆的榜文。 李律脸上却看不到半分愤怒,甚至的,有几分快意。 裨将姓陈名淮,淮北人,也正因为对这里熟悉,他才能翻山越岭间察觉到李律留下的北地守军暗号。如今他抬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珠,看到李律的神情,有些发怔。 “这不是很好吗?”李律微微一笑,“他们把狐狸尾巴露了出来,就像伤口烂到了底,正是一举挖除的时候。” 挖除? 凭什么啊? 还有,谁是狐狸? 大弘朝一兵一卒已经不在李律掌握,朝廷那边,更是想对他食骨寝皮。就连普通老百姓若认出了他,恐怕也会对着他扔烂菜叶子。 大弘朝太平了几十年了,是他又一次让百姓陷入战火。 “你带了多少人来?”李律垂头问他。 “不到一百人。”陈淮忙回答道,“末将力微,肯听末将的离开军营的,只有九十几个。路上遇到叛军小股部队滋扰,还折损了二十多人。深入内地后乔装打扮,连兵器都丢掉了。且这余下的七十多人里,还有几个伙夫,几个身上有伤完全用不上的。” 肃王哈地笑了一声,似乎更开心了些。 “在本王治军之下,你还能带着一百人离开,足见你得下属信任。” 陈淮突的想起了什么。汇合突厥军队南下的命令的确是以肃王的名义下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敦煌的肃王是被冒充的。而他自己没有听令。 陈淮的脸红了红。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叩头领罪。 “不要这样。”李律难得地几分开心,“你相不相信,那些跟着假肃王南下的,有一半多都是得了我的命令。” 得了,真正的肃王的命令? 陈淮感觉脑子里如白面加了水,又搅了一搅,变成了一团浆糊。 “好了站起来吧,”李律抬了抬手,等他站起来,李律道,“突厥和北地守军已经破了酒泉,不能再让他们上前一步了。” “是!”陈淮大声听令,惹得林深处惊起一群飞鸟。 …… …… 肃王李律反叛了? 可李律明明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 这些天他摘了一筐柿子、捉过几条小鱼、自己爬山迷路被他寻到了带回,不靠谱的事情也做过几件,可是唯一没有做过的,是反叛。 林钰的神色几次变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难道前世的时候肃王反叛,也是这样吗?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被判了个反叛的名声。 可是如今明明没有到前世肃王反叛的时间,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这一切提前了? 那么如水般入侵大弘的部队,是谁带领的?那个假扮李律的人,是谁? 是梁王吗? 她以为自己重生一回,接近了这么些核心的人物,盯着他们看着他们,前世他们做了什么,这一世她再看一次。 却没有想到,自己一直盯错了人。 真正的恶人,依旧扬起前世的屠刀,燃起了大弘朝的战火。 梁王如果现身,那苏方回会不会危险?在京城肃王府的魏青崖,又会怎么样? 思虑间林钰恍然站起来,瞧了瞧窗外已经议了许久的李律和陈裨将。 如今他能做什么,能阻止大弘朝的战火吗?能洗脱罪名回到原本的轨道上吗?不知道前世他是怎么做的。 一阵风起,李律转头看了看她。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暖意。 “我留十个人做你的守卫。”他掀起窗帘,隔着木质的方形窗框看着林钰,目光里几分暖意,“如果你出现在外面,恐怕会被当做本王的同谋。所以你暂时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如今整个大弘默认李律在琮山假死以脱身,在西北反叛。她作为李律议婚的妻子,只要出现,必然会被认为是同谋了。 林钰神情怔怔。 “你要去西北?”她紧张道。 去西北,以不足一百,对数万兵力?不对,数万是西北叛军和突厥军队的数量,大弘这边,何止数万。 “你放心,”他温和道,“本王只要出现,无论哪边阵营,都是倒戈者众。” “你出现,以一百对数万?”林钰咬了咬嘴唇,脸上几分忐忑。 隔着窗棂,肃王伸出手探过来。他手指细长,倒不像脸上肌肤的颜色,而是有些白,有些陈旧的疤痕。 林钰一躲,还是没有躲过去。 “傻话,”他微微一笑,“是他们,要以数万,对一百。”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揉了揉林钰的头发。林钰早起还没有来得及挽起的头发被他揉得乱作一团,她皱着眉瞪他一眼,摇头躲了过去。 说什么大话!林钰虽然心里觉得不可能,脸上还是笑了起来。她也顺势伸出手去,一拳打在李律胸口。 最近他们相处之间气氛好了很多。 如果不是想到前世她心中的仇怨,倒是可以跟李律好好说话了。 “你尽管去,死掉了可不管我的事!” 李律嘿嘿笑了起来。 陈裨将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心中暗自揣测,肃王回一次京城,怎么什么都变了呢。相比这个,那个在阵前毫不留情进军长安的冒牌货,倒像真的肃王殿下了。 林钰也看着李律哈哈笑起来。 如今这种局面,真奇怪他怎么笑的出来。 所以自己也笑一笑吧。大军压境又有何怕,他说能打回去,那便一定能打回去。 …… …… 第三十三章 黑狼 肃王李律是一刻也不想留。心向北地,恨不得振翅而飞。 陈裨将带来的士兵已经悄悄潜入小村落,李律果然挑了十个,给林钰留了下来。 傍晚时临近离开,他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带着林钰往不远处猎户群居的小村落里走去。 他们的院落是租那些猎户的,李律的意思,是要嘱咐那些猎户,平日里多关照一下林钰这边。毕竟这是山里,如果有猛虎野兽过境,他留下的那些护卫,并不能保证林钰绝对的安全。 平日里到了傍晚就熙熙攘攘的小村落,此时竟然有些清冷。 李律带着林钰走到村落西边,找到房东张氏。 “大娘,”他屈尊唤道,“大伯不在家啊?” 门口正在晒制干菜的农妇走出来。她穿着灰色的麻布衣衫,头上梳着垂角髻,斜斜地插一根银簪子。那银簪子想来是被主人百般擦磨了很久,银光闪闪。 “年轻人,”那农妇走过来掩嘴笑了笑,“你不知道啊,山里招人做工呢。只要去,每个月一两银子。俺家大成昨日就去啦,他昨晚上回来拿了行李,说这几日都不会回来了。 “招做工的?”李律眉头微皱,“什么做工的。” “哎,”农妇把手里的菜筐放在一边,笑起来,“咱们山里人,哪里懂得什么做工的。听说就是肩挑手拎,帮忙搬搬东西。” 搬东西一个月给一两银子? 怎么听都觉得像是骗人的。 不过兴许还真有什么要紧事,为了多雇些人才不得已出了高价呢。眼下战乱在即,有富裕人家想逃到南边去,也是寻常。 李律点了点头,对农妇道:“大娘,等大伯回来了,告诉他我过些日子便回,请他多关照一下我的……”他看了林钰一眼,继续道,“妻子。” 他们出的价钱高,农妇恨不得多留他们住几日。闻言忙连声答应,拉上林钰左看右看,笑咪咪的,又想扯几句闲话。 李律已经等不及,扯过林钰的胳膊便要离开。 林钰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张俏脸上眼神清冷了几分。 “大娘,”她声音里有了些含糊不清的紧张,“你知道雇了大伯的人家,是做什么的吗?” “这个啊,”那大娘下意识伸手挠了挠头,直挠得几片菜叶子粘在了鬓发上。“不就是那个什么王叛乱了吗?咱们这河南,出了不少百姓自发组织的义军,要去擒拿肃王,保卫国家。俺家大成去的,就是最有钱的那家义军。” 林钰静静站住,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一片。 林中几只飞鸟掠过庭院,凄厉地惊叫几声。 她微微抬起手,似乎想捂住胸口。声音里几分厉色,“那家义军,叫什么名字?” “不好记。”大娘看林钰的脸色变了,思虑片刻道,“好像是叫什么狼的。” 猎户人家对猛兽会印象深刻些。 “黑狼军,”林钰忽的道,“是不是黑狼军!” “是是!”农妇高兴起来,“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的确是叫黑狼军的……” 林钰松开大娘的衣袖,转身便朝他们租住的小院跑去。 黑狼军,黑狼军。 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 既然肃王都已经反了,那么离叶城的末日也不远了。 哪里有什么义军,不过是借着义军的名头,烧杀抢掠罢了。可是烧杀抢掠倒也不恐怖,恐怖的是,他们的目的是屠城。 林钰跑着,她觉得自己身子发虚,几次想要跌倒在地上。然而心中有一股气提着,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死去,不能停止。 要不然这重活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李律在他们院落不远的小溪处从后面拉住她的胳膊。 “你怎么了?”他急急问道,脸上几分震惊几分疑惑。 林钰回过头来,“那些黑狼军!他们不是义军!” “我知道,”李律道,“战事才起,义什么军,要么是添乱的,要么是别有所图。” “他们大多数是土匪,他们是要去叶城!”林钰道,“他们请人抬的,必然是征战时要用的兵器。” “你怎么知道?”李律问道,“你怎么确定他们是要去叶城?” 林钰站定身子,转身看向肃王。 他寻常日子里冷肃的面容又一次回到脸上,而且加上了些疑惑不解,加上了些关切。 “肃王殿下,”林钰忽的道,“你的那些兵马,可不可以借给我用。” 这么突然的又这么称呼他,两个人都是轻轻一怔。 小溪水哗啦啦流淌而过,他们距离很近,可是身体之间的空气似乎没有了温度。 李律神情沉沉看着林钰,半晌才道:“他们虽然人少,但是回到北地,是有大用的。” 林钰甩开他抓住自己衣袖的手,“那便不用多说了,”她冷然道,“肃王殿下之前拨给我的十名兵士,就恕小女不能奉还了。” 她说着拎起裙裾,迅速跑回了小院。 她的马就拴在马厩,从这里往南半里,就到了可以骑马疾奔的小道上。再三四里地,便可出山。出了山找到官道,会快上很多。 “护卫何在?”林钰翻身上马,厉声斥道。 “在!”那十名护卫在院落各处听到她的声音,迅速聚拢到她的身边。 “随本县主回叶城!”林钰道。 “是!”那护卫不疑有他,也不问什么缘由,立刻便牵来了马准备跟着林钰出去。 “喂!”李律在院落门口抓住她的缰绳,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林钰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神情急切万分。 “若我说叶城将有危难,你信不信?” 叶城将要有屠城之灾,且不知这灾因何而起。 “叶城的危难,会抵过张掖吗?会抵过大弘吗?” 酒泉已经被破,下一个便是张掖。过了张掖,大军长驱直入,就算不攻长安,也几乎可以瓦解帝国。 林钰扬起手里的鞭子,作势要抽打李律。 “让开!”她声音清冷,“大弘的危局就由殿下去解,叶城是林钰的故土,就算身死,林钰也要去救。” …… …… 第三十四章 缘由 原野上的树木已经灰突突一片,俨然是要进入冬日的沉寂之色。落叶和尘土混在一起,铺满了整个林间小道。景色肃杀,空气冰凉。 马蹄踏过这沉积的落叶时,会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肃王李律带着数十兵马,站在一个小小的分叉路口。 往南,一日内可到叶城。 林钰已经带着十名士兵飞奔而去,而自己想要追上,也不是不可能。 往北,六日可到张掖。等他到时,北地叛军恐怕已经开始围城。然而有他在,事态必然可以扭转。 李律神情沉沉,看着南边的方向。 那是大弘朝最好的土地,最密集的百姓,最富饶的中原。 虽然因为身处腹地,驻军稀少,但是却被周围各州府铁桶般牢牢守护。 “殿下……”李律身后,骑着一匹枣红大马的裨将陈淮声音忐忑道,“咱们……” 李律收回视线,调转马头,一掌拍在马臀上。 “咱们去张掖!”话音刚落,人已经冲了出去。 人烟稀少的林间小道上,数十人一路向北,速度飞快疾驰而去。 …… …… 浅浅的一洼护城河,围着小小的叶城,静静矗立在暮色之中。 原本进出人丁稀少的城门,今日竟然守卫森严。 “拿来身份文牒验看!”守卫城门的是个脸生的兵将,看起来比以往叶城的兵将也略精神了些。 将近一年没有回来,原来叶城变化已经这么大了吗。 “没有身份凭据,”林钰摘下宽大的风貌,让这兵将可以看到自己的面容,“劳烦这位兵哥去府衙通禀万大人,就说林钰回来了。” “什么林钰?”那兵将抬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忽的神情一怔,抬起拿着碳棍的胳膊,撞了撞身旁正认真查验行礼的守门人,“你看看,这是你们叶城的,那个,林钰?” 原来这兵将是外地的。 林钰神情含笑,微微转头,看向那守门人。 守门人神情一震,脸上欣喜和震惊同时闪现,接着大叫一声道:“是林小姐!林小姐没有死!是文安县主!文安县主回来了!” 他说着就要跪下去。他的声音很大,引来了经过城门口的百姓。立刻便有人好心地说要去林府报信,又有人催促守门兵将快快放行。 林钰忙从马上下来,扶他起来。 “可是,”那守门人受宠若惊间不忘了自己的本分,“眼下战事吃紧,城中又有贵人,故而没有身份凭据,小的也不敢放县主进去啊。” 见林钰一双眼睛瞧着城门内,目不转睛间几分不安。 守门人又道:“县主可是咱们城里的骄傲,小的这就跑一趟腿,把县主回来的事禀报县令大人!大人必然亲自出迎!” 看热闹的人忙催他,“那你还不快去!把县主晾着,你担待得起吗?” 守门人羞红了脸,跟兵将交代了几句,便撩起裤腿,欲飞跑起来冲进县衙。 忽的人群中一个声音道,“不用去请万大人批示了,本宫作保,让文安县主进来。” 一个鹅黄色的影子从人群后面款步走来,眉目清雅,气质卓群。 林钰心中咯噔一声。 她忽然明白,那些黑狼军为何而来。 宣武帝最宠爱的孩子,江山社稷未来的主人,大弘朝太子殿下在这里。 在叶城。 …… …… 第三十五章 归乡 太子来叶城,是半秘密进行的。 因为是战时,没有张贴榜文让百姓退让,也没有锣鼓喧天仪仗威武。 总之,是悄悄的来。 如今他说‘本宫’,虽有些见识粗浅的百姓疑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守城的将领里一半都是太子带来的兵士,闻言慌忙跪地应了声是。 “太好了,让进来了!”百姓来不及猜测太子的身份,闻言立刻围拢上来,几个跟林钰相熟的生意主顾,更是拨开人群笑眯眯地凑进来。兴许是看到她嘴唇干裂,有百姓竟然举着水壶递进人群。她含笑谢过,并没有接。 一个妇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林小姐没有死,实在是老天爷有眼。” 林钰认出来,这是叶老板家的仆妇,叶老板生子那天见过的。 “多谢婶子挂念。”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去。 那妇人又是哭又是笑,“林小姐如今做了官,可不敢这么称呼俺了。”她仍旧拉扯着林钰要再叙叙旧,被别的百姓拉住。那拉住她的,不忘了往人群外喊道:“谁得空快去林府报信,好让林夫人也得了这天大的喜讯!” 听着这乡音,看着这一张张关切的面孔,林钰心中一暖。自从听到黑狼军之后心头的怒火和急切稍微缓了一缓。 这是她要赶回来护住的百姓,这是虽然她只有十人,也要回来护住的百姓。 这些百姓尊重她喜欢她,这些百姓大多淳朴善良,不该死于歹人之手。 可是这么一停顿一耽搁,林钰和太子之间,瞬间就隔了十多人。 透过人群的间隙,她看到太子朝着她微微笑了笑,侧身避让在道旁。那意思,是让她尽管闲聊,不必着急。 林钰也对他笑了笑,可是很快便辞谢了大家,走到了太子身旁。 “殿下。”她声音略低些,浅浅一礼。 太子忙伸臂扶住她。他尚有些稚气的脸上带了些成年人才有的从容,白皙的皮肤在落日的余晖里罩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如今不在京城,县主不必多礼。”他说着,亲手接过林钰手里的缰绳,“你的乡邻把本宫原本要说的话都说尽了。” 林钰原本恭肃的脸上多了几分温和,她任由太子牵了缰绳,转过头看着他一笑,“是谢天谢地恁还活着?” 她说的是叶城本地的乡音,模仿着百姓们的语气。 太子微微一怔,接着看着她哈哈笑起来。笑声惊得刚刚散去的人群重又聚拢起来。 “要去林府吗?昨日本宫来时,已经去府上看望过林夫人。”他说着,身子果然朝向了林府的方向。 “不,”林钰摇了摇头,“咱们去县衙。” “县衙?”太子好看的眉毛微蹙,湖泊映树影般的眼睛里疑惑一闪而过,“好,就去县衙。” …… …… 叶城父母官万泽岚,这两年运气不要太好。 先是所辖之地里出了个“锦绣之家,”以丝绸扬名之下他也跟着沾了光,任期一满便会被提拔。 再是他的女儿虽然没有能被采选入宫,但是上个月嫁去了洛阳。女婿家是三代为官的读书人,并且前程似锦。 这最后一件事,竟然是由于文安县主新丧,来了很多权贵。他这个小小县令,有机会结识了不少长安城的贵胄。如今眼看丧事已了,竟然连太子殿下都悄声来吊唁了。他心里打算着,这几日就算是殚精竭虑,也要在太子殿下这里搏个好印象。他日殿下登基,还愁自己官位不亨通吗? 心里想着这些,便听到侍卫前来通传,说太子殿下在街市上散步才回,这会儿刚入了前厅。 万泽岚忙理了理毡帽官袍,细细审视了一便眼自己的仪容,确认没有问题,才阔步而出,直奔前厅。 太子正站在前厅内,背对着万泽岚的方向,正跟面前的一位女子说着什么。那女子穿着天青色的百褶裙,上身一件月白小袄,外罩宝蓝披风,看起来华贵异常。 万县令心内一惊,朝着那女子的面容看去。 有些熟悉,然而确认并没有见过。 女子看到他的视线,笑着点了点头。太子也转过身来,看着万泽岚微微一笑。 “万县令,”太子风度翩翩,让开一步,“这位是文安县主林小姐。” 文安县主? 她不是死了吗? 听说尸骨还被朝廷捡了去,要在京城择墓而葬。 看来并没有死。 那,她知不知道跟自己有婚约的肃王殿下已经谋反,人人得以诛之呢。 或者,朝廷那边如果知道文安县主还活着,会怎样呢? 万泽岚脸上的疑惑和震惊只停留了一瞬,便忙阔步上前,嘴里说道,“幸会幸会。” 林钰已经深深一礼,神情含笑看向万泽岚。 “文安县主能够脱险,实在是太好了。” 太子点了点头,看向万泽岚道:“如今你既然来了,便听一听林小姐的安排。林小姐如今有一件重要的事,说是要跟万大人商量。” 说是商量,又说是安排。万泽岚心中活络地转了转,看来先不用管朝廷那边如何论断,太子这里,显然是站在林钰这一边的。 那么便听听她有什么事好了。 小姑娘家家的,能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林钰静静站立前厅,脸上几分坚毅,“林钰得到消息,如今有外敌将犯叶城。林钰想恳请万大人,即刻封城门,准备抵御外敌。” 外敌? 万泽岚再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双腿软了一软险些跌倒。 他一个文臣,又被派驻百年难起战事的中原,哪里见过几个外敌。 如今说来就来了? 不是说叛军刚刚攻陷了张掖吗? “肃王他……”万泽岚也不顾林钰和肃王的关系,口不择言道。 “不是肃王,”林钰声音一时间冰冷几分,“是秦岭里的匪徒,如今叫做黑狼军的。” 万泽岚脸上的神色好了些,匪徒有什么可怕的,他每年都请府兵剿匪,如今这山里的匪徒也不多了。 许是看到万泽岚脸上的放松,林钰又接着道:“就算是匪徒,也不可轻视。如今叶城里,可是有太子在的。” 万泽岚这才想到关键。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依着桌椅坐了下来。 …… …… 第三十六章 活命 “姐!”县衙前的街道上,林氏二小姐林轻盈大叫一声,飞奔着扑向刚刚从里面走出来的林钰。可是她距离林钰还有十多步,便被街道边神情紧张的兵士抬手拎住,提了起来。 “你哪来的?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林轻盈身后一个红色的身影窜出来,正是辅国公府世子爷。 崔泽一把从那兵士手里抢过林轻盈,抬脚就踢了过去。 “哎哎!”林钰忙抬手阻止,“太子殿下在这里,你不要胡闹了。” 林轻盈刚刚脱身,便又笑着扑到了林钰怀里。 一时间涕泪横流,大哭起来。 “长姐!你没死实在是太好了!快把我吓死了!” 林钰笑着轻抚她的后背,听到崔泽正在一边唠叨道:“快别哭了,一哭丑死了!你都十三了!” 太子也在林钰身后笑起来,“二小姐性情洒脱,像极了县主。” “是吧,”林钰弯头朝他一笑,把林轻盈身子扶正道:“走吧,请太子殿下到府中叙话。” 他们说话的间隙,万泽岚已经带着兵丁从县衙内倾巢而出,向着四个城门扑去。 从今日起,封闭城门,城内百姓只准出不准进。 四个城门派兵士驻守,而且做好守城准备。 希望文安县主带来的是个假消息。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 …… “所以,皇叔没有死,西北那个,更不是真正的皇叔。是吗?”太子殿下在林府内坐定,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的。 林钰刚由林夫人抱着,好一阵哭。她虽然只是声音哽咽,但是脸上也有些泪痕。 看她这样,太子忍了忍心中的好奇,没有再往下问。 看崔泽的神情,似乎早知道肃王和林钰安然。而他就这么待在叶城,等着她回来。 他们瞒着自己,是担心朝廷那边吗?而故意制造出自己死亡的假象,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心中有些介怀。 心潮起伏间林钰已经转身擦干泪痕,理了理鬓发,微微一笑看了过来。 “太子殿下明察,起兵反叛的自然不是真正的肃王殿下。” “那肃王殿下如今,是不是已经回了长安,洗脱罪名了?”崔泽迫不及待问。 “不,”林钰摇了摇头,“对于他来说,回到长安重拾荣耀,显然没有潜入北地扭转战局更重要。” 竟然是去了北地。 果然是皇叔啊。太子心中酸酸的。 皇叔在林小姐心中,也如在他心中那般,是神一样的存在吧。 “既然战局在北地,你得了什么消息,就那么肯定叶城将要被围啊?”崔泽挑了挑眉,抱着胳膊挑衅般看着林钰。 林钰抬手照着他的脑门敲了一记,“世子爷在林府好吃好喝这么久,不欢欣鼓舞欢迎我回来也就罢了,凭什么不相信我的消息?” 这一记敲击打得崔泽措手不及,他逃到一边,“就是不喜欢什么都听你的。” “谁让你听我的了,”林钰哈哈笑了起来,“你听太子殿下的就可以。” 她说完向着太子殿下眨了眨眼睛,“殿下来叶城,是为了吊唁,还是为了别的事。” 太子没有掩饰,大大方方道:“为了探查叶城私盐情况。” “私盐?”崔泽瞪眼道:“好大的胆子!是哪个家伙干的?今日咱们就去抄家!” “据我所知,”太子看着崔泽,“是你那位朋友,魏青崖家里人做的。” 崔泽的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颗鸡蛋。 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林钰哈哈笑出声来“诚如殿下所言,是魏氏做的。不过魏青崖跟这个没关系,且因为此,被挤去了京城。” 说完神情又一时忧虑起来,“不知道魏少爷在京城怎么样了。” 林钰离开京城的时候,魏青崖正住在肃王府中,如今必然会因为肃王获罪。只是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判这件事。 “魏公子被下了大牢,不过暂时只是受些皮肉之苦,性命尚且无忧。”太子神色也有些忧虑,回答林钰道。 被下了大牢! 林钰恍然站了起来。 前世的时候,她也曾被下了大牢。她知道牢里有多阴暗多潮湿,有多摧残人的意志多么难熬。 可是,现在不是回京的时候。 林钰看向太子,稳了稳心神。 “殿下,”她开口道,“如今最好的办法,是让崔世子连夜护着殿下离开叶城北上回京。这样一可以护住殿下安全,二可以到得京城,告诉皇帝陛下反叛者另有其人。” 太子神情含笑,点了点头,“看来林小姐已经确定,那些匪徒是冲着本宫来的。” 林钰脸色稍红,微微低下头来。 她情急之下说出的话,其实还可能被理解成另一个意思:太子在叶城,连累到了叶城的百姓。 太子聪敏,一下子便听出来了。 “林小姐蕙质兰心,竟然没有想到,本宫离开叶城,叶城才是大大的不妙。”太子说完这话,亲手给林钰到了杯茶水。 “若想避难,本宫必然是悄然而回。那么,那些匪徒必然仍觉得本宫留在叶城。到时候围困叶城,叶城又失了本宫带来的护卫,不是大大不妙吗?”他神情含笑,脸上带着成年人才会有的淡定沉着。 林钰舒了一口气。 他考虑的,自己来叶城的路上,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太子又道:“本宫料想林小姐知道这个,却仍然劝本宫离开。那么是做好了跟匪徒一站到底的决心吗?” 林钰咬了咬唇,脸上一片厉色。 “不错,不管来攻叶城的是谁,本小姐要让他有来无回。而太子殿下的安危关系到国家社稷,还是速速回到京城的好。”林钰不见了之前的温和笑脸,看着太子的脸上几分诚挚,几分淡然。 崔泽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你们俩到底打什么哑谜啊?小爷我怎么听不懂!” “崔世子马上就懂了,”太子看了崔泽一眼,又看向林钰,“你可知道,父皇一怒之下把本宫派往叶城,不是为了来吊唁,更不是为了私盐的事。而是为了活命。” “为了活命?怎么会?京城不是” 林钰想说,京城不是最安全的所在吗。 她却忽然停顿了下来。 她看着太子殿下,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内容。 太子唇角勾起一缕戏谑的笑,“因为京城,有梁王殿下啊。” …… …… 第三十七章 被困 太子说着负手而立,温润的眉眼里几分自嘲的笑。 林钰神情微怔却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梁王是司马伦的上峰这件事,既然魏青崖已经知道了,就没有可能太子殿下不知道。 毕竟他是太子殿下私下里的左右手,是太子东宫幕僚一样的存在。看来他在肃王府养伤的日子里并没有闲着,私下里传递消息、暗自安排这样的事,也做了不少。 崔泽知道的事情却不多,闻言脸上震惊少许,接着恢复如常,只冷哼了一声道:“梁王瞎了眼,难道要扶二小子上位吗?” 东宫太子的拥趸里,辅国公府当排在第一位。 太子闻言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梁王叔是怎么打算的,但是如今皇叔遇刺,西北叛乱,加上之前司马伦的刺杀,这一件件事情排在一起,就不是巧合,而是筹谋多时了。” 他脸上渐有羞惭之色。 皇室内部因子嗣承继而同室操戈这样的事,就算想想也觉得丢人。更别提这事情不仅仅做了,还引来了外敌突厥。 林钰脸上也没有好看多少。 她抬头看了看太子,温声道:“梁王的事情,皇帝陛下知道吗?” 太子咬了咬嘴唇,脸上难得露出些少年人的稚气,“父皇信任肃王叔多一些,毕竟一母同胞。但是对于梁王,却不信他能做到这种地步。” “连太子你的话都不信吗?”崔泽道。 他自认为辅国公还是很信他的。 当初他说太子可能有难,要随林钰去汴州,辅国公便不仅仅允了,还给了他不少出入地方的便利。 太子面有难色,缓缓摇了摇头。 林钰看了他一眼,宽慰道:“虽然情势紧急,事情却也有解。北部那边,肃王已经去了。叶城这里,还请太子殿下紧急致信给河南道府兵,请他们来援助。” 山贼们就算组了义军,也是乌合之众,在府兵们刀枪剑戟之下,几无胜算。 太子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三人又在一起商量了些事情,天色已晚,林府要留太子宿下,被太子拒绝了。 大家没有心思用晚饭,站起来活动了个手脚。林钰和崔泽把太子送到林府门口,还没有道别,便听得城门方向传来一阵紧急的马蹄声。 三人变了神色,肃立在林府门口没有动。 果然五六个兵士簇拥着县令万泽岚远远骑马奔来,万泽岚不擅骑马,又加上此时心急,险些从马山摔下来。 就算是林府家丁上前帮助他把马勒停,他下马时也踉踉跄跄,仪态尽失。 不过万县令显然已经顾不得这个。 他慌慌张张在太子的脚边跪了下来。 “殿,殿下,”他惊道,“有敌军围城了!” 来的好快! 前世叶城被屠的惨状忽的窜入眼前,她身体晃了晃,猛然攥紧了自己的手。 太子殿下已经跃众而出,看向万泽岚的眼神里几分安抚。 “万卿不要心怯,容本宫与众位商量守城之法。” 夜色掩饰之下,一行人爬上了北边的城墙。 旷野之上,只能看到连绵数里的火把纵横。 太子的笑容看起来不太好看,但是他仍然看着林钰自嘲道:“如果不是林小姐提前告知,本宫还以为这是要来接本宫回长安了。” 林钰脸上却没有半分放松。 她瞳孔微缩,看着不远处的火光。 这怎么可能是黑狼寨那些小山贼能结成的义军呢。 明明,这就是打着义军旗号的,哪路正规军。 她回头看了看城内。 叶城有多少人。一百?一千? …… …… 第三十八章 守城 文安县主林钰穿着簇新的软甲银灰上衣,脖颈处系着个圆形护心小镜。与其说是为了安全起见,不如说是为了安一安林府众人的心。 毕竟这一件战袍,是林轻盈赶了一晚上才做出来的。不仅仅是她,林府留在叶城的绣娘们还做出了太子、崔泽的战袍。 这可当真是与子同袍,与子同仇! 除此之外,林府只要是能够肩扛手拎的人,都被林钰派驻到城墙边。烧水做饭也好,抬器械出力也好,护卫们抱着自己家的箭筒跑来支援军士。受林氏感染,没有怎么宣讲劝说,城中各家都出了人力。 忙了一整夜后,守城情形已有。 夜色渐淡,晨光乍起。 从叶城不甚高的城墙上往下望,不远处的空地上列着乱糟糟的军阵。军阵前虽然也陈列着常规攻城用的两架投石车,后面安放着破门锥。但是士兵们服饰混乱,刀枪剑戟乱糟糟的看不出到底练的什么。地上随意扔着盾牌和箭矢,杂乱无章。 最可笑的是士兵们的姿态。一个个或躺或坐,更有人三五个凑在一起打牌逗趣。将官们也不管,甚至有兴致起来加入进去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赏秋景,择了叶城外的空地野炊的。 两名城墙上的书记官小心地从滚石车旁探出头,清点记录着城外士兵的数量。 “这什么义军啊,简直就是流民和土匪吧。”那名负责点数的书记官忍不住嘲笑道,“乱成这样,今日小弟点的可不会精确了。” “听说就是大龙山上那个黑狼寨的当家的,闲来无聊组织的。”记录的书记官哼了一声道。 “咱们这里有太子殿下,不等他们攻城,四周援兵必到。这下好了,整个河南道的土匪就此伏法,以后大家也清净清净。”点数的高高兴兴,脸上看不出半点担忧。 距离他们不远,一处望台后面,站着三个人。 风吹动着飞扬的旗角拂过林钰的肩膀。 她正眯眼看着不远处的义军,太子殿下在她身边,同样神色冷淡地看着前方。 “有诈啊,”林钰一边看一边踮了踮脚,转身看向崔泽,“世子爷觉得呢。” 崔泽一手握着腰间的跨刀,一手扶着粗陋的石壁,脸上不见了平日里的欢快轻松。取而代之的,是满脸肃色。 “的确有诈。”他说出这句话时,像是被国公爷崔尚文附了体。太子看着他不由得一笑。 “你看那个,”他指着一名躺在战车上睡大觉的将官,“看起来那人似乎对战事浑不在意,睡着了。但是仔细看,他腿脚僵硬,胳膊放在腰间。那是装的。” 林钰点了点头。 睡觉的时候人体最放松,僵硬着的,要么是死了,要么是随时准备有所动作。 “你再看那个,”他用手指了指两个因为玩牌争执起来似乎要干架的男人,“他们脸上带着怒气,但是身体并没有贴近对方,而是自然而然被人拉开。这说明,玩牌也是假的,输赢根本无所谓。” 男人们赌钱有时候无所谓输赢,就是个面子问题。不服气了打一架的时候,如此斯文的可不多。 所谓见微知著,就是这样了。 没想到崔泽平日里事事漫不经心,在禁军里也只是挂了个闲职,从没有随军出征过。真有了要紧事,倒是非常能指靠。 林钰不禁有些庆幸他来了叶城。 太子也指了指不远处,“还有那个在投石车里放石头的,看起来动作粗笨似乎怎么也放不进去,其实他是把那石头按照规律排列在投石车周围,这样用的时候,非常便于取用。这人至少是参加过围城之战的。” 参加过围城之战又活下来的,那便不是普通的军士。 太子也不差啊。 虽然并不曾到过战场,却有一颗聪敏的心。 林钰脸上的冷色更重,“所以如我们推断,他们只是打着义军的旗号。其实根本就是正规军假扮的吧。” 会是哪路正规军呢。 如今朝廷正有外患,临近战乱各州府兵马由朝廷调度,在西南形成护守防线。内地兵马点卯待动,不允许擅自离开守地。距离这里最近的河南道兵马,在洛阳待命。 这近一万兵马,并不是小动静,河南道各州各府,都是哑巴瞎子吗?或者他们,已经暗地里被梁王栽培,成为了梁王的势力。 “或者是用毒,”太子淡淡道,“你还记得吗?惊鸿宴上一举成名的贾氏,正是梁王栽培的。” 林钰自然知道。 后来梁王把那些舞姬送了出去,各府各衙只要有头有脸的,梁王都有巴结。只是太子府的被辅国公直接拒收,辅国公府自然也没有收。可是敢忤逆梁王的必然是少数,所以三百名舞姬一个不剩全安了新家。如果这些舞姬如今用非常手段让各部府官员听命,倒不是不可能。 “是,”林钰道,“梁王那里,有前朝叛军所制的毒药。” “管他什么药,”崔泽冷哼了一声,“那些被逼迫了便投敌卖国的,跟逆贼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去后面歇着吧,看小爷把她们砸成肉泥!” 他说着朝不远处一个新被他任命的部将招了招手。 “去,传信下去,问问他们是谁?为什么围攻这里。只要不是师出有名的,都按叛军处置!送信鸽去河南道州府,请求支援。” “是!”那部将扶正头上的战盔,应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只是信还没有绑在箭矢上射出,低下便有了动静。 先是那些散乱的兵马被将官喝斥着大多都站了起来,再是一个传令官爬到高处,举起一个聚音的铁桶放在脸前,大声冲着城内喊了起来。 “肃王反叛!查!有叛军潜藏在叶城内伺机而动!我黑狼军一万人,现欲不惜身死,也要护佑我大弘国土!尔等速速把叛军送出,否则叶城便同肃王同流合污,我黑狼军必然破城而屠!”那人字正腔圆,声音里虽然河南道口音浓厚,但是倒有板有眼。 “我去你的吧!”崔泽从身边士兵手里抢过弓箭,拉了个满弓一箭射出。 箭矢在空中划过一个好看的弧度,正击在那人抱着的铁桶上。 传令官吓了一跳,从马车上跌落下去。 “快!快后退!”他叫着,吓得最前面一排士兵惊叫着向后退去。 “咱们倒成了叛军了!”崔泽怒不可遏,恨不得跳下城墙,去杀几个人回来。 …… …… 第三十九章 攻城 那摔下马的传令官爬起来,头上顶着个铁桶,骂骂咧咧冲着身边的将官比划了什么。骑在马上的将官抬起头,神情冷肃地看了看城墙之上的一排人。 这将官面生,络腮胡宽鼻梁,两只小眼睛似是嵌在肉里,几乎被黑黑的眉毛遮盖住。 可是那眼神,却让人见之难忘。 林钰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如屠刀跗骨,寒意从几十丈外直窜过来,惊得她心内一凉。 那是杀惯了人的眼神。 那是踏过枯骨,视人人如同蝼蚁的眼神。 “这什么破弓!”崔泽唠叨着,把那弓箭丢给了身边的兵士。 太子看着他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用寻常兵丁的弓箭,在墙头利用地势、风势,射程达几十丈,已经是少有的能耐。又准确击中对方,更是奇迹。 不管是辅国公有意,还是崔泽刻意掩饰,在京城的他,都像是一个将要废掉的纨绔子弟。可是出了京城,站在这战场里。他学过的刀法箭术用兵,便不自觉流露了出来。 那么辅国公府在京城的时候,是防着皇帝陛下还是别的什么人呢。 太子的神情显然是早就知道,并且很欣喜。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夸功的时候。 “好了!”崔泽道,“本将估么着,叛贼会强攻城门。云梯和投石车,一早便不会用起来。小爷我已经安排了城门的防守,咱们就在这里观观景色,看接下来叛贼准备做什么。” 云梯需要在叶城周围就地取材伐木制作,而投石车一般用来干扰城墙上的士兵,辅助云梯。崔泽看他们云梯未造,而破城锥已经准备好了,故而这么推测。 话音刚落,远处轰隆隆一声,接着一颗巨大的石头冲着城头上的三人砸了过来。 咚的一声,如府衙前的石狮子那么大的石块飞上城头,在城墙夹道上坠落。石块在青砖地面上滚了一滚,停在崔泽脚边。 崔泽的脸白了一片,这才记得喊了一声,“留两队警戒,其余寻遮蔽躲藏!” 兵士们起先还乱糟糟跑做一团,听到他的命令才稳了稳心神,依令而行。 崔泽护着太子和林钰躲到城墙下的角楼里,自己喊上站在大街上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的万县令回到城墙上。 “放心吧!有小爷在,你死不了!”他大咧咧地拍着万县令的肩膀,直拍得万县令几乎要摔在地上才作罢。 角楼里陈设简单,是平日在城门值守的兵丁换岗小憩之地。太子神色沉沉坐了下来,林钰却只是站着,望了望守着城门的兵士。 那些士兵正指挥着百姓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做简单的瓮城。他们用厚重的石块在城门和进城大街之间砌筑上一堵墙,墙厚约三尺,高一丈多。这瓮城的作用,在于城门被破后可以在城墙上做最后顽抗。这是崔泽的主意,他的意思是,既然要守城,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前一世的时候,叶城是如何被破的呢? “肃王”反叛,朝中局势混乱,皇帝陛下借口私盐一事,把太子殿下派驻叶城。 那个时候,恐怕皇帝对梁王已经起了戒心。而真正的肃王没有消息,朝中大臣又有倒戈,故而这么安排。 却没有想到在河南道看似太平的地界,竟然有义军围城作乱。 围城第二日,城就被破了。 黑狼军为了杀掉太子,不惜屠杀全城。 前一世,她在满城尸骸中穿行而过。那个时候并不认得太子,不认得崔泽,只是要赶快回到林府,找到家人。 林府已经被破门而入屠尽满门。而魏府…… 对了,魏府是安安生生一点事都没有。 林钰抬头看了看厚重的城门,忽的道:“这种局势,城内如果有奸细,便不好了。” 太子白皙的皮肤在晨光中微微有些红润,“奸细,你是说魏氏吗?” 林钰微微笑了笑,坐下来一手支起脑袋,一只手在桌案上轻磕,用略带威胁的声音道:“所以太子殿下一开始是准备替魏氏遮拦的吧,毕竟魏青崖是给太子殿下做事。” 太子的眉毛微微扬起,哈哈笑了,“本宫可从不徇私枉法。” 轰隆隆,外面响起石块砸落在城墙上的声音,偶尔能感觉到屋顶摇晃。 角楼里两人却轻松谈笑。 过了一会儿,屋顶不再抖动了。民夫散勇们呼呼啦啦跑到城墙上去,把被砸伤的兵士抬下来,把被砸歪的旌旗扶正,把烂了洞的路面支上木板。力气大的,把那石块合力滚动到城墙边去。 林钰拍了拍手站起来,“好了,趁着不再落飞石,我去一趟魏府。” 并不说去做什么,也不担心太子殿下怀疑她通风报信。 太子站了起来,“戴上你自己的护卫。” “不用了,”林钰脸上几分轻松,“殿下坐镇叶城,就是可顶万军的护卫。” 太子嘴角扬起,开心地笑了。 眼神闪亮,如孩童一般。 …… …… 洛阳府尹邓通,今日没有钓鱼。 不仅没有钓鱼,他甚至觉得,自己后半辈子都不能钓鱼了。 因为眼下的事如果不能处理得当,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得吊死在府门前。不知道皇帝陛下能不能容他尸身完整。 此刻他正等在河南道节度使陈程官邸的抱厦内,出了一脸的汗。 他品级比陈程低,算作下属。可是如今却不顾身份,一边踱步露出些不耐烦的情绪,一边忍不住催了管事一遍又一遍。 那管事显然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地方官,竟然敢催促掌管河南道兵马大权的节度使府衙内管事。所以他如今已经懒得搭理邓通,不仅不搭理,还准备有机会了在节度使面前好好说几句邓通的好话。 