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燕飞   作者:枯蚁蚀日   文案   瞎子x病患   谈谈恋爱寻寻仇的短故事   有好几对,每卷正文更完会更一卷番外   之前发过后来删了,现在写完有一阵子了看心情更   被锁部分见长佩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梓,胥之明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谈恋爱买房养人   立意:谈恋爱需谨慎 第1章 霂州   三九天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下肚,又猛地吸入一口凉气。刺骨的寒风从唇齿间穿过,让牙有些酸疼。   待把手捂热了,他便站了起来,在桌板上放了鱼汤的钱,走出店去了。   霂州在京城盘元以北,临近北域的赤鹿磐。北域关外那堵天然的石墙隔绝了一大半从海上吹来的带腥味儿的风,经过雪原,刮入了明翰境内,霂州郊外的那一大片乱葬岗和秃林子成了第一批忍受寒风折磨的受害者。   这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把玩着胸前垂下的银发,望向远处。   他在南边长成如今这个模样,最近才到霂州来,对着寒冷的天气甚不习惯,因而也不逗留许久。   近日霂州热闹得很。一来,明翰的清原公主要被送去赤鹿磐和亲,霂州正是和亲必经之路上的一处镇子。为了和亲此事,宫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时常与赤鹿磐去交涉,只求再为公主寻个退路,但全国上下的老百姓却全把这事儿当茶余饭后的话题了。   二则……他轻笑了一声,往住处走去。   -   “大人。”下人冲着来人行了个礼,让出了一条路。   来的是个青年,这般冷的天里却只是在外头套了件单衣,眼睛用黑布蒙起,拄着一根长竹竿。   “说了多少回了,别乱喊,穿什么衣服喊什么人。”他略有些不悦道,迈入门内。   那人僵了一下,小声道:“少爷,前几日的那起案子已经给破了。衙门说是中毒。”   青年闻言偏了偏头,停下了步子。   “谁跟我抢的?带我过去看看。”   “一个江湖探子,现住在鱼肠巷的一间宅子里。”下人一面在前引路,一面道。   “只是个江湖探子?”青年嗤笑道,偏过头想了片刻,“……他底子你们查了么?”   “查了。是从姑苏阁机关城里出来的。”下人指了指前面的一道门,“少爷,就是前面那家。”   青年边抬头边道:“姑苏阁出来的探子……”   他不知是怎么看见的,又或许只是感觉,只是突然就愣住了。   门上站了一个银发的青年和一个捕快。那青年倚在门框上,一只手绕着胸前的发尾,正跟那捕快谈话。   下人走上前喊了声:“杨捕快。”   捕快回过身来,行了个礼:“胥三少爷。”   “杨捕快。”胥三少爷回礼道,望向了那银发的青年,“在下胥之明,敢问先生名讳?”   “我叫晏梓。”晏梓懒洋洋地答道,打了个哈欠,头歪到一边。   “燕子?”   “……是晏梓。日安晏,木辛梓。”   “多有得罪。在下听闻晏先生破了那起沉尸案,特来拜访的。”   晏梓眯了右眼,半睁着一只左眼,笑道:“怎么?那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沉尸是归你管的?”   他那一副别人欠了他八百十两银子的模样让人看着就来气。可胥之明只是勾了勾唇,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平日里没什么事做,经常帮衙门破些小案子罢了。今日刚想去衙门告诉关大人案件的经过,就听下人说先生已经给解决了,便来瞧瞧。”   “哦,看完了,请回吧。”   一旁的下人和杨捕快都不禁抽了抽嘴角,打心底里对胥之明这好脾气感到佩服。   “只是在下有一个疑问,得跟先生单独谈谈。不知先生能否屈尊到鄙府一叙?”   “……没兴趣,请回吧。”晏梓不再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转身进院里去了。   -   下人皱着眉道:“这人实在是不识抬举,少爷请他到府上去那是看得起他,他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真以为自己多大能耐呢!”   杨捕快在一边默不作声地觑着胥之明的脸色。   胥之明的脸色有些差,道:“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么说话。谁给的胆子让你这么在背后议论人的……哦,是我爹那个老头子吧?真是在胥府呆得久了,连主子到底是谁也忘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毕竟是个出入江湖的人。你见多了官老爷,自然看不惯他们那些随心所欲之人,我可以谅解,可你万不该背后议论之。他不愿来府上我倒是挺欣赏,无论他是先前没查过本地权贵抑或是不愿攀附权贵都可以说明他并非什么急功近利之人,是桩好事。只是我确是有要事欲与他议,这么一来实在是麻烦,得另寻机会了……”   -   “少爷,喝汤了。”   “老爷今日还没回来呢,听闻是有些东西对不上,得晚些回来了。”   “……子,你听好……”   “——”   晏梓猛地从床上坐起,心却仍然没能平复下来,禁不住地不停喘息。   他死死揪着胸口的衣服,还没能从方才的梦魇中回过神来,眼神涣散。紧接着他惊慌地缩成了一团,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小声呜咽着,从牙缝中挤出几个令人牙酸的字眼来。   虽然他白天里冷漠对人,可此时却确实是个狼狈模样。   晏梓缓了过来,往身上披了一件外衣走到铺雪的院落中。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夜空中飘落下来。   他梦魇中的那些挥之不去的影子争先恐后地凭着这白色涌了上来,挤在他眼前。   晏梓腿一软,险些跌在地上,好在及时在柱子上撑了一把。   “都给我……滚……”晏梓咬牙切齿道,手指绞紧了脸侧的发丝。   -   虽然霂州寒冷,可终归是临近赤鹿磐。此时的东南水乡却仍是温暖怡人。那烟雨直把东南冬末初春的那股温婉浸进了人的骨子里,叫人恨不得守着一只乌篷船,一辈子窝进那温柔乡。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着绵绵细雨,一条河道边的酒楼上临窗坐着一个男子,一头青丝在身后落下,在竹席上盘了一两圈。他捏着一只酒杯,杯中已经连一滴酒液都不剩了。   有清风带着雨丝刮进窗内,男子脑后绑着头发的那一大根绒毛随风而动。一蒙面的窈窕女子慌慌张张地上前把竹帘拉了下来,遮挡雨丝。   “燕子飞回来了么?”   “嗯。”那女子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了男子,“在霂州。”   “又是霂州?”男子皱了皱眉,拿过桌上的纸条看了看,“霂州那偏僻的地方,怎么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一青衣女子在他座下跪下,行了个礼,伏在地上道:“盟主,霂州虽偏远,可终究临近京城,乃是天子脚下。依问恩看,他们怕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主要是那前辟邪坞卿的府邸,也正是在霂州。我担心他会冲动行事。”   问恩抬首笑道:“盟主不必多虑,那小子虽然年少,可并非什么冲动之人。想当年,瞰桉侯一案成名也已是二十有四,他当下的名气却已经不小,前途明朗,定能翻案。”   “瞰桉侯……瞰桉侯……唉,这案……”男子敲了敲桌面,叹了口气。   能翻则矣,不翻怕是……往重了说,迟早要百姓陪葬。   -   胥之明早晨起床,在屋里换了衣服,又拄着那根看似可有可无的竹竿子出房门了。他蒙着眼,似乎是害眼疾,可他又似乎看得见。   胥家这一辈有不少人,胥之明有好些个兄弟姊妹,全住在一个院里。好在这院落不小,倒也住得下。胥老爷子管得严,到点了便有奶娘扯着嗓子喊这一干少爷小姐起床。   一夜飘雪,院里落满了厚厚一层的雪。胥之明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顺着长廊走到院外去了。   院外是一大片园子,园子里有道拱门,进去便是另一个更大的院子,周围是一间间屋子排在一起,胥之明推开其中一间屋子的门,突然从里面窜出一只动物。它扑了个空,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转过身来看着胥之明。   它虽然体型颇大,四脚落在地上也与胥之明差不多高了,模样却分明是一匹狼。   胥之明抽了抽嘴角,把门关上了,往园子里走去。那匹狼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不时凑上前去碰碰胥之明垂在身侧的右手。   “三少爷,这么早出来遛噶努吗?”   一体态丰腴的妇人走了进来,和蔼笑道。   胥之明上前拢了拢她披风的领口,点了点头:“您莫要穿这么少,刚过三九天,天气还没回暖呢,多添几件衣服……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了,噶努早醒了,再关下去它迟早得把书房咬成柴房。”   胥家管这妇人叫柳妈,她正是胥之明的一个兄长的奶娘。胥老爷子的一个妾室,现下做了正房夫人,当年产下胥家长子后身子不适,便请了这奶娘来。胥之明是侧室所出,那侧室刚生产完时尚身子康健,只是后来生了场病,便将胥之明交与这奶娘抚养了。   “噶努乖,听少爷的话。”柳妈拍了拍噶努的脑袋,从袍子下拿出一个食盒,取出一盘三个白烟裹着的白皮包子来,“三少爷,刚出笼的肉包子,您先拿几个吃了暖暖手罢。”   “多谢。”胥之明取了一只包子,咬了一口,“柳妈您慢点儿走,刚下完雪路还滑……诶柳妈,今儿厨房是谁掌勺呀?”   “您又想开小灶哪?”柳妈哈哈笑道,“是张姑娘。”   “我就想去见个人,空手去总归不好。张姑娘来得正好,我请她帮忙做些糕点去。”   柳妈与胥之明又聊了几句,就行礼往院里去了。胥之明抓了噶努脖颈处的毛,赶在柳妈的大嗓门开始出声儿前溜出了园子。   一路晃荡到了厨房,胥之明把噶努留在了门外,拂散了飘出来的白烟,踱步到砧板边。灶台的砧板上躺着一块肉,一女子腰上系着围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股,手持菜刀,站在对面,正凶神恶煞地剁着肉。   “那什么……青则……”   姑娘白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手上的力道却加大了。   听她没有出声,胥之明只得撇撇嘴,道:“……姐。”   张青则把刀子砸在砧板上,一手叉腰:“又跟我搁这儿装啊?干嘛来了?”   “我想托你帮忙做些糕点……我得去找个人。”   “老相好?”张青则动作利索地把几片梅花瓣揉进糯米里,撒上糖,添了豆沙捏成块,再撒了一把芝麻,放进了蒸笼里。   她一面蒸着,一面还不忘忙活这边的荤食。厨房里下人进进出出的,从她边上捧走饭菜,她却丝毫不受影响,迅速地干着活。   老半天,等她有些闲下来了,胥之明才开口道:“就是有些事得问问,我哪儿来的什么相好啊?”   “说得也是……你打算去多久?”   胥之明揣着那根竹竿歪在一旁,活像挂在那上面的。他答道:“不晓得。我肯定得去见见他,他破了那沉尸案呢,我去……问过了,那尸体虽是中毒死的,可还没到能够一眼看出来是那种毒的程度。他能看出来,定是有所了解,说不定还能多问他点东西,毕竟是姑苏阁的探子。”   “哦,那倒确实是值得与之一谈。”张青则擦了擦手,取来食盒,替他把糕点装好了。   胥之明突然扯住她的袖子,歪头笑着低声道:“吴州那出戏唱完了吧?谁起的哄?”   张青则吓得手一抖:“……还、还没查明,青则定会尽心尽力,继续查下……”   “……哼。”胥之明放开了她,拎走了食盒,招呼了在外头的雪地里打滚的噶努,离开了府邸。   张青则捏了捏手心,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将手上的冷汗抹掉了。 第2章 白院   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甚是热闹。胥家在霂州乃是大户人家,胥之明的那只噶努是被他从小带到大的,霂州的百姓也都认识,因而对噶努那么大一只走在街上也并未表露出什么惊恐之色。   一位老妇挎着菜篮子,一手牵着自己的小孙子,站在菜摊边冲一手搭着噶努脖颈的胥之明笑道:“胥少爷,这会儿出门?”   “……嗯,去找个人。”   老妇看了一眼他手上那个食盒,心中了然,从篮子里取出了一个木盒:“正想送去给您呢,这是家中收的冬雪茶。”   “唔,谢谢。”胥之明眼皮一跳,把手伸过去接过了木盒,捧在手里。   胥之明拽着噶努到了晏梓门前,敲了老半天的门,却是仍然没有人应。   他与晏梓不熟,不晓得他的作息习惯,保不齐他已经出门去了。可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哪里像是一个会到处闲逛去的人,看着应该也没什么朋友,这个时候出门能到哪里去?   于是金贵文雅的胥少爷做了一个十分粗野的决定——他准备爬墙了。   晏梓住的宅子的围墙不算矮,平常是绝对扒不上去的。然而有噶努在这里,踩在它脊背上轻轻松松就能翻过墙了。   胥之明一踩到院里,顿觉诡异。太静了。且若是他能看到,便能发觉,昨日站在墙外看不见,现如今便能将整个院子一览无遗了——虽然下了雪,可仍能从白雪的缝隙间看到那白色的石板地面。不光如此,院里凡是目光能及之处,均是白花花一片,从门板到砖瓦,没有任何一块其他的颜色。   胥之明像是看见了,皱了皱眉,去推开门放了叼着食盒的噶努进来,迅速阖上了门。   噶努感觉到了主人的紧张,也乖乖地不吱声了。   胥之明随即往屋里走去。这宅子布局也着实奇怪,外院到里院还有老长一段路,中间先是一间小屋,再是一条架在一方池子上的走廊,紧接着又是一间屋子,接着才是里院。然而这些屋子都明晃晃地开着门,从房间到地砖皆是一通白色,那池子也是干的,只在池底铺了一层白色的细沙。   胥之明听说有一种叫雪盲症的,人在雪地里走得久了会辨不清方向。他总觉着,在这么一间宅子里待久了,会不会也迷了方向,甚至是心智,最后落成个疯子?   晏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想把自己搁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转眼间,噶努已经跃到了他前头,灵巧地钻进门里,小心翼翼地踩过走廊,在里院轻轻嚎了声。   “怎么了?”胥之明一边用竹竿敲打着地面探路,往噶努的所在慢吞吞地走过去。   然而到了院里他也只有一根竹竿,并不能看见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儿,突然收起竹竿。   紧接着他迅速走到了廊下——这健步如飞的模样,哪里像个瞎子?   廊下躺着的,正是昨晚走出屋子来的晏梓。他昨晚不知为何没能回屋,就那样躺在了廊下。一身白衣、一头银发、皮肤惨白的他,几乎与雪地和白色石板融为了一体,更无端添了几分孤独感。怕是他孤身一人,就算这般冻死在了这骇人的院子里,也没谁会晓得。   胥之明把晏梓抱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脸,然而晏梓并没有什么反应,昏得十分彻底。   晏梓在雪地里躺了将近半个晚上,浑身都是冷的,只有躯干还有那一点温暖。光靠胥之明这点温度是不够的,就算是一大床被子恐怕也难让他热起来。   进到屋里,胥之明冲跟在后面的噶努努了努嘴。噶努蔫头蔫脑地钻了进来,在地上窝下了,像极了一团埋在雪地里的煤球。   胥之明把晏梓放在噶努那柔软舒适的毛上,到床上抱了被子来,给他盖好。待这一切做完了,他估摸着这个每天躺棺材一般的家伙是不会立马醒来的,便去寻柴房了。   好在晏梓家里的柴房并没有完全是白色,地面是普通的灰色石板,一大捆颜色正常的柴禾被扔在了角落里。然而灶上积了一层灰,怕是已经许久没用了。   他干脆利落地拖了一小把柴火和一个炉子到屋里,去邻家借了壶水,搁上炉子,坐在屋里的木椅上,一手支着脑袋静静对着水壶,等着壶嘴处开始冒出白烟儿来。   他觉得要想跟晏梓相处好,或许真的很难。方才他去问邻家借水时,那邻居居然还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住进了一个人。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怎么……会进姑苏阁?   胥之明皱了皱眉,握紧了手中的竹竿。   水一壶又一壶地烧干,胥之明一壶又一壶地去借,晏梓窝在噶努怀里,却丝毫没有想醒了的迹象。   午后叫人昏昏欲睡,胥之明拄着竹竿走到院落里晒太阳。在院子里晾了好一会儿,胥之明才觉得这般好的太阳不让那个已经半只脚进棺材的人来晒晒实在是浪费,便抬脚转过身去,正准备抱他出来,那人已经迷迷糊糊地坐起,跟噶努大眼瞪小眼了。   胥之明把手握拳放到了唇边:“……咳、咳。”   晏梓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胥之明。   “我记得……我没回来……”晏梓慢吞吞地说道,又一脸复杂地看了看兴奋得快要伸出舌头来舔他的噶努,“我屋子里也没这么个毛团子……”   “它叫噶努。”胥之明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了一盘糕点来,摸索着放到桌上,又以同样的状态去倒了两杯茶,坐到了桌边,“这糕点是我让我家厨子做的,你吃了垫垫肚子。”   “……多谢。”晏梓拖着身子起来,拢了拢头发,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拿了块糕点,“这上面什么……梅花?”   “我可……我听她说放了梅花进去。”   晏梓挑了挑眉,把糕点吃了,茶水喝了,也不多做评价,道:“这只到底是什么东西?”   胥之明嘴里塞了一半的糕点,细嚼慢咽了老半晌才反应过来:“噶努么?是北域狼。”   “我以为已经没有了,就算有也没这么乖的。”   噶努微微抬起头,伸出表面粗糙的舌头舔了舔晏梓的手心。   听名字,北域狼自然是北域的特产。他们活在冰天雪地里,或是无边的沙漠中,是北域最勇猛顽强的战士。听闻北域人会放养一两只,作为王的坐骑。北域狼的体型比一般的狼要大上许多倍,四脚踏地时能与一匹成年的马差不多高,蹲坐时与北域的成年男人一个个头。他们骁勇善战,是最好的战友。   然而近几年北域狼逐渐销声匿迹,差不多灭绝了。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一只。   “……跟个狗似的。”晏梓抽了抽嘴角,说道。   “我从小养的。”   “你也别绕弯子了。”晏梓抬头看他。   胥之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笑了笑:“好吧。就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会识得‘睚眦’这味毒?”   “……什么?”   胥之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虽然他没看见,但他听得出来,晏梓有一瞬间的僵硬。   “平常人看他那模样,怎么可能会认出来那是毒?”   睚眦是种极少见的毒药,胥之明也只在祖父留下的典籍上读到过。如今只知这种毒发作缓慢,会从心口处出现经脉纹路,发色也开始褪去,指甲开始发黑。如果说一开始不重视,那么等人反应过来后基本已经没得救了,发作起来只消一柱香的时间,便能毙命。   “发色、指甲……”他顿了顿,“这两样看起来就不大一样了,也很容易猜到吧?而且我明明……”   “可他是淹死的。”   “……什么?”晏梓愣了片刻,回过头来。   “他是淹死的,没有被下毒。他岁数不小,常年挖煤,手也受过伤,因而指甲盖上的黑色极难去除。想想也知道了吧,睚眦难得,怎么会被下在一个普通老百姓身上。你却告诉衙门他是中毒。你是不是对睚眦有什么过深的印象,以至于一看到疑似是睚眦的症状便觉得是睚眦所致?”   胥之明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水,继续道:“我听说你是姑苏阁出来的,姑苏阁出来的探子怎会如此粗枝大叶?”   “不可能!”晏梓猛地一拍桌子,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因着情绪激动,咳了老半天才缓过来,在木椅上缩了好一会儿,“一定是睚眦……一定是……睚眦……”   “他的肺部有水,仵作看过了的。您是不是中过睚眦?”   胥之明老半天没听见晏梓出声儿,知道他是默认了。   “既然您中过睚眦,我就不得不怀疑您的身份了。睚眦不会下在一个普通人身上,权贵之间也极少用这味毒。那么,您到底是谁呢?”   晏梓有些怒了,瞪着胥之明:“……出去。不要来烦我了。”   “……晏公子。”   “出去。”   -   噶努看了看一旁有些失落的主人,发出一阵有些诡异的声音,听着……颇有些像在嘲笑他。   胥之明抄起竹竿在它太阳穴上轻轻打了一下,险些没把它敲晕了。噶努委屈地蹭了蹭被敲击的地方,凑到了胥之明身边。   “他会过来的,”胥之明笑了笑,言语间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他认定了自己就跟晏梓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就算并不是冲着睚眦来,出于礼数,他也会来的。” 第3章 睚眦   晏梓的头有点痛。   胥之明那个家伙把糕点连带着食盒一并放在了他这儿。假使他只留了个糕点还好说,可连带着食盒一起留下来,他就不得不回过头去找他了。   说不定……还会被他笑。   那食盒上用金色画了一堆祥云,食盒本身应该还是红杉木做的。   他一定是故意的。   晏梓瞬间有一种要一刀子戳死他抑或是一食盒敲晕他的冲动。   -   艳阳当空,冰雪消融。今个儿有些冷,冻得站在院儿门口的胥之明忍不住开始发抖了。   “少爷心情不错?”   “……你哪里看出来我心情不错了。”胥之明的脸黑了一半,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说道。那下人缩了缩脖子,没再开口。   “距离上次我出门去鱼肠巷已经过了几日了?”   “约莫是……三日了吧?”   胥之明“啧”了一声,转身朝着他们住的院子走去:“真亏得他沉得住气。”   谁知他还没走一两步,就冲过来了一个小厮。他一面努力往肺里吸入尽可能多的新鲜空气,一面说道:“少、少爷——咳咳——有个、有个人来找您,那表情——咳——可凶了!”   胥之明的脸色一下子好了,简直能用阳光灿烂来形容。他拄着竹竿快步朝着前厅走去。   这天胥家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只有几个妾室和一些少爷小姐守在府中。胥家的大少爷正在前厅招呼那个面色不善的人,奈何他根本不愿开口多讲,最多只说“让胥之明滚出来”。   胥恩抹了一把额前汗,在心里把胥之明千刀万剐抽筋拔骨了一遍,这才感觉安心了些,转而又去笑着应对那尊大神了。   这人虽然长得奇怪,然而脸皮子还算不赖;再加上他那一身白色劲装,虽然颜色素了些,然而只要人稍微细点看,就可以发现上头在阳光下才会显出来的精细暗纹,做工是极好的;再是他腰间悬的一颗银香囊,做工精细,也只有非同一般的人会带出来了。而这非同一般,不是心大,就是有钱。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实则是他提着的那个食盒。   “胥之明呢?!”   “呃,老三他在后头,应是马上就……”   “我来了。”   胥之明心情颇好地踏进屋里,从他手里接过食盒,摸了一遍。   “嗯,你居然还给洗了。”胥之明把食盒递给下人,二话不说拦下了要转身离开的晏梓,把他带到偏房去了,“我带你去喝个茶。”   胥恩只得愣愣地看着那个还没问清来头的青年被自家多事的三弟领走了。   -   “你要作甚。”晏梓皱着眉板着脸问道。   “真的是请你喝茶。”胥之明请他坐下了,从那一大排柜子里打开了一个落了锁的,取出了一个木盒子。   晏梓坐在木椅上翘着一条腿,托腮望着他,半死不活地说道:“这不是你上次带过来的那个盒子吗?”   胥之明手上一顿,从里头捏了一撮茶叶扔进壶里,倒了两杯。   “嗯,是,是个老妇拿给我的冬雪茶。”胥之明把茶盏托到了唇边。   晏梓看了看盏中沉沉浮浮的茶梗,嗅了嗅。   “但我从未见过她。”   晏梓的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把手中的茶盏摔在桌上,并拉过胥之明的一只手腕,茶盏顿时失了依托,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情形似乎并没有在胥之明的意料之外。他低头似是看了那茶盏一眼,没有说话。   “这茶叶是谁给你的?!”   “……我说了是个老妇。果然又是这样。”   “什么……这样?”   “有毒,对吧?”胥之明偏了偏头,“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被下毒了,而且这次居然还是‘睚眦’,真是太抬举我了。”   “你怎么……知道是睚眦?”   “你果然中过睚眦。”胥之明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淡淡笑着,“据说中过睚眦的人会对睚眦那股清淡得根本难以发现的气味十分敏感,你带着个银香囊,也是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气味罢?”   晏梓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呢,眼睛有毛病。说不定连带着脑子也有毛病。我一直蒙着这黑布,可同时我的鼻子和耳朵也灵了不少。因此,睚眦的气味,但凡稍微重了点,我是一下子就能发觉的。不过自然,你身上的我是没闻见,否则也不会刚见面的时候就让你溜了,”胥之明坐回了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趴到了桌上,“以前我被下的毒顶多就是鹤顶红这种了,没想到连睚眦也下给我,也就是说——”   “‘睚眦’的那群人里,有人盯上你了?”   胥之明点了点头:“想想也知道了吧?”   “……你不单单是胥家的三少爷。”   “但是我究竟是谁我也不会告诉你的。”胥之明哈哈笑了两声,“左右我比我那些个终日花天酒地的兄弟有出息。”   晏梓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儿,去外头叫了个下人扫掉了。等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他又问道:“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晓得,我们是同一边的。我知道你在查睚眦的事情,不如一道吧?”胥之明勾了勾唇。   -   “那在下就告辞了。”   胥之明倚在门框上,冲转身离开的晏梓摆了摆手,送他离开。   “喂。”   胥之明挑了挑眉,没回过头去。   “那小子究竟是谁?”胥恩不耐烦地问道。   胥之明转身摸索着门板,把大门关上了。他晃晃悠悠地往屋里走去,经过胥恩时脚下顿了顿,突然凑上去在他面前停下了。他明明是缠着黑布的,却正是因为这让人看不清其后的黑布才显得可怖、压抑。   “……跟你有什么关系?”胥之明笑了,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是冷着脸的。   -   胥恩一直对自己这个三弟怀着深深的恐惧。   胥恩的娘亲曾说胥之明那早没了的娘不是个好东西,生下来的小野种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也就一直不把这个三弟弟当亲兄弟看。直至有一回,那小瞎子偷偷摘了黑布,朝他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   胥之明的眼睛细长,眼角向上,有点像只狐狸,眼珠子黑中带红,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那会儿是大元三年,胥之明也不过九岁,这种小屁孩子还没能完全明白人世的年纪,胥之明究竟是为何会被养成那个德性的?   胥家老爷胥目璋不喜欢那个出身书香门第的侧室,连带着也不喜欢这个儿子。胥之明打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到处玩的,先是跟着下人学了折纸,再是去铁匠铺得了一柄刀,胥目璋不大满意他这喜欢同那些他眼中的下人厮混的性子,将他赶到了大街上去,胥之明似乎就是那会儿失踪的……失踪了多久来着,左右胥家现在除了胥之明本人或许已经没人记得清了。但那会儿还是他不见了将近一个半月后他那娘要死要活地闹了一通后,胥目璋才发现的。然而他只是让下人去周遭找了一圈,寻不到就草草了事算他没了。想来,胥之明的娘也是那会儿没的。   等胥之明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高了不少了,带着一只到他腰的狼崽和一柄同他差不多高的长刀。 第4章 摒除   霂州的雪原先还颇有些下不完了的架势,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年关前些天,本以为怕是过了这段日子也还要不屈不挠地零零碎碎飘些下来,没想到临近年关时倒是小了些许,现下,天气已经立即回暖,下起了绵绵春雨了。   胥之明被胥目璋差去买酒了。他虽然没法子看清地面,但一根竹竿傍身,倒也走得稳当。   霂州的酒坊不多,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不好酿酒,不过霂州有种特产的果子酿出的酒十分美味,这倒是留下了一家酒家。   “掌柜的,要一坛子的果酒。”   掌柜的收了钱,去里屋拿酒了,留了个小女儿在旁看店。   忽然,空气中出现了一丝清香,从有些许冷冽的寒风中灵巧地找到出路,肆意蔓延。   胥之明笑着走到门口,喊道:“晏公子。”   其实,先前晏梓一直站在远处看着胥之明,刚刚才走近了些,没想到胥之明这鼻子跟狗似的,一下子就闻到了。   “买酒?”   “嗯。给我来两杯子酒吧。”胥之明回过头冲那店家的女儿说道,在一张木桌边拉着晏梓坐下了。   “你眼睛这样子,还要出来买酒?”   胥之明哈哈道:“家父之命,不得不从啊。”   晏梓皱眉迟疑道:“……你爹他……”   这时,那姑娘端了一壶酒和两个杯子来。胥之明伸手要去摸那酒壶,却被晏梓半路截下来了。他叹了口气,把酒倒进了那精致的酒杯里,把一杯放到了胥之明面前。   胥之明复又笑了,状似轻松道:“不喜欢我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有儿子能疼还不珍惜……”晏梓小声嘀咕道,“是因为你眼睛么?”   胥之明摇了摇头:“因为我娘。爱屋及乌……自然也厌乌及乌。你爹呢?”   晏梓抿了抿唇,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有些甜,不是很醉人。   “我们才认识不久,你这就开始打听起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了?”晏梓翻了个白眼,又想起这瞎子根本看不到,“对了,睚眦的事情我到时候是要到外县外郡去查的,你要一道么?”   “……也许吧。我爹其实根本就治不住我。他虽然辈分比我大,但论在门外,我这说话的分量……可比他大多了。”   掌柜的提了酒出来,搁在桌上:“公子,您的酒。”   “多谢。一道走走罢,我等会儿还得去趟衙门,去看看吗?”   晏梓一言不发地起身,跟着胥之明走了出去。   胥家是霂州大户,要攀附其的人自然不少。他俩刚走到胥府门前时,年后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那木制的门槛已经几乎要被踩烂了。   晏梓瞥了一眼,见着胥之明的脸忽地就黑了。   正巧柳妈正站在门口,见胥之明来了赶紧招呼他过去。   “少爷您这是去哪儿了呀!”   “爹差我去买酒了。”   柳妈噎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酒,絮絮叨叨地说:“老爷也真是的,怎么能让少爷你去买酒啊,这些事儿我们下人来……”   “下人?”晏梓闻言,扭过头来看他。   胥之明没有说话。   偏巧门上的有一对父女见了胥之明,面露嫌弃,窃窃私语。晏梓眼睛毒,一眼就瞧见了,胥之明又看不见,也能猜个大概了,还隐约听见了什么“没出息”之类的云云。   胥之明也听见了,“噗嗤”笑了一声,拍了拍晏梓的肩:“嗐,我没出息,那我那两个兄长岂不是那被万人踏的门槛?……偏生还是攒不得功德的那种。”   语毕,他便往衙门去了。   晏梓微微一愣,向着柳妈点了点头,赶忙跟上他。   -   “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烦。”胥之明推开衙门的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但愿衙门里有什么案子能让我开心吧。”   “这刚过年的,你居然盼着出点什么事儿?”   胥之明道:“不是我盼着,是肯定会出什么案子。越到年关前后,越容易出事。小到有人偷了招待亲戚的鸡,大到番邦来犯、出兵打仗。过年前后这段日子总是人放松的时候,所有人都觉着那些偷鸡摸狗的该安生回家过年了,可真的到了末路上的人哪里会顾得上过年?说不定过年的时候人就没了。那些洋人呢又不过年,正好趁着整个明翰上下欢欢喜喜的时候来当门一炮呢……杨捕快!”   晏梓看了他一眼。   行色匆匆的杨捕快脚下一顿,带着满脸的忧虑扭过头来,眼见着额前都快秃了:“胥少爷。”   他看了一眼胥之明身后的晏梓,怔了怔。先前□□味儿十足的两个人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   “能带我去库房一趟吗?我想看看最近有什么案子。”   “最近的案子?这不眼下就有一件么。”杨捕快叹了口气,“在下正要去查呢。您说说这年初的也不叫人安生,这都什么事儿啊!”   “怎么了?”晏梓抱着手臂问道。   “就方才的事儿,接到报案,说是昨夜有个女子……呃……死了。”   “怎么死的?在何处死的?”   杨捕快的脸突然变得通红。胥之明没看到,晏梓却看得清清楚楚:“……怎么?”   “是、是在……醉香堂……”   “咳、咳。”胥之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晏梓看了他一眼:“青楼啊?”   “是……您也知道的,青楼那种地方有多乱,死因千奇百怪,有些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所以现在我们正想着派谁过去……”   晏梓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神不住地往自己身上飘,那句“劳烦晏公子一趟”都要脱口而出了,几次被他生生堵在嘴边。   “我去吧。”晏梓叹了口气。   胥之明笑道:“那我也去。”   “也是,你个瞎子怕什么。”晏梓打趣道。   -   “醉香堂呢,是霂州最大的馆子了。”胥之明说道,“人多,姑娘也多。不过醉香堂最独特的一点是那里头不仅有卖身的,卖艺的也有。嘁,真亏那老鸨能养得起那么多姑娘……到了吧?”   晏梓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座二层楼,大门的上方挂着一块花哨的牌匾,写着洋洋洒洒的“醉香堂”三字;大门上挂着红纱,愈显暧昧;二楼的窗边歪歪扭扭坐着些姑娘,门前有两个姑娘招揽生意,还能嗅到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内里一片莺歌燕语。   “怎么还是这么多人……”   “老鸨不在吧?怕是老鸨偷偷告诉的衙门,没有声张。也是,若是说出去了这是要坏生意的。”   说着,胥之明便走了进去。   姑娘都认得这尊煞神,互相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晏梓。   “胥少爷……这后面这位公子……是来听琴的还是……”   “晚婆呢?”   “胥少爷!”醉香堂的老鸨晚婆匆匆忙忙地从里屋迎出来,她脸上的脂粉没抹匀,明显是手忙脚乱瞎堆出来的。   晚婆赶走了那些姑娘,领着他俩到二楼。晏梓见他那副模样,只得屈尊降贵地扶了他一把。胥之明一愣,低声无奈道:“多谢。”   “这事儿……我没跟姑娘们说。一来,怕惊动了各位官老爷,二来……这人是我今早去看时就已经没了的,只来得及到衙门去报了,老婆子我又怕这下毒手之人就在馆子里。”   “嗯?下毒手?”胥之明问道。   “是……这位公子,您悠着点,老婆子刚进去看到的时候魂儿都要吓没了。”   晏梓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有血腥味。”胥之明低声说道。   刚一进门,那股血腥味便陡然重了。晚婆急急忙忙地把他俩拉进门内,关上了门。   胥之明朝着那股气味的源头走去。正是房内的那张床。   “晏公子,怎么样?你直接告诉我。”   晏梓打量着那具尸体:“女子,头发被剃了——不对,应该是扯了?头皮有损。”他上前掀开了那张盖着其身子的被子,露出了底下残破不堪的躯体。晚婆只见了一眼便立刻退至一边,扶着墙,抚着心口缓解干呕的痛苦。   晏梓继续用那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肚子被剖开了,内脏被捣烂——嗯,再看她的脸,眼珠子也被戳烂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掰开了她的嘴,“果然,舌头也没了。”   “手脚如何?”   “手腕脚腕皆是……骨折。”   “看来是个忠诚的信徒呢。”   “不过头发算是怎么回事?”晏梓回过头来看他。   这时,晚婆总算是缓了过来。她目不斜视地望着胥之明,问道:“胥少爷……这是怎么说?”   “眼下还没查明白,但应该是与怪力乱神有关……等一下,麻烦晚婆您出去一下。”   “啊?啊,好、好。”晚婆哆哆嗦嗦地走出去了,带上了门。   晏梓倚在床边,问道:“怎么?”   “你说她的头发没了?头皮坏得如何?”   “血淋淋一片呢——”   “像是急切地要把头发连根除了,是吧?”   晏梓愣了一下,看向了胥之明。   “据闻睚眦的教义中有借鉴其他宗教或是迷信的说法。虽然我眼下只是猜测……但是说不定,这姑娘的死会与睚眦有干系。”   “你怎么就确定头发会是与迷信有关。”   “据说,若是捣烂了人的双目,拔了人的舌头,折断人的手脚,到了阴间,即使有天大的冤屈与怨恨也难以向鬼差说明。这是迷信啊,那么为何要多此一举扯了头发,这也能想明白了罢?”   “你这说法……有点生硬了。”   “那便生硬地想下去罢,”胥之明笑道,“咱们下楼去瞅瞅。” 第5章 露伊   “我们回你家来做什么?”   晏梓轻快地跃进胥家的侧门里,探出脑袋望了望那仍然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大门。   “时辰还未到,我们晚些过去查,先回来吃顿饭。”   晏梓应了声:“这事儿蹊跷。倘若当真是睚眦下的手,那……那姑娘是什么身份哪?”   “……也许是手上有与睚眦有关的事儿也说不定。”说着,胥之明已经把晏梓带到了厨房。这日也是张青则掌勺。他俩到的时候,张青则正在百无聊赖地用面团捏兔子玩。   “青则姐。”   张青则愣了一下,腾地站了起来,手脚还是僵的。待看清了他身后的晏梓时,方才松了口气。   “你小子这会儿跑来做什么。”   “我俩待会儿要出去,想先吃了饭,”胥之明回过头向着晏梓,“你要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我想早些回去看看尸首。”   胥之明暗自腹诽了一句晏梓心大,当着姑娘的面也敢这么说。   张青则的脸白了一下,走到灶前,生火,准备煮汤面了。   胥之明道:“仵作应该会把尸首收到义庄去验,咱们先回醉香堂去审——问问那儿的姑娘。”   “……这算是把案子给咱了么?不用跟关大人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胥之明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兴奋,“我以前都是先斩后奏。案子都是抢来的,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我那倒霉样子么?是了,你看看你,抢什么抢,你要是不抢不就不会露出马脚了?”   “……你他娘的可给我闭嘴吧。”   -   张青则的手艺不错,常人吃了她做的饭菜都得叫好——所以给晏梓这个看着就是要跟案子成亲过一辈子的人吃真是浪费了。   晏梓扒了几口饭就算完事儿了,还嫌自己面前这瞎子慢,给他布了一堆饭菜进碗里。   “你平时怎么吃饭的啊?”   “有侍女给我布菜,”胥之明笑道,“当然,今日要谈案子,那就得我自个儿摸了。”   “……大爷您这眼睛……还是省省吧。”   “不过,你觉得怎么说?”   “……醉香堂是几时闭门的?”   “不至戌时。”   “假若当真是夜间行凶,那店里的姑娘……确实是最有可能的。”   “等等,”胥之明咬了下指节,“……晚婆说,她今早去看时人已经没了,也就是说……   “……姑娘们甚至是老鸨都不知道是何时死人了……那样惨烈的死状,不应没有任何动静,为何没人听到声响?”   -   醉香堂今日早早关门了。   待几个捕快将人用布裹好了抬出去了,晏梓与胥之明方才不紧不慢地到了。   二人侧身进了醉香堂。白日里那熏人的香气都已淡了下来,一屋子的姑娘面面相觑,有些恐慌。   “想必你们已经看到那姑娘了……呃,那姑娘叫什么?”   一个姑娘瞥了这有些粗枝大叶的银发人,道:“她、她叫露伊……是个刚来的姑娘。”   晏梓本来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闻言猛地抬头。   “是卖身,还是卖艺?”   “回胥少爷,”老鸨说道,“是卖艺。”   “哦,也就是说,或许是有哪个脑满肠肥的看上她了,求而不得,痛下杀手也……晏公子?”胥之明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晏梓没了声儿,回头去寻他。   “晏公子?晏梓?燕子!”   晏梓终于被叫得清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眉心,道:“没事儿……”   “……你若是不舒服,不如先回去歇息罢。精神不济会影响你的判断。”   “我不是困……是……这姑娘……啧,走神了,对不住。”   胥之明点了点头,问晚婆:“昨夜,醉香堂里是否有人自大门进入?”   “怎么会呢,醉香堂一旦闭门,都是要落锁的。”   胥之明又问姑娘们:“你们中,有谁与她关系甚好么?”   “有呀,千儿与浸梅不就……”   “是哪两个?”   晏梓扫了一眼她们。   “千儿是那边那个,浸梅……诶,浸梅呢?”   -   堂上顿时一阵静默。   胥之明叹了口气,道:“晚婆,劳烦您带我们去看看浸梅姑娘。”   晚婆应了声,忧心忡忡地拿着一张羊皮纸,带着他们二人上至二楼的一间屋门前。这门上有块嵌在门板里的牌子,牌上带着暗纹,似是几朵亭亭玉立的莲花。   “等等,”晏梓喊了声,蹲下来,看着门牌角落上的一列娟秀的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晚婆愣了一下:“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胥之明皱了皱眉,问道。   “这是……这是露伊那孩子房门的门牌啊?!”晚婆看了看手中羊皮纸上的地图,惊道。   闻言,晏梓二话不说,连门也不敲了,直接踹了门进去。   屋内点了几根明晃晃的蜡烛,一个姑娘站在大红衣柜前,抱着脑袋,身着一袭不整的绯红罗裙,头发凌乱不堪。细看,还能发觉她其实整个人都在颤抖。   “浸梅?”晚婆上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我!不是我!!!”浸梅扑到晚婆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胥之明偏过头,问晏梓。   晏梓眉头紧锁,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拉下来拍了拍,走上前。胥之明愣了一下,扭过头面向他们的方向。   “姑娘你还好么?”   “不是我!我没有啊!”浸梅在晚婆怀里嚎啕大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终是哭晕过去了。   晏梓打开衣柜的柜门,只见里头堆叠起来的衣物上,赫然躺了一把已经带血的短刀。   晏梓把它拿了起来,翻着看了一遍。这把刀的刀刃已经钝了,上头的血迹也已经干涸,成了暗红色。晏梓把它拿在手上掂了掂,眯起了眼睛。   “胥之明,喊人来把她带走吧。明天让衙门贴告示,就说杀了露伊姑娘的人已经抓到了。”   晚婆一听,立马搂紧了怀里的浸梅,说什么也不肯放了。   “你血口喷人!浸梅胆子小,怎么可能杀人!”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晏梓淡淡说道,把那柄短刀用帕子包了起来,“就像,你看得出我杀过人么?”   晚婆僵住了。胥之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道:“晚婆,您不要瞎护了。你也别闹了,”他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等会儿就叫人来带她走。现在你跟我回去。” 第6章 噶努   胥之明让人在他房间里放了暖炉,留了晏梓在他房里烤火,自己出去了。   晚些时候,侍女送了一盘糕点进来。晏梓要了两张被子,一张铺在木椅上,一张裹在自己身上。   不久,胥之明卷了一袭寒风,匆匆跨进门来,转身把门合上了。   “你……咳……你今晚要不先回去,太晚了。”   晏梓听出了他话语间的那点未消的怒意,挑了挑眉,起身把他拉到了木椅上。那张被子被火烤了许久,已经是暖烘烘的一片了,裹在刚从寒风中脱身的胥之明身上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消火的东西。   胥之明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抬起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默默面向他。   “你先烘会儿,我还有话得跟你说。”   “……那行吧。你想说……咳,说什么?”胥之明把脸埋在被子里,闷着声音问道。   “我晓得的,”晏梓嬉皮笑脸地说道,“你觉得杀人的,不是浸梅。”   胥之明皱了皱眉。   “……你果然在骗他们。我就觉得呢,一个姑苏阁出来的探子怎会如此之草率——咳咳。”   晏梓抽了抽嘴角,拨弄了几下柴火,道:“那个门牌。浸梅房门前的门牌上,有荷花暗纹。且上头的那行字有些许凹陷,只要是触觉有一点点超乎常人的,比方说是你,也能摸出来,稍微摸得仔细点也不难分辨。”   “……荷花,是指露伊姑娘。”   “是了。你猜怎么着,我去看了眼露伊姑娘门上的那块。”   “……是梅花?”   “是。”晏梓往嘴里扔了块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醉香堂的每个姑娘一定是有个象征物,并且这些东西会被画在门牌上,用以分辨,也方便……夜里的客人们分辨。”   “但是事实上,我问过晚婆,她说——咳——许多姑娘们是不知道这件事的。露伊与浸梅是好友……咳咳……就算浸梅提出想跟她换个门牌玩玩,她……她也应该是不会起多大疑心罢——就算是这个请求有些古怪。”   “也有可能是她自个儿偷偷换了……也就是说,浸梅姑娘极有可能是晓得这件事儿的。”   “她为什么要换?”   “……门牌不单单是装饰,也可供客人分辨姑娘的房门。若是这个人根本不认得浸梅或是露伊,只认得她们的门牌呢?”   “你的意思是……很有可能,那个人一开始想杀的,其实是……浸梅?”   “正是。”晏梓点了点头,“既然夜里醉香堂的大门是要落锁的,那么那人应该不会冒险闹出动静来撬锁逃走。我们回头再去那里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   “咳……不,我们现在就去。”说着,胥之明便要起身。   晏梓一惊,赶忙制止了他:“你做什么?!外头风这般大,倒也不必如此吧?!”   他看出了这家伙是个病秧子,命脆得很,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撅了。他忙活了这么久,又吹了风,这会儿是万不能闹得太狠的。   “咳咳……晏梓,”胥之明笑了笑,扯下了蒙住他双目的黑布,倒抽了一口气,突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微微睁开他那对隐隐有赤色流转其中的双目,伸手揉去了那点眼泪,道,“外头下着雨呢,万一真有什么东西,却被雨水冲了,那就麻烦了。”   晏梓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啧”了一声,让下人拿了件有点份量的袍子来,草草给他披上了,拉着就往外走。   “等等。”胥之明扯了他一下,去了另一个院子里。不一会儿,噶努便甩着脑袋,跟在胥之明身后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   “带它做什么?”   “它,鼻子比较灵。”胥之明舔了舔唇,笑道。   -   这会儿雨大了,晏梓只得撑了把伞,拎着胥之明的后领跌跌撞撞地朝醉香堂走去,身后跟着低垂着脑袋的噶努。   两个人行至醉香堂的屋后,那里栽了几株梅,天气回暖,梅花的花瓣也纷纷落了。   胥之明回过头拍了一下噶努的大脑袋,轻声道:“去闻闻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声音小点。”   噶努咧了咧嘴,立刻窜上去,鼻子贴着地面闻了一通。   “这雨会把很多东西都冲掉的。”晏梓小声道。   “噶努鼻子还行。”   噶努贴到了墙根上,鼻头耸动,蹭到一处时,回过头来“嗷呜”了一声。   晏梓赶紧上前,蹲下查看。只见在被翻开的草堆里的那一小块泥土上有一个已经定形了的脚印。脚印不浅,因而还是被幸运地保留了下来,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怎样?”胥之明跟了上来,问道。   “是对脚印,而且……还有个小土坑,看得出来是那种……”晏梓顿了顿,按了下脚印的边缘,“那种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似的。”   “这么说的话,留下这脚印的极有可能是个不会武功之人,而且是从高处跃下。晏公子,这是何处?”   晏梓抬头望了望四周,又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他在浸梅屋里偶然瞄到过的窗外的情形。   “对着的应是……浸梅姑娘的屋子。”   “那么,我们接下来来猜测一番——此人在误杀了他以为的浸梅姑娘实则是露伊姑娘之后,从她屋中逃了出来,因当时天色已晚,廊上无火烛,他只能摸黑前行。且他认识露伊姑娘——可能是先前问过晚婆——总之,他选择了摸到算是熟人的她的门上,或许是因为他晓得露伊姑娘的作息,晓得她那会儿已经睡下了。并且,为了嫁祸于人,此人偷偷把那柄刀子扔在了他以为的露伊的房里。而退路,他则选择了窗口。因为就算房内的人醒了,惊吓之下也只会尖叫,并不会去看已经跳窗逃离的他本人。”   “……你总是这么连蒙带猜的么?”晏梓白了他一眼。   胥之明耸了耸肩:“事实上,我这么连蒙带猜常常是猜得准的。”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我们跟着脚印去吧。”   -   雨水虽然没有冲掉醉香堂墙根下的那个脚印,却是把一路上的脚印连带着气味冲掉了不少。二人跟到一半,那脚印就已经基本消失了,仅能从那深浅上看出凶手的腿脚可能因那一跃而受损,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线索了。   两人决定在街边的一座破烂小庙里借宿一晚。   这小庙实在是破得几乎要无处可坐了,晏梓东找西摸最终也只在庙里供奉着的那尊神像下找到了一块还算干燥的地面。   噶努在那块地面边绕了一圈,趴了下来。晏梓去讨了些柴火来生了一火,这才倚着噶努在胥之明身边坐下来。   “噶努真好啊……”晏梓感慨道。   胥之明点了点头,说道:“以前我快冻死的时候就是它护住了我。它……对我来说不止是家里养的一匹狼,还是个重要的朋友。”   晏梓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看向了胥之明。   雨已经小下来了,月亮的光多少能够透过云层洒下来些了。眼下,晏梓已经能勉强凭着那一点光看清胥之明侧脸的轮廓。   不得不说是很好看的。可偏偏是个瞎子。   “对了,”胥之明突然出声道,偏过了头来,吓了晏梓一跳,“你有看到露伊姑娘的头发在哪里吗?” 第7章 头发   晏梓的记性很好,他对自己的这点极有自信。他仔细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道:“没有。她的头发都是被扯下来的,但是不能带多少血,只在床头看到了些。”   “那,那血的方向是往何处去的?”   “似是……往房门!”那么,那行凶之人必定是把头发一并掳走了。   “你说,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何要把头发带走呢?”胥之明笑了起来,“要么是那头发上藏了什么秘密,要么是他在畏惧什么。无论哪个都需妥善处置了,不过我偏后者。”   一把头发能藏住什么东西,浸梅也只是个普通的姑娘罢了。再加上那被戳烂的眼球、拔掉的舌头、打断的手脚,显而易见。   “信徒和邪教真是害人……”   “倒也不能这么说。毁人眼口四肢这应是人对于阴曹地府的畏惧,算是对鬼神的敬重,且也有不少人信。这个说法并不是害人,但是头发这一说……”胥之明轻笑道,“在下还真是闻所未闻。”   那么就是“独树一帜”、某个团体捏造的或是什么偏门的鬼神了。   胥之明翻过身去,淡淡说道:“接下来我们先去找到露伊姑娘的头发,还有……你有什么办法能查出与头发有关的一些鬼神吗?”   “……不是没有办法。我回头叫只燕子来就行了,正巧他们这会儿在京城中,用不了多久。”   “……什么?”   -   池束把院子里的那块奇石正了正,左看右看都觉得它不正,最后只得自暴自弃地在上头弹了一下。   “副盟主早上好啊!”   “早上好!”   池束慢悠悠地转过身去,接住了迎面扑上来的一人。   “前悠!咱窗台外一大早上就落了只燕子,问恩方才把那纸条给我了,你给看看。”   池束笑了笑,抱着这比他矮上半个脑袋的青年在几步开外的台阶上坐下,从他手里拿过一根卷起的小纸条。   青年倚在他胸口上,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等着池束揽住了他这才心满意足跟他一起看起那根纸条来。   “他要你帮什么忙?”   “……霂州出事了。”   “啊?出什么事了?那可是天子脚下。”他虽为副盟主,却鲜少管理盟中之事,平日里因职务在身,多待在京城盘元中,无多少活计可做,终日过得闲散,只顾着自己能活得开心舒坦就好,其他事情一概不理。   池束叹了口气,看向他,无奈地说道:“尽欢,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跟个三岁小毛孩子一样。”   “那有什么,”宣尽欢嬉笑道,“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不也有你撑着吗。我只管在宫里头给你铺路子。”   闻言,池束当真是没话讲了。这话说得不近人情,倒也真没什么错。他的手再长,要不是有宣尽欢在,也没法子伸到宫里去。   “就因为是天子脚下才要出事呢,你以为是做给谁看的?”说着,池束又看了一遍那纸条。   宣尽欢舔了舔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反正我是做给你看的。”   “……”池束的耳尖迅速红了起来,他突然把手臂扫了过去,把没有任何防备的宣尽欢扫到了地上,随即迅速压上去,“光天化日之下你说什么呢?这大早上的白日宣淫不好吧?”   “……我错了弟弟我真的错了你先给看看那纸条上写了什么好不好……”   “他让我帮忙查一下跟头发有关的鬼神罢了。这么点东西,碍不了我多久,反倒是你,昨晚上是对你太客气了是吧?”   “盟主!弟弟!池束!我错了!你别——”   -   胥之明抱着手臂倚在墙上打了个哈欠。   “走吧。”   晏梓从一处破败的院子里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你能驱使燕子?”他甚至都要怀疑跟前这人是个燕子精了。   晏梓没回他,道:“噶努有闻出些什么苗头吗?”   蹲在胥之明身旁的噶努甩了甩脑袋,“嗷呜”了一声,窜起来,往旁蹦哒了几下。   “跟上吧,”胥之明起身道,“刚给它闻了露伊的贴身的东西,能找到。”   他一大清早就去醉香堂取露伊的随身之物来让噶努熟悉味道,这会儿还有点困。   等了半天晏梓也没出声儿,胥之明蹙了蹙眉,回过头去:“你想哪儿去了?”   “啧啧啧,看不出来呀。”晏梓开玩笑道,赶紧跟上了噶努。   胥之明心想,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燕子精拔了毛扔锅里去煮上个十天半个月。   噶努虽是北域狼,但鼻子却似乎能赛野狗,两个人跟着东嗅嗅西闻闻的噶努,一个时辰后总算是找到了那露伊的头发的大致所在。   晏梓看着眼前阴森森的一大片无名坟冢,抽了抽嘴角。真亏得噶努能在这堆杂七杂八的味儿里闻到露伊的气味。   霂州外有一大片乱葬岗他是知道的。这些年下来,他走遍大江南北,自然也是知道乱葬岗究竟会是个怎般情形,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霂州的乱葬岗竟然能乱成这样,广成这般——遍地的泥土都是潮湿软塌的,散发着一股冲鼻的腐臭,空中几乎是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几缕阳光能透过那成形的黑雾,而正是因为那黑雾,远处的情形全然是模糊一片,看不真切。再观乱葬岗本身,到处是倚靠在一块儿的无名墓碑,泥土里露出的一小块白色物体分明就表明了这软泥之下不知埋了多少森森白骨,指不定还有哪两具拥在一起难舍难分。   晏梓搓了搓手臂,把鸡皮疙瘩搓了下去。   噶努扭着庞大的身躯跳窜至一处坟头,突然把脸扎进了土里,半晌没动,显得有些傻里傻气的。等这林子里少有的鸟发出了今日的第一声啼叫,噶努才把脸抽出来,开始疯了似地刨土。   “……他这是在做什么。”   胥之明侧耳听了阵,道:“大概是要毁尸灭迹。”   晏梓头疼地捂住了额头。   噶努当然不会做什么毁尸灭迹的事,否则被毁尸灭迹的就该是它了。不过多时,它便耷拉着脑袋叼着一大把头发,讨好似地蹭上来。   胥之明拿起竹竿在他脑袋一侧轻敲了一下,噶努立时松了口。   晏梓接下那把头发,放在手心。发尾上确实带了些皮肉,那些血污已经干涸了,结成了块。   “噶努,这是哪个坟头下的?”晏梓揉了揉噶努的毛脑袋,问道。   噶努眯起眼睛享受了一顿揉搓,恢复精神跑到了那一处土包下。   晏梓看了眼脚下的软泥,翻了个白眼,扯着胥之明的袖子跟了上去。   那处土包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个浅浅的坑,还粘着些发丝。   “其他地方还有露伊的东西吗?”   噶努闻言,似懂非懂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又奔向了远处。晏梓只得叹了口气,再次拽着胥之明跟上。   “你慢些,我看不见。”   晏梓没有搭理他,而是仰头看着头顶的景象。霂州临近北域,地处边疆,这乱葬岗葬的恐怕就是那些从与北域大国赤鹿磐的战场上拉下来的无人认领的尸首。那群被征去、送去吃军饷的,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地拼命,最后却流落到这无名冢里,还不如自己身后这个瞎了眼没什么事儿可做的……   二人在噶努身旁停了下来。晏梓松开了手,蹲下来仔细查看面前的这一滩泥。   黑不溜秋的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往其中仔细一看,竟有什么亮闪闪的小东西埋在其中。 第8章 指甲   胥之明捏了下空荡荡的手心,问道:“怎么?噶努找到什么东西了?”   但是晏梓并没有回答他。胥之明偏着脑袋听了听动静,心里一惊。   方才,晏梓蹲下去翻了翻那亮闪闪的东西,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倚到了一根树干上。胃里的那一阵翻涌让他止不住地干呕,难受得眼前一片黑。   “晏梓?”   过了好一阵,晏梓才勉强缓过来。他推开了胥之明摸索过来的手,咳了几声。   “晏梓,噶努找到什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指甲。”   “指甲?”一片指甲犯得着他这么大反应么?   “黑色的。”   “黑……黑色的?!”胥之明心里一惊,“是一丝丝的还是全部?是外层还是里边?”   “这我哪知道!”晏梓揉了揉有点绞痛的腹部,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片指甲捡起来,“啧,有火折子……”   话还没说完,胥之明就从噶努脖颈间的一个小皮袋里摸索出了一个火折子来,递给晏梓。   晏梓无语地看了这火折子一阵,把它吹亮了。   指甲是弯曲的,凹面带了些血肉,令人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后背直冲后脑勺。   “是一丝丝的,在外层。”   “能抠掉吗?”   一片刀片从晏梓的袖口滑进他的手心,晏梓戴着白手套的手捏住了细小的刀片,轻轻刮了一下指甲的凸面。然而这黑色仍然顽固地待在原处。   “露伊身上有睚眦的味道,而中了睚眦后,一定是指甲先黑。你知道的,能让指甲从外黑到里的,只有睚眦。”   晏梓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指甲与血脉相连,睚眦的毒的效果是从心脏部位开始发作的,经血传开,假如说已经蔓延到了指甲内侧,那便是已经中毒颇深了,而指甲外侧发黑则说明还有救。   “浸梅,一定有关于睚眦的什么东西。”胥之明一字一顿地说道。   晏梓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了。胥之明察觉到不对,立时把他拉了起来,换作自己蹲下去,在那个坑便摸索了一阵。   “这附近的土都是硬的……有沙土。这地方怎么会有沙土?”   “是人带过来的吧……”晏梓揉了揉腹部,舒了口气。   胥之明直起身,拍了拍手:“有香气。是这沙土的。”   晏梓这才正眼瞧了眼地上的那堆所谓的“沙土”。那虽然是一堆尘土状的东西,然而却还有几片叶子混在里头。晏梓取了一撮放到鼻下,皱眉道:“……只可能是香囊里的。”   “我们去等那个消息吧。”胥之明道。   -   两个人差不多确定了凶手是个崇拜某个与头发有关的神佛的信徒,同时与睚眦也有关系。他们在胥家整理了一番后,便分开各回各家,休息去了。   既然确定了方向,那么接下来就方便多了。晏梓立时决定了收拾东西,待这件破事儿一完就走人。   而胥之明则开始猜测整件事的走向了——也许凶手是睚眦内部的人,接了命令,来处置有睚眦相关的消息的浸梅。而浸梅提前通过什么知道了这件事,与露伊互换了门牌。凶手提早通过晚婆打听到了浸梅的门牌——所以凶手是提前进到露伊的房中的?   睚眦毒应是凶手下的,既然是醉香堂落锁之后才进的楼里,那么也应是在落锁前便躲好了——所以浸梅也是落锁前就将门牌换好了的。不过这不打紧,这与整件案情都并无多大关系,可以放在日后再议。   待凶手进了房内并且杀害了露伊之后,再出于个人的顾虑与睚眦这味毒的特性,将头发也一并扯走了,并且拔了指甲。接着他带着头发与指甲逃到了乱葬岗,头发可以直接丢了,乱葬岗不时就有大风,说不定哪阵溜进来的小风就把头发吹乱了,但指甲最好是埋进土里,不能叫人看了去。然而他偏偏找不到一处柔软的土了,情急之下便只能解下香囊,用里头的物什来草草埋了指甲。   好在噶努鼻子够灵。否则那么小一堆香料,再加上乱葬岗的臭气,差不多都能把味儿覆盖过去了,普通的狗也难闻到。   胥之明松了口气,把案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胥之明起床洗漱之后便拉着噶努去城外的雪原散步了。噶努的脖颈上的项圈上挂着另一只更大的皮袋,袋里装着些干粮。他腰间系着一柄长刀,以肉眼估计立起来能到他的腰窝处。刀柄末端有一小孔,系着一串银白的穗子。   雪原已是关外,人一般是不敢随便走的,容易丢了。因而胥之明也只是在边上走走。   身旁的噶努突然欢快地“嗷呜”了一声,往前冲出去了。   这只可能是遇到熟人了。而噶努认得的熟人,除了他,大概也就只有晏梓了。   “晏公子?”   晏梓正坐在一棵枯木下。树干上满是白皑皑的雪,树下也到处铺了,只有晏梓周身的一圈是铺了干草的土地,可能是他扫出来的。   晏梓应了一声,拢了拢身上带绒毛的披风。   “你穿这么少?”   晏梓一出声就好办多了,胥之明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准确无误地靠着晏梓坐下了,把长刀横在了身前。   “无事,我今日只是来喘口气的。”   噶努乖乖在两人身边窝下了,打了个哈欠,把脖子伸到胥之明面前。胥之明从它脖颈上的那只皮袋里摸出了两个包子,递了一个给晏梓。晏梓毫不客气地接下了,等他的后话。   “你过来做什么的?”胥之明问道。   “无聊。”   “你那燕子回来了么?”   “没那么快。”晏梓摇了摇头,啃了一口包子,“我那友人虽然消息灵通,可就是太过于灵通了,反而找起来困难。再等等罢。”   “那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疑惑之处吗?”   晏梓疑惑道:“没有啊?”   “那我有,”胥之明啃完了包子,随手捧起一抔雪,紧接着长刀出鞘,铮铮刀鸣震得人耳朵疼。胥之明将白雪抹在了刀身上,轻抚刀身,面无表情道,“浸梅是如何得知,有人要害她的?”   -   将近十日后,池束才从如海的书页中脱身,当即让宣尽欢送了信件出去,自己往床上一趴,累作了一根木头。   宣尽欢刚回卧房便见池束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笑着扑到了他边上,戳了戳他的脑袋:“还好么?”   池束微微抬头,睨了他一眼,突然发力起身,扯着被子将他卷入了被窝里。   “你怎么又来这一套!!!” 第9章 香囊   “胥之明!”晏梓气喘吁吁地从胥府的后门跑进胥之明的书房里。   如今胥府的下人都已认得这位白得特别的晏公子了,胥府的大门不能让他随意进出,梁妈便为他开了后门,方便他随时来找胥之明——这扇后门靠近少爷小姐们居住的院落,倒是也方便了他们溜出去玩。   胥之明的书房中只有他一人和噶努。他坐在案桌后,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那柄长刀。   晏梓“啪”的一声打开了自己的扇子,一边扇风一边道:“我燕子回来了。”   这把扇子他是一直随身带着的,不过倒是没听他俩第一次见面那阵拿出来过,估摸着是因为今日天气回暖,这才取了出来见人。   “我当然知道你晏梓来了。”胥之明顿了顿,淡淡道。   “不是!是我的那只燕子!”   “哦,”胥之明应了声,“怎么说?”   “我怕那纸被我给丢了,就记下来了。纸笔呢纸笔呢?”   晏梓趴到了桌面上,取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出来,胥之明迅速准确无误地把砚台拖到他面前,给他准备好了墨。   说来也怪,他一个瞎子却每天在桌面上备着文房四宝是作甚?   晏梓看了他一眼,开始在纸面上落笔写字。   这倒不是让他看的。只是晏梓实在是懒得很,记住了这些便只记这么会儿,待写下来了,也就毫不犹豫地忘了。忘了多清净。晏梓哼哼了几声,把笔搁下了。   “我给你念念,你给听听有没有哪些是有可能的。”   晏梓一边用一根手指敲击桌面,一边念着那些鬼神的名号。胥之明在一旁听得都快睡着了。   “等等!”胥之明突然叫停,“刚刚那个。”   晏梓瞥了他一眼,望向纸面上的那一排字。   “骨尔塔?为什么?”   “骨尔塔是赤鹿磐的邪神,据说他来自黄泉九千尺之下,最黑暗之地。他被人世间老百姓的人情世故所困,为万千青丝捆住了手脚,终生不得自由。他对人间怨恨至极,尤其是头发……”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什么邪神到底是哪个傻子编出来的,头发这种东西也真亏他能扯得出来……“他将他的怨恨与罪过分给世人,汇聚于发丝之中。因而若是尸身带着头发入地府,是可以让鬼使看其一生、乃至于其所遭的罪名的。”   “所以……行凶者扯了露伊的头发,是为了不让鬼使看到自己的行径,以免糟了报应?不过你就这么肯定行凶者是本地的?”   “总得先从本地的查吧。而且凶手不会武功,不可能是江湖人,不会大老远跑过来的。你有办法查出本地信骨尔塔的人么?”   “你把我当什么了?”晏梓翻了个白眼,不待胥之明回话,就收起了纸揣进兜里了,“交给我吧。”   胥之明不过是一顿点心一顿饭的功夫,晏梓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他把一堆竹简摔在桌上,随手就拿起一个杯子将其中的热茶一口干了。   胥之明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接着就闭嘴了,拿起一片竹简摸了摸上头刻着的字迹。   “这不是人名。这是什么?”   “那些已经遭人废弃的庙宇,也有一些原本有庙宇的地方。你知道的,他们这群人总得定期做个祭祀,自然是不会选那些荒郊野地了,原先便有供奉的地方是最好的。”他俩都是不信这种邪乎玩意儿的,他也就随意说了。   “……这最近的一个都快到赤鹿磐了。”   “废话,你都说了是赤鹿磐的邪神了,明翰能有多少人信?”   胥之明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把竹简放在了桌上,顺手提起茶盏,晏梓也就从善如流地接了。   “那接下来还得去蹲?”   “那可不……”晏梓“啧”了一声。他原以为这案子能很快便了结的,谁料竟然折腾了这么久还是没能离开霂州。   “每个月的十七?够奇怪啊,明明十五十六月亮比较圆,人祭祀不一般都选初一三十或是十五十六来么?”   “都是邪神了,你饶了人家吧。”   三天后,赤鹿磐外石头拼成的那道城墙下,几个人手捧一簇蓝色的火焰,埋首聚在了一起。幽幽的蓝光衬得人脸格外阴森恐怖。   晏梓打了个冷颤,看向了包裹在披风里的胥之明。   “怎么?冷了?”   胥之明嘲笑道,丢过去了另一件披风。晏梓撇撇嘴,乖乖披上了。   “果然是邪神,看着就比人家佛祖邪门……”晏梓边碎碎念,边往身后的噶努身上靠去。   两人一狼此时此刻正蹲在那群人上方的石头城墙上。赤鹿磐内虽然有积雪,可是并不寒冷,然而赤鹿磐外就活活一个冰窖了,铺天盖地而来的寒风简直能把活人骨头都冻碎了。   胥之明拍了拍噶努,噶努立即支棱起了一对耳朵,探头探脑地看向那群人。   那些人一抬头,便见一只脑袋露在石头外。   “骨尔塔!天赐的骨尔塔!”伴随着他们的喊叫,晏梓感到一阵胃疼。   “我的头要疼得裂了。”晏梓捂着腹部道。胥之明看不见,也就并没有对晏梓头疼却捂着肚子这件事做什么评论。他揪了噶努的皮毛一把,噶努立刻利索地站了起来,窜了下去。   众人见这并不是什么骨尔塔,而是一匹凶狠的巨狼,吓得四下逃窜。噶努左看看右看看,迅速跳起,叼住一人的后领,将他甩上了天,等他狠狠摔了下来又兴奋地把他踩住,压在爪子底下。   晏梓挽住胥之明的手臂,把他也带了下去。   晏梓熟络地从噶努身上的皮袋里拿出了那根火折子,吹燃了拿到那人面前。   “……晚婆?”那身衣服下的晚婆背是挺直的,从刚刚噶努跑了几步才赶上了她来看,她的腿脚是好的,而且速度还挺快。只是……   晏梓回过头看了一眼雪地上一深一浅的脚印,颇为无奈。   一个瘸腿的老妇还能跑得如同飞毛腿再世,睚眦收的究竟是什么怪人!   “嗯,这么一来,也的确是说得通了。把她带回去。我们去她屋里转转。”   晏梓只得认命,把她拎起来,跟着胥之明一道爬上了噶努的脊背。好在噶努毛茸茸的,跑起来也不大会冷,这位“身轻如燕”的老妇也不会磕着。   他们在月色下一路奔进醉香堂,晏梓没管那些美貌女郎的大呼小叫,径直拎着晚婆杀入了她的房内。   这下就算没有噶努,胥之明也能嗅到那股异常浓重的香气了。   正是那埋了露伊的指甲的香囊填充物的气味。 第10章 孤燕   晏梓把被五花大绑的晚婆丢到了角落里,在她那雕花红木衣柜上踢了一下,那衣柜的两扇木门便弹开了。   “老太婆,你是有多喜欢这种香料啊……”晏梓被那香料熏得头疼,捂住了口鼻小声道。   晚婆的屋子不大,看来看去也就那么丁点儿地方,没过多久他就在衣柜一角找到了一件沾了血的外衫。想必她时常穿着,若是丢出去了被人看见迟早要遭怀疑。   两人将晚婆带到了霂州的大牢里。捕快和狱卒都认识他俩,再者,关大人已经打过招呼了。因而他们也就任由这两个人拖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往阴暗潮湿的审讯室去了。   审讯室里摆放了一张粗制滥造的木椅和两张铺了一层薄坐垫的梨花木椅,那张做工粗糙的木椅看起来已经用了许多年,甚至沾了点血迹。   胥之明先在一张梨花木椅上坐下了,晏梓则把晚婆扔到了那张木椅上,寻了根麻绳给她绑了个结结实实,这才在胥之明旁坐下了。   “晚婆,是你下的毒?”   “……是我下的。早就下好了的。”   “晚婆,在下也不跟您绕弯子了,您是睚眦的人吧?”胥之明双手交叠,脸上少有的没有任何笑容,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有些吓人。   晏梓觑了他一眼,干脆一言不发地看向了晚婆。   晚婆那盘起的发髻已经有些散了,光看模样简直是个哪家没看紧放出来的疯婆子。   这老婆子挺直了身板,桀桀笑道:“是啊,我是啊。敢问胥公子,您又是哪里跟咱睚眦过不去!”   “听说睚眦于明翰大元伊始开始在江湖上冒头,起初只是些能人异士在明翰四处游荡,招揽信众。因当初目的并未明确,众人只当是个普通的新教。然,这些年下来,睚眦的教主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可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晏梓皱眉道。   “元帝无能,吾辈不过是为天下献身罢了!”   “呵,为天下献身,”晏梓站起身,缓步向晚婆走去,“好一个为天下献身的糟老婆子,好一个为天下献身的乡野□□啊。”   “晏梓。”胥之明察觉到了不对,唤道。   晏梓没顾胥之明的喊声,冷声道:“睚眦教主当真是洗脑功夫一流,晏某着实佩服,这话还请您回头到了地府见着您教主了跟他好好唠唠。明翰一向太平,就算那皇帝再惹人厌,也不至于招致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现如今虽清原公主要嫁到赤鹿磐去,其他也并未有何令人糟心之处。而睚眦教主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大的野心,这场叛乱谋划了这么多年,个把月大的女婴都能熬作贤妻良母了,也真是辛苦他了。”   “晏梓。”胥之明沉声道。   晏梓一把揪住了晚婆的头发,狠狠说道:“为了这么个混账事究竟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睚眦又得以人血入药,你教中又有多少人为之进了药炉子?!为天下献身为天下献身……百姓不过求一个太平日子!是你们要来作妖!”   “晏梓!”胥之明忍无可忍,精准无误地抓住了晏梓的后领,将他拎了过来,拦在身后,“晚婆,我问你,你杀浸梅究竟是要做什么?!”   “浸梅……?呵呵,浸梅……”晚婆摇了摇头,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说道,“我为何要杀浸梅?老太婆我虽然半只脚进了棺材,可杀人这事儿,可是还很利索呢。”   她猛地一抬头,口中竟是已经爆出了汩汩鲜血。被胥之明拦在身后的晏梓愣住了。   她竟是咬舌自尽了。   “……之明,她死了。”   -   几日后,二人在胥家的后院里温上了一壶霂州果酒。   “晚婆一开始就没杀错人,”晏梓低声道,“她一开始要杀的就是露伊。”   “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浸梅会提前知道有人要来杀她?且,她已经流浪有些时日了,既然知道有人要杀她为何不早走……等等!”   晏梓被他这一下吓得差点摔了酒碟。他叹了口气,把碟子放回小矮桌上,问道:“怎么了?”   “晚婆的意思是……她一开始要杀的就是露伊?那浸梅换门牌子作甚?!”   “……我且顺着你的意思理一理,”晏梓回忆了一番,道,“晚婆一开始接到的任务便是露伊。她早早给露伊下了睚眦,睚眦有致麻与催眠功效,因而那晚露伊虽被开膛破肚,却仍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她杀了露伊后,顺势往外跑,以装作是醉香堂外的人行凶。接着她去了乱葬岗,埋了露伊的头发和指甲,掩盖睚眦的痕迹。随后她回到醉香堂,换了衣服……而浸梅换了门牌,要么是她手上也有什么东西,要么是……”晏梓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跟晚婆是一伙儿的,换门牌是为了迷惑我们。”胥之明的脸色变得极差。   -   两个人赶到醉香堂时,前阵子就放回来了的浸梅已经离开了。   离了晚婆的经营,醉香堂的生意萧条,再加上死了人,姑娘们都准备各奔东西了。   二人到了酒楼里,定了个雅间稍作休息。   窗外歇了一只燕子。晏梓抬头望去,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胥家守在外头的一名丫鬟走了进来,道:“少爷,有位姑娘想见见晏公子。”   “见我?”晏梓奇道。   “让她进来。”   丫鬟毕恭毕敬地出去了。不多时,进来一窈窕女子,手持一长笛,向晏梓行礼:“露伊见过晏公子。”   两个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得面面相觑。半晌,晏梓才道:“你叫……露伊?”   “正是,”露伊笑了笑,“小女觉得,该是时候出来了,便来见了。小女名叫露伊,乃是晏公子于钴林盟内燕部新人。”   “你是钴林盟的人?”   晏梓看了胥之明一眼,道:“没什么好瞒的。是,我是钴林盟的,且是钴林盟的燕部主人。我早听盟主说了给我拨了个重要的姑娘,就叫露伊。原想着被杀了的那个是,没想到……”   “那孩子名叫李缨,原应被发配到西疆的,她想到霂州落户,黑户没法子进城,正好我闲着,就让她替了我名字进城了。没想到,霂州竟然也有睚眦的人,真是害了她了……”   胥之明问道:“那,睚眦的那个什么,应该是在你手上?你可知道浸梅究竟是何人?”   “是的,睚眦的情报还在小女手上,那浸梅是睚眦中层的掌人之一,应是来监督协助晚婆的。”说着,露伊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一卷竹简。   晏梓接过,摊开了看了。只见上头写了几句话,最后还盖了一个印。   “那是睚眦的私印。这是我从我那后娘房中偷出来的,娘亲早前跟睚眦周旋时早跟我说过睚眦的事情,我便交与钴林盟了。盟主说,您在查睚眦,便让我跟着来交给您。”   -   李缨被好生葬了。   晏梓跟胥之明一起站在那坟头前时,心中无端起了一股悲凉之意,不禁吸了吸鼻子。   这姑娘是个可怜人,独身一人来谋生路,却未想直接将自己送上了死路。   她就这样客死他乡,家中人无一人知晓。   就如荒原上一声孤燕的啼鸣,短促,消失后便也无痕了。 第11章 池束   一脸脏兮兮的泥土的小孩子站在田埂间,面无表情地跟在一个正在俯身劳作的农民身后。   “少爷,您回去吧,等会儿要是给老爷看见了我们要被骂的。”农民愁眉苦脸地望了眼天,回过头来对这尊小祖宗好言相劝。   仔细一看,这小孩子分明穿得极好,根本不是一个农家小崽子能穿得起的。   他摇了摇头,道:“他们要去逛长街,我不想去。”   “长街?那不是挺好的嘛。”农民摸了把汗,朝着急匆匆赶到田边的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喊了声,“少爷在这儿!给李婶儿带回去!”   丫鬟吓了一跳,赶紧下到地里,带着满脸的嫌弃把少爷带了回去。   李婶儿是照顾他的下人,年纪大了,若是让她生气了准得给气出什么病来,小少爷只得回去。   丫鬟带着他走进一处宅邸——宅邸的大门是朱漆的,两旁分别有两尊石狮,石砌的门框上搁着一幅牌匾,挂着两个大字——池府。   -   池家是西郡的大家,掌握着梧桐府几近所有的资源与人脉。池家族人也有不少,族中光是旁支便有不下五支,从家主手里接去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活,帮着打理事务。   而这非要跟在人后头看种田的孩子,便是池家家主的嫡长子池束。池束这孩子,不足月便生了下来,自小体虚,用各类补品吊着才活到了现在。然而等大了些后这孩子却根本不在乎自己差点去鬼门关走一遭的命,一直到处瞎跑,害得池家主母两鬓发白。   李婶儿给一脸苦大仇深的池束洗了把脸,换了衣服,把他带到了院儿里。   院子里站着他的娘亲和那个打小就与他不对盘的堂姐池纷纷。池纷纷是池束他姑姑的女儿。虽说是旁支,但终归是池家这个大族的人,因而池纷纷她爹是入赘的女婿,池纷纷也就姓池了。   池纷纷被爹娘宠惯了,锦衣玉食,裹在锦绣被子里养大,每次见到池束那副乞丐模样都要嘲笑一番,以至于即便这俩人已经大了,仍是见面就吵。   “哼,你个穷小子终于肯回来了?你牛呢?”   “劳烦姐姐挂心了,我放您院子里了,只不过没见着饲料,是没供上么?”池束面不改色道。   “好了!”池束他娘轻声斥责道,“今日到长街去买东西去,娘就不看着你俩了,别把下人撇下了,害娘担心。”   池束和池纷纷哼哼唧唧地应下了,跟着到外头去。在池府门前已经停了两驾马车,因着池府的规矩是男女不得同乘一架车,且池束也大了,所以池束得与娘亲和池纷纷分着坐。   长街是那一带最热闹的地方,虽然人多眼杂,但好在衙门也干实事,池束他娘倒不必怎地担心。   马车的车厢不小,内里垫了软垫,临窗处置了一方小矮几,车厢中有一面是一排储物格,里头放了些零嘴和话本。不过池束对这些都并不感兴趣。   他从怀里抽出一本兵法,默默看了起来。虽然看着似懂非懂,但总好过一窍不通。   待他下马车时,他已经把差不多半本的兵法都看完了。   池纷纷没有理他,叉着腰只顾着自己到处跑。池束叹了口气,跟上了自己这个麻烦的堂姐。池纷纷虽然摆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她极容易迷路。池束可不愿意看到娘亲急得手忙脚乱的模样。   池纷纷喜欢看人跳舞,正巧近日长街上的迷灵乡来了一支舞队,不时会上台表演。既然拿捏不准时辰,池纷纷干脆进了迷灵乡等。然而迷灵乡这店,光是听名字就晓得了,自然是个风月场所,池束捂着脸进去时,面如菜色地想着把自己堂姐这个惹事精千刀万剐。   迷灵乡是个极大的青楼,不仅有姑娘也有小倌。池纷纷在一张木椅上坐下了,捏了把瓜子嗑,一面看着对面的小倌们。   忽地,她眼前一亮。   池束一直盯着她,见她半天没反应,也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了——那里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看着比他大上些。他抱着一张比他高了好些的古琴,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最后被迷灵乡的老鸨推了把,送到了台上。   他抽噎了一阵,挨了老鸨一巴掌,安静了下来,红着眼睛跪坐在软垫上,把古琴横在膝头。   虽然不大开心,但他还是换了换,将手放于了琴弦上。他撩拨琴弦的那一刻,池束霎时便晃了神,感觉自己恍若置身于世外桃源。那音色当真是纯净极了,好听极了。   当池束他娘寻到迷灵乡来时,便见两个孩子难得地一道扒在台子边,死死盯着台上的那个孩子。   “怎么?”   “舅母!我们把他买下来吧!”池纷纷兴奋地说道。   池母对此其实并无多大反应,只是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发现他低下了头,挑了挑眉。   “纷纷喜欢么?”池母笑道,接着,她偏过头对下人道,“去问问那老鸨,那孩子要多少银子?咱买了。”   -   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当真是来去两袖清风,只携一把古琴,就跟着池束上了马车。   他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是十分凌乱,缩在角落上像极了一只小狗。   池束支着脑袋看了他一阵,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那孩子闻言抖了一下,没动。   “你怕什么,”池束爬了过去,把他垂在脸侧的一缕发丝撩到了耳后,“你比我大呢。你身上有什么伤口吗?”   他缓缓抬起了头。池束顿时愣住了。   虽然脸有些脏,但是不难看出他是个极好看的孩子,只是左眼上竖着一道骇人的疤,从伤口里流出的血糊在脸上,已经干涸了。   池束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转身爬开了。当那孩子觉得池束是嫌弃自己了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的时候,池束回来了,带着一点伤药和一块打湿的布巾,水还是茶壶里的清水。   这孩子扭扭捏捏的不让他碰,最后池束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他按在了怀里,腿夹紧了他的身子,用手肘压住他的两根手臂,这才让他老实了。他掰过那孩子的脸,尽量放轻了动作,替他把血擦掉了,接着小心翼翼地上了药。   好在没有伤到眼睛,只是皮外伤。   “这怎么伤的?”池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他。   然而这孩子估摸着是怕生,低头不语。   池束无奈地看了他一阵,道:“过来,那边冷。”这孩子坐的地方靠近门边,帘子稍稍被风卷起就会把他吹得一哆嗦。   他看了看门帘,总算是畏畏缩缩地蹭过来了,坐在距离池束有一臂距离的地方。   池束撇了撇嘴,靠在了一边。   “你叫什么?”池束微微睁开眼,问道。   “宣……宣尽欢……”   “唔,我叫池束。”他顿了顿,突然笑起来,低声道,“你喜欢池纷纷么,就是那个女孩子。”   宣尽欢没有回答他。   池束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逼着人了,便别开了头去。   -   宣尽欢抱着古琴刚跳下马车,就被池束拦住了。   他一脸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在他俩面前还站着一个不怒自威的男人,颇有些吓人。他有些上年纪了,但是也并不老。   “爹。”池束干巴巴地叫了他一声。   池家家主点了点头,继续盯着宣尽欢:“你们还带了个吃白饭的回来?”   “纷纷喜欢,就买回来了。”池母笑道。   “……带回去。你们两个,到正厅来。”   池母拉过宣尽欢,把他交到了侍女手上,让她带着先去洗个澡,自己领着两个孩子去了正厅。 第12章 尽欢   家主坐在厅中抿了一口茶,看了眼兴奋的池纷纷和沉默不语的池束,吩咐下人给他们上了一道点心,待到自己的姐姐,也就是池纷纷的娘亲——池茑来了,方才开口。   “今日,阿婉给纷纷买了个孩子来。”家主开口便是正事,直直盯着池茑。   池茑看了眼一脸无辜的池纷纷,心忖着回头到了自家院子里就算是家主也是管不得的,定要把这小丫头片子好好说一顿。   她身为女子,无法从自家弟弟手上夺得家主之位,既来之则安之,倒也过得自在。可自家这小丫头打小就跟池束不对头,跟池束总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掐脖,着实叫她有些难做人。   她还教育池纷纷不要跟季婉要东西,以免引得家主不悦,还将她惯成个骄纵的姑娘,奈何她偏不听。家主也不好发作,只是常常不给他们好脸色看。   任谁家里养着一大家子,供他们吃好喝好,他们却还来问自己要东西都会不悦。   “娘,我喜欢那个男孩子!”   “纷纷,你这么喜欢那个孩子吗?”家主问道。   “是啊!他可好看啦!弟弟也挺喜欢呢!”说着,池纷纷瞥了眼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的池束,冷哼了一声。   池茑顿觉不妙。   “可是他是青楼来的呀?”   “那又如何!”   “那,你愿意跟他过一辈子吗?”   “当然!”   池茑头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季婉也觉得有些不对头,赶紧叫下人扶了池茑坐到椅子上。   “阿姊,你看纷纷如此喜欢,不如,”家主拿起桌上的那盏茶,刮了刮茶叶,啜饮了一口,方慢条斯理地说道,“叫他做了纷纷的童养婿罢。”   “家主!家主您放过纷纷吧!”池茑腿一软,趴了下来,大声嚎道。   家主没有管她,笑着向着池纷纷道:“放过?放过什么?纷纷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童养婿是什么?”   “就是跟你一块儿长大,待你大了便娶了你做一辈子的夫妻的人。”   池纷纷听了,两眼放光。小孩子都喜欢好看的东西,一听这好看的东西能一辈子当她的夫君,她自然顾不得其他,开心得要命。   可池茑的心是彻底冷了。   她虽然安于现状,却仍是对家主之位抱有幻想的。池纷纷现在还小,却也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将来说不定还能跟池束这个整天往外野的孩子抢一把池家家主这个肥差。再者与她一样嫁了一个有些底子的倒还好,可若是嫁了一个没有家底的童养婿,还是一个从青楼买回来的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叫人碰过的人,池纷纷是绝对不可能再去抢到家主之位了。不仅如此,说不定她还要每天被人在背地里编排,这叫她这样一个女子该如何是好?   池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去的,只是回去之后,她也没有去管教这个让她闹心的孩子。她在屋里坐着,想了一夜,第二日早晨出了卧房,已是心中有了主意。   -   且说那池束回去后,便见已经换了身衣物的宣尽欢抱着他那架古琴不撒手,有些焦虑地在一方矮几边坐着,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怎的吓成这个模样?”   宣尽欢抿了抿嘴,闷闷道:“这儿的东西也太贵重了,真是碰不得摸不得,叫人难受。”   本是冷着脸的池束一听这话,忍俊不禁,在他对面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可那动作却偏偏像是那些豪杰之流为亲朋好友斟酒畅饮,放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实在是有些好笑了。   宣尽欢便也笑了。   “你笑我作甚。”池束没好气地说道。   宣尽欢笑够了,便也就睁开那双弯弯的美目,看着他了:“笑你分明是个小子,却要学那些肌肉虬结的壮汉。”   被他看了出来,池束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做个江湖侠士不好么?”   “谁说江湖侠士就得要是大块头了。”宣尽欢撇了撇嘴,“往那儿一站跟堵墙似的,要我,瘦些才叫好看呢……”   “我爹要你做池纷纷的童养婿。”   宣尽欢愣住了,呆呆地望向他:“……什么?”   “童养婿。”池束慢悠悠地说道,“待她一过十七十八,就让你娶她。”   宣尽欢愣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望着院里的花,缓缓道:“既是把我买了,我合该听话,且我如今也无处可去,那便娶罢。”   池束也望着院里的花,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那苦丁茶。   -   一支头上嵌进金属尖刺的孔雀翎脱手而出,冲破清风,牢牢扎进一根柱子上。   而那柱子边正站着抱着古琴的脸色极差的宣尽欢。   “你小子想害死我是吧?”   池束顺了一把头发,懒懒散散地抱着手臂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轻易将那已经是入木三分的孔雀翎拔了下来。   “我就玩玩罢了。”   池束眯起眼睛翻看了一遍那绚丽多彩的孔雀翎,将其收了起来,一面理了理袖口,接过宣尽欢手中的古琴,淡淡说道:“走吧。”   此时已是大元五年,距当年池家买下宣尽欢已有七年之久。池束和宣尽欢的个子都已经拔高了不少,只是其中一个几乎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冰山。   “你师父她怎么说?”   “她说我好了许多,能放心了。”   他们两人此时正站在一间乐坊门前等着乐坊的管事把马牵来。   天下起了绵绵细雨,宣尽欢不由地想起他与师父分开的那天。   那天也是下着雨。   -   宣尽欢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太武二十一年时,他的家乡闹了瘟疫,朝廷无法控制疫病蔓延,最后只得决定将所有人都烧死,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他是唯一一个被治好了的人。   小孩子是最有精神劲儿的,大夫们自然也就都去医孩子了。   男人女人一个个日益消瘦,老人一个个都入土了也死不瞑目,可这孩子也一个个都没能挺过去,只因为了早些见效,医师们一个个都用的猛药,自然也带了些凶猛的毒性,孩子熬不过去的,也就没了。   然而还未等到见效,朝廷就来了人,一把人间火将那片富庶的土地活生生烧成了无间地狱。   宣尽欢被吓得东倒西歪的大人压在了底下,愣是凭着那几层血肉隔开了大火,活了下来。等他醒过来,费力地推开身上的尸体时,大火已经灭了——活人却也没有留下第二个。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四周,这才有些反应过来自己身上那烫人的温度已经褪下去了。   他畏惧走出那里,便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游荡。饿了便吃焦肉,渴了便喝溪水,直到他的师父经过那里,把他带走了。   师父是个美丽的女子,对他很是温柔。   她是极喜爱孩子的,只是因喜随心所欲便一直没有成家。她说,捡到他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好事了。   师父教他如何抚琴、如何收拾自己,把他打扮成了一个精致的小人儿。   可他与师父却在一次游玩途中走散了。   那天的天是灰的,整个唐城也是灰的。师父将那把红得刺眼的油纸伞拿给他,笑着告诉他她要去乐坊里瞧一瞧。   从此便是七、八年的光景未曾见过了。 第13章 盟主   那时,太武帝生了一场大病,且病情日益恶化,都半只脚进棺材里了,朝廷上下根本管不过来,整个明翰都在走下坡路,民间也是一通乱。   自然,人贩子也不会少。   宣尽欢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人捂住了嘴巴,下药迷昏了。等他醒过来时,便已经被绑住跟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扔在了一起。   好在师父送给他的古琴还绑在他怀里,只是红伞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安安静静的,尽量让自己不被注意到,所以当所有孩子都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只有他只受过一次伤。   却也是他受过的最严重的伤。   当时他只是沉默着坐在角落里,然而当人贩子的刀落下来时,本来应该遭罪的那个孩子却突然猛地把他扯到了面前。   好在那人贩子反应及时,立即收了力,才没有把他的脑袋劈裂了。可他却永远留了一道疤在左眼上。   那道伤口好了裂,裂了好,一直留在他脸上。   在其他孩子卖的卖,死的死了之后……他被迷灵乡买走了。   幸好他的手不至于被毁得太狠,倒可以凭着古琴过活。   只是迷灵乡这地方,各种口味的人都会有。他费尽力气才在那地方安然活下来,只是被没有得手的客人骂了几次之后,那迷灵乡的老鸨也就觉得他没什么用了,再加上他脸上那道伤疤,若是作为一件商品,实在是掉价。   在他的境遇每况愈下时,池家终于把他从那鬼地方救了出来。   -   就算他出身是那般的低贱,也是有人真心待他的。   宣尽欢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池束,扯了扯嘴角。   这个孩子打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就没怕过他脸上的疤,还替他清理了伤口,偷偷叫了大夫来看过,总算是把那道折磨了他将近一年半载的伤治好了。伤口愈合后,又托人替他做了半只面具,坏一个做一个,一个戴着不舒服也要另做一个,倒是从来没向他抱怨过。   宣尽欢不晓得他究竟为什么要为自己做这些。但他情愿把这些当作是池束的真心。   有这样一个人对自己就足够了。   -   “尽欢,你在发什么呆?”   宣尽欢回过神来,看向了池束。   “没什么。”他翻身上了马,跟着池束一道顺着石板路悠闲地逛着。   “面具用得舒服吗?”池束问道。   “还好。”   “你师父还好吗?”   “……不大好,”宣尽欢皱眉道,“师父她老人家近日已经要起不来床了,恐怕……”   关于他的师父其实是明翰所有乐坊的总理司的主人,他也是近日才得知的。这总理司掌管了整个明翰的乐坊的收支、乐师艺伎名册和出演事务,方便了宫中来下旨排演,也免了乐坊之间的那些明里暗里的你争我夺。   若是这一个女子没了,不知这整个明翰的乐坊要乱到何种地步。   “……你代我,向你师父问个好。她若缺了什么药你就上我的库房看看,若是看见了什么称心的补药便也拿去罢。”   “阿束……”   “尽欢,”池束打断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冲他淡淡一笑,“你能行的。”   -   宣尽欢实在是恨极了池束。   池束失踪约莫是一个月前,就在他们从他师父那里回来后的第二日。他走得无声无息,整个池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为此,家主还罚了宣尽欢一顿。宣尽欢既是池纷纷的童养婿,当然是有可能害了池束,扶自己的未婚妻上位的。   宣尽欢行得端坐得正,自然说不出什么所谓的池束的下落来。   他几乎被家主的鞭子抽得动不了。   这是他第二次受伤。却伤得更重了。   却也没人来替他处理伤口了。   偏生不巧,自那一个月后,宣尽欢的师父也没了。那个坚强的女子孤独了一生,那短暂的一生中难得有人陪伴却也很快被夺走了。   好在最后还是宣尽欢送走的她。   那天的天却是大亮的,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已经彻底起不来了。宣尽欢在昏暗的屋里哭得双眼发红发疼,只得抓着她的手呜咽。   “尽欢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师父您别说话了……”宣尽欢咬牙道。   她苍白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来。她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宣尽欢的脑袋,道:“好啦,师父该走了。你别落了练琴,师父把总理司给你了,好好干。替我谢谢那孩子,要不是……”   死寂。良久的死寂。   直到宣尽欢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师父常说身处高位必寡。   “好一个……必寡。”   他人是池家救的,伤是池束治的,师父也是池束找回来的。   可池束偏偏在这时候不在他身旁。   他总觉得他没来由地恨他。那是一种复杂极了的感情,宣尽欢想要他陪着自己,又想要掐死他。   他打定了主意,若是他俩还有见面的那一天,他定要掐死了他。   -   “司主,不好了!宫宴上要用的那把琴断了!”   宣尽欢头疼地把宫里来的公公送来的圣旨搁到一边,眯起了眼睛。   这场宫宴十分重要,是为太后生辰,是万万不能出了差错的。   然而那把琴是用寒玉制成,这种时候哪里去找个寒玉,就算有寒玉,最好的工匠也要个把月才能制成一把琴,根本赶不上。原本是有铺子制这种寒玉琴的,然而那工匠近半年都要歇业……   这次怕是小命要不保,总理司也难保……   宣尽欢头疼了一晚上,翌日起时,却已有一把新的寒玉琴送到了他案上。   “这是……?”宣尽欢犹犹豫豫地看向来客。他便是那出游了半年的制寒玉琴的工匠,要知道他在乐师之间相当出名,轻易不会出手帮人,怎么会在歇业期间……   “盟主托人与在下说了寒玉琴的事,在下便将库里最新的一把送来了。”   宣尽欢伸手用那白嫩的指尖轻触那琴弦,抬首道:“盟主?”   “是,盟主,钴林盟。”   钴林盟是这一两年江湖上新起的一个盟会,听说盟主门下人才众多,遍布明翰,上至官员下至乞丐,均有可能是钴林盟的人。   只是从未有人听说过钴林盟盟主是何人。   “……这把琴要多少?”说着,宣尽欢要叫了账房先生进来。   工匠摆了摆手:“不必了,盟主下的令,在下哪能管司主要钱?”   “可……”   “在下原先送货时总要碰到劫商的,生意也因此不大景气。多亏了盟主,现在送货可安稳多了。这点小钱算什么?”他顿了顿,取出一个包裹来,“这是盟主托在下带给您的。”   “带给……我的?”宣尽欢皱眉道。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钴林盟盟主。   “盟主说您看了之后会懂的。”   宣尽欢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包着的绸缎。只见绯红的绸缎中,是一只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漆黑的木匣。   木匣中的朱红软垫上,躺着半只镶金的银面具。 第14章 相会   宣尽欢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碰了碰左脸上的戴了几年的半只面具。   很久的从前,他是隔了几个月就会换一只面具的。有人会想到他戴着舒不舒服,面具有没有什么发锈之处。只是当人离开他后,他也没心情去对人留给他的身外之物上心了,一来不愿意去想,二来也不想换。只是没想到竟然已经隔了这么久了。   工匠见他反应不对,赶紧告辞了,下属们也赶紧跟着工匠一道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宣尽欢看着那面具,半晌,终是伸手把面具换上了。   大小合适,戴着很舒服,耳朵也不会难受发红。   他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鼻子也是一阵酸。他把那木匣抱进怀里,侧躺在了一边。   地上垫了软垫,他便陷在那软垫里窝成了一只,暗自啜泣。   -   第二年的春季,宣尽欢已成了明翰最受人敬重的乐师。   池纷纷也过了十八。   池束失踪了也有六年了。   池家上下虽然都因池纷纷即将成亲、下任家主还未归来而风声鹤唳,却仍是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池纷纷的婚礼。   宣尽欢原想着若是知道那人还活着也就罢了,现在却得寸进尺地想让他站在自己面前。他想不通。   像是一只窝在他怀里的小狗,伸出湿漉漉的小舌头舔着自己的手心。   他只能觉得自己或许是太想掐死他了。   “宣尽欢,你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宣尽欢偏过头睨了一眼站在房门口的池纷纷。   “你不会还在等那小子回来吧?”   宣尽欢扒在窗槛上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哼,姐姐要嫁人了也不回来看眼,怕是要将家主之位拱手让出了吧?”她小时候只顾着看人,就那样随意应下了这桩婚事,大了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要一辈子当人下人了。   “……成婚之前,夫妻不得见面。”宣尽欢淡淡说道。   现在天色已晚,池纷纷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纷纷,回去。”池茑站在屋外,喊道。   池纷纷撇了撇嘴,快步离开了。   宣尽欢松了口气,向窗外探出身子,正准备将窗子关了。   这时,一只手突然扒住了那窗面。   宣尽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吓得屏住了呼吸。这院子素来人少,是来谋财的?还是来害命的?   “盟主。”身后的池茑突然出声道。宣尽欢僵了一下,回过头去。   “您说……什么?”   窗外那人冷笑道:“姑姑,您不必多礼,无论在外怎样,在池家您还是我长辈。”   那人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指尖微凉,估摸着是因为外头下着小雨。   宣尽欢猛地回过头去,迎面便是一张几乎跟他贴上的俊美的脸。   虽然已经变了不少,但宣尽欢还是能轻易认出来——这就是池束。   他已经蹲在了窗槛上,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一如当年的师父。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原先是那样小,现在却仿佛震耳欲聋。   池束的眼里盛着笑意,微弯的眉眼实在是好看得紧。   已经跟当初的那个冷着脸的少年完全不是一个人了,他究竟错过了多少?   “池束……?”   “嗯?”   “你回来了?”不等池束回答,宣尽欢就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道,“你回来了!”   池束愣了一下。他看了眼门口,“啧”了一声。门外的池茑赶忙阖上了门。   池束松了口气,道:“你干什么?”   “你走了六年了。”宣尽欢扭过头去看他。池束已经收伞进到了屋里,把那扇窗关上了。原来他已经长这么高了。   池束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角:“嗯。原来已经六年了。”   “你到哪里去了?!家主和夫人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知道。”池束淡淡地说道,“你担心我吗?”   “我?”宣尽欢顿了顿,冷哼道,“我简直想掐死你。”   “那就来啊。”池束拽开了衣领,伸长了自己脆弱的脖颈,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   “你疯了……”   接着,他的目光下移,最后定在了池束原本应该是白皙一片的皮肤上。   宣尽欢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开口时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那些疤是……”   池束满不在乎地抠破了一条刚结痂的伤口,点点鲜血瞬间溢了出来:“有一些是池纷纷弄的,有一些是出门后被人砍的。”   接着,他指了指心口的一条短疤:“这条疤,害得我差点死了。还好我们家的姑娘医术不错,捡回了一条命。”   “你究竟……”   池束走到房中的衣架前,打量着在那上面挂着的一件大红新郎喜服:“头两年,我在外面摸滚打爬,杀过人,跟着人劫过镖——不过后来我护了一次他们的镖,算是两清了。期间,我认识了我师父。他一个将死之人,愣是把武功全教给了我,亏得我还花了一段时间才琢磨透了。第三年,我说服了我一路上认识的人跟着我,收了不少姑娘让她们学会悬壶济世、学会阴谋算计,建了钴林盟。   “大元八年,我收了一堆乞丐做眼线,给商贾们搭桥牵线,把他们捧上了天,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了。我还收了不少药农和工匠,养着他们。江湖人也有不少得知了消息,入了我钴林盟。   “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钴林盟的人竟然已经遍布了整个明翰了。钴林盟这个由一个当年尚且还不谙世事的小子建立起来的盟会,竟然也如此出名了,真是意想不到。”   池束摩挲着喜服的布料,目光一沉,把喜服整件取了下来披在宣尽欢身上。   “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毕竟……”   “尚可。”池束没理会他未说完的话,只是打量着披了喜服的他,“绣花少了点,回头我让我们家的姑娘给你再加些。”   “前悠!”   池束叹了口气:“跟我走吧。”   宣尽欢彻底懵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   “你懂我的。你知道我的。”池束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硬生生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对,从小你就把我当孩子,好像你有多大似的。可我明白过来了……我把你当情人。”   宣尽欢看着他,沉默着没说话。   池束试探着抓住了宣尽欢的手腕,抿了抿唇。这可能是他自离家以来头一回紧张。   两个人越凑越近,池束在宣尽欢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时,他似是激动得要说不出话来,甚至开始傻笑。   宣尽欢没有推开他。池束像一个吃到了惦记了许久的糖的孩子,不禁舔了舔唇,再度吻了上去。   池束在他的唇上磨蹭,蹭得宣尽欢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最后,两个人互相挂在对方身上,笑了个够。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也许是因为重逢,也许是因为心意相通。   他们站在屋里拥抱了许久方才走出门去。池茑站在院门口,见池束拉着宣尽欢走了出来赶紧行了个礼。   “姑姑,我说了,无论怎样,在池家您始终是我的长辈。”   听出他心情不错,池茑松了口气。   “盟主,北边的门是胡家小子看着,七袖剑在那里接应了。”   池束点了点头。   一路上走得很是顺利,就算碰上了一两个家丁,他们也对池束毕恭毕敬,没有一点惊讶。   这小子的势力竟早已渗入池家了。   北门前停了一架两匹白鬃马拉着的马车,一人坐在车外,悠闲地叼着一根狗尾草,一条腿在空中晃着。   听见声响,他微微偏过头,看见宣尽欢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便下车拉开了车帘请他俩进去:“没想到副盟主竟然是个男子。盟主您真是胆子够肥的。”   池束扶了宣尽欢进去,回过头来眯起眼睛,冷声道:“就算是个男子,那又有谁能把我怎样?”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重新爬上了马车,扬鞭抽在马匹上,“盟主武功深不可测,天下难出其右。只是姑娘们要捶胸顿足一段时日了。”   “你也就会说些漂亮话了。”池束在车里不置可否地说道。 第15章 钴林   池束进到车里时,宣尽欢正趴在车窗上逗一只燕子。   “这里怎么会有燕子?”   “是我手下的人。”池束把宣尽欢揽进怀里,关上了车窗。那燕子不满地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池束把手中的红伞递给了他,“你师父的。托给我后一直没给你,对不起。”   宣尽欢抱着红伞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道:“钴林盟?”   “嗯,是个孩子。回头会见到的,我们回盟里的路上会让他来引路。”   宣尽欢默不作声地在他怀里窝了一会儿,当池束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出声道:“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   “……浊水。”   “浊水?!”宣尽欢惊道。浊水距西郡梧桐府相去甚远,他原以为再怎么着池束也只会在中原游荡,谁想到竟然去了浊水。   而且他还在池家安插了眼线!   “我不会管束我的人,只要他们会在必要时候乖乖听我的话就行。有一群难民,我在中原时帮了他们一把,后来他们一部分留在中原当我的眼线,一部分到了池家找池茑接头,做了家丁。   “但是他们进不了你的院子,这我是清楚的。多亏了那孩子进了钴林盟。”   宣尽欢一下子想起了那些不分时节地蹲在他檐下的燕子。   “乏了吧?你先睡会儿,我们要连夜赶路,约莫明日一早能到沙浣,到了那里我们再去吃点东西。”   宣尽欢“唔”了一声,拱到了他怀里。   翌日,宣尽欢醒来时抬眼便见池束褪去了外衣,手肘架在窗槛上,一手托腮,望着窗外。   马车停下了。   “盟主,到了。”   “嗯。”池束应了一声,把宣尽欢扶了起来,“正好,去吃点东西吧。”   池束拉着宣尽欢进了一家客栈。这会儿分明是吃早饭的时辰,客栈的一楼里却空无一人。   一楼中心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摆了榨菜和两枚咸蛋,他俩甫一坐下,便有伙计端了一盘包子和一大碗的白米粥上来,还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儿。   池束示意了宣尽欢先吃,自己看向了坐在柜台后的掌柜:“芦娘,一星他人呢?”   “还在睡吧,我去叫他。”   池束点了点头,给自己和宣尽欢都舀了一碗粥,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始垫肚子。   当小二都开始收拾东西时,芦娘才从楼上劝下来一个孩子。这孩子浑身雪白,一双淡金的眼睛却阴沉如潭水。以肉眼估量,他约莫是十岁多,却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寒气。   宣尽欢突然直起身,望向那孩子。   “我给你派燕子了。”他冷冷说道。   池束看了他一眼,从刚打外头回来的七袖剑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塞到他怀里:“你跟我们回去。你也不看看你在外头待了多久了,有给你师父写过信吗?”   “没有,”那被池束叫做“一星”的孩子打开了锦盒,取出了一把漆黑的扇子,“甚好。只是,不是玉骨做的。”   “做你个鸟蛋,你要玉骨自己跟盟里的人说去。”池束啐了句后紧接着就起身给七袖剑使了个眼色,拉着宣尽欢回到了马车里。   宣尽欢在车里偷偷开了一道窗缝,那道缝隙刚好能看见一星黑着脸跨上了一匹骏马,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这位小兄弟倒是有趣。”宣尽欢轻笑道。   “他是前年年底的时候来、去年的时候进的钴林,我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直有你的消息的。”   “盟中倒尽是些奇人……对了,昨夜我听见你与那七袖剑在说什么副盟主。怎么?”   “没什么,”池束抱着手臂倚在车厢中的靠枕上,阖上眼懒洋洋地说道,“只是他们和我说立个副盟主让我偶尔得些空闲的时候,我说了副盟主是留给我夫人的。在来接你的头天,我还说了我是来接副盟主的。仅此而已。”   宣尽欢仔细琢磨了一下那句话,怒道:“谁是谁的夫人?!我年纪可比你大!”   池束微微抬眼,挑眉道:“怎么,要来试试吗?不过这可是车里,闹太大动静可不好,毕竟旁边还有个小孩子。”   宣尽欢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推了池束一把,怒斥道:“滚!”   -   离开池家后的第七日傍晚,他们到了钴林盟所在的清潭天的山脚。清潭天是一座高山,山路蜿蜒曲折,山腰隐入山云间而不得见,美得难以言状。   一星肩上的一只燕子腾空飞起,迅速钻进了灰云之中。   “浊水这一带经常起雾,云也被压得低。到了上面就有太阳了。”池束说道。   宣尽欢一边跟着池束上山,一边东张西望着打量这清潭天的山林。   “对了,总理司怎么办?”   “总理司在浊水有分司,你怕什么?”   “若是钴林盟里的人问起我怎么说?”   “你大可看看我怎么办。”池束勾了勾唇,轻快地笑道。   穿过云层,确实是一片橘黄的阳光撒在了地上。石阶两旁栽种了树木,不知为何,让宣尽欢心里一阵发毛。   宣尽欢拽了拽池束的袖口,道:“阿束,我总感觉被人盯着……”   “那是一星的燕子,大体上,这座山上每十步就至少有一只。”   一星虽然年纪不大,武功却不错。他俩闲聊的这一会儿,他便已经几个起落,站在了高处的一处平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待他们都登上了那处平台,宣尽欢整个人都怔住了。   这处平台只是极小的一隅,边上架了一座木板桥,远远的直通向远处的另一座山,那里似是依山而建了许多的亭台楼阁,与这树林竹海倒是互相映衬、显得极搭。   一星在前走着,七袖剑在后跟着,池束一边揽着他一边道:“有时若是真起了雾,就是这上面也会看不清路。届时你莫要出去,实在是险。”   “你这是要困住我?”宣尽欢斜了他一眼。   谁知池束竟是不要脸地认真思考起来,走了一阵方毫不要脸地道:“我这叫雾里藏娇。”   “你他娘的在说什么乌七八糟的骚话!”走在前头的一星嚎了一声,恶狠狠地说道。   “臭小子,走你的路!”   “呸!”   他们到了那座高山上,顺着山路经过几座小殿小楼,最终到了一处极大的宅子前。只是这宅子还分了几层,先是一座院子,紧接着便可见一条石子路顺着山往上,那里又有一处院子。   “……你的屋子?”   池束点了点头:“我们的屋子。”   刚进那宅门,一星便轻车熟路地走到了石子路上的第一间亭子里。这亭子倒也不算真正的亭子,只是一间四面无壁、只有柱子和顶的屋子。   这亭子里放了些架子,成群的燕子落在那上面梳理羽毛。   “你就在这里吗?”池束走进那亭子,问道。   一星默不作声地抚了抚燕子,没有说话。池束便拉着宣尽欢继续往里走了。   到了高处的那座院子,宣尽欢被这大院吓了一跳:在外头看时只道这是一座普通的山间大院儿,到了里头才觉这宅子有多“来之不易”——这高山上竟是硬生生被池束挖出了一口湖,水是引自山溪,清澈得很。湖上架了一条软木桥,人走在上面还要小心随时会被漫上桥面的水浸湿了鞋靴。在湖之后是一座与燕子们栖息用的亭子差不多的长亭,再接着便是一间有墙有窗的屋子了,只是空荡荡的。   待过了那屋子,宣静欢才晓得这屋子的真正作用。   竟是只作“屏风”用的。   过了屋子,里面的院子更大,中间一个天井,四周有屋子环绕,四角上或种了一两根竹子或种了花草,倒真是清雅闲逸。   七袖剑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偌大的院里只有他们二人。   “七兄他们现在是不会进这里来的。”池束僵硬地说道。   宣尽欢面色古怪地盯了他一阵,突然“噗嗤”笑了出来:“……你在紧张什么?” 第16章 池府   池束动了动手指,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里。这屋里竟有一处温泉,冷热正好。   池束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来,搁在屏风上,把他推到了温泉边:“你洗完了咱们便吃饭去。这里水温适宜,你可以泡得久一些。”   宣尽欢看了看那水池,又看了看正要甩手出去的池束,突然胆子肥了几倍,一把揽过池束的脖子,把他一并拉进了池里。   池束没有任何防备,一下子没过头顶的水瞬间让他懵了个彻底。宣尽欢抱住了他的脖颈,贴上了他的唇,微微将其撬开。池束皱了皱眉,手覆上了宣尽欢那快跟女子一般细的腰,一边与他纠缠一边把他抱了上来,出了水面。   宣尽欢轻笑出声,却不料被池束一把拽住双手压在了池边,双手扣在背后。池束俯身掰过他的下巴,低声道:“你就这么急?”   宣尽欢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努力扯了扯嘴角:“没有没有……我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想干……”   “嗯,但是现在我想干了。”   宣尽欢看向他:“……干什么?”   “你啊。”池束挑了挑眉。   -   两个侍女在外等了许久,都开始互相扔石子玩了,才见池束走出了屏风屋的门,急忙站起来拍了拍衣袍。   池束被宣尽欢拉下水,干脆也洗了个澡,这会儿只着一件单衣,外披一件大氅。   “盟主!”   池束看向她们,笑了笑:“小兰,小香,辛苦你们了。今日我同副盟主先不去吃了,他身子不大好。可否托你们把饭菜带过来?”   “副盟主?!”   “盟主带夫人回来啦?”   池束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夫人一定是个漂亮的人儿!”   “那可不,”池束的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他打小就是个美人儿。”   “盟主,没想到啊……您小小年纪竟然就对人家动这种心思……”   不等池束开口,小兰就拉着小香飞也似地跑了。池束叹了口气,想了想,似乎倒还真没冤枉他。   他们那屋子的床在里屋,桌子在外屋。小兰和小香端着几盘热气腾腾的饭菜来时没看到宣尽欢,问了池束。一听副盟主这会儿正躺着睡觉,还问是否要准备床上用的小案。   “本来大家都等着看盟主夫人呢,一听夫人来不了,盟主也要留着,都搁那儿生气呢,闹着要看夫人。”