邓通大概等了一个时辰,左右见不到陈程。事情紧急,他无奈间已经决定硬闯官邸。 忽的一个洪亮的声音道:“邓府尹今日怎么如此空闲?洛河里的鱼被府尹你钓完了?” 声音里三分打趣七分嘲弄。 陈程的影子终于在窗前闪过,又走两步,到了门口。 邓通再顾不得什么,急走几步跪了下来,“陈大人!求陈大人救命!” 陈程站在门前脸色一白,淡淡道:“朝廷命官怎可如此言语无状,到底出了什么事?” 邓通哭丧着脸,“不知道哪里来的近万兵马,把叶城给围住了!” 陈程高大的身影在门口微微停滞了一下,接着慢慢走进来,把邓通拉了起来。 “你慢慢说。”他脸色好转,“说清楚了,本使才好帮你解决。” …… …… 第四十章 求兵 邓通觉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这稻草又粗又结实,足可以帮他避开此次祸端。 叶城里可不只有数万百姓,更有朝廷命官,有被御赐锦绣之家的林氏。最近从京城那边传来风声,说太子殿下也要去叶城。此时如果太子殿下正在叶城中,恰逢叛逆滋扰出了事情,可不是邓通一个脑袋就能交代得了的。 说实话,北地的战乱他并不关心。这是李家的天下。李家是兵马上得的天下,可不是那么好被外贼颠覆的。 就算肃王胜了,到底还是李家胜了。 他邓通就不一样了,无从依仗,背后没有大树。 所以节度使陈程愿意听邓通讲一讲难处,邓通便觉得自己有了活命的可能。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五一十把叶城的局势说了。 “这么说,”陈程捋了捋胡须,“太子殿下如今是在叶城了?” “回大人,很有可能。”邓通小心翼翼道。 陈程脸上的皮肉皱在一起,看向邓通的神色几分不快,“邓大人治下向来安宁,这么些义军是从哪里来的?” 邓通面色羞惭,恨不得以头捶地,想了想道:“听闻是秦岭里的土匪,招募了些山民,乱七八糟的一群乌合之众。” “胡说!”陈程忽的厉声道,“河南道府兵年年剿匪,怎的还有数千匪徒?邓大人的情报到底是哪里来的?准确吗?” 邓通以额触地道:“是临近叶城各县看到部队集结,陆续报上来的。” 陈程脸色沉沉,“这样吧,”他捋了捋胡须,“如今北地叛军作乱,朝廷的旨意是府兵就地点卯待命,违者以谋逆罪处。在这种节骨眼上,邓大人治下竟然出了土匪组织的义军。由于事关太子不可不速速征讨,故而本使点人马一万,着副将随邓大人前往清剿,如何?” 咚的一声,邓通的脑袋磕在地上。 “多谢大人!” 他的心中涌出感激之意,想不到平日里对他多有疏远的节度使大人竟然对他如此信任。 陈程上前把邓通扶起来,“本使可是冒着被砍头的风险给了你这兵马,还请大人慎之又慎,若太子当真在叶城,就算万箭穿心也要救出啊。” 邓通忍不住湿了眼眶。 “从此处到叶城,星夜兼程一日即可到达,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那些乌合之众尽数收押,择日审讯。” “收押做什么?如今还不够忙吗?”陈程的手重重拍在邓通肩膀上,“邓大人是文臣,可不知道这战场不是你管辖的长安市井,上必然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不用收押什么的了,匪徒趁国家动荡作乱,一律斩杀。” 一律斩杀,数千人? 况且这里面还有被土匪蛊惑招募的山民。 邓通的脸有些白。 陈程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官帽,便转身准备离开。 “邓大人辛苦了。”他又回头看了邓通一眼,神情冷肃。 邓通怔了半晌,才想起与其关心那些山民,不如关心太子殿下到底在不在叶城。 人命还是有贵贱的。 …… …… 第四十一章 魏氏 这是一年来林轻盈第二次来到魏府。 相比上一次来,林轻盈察觉到这里换了守卫,婢女和丫头里没有眼熟的。她心里很清楚,恐怕自从魏青崖去了京城,林氏内就做了大换血般的清理。 清理掉了和魏青崖有关的人。 不过林钰知道,魏青崖的生母倒是没有受到牵连,仍然单独住在魏府内的一处小院落里。 出来见林钰的是魏书尧。 相比她离开叶城的时候,魏书尧胖了些,绫罗绸缎穿在身上,虽然剪裁得当,也露出了厚实的肚腩。他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像是料到林钰会来见她。 林钰坐在待客的小室内,嘴里抿一口福建红茶,脸上含着笑容打量着魏书尧。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勉力隐藏的恐惧。 这倒是少见了。魏书尧在叶城飞扬跋扈,几乎便是暗黑版的叶城崔泽。在他心中,也有怕的吗。 “林小姐,哦不,”魏书尧脸上露出些一向习惯了的戏谑表情,盯着林钰身上的银色软甲,笑了笑道,“应该称作文安县主。” 他说着略略施了个礼。 “不知道文安县主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林钰微微笑了笑,把手里的茶盏放在桌案上,身子挨向椅背,略慵懒道,“就是来问问魏大少爷,今晚准备几时偷摸着打开城门,林钰好有个提防。” 魏书尧的脸僵住了。 其实这就是她胡乱猜测的,说出来诈一诈魏书尧的。 她记得上一世的时候,就算万县令再不济,也是老老实实守了城的。可是一日之内城门便被破,叶城内尸横遍地。 看今日逆贼攻城的手法,似乎只是在掩饰自己是正规军的身份。胡乱丢几个石块上去,也不搭云梯不夺城门。 他们在等什么呢。 明明知道叶城周边又不是沙漠,动乱乍起,肯定会上报到河南道节度使那里。围城逆贼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不多,却如此悠哉乐哉,便是在等人了。 等着城内奸细把城门打开,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进城肆虐。 城内会做黑狼军奸细的,林钰只想到了魏府。毕竟前世投湖的时候,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如雷霆般在她耳膜里炸响。 记住,除了魏府,其它府邸随便兄弟们玩。 那是黑狼军里一个小头目说的话。 魏书尧此时的脸色并不好。 一层青色罩着皮肤原本的黄白色蔓延开来,鼻孔变大,眉毛蹙起,嘴巴微微张开。他胸口起伏间强忍了一下怒气,咬着牙道:“林小姐去京城不到一年,没想到学会血口喷人了。” 他并没有坐下,站在林钰面前,似乎随时准备把她拎起来丢出去。倒也不用他亲自动手,魏氏护卫已经在他身后手按腰刀,脸色沉沉贴了过来。 “停下停下,”林钰做出略害怕的样子,脸上狡黠一笑,看着窗外道:“外面的魏夫人,真的不想来听听我要说些什么吗?或者,不管我说什么,魏府的护卫都可以随便听了去吗?” “有话快说!我母亲不在这里!”魏书尧冷冷道。 “好说好说,”林钰一只手托着腮帮,一只手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抬起头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爱心泛滥,想给魏氏指一条活路。” …… …… 第四十二章 坦白 给魏氏指一条活路,说的好像林氏能活似的。 魏书尧指了指门外,“你走吧,看在林小姐也是有身份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 “我从来不说谎话,”林钰道,“当初说帮你们保密,私盐的事我便没有跟官府透漏过半分。如今官府不仅知道了,甚至朝廷那边直接派了太子殿下过来,”她瞧着魏书尧,嘲笑道,“你不明白原因也就罢了,难道魏夫人也不明白吗?” 外面窗台旁啪的一声轻响,接着身穿绛紫色阔袄宽袍的魏夫人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很不好,虽然竭力撑着几分平静,却俨然已经方寸大乱。 林钰站起来,微微屈膝行礼。 “尧儿,你带着人出去吧。”魏夫人对林钰点了点头,看向魏书尧道。 “为何?母亲你莫要被这小丫头骗了。”魏书尧伸手想要扶住魏夫人,魏夫人反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出去吧,我跟林小姐有事商量。” 她神情郑重,魏书尧还想再说什么,魏夫人已经对着护卫下令,“把少爷请出去。” 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个。 魏夫人坐在茶台旁,却无心泡茶。林钰提壶给她倒了一杯。 魏夫人保养得当,虽然年届四十,额头却没有皱纹。只是她此时眼中苦涩一笑,抬头看向林钰道:“林小姐都知道什么,尽管说吧。” 林钰手里捧着杯子暖手,神情坦诚。 “小女知道,魏夫人的主人,是庆安郡主,对吗?” 魏夫人神情微怔,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道,“是了,林小姐已经在京城近一年,查出当年有恩于我的人,也是自然。” 林钰神情含笑,继续道:“当初夫人你受命开采私盐,是庆安郡主的主意,对吗?” 魏夫人没有说话,一双眸子藏着幽光,似乎已经陷入沉思。 “夫人你以为庆安郡主着你开采私盐,是为了售卖赚钱。魏府已经每年给他们送去万两白银,夫人你想着,这是庆安郡主对魏氏做的补偿,是吗?” 魏夫人看着林钰苦涩一笑,接着开口道:“也不仅仅是金钱上的补偿,郡主她捎来消息,以后有机会让尧儿位列三公。” 位列三公,是人臣之极。魏书尧一不是皇族贵胄之后,二无能参加科考入仕,魏夫人倒是老实,可以相信这样的话。 许是看出了林钰眼中的怀疑,魏夫人接着道:“做母亲的,哪个不想让孩子有个好前程。为了这个,我们的确做了很多。” 做了很多,也包括前世的时候毒杀魏青崖嫁祸给自己,也包括打开城门让逆贼进城吧。 “魏夫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庆安郡主作为皇族旁支,哪里有这样的权力。” “想过,”魏夫人同样坦诚,“庆安郡主说过,她的女儿钟秀县主,将要嫁给太子,所以我才……” “所以魏夫人才答应了,却没有发现,如今庆安郡主他们,却要杀了太子。那么……” 那么许诺好的泼天富贵,将要从何而来? “因为一开始,”林钰的声音里透着倦意,“她们想要钟秀县主嫁的,就不是太子李昭,而是二皇子李畅。” 从一开始,她们便是要反的。 叶城是庆安郡主埋下的线,一可以给他们金钱养活叛贼,二可以用来吸引皇族清查。 就像这一次,要么是肃王来,要么是太子来。 魏夫人猛地站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这些!庆安郡主怎么会?” 她一个女子怎么会心存谋逆? 林钰也站起来,“因为庆安郡主的主子,是梁王。” …… …… 第四十三章 原因 魏夫人手里的粉瓷茶盏抖了抖,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渣渣。 自从几年前庆安郡主找到她,商量共谋大事,她一直以为她是要辅助太子即位。数年前在宫廷得过庆安郡主的庇护后,魏夫人一直把她当做恩人来看待,也的确对她万分信任。 可是如今太子在叶城,她却接到了开城引贼的手令。 迷雾拨开,原来她一直协助的,是要废太子、杀亲王,让二皇子即位的逆党。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魏氏一族要么跟着庆安郡主走下去,做杀人放火金腰带的买卖。要么被太子查出私盐,合家灭族。 无论是哪一条路,都步步惊险,难以看到希望。更何况在这个关口,林钰竟然来了。 她是肃王已经议婚的准王妃,是太子的救命恩人。肃王如今反叛,她站在哪一边呢。 “我可以坦白告诉夫人,”林钰神情温和,看不到被围城的紧张焦虑,“肃王殿下的确去了北地,却不是去谋逆。之前的讯息是假的,那谋逆的肃王也是假的。” 这就对了,魏夫人神情变幻。 肃王若重新握得军权,那些叛军便会迅速被清缴。肃王果然是站在皇帝陛下那一边的。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魏夫人抬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魏氏是庆安郡主,不,是梁王的人。那么这次在你们的提防之下,我们已经被断了手脚,什么都做不出了。” 这也是承认了魏氏接到了开城门的指令。 魏氏是叶城大家族,族内护卫上百,别说偷偷开了城门,就是硬碰硬,也未免不可。 “不是这样,”林钰笑了笑,“魏氏将要怎样,还握在魏夫人的手里。梁王的阴谋已经被人识破,接下来必然是清缴逆贼。魏夫人现在收手未免不可,虽然我们给不了魏氏荣华,但是保住合族性命,还是可以做到的。” 魏夫人站起来,眼神深不见底,“不知道林小姐为什么有能耐这么说。太子殿下他,有能耐做到这件事吗?” 林钰点了点头,“不仅仅是太子殿下,肃王殿下也可以。” 魏夫人在室内踱了几步,没有说话。 林钰站起来,淡淡道,“其实今日我来,只是不想你们去攻城门,做无谓的牺牲。至于后面你们到底要怎样,林钰等你们的消息。” 林钰说完理了理衣襟,把腰间绣袋扶正,便准备离开。 “等一下,”魏夫人忽的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来这一趟吗?” 既然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提防着或者直接把魏府封了多省事。她却来坦白说了这么多,如果魏氏把这些信息送去京城,西北便会提防肃王,梁王少不了给他们个鱼死网破。 林钰脸上神情一冷,旋即笑了笑。 前世那些如今已如过眼云烟,这一世他们境遇已经不同。对她来说,报私仇远不如度过眼下难关更重要。 更何况,他们是魏青崖的家人。 “因为魏二公子,魏青崖,是我的朋友。” 林钰想了想,缓缓道。 …… …… 第四十四章 动静 城墙之上堆砌着百多块巨石,士兵和民夫有序地把那石头摆靠在靠近敌兵的那一面城墙。这样一可以做掩体,二可以放在城墙的投石机上,与敌对战。 城墙下已经点起柴火架起炉子,剥皮清理干净的整只肥羊放进沸水里煮熟,由自愿守城的妇人用碗盛了汤肉,分发给士兵和民夫。 林钰回到角楼的时候,正看到一派军民吃肉的景象。 “可恶,竟然不动了。”崔泽嘴里喝着肉汤,还不忘抱怨几句。 与他相比,太子殿下倒是吃的斯文。不过因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眼角眉心里都带着几分激动。 “他们不动了。”太子看到林钰进来,忍不住给她报信。并不问她去魏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晨起那一波石弹攻击以后,对面的兵士暂时偃旗息鼓,没有了大动作。太子殿下估计着,对方是准备修云梯,准备木锥配硬攻破城门了。 不过崔泽以为,对方是累了,要歇歇。 “的确是要歇歇,”林钰笑了笑,“顺便等人从内部开城门。” “我就说嘛,”崔泽啃了一口羊腿肉笑得露出白牙,“他们痴心妄想!有小爷我守着,见到奸细,格杀勿论!” “嗯嗯,”林钰点着头,“你厉害。” 她接过仆妇递给她的肉汤,想了想又道:“不过他们不会等太久,如今叶城被围困的事情,一定已经上报到州府。河南道兵马点卯来缴,今日夜里也该到了。” “那便好了,”太子道,“除了守边战士,陈程的兵马是最好的。有他来援,定然迅速破敌。” “好啦,”崔泽把最后一口肉汤喝尽,神情严肃站起来,“咱们可不等河南道来抢功,一个时辰内他不动,咱们就要小股部队下去滋扰。” “有胆量!”林钰笑着对他竖起拇指。 崔泽把战甲穿上,头盔系紧,取过大刀,转身便准备离去。 忽的门外脚步声响,一个传信兵迅速跑过来,咚的一声单膝跪地道:“禀将军,敌军有动静了。” “好!”崔泽厉声道,“随本将去查!” 崔泽的身影迅速消失,林钰从肉汤中抬起头来,略疑惑道,“他是什么将军?” 太子殿下扬眉一笑,“河南道上都护,行军大将军,正三品,怎么样?” 太子略稚嫩的脸上有些骄傲,又有些心虚,像是等着人表扬的孩子。林钰哈哈一笑,“这职位封的好!只是不知道等咱们回到京城,还算不算。” 听到上半句刚刚露出开心神采的太子忽的紧张起来,“你也担心回京后不算吗?崔世子也担心这个。” 林钰抿了抿嘴,“自然是算的,别忘了给我也封一个。” “那是自然!”太子没有意识到这样给自己要品级有什么不妥当,郑重地点了点头。 叶城外的开阔原野上,原本乱糟糟的士兵结成了略整齐些的军阵。军阵前面,丈宽的战车上拉着一根三人合抱粗的木头。木头上绑缚着铁圈和绳带,一点一点靠近叶城城门。 “算你们不是娘们儿!”崔泽在城墙上大喊一声,“总算要攻城了!” 敌军阵营声音嘈杂,无人听到他的声音。 他退后一步,大喝一声,“弓箭手出列!” …… …… 第四十五章 初战 士兵手里的普通弓箭,射程不过三百步。崔泽站在城墙之上,把弓箭手编为两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 这两日自愿来守城的百姓和守军内,可以射箭的不过九十人。九十人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城墙下数千围城贼寇靠近,不少士兵两股战战。 只有崔泽神情镇静,双眼盯着逐渐靠近的贼寇,计算着射箭的时间。 正规军的军容已经无法掩饰,城墙下虽然尚有几百人形容散淡,但是更多的士兵已经在号令下集结成军阵,朝着城墙有条不紊迈步而来。 崔泽看的清楚,那走在前面的,正是乌合之众。想必攻城的将领,已经把那些人用作炮灰了。崔泽估计着,这几百人正是黑狼寨的山贼以及用银钱招募的义军。 既然那样,便成全了你们吧。 三百二十步。 “拉弓!”崔泽一声令下。 咯吱咯吱的拉弓声起,原先颤抖害怕的士兵被崔泽镇定的声音安抚,按照他的指令拉起满弓。 二百八十步。 “放!”崔泽大喝一声。 士兵抬手放箭,数十支箭朝着敌军飞去。第一排士兵放箭毕,立刻蹲下装箭。与此同时,第二排士兵手里的箭已经射出。这样两排士兵在崔泽的号令中配合得当,直到箭筒里已经没有箭,才歇了下来。 密集的箭雨之下军阵前的山贼来不及举盾阻挡,便哗啦啦躺倒一片。队伍并没有停下来,反而那装束奇怪的将领大手一挥,也不把受伤的士兵抬回去,便踏着他们往前而来。 军阵中哀叫谩骂声一片,然而将领不为所动,指挥士兵踏残体而过。而且由于推测到城墙上已无箭矢,下面军阵行进的速度快了很多。 果然不是同袍,没有情义。 城墙上射箭的军士已经退后,开始在投石机上装填石块。昨日夜间,崔泽已经用这些机器丢过石头,以此推算投石机丢出去的石块大致的位置。这一次,他有意等前面乱糟糟的山贼走过,才下令丢石。 方正的军阵立刻凌乱。 不少人被石块砸中,在军阵中摔倒下去,又被毫不留情地踩踏而过。即使是崔泽,看着对方这样残忍,心中也有些不适。 如果说前面的山贼跟这些正规军没有同袍之谊,滥用滥杀,倒也能够理解。可面对自己人,他们也如此残忍,倒是让人有些疑惑。 难道就没想过打完回去后会被军法处置吗? 崔泽来不及思考,已经命令几个尚留箭矢的人在箭头上绑上火油,点燃了射进敌方军阵中心。 那里,数百人护着一根长长的木锥。 不过这样的射击没有起什么效果,对方已经靠近城墙。 成桶的火油浇下去点燃,只要能阻挡对方一刻,都是值得的。城下瞬间燃气丈高的火焰,不少敌军惨叫着在火中打滚。不多时,一股股焦糊的人肉气息窜上城墙,几个胃口浅的士兵当场便吐了。 崔泽皱了皱眉,喝令这些士兵退后。 饶是这么大的火焰,不过半个时辰也被扑灭了。接着咚的一声巨响,敌兵开始用木锥撞击城门了。 …… …… 第四十六章 守护 粗壮的圆木上捆着绳索,挂在数十士兵肩膀上。随着号令声起,咚的一声撞在城门上,连城墙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墙内的太子殿下脸上微微变色。 “不知道河南道那边的兵马,到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他看着林钰,淡淡道。 后者正在用粗布擦拭一把小弩弓,神情认真,有条不紊。 “按照点卯行进速度,最快还要两个时辰。”林钰神情认真道,“而且这也要看节度使陈程,舍得给出什么兵马。” “自然是最好的兵马,”太子笑了笑,“百姓安危大过一切。” 林钰点了点头,听得外面咚的又一声,地面微微晃动,接着头顶掉下来一层灰尘。 “殿下,”跟随太子殿下的护卫忽的跪地道:“目前局势,末将恳请太子殿下随属下从南门出,去往临县避难。” 敌军自北边而来,南边城门只有一些滋扰的小股部队。虽然做守城的姿态,但是如果派出骑兵突袭,撕开个口子还是可以的。 而太子殿下的护卫里,便多是骑兵。 “既然可以突袭,那么你们就二十人一队,去南门突袭吧。”太子缓缓道。 “那么……”护卫满脸激动,没有想到太子这么容易被劝服。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遭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也是惊慌的吧。 “本宫不会走的。”太子冷然道,“自本宫领太子印、受册书,便以将为国君的要求对待自己。叶城百姓不只是父皇的百姓,也是本宫的百姓。本宫在这里,与叶城百姓同生同死。” 他说完冷然一笑,看着护卫道:“你该知道,那些人围叶城,是为本宫而来。因为此,本宫更不能离开。” 是的,太子离开不见得能解叶城的危机。说不定还会牵扯上别的郡县。 那护卫不再劝说,郑重地点了点头道:“那我等便听世子爷号令,去南门滋扰敌军,做出将要离去的假象,引开一部分北门敌军。” “去吧!”太子号令道。 接着他站起来,“本宫也不能再躲在角楼,就站在瓮城上去,第一个破城门而进的,要吃本宫一箭。” 林钰也站起来跟着他。 太子伸长胳膊拦了她一下,“文安县主还是等在这里吧。” “那怎么成?”林钰哈哈笑了,“太子殿下守护您的百姓,林钰去守护林钰的家人啊。” 太子看着她微微一怔,“是了,”他笑起来,“本宫差点忘记,在汴州时,林小姐就是不畏厮杀的女儿家。” 他说这句话像是长辈夸奖小辈一样,惹的林钰笑起来。 “借弩弓一用!”城墙之上,崔泽一把拽过林钰手里的弩弓,找了个位置掩护,便把箭矢射了出去。 嗖嗖嗖 前排抬着圆木的敌兵立刻倒地,后面的人失去平衡,被木头带趴地上。 崔泽的动作暴露了他的位置,城墙之下立刻飞上来一排箭矢。 “谢你们赐箭哈。”林钰一边吩咐兵士去捡起箭矢,一边喊了一声。 有一根箭矢擦着崔泽的耳朵飞了出去。 “娘的!”崔泽骂道,“真想下去剁了他们!” …… …… 第四十七章 信使 秦州外的官道上,数十人骑马飞奔往北,掀起丈高的尘土。 他们一身蓝灰色衣袍,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衣,眼神锐利。 他们每人并驾两匹快马,每隔一个时辰,就在马上跃出,换马而骑。这样两匹马可以交替着休息,速度也会快上不少。即便如此,从秦岭出来到现在,也在驿站不停买下肥壮的马匹。那些被累的只剩下半条命的,也不讲价,随手便丢给卖马人。 “殿下!”在队伍末尾的陈裨将忽的追上前面的肃王李律,汇报道,“再有两日,便可到张掖了。” 这样昼夜不停的,终于将要到达张掖。不知道那里是否仍被围城,那里的百姓怎么样。 虽然听说北地叛军并没有伤害百姓,但是那些突厥士兵却不会留情。 张掖若城破,则叛军可一举南下进逼京城。 “有辅国公的消息吗?”李律冷冷道。 “辅国公已亲携五万兵马北上,就驻扎在威武城中。”陈裨将禀报道。 这是已经放弃张掖,力求守住威武了。 “咱们也去威武!”李律忽的道。 陈裨将不敢有所异议,忙点了点头。 从秦岭出来不久,肃王便联络上了一波提供消息给肃王的人。那些人的头领姓白,称自己为“信使”。可是他们无论是传递消息还是对战身手,都十分了得。 他们有了这些信使传信,很多事情方便不少,也不用走弯路。 比如如今,肃王殿下要去威武,便是因为他们整合了这几日的消息,觉得张掖已经守不住了。 那便继续往北,就算威武难守,也一定守住。 …… …… “娘的守城都这么难啊。” 崔泽一边抱怨着,一边吩咐城墙上的兵士往下浇火油。 墙下哀嚎声阵阵,墙上也有不少兵士被箭矢射中,鲜血淋漓。可以继续战斗的,掰断箭头便继续上阵。实在是站不起来的,才由人拉着,避到墙下去。 距离崔泽不远,城下的敌军最后方,一个将领站在马上紧缩眉头往城墙上张望了一下。 他身边蓝色衣袍的谋士忙问道:“太子真在城中吗?” “当然,”那将领道,“如果不在,围城还有什么意思。” 那谋士在马上伸长身子,往城墙上看了看,“那晃动着的,是辅国公府的小世子吗?” “嗯,”将领道,“这下老子死在北地,儿子死在中原,不知道到了阴曹地府能不能见上面。” “能的能的,”那谋士笑起来,“阴曹地府是一个地方,必能相见。”顿了顿又道,“说起来,城里咱们的人呢?不是要开城门吗?怎么这么慢!” “失约,要么是被杀了,”将领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要么是反水了。” “既然这样,咱们进去后就不用留着魏府,杀干净好了。”那谋士神情狠毒。 “那怎么行!”将领厉声道,“他们若死了。谁来承担为防私盐被查,引山贼屠城的罪名?” 是了。 那谋士点了点头。 这便是魏氏存在的价值。 …… …… 第四十八章 同心 围绕着叶城内小小的瓮城,数百名男人手持菜刀、砍刀甚至铁锹铁棒而立。他们是自愿来守城的叶城百姓。 他们里面有不懂射箭的生意人,有满脸横肉的屠夫,可是更多的,是年逾五十的中年人和不足十六的孩童。 这是由于青壮年大多都在城墙上帮忙,留在下面的都是要么没有被选上,要么之前没有赶来协助守城的。 叶城的大门每被击中闷响一声,他们脸上的神色就冷上一分。 即便是不懂兵法没有打过仗,他们也知道这临时浇筑起来的瓮城只是个拖延敌军破城的机括。如果敌军已经破了城门,再用木头击破瓮城刚刚垒砌起来还不够坚硬的墙壁,便不费吹灰之力。 到那时候,最后一道屏障被破,他们便只有城破身死的结局。 不对,他们还有一道屏障。那便是他们自己的血肉。 他们用血肉之躯拦住敌军,因为他们的身后,有自己的妻子孩子,有高堂老母待奉。 如今他们中虽然有人瑟瑟发抖,甚至掉落了兵刃。但是立刻有旁边的人帮那人捡起来,拍拍对方的肩膀以做鼓励,便继续守在瓮城后面。 林钰在城墙上看到这样的景象,险些湿了眼眶。 “姐!”一个粉色的身影在墙角下一闪,接着迅速爬上墙头,“我来看看你。” 正是原本被她安排在家中的林轻盈。 “你怎么来了?” 林钰抱起一块挡箭草盾跑过去,把林轻盈拉下墙头。 “我跟母亲说了,”她眼神坚决,“我来帮你守城。” 林钰眉头微蹙,心跳快上几分。 “你没有兵器怎么行?” “我有啊!”她忽的从身后抽出一张弓来,“母亲说了,叶城若被攻破,家中的护卫也没有什么用。所以让我带着他们来。” 她说着让出身子,她身后果然三十多护卫整齐站立,手里要么是弓弩要么是长刀。 这是林钰拨出家中一半护卫守城后,留下来的一半。 他们也来了,那么破城后林氏必然如前世一般的结局。 故而如今见他们来,她说不上心中是欢喜还是忐忑。也许母亲是对的,如果城破了,留多少护卫在家都是无用。还不如拼的一死,得一线曙光。 “好,”林钰想了想道,“我记得你们的射箭都是苏师傅教的,去城墙上找好掩护,把那扛着木头砸门的,一并射杀!” “是!”护卫应了一声,身上有弓箭的便迅速爬上墙头。阶梯已经多有斑驳,有几处被砸塌了,有几处丢弃着浇了火油的箭矢。 那箭矢是敌军之前射来的。 护卫正好顺手捡拾在手里,便上城墙找崔泽去了。 有这些新的弓箭和护卫助力,城墙下被撞得摇摇摆摆的城门终于没有倒下。那抬着木头拼命撞击的兵士,扑通几声倒下去一批。城墙下已经尸横遍野,血水把土地染红,火焰把尸体点燃。 敌军将领终于抬了抬手,下令把尸体清理干净,再撞城门。 守着瓮城的百姓们心中庆幸了几分。 只要他们有心拖延,只要城内守护得当,不愁等不到援军来救。 他们屏息而待,听着动静。 城外出现拖拽尸体扑灭火焰的声音,接着出现盾牌击地的声音。想必对方是要砌成盾墙护住撞门人。 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停止,咚的一声巨响。 宽阔的城门晃了一晃,轰的一声倒了下来。 城门倒了。 …… …… 第四十九章 瓮城 瓮城外贴墙而立的百姓心神一晃,就听得喊杀声震天,那是敌兵踏过城门,已经攻入了瓮城! 瓮城薄薄的墙壁,用不了多久就会垮塌了! 他们握紧手里的兵器,人人严阵以待。左右一死!一定要在死前多杀几个贼兵! 没想到大弘太平盛世,竟然从叶城这壳子中间烂掉了! 他们人人肃然,人人冷静。 崔泽站在瓮城城墙上,也很冷静。 原先用巨石和身躯顶住城门的数十兵士已经退进瓮城,他们面前,是潮水般涌来的敌兵。 叶城兵士退后十多步,一边退一边战,用刀砍用枪刺用棍棒打,跟敌兵厮打成一片。崔泽的眼眶略有些潮湿。 这些兵士,是自愿攀着绳索下到瓮城里的,瓮城一丈多高,自下去,他们便没有想过出来。 因为他们还有别的任务在。 那为首的兵士一边战一边退,最后瑟缩到瓮城墙角。他似乎已经力竭,站不起来了。崔泽盯着他,他微微抬头,看向高高在城墙之上站着的主帅。 那个主帅,只有二十岁吧。 太子殿下一开始任命这个二十岁的纨绔子弟作为守城主帅的时候,他们心中是不服气的。他不惧敌情,他们认为他年少无知。他判定战局,他们怀疑他纸上谈兵。直到他亲自站在城门内,指导大家修建瓮城,寻找自愿徇城士兵的时候,他才信了这个少年。 这辅国公府唯一的世子爷,可以当得起有勇有谋四个字。 兵士胸前一滩鲜血,额头被削掉一块肉,隐隐露出头骨。 他看着崔泽,在等一个命令。 终于,那个一直冷眼在城墙上旁观战局,甚至命令城墙上的兵士停止射箭的将领,挥手下了命令。 这命令无声,然而兵士终于等到了。 他的右手探向身后,触手可及一个冰凉冷硬的东西。 身前涌来的敌兵已经看到他的动作,飞身扑来。那是因为他身前护着他的兵士已经全部战死。他再不犹豫,使劲抓住那东西,往下一扳! 轰! 轰轰! 似乎只是一瞬间,什么东西摧毁了原本坚固的瓮城地面。从城门到瓮城城墙边,整片的土地坍塌下去。 握着机括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的兵士,随着垮塌的地面跌入丈深的瓮城底部。 随着他跌下去的,还有数百攻入了瓮城,正准备砍开墙壁的敌兵。 伴着泥土和灰尘下坠只是第一步,等他们跌落到深深的地底,便发现等着他们的不是松软或潮湿的泥土,而是拇指粗手臂长立在地上的铁钉。 惨叫声来不及发出,数百敌兵便成了叶城内的亡魂。他们一个个或躺或坐,被铁钉牢牢钉在地上,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这才是他们连夜建造的瓮城,这才是要守住叶城百姓的瓮城。 那拉动机括的兵士同样跌进了铁钉阵中,他耗尽最后一点气血,脸上惨然一笑,睡死过去。 城墙上的崔泽微微侧目。 他身旁的林钰握紧了手里的弩弓。 “这样的机括,是苏方回给的吗?”她问道。 崔泽正把战甲卸下,接着脱去头盔,向着瓮城内死去的叶城守军深深致意。 过了许久才答复林钰道:“之前他替梁王做了不少攻城的机括,每次做完,都再画一副守城的。这个,小爷我只是看过一回。” 看过一回便记在了心里。 这是天生要守护大弘的人啊。 …… …… 第五十章 明白 城门外的敌军将领皱了皱眉。 看着还没有来得及跨入城门,被瓮城内地面塌陷惊得退回来的兵士,扭头问身边的谋士道:“聂先生,你看,辅国公的儿子不能小瞧,竟然会做这么精巧的瓮城。且只用了一夜,你说是为什么?” 这将领的谋士,正是梁王的心腹,聂保。 聂保的责任,在于传达命令和情报收集。可是崔泽擅长守城这样的情报,竟然被他忽略了。 聂保也皱着眉头,心中思转。 他也弄不明白,京城那个飞扬跋扈,需要老父亲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叩头卖惨求情的世子爷,到了叶城,怎么就变成了个擅长守城制敌的世子爷。 守城也就罢了,关键是,那瓮城机括精巧,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样的,据在下所知,兵部尚无人可以做到。” 聂保灰头土脸道。 兵部没有人做到,他们梁王麾下,倒是有个人可以。那人姓苏名方回。 可是他画的器械图,都是作为攻城之用。这守城嘛…… 聂保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等回到京城,这件事要知会梁王。 不对,还是等改朝换代天下太平后,再除掉他吧。毕竟还有很多仗要打。 “没想到兵部做不到的,在这小小的叶城,竟然可以。” 将领笑起来,“真是没有想到,世子爷如此英武,竟然折损了咱们近千兵马。罢了,没有时间再遮掩什么,就算是摞人肉填坑,这叶城也要攻下来。” “去!”他大喝一声,“全力攻入瓮城,就算是用刀砍,也要把城墙砍塌!” “是!”手下兵士闻声齐齐听令,向着叶城扑去。 …… …… 魏府里死一样的寂静。 魏书尧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刀,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的面前,躺倒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人乔装成货郎,转悠到魏府传递消息。 魏书尧见过他好多次,他从来不透漏自己的名字。 这货郎是京城那边来递消息的,这一次来,是催促魏府带家丁护卫前去抢夺城门,开门迎客。 魏书尧原本站在他身边,听着货郎几分倨傲几分焦急地对母亲说时间紧急、不容拖延。 他心里也觉得不容拖延。 可是刚刚抬头看向母亲,就见母亲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杀了他!” 母亲声音果断,对他下令道。 二十多年来听命母亲的习惯让魏书尧来不及思考便下了杀手。他正站在货郎身后,一刀贯胸而过。货郎转过身来要拔刀反抗,被他又在脖子上补了一刀。 这才喷了满屋子的血,躺在地上了。 魏书尧看着自己杀了人,被沾了血污的手,一时间有些愣神。 “你还不明白吗尧儿,”魏夫人看那货郎咽了气,才声音柔和道,“林钰那丫头说的对,无论是庆安郡主还是梁王,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魏氏分一杯羹。魏氏,从来都是他们用来谋权谋财的工具。” “可是,”魏书尧嗫嚅道,“他们快成功了。” “只要太子不死,”魏夫人缓缓站了起来,“他们就成功不了!” 魏书尧呆愣在原地,没有动。 “来人,”魏夫人唤道,“去把清风苑的小苏唤来,说我有要事安排他做。” 清风苑住着魏青崖的生母。 小苏更是魏青崖在叶城时候的小厮。 魏书尧猛的抬起头来,他忽然明白母亲要做什么了。 …… …… 第五十一章 死战 敌兵用的完全是毫不惜命的打法。 如今看到瓮城塌陷的地面和倒竖的铁刺,他们照样听从将领的命令,密密麻麻扑来。 “如果他们认得太子就好了,”崔泽在城墙之上叹了口气,“那样他们就知道,自己如今成了叛贼。” 兵士入行伍,死于叛逆,是一件羞辱门庭的人。朝廷不追责还好,如果追责,家人也不会好过。 “什么叛逆?”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接着一个纤巧的影子从他身后闪出。 “林轻盈!”崔泽大惊失色,“你来捣什么乱?” “谁说我捣乱了?”林轻盈为了让崔泽听的清楚,大声道,“我带了护卫助你一臂之力!” “刚才林府的那些,你带来的?”崔泽看了看左右道。 “正是!所谓匹夫有责!”林轻盈扬着不知道怎么抹了一片黑灰的脸。 “真是的!”崔泽抱怨了一声,“还嫌这里的小孩子不够多吗?” 林轻盈翻了个白眼,“莫非你说太子殿下是小孩子?” 崔泽打着哈哈,把她推下城墙。 等他松开手,林轻盈发现崔泽在自己手里放了一把匕首。 “城破的时候,”他一向没个正经的脸上几分认真,嘴唇张了张,却是说不下去了。 “你知道的。”到最后,他只憋出这一句话。 林轻盈正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崔泽的身影在瓮城城墙上一闪,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围绕瓮城城墙站着的林府护卫也一个个手里拉着什么,跳了下去。 她惊呼一声,正要纵身前去,却被一只温柔的手拉住,往后扯去。 “长姐给你个任务,”林钰把林轻盈扯下台阶,温和道,“你陪在太子殿下身边。如果城破,要拿出咱们林氏女儿的骨气,能杀一人是一人。” “可是崔泽……” 可是崔泽的意思是让她自尽吧,不然也不会说不下去。 林轻盈的眼角滚落泪水,看到林钰的脸上几分坚毅。 “咱们林氏的女儿,就算是死,也要多杀几个仇人。” “嗯!”林轻盈使劲儿点了点头,抱紧崔泽给她的匕首,便寻着太子殿下去了。 林钰脸色更冷,上前一步,看到了瓮城下的景象。 崔泽已经和二三十个林府护卫一起沿绳索下到瓮城底部。 他小心避开铁刺,端端正正,站在城门前的位置。他的身后,是叶城最后的屏障。 他的身前,是数百数千的敌兵。 林钰小心地蹲下去,握紧弓弩。她希望自己抽空练习的射箭水平在此处能有些用处,杀得一个是一个。 “辅国公府崔泽在此!”崔泽的声音响如洪钟,“本将不知道你们受何人差遣,意欲何为。但是本将告诉你们,叶城内是无辜的大弘百姓,是受印玺领册书的大弘太子,你们如今进攻叶城,便等同叛逆!自此时退避无罪,否则格杀勿论!” 围着崔泽的兵士已经杀红了眼,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让他们几乎丧失理智。崔泽的话犹如冰水泼在他们脸上,这些敌兵一个个黑眼球咕噜咕噜转着,相互看了看。 他们可不知道太子在城内。 他们只知道城内是谋逆肃王的藏身之处。 有人疑惑间不由得信了崔泽的话,正攻来的脚步慢了几分。但是更多的人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是谁,大喝一声举刀便刺。崔泽侧身避过,一刀砍断了那人的胳膊。 敌兵再不犹豫。 除了有几个交头接耳的,其余人围着下到瓮城的护卫便冲了过来。 “管他呢,咱们听上边的。”厮杀中有敌兵辩解道。 崔泽再不搭理,挥刀便砍。 原本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救几个人醒悟。他心中觉得,因将领私心被挟裹着做出叛逆之事的兵士,是可怜的。 如今能说动一个是一个吧。 其余的,吃小爷一刀! …… …… 只一瞬间,林钰便看到崔泽被人围在正中,密实得似乎连个苍蝇都难以飞过去。 然而那围着的人墙却难以上前。 崔氏刀法,无章无矩,只为战场斩杀而创。 林钰见过肃王的刀法,也是这样。 她见过太子的刀法,也是这样。 崔泽的刀法,更是得辅国公亲传,无人可及。 刀光剑影间,他身前已经有了空隙。再奋力上前,空隙撕开,敌兵一个个如被剁开的萝卜,倒在城门口。 不,叶城已经没有城门。 而崔泽和他带领的将士,才是叶城的城门。 她在城墙之上,能做的只是号令城墙上的兵士和百姓把所有能抛能砸的,都抱来丢下去。 城墙下惨叫连连,血水灌入瓮城倒塌的地面,咕咚咕咚隐隐作响。 丢石块等物什下去也有一个弊端,就是砸坏了瓮城下的铁刺,让敌兵趁势踩着石块攀爬而来。他们的目标,是靠近瓮城薄弱的城墙,然后用刀砍用木块撞,要把瓮城城墙推倒。 太子站在瓮城城墙顶的另一边。他的身边站着林轻盈和万县令。 “殿下!”万县令看着城下的惨战,吸了口气跪下来,“微臣无能,让殿下受此惊吓。眼看叶城将要失守,求殿下随微臣去县衙躲避吧!” “县衙围墙高过城墙吗,怎么躲?”太子神色不变,淡淡道。 “不蛮殿下,县衙下有密道可以躲藏,里面储藏了吃食,可捱一月。” 县衙下有密道,太子倒是不知道。他闻言脸上一笑,“却不知万大人有此周全安排,那么这密道能躲进去多少人?” “五十人没有问题!”万县令叩头承诺。 “五十人?”太子反问一声,又扭转过头去,看着城内没有做声。 万县令跪在地上,不知道该如何应。 “亏你想的出来!”林轻盈在一旁道,“万大人身为叶城父母官,不知道叶城百姓数万吗?” 百姓数万? 万县令豁然开朗,脸上的汗哗地流了下来。 是了,太子殿下虽然年纪小,却是少年志气,绝对不会弃百姓而逃的。 “可是,”他喃喃解释道:“太子殿下是国之根本,若有闪失……” 太子忽的低下头,一双眼睛凌厉看向万县令,冷冷道:“本宫早就说过,百姓,才是国之根本。” 万县令被那目光看得瑟缩少许,接着他又抬起头,指了指瓮城道:“可是殿下,崔世子怎可抵千人?你看他也快撑不住了。” 崔泽正站在瓮城下喘着气,他用刀支撑着身子,显然已经气力不济。 可是敌兵被他杀怕了,一时间竟然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力尽,不敢再往前攻。 可这僵局,又能撑多久呢? …… …… 第五十二章 援兵 崔泽把刀举起来的时候,已经需要用另一只胳膊稍做支撑。 那是接近力竭的迹象。 他的战袍被血水浸湿,有的是他的,可更多的,是敌兵的。 无论可以撑多久,他抬起头看了看城门外试探着靠近他的敌兵,都要撑到死那一刻。 辅国公府内,不出逃兵。 崔泽的视线几近模糊,在接近傍晚的暮色里,迷迷蒙蒙的,他看到远处腾起一阵尘土。 是敌军的骑兵要冲杀过来了吗? 那就来吧! “援军来了!”城墙上传来林钰的喊声,她正站在城墙最高处,看到远处腾起的尘土渐渐散去,甲胄鲜明的骑兵铁骑铮铮。那军阵当中一杆大旗,黑底白边,中间一个红色的“河”字! “是河南道的援军!”林钰看向太子道。 …… …… 邓通在马上数次差点摔下来。 他两股战战、头脑发烫,手心的汗水湿透了缰绳。 “要快!要快啊!”他一遍遍催促河南道节度使陈程亲点的副将朱奎,也不管对方其实跟自己平级。 朱奎四十多岁,方脸络腮胡子,眼睛小小的,透着一股子精明,倒不太像行伍出身的人。 邓通虽然对他多有不满,然而却只能抓住这最后的稻草,不敢放手。 终于,前面隐隐乱贼阵营。 朱奎这次倒是果断,不逼不躲,直接下令道:“除敌方统帅,其余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不抓人去审问吗? “哪有那个功夫?”朱奎看向邓通的神情多有揶揄。 的确,如今救太子要紧。留下对方将领就好了,否则打斗的时候难免畏手畏脚。 对方兵丁显然已经攻入叶城城墙,城墙处围了一群人,显然是叶城守军在做最后的抵抗。 邓通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作为洛城府尹,竟然让辖地出现叛贼逆党,邓通自知无颜再见皇帝陛下。可是在以死谢罪之前,他觉得自己还能赎一点罪孽。 带来的骑兵已经冲杀入敌军阵营,敌军似乎对军阵后出现他们这些兵马毫无准备,顿时被冲杀的哭喊声一片。 没多久,前方围攻叶城的兵士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逆贼的将领大手一挥,便令部下先解决叶城援军。 邓通虽然和朱奎一起被兵士护在中心,还是被迅速变幻队形的兵士拥挤得心惊胆战。 箭矢飞过刀剑扫过,一个个逆贼倒下去,一片片军阵溃败下来。 终于,逆贼要么被冲杀得逃散开,要么就地伏法。邓通心中大喜过望,寻到朱奎道:“快进城去救太子!” “好呀,”朱奎扭头看着他,脸上阴森森的,“不过你就不要去了。” 他没有称呼“邓大人”,而是说“你”。 邓通没有精力思考是怎么回事,他疑惑不解道:“朱大人要我留守城外吗?” 没想到陈程的部下这点气量,如今这种时候竟然要抢功吗? “不是,”朱奎面上冷冷的,“是要你死在这里。” 距离邓通不远处,那被兵士押着的敌军将领和谋士,正面色冷淡地看着这一幕。 “你看,”那将领道,“看来这不是陈大人的人。” 他身旁的谋士聂保道:“可不是,不过死了的这数千人更可怜。” “谁让他们不是陈大人的心腹呢?”将领答道。 …… …… 第五十三章 感谢 城门前渐渐不再拥挤。 崔泽留住最后一点气力,沿着林钰放下来的软梯,攀爬到城墙上去。 林轻盈是第一个冲过来关心他的,不过因为加上了几句“世子爷好威风”,“世子爷天下无敌”之类的玩笑话,让这关心像是在说笑。 崔泽第一次没有气力跟她玩笑。看太子殿下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欠我一个人情哦。”他嘿嘿笑着。 太子也点了点头,“不只是本宫,叶城百姓也欠你一个人情。” 叶城县令万泽岚抹了抹脸上的黑灰,噗通一声跪在崔泽和林钰面前。 “谢世子爷救命!谢林府救命!” 林钰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救人也是救己,万大人莫要如此。” 万泽岚身为文官,第一次见这样的围城之战,这样的杀戮,心情难以平复。 随崔泽下去守城又能回来的,只有三人,这让他们试图轻松一些的氛围有些僵硬。 即便如此,援军到来并且正在全歼叛逆的消息已经在叶城传开,人人难掩激动。围着瓮城城墙准备以身殉城的男人们忍不住流下泪水,肩上扛着石头的老妪用破旧的衣袍抹了抹脸。少年人难掩喜悦,在大街上跳起来。 更多的人,摘去帽子擦干净脸,就地跪倒,朝着洛阳的方向跪拜起来。 一叩头,谢上天留下吾等性命。 二叩头,谢府兵援助之恩。 三叩头,谢为叶城战死的兵士。 那跪拜的人口中念念有词,感染了很多人也就地跪下去。 崔泽看着城墙下的景象,靠着垛口微微喘气,调整气息恢复体力。 “来的是河南道府兵。”他声音冷静。 “正是。”太子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厮杀的府兵,喜悦的神情里有一丝沉着冷静。 林钰也踮脚冲着远处看了看,“既然府兵来了,这瓮城……” 瓮城设计时做了缓斜处理,如果从城外强行破开,会朝城外倒塌。到时候难免伤到府兵。 太子就要开口,忽的听到城下面有人在百姓激动的跪拜声中喊了一声,“林小姐!文安县主!” 那声音林钰听起来几分熟悉。 她往前几步,拨开身前站立的护卫,看向城墙下面。 在众多或跪拜或就地歇息的百姓中,一个身穿灰色短衣短袄的年轻人正仰着脸拼命往城墙上看过来。 听到他的吆喝声,立刻有两个兵丁上前驱赶。 “去去,大人们正谈事情呢。” 那年轻人终于在城墙上一群灰突突的人影中寻到林钰这抹亮色,他朝着她挥了挥手。 这下林钰认出他来。 “小苏!”她喊了一声,示意身边的人下去把小苏带上来。 “什么小酥?都什么时候了,长姐你还要吃凤梨酥吗?”林轻盈看着她一愣一愣的。 “不是,”林钰转过身去解释,“是魏青崖留在叶城的亲随,小苏。” “哦”林轻盈也踮脚看去,“果然是。” 小苏气喘吁吁而来,想必是跑着过来的。此时爬上城墙,见到林钰后脚一软,险些就跌倒了。 “林小姐”他的脸红扑扑的,递上来一封信件。 “我们家夫人让给你的。” 小苏似乎生怕林钰不打开看,递过来的时候手指已经拨开信笺。 林钰会意,视线落在那信笺上。 小小的一列字,正是魏夫人的笔迹。 “节度使陈程,是梁王的人。” 这一列字似乎灼伤了林钰的眼,她猛地抬头奔向垛口,朝着叶城外的原野望去。 短短半个时辰,河南道节度使陈程派来的兵马已经全歼敌军,正在整肃军容,朝叶城靠来。 …… …… 第五十四章 豪赌 这就说的通了。 河南道节度使陈程治下严谨,却出了几股义军。 义军进逼叶城不说,还隐隐可看出里面混有正规军。 而陈程派人来救,不是把这些义军收押待审,而是快刀屠灭。 再往前想,当初在汴州,陈程也是不慌不忙,任司马伦一番折腾后才亲至护驾的。 原来,他怠慢他纵容士兵,只不过因为他,是梁王的人。 林钰把那信件递给太子,太子又递给崔泽看了,人人神色里几分不安。 如今陈程派援军来救,又已经屠灭义军,是不是就可以大肆入城屠杀。然后若陛下问起,可以回一句是义军做的,便也撇了个干净。 “除了差你送信来,魏夫人还说过什么吗?”林钰把视线转向小苏。他正好奇地偷偷抬眼打量崔泽和太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哦,”小苏闻言晃过神来,“夫人说,当初魏府修建的时候,修了出城密道。她说若林小姐相信她,可以带亲随人等进密道逃生。” “魏府有密道?”县令万宗泽的眼睛里如同亮起一把火苗,上前几步险些不顾身份扯住小苏的衣服。 小苏连忙点了点头,“有的有的,小人也是今天才知道。夫人已经着人去通风清扫了。” 魏府有出城密道这件事,林钰虽然前世不知道,但是也不觉得奇怪。 生意人都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会给自己留下以防万一的路子。况且魏府当初选址,故意选在靠近城墙那里,开挖密道也便容易了不少。 “不行,”林钰神情冷静,“他们快要过来了,整肃军容后进叶城拜见太子,最多不过还需要一刻多钟。这么短的时间……” “是了!”万县令这一次总算开悟的早,“这么短的时间,百姓们怎么办?不能放下百姓们!” 太子看着万县令点了点头,露出孺子可教、万县令果然爱民如子的神情。 万县令受到鼓舞,不由得正了正衣襟,站的更笔直了。 “娘的!”崔泽靠着垛口已经擦干脸上的血迹,听到他们讨论忍不住道,“大不了小爷我再下去护着城门,死都不让他们进瓮城!” “不行!”林轻盈插话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和我吵嘴!” 太子看着她温和一笑,又看向林钰,“看来事情比较难办。” 林钰抬头看了看城中因为退敌欢欣鼓舞的百姓,又看了看城外军容肃杀准备靠近的兵士,忽的转身看向小苏道:“魏府的那些鸽子,还在吗?” “鸽子?”小苏神情怔怔,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回答道:“在的在的!少爷走后吩咐小的照看,好好的呢。” “好!”林钰抚掌道:“还是百多只吗?” “是!如今一百八十只了。”小苏一边疑惑为什么林钰知道的那么清楚,一边回答。 “都带来!”林钰下令道,“让万县令带着护卫和剩下的兵士过去,把鸽笼都抱来城墙!” 听到林钰吩咐自己做事,万泽岚脸上几分不自在。但是太子殿下也对他点了点头,他连忙依令随着小苏快速去了。 余下众人均是面露疑惑。 只有太子殿下看着林钰,温和地笑了起来。 “是了,”他缓缓道,“原来文安县主是个擅赌之人。” 林钰脸上难掩紧张,“是的,”她嘴角一缕笑容散开,“咱们就赌一赌,虽然消息闭塞,但是这天下,还是皇帝陛下的天下。” …… …… 第五十五章 信鸽 虽然前世共同生活了三年,但是直到这一世,林钰才知道魏青崖消息网伸的有多远,涉及的人有多少。 前世的时候,她以为他养那么多鸽子,是为了铺子里遍布河南道的生意。毕竟除非消息机要到绝不容失,否则还是信鸽用起来方便快捷。 那时候她刚刚回到魏家不久,魏青崖为了让她开心,会带她四处转转。他坐在轮椅上,由下人推着,给她看一打开笼子便飞向天空的信鸽。 信鸽分两种,一种是自小在魏家驯化,由各地铺子里的管事小心带走,等有讯息传递,便把信筒绑在鸽子的小腿上,那鸽子便飞回魏家。 而另一种信鸽,是养在笼子里不放出的。那些是魏氏需要传递消息到各分号时,才用到的各分号驯养的信鸽。 魏家的鸽子,有近两百只之多。 直到这一世,林钰才知道那些信鸽传递的不只是商业机要。魏青崖有时候也用他们贩卖消息,织起他的消息网。 如今这些鸽子,便是有大用处。 “喂,”崔泽满脸焦虑,“你们到底打什么哑谜?这又写什么呢?” 林钰和太子一起,正安排人把信笺装进小小的信筒,再挂在鸽子腿上。他们没有派活儿给崔泽,把崔泽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没什么。”林钰看着他一笑,把那信笺递给崔泽。 他大咧咧把那信笺展开,那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一列字。 “哦,”崔泽把那信笺递给探头张望的林轻盈,不屑地笑了笑,“你们读书人,都这么爱耍心眼吗?” 林轻盈更是面露犹豫。 万泽岚捋须叹气,“不瞒世子爷,林小姐想到的这个办法,恐怕是保全叶城最后的办法了。” 外面马蹄声踏踏。 因为是平息骚乱之后,靠近的军阵并没有因为要面见太子殿下而解甲褪兵器。他们依照将领朱奎的命令,不慌不忙靠近叶城。 距离叶城百多米时,隐隐可以听到叶城内百姓的欢呼声。那是感谢他们前来搭救的声音。 兵丁们努力让脸上的神情拘谨一些,以免不小心露出欢快之色。 朱奎也神情严肃。他正骑马走在军阵当中,身边原先由邓通骑着的马,如今背上空空,只有一缕鲜血挂在马背上,被鬃毛覆盖,不容易擦净。 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见到太子,便假做禀报军情,继而一刀斩杀。然后整个叶城,看到的没看到的,都要就地屠灭。 刚才那些义军里,还留了些山贼没有杀。到时候这个活儿,就赏给他们了。 距离城墙不过百步,忽然,天空,城墙上起了一阵骚动。 “将军,快看!”随着身边随从的惊声尖叫,从长长的城墙头,忽然飞起一群灰白色的鸟。这鸟姿态从容,遮天蔽日而起,迅速往高处飞去。 “是鸽子,是信鸽!”身边的随从叫道。 朱奎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弓一箭射下来一个。 然而数百的信鸽已经飞远,不知道带着什么讯息飞去南北各地。 “将军!”有兵士已经解下来信筒,送到朱奎手里。 短短的信笺上,一列楷书苍劲有力。 “叶城之围已由河南道府兵解救,望陛下宽心。” 这是,给陛下的信? 这么多信鸽,送出去的都是这一句? 朱奎怔在马上,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 …… 第五十六章 变幻 朱奎脸上神情变幻。 他自认为自己是河南道节度使陈程的心腹。 陈程认为自己有宰相之才,却被皇帝陛下把官职一降再降,心中不服,故而反叛。 陈程派自己来这里,只有诛杀太子这一个最终目的。 那么,如果是陈程本人,发现河南道府兵已经暴露在皇帝陛下视线内,还敢不敢做什么呢? 如今朝廷内忧外患。 驻守北地的军队叛乱,与突厥合谋进攻大弘。故而大弘朝北边和西边的兵力全部被牵制。 可是你看百姓们有没有因此忧心忡忡食不知味呢? 没有,中原的百姓们照样热热闹闹过着节,玩着皮影戏。 因为大弘朝还有南边和东边的府兵没有动,这两路兵马未动,说明战事还不够焦灼。起码皇帝陛下还胜券在握。 如果皇帝陛下一纸令下,东南府兵以叛逆为名围攻河南道。陈程能应付得了吗? 或者,一个太子,值得陈程在这种时候暴露兵力吗? 朱奎脸上神情变幻,不明所以的亲随在马下问询道:“将军,咱们还进不进城了?” “进什么?”朱奎看了那亲随一眼,“这么多兵马,把营帐扎在大街上吗?” 他说完忽而下定了决心,抬腿下马。 “走,”朱奎厉声道,“南一军阵列队,随我去城门外拜见太子殿下。” …… …… 太子殿下站在城门之上,猎猎风起,吹得他衣袖飘荡。 他身边一边站着崔泽和万泽岚,一边站着林钰和护卫。 不远处的军阵停了下来,接着阵中走出一个身穿甲衣的将军。距离城门最近的那个小小军阵,迅速变幻队形成两列,夹着将军朝城门而来。 他们步履整齐,神色恭敬。 “成了。”林钰在太子身边轻轻道。 “是的,”太子神情温暖,“要吩咐人,暗地里把魏府护起来。” “那私盐的事就算了?”崔泽忽的道。 私盐的事情万泽岚并不知道,他也同样不知道为什么要护住魏氏。不过常年在官场摸爬的敏感性让他立刻退后一步,跪了下来。 “下官愿意为太子殿下效力,护住魏氏,护住叶城。”他神情恭谨平和,心中却如千军万马而过。 难道河南道节度使,原本真的要反吗? 春天的时候那节度使还曾经对自己施压,要自己同意女儿和魏青崖的婚事。原来如此! 万泽岚无比庆幸后来姓魏那小子悔了婚,不然自己一家,岂不是要被利用着,做出诛九族的罪孽吗? 还有什么私盐,自己治下的叶城,竟然有人挖起了私盐。万泽岚的冷汗流下来。 希望太子殿下顾念他们一同守城的情谊,能对万家网开一面。 似乎等了很久,万泽岚听到了太子的答复。 “万县令快起来,本宫信得过万大人。”声音温和,掷地有力。 万泽岚几乎要泪流满面,他忍了忍,把泪水憋回眼眶,才慢慢站了起来。 “私盐嘛,”太子继续道,“等事情了了,收归国有就罢了。魏氏因为私盐买卖赚的钱,也要赔回来。” “哦。”崔泽应了一声。 似乎早料到太子会做如此决断。 “好了,”被太子临时起用的崔将军转过身去,“本将着人推了瓮城,太子殿下好给这什么小将领封赏吧。” …… …… 第五十七章 刺杀 “什么?”屏风后面一个绛紫色的身影冲出来,把门口报信的人吓了一跳。 “梁王殿下息怒。”信使慌乱地跪下去,一头磕在大方砖上,当下额头便青了一块。 梁王一张脸隐隐泛着青白色,似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他急走几步,险些踢在信使的身上。 “怎么便没有成?”他惊怒交加,“这件事从谋划到实施,本王布置了一年有余,怎就败了?” “是……”那信使斟酌着词汇,“太子狡诈,以信鸽传讯,说是河南道府兵已经去救援。陈程的部下担心陈程暴露,所以不敢再做,做那件事。” “废物!”梁王一巴掌拍在八角椅子上。 “还有……”那信使继续道。 “还有什么?”梁王的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把那刚刚抬起头的信使惊得又缩了回去。 “还有,有人在叶城见到了文安县主林钰。”信使战战兢兢道,“看来她没有死。” “不可能!”梁王摇了摇头,“她的尸骨是咱们自己人收敛确认的,不会有错。也因为她死了,那个苏方回,不是卖了命般为本王做事吗?” “是是,”信使忙点头,“必然是有人看错了。” 梁王不再说话,沉默良久又问道:“北边如何了?” “已经得了张掖。”信使道。 “本王知道得了张掖,辅国公呢?死了没有?”梁王脸上几分烦恼。 说起来,大弘朝东南府兵还没有动。西北兵马必须如闪电般进逼京城才可以,不然等皇帝调动东南府兵,北地那几万兵马,被吞掉轻而易举。 信使恨不得钻个地缝藏进去,今日他本该让下属来报这些事情的,因为每一件都不是好事。 眼看梁王神情阴沉,信使只好抬头道:“三日前刺杀事败,今日请了江湖上最厉害的,当得胜。” 梁王这才点了点头,眼中有了几分赞许。 “崔尚文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是老了。” “殿下说的是。”信使忙奉承道。 “好了,你下去吧。”梁王又换了阴冷的神情,“今日夜如果事败,你也不用再出现在本王面前了。” 那信使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梁王在厅内踱了几步,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亮。 月光清冷,希望酒泉那边,乌云蔽日。 …… …… 高高的旗帜在夜色中飘扬。 一杆红边黄旗,上书“弘”字,是大弘朝国之战旗。 一杆黑边红旗,上书“崔”字,是崔尚文喋血数十年换来的。 旗下一顶三丈宽行军大帐,帐外不时有巡夜兵士往来,今夜到处都很静,月光也怡人,他们虽然神情紧张,但是心里没有多少担忧。 帐内没有灯火,可是如果仔细闻,能闻的到淡淡的血腥味道。 这时候起了些风,凉风吹开了本就没有关紧的帐帘。月光趁势透进来,可看得到地面上躺着五具尸首。 人人着黑衣,人人喉咙破掉,咕噜咕噜呼吸不成,死了的时候,身下也才一缕浅血。 那是故意没有割到血管的缘故。 帐内还有一人站着。 宽大的身子,黑色衣装却没有蒙面,脸上神情冷淡,右眼皮一抹疤痕。 “让老师受惊了。” 他一边说,一边单膝跪地道。 床上的辅国公崔尚文这才缓缓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 “哟,”他似乎有些惊讶道,“竟然劳烦肃王殿下帮老夫守夜,这可真是过意不去。” …… …… 第五十八章 讯息 崔尚文从简易的床榻上坐起来,摩挲着床头处的小柜,擦亮了火石。 帐内刚有星星火光燃气,帐外便有护卫靠近,小声道:“国公爷有何吩咐?” 如此警惕,倒也算防守得当。只是这里面五个刺客和肃王李律却进来了。 不只进来,还刚刚悄无声息完成了一场厮杀。 “无事,你们退下吧。”崔尚文的声音响起,帐外侍卫略迟疑一刻,还是乖乖退去了。 帐内的李律已经抬手接过崔尚文手里的火石,点亮了蜡烛。崔尚文虽是睡梦中起来,然而衣不解带,连甲胄都穿的整整齐齐。 李律起身去把帐帘掩上,回过头时,无意间似乎看到崔尚文鬓角多了一缕白发。不由得心内微酸。 这位国公爷为大弘出生入死几十年,如今白发苍苍却重披战甲。他哪里是世人说的就会为儿子在太后面前流泪缠磨的老头,他是会为了大弘情愿马革裹尸的军人。 “你可算是没死。”崔尚文坐下来,缓缓道。 李律坐在下首,点了点头。 这一句话如同千言万语。 世人都认为肃王李律诈死回了敦煌,打开敦煌城门与突厥苟合,进攻大弘。 崔尚文这一句话,表明他还担心着李律的安危。 他清楚那回到敦煌的不是李律本人,他清楚李律做不出那样的事。 他信任他。 一如李律敢深夜潜入对方将帅营帐一般,李律也信任崔尚文。 “老师一切安好?听说您受了伤。”李律看了看崔尚文明显粗了一圈的左臂,神情依旧淡淡。 那是因为战甲之下,用布帛缠裹着伤口。 “没有的事,”崔尚文嘴角含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兔崽子,一波一波往营帐里冲。” 李律神情冷肃,“老师营帐四周防守得当,这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人,可以像学生这样进来。” “你还蛮自负。”崔尚文指了指地上的死尸,“难不成他们也是我的学生?” 李律难得地咧了咧嘴,“老师知道的,您的军营里有对方的人,并且这人必然身居高位。” 室内的气息凝滞少许,崔尚文叹了口气。 “我知道又怎样?就像你知道对方军营里那位‘肃王殿下’是假的,又能怎样?这一切如果是为了夺嫡,千军万马下百姓枯骨凛冽,赢的是李氏吗?” 李律没有说话,只从桌案上捡了个茶杯,闻了闻味道,倒了一杯冷水。 “出发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了,皇帝陛下似乎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梁王殿下又似乎有什么刻意要避让的。” 听到崔尚文提起梁王,李律脸色更是阴冷。 “皇兄心软,”他淡淡道,“就算学生我几次三番提醒,他都不为所动。如今心中也应该有个计较了。” “是啊,”崔尚文眉头皱紧,“今日我便接到报讯,说义军围攻叶城,险些把太子……” 啪的一声,李律手里的杯子掉在地面上,碎了一地。 “围攻叶城?”他站起来,一双手却抓着桌案侧壁,在灯火间微微颤抖。 若我说叶城将有危难,你信不信? 五天前,那姑娘这样对他说。 叶城的危难大过张掖吗? 他这么回。 李律觉得自己如同掉入了古书上描写的极寒之地从极渊。 从脚底,冷到心里。 …… …… 第五十九章 行刑 辅国公崔尚文面露惊讶之色。 若不是这张脸和声音语气以及若有若无的气息怎么也无法伪造,他几乎要怀疑眼前的肃王李律是另一个人乔装改扮的。 李律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那时候崔尚文刚回长安不久,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宣武帝带李律来见他,希望可以让他做李律的刀法开蒙老师。 他没有教过孩子,不知道从何教起。 他自己的孩子还小,连他的刀都拎不动。 崔尚文想了半晌,说不如殿下你先陪刑部监斩官去监斩罪犯吧,如果见着那样的血腥还想学习刀法,老臣必然多多琢磨,看如何开蒙才好。 李律便去了。 他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站在行刑台下第一排。 结果好巧不巧,第一天就有人劫囚。 将要被斩杀的是个盗贼,闯入民居后被人发现,惊慌间灭了对方满门,连两岁的孩童都没有放过。刑部三核斩杀,不容有失。 没想到这盗贼的同伙还蛮义气,竟然纠集了十多人来劫囚。盗贼刚被押在斩台上,围观看热闹的民众脚底便炸开了一串炮竹。趁着混乱,刽子手当场被人一箭射死。监斩官躲在令台下,手里的签子已经丢了下去,却再无人执行号令。 劫囚的人和官兵厮斗在一起,那些人为了制造更大的混乱,不惜推搡甚至砍杀民众。现场一片混乱。 五岁多的李律站起来,爬上行刑台,隔了一会儿,转身大声道:“犯人已死!犯人已死!” 劫囚的人正努力朝着行刑台靠近,恍惚中听到这一声略稚嫩的童声,抬头看时,见那盗贼头垂在地上,地上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孩童的衣袖。 既然人已经死了,劫囚已经没有意义。 趁着那些人一愣神的功夫,官兵已经控制住局势,无辜的百姓才有机会逃离。 “你是谁?”监斩官官微职小,并不识得李律。 李律那时也未被封王,百姓更是不认得他。 浴血的小殿下站在旗帜下,身边盗贼的脖子尚在呼呼冒着血泡,他手里握着刽子手的大刀,神情淡然。 “本人居东宫,乃皇帝陛下第三子,李律。本皇子替天行道,为皇室正法,代刽子手行刑,若有违法度,可请御史言官上奏责罚。” 说完丢下兵器,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崔尚文后来听监斩官说起那一幕,形容李律是天生的将才,是可在血泊中守护大弘的皇子。 是的,守护国家,文人靠朝纲法纪,武人靠流血拼杀。 他似乎从四五岁起,就不知道惊慌为何物了。 可如今听说叶城被困,竟然惊成了这幅模样。 “殿下你是担心太子吧,”崔尚文声音温和,“我知道你待太子不薄。” 李律冷静下来,身子站直,淡淡道:“你不是说了,太子无事吗?当时除了太子,还有谁在叶城?” 崔尚文不禁有些感动。 是了,他的儿子崔泽也在叶城。 想必李律也是担心崔泽的。 “还有犬子,”他笑了笑道,“不过他也没事。” “那么,”如果不是有师徒的名分,李律险些要气恼起来,“本王的未婚妻子,林钰如何了?” …… …… 第六十章 如焚 这一声问询把辅国公问迷糊了。 他也想过既然肃王是假死,那么跟他一起被判定死亡的文安县主估计也没有死。 但是肃王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应该在一起吗? “怎么,那小姑娘没有跟你在一起?” 辅国公面露责问之色。 既然没死,你怎么不带上她呢? 李律神情讪讪,“她回了叶城。” “应该无碍,”辅国公安慰道,“兴许如今已经和太子殿下一起,回了京城。” 李律却更是心焦,“一旦北地大捷,恐怕梁王会不择手段。京城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真是梁王吗?”辅国公皱眉,“他为二皇子?” 就算是二皇子继承皇位,梁王也似乎得不到太多好处。而为此不惜叛国谋逆,怎么听都似乎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不,”李律神情阴冷,“他为自己。” 是了,只有为自己,才会如此步步筹谋步步算计,不惜失去一切要得到的,只有可能是至高无上的皇位。 再说下去似乎便有关皇室密辛,所以即便李律心急如焚,辅国公也不便再问。他大步走到营帐深处,掀开厚重的布幔,走了进去。 李律跟着他,把烛台端了进去。 布幔后面,安置着一处地形沙盘。上面高低村落,村庄和河流、官道和小径事无巨细,且用小旗帜标明两军位置。 如今叛军已经从张掖出发靠近酒泉,距离辅国公驻扎在城外的军队,仅百里之遥。 辅国公站在沙盘前,神情几分凝重,“且不管京城如何,如今即便我们要回援京城,也要先把北地战事平定。” 李律忍了忍心中炙热的焦燥感,抬眼看向辅国公所指。 …… 这一行百人,日行百里,朝京城方向靠近。 按照林钰的建议,河南道府兵已不可信,但是如果让他们安然回到洛阳,便又为陈程添了助力。所以太子把去叶城援助的河南道府兵一分为十,以禁办义军为名,驻守进各个县镇,北地叛乱平复前不许回营。 接着挑选了百多可信之人,带在身边。至于朱奎,太子允许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回洛阳复命。 此次为了援救叶城而死亡的兵士,太子命叶城县令万泽岚多加抚恤。至于不幸身死的官员邓通及其随行,先暂时在叶城具棺椁安葬,随后再赏赐抚恤。 杂七杂八的事情安排了两天才结束,他们心急如焚,想要快快回到京城。不约而同的,全都摒弃了马车。 初冬的风已经很冷,林钰在马匹上裹紧了披风,又把白丝绒风帽扣紧,脸上温和一笑。 总算做到了。 大约是由于自己重生后很多事起了变数,这一世还没有等人利用荧惑守心的星相挑拨肃王和皇帝陛下的关系,北地“肃王”便反了。 重生后一年,叶城便遇到了和前世想同的境况,而这一次,他们没有变成待屠的羔羊。 这一次,善恶都是要有报应的。 而真庆幸自己,或多或少也算是守护住了叶城的百姓。 只有一人,前世时可以躲入魏府暂避战火,这一世却被困在刑部大牢。 林钰是不担心北地的,北地有辅国公,有赶去的李律。 她更担心大牢里的魏青崖,可安好。 …… …… 第六十一章 忧虑 …………为“人到中年2020”殿下加更…… “县主想什么呢?”身后有人策马赶上来,温和有礼的声音,一听就是太子殿下。 林钰侧头一笑,并没有隐瞒心中的忧虑。 “在想魏青崖,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因为侧头的时候风帽的搭扣被扯开,黑色的秀发在风中扬起来,颇有几分洒脱之姿。 “可是看县主的样子,似乎相信他可以躲过这一劫难。”太子笑了笑道。 魏青崖的劫难,在于他被梁王判定是为肃王殿下做事。 而其实,他是为太子做事。 暗地里,却又掌管了大弘朝最大的江湖消息网。 他不是那么容易便被打倒的。毕竟前世的时候,虽然身体残废,他也不卑不亢,没有萎靡不振,而是用自己仅剩下的力量,护着他在意的家人。 而且这一世魏青崖也不是独自在牢内无依无靠,京城里有苏方回可以协助,京城之外,有她筹划。 “我要把他救出来。”林钰声音坚定道,“不知道北地战局如何,为运筹,肃王殿下必不会过早暴露自己,所以京城那边,还当他是叛逆。大牢却不是能常住的。” 魏青崖已经在刑部大牢待了一月有余。 前世她也待过,那是折损身子的地方。 “好,”太子殿下转过头认真看着林钰道,“县主知道的,魏公子是本宫的人,本宫不会弃之不理。” “那最好。”林钰亦看着他一笑,神情认真。 如果没有太子助力,的确会难一些。 太子说完这句话,他们两个静静策马前行了片刻。 忽的太子又道,“洛阳府尹邓通的尸体,本宫看了。” “怎样。”虽然心中已有猜想,林钰还是问道。 “被身旁的人突然刺杀,身上没有反抗的迹象。”太子凝起眉头,眼睛里一抹厉色。 “是朱奎。”林钰道,“想必是邓通缠着陈程借了兵马来救殿下,看来邓通不是陈程的人。” 太子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河南道已经是这样,京城那边,又会怎样呢?” “血雨腥风这些,听说太子殿下并不怕。”林钰笑着道。 虽然他才十三岁,见到的遇到的,生活的地方,都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看起来锦衣玉食国之储君,事实上被人嫉恨设计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本宫不怕,”太子嘴角一抹促狭的笑,“是因为本宫在努力藏着,其实可害怕了。” 这一句话诚恳坦白,没有半句遮拦,隐隐又有一点委屈抱怨的意思。 林钰不由得笑了起来。 似乎也不习惯自己这样的神态语气,太子也是一笑。 “本宫猜测,肃王叔和文安县主的婚事,只是为了麻痹梁王,留在京城的借口,对吗?” “何以见得?”林钰侧头问他。 “听说民间的女孩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日日念叨天天思念,皇叔离开那么久,似乎……” 怎么好好的太子,也有油嘴滑舌的时候。 林钰忍不住举起马鞭,作势要敲打太子的脑袋。她这个动作越矩无礼,太子先是一怔,接着忙躲过去了。 两人都笑起来。 “喂,”身后不远处传来扬鞭追来的声音,队尾的崔泽策马靠过来,“你们两个真是心大,京城传来了消息,有没有要听的?” “听啊!” 他们两个同时转过身去。 …… …… 第六十二章 布阵 是很简单的讯息。 京城内一切安好,禁军金吾卫将出城五十里相迎。 因为没有北地战况的消息,崔泽脸上几分忧虑。 “你们两个,”虽然有些玩世不恭,但是经此一战,崔泽明显正经了很多,“是不是把魏少爷提出来,如今没了他,很被动啊。” 且不说魏青崖的护卫有多厉害,单他消息网这一项,便可提供不少便利。 “世子也对魏公子如此挂怀。”太子温和道,“还请放心,回京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把魏公子救出。” 崔泽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扬鞭往前方而去。 林钰便捡了自己的二十多名护卫,落在退伍后方去。随后慢慢拉开距离,让太子和崔泽先行,自己随后才会进京城。 由于北地叛军还不知道肃王活着的消息,故而林钰认为最好她还是瞒着京城的权贵自己还活着这件事。等肃王出现,朝廷解除了对他的猜疑,自己再出现为时不晚。 迷蒙的天空一点暮色将至,林钰抬眼看了看北边的天空。 不知道那人如何了,不知道战况如何,不知道百姓如何了。 且等消息吧。 …… …… “国公爷,请恕末将不能从命。”震军大将军王羌跪在辅国公身前,神情忧虑然而目光沉沉。 辅国公虽然是行军大元帅,但是皇帝陛下派了王羌来协助,自己就不能把他架空晾在一边。所以这一次行军布阵,他还是征求了王羌的意思。 没想到王羌怀疑他的安排危险可怕,噗通一声便跪下来求他收回成命。 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不等叛军围城,主动进逼五十里。然后以口袋形散开军阵,留中心一点引敌军来袭,再三面夹击,把突厥军士截杀。不过他明白告诉了王羌,他不准备动北地守军。 也就是说兵士们在战斗的时候,要对北地守军手下留情。 “他们已经叛乱,就不再是我大弘的军队!”王羌的声音铿锵有力。 “你不要着急,”辅国公示意他站起来坐下,“北地守军可不只听肃王李律的,莫忘了当年老朽在北地数十年,根基可比肃王深。那些将领,只要老朽我开开口,他们便会弃甲兵投降的。” 王羌垂着头,眼中满是忧虑。 其实自从王羌离开京城,他就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着。 他的妻子孩子,都被人指使歌姬抓到了别出喂了毒药,如果他不按照安排做,家人便无法活命。 可是按照安排做,他自己与叛贼何异? 如今虽然他是个震军大将军,其实他就是个被控制说话做事的皮影罢了。而如今牵着他身上那根线的皮影师傅,陪他跪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他的侍从打扮。 这次辅国公突然便说起了行军布阵,王羌因为没有得到那边的指令,一时间不知道该支持还是反对。他只好按照十多年来积累的兵法谋略知识,大声反驳。 辅国公说完话,转身朝着沙盘走去。 他身后跪着的侍从轻轻拍了拍他的脚踝,淡淡道:“可以同意。” 王羌舒了一口气。 心中的忧虑又重上几分。 帐子后面,肃王李律巧妙地被屏风遮挡着身影,看着沙盘前的这一幕。 他也舒了一口气。 …… …… 第六十三章 突厥 …………………………本章挂名感激感谢“辣河豚”殿下,多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 出酒泉往西北方向百里,过嘉峪关,有一开阔地。 在这里,北地叛军正稍稍休整。 同往常一样,五万原北地守军在南,突厥军在北。由于一直以来战事顺利,陆陆续续有突厥军调入,如今已经近九万众。 戈壁滩的清晨降了些细霜,静静站立的军阵中心,以六芒星形状围着个行军大帐。一个宽眉短脸额前一道疤痕的黑脸汉子反手抹了一把营帐外细细的雨露,脸上露出桀骜的神情。 这人名唤阿史那塞鹏,是如今突厥族沙波可汗嫡生第二子,也是最有能力争夺大汗之位的人选。此次阿史那塞鹏在可汗面前立下狼血誓愿,必要扫清大弘嘉峪关以西全部势力,要挟大弘朝割让千里沃野。 如今再南行五十里,便到达目的地,阿史那塞鹏不由得欢欣万分。晨起跪地拜过长生天,便等着手下几个将领前来布置安排。 “只等攻下酒泉,”手下将领道,“大弘皇帝必然战战兢兢,恐怕要在龙椅上跌坐下来。” “哈哈……”另一将领道,“咱们有神兵利器,攻城已经是……按照大弘朝的官话,‘小菜一碟’!” 阿史那塞鹏扬了扬眉毛。 此次攻城利器,是早在五年前便有交涉的大弘朝一能人提供的。这次赢了以后,一定要带回突厥去。这样长生天下的任何部落朝廷,都可轻而易举攻破。 突厥各部族,再也不用困居沙漠深处,过着茹毛饮血的苦日子。 其实,按照阿史那塞鹏的野心,若不是要助那能人得到大弘帝位,他想要一举打到长安去! “且不可以骄纵自大,”阿史那塞鹏这句话是警告将领,也是在暗暗提醒自己,“你们知道,辅国公就在前面不远处驻军,如此,要想夺掉酒泉,还要费一番功夫。” 话音刚落,便有一将领走近他,贴耳说了几句话。 “当真?”阿史那塞鹏的阔眉毛扬起来,“看来辅国公已经老糊涂了!” “可不是!”那汇报军情的人同样笑起来。 “好!”阿史那塞鹏厉色道,“让将士们快快吃饭!饭后拔营去看看辅国公那口袋军阵!” “是!” …… …… 距离阿史那塞鹏营帐往南一里,环形营帐的中心是个蓝顶白边金色垂帘的大帐。 因为从张掖那里得来两个貌美的歌姬,“肃王”今日起的晚了些,将领入内汇报军情的时候,他正在榻前吃早饭。 入内的将领微微皱了皱眉,简要汇报几句,就出了营帐。 外面士兵们已经整肃军容,收拾打点停当,等着拔营。 这是辅国公和肃王两任北地守卫用二十年立下的规矩时时准备面对敌击,做好万全的准备。 “陈副帅,怎么样?”一个将领低头问刚从营帐内出来的同僚,神情间充满忧虑。 陈副帅摇了摇头,“宗升,咱们是不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怎么会?”宗升握紧腰间的刀,“之前传回来消息,说是在张掖。既然张掖没有,肯定在酒泉。” 陈副帅点头道,“兄弟们忍辱负重这么久,被骂得夜夜睡不着觉,就等那一天了。” 宗升脸上露出期待的光芒,“他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不是吗?” …… …… 第六十四章 等待 ……………………单章感谢“西冷湖山”殿下,多谢你一直以来的各种票票以及正版支持……………… “小姐” 纵然已经见惯半生风霜,陈管事看到林钰那一刻,还是两眼垂泪,迎上来声音颤抖,说不出话来。 “好了,”林钰扶住他的胳膊,低声安慰。 虽然她已经被朝廷公告坠崖而死,但是京城林氏绸缎庄并没有停止运营。陈管事管着刺绣和印染工艺,货品照样有进有出,也照例把盈利中的一部分送回叶城。 京城门口已经盘查严谨,林钰便没有进京城,而是在城外的林氏绸缎庄休息。 陈管事其实一天前就已经接到了讯息,如今还是心情难以平复。 “老爷在天有灵,保佑子嗣没有凋零啊。”陈管事犹自喃喃。 “有陈叔叔和这么多朋友帮忙,林钰没有那么容易死掉的。”她声音里含了顽皮,等陈管事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才开口问道:“京城里面,情势怎么样了?” “咱们的绸缎依旧供不应求,”陈管事道,“虽然西北战乱,但似乎刺激了人们购买似的,豪门贵族明面上安生,暗地里各个采买了很多东西。” 林钰一笑,她哪里是问这个,不过陈管事向来只管生意,别的事情似乎也不太留意。 “我知道了,”林钰温和道,站起来踱了几步,又道,“魏公子被押入大牢,钱庄如何了?” “哦,这个,”陈管事立刻回答,“被朝廷抄没了,不过好在没有连累到家眷。只抄了生意,人没有动。” “如此,”林钰放心了些,“还请陈叔今日进城一趟,帮我请个人过来。” …… 行霜是下午晚些时候被陈管事找来的。 比上次见面时,他似乎瘦了些,眉眼里却淡定无波,说话仍旧慢慢的。看到林钰坐在上首,不惊不疑,稳稳施了一礼。 “林小姐”声音恭肃如常,看来是知道她没有死。 “行霜,”林钰看着他神情温和,想了想道,“魏少爷在牢里已经个把月了,不知道信使们有没有想出什么营救的法子。” “没有,”行霜老老实实道,“少爷进去之前吩咐过,要保存力量,不可轻举妄动,要等。” “等什么?”林钰问,声音里两分苛责。 她知道魏青崖这些信使从何而来。 