小兰一边摆菜一边嘟囔。   池束站在一旁,从盘里夹了些饭菜到碗中的白米饭上,道:“待他能起了我就带他去见人。”   “夫人是累着了吗?”小香问道,“竟然一回来就睡下了。”   池束的动作滞了一下,随即端着碗转身进了里屋:“咳,他身子本就不好,实属正常。你俩下去吧,记得带上门。”   二人应了,退了出去。   池束刚迈进里屋,那层层红纱下的床上便传出一声怒斥:“呸!什么实属正常!”   “你听到了啊。”池束没有在意,一手撩开了那红纱,单腿跪了上去。   宣尽欢躺在床上,扒着被子,露出半张脸来瞪他。   池束却不由分说地把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让他倚在自己身上,舀了一勺饭菜凑到他嘴边,碰了碰那还有些红肿的唇。   宣尽欢愤愤地一口吃了。   “没事儿,以后就是正常了。”   宣尽欢差点被他呛死。   “池束!你……你不要太过!”   “既然你我已心意相通,不可能清心寡欲一辈子,盖上被子还单谈天说地的那是那群秃驴。这就好比羊已经送到嘴边,狼岂有不吃的道理?”   宣尽欢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吃饭。   池束边喂他边道:“我仍叫一星盯着池家。你突然不见了,我命池茑也离家待命,池纷纷若是胆子够大,怕是会有大动作。若她真要以下犯上、害我爹娘、抢我的位置,我定是要她好看的。”   “你已是钴林盟的盟主,势力也早已渗入了池家,还要那池家家主做甚?”   池束把空了的碗搁到一边,埋首在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   然而马上,这个孩子就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池家的人脉广,且爹娘还在那里,比起浊水距总理司的总司也较近,还是早日拿回来为好。”其实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有了这个还想要那个。他虽有了大半个江湖,却还是难以避免这种俗世的念头。这他没有与宣尽欢说。   反正是人之常情。   -   宣尽欢能不疼得呲牙咧嘴已是三日之后。第三日清晨他醒来时,正看池束站在窗边,一只燕子落在窗槛上,乖巧地歪头看他。   池束的手上捏着一张纸,而他本人正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张纸。   “阿束?”   池束没有回应他,盯了那纸一阵后,便将纸捏成了一团,道:“池纷纷有动静了,我要……回去一趟。”   “老爷和夫人如何?”宣尽欢打了个哈欠,问道。   池束的眉头紧皱,咬牙道:“被……池纷纷这死丫头关起来了。”   “什么?!”宣尽欢攥紧了被褥,咬牙道,“我同你一道回去!”   “你回去做什么,”池束看向他,笑道,“回去见未婚妻?”   宣尽欢怒道:“你明知道我对她——”   “乖乖睡觉,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说着,池束便不由分说地一个手刀将他劈晕了。   一星站在门口,抱着手臂道:“亏你真狠得下心。”   池束把他抱到了床上放平,将那贴在他脸上的发丝抚开去:“我不想让他涉险。好不容易才离开,为何要回去呢?”   池束在他眉心吻了一下,转身跟着一星离开了。   -   梧桐府的大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但池府外的几条街巷上此时竟空无一人。   池束在一处茶摊里坐着,静静地看着七袖剑同一馄饨摊子的摊主说了几句,接着那摊主便跟着七袖剑过来了。   那摊主左右查看了一番,弯了弯身,道:“盟主。”   池束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浑西沙。”   此人正是一年前在西郡边关上作乱的匪头之一浑西沙。当初钴林盟下管的一个商队途经边关,被浑西沙手下的匪帮撞了个正着,池束身为盟主,自然要派人前去搭救,却不想派去的几个人被浑西沙一并扣下了。最后是池束亲自出面,把浑西沙打得趴下,且让匪帮归入了钴林盟,这才叫此事了结。   匪帮归入钴林盟后,浑西沙接令守在西郡,以防池府内有什么变故。   池束原想只是打发他看看他还会不会闹起来,谁想他竟真是老老实实地帮他看门了。   “池府是什么时候开始没动静的?”   “回盟主,是五日前。只是池府闭门前一日,我曾见大量黑衣人涌入池府。”   “看来消息是没错了。”一女子在旁提醒道。   接着一星不满地回道:“你就这么不信我家燕子?”   “臭小子,小女多个心眼怎么了?”   “你们两个都别吵了。”池束头疼道,揉了揉眉心,“我去敲池府的门。”   “束哥?!”一星惊道,“这次你出来就带了我们几个,你就这么过去?!”   “不然呢?”池束叹了口气,“你盯紧了,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知道的。”   一行人到了池府府门前纷纷离去,只留了池束一人。一星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着那先前跟他拌嘴的蒙面女子走了。   “一星。”   一星震了一下,惊喜地回过头来:“什么?”   “若我出事,莫要把消息送到尽欢手上。” 第17章 家主   一星无语地看着他,叹道:“……随你的便!”   -   太武二十五年。   池束在院里罚跪。因为他同宣尽欢还有池纷纷一起玩时吵了起来——为了抢宣尽欢——并且他还亲了宣尽欢一口。   池纷纷被惹哭了。   池束向来不与先告状的恶人计较、还自觉罚跪也能修养身心,坦然自若地在院里跪好了。   可他很快就跪不住了。雪下得太大,冷气简直钻进了骨头缝里。   是家主下的令,夫人也不敢来把他抱回去,只是心疼得紧。   雪在他身上落了一层,池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有些头晕,眼前也发黑。   在他差点要一头栽在雪地里时,一个人跪在他面前把他带进了一件绒毛边的披风里。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别跪了。”宣尽欢贴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池束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宣尽欢也才刚过九岁,抱不动便只能背回去。池束趴在宣尽欢并不宽的背上,吸了吸鼻子。   他突然小声啜泣了起来,抽噎着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亲你的……”   闻言,宣尽欢倒是还给他还在委屈的点给闹得愣了,笑道:“哎呀,只是亲了一下罢了,这种事情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   大元二年。   池束坐在池府外的石阶上,看着空中升起的烟火。那些滚烫的火花在夜里炸开,伴着震耳欲聋的声响消散,轰轰烈烈地在这世上跑了一遭,便利落离去了。   池家虽是大家,但也正因为如此,池府所在的这条街上只有这一家,实在是冷清。上元节这日,其他地方都热热闹闹,张灯结彩,大大小小的灯笼挂满了屋檐窗角,池府外却空无一人,只有府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和两尊蹲守在门两边的张牙舞爪的石狮陪着池束。   他身后的府门极不情愿地“吱呀”叫唤了一声,被人推开了。   宣尽欢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身上披着红色的大氅,从门内探出头来,轻声唤他:“阿束,进来吧。”   “爹说过了门禁,不让我进去。”池束赌气道。   宣尽欢笑了:“没事儿,我带你偷偷进去。要是被发现了,不论是什么责罚,全归我。”   “不行!”池束跳了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   “可是,本就是我来喊你的呀?”宣尽欢朝他招了招手,“走吧。再不走,我就喊奶娘来了。”   池束只得别别扭扭的钻进他的大氅下,委屈地抱着他的腰。两个人在寒夜里走着,虽只有一盏灯笼,却温暖异常。   -   大元五年。   池束看着身侧微低着头、若有所思的宣尽欢,眯了眯眼。   宣尽欢的师父,是他找人寻来的。是他在姑苏阁的一个朋友。   姑苏阁虽是由民间探子组成,但也不仅仅是接些案子。姑苏阁的探子大多随心所欲,没案子时也会接些寻人寻物的活儿。他前阵子随父亲去一苇渡江附近时,偷偷上了姑苏阁去求宣尽欢的师父的消息。   对池束当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来说,时常到处游荡的宣尽欢的师父实在是不好找。但她身为总理司司主对于姑苏阁来说却并不难找。   池束得了消息,得知前司主正巧在西郡中的一处总理司内,赶紧连夜回到西郡,把人找到了。   虽然他没见过那女子,也是在说出了她的名字后才从姑苏阁口中得知她其实其实是司主的事实,但她的确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她脸上的清冷是再华丽的衣裳、再浓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了的。   但是他提到宣尽欢时,她那微僵的表情也是难以掩盖的。   他带着宣尽欢在距离池府最近的乐坊里与他师父见了面。他看着师徒二人拥抱、互谈这些年的经历,却一直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若是要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难说清。只是想了,便做了。   -   大元十一年。   池束站在了几年未碰的家门前。即便是前几日刚回来过,却也没走这扇漆红大木门。   它竟是一点也没变,两尊石狮子也仍然盯着他。   他却仿佛从中看出了些惊喜的意味来。   敲门后,开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池束的眼皮跳了一下。   “找谁?”那人没好气地问道,戒备地看着他。   池束斜了他一眼,道:“本少爷出去游历几年,家中的下人竟也换成了一批如此不懂规矩的了。”   对方愣了一下,赶忙收拾了表情:“原来是少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池束冷哼一声,侧身走了进去。   主厅上只有清一色的面无表情的没见过的下人,池束见他们浑身上下全是戾气,便猜这或许就是先前浑西沙所说的那些黑衣人的一部分了。   “家主呢?”池束挑眉道。   一人用他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回道:“家主马上就来了。”   闻言,池束的心猛地一沉。   作为子女,他称呼家主应是用“爹”的,若是喊了“家主”,下人定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一番。   而如今,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算是没见过,但也能轻易看出,他根本不是什么下人,恐怕也根本不晓得池家还有个活着的大少爷——下任家主。   再者,他爹娘已经被池纷纷关了起来。那么马上要来的家主,又是谁?   池束没有给过多的反应。他在主位上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对于那些人脸上出现的一丝裂痕直接忽略了。   “听说有人要见我?”   来人不出池束所料,于是他也没怎的惊讶,轻笑道:“下人说来的是家主,可来的怎是姐姐?”   刚跨进正厅的池纷纷嘴角一抽,瞪了眼两旁的人,道:“姨父……有事。”她抿了抿嘴,撩了一把头发。   “你怎么回来了?”   “弟弟出去游历几年,长长见识,回来后听到的第一句来自血亲的话竟是责备我为何会回来……姐夫呢?”池束突然笑问道。   池纷纷一脸被噎住的模样:“他……他在休息。”   “哦,那我去看看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看姐夫罢了。”池束看着她的眼睛道。   池纷纷见他这样,突然明白了过来,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他,接着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她与池束一起长大,自然看得出池束从小对宣尽欢的那种几近露骨的情感。   池纷纷的内心愉悦起来。这是她的优势,至今为止唯一的、在她与池束之间的争夺间的优势。她是个女子,能名正言顺地嫁给宣尽欢,而池束再怎么情深也是个男子,就算天崩地裂了他跟宣尽欢也不可能被世人认可。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放柔了声音:“宣尽欢他真在休息,我骗你做甚。”   “你没骗我?”池束眯了眯眼,“他不在吧?你们两个亲也没成吧?”   一瞬间,池纷纷几乎以为池束已经知道了宣尽欢失踪的消息。可她又转念一想,这般的一个小子……也没那个本事。   “你胡说什么?”   “我打进门就没看见他,你也俨然一副家主的模样了。若你真嫁给了他,怎么可能会成家主?要么,他不在,你们也没成亲;要么,你对我爹娘做了些什么。”   正厅中一下子寂静得可怕。   池束与池纷纷对视了会儿,移开了视线,道:“我回我院子了。”   池纷纷在衣袖下捏紧了拳头。方才池束盯着她的眼神就像是一条藏于层层灌木后的毒蛇,尖锐狠毒,把她盯得出了一背的冷汗。   “……你不与舅舅他们去见一面吗?”池纷纷忍不住颤声问道。   池束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能见到吗?” 第18章 堂姐   入夜。池束把窗推开了一道缝。冰凉的夜风刮在脸上,吹起了他的发丝。池束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侧耳听着动静,仿佛坐成了一尊无悲无喜普渡众生的佛像。   可若是他要普渡众生,那芸芸众生中也无人能来渡他。自他杀了第一个人起他就明白绝不是那种善人,但无论如何,也得先渡了池纷纷这合该被千刀万剐的丫头片子再说。   池束突然发力,从窗口翻到屋檐上。他爬到了靠近院子的那一面屋顶上,观察了一番院中形势——池纷纷果然是做贼心虚,在他院里角落上安插了几个人。   池束不晓得自己的武功能在各路江湖豪杰中排上第几,也觉得自己尚不成气候,可这些个人定是根本没有任何练功的路子、绝对打不过他的。   他在屋脊上坐了下来,静静思索他爹娘会被关在哪里——现在他才想起来真是该死,一星这熊孩子只说了他们被关,却偏偏没说被关在哪里。实在是失策。   他忆起幼时若是有哪个孩子犯了错,铁定要被爹关到祠堂中去,对着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磕头认错,若有人不服管教,他爹还会拿鞭子抽。   他与池纷纷都被抽过,他幼时身子差,约莫半个月才得下床,池纷纷虽身子不如他这般坏,却也终归是个女孩子,也是十天半个月了才下床。好在有祛疤膏,否则一女孩子身上留些鞭痕也不大好。   可不留疤不代表池纷纷不记仇。   都说人心海底针,没有谁会知道那样的一个小姑娘当时在想些什么、会记仇多久。也没谁会知道她会以何种手段报复回来。   这也是他亲身经历了得出来的。他可忘不了被池纷纷用刀划的那几道险些要了他的命的疤。   池束打定了主意,从屋顶上轻盈跃出,往府中祠堂而去。   -   祠堂外的院子里有两个人来回走动巡逻,院门外落了闩,有点武功的人都能轻易跳出去,可换作是池束他爹娘,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池束站在院角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一手拽着自己缠了一根绒毛长条的头发,以免这头发与树枝纠在一块儿。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那两个人开始疲倦的时机。   武功再好的人,精神在长久的紧绷之后都会难以维持清醒。他也一样,因而他选择一动不动地留存体力。   一柱香后,其中一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另一人紧张地回过头来看他,刚松了口气却见对方身后落下一人,接着他手中银光一闪,一根细长的银针便直接捅穿了他的脑门,将他活活钉死在了石墙上。这针虽细,却将伤口堵得严实,一滴血珠都没有溢出来,且力道之大竟入墙三分。   而另一人自然也已经被抹了脖子,跌在了地上。   池束嫌弃地把沾了血的小刀片嵌进了那人脖子上的伤口里,左手两指捏在一根连接了银针尾端与他右手袖口的几近透明的线上,上下一搓,那线便断了。   他松了口气,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勾出一只小布袋,一串有些年头的钥匙从袋口露出一点柄来。   池束俯身去抓那钥匙,刚触到地面却听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清脆的铃铛声,活像来催命的。   他暗叫不好,捞起钥匙就窜到门前,好在钥匙只有两把,池纷纷也不晓得究竟是心大还是没脑子,把祠堂的钥匙给了看门的人。   可甫一进去,他就怔住了。偌大的祠堂里,根本没有爹娘的身影,只有他一双弟妹遍体鳞伤地躺在角落里。   他的脑子一下子有点空,整个人只会愣愣地靠近弟弟妹妹,哑着嗓子唤道:“阔阔……?过过?”   把手伸出去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如筛糠般发抖得厉害。   弟弟池阔还有些意识,可妹妹池过却已经完全昏过去了。   池阔张了张嘴,轻声呜咽了一声:“哥哥……?”   “阔阔,你别怕,”池束把他们两人抱到怀里,低声道,“哥哥回来了,哥哥在呢。”   “妹妹她……”   “没事的,等哥哥找到爹娘就带你们回去治好,不会有事的。”   虽然说着这话,可他其实也没什么把握。原先若是这里当真空无一人倒还好办,可带着弟弟妹妹只能从正门出去,况且他方才还触动了那报信的铃铛——也就是说,眼下他只能坐以待毙另寻时机。   “你真是不老实。”池纷纷跨进祠堂,面无表情道,她的身后是一群黑衣人,粗暴强硬地押着池束的爹娘。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肥了。”池束已是恢复了冷静,毫不客气地冷声回道,“连家主也敢动了。”   “哼,”池纷纷侧身看向家主,抱臂思量半晌,笑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我这好堂弟其实是个断袖?”   所有人都一下子噤了声。家主倒抽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几年没见的儿子。可池束却仍是面无表情地回望了他,眼神都没飘一下。   但他这儿子身上的变化却更能让他震惊。上回见他,他还是个直来直去的一头愣的毛头小子,身上穿着他用银两供奉出来的精细衣裳,桀骜不驯得仿佛天王老子下凡。而现如今他的身量已经长了开来,罩衫上的针脚细密,一点也不必他至今仍旧存在池府柜子里的那几件差,显然是过得不错。且他也确实是在险恶江湖里混出名头来了,看得出他明白了许多,沉稳了不少,当得起一声家主了。   确实是长大了,还长得不错。   “小束……小束……你不会真的……”季婉没那么多心思,她一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妇道人家,没有英雄般的豪迈气概,一辈子在宅门后头只顾得上自己的一家五口,担惊受怕了这些年,唯恐这可怜的长子在外头遭了难,看他如今这般模样,又担忧起他是否会因心上人而遭人白眼,一双美目不由地已经湿润了。   “舅母,我还晓得他喜欢谁呢。”池纷纷越发愉快起来,“宣尽欢,对,就他的姐夫,我的相公,那个青楼来的小倌儿。”   “尽欢不是小倌,他是总理司司主,比你这个寄人篱下的不知好过多少。你们两个也还没成亲。”池束黑了脸,道,“更何况,断袖总好过大逆不道。”   池纷纷被噎住了。她静默了一会儿,才复杂道:“宣尽欢那贱人不在。”   “我知道。”   “……是你带走的。”   池束轻蔑地笑了一声,勾起嘴角,看着她。   池纷纷被他那眼神盯得炸了毛,活像是被盯得里里外外扒了个干净,什么龌龊心思狠毒计谋都被看透了,便疯了一般地冲到家主面前:“舅舅!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儿子!他这样子哪像能继承池家的样子!”她顿了顿,扭过头,瞪着眼睛道,“把他带下去,我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池束动了动手指,看了眼脖子还被搁在人刀下的爹娘,叹了口气,将池阔和池过抱到爹娘怀里,毫不犹豫地跟着几个黑衣人出去了。   他晓得他的爹娘是池纷纷的最后一张底牌,绝对不会被放过,若是他当即转身抬个手恐怕也会惊动那个女人,一刀子下去了就不仅仅是几滴血的问题了。   左右只要他能撑到钴林盟来人,一切就尽在他的掌握中。   他离家后头两年的摸滚打爬不是白在泥水里淌的。   虽然他有猜过自己可能会被抓住、会被池纷纷戳上个几刀,可他万万没想到池纷纷竟然真的是如此无趣的一个人。   这几日下来池纷纷把他的腿打折一条,手臂上的骨头打断一根,除此之外她竟然没有任何新鲜的手段。这点小伤还不及他头一回挂彩受的。   当然,池纷纷自以为新鲜的每日不同的言语羞辱早就被池束当作耳旁风,吹吹就算了。   就连那些黑衣人都被她这没有任何新意的折磨闹得瞌睡连连。   池纷纷终于被他惹恼了。   池束打心底里有些没心没肺地高兴。毕竟他实在是觉得这么下去他都要无聊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第19章 爹娘   池束失望极了。他原以为池纷纷能拿出什么有些看头的手段来,谁想到居然是如此老掉牙的下毒。   不过黑衣人方才说的“毒发不快”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摸滚打爬这些年,同毒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老友了,但毒发不快的也不占多数,以至于他立马就想到了某个毒。   可他还不信池纷纷能大逆不道到那个地步。更何况天底下的毒五花八门,又不是只有那一味毒毒发慢。可若是池纷纷当真要去与那群人为伍,他必定也没可能心慈手软。   池纷纷带着他到了正厅里,这四下竟然已经被她迫不及待地挂满了白绫。   池纷纷笑得发狂,东倒西歪地倚在立柱上,几乎没个常人模样。   黑衣人带着池束的爹娘和弟妹到了厅边,池束看了他们一眼,跟前已经被摆上了一盏美酒。而池纷纷正托着那酒杯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不光手段无趣,甚至连下毒的东西都很无趣。”   池纷纷的笑容扭曲了一下,道:“你给我喝下去,否则我就宰了他们。”   池束眯起了眼睛。他瞅了瞅家人,叹了口气,只得接过茶盏。池纷纷满意地看着那酒液接近杯沿,快要流进池束的唇间,顿时心中一松,仿佛多年噩梦消散,再也无甚可怖可东西来扰她每夜的清梦。   谁知,一小片黑影自两人之间掠过,又迅速从另一边的窗户窜了出去,竟无一人看清了那是什么。   除了池束。   他心中一沉,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等他们回过神来,池束的手上已空无一物,在他的脚边倒是落了一地的瓷碎片以及那石地板上被洇湿了的一滩。   众人无言,站了良久,方听池束道:“你知道你娘在哪里吗?”   “……你什么意思。”池纷纷敛了已经僵硬的笑容。打宣尽欢失踪那日起,池茑就没出现过。她原以为池茑只是不想看她嫁与一个乐师,现在听池束这么一提,她的心里不由地打起鼓来。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知道你心里头一直以为姑姑是因为你要嫁给尽欢了才离开的。可她可是打太武二十四年起,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弃了你了。”   说到后面,池束每说一个字池纷纷的心就凉一截。娘亲竟然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放弃自己了?   “为……为什么……”池纷纷紧张兮兮地抓住自己脸侧垂下的一缕青丝,蜷起手指让头发在自己的手指上缠绕,斜了一眼,见那发丝已经干枯曲折,霎时如碰到什么毒虫似地丢开,“我……她是我的娘亲啊……”   “因为她知道你肯定没出息。”池束嗤笑道,“小时候看见好看的人就什么都不要了,一直以来自私自利,不晓得人间疾苦,不知柴米油盐贵,甚至教你的东西也甚少听之,我行我素不顾后果,她还要你做什么?爹把你许给尽欢的当晚,姑姑就跟我谈妥当了,无论何时,只要我没下令,她就给我留在池家当眼线,只要我以后能给她足够的好处——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你有什么好谢我的?!”池纷纷尖叫起来。   “谢谢你傻啊,多亏了你,姑姑向我要的东西并不是极难得的东西。”池束一字一顿地说道。   ——对,当眼线,还有当眼线,他刚刚提到了当眼线!所以娘亲离开只是因为眼前这个气得她牙根酸疼的臭小子下令命她离开了!   “她作为你的娘亲,”池束冷不防地开口道,“本是有所犹豫的,毕竟就你这么一个亲骨肉。可你长大后仍然不懂事,是个人都该心如死灰。”   “你抢走了我娘!都是你!”池纷纷一边尖叫着一边就要掐上来。   池束偏过头躲过了她那几日来因未曾修剪而生得尖锐细长的指甲,单手锁住了她的脖颈,低声道:“我只抢走了尽欢,是你自己不要了你娘,你看看你现在跟什么狗东西混在了一起。”   “你闭嘴……你给我闭嘴!”她猛地将他推开,纤纤玉指颤抖着指向他,“杀了他!都给我杀了他!”   黑衣人蜂拥而上,刀光剑影间池束再次祭出他那诡异的银针。无数银针自他袖间飞出,齐齐扎入黑衣人们的心口及脑门,竟无一例外力道极大,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朵血花儿也未开出,倒也是奇也怪也。   一黑衣人灵敏异常,自针雨中脱出,闪身至池束身后,不想池束已有所察觉,右手探到左肩上,一刀片竟从他袖口缠着银线窜出,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已逼到他颈前,险险擦过,仅留了一道口。   黑衣人正庆幸着,孰料,竟是直直栽了下去,倒在地上,遭同伴踩踏。   见血封喉!   不至一盏茶的功夫,黑衣人已死伤一大片。   此人的武功实在是不容小觑,久留不宜。在外圈围观的一黑衣人眯了眯眼,手上一动。   过于撕心裂肺的孩童的惨叫声惊得池束手上一抖。这惨叫只会表明一件事,池束清楚得很,可还是不愿意相信,非要眼见为实。于是当他呆若木鸡地回过头去,看见满目的红色时,这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钴林盟盟主头一回露出了孩子般懵懂的表情。   可悲的是他毕竟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可他也从未想过会如此之早地失去常严词管教他以至于几乎不像个亲爹的父亲和温婉贤淑、想永远把他护在自己羽翼下的母亲。   从今往后他还要护着宣尽欢,还要护着自己一双尚未成年的弟妹,还要护着一整个钴林盟,还要护着所有跟池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人。   比父亲所扛还要大且杂的重担在这一瞬间尽数落在他那并不宽厚的肩膀上,令他呼吸一滞,胸口仿若被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着,让这么一个平凡的少年人难以喘息。   他重重跪在了地上,低垂着脑袋,嘴角溢出的呜咽就像一头孤独垂死的凶兽。   那黑衣人扯了池纷纷,道:“教主说过,见好就收,要保证你的安全。”   “好?!哪里好了?!你疯了吗?!我娘不要我了!你还——你还杀了他们两个!既然如此你为何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两个兔崽子杀了干净?!”   黑衣人给了她一个嫌弃的眼神,道:“总得给他留点念想,更何况有人来了。”   他话音未落,厅外的围墙上已经蹲满了数不清的人,他们或拿刀或拿剑,各路兵器齐出,金属反射出的光几乎晃瞎了人的眼。   从院门进来的是以一银发少年和一一身利落劲装的青年为首的一群人,以及被他俩簇拥在中间的对池纷纷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宣尽欢。   他们骑马进来,似是一路畅通无阻,完全说不过去。   “院外的人已经被他们杀了。”黑衣人道,他的额前起了一层薄汗。   “那就拿这臭小子为质!”   “没可能,”黑衣人摇了摇头,“他武功在我之上,若要我说,他的周身就是一层剧毒,我不可能靠近得了。”   一进门,宣尽欢的脸就一下子变得惨白,手上都要握不住缰绳。   他不由地忆起师父离世那日,也是这般的大晴天,过分灿烂的阳光刺得人双眼生疼。   那黑衣人已经带着剩下的几个半死不活的同伴和惊魂未定的池纷纷从窗口掠了出去。宣尽欢死死盯着池束,一面疲惫地喃喃道:“追……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副盟主?”七袖剑没听清,只得再确认一遍。   “给我追!不管用什么法子用多少人!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所有人都没见过这么暴躁的宣尽欢,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宣尽欢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跑向池束的爹娘。二人胸前虽各有一道伤口,却都还隐隐吊着一口气,他赶忙扭头,正欲喊医师过来,却被一把抓住了手。   是池束的父亲,那个威严得不可一世的家主。   “宣尽欢……我池家哪里待你不好……你……咳……”他的声音轻且虚,如胸口里屯着烟似的沙哑,不靠近根本听不清。   “家主对不住,真的……真的……是我的错,是我贱,是我不要脸……”宣尽欢哽咽着,把那只布满了老茧的手抵在自己额前,“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听凭处置……”   “臭小子,”季婉头一回用这种词汇称呼晚辈,显得有些古怪。她费力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小束那么喜欢你……你就好好跟他过……他就是吓吓你……”   “两个小毛孩子就……就交给你们了……别惯着他俩……”家主张了张嘴,攥紧了妻子的手,“池家的家主……就给池束了……能告诉我……他这几年到底去哪里了吗……”   “他……他去了浊水,建了钴林盟,就是那个盟众遍布明翰的钴林盟,”说着说着,宣尽欢笑了起来,可豆大的眼泪还是如断线珍珠般从他眼中落了下来,“阿束……阿束还是个孩子,你们能不能别丢下他,求求你们了,阿束!阿束!”   池束被宣尽欢破了音的喊叫拉回了一缕神志。他浑浑噩噩地看了过来,只能几乎是砸地那样跪在爹娘跟前。   “家主,夫人,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你们别丢下他……阿束你说点什么啊!”   池束张了张嘴,又吸了吸鼻子,憋了一会儿总算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一个极惨的笑容来:“爹,娘,我会管好阔阔和过过的,池家也放心交给我,我会好好地和尽欢一道活下去。儿子不孝,未能常守爹娘跟前,望爹娘莫要怪罪。儿子大了,不再……”他深吸了一口气,拉过宣尽欢的一只手与之紧紧相握,“是个孩子了。”   夫妻俩的眼睛亮了亮,接着便黯了下去,缓缓闭上了。池束的母亲嘴角仍然挂着笑,惊奇的是,池束的父亲竟然也笑了。   这大晴天下竟又去了长辈。阳间温暖如斯,只是不知黄泉路奈何桥上是否能有位好心的鬼使点盏灯照应一下这对可怜的人父人母。 第20章 苦林   黑衣人武功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只晓得他们脚程极快,钴林盟的人追出去十多里也仍未寻到人。   进到夜里,池阔与池过哭累了就被七袖剑提回房里去睡下了。池束坐在床沿上低垂着双眸凝视着弟弟妹妹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阿束,吃点东西吧。”   池束缓缓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宣尽欢,脖子仿佛僵住了一般,脑子也如同纸糊了似的,呆愣了半晌才哑着嗓子回应了一声。   宣尽欢心疼地皱起了眉,将要起身的池束按了回去,道:“你个不叫人省心的,别出去了,我给你拿点东西来垫一垫肚子就睡下吧。”   池束仍是呆呆地应了声。   宣尽欢在原地立了半晌,突然向外泼妇骂街似地吩咐人送些饭菜进来,随后骂骂咧咧地环住了池束的肩膀,把他抱进怀里。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满脸惆怅地想道,“他这样子怎么担哪?要不我先带他和阔阔过过一道进山出海躲上个几年算了……”   “尽欢……”池束在他怀里蹭了一下,“你放心,待办完后事,咱们就回浊水。钴林盟不是问题,”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勾了勾唇,一双泛红的眼睛亮得惊人,“天下……都不是问题。”   宣尽欢一下子愣住了。   这般压人志气的变故竟都没能把他的野心打得烟消云散了,反而使那点心思膨胀得要与天比大比高。   他究竟是喜欢了怎样的一个人哪?   门外的刚放出来的池府侍女被这一幕吓一跳,哆哆嗦嗦地捧着饭菜不敢吱声。   在墙头上跟燕子一起蹲了半天的一星一看这模样便知屋里头到底该是怎么一般情形了。他一跃而下,从善如流地从侍女手里接过饭菜,刚要跨过门槛,结果一看内里的样子自己也立时卡成一个呆子了,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娘的池束!他怎样的情形都想过来,甚至都能猜出两人吻在一起的丢人样了,谁想到会是见到池束这副脆壳样儿!   池束目光稍移,如一道冰锥般砸了过来。一星咂了咂嘴,只得僵硬地把饭菜扔在桌上,风似地跑出去了。   他感觉自己要被池束千刀万剐了!   宣尽欢干咳一声,想把自己从池束怀里抽出去,结果池束像只八爪鱼一样扒着他的腰不撒手,他只得拖着池束往桌边走。   池束却好不要脸地顺势起身从他背后抱住了他,跟着他走到了桌边。   “吃东西先。”宣尽欢面色如常,泰然自若地舀了一勺饭,和了菜送到池束嘴边,被他一口吃了,简直是在照顾一个半大的孩童。   “说起来……我让一星别告诉你的……谁想你竟然调得动他们。”   “你出事还不告诉我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七袖剑和一星都见过我,若是我单独出去谁会信我同你……但若是他俩作证,他人不信也得信。”   池束弱弱地哼了声。   他一边舀了下一勺,一边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着?”   “池家我不会常待,阴森森的,得先把你总理司的总司移调到浊水或是盘元附近去。”池束边嚼饭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还要回去查查睚眦。”   “睚眦?”   池束点了点头:“起先,我只是猜测。后来一星的燕子飞过来打翻了池纷纷递给我的毒酒,我才确定了。睚眦是一个教派,同时也是一味毒,毒性极强,毒发却慢,难以医治。迄今为止,我晓得的从睚眦底下存活下来的,仅两人。”   “谁?”   “一星,还有你。”   宣尽欢愣了一下,低头看他:“我什么时候中过睚眦?”   “太武二十一年。”   宣尽欢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太武二十一年,他的家人乡亲全都死得一干二净的一年。   “是……是那场瘟疫?”宣尽欢从人到声都在颤抖。他平静的心里起了一股无边的怒火,要把他烧得一干二净。   “嗯,”池束把他抱得更紧了,“我叫人查了。之所以会被当作是瘟疫,是因为毒发快,而毒发快是因为你们那里……是睚眦教的试毒田。那时候的睚眦毒尚未完成,因而你也没有出现现如今的睚眦毒的毒发症状。你是个孩子,睚眦也就是个半成品,所以容易解毒。”   “那……一星他……”   池束在他颈窝里蹭了蹭:“他比较倒霉,中的是成品,不过好在还小,身上又有与睚眦的一味原料相冲的毒物,逃到他师父那里的时候还有救。他师父同他父亲是好友,动用了手下所有大夫给他救回来了。只是这样貌……就那样了。我说到哪儿来着……嗯是了,查到睚眦后我就端了他们的老窝。”   “……你这跨度是不是忒大了些?”   “灭了睚眦就是杀了池纷纷。杀了池纷纷就是给我爹娘报仇,这跨度搁在哪儿都不大呀。”池束嘟嘟囔囔地说着,像是快睡着了。   -   宣尽欢倚着软垫,一手支在车窗的窗槛上,一手轻放于盖在池束身上的绒毯上。而池束则是枕着宣尽欢的腿睡得天昏地暗,偶尔醒来也是昏昏沉沉的。   那天的谈话就好像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途经一苇渡江附近时,池束醒了过来,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就着宣尽欢的手小口小口吃着东西——他的左手还缠得如同一根棒槌,也确实是不能动。   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厉害:“当年,我跟爹来这里时,上姑苏阁求来了你师父的消息。”   良久,他又叹了口气:“如今……如今谁都不剩了。”   闻言,宣尽欢鼻子一酸,红着眼眶低头亲在了池束那苍白的唇上:“还有你,还有我。”   池束的爹娘葬在了祖坟里,牌位也已入了祠堂。现如今池家终究不是池束的老巢,他将池家家宅交给浑西沙管了之后就带着池阔与池过跟宣尽欢一道打道回府,向着浊水去了。   “阔阔和过过……”   “我叫问恩看过了,睡下了,回去后再叫人好好看看。一星也在车中放了零嘴,真要饿了,叫随行的厨子烤两条鱼给垫垫就好。”   “烤鱼……烤……鱼……”池束拿还能动的右手搁在自己眼睛上,因还没恢复过来,声音尚有些发虚,“是了,阔阔和过过最喜欢吃烤鱼了……我记得,我娘做的烤鱼,抹了酱料后……”   宣尽欢忍无可忍地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狠狠吻在那张一定要引人伤心的嘴上,牙齿轻轻叼住他的下嘴唇,拉扯吮吸,接着又是深入了吻得池束要喘不过气来。   这些日子池束虽然有所好转,可终归是打击太大,总是时不时地提起他爹娘。就算情有可原,宣尽欢也着实是受不得他这副模样了。   “你一定要这样吗?!”宣尽欢放开了他,咬了咬牙,又低下了头。   谁知池束定定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最后紧紧抱住了他:“对不起。”   也该够了,就算没法子一下子接受,日子也得过,老天爷不会放过任何人。他还有依赖他的弟弟妹妹,还有敬重他的钴林盟盟众。   还有一个爱他的宣尽欢。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活下去,亲手结果池纷纷那个女人。   -   大元十七年。   池束一大清早便站在了自己与宣尽欢的那方小院的院口,盯着池阔挥舞着一把剑,手中把玩着他与池阔这般大时曾用来吓宣尽欢玩的孔雀翎。只是这当年只图个有趣的东西,如今却已喂饱了人血了。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他手中一顿。看都不看,他就能晓得这是哪个人。   “晏哥!”池阔一见那人,立即丢下了剑,刚想奔过去,一瞅池束手中那吓人的孔雀翎又缩了缩脖子,蔫头蔫脑地把剑捡了回来,苦着脸继续练剑。   “池过昨晚上问我她什么时候能有侄子。”   “你直接告诉她她哥是个断袖,媳妇儿也是男的。”池束抱着手臂,一面看着池阔一面冷冷说道。   “都说了几百遍了。”   “那我看她就是皮痒痒了,回头看我不揍她。”   池阔持剑的手抖了一下。   池束问道:“你要离开了?去哪儿?”   “霂州。”   池束终于回过头望向那欣长的人影。那是个浑身雪白的人,淡金的眸子好像被剔除了以往的随性,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深沉。   “为何是霂州?”   “因为前辟邪坞卿。”   辟邪坞卿也算是明翰每代的一大秘密了,除了前任辟邪坞卿,辟邪坞卿本人和皇帝,根本无第三人知晓当代辟邪坞卿是何人,辟邪坞内部也仅仅是接令办事。   “我听说,若是皇帝把辟邪坞卿的事透露出去,辟邪坞有权派人杀掉知情人及皇帝,直接把太子或是他人推上帝位……你这么没头没脑地找过去……”   “但前辟邪坞卿是个例外。他曾在瞰桉侯的案子定下后告诉过他的一位友人他的身份。”   “……你师父?”   “说对了。”一星面无表情地说道,在池束有些震惊的目光下继续沉声道,“先前我听说苗疆、幽镇、库安等地均出现了辟邪坞的旗子,但是并未寻到似是辟邪坞卿之人。我听闻辟邪坞是仅在辟邪坞卿的血亲中传承的,而前辟邪坞卿是霂州人,所以多少想去看看。”一星面无表情道。   “……你要保证你不会动手,否则就别想过去。”   一星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转身便走。   “虽然,”池束叫住了他,“虽然当年瞰桉侯的案子与辟邪坞卿脱不了干系,可你得晓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师父他的身份……他一定是觉得,他的判断有问题。”   “哦。”一星干巴巴地回道。   “前辟邪坞卿与现在的辟邪坞卿……毕竟不是同个人,你不能迁怒于无辜之人。”   一星抿了抿嘴,往外走。   池束继续在院口悠哉游哉地喊道:“你要是有什么难处,直接送信回来就行,一星——”   他顿了顿,勾唇道:“晏梓。”   晏梓终于又转过身来,远远朝他行了一礼,继而离开了,手上的扇子却是早已换作了一把看着晶莹剔透的玉骨扇。   池束思忖几分,还是不大放心,吩咐人看紧了他。而得知他真的溜去了霂州,又是之后的事了。   毕竟他确实是管不住他这个小兄弟的。 第21章 山杨   “公子,胥三少爷还在门口呢。”   晏梓痛苦地捂住了额头,缩回了屋里的椅子上。   露伊端着刚煮了的茶水进来,替他倒了一杯,道:“公子,不去见一见么?胥三少爷这没日没夜地蹲着,怪可怜的。”   “可怜?他哪里可怜了?”晏梓咬牙道,“要不是他非要跟着我,我哪至于被困在这里!”   露伊歪了歪头,不解道:“那为何不答应,带着胥三少爷一起呢?我听说胥家老爷对他这个三儿子并不好,在他幼年时还曾将他赶出家门去过。”   “……我只晓得他同他父亲关系不睦,怎的还有这种事。”   晏梓拿起露伊倒给他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摸了摸脖子:“罢了,我出去见他一见就是了。总是被困在这里,束哥让我做事也办不得。”   胥之明伸着腿,大大咧咧地坐在晏梓院子外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摸着噶努脖颈上厚实的绒毛。   现在天热起来了,他也不大喜欢噶努再靠上来,但没事了顺个毛还是挺不赖的。   背后的木门突然让人朝里开了,胥之明一时不察,险些背上磕到门槛。晏梓眼疾手快,蹲下来了将他的头好好用身子护住了。   他今天没蒙眼,见到了晏梓微微睁大了眼,笑道:“你终于出来啦。”   “你究竟要做什么?蹲在这里动也不动。”晏梓叹了口气,干脆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将他扶起。   胥之明手肘撑在腿上,托腮道:“你先前不是自己问我要不要与你一同去查睚眦么?”   “可你家不是在本地么?”   “无事。我以前走丢过,我爹都不管我。”   “……”晏梓看着他,眼神复杂,犹豫道,“……你为何要查睚眦?”   胥之明不答反问道:“那你又为何要查睚眦?”   晏梓叹了口气,挠了挠脸颊。他今天似乎格外没精神,说话都有气无力:“我……我家算是给睚眦害死的吧。”   胥之明一愣,坐直了身子。   晏梓又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家的人……我爹,我娘,还有我和我姐姐,都曾被人下了睚眦……我家的那些下人也无一幸免。   “我爹那会儿又遭了冤枉,我和姐姐逃了出来,逃到了一苇渡江,多亏姑苏阁阁主同我爹相识,我和姐姐才捡回了一条命。”   胥之明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地面,好像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神色严肃,倒是看得晏梓一脸不明了。   “之明?”   听他这么叫自己,胥之明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同自己说话,道:“……想到了一些事情罢了。晏梓,我跟你一同去吧,我能帮上忙的。就算我没用,噶努也能帮上你。”   “真是看不明白你这人啊……”晏梓小声道,“你的眼睛不大好吧?同钴林盟的人混在一起,又不是什么好事。”   “没事,就是想帮上你罢了。”   “帮上我?”晏梓靠近了他些,似乎是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你……当真愿意帮我?”   两人虽然认识也有一个多月了,但仍旧算不上熟悉,是以胥之明并不清楚晏梓的过往,也无法明了他此时此刻的心中所想。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晏梓仍旧不愿意让他一同。   “我真的……不能同你一起去么?”   晏梓又在他脸上打量了一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没有理由接受,但也没有理由拒绝。左右他也不会害自己,否则早在李缨的案子还没真相大白时他就该出手了。   既然已经同胥之明说通了,晏梓定下了第二日离开霂州。第二天一早,晏梓来到胥府外,却不见胥之明的踪影。   昨日两人商定了要在这里碰头,怎么却是自己提出要同他走的胥之明没有出现?   “胥——”   “嘘!”   晏梓吓了一跳,慌忙抬头望去。只见胥之明趴在墙头,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面色严肃,紧接着道:“小声点!我那嫡母不知怎么晓得了我要溜的事,让家仆严守大门不让我跑呢!你等着!”   晏梓本想说他去不得便算了,谁想不待他出声,胥之明已经用力一撑,披风呼啦啦地响着,整个人已然翻过了墙。   胥之明甫一落地就拉了他的手沿着街道跑出去,跟随晏梓左右的露伊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出,震惊之余也赶忙跟上。   “你做什么?!你慢点!你眼睛不是不大好么?!”   “慢什么!”胥之明回头大声道,“噶努要出来了!你以为那群人是瞎的吗,它块头有多大你又不是没见过!”   -   三人走出霂州不远方才在城外一处茶竂下坐下歇脚,不一会儿噶努也跟了上来。   晏梓撑着额头抵在桌上,道:“你可当真是……一上来就给我惹麻烦。”   “哈哈,对不住。”胥之明下意识地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揉完两个人都愣住了。   “……”   “……对不起。”   晏梓觉得头更疼了。他嘀咕道:“……我昨个儿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话说回来,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唔……去琅琊谷。你兴许不知道这地方吧?”   “不,我知道。不就是每年出产进贡到宫里的茶叶的地方么?你去那里做什么?”   晏梓看了他一眼,慢道:“我……燕部的一处房产在那,我有不少先前查到的睚眦的东西留在那里了。”   “那倒是好事一桩。”   三人歇过一阵,起身不紧不慢地前往下一个城镇。   此城名为山杨,人并不多,毕竟这一带都地处明翰极北,人本就住得松散,而霂州人口又占了大半,因而其他城镇中人便愈发稀少。   虽说天还没暗下来,不过若是再往前走就得留宿荒野了。三人在山杨城中打听到了一家旅店,到那时却被告知这店家因许久没有新客人了,年关也不过一个多月前刚过,是以仅有两间能立即腾出来的房间。   虽说晏梓并不大愿意与胥之明同住,两人又认识不久,他并不熟悉胥之明这个人,总觉得他背后不简单,但又不能让露伊一个姑娘同他们同住,与胥之明低声商量了一二,便定下了胥之明与他住一间,露伊住另一间。   店家点着钱的档口在柜台上拍下一本册子来,估摸着先前出过什么纠纷,住店的都得记上一笔。   左右也无什么大碍。晏梓翻过来提笔蘸了蘸墨,方写到一半,看了一眼一旁的姓名,脊背一凉,回头向胥之明喊道:“之明,你过来。”   “怎么了?”   店家抬头看了他一眼,晏梓朝他笑了笑,便又低下头去点钱了。   “你看一眼,”晏梓把他蒙眼的带子掀起了一角,将册子上的那个人名给他看,“她住过这里。”   ——浸梅。   “……店家,我们前面这个住店的可还在贵店中?”胥之明问道。   店家随口答道:“住了好久了,银子也没少给,住就住着呗,左右这里大半年等不来几个住店的。你们认识?”   “……有几分缘分吧。”晏梓笑了笑,将写完的册子交还给店家,抬头看了一圈二楼的几间屋门,“她住哪一间?”   “嗐,许久没注意了,都忘了。她今日出去了,待她回来了我给看一眼吧。”那店家又笑了,“逃婚出来的?”   “……啊?”   “我看她当初刚到那会儿冷着脸,急匆匆地跑进来,还以为是不想成亲逃出来的呢。”   晏梓干笑了几声,拉着胥之明上楼去了。   进到屋里,胥之明走到临窗的桌案边,将蒙眼的带子摘下来放到了桌上,回过头来看他:“这店家可真是喜欢打听点有的没的。”   “不过也是没想到浸梅竟然没有离开……”   “兴许是因为没在李缨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吧,多少察觉到了那并非露伊姑娘。”   露伊就住在隔壁,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好尽快过去。   “你的行李,似乎带得并不多。你在霂州的那间屋子里没什么要带上的么?”   “这次我本就是背着盟主溜出来的,不好带太多随身的……那间屋子是我们盟主的地产,不过划给了我们燕部罢了,我来前本就没带什么东西,反倒轻松了。”晏梓眨了眨眼,又转向桌边,道,“这事儿得同我们盟主说一声,你开一下窗。” 第22章 竹简   虽不大清楚他要做什么,不过胥之明还是依言做了。   晏梓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布包,从里头取出一张纸条和一支笔来,去蘸了点水在纸条上写下了几行字。搁了笔,晏梓向外吹了一声口哨,胥之明便见一只燕子从窗外飞来,落在他肩上。   “……我一直想问,你是养的燕子么?”胥之明问道,“我记得燕子似乎……并不常用来传信。”   “我爷爷教给我爹,我爹又教给我的罢了。”晏梓一面将那纸条卷起来,塞到燕子腿上的小圆筒中,一面轻声道,“这燕子并非普通的燕子,是我家一直养着的佐褐燕。同普通燕子差不多模样,但飞得快,也能驯。”   胥之明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停在桌上的燕子。   晏梓将那只燕子放了出去,又道:“你想摸摸吗?”   “嗯?”   晏梓像是变戏法似地又叫来一只燕子,递给胥之明。胥之明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看向他,又看了一眼瞪着豆子眼望着他的燕子。那只肥得像一只圆球的小鸟蹲在晏梓的食指上,挺着胸脯响亮地“啾”了一声。   “它好像还挺喜欢你的,”晏梓的眉眼柔和下来,嘴角翘起,“不摸摸它么?”   胥之明像是有什么顾虑,眉头紧蹙,与燕子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伸手探向了它。谁知这只燕子相当不见外,欢欢喜喜地蹦上他的指节,拍了拍翅膀。   “啊呀,真是不给情面。”晏梓弹了一下它的小脑瓜,眯起眼笑道,“它很喜欢你呀。”   “……嗯。”   “我去挑水上来,有一阵没好好洗一次了。”晏梓脱了罩衫,二话不说就转出门去,“它先交给你啦!”   等他最后一回提了水上来,那只燕子都已经窝到胥之明的脖颈处的披风里了,明明是一只鸟,却像小犬似地蹭着胥之明的脖颈。   他转进屏风后的浴桶边,一边道:“你很招他们喜欢。他们一向不会对外人如此。不过也是,你对噶努看起来也不大客气,挺招这些小动物吧?”   “……北域狼一向都很凶猛,但我同它见面时我们的境况都很凶险,它也实在是没气力同我凶。最后我们算是互相扶持着活下来的。所以它同我更像兄弟吧。”   “唔……这样啊。”   屏风上挂着晏梓的衣物,胥之明听到他已经泡到了水里去,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那边移去。那屏风上的衣物间,隐约有一个金闪闪的东西。   胥之明眯了眯眼,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屏风。   那是一枚金色的小鸟。   他微微一愣,神色变了变,又望向了屏风,像是在透过屏风看那之后的晏梓:“晏梓,你……是哪里人?”   “……问这个做什么。”   “……”   “这件事我不是很想提。别问了吧。”   “……好。”   不多时,那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晏梓便已经披了亵衣转出来了。他一面向身上套余下的衣物,一面道:“多谢。”   胥之明仍旧坐在原处,缓慢且轻地摸着颈窝里的燕子的小脑袋,问道:“嗯?谢什么?”   “没有追着我问东问西。”   “你不想说,我也没什么由头逼你,不是吗?”   “是这样吗?以往总有人对我的事不停追问,好像我身上的破事是什么价逾千金的宝物似的。”   他坐到了床沿上,胥之明便也走了过去,从颈窝里把那只燕子捧下来,安置到枕头上,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好过,为什么要来揭你的疤呢,是吧?”   说完,他微微抬眼,眼底那抹动人心魄的赤红色就这样撞进了晏梓的眼中。也就是这时,胥之明才仔细看了晏梓的双眼。那是金色的,像是在他眼睛深处撒上了厚厚的一层金箔,虽然美,但胥之明一记起他这金色是叫睚眦害的,就一阵不明的纠结。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晏梓慢悠悠转过头去,略一点头:“是。”   胥之明似乎还想说什么,只听得楼下传来店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走上了楼,最后是不远处传来的木门阖上了的声音。   “……是浸梅吧。”   “应是。”晏梓看着房门道,“那店家的册子上不仅记了名字,亦标明了住店客人是否已经离开。浸梅那栏仍旧是空的,但往前的都已经离开了。”   晏梓回过头来,戳醒了睡在枕头上的燕子,向它比了个手势,那燕子就从窗口飞出去了。他道:“我让那孩子去提醒露伊了,毕竟若是浸梅仍旧停在这里,十有八九都是冲着露伊去的。”   “今晚还睡么?”   “今晚还能睡吗?”晏梓反问道,“最好是今晚能将浸梅的事解决了,否则露伊行路也不放心。”   “好办,我带着刀。”   “算了吧,你那眼睛,我怪不放心的。”说着,他拢了拢有些散开了的领口,整好了腰带。   过了亥时,晏梓看了一眼已经蒙好了眼睛的胥之明,伸手掐了那桌台上的蜡烛。过了子时三刻,倚在床头床尾的两人猝然睁眼,贴到了门上。   “有人到露伊姑娘的房门口去了。”胥之明低声道。   晏梓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算是答应。大堂中已经熄了蜡烛,晏梓稍稍推开了一点门,看到隔壁的露伊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已经半推了门进去。   晏梓动作十分小心,谁想那女子突然回头看了晏梓一眼,直接踢了门。见状,晏梓一惊,急急开了门出去。胥之明感觉到自己贴着的木门往里一动,喊道:“燕子!”   胥之明跟了上去,两人冲到露伊房中时,浸梅已是披头散发,用力掐着露伊的脖颈,一把小刀抵在露伊的脖颈上。   “——你疯了吧你!”晏梓怒道。   浸梅道:“你们敢过来一步,我就直接杀了她。左右我也要杀了她。”   “你为何要为睚眦卖命至此!”   “不为什么——我恨辟邪坞。”   听到她提到辟邪坞一词,胥之明与晏梓两人俱是一怔。   “你同辟邪坞的恩怨为什么要找到一个姑娘家身上!”   “你们既知我属睚眦,便也应该知道这丫头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浸梅眯了眯眼,“先前让她耍个小聪明给跑了,居然自己撞到刀尖上来。”   “那个东西?”晏梓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份竹简来,“你在说这个么?”   浸梅瞪大了眼,丢开露伊,猛地冲向前劈手来夺那份竹简,仿若那竹简是她的命一般。   晏梓推了胥之明一把,侧身躲过她的刀刃。   “燕子!”   “闭嘴!”晏梓抬腿猛地一踢,踢在了浸梅的手腕上,只听得“咔嚓”清脆的一声,他竟是硬生生将浸梅的手腕踢断了。   小刀落在了地面上,刚喘过气的露伊赶忙将她死死摁在里地上,卸了她的手臂。   晏梓捋了一把头发,道:“不过是一份交易的目录,看来你们教主还挺小心,一星半点都不能泄出去……”   “放开我!松手!”浸梅吼道,“你懂什么!不能让那群该死的黑鸟干涉教主的计划,你们难道不能明白吗?!”   “明白什么?”胥之明问道。   “那个辟邪坞!害死了多少人?!他们杀了我爹!害我背井离乡!”   “听你的口音,你是西域边塞一块的人吧?”胥之明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他的心思。随即他转向晏梓,笑道,“边塞不是曾经匪帮流窜吗?曾有记录,辟邪坞去清理了大半,还有一些,应该是你们钴林盟收入麾下了吧?”   晏梓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   “难不成,你爹就是个土匪?”   浸梅一愣,咬牙不语。   “即便,”晏梓道,“即便他们杀了你爹,就算你爹是无辜的,但你也万不该加入了睚眦。辟邪坞杀了人,难不成睚眦就是干净的?你们数得清有多少人因为睚眦一命呜呼了吗?”   浸梅被他这一句噎得哑口无言,无力反驳。晏梓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拉了胥之明一把,吩咐露伊道:“把她绑起来吧,回头带去处理。”   胥之明听出他话语间的疲惫,刚想出声安慰一二,却听见露伊尖叫一声,那浸梅似乎是从地上翻了起来,大喊着冲了过来。   晏梓也才反应过来,浸梅张大了嘴,直冲向他的脖颈,几乎已经快躲不过了。   这时,身旁的胥之明将他往身后一拢,抽出他那把晏梓没见过几次出鞘的长刀,直直捅进了浸梅的腹部。   浸梅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口中呕出一口鲜血来。但露伊瞧见,胥之明却笑了,接着毫不在意地推了浸梅一把,将她从自己的刀刃上推了出去,栽在地上。   “……”晏梓看着浸梅,一时说不出话来。   胥之明转过身来,甩了甩刀身上的血,道:“你看,我说过了,我能帮上你的。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晏梓的目光发直。他已经许久没见到尚且温热的鲜血了,但它们此时就沾在胥之明的脸上。   “所以,不要丢下我。” 第23章 琅琊   青年向那薄且苍白的唇中倒入一口凉茶,继续打量着手中的那几块竹简。   一美貌少女从脸上飞了两片红云的少年小二手中接过托盘,冲他微微一笑,转身上楼把这托盘放在青年面前的矮几上。   托盘上是一个样式奇特的食盒,食盒架在于一小金属盘中燃烧的一小丛火苗上。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便可见其中分了两层,上层是卧在铺了一层米纸的带孔竹制小托盘上的小糕点,取出了托盘,下头是一紫砂的圆碗,盛满了上好的雨稻茶,充作食盒底,倒是方便了煮茶。   女子取出糕点,在桌上摆上一对茶碗长竹盘并两双玉筷,提起食盒,那味浓飘香的雨稻茶便自盒身上的一处小壶嘴中流出落入了碗底。   青年收起竹简,放在一旁的一方绸缎上,拿起玉筷把糕点分为两份,分别放在两张竹盘上。   这时,从客栈的大门走入一黑衣女郎,唇角带笑,眉眼弯弯。她自那愣在原地的小二手上接过一盆米饭和一盘梅菜扣肉,不待小二开口,便已稳稳当当地捧着上了楼。   黑衣女郎在那女子边跪下了,与她一道替青年布菜,只是动作略显娴熟。   青年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由着她将食盒中的那托盘取出架在正空闲的火苗上,再把那梅菜扣肉连带着白瓷盘一道摆在了上头。   “露伊,”青年道,“你去看看姓胥的起了没。”   露伊僵了一下,眼神古怪地看向他。   青年与她对视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赶紧尴尬地轻咳一声:“你去……去给噶努弄点吃的吧,不用太多,多了姓胥的又要唠叨。”   露伊松了口气,起身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小步下楼去了。   她刚一离座,在青年的对面便坐下了一人。那同样是个青年男子,只是看着比他年纪要大上一些。且他的眼上蒙着一根黑色带鸦青色暗纹的带子。   “晏梓。”   晏梓“唔”了一声,舀了两勺饭分别放入两只茶碗中,再取一勺梅菜扣肉倒入。   雨稻茶水刚刚淹过米饭,那股味儿能直渗入软糯的米粒中。米粒吸饱了茶水,又因其不算软糯而不会断裂,加上梅菜扣肉,放入口中既不会过于干,像在吃干粮,也不会过于湿,像在喝粥。   而那一旁的小糕点则因放在竹盘上蒸成,带了翠竹的清香,又因是雨稻茶作蒸煮的底子,同时也带了雨稻茶的香气,配上凉茶,确是不错的饭后茶点。   “露伊帮你下去看噶努了。”晏梓道。   男子点了点头,准确无误地拿起了筷子,悠闲地端起了碗,一面吃一面似是在等着晏梓给出下文。   晏梓给他快要空了的碗中又加了一点茶水米饭,在那盘梅菜扣肉里挑出了一些放在底下、尚且热乎的肉块来置于其碗中,摊了一层微热的梅干菜在上,最后又浇了薄薄一层茶水,这才敲了敲桌面,道:“这是吴辉吴姑娘。吴辉,这是胥家的三少爷。”   “名之明。”胥之明接道。   吴辉颔首点头,以做回应。   “吴姑娘是燕部的人,是最早调给我的那一批里的……”晏梓正说着,突然顿了顿,一筷子敲在胥之明手背上,“你挑什么呢你?!”   “肥肉。”胥之明戳了戳那油光水滑的肥肉,用筷子夹下来一块,夹着那还在发颤的肥肉举到晏梓面前,好像他能看见似的,“你看,是不是很肥?这种又软又油的东西我可吃不下……”   晏梓的脸黑了一半,猝不及防地探出半个身子把那肉塞回了他嘴里:“吃了吧你!”   胥之明吓了一跳,差点被噎死。   “你这么瘦,不给你养胖点回头你出了什么破事儿你那烦人的爹要是告到束哥地方去我还想不想好好活了?!”晏梓没好气地把他那杯凉茶倒在了窗外,给他灌了杯温热的雨稻茶,放到他手心里。   待胥之明喝了两口茶终于缓了过来后,晏梓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吴姑娘是最早调到我地方的人里的其中一个,做事利索,一直在琅琊谷待着。”   他们先前提及的琅琊谷是距此处的醉翁庄不远的一处山谷,里头的镇子只有小小一个琅琊镇,不过环境确是好得没话说。   “咱们先去琅琊谷留一阵,若是没什么事,再往中原去寻落脚点。若一路过去都没什么案子,我们就回一苇渡江。”晏梓仰头将茶碗喝了个干净,捏着一块糕点放入了口中。   一苇渡江上有一片四散在江面上的小岛,姑苏阁机关城就在正中的几座江心岛上。   那是晏梓幼时长大的地方。也是许久未归了,难怪他想念。   胥之明但笑不语,微微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你家的东西可真好用。”   “你也挺好用。”胥之明毫不客气地回道。   吴辉看了他一眼。   晏梓嘴角抽搐几下,长叹了一口气道:“吴辉,咱们什么时候去琅琊谷?”   “只要公子愿意,当下便可。”   晏梓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倒是胥之明先回了:“三日后吧。”   晏梓叼着筷子问道:“为何?”   “我想先把醉翁庄的酒喝个遍。”   “随你。三日便三日罢。”   吴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自家公子,又觑了眼那边的瞎子。   她伺候了晏梓有些年头了,头回知道自家公子还能有这么顺着人的一天。   -   胥之明说是三日倒还真是三日,没在第三日晚间便走,也没在第四日白日里还在醉翁庄中逗留。四人于第四日清晨踏着晨曦慢慢朝琅琊谷走去。   眼下已经入夏,赶着这么个点儿走倒也不会太热。只是醉翁庄虽与琅琊谷不远,却也并不算近,一行人走走停停近两个时辰方才进了琅琊谷。   燕部的宅子并不在琅琊镇中,得出了琅琊镇,顺着谷中的灿仔溪走上一段路,方能找到前往宅子的石板路。   “这山上种的是何种茶叶?”胥之明扭头问道。   晏梓看了他一眼:“你怎知这山上有茶叶。”   “这儿的茶叶味儿挺浓,方才在镇上路过茶叶铺子时我曾闻到过相似的清香,便猜,这山上种的是同种茶叶了。”   “嗯,青古茶。只在琅琊谷产,你也知道吧,每年有七成的产出是上贡朝廷的。”晏梓嗤笑道。   胥之明没有回话,面无表情地跟着他走了一阵,默默扭开了头去。   琅琊谷内鲜少能见太阳,此时也一如往常。天是灰蒙蒙的,山间虫鸣声不断,草丛间也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心!” 第24章 燕部   胥之明一听晏梓的喊声立时往后偏了偏身子,一枚极薄的羊脂玉似的透白刀片从他面前擦过,钉在一条黑白相间的大蛇的七寸处,将其死死钉在树干上。   “……”   “有蛇。”吴辉道。她的手上还拽着一根白色的棉线,深入林木间,不见其源头。   晏梓瞥了她一眼,松了口气。   “以后你这瞎子上下山还真是麻烦,还得叫人领着防着这些玩意儿。”语毕,晏梓扔过去一个白眼。   胥之明提了把他手中的那柄长刀,无辜道:“我没问题,方才只是走神了罢了。”   “斑尾。”吴辉捏着那蛇头道,“毒性不大。”   “那也别让咬到他了。这病秧子命脆。”晏梓撇嘴道。   吴辉极为不解地望着他。   “我先带他回去,你把那蛇收拾了,晚上炒盘蛇肉吃。”   跟在一边的露伊噎了一下,吴辉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蛇,扭过头来时,晏梓却早已带着胥之明行至了几层外的石阶上。   “看来这山里是不会饿肚子了。”胥之明打趣道。   晏梓上下翻看了一通自己的那把扇子,接着“啪”的一声打开扇了扇:“不是所有都能当吃的,你小心着些,眼睛不好就别乱跑。”   胥之明在后头应了一声。   这山间的宅子倒是真不小,不过第一眼看过去也着实是怪极了。院里铺的是白玉砖,放在这种潮湿的山里实在是不大合适。而这白玉砖一路直铺,通向正门对过去的正厅。   正厅没有门板,里头较为昏暗,是木头搭作的,中间一个高起的四方木台颇为显眼。木台仅一面有木墙,上有一以燕子为主体的巨大图腾。   虽说晏梓在霂州的宅子是从房梁到地砖清一色的白,这屋子却是正常得很,墙是墙,地是地,颜色分明。   晏梓给胥之明排的屋子离他自己的屋子不远,门上挂了卷起的竹帘,若是开了太阳嫌热的话,还可以自己拉了。   “胥公子,”晏梓拍了拍他的肩,“山中多猛兽猛禽,夜里切莫要随意走动。屋后的那片水塘也莫常去,若要去散心记得喊上姑娘。”   “姑娘?”胥之明偏过头。   “是,姑娘。刚刚墙头上飞过去一个,你身后站着的是沽艾。”   这眉眼带笑的墨衣姑娘是方才刚落在院里的,发尖儿都带着雨后青草的清香,正如一只春雨过后出巢透气的燕子。   “这里的姑娘都是燕部的,你只消认准了这个味儿就好。”   “只有姑娘?”胥之明笑着问道。   晏梓嘟囔道:“我有什么办法,副盟主不让盟主在浊水留忒多姑娘,盟主就都塞到我这儿了。”   “一个男子都没有么?这宅院可还安全?”   话音刚落,沽艾便突然翻手持一长笛笔直劈下,正对着胥之明的右肩。胥之明笑了笑,侧身挥手将他那套了布套的长刀正面迎上长笛,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下。   沽艾脸色微变,“哦”了一声,尾音上挑,兴奋地将长笛往上一提,那长笛的一端竟然飞出截刀片,一端固定在长笛上,飞快地转了圈,若不是胥之明退得快,恐怕肩上还得被那锃亮的刀片舔出个一道疤来。   “公子好身手!”沽艾眼睛一亮,抽了长笛,一转身直勾勾捅了过来,长笛一端直捣他腹部。   “姑娘也不差。”胥之明笑道,抬手抽出剑套,一手执刀,一手扯了剑套将长笛套入其中,将长笛从沽艾手中套走了,并顺势揽了一把,将她扶好。   沽艾愣了一下,红着脸干咳了几声,撇撇嘴站到了一边。   晏梓早就退到了廊上,此时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托腮看着他俩。   “你明明是瞎子。”晏梓撇了撇嘴。   胥之明从剑套里摸索出长笛来,还给了沽艾:“我眼下确实是瞎子,但我可以感觉到那些被笛子带动的风。”   “你武功不错。”   胥之明走到了他面前来:“过誉了。不过这宅院的安全倒是当真不必担忧了。”   晏梓点点头,就着他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   太阳将落时,沽艾与露伊一道在院里摆了一桌子的菜,午后袭击胥之明的那条斑尾大蛇被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正中,还升着白烟儿。   晏梓将棋盘上的棋子拢进棋笼里,拍醒了趴在棋盘边上小憩的胥之明,起身坐到了饭桌边。   沽艾是被安排来专门照顾胥之明的,何况先前吴辉便交代过要她给胥之明先布了菜的,她也就每样菜都夹了点,给他填到碗里。   “慢着,”晏梓按住了她要去夹海参的筷子,“我记得他不能吃海参,何况运到琅琊谷来的海参也不及沿海的,别给他夹了。倒是那条该死的蛇,给他多夹些。”   沽艾便退开了,静立在桌边。   “你还真叫人给做成菜了啊……”胥之明抽了抽嘴角,在他身边坐下了。   “死都死了,为什么不吃。”晏梓夹了块蛇肉放进嘴里,“不错,比上回的入味。”   胥之明捧了碗,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吃食。   “回头,”晏梓替他夹了些豆干,道,“若是你在山里遇到了什么,除却虫子,都可叫跟着的人给你打下来带回宅子里烧了吃。”   “如此一来,我还当真要去山里好生逛个几圈,多拎些口粮回来尝尝。”   这时,吴辉急匆匆走进了院子,手中举着一鸟架,架上落了一只燕子。   晏梓从鸟腿上的小圆筒中取出一张纸条,展开了看了一遍,抿了抿嘴。   “胥公子,我要离开一会儿,你先用饭。”   “有劳。”胥之明点了点头。   晏梓离开后胥之明也未吃了多久便搁了筷子。他不喜在晚饭时吃太多,免得夜里撑着。   “胥公子不再吃些?”   “不了。沽艾姑娘,能同你借一步说话么?”   沽艾一头雾水的看着他:“啊……自然是可以的,可……”   “我在屋后等着姑娘。”说完,胥之明便点点头,进屋去了。   沽艾赶紧喊了别的姑娘来帮着收拾东西,擦擦手赶到了屋后去。   胥之明站在屋后的木地板上,一身劲装将他的身体轮廓勾勒得一清二楚。   沽艾心头一动,嘴角不由地向上扬起。紧接着,她飞快地跑了过去,猛地扑向了胥之明,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第25章 肥肉   胥之明身体一僵,没反应过来。   “……沽艾,放手。”   “不放。”沽艾笑道,“大人定是不会怎般罚沽艾的。”   “沽艾,莫非你是忘了当年你入我麾下时到底吃过什么了。”   沽艾愣住了。   “想来也能用了吧。”胥之明笑道,但那笑容之虚伪,是个人都能看明白了。   沽艾赶忙松开了手,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沽艾……沽艾对大人……”   “闭嘴。”胥之明弯下腰,一柄长刀就竖在其身侧,“不过是与你常通书信,你就得意成如今这个鬼样子,真当我对你有何情愫?”   “沽艾……不敢……”沽艾哆哆嗦嗦地说道,额头磕到了地板上。   “够了,给我抬头。”胥之明直起身,拎着刀敲了敲地板,“我他娘的养你们这群人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来揩我的油的,不干正事迟早动了那玩意儿把你们一个个都剁了……晏梓接到的那根纸条写了什么你知道么?”   “不、不知……”沽艾咽了咽唾沫,突然急道,“可、可沽艾晓得,晏公子他在查辟邪坞的事……这次有九成的可能……是在哪里查到了辟邪坞的旗子……”   “哦?”胥之明点了点下巴,挑眉道,“他哪来的胆子查辟邪坞?”   “听闻……盟主也曾劝说晏公子,但晏公子……”   胥之明撇撇嘴:“进燕部时,他有没有问过你什么?”   “未曾,晏公子他……对人似是并没有什么……疑心……”   “他只是比较傻而已,跟个垂髫小儿似的没什么心思。真是可爱,真不晓得他是怎么活这么大的……好了,给我继续盯着,你若有异心,我可不保你会有个全尸。”   言罢,胥之明拍了拍她的肩,进屋去了。   -   第二天一早,胥之明洗漱完出屋子时,院里尚无一人,晏梓的房门也紧闭着。   胥之明伸了个懒腰,等着沽艾进来。   方踏进门时沽艾差点吓得魂都飞了。胥之明笑道:“沽艾姑娘,早啊。”   “胥公子……早。”沽艾欠了欠身,低头道。   “晏公子先前在这儿住的时候是会起这么晚的么?”   “不、不会……想来是昨日……昨日累着了……”   胥之明点点头:“我想去后山逛逛,沽艾姑娘可否陪同?”   沽艾立刻警戒起来:“为何?”   “晏公子昨日方交代过,若要去山里,要姑娘陪着的。”胥之明无辜道,仿佛先前将这小姑娘威胁得给他跪下的不是他似的。   “……明白了。”   后山有一处长廊,站在上头正对着东边,眼前无遮无拦,能直接看到那东升旭日,风景极好。胥之明同沽艾到时昨夜歇在廊顶上的一双白鹤刚醒来,正伸长了脖颈抖开拢了一夜的羽毛。   见有人来,它们也不飞离,而是一跃而下站在廊中,遥遥望着他俩。   胥之明经过这两只长颈毛球边时还顺带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暗自感慨与自家的噶努相比起来,手感还当真是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两只白鹤刚舒舒服服地被顺了把毛,就险些被跟在胥之明身后摇头晃脑的噶努吓得一身毛都掉得一干二净。   昨日噶努刚到宅子就被安排去了院里拴着,到现在也是头一回放出来。   晏梓本也没想那么干的,不过既然是胥之明交代的,他也没什么所谓。   白鹤一见噶努那庞大的身躯就哆哆嗦嗦地拱到了胥之明腋下,让他一下子显得有些可笑。   “噗,你这样还挺像那些个左右手各提一只鸡一只鸭的回娘家的媳妇儿。”   “晏公子,早。”胥之明笑道。   晏梓身上的衣服还没换了,仍旧是那一身睡下时穿的雪白单衣,也就外披了一件衣角点墨的罩衫。   “这两只白鹤是这儿刚落成时便安了窝的,不怕人。”晏梓走过来摸了摸其中一只白鹤,抱了抱它。   胥之明皱了皱眉:“……伸手。”   晏梓一脸懵地伸出手去,只见胥之明猛地抓过他的手腕,捏了一把:“穿这么少?”   “刚起。”晏梓打了个哈欠,“倒是你,一大早上就跑这里来做什么?”   “看风景,顺便帮你找早上吃的肉。”胥之明放开了晏梓的手,继续往廊上走去。   晏梓脸色微变,蹲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轻笑一声,转身回去了。   “走了?”胥之明问道。   “嗯。”沽艾应道。她有些尴尬,她总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   “噶努呢?”   “啊,它……它在那边的茶叶丛里。”   噶努大半个身子都蹲在茶叶丛后,不晓得在刨什么东西,一双毛茸茸的爪子刨得尘土飞扬。   半晌,它才蔫着脑袋走回来,蹲在不远处,没有靠近两只白鹤。   “……它怎么了?连个声儿都不出,沽艾,你去看看。”   沽艾小步走到了那丛茶叶后,那里有一个刚被刨开的土坑,底下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味。   “公子,不知道是什么,混在了一起……好像是猪肉。”   “猪肉?”胥之明摸了摸下巴,“怎么会有猪肉扔在这里?”   “青古茶……您有所不知,这茶产得少,又金贵邪门,偶尔也需要用肉施肥,猪肉是最好的。”   胥之明无语了,这究竟是哪门子的好茶,竟然还要用那种肥腻的肉来养着。   “填上吧,把人家地挖了就挖了,别坏了茶的根……话说回来,有点想喝酒了。”   沽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近日媛媛要去醉翁庄一趟,您可以托她替您带了。”   “如此甚好,”胥之明笑道,“先前就有所耳闻,想试试李家老三和姚家老幺酿的酒,听说并不醉人,入口有酸甜之味,尤其是李家老三家的酒,早就想喝喝了,上回没能喝到真是可惜。”   “李家老三常常出门,不在也是常事。”   “嗯……去看看晏梓吧。”胥之明伸出手,噶努乖乖蹭了过来,让他揉了揉自己的毛脑袋。   -   这些天胥之明并未听说有什么案子要晏梓去办,可他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事而常不在院里闲着。胥之明往往只能在一大早他刚起时见到他,若他回来时自己还在廊上歇着也是能见到的。   先前晏梓说若是没什么案子就去一苇渡江,现在看来,恐怕就算没这所谓的线索,也还要再留段时日。   胥之明心情并不算好。他觉得晏梓的胆子实在是有些过于大了。辟邪坞卿毕竟是整个明翰唯一一个即便杀了皇帝或许也还能不被追其究竟的人,他这般动用人力去追查,实在是过于明目张胆了。   这是得结了多大的梁子?   “晏公子,您这些天到底在查些什么?”   晏梓从满桌的书卷中抬起头,拢了拢面前的那堆纸条,看向黑着脸似乎不大友好的胥之明。   “没什么……就查个人。”   “谁?”   “……你不必多事。”   “……辟邪坞卿位高权大,你斗不过。”胥之明皱眉道。   晏梓蹙眉道:“你怎么知道。”   胥之明丢过去一枚小巧的竹简,那枚竹简背面是姑苏阁的标志,正面是刻下的一列小字。   “我在姑苏阁也有朋友,自打晓得了我跟你在一起之后他就传了我不少消息。”   “多事……”晏梓咬牙道。   “晏梓,你到底为什么要找辟邪坞卿?” 第26章 生人   风悠悠地吹,天上的纸鸢悠悠地飞。   一条黄毛大狗蹲在草垛上,眼巴巴地望着头顶上的纸鸢。   一锦衣小公子躺在它旁边,没有束起的墨发在身下铺了一大摊。   放着纸鸢的是一个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看着比他大些,只是脸没僵成他那可怜样,表情灵动得很。   “少爷!小姐!回去吃饭啦!”   小姑娘应了一声那来喊他俩吃饭去的妇人,乖乖收好了纸鸢,趴到草垛边上:“燕子,回去吃饭了。”   “都说了别喊我燕子!”小公子滚到一边,滚下草垛来,拍拍衣角接过了小姑娘手中的纸鸢,跟在她身后。   这是一大片的草场,青青的草海一望无际,晴天碧空下仿佛在发着光。实际上,这草垛向东约莫十里之外便是一处临海的断崖,整片草场闻起来满是清清爽爽的气息,夏日里来此倒是凉快得很。   远看,此时的草场像是上扎了几朵雪白的花儿,近看却是几顶白色的帐子。   诱人的气味正在屋外逡巡不去,勾人胃口的白烟儿悠闲地从帐子缝里飘出。   “婶儿!我们回来啦!”小姑娘撩开了帐子口的布帘,喊道。   帐子里的妇人从锅里盛了碗吃食出来,递给小姑娘:“小姐,今天吃肉粥,吃完就去歇着。少爷也是。”   那被叫了小姐的燕儿应了一声,燕子才慢吞吞地放好了纸鸢,过来接了晚饭。   “婶儿,咱们什么时候收帐回府?”   “老爷近日还没回府,夫人也还未回来,咱就再呆一阵子。”   “爹到底在忙什么?”燕子盯着妇人的眼睛,问道。   “少爷莫要多问了。”妇人笑了笑,转身忙别的去了。   燕子的脸色一下子阴沉得可怕。   “姐,咱们走吧。”燕子拉了拉燕儿,走出帐子去。燕儿一头雾水,只得抱着碗塞了满嘴的粥跟着出去。   草场上的天已经暗了下来,燕子让燕儿回自个儿帐子里后就只身提着一柄刀骑马到了海边的断崖上。这里偶尔会有海贼上岸,草场又人烟少,若他能看到,倒也能及时回报给随行的高手。   自打来了这草场,他每夜都要来此坐至亥时,没什么事儿的日子里看看天空倒也不会太无聊。   不过今日显然有些不同。毕竟不是每天都能在海边看到一个趴着的半死不活的人的。   燕子抓着断崖上的石块直接跳了下去,左右这里也不算高,顶多摔断腿,何况他还没那么脆。   那趴着的人比他高,看着也大些,裹着粗布衣裳,脸上和前襟上沾满了沙土。   燕子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见他没反应,直接扛上了从斜坡上下来的马的马背,自个儿晃悠悠地走回他们扎了帐子的地方。   