一部分是他收养的孤儿,从里面挑出聪明伶俐的。一部分是江湖上躲避追杀的死士,在他这里寻个庇护。还有一部分,甚至是侠义之士,不知怎的被他劝服。 这么些人简直称得上黑白两道鱼龙混杂,可是他们都愿意听他的号令。如今他被锁狱中,林钰隐隐有些担心,这些人是不是要趁机逃离魏青崖的掌控。 行霜说要等,可是再等下去,恐怕魏青崖根本就扛不住了。 听到林钰这么问,行霜微微抬起头来,声音肯定道:“少爷说,一切等林小姐从叶城回来。” 暖炉里的热气被这一句话惊到,哄的一下裹住了林钰的身子。 她眼帘低垂,隐隐几点泪光。 他不等自己家人来救,他等她回来。 林钰甩了甩头,重新又对上行霜的目光,“所以我说什么,你们是不是都听。” 行霜想了想,道,“只要少爷的信物在你这里,便都听。” 魏青崖的信物。 林钰探手摸进怀里,掏出那枚她去汴州的时候,魏青崖给的那块玉来。 “是这个吗?”她嘴角含笑,把那玉拿给行霜看。” 行霜神情微怔,接着退后一步,跪了下来。 “一切但凭林小姐号令!” …… …… 第六十五章 暗地 ………………………………单章感谢“白起的夏小真”小殿下,多谢你的票票和评论支持。………………………… “准备好了没?”黑色衣袍的陈副帅面露焦虑,低声斥问不远处正匆忙走过的兵士。 那兵士低着头,猛然被将军问起的窘迫惊的他红了脸,看陈副帅眼神看过来,兵士忙应了一声是。 “快点!”陈副帅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紧张,“殿下要求速速拔营,别耽误了。” 陈副帅说殿下,是说“肃王殿下”。 那兵士眸子一亮,继而仍然低头应了一声。 陈副帅觉得索然无味,便转身走向了别处。 真是的,他心中惴惴,辅国公治军一向严格,怎地就出了奸细了。如今“肃王殿下”已经知晓对方的全部谋略,已经决定硬碰硬,全歼大弘朝军士了。 透过忙中有序正慢慢拔营而起的兵士,陈副帅看向阵前三架攻城投石车。 这些投石车让陈副帅又爱又恨。 爱的是自从“肃王殿下”做成了这样的机械带他们南下,便可做到逢城破城,逢军破阵。 恨的是这样的机械如今对准的是大弘的百姓和土地。 更恨使用这样的机械对准大弘的,还有自己。 陈副帅叹了口气,看到刚才被自己问询的士兵正跟军士们一起,把那巨大的机械拆装好,放进推车上,再迅速跟上部队往南而去。 殿下,你在哪里? 陈副帅看了一眼中军营帐,忽的重重叹了口气。 …… …… “不会有事吧?”辅国公坐在帐内,眉头微蹙看着北边的方向。 他身前隔着一个桌案,肃王李律正抬手在一个没有黑白子的空棋盘上写着什么。他以手指蘸水,指速飞快。北地空气干燥,他写的字和勾画的图形迅速干掉,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没想到殿下对这里的地形地势如此熟悉。”辅国公见李律没有应声,勾头看了看他写画的内容,忍不住赞扬道。 “不只是本王,”肃王声音低沉,“对面那些本王带过的兵,都很熟悉。” 肃王虽然驻守敦煌,但是经常领兵在北地几个重要城池间巡视。张掖距离京城较近些,算是来的少的。 “那你布置的这些,对面那人岂不是都知道吗?”辅国公问道。 “不会,”李律的声音里几分自信,“我的兵不会说,冒充我的人不懂,国公爷您养的那奸细不明白,突厥的那些,就只有瞎猫一样乱转了。” 你的兵…… 许是因为李律提到自己样了奸细,辅国公心内不快,忍不住嘟了嘟嘴。 还好意思说是你的兵呢?如今北地守军皆为叛军,人人得以诛之了。我老了,养了个奸细,你可养了几万叛军呢。 李律低着头,没有看到辅国公的神情。 辅国公心内腹诽一阵,又问道:“殿下派去的人,没事吧。” 李律神情一怔,眼中这才有了些担忧的神色。 辅国公很满意他的担忧,低头喝了口清茶。 做学生的,还是要谦虚一些,不是吗? “请老师放心,”李律抬起头道,“学生这五十兵马,可敌守军数万。” 噗。 辅国公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这样骄傲的学生,谁教出来的?你能!且看明日阵前,你如何扭转败局吧! …… …… 第六十六章 禁闭 …………………………单章感谢“西风、”殿下的正版订阅及月票支持,多谢你!…………………… “扑棱棱……”一只模样敏捷的灰色信鸽落在京城魏府的窗台上。一个灰色短袍的男人伸手把那只鸽子捉在手里,取下脚踝上的信筒,再顺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把小米洒在地上,丢开了那鸽子。 “白客,”一个蓝半臂黑下袍的男人走进来,看到地上的鸽子,唤了一声,“写了什么?” “不用看了,”被唤作白客的人眼里闪过一缕精光,“直接送出城外,给林小姐。” 蓝半臂的男人神情里有一丝意外,“我以为你不会……” “不会听别人的?”白客把那信筒放进怀里,看向来人道,“白松,你从西北回来,见到肃王了?” “是。”白松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扯上了肃王,简单回答,“从他们出秦岭不久,我们就见上了。” “肃王殿下认识林小姐多少年?不够一年吧,可是他就信她。” “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肃王殿下信林小姐,是因为他们是指了婚,又一起患过难的……” 说到这里,白松忽的语塞了。 魏青崖也跟林小姐指过婚,也一起患过难。 “你的意思是?”白松猛然醒悟。 “他信她,一是因为她聪明,二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咱们也不用费劲儿去牢里请示,便听林小姐的吧。” “可咱们近五百人” “都听她的,如今少爷已经不能主事,她便是咱们的主人。”白客想起那个看似柔弱却又总坐得笔直,走路匆匆的身影,脸上晃过一瞬间的安宁。 “好吧,”白松应了一声,“不过我看宫城里的情势,不太妙啊。” “应该来的及吧。”白客也似乎不太确定,但是他压下心中的忧虑,对白松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 虽然这庭院的主人被囚禁,但是一切井井有条,并没有要荒废的败象。 像是在时时刻刻准备着,迎回它的主人。 …… …… 太子殿下坐在东宫喝茶。 他似乎也只能坐在东宫喝茶。 预想的夹道欢迎和父皇母后怜悯问候没有出现,就连兴庆宫一直疼爱他的祖母,都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全部被换掉的东宫守卫和婢女,被圈禁不能见的太子三师以及重重落锁的东宫大门。 “太子顽劣,至河南道义军府兵混战,折损兵力,特命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以惩。” 那蓝衣内侍匆匆念了这几句,似乎怕太子抓住他打一顿,便急匆匆跑掉了。 太子从宫人手里接过那一纸敕令。 没有赐圣旨,没有昭告,这是留了情分的样子。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啊?”唯一给太子留下的贴身随从眼里都快掉出泪来,“必然是陈程反咬了殿下一口。” 陈程看了太子对他去营救的府兵如何布置,应该便能推测出自己已经被怀疑。如此先告上一状,不失为好计策。 不过太子却另有担心。 宣武帝听他的诬告把自己关起来,必然不是为了责罚。而是因为这宫中已经步步凶险,只有锁在东宫,才能好好活命了。 …… …… 第六十七章 首战 ……………………单章感谢一直支持苍梧的“人到中年2020”殿下,啊,你是签到最勤快的啦…………………… 旌旗飘飘。 阿史那塞鹏的坐骑名唤饮血,听闻是一匹在狼群中长大的蒙古马。此马高大威武,负着阿史那塞鹏立在军阵正中,猎猎风起之下犹如阎罗在世。 这一处是个敞阔的平地,平地四周分布着低矮的山丘。山丘上没有什么绿色,入眼都是灰褐色的岩石和砂砾。初冬的北地,风裹着沙子打在人脸上,又凉又疼。 不过这些阿史那塞鹏都觉得很寻常。 他觉得不寻常的是,竟然随他一起进攻大弘的北地守军,也都是很寻常的神情。 远远看去,他们的军阵肃整,并没有半分摇晃犹豫的样子。 阿史那塞鹏脸上有些满意。 心里几分忌惮。 虽然跟大弘那个手眼通天将要夺得王位的人达成了协议,将来两国世代邦交永不兵戈相向。但是阿史那心里跟明镜似的,留着大弘的这块肥肉不吃,早晚便会被大弘吃掉。 等到划张掖而治后,大弘正是动荡时刻,必然要引骑兵南下,一举夺过长安城,才是好计策。 而突厥国内,大汗也会因他这等功绩,许诺汗位吧。 阿史那塞鹏眯眼看着南边的军阵,直到看到战马上肃王旗帜下那一抹身影,才收回了目光。 “进攻!”他号令道。 “将军!前面恐有埋伏。”哨探骑马冲进来,迅速回禀。 “口袋形围合之势吗,这谁不知道?”阿史那塞鹏嗤声笑了,“就等他围,七万兵马要围咱们九万,痴心妄想!更何况还有北地五万。这一次咱们要一雪崔尚文把咱们突厥铁骑赶到漠北的耻辱!” 说完排兵布阵,朝前方而来。 “殿下,咱们也跟去吗?”‘肃王殿下’王旗之下,十多将帅靠近请示道。 “不着急。”战马上的‘肃王’揉了揉额头,戏谑地笑了,“先等阿史那塞鹏吃了亏,咱们再去帮忙不迟。” 将领们闻言应了声是,只看阿史那塞鹏往前而去,平地上扬起两人高的沙尘。 “咚!咚!咚!”果然,距突厥军不远,原本看起来只有数千的军阵,突然从东面南面钻出数万人,像拢小鸡一样锤鼓而来。阿史那塞鹏扭头看了看没有靠上来的‘肃王’和北地守兵,心里骂了一声娘。 “杀”他举起战刀,却并没有带骑兵上前,而是示意战车前推,准备装填巨石。 这种攻城车,可以放半丈宽的巨石,扳动机括,巨石便可以飞出几十丈。就算不是攻城,也可以用来砸杀骑兵步兵。这一路往南,这几架车立下了不少战功。酒泉的城墙,便是这么不费吹灰之力砸出了口子。 军士们听从号令,装填了巨石,扳动机括。 “吱吱”机括发出刺耳的声音,却并没有动静。那巨大的石头在投石器上晃了晃,接着纹丝不动了。 “怎么了?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点!”看着对面越来越近快要进入弓箭射程的大弘骑兵,阿史那塞鹏不由得怒骂道。 “将,将军,”负责扳动机括的士兵面如死灰,“这东西,坏啦!” …… …… 第六十八章 直面 ………………………………单章感谢“小果果猪”殿下,多谢你的支持,希望还有缘分相遇。……………………………… “什么?” 阿史那塞鹏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推开那传讯兵,前行几步。 忽的他意识到此时去检查那投石机是不是真坏了已经毫无意义,当下最重要的是前面急待应付的大弘兵马。 “弓箭手上前射击!持高盾者随后!”他一边大声号令,一边又爬上战马。 如雨的箭矢已经从前方扑面飞来,上前的弓箭手来不及射击,便纷纷倒地。后面持盾的跟上去,才堪堪挡住了这一波攻击。 大弘弓箭手已经丢掉弓箭,手持斩马刀而来。 宽背薄刃的斩马刀锋利异常,带着由于战马飞奔而起的凌厉之势,插进高高盾牌的缝隙中去。 突厥军阵前一阵哀嚎,厚重的盾牌纷纷凌乱歪倒,露出后面或被一刀斩断臂膀或被捅了个血窟窿的持盾人。 “用骑兵冲!”阿史那塞鹏不为所动,冷静下令道。 突厥的骑兵,人人骑蒙古高马,凶悍异常。就连体格,都比大弘军士强出很多。 却没想到号令刚下,就见大弘骑兵并没有趁势追击,而是纷纷退后。 “追!”阿史那塞鹏下令道。 突厥骑兵不敢耽搁,纷纷朝着大弘骑兵追去。 前面道路平坦,突厥骑兵仗着马匹肥壮,不一会儿便跟大弘骑兵间仅差三五丈。正是欣喜间,忽的地上啵啵几声机括响动,众人大惊失色,想要勒马已是来不及。 绊马索已经从地面弹起膝盖高,马匹纷纷到锁链上,甩出身上的将士,接着自己轰隆隆倒在了地上。 除了跑的慢一点、好不容易勒马而停的士兵,突厥骑兵折损了百人众。 还没有等回过神来庆幸自己没有摔倒的突厥骑兵掉头离去,大弘骑兵便又回头朝突厥骑兵冲来。这一次斩马刀毫不留情斩在名贵的蒙古马匹颈项处,骑兵刚过,便又有大弘军阵内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射击。 这一次突厥骑兵几乎全军覆没。 阿史那塞鹏远远地看着这番景象,终于忍不住跳出军阵,驾马在前喝道:“兀那弘朝小儿,勿要用奸计!崔尚文可在?老贼可敢出阵来,与本帅一决雌雄?” 说完这话,便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突厥军阵后面,尚没有动静的北地守军中间,旌旗下的‘肃王殿下’皱了皱眉,吩咐属下道:“你去看看?似乎不太顺利。” 手下将官接令便要退后而去。 忽的隔着十多排军阵,前方骑马走来一个人来。 那人骑在一匹模样寻常的枣红马上,一身黑衣端正挺立,手里持着一把刀,缓缓立在军阵前面。 虽然一人一马,却似乎带着天兵天将,却似乎可抵万军。 北地守军前阵数千守军,一个个吸了口气,几乎站立不稳。 终于,等到了。 忍受了数月叛国投敌的屈辱。 忍受贼人在自己面前诛杀同胞。 忍受身上的血快要冷掉。 只为了等这个人回来。 他没有让我们失望。 “好了,”那人转过头来,看定隔了十多丈正瞪大眼睛的‘肃王殿下’,冷冷道,“你这个冒牌货,也该滚出来受死了。” …… …… 第六十九章 倒戈 即便出了如此变故,北地守军依然军容严整,没有人喧哗议论,更没有人骚动不安。 军阵中的‘肃王殿下’已经脸色发白,指着前方嘶吼道:“何人阵前滋事,快给本王拿了他!” 除了他身边的三个随从裨将,没有人动。 这三个裨将也露出各自不同的神情。 有人大惊失色有人迷惑不解,还有一人却似乎镇定,抬手号令道:“弓箭手准备,射杀此人!” 没有人动。 言语上没有响应,行动上没有跟随。 他正讶异出了什么事,便听身旁一人突然大声喝斥道:“前军一分为二,为肃王殿下让开道路!” “是!”军阵中爆发出一声山呼海啸般的应答。 陈副帅从马上下来,单膝跪地。 与此同时,肃王李律面前的军阵忽的向两边转身,以中间为界,向着南北方向分开一步,接着军士们齐刷刷跪地,迎接李律归来。 李律骑马而行,穿过军阵直奔中军将帅。 人才行几步,周身上下的杀气便再也掩饰不住。 “看本帅杀掉你这冒充亲王,强迫北地守军与突厥苟合的匪徒!”李律大喝一声,抬手一刀解决掉一个想要上前保护假肃王的裨将,接着刀指马上,一掠而回。 马上那人面如死灰,捂住胸口跌了下去。 至马下,整个人滚进土里,翻了几下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前护胸甲胄被齐齐断开,然而并没有伤到他。 “供出背后主使,不然杀了你!”李律在马上往下一指,狠狠道。 那人颤颤颠颠的爬起来,直觉得周围数万官兵全都对他怒目而视。 原来你们竟然知道吗? 是谁透露了我的真实身份? 那么这几个月来,你们是配合着我演戏呢? 整个北地守军,心齐至如此? 假肃王心惊胆战。 在李律战刀近身的前一刻,他跪地大呼道:“王叔饶命啊!我是您的侄儿李琮啊!” “李琮?梁王长子?”李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惊诧,又似乎是早就想到了。 他定定地看了看那看起来跟自己一般无二的脸庞,忽的看向陈副帅下令道:“本王令!北地守军一军分三,与大弘军士一同,围歼突厥!” “是!”如同惊雷在军中炸响,不等陈副帅下令,听到的士兵便大声回应道。 这是他们等了数月的军令! 这是可以一雪前耻的军令! 陈副帅眼中泪光莹莹。 这是一个可以信的人。他没有死在凶险的朝堂争斗,他没有死在回北地的暗哨、刺客绞杀中。 他回来了! 从此巨龙有首,北地雪耻! 突厥军和大弘军对峙的阵中。 阿史那塞鹏正在阵前骂骂咧咧,口中一股脑的难听北地话。 中军大帐内,脸憋的通红的副帅王羌主动请命,“大帅!且让属下去斩了那小子!” “哎”正看向外面的辅国公崔尚文笑着挥了挥手,“何必听他叨扰,咱们就坐在这帐内等着便好。” “可是……”王羌面色犹疑。 “怎么?”崔尚文笑起来,“他骂咱们是缩头乌龟又如何,咱们还就是了。你知道的,乌龟总是比较长寿。” 话音刚落,便听得远处突厥军中一阵骚乱。 “报!!”前哨兵忽的跪在营帐外道:“北地叛军忽然倒戈,于突厥阵后奇袭得手,如今突厥军阵已乱!” “好!”辅国公抚掌站起来,“他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 王羌脸上怔怔。 “倒,倒戈?” …… …… 第七十章 卫护 阿史那塞鹏回头看去,脸上的肌肉抖成一团。 围着他的大弘军士的确呈口袋状合拢起来,不同的是,这口袋是没有口的。 而捆住口袋的最后一根绳子,是站在自己阵后,原本跟自己同仇敌忾的北地守军。 前有强军,后有倒戈。 饶是战局如此,阿史那塞鹏也没有慌了手脚。他迅速命令军士集中兵力突围出去,撕破北地守军和大弘军士之间尚没有完全合拢的口子。 突厥军胜在骑兵凌厉步兵威武,此时骑兵已经折损,但是步兵还在。听到他的号令,迅速有将军指挥着兵士朝西北角一处突袭而去。 士兵们杀声震天,手中刀枪剑戟直直朝前,脚下步履生风大地摇晃。他们是狼的半子,是驰骋漠北的将士,决不能死在大弘的土地上。他们是来掠夺土地的,不是来送死的。 他们是强者,绝不当败兵! 阿史那塞鹏听着士兵们英勇的冲杀之声,忽的豪气冲天,随着士兵驾马向前。 忽的,前方不远处响起更大的冲杀声来,灰蓝色的战袍在天地交接之处慢慢闪现。起先是一个扛着军旗的士兵,接着是一排,再接着,一点点灰色连起来,漫无边际,挡住了突厥军的去路。 大弘军士围拢突厥的口袋,这下便真的密不透风了。 “杀”阿史那塞鹏提起大刀,忽的豪气冲天。 事到如今,能杀一个是一个! …… …… 大弘朝豫中平原上,正长着浅浅的麦子。麦子不畏霜寒,此时一块一块的浓绿铺在原野里。 麦地边上一片密林,密林外是宽阔的官道。 北地的战局并没有影响到中原福地人们的生活,此时官道上的人络绎不绝。 只是官道上忽然响起了喧哗声,那喧哗声距离此处不远,转头看去,可看到不远处腾起的灰尘。 路边骑着驴慢慢行走的读书人和提篮准备去城里叫卖的乡下老妇人同时停下来,带着几分犹疑几分惊慌看向身后。 “河南道调兵卫护京城,闲人退让!” 随着这一声厉斥,身后马蹄声更响,一队百人众府兵奔走向前,掠过行人,瞬间消失在前方了。 看他们身上的披挂,俨然是要亲赴战场的模样。 “卫护京城?”马上的读书人自言自语,“难道北地已经接连失守到京城危急了吗?” 他神情沉沉,想了想,还是把手里装模作样看着的书撕掉一页,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木炭,在纸上画了个形状,又变戏法似的在驴背褡裢上挂着的笼子里捉出一只鸽子。拴了什么东西在鸽子腿上,便往空中一掷,任那鸽子扑棱棱飞起来,很快便没入密林外的天空中去了。 “好了,”他撇嘴道,“恐怕我这看到才发的讯息,已经是迟了。听说少爷的人,都归了一个小姑娘管。不知道这讯息于她,有没有用。” 说完一拍驴背,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下一个驿站,该换一匹马来骑了。 他在心里思量。 …… …… 第七十一章 箭发 “父王当真要破釜沉舟吗?” 包金裹玉的宫殿深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抬起头,眼中含着怯意,看向梁王。 这少年是梁王第二子,李钦。 梁王眯眼看着窗外,神情有些阴郁。 “父王,如今收手还不晚啊。”李钦上前几步,露出些少年人鼓起勇气的英勇,“父王若求皇帝开恩,咱们还会有条活路的。” “怎么有?”梁王厉声道,“你是蠢的吗?明知道突厥已经被崔尚文全歼,你的兄长在他们手里。” 消息刚刚传来,按照时间推算,若走的快,七日内大军便会班师回朝。 “正因为此,”李钦干脆跪了下来,“正因为这样,咱们如今若再行谋逆之举,恐怕不仅仅保不住琮哥,母亲、弟弟、你我,便都要死了!” “你的意思是,把责任都推给你哥哥,咱们一问三不知,让他被皇帝斩首吗?”梁王的声音温和了些,然而话间多了些嘲讽。 “父亲,就算皇帝不杀他,想要救也是不可能了!”李钦眼中滑出泪来。 “亏你是我的儿子!”梁王恨恨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觉得不解气,又踹了李钦一脚,“亏的你哥哥为了你深入北地,冒充肃王调派守军。” “为了我……”李钦喃喃一声,身子一软,向后歪了一下。 梁王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父亲这些年为了谁?” 李钦眼睛呆滞,脸上的泪水刚刚干涸,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父亲不是力推二皇子承继皇位吗?” 这是他们联络各方势力、调派军队时说出的目的。正因为这个目的,怡贵妃的势力才迅速向梁王靠拢。 为太子之位争斗,历朝历代都有,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台面的纷争。毕竟都是自己的子嗣,皇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傻孩子,”梁王蹲下来,手里抓着个丝巾帮李钦拭泪,“那只是外面的说法,你哥哥和父王,都是想要这大弘的江山,由我们做主!” “什么……”李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梁王微笑着看着他的脸,继续解释道,“自父王十年前来京,便发现了一件事,你和皇帝的二儿子,长得很像。那时候父王心中便是一惊,等到你们长得大了些,更是神态身形越来越像。为了这个,这些年我甚至不允许你随父亲来京,就是怕这件事被他们知道。” “那……”似乎猜到了什么,李钦眼睛瞪大,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当然是主推二皇子上位,然后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江山便是我儿子的了。” 梁王淡淡说道,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若这样做,得瞒过多少人呢。 宫廷里的皇族,宫廷外的大臣,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二皇子的母亲。 然而像是突然捡到了神仙藏在人世的珠宝,李钦心中热血腾腾。 他以为自己再大一些,皇帝陛下会封他个世子做做,一如自己长兄那样。却没有想到,他的命运会在这个时候改写。 啪嚓! 父子间叙话的房间外忽然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梁王一惊,推开李钦便站了起来。 “谁!”他大声喝问,随即整个人窜了出去。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卷起落叶,拍打在台阶上的声音。 …… …… 第七十二章 前功 呼呼 沉重的喘息声被尽力压制,勉强不因为惊恐而呼喊出声。躲在一棵大树下稍做歇息的怡贵妃脸色煞白,攥着丝帕的手努力捂住胸口,几乎要昏倒过去。 她是好不容易才借机出来的。 自太子汴州一事后,皇帝对她情谊寡淡,虽然看着二皇子的面子没有苛待她,但是已经大不如前。今日她听闻北地战事,寻机出来找到梁王白日里休憩的宫殿商议,却没有想到听到了他们父子俩如此不堪的密谈。 原来帮着她们母子是假,狸猫换太子是真。 原来以为他们要的,是泼天的权贵,却没成想,他们是要她和自己儿子的命。 我,错了吗? 怡贵妃靠在大树上,不惜让坚硬的树皮划开了她后背名贵的丝帛。 不,我没有错。历朝历代,多的是夺嫡的纷争。我只是看错了人。 如今北地突厥已除,梁王没有外援。 等肃王回来,他便只有死的份。可是,可是他会不会有后招? 比如河南道? 河南道陈程! 陈程会反,而如今军队都被辅国公带去了西北。 怡贵妃忽然觉得心内一凉,她拔腿便往前方跑去。 要告诉陛下! 要告诉陛下! 就算陛下不让畅儿承继大统,也比死了的好啊。 这里怎么这么安静,怎么没有一个婢女内侍?好在前面甬道一过,就是阔郎的御花园了。 怡贵妃拎着裙裾,不顾仪态,向前跑去。 前面甬道处一个蓝色的身影忽的闪了一下,接着站定在不远处。 是哪个侍卫吗? 怡贵妃心中一阵狂喜,再往前紧走几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微微发福的身子,脸上带着世故的笑,锦衣华服整天装作闲适的样子,不是梁王却又是哪个。 怡贵妃收住步子,往后退了一步。 后面隐隐金属擦过地面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马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那是后路被封的意思。 “王爷有何事赐教?”她站直了身子,整理好情绪,看着前面笑呵呵的梁王,声音清冷道。 梁王微微笑了笑,眉毛高高挑起,似乎觉得她的话很好笑。 “怡贵妃来此处有何贵干?”他问道。 “本宫去哪里,还要向梁王殿下禀报吗?”怡贵妃手里攥紧了帕子,微微竖目。 “岂敢岂敢,”梁王朝着怡贵妃走近一步,“如今只差一点助力,二皇子便可荣登大宝,这个时候,怡贵妃却似乎不太开心啊。” 许是意识到自己神情不佳,怡贵妃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有了微微的笑容。 “可是今日本宫听到北地情况不太好。” “贵妃不用费心,”梁王再走近几步,“本王筹谋多年,不是只有北地这一个筹码。” “那就好,”怡贵妃淡淡道,“天色不早,且容本宫回宫用膳了。” 怡贵妃说完便缓缓走上前去,一步、两步,距离梁王越来越近。 梁王看着她一笑,在并不宽阔的甬道上侧过身子,以示避让。 怡贵妃微微颔首,三两步越过梁王,抬起头,便往前方而去。 忽的,身后猎猎风起,什么硬硬的东西落在她的脖子上。 怡贵妃闷哼一声,整个人便软倒下去。 “父王,”有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如今放她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 …… 第七十三章 状告 “东家!” 混进进城的民众里,才在林府小心翼翼住下来第一日,便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 林钰听的出来,是陈管事的声音。 他很少这么紧张。 林钰坐起来,听到丫头在外面小心翼翼的自责,“是奴婢的错,没有拦住管事大爷。” 京城林府里的丫头们,习惯称陈管事一声大爷。自芳桐死后,林钰已经不习惯丫头和自己同房共寝。她们都宿在主屋旁的侧房,所以拦不住陈管事也是自然。 “陈叔,出了什么事?”林钰穿着亵衣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了斗篷裹上,站在门口问道。 “如大小姐所料,河南道陈程反了。”陈管事声音沉沉,透着森然。 林钰微微静默了一刻。 “昨日里不是说,北地那边已经胜了吗?” “是,不过若赶回来,最快也要七天。”陈管事缓缓道。 七天,叛军可以做很多事。如今民心所向仍是李氏正统,叛军名不正言不顺掠夺皇位固然不会,但是却可以动摇朝局。 林钰揉了揉额头。 “之前交代陈叔做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陈管事在门外神情一怔,接着答道,“已经顺利铺开了。” “那就好,”林钰打了个哈欠,“围了城了没?” “城外五里了。” “好,”林钰又伸了伸懒腰,“那我就再去歇一会儿,陈叔也去歇着把。等天一亮,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陈管事微微有些意外。 还真是年轻人,如今将要大难临头了却如此贪睡。 …… …… 长安城城墙之外。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站在城墙上值守的兵士禁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微微泛起的泪水,重新恢复了肃整的神色。 或许,不是阳光刺眼,而是城墙下的白幡太刺眼吧。 那白幡一看便是河南道那边的规矩,是为死人送殡而制。用白色的纸扎成车盖或者丝带的形状,再用包了白布的竹竿支起来,白花花的一片煞是骇人。 起初值守的兵士以为这些人都是家里死了人来凭吊的,可是越看越不对。 这死的人也太多了。 从凌晨到太阳爬起来,陆陆续续来了千人众。人人举着白幡,又有人拉着白色的宽边布帛,上面写着“冤枉”二字,举在人前。 这是上京告御状? 兵士们有些看不明白,但是还是一层层禀报了上去。 若是告御状,当报备京兆府尹孟温。于是一列兵去报孟温,一列兵去报禁军统领及南城府衙。故而吃早饭的时候,孟温和新任禁军统领便都到了。 刚巧新任禁军统领是孟温曾经的手下,原先京兆尹司兵参军李礼。李礼虽然如今跟孟温平级,但是由于孟温曾经是他的上司,他也自知武将身份,所以对孟温唯唯诺诺,一切都是听凭孟温使唤的样子。 孟温不由得想起之前禁军统领司马伦的跋扈,看向李礼的神情便多了几分“别怕,出了事我来兜住”的架势。 他走出城门,哗啦啦被外面举着白幡的数千民众围住。 孟温拿出父母官的架势和慈悯来,端正了身子,开口问道:“汝等百姓离开祖居之地,到京城来鸣冤,可写状纸,要告何人?” 百姓们呜呜咽咽哭成一片,人群中有个没有跪下的,忙上前几步递上了状纸。 这人递上状纸,才噗通一声跪下,也是满脸的泪。 “青天大老爷,”他用灰色的袖子擦着眼泪,“小民状告当朝太子,私调府兵杀伤人命!” 孟温脑袋里嗡的一声,差一点便要栽倒在李礼怀里。 …… …… 第七十四章 接招 可孟温到底没有真晕过去。 既然没有真晕过去,孟温就得听百姓们继续鸣冤叫屈。别看他们都是庄稼人打扮,倒是有几个能说会道的。不消一刻,便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原来一个月前,太子李昭承皇帝陛下令,去往叶城吊唁文安县主。也不知怎的,就跟叶城周边老百姓自发组织的义军起了冲突。义军在叶城外驻扎着,太子调了河南道的府兵前往绞杀。杀近万人,无论老幼尽皆屠灭,可谓残忍至极。 这数千来京城告御状的,便是那些义军家里的父母妻小。他们原本心心念念,自己家里的顶梁柱是去北地守国护民的,却没有想到还没有出河南道,竟然便被太子的兵马斩杀了。这一下心里又凉又冤,便跑来告起了御状。 孟温听的心惊胆战。 他早就听说太子在河南道做了错事,被皇帝陛下关了起来,却没想到事态竟然这么严重。 太子一向守礼明事,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呢? 可如今这几千民众也不是平白冒出来的,该怎么办是好? 城外的情势吸引着城内的民众往外看,不少热心肠的老百姓把自己家的大饼热水拿出来,给这些冤民果腹。城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孟温脑门上的汗被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 “李大人,”他终于焦急地看向身旁的李礼,“如今该怎么办好?” “北地战事刚平,”李礼皱着眉头,“城内如今仍要戒严一段时日,所以让这些人进城是万万不行的。” “是,是。”孟温点着头,又苦着一张脸,想要听李礼接下来怎么说。 “此事兹事体大,”李礼到底还有几分皇族遇事不惊的风范,“还是等明日早朝奏明陛下吧。” 是了!若不是被民众围城铁桶一般,孟温差点抬手拍一下自己的脑门。 虽然他孟温是京兆府尹,但上面还有尚书大人,还有丞相,还有陛下。他兜不住的事,报上去也就罢了。只要自己不给御史留什么把柄,和稀泥还是能做到的。 得了,安抚几句,回家写奏折吧。 “只是这里”他看了看围观民众,口中喃喃。 “大人不必忧心,”李礼低头道,“末将会守好这里,定不生纷乱。” 那便好啦。 孟温捋了捋胡须,放下心来。 …… …… “殿下一个人怎么行?” 远处硝烟渐渐熄灭,肃王站在行军大帐前,亲自为自己的马匹套上马鞍。 这是新换的马,听说可日行千里。 李律已经安排好北地守军,留几个将领跟随辅国公回京复命,其余的迅速返回北地镇守。 经此一役,北地守军和大弘府军全歼突厥主力,可保北地边境十年太平。 突厥军首领阿史那塞鹏被擒,也会一并押回京城。 若突厥大汗还要这个儿子,就要跟大弘重新谈条件。 本事斗志昂扬班师回朝的时候,李律却要独自先行一步。 辅国公崔尚文拦在马前,几分不放心。 “我不放心京中。”李律神情忧虑,翻身上马。 崔尚文神情也有些不安,闻言退让一步,“即便如此,殿下多少也带些人吧。” “是啊,”随着崔尚文前来送行的副帅王羌也恳切道,“此地距离京城一千多里呢。” 李律闻言低头看了看王羌。 虽然知道王羌如今等同细作,李律和辅国公却没有动他。只是小心防范,想要等回京再说。 此时他突然变了主意。 “既然如此,”他细长的眸子瞄了王羌一眼,“就请王将军带随从陪同本王返京吧。” …… …… 第七十五章 有救 若不是北地已经寒冷的让他们穿上了动物皮毛混织的大袄,王羌此时必然已经渗出冷汗,被肃王李律看了个透彻。 出城行进三里,李律忽然停马回头,两刀斩杀了王羌身后紧紧跟随的两名随从。 王羌大惊失色,从马上跌落下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有些话,”李律脸色阴寒,“王将军不用现在便说,还是等回了京城,交代给南城府衙吧。” 南城府衙,专审谋逆大案。 王羌埋着头,眼中几乎要掉出泪水来。 李律摇了摇头,“或许说给刑部和大理寺也可。” 刑部和大理寺协同的时候,多是办罪官要案。 王羌猛地抬起头来,“谢肃王殿下,末将愿意去刑部领罪。” “起来吧,”李律看了一眼地上渐渐冰冷的随从尸体,“他们已经死了,你还这么胆战心惊吗?莫非本王,比梁王更可怕些。” 梁王。他知道是梁王! 这句话如同救命稻草递给了王羌,他眼眶中的泪水顿时流了下来。然而毕竟是武将,神情仍然是羞惭中几分气恼。 “肃王殿下明察,末将的确是被人逼迫,迫不得已。” “都说了你不用现在便说。”李律示意他站起来,“随本王回京后,你交代给皇兄吧。” 王羌这才站起来,颤颠颠爬上了马。 此次北地出征,他表面上是辅国公帐下将军,背地里,却一直在跟北地守军互通消息。如今北地守军诛杀匈奴自证身份,自己该如何呢。 还有,一直让他念念不忘的…… “对了,”待王羌在马背上坐直,李律忽的道,“你府上的将军夫人和几个孩子,已经吃了解药,由林小姐救了出来。” 这话比肃王几刀斩杀梁王派来盯着自己的随从更让王羌震惊。他张大了嘴巴,似乎不相信刚才在耳边响起的话。 “哦,”看他面露震惊不解,李律单手持缰,转身解释了一句,“林小姐,就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文安县主。” 说完转过身去,嘴角一抹微笑,身下的马窜了出去。 “肃王爷!”王羌脸上百感交集,几乎要再跪地谢恩。只是身边肃王的随从已经骑马越过,他忙喘匀了气息,快马跟了上去。 肃王殿下,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自己的妻儿竟然已经脱困,陛下肯定愿意相信自己是被逼迫的。 将军府有救了。 …… …… 宣武帝坐在朝堂之上,第一次,他有些怀疑自己。 怀疑自己身处的朝堂,不是李家的。 怀疑他的一番谋划,揭出来的血淋淋的现实,如果叫人知道了,会看皇族的笑话。 登基十多年,自己竟然连做主储君之位的权利都没有吗?这朝堂上的大臣,连自己登基后钦点提拔的新科才子里,都有几人归了叛逆之人吗? 宣武帝只觉得自己的心一日比一日凉。 已经两天了,朝堂上一天比一天吵的厉害。城外民怨滔天,城内民众渐渐也有动摇,这朝堂之上,已经有多半大臣认为李昭已经没有资格入主东宫。 宣武帝垂头间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一旁安静站着的梁王。 他倒是不常说话。 “罢了,”宣武帝忽的扬声止住了朝堂上的喧嚣,“军部的牒文你们已经看了,北地大胜、全歼突厥。北地守军没有辜负朕,肃王不日也将回京。等他回来,再决断这件事吧。” 梁王这才抬了抬头,遇到宣武帝的目光,忙又低下头去。 兴许是因为提起了肃王,朝堂上一下子便静了下来。 肃王这一次,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先是说谋逆了,亲自领了突厥军南下。结果竟然是跟辅国公里应外合,在张掖城外全歼了突厥军将,活捉了突厥可汗次子。 这一次回来,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动静呢。 过不多久,大臣们瓮声瓮气地应了声,算是退朝。 第七十六章 出殡 “李昭这小子可真是倒霉。”长安城明德门往北不远的三层酒楼上,入内的人刚掀开头上的风帽,便幸灾乐祸地唠叨了一句。 直呼太子姓名,说话又如此漫不经心的,想必这京城里也没有几个。 “小姐还好吧。”坐在靠窗的一边,正转头看向城门外吵吵嚷嚷的百姓,露出不悦神情的苏方回,看到崔泽进来,淡淡地问了一句。 因为苏方回身份尴尬,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私下里碰过面。 崔泽听到他这么问,没有回答,而是大咧咧道:“哟,小丫头竟然没有去苏大人府上问候吗?亏得你提供了那么多线索。” 他的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故意。 苏方回却神情不变,微微一笑,“能帮上忙就好。不过魏府那里竟然把解药给了小姐,还真是让人意外。” 为了得到一些朝廷大员的支持,梁王不惜用毒药要挟。这些中毒之人的名单是苏方回提供的,而解药,却是林钰从叶城带回来的。 那些朝廷大员家里服了解药,却仍然按照林钰的安排,不动声色追随梁王。 “有什么好意外的,”崔泽靠在窗户上看着城门外的义军家人,一双眼睛透出狡黠的笑,“她鬼精鬼精的,谁也讨不到便宜。” 苏方回闻言一笑,白皙的脸上眼角微弯,像是回忆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来了。”崔泽站在窗边的身子忽的向外面探头一歪,笑了起来。 “且来揭开他们这面皮,看看里面是人是鬼。” 苏方回闻言神情微怔,循着崔泽的视线,向城外看去。 城门外隔着一条宽阔的护城河,便是三里无树、没有遮蔽的空地。 从酒楼上往外看去,视野极好,可以看到原本在城外哭泣着或蹲或跪的义军家人忽的站了起来,齐齐向后看去。 后面有什么,苏方回看不清楚。不过他想起做这件事的林钰,心里莫名地一暖,嘴边又有了笑容。 “得了!”崔泽跳起来,胡乱把要传的讯息塞进苏方回手里,一把从衣架上扯下披风,“爷去瞧瞧热闹。” 等崔泽亮着手里的腰牌跳到城门外,百姓们已经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好在城门上的禁军再三喝斥之下,他们让开了官道,都避进道旁的矮草从里去了。 前面一里远,有数百人扶棺而行。棺材油杉朱漆,应该是朝廷大员的规制。扶棺而行的人神情哀恸、步履蹒跚、披麻戴孝、手持哀杖。 百姓们向来喜欢看两类热闹,结婚的和丧葬的。如今这丧事规格高、人又多,引的城里城外的人都踮着脚看,生怕落下了什么关键的情景。 “跪”随着礼官一声宣喝,扶着棺椁的人噗通一声齐刷刷跪下去,头磕地面咚的一声。 “哀” 呜呜咽咽哭声一片。 哭过一阵,这些人又站起来,在礼官的指令下继续前行。 走百步遥,便又在宣喝声中跪下去,哭一阵。 他们神情哀痛,说哭便真是涕泪俱下,感染得义军家人和长安城百姓也哭起来。 看那些人走近,围观的一个金玉满身英姿飒爽的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抹了一把泪问:“敢问这是哪位大人出殡?” …… …… 第七十七章 御状 对啊,这是哪位大人出殡呢? 长安城内可没有坟茔,无论王侯将相还是普通老百姓,出殡都是往外面抬棺,这朝着长安城浩浩荡荡抬过来的,还是首例。不知道这样子会不会触动圣怒,给个不吉利之类的判词。 毕竟如今北地刚刚平定,正是朝野欢腾的时候。 人人心内犹疑,注视着棺椁的神情里多了几分复杂。 听到路人问询,扶棺人中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走出一步,拱了拱手,答道:“回这位小兄弟,这是河南道洛阳府尹,邓通的衣冠棺椁。邓老爷虽然在洛阳为官,祖籍却是长安。如今棺放长安城外,再安葬入祖坟。” 说完这句,扶棺人中便有老妇人扯着孩童哭倒在地,一时间哀恸得站不起来。 “哎,”那问话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原来邓大人竟然已经故去,邓大人年轻有为才四十出头,怎地走这么早。” 围观中亦有几个知道邓通的,闻言都含了悲伤的神情。再看到棺椁后面哭倒的孩童,不由得掉下泪来。 “说来真是可怕,”那回话的扶棺人悲叹一声,“前些日子河南道义军谋反、围攻叶城,邓大人就是在叶城外,被义军杀死的。” “什么?” 众人哗然。 围观中是长安城百姓的,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忙一个一个交头接耳确认,把这消息向后传去。围观中更多的是义军家人,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随后大声反驳,“你血口喷人!义军怎么会围攻叶城?我们义军是要去西北平叛的!” 那扶棺人显然并不想跟这些人多费口舌,他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求对方让一让路,便穿过人群朝城墙而来。 靠近城墙,寻了个空一些的角落,一群人便坐了下来,只等城内的风水师卜好时辰,便抬去祖坟安葬。 围观民众却不让这些人消停。 不时有人议论道:“是三品官啊,三品大员都因为义军死掉了。” “就是,想必尸身留在了叶城,如今是家人从洛阳取了衣冠,叫着魂魄回乡的。” “这邓大人的家人还蛮多,怎么都百多人了。” “不是不是,听说一部分是洛阳的民众,自发来送的。” 这议论声刻意压低却又灌入义军家人耳朵,他们听着这议论,起初不以为然后来脸上渐渐露出些羞惭的神情来。 “快看!又来了不少人!”突然传来民众的呼声,大家忙又看向南边。 一群五六十人,穿着灰扑扑衣服的老百姓迈着奇怪的步子走了过来。说他们奇怪,是因为他们手里都托着什么东西,却又四人一排,似部队行进般努力维持着秩序。 “这又是什么?”有人小心翼翼问。 这些人虽然没有哭哭啼啼的,神色却也不好看。他们在距离城门二十多丈的地方跪下来,把手里托着的东西规规矩矩放在面前的地上。 那些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战袍。 只是战袍上或被穿了个巨大的洞, “求陛下做主,”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来,“叶城守军为护叶城与义军战斗致死,求陛下裁判义军乃叛逆之军。” “呀……”围观的民众叫了起来。 这也是告御状的! 这两拨告御状的竟然遇见了! …… …… 第七十八章 转机 “你们血口喷人!”义军家人里迅速站出来一些,指着跪地的叶城守军家人开始骂起来。 那守军家人里只站出一人,怀里抱着那被砍的稀烂、还燃着黑褐色血迹的战衣,目光凄冷。 “说我们血口喷人,那么请问若没有义军围攻,叶城的这些守军是如何死的?” 义军家人被这气势吓的退后一步,却仍抬手指着他道:“必然是假的!” “假或真,劳烦各位去叶城看看便知。被砍坏砸烂的城墙尚没有修好,烧坏的房屋也正等着重修,你们去看看,便知道这些所谓义军,到底是土匪,还是志在剿灭叛贼的义军!” 围观的民众里有人啧啧几声,看了看那战衣,声音颤抖道:“想必当日厮杀十分可怕。” “何止是可怕,”叶城守军家人道,“义军仗着人多又有攻城器械,围了叶城两天。若不是太子殿下在叶城指挥,恐怕叶城全城危矣。” 哦百姓们叹了一声,看来之前说太子殿下派府兵剿杀义军,是在义军围攻叶城之后吧。 “那邓大人远在洛阳,却是如何死的?” “自然是因为邓大人看叶城情势危急,去求了河南道府兵支援吧。” “是这样的,”守军家人道,“若不是河南道府兵,恐怕叶城被破,不仅是太子,叶城民众要被抢掠一空了。” “你瞎说!”义军家人忍不住怒斥,“义军就算是围叶城,也必然有原因,绝对不是为了抢掠。” 两方人闹哄哄的,吵了起来。 守军家人说了几句,便不再分辨,只是跪着,等城门上禁军看到,派了个小首领来,接了情愿的文书。 等禁军离开,围观民众中忽的有一人问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义军在秦岭集结,却没有去北地剿杀叛逆,反而是去了叶城。叶城不是在南边吗?” “就是!”这一声问也带得叶城守军家人心中迷惑更盛,抬声开始问起来。义军家人支支吾吾,只是说,“自然是听将军的,将军让去哪里,便去哪里。” “你们听的那个将军,姓甚名谁啊?”便有百姓这么问。 义军家人却也回答不出来。 这一下百姓心中更有疑惑,熙熙攘攘开始相互问询起来。不一会儿,城门前发生的事情便传到京城。 街头巷尾,时时有百姓驻足聊天。 “这么看来,或许那义军本就不冤。” “就是,也不知道准备趁乱做什么坏事呢。剿杀也是应该。” “现在还有脸到京城里来闹,禁军闲着干嘛,就应该把他们都赶走!” “可怜了邓大人,竟然因为这些匪徒死掉了。可惜可惜。” …… 在酒楼上慢慢饮酒的苏方回听到廊外闲客们聊起这些,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厉害啊,才半天而已,便转了京城对这件事的风评。 看来她花了不少钱,也做了不少事。 “好了,”苏方回慢慢站起来,喃喃自语一句,“你的事情做的已经够多,该我了。” …… …… 第七十九章 婚事 才一日而已,朝堂上谈论太子之事的大臣便隐隐有些转变。宣武帝看在眼里,心中略有些畅快。见到新晋良媛姜云瑶的时候,忍不住露出了些笑容。 “近日让你辛苦了。”宣武帝抚了抚姜云瑶的鬓角,温声道。 怡贵妃已经获罪不再随皇后协理六宫,姜云瑶虽然只是晋了良媛,却破例被宣武帝派去了承华宫,随皇后学习协管事宜。 姜云瑶从容谢了宣武帝的关怀,端上小火慢熬的补粥,才开口道:“近日有一事,皇后娘娘派我来请陛下示下。” 补粥比御膳房熬的还要软糯些,宣武帝小口吃了,温和道:“什么事,你尽管讲。” 姜云瑶细细的眉毛微微蹙着,似乎得为将要说的话承担不少风险。想了想才道:“怡贵妃宫里来报,已经两日不见贵妃了。臣妾着人寻遍了宫里,也没有找到。” 宣武帝手中的小匙停在半空中,深邃的眸子看着姜云瑶,问:“什么叫不见了?” 姜云瑶攥着手里的帕子,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去了哪里无人知道。眼下皇后娘娘做主,宫里面暂时瞒下了,只说是去了宫外佛堂为大弘祈福。皇后娘娘说要告诉陛下,还请陛下示下,之后怎么办。” 宣武帝把眼前的汤碗推开,接过丝帕擦了擦嘴角。他原本不怒自威,此时脸上神色却是淡然,像是猜到了这样的事情终会发生一般。 看姜云瑶小心翼翼的,仍然在等他的命令。便淡淡道:“畅儿呢?” “二皇子还在。” 宣武帝沉吟一声,“那便按着皇后的意思办吧。眼下诸事繁多,也顾不了那么些。” 当朝一品嫔妃失踪,也顾不了吗? 姜云瑶虽然心里疑惑,但是并没有质疑什么。只是默默收拾了碗筷,想要给宣武帝独处的时间。 “云儿,”宣武帝却忽然唤了她一声。 姜云瑶站在厚重的门帘前,缓缓回头。 “云儿,”宣武帝又唤了一声,“你认得文安县主,是吗?” 姜云瑶手里的粥碗微晃,她稳了稳身子,轻轻颔首。 “太子写奏折来,说文安县主林钰还活着,并且在叶城帮了他大忙。”宣武帝说到这里轻轻揉了揉额头,停了下来。 姜云瑶想了想,轻轻应声道:“当初臣妾因为毁坏德妃吉服一事,曾受助于文安县主。” 宣武帝的头抬起来,看了看姜云瑶,又似乎在看别的。 “肃王快回来了,如今他跟林钰是同经大难且心志相投,你说,他们的婚事,还做不做数?” 原来是问这个。 或许宣武帝说这些,只是在自问自答罢了。姜云瑶没有说话,听到他继续说道:“还有人跟我说,城外昨日安排的那些,都是林府在出力。朕想了想也是,只有她同太子一起经了叶城一难,如今回来,也只有她有财力有理由做这些。” 姜云瑶终于答道:“看来文安县主也是愿意为朝廷出力的。” 宣武帝摇了摇头,却又说起另一个人,“太子那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肃王两日后也就回来了,再说吧。” 姜云瑶点了点头,虽然心中有疑惑,却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 …… 第八十章 故纵 林府的门关着,依旧做出主人不在府中,概不见客的样子。不过穿过枯败的蔷薇花墙往里,可以看到林钰正和崔泽一起坐在银杏树下,喝一壶热茶。 “你放心,小爷我办事绝对妥当。” 崔泽身子往后靠着,翘着腿,满脸自信的样子。 自从回到京城,林钰办的第一件事是安排魏青崖及肃王府内奴仆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可是梁王作梗,刑部只放了无关紧要的将领和奴仆们,魏青崖却仍在狱中。 林钰和崔泽猜想,梁王是怕魏青崖手里的消息网络对他不利,所以在刑部那里说还有别的事情待查,索性便一直关着吧。看来眼下不除梁王,魏青崖是出不来了。 “都说了小爷办事妥当,你这丫头,怎么还是一脸不安?”崔泽看林钰一直想着什么,忍不住探身过去,盯着她的脸问。 林钰摩挲着手里的杯盏,眉头微蹙道:“眼下太子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朝中对他不利的话也暂时会压下来。” “额,”崔泽漫不经心的,“是这样,该消停了。” “不,”林钰神情沉沉,“我们这一次,把梁王逼到了鱼死网破的程度。今日夜,是梁王最后的机会,他不会放弃的。” 肃王两日后便回,若想做些什么,今日夜里,的确便是最后的机会。 崔泽顽皮嬉闹的神情随着他逐渐收缩的瞳孔渐渐消失不见,他把手里的杯盏缓缓放在案上,站了起来。 “我走了。”他没有说要做什么,只这一句。 林钰也站起来,看到崔泽大步向外走去,右手轻轻环绕在身体后面,按住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的刀鞘。 …… …… “朕不走。”宣武帝低头认真批阅着奏折,脸上没有多少震惊的神情。“你律哥,”他眉头一锁看了崔泽一眼,“早就跟我说过了。” “陛下知道?”崔泽露出震惊的神情,“律哥都没有跟我讲。” 他席地而坐,一边帮宣武帝把地上的奏折摆放整齐了,一边听着宣武帝的话。 “你还是个孩子,同你讲做什么?他去叶城之前,同朕讲的很清楚。” 所以肃王假死这件事,宣武帝也是知道的吧。所以听闻肃王在北地叛乱,宣武帝那么生气,都是装的吗? 崔泽挠了挠头,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复杂,自己一时间想不明白。 “那陛下不离开也行,至少让末将加强宫城守卫。”崔泽定了定心神,声音恳切道。 “你那点守卫,有什么用?”宣武帝笑起来,“朕同肃王说过,朕就是要看他能做到哪一步,能把兄弟情谊毁坏到什么程度。” 然后呢? 崔泽这么想,但是没有敢问出声。 皇权因为亲兄弟争权更迭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前朝便有好多例。眼下宣武帝这样,倒像是无所谓会怎样了。 或许,是欲擒故纵,是要捧杀了梁王? 崔泽摇了摇头,梁王有整个河南道兵力呢,攻下京城简简单单。 那好吧,既然皇帝想玩,那自己这个晚辈,陪着就是了。 …… …… 第八十一章 欲擒 兴庆宫太后娘娘在内侍的搀扶下从高高的地台上十几步便走了下来。她步履微乱,险些踢翻了烛台。 “你这孩子,”她的脸上露出慈祥又怜惜的光,眉眼间是不加掩饰的开心,“真的没有死,这实在是太好了!那么他们说律儿没有死,也是真的了。哀家看到你,才算是信了皇帝的话。” 说到此处,扶起林钰,却又掉下泪来。 “乖孩子,让你受苦了。”这句话是说林钰,也是在心中念叨肃王。 林钰微垂着头,“让太后娘娘担忧了。” 兴许是从肃王假死到今日,太后第一次相信她的儿子没有死,才这般喜形于色吧。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太后和皇帝陛下是信任肃王的。 “你知道吗?”太后挽起她的胳膊,像个寻常百姓家的长辈那样道,“哀家要封你做个郡主。” 林钰知道,自从得知她的死讯,太后伤心之下便说过要封她做郡主的。不过如今她没有死,她也不想被这些身份捆绑,待在京城。 林钰忙推辞,“其实,等这些事消停了,小女想要四处走走看看。县主的身份已经不妥当,再……” “怎么?”太后忽的面有怒色,“你和律儿都要大婚了,还要走去哪里?” 林钰神情一动,略尴尬地轻轻松开了太后的衣袖,跪了下来。 “禀太后,”她声音微微颤抖,“小女和肃王的婚事,事实上是肃王为周旋朝局,迫不得已应下的。小女不敢欺瞒太后。待肃王殿下回来,便可解除婚约。” 这个孩子! 肃王人中之龙,多少豪门贵胄恨不得把自己家姑娘的庚帖粘在兴庆宫的门上。这姑娘到手的婚约,却不想要了。 太后站在庭中,身着阔袖窄裾的身影微微一顿,笑了笑。 “肃王为了什么哀家不管,哀家只知道,他对你,跟对寻常人,不一样。” 林钰跪在地上,没有吱声。 “律儿虽然不是哀家养大的,但是哀家却知道他的脾气性情。他对女人,向来是敬而远之。那日里我听说你受了伤,他抱着你从朱雀大街奔回来。报信的内侍说,肃王爷气得像是要杀人。那个时候哀家就知道,我这个儿子,他喜欢你。” 林钰脸色微红,讪讪道:“肃王殿下的确待小女不薄。” 厅内暂无声息,过了一会儿,两个内侍合力抱了个小巧的贵妃榻过来。太后稳稳坐了,轻轻揉了揉膝盖,才又道:“这事暂且不提,你今次来,是有别的事吧。” 果然是太后。 看似谈笑风生,却并不相信林钰此次前来,只是问安。 她的手在衣襟内微微攥住,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 “今日夜里,”林钰的声音很小,只让坐在她身前的太后和内侍听到,“小女听说有风雨声,或许还有雷。所以提前来跟太后娘娘说说,如果听到了什么,请不要惊慌。” 这是冬天,哪里会有什么雨雷。 梁王让太子被人唾弃从而废位的可能性几乎已经没有了,这个时候若还想得到什么,便只剩下逼宫这一招。可太后虽然不是梁王的亲生母亲,但就算立新朝,也当尊孝道,所以应该不会对太后动手。林钰担心的,是太后听到了,反而主动参与制止,从而伤了性命。 她没有躲在林府,反而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 室内的气氛凝滞得像是化不开的浓雾。 林钰微微抬头,看到太后也抬着头,她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已经神游于物外。 “是律儿让你来说的吗?”太后问。 “不是,”林钰老老实实答,“肃王殿下不知道今晚要发生的事。” “我给皇帝生了个弟弟,”太后忽然说,眼睛睁开,灯烛的光芒照进去,竟然有几分凌厉,“哀家早就对他说过,要听几句亲弟弟的话。可皇帝不听啊,皇帝仁心,总以为律儿是杀场见多了血,把人心想的太坏。” 林钰点了点头,“人心的确很坏。” 她也是到了前世死的那一刻,才确定这件事的。人心坏,所以魏青崖才会中毒,自己才会入牢,莫名的才会打仗,叶城才会被屠。 他们那些争权夺利的,有哪一个是有良心的呢。 没有,他们只想用枯骨和血肉堆出高楼。 “哀家老了,”太后忽然冷冷道,“死不死的已经不重要,他虽不是哀家生的,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在哀家身边的日子,倒比律儿还长些。都是骨肉,这件事若还有余地,哀家还是希望他活着。” 太后当年是皇后,负教养皇子之责,梁王的确是跟着她长大的。如此看来,太后表面上看是在兴庆宫养老,私下里,却也不是不闻不问朝事的。 梁王的动静,太后也是看得到的。 林钰没有答话。 太后又静默少许,忽然示意内侍把她扶了起来。 “哀家累了,去歇着了。文安县主也不要走了,今日夜里风雨大,你便歇在兴庆宫吧。” 摇晃的裙裾把灯烛的光芒分成两半,太后缓缓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朝着后殿走去。她步履蹒跚,俨然已经有了些老态。林钰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惊鸿宴上见到她时的样子,那时候的她,比现在要威严很多,也要开心很多。 “县主,”耳边传来内侍的声音,“太后娘娘已经歇下了,奴婢给县主安排在偏殿,可好?” 偏殿是宿公主和皇子的地方,与礼不合。 “不用了,”林钰站起来,神情有些倦怠,“左右不过一夜,劳烦公公给我抱个毯子过来,我便在这殿内宿下吧。” 那公公忙应了,便吩咐人拿来毯子,又贴心地倒上热茶。 林钰说是宿下,其实便只是在殿中喝着热茶,怀里围了个毯子罢了。 林府那里已经安排妥当,崔泽在宫中守卫,自己今日说要来兴庆宫的时候,白松是反对的。但是无论如何,她不想陷太后于危难之中。 她不仅仅是太后,还是这京城皇族,第一个给过她温暖和信任的人。 林钰在摇晃的灯光中等着,等到子时钟响,西南角的天空中一道红色的令烟窜上天空。 啪的一声,带着似乎要染血的诡异。 “来了!”她站起来。 第八十二章 弑君 与外面的吵嚷、喧嚣以及兵器相击的清冷声相比,殿内倒十分安静。虽然这安静里,透着一种神鬼莫近的诡异。 殿内横七竖八倒着些金吾卫和内侍的尸体,有个断了胳膊被吓得哭起来的,靠在大殿上的柱子旁,两股间一片尿渍。看他的样子,不等被森然站着的黑衣人杀掉,就要撞柱自尽了。 梁王站在殿内,一身长袍,手里没有兵刃,倒像个胖嘟嘟的读书人。宣武帝坐在堆放奏折的御案前,把手里一本黄色的奏折放下,微微皱眉,抬头看了看梁王。 “律弟快回来了,你这样,是会让他失望的。”他慢悠悠地说,似乎忘记了守护自己的人都已经死去,外面的那些,暂时被梁王的刺客牵制,也进不来。 可以说,他这个皇帝如今的生死,都在梁王一念之间了。 “皇兄不用再装了,”梁王笑呵呵的,一张脸似橘子皮般皱了起来,“李律早就对我有所提防,皇兄你自己也不是眼瞎。再说了,你们兄弟俩背着我做的那些,当我不知道吗?” 明明都是兄弟,如今却如此。自己说要纵容,看看他会怎样。可是他倒有这样的胆子,直接杀入了大明宫。 “那么你今天,是要弑君谋位了?”宣武帝依旧坐着,脸上有淡然无畏的神色。 弑君谋位得来的帝位,是会被天下人唾弃的。这大弘的江山,梁王就算得了,也坐不长久。且不说各地府兵都会举反旗伸张大义,就是肃王和辅国公带的那些,都够梁王忙一阵子的。 虽然他和肃王联手这许多,是为了肃清朝堂和府兵内梁王的奸细。这半年来也看了出来,投靠梁王的的确不少。但是再多,比之身有清骨的忠义之士,还是稀少。梁王要想靠那些人稳固朝堂,简直痴人说梦。 梁王向前两步,看着面色沉沉的宣武帝,忽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皇兄你小看了我。”他眉眼里仍有笑容,“臣帝这么折腾,只希望皇兄能变更诏书,把皇位传给二皇子罢了。” 宣武帝面色有变。 他的确没有想到,梁王做这么些,是为了二皇子李畅。 说来说去,二皇子仍是他宣武帝的子嗣,就算梁王参与夺嫡党争,也犯不着弄这么大的动静。 这惊愕挂在他的脸上,随即被他笑了笑抹去。 “好呀,”宣武帝笑得云淡风轻,“下诏废太子,立李畅,是很简单的事。那么之后呢,你会退兵,然后领罪吗?” “不会,”梁王脸上的神色倒是坦诚,“臣帝为了防止皇兄朝令夕改,还是会杀了皇兄。” 恐怕不仅仅杀了他,也会杀了太子李昭。 是啊,诏书是他下的,他随时可以再更改。李畅被梁王拥护,更是会被他忌惮。如今虽然李畅才十一岁,但是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特别是,李畅已经有了一个让他疑心的生母。 “真是拼了命了啊,”宣武帝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为了让朕的儿子继承皇位,你要让梁王府被金吾卫抹去吗?” 梁王摇了摇头,“不会的,皇兄你,没有那个能耐。” …… …… 第八十三章 救君 “殿下不可!”东宫侍卫在宫门口拦住一身银色甲胄,手持短刀的太子李昭,“大明宫内正有宫变,殿下若此时出去,定然危险。” 何止大明宫,东宫门前,已经斩杀三十多名黑衣刺客。透过紧闭的大门,夜色虽深却盖不住浓重的血腥味。 “让开,”李昭身姿笔直,虽然话不多,却字字不容质疑,“既然守卫你都说了,大明宫有宫变,那此时父皇,定然身陷危险之中。你说本宫应该龟缩起来,不去救吗?” “可殿下……” 可殿下你才十三岁,能做什么?虽然你的皇叔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在北地上阵杀敌,可你每日里都是在习字读书啊。 你出去了非但帮不上忙,甚至可能添乱啊。 不过侍卫只是把这些话憋在心里,用胳膊死死拦住李昭,不让他打开宫门。 “本宫知道,”李昭退开一步,冷冷道,“父皇派你们来此处驻守,明为监禁本宫,实为保护。你们想想,如今是一同出去,把逆贼斩杀的好,还是缩在这里,等父皇出了事情,一切无力回天的好。” 那侍卫统领面上僵硬,想了想道:“可是放太子殿下出去,我等若护卫不当,实在难以复命。” “你是傻的吗?”李昭道:“若父皇出事,你们找谁复命?” 东宫外暂时静悄悄的,侍卫统领皱着眉头,终于整个人颓然垮下胳膊,“那末将便紧随太子左右,护太子周全。” 李昭点了点头,当前一步迈了出去。 “快!”他的身旁,跟着五六十名禁军侍卫。 出东宫径直往北,越接近皇帝夜间休憩的清宁宫,打斗声越是密集。李昭带着侍卫,避开那些打斗声,专门挑人少的甬道偷摸前进。即便如此,路上也遇到了些散兵,耽搁了不少时辰。 按照南城府衙的反应速度,如今还没有动作,必然是因为他们被其他叛军缠住,无法营救宫城。 那么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自救。只要皇帝和皇后离开,这皇宫就算被叛军占住也无妨。 从目前情形来看,可能叛军还没有攻入后宫。那么皇帝那里,应该暂时安好。如果皇帝从龙首后山逃走,便是最好。 李昭一边顺着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往前,一边内心思忖。 终于,清宁宫就在不远处。 这宫殿是后宫中修建的最奢华尊贵的,因为这在日常,是皇后的居所。近日夜里,宣武帝也多在此宿夜。 不知道母后怎么样了。 “杀”李昭大喝一声,趁树旁一探头的岗哨不注意,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他身后的侍卫一惊,终于明白眼前的太子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窝囊。 “杀”侍卫们再不迟疑,卷入了清宁宫前混战的双方。 “小子你来了!”崔泽的声音分外悦耳,他一边跟李昭打招呼,一边挥刀砍翻台阶上站着的一个黑衣人。 崔泽身后站着新任禁军统领李礼,他身上衣衫尽破,说浑身浴血也不为过。 “陛下在殿内!咱们闯进去!” …… …… 第八十四章 骤变 宣武帝坐在御案前,梁王手里的刀抵在宣武帝的脖子上,他们周围,站着十多个黑衣刺客。 太子李昭、崔泽、李礼踹开大门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景象。 “好呀!你果然反了!”开口说话的是崔泽,他跑的快一些,想要接近宣武帝救驾,却被梁王挑衅地扬了扬手里的刀,只好停下了脚步。 太子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任由李礼把他护在了身后。 “殿下,您这是……”李礼口中喃喃,虽然如今亲见,却似乎不相信平日里忠厚老实的梁王是这样的面目。 “你看不出吗?”崔泽冷冷道,“梁王殿下这是要逼宫呢!却不知道天底下的百姓愿不愿意遵从你这弑君谋位的人做天子。” “玩笑了,”梁王哈哈一笑,“本王只是想请皇帝换一换册太子的诏书罢了。不过如今太子你来了,这件事倒是可以从简。” 宣武帝从案后抬起头来,神情沉沉看着李昭,略有些着急。 “昭儿,不用管父皇。你立刻跟他们一起退出去,等肃王和辅国公回来,清缴叛逆!” “晚啦!”梁王大喝一声,一缕血珠从宣武帝脖子上冒出来。太子急急上前,被崔泽拦了下来。 “听说太子尊孝道,”梁王阴恻恻道,“那么如今用你的命,换皇帝的命,你同意吗?” 太子似乎没有听懂梁王的话,怔在崔泽身旁没有应声。 这一切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讲的确太过匪夷所思。关于梁王有谋逆之心的事,他也有提防。只是没有想到梁王没有像寻常谋逆那样从外围攻入京城夺得帝位,而是直接在宫城中妄杀至亲。 不遮不拦,也不把他们当做亲族。 “其实本王要的很简单,就是太子你从东宫搬出来,换李畅做未来的皇帝。所以如今你只要自裁了事,我答应你,让你父皇多活几年。” 是这样的,宣武帝只有两个儿子,太子死,那么便是二皇子即位。就算肃王等大臣诛杀梁王,也改不了二皇子即位的天理。 梁王娓娓道来,似乎他说的话跟晚饭在哪里用餐一样简单随意,无关生死。只是殿中各位听到他的话,面色瞬间变了。 原来筹谋这许久,竟然只是针对太子罢了。 李昭不顾崔泽阻拦上前一步,“只要你放过父皇,你说的,我都答应。” “昭儿!”宣武帝厉声斥责,“别听他的,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父皇!”李昭把他手里的短剑放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且不说父皇贵为天子,就算是寻常人家父母,儿子们也不可能看着您受困剑下。皇儿这就去了,父皇保重。” 说着抓住地上的短剑,反手便朝自己刺来。 梁王目光炯炯,朝着太子这边看了过来。 然而刺向他胸口的短剑只差一毫厘便没入肌肤,却“乒”的一声,被崔泽从空中弹飞。与此同时,一直坐在案后的宣武帝忽然手里拿着什么暴起,反手刺入了梁王的大腿处。 梁王嚎叫一声,手里的短刀掉在地上,“啪”的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他身旁的刺客已经上前,拖拉着梁王迅速从后殿退了出去。 崔泽已经持刀从殿后跃到宣武帝身旁,再一把拉开遮帘,就要向后追去。 “穷寇莫追!”宣武帝一只手按着脖子,另一只手拦住了崔泽。 “李礼!”他随即下令,“清点各宫各院,盘查折损,把人集中到这里来。” 李礼应了声是,忙迅速退了出去。不多久,他又回来,跪地禀报道:“梁王的人,把大明宫封住了!” …… …… 第八十五章 郡主 兴庆宫跟宫城之间,隔了好几条街,以至于那边的动静完全听不到。原本从兴庆宫到大明宫,有一条夹城复道。此时那复道处也是静悄悄的,想必是从宫城那里给关闭了。 林钰半刻也没有睡着。 她知道此时这兴庆宫中,有一个人同她一样,也没有睡着。 那人一生顺遂,以至于虽然位至太后,也是性格和蔼可亲。可如今原本只用待在兴庆宫,安安稳稳颐养天年,却要为子孙争斗这样的事烦忧。 林钰回头看了一眼太后消失的方向,阔郎的殿门处,一个蓝衣内侍身姿笔直,稳稳站着。 初冬已经有些寒冷,殿门边不避风霜,那内侍微微缩了缩脖子。 林钰想了想,准备唤他进来休息。 就在这一瞬间,那内侍忽的抬起头,往前迈了一步,接着整个人往后跌倒下去,咚的一声,摔在青石台阶上。 林钰猛然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其他三名内侍都往殿门处奔去。林钰忙喊了一声:“不要过去!” 然而已经晚了,有箭矢从殿外射入,那几名内侍纷纷中箭,哀叫着倒在殿内。 梁王竟然不顾孝道,要把战火烧到兴庆宫吗? 林钰从柱子后走出来,看到殿外走来两个人。他们身后,显然跟着些刺客。 一男一女。 女的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紫红色的霞帔上绣着暗绿的柳叶,脸盘微瘦,眉眼里透着洞察世事的精明。虽然这个人她没有见过,但是她见过一个同样眉眼的女孩子韩言秀。 “庆安郡主。”林钰下意识唤了一声。 “你倒是识得我,算你有点见识。”庆安郡主的声音里有些柔软,语调低低的,并不像是行谋逆之举的人。 “郡主来这里,韩大人知道吗?”林钰的声音却没有那么温雅,一如冬日里的冷风。 庆安郡主的夫家,是吏部侍郎韩佩之。据林钰所知,韩佩之为官虽然有些迂腐,但对朝廷还算忠心。 “你就少管闲事啦!”庆安郡主身边的少年大声道,一边说,一边看着林钰笑起来。 林钰定定地看着他。这孩子几月不见,又长高了,只是眉眼里的戾气也多了很多。 她认出这人,身体微僵,手在阔袖里攥紧。 如果有一把刀就好了。可惜因为要进宫,所以不能带武器过来。 林钰想。 “二皇子。”她淡淡道。眉目里看不出多少愤懑。 “哟,”二皇子李畅向前几步,眼睛转了几圈,嬉皮笑脸道,“还在生着本皇子的气?不就是一个丫头,难不成,你还想报复本皇子?我可告诉你,我是要做皇帝的人了。” 还好,他记得自己杀了她的人,她的芳桐。 “二皇子,”林钰声音清冷,“若此时本人手里有刀,定然要剜下你一刀心头肉!” 似乎被她眼中的戾气吓住,李畅停了脚步,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庆安郡主。 庆安郡主脸上笑笑,对身后的刺客下令道:“带走!” 这照面一刻不到,林钰已经成了待宰羔羊。 …… …… 第八十六章 计划 宣武帝没有想到,禁军统领李礼也没有想到,这京城的城门,会这么容易便失了守。 河南道的府兵从义军家人在城外鸣冤开始,便陆陆续续经几个城门乔装改扮渗入京城。到这日夜,在事先藏好武器的府邸统一领了武器,换好装束,随着梁王的亲信陈程,攻进了宫城。又趁着禁军支援宫城,占了城墙。 从此宫城皇城,尽在掌握。 迷迷糊糊宿在城外的义军家人和叶城守军家人,在夜间听到城墙上叮叮咣咣一片。待他们迷迷糊糊钻出帐子,在晨雾里呼出白气时,只看到城门紧闭、而城墙上手持兵刃站着的,显然已经不是禁军服饰。 有个义军家人看到城门迟迟不开,战战兢兢准备抬手叩门。还没有走到城墙边上,忽然便见一守军从城墙上一箭射来,正中脚尖。那人吓得唉哟一声,蹲在了地上。 “不得了啦!”有人交头接耳,“这皇城里,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然而无人应声,就连往日揣着手,出门打招呼的京城百姓,今日也没有露面。 京城大街上寂然无声,连一声犬吠都不曾听到。偶尔哪个院落深处,传来乳齿童儿的哭声,只一声,便被家人低声喝斥,呜呜咽咽的忍住了。 没有炊烟、没有人声。长安城,如同死了一样。 在这骇人的死寂里,长安城的东南角,林钰正在一个铁匠铺子里抬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看到来人,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竟然劳动梁王殿下大驾。” 林钰的嘴角几分戏谑。 她是见过梁王的,在太后娘娘的寿辰之日,梁王手持皮影子,做了一场影子戏。那个时候肃王殿下为了助兴,从百步外一箭射中影中人,被传为佳话。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也是梁王要反的时候。从那时起,因为种种原因,他便逗留京城,不曾再回到封地了。 “林小姐,让你受苦了。”梁王仍然是温文儒雅的样子,他端来热茶,顺手把桌案上的小暖炉放在了林钰的手上。 铁匠铺子里不可能有地龙,这暖炉的确来的恰到好处。虽然手被捆着,但是有了这暖意,慢慢的身上便有了温度。林钰小心地扭动了一下肩膀。 “多谢。”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林钰还是轻轻说了一声。梁王听到这一声谢,脸上有了笑意。 “绑你来这里实在是迫不得已,你知道的,这件事本王筹划多年,然而终于寻到李律的软肋,不可不用。” 李律的软肋,是说自己吗?林钰脸上微微疑惑。 有一段时间,李律的确做出了非她不娶的样子,也是为了凭借婚约,在京城多待一些时日,好提防梁王。 “看来林小姐不太了解我的这位弟弟。”梁王看到林钰面露疑惑,忍不住道,“李律小的时候,便总对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畏畏缩缩。比如喜欢柿子,偏偏会留到最后才拿起柿子,这是为了防着别人知道他真心喜欢的是什么,免得下次挑选的时候,柿子被人提前挑了去。如今他喜欢你,也大费周章,想要让我觉得,他是在利用你罢了。” 林钰听完这一番话,猛地抬起头,“所以梁王殿下,是要用我威胁肃王吗?” “对,”梁王靠近林钰一点,脸上的笑容充满了中年人看晚辈的赞赏和慈悯,“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当着他的面杀了你,等他癫狂,再杀了他。你觉得,这计划怎么样?” 梁王一边说,一边抬手拂过林钰额头的碎发,眼睛里慢慢涌现炙热的光芒。 这计划怎么样。 …… …… 第八十七章 叩门 “他娘的怎么这么没用!”金光闪闪的少年把殿门打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外面刺客把守的情形,便迅速扣紧了门,转身对禁军统领李礼抱怨道,“禁军和南城府衙加起来,没有两千也差不多。就算都是纨绔,也太不顶用了!” 还有皇帝陛下。既然知道对方要反,竟然都没有做什么准备。说什么要看梁王能做到哪一步。这是盲目自信还是傻? “崔泽,”宣武帝在摞满了奏折的御案后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少年,微微安抚,“不要怪李礼,朕让他分出多半兵力,去守皇族和各位大臣府邸了。出此宫变,大弘的脊骨却不能折损分毫。” 这也顾的太多了。 崔泽摇了摇头。 那些文官,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跑来救驾。武将除了几个年龄大手里又没有兵权的,其余都跟着辅国公去平叛了。 似乎是注意到崔泽微微摇头的大不敬动作,宣武帝自嘲般一笑,“再说了,崔世子你,不是已经帮朕把玉玺藏起来了吗?梁王找不到那个,可是什么都做不了。” 太子李昭正帮宣武帝把奏折分类码好,闻言附和道:“父皇说的是。恐怕如今梁王没有动静,是因为肃王叔和辅国公快回来了。” 河南道已经反了的府兵,除了一部分在京城内,更多的恐怕正沿途设伏,准备阻击肃王和辅国公了。 “这可坏了,”李礼被崔泽骂得抬不起头,此时终于忍不住道,“将士们的家眷都在京城,若梁王以此要挟,恐怕……” “别操那个心,”崔泽忽的摆了摆手,“早三天,本小爷便把他们藏了起来。” 宣武帝闻言抬起头,缓缓站了起来。他的嘴脸一抹微笑,看看崔泽,又看了一眼李昭。 “你倒是厉害,不过不知道是你藏的,还是你们那位林小姐藏的。” 崔泽因宣武帝提起林钰微微惊讶,旋即讪笑道:“自然是小,哦不,末将我藏的。那丫头只是瞎指挥罢了。” “这'瞎指挥'可了不得。”宣武帝赞了一声,“不过林小姐显然忘了,辅国公的儿子,可在梁王手里呢。” 他说完哈哈笑了起来,似乎很为自己寻到这一处错漏高兴。看到崔泽渐渐僵硬的脸,不由的笑的更是开怀。 …… …… 那人一身黑甲似在血中泡过一般,身后仅余十多名随从。绕是如此,当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单手控缰站在城墙下时,城上戒备的叛军还是心头打颤,腿脚软了一下。 他们为名利被胁裹着反叛,然而名利到底没有性命重要。 数丈高的城墙下站立着的那个人,是西北守卫边疆的喋血阎罗。有他在,国门不破。有他在,奸佞不安。 如今自己,竟然要站在这样的人对面,与他为敌吗? 墙上的叛军稳住心神,拨开随风翻动的旌旗,探头抬声问道:“墙下何人?” 墙下的人微微抬头,右手中的大刀脱手飞出,直直钉入厚厚的城门。 “肃王李律。” …… …… 第八十八章 驯服 似一阵寒风刮过城墙,探头探脑的叛军小头目神情一凛,缩了缩身子。 “怎么办?真的是肃王!”他转头对身边的人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怕什么,”身后一人揣着手往下面看了一眼,“又不是阎罗王,城墙这么厚,我就不信他能钻进来。” 小头目这才正了正神色,望着肃王道:“小的不识得殿下,多有得罪了。眼下长安城封城,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进来。” 肃王李律抬头看了一眼躲在旌旗后的小头目,冰冷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 “叫李烽来见我,不然一个时辰内,本王将破长安城,平梁王府。” 字字如同铁锤坠地。 李烽,是梁王的本名。 小头目跟身后的人确认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肃王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仍辩解道:“肃王殿下不要误会,这实在是陛下的旨意。” 就算不是陛下的旨意,你还真能破了长安城不成? 这长安的城墙有多厚有多高,您老又不瞎。虽然贵为肃王殿下,但是你也不是真阎罗。如今带着十多个兵丁,就想破了长安? 莫不是大话要说破天吗? 小头目虽然嘴上辩解,脸上却没有几分忌惮。他似乎总算想明白了,自己如今躲在城墙里面,肃王就算再厉害,也奈何不了他。 若不是一根穿云而来的箭带着呼呼的风声刺入了他的胸口,小头目还想转身跟随从揶揄两句。 他没有看到肃王射箭。 就连肃王身后的随从,都似木头般立在马上,一动不动。 可那箭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飞出,不等他反应过来,便钉入了他的胸口。 小头目哀嚎一声,身子一歪,从城墙上直直摔了下去。 啪的一声,骨肉裂开,当场殒命。 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城墙上刚刚反应过来的叛军听到肃王的声音传过来。 “本王不听谎话,叫李烽来见我。否则破城平王府。” 城墙之上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战战兢兢躲在垛口后面开口道:“请肃王殿下稍等,我等立刻便去禀报。” …… …… “破城?”梁王李烽正在用午饭,闻言皱了皱眉。 “叫他先折腾一会儿,他以为这长安城是敦煌,说破就破了?”说完这句,接过侍女用胡饼夹好的烤鸭,再对着身边的庆安郡主一笑,“我这弟弟,也有这么不靠谱的时候。” 庆安郡主轻轻一笑,推开了梁王送到自己手里的鸭肉。 “许是肃王殿下有什么过人的法术呢。小的时候,他不是还会学狗叫吗?”说到此处,禁不住哈哈笑起来。 “对啊,”梁王也是一笑,“当初他说要驯服狼犬,最好的法子是把自己当做狼,跟那些动物同吃同宿。为了这个,他还跑去玉山。” “可不是,”庆安郡主笑起来,“还是先帝有主意,说他贵为皇子,如此行事不免被百姓效尤。同吃同住不行,倒是可以起个诨名。” “福旺嘛,”梁王哈哈笑起来,“那时候本王就觉得他傻,如今看来,也是没有长进。” 说到这里,想起当年三人都是皇子,先帝却选了二皇子做太子,不免心中愤愤。 如今这宣武帝,倒是知道选长子做皇子。 “说起来,”梁王忽的道,“李畅去哪里了?” “哦,”庆安郡主漫不经心答道,“说是要亲自去给林小姐送饭呢。” …… …… 第八十九章 买单 铁匠铺子里的这一间,倒不是很脏。室内没有铺砖,灰扑扑的地上随意丢弃些做坏了的剪刀锥子等寻常之物。