草场上满是一点就能烧红半边天的野草,外头是不能带火的,就算是帐子里的炉子也是要在原本的地毯上再铺上个几层石板。燕子也没敢带什么火折子出来,也正是因为没什么火,月亮当真是亮堂得很。   燕子把马牵到了自个儿帐子外,把人扒拉了下来,扶进帐里。他的帐里有提灯,蜡烛装在里头外面罩了玻璃的那种,从海外的商人地方买回来的,只要不打翻就没什么事儿。   那人被燕子拖到了床上,他先是把提灯拎了过来搁在床头的一方小几上,再是蹲在床边想了想,寻来了根结实的麻绳,麻利地给他把手脚捆上了。   接下来他除了喂他一些吃的、粗略擦了擦脸也没做些什么,干脆在一旁睡下了。这人身份尚不明确,他也不好做什么别的动作。   草场上的清晨最先醒的是觅食的鹰。尖锐的鸟鸣直捅入人耳,想不醒都难。燕子打了个哈欠在床上滚了一圈,正对上他先前捡回来的那个人睁得老大的眼睛。   燕子吹了声口哨,道:“呵,醒啦?”   “……放开我。”   “偏不。”燕子蹦下床,换了身衣服,洗漱完后撩了帘子出去。不多时,他带回来一只已经歇菜的拔毛兔子,在帐中垫了几块石板,生了一堆火,串了兔子架上开始烤起来。受到高温炙烤而鲜肉翻卷的兔子飘出了阵阵香味,勾得那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燕子拿了那兔子晃悠到那人面前,道:“想吃?你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在那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哦,那我就把兔子啃了。”说着,燕子就撕了一片兔腿肉,放进嘴里大声咀嚼。   “啧……我就是想去北域而已。”   “北域?那你走反了,得往西走。”燕子把他的手脚解开了,将那兔肉一片一片撕下来,给他喂一口,给自己吃一口。   “谢谢……能把……拉上吗,我眼睛有些……疼……”   方才燕子进来时把帐门撩到了一边,光都透了进来,堪堪落到他面前算完。   “你眼睛怎么了?”   “就是……疼。”待燕子放了帐门,他才松了口气。   “待会儿我去要水给你沐浴一番吧,昨夜只给你粗略擦了擦,还是细洗了比较好。”   “多谢。”   “你要赶路么?”燕子擦了擦手,把吃了的兔子余下的骨架丢到角落里。   “应是……早些走较好。”   “那好……我给你去拿些药来,左右我们也要走了……啧。”   “怎么?”那人揉了揉手腕,问道。   “也不晓得能不能早些回去。我们随行的那老太婆似乎并不想让我们走。”   “你怀疑你们的人有问题?”   “我都能确定了。”他撇撇嘴,“笑得跟个什么玩意儿似的……”   “……这样吧,”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只金光闪闪的小鸟来递给他,“若你有什么麻烦,将此物交给当地的万旭元下的宗字号当铺便可。不过可只能使一次,之后咱就谁也不欠谁了。”   燕子翻看着那小鸟,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收进了怀中。   “……你还真是干脆。”   “废了个话,不用白不用。不过我会好好揣着的,不用担心会给你丢了。”   -   燕子往他的包袱里装了些干粮和一枚罗盘,在第二日夜里把他送走了。   仿佛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燕子叉着腰,神气十足地咧了咧嘴,回到帐子里去收拾东西。   明日他总算能回去了,娘亲已经回到了府中,不日,爹爹也能回府了。   但当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难以入眠。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惹得他心里一顿纠结难受。 第27章 山道   燕子家的府邸位于草青,距东北的草场有段距离,乘坐马车得跑上几日。   燕子蹲在马车的角落里修燕儿给摔坏了的纸鸢,燕儿则倚在车厢壁上,边嗑着瓜子边看他忙活。   “弟弟,你说说话呀,闷死了。”燕儿嘟囔道。   燕子叹了口气,把纸鸢放下了,看向她:“我说什么?能说什么……姐,你还是别说了,最近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   “能有什么不大对劲呀,都快到草青了。”   燕子修理纸鸢的手一顿,凑到车厢门上听了阵,接着突然爬到她身侧,轻轻敲了下她背后的那块车厢的木板,那块木板便一整个地掉了下来,被他接住,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   木板后是一块凹槽,里头躺着一把剑。   “弟弟……你这是要做什么?”燕儿皱眉道,捏住了他的手腕。   燕子握着那把剑,望向车窗外。   “抓紧我!”燕子突然叫道,抱着自己的姐姐从车窗跃了出去。   燕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被吓得一下子攥紧了他的衣物。待回过神来去看那马车,竟然已经四分五裂成了一堆冒着黑烟的碎渣。   她那张可爱的脸一下子被吓得煞白。   “这、这是……”   燕子抱紧了燕儿,戒备地看着站在马车残渣边的那个先前照顾他们的婶婶和几个侍卫,那条黄毛大狗守在两个孩子跟前,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正呲牙咧嘴地瞪着他们。   “你小子,竟然有些本事。”上了年纪的女人啐了一口,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道,“杀了他们。”   燕子跃上大狗的脊背,抱紧了它毛茸茸的脖颈,怀里护着燕儿,双腿一夹大狗腹部,大狗便带着他俩飞奔上了一条小径。   这黄毛大狗是二人的父亲一次外出时寻回来的,在府中还有另一只差不多体型的大狗。这狗幼年时还是小小的一只,长成后驮着两个孩子已经不成问题。   “姐!抱住鹈鹕!”燕子在燕儿耳边吼道,待燕儿抱紧了鹈鹕这才在怀里掏了掏,取出一把黑色的小球来,往身后抛去。   黑色小球在地面上炸了开来,顿时在两边中间炸出了一大团的烟雾,掩住了女人那边的视线。   鹈鹕乘机撒开四条腿,飞速跑进了深山老林中。   鹈鹕知道有一条道能快些回到府上去,只是山路崎岖,背着两个孩子不大好爬,燕子为了断后,只得爬下来,抓着树干往上攀登。   方翻过一道山头,便听见燕子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险些一头栽下去。   “燕子!”燕儿急得差点哭了出来,伸手要去抓他。现如今身边除了鹈鹕,就只有这个打小就护着她不让她被草青的那群纨绔少爷欺负的弟弟了,若是弟弟出了什么事她当真要疯。   “姐……你听我说,”燕子抓住了燕儿的手臂,咬牙道,“你同鹈鹕先回府里,找了人来。我在这里躲一阵。”   豆大的眼泪从燕儿的眼里涌了出来,她胡乱地摇着头,叫道:“一起走——”   “姐!”燕子怒道,“我现在动不了了!你他娘的给我回去乖乖报信!听到没有?!”   燕儿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愣神的时候被机灵的鹈鹕带跑了。   燕子勉勉强强松了口气,寻了个山洞坐下来。   他撩起裤腿查看伤口。有两个并列的小孔,流了两道黑血下来,浸湿了裤管,小孔周围已经红肿了。   他咬了咬牙,拿剑在伤口处割开一个口子,让毒血流了些出来。接着他从洞里的一小股泉水中接了些水来清洗。先前他就觉得这山洞阴冷得诡异,石壁还潮湿,或许会有什么水源。一进洞里爬了阵还摸到些苔藓他就更确定了。这下还真没猜错。   山洞太过明显。他复又接水润了润嗓子,扯了衣服包好了腿,爬出山洞去找别的路下山了。   眼下还是赶紧找个人多的地方落脚为妙。   可他不知道是走歪了还是怎么了,天都黑了他还是没能找到出山的路,在黑暗里摸了老半天才堪堪走到一条无人的山道上。   燕子暗骂了一声。走到这鬼地方来还不如窝在深山老林里。婶子那帮人定然不会一股脑地往一处跑,这条道又不算难寻,估摸着也差不多要被他们找到了。   念及此,燕子也不拼了命似的跑路了,干脆自暴自弃地拄着剑,一步一步拖着伤腿顺着山道走。   山道上没有明火,夜幕下只有一点清冷的月光引路。燕子如盲人般前行,耳朵却听得更仔细了。   他确实听到了有哒哒马蹄跺在泥土路面上。   不多时,他便隐约看见一头戴帷帽的黑袍男子驾着一辆马车在山道上晃晃悠悠地哼着小曲,指间翻转着一片锃亮的刀片。   他突然停了声儿,问道:“谁在那里。”   马车上悬了一盏灯,但烛光却没能映到燕子所在之处。   燕子提起剑砸了砸脚下的黄土地,道:“可……方便捎我一程?”   男子起了兴趣,赶马到了他身边,在那黑纱之后打量了他一番,弯腰单手轻轻松松地把他提到了后头的车板上。   “小公子,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荒郊野外?”他托着腮帮子问道。   燕子松了腿上的的衣服又重新系了一遍方道:“我和姐姐被人追杀了,我叫她先回去找人来了。”   闻言,男子不禁愣了一下,重新审视起这孩子来。   现如今燕子身上有一件衣服已经绑在了腿上,上身只有一件单衣,怀里那枚小鸟随着他胳膊一动一下子就掉了出来,正巧落在眼疾手快的男子手里。   他拿到灯下看了看,一下子变了脸色。   “这你是哪来的?”他问道。   燕子看向他手中,慌慌张张地把小鸟夺回来塞进怀里捂紧了:“这是前阵子有个人给我的,我跟他说了我会保管好的……”   看到他这副认真的模样,男子一个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你这小兄弟倒是有趣。好说好说,我并非要抢你东西,只是问问罢了。”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好一会儿才缓住了,“你要去哪儿,我捎你一程便是了。”   “草青。”原先只是想着顺路到哪儿算哪儿,既然他先开口了,自己也没必要客气了。   马儿悠闲地踩着四蹄往前走着,男子找了根绳子拿给燕子,道:“你拿绳子把鸟挂脖子上,莫丢了。”   燕子接过绳子,拿在手里搓了搓,串上小鸟上的孔打了个结,挂在了脖子上,又仿佛为了让自己心安一般,伸手摸了摸。   “你还真是宝贝这玩意儿啊。”   “因为是别人的东西。”燕子头也不抬地回道,攥紧了剑柄。   男子笑道:“至少现在是你的了。” 第28章 侯府   第二日的清晨,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草青,因燕子伤到腿不能走动,男子便将车驾到了侯府外。   府外的侍卫见小侯爷回来了,赶紧进门去禀报。不一会儿燕儿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正巧燕子被男子抱下来单腿支在了地上,燕儿便哭着扑进了燕子怀里,用力抱紧了他。   男子看了眼侯府的匾额,眼皮一跳。   那方方正正的匾额上书四个鎏金大字——“瞰桉侯府”。   瞰桉侯夫人也慌慌张张地奔了出来,站在门槛上,看着儿子松了口气。   “多谢先生。”夫人谢过他后,要让下人送他些东西以作谢礼,男子赶忙摆了摆手。   “夫人莫要谢我。是小侯爷自个儿跑了出来的,我不过是送他回来罢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娘,”燕子道,“是我们出去时跟着的那帮人。”   夫人皱起了眉。原先燕儿回来时只顾着哭闹要人去找燕子,哭得头昏脑胀,什么都说不清,鹈鹕也跑得几乎要虚脱了,夫人只能干着急,第二天一早燕儿才清醒了过来,结果却说是随行的一干侍从要他俩的命。守着燕儿的那婶子还以为是她还没清醒,同夫人说了一声也不了了之了。   谁想,竟真是如此。   “……带少爷小姐下去,待侯爷回来了再论。”   燕子只得带着燕儿回后院去了,后面跟了一群下人,他只能看到夫人跟青年说了什么,男子神色严肃,最后夫人点了点头,那男子方告辞离去。   -   入夜后,夫人让照顾燕子的梁婶去给燕子按着大夫开的那副药给他煮了一碗喝,可燕子一见那碗药便如临大敌,说什么也不愿吃。   “少爷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很听话的么?”夫人拿帕子掩住了他的鼻子,让梁婶硬给他灌了下去,还赶在他要吐出来前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愣是给他塞进了肚。   燕子瞪了梁婶一眼,把下人都赶了出去,屋里只留母子二人。   “你这孩子,喝药是为了你好,否则这蛇毒怎的解得干净?”夫人给他擦了擦嘴角,道。   “那大夫分明也说了,这蛇毒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试试罢了!娘……你难道没闻到什么味儿么?”   “什么味儿?只闻到了药味儿。别同我说,你是讨厌那药味儿才要死要活的,你从前可没这般过。”   燕子攥紧了被角,道:“是……玄武炭木的味道。”   夫人一愣,道:“你莫不是被毒傻了?”   “不会的。娘。我不会闻错的。在草场的时候,刚开始还是没事的,可后来他们给我和姐姐吃的东西都带了玄武炭木的气味。先是淡淡的,我原以为我闻错了,可……可后来就加重了,”燕子的额前起了冷汗,“娘,我怕那吃食里有什么东西……”   “……往后,你与燕儿的吃食,都先验过再吃。其他的,等你爹回来了再说,如何?”   燕子知道自己的娘亲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爹不在她也不能有太大的动静。他只得点了点头。   -   瞰桉侯,先前仅是一草青的风流公子,于二十几时破了一桩大案,替朝廷寻回了被验出的第一批玄武炭木,被太武帝封了瞰桉侯,去主掌玄武炭木相关事宜了。   玄武炭木虽说只是一种木头,却能在制成炭后,与死死被朝廷掌控的朝蝉琥珀一并放入火药中,威力大增,因而对明翰来说算是命脉之一了。   然而自大元帝登基后,玄武炭木却常在运送时丢失,已有朝臣在朝中上书弹劾瞰桉侯。无论是玄武炭木,抑或是瞰桉侯,皆已成了元帝的一根心头刺,眼中钉。   瞰桉侯此时正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的手指敲在铺开于案上的一大叠纸张上,温和英俊的脸却满是愁苦。   瞰桉侯夫人端了一盏茶进来,搁在他桌上。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的面容一如多年前的那个玲珑少女。   “怎么了?木头又出了什么事吗?”   瞰桉侯沉思了半晌,点了点头:“虽说从总量来看,眼下木头丢得并不算多,可反观往年便可看出,丢的数量是越发多了。阿雪,玄武炭木仅与朝蝉一起烧成炭渣时才能用,没错吧?此事是只有皇上、军方、我们两个同燕子才晓得的,朱雀军的杨将军是坐实板凳的老狐狸,虽称不上忠君忠国,却是只跟坐了龙椅的,不会把此事在皇上未允时透出去,皇上更不可能把这种事透出去了,燕子有分寸,因而这样下来,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玄武炭木究竟是有什么用处。且朝蝉产出的第一座山上的琥珀都已经被取走了,第二座山被皇上的死士看守着,不可能有人还有琥珀……要么是缺木炭,要么是……玄武炭木还有什么咱们不晓得的用……咳咳……”   “相公?!”夫人一见自家原来一向健健康康身强体壮的丈夫突然咳嗽起来,吓得赶紧将茶递给他。   瞰桉侯摆了摆手,道:“兴许是近日疲劳所致……不必放在心上。”   “……老爷,燕儿与燕子近日也有咳嗽,燕儿咳得更厉害些……”   “你如何?”瞰桉侯握住了妻子的手,问道。   夫人抿了抿唇,道:“我也……”   瞰桉侯的手一紧,扭头看向在灯罩中欢快跳动着的灯火。   “是我的错。没能一直照顾你们。”   “老爷,不是你的错。莫要太过劳累了。”夫人拍了拍他的手,疲惫地笑了笑。   -   “少爷,喝汤了。”梁婶转身端了一碗鸡汤进来,悠悠白烟携着浓郁的香气一道升起,在屋里散开来。   燕子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瘦得能见到皮肤下那条条青色血管的手捧着一本书。他抬起头来,从颈后漏下一缕黑色的发丝来,其中还夹了不少银白。   “我爹呢?”燕子面无表情地问道。   “老爷今日还没回来呢,听闻是有些东西对不上,得晚些回来了。”梁婶头也不抬,捧着碗就递到了燕子嘴边。   燕子皱了皱眉:“拿开,我不喝。”   梁婶也不管他没有答应,愣是掰开了他的嘴给他灌了下去,道:“夫人说过了,要少爷补补身子。少爷还是喝了为好,莫辜负了夫人一番苦心。”   燕子被那油重的鸡汤烫得胃疼,几乎要一口吐出来,却被梁婶按在床上,死死捂住了嘴,险些被闷死。   这时,燕儿的声音打隔壁传来:“我不喝!求求你了别让我喝了!”   燕子心头一紧,撑着想要起身下床,却是浑身脱力,一头栽下床去。   “你们他娘的……到底想做什么……”燕子死死盯着梁婶,手指蜷了起来。   梁婶一手把他捞了起来,扔在床上,拿起燕子房里的镜子仔细审视那框上的花纹,微微一笑,举到他面前,道:“快了,少爷莫急。”   燕子抬眼看了眼镜里的自己的模样,愣住了。   镜中的自己原本乌黑的头发竟是已经白了一大半,最为诡异的是,自己的眸色竟然也褪了不少。   “你们……你们到底……”   梁婶看了他一眼,把镜子扣在桌上,拿着碗出去了。   燕子咬咬牙,从床头的木阁里拿下一卷绷带,将自己的手臂同腿都缠了个结结实实,拄着房中的那把剑走出门去。   院里没什么人,他攀着窗檐到了燕儿门外,推开一道缝闪身进了房里。   房里没点灯,他只好低声问道:“姐?”   “燕……子……”燕儿在床上翻了个身,回道。   “姐,我扶你起来,咱们出去。”燕子拿绷带给燕儿的手臂和小腿包好,让她半边身子靠在自己背上,扛着她慢慢踱到门外。   “燕子……爹娘呢……”   “我这就带你去找爹……姐?!”燕子往旁一瞥,竟是瞥见了燕儿那一头银发和搭在自己肩上的指甲已经变黑的手。   他不敢去看自己的手,只得咬牙扛着姐姐顺着小道往前厅走。   还没至前厅,便见前院火光冲天,惨叫连连。   瞰桉侯夫人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小道,见到他俩立时松了口气,却又马上绷紧了脸。   她的一头墨发也尽数成了银丝,脖颈上布了些吓人的黑色脉络。她奋力将两个孩子拖进了马厩,拖上了一匹黑鬃马,把一件黑袍给他俩披好了。   “燕子,你听……”夫人噎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你听好,带着你姐姐往南去,去到一苇渡江,去找姑苏阁。记着避开辟邪坞跑……带上鹈鹕和乌鸦,别再回来了。”   “娘?”燕子抓紧了缰绳,在他怀里倚着的燕儿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要去抓夫人的衣袖。   夫人捏住了那只苍白的手,一会儿后终是放开了,在马背上拍了一下,看着马背着两个孩子打后门奔了出去,身后跟着从后门旁窜出的两条大狗。   燕子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正巧看见一黑袍帷帽的人将手中的剑捅进娘亲的腹部,他的身后是更多的相同装扮的人,如冥府阴司,如阴间厉鬼。   其中一人负手而立,一旁的火光映得他黑袍上的金色大鸟花纹晃得人眼疼。   可燕子的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大鸟。   那大鸟的纹路同他脖颈上挂着的小鸟的如出一辙。 第29章 渡江   从草青到一苇渡江去最近的路是沿海而行,沿海的城镇多,有些好心的人家见这两个孩子可怜,就送他们一些吃食填填肚子。   燕子不放心住别人家里,入夜后也忙着赶路,自己困得不行时就找开口只能容一个孩子通过的山洞,把马藏在外头,拴在乌鸦附近,鹈鹕则跟着他与燕儿一道睡在山洞里。   有时候运气不好没有什么口粮,燕子就会让鹈鹕去抓只山鸡野兔回来,简单处理了烤过后将肉撕下来与燕儿分食了,骨头扔给两条狗啃。   这般摸滚打爬了将近七日,两人才到了一苇渡江边上。   一苇渡江的江水一向太平,但却广,虽看上去浅却不知哪里会蹦出个坑来,自一苇渡江的江岸小镇至江心岛上的姑苏阁还是得坐船。   两个孩子身无分文,这附近也没有摆渡,只有江面上捕鱼的渔船,但连个子儿都掏不出来实在是为难人了。   “没钱?!”那赤脚坐在船头的渔夫摆了摆手,瞪着燕子,“没钱坐什么船?!姑苏阁也不会看上你这般的小乞丐!”   燕子撇了撇嘴,憋着怒意道:“我们不是乞丐。”   “唬谁呢你!”渔夫上下打量了一番燕子和燕儿,眯起了眼,“要实在不行……你们两个谁留下来抵给我……”   “滚!”燕子紧了紧揽在燕儿肩上的手,乌鸦与鹈鹕两条大狗窜到他俩跟前,向着渔夫弓起脊背,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那渔夫见这是根难啃的骨头,“呸”的一声,将叼在嘴里的一根杂草吐到了江水里。   “这位小公子,”燕子的肩突然被人摁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一书生打扮的人睨了一眼那心怀不轨的渔夫,挥手赶了,揽着他和善道,“你要去姑苏阁?”   “是。”   “去姑苏阁做甚?”   “我娘让我去找姑苏阁……”燕子看了一眼燕儿脖颈上的黑色脉络,皱了皱眉。   “你娘?你娘是谁?”   “你是谁?”燕子抬头看他。   书生右手握拳,凑到嘴边,清了清嗓子:“在下乃是姑苏阁阁主叶瞒之子,叶參。”   “我听闻少阁主是叶浮。”燕子勾了勾唇。   叶參撇撇嘴道:“那是我大哥。我是老三。”   “……我爹是瞰桉侯。”   叶參一愣,低头看他:“……你跟他……好像没……”   “中毒。所以还请公子带我与姐姐上姑苏阁。”   “……你能证明么?”   燕子叹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口中一声哨响,只见不远的屋檐下蹲着的燕子中突然窜出一只,落在了他肩上。   叶參捏着下巴与那燕子对视,猝然出手逮住了将其翻了过来,捋开屁股上的毛看了一眼,撒手放了:“嗯,是佐褐燕。跟我来。”   瞰桉侯家有传了历代的佐褐燕的驯养法子,知道这点的人没多少。可姑苏阁阁主及其三个儿子是都晓得的。   叶參牵着他的马领着两人两狗到了江边一艘小船边,船上倚着一穿着灰色朴素的男子,裹着的一大条围巾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下半张脸。   “走了?”男子抱着手臂问道。   “走了走了。”叶參摆摆手,把马交给他,在船舱中一撩衣摆坐下了,让燕子同燕儿在软垫上歇下。   燕子一坐下就像是虚脱了一般,有气无力地扶着燕儿,让她靠在鹈鹕身上。   叶參皱了皱眉,给燕子和燕儿都把了把脉,冲着充当船夫的男子喊道:“阿七,先前那种药,还有没有?”   “做什么?”阿七似是有些不悦,闷着声音说道。   “这俩孩子快不行了,先让他们睡过去,不要动为好。”   阿七赶忙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丢给叶參。   那是一种淡蓝色的小药丸,入口冰凉,下肚后人便不自觉地睡过去,几乎跟个死人一般。   “你说你,要这药丸做甚呢?”叶參撑着腮帮子,在船舱里笑着看他。   阿七扯了扯围巾,道:“若是你爹不让你走,我就让你吞了,然后等你下葬了再把你挖出来带……”   “你他娘的咒我呢?!”叶參抄起船舱里的一个干瘪的莲蓬就扔了出去。   阿七没反应过来,迎面撞上了莲蓬,摸了摸额头,乖乖划船了。   小船轻轻撞上沙地后,阿七先将叶參抱了出去,被当头揍了一顿之后焉头焉脑地把两个小家伙抱了出来,跟着叶參一起将他俩送上了姑苏阁。   姑苏阁的主楼在一苇渡江中心,最低处比江低,最高之处却比云还高。   这楼位于一座圆柱状的被挖空了的山中,一层的位置比江面还要低个一些,整座主楼绕着一株通天的古木呈环状上升,自山石壁上伸出多条石道,连接了楼身,着实壮观。   阁主的屋子位于顶部,能看到整片一苇渡江的景象。几人到了一层皆是些平台的楼层前,叶參引着阿七上了其中一方平台,扳动一边的把手,只听得楼内传来阵阵咔擦声,平台便飞快升了起来,直至顶楼方才停下。   “走了。”叶參拉了拉阿七,先一步走了出去。   顶楼只有一间屋子,两旁皆是大开的木门,最里头摆一张长榻,两边各一香炉,袅袅香烟里混着茶味,飘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爹!侯爷的崽子逃过来了!”叶參也不行礼了,扯了嗓子冲那在长榻上小憩的叶瞒喊道。   叶瞒一个激灵险些摔下榻来。他急急忙忙地走到阿七跟前,瞧了瞧他怀里的两个孩子。   “这……这银发……是侯爷的儿女么?”   “是的啊!”叶參点头如捣蒜,“男孩会招佐褐燕呢!不会错!”   叶瞒给他俩把了把脉,吓出了一身冷汗:“怎么人没了?!”   “阁主莫要担心,”阿七道,“是吃了药,待我给您解了。”   叶瞒瞥了他一眼,吹了吹胡子,哼了一声。   阿七僵成了一根木头,紧绷着脸将两个孩子放到榻上,从怀里取出一白瓷瓶,往他俩嘴里各倒入一滴液状物。   片刻后,燕子的睫毛颤了颤,紧接着微微睁开了那双金色的眸子。却是燕儿,仍是瞌着眼睛。   “丫头怎么没醒?”叶參问道。   阿七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阁、阁主……”燕子大喘了一口气,红着眼眶道,“我爹娘他们……”   叶瞒皱眉道:“辟邪坞卿查出来你爹私下扣了不少玄武炭木,皇帝下旨抄封侯府削侯位……诛九族。”   “我爹没有!定是那辟邪坞卿——那只鸟——”   “孩子,你听伯伯说,”叶瞒按住了他的手臂,道,“我曾听说有一味毒,能使人头发斑白指甲……”   燕子动了动手指。叶瞒见他那已经黑了的指甲,立即站起身来,扭头冲叶參喊道:“让阁里的大夫都过来!”   “阁主……若真是毒,我与我姐姐分明都是一直在喂着的,可我却毒发较为慢上些。您可有……可有什么头绪?”   “你……可被什么咬过?”   “有、有的!”燕子指了指裤腿,“我先前,从草场回草青的途中,曾在草青外的一座山上被蛇咬过!”   叶瞒蹙眉道:“那味毒我叫人盯着过,虽说那群制毒之人行踪隐秘倒是也查到过些。那些没了的炭木八成是他们捞走了去制毒的,而有一种蛇常傍于炭木而生,三年醒一月,这一个月内,它会啃咬玄武炭木,其毒液会使玄武炭木迅速死亡成一株枯木。皇帝先前就命人到处抓这种蛇,基本已经没了,没想到……草青外的那片玄武林中还有。你体内的毒,定是被那蛇毒压制了。”   燕子抓住了叶瞒的袖子:“那!那将那蛇抓了来!给我姐姐……”   “怕是赶不上了。”叶瞒沉思片刻,道,“这样,既然你体内有蛇毒,不妨取了你的血喂给你姐姐。”   “好!”说着,燕子就撸起了袖管来。   “那个谁,让參參叫些大夫照着太武二十一年的那张治瘟疫的方子配了药来,给他俩喝。”   阿七挠挠头,走了出去。   叶瞒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孩子,辟邪坞卿并不一定是想害你爹,你……”   “可是他判的我爹扣了炭木。”燕子满脸的凶戾,“照您那么说,的确可能是那群制毒的人扣了炭木,嫁祸给我爹,还用毒把我们逼得一个都不剩。可害死了我爹娘的是他,正是因为那辟邪坞卿,那群人才能跟我爹的死撇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也不会被朝廷追查。您不能跟我讲道理,我不懂,我不想听……我只知道这两个都是我要杀的。”   说着,他苍白的手隔着衣物捏紧了胸口挂着的小鸟。   “小兔崽子,脑子倒是很好,却也是不讲道理也拎不清。”叶瞒苦着脸揉了揉他的脑袋。 第30章 辟邪   大元七年,一黑衣老者独自登上姑苏阁。   待他进入阁主房中,叶瞒已亲自为其倒了一盏香茶,摆开一副棋盘。   “你怎么有空来了?”叶瞒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眼看他。   老者沉默着在棋盘上落了子,却是蹙眉不语。叶瞒也不想逼他,便随着落子,咽下一口茶。   一柱香后,棋盘几乎被黑白棋子给堆满了。见他仍是不开口,叶瞒有些不悦,一挥手将四周的木门木窗尽数闭了。   “别告诉我你上姑苏阁来就是来跟我下盘棋喝盏茶的。”   老者捏了捏眉心,道:“你别说出去……我是辟邪坞卿。”   叶瞒一口茶哽在喉间,差点被他噎死。他知道他这个朋友是个老实人,不会怎么说谎。   “你突然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燕秋郎的那个案子……我怕是判断有误……我……”   “……你跟我说了就过了,别再说给第三个人。”   老者仍是沉着脸,脸上阴云不散。   叶瞒一根手指点了点棋盘,道:“辟邪坞有人接手么?”   “……自家血亲里传承,左右不是我那个混账儿子。”   叶瞒送走老者回到屋里时,一人突然黑着脸走了进来,吓了叶瞒一跳。   “师父,他是哪里人。”   叶瞒这才明白过来,这孩子方才是同往常一样,蹲在他屋顶了。   “晏梓,两年前你拜入我门下时我就说过,莫要再追究这件事了。你可以去查,可以把真相甩到皇帝老儿脸上,可你不能把整件事都推到下一任辟邪坞卿身上。”   “他犯错,可死的是我爹娘!”晏梓咬牙道。   叶瞒瞪着他不说话。   晏梓摇了摇头:“我去找七大哥。”   “站住!”叶瞒怒斥道,“你找那个混小子做什么?!”   “与其被您老人家困在这里,不如去找七大哥帮忙。我听闻他近来入了一劳什子的盟里,想来江湖上的人做事会更干脆些。”   “当初是你小子要查那群制毒之人才拜入我门下的!这会儿就想溜?!没门儿!”叶瞒一甩袖子,气呼呼地坐在榻上。过了会儿,他平静了下来,方道,“我晓得的是,下一任辟邪坞卿,其实是早定下了的。可他如今却说左右不是他儿子,这就是说……”   “那小子没了?!”晏梓回过头来看他。   “保不齐是没了。失了踪迹也有可能。”   “那就干脆把他家里人全杀了。”   “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事儿是为了让你去杀人的吗?!”叶瞒一拍桌子,气得直吹胡子,“你给我好好呆着,留到十一岁,之后你若是要查这案便去!若是还要杀人,我看你姐姐便也是留不得了。”   听到自己唯一的血亲也被扯了出来,晏梓再也没法倔强,只能转过身服软道:“师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爹娘……”   叶瞒看着他,突然笑道:“若是查明了案子,摊到那老家伙面前逼得他自裁谢罪岂不是更为有趣?”   晏梓一怔。这师父究竟是不是来劝他的?   -   晏梓头一回见到池束的时候,是十一岁那年。   他出姑苏阁去找阿七,从姑苏阁给的消息来看,阿七是跑到南边的浊水去了。   叶參把纸条递给他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可他最后只是撇了撇嘴,道:“替我向他问个好。”   临行前,他又加上一句:“叫他回头多来看看我。算我求他了。”   晏雨絮给他收拾行李时,叫他多回姑苏阁看看,指不定回来的时候就能见到姐夫了。晏梓表示不屑,道说不定哪次回来的时候她就能见到弟妹了。   晏雨絮懒得理他,打了他一顿便回阁里去了。   晏梓跟着姑苏阁的罗盘到浊水时正碰上阿七在街边采买些做首饰余下的废料。两人撞见时,阿七还愣了一下。   两人找了处茶摊,阿七给他倒茶时还有些犹豫:“是……燕子?”   晏梓点了点头,捏起一块糕点丢进嘴里:“不过几年没见,七大哥竟然就不认得了。我叫晏梓,日安晏,木辛梓。”   阿七哈哈道:“毕竟几年没见,况且……”   说着,他看向了晏梓已经尽数成了银白色的头发。初见他时,他分明还是有黑发的。   “睚眦的余毒。因我体内有蛇毒,倒也不用清得太干净,否则容易让蛇毒害死。”   “嗯……”   见阿七已经没话说了,晏梓看了看他,道:“三少爷说让我替他向你问个好。”   阿七一怔,头埋得愈发低了。   “还有,叫你多回去看看他。”   “看他?”阿七扯了扯嘴角,“他都已经成亲了。”   “他求你多回去看看他。”晏梓仰头将茶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舔了舔唇,“师父因为你才急着给三少爷找媳妇儿,结果成亲没多久三少爷就将那姑娘休了。”   “休了……?”   “休啦。姑娘性子也不好,大家都烦她,休了一了百了。大家都说还不如七大侠在的那会儿安稳。”   “最后那句是现编的吧?”阿七苦笑道。   晏梓不置可否地看了眼他:“师娘和我姐也不喜欢她。”   突然,他趴到桌上,压低了声音道:“你俩——圆房了吧?”   阿七“噗”的一声把已经进了嘴的茶水喷了个一干二净。   “三少爷跟那姑娘没圆房,”晏梓缩了回去,手肘支在桌面上,托着腮帮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红了耳尖的阿七,“七袖剑七大侠齐宿简,您可不能爽了就撂挑子走人。”   “不是,这话都谁跟你讲的?!”   “二少爷啊。圆房的事儿是有回三少爷喝醉了说的。别多虑,就我跟我姐、少阁主和二少爷在。”   那也够人噎死了。   “晏公子,你有什么想要的请直说。”齐宿简无奈道。   “七大侠倒是爽快。听闻你入了个什么盟。能带我去见见盟主么?”   “你见盟主要做什么?”   “哼……去碰碰运气罢了。”晏梓眯起了眼睛。   -   “你带个小鬼回来吃白饭的么?”比晏梓大不了几岁的盟主翻了个白眼,怒瞪着齐宿简。   “盟主,是姑苏阁阁主的徒弟……”齐宿简小声道。   晏梓倒是无所谓地站在齐宿简身后,捧着一堆嗑开壳的瓜子儿喂落在他腕上的几只燕子。   “池盟主,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宣尽欢这个人?”晏梓抬眼瞥了池束,笑道。   池束身形一僵,看向他。   “你想干什么?”   “我能让燕子给你带他的消息回来,你要让我进钴林盟,且我要能调人。”   “你要人做什么。”池束皱眉道。   “你晓得的吧,太武二十一年,使宣公子无亲无故的那场瘟疫。”晏梓的眼神冷了下来,微微抬手赶了那几只燕子,“那并非瘟疫,是毒。毒名为睚眦,好巧不巧,我也中过,只不过宣公子中的乃是半成品,而我中的已经是成品了。我要人查那群制毒之人。”   “你是姑苏阁的吧?”池束倚在榻上,脸色却阴沉了下来,“姑苏阁那么多的探子放着不用,跑到我这儿来要人?”   “因为我还想查辟邪坞卿,更何况,姑苏阁办事也太过束手束脚,还是江湖人办事利索。”   “臭小子,你给我说实话。”   “……好吧,”晏梓叹气道,“我师父不想帮我了。在他眼里,查睚眦,没事儿,不过他不感兴趣;找辟邪坞卿,有事儿,且他想揍我。”   “……要我我也想揍你。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去招惹辟邪坞。”   “池盟主也不愿帮我么?”   池束伸了个懒腰,道:“不,我帮。你把燕子安排进西域池府,我给你同齐宿简一样的分量,你去哪我都不拦你,若你有什么要的,问当地的钴林盟就行。”   “哇,真是意外之喜。”晏梓笑道,“那便,有劳了。” 第31章 易酒   晏梓对于胥三少爷如此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拼了命地想要去找辟邪坞卿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刚想瞪过去,却又立马想起来眼前这人是个瞎子,随即撇撇嘴,道:“与你何干。”   胥之明刚想开口,晏梓却截了他的话,道:“胥少爷,您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别来管我,这么多事跟个大婶似的,我就这么好玩么?”   闻言,胥之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差。他抿了抿唇,拉住他的手腕,道:“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不想你年纪轻轻就……出事。”   晏梓的手抽了抽,低下头去:“得了吧……不过认识些日子,就是死了,忘了就好了。”   “晏梓。”   “……胥之明,我累了。你出去。”   被赶出屋子来的胥之明感受了一番大好晴天下的明媚阳光。睡了一晚这才刚起没多久他唬谁呢?!   心情不大好的胥三少爷想起了沽艾说的那些话,哼哼唧唧地去找媛媛姑娘托她帮忙带酒了。   屋里的晏梓还趴在桌上,手里死死捏着一枚东西。   那是从他脖颈上扯下来的一枚金色小鸟。是他这辈子头一个让他有点成就感的人给他的,却也可能与他生命中至今的唯二的仇人中的一个有关。   哪一个都让他难以从记忆里抹掉。   他多少想拿着小鸟去问那个在草场上遇到的人他到底与辟邪坞有没有关系,他到底是不是辟邪坞卿。   他更希望只是巧合。   -   媛媛去醉翁庄是三日后,原先是去买些粮食酒水回来,再带些布匹便是了,一匹马一大早出去,半天就能满载而归。可胥之明这一开口,媛媛这老实的姑娘就愣是给拉了一大节车板来,像是……要给这少爷带回一车子的酒。   胥之明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独自在院子里晒了一早上的太阳。   刚吃了午饭,那些米粒还没能让胥之明开始犯困打瞌睡,天却突然沉了下来,先是一缕缕的灰云争先恐后地织上了天空,紧接着便是成片成片地覆盖了,透不出一丝光来。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一般,胥之明倚在软垫上,脚边卧着噶努,面向着紧闭的大门。   快上晚饭时,燕部的姑娘们在廊下支起了红灯笼,雨点拍在灯笼上糊出了一片朦胧。   晏梓就是在这片朦胧里披着雪白的外袍到他屋里的。   “不吃东西?”晏梓看了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伸手给他往碗里的米饭上放了些零零碎碎的,并一根勺子递给他。   “媛媛姑娘还没回来,”胥之明皱眉接过饭碗,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吴姑娘说的先前一匹马半天多些就能回来,这都快一天了,说难听些,爬都该爬到了。”   “兴许是路上遇着了什么事。”晏梓心不在焉地说道,“后日我们启程去西域,接着去浊水,再往一苇渡江去。”   “去西域做什么?”   “替束哥拿账册。池府他让人管着,半年去拿一次账册。”   “那个池家?……没想到令盟主竟然是池家人。我说怎么原家主没了以后池家还能不倒呢,原来是池盟主撑着……”   “你怎么知道原家主没了……?”晏梓看向他,声音冷了下来,“姑苏阁不可能告诉你这件事,三少爷的命在七大哥手上,束哥要是气昏了能把三少爷扣在盟里让他永远都别想回去。对外,束哥可是一直都是密不发丧的。”   “……”   “公子!”沽艾忽地闯了进来,雨水濡湿了头发,贴了她满脸,“媛媛回来了!她有事……”   “公子!醉翁庄里死人了!”媛媛还是个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时一张湿透了的小脸煞白,显然是被吓惨了。   晏梓一个眼疾手快接住了快要摔倒的她,让吴辉拿了布巾替她擦脸:“你慢慢说,急什么。”   “急什么?死人了她当然急了,又不是你。”胥之明嗤笑道,“媛媛姑娘,你说。”   原来,今日媛媛去寻李家老三给胥之明买酒时,李家老三的铺子还是没开。后来她去问了邻舍的人家。那家主人说李家老三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开门了,从前也顶多是半个月没开门。   大家见这事儿有点不对便一起把门撞开了,谁知一开门,屋里便是一股腐臭味,冲得人几欲作呕。   再开窗看了,那木床上竟是有一大滩的血迹,席上还留有什么东西的砍痕。   “死的,确定是李家老三?”   “这……应该是了。”媛媛哆哆嗦嗦地说道。   “那你怎么不让燕子传信回来?”   “这、这左右得把东西带回来吧……”   晏梓噎了一下,让吴辉把她带回去了,面向胥之明:“回头再跟你算账,我们……”   “明日去醉翁庄上吧。”胥之明笑道。   晏梓无语地看了他一阵,道:“你这混账东西。”   胥之明哼哼了几声,笑而不语。   -   在城里,清晨时顶多只会有鸡鸣和犬吠。可在这种幽幽山谷里,那种生灵的声音便传不了多远了,尽是被埋没在了缭绕的云雾中,倒是那些枝头的鸟啼,能一叫唱到天外去。   架在两个大轮子上的车厢在颠簸中嘎吱作响,衬着哒哒马蹄在琅琊谷中穿行。晏梓坐在车厢门边打了个哈欠,用眼角觑了眼在里头打瞌睡的胥之明,伸手拍了拍落在自己肩上的燕子的小脑袋。   昨夜的雨还没下完,露伊与吴辉骑马并行,各戴一顶斗笠。晏梓半边身子晾在外头,衣服皱起。   “晏梓,不进来么?下雨了吧?”   胥之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在车厢里道。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晏梓头也不回地说道。   马是刚从马厩里被拍醒了拉出来的,懒洋洋的走不快,四人在路上耗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到了醉翁庄的地界。   “公子,快到了。”   晏梓应了吴辉一声,道:“到了镇上,我跟胥少爷一起进去。你们小姑娘家家就在外面守着吧。”   “公子您莫非是不信任吴辉的办事能……”   “我是怕万一我翻出什么残肢片肉来会吓到你们。”