林钰小心地用脚在土里摩挲了一会儿,收获寥寥。 正在烦恼,门外脚步声近,接着门上的褡裢被人扯开,一个少年人跳了进来。 正是二皇子李畅。 林钰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二皇子戏谑间又有些焦灼的视线。 “喂,给你的饭。”他说着,把手里的小食盒放在地上,看着林钰笑。 他明明知道林钰被绑缚在椅子上,根本够不到那食盒,却故意如此。林钰看着他,蹙着眉头道:“二皇子敢来给我送饭,也不怕我杀了你。” 李畅笑嘻嘻的,闻言退了一步,“你可不能动我分毫!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可是未来的皇帝!” 虽然李畅才十一岁,但也不应该如此目无国纪纲常、随歹人叛乱。林钰看了他片刻,嗤笑道:“你也配做皇帝!陛下英明威武,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儿子。” 李畅想也不想便反击道:“本宫是母妃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说完这话似乎觉得不太妥当,又解释道:“父皇只认太子,什么时候管过我的死活?” 林钰摇了摇头,不想再理他。没想到李畅却似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宣武帝的坏话。听来听去,无非是抱怨自己没有得到父皇的宠爱。 那便联络歹人反叛吗? 是不是自持年幼,觉得就算梁王败北,宣武帝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那如果梁王胜了呢?他到底不是梁王的儿子。 “这么恨皇帝陛下,所以你要帮着梁王上位吗?”林钰想了想问道。 “什么啊?”李畅摆了摆手,“你把梁王叔叔想太坏了,他只是想做摄政王罢了。” 摄政王,原来如此。 宣武帝和太子相继殒命,朝中只留十岁小儿,主少国疑,无奈间只好上台辅佐,身居摄政王要位。 可新帝诞下子嗣之前,有的是时间运作。到时候新帝没有子嗣却又死了,那么梁王左右手里,便是朝堂和宫廷。 这一桩桩一件件,原来做的这样的打算。 对于一个兄弟登上王位,又不想大张旗鼓抢夺的王侯来说,这样的路子虽然绕了圈,但是却不会被天下人谩骂嗤笑。 像他当年用苏方回父亲的手贪污那样。他永远是站在后面,可置身事外的人。 看林钰低头沉沉思索,李畅向前一步,道:“好了,你也别乱想了。本宫来,是想问问你。等本宫做了皇帝,你家的妹妹,能不能给本宫做个娘娘。” “什么?” 林钰一时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这小孩子,难道对轻盈…… 林钰立刻从李畅玩味的神情里看到了不同于喜爱的感情。 对了,他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呢。 “你是真的不懂?”李畅又走近一步,“上次叫她绣花,还没有绣好呢。到时候她做了本宫的娘娘,自然可以天天绣了。” 是了,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上次抓走轻盈和芳桐,便是为了在人皮灯笼上绣花。 李畅已经走到林钰身前。 她抬头忽的一笑,一直被在身后的左手突的伸出抓住李畅的胳膊,另一只手迅速击出,手里的物什刺入了李畅的肚腹。 那是半块剪刀的残片。 是林钰好不容易在尘土里找到的宝贝。 她磨了这么久,终于磨开了绳索。 李畅僵在她身前,哀叫一声,旋即蹲坐在地,捂住了肚腹。 “你年纪小,”林钰的声音冷冰冰的,“但是年纪小也不是便可以不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买单。这一刀是我替芳桐送你的,是死是活,全看阎王要不要你。另外,”她看着李畅扭曲在一起的脸,抬脚越过他道:“林家人不稀罕做娘娘。去你的娘娘。” …… …… 第九十章 折腾 “快来人啊!”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喊叫,窄窄的门口顿时涌入了十多名随从。却不知李畅一开始支开他们,是为了到这里方便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那把剪刀仍然在她手里,不过林钰退后了一步。 她当然知道就算把李畅击倒,这里也不是她可以随便进出的地方。而且鲁莽的举动也会惊怒梁王的人,对她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她第一次不想权衡什么利弊。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再没有可能为芳桐报仇。 李畅是皇家的人,就算犯错,皇家颜面之下,也不会允许她这样的平民惩治。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可以逍遥法外。在她心中,他这个皇子,就应该跟庶民同罪。 挤进来的人看到倒地的李畅,纷纷上前搀扶,扬起了一屋子的灰尘。李畅勉强支撑起身子,抬起头,指着林钰道:“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随从看了他一眼,略为难地怔了怔,没有动作。 看来这里也不是李畅能当家的。 她就知道,这些人只是利用他是皇子的身份。恐怕得了天下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弄死他拉倒。 随从任由李畅哀嚎着,把他扛在肩上带了出去。围在门口的随从却没有离开,他们虎视眈眈,盯着林钰,以及她手里的半片剪刀。 “还请林小姐把这个丢了,不然小的们不好做事。”随从中有一人终于开口道。 你看,刺伤了他们拥趸的皇子,也只是被勒令把凶器丢掉而已。 林钰撇了撇嘴,把那剪刀丢在尘土中,旋即上前一步。 那随从吓的忙后退半步,看到林钰只是捡起地上的食盒,又抬手拂去一张小桌案上的土,便大咧咧坐了下来,打开食盒,似乎是要吃了。 随从们这才放心了些,往门口挪了挪,给林钰留下足够的空间。 饭菜简单,不过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若想做事,必先活命,这是她的经验。 饭吃到一半,外面吵吵嚷嚷忽然又有脚步声来。接着门口守着的人回头看了一眼,便纷纷避让开。 庆安郡主的脑袋从几人后面露出来。 她脸上几分焦灼,但是看到林钰缓缓进食的样子,还是戏谑一笑,顿了顿道:“走吧县主,是你登场的时候了。” …… …… 倒没有人把梁王的话悉数带到。肃王果然便在墙下等了一个时辰。 城墙上的叛军躲在垛口后面窃窃私语。 一方面对肃王有几分忌惮,另一方面不得不听从梁王派遣。 既然梁王说让他随便折腾,那城墙上的叛军也只能静静看着肃王怎么折腾。 一个时辰将到,肃王转头向人群中,淡淡道:“邓通家人何在?” 邓通家人,前些日子扶着邓通的衣冠棺椁到了这里,就宿在城外。 听到肃王这么招呼,人群中立时有两个身披白麻的男人走上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殿下……”他们神情哀恸。 肃王嗯了一声,看着他们道:“不瞒各位,邓大人表面上看是因为义军的事而死,事实上却是被河南道节度使陈程的手下一刀毙命。如今陈程就在城中,关闭了城门,意图谋逆。尔等忠良之后,可愿意与本王一起,诛杀叛逆?” 那两人听着肃王这话,却似乎没有多少惊讶,只是神情愤愤,齐声应诺。 “我等愿意肝脑涂地!” “好,”肃王的声音依旧淡淡的,“那便开棺吧!” …… …… 第九十一章 开棺 邓通的衣冠棺椁就放在长安城外,已经有好几日了。众人因为知道那棺椁中没有收敛遗体,便没有什么忌惮的。城外风大的时候,甚至有人依偎在那棺椁后面避风。也有嘴碎的,跟邓通的家人时不时聊些邓通生前的轶事。 因为义军家人也是河南道的,所以大家乡音熟悉,虽然一开始所求不同,但是到了最后倒也没有生分感。 如今一听说要开棺,唬得那些义军家人从棺椁左右跳开去,一瞬间真以为这是刑部仵作要验尸,当下便要看到不吉之物了。等回忆起来这里面只有衣冠,才小心翼翼在远处踮着脚看,不过没有人敢近前了。 肃王这才从马上下来,他身后呼呼啦啦的,在马上随行的人忙也下来,把马匹拴到远处拴马桩子上去。 等邓通家人默不作声从远处把那棺椁抬过来,肃王默默近前,从随从手里接过三支清香。 香烟袅袅,微微檀香味飘散,是刚刚点上的,用来祭拜亡人所用。 难道是,要拜祭了? 除了围观众人狐疑,就连城墙上驻守的叛军,也小心翼翼探头查看。 肃王却转过身去,看向东南方向,合掌拜了一拜。 “邓大人为国尽忠而死,死后还要被本王做如此设计,得罪了。” 说完便把清香插在泥土中。瞬间有随从过来,围护住那一片插了香的泥土。 真是的,谁还会破坏不成? 围观民众虽然心里这么想,可还是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不过,做什么设计来着? 看到肃王拜祭,已经有邓通的家人跪在前方回礼。礼节过后,那汉子走到棺椁旁边,忽的大掌用力往棺椁上拍去。 “啪”的一声。 这也……太大不敬了!就算是只放了衣冠,也太不敬了! 围观众人脸上微微变色,可还没有等他们细想,便听到棺椁深处,传来几声“呜呜”的哀鸣声。 这声音听起来像人声,却又不是人声。 “我的妈呀!” “青天白日见鬼了!” 围在四周的民众被吓退了一半,不少人推搡着踩到了别人,顿时又听到一阵骂娘声。 肃王冷眼看了看周围,忽的走到棺椁旁,一掌击在棺椁侧面的一块略突出的方木上。 哀鸣声立刻停了,接着那六寸厚的棺材板砰的一声滑了下去,露出棺材里面,横竖交错、宽三寸的铁杆和方形木块连接的物什。 不等肃王再动,那东西咯吱咯吱,从棺材深处伸了出来。 不多时,那东西停了动静,稳稳立在棺椁之上,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兽。 这怪兽一丈来高,被固定在棺椁上,头小身大,像是一个巨形螳螂。然而它的前方直直伸出一个半丈长锥形铁钉,铁钉之下,粗重的锁链有秩序地从上往下排列,不知道是有什么关窍。 肃王李律看了看这东西,显然也是第一次见。 “懂怎么用吗?”他问邓通的家人道。 “懂的,苏师傅教过了。”那汉子小声道,旋即看了一眼城门,道:“两丈,距离刚好。” 肃王点了点头,“那便用吧。” …… …… 第九十二章 雷鸣 那便用吧。 只这简单一句,云淡风轻般下了个指令。那汉子便又走上前去,在棺木底部的某处,使劲儿按下了个机括。 之前呜呜咽咽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似人声般小,这一次整个机括旋转着变形,声音越来越大。 忽的,众人看到这变形的机括似乎是拉住那个锥形铁钉往后挪动。忽的空中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也没看到那机括如何,便见那铁钉猛然飞奔向城门。 “嗖” “咚” 巨大的城门被铁钉穿过,那铁钉旋即又被机括上的锁链拉着回来,带出了个水缸粗的大洞。 城门上灰扑扑掉下来一层的土,尘土过后,有守军从城门后的洞口向外看了一眼,白着一张脸躲了回去。 “快!”那人边喊边往城中跑去,“快去禀告梁王殿下!” “好啊”城门外响起了一阵欢呼声,那是在如此形势下,果断想站在肃王一边的民众,发出的呐喊声。 “不要停。”在这吵吵嚷嚷的声音里,肃王的声音道,“再来几个洞,这门就塌了。” 塌了又怎样。难道肃王殿下要带着这区区十几人攻入城中,跟城中上千叛军死战吗? 围观的人心内惴惴,然而禁不住想看到城塌的好奇心,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盯住了那个机括。 这真是好东西啊。 犹如天降神器。 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 …… 事态如此紧急,惊的梁王甚至都没有问一句李畅怎么样了,只是让随从把林钰丢上马车,便一刻不停往城门而去。 好在铁匠铺子距离城门很近。不到一刻钟,马车从城门前飞奔而过。颠簸之中,林钰看到城门那处灰尘四起,接着咚的一声,门上一个框条掉下来砸在地上,吓得守军喊了声“咦”。 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下,梁王在前,林钰在后,从城门不远处的阶梯上,攀到了城墙顶部。 旌旗飘扬,着黑衣的叛军脸上有少见的震惊和不安。 越过城墙,可以看到外面百多乌压压的民众。 是了,他们是之前被禁止进城的义军家人以及洛阳邓通的家人。 难不成,他们这会儿幡然醒悟,要破城诛杀叛逆吗?毕竟相比四处府军,他们距离城门最近,也最能观察清楚局势。 林钰心中几分欣慰。想了想,又觉得群龙无首之下,这些人应该没有胆子跟梁王作对。 那么,下面那个破了洞的城门。 是他回来了? 林钰迫不及待上前,她的眼中燃起油亮亮的光芒。 那个人,他回来了吗? “老实点!”身后传来梁王随从厉声的训斥,林钰往后瞥了一眼。有十多随从跟着她走了上来,一人把她的手绑缚在身后,推推搡搡的,押着她向前。 那十多随从中有目不斜视向前的,又低眉顺眼看着梁王的,还有一个人,同样目光灼灼,看着她。 林钰神情微怔,收回了视线。 她已经被推搡到城墙靠近城外的垛口处。梁王就在她身后站着。 一瞬间,林钰知道她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了。 因为她接下来,听到了梁王洪亮的声音:“李律!若你再近前一步,本王就把这女人推下去!” …… …… 第九十三章 她是 城墙很高。 太祖皇帝建国时,为了抵御外敌,把长安城原有城墙完全推倒,扩了城池大小,且加厚加高了城墙。高三丈宽四丈的城墙,曾经让来往朝拜的各国使节望而生畏。 因为此时很静且顺风,从这么高的城墙上往下看,林钰除了看到下面灰突突的众人,还听到了毫不掩饰的议论声。 “这女人是谁?太后娘娘?” “胡说?你眼瞎吗?太后怎么会这么年轻?” “这是俺们叶城的县主!” “哦……如今女的也能当县令了?” …… …… 多的是不认识不知道她的人,瞎猜瞎想。 林钰回头看着梁王一笑,眼神带着嘲讽道,“你看,把我推下去,根本就没有人在乎。” “是吗?”梁王从身后随从身上抽出一把刀,抵在她的后腰上,“文安县主难道没有听到,砸门的机括已经停了。” 不只那机括停了,林钰还在城下繁杂的人声里,听到了一声她的名字。 确切地说,是她的乳名。 “姝儿!” 那是肃王李律的声音。 循着这个声音,她看到他站在一口巨大的棺木前,抬着头,看向自己。 自秦岭一别,已有月余。他清减了不少,也晒黑了些。如今一身黑衣,披甲上染满了血迹,就站在城下。 他要来救下皇室,救下长安,救下大弘朝将要陷入战火的百姓。 一如他这么些年驻守北地,一直做的那样。 想当初自己竟然怀疑他叛国谋逆,如今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他回来了,他唤自己姝儿。 林钰神情微动,微微向前一点。 “不要动!”城下传来清冷的呼声,她身后也有力量把她拉住,没有任她再前进一步。 城下的百姓面露犹疑,总算有人想明白了,忍不住窃窃私语。 “原来是文安县主!文安县主没有死啊。” “对对!是肃王殿下未婚的妻子呢!” “这可真是卑鄙,竟然把女人拿来做要挟。” “原来不光河南道府兵反了,梁王竟然也反了!” 这是未得天下,便失了人心。 “李律!”她听到梁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本王知道辅国公的大军就在你身后。如今你丢下那机括,退兵百里,我便放了这女人。” 哄的一声,城下的百姓如同炸开了锅。 林钰在城墙上笑了笑。 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和肃王之间的婚约,是假的。如今就算肃王李律念着他们过去有些交情,恐怕也不至于把长安城拱手让人。 如今让了长安城,不仅仅是让了皇权,更是让了自己生的希望。 梁王登上宝座后第一件事,恐怕便是诛杀肃王。到那个时候天下尽在他手,辅国公的那点兵力又算得了什么。 梁王神情沉沉站在她的身后,小声对林钰道:“我这弟弟,我还是了解些的。” 林钰嗤声一笑,“恐怕梁王你太小看了你的弟弟。” 话音刚落,便听到李律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好!你要遵守诺言。” …… …… 第九十四章 险情 城墙这么高,林钰的确不想就这么摔死了,但是她也没有想到,肃王李律回答的那么果断,那么干脆。 自己在他心中,如此重要吗? 一时间林钰的身子像是冻住了般,僵在原地。 “本王自然信守诺言。”梁王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透着一种料定了世事的自得。 李律听到这一句答复,转头对身后的随从说了什么。那随从中便有三人骑马越众而出,向着西面奔去。 “怎么?肃王不回去?”梁王略惊讶般问了一句。 不只梁王惊讶,城上的叛军和城下的百姓也微微惊讶。百姓们虽然不敢置喙,但是也都悄悄扭头打量着肃王。 没了机括不攻城,自己人又在梁王手里,肃王还傻愣楞不离开,不是等着对方擒拿吗?虽然李律如同北地阎罗,但是阎王爷也抵不过小鬼多啊。 李律神情冷峻,看了看城墙上静静站立的林钰,又看向她的身后。 高高的垛口遮挡之下,从李律的角度,看不到刻意躲藏箭矢的梁王。这便使藏在人群中,他之前安插下的弓弩高手,没有办法射击梁王。 “李烽,”李律抬头高声喊道,“他们带本王的手令而去,必然依令撤军,你若担心,可以着前哨去探。只是你现在该兑现诺言,让我的妻子从城墙上下来。李氏皇族,向来不屑卑劣的行径。如今你做的,恐怕正是。” “好,”梁王在林钰身后道,“这便让她下去。” 说完他狞笑一声,抵着林钰后背的刀尖变为刀背,忽的猛拍下去。 这一拍并不是为了杀死她,而是为了让她站立不稳,从城墙上跌下去。 林钰猝不及防间回头,正看到梁王一击不成,准备抬脚踹向自己。与此同时,在梁王身后的一个随从忽的向前几步,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一把刀刺入了梁王后腰。 “王爷小心!”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中间有异己。那人刺过梁王一刀,没有回头,径直去拉住林钰,稳住了她的身子。 “是你!” 跑动间不合适的铁头盔歪向一边,露出了这人的面容。梁王惊诧间抬头,喊道:“苏大人,你!” 事到如今还唤他一声大人。 是啊,他的那些攻城器械、暗器机括、得以迅速攻入皇城的方法,都来自苏方回。 有信心在抢得王位后挡住天下人,也是因为他除了有经营了数十年的河南道府兵,还有苏方回这个机括高手。 知道林钰没有死且已经回到京城以后,梁王为免夜长梦多,也曾想杀了苏方回了事。但是终是不舍得失去这么一个天赐之才,故而只是把他软禁了起来。哪知道他竟然混入了自己随从中。 “苏师傅小心!”林钰大喊一声,一把刀从他们握紧的手上方劈下,她只得松开了他的手,退了一步。 正此时,身边早就等候多时的叛军,一把把她推下了城墙。 垛口硌得她的脚踝猛地一疼,林钰在虚空中抓了一把,然而什么都没有抓住。在身体迅速往下的瞬间,她看到天空飞过一只寒鸦。 …… …… 第九十五章 火信 人形容某件事情很快,常常说电光火石。 在林钰的意识里,今日的事情每一样,都如同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先是她从城墙上跌落,再是凭空出现一根细绳,从苏方回手里飞出,缠绕在她的腰间。 令人窒息的疼痛过后,是她的身子被绳子栓紧,固定在城墙外左右摇荡。 “小姐!” 苏方回一手抓紧了绳索,一手向后胡乱挥刀,力图可以拉住她久一点。 林钰在摇摆的眩晕中看不清城墙上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若他这样以一敌百,要不了多久就会没命。 “快松开!”随着这一声呐喊,她明显感觉到城墙上飞溅下来的鲜血打湿了她的脸。林钰勉强向上看去,正看到一把刀从高处挥出,正斩在苏方回的右臂上。 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工艺人的右臂。 “不要不要!”林钰大喊着,趁身子摆荡,一脚踏在城墙上。挣开了那根绳子。 恍惚中,她看到那把刀擦过苏方回的胳膊,斩在了绳子上面。 是了,相比砍断胳膊,显然斩断绳子更容易些。 “小姐!” “姝儿!” 一上一下两个呼唤的声音,林钰忽然觉得,就算此时她死掉了,重生以来要做的事情,也已经基本做完。 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然而下一个瞬间,距离城墙还有丈高的距离,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墙下纵身跃起,接住了她。 骨肉与骨肉相碰的撞击,同样痛彻心扉。林钰哀叫一声,黑色的浓雾遮住眼帘的一瞬间,她听到李律的声音道,“不要死,不要丢下我。” …… …… 不争气地晕过去的代价,是很多事都要靠别人复述。 据李律讲,确认她无碍后,苏方回在城墙上发射了火信。 红色的焰火一飞冲天,即使是在白天,也照得整个长安城都像沐浴在火烧云里。 看到火信,藏在城中各处没有露面的禁军和事先被皇帝安排好的河东道府军一起反击,一举攻之。无论是城中梁王的那些人,还是城外阻击辅国公的那些,全部被屠。 不过皇帝仁厚,虽然是诛九族的罪名,但是念在府兵都是听从将帅之令行事,便只斩叛军,没有牵扯到他们家人。 而战中投降的那些,也没有再夺性命。 即便如此,河南道数万府兵几乎被绞杀一空,也震惊了整个大弘朝。 “小爷我就说嘛,”崔泽坐在 林钰床前,嘴里磕着五香花生,絮絮叨叨,“皇帝再傻,也应该知道提防。原来都是做戏,等着梁王反呢。火信一出,那些藏起来的府军从宫内暗道里出来,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林钰靠在绣花锦被上笑出了声。 崔泽看她笑,忍不住要再说几句,“我看可以把轻盈那丫头接过来玩啦,快过年了,京城热闹。” 这才平息叛乱的第二天,便想要接轻盈过来。 是要嘲讽他傻,还要怀疑一下这小子是不是动了真心呢。 林钰暗暗摇头。 蓦的,厚重的门帘打开,穿着朝服的李律抬脚走了进来。 眉眼先是关切地看向林钰,接着忽然皱眉凝思。 “你怎么还没走?”他看着崔泽道。 …… …… 第九十六章 吃糖 崔泽唯唯诺诺,偷偷翻了个白眼站起来,大咧咧退后一步,看也不看肃王李律,只是对着林钰道,“那就这么着,抽了空小爷我去叶城接小丫头。” 林钰没有反驳,余光看到李律已经侧过身子,是要强行送客了。 崔泽不敢再待,朝着李律拱拱手,便逃也似地离开,差点忘拿解下来的佩剑。 “我没事的,你不用这么紧张。”见李律从身后婢女手里接过汤药,林钰忍不住道。 这墨大夫的汤药,真是一次比一次苦,一次比一次难喝。 李律端着汤药坐在崔泽刚刚起身的小凳子上,变戏法般的在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一碟冰糖。 “乖乖把药吃了,给你吃糖。” 林钰若此时已经含了汤药,必然要喷李律一脸。 不管他是不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亲王,不管他是不是北地阎罗,都要喷他一脸乌黑的药汁。 因为这一句,实在太不像他说的,实在太诡异非常。 乖乖吃药……还给糖…… 林钰张着嘴,下巴都快要掉出来。 “怎么了?不习惯本王说好听话?”他温和一笑,牙齿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惩罚自己说错话一般。 林钰红了脸,“不是,殿下你还没有从戏里走出来吗?咱们的婚约是假的,如今梁王已除,你不用再做给婢女看了。” 而且据崔泽说,李律已经清理了府内一切可疑人等,连魏青崖之前小心安插进来的,都被清扫干净。只不过这次下手不狠,只是遣散罢了。 “婚约是假的还是真的,还不是本王一句话的事吗?”他敛起笑容,眸子里几分认真,把药碗轻轻搁在了桌案上。 “不是……我以为……况且我还有很多事,林氏无权无势也跟王府无缘结亲……” 林钰重生以来跟不少人当面吵过架,拌过嘴,但是只有这一次,她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李律的脸上又多起几分不悦,他忽的倾身靠近她,眼睛盯上她的眼睛,眸子里清澈得如同漠北的一洼泉水。 “那些借口都不好,除非,你对本王,没有半分倾心。” “我没有想过。”她下意识身体后撤,奈何之前崔泽帮她垫枕头,实诚地搁了好几层,如今硬硬实实,一点都退不得。 “从今日起,开始想一想。”李律说完这句,在她慌乱的眸子中像得逞了一般退开几尺,又拿起药碗。 “只是本王得让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他说完这句,像是有些害羞般,忽的站了起来。 “你吃了药腿伤才好的快,才能骑马出去玩……”竟然也有些吞吞吐吐了。 “殿下”他絮絮叨叨的声音忽的被门外的随从打断,那人不敢进来,只隔着帘子道:“刑部那边安排好了,殿下真的要亲自去接吗?” 李律似乎十分庆幸有人从这尴尬中把他解救出来,忙道:“是,是,快去安排。” 说完看了看手里的药碗,便又重新坐下来,想要喂林钰喝下。 有了这突兀的表白,林钰忙抬手把那碗夺了过去。 “我自己喝,”她急道,“你等着我,我也要去刑部。” …… …… 第九十七章 接人 要去刑部,是因为要去接一个人。 那人已经在刑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待了一个多月。人在大牢,心却在牢外。除了被梁王派私兵管制严格的时候,其余时间都在努力调派信使,并没有对他们置之不理。 听林钰说要去接魏青崖,肃王李律微微点了点头,“我也是要去接他的,不过你的腿刚上了夹板,可以来回走动吗?” 林钰的小腿因为从城墙上跌下,虽然坠入李律的怀抱,可是还是骨裂了。 “只断了一条,我还能走。”她一边说,一边扶着床沿站起来。身子斜斜的,用尚好的右腿支撑住身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李律眯眼看了看她的腿,终于还是没有拒绝。 “你需要一把拐杖。”他说道,“回来以后,还要让墨大夫看看夹板有没有移位。” “好,都听你的!”林钰忙答应下来。 通往刑部的路不远,然而这路,林钰却似乎是走了一个多月。 自魏青崖被抓去刑部,到事情出现转机,梁王被俘。这漫长的日子,每一天,都分外难熬。 刑部单人牢房在地下半层。林钰由李律扶着,动作极慢地下了十几阶台阶。他们身边跟着小心翼翼服侍的刑部一位胖官员,林钰为了得到李律的同意,微微吸着气,勉力不露出疼痛感。 “好了,我自己去吧。” 待到地面平整,她接过刑部官员手里的文书,语气平淡道。 李律没有说什么,算是同意。刑部官员自不敢怠慢,忙侧身让过路。 “狱卒已经得了指令,这会儿在服侍魏少爷更衣了。”见林钰拄着拐杖向前,刑部官员忍不住交代了一声。 为官多年又是在刑部奉职,这官员自认为已经有了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只是今日的事倒让他看不懂了传言恩爱非常的肃王殿下携未婚妻接另外一个男人回家。而且据他观察,林钰明显比肃王更急着见这位魏少爷。 如今他暗示对方在更衣,似乎林钰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事儿玄啊。 胖官员偷摸摸打量了一下肃王的神情,在心中捋须叹道。 林钰倒没有心情揣摩这官员的心理活动。 她只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刑部的牢房,她其实不是第一次来。前世的时候,她住在地下二层的死牢里。那里的老鼠多,虫蚁更多。她在那里住了半年,住到指甲几乎脱落,眼睛微微浑浊,身形消瘦得站不起来。住到有一天,一个面带病色的青衫少年被人用轮椅推着踏入病房。 “我来接你回家。”他说。 从此他护了自己两年多。 他因病被夺了权势,困居魏府小院。然而却为了让她开心让她健康费尽心力,护她到叶城被破的那一天。 不,他一直护着自己,到了这一世。 林钰微微吸了一口气,看到前面背对着自己,在半开的牢门内稳稳系上腰间绸带的身影。 数月不见,他瘦了很多。 林钰声音微微哽咽,定了定神。 “青崖,”她说,“我来接你回家。” …… …… 第九十八章 心意 我来接你回家 凭空突然响起的声音令眼前的人一怔,如松柏般静然而立的身姿停了一瞬,接着他便转过身来。 牢内的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 伺候着魏青崖洗漱更衣的侍从已经识趣地退向牢房深处,因为是地下半层,小窗户高高的,透出些松软的光芒。 他明显是瘦了很多。 原本圆润的颧骨处微微突起,脸颊瘦削。不变的是丰神俊朗的君子之气,似乎举手投足间,不是个商人,而是个诗书传世的少年才子。 他的视线落在林钰身上,原本淡然的眸子里忽的便有了光。接着他从敞开的牢门里走出来,快行几步,一把拥住了她。 “钰儿。” 林钰在他肩膀处嗅到一种檀木熏衣的香气。 “你怎么来了。”他说着,似乎终于觉到自己的唐突,怀抱着的胳膊轻轻放下,再退了一步,方含笑说道。 “我来接你。”虽然被他突然的拥抱惊得身子微微僵硬,但是林钰明白这种可以走出牢房的喜悦。她微微笑着,神情开怀。 “那便快出去,这里又冷又湿,你的身子怎么禁得起。”他说着,便牵上她的手臂往前行了一步。 直到身后迟疑的动作引得他回头,他才看到林钰手里握着的拐杖。 “你怎么……”魏青崖神情惊讶又不安。 林钰涩涩笑着,还未答话,一个声音便从不远处传来。 “她骨头断了,魏公子还是不要鲁莽为好。”话音刚落,李律便从灰暗光线无法照射到的走廊里走出来,神态自若到了林钰身边,自然而然扶住了她。 一旁的魏青崖只好尴尬地放手,又简单理了理衣襟,对着李律长揖一礼。 “不必拘礼,”李律说着,扶着林钰向前走了一步。 “我没事的,”林钰看魏青崖尴尬,将越过他时扶住了他的胳膊。魏青崖一笑,继而顺势胳膊打直,让林钰就那么按着。 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扶着林钰从幽暗的牢房里走了出来。 门口的刑部官员和侍卫或前面引路,或连忙让开。 外面停着两辆马车,前面马车的规制一看便是亲王乘坐,后面的那辆不饰华盖但是做工也相当考究。 “这次你身陷牢狱,实在是因本王受累。”李律亲自把魏青崖送至马车旁,温声说道,“魏公子先回魏府将养身体,本王来日必将厚谢。” 魏青崖躬身一礼。 “草民做事单凭本心,殿下不必在意。” 李律抿嘴不语,看魏青崖迟迟不肯先上马车,便扶着林钰又往回去。 林钰冲着魏青崖狡黠一笑,“看过了你我便放心了,苏师傅在王府养伤,还没有醒,我这便回去看他。” 苏方回受了重伤的事情魏青崖是知道的。 “苏师傅受伤,我也想去看看。” “不急,”李律抬声道,“等能醒了见人了,魏公子便可探望。” 魏青崖闻言只好点了点头,目送着李律扶着林钰,走向那顶被一众人看护着的马车。 到得近前,似乎非常自然般,李律把林钰打横抱起,放进了马车中。 “小心伺候着。”他示意一队人跟着魏青崖,便抬手向后挥了挥。 车夫挥鞭驾车。 远远的,魏青崖看到林钰的脑袋从马车中伸出来,冲着他喊了句什么。 接着,一个大手也伸出来,把那脑袋按了回去。 魏青崖怔怔看着,直到身边李律的随从提醒他该回去了,才辞别了刑部官员。 一别月余,很多事情,都似乎不一样了。 …… …… 第九十九章 庇护 肃王李律和林钰的车驾穿过重新又热闹起来的都城街道,回王府去。 刚行进不过半里,有王府的侍卫骑马飞奔来报。肃王在马车中探出头去,那侍卫恭恭敬敬的,说了几句话。 “胆子还蛮大。”林钰听到李律这么说。 外面的侍卫想必是常跟着李律的,眉眼中亦有几分附和的傲慢。 “说了不能拿人,下人们晾着他们呢。” 李律点了点头。 “邓封初任大理寺卿,到底不能太拂了他的面子。晾着可以,别像北地时那样跋扈。”他又交代了一句。 外面的侍卫闻言连忙应声,“小人这就回去交代。” 因了这一个小插曲,虽然李律没有吩咐什么,但是林钰明显感觉车驾快了一些。 待到了王府,她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大理寺卿差了下属来提审在肃王府养伤的苏方回,被王府的下人们磨蹭着晾在偏厅,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那偏厅林钰知道,没有烧地龙。如今冬日渐寒,恐怕养尊处优惯了的官差们此时已经满腹牢骚了。 王府内跑出来婢女搀扶林钰,被李律抬手拒了。他搀着她,往院内走。 “给肃王殿下请安……” 正此时,青蓝色皂衣,腰里挂着大理寺特色短刀锦袋的官差们突的从院内鱼贯而出。他们十多人,均跪地叩首,口中请安。 李律理都没有理,扶着林钰继续向前。 “殿……”为首的大理寺掌案没敢擅自站起来,只是眼角看到李律走近,想要先请责再说出此次登门原因,没想到话还在嘴里,那衣角一闪而过,肃王竟然越过他们几人而去。 掌案脸上一阵红白。 本来这事,就该部院大人亲自来的。可因为要提审的人实在太多,大人忙不过来,才派了他们过来。 没想到便碰了壁。 碰壁也正常,谁让人家是解了京城和北地危局的肃王殿下呢。 林钰虽然觉得这么做有些不给大理寺面子,但是她心里也不希望苏方回被带走。 如今梁王伏诛,正是清剿梁王余党的时候。苏方回虽然是为了她假意辅佐梁王,但是北地那些攻城器械、陷阱机括,却是出自他的手,绝对瞒不过朝廷。 苏方回不似魏青崖那样有太子的凭信。 所以如今真要把他提去大理寺审理,别说官位不保,身家性命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从正门进来,她便朝着苏方回养伤的院落小步靠近。王府庭院铺陈简单,很少有曲径。林钰转过一条回廊,前面人影一晃,正看到一个王府的小厮搀扶着苏方回,站在屋檐下。 他面色苍白,呼吸间胸口没有节奏般起伏一阵,显然是刚醒。 “苏”她看到他,先喊出了这个姓氏,才想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苏师傅?他早已不是林氏绸缎庄的把做师傅。 苏大人?他为她九死一生,如此称呼未免薄情。 苏兄?莫名的觉得他不喜欢自己这么唤他。 “苏先生。”她终于这么道。 “你醒了?去哪里?” 苏方回先是看到她,再看到她身边一直紧紧搀扶着的肃王。他对肃王微一施礼,道了声谢。 城墙之上混乱如斯,肃王救了林钰,没有忘记把他也救回王府养伤。 “不要谢我,”李律微笑道,“你是姝儿的朋友,自然当救。” 苏方回再施一礼,看向林钰道,“听说大理寺来提苏某去受审,苏某这便准备去了。” 林钰微跛着腿上前一步,惊得李律忙跟上。 “你不准去!”她说。 …… …… 第一百章 目的 面前的人微微讶异,僵在原地,没有再动。 苏方回印象里,她就算在谈难以达成的生意,也是露着狡黠的笑。他心里,也想过她是在乎自己的。但是那在乎,不至于让她失了从容,脱口而出训斥的话来。 我不准你去。 似他的一切该她做主。 苏方回把目光投向肃王李律。 昨日城墙下紧急时刻,李律救了林钰。那一瞬间,他也曾想过这两人是有婚约的。虽然那婚约是假,但日久生情有些情谊也是自然。 但他今日再见李律,却觉得他何止是对小姐动情,简直就变作了林钰的跟班,或者婢女丫头。 脸上没有沉沉的决断之色,只是静静微笑,时而看向林钰的侧脸。林钰说出那话时,他虽然面露惊讶,却最终只是笑笑。 似胜券在握,无论她要做什么,自己都能达成。 苏方回抿着嘴,牙齿却隐隐咬了咬下唇。 “不知林小姐此言何意。”他最终这么说,话里有些生分。 林钰又上前一步,似乎怕他就这么跑掉。 苏方回虽然面色不愉,心中却是微暖。 “因为我怕你去了,情势对你不利。你还是等我面见了陛下,禀明一切种种。再由陛下下一道口谕,才去大理寺比较好。” 她可以轻易见到皇帝陛下吗? 苏方回心中惊讶,脸上便流露出来。 “这想法可以。”李律一边在林钰身边附和,一边看着她,露出激赏的神色。 “没有必要吧,”苏方回却道,“我自去陈清一切因果,大理寺会奉公而行。” 他没有得到她,更不想承她的情谊。 “不,”林钰的手按在拐杖上,眼中一道冷光,“我想,”她微微一顿,“我们这一次要趁局势,把令先君子当年为梁王顶罪而死的案子翻过来。” 苏方回的父亲苏鲁越,是曾经的官府织造署采买管事。显庆二年,苏鲁越因为犯了律法,被抄家没产、病死牢狱。说他贪腐,却未在苏宅搜出银子。说他因病而死,可他死前明明身体结实没有疾病。 现在他们知道他贪腐的钱去了哪里。那些钱用来买通大臣买通河南道守军买通塞外番邦。 他们也知道他为何而死。 他是为梁王顶罪而死。 苏方回不是没有想过若有机会,要为冤死的父亲翻案。但是对手是梁王,无异于登天之难。倒是如今,真的是有了个机会在眼前了。 而林钰思虑的还有一条。 有了苏鲁越的前尘往事,大理寺那边权衡苏方回到底是不是逆党的时候,会多些判断的凭据。 苏方回脸上微微动容。 够了,她为他想到此处,已然够了。 “那么,”李律打破沉寂,“你便放宽了心在这里养伤,墨大夫说你的右手虽然保住了,但是筋脉已伤,以后要想扳动神侯弩,是不可能了。你还要想想,工部那里是不是该换个接触机括少的差事。” 说是换个差事,也就是能保住他的官身。 李律向来不承诺什么,然而言谈之间便是暗示了。 说到此处,再拒绝便不通情理了。苏方回微微点头,面上虽然几分疏离,但是总算不是冷冰冰的了。 “等着我啊。”看到他同意,林钰脸上一抹笑意,“明日我便进宫向陛下请罪。” 请罪,不是请旨。 苏方回忽然想起来了,林钰给了二皇子一刀。 …… …… 第一百零一章 知情 去皇宫请罪之前,林钰陪同肃王去了一趟兴庆宫。 是太后吩咐了管事太监来宣,就算身上有伤,也是推脱不得。 因为李律的庇护,除了大明宫和太子东宫都派了管事宦官来探望过,暂时没有人提请林钰去交代所涉谋逆案情。 如今太后来请,想必还是心有疑惑,等不到大理寺的审理结果,要亲自垂问。 太后在寝宫见她。 兴庆宫由于是前朝鼎盛之时帝王为爱妃而建,所以寝宫极尽奢华之能事。待太后在此颐养,撤去了不少名贵布帛摆设。但是雕栏画栋间,处处是高绝的画工。 在殿外等候宣见的时候,林钰盯着廊顶绘制的奉桃报养图,一时间看得呆住了。 “喜欢吗?”李律在她身侧问,一边把自己暖在怀里的手炉拿出来,换过林钰手里捧着已经渐渐发凉的那个。 “这图倒不合前朝寝殿规制,是新近画的吗?”因为谈论到前朝,林钰小声问了问。 “是梁王画的。”李律淡淡道。 虽然梁王如今被革除王侯一应名位封赏,正待大理寺审理后正刑。但是如今李律仍然这么冷淡地答了一声。 林钰哦了一声,再不多言。 不久殿门处微风轻起,殿内走出两名蓝衣内侍,神情恭谨地把二人请了进去。 进入待客的阔室,却没有停留。内侍引着又掀开帘子,走了两道拱门。原来把他们迎进了寝宫深处。 太后半躺在罗汉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肩披银狐大氅,脸色蜡白。 这一看,就是受了惊吓,病倒了。 “哀家听说你受了伤。” 见林钰进来,她没等林钰跪地请安,她便用手拍床,示意林钰过来坐下。内侍忙在太后床上放了个挑丝绣花的蒲团,林钰由婢女引着,坐了下来。 一双温暖的手立刻团团裹住了她的手。 “小女没事,娘娘您却……”想要关怀的话堵在心胸之中,林钰却哽咽得说不出来了。 太后的手拍了拍她,“你心疼哀家,哀家知道。可是让他们就这么从兴庆宫把你带走,真是哀家的疏忽。哀家没想到,他们那么歹毒啊。”她说着用一只手捶床,原本苍白的脸红了起来,显然气急。眼眶中微微含泪,几乎要淌了出来。 贴身伺候的内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娘娘要珍惜身子啊。自从文安县主被歹人掳走,娘娘您就茶饭不思了。后来情势紧张,您更是一病不起。您这样,咱家也不想活了。”说着哭了出来。 “没用的东西!”太后轻斥了一声,终于还是忍住了眼泪。手掌在胸口轻抚,咳嗽了一声。 李律匆忙从不远处迈步过来,扶住太后的脊背,帮她顺了顺气。 没想到太后收回握住林钰的另一只手,用尽力气,使劲儿把李律推到一边。 “你给哀家跪下!”一声厉斥,太后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李律犹豫了一下,还是退后几步,跪了下去。 “哀家问你”太后虽然气力小,声音却一点都不小,“梁王的事,你是突然知道的,还是早有防备?” 李律眉头微蹙,他那眼角的伤疤更重了几分,“回禀母后,儿臣自半年前才探查得知。” 太后微张着嘴怔在床上。她忍了忍心中的怒气,继续问道,“那么,皇帝也知道?” 李律垂下头,没有做声。 “你,你们”太后指着李律,忽的剧烈咳嗽几声,险些背过气去。待咳嗽停下,白丝织锦的手绢上,俨然几滴鲜血。 …… …… 第一百零二章 知罪 那几滴鲜血惊得林钰忙瘸着腿去拍抚太后脊背,李律也慌忙站起来,想要贴身伺候。被太后一个眼神制止,又跪了下去。 “你们知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凄楚痛苦。 “你们知道梁王有反心,一没有劝勉警醒,使他回头是岸;二没有堵漏补缺,使他无计可施。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做,把他捧到高处纵容他做。你和皇帝与他,算什么兄弟!有什么担当!” 李律垂着头没有说话。 太后喘了几口气,继而呼吸渐渐平稳,可声音里的厉色不改。 “哀家且问你,”太后抬起头盯着李律,“你年少未去敦煌前学习《论语》,先生教你,说子路问夫子,‘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夫子作何答?” 李律微微抬头,轻抿嘴唇,答道:“朋友切切,兄弟怡怡。” “真是让哀家心凉啊!”太后的泪水含在眼角,将落未落,更显得伤心异常。“你竟然记得这句,记得兄弟间要和睦相处。先帝在时,常常训诫你们要兄弟和睦、坦诚以待。如今你们非但没有坦诚以待,还等着梁王反了,事态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你和皇帝好一举把他剿除。如今梁王一脉将要彻底从大弘朝消失,你们心里,可放心了吗?” 室内是许久的静默。 内侍看气氛尴尬,趁机让太医静悄悄从侧门入,想要给太后切一切脉。 太后见了,只是苦着脸挥了挥手。 林钰又对那太医招手,对太后道:“如今京城刚刚安宁,太后殿下若贵体有恙,皇帝陛下恐怕不能专心处理政务了。就算是为了大弘,您也要让太医看看。” 一边眨巴着眼睛落泪的内侍听到林钰这么说,就差点给她跪下来叩谢了。见太后不再说什么,太医忙上前跪坐下来,拿了脉枕切脉。 过不多时,叩头道:“微臣这就去煎药。”便拿着药箱快速退了出去。 李律仍然跪在地上,也不辩解也不劝慰。室内气氛将要再次凝滞,林钰只好开了口。 “其实,”她声音温和道,“此次梁王所做之事,外有突厥皇室参与,内有河南道陈程谋逆。梁王能做到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事的。皇帝陛下也给了梁王机会,只是一个人若专注十多年做一件事情,早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太后殿下知道这个,只是心疼梁王做蠢事,气恼皇帝陛下和肃王殿下没有把事态挽回,对吧。” 被道破了心事,太后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一瞬,看着李律道,“你站起来吧,哀家改日再找你算账!” 又转头看向林钰,“你怎么就知道,梁王做这些,已经有十多年?“ 林钰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提起梁王也让她心情不愉,淡淡道,“陈程那样已经贵为节度使,若不是经年日久培养的信任,怎么会跟着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小女查过,他是梁王做皇子时一起读书便识得的同窗。这些年梁王为了避嫌,从不曾在陛下面前对陈程美言过半句。而且,突厥举国来犯,钱从何来?小女想过,未必不是梁王帮他们添置了人马粮草。如此种种,不是几个月可以做到的。” 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林钰的目光扫过李律,看到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目光如凝胶。 …… …… 第一百零三章 喜欢 你看我干嘛? 若不是太后此时正在她身边唉声叹气,林钰几乎就要这么问一句。 太后发了火,泄了一部分火气,终于愿意抬眼看看李律。 “你看她干嘛?”太后问道,“你看林姑娘多为你着想!晨起皇后来看哀家,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律嗯了一声,温声道,“林姑娘的小腿骨裂了,儿子看她一直站在您身后,怕她……” “你怎么不早说!”太后又斥了一声,忙把林钰拉到罗汉床上坐下来。 “见你拄拐,还以为只是崴脚。怎么这么严重!”她这么说着,头探出床仔细打量了半晌林钰的小腿,略迟疑道,“这样子,是不是婚期要耽误了?” 见林钰神情微怔,忙又道:“看哀家说笑了,林姑娘不要介意。” 林钰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殿内服侍的内侍看这边气氛终于和缓,使劲儿擦去了额上的汗水,示意太医端来刚熬好的药汤。 “我要林姑娘喂我。”太后忽的说道,神色不只是和缓,已经有了几分开心。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般,一只手上的帕子还在擦泪,一只手拉住了林钰的手臂。 林钰慌忙把那药碗接过来,一勺一勺喂给太后吃。 …… …… “难过吗?”出了大殿,两人慢慢走在种植了楸树的园子里,李律忽的这么问道。 “有什么好难过的?”林钰略有些疑惑。 李律扶着她,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身上有伤,还要跟着我来这里挨骂,还要服侍太后进食汤药。若是寻常官宦家的姑娘,恐怕早就哭起来。” “可惜了,”林钰白了他一眼,“小女是商贾家的姑娘,没有那么娇气。” “不娇气好啊。”李律温和道,“本王喜欢你,正是因为你不是那样的姑娘。” 林钰停在一棵高大的楸树旁,挣脱开李律扶着自己的手,忽的抬头郑重道:“你到底,玩够了没有?” 李律看到林钰严肃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解。 “玩什么?”他一只手仍扶着林钰,似乎仍担心她摔跤,温和道。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淡淡道,“起码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你怎么说话这么无礼,喜欢一个人这样的话,是可以随便说出来当做玩笑的吗?” 李律扶着她的手僵住在空气中,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条看不到的透明布帛。可以相见,却无法亲近。 “你救了我,不只一次,我很感激。你对我朋友、家人做的那些,我也很感激。只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 李律原本便不太白的脸忽的红了。 “这么死皮赖脸对吗?”他终于道。 虽然不是死皮赖脸,也是油嘴滑舌的样子。林钰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只是他这样,总是让自己不太习惯。 李律看着她,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我说让你想想,是不是喜欢我,不是跟你玩闹。” 林钰别过脸去,没有做声。 “我说我喜欢你,不是跟你玩闹。” 砰砰砰,是什么在跳,跳的那么快。 “我曾经什么心事都说不出,这是第一次,练习很多次对你表白,才可以自然而然说出口。如果让你讨厌了,也能不能,让我先把你送回去。” 忽忽,什么风从远处吹来,灌了林钰满怀。 …… …… 第一百零四章 喜欢 喜欢是什么,林钰其实不太懂。 其实她已经过了十九个寒暑,可是这一世她才十五岁而已。重生以来,她忙着把林氏绸缎庄做大,忙着赚钱,忙着在这些贵人间周旋。心心念念的是叶城被屠的事,关于婚事,没有过半分念想。 所以之前被太后指婚给李律,她的私心在于离真相更近一步。虽然两人相处似乎与别人不同,她也没有多想什么。 故而李律说喜欢她,她也只当是他身居高位,闲暇无事时的调笑罢了。如今一而再再而三说起,倒更是让她怀疑他的诚意。 所以她的疑惑和不悦是实打实的,没有作伪。 风裹着她的衣袍险些把她吹了个踉跄,李律下意识间侧身过去,想要挡一挡那风。 然而风来的快停的也快,瞬间停止的风使李律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林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好了,”她说,“表白有什么好练习的,殿下莫再玩笑。还请殿下先送我回去,等我回禀了皇帝陛下,就搬出王府。” 李律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手臂微弯低下头,扶住了她。 只要她愿意先回王府,便都来得及吧。 …… …… 庆安郡主府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样。 正门仍然关着,乌鸟垂拱式的侧门进出的都是官府中人。府内一众仆役丫头战战兢兢,被分割成几组关入不同的房间。 宗正院管理皇家宗室事务,除了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按时编纂玉牒外,也有按照律法惩戒皇族的权力。这一次宗正院和大理寺协同办案,办的自然是家事,是牵扯到国法的家事。 先帝子嗣单薄,本朝宗正院的宗令原本正是梁王。后来梁王去了封地,便由靖昌公主代理。此时一名宗正院员外郎正跟大理寺少卿在前院核查郡主府内名册。后院深闺处,庆安郡主的夫君,当朝吏部侍郎韩佩之一身便衣,正盘膝坐在钟秀县主韩言秀平日里绣花的绣台旁,一脸悲悯之色。 “父亲大人!”韩言秀鬓发凌乱,一张脸已经被泪水分割成或红或白深浅不一的杂乱肤色。她跪行几步,抱住了韩佩之的腿。 “女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哭道,顺手抓住绣架上没有绣好的一副扇面小图擦了擦泪水。 因为府内仆役丫头都集合在前院等着受审,这里倒是没有旁的人打扰父女之间的叙话。 韩佩之一张脸铁青,然而红肿的眼眶透露出他曾经痛哭过的情形。 “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韩佩之抬手轻抚韩言秀的头发,“你母亲善妒,父亲我身出寒门,也无意娶那么多姬妾。所以,自始至终,我都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因你是女子,父亲想着在官场上不必搏命,留个清廉的名声,便是给你最好的嫁妆。可是,你的母亲,她到底图什么呢?” 韩言秀的眼睛咕噜咕噜转了转,没有做声。 韩佩之抬手偷偷抹了把泪,继续道:“幸亏此次是宗正院主事,驸马爷和我的那点交情用到了此处,大理寺也查明此事跟我无关,所以此次只是削官,并不诛杀亲族。只是秀儿,你到底知道什么,他们说要问一问你。” 韩言秀脖子一硬道:“问就问,女儿不怕的。” “傻孩子,”韩佩之抽了抽鼻子,“问有两种,荤问动刑素问柔和。你母亲清高自傲,为了避免受刑被辱,已经当着公主的面服毒自尽。你呢?父亲实在不忍心你也死掉。所以你知道什么,快快跟我先说说啊。” …… …… 第一百零五章 求救 韩言秀知道的事情委实不多,然而却的确是关键。 很简单二皇子李畅,在梁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梁王身份尊贵,此时虽然被下在大理寺监牢之中,但是由宗正院协查之下,是没有人会对他动刑的。那么他交不交待,交代多少,都是不可控因素。虽然谋逆之事无可辩驳,但是谋逆的时候带着陛下的二皇子,到底是有意扶持上位自己做摄政王,还是他此番作为,原本就是和二皇子、甚至是二皇子的母亲勾结好的。 怡贵妃已经失踪。如今梁王身边的知情人,便只剩下庆安郡主的女儿韩言秀。 韩言秀虽是皇族,然而如今已经算作皇室旁支。宗正院急于知道详情,绝对舍得对她用刑。且不说大理寺那些棍棒刑具,就是后宫折磨人的那些随便用几样,就会让她后悔自己被生出来。 “父亲父亲!”她颤抖着蹲坐在地上,哭道,“一切都是母亲安排的,二皇子已经同意了母亲,如果他做了皇帝,便,便聘了女儿做皇后。” 原本是女儿家说出来会脸红的话,然而韩言秀此时说出来,只觉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这件事从没有过。 “哎你呀!”韩佩之猛拍绣架几掌,那绣架支撑不住,吱吱呀呀便歪倒在一侧。 完了。 他娇滴滴的独生女儿,竟然被皇家婚事蒙蔽了双眼,被牵扯进可诛九族这样的事情里去。 看她如今的情形,不用宗正院上刑便会一五一十全招了。到时候二皇子被扣个谋逆犯上的帽子,他的女儿便是同党。 韩佩之忽的站起来,在屋内紧张地踱了几步。 “你这里有墨吗?”他忽的问道。 韩言秀慌慌张张抬起头,像看到了一线希望,迅速爬了起来,“有的!”她说着,从桌案旁的小几里拉出许久不曾动用的纸墨来。 已经没有时间研磨,韩佩之用唾液润了润原本便没有洗的中豪,取过一张纸,郑重写了几行字。 “你拿着这个。”他把那纸折起来,郑重地放在韩言秀的手心。隐隐有墨香在空气中飘荡。 “去肃王府,务必把这信递上去。”韩佩之目光里隐隐有不舍之意,然而却也万分坚决,“眼下能救你的,就只有肃王殿下。” “可是”韩言秀脸上飞过一片绯红,“他不喜欢女儿啊。” 他何止是不喜欢,还为了林钰在金店奚落过她。这些她都记得,也正因为知道嫁入王府无望,她才选择了二皇子。 韩佩之看着自己的女儿,忽然疑惑这样的女儿是怎么被他教出来的。满脑子装着春情的,是他的女儿吗? “秀儿,”他郑重地拍了拍韩言秀的肩膀,“快从后门逃出去,大理寺的人抓到你之前,务必到王府求救。爹爹不是让你去委身肃王苟活于世,你到了那里,自然知道缘由。” 韩言秀看着自己手上薄薄的纸片,听着后院隐隐传来的搜查声,惊慌失措地点了点头。 看着那一抹绯色的身影从后门离去,像是余生看到玉山上的最后一片桃花跌落尘埃。 韩佩之叹了一口气。在大理寺衙役到来之前,一头撞在了室内门柱之上。 …… …… 第一百零六章 递信 那一张小而薄,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件递进来的时候,肃王李律正陪着林钰吃饭。 兴庆殿中那一次由告白而起的风波和尴尬随着他们返回王府,已经渐渐消失不见。李律不再说什么,不再表示什么,只是静静陪着林钰。 她身上还有伤,他心里想。 来日方长,他这么安慰自己。 只要她还在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一切就都来得及。他轻轻夹起一根青菜放在嘴里,细细咀嚼间露出笑容时,也这么想。 庆安郡主府的腰牌就是这个时候被递了进来。 “因为是郡主府……”管事为自己打破两人用餐时舒适的气氛,神情里有些羞愧,“殿下交代过所涉梁王事的府邸,要留心留意。” 李律低头往林钰身前的小盘里夹了一片热腾腾的烤羊肉,眉头微皱间没有说话。 “有人来吗?”林钰看那管事额头上淌出了汗,忍不住问了一句。 打破凝滞的声音从摆放着精美碗碟的饭桌后方传来,管事忙抬了一下头,七上八下的心中总算平稳了些,“是钟秀县主亲自来的。” 李律仍旧没有回管事的话,他只是抬头间看到林钰已经吃掉那一片羊肉,微微笑了笑,又夹了一块传说是河南道特产的腌菜。 “听说庆安郡主已经死了。”林钰停著抬头,轻声问道。 她和庆安郡主仅几面之缘,最后一面,更是不太愉快。虽然知道陛下御令之下,必然血漫京城。但是才见过面的人已经死掉了,总是让她心里几分唏嘘。 那管事迟疑片刻,还是答道:“县主的消息真是快,小人也才知道。” 既然魏青崖已经回去,那么林钰已经把他的信使交还回去。只是信使回去了,魏青崖却不肯接那块传令玉。而且他们仍当现在是情势最紧张的时候,所有消息都先传进肃王府她这里。 所以她的消息的确知道的快。 林钰的眉头微微蹙起,看了李律一眼。 “知道你心软,”李律把放了腌菜的碟子往林钰身前推了推,“不过让她进来,便都是麻烦了。” “我有件事想要问问她。”她淡淡道,说完才拿起筷子,把那腌萝卜放在嘴中咬开。酸甜中夹杂着一点辣意的味道迅速掠过口腔,果然是地道的家乡菜了。 李律仍旧没有回头,淡淡道:“那便让她来吧。” 听到这一声吩咐的管事忙不迭点着头,退了出去。他在心中大大吁了口气。 接下韩言秀的腰牌,不只是因为他今日当值。最大的原因,是心中记挂着韩佩之曾经在来肃王府问候时赏过他一块银子。那时他只是个小门房,在得到这一块银子之前,他原本想要去账房借半年的酬劳,给病重妻子看病的。这银子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他记挂着韩大人的好。 如今替韩大人的女儿送了腰牌,这份恩情算是还上了。 韩言秀由管事引着走近殿内,低着头走几步,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殿下。”她口中道,双手高高举起,那里有一张薄薄的纸张。 …… …… 第一百零七章 交换 “起来吧。”李律声音冷淡,抬眼示意左右把碗筷收了起来。 韩言秀闻言抬头看了李律一眼,待看到她身边坐着林钰,神情间一抹疑惑夹杂着妒忌和不安的浊色划过。那色彩瞬间泯灭在她昏暗的眸子里,接着她站起来,声音沉稳道:“父亲大人有手信呈上。” 管事立刻把那信接在手里,紧走几步呈给李律。那张纸简单地两折,没有放入信封,亦没有印鉴。想必写信的人事出情急,没有时间管繁文缛节。 纸很薄很轻,是女子们喜欢的苏杭印花小笺。只是那上面的字笔力深厚,字字犹如刻入纸纹,含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心。 韩言秀没有看过那张纸。所以此时见李律眉头紧缩,又递了个眼神给林钰,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踱步往前探头看一眼。不过李律端坐之间神情严肃,她才没有敢造次。 不知道父亲写了什么在信上。 是不是他握着什么肃王的把柄,此时可以以此要挟,让肃王殿下保护自己。或者,是不是父亲和肃王有什么暗地里的交易,此时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给自己。甚至,她心中怀着一点期望,会不会很久之前自己和肃王曾经议婚的事情,又被父亲提起呢? 只要能活命,她不介意做个肃王府的侧妃。 韩言秀心中五味杂陈,慌乱间看到林钰点了点头,李律才转身看向她道:“县主且住在王府吧。” 这么简单? 竟然什么也没有再问她。 韩言秀一时间神情有些犹豫,她下意识准备由管事领着去歇息,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请问殿下,小女父亲在信中写了什么,殿下肯给言秀庇护。” 要知道如今她逃出来,大理寺可能对王府有所忌惮,宗正院却是凌驾在亲王之上的存在。 为了护住她,当要出不少力。 李律看了他一眼,冷冷的眸子里几分淡然,想了想道:“韩大人为官清廉,是我朝难得的肱骨之臣。如今韩大人愿意用自己一条命,换你活着。” 韩言秀愣在当地。 待神识中那一分神智回来,她忽的紧走几步,从李律案上抢过了那一张信笺。 李律的声音依旧冷淡,似没有顾虑到眼前的人刚刚父母双亡,又跟他一脉同宗。 “韩大人既然有此心,恐怕此时已经身亡。县主你要不要回府去看看,一切悉听尊便。不过本王只能保你在王府无事,若出了王府,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说完这话,似没有看到韩言秀剧烈颤抖的身体,转头看着林钰道:“姝儿你不是有事要问。” 林钰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斥责之意看了李律一眼。 他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如今对韩言秀如此冷漠,恐怕一为摘开关系,二为安抚她的情绪。 毕竟她和韩言秀之间,曾经有种种不愉快。 只是面前这人如今一日之间失去双亲,让她之前藏在心中的不快尽数消散。想了想,那些实在不算什么。 “韩小姐,”因韩言秀站着,林钰也站了起来,“我想问你一句,郡主府里是否还留存府内跟叶城魏氏的通信。” 这便是林钰担心的。 这场风波必然波及叶城魏氏,那些是魏青崖的家人,她想保住。让他们能活下去,也是叶城时候她和魏夫人做过的交易。 “魏氏?”韩言秀脸色呆滞,“我不知道。” 看来是真的不知道。 林钰点了点头,眉间忧虑一闪而过。 …… …… 第一百零八章 懂得 韩言秀已经依言跟着管家离去,李律转头问正在桌旁托腮沉思的林钰,“有没有吃饱?” 刚才因为韩言秀进来,提前撤了碗筷。李律看她神情忧虑,还以为她是没有吃饱的原因。 “我饱了。”林钰眉头微微蹙起,好看的眸子里映照着桌旁的炉火,含了几分与年龄不太协调的风情。 李律看着她温和一笑。“我常想,你或许不是十五岁。” 室内温和的氛围被这句话一惊,屋外的寒霜似乎凝结在窗棂上,冰冰凉凉泫然欲滴。 心底如惊雷乍落,林钰的脸上却轻轻抿了一缕笑。 “殿下是说我老?”她的神情里含了些顽皮,让李律想起两人同在汴州时的时光。 “十五岁的女孩子我见过很多的,”李律笑了笑,似乎真要把这件事聊下去。“像韩言秀那样,自小长在宫府,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头脑却像面团加了水的,京城里有很多。” 抬手把水壶搁在暖炉上,又取了手炉放暖炉侧面的小台子上暖热,李律的笑诚挚自在。 “北地商贾家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我也见过几个。无论是精明聪慧还是愚笨呆傻,也都不是你这个样子的。” 林钰换了一只手托着腮帮,饶有兴趣般问道:“那依殿下见,我这样的,到底是怎样的?” “可爱的。”李律回答得毫不迟疑。 “你又来!”心中一块石头坠地,林钰面上总是有了些轻松。她佯怒般拍了一下小桌案,惊得炉子里的火苗都颤上一颤。 还好,他没有真的去找人卜卦,看她是不是冤魂转世的怪胎。 “忘了不能对小姐无礼,”他唇角含笑,看不出多少自责。等那炉中的火苗重又熊熊燃烧,神情又有些严肃道:“从林氏崛起到汴州救驾,从叶城叛军到京城几乎沦陷中的筹谋,姝儿你虽然有魏少爷和苏大人帮忙,但是隐隐间,我总觉得你似乎知道事情的发展方向,才能这样游刃有余。” 林钰的左手在桌案下攥住了衣襟,许久不曾松开。 “我猜的,”他笑了笑,似乎对自己说的话也有很多质疑,“不过因为这些猜测,从汴州后,我便总是想起你。后来回京,每次见你都如惊鸿一瞥却久久让人难忘。姝儿,我是在边塞的杀场上数次嗅着血肉的味道活下来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嗅着血肉的味道活下来的人。 林钰心中阵阵心惊。她的手却渐渐放开。谁说不是呢,她是在屠城之下死去又重生活下来的人。 “活下来,走下去,保护自己的家人、城池、国土。自九岁起,我是怀着这样的执念,活下来的人。那些京城里的莺莺燕燕富家小姐王府女子不能懂得我,如果要一个人懂,我希望是你懂。” 咚咚,咚咚。 林钰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她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 李律看着她很久,见她眸子里似没有喜悲,却隐隐一道光芒。 他心中微微高兴起来,然后他的视线转向窗外。在这一片似乎谁都不忍心打破的宁静里,他忽的说道:“走,出去一下。” 林钰莫名间抬头。 直到李律珍而重之地把她扶起来,走到殿门口掀开厚厚的隔冷门帘。他的脸上有等着被人夸奖的欣喜。 “你看!” 不用他再提醒,林钰已经往外看去。 细碎的雪粒静悄悄从天空滑落,在最后一分暮色里,飘飘洒洒,染白了一半甬道上的砖石。 下雪了。 今年冬天,长安城的第一场雪。 …… …… 第一百零九章 初雪 走出王府主殿的时候,天空还只是微飘下些雪粒,如今竟然变作杏花般大小,纷纷扬扬起来。 韩言秀向来是不喜欢雪的。 这东西初落时美丽,待太阳些微一照,便渍进泥土里沟壑里,灰突突的一片,又丑又脏。 她微微低着头,由管事带着她穿过青砖铺就的甬道,转过几处殿廊,走近一处院子。 这一处看起来像是预备给妃妾居住的院落。因为李律没有婚娶,便都空置着。抬头看高高的飞檐和巨大的槐树,她觉得这处像是皇宫内的冷宫。清清凉凉没有一点烟花气。 管事看起来对她礼敬有加,可她能看懂那种藏在皮囊下的不屑和疏离。是的,如今她从郡主之女变成一个有罪在身的朝廷钦犯。 不,她不仅仅是朝廷钦犯,她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了。 韩言秀站在空旷寂冷的院子里,双手在广袖中不住的颤抖。 “小姐,”一个略恭谨的声音传来,推开室门的婢女微微屈膝,看着院子里淋着雪的她道:“屋子已经打扫停当,请小姐进来歇息。” 是了,这是管事分给她的婢女。 竟然只有一个吗? 韩言秀左右看看,皱了皱眉。 肃王他这是施舍吗?拨了这么一个冷清的院子给她,又只给她一个婢女。乡下的那些穷小姐,都不只一个使唤丫头呢。 她在院子里怔怔发呆,心中有个角落莫名间一阵火起。 我韩言秀是没落了,但我不是需要别人施舍的乞丐。士可杀不可辱,今日你们这样对我,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与其这样,我不如便离开。我就不信了,除了你们,宫里就没有个人能护着我! 她盯着敞开的屋门看了一刻,忽的转过身去,顺着来时的路向外走去。小婢女在她身后唤了几声,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跟了上来。 路不长,顺着长长的甬道,很快便到主殿前。 她顶着风雪而行,将要几步便可到大殿前的回廊处,忽的立在原地不动了。 不远处大殿前的空地上,风雪之中两个人影静静靠在可以轻轻摇摆的躺椅上。李律在右林钰在左,他正撑着把靛蓝色的雨伞,静静地陪着她抬头看雪。 两个人微微扬着头,看雪花自苍穹之上渐渐飘落。似乎都没有说话,又似乎说了很多话。 轻雪中她听到林钰微微咳嗽了一声,李律手里的伞换了个手,另一只胳膊静静的从后面探过去,拉着自己的大氅盖在了林钰的肩头。 距离他们不远处,回廊旁静静站立着数名婢女小厮,每个人都神情含笑,微微低头等待吩咐。 韩言秀的手猛地握紧,修剪的圆圆的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有些疼。 “她是谁?”虽然认得林钰,但是在回去的路上,她还是这么问了一句。 那婢女的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开心地答道:“她是咱们王爷的未婚妻啊。” 未婚妻吗? 她林钰? 一个商贾之女? 韩言秀伸手弹落肩上的雪花。 王爷身旁,那里本来应该是我的位置。 …… …… 第一百一十章 冬景 “你今日倒是舍得出来。” 四处错落的宫殿围着个小小的园子,园内少见的没有把所有花树精雕细琢,而是依照着自然之趣的原则,零落地种着几颗桂树。桂树冬日没有落叶,不过往日油绿绿的叶子上此时盖了一层浅雪。 是昨日落的雪。 宣武帝就在桂树围着的一处小亭子里挥动画笔画这一副冬景图。看到肃王李律进来,忍不住揶揄了几句。 在宣武帝身旁静静磨墨的太子看到肃王进来,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肃王自在地受了,择了一处不影响宣武帝视线的椅子坐下, “皇兄是在责怪臣帝惫懒了?”他脸上一笑,似正想着什么有趣的事。 宣武帝挥笔作画,等手里的小狼毫在纸面上划拉出几道高低的曲线,把前面宫殿的挑檐及几只瑞兽尽数勾勒出来,才淡淡道:“律弟无心朝政,每日里在府上伺候林小姐。这件事情已经成了京城美谈,你竟然没有听说吗?” 站在桌案旁的太子微微低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出神。 宣武帝余光之下看了太子一眼,搁了毛笔,看向肃王。 被皇帝这么看着,肃王终于微微坐直了身子,神情里有了些认真,“说起她,正要来请罪呢。摔了腿,便只能推迟几日。” 砚台那边磨墨的手忽的便停了下来。 “有什么罪好请的?”宣武帝微微一笑,脸上几分疑惑。 有什么罪好请。 这次宫变加上河南道府兵反叛,刑部和宗正院严查之下,已经抓了百多人进死牢。按照历朝历代牵扯到谋逆的判例,据说这一次算抓的少的。即便如此,那些只被审问了一次,便合族自尽的也有几家。青天白日行谋逆之事,他们都是该死之人,都是有罪之人。 只是林钰的罪责倒是不好说了。 “畅儿怎么样了?”肃王试探着问了一句。 二皇子李畅被林钰刺了一刀,如今还不知死活。 “宗正院看着,还没有死呢。”宣武帝皱着眉头,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事。 竟然就交给宗政院了。 “皇兄你”肃王叹了一口气,“畅儿今年也才十一岁,这一次也是被歹人利用,不可惩之过重啊。” “你倒是心慈了!”宣武帝看着肃王竖起眉毛,“你想说我这个皇帝子嗣单薄,如果他死了,太子就没有了手足兄弟?还是想说他那个娘已经死掉了,他也算可怜。” 怡贵妃竟死了,这事肃王倒是不知道。 “真是的!”宣武帝把手里的毛笔拿起又重重放下,在宣纸上重重溅上一滴墨水。“朕今日里好不容易有了些兴致,都被你给毁了。” 肃王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看到自己的兄长有多生气。 正此时,太子也从桌案后绕出,跪下来磕了个头。 “父皇,”他声音诚挚道:“皇儿也请恕弟弟年幼无知之罪,免了他的罪责。他已经身受重伤,也算是上天有所惩戒了。” 宣武帝定定看着自己这儿子一刻,缓缓叹了口气。 第一百一十一章 罪责 亭子内一时寂静非常。 伺候着贵人的内侍们被总管示意退出去,只留下几个人在亭内。 肃王知道宣武帝为什么叹气。 即便如他对皇帝忠心,也向来清楚皇权之下兄弟之间情谊浅薄,只要牵扯到夺嫡,便必是你死我活。太子东宫之位看似稳固,可只要二皇子动了心思,这一辈子他们都不能再做君安臣忠的皇室兄弟了。 太子这样,不得不让宣武帝担心他过于仁厚,将来难以令将帅臣民畏服。 太子见皇帝和肃王都没有做声,又道:“二弟此次,明显是被梁王蛊惑,做了别人的棋子。如今事败,想必他已经后悔了。求父皇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皇儿以后必然履行好身为长兄的职责,多加引导弟弟。” 宣武帝又是轻声叹了一口气,才抬眼看了肃王一眼。 肃王假装没有看到,左右四顾看周围的积雪冬景。 宣武帝的神情顿时变得几分恼怒,可是他还是咳嗽了一声,压下这份不悦,吩咐太子先退下。 太子应了一声,便在东宫随侍的陪伴下离去了。 “你就准备置身事外了?”宣武帝踢了一脚肃王身下的椅子,“这孩子善恶不分,太过愚笨。他听你的,你怎么不说说为何不能饶了李畅!” “总归是你的儿子。”肃王抿了抿嘴,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几分促狭的笑,“不用你提醒,畅儿这次走了错路,杀了却不是办法。且不说他才十一岁,就算他已经大了,到底你就这两个儿子。” 皇帝子嗣单薄,只有这两个儿子。肃王这么说,已经算是提醒到了。 万一太子出了事,大统总要有皇室血脉承继的。李畅顽劣,也比皇权旁落的好。 “宗正院也是这个意思。”宣武帝叹了口气,“可他这样,总是不能让我放心。等他行了,打个包袱把他送去北地做个普通老百姓吧。” 这是要废为庶民了。真是扑腾不出动静了。 “有我盯着呢。”肃王淡淡道,“你不放心他们,总放心我。” 宣武帝抬眼看了看他,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说实话,朕真怕你抱着小媳妇四处游荡去了。” “哪能?”肃王一笑,神情里几点春风,“说起来,林小姐今日也是进宫了的,此时正在跟皇后还有几位嫔妃闲话。你若有空,我让她来赔罪。” “赔什么罪?”宣武帝摆了摆手,“若她能来,朕问她些事情倒是可以。听说畅儿屡次对她不利,这一次她那一刀,也是为了活命。就算按大弘律法,也是无法追责的。” 肃王微一点头,“还有一事,庆安郡主府的钟秀县主,此时躲在我府里呢。” 宣武帝促狭一笑,“你倒不嫌麻烦。”想了想又道,“宗正院那边都是靖昌在管,这种事情你去找她就好。” “她是好说话的吗?”肃王皱着眉头站起来,撇了撇嘴。 “好了,”宣武帝横眉看着他,“你自己要找不自在,怪不得别人。” 话音刚落,便听得花园一处悉悉索索有脚步声传来。皇后亲自陪着林钰,站在亭子外不远处,看着这边微微施礼。 ……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偶遇 林钰的脚踝已经好了些,此时虽然略有些跛脚,总算是不再用拐杖了。施礼谢了皇后的引导,她便端端正正跪在亭子外的石阶上。 “臣女有罪。”林钰的额头触及地面,冷冰冰的,是刚刚扫掉新雪的原因。 皇后目光柔和,看了看林钰,又看向站着的宣武帝和肃王。 肃王眸子里是掩不住的心疼,然帝后在场,他终是忍了忍,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做声。 宣武帝挑了挑眉,略不悦般斜了肃王一眼,“还不去把林小姐扶起来。” 肃王这才上前,扶了林钰起来。最近他扶的惯了,林钰胳膊一搭便趁势站了起来,看起来分外自在。皇后看他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李畅的事朕已经同肃王说了,”宣武帝看着林钰道,“你铺子里以前的那位苏方回的事情,朕也知道了。你们要保的人太多,但这终不是朕的私事,事关国家法纪,还是要让刑部和宗正院那边问一问,走一走程序,拟好文书。一味被你们藏着,终不是办法。” 林钰忙屈膝行礼应了声是。 宣武帝挥了挥手,“朕看你脚上有伤,不必多礼了。这一次前前后后,你出力不少。太后和皇后的意思,都是要晋你为郡主。朕已经批了折子转去宗正院和礼部。” 要晋封郡主的事,太后曾经跟林钰提过。这会儿皇帝又提起,她倒是不太意外。忙又是称谢。 皇后看宣武帝已经不再画画,拿了他放在椅背上的大氅,上前给皇帝披在背上,又看着肃王打趣道:“按理说郡主的名分比之王妃,也算是平齐。不过往后若封了正妃,就又高上不少。” 肃王低头看了林钰一眼,抬头道:“自然是正妃。” 皇后捂着嘴笑了,抬头看宣武帝道:“皇帝还总是担心律弟未涉情事,不懂得体贴妻子。看这宠溺的样子,何止是体贴。” 这话让林钰红了脸。肃王看她脸上露出些窘迫的样子,便辞了帝后,带着她回王府去。 大明宫御花园弯弯绕绕,清凉的风微微拂面,林钰觉得心绪平静很多。两个人的肩头时不时轻轻相撞又错开,是离得太近了吗,她微微走得离李律远了些。结果没多久,两人的肩膀便又撞在了一起。 远处甬道上并排走来两列宫女,她们手里捧着小巧的盆栽,想必是要装饰哪个宫殿。远远看到肃王两人,她们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低头等待在一边。 肃王引着林钰穿过甬道,走到人拥挤处难免慢了一些。他伸出手去,似乎不经意般,牵住了林钰的手。 林钰微微挣了一下,动作有些大,引得宫女们偷偷抬头看过来。肃王不等她再有动作,便携了她的手,向前走去。 在宫殿转角处似乎有意无意般欣赏一棵长了花苞的腊梅树的太子,正巧便看到了这一幕。 犹豫了一瞬间,他还是开口唤住了两人。 “皇叔,”他唤了一声,“请留步。” 林钰抬起头来,见到身姿挺拔的太子殿下,正站在一棵两人高的腊梅树旁,对着李律深深施礼。 ……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姐姐 御花园内起了些细碎的微风,把高高挑檐上的浅雪吹下来,一时间有些纷扬。林钰看太子李昭缓缓走近,试图挣脱开肃王的手,反而被他反手一握,抓在了手里。 脸上含着恭谨却不失亲和的笑容的李昭微微一楞,旋即掩饰住情绪,走近他们。 “皇叔,”他又唤了一声,接着看向林钰,“最近的事情,让县主受惊了。县主一切可还好?” 正是清除叛逆,京城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的时候。李畅却不是找肃王套近乎拉关系,竟就只问候林钰。他是机敏又沉稳的人,如此竟不加掩饰心事。 林钰微微颔首,看着他清瘦却神采飞扬的样子,恨不得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从第一次汴州见到他,林钰就知道太子是真龙之子,是一国储君该有的样子。如今纷乱过后,他依然明媚不减,真是难得。 “听说太子殿下被困大明宫,可曾受了伤吗?”她问道,语气里带着些熟络。 “没有,”太子一笑,“林姐姐你思虑周全,提前让崔泽和护卫们过来,本宫武艺不行,全赖他保护了。” 这便称起姐姐了。 因要册郡主,若排在李昭这一辈上,她倒是当一声姐姐。 林钰眉开眼笑,一边静静站着的肃王皱了皱眉。 “怎么着也不及皇帝陛下思虑周全,”林钰谦让道,“原来地宫早留了府兵守护,早知道这些,还用我这一介女流凑什么热闹。崔泽那么能打,我更是应该留着保护自己。哈。” 她想起这些日子的紧张,不由得觉得轻松又好笑。如今好了,她在乎的人各个安稳,国事家事样样都好。 “自然应该保护林姐姐。”李昭也跟着笑起来,“等这几日琐事毕,本宫可以去看望林姐姐吗?” “昭儿,”冷不丁的肃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声音清冷,含了些长辈才会流露出来的训诫意思。 李昭忙退后一步躬身施礼,“侄儿只顾着闲话,唐突了皇叔的事情,这便退下了。” 肃王再无心停留,扯着林钰就要走。又想起她走路还不方便,不得不刻意压慢了步子,似恨不得抱起她来。 李昭就站在甬道旁,看着他扶着林钰慢慢远去。到了转角处,林钰又转过身来,对着他开心一笑,回了一声,“等你出来玩。”并招了招手,才被肃王扯着走开了。 风夹着些雪粒落在他抬起回应的手腕上,凉冰冰的。 李昭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微微笑了笑。 我知道啊,知道那日城墙之上,他又一次救了你。 我也看出来了,就算你不说,你们两人之间,也流露出了那种融洽如爱侣的气息。 他是皇叔,我不能争什么。 你很开心的时候,我也的确不能再做什么。 所以,趁诏令未下,趁你还没有成为肃王妃,我还能唤一声姐姐。 如此不算僭越,不过皇叔他肯定气坏了吧。 就让他气一气吧。 十三岁的少年在皇宫厚厚青石铺就的甬道上驻足良久,嘴角划过一抹自嘲和倔强的笑。 旋即又释然,缓缓转过身去,往东宫方向大步而去。 只是他的一只手始终轻轻往后伸着。 似乎如肃王般,也扯着一个什么人。 ……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蜜语 过了宝华门,一品衔以上的大臣亲王便可以有轿辇服侍。王府的侍从早安排了轿子候在门口。肃王李律扶了林钰上去,在轿厢中坐定,抱怨道:“这轿子也忒宽大了些。” 林钰并膝坐在李律对面,只觉得和李律的膝盖只差半拳距离,并不觉得有多宽。 “你笑什么?”李律在他对面问,顺便抬手过来,掩实了她身后的小窗。 “我笑你从刚才见到太子,到现在,都有些奇怪。”林钰眨了眨眼睛。 对面的李律顿时有些局促,然而他弹了弹身上的衣袍,装作不明白般问道:“姝儿觉得奇怪,有什么奇怪的。” 林钰往他身前探了探头,带着三分俏皮七分奚落,嘴角一抿道:“像是谁欠了你钱准备赖账似的。” 李律挑了挑眉毛,终于意识到两人间的氛围舒适了些。他忍不住哈哈一笑,“如果有人欠姝儿的钱,你便是跟我现在一样吗?” 林钰倒没有听他这么爽朗地笑过,一时间忘了答话。 李律又道:“想必在姝儿心中,钱是顶重要的东西。不过本王可不是怕人欠钱,是怕哪个小鳖崽得了天下最大的便宜还不懂得卖乖,还想妄图抢我的。”说完神情一滞,看着林钰道:“请你想的那件事,你想好了吗?” 请她想的那件事情。 她心中是否有他。 林钰前倾的身子猛的坐正,额前的碎发忽的飞起又落下,她干脆赖账道:“什么事,忘记了。” 对面的人脸上原本还带着的笑蓦忽间便不见了。接着李律伸出胳膊,整个人俯身过来,手抵在轿厢上,把她圈了起来。 林钰的脸瞬间便红了。 明明做的是这么越矩的动作,可是他的神情偏偏认真冷肃,连眼角的疤痕看起来都肃冷了几分。 “现在能不能想起来了?”他问道,声音里带着些醇厚沙哑,像是夜半时分迷迷糊糊醒来时那样。 林钰缩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便推出去。如今因为进宫,她袖子里倒是没有弓弩。但是紧张之中用力颇大,出手之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哐当一声,李律猝不及防间被她推撞在轿厢上,轿子摇晃了一下,抬轿的人差点摔在路边。 “殿下!”外面立刻传来随从关心的询问声。 “无妨!”李律抬手揉了揉额角,冲着轿外含怒应了一声。 轿外的随从神情惴惴,然而终是示意轿夫继续往前。好在慢慢出了宫门,轿子卸下撑杆,整体抬到马车后的平板上去。轿子里的人不用出来换乘,便可直接回家。 “很疼?”林钰这才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话音刚落,李律便在她对面喘了口气,整个人斜斜歪在一边,轻呼道:“本王动不了了……稍后还是请林小姐自己回去吧。本王得,得去找太医医治一下了。” 他竭力想表现出伤重无法说话的样子,可是因为向来骨头硬朗、脾性又从不示弱,此时看起来分外好笑。 林钰不由得捂住嘴笑了起来。 “不管用吗?”李律重新坐正,脸上几分懊恼,“崇光那小子,还跟我说要想女子喜欢,得懂示弱,懂碰瓷。我看他就是皮痒,想挨鞭子。” 林钰笑得更大声了。 ……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告别 如果林钰没有记错,崇光便是靖昌公主的儿子,是肃王李律的外甥。舅舅找外甥取经如何得女子欢心,倒真是少见。林钰知道李律向来不擅长风花雪月事,没想到竟如此不擅长。 她掩着嘴笑了一阵,方在李律饶有兴致的目光中掩着嘴停下来,又正色道:“殿下要学如何取悦女子,不如掏学费给我,我来教你。” “当真?”李律眉眼弯弯问道。 不待林钰点头,李律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的物什,放在了林钰手心。 三根手指宽通体黑色的玉石,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字的上方,一根金线绕着玉石转了几圈,在上面打了个结,又穿进璎珞里,做成了一方腰坠。 “真好看。”林钰赞道,“这是什么?” “学资。”李律笑着掀开轿帘,却又露出些疑惑,“到家了。不过,好像有人正等着你。” 林钰收起那片玉石,探头去看,见魏青崖一身蓝青相间的薄袄冬服,立在肃王府外的门檐下,正含笑向这边看来。 林钰忙从马车上下来,李律照旧扶起她的胳膊,待魏青崖走近缓缓施礼,方轻轻放开她。 “不在府里养着身体,出来做什么?”李律问道。 “承蒙殿下挂怀,小人是有事情来跟钰儿一叙。”魏青崖的眼眸瞟过李律扶着林钰的胳膊,不亢不卑道。 “什么事?”林钰问道,“是进去说还是在外面说。” “就在外面吧,”魏青崖道,“只是些琐事。” “好。”林钰应了一声,便抬手把李律扶着自己的胳膊拿在一边,“殿下先回去忙吧,我们谈完就回去。” “你的腿。”李律皱眉道。 “青崖可以扶着啊。”她说着便举起胳膊,魏青崖会意,扶住了她。 李律看了魏青崖一眼,正色道:“小心点。” “那是自然。”他说着,便依着林钰转过身去。两人在宽阔的街道上慢慢踱步,往前走去。 李律皱着眉头往府门口踱了几步,忽的喊了管事道:“让马车远远的跟着他们。真是的,腿瘸着走什么走。” 冬季的长安城没有什么绿色的树,常年栽种的槐树枝桠散漫地张着,上面积了些浅浅的雪。两人在槐树下慢慢踱着步子,身边是青砖深瓦,头顶是偶尔飘落的雪粒。魏青崖忽的一笑道:“殿下还是不放心,派了马车钉梢了。” “他啊,”林钰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含笑道:“神经兮兮的。” “你要嫁给他吗?”魏青崖问道,似乎是随随便便朋友间的询问,声音里带着些漫不经心。 “可能吧。”林钰也随意答道,“我还没有应他。” 平地里起了阵微风,魏青崖许久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温和道:“可惜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我要走了。” 林钰停下来,看向他温和的脸。 “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嘴角含笑道,“大夫建议这个冬天不要在长安城过了,说还是去南边养一养。殿下已经答应,刑部那边也算默许。”说到这里他忽的自嘲一笑道,“还想着钰儿你也是怕冷的,说不定我开口相邀,你会也去南边转转。” ……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别 测试头部 去南边养一养…… 说不定我开口相邀…… 林钰站在原地,没有描画却天生墨色连绵的眉毛微微蹙起,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觉得求请皇帝陛下免去对魏氏的责罚,是她的责任。没想到如今魏青崖竟然已经打理妥当,连离开京城这样的事,也得到了默许。想来,太子殿下到底还是没有避嫌,明的暗的,已经帮魏青崖疏通很多。 这么想来,心里算是放下了一颗石头。 可是,他就这么走了? 前世的时候,他们曾朝夕相处两年余。没想到这一世重活一次,他们都有了好的命运,却没有再多相处的缘分。 “怎么,不舍得我走吗?”见林钰迟迟不开口,魏青崖抬起胳膊,轻轻拨开她肩膀上落下的细小雪粒,玩笑般道:“不如跟我去南地转转。听说江南那边,即使是腊月,也温暖怡人。你这天天抱着个暖炉在北方,也是疲累。” 林钰沉静的眸子忽的一跳,继而道:“我在长安,还有些要紧事情。” 魏青崖的声音立时落下:“若是有事,我可以等。” 空气中凝滞片刻。 她知道他的情谊,她也说过只把他当做兄长。前一世他们困居一处朝夕相处数年尚没有动了她的心弦,这一世这些,更是没有。 她希望他好,甚至于想要护住他原本其实并不太在意的家人。可是感情一事,岂是能骗过自己的吗? 那砰然心动难以自持的感觉,不是与他之间。她不能骗他,也不能给他无谓的奢望。 林钰又往前踱了几步,用片刻时间调整了心绪,灿然一笑后扭头着看他道:“不知道若是去南地,青崖兄长是否愿意带上肃王殿下。” 青崖兄长。 带上肃王殿下。 魏青崖的脸瞬间一白,接着他明白过来。 是自己唐突了。 经历种种以后,他已经不是当年叶城被父兄架空财帛和生意的商贾之人。而她,虽仍是当年那个不惧权贵伶牙俐齿的少女,却也经历了很多,有了新的生活。 是自己一直拘泥了往日,太过走不出了。 “肃王殿下身子娇贵,”想了想,他温和道:“若你带他同行,一定要等我置办好了田产,能好好安置再来。” “好呀,”她轻轻抚了抚掌,脸上笑的轻松自然,“听说江南多美人,到时候兄长你若私藏了些,别忘了给我们看看。” 到时候。 此去经年,还有良辰美景吗? 魏青崖忽的上前一步,在长安街游人寥寥的府街上,伸出胳膊,紧紧拥住了面前的人。 林钰的手还在胸前,被他拥住时还来不及放下,此时如被困般缚住,有些不适。然而她没有动,只是轻轻歪了歪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这些年,辛苦你了。”她柔声道,不似平日般说话利落果断,含了些温情。 抵着她头顶的下颚微微动了动,然而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魏青崖微微闭了闭眼,她的头发里熏了叶城寻常的槐花香味,一如他们幼年相遇时那样。 或许一切都没有改变过,自始至终,她都是这样,她都不是他的。 …… ……测试尾部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灵犀 林钰把魏青崖送到魏府门口。虽然后面的路多半是在马车中度过的,回到王府,她也觉得膝盖酸软,骨裂处隐隐作痛。 李律站在王府门口不远处,正在亲自验收王府里新买的十多株山茶花。看她进来,忙走了过来。 “再这么折腾,你可要变小瘸子了。”他揶揄道,顺手扶稳了她,胳膊上带了些力,好让她走动起来轻松一些。 仆婢们看到他们进来,忙慌乱地让在一边。两人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回去,路上静默了许久。 “他要走了。”转过一个小角门,在一开阔处安放着几只小凳。林钰缓缓坐下来,忽的说道。 李律揪着的心顿时稳下来,似漫不经心道:“谁呀,魏青崖吗?” 林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不远处一株光秃秃的小树,嘴角抿出一缕笑,淡淡道:“其实我的身体,也不适合待在这里。虽然京城干燥,但还是有些冷了。冬天的时候,非常难熬。” 李律眉头蹙起,看向她明媚里含了几分倦意的脸。 “殿下也要去北地的吧,会继续守着敦煌,是吗?”林钰继续说道。 李律看着林钰,深深的眼眸里如落进湖泊的冰凌,漾开一层清亮。他的手从袖中伸出,在桌案下握着一块条木,几乎要把那块木头捏碎了。 “我可以不去。”他忽的开口说道,顺手掩住了她还要再说什么的嘴。 他自小从容自持,为什么在她面前,就总是要失态总是要乱了分寸。李律的身子不由得靠向林钰,试探着道:“如果我不去北地,就在这里做个清闲王爷,不,如果我也可以去南边,到气候适宜处去,你原意” 他说到此处忽的顿住,似乎没有太多信心。 林钰忽的笑起来,她抬起手指,在李律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李律认真的神情忽的僵住,一双手抬起来,却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确认她的动作轻盈愉快,脸上也带着笑,才一下子放下心来。 “你逗我!”他猛地站起来,俯下身子,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带了起来。 “你我可真是无半点灵犀可言,”林钰继续笑着,任他缚着自己的肩膀,“就在不久前,我还跟魏家兄长说,我去哪里都带上你。怎么,就算不能心有灵犀,你派去监视的马车就没有报信回来?” 她的脸上带着轻松自如俏皮的笑,李律被她说的话惊得半句话也说不出。良久,他忽的把抓住她肩膀的手放开,再伸展出手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 “那不是监视你的。”他解释道,“我是怕你” “我知道。”林钰打断他的话。 “我从来没有说过,为了你,我也愿意” “我知道。”林钰继续道,似乎不堪甜言蜜语的重负,“然而我也不需要你去做一代闲王,你自做你自己,我也不想丢了自己。” 抱着她的身体微微僵硬,接着轻柔了些,李律的声音暖烘烘传来,“嗯,这样很好。” ……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时候 两人在静谧的院内待了许久。 李律时而抱着她,时而松开来认真端详她的脸。看了一瞬,便又是抱紧。珍而重之的神情终于又惹得林钰笑起来,她轻轻把李律推开,问道:“我脸上长了痦子吗?” 李律眉眼展开,轻轻把她放开,又执起她的手。 “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在你眼里的样子。” “我眼里有吗?”林钰瞪了瞪眼睛,又索性扭过头去不看他。 李律把她的身子拉正,想了想问道:“虽然本王信你最终会明白我的心意,但你是什么时候” “我说从汴州,你也不会信吧?”林钰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 “那时你想杀了我吧。”李律倒是神情严肃。 “那时以为你要反呢。”她笑起来,掐了掐李律的手。 “是不是因为本王救你太多次,你无以为报”李律神情里几分踌躇,似希望她点头,又似不想她因此事喜欢上自己。 林钰哈哈笑起来,松开的他的手,大大咧咧地抚掌一下坐下来。正准备回答,看到不远处一个蓝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她唤了一声,“苏先生,是你吗?” 放置着两尊瑞兽的小角门旁边有人走出来,正是苏方回。 “苏先生,”林钰脸上笑嘻嘻的,“你给殿下说一说,你离开林氏时,林氏已经有多少钱了?” 苏方回神情微怔,嘴角一抿道:“很多。” “算不算富可敌国?”林钰又道。 她那样子,倒是似当初绸缎庄刚刚接到贾氏订单时那样嚣张。 苏方回不由得跟着笑了,“差不多吧。” “你看!”林钰看向李律,“若要报恩,给殿下你钱就是了,何必把自己搭进去?” 李律倒不因苏方回在此处生出局促,既然林钰大大咧咧的,他也顺势道:“那请问小姐你,是什么时候想要下嫁王府了?” “从刚才啊。”她答道。 刚才?李律没想到竟然是距今这么近的时间。 “魏少爷请我同游,当时我心里想的竟然是,我走了你怎么办。所以,我还是留下来吧。”她说着蹙起眉头,一脸很不放心的样子。 “我……”由于苏方回在此处,他不好发作,说话也嗫嚅起来。 “你什么?”林钰的手指轻轻磕碰桌面,托着腮道:“你可比我笨多了。留你在这里,我不放心啊。” 李律险些因这回答背过气去,忽的转头看向苏方回道:“苏大人,本王笨吗?” 苏方回自进来这里,脸上晃过犹豫、惊讶、好笑等等诸多神情,听到此处,只好躬身道:“小人和殿下不够熟识……不过小姐,的确是聪明的。” “你看!”林钰一摊手,不顾及李律要变冷的神色,“以后本小姐就罩着你了。” 李律又要说什么,忽的有管事在不远处低头请示,“靖昌公主到了。” 这话打断了李律的情绪,他抬头看了看管事,哦了一声,“是要说他们几个的事了。” 接着他看了林钰一眼,便随着管事走了出去。 “等我回来,”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道,顺便吩咐人把炭炉端过来。 院内一时只余林钰和苏方回两人。林钰看了看苏方回,微笑道:“苏先生的身体大好了。” 苏方回微微一笑却答非所问,“那个韩言秀,小姐不准备杀了吗?” ……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恐吓 林钰倒是没有想过要杀韩言秀。所以听到苏方回这么说,起初微微发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不由得摇了摇头。 “有杀的必要吗?”她把暖炉揣进怀里,神情认真地看着苏方回。 苏方回也看着她,深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意,“韩言秀曾经视小姐为敌,如今她虽然是家罪深重,但是倘若这次放过,小姐便没有机会再杀她了。” 如果这次韩言秀能够顺利脱身,林钰倒真的没有机会再杀她了。 这次趁着乱子刚刚结束,朝廷说不定就株连了韩氏一家,杀了她也不是什么起眼的事。可是如果肃王周旋之下,韩言秀顺利脱身,以后便不再方便杀她。 可是,杀她有必要吗? 她母亲做下的那些,她没有参与。而她和自己的那些小冲突,也是女孩子斗斗嘴的小事情,没有因此结仇的必要。 林钰摇了摇头,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浅浅道:“没有机会便算了。韩大人只这一个血脉,既然肃王答应了保她,便让她活着吧。” 想了想又道:“以后你在朝为官,能被别人拿来揭批的事情,能少一件便少一件。这可不是以前了。” 因为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又软下来道:“身上的伤还疼不疼了?” 苏方回微微皱着的眉头舒展开,站起身来道:“想必宗正院来了人,我这就要走了。” 林钰点了点头,“要回去收拾东西吗?” 苏方回扭头看了一眼通往后院的甬道,点头转身而去。 还是这么清冷的性子啊。 林钰笑着叹了口气,觉得外面有些冷了,便站起来,跛脚走回寝殿去。 …… “苏大人”守在门口的侍卫看到苏方回,低头躬身唤了一声。待看到苏方回要进去院落,不由得露出了迟疑的神情。 苏方回在肃王府待遇很高,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侍卫也都给他留了些颜面。但是如今他要进去的院落,可是肃王吩咐他们看护的。 “王爷吩咐我来传话的。”苏方回看着侍卫淡淡道:“宗正院的人来了,有些事要交代给院子里的人。” 立在院门口的侍卫想了想,似乎觉得他说的话合乎情理,便拱了拱手,推开了院落的大门。 这院子并不大。 也没有什么仆从。 苏方回敲了敲正屋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无人应声。他退出来,绕过正屋,院落后面小小的空地上,一个女子正坐在石桌旁,静静看着一本书。她的身旁静静站着两名婢女,看服侍她的神情,还算恭谨。 “韩小姐。”苏方回在距离她一两丈远的地方停下,唤了一声。 韩言秀抬起头,眉头蹙起看了苏方回一眼。 “你来找我做什么。”她手里的书下意识翻过去放在桌案上,眼睛眯了眯。 “有些事交代给你。”苏方回微笑着道:“我与韩大人同朝为官,如今得知他故去、留下孤女,我一来抚慰,二来有要事跟你谈谈。” 韩言秀的目光冷冰冰看过来,她停了停,忽的道:“我凭什么信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她的人。” …… …… 第一百二十章 说破 苏方回没有搭理她眼中的敌意。在韩言秀几可蚀骨的恨意眼神中,苏方回慢慢走近,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说的对。”他用手抚了抚冷硬的桌面,淡淡开口道:“我是她的人,所以她说了没有必要杀你,我便不会杀。” 韩言秀一双眸子忽的增大不少,接着她深吸一口气,看定了苏方回,冷然问道:“说的好像这生啊死啊都是你们做主的一样。我且问你苏大人,你们凭什么就可以决定是不是杀了我?” 苏方回似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端正了身子,示意韩言秀身边服侍的婢女离开。那婢女看了韩言秀一眼,见后者完全不在意一般,便听从苏方回的指令,微施一礼一起退了出去。 这下清寂的院落里看起来更冷了几分。 苏方回的声音冷冰冰的,毫不掩饰对韩言秀的冷漠。 “你如今寄人篱下,是生是死,当然全在对方手里。不过说起为什么要杀你,或许是因为需要母债女偿,或许是因为,事到如今,她已经放过了你,你还是想她死。是吗?” 韩言秀攥着的手忽的张开,又瞬间再次攥紧,她整个人撤身往后,几乎从凳子上跌下去。 “你胡说!”她疾声道,花容变色,脸上惨白一片。 苏方回依旧稳稳坐着,待她看起来平静了一些,方继续道:“这两日你做了什么,小姐没有注意,本人实在无聊,可看得很清楚。” 韩言秀的脸又白了几分,她咬了咬牙,别过头去没有做声。 苏方回的手轻轻敲了敲桌台,“你出来逃命,倒是没有忘记带了不少银票。这两日靠着这些钱,王府里有几个人倒是跟韩小姐熟识了。不过让我觉得意外的是,你怎么会看上厨娘和一个出入买菜的伙计。” 韩言秀别过去的头忽的转过来,咬着牙道:“管你什么事!” “或许因为,”苏方回微微一笑,清俊了脸上划过一丝厉色,“那厨娘做的山茶花饼,是小姐最爱吃的。而那出入买菜的伙计,竟然敢斗胆帮你带东西进府。” 苏方回说到此处,抖了抖袖子,丢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个红色的小瓶子,拇指大小,封口用木塞严密封着,又涂了蜡。 韩言秀蹬地站了起来,盯着地上的瓶子一瞬,嘴角抖了抖,开口道:“这是什么东西,不是我要的!” 苏方回不理她,继续道:“那药铺子,还没有关门吧。也是我大意,竟然忘了禀报上去。” “你这个!”韩言秀忽然抬起手来,试图抓住身前的苏方回。她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绝望的颜色,等苏方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格挡开,她才接着道:“你这个叛徒!叛徒!” 苏方回似嫌弃她般伸手掏出个手帕擦了擦手,淡淡道:“如你所说,我从来都是小姐的人。既然如此,那苏某便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叛徒。” 韩言秀呆愣在原地,盯着苏方回看了半晌,忽的掉下泪来。 “你想怎样?”她的声音如同蚊鸣。 “很简单。”苏方回把那帕子丢在桌案上,淡淡道:“我们做个交易。” ……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交易 说出这句话,苏方回心中不由得笑了笑。 做个交易,他记得以前林钰也总喜欢这么说。不过她虽然看起来是一副生意人精明的样子,可是却从来没有骗过人。 她说是交易,就是交易。两方有得有失,童叟无欺。 如今自己开口谈交易,自然也是如此。 韩言秀低着的头抬起来,颓败的眼神里闪出一丝丝亮光。 “什么交易。”她问道,心中猜测对方会说什么,猜测自己是不是还有可能握着什么对方的筹码。 “很简单。”苏方回静静道:“有肃王保你,你又是王室宗族之后,这一次保命是没问题的。但是保命之后,我希望你能远离林小姐。能消失最好,如果不能消失,则一不许对她使坏,二不许靠近她半步。” 韩言秀皱了皱眉,似不可置信般问道:“只是这样?” “我说了很简单。” “你应该知道,”她的头抬得更高了,脸上几分得色,“原本要跟肃王殿下定亲的人是我。” 苏方回嘴唇微抿,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你也说了,是‘原本’。如今你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韩言秀咬着嘴唇垂下头,良久缓缓道:“既然是交易,如果我这么做了,能得到什么?” “活着。”苏方回简单道:“梁王的余党不会动你,江湖上的势力不会动你。这对你来说,足够了。” 韩言秀嗤笑一声,“你还有江湖的势力?” 苏方回漠然一笑,“你可以不信。不过如果这个交易不成,那么为了免得以后你对小姐不利,我只能把这事简单办了。” 简单办了,当然是免得夜长梦多的那种办了。 韩言秀藏在衣袖里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似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道:“你来这里,肃王不知道是吗?如果他知道,你们主仆两个这么对我,他会怎样?” “哦,”苏方回似认真般抬头想了想,终于低头道:“大约他终于会想起让你活着是一件麻烦事吧。” 四周的空气似被冰冻住了般。院落里的两人如同画上不会动的剪影,过了许久,才传出韩言秀的声音。 “我同意这个交易。”她的声音冰冷,语气没有起伏,“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苏方回冷冷道。 “给我一笔银子。” “好。”他并不问多少,直接应了下来。因为之前避在外面的两个婢女已经小跑了过来,她们脸上带着几分紧张。 与此同时,院落外隐隐有通报声传来。 “苏大人,”一个侍卫躬身道,“殿下那边,已经同意宗正院把二位请去问话。车马就在门外,请二位动身吧。” 既然肃王已经同意,想必是谈好了条件。 韩言秀像抓到救命稻草般,迅速站起来,调整好脸上的神色,往外走去。 苏方回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低头看到韩言秀之间放在桌面上的一本书。那书被倒扣在桌上,在薄薄的冷风中微微翻动纸张。 苏方回抬手把那书拿起来,看到韩言秀看的那一页,平平正正,正是《女诫详解》里的一个章节。 寻常的内容,倒是没有什么好注意的。 他的手划过页面,蓦地发现一个“林”字上,被人用指甲深深浅浅划了好几道。 每一道都穿透纸张,几道下来,几乎把那字抠下来。 苏方回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这才随着侍卫往外走去。 …… ……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送行 腊月初九之前下了一场大雪,等喝过腊八粥,雪还没有要化的迹象。这一天终于放了晴,官道陆陆续续被人清理出来,总算是可以行马车了。清晨开城门的时候,人还很稀疏。到了中午,来往的马车便多起来。一些在都城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关了铺子回乡过年去。车架上堆叠着各式箱子,大大小小,里面隐约可闻到都城特色美食的味道。 出城一里的小厅子旁,站着几个送朋友远行的贵人。挂着王府腰牌的侍从不远不近站在官道旁默默守护,告别的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干脆铺了毡布在石凳上,坐下来又聊了许久。 雪光和天光一起,映得聊天的人脸色粉白。林钰正抬脚踢了踢面前的雪团,笑着道:“我都说自己已经好了,当然要踢给你们看看。” 一旁的肃王李律不待她第二次去踢那雪球,已经伸手按住她的膝盖。 “不要再淘气!”他语含斥责之意,看林钰停止了动作,手却没有撤开。 林钰向着对面静静坐着的魏青崖眨了眨眼睛,“青崖兄长,你笑什么?” 魏青崖敛起脸上的笑容,看着她摇了摇头,“我笑这偌大的京城,总算有个人能管住你了。” 林钰还没有开口,李律却忙道:“我可不敢管她。” 林钰眯了眯眼,也笑起来。 魏青崖站起来,对着肃王施了一礼道:“好了,姝儿的脚才好。雪还没有化,别再冻坏了。前面官道不好走,咱们就此别过。” 林钰依依不舍站起来,“真的要走?”她说,“在京城过年节也蛮好啊。”看到魏青崖的神情,又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挂念伯母。” 李律站在林钰身前,示意侍从牵马车过来。林钰走去马车边看车厢里是否安置的舒适,亭子内一时只留下了李魏二人。 “没能早点认识你。”李律忽的道,“若我年少时认识你,咱们应该做的了朋友。” “岂敢。”魏青崖温和一笑,简单应道。 李律不以为意,看着不远处官道两边茫茫的雪景,诚恳道:“去西北之前,我的愿望,原本是做个江湖客,仗剑天涯,执掌帮派,惩恶扬善。后来母后让我去西北,我还跟她闹了一场。”似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莽撞无礼,他忍不住笑了笑,接着道:“没想到后来认识了你们。钰儿虽然是生意人,却心怀百姓。你看起来是生意人,江湖和朝堂却都是你的眼线。你们为了黎民,做的虽然没有朝廷多,却也是一腔热血,实在让人钦佩。” 一旁站着的魏青崖心头微动,道:“没想到小民在肃王殿下那里,可得如此高的评价。” 李律微微笑了笑,“‘小民’二字,是你非要给自己定的身份吧。太子跟我说了,他希望将来得你助力却被你拒绝。如今你且去休息一阵,皇上身体不好,太子又是个性子绵软的,以后想通了,京城和我们,都欢迎你来。若想做事情,还是在朝廷容易些。” 魏青崖神情微动,继而对肃王长身一礼,跟林钰寒暄几句,便上了马车。 灰色的车驾在十多人的护卫下往南而去。林钰抱着暖炉站在道旁,眼角有些湿润。 忽然身后马蹄声响起,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我当是谁呢这么大阵仗,原来是你这小姑娘!” …… …… 第一百二十三章 重聚 林钰回头去看,见到了骑着一匹骏马飞驰而来的崔泽。虽然国事才平,崔泽却没忘记好好打扮自己。一身烛光翠玉的衬得更是面如冠玉,因为冬天的缘故,脸色更是白了几分。等马离得近了,他才看到林钰一旁站着的肃王,忙灰头土脸从马上跳下来。 “殿下。”因为看肃王轻车简从,他便没有行重礼。 “什么小丫头。”肃王看他走近,问了一句。 崔泽哈哈一笑挠了挠头,眼珠子转了一转,“嘿嘿,以为二小姐回来了呢。” “二小姐?轻盈回来了?”林钰脸上露出喜色,看着崔泽道:“母亲也来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本来,本来,”崔泽吞吞吐吐,“我跟轻盈小丫头商量着瞒着你,等平安到达了再跟你报信。没想到竟然撞上了。” 林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她跟你这么亲了?都敢瞒着长姐如此行事?” 崔泽一张脸腾地红了,左右四顾半晌道:“亲什么啊?她就算写信来,也没有说过我半点好。” 林钰走近他一步,伸手拉住他腰间一团花花绿绿的璎珞,“这荷包上的绣工……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文安县主喜欢,拿去就好。”崔泽的脸白了白,慌忙道。 “算了,”林钰放下那荷包,“不跟你打趣,她们还有多久到?” 崔泽如蒙大赦,重新把那荷包挂好,又往衣襟处藏了藏,才乖巧道:“应该快了,我准备再走几里接接。” “如此,一同去吧。”林钰说着,便准备上马车随崔泽同去。一旁的李律点点头,下意识扶住林钰向前。这动作惊得崔泽退后一步,忙呵呵笑了几声掩饰脸上的神色。 天可怜见,怪不得姓魏的那货跑了呢。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刚刚抬头,忽的远处马蹄声踏踏,正是辅国公府护送林氏车马的前哨。再往后看,十多名护卫护着三辆马车,正在官道上缓缓驶来。 “母亲!”林钰唤了一声,便小步疾行往前而去。忽的手上传来一阵温热,是李律牵住了她的手。 “我陪你去。”他温和道。 不远处最前面的那辆马车前,车夫已经闪身在一边,林轻盈拉开了门帘,冲着这边大声唤道:“姐姐!长姐!” 她穿着一身水红绣蓝纹的短袄长裙,外面披着银色的厚顶披风。明媚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稚气无畏,多了一些通透达练。 她的妹妹,已经快到及笄之年了。 林钰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唤自己姐姐,前世她们无奈身死的时候,她听到她唤自己姐姐。如今这一世,终于一切不同。从此她唤自己,都可以在这冬雪初霁的阳光下,可以在大弘朝无波无澜的盛世太平里。 真好。 这一切,真好。 林钰被李律握住的手忽的松开他又反握住,紧紧握了一下。李律一惊之下松开了手,继而伸出胳膊,拥住了她的肩。 不知道过两年还有没有那个“荧惑守心”的大凶之兆,无论有或者没有,她要护着身边的人,她要护着他们。 长长久久,年年岁岁。 ……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尾声(一) 这一处牢房近来已经少有人来了。 因为没有人来,看管囚犯的狱卒也颇有了些胆子。有嘴碎的,没事的时候聊一聊街市八卦,权当消磨时间。 “你说说,这皇亲国戚果然不同,就是牢房,都比那些关押普通百姓的要好的多。” 一个大胖脸小眼睛的狱卒嘴里磕巴着几粒花生米,抱怨了几句。 旁边瘦脸大额头的狱卒朝地上啐了一口,“可不是,不过换做是你,就算这牢房里是金子,你也不愿意住吧。” 嗑花生米的嘿嘿笑了几声,“那是,如今天下太平,咱在这京城穷是穷了些,可是逛逛东西两市,闲来吃吃花酒,怎地也比被关着强啊。” 瘦脸的正准备接腔,忽的听到班房外有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两人忙慌里慌张站起来,磕花生的匆忙把嘴里的花生咽下去,规规矩矩站好。 班房的门被推开,来的人面生,不过手里的令牌一晃,却正是东宫的行走腰牌。 “这位大人……”瘦脸的惶恐道。东宫那里的太子虽然年幼,如今却已经羽翼丰满。既然是东宫的人,便是不能惹的。 “我来见一见梁王。”来人长相清冷,说话的语气也清冷。 瘦脸的忙让在一边,打开另一扇门,做出引路的样子。 “那位爷现在可不是梁王了,陛下已经褫夺了他的封号。” “哦。”来人简简单单应了一声,白色的衣袍在阴暗的牢房里晃过,便抬手向前走去。 胖脸狱卒扯了一眼瘦脸的,“你废什么话!”他小声斥责了一句,换上恭敬的笑容,跟在了来人身后。 …… 狱卒倒是有眼力见,把他送到牢房门口,便躬身退后离去了。这牢房宽阔,短墙隔开了净房和卧铺,倒是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矮桌铺在稻草上,上面是木头做的碗碟,里面隐隐有些残羹剩饭,还没有被狱卒收走。 苏方回站在牢房门口,咳嗽了一声。 梁王正坐在牢中唯一有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埋着头。听到咳嗽声,一双通红的眼睛斜斜地看了他一眼。 “苏大人,”他的声音比之前沙哑了些,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温和,换之嘲讽,“你是来看本王的笑话吗?” 苏方回静静地站在牢房门口,嘴角浮起一缕笑,“是。不过不是我看,是我替先父看看。” 梁王微怔片刻,继而忽的笑了,“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难不成他苏鲁越还会从阴曹地府里钻出来,索本王的命不成?” 苏方回缓缓摇了摇头,俯身看向梁王道:“先父不会索你的命,陛下也不会。陛下今日拟定,只是褫夺你的封号,把王府一众人等贬为庶民。你的子孙只是流放北地,生死由天。而你,就在这里活到终老吧。” 梁王一双眼睛瞪的银铃般,忽的从地上站起来,带动身上的锁链猛地向前一挣! “你说什么?他不杀我!他不杀我的孩子?”脸上看不出悲喜,多的是震惊之色。 “不杀。”苏方回漠然看着他道:“太后还健在,陛下不想看老人家伤心。” “是吗?”梁王从乍喜中回过神来,“也就是说太后哪一日没了,他便会杀我。” “以后的事,谁说的上来呢。”苏方回平静地转身,“对你来说,被囚禁在这里岂不是更可怜吗?还不如死了呢。” “我才不要死!”梁王忽的又上前一步,结果被铁索狠狠拉回去。他气急顿足道:“我要活着!活着看他先死!看这大弘被外族侵袭覆灭!看他能再做几日皇帝!” “随你吧,”苏方回冷然道:“如今我也看过了你,没什么好看的,这便走了。” “你站住!”梁王忽的嘶吼道,看苏方回依言站住,却又忽的沉默起来。隔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你说,我为什么会输。” 为什么会输。 明明天时地利,明明已经筹谋多年,明明付出所有,怎么还是输了呢。 他想不明白,自进了大牢便一直想,想到今日,恨不能抓住每一个认识的人问一句。 我为什么会输。 苏方回在牢房浑浊的光影间静静转身,看了梁王片刻,肃然道:“行不轨事的,多半会输。不过你输,是因为你比他,比她,比他们,都笨了太多。”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停留。脚步从容踩过监牢冰凉的地面,向上而去。 外面,是冬日最晴的天光。 街道不远处,一辆马车正静静地等着他。马车上的车帘掀开,一个女子正抬头看着天空。 虽然目盲,但近日经墨大夫医治,她已经能感受到天光。如今她正抬头贪婪地“看”着天空,视线里是暖洋洋的一片红色。 顺着她的目光,苏方回也抬起了头。 明净的天空上没有云朵,可那天却蓝的纯净。苏方回怔怔地看着青蓝的天空许久。 忽的缓缓道。 “父亲,你可瞑目。” ……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尾声(二) 今年肃王府的桃花开得早了一些,一大早,侍奉花草的奴婢便摘了几枝新桃,用白瓷花瓶插了,放在靠东窗的小几上。 正在洒扫的几个婢女见了,一边看着新开的花啧啧称奇,一边道:“昨日王爷回来时还说,今日他去林府时,要摘一些带上。” 另一个婢女掩嘴笑起来,“如今咱们王爷可是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众人想起肃王之前不苟言笑冷冰冰的样子,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文安郡主也没来过几次,王爷却怕她冷,修的地龙都修到花园去了,这便把花都催的提前开起来。” “咱们可要看好这花,昨日里辅国公府的世子爷来,说要把花挖走呢。” “他可没那个胆子!” “就是,以前在京城耀武扬威的,现在可听国公爷的话了。见到咱们王爷,更是恨不得躲着走。” “嘻嘻……” 众人七嘴八舌,笑闹了片刻,才重新做起工来。 只隔了几条巷子的林府院内,李律正跟林钰一起坐在院子里。面前一个石台,上面摆着精巧的食盘。林钰正捏了春卷放在嘴里,咀嚼了咽下,看着一旁新插的桃花凝眉。 “当真是地龙的缘故?”她嘟了嘟嘴,似乎有些不服气,“那如果把石榴种在王府,也会开的早,结果早吗?” 李律微微笑着,伸手拂去她嘴角的一粒春卷碎屑,“就算结了果,京城这边的石榴也不好吃吧。” “那倒也是,”林钰笑起来,“桃子也不好吃。” 李律舀一勺酸辣面叶,送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还是林府的饭好吃。”想了想又道:“行百里见故乡好。想叶城的石榴和桃子还不容易,我陪你回去便好。” “当真?”林钰惊喜道。 “我答应过你吧,”他喝下碗中酸辣的汤水,满足地取出手绢擦了擦嘴,“如今天气已经暖了,晋封郡主的事也已经礼成。婚期还远,礼服什么的自然有宗正院和礼部准备,正可出游。你去哪里,我随你去便好。” 林钰皱了皱眉,“还以为可以定居在叶城。” “可以啊,”李律笑起来,“不过要回京城完婚。你不至于想要整个皇室去叶城办一场婚礼吧。” 林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敢情好,估计要把叶城县令吓晕过去。” 李律也跟着笑起来,笑了片刻后道:“刚才我在早朝,已经跟陛下请辞了西北的政务兵伐之事。以后除非打仗,否则我就做个闲王了。” 林钰抬眼看着他笑了笑,站起来伸出手去,在他的头顶轻轻抚了抚。 “放心,若陛下因此克扣了你的月俸,我会养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顽皮,又带着些认真。脸上的梨涡深深的,眼睛清亮地看着李律。 李律神情微怔,忽的伸出手跟她的手握在一起。她的手软软的,像是一捏即碎。李律缓缓松了些,怕把她握疼。 “好,”他抬起头,眼神中几分宠溺,“本王这后半辈子,就仰仗王妃殿下了。” ……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