晏梓无奈地拿扇子敲了敲有些酸疼的后颈,看了她一眼。   醉翁庄上出了人命,许多店家的生意也不大景气了,一个接着一个地关了门,往日热闹的街市也萧条了不少。   四人七拐八拐地绕过了几条巷子,停在一处院外。院墙是以土块垒作的,里头的一面整整齐齐地埋了酒罐,一般在酿酒的作坊里用,是以放些酿酒的原材料,方便拿取。   甫一进院子,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胥之明鼻尖。他皱了皱眉,略感不适。   他正要迈步,晏梓却突然拦住了他:“慢着。” 第32章 李滩   胥之明脚下一顿:“怎么?不让我进?”   晏梓皱眉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能跟我杠啊?我现在懒得跟你吵,我是说这院子里有睚眦的气味。”   “睚眦?”   “你不信我?”   “信!自然是信的!”胥之明忙道,“晏公子别误会了,我只是在想,一酿酒的为何会被下睚眦。”   晏梓不语,推门走进了屋里。   屋中陈设简单,墙角一张床,中间一方桌,边上一把椅便没了,灶台在屋外,简单的陈设暗示了主人家似乎并不富裕。   晏梓愣了片刻,走出屋子问那被露伊喊来的醉翁庄的捕快:“劳烦告知,这李家老三是什么来头?”   那捕快是个年轻伙子,并没什么顾虑,答道:“李老三是庄上大户李家的人,是嫡子,现在是他大哥当家。”说着,捕快一抱自己的那柄佩剑,叹了一口气。   “怎么?”晏梓抽了抽嘴角,压住自己想打这话说到一半的混蛋的冲动,“烦请大人不要话说到一半,吊人胃口。”   捕快咳了咳,道:“李家老三名为李滩,及冠时似是出了什么事,同家里闹掰了,出来自立门户了。嘿,公子您给说说,李家那么一大户,也不照顾照顾这么个子弟,瞧瞧这住的——”   晏梓感觉他额前的筋跳了跳,正要开口,胥之明却突然摸到了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打住,我们并非本地人,不了解这李家,且对这深宅里的铜臭味没什么兴趣,便不予置评了。还请您继续说说李滩这人。”   捕快见他这眼睛也是愣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脸,直到晏梓瞪他了他才道:“哦,好。出来之后,李滩便做起了卖酒的生意。他生意不差,酿的酒吃的人多,也是有些名气了的。兴许是在外头买了房,他不常住在此处,这屋子便也一直这般破破烂烂下去了。”   胥之明点了点头:“您再给说说,他为人怎般?”   “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虽说与人交往素不密切,却也不该有什么仇家。因而……此案,老爷及咱一班兄弟也无什么头绪。”   辞了捕快,晏梓引胥之明于镇上一处酒楼坐下,待菜上齐了,小二也走了,他才一面给胥之明挑菜一面低声道:“我且先给你说说我的看法。李滩这人,说是忠厚老实,却也只是这镇上之人所见。他常在外,谁都说不好他到底是什么德性。”   胥之明接过饭碗:“人不可貌相,这点我与你想得一样。再者,是他家里?”   “是,”晏梓在旁坐下,夹了菜,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道,“他与家里闹翻,定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可捕快却说他‘忠厚老实’,更印证了我方才所提。”   胥之明:“别边吃东西边说话。”   “哦,”晏梓干巴巴地应道,放下了筷子,“捕快说他生意不差,却一直没有翻修这屋子。虽然确有可能,他在外有别的地产,可我先前进屋一探,桌椅均是干净的,边角磨损得厉害,灶台里的木头渣子也不少,我以为,说不定是李滩常常回来,只不过庄里的人都不晓得。且,屋子并未有严重的破损,看来李滩应是一直在修补的。”   “这般看来,他有可能是在外少,在家多?”   “是。”   “那他偷偷摸摸地回来时做什么?回自个儿家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只能是他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也只有藏了见不得人的,方能让他一直这般放了大把的精力在修整屋子上。快吃,吃完咱快些过去呀!”   “晏梓,”胥之明歪头无奈道,“你不能逼一个瞎子扒饭。毕竟我是瞎子,连碗都找不到。”   “那你捏什么筷子?”   “……顺手。”   -   李滩的屋子是用土垒起来的,低低矮矮,不甚美观。   晏梓坐在院里草棚下的墙根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托着腮帮子望着还在下雨的天空,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胥之明在一旁坐着,手中三根绳子翻飞,编作一股。   终于,在他给绳子串上了一小块三角的黄色石头后,他伸手递给了晏梓:“要不要?”   晏梓松了口气,看向他手中的绳子,半晌方道:“……你知不知道你拿着的是红绳?”   胥之明噎了一下。这是他让吴辉拿给他的,也没怎么问过颜色,谁想竟然是红绳。一个男子送给另一个男子红绳这事儿实在是不大合常理。   他刚想把手缩回去,晏梓就伸手拍了他的手腕子一下,道:“给戴上。”   “可这是红绳……”   “骗你的,蓝的。”   晏梓看着手腕上那串红绳勾了勾唇,拍了拍衣角站起身来:“差不多了吧?你说到了天黑了再进去,现在已经能看见星星了。”   “嗯,那就进去吧。”   “为什么要等夜里才进去?”   胥之明就着他伸给自己的手站了起来,道:“你想,既然他是夜里回来,又不想让人知道,必然是不会点灯的。他的屋子那般的空,没什么好摸的,我便猜想,说不定他放了什么在夜里比较显眼的东西在屋里。”   “嗯,这倒是。”晏梓点点头。   “……晏梓,要不咱们先回去吧?”胥之明有些担忧地说道。   晏梓揉了揉鼻子:“嗯?为何?”   “你鼻音有些重,早晨淋雨闹的吧?”   “无事。”晏梓甩了甩脑袋,推门进屋。   谁知这一进屋竟是把他硬生生吓退了一步,撞到胥之明胸口上,险些把他撞倒,幸而他及时反应过来,转身一把把人抱住了。   “唔!”胥之明差点一口气给顶回去,缓过了这口气方道,“晏梓,怎么了?”   “图腾。”   “什么图腾?”   晏梓不安地看了眼屋里墙上大大小小的青蓝色的图腾,感觉手臂上起了整片整片的鸡皮疙瘩。   “青蓝色的……在发光……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好像有字……”   “青蓝色的,那估摸着是青萤草的汁液,”胥之明拍了拍晏梓的手背,轻声道,“在黑的地方会发光,的确是不错的标记。有什么字,你写到我手心上?”   晏梓点点头,又立马想起来他是个瞎子,揉了揉太阳穴,照着壁上的那些似是字的图腾在他手心画下来。   “吾心……向东……直指……唔,”胥之明皱了皱眉,“怎么停了?”   晏梓在他手心划拉了几下:“没什么,我接着写了。”   “以幼子为心,铸仙丹成事。幼子?他们要孩子做什么?”   “所谓的仙丹又是……慢着,之明,那里有什么东西。” 第33章 暗道   晏梓所看之处是一一块没用青萤草液的墙面,像是一道门。   “没有图腾,约莫一人高。”   “兴许是有什么暗门。去试试?”   “……你刀借我一下。”   “做什么?”   “又不是要对你做什么,”晏梓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借我捅一下墙,我给看看是不是有东西。”   胥之明抿了抿唇,把挂在腰后的长刀抽出,取下刀鞘来递给他:“单一个刀鞘捅捅够了。”   晏梓接过刀鞘,竟是僵了一下,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的脸。半晌,他才松了口气,拿刀鞘捅了捅墙面。   这刀鞘结实得很,墙面也不算坚硬,几下就给捅了个洞。晏梓吹了声口哨,把刀鞘扔回给胥之明,摸出火折子燃了,对着那不大的洞一脚踢了上去。   “晏梓!”胥之明被他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把刀收了回去,伸手欲拉住他,“你太冲动了!”   “无碍……就是脚有些疼。”晏梓被他扶着,甩了甩脚。   被晏梓踢了一脚的地方破开了一个大洞,露出里头的一条黑漆漆的过道来,洞口够一人过了。   晏梓拉住他的袖子:“后面有东西,咱去看看。”   “嗯。你没事就好。”胥之明笑了笑。   见到他那在火光映衬下的柔和笑容,晏梓不禁愣了一下,手指蜷了起来。   “……晏梓?不走么?”   晏梓呆呆地望向自己拽着他袖子的手,脸从下巴红到了耳朵尖,哆哆嗦嗦地拉着他便往洞口拽。   谁知他这一走神,完全忘了提醒胥之明这瞎子小心洞口,一拖一拽,被他扯着走的胥之明立时结结实实地被洞口的土块绊了一跤。   “我去——你给我下去!”   方才胥之明差点脸磕在地面上,幸而晏梓眼疾手快,抠住了墙面上的凸起,让胥之明摔了个满怀,震得他胸口的骨头隐隐作痛,却是还好没让他倒地上去。   “你没同我说这地方有土块啊……”胥之明委屈道,撑了把墙面,直起身,“……你是不是发热了?怎么……脸有点烫?”   “——啧,你怎么这么多事!”晏梓恼羞成怒,拍开他的手,打开扇子给自己扇风,一面快步走向过道里头。   胥之明刚揉了揉自己被他打疼的手腕,便听到了他急促的脚步声,忙道:“你等等!别乱走!万一有什么机关如何是好!”   “不用你管!”   晏梓感觉自己的脑袋一团乱,所有的线索学识都混在了一起,成了一把把他的脸烧得烫手的柴火。他的心跳得极快,脚上也走得极快。   作为一个看过太多人事的人,他多少晓得自己现在到底怎么了。   这丝情绪来得并不突然。   他早就料到自己不会甘心孑然一辈子。他熟悉的人不多,也不想与太多人熟知,胥之明是个意外,晏梓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他混成这个关系,也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对他萌生那种心思。刚碰上那会儿他还没在这位少爷身上放过太多注意,现在他想想,若是当初在那间街边的破庙里没有在月下的那一瞥,若是没有答应与他同行,他是不是便不会落成现如今这个德性。   他曾经不信那些坊间小话本里说的感情来了如同洪水猛兽,现如今他算是尝过这厉害了。这已不是头回因为胥之明而呼吸脉象紊乱了。这一路过来胥之明待他不错,他也是头回被亲人之外的人这般关照。   再者,说得实在点,就皮相来说,胥之明确是长得好看的。   他想抑制,甚至跟胥之明刚吵了一架,结果却还是因他而成这狼狈模样。   若是胥之明是个姑娘也就罢了,可他是个男子。就算自己见过池束与宣尽欢、齐宿简与叶參这般的例子,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世间终归是有人看不起男子对男子产生情愫的。   可能怎么办?他还是这么做了。   晏梓愈发烦躁起来,脚下也越走越快。他发狠地握紧了手腕上挂着的小石头,眉头揪成了一团。   “晏梓!”   胥之明从后头急急忙忙地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仿佛围上来的不是胥之明骨节分明的手,而是他手中抓着的火折子,将他的那几寸皮肉烫得生疼。晏梓猛地将他的手甩开,呼吸急促起来。   胥之明不愉快地“啧”了声,将他拽到怀里,不由分说地将额头抵上他的。   “你做什——”   “果真是发热了,肯定是今个儿来的时候给淋的,午时就听你没吃什么东西,”胥之明不悦地揉了揉他还有些湿漉漉的银发,“同你说了别淋雨,你还非要坐那儿,说你活该也不为过啊。”   晏梓的头还有些痛,实在是懒得同他争了,干脆倚在他肩上不动了。   见他许久没什么动静,胥之明皱了皱眉,拍了拍他的脸:“晏梓?晏梓!”   “头疼。”晏梓半阖着眼睛说道,“让我靠会儿吧,之明。” 第34章 火折   胥之明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将外套解了下来披在他肩上,倚着墙根坐下来。他一手揽着晏梓,一手慢慢顺着他的头发,想了想,又将他的脑袋埋在了自己脖颈间,好让他头发干得快些。   晏梓很瘦,瘦得胥之明这种人也能把他圈在怀里了。   胥之明想起两个人头回见面时,他那一副冷漠的、生人勿进的态度,淡金的眸子中一定是华光流转的,当初神采奕奕的人现如今却像一只兔子似的窝在他怀里。   他轻笑了一声,又将他拢了拢。   接着,他拆下了自己的眼罩,缓缓睁开了那双如同墨里混了血的眼睛。他先是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被晏梓的火折子映亮了的过道,接着低了低头,似是在看着怀里的人。沉默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挑开他的领口,勾出那根挂了金色小鸟的黑绳来。   他用自己空洞无神的眼睛向着那金色小鸟,接着嗤笑了一声,用大拇指摩挲起上头的下凹的线条。   他讨厌这鸟。他想把这鸟扔了。他先前就知道晏梓常常私底下拿出这玩意儿来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近几日是越发频繁了。虽说这鸟与他无甚的关系,可偏偏就是让他不爽快。   若是把这鸟趁着这会儿晏梓没醒便塞进土墙里会不会让自己舒服些?   可他想到怀里的晏梓,便又将小鸟攥进了手心里,捂热了之后一口咬上晏梓毫无防备的喉结。轻咬和舔舐使得迷迷糊糊醒不过来的晏梓向后扬起了头,唇缝中泄出些让人怜爱的呜咽来。   胥之明一面听着他的反应,一面乘着他仰头的当口将小鸟丢进了他的衣领中,这才松了口气,拉好了他的衣物。   待晏梓醒来时,他还窝在胥之明怀中,脑袋跟他的靠在一起,黑白分明的发丝都纠缠在了一块儿。   胥之明被覆在鸦青色布带下的眼睛动了动,若是没有那条布带,定是能看见那浓密的睫毛的。晏梓皱眉看着那碍事的布带,心想道。   胥之明打了个哈欠,把他往怀里抱紧了些,道:“一晚上都抱着你,身子都僵了。”   “……那你还抱得这么紧?”说着,晏梓便挣扎了起来。   晏梓翻出去时胥之明扶了他一下,收手时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了晏梓的喉结,惊得晏梓一激灵。   “什么玩意儿……”晏梓摸了摸自己的喉结,那里有个淡淡的牙印及几道小而浅的伤口,“你……你咬我?!”   “没有啊?”胥之明摆出一副无辜的嘴脸来,“是被蚊虫叮了吧?”   晏梓翻了个白眼。蚊虫叮咬怎么可能会有伤口?   “我们已经耗了一晚上了,眼下是先回去还是继续向前走?”胥之明拿手摸了摸晏梓的额头,“还有些烫。”   “别碰我,”晏梓拍开了他的手,扶着墙往前挪着步子,“当然是往前走了……”   他的腿还有些发软,脚使不上力气,像是踩在棉花上。   眼瞅着他要被一块小石子绊得砸地上,紧紧跟在他身后的胥之明手快拽了他袖子一把,绕到他前头蹲下。   “你看路,我背你进去。”   晏梓不得法,一来他的确走不动,二来就胥三少爷这态度也不会让他走路了,他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安安分分地被趴在了人背上。只是这样有些亲昵的姿势着实是变扭极了,让晏梓心里有些不大舒服。   “胥之明你能不能走快些,跟个大爷似的……”   “晏公子,我是个瞎子,还背着你,你能不能别老为难我?”   “那你甭背着我了。”   “哦,那也成。”胥之明笑了笑,作势要松手将他扔在地上,吓得晏梓慌里慌张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几乎要将他掐死。   “好了好了,逗你的,”胥之明将他往上托了一把,继续向前走着,“暗道内要小心,这点你不清楚么?”   “就这暗道?你在担心什么暗器不成?”晏梓颇为嫌弃地说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的心是不是太大了些?”   过道应是往地下或是山中走的,越往里头越发闷热起来,胥之明听他的呼吸粗重了些许,不禁有些担忧。   “之……明……”晏梓扒拉了一下胥之明的领口,轻声嘟囔道,“走了……多久了?”   “不久,估摸着也就快半个时辰罢了。不过这地方怎么这般长……方才就该回去。”   晏梓不满道:“回去岂不是……白费了我那一脚……”   “不过,你觉得这地会是谁挖的?”   “嗯?铁定不是李滩……可……若他……咳咳……若他不是……”   “怎么咳起来了”胥之明二话不说,将他放了下来,“眼下也无处寻药去,不如你在此处等我?”   “不行。”晏梓脑袋疼糊涂了,忘了正关心自己的是个瞎子,他奋力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还能撑下去的!”   胥之明觉得自己要带着这么个不安分的玩意儿准得出事,不出事也能折寿了,心一横一个手刀下去,干净利落地将他敲晕了。   等这只烧得头昏脑涨了还要啰嗦的燕子歇得没声响了,胥之明将他再次背了起来,顺着狭窄的过道继续走着。他那根原先趴在右胸上的麻花辫垂了下来,银白的发丝混着手腕上的红绳上垂下的流苏蹭着胥之明的脖子,蹭得他感觉心上痒痒的。   他们从霂州出来已有半年之多,清原公主被送往赤鹿磐也已有几个月了。二人从霂州到醉翁庄一路上没少打少闹,更没少掐,可聪明如他,晏梓那些小动作小心思他一清二楚。   他对此其实是颇有芥蒂的,然而晏梓那样小心翼翼又让他不忍。两个人喝酒有时喝上了头,晏梓会说些胡话,每当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时他都会突然清醒过来了似地压抑自己,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他还是记得的。记得晏梓说过的那些话。   “之明……这样不好我是知道的……”   “可……可一个人的心思……”   “怎会说没就没呢……”   就像一只小燕子,落在他掌中,小小的爪子比划着他掌心繁杂的掌纹,用一对晶亮的眼睛望着自己,望得自己心中一动。 第35章 佛生   晏梓就像一只燕子。   他从冷里来,带着一丝暖意,有他的地方就像是有春意。纵然是寒冬,纵然是霂州外的那片雪原,也似是在浊水以南的草滩湿地里,在那春阳里。   胥之明的日子一天天过得浑浑噩噩,外出几日,回来后在霂州或是附近帮衙门破些个大小案子。倒不是他看低他人,只是围在他边上的人都实在是入不得他自个儿的眼,以他的话来讲——不是一路人,难喝一壶酒。   可晏梓就是那个能同他喝酒的人。   起初只是觉着他有趣,便陪他闹闹了。   这只小燕子实在是可爱得很,认真的时候板着脸,气急败坏的时候就拖他喝酒,叫人忍不住想逗他。   后面么……便是辟邪坞之事了。   晏梓叫他别管自己的时候,胥之明的火气蹭蹭蹭的就上来了。   他了解辟邪坞卿才会叫晏梓别去招惹,可晏梓却完全不听他的,就像是他养了只燕子,就算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也要扎进水里去寻死。   正想着,胥之明猛地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叫他养的?   ……他一定是魔怔了。   胥之明这么一犹豫,右脚退了半步,竟是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顿时耳边传来齿轮咬合的咔咔声。他心中一紧,迅速转了个身,将晏梓护在怀里。   紧接着,有什么尖锐之物刺入他的脊背上,或许是短剑,或许是箭。   哪一个都或许会要了他的命。   胥之明咬了咬牙,扶好了晏梓,一手探至背后,将那东西拔了下来。那是一根箭,箭头上还涂了什么无色的东西,混着胥之明的血液滴落在尘土中。   “娘的……燕子你欠我欠大发了……”   胥之明的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免得流血流得太狠,只能搀着晏梓一步一步地拖着身子往里走。   好在此处与过道的出口相去不远,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后二人来到了一处地窖中。胥之明找到了出口,先将晏梓推了上去,这才慢慢爬到地面上。   此处似是一间破庙,供着一尊文曲星君,只是神像的脑袋缺了一角,衣袖也已断裂,供桌上满是灰尘,唯一的一只苹果却是被蛀得几乎只剩了一层皮。   然而尚未醒来的晏梓的火折子早就熄了,胥之明本就看不见,二人对自己所处之地一无所知,他只能靠摸的。   “谁!”   因还拖着晏梓,胥之明的心一直便悬着未曾放下过,方才一听有什么动静,他便迅速将晏梓护在了怀中,偏过头去听那声音的源头。   “……啧,还以为是李老三又带新的东西过来了。”   胥之明皱了皱眉,被布带覆盖住的眼睛微微睁开了,用眼角盯着那个人影。   “哟……小子,你这金亮亮的东西有点有趣嘛,让我想起了个人。”   “你是谁?”胥之明完全不想理会他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便极没耐心地丢了话出去。   “……那个白头发的……”来人顿了顿,突然轻笑一声,“有点味儿啊,看着也有点面熟,是不是先前逃掉的那个小侯爷?早听说从山里跑回来时腿上被蛇咬了一口,竟然真的中了毒还没死?”   “你是睚眦的人。”胥之明咬牙道。   来人拍了拍手,笑道:“这位小公子,你的脑袋瓜不错。”   “李滩在帮你们带什么?”   “……不如,咱们来谈谈吧,小公子?”   “……你想做什么?”胥之明紧了紧抱在怀里的晏梓,警惕道。   “你将你那护着的白毛崽子给我,我就告诉你李老三在帮咱做什么。”   “你们要他有何用?”   他摊手道:“这位公子,不妨告诉你,睚眦中的人都被喂过睚眦毒,深得教主赏识之人方能得所谓之解药续命。若是有了小侯爷,那我便能解毒来去自如了。”   “做梦,”胥之明面上隐隐起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戾气,“李滩到底在帮你们带什么?!”   “我看你应也中毒了吧?不过气味淡得要死,刚被缠上身的吧?何不将小侯爷交给我,我好制了解药,让你服下,再带你出去。你这般抱着他也不是办法啊。”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胥之明没了耐性,一手摸上了刀柄,“李滩究竟在帮你们带什么东西过来!”   那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既然公子无意与在下合作,那在下也没什么由头可以来告诉你李老三到底在做什么了。告辞,愿您死得愉快。”   那人往后退了几步,闪身出了破庙,没过多久便已听不见什么声响了,只余山间的虫鸣鸟啼。   昨夜怕是还下了场雨,这会儿还有些冷,屋顶上积起的水顺着瓦片从窟窿边缘滴落下来,啪嗒落在地面上,囤成了几处水洼。   胥之明寻了处干净地方把晏梓放下了,走出庙去拾了些半干的木头回来扔到一处,用晏梓余下的火折子给生了堆火,坐在一边将上身的衣物一层层小心翼翼地褪下来。   他有点犯困,指尖也有些疼。既然李滩在替睚眦做事,那么他所中之毒应也是睚眦没跑了。   晏梓身中睚眦却能活到现在,他不是没猜过晏梓身上有解药。可据他所知,睚眦并无解药,说不定是因晏梓当时年幼才未致死。   就算有解药,他又怎么能卖了朋友将晏梓送出去换解药?   胥之明醒来的时候,他的外袍已经放回了自己身上,身旁的火烧得正旺。   “醒了……?”晏梓在旁虚弱地唤道。   “你怎么样了?”   “还是……头疼……”   “那咱们得快些回去……”   “你是不是受伤了?”   胥之明顿了顿,苦笑道:“没事,地道里碰上机关了,背上中了一箭……”   “你身上……有睚眦的气味。”   胥之明闭上了嘴。许久,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要去扶起晏梓。   谁知晏梓猛地抽出了他腰后的刀,用嘴扯了左手的手套,用刀一把抹在了自己的左手掌心上。   “你做什么?!”胥之明闻到了那股血腥味,顿时脸白如纸。   晏梓扯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压在神台下,不等胥之明从刚被敲到头而生出的头疼中回过神来,他人已经给晏梓制住,动弹不得。   “喝了。”晏梓边说着,边将左手递到他唇边。   胥之明别开头,挣扎着要起来:“你别闹了!”   “我没闹!我的血里有解睚眦的东西,你快点喝了!”   “开什么玩笑!睚眦哪来的解药!你给我把手去包好!你还在发热——”   晏梓一怒之下直接将手凑到了他嘴边,将血强行给他灌了下去。 第36章 回溯   胥之明被满嘴的血腥味冲得头晕。   “晏……梓……”   晏梓听到他那打颤的声音手上僵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   胥之明皱起了眉,扳开了他的手:“够了。”   晏梓点了点头,脸色发白。   胥之明扯了自己一截袖子,默不作声地替他把左手的伤口包好了,一脚踢翻了火堆。   “这里有什么东西吗?”胥之明不自在地背过身,整着袖口。   “有,地上有些孩子的衣服。”   “嗯,不算白来。咱们朝着这方面去寻。”   胥之明接过晏梓递还给他的长刀,收好了走向有风吹来的方向。   外头雨过天晴,已是傍晚。这破庙应还是在醉翁庄附近的,酒香随着风飘过了山头,站在外头就能闻见。   破庙外是一片林子,隐隐能看到一条往山下去的山道,只是已是杂草丛生,恐怕会有什么虫蛇。   晏梓拉着胥之明慢悠悠地顺着山道往下走,套着手套的右手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不自在地紧了紧手,绷着身子看着脚下的草堆。   “晏梓。”   “啊?什么?”晏梓一个激灵,停下来回过头去看胥之明。   “确实好多了,”胥之明笑道,“多谢。”   “……嗯。”   “还有。”   “什么?你能不能一次……”   “晏梓,我们两个没法到那地步的。”   晏梓的手猛地收紧,捏得胥之明的手起了红印。然而胥之明只是笑着向着他,一动不动。   晏梓动了动苍白开裂的嘴唇。   过了半晌,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是不能……还是不愿?”   这下轮到胥之明愣住了。   晏梓就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手至始至终没有松开。   先前胥之明将自己剖开来一般地理了一通后,便知道自己要遭。最早他就不该因觉得晏梓有趣便去招惹他,而后又答应陪他出来逛上一圈,二人相处得久了,晏梓又早已表露出那种情感,他只会更想玩玩,更想待在晏梓身边,致使最后他也走歪,生了这种情。   胥之明突然有点怕他。晏梓待他全心全意,可自己却还东瞒西瞒。   “……或许……”   晏梓垂下脑袋,咬紧了下唇,血腥味一下子充盈了口腔。   “……或许是不能吧。”胥之明苦笑道。   闻言,晏梓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你……”   “晏梓,提这事儿是我的错。咱莫再继续说下去了,好么?”   “……随你。”晏梓撇了撇嘴,继续向山下走去。   一路上两人均是无言以对,就连燕子们见着主人回来了,飞下来落在晏梓肩上蹭他的脸颊他也无什么反应。   回到庄里燕部所在之处已是入夜,一身伤的两人将吴辉与露伊并后来来的几个姑娘吓了个彻底,一时间宅中忙得人仰马翻,过了亥时才堪堪闲了下来。   胥之明在房中的桌边坐着,饮下一口酒,长舒了一口气。此酒是露伊买回来的,酒味清淡,并不醉人,对伤口也没什么害处,倒是能当清水喝了。   他预备着待这桩案子结了便回霂州去。若是接着跟燕子待在一起,疯魔也只是早晚的问题。虽然,他也不知道究竟回去了能否断了这念头。   “公子。”   守在门外的露伊突然出声道,惊得胥之明捏着酒杯的手一僵。   晏梓推了门进来,交代了姑娘们都回去休息后便阖上了门,来到桌边。   “咱们明天去查查哪些人家丢了孩子吧?”晏梓垂眸道,“杀了李老三的定是在那些人中,找到他们就……”   “晏梓,谁同你说了杀人的一定是在他们中?你别因脑子不清楚错了判断。”   晏梓好半晌才艰难地开了口,言语间尽是苦涩与委屈:“……我没有。我没有脑子不清楚。”   “药喝了么?烧退了么?”   胥之明边说着,边站起身拉过他与他额头相抵。   “你看,还有点热呢。”   “你撩我,你个瞎子。”晏梓突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说得胥之明一愣。   胥之明黑了脸:“……你说什么?”   “你这不是在撩我么,胥之明?”晏梓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明明可以用手的,为什么要贴上来?你明明可以赶我走的,为什么让我留着了?”   “……你果然脑子不清楚。”胥之明轻轻推了他一把,坐回了桌边。   晏梓在他旁边坐下,替他将酒满上了,道:“我今天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这样很扰人你知不知道。”   “知道,还会被骂,但是你听我说说吧。”   胥之明抿了抿唇,心中不知思及什么,分明清楚自己的处境,却还是放纵般地点了点头。   “你说你是不能,但是我觉得能。你知道束哥和咱们副盟主么?”   “池束我晓得,钴林盟盟主,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六,年轻有为。副盟主么……我只晓得似是个不会武功之人,他怎么当上副盟主的?”   “头脑好,还有么……嗯,开后门。”   “……什么?”   “当年……当年嫂子还没来的时候,”胥之明听见晏梓轻笑了一声,“束哥说了,要把副盟主的位置留给他妻子。谁知道带回来的是个男人。”   “男人?”   “是啊,男人。是总理司司主。”   “宣尽欢?他是钴林盟副盟主?”   “啊,你知道啊。”晏梓看了他一眼,“嫂子大束哥两岁呢,是被池家从青楼买回来的,听说是当初束哥他姐要,婉姨看束哥也有点兴趣,就买了。束哥打小就喜欢他,后来跑出来建了钴林盟,在嫂子要跟他姐成亲的前一天拐回来的。”   “拐……?”   晏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图一时嘴快,在人前说了池束:“呸,是带,带回来的。   “唉还有,七袖剑你晓得吗?”   胥之明点了点头:“七大侠在江湖上有名得很,就是我也听过。”   “这话我就同你说说了……虽然你去问姑苏阁的其他探子也照样会晓得……七大哥……他跟咱三少爷是有过肌肤之亲的。”   胥之明正在喝酒,一听这话差点被酒呛死。晏梓见他咳得很了,赶忙起身替他拍背。   “娘的……吓死我了……你下回能不能说得隐晦点?”   “没有下次了。”晏梓垂下了眼帘,有些落寞地说道,“若你回霂州了的话。”   胥之明沉默着没有接话。   “七大哥他挺早就跟三少爷两情相悦了,就是在三少爷出姑苏阁去那会儿,他俩头回行房也是在那段日子里。三少爷回来后七大哥也经常来寻他,我那阁主师父看得出端倪,从来没给七大哥好脸色看过。有一阵,三少爷同七大哥出了一趟远门,但却是一个人回来的,鬼了城里也闷闷不乐,我师父顾忌七大哥,就心急火燎地替三少爷张罗了一桩婚事。”   “叶參答应了……?”   “他不能忤逆了师父,便答应了。可他还是想为了七大哥当一回逆子……成亲没多久便将那姑娘休了。左右大家也都不喜欢那姑娘,休了一了百了。”   “叶參可有碰过那姑娘?”   “他怎么会!倒是那姑娘,被休了后还死皮赖脸地来招惹三少爷,师父都要烦了。”   胥之明哈哈道:“这叶參倒是个性情中人,没被孝道束缚了。”   “那你呢?”晏梓抬眼看他,“我可看不出你有多孝敬你爹。” 第37章 流年   胥之明无奈道:“晏公子,这两个不一样……”   “又叫晏公子了?”晏梓道,弹了一下他的酒杯,杯中的酒液被弹得溅起,落在了他唇角上。晏梓托腮看着,伸手抹去了那滴酒,“你可以叫燕子试试。”   “燕……子……”他不自在地试着叫了一声,“这两个……”   “束哥和七大哥可比你显眼多了,你在躲什么?”晏梓急道。   “他俩有那功夫有那名声能护着所爱,可我只是区区一个胥家的庶子……燕子,我不能害你。”   “你是不是嫌我?”   胥之明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嫌你。”   “等我报了仇,我也是有名声的人了,我护着你啊!”   “燕子你没见过什么人,不能吊死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   “放屁。”晏梓有些恼了,“你他娘的就是嫌我。我长这么大什么人没见过,燕部还这么多姑娘,也没见我对谁……对谁……”说到后面,晏梓有些不自在,说话也吞吞吐吐的。想来头一次掏心掏肺地说些肉麻话,对他来说还是有点难。   闻言,胥之明心中一动,收紧了搁在腿上的手。   见他好半晌没说话,晏梓的心忽地沉了下去。他咬紧了下唇,接着起身道:“我晓得了……等办完这事儿,我让人送你回霂州去,咱俩……再也别碰上了,省得你烦。”   “燕子……我是怕你知道了我是谁后会后悔……会恨我,恨你自己。”   “不会。恨你是一码事,喜欢你又是另一码事。”晏梓斩钉截铁地否定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挺累的……你看,我都懒得继续跟你装下去了。”   晏梓跨出门。外头又下起了雨,分明傍晚时是已经放晴了的。   他正欲伸出一只手去接那雨水,却突然被人往后拉了一把,跌进一人怀中。   他被摔愣了。   胥之明将他拉进屋里,摔上了门。   “胥之明……?!”   晏梓的眼睛瞪得老大。   被吓的。   因为胥之明将他狠狠抵在了门上,啃咬着他的唇。   晏梓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嘴唇被胥之明咬破了,还被吻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才有了点反应。   他整个人都被胥之明禁锢在双臂间,手臂叠在胸前只能抵在胥之明的胸口上,推都推不动这个在他嘴唇上肆虐的狗一样的混蛋,只好抓住了他胸口的衣物。   晏梓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姿势。弄得他像被流氓欺负了似的。   先前像个老古董一样的胥之明此时却疯魔了一般,光咬还不满足,直接越界伸了舌头进来,搅得晏梓脑袋瓜里一片空白。   末了,胥之明还舔了舔他红肿的嘴唇,与他额头相抵。   “你还在烧吧?”胥之明笑道。   晏梓眨了眨眼,也笑了:“这是你自己凑上来的。”   “是是是,病了也是我自己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松开了,我要回去睡了。”   “这么晚过来,还想回去睡?”   “……我没想到你一疯能疯成这模样。”   “只对你。”   “闭嘴吧你。”晏梓翻了个白眼,“明早起来你也喝点药吧,免得烧起来,这案子又得拖了。”   “好,都听你的。”胥之明揽着他走到床边,替他将罩衣脱去了。   分明是夏季,晏梓却在被窝里缩着,看着胥之明也脱了罩衣躺到床上来,这才凑了过去,笑眯眯地抱住他。   胥之明也回抱了他,笑道:“你可真黏人啊。”   晏梓二话不说,呼了一巴掌上去。   “先前真不是我脑子不清楚,我是真觉得杀了李滩的人就在那些丢了孩子的人家里。咱俩能发现他藏孩子的地方,定也有人能发现。”   “嗯,明早去问问吧。”   “可就算找到了恐怕也难以寻得尸首所在,我们还得花功夫去寻那埋尸首之地。”   “可说不定尸首已经没了呢?”   “那就让李家人立衣冠冢罢。”   “……你瞧瞧你,只因一时之乐便成了这副样子。”   晏梓不满地盯着他,一口咬在他捏着自己脸的手上。   “你属狗的吧……疼死了。”   晏梓哼哼道:“你先前啃我的时候不也跟只狗似的?之明,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胥之明的手僵在他脸上。   “……为什么想看我的眼睛?”   “没看过几次,想见见。你能看见么?”   “……几乎不能吧,”胥之明坐起来,伸手探至脑后,将那鸦青色的布带解了下来,轻轻睁开眼睛,“也不能直直盯着光,会疼。”   晏梓盯着他那双淡红的眼睛撑在床上呆了半晌,最后只是砸吧了几下嘴,僵着身子躺回床上。待胥之明正要去碰他看他怎么回事时,晏梓却突然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上。   “晏梓……?你怎么……”   “真好看!”晏梓像个孩子似地滚了几下,接着扯着他的领子一把将他拉趴下了,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红红的像只兔子似的!”   胥之明被他逗乐了,拥住了他,温柔地吻了上去。 第38章 淡茶   胥之明迷迷糊糊地醒来已是第二天的辰时过半,晏梓缩在他怀里,将他的手臂压麻了。   他打了个哈欠,晃了晃晏梓。   这再不起他俩别想早些干完这档活儿了。   “燕子,醒醒,”胥之明捏了捏他的脸,“天亮了,该起了。”   这是胥之明头回见到晏梓刚起的模样,黏黏糊糊的,颇叫人爱不释手。胥之明将他抱着坐起,下床去穿了衣服,这才转过身来,将他扶下床,套好了罩衣。   “你回房去,穿了衣服洗把脸,我在院里等你。”   晏梓迷迷糊糊的还没睡醒,眯着眼睛看了眼胥之明:“你眼睛疼么?”   “尚可,我这就去绑带子了。”胥之明眯起眼睛,笑道。   看到他笑晏梓立时晃了神,站起来捏着他下巴吻了一下才哼着小曲走出去。   胥之明摇了摇头,心道这人当真是个孩子,给点糖便能乐呵成这模样。待门被带上了,他的脸色攸地冷了下来,转过身子面向挂在衣架子上的外袍。   那是件墨黑的外袍,上绣有暗纹,旁边挂着一根首尾连在一块儿的绳子,吊一金色的圆盘坠子,原先是缠在胥之明腰上的,坠子就坠在身后。   胥之明伸手抚上了外袍,指尖随着暗纹滑动,最后手一抖,将右手的食指指甲抠进了银线中。   “晏梓……燕子……燕……”胥之明顿了顿,轻笑道,“晏?有趣……”   -   两人去寻了处铺子坐下,叫了一笼包子一碗馄饨作早点。露伊在旁托腮啃着自己的那笼包子眯起眼睛看着自家公子和胥三少爷,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   自家公子今日怎的一直笑着?分明是夏季呀怎么就好似还在春日里呢……   “公子,下雨了,咱没带伞呀。”露伊有气无力道。   晏梓嘴里还塞着一只包子,只得嘟囔道:“不打紧,吴辉会送过来伞的。之明,你吃这么少没事儿么?再吃口馄饨呗。”   “吃东西时别说话,噎着了该如何是好?”胥之明无奈地笑了一下,还是就着他的手吃下了那勺子里的馄饨。   拿着伞匆忙赶来的吴辉同露伊一齐被结结实实地吓得身体震了一震,手中的伞便惨兮兮地落在了地上。   晏梓脸不红心不跳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公子你……和他……胥少爷……是……”吴辉结结巴巴地回不过神来,最后只得狠心咬了下舌头,哆哆嗦嗦地把伞从地上捡起来,过去递给他。   “我同之明撑一把便可了。”   胥之明道:“燕子,还在街上……”   “方才你从我勺子里抢东西吃的时候怎么没想还在街上?”晏梓笑道。   胥之明被噎了个正着。   “撑一把伞,好说说案子的事儿。”晏梓将最后一只馄饨喂给他,拿起搁在桌上的伞,起身将他拉了起来。   “我昨晚交代你们的事问过了么?”晏梓看向吴辉。   吴辉点了点头:“问过了,有五户人家丢了孩子。”   “虽然去提人家伤心事不好,可死了人还是得找着凶手安定民心。”胥之明侧首贴在晏梓耳边低声道。晏梓抬首看他,点了点头。   吴辉与露伊在后头跟着,一个眼睛疼,一个在出神。   “吴姐姐,不知为何,”露伊撑着伞望着街道旁的店铺,大声道,“妹妹我觉得这周围似乎有什么古怪的味道呢。”   “嗯,不仅如此,我的眼睛也有些疼。”   “两位姑娘,不如你们先回去,在下同晏公子先去查探一番便是,这天下着雨,湿冷天气对姑娘也不大好。”胥之明回过头来,苦笑道。   “娘的,别理她们。”晏梓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可味道……我也……”   晏梓揪紧了他的袖口:“虽说在下雨,可这味儿果然还是能叫我闻见。”   胥之明立时明了,揉了揉他的脑袋:“咱走吧。”   为了防止晏梓的判断出现偏差,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去问了那些丢了孩子的人家,没有直奔气味尽头。若是放在先前,晏梓保准得发顿脾气,可今日他只是有些郁闷地扯着胥之明的袖口,像只安安分分的燕子。   这些人家丢了孩子,见他们上门来问还以为是带孩子回来了,闹得晏梓颇为尴尬,只得躲在胥之明身后,并在心里对胥之明的待人处事之道暗暗赞赏了一番。   气味最为浓郁之处的人家在庄子的西北面,已经是在庄子边上了。他们到时赶上那家人不在家,只得在附近寻了处茶馆等着。   “我在这儿蹲着就行,你先回去罢,病刚好别又受凉了。”胥之明道。   晏梓喝茶的手一顿,道:“你药喝了没?”   “胥公子好好的为何要喝药?”吴辉不解道。   晏梓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娘的……没什么。”他开始庆幸胥之明看不见。否则此时他这模样定能被他笑上一番。   “不会笑你。”   晏梓愣愣地看向胥之明:“什么?”   “我不会笑你。”胥之明道。   晏梓简直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吴辉与露伊也想。   “咱、咱们先找个小二问问那户人家的事吧……”说着晏梓就要起身。胥之明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招了小二过来。   “你走什么,付了钱还出力,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之明……”晏梓委委屈屈地小声唤道。   被胥之明招过来的小二是个小少年,来的时候正瞧见这桌一银发公子趴在桌上,装成一只半死不活的燕子,右手被对面的公子捏在手里。   “你叫什么?”胥之明问道。   “顺、顺二……”   “好,顺二。此次我们几个是来查东西的,有些事情你莫要多问,晓得了吗?”说着,胥之明请他坐下了,并倒了碗茶给他。   顺二受宠若惊,连忙点了点头。   “你可知那对面的人家是何人?”   “嗯,晓得的,”顺二咧了咧嘴,紧张道,“庄子里的人都管那家的主人叫刘叔,究竟是何名我也不大清楚……刘叔没媳妇儿,有说跟人跑了,也有说已经死了,更有甚者说是被他埋他家田里了……”   “慢着,”晏梓闷声道,“田?什么田?”   顺二道:“两位公子想必也晓得咱庄上大多都是酿酒的,做茶买卖的也就只有我们这种茶楼了。可刘叔他做的是茶叶生意,在后山上有一两片茶田,种了两种。”   “什么茶?”胥之明蹙眉问道。   “唔……这我倒是没怎么听人说过,不过我估摸着有一种是青古茶吧!”   “为何你觉得其中一种是青古茶?”晏梓抬起头来,“青古茶分明是只在琅琊谷中种的。”   “眼瞅着青古茶要收成了,刘叔这几日不在恐怕就是在琅琊谷中呢。刘叔每年都有一车茶跟着琅琊谷里的茶农送进京城去,先前几年的送不了,也就罢了。可刘叔说今年的长势喜人,说什么也要送进京城里去咧。能送进京城去的,可不只有青古茶了嘛。”顺二道。 第39章 又见   “……青古茶说是只在琅琊谷产,实际上琅琊山附近也能种的,”两人离席行至了茶馆露台上,晏梓拉住胥之明低声同他道,“可青古茶只在琅琊谷长得好。”   “那这刘某人怎会说收成好?”胥之明不解道,“青古茶可有什么能提产量的法子?”   “……难不成是‘血肉埋’?”晏梓蹙眉道。   “血肉埋是何物?”   “说得那什么了些罢了,就是埋肉在青古茶地里,青古茶吃肉,吃了能香不少。”晏梓说到这事儿有些犯怵,“听说从前有个茶农,被当时的朝廷逼得没法子了,才试了血肉埋这法子。先是鸡肉,再是猪肉、牛肉,最后……用了人肉。”   “我去,”胥之明听得难得骂出了声。他记起噶努那日挖出的腐肉与沽艾的话,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深的水,“燕子啊,这茶靠谱儿吗?”   “邪茶,我在姑苏阁中见过的详解言青古茶乃是不知哪儿来的道士给的当时的皇帝的种子,找了好几处地方试种,琅琊谷还是一茶使机缘巧合之下摔进来发现的,谁知只有此处长得旺,才种在这儿的。皇帝喝了之后龙心大悦,又问了道士那茶有什么法子能使其愈香的。那道士便答,以血肉养之便可——鸡肉为下等,猪肉牛肉为上等,人肉则是极品。”   晏梓反抓住胥之明的手,道:“你可知皇帝有多视人命如草芥?据宫中逃出来的老臣说,皇帝连杀十人作祭方得了一杯茶。可这事儿天下根本没多少人了解,你晓得为何么?因为与此事相关的人都被杀了,祭了第二杯茶,那老臣是诈死逃出来的,姑苏阁上下又无多少人去翻那茶典,我也是偶然得知。”   “……燕子。”   “你说,刘某人说青古茶的收成好,又是在琅琊谷外,会不会是他弄了血肉埋?”晏梓道,“咱们要不去蹲着罢?”   “你还病着,若不是青古茶那便是白费力气了。若是能查到宫中进出贡品的账目便好了,有他的名字便能确定了……”   “啊,言之有理。你别操心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晏梓笑道。   胥之明满脸狐疑地面向他。   -   不待胥之明将晏梓的罩衫彻底剥下来晏梓便转了个身,拱进了他怀里。   “怎么了?”胥之明笑道。   “青古茶真恶心……”晏梓闷闷地说道。   胥之明拍了拍他的背:“好了,该歇息了。”   晏梓应了一声,乖乖躺到了床上,抓着被子看着胥之明褪了衣服,吹了烛火。   “看什么呢你?”躺到床上后胥之明将他拖了出来揽住了。   “看你好看呗。还在想,咱们俩这事要是被你家长辈晓得了可如何是好,我看你爹就不好糊弄,更别说你祖父了。”   胥之明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道:“拦不住我。等咱都闲下来了,找个地方住了便好。”   “啧,你这瞎子,我眼下喜欢着你,也没说要同你过一辈子啊。”   “你还想同谁好?”胥之明捏住了他的手臂,拥住了他,“信不信我就地把你办了?”   “胥三少爷,这是床,不是地。”晏梓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胥之明抽了抽嘴角,捏着他的下巴就啃了一通。   -   第二日,两人去了刘叔家,却仍是吃了个闭门羹。   “我忍不了了,我要踢门。”   胥之明赶忙抱住晏梓,借着比他要高出半个脑袋瓜子的优势将人揣怀里拖走了。   “别打草惊蛇。咱们先去先前李滩家那条密道通向的那座……呃,是破庙来着对吧?嗯就那破庙,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晏梓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别拖我。”   胥之明心虚道:“当初你昏过去时,我在那处破庙中碰见了睚眦的人。”   “娘的,又是睚眦?!”   “嗯,我怀疑李滩也是睚眦的人。”   “这么说……那姓刘的说不定还真是杀了李滩的人……啧,你去破庙到底要做什么?”   “我觉得那个人会再回来。他想要解毒。他猜得到我知道他因为解毒会再去破庙,因而他一定会在那里。”   “多新鲜哪,睚眦的人还怕睚眦了。走吧走吧。”   兴许是与上次回庄子时二人的关系不同、心境不同、天气不同了,晏梓的心情格外得好,好得想掐胥之明。   “我想起来了,你上回把我劈晕了。”   “诶诶,陈年旧事了,你别再跟我揪着了,回床上让你抱会儿行不?”   闻言,晏梓的脸一下子红得厉害。他咬了咬牙,一掌拍到胥之明背上,直把这病秧子拍得咳个不停。   “两位关系不错?”   晏梓仰头看向站在山腰上的人。他大白天的裹在一张黑袍子里,想不叫人怀疑都难。   “上回见着看着还剑拔弩张的,这会儿都能好到像是在打情骂俏了。”   “就是在打情骂俏。怎么着了,你个没媳妇儿的。”晏梓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面无表情地回道。   黑袍人噎了一下。   “我们这回来,是来问你,你们将李滩带来的孩子送到哪里去了?”胥之明问道。   “那么胥公子,”黑袍人笑道,“您已经做了打算,要将小侯爷送给我了?”   听到那声“小侯爷”,晏梓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张了张嘴,拽紧了胥之明的袖口。   “燕子?!”胥之明一把接住了他,把他抱紧怀里。   “果然是小侯爷。现在看看,你身上也没有睚眦了吧?也就是说,他身上真的有睚眦的解药。   “当初……我似乎也听过人叫他燕子。   “是你那个姐姐吧?晏雨絮?” 第40章 兄长   晏梓愣了一下,扯住了胥之明的领口,低声道:“他在诈你。但是……他知道我。”   胥之明迟疑着点了点头,仍是抱紧了他。   “你不要再招惹他了。”胥之明皱眉道,“你身上的睚眦毒有多久了?”   “嗯……近十年了吧。”   “不行。”胥之明想起上回晏梓强行给他喂血的那分量就心里发毛,“晏梓不能给你!”   黑袍人无奈道:“胥三少爷,你是奸商吗?舍不得媳妇儿套不着狼啊。”   “我可以带你去姑苏阁解毒,他们有蛇。”胥之明道。   晏梓猛地抬头看他。   “若是你平白无故带我上姑苏阁,他们才不会借我蛇。”   “是为了救晏梓。用这个由头阁主自然会借。况且,此话确实是没有说错。”   “嗯,言之有理。我信你了,之明。”   胥之明惊道:“你是……”   黑袍人摘下了黑袍,露出一张同胥之明有几分相似的脸来。   “多年未见了,四弟。”   -   晏梓听胥之明讲,这黑袍人乃是他父亲与正房夫人成亲前同一青楼女子所生。当时尚未成家的胥目璋在潘河游玩时结识了那名青楼女子。那女子知书达理,倒是像个大家闺秀,春宵一夜过后,胥目璋便回霂州成亲去了。哪知这一夜竟就叫那女子怀了孩子。   青楼女子挺着肚子是极难活下去的,可她偏不愿将那孩子堕了,且还在孩子近十岁时带着去寻了胥目璋。   晏梓晓得胥目璋究竟是怎么个丧尽天良的混蛋,他自然是不愿认他们母子俩的,当机立断将他们扫地出门了。   那会儿胥之明只有约莫六岁大,见过他一面,记得胥目璋留下的那丁点儿良心叫胥目璋给那孩子起了个名。   “野岚哥,当真是好久不见了。”胥之明笑道。   “看见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胥野岚道,又看了眼坐在他身旁的晏梓,“你姐这阵子……过得不错。”   晏梓有些不舒服地说道:“我与姐姐也有些年头没碰面了,如此我便安心了。多谢野岚哥。”   胥野岚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兄长你怎么……会去睚眦?”胥之明问道。   胥野岚叹了口气:“是我娘。当年被爹回绝后,她便入了睚眦,把我也卷了进去。可……我娘她身子不好,只能在教内,而我则是一直在外。”   “你上回为什么要跑了?”   “没看清你,庙里忒暗了。”胥野岚有些尴尬地说道。   “兄长,你还没说睚眦究竟将那些孩子带去哪儿了。”胥之明提醒道。   胥野岚愣了一下:“瞧我,同你见面了高兴成什么样子了……睚眦将孩子送去了赤鹿磐。”   “赤鹿磐?送去那儿做什么?”晏梓道。   “听闻赤鹿磐那里有处睚眦的炼药厂,孩子是送去……作药材的。”   晏梓不由地感到了一阵恶寒。胥之明偏过头,刚想揽过他却被他躲了一下,手指一僵,随即不着痕迹地缩回了些,轻轻拍了拍他背上的尘土。   晏梓撇了撇嘴,抱紧了自己。   “为了毒孩子,睚眦中会融入孩子的骨血。普通的睚眦对孩子效果并不明显,可放入了孩子的骨血后便会效力大增,将孩子的毒发速度调至与成人一致。”   “嗯……兄长,你可知睚眦总坛何在?”   胥野岚摇了摇头:“我和你说实话,虽然我去过总坛,但一路上都是给迷晕了的,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赤鹿磐的也只不过是个分部罢了。总坛究竟在何处……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也就只有赤鹿磐分部的总管晓得。”   “多谢,是个好消息。”胥之明道。   晏梓突然面无表情道:“兄长先同我们回去罢,待此案解决了,咱们先回趟姑苏阁,替你解了毒再说。”   胥野岚察觉到他态度略有些转变,只得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胥之明明显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只是不知原因为何,回去的路上想去拉他的手也被他拍开了,只好灰溜溜地走到后头同胥野岚一起走。   “没想到你现在已经能离开竹竿了。”   “嗯。”   “你娘还好么?”   “我娘已经死了。”   “……抱歉。”   “没事。”   “你身上的毒……”   “或许是因着我中的睚眦不多、解得也快罢,解了后我也没闻着什么味儿。”   “……”   “兄长,你别没话找话了,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好。”   “……抱歉。”   “你可以说了。”   胥野岚有些不好意思:“你与晏公子……”   “嗯,如兄长所见,我跟他好上了。”   听他平静地说出这话,胥野岚不由地觉得胃一阵抽搐。   “这事儿咱爹晓得吗?!”   胥之明嗤笑道:“让他晓得做什么?”   “也是。叫他知道了不得揍你。”   “揍我?那也得有那个本事。他知道了顶多骂几句,再过头的话他是不会说的。”   “你同晏公子……是怎么……”   “那天你回去后……”胥之明顿了顿,“咱俩回庄子的路上我同他说了咱俩成不了,当晚他就到我房里来了。”   “想不到雨絮的弟弟如此热情……”胥野岚喃喃道。   “哥你想什么呢?”胥之明皱眉道,“他同我来谈正事的,顺带想试试能不能说动我。”   “结果?”   “被说动了呗。”   “……恕我直言,你这样特没诚意。”   胥之明哼了一声:“没诚意又怎样?我喜欢他。”   听到他这话,走在前头的晏梓终于停下来转过身看向了胥之明,抿着唇,脸上已经红了大半。 第41章 信否   见状,胥野岚立时拉了胥之明一把,免得他撞上去。   要放在以前,晏梓准得瞪胥野岚一眼,觉得这货对他有什么敌意。可如今他只是望着胥之明,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个说骚话不打草稿的呆子!”   胥之明:“???”   “老弟,不是我说,你这相好有些可爱啊?”胥野岚看着气鼓鼓地走回去了的晏梓,玩味道。   胥之明黑了脸:“兄长,兄弟之妻不可欺。”   “……晏公子说得没错,而且我觉得他还口下留情了。你就是个说骚话不打草稿的混蛋。”   -   晏梓吃完晚饭后一声不吭地回了屋里。胥野岚看看晏梓,再看看胥之明,道:“你俩吵了?”   胥之明觉得委屈。按理说,他分明哪儿都没怨晏梓,晏梓也没怨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一边想着一边啃着筷子,几乎要把筷子啃秃了。   “兄长,你今晚睡客房,我与晏梓去说说先。”   话音刚落,胥之明便飞快地丢下了筷子,进到里院去了,扔了自家哥哥一人在饭厅里凌乱。   这算什么,见色忘兄?夫妻吵架?   胥野岚已经迅速将自己的思绪拆开重新粘了一遍,接受了自己最为优秀的弟弟成了个断袖的事实。   还是个被撩到断袖的。   且说胥之明这边。他到了自己房里没找到晏梓,只好到了他屋里,结果在最里头的桌后寻到了他。   “你在这儿做什么?”   “……没什么。”   “回去睡了。”   “刚吃完就睡,你是猪吗?”   “你在发什么脾气?”   晏梓抿了抿唇,道:“没有。”   “燕子,你得同我讲,”胥之明绕到桌后蹲下,拉住了晏梓的一只手,“你与我讲了,我才能知道你在气什么。”   半晌,晏梓方才泄气了似的,说道:“……之明,我是信你的。”   胥之明一下子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因为我喜欢你,我信你,才会在有时候你说出一些话的时候不愿去细想。你懂吗?我怕我一细想,各种事情都会告诉我我认识的那个你是假的。   “之明,我真的看不透你了。我以为我是很聪明的,什么事都能看出些端倪来,可是对你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了。”   “……燕子,你听我的话,”胥之明轻轻捏了捏晏梓的脸,“我没骗过你。但是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   “但凡你问我的,我能说的我全部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虽说我位分高,可燕子,我怕你。怕你揪着心怪你自己。还怕你出事。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总也有比我厉害的,一旦我说多了你势必会有危险。”   “胥之明,有时候我也怕你。”   晏梓不再说下去,而是抱紧了他。   胥之明想着他那句话,没回过神来。   -   第二日一早,胥之明从晏梓床上醒来的时候,晏梓还缩在他怀里,眼角有些红。   昨晚晏梓哭了,哭得胥之明措手不及。   他不是大哭,就是无声地掉着眼泪,比大哭还让他心烦。大哭是发泄,可单单地落泪只是把气都憋在心口,完完全全就是自己跟自己赌气。   胥之明蹭了蹭晏梓的眼角,低下头轻吻了一下,这才起身披上衣服。   晏梓昨日闹了个身心俱疲,胥之明没忍心去叫醒他,便去了胥野岚房外,一大清早就拍他的门。   “他娘的……一大清早来拍伤患的门,咱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你算哪门子伤患?”胥之明面无表情道。   然而胥野岚打量了一番自家弟弟,笑道:“哟,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颜色就开染房哪?瞧你这嘚瑟模样,跟晏公子和好了?”   被兄长看穿了心态的胥之明仍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算不上。不生闷气了罢了。他累了,别扰他清静。”   晏梓起得要晚些,出了屋子,露伊同他说胥之明与胥野岚出去了,还交代了让他好生休息,莫要出门。   晏梓撇撇嘴,懒懒散散地在窗边坐下,在窗檐上撒了一把小米,看着燕子们啄着吃。   就在此时,一只燕子直冲了下来,将抓着的一封信函丢到了他脸上,急急忙忙地落在窗檐上啄食小米。晏梓黑了脸,用手指弹了一下它的小脑袋,展开了信函。   胥之明回来时是午后了,因着有些闷热便解了布带,刚进院子就见晏梓倚在窗框上睡着了,银色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杂乱,贴在他的脸上、眼上、唇上。   他走过去看了眼窝在他手边窝成了一圈的一只只小燕子,心中不由地软了下来,满脸的疲惫尽数褪去。   他伸手蹭了蹭晏梓的嘴唇,吻了一下。   这一下把晏梓的清梦亲得一干二净。他睁开还看不大清楚的双眼,呜咽道:“你总算回来了……有什么消息么……?”   “有,”胥之明还在蹭着他的嘴唇,含糊不清道,“刘家的孩子丢了有一阵子了,那刘叔名叫刘威,这些天是往琅琊谷去了。”   “刘威?”晏梓皱眉道,别过脸从怀里抽出那卷书信来,“京城里的来信,替我查到了。今年预备上贡的青古茶的名册里确实有刘威的名字,还是排在前头的。”   胥之明看了一眼那信:“嗯,你帮我送封信,叫人带噶努过来。”   “噶努?噶努已经来了。”晏梓跳下窗檐来,摸了一把他的后颈,“噶努在琅琊谷里不吃不喝的,似乎是想要来见你,沽艾就带它过来了。”   “关哪儿了?”   “在后院。噶努块头挺大,都能趴墙上了,险些把人家吓死。”晏梓看了看他的脸,“你布带子呢?”   于是胥之明乖乖将布带子从怀里取了出来。   晏梓给他系上了后顺了顺他脸侧的头发,道:“回头叫束哥帮个忙,给你找个人看看能不能治好吧?”   “算了,劳心费神的东西,天生就有的,也就别管了。”   谈话间,两人已经行至后院,趴在树下的噶努一跃而起,眼瞅着要撞上胥之明,只见他迅速抽了放在一旁的竹竿子,作势要敲过去,吓得噶努赶紧一个千斤坠砸到了地上。   “动什么动,”胥之明怒斥道,“你晓不晓得你有多重?!”   “好了好了,它就是想你了……”   “可它弄伤了你该怎么办?!从前在胥家时我一妹妹就差点被它砸死,和它念叨了几次了这混球都不听……”   “嗯?混球?”晏梓笑道,句末尾音微微上挑,“怎么不骂畜生?”   “……”   “好啦,知道你疼它。这不还得让它跟去帮忙么?”说着,晏梓揉了揉噶努的脖子。 第42章 幼燕   噶努格外听晏梓的话,见晏梓把他喊了出去便乐颠颠地甩着尾巴跟出去了,最多也只是在看见他俩腻歪时崴了一下脚。   胥之明担心刘威起疑心会去将留下的东西处理了,先前便托了衙门将茶山团团围好了,替他俩拖延了些时间。   噶努得了胥之明的令早已先赶往了茶山。这般庞大的一头似狗似狼的东西着实吓了庄上的住户一跳,再者上回来时噶努也并未现身,这一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晏梓拉着胥之明紧随其后,不多时便跑到了茶山,却见几个捕快身上负伤,皮肉外翻,似是被什么刀砍伤了。   “两位公子!”叫住他俩的是先前在李滩家见过的那位捕快。他手背上有道伤口,几乎横劈了他的整只手,鲜血淋漓。   “有个蓬头垢面的疯子,拿着把柴刀一把铁锹奔上山去了!”   “别急,你带着大家先回衙门疗伤,此事我们定能解决。”胥之明安抚道。   “可上山去了的还有一匹不知道是什么的……”   “那是我家的狼,莫要担心。乡亲们也有些受惊了,还请大人多多安抚一下,有劳了。”   “那是自然,两位公子多加小心。”语毕,他迅速转了身,带着其他同僚返回庄里去了。   “柴刀……噶努不会有事么?”晏梓抬头望他。   “这狼崽子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要是一把柴刀就能将它制服了,它也没什么脸面去见它祖宗了。”   两人急急忙忙地赶上了山,绕过了一个山头方见一人一狼正于茶树间对峙着。那狼只受了些小伤,人却是几乎没了整条左臂。   刘威见了胥之明面色一凛,咬牙道:“他娘的,刚见你来问孩子的事就晓得你们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动作还挺快。”   “那是比不上刘兄。”胥之明笑道,“我这不是怕来得再晚了些,刘兄便能毁尸灭迹了么?”   刘威打量着他俩。除去旁边的大狼,这一个瞎子一个看着就只剩半条命的也不能将他怎样了。   他掂了掂手上的柴刀,突然发狠砍向噶努,立时将它逼出去老远。   胥之明听到噶努的吼声顿知这刘威是要玩命了,一手将晏梓拦到身后。   “一个瞎子还想同我玩!你这少爷是不是傻了些!”刘威一边喊道一边挥刀冲上来。   晏梓正要上前扯住胥之明,却见胥之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他那把极薄的长刀,且这刀竟是拦下了刘威厚重的柴刀!   “刘兄还是嫩了些,在下随身佩刀怎可能是不入流的刀?”胥之明嗤笑道,手上一发力,挥开了刘威。   他退回晏梓身前,抚摸了一下光洁的刀身,继续道:“来认识一下,此刀名为流月,乃赤鹿磐名匠所锻。看着脆,实则坚硬无比,就你那砍柴用的刀,根本不配与之为敌。”   “呵,这小家子气的刀也敢说是赤鹿磐名匠之作,可笑至极!”   他说的定是流月刀身刀柄衔接处的那一大群的蝴蝶装饰。流月除了刀身上隐隐泛着赤色的刀纹外,还在衔接处装饰了一大群的银蝶。虽说看着柔美无用,实则能够保护持刀者的手,只因这些银蝶的蝶翼尖端能在刀者快速的身法下化作锋利的刀片。   “不过是闲暇之作,确实不足挂齿,可终归是鲁堪巴的刀。虽说赤鹿磐人不喜欢,我用起来却是相当顺手。”话音刚落,胥之明便复又飞身出去,刀尖直指刘威咽喉要害。   刘威竖起柴刀相对,谁知听得胥之明轻笑一声,他竟是手贴刀身,抽出流月,打右侧直穿而上,将他胸腹捅了个对穿。   噶努从山上一跃而起,张开了血盆大口直冲其脑门,却是被他一躲又啃在了手臂上。   刘威抓着柴刀不敢松手,又用另一只手抓起铁锹,一用力拍向噶努,不偏不倚正好敲在它太阳穴上。这一下不比胥之明先前开玩笑的那些下,几乎将它敲得两眼冒星。   “可以啊……他娘的老子的狼也是你能碰的吗?!”   胥之明难得有这般怒火冲天的模样,手上发狠又将刀捅进去了些,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喷出,溅在了刀面上。   可刘威却是抱了必死之心,反手将那铁锹举起,眼看着要落在胥之明后脑上将他铲个后脑开花,站在远处一直插不了手的晏梓顿起杀心,怀中的扇子被他带出,“啪”的一声展开了。   他一挥扇子,几片闪着夺命寒光的锋利白玉刀片自扇骨顶端飞出,准确无误地嵌进他的喉咙里。   温热的血喷到胥之明脸上叫他不禁愣了一下。   刘威张了张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咬牙道:“李老三……他害死了我儿子……让我儿子成了毒药……官府无能……我凭什么不能杀他报仇!!!”   他大喝一声,猛地将柴刀侧转,接着便倒了下去。那柴刀坠下来,胥之明闪避不及,叫那柴刀砍进了左肩,鲜血直流。   “之明!”晏梓咽喉一紧,边收了扇子边冲上前抱住了胥之明。   “先、先叫噶努……把李滩的尸骨挖出来……一码归一码,不能、不能因为李滩拐了孩子就放过刘威……”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晏梓的牙龈几乎被他咬出血。他面目狰狞地捂住了胥之明的左肩,眼眶已经红了。   “我……我没……”   谁知这话还未说完,胥之明便脑袋一空,头一歪,昏了过去。   -   胥之明肩上的刀伤刚给缝上,人正靠着大迎枕,喝着沽艾喂给他的汤药。   晏梓把他送回了琅琊谷,人还在醉翁庄处理这档案子的后事。   这案子其实只要寻出了那破庙便好解多了,只是破庙距庄子有些路,又是荒郊野岭的,甚少有人会注意到,官府便也一直将这事儿搁着了。   人前人后划道线,活人难管死人事。这人都死了,孩子也不会丢了,官府便将那李滩已经烂得只余了骨头的尸首交还给了李家。听说李家不愿收这混账,深更半夜时叫人扔了喂野狗了。   刘威的尸首被官府收了去,虽说确是杀了人,可也终结了这丢孩子的难解之案,便也只是埋了也就罢了。   那刀片被人偷偷取了出来,晏梓也不晓得去哪儿了。官府道,胥之明与刘威间是刘威先动的手,与胥之明没什么关系,还要感谢他破了此案,道是要上门送他些补品,好养伤,直接叫晏梓给回绝了。   开玩笑,这官府脑子没病么?再说这案子胥之明也没怎么动过脑筋吧?!   晏梓回到琅琊谷后径直进了胥之明屋里,挥退了那些姑娘。   “……辛苦你了。”晏梓有些别扭地说道。   “哪里哪里。”胥之明道,“刘威那车茶叶给扣下了么?”   “扣了,给京城也递了书信了,左右还没呈上去,不碍事。”   “扣了就好,”胥之明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叫皇帝那家伙尝了鲜儿得了趣就不好了。”   闻言,晏梓抬头看了眼他。   “你先好好养伤,等伤好得差不多了,咱们去西域一趟就回姑苏阁去,将兄长的毒解了再去浊水,接着咱们就去赤鹿磐,好不好?”   “依你。”   晏梓点了点头,起身亲了下他的额前的碎发。 第43章 若来   于明翰的东南近海之处,有一条江,江面宽广,水波平缓,小鱼小虾在此间嬉戏,周边镇子富庶。   此江名为一苇渡江,上有数不清的江中岛,于江心的,便是有名的姑苏阁。   姑苏阁乃是明翰一民间探子的组织,上到破案下到找猫都可以登阁求人,只要出得起银两。姑苏阁还以机关闻名,整座姑苏阁便是一座机关城,内部齿轮层层叠叠不计其数,阁中机关师不下二十,大大小小的机关遍布了整座姑苏阁。   姑苏阁阁主有三子,均为一妻所生。其中三子名为叶參,生他时阁主夫人出了点意外,至今躺在床上。   叶參打小就野,不像他的大哥二哥在阁中安心学习,他时常跑出阁去抓鱼摸虾,去镇上抱些零嘴淡酒回来,再是被他爹叶瞒骂一顿。   叶小公子聪明伶俐却是这副德性,叶瞒为他愁白了两鬓,直到将这不孝子拎到自己夫人床前这才叫他安稳了不少。   第二日,年满十六的叶參便毫不客气地离开了姑苏阁,从此杳无音信。他只说,要去为娘寻药来。因他是姑苏阁的少爷,这姑苏阁的探子竟是一个也没能将他从险恶江湖里找出来,更别说挖出来了。   -   “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桑麻郊外,云起山的一株通天古木上摔下一个青衣公子来,微卷的头发上横七竖八地被迫装饰着些绿叶树枝。   料是谁见了这么个小公子都会道他是个温文儒雅之人。哪想他毫无形象地揉了揉自己摔疼了的屁股,骂道:“他娘的……疼死我了……”   抱怨完了,他便站了起来,拍拍衣袍整理了一番,这才安心往回走。   山中多野禽走兽。他走了没多久便碰上了一只在路边蹲着梳理皮毛的红毛狐狸。他蹲下来挠了挠狐狸的下巴,挠够了后嘟囔道:“你家主人呢?”   “你又从上面掉下来了?”   闻言,他一下子红了脸,手一紧猝不及防地抓了把红毛狐狸的毛,疼得红毛狐狸“嗷呜”叫了一声,一口咬在他手上。   “嘶——你做什么?!”   站在他背后的那人听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摔了一跤,赶忙走上前抓过他的手。   来的是个黑衣青年,如鸦的长发束在脑后,一身带有暗纹的黑衣裹在身上,领子高得挡住了他半张脸。   “娘的……你个死狐狸,回头不宰了你。”他骂了声狐狸,从怀里掏出一瓶东西来,从中倒出了些液体,涂在他手上。   狐狸委屈地叫了声,在这小公子手上蹭了蹭。   “别他娘的勾他。”青年白了它一眼,说道。   “好久不见了啊,”公子轻声道,“齐宿简。”   齐宿简噎了一下,默不作声地从他的腰包里翻出了一卷绷带来,给他缠在手上。   “怎么这么巧呢,你怎么又跟我撞上了呢?”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叶公子,你是对我生了什么猜忌了吗?”   叶參伸出另一只手,道:“你看看,咱俩头回见面是在一苇渡江外的寒梅镇,之后呢?”   “……广岭,胡海,匝丛。”   “是吧?”叶參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有珊岛你没碰上我。干嘛去了?”   “……我当时被人跟着,所以……”   “所以不好跟着我,是不是?”   齐宿简低头不语,默默替他把手包好了,起身揣了狐狸。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也不想惹你们这些江湖人,我只想替我娘找药。”   “是,可我也说过,能修复筋脉骨头的灵药都在南洋的海窟教手上。”   叶參皱起了眉:“难道说明翰真的没有药师能制这种药吗?”   齐宿简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不过是一介江湖人,那种专治筋骨的药确实有不少,但要生骨肉活死人,只有那里有。你知道巫蛊之术吧?传闻那种药就是以巫蛊为介进行医治的。”   叶參不说话了。   他娘脊柱骨附近的筋脉受损只能躺着,若要叫她再次站起来只能修复筋骨。   “从明翰到南洋最少要多久?”   齐宿简抬起头来看着他:“你……你要去?”   “去啊,不然怎么办,不医好我娘让我爹打得我去跪祠堂?”   他跟叶瞒闹了一顿,若是灰头土脸地回去还要不要面子了?   “……我陪你去吧?”齐宿简小心翼翼地说道。   叶參看了他一眼,揉了揉他怀里狐狸的脑袋:“我爹还让你跟我跟到这地步?这是给了你多少钱,我给你不就好了。”   “我没要钱。”齐宿简似是有点恼了,略微提了点音量。   叶參指尖一顿,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这面相老实的年轻人一眼,一时间眼底风云莫测,竟有几分戒备与狠毒,仿佛他再皱一下眉,齐宿简怀里的火红狐狸就能被他那常年排列机关的精瘦手指给掐断了脖子。   于是红狐狸真的瑟缩了一下。   然而叶參很快放开了它:“那你要了什么?你怎么平白无故地帮他看着我?”   “我没帮你爹,只是想帮你驱了那些跟着你的人。”   叶參感觉这对话哪里不大对,隐隐有要走偏了的迹象。他砸吧砸吧嘴,转身走了。   “你有什么计划么,去南洋的。”   原先齐宿简当他又气了,打算在原地杵会儿在跟上去,一听这话便知叶參已经许了他一道了,便屁颠屁颠地跟过去了。   “皇帝登基不过二载多,南边有些地方还在禁海商,出入得要关令,咱们得绕路。”   “得走内陆,不能沿海么?”   “是。且因眼下禁令未撤,常有些摊贩偷偷摸摸地买些海外洋人的东西来在私底下贩卖,那片多少有些乱,离远些为妙。”   叶參点了点头。   齐修简了解叶參,难得见他如此听话,不禁松了口气。   “你且先说说咱们怎么走吧,还有出海是怎么说?”   “出海得到了那头再问,咱们打火方去,到走马塘找匹马赶路,再顺着藤廊、寻萝往下,到芦花崖去坐船。”   “……你去过海窟教?”叶參看了他一眼,问道。   齐修简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算是……跟他们头子有些过节吧。”   “那可好,到时候把你卖了正好换药。”   他笑了笑,往前走去。   叶參这句话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是句玩笑话,齐修简自然也晓得,可他心中就是没来由地起了一把火,气得他攥紧了手,他怀里的狐狸也嗷了声。 第44章 火方   两人从桑麻出来后,顺着山路往火方去。火方位于桑麻西面,大部分在一处荒原上的石窟里,一小部分则建在石窟外,在炎炎夏日里也是明翰数一数二的热的了。好在眼下正直春日,就算是在荒原上也不算怎的热。   叶參脑子灵光,出来这些时日学了不少,已经能替人看些小疾小病了。   路上他们碰上了一伙歇在路边的赶路人。他们的板车几乎裂成了好几块,拉车的牛马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们似乎是在拐弯时撞上了山间的石头,车夫的小腿骨不幸被撞裂了。   叶參正好带了些草药,给敷了后替他绑了块板子,照旧婆妈地啰嗦了一堆后,这才准备歇下。   此地与火方多少有些许距离,白日里不必担心太热,夜里也不必担心太过寒冷。叶參不识得去火方的路,跟着齐宿简时快时慢地走了这般久,多少有些疲乏,脑袋一挨上齐宿简厚实的脊背便眼皮打架,不多时就沉沉睡死过去了。   照他的话来讲,就是睡得宛如一头死猪。   他在梦里又见到了娘亲。离家之后他常用安神的药物助眠,否则便会做梦,且几乎次次都能见到他那双腿废了的娘产下一块暗红的肉,接着便站了起来,笑着抱起他的大哥二哥走远,他自己则站在一池血水中,血水没过了他的胸腹,他走不动,也不想动。   叶參的胸口堵得难受,血液的铁锈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他感觉自己仿佛要死在了这梦里。   “叶參!醒醒!叶參!!!”   叶參被那过于凄厉的喊叫声吓得人都抽了一下,这才恍恍惚惚地从梦里醒了过来,泪水已经糊了他一脸。   “怎……么……?”   “娘的……”齐宿简骂了一声,“那群人是来杀我的。”   “那你将我放下不就好了……”   “也是来杀你的。”   叶參的头有些疼,似乎还没来由地有些沉。他扶着额,轻声道:“到底是……谁?”   “就是路上那群赶路的。这群狗娘养的贱东西他娘的堵我呢。快起来,说不定能赶到火方去。”   叶參有气无力地道:“还下着雨呢……”   齐宿简察觉叶參似有古怪,以手背蹭了蹭他的前额,心中一惊,赶忙将他打横抱起,在他俩藏身的树林中七拐八拐地行路。   “你这烧得厉害,你能睡么?我带你赶路,快些到火方好看看大夫。”   “看什么大夫……”叶參在他怀里昏昏沉沉地嘟囔道,“老子就是……大夫。”   齐宿简低声道:“你是傻子么,哪有大夫给自己看病的……”   叶參心神不宁地睡下,又遭梦魇住了,接着又是在这雨里淋了满头水,眼下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他窝在齐宿简怀里胡乱说了一堆话,便抓着他的衣襟睡过去了。   齐宿简随身仅有一件鱼皮衣,大半盖在了叶參头上,他半张脸和右半边的肩头都给淋在了雨里。他这又是出汗又是泡冷水的,再健壮也有些犯了头疼。   走了大半夜,雨小了不少,齐宿简那狐狸又寻得了一株可遮雨的古木,齐宿简便将叶參放于树根上,卸了他的篓子下来。   “如何?”   “我这烧得糊里糊涂的……先降降温,你看看有没有……寒凉草,过了水让我吞下去。”   方才他篓子一直淋在雨里,草药都是湿淋淋的。齐宿简抹了把脸,将大把纠结在一起的草药拎出来,隔着雨水辨认其中的寒凉草,挑了出来。   可他挑完就顿住了——这根长条的草药可怎么让人吞?   “寒凉草呢……快点给我……”   “叶三少爷,你睁眼儿看看这怎么让你吞下去?你这是在难为我,还是难为你自个儿?”   “娘的……能怎么吞……就这么吞啊……”说着,便要去够那草药。   齐宿简一躲,没让他够着。   他将草药扔进嘴里,嚼得稀巴烂,再就着口喂给叶參。   虽说这由头正直无比,但总归是嘴碰嘴的活计,叶參被他吓得一哆嗦,险些被汁液呛到。寒凉草已经被齐宿简嚼得除了草汁只剩渣,就算是烧糊涂了的叶參吞下去也不成问题。   他听到齐宿简低声含糊说了一句“咽下去,有人来了”。   -   那伙人顺着脚印跟过来后没能找到人,气味也被雨水冲淡了,他们带的狗闻不到人只得在林里瞎跑,想着说不定能被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   突然不知打哪儿窜出一块石子儿,不偏不倚正好敲在那狗鼻子上,将狗脑袋整个打得别了过去。它面向的地方正好有只挂了彩的鹿,看了它一眼,忽地往林里跑去。   这只饭没吃饱的狗当即跟了上去。   齐宿简那只火红的狐狸从草皮下钻了出来,抖抖皮毛扑到一棵树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开始在树干上磨爪子。   这是棵参天巨树,枝繁叶茂,而丛丛树叶下,齐宿简正蹲在树干上目送那伙人走远,怀里还揽着一个正抱着他脖子不撒手的窝成了一团的叶三少爷。   “走了没?”   齐宿简面无表情道:“没。”   “走了没?”   “没。”   “……”   “真没。”   知道狐狸在底下发出了一声尖细且长得叫声,齐宿简才松了口气,抱着叶參一跃而下。   “咱们回大路上吧。他们应该暂时不会追回来了。”   叶參跳了下来,拍拍自己的衣角,道:“没想到反被你瞎猫碰上死耗子,给鹿放点血就把他们都引开了。”   “嗯,”齐宿简摸了摸他的脸,“还有些烫,鱼皮衣你披着,我背你走。”   雨后的树林里满是被泡软了的泥土,到处坑坑洼洼的,齐宿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天破晓这才走出了林子。好在大路上的地还算结实,雨也停了,天亮后齐宿简走得快了不少。   叶參趴在他背上,睡意又铺天盖地地卷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问道:“为什么要……跟着我……?”   为什么?   齐宿简轻笑了一声。   这其中的原因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 第45章 客栈   齐宿简其人,自入江湖以来便占据了武榜首位,不仅他本人仇家多,在他那听说鹤发童颜的美貌师父仙逝后连带着他师父的仇人也一并找上了他,闹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他在首位上坐久了,惹了不少人眼红,几年下来不仅仇人不减反增,还多了些对他那首位垂涎三尺的江湖人。   他也不想的,谁知这劳什子的榜非要一年排他个一回,他闲着没事就去凑个热闹,然而他这榜首占久了在场的诸位是个人都认得他了,每次一喊他名字他连缝儿都没得钻就被推上去了。   然而这群人又实在是打不过他,齐宿简已经被这事儿搅得心烦意乱,从最开始的揍得人满地找牙到如今的随意应付。   谁知还是在这首位上屹立不倒。   于是仇家愈发多了。   既然这场上除不掉他,那便只能场下下手了。   路上那拨人恐怕只是个引子,说不得后头还会来更多的。   这日下午,在齐宿简背上睡了一上午的叶參悠悠醒来。路上齐宿简顺手打了只在路边发呆的野山鸡,找了个临水空地把这鸡烤了,毛拔下来扔给叶參玩去了。   叶參还没缓过劲来。他慢悠悠地把羽毛串在两根绳上,一根挂在腰上,一根拿给了齐宿简。   “……我不要,挂着根毛做什么,我又不是那扁毛畜生。”   叶參耸了耸鼻子,对着正举着烤鸡的齐宿简怒道:“你要不接着本公子的辛勤劳动成果,本公子就把你做成扁毛畜生。”   于是常年占了武榜首位的齐宿简缩缩脖子接了这串毛,拿在手里看了看,绑在了剑套上。   此时屈尊串在棍上的那只山鸡的皮已经被烤得酥脆,因水分的缺失而裂开,露出里头金黄的肉来。   齐宿简撕了一块带皮的拿给叶參,叶參正专注打理那鸡毛,便歪头顺势吃了。   齐宿简的手指蜷了一下,缩了回来。   “此地距火方还有多远?”叶參含糊不清地问道。   齐宿简抬头看了看天,又嗅了嗅:“不远了,顶多再走不至一个时辰。”   “……你属狗的吗还带闻的。”   齐宿简无奈道:“火方生有一种奇花,其香味能顺风飘上百里,在远处才能闻到,越远越香,在火方本地就闻不见了。按这个味儿,不会太远。”   叶參的烧刚退下去,还吃不下太多东西,齐宿简将剩下的鸡肉用一大张洗过了的叶子包起来捆好,再用油纸包了一层,丢进了叶參的篓里,再赶在他拉下脸来前眼疾手快地把篓抢了过来背上,拉着他的袖子走了。   两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总算是到了火方,齐宿简在火方的巷子里七拐八拐了跨进了一间客栈里,院里有个穿着不差的孩子怀里正揣着齐宿简那只红狐狸喂。   “你怎么在这儿?”   “我堂哥要出海做生意,我跟我爹说我出来学学。”   “你会丢下你那个宝贝出来?”   那孩子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十分吓人,仿佛要吃了齐宿简一般。   “我听说叶三少爷跑了出来,便猜想他要去南海,你定会跟上,且绝对不会走沿海,你走来走去那丁点儿的地方,我便蹲在火方等着你来——你知道我蹲了你多久么,三四个月!”   闻言,齐宿简的脸黑了一半。   他不过是随口调侃一句,这死小孩就把他的那点破事都抖了出来!   果不其然,他用眼角看了眼叶參,收获了叶三少爷扔过来的一个就像在看什么变态一般的眼神。   “你给我过来。”齐宿简抽了抽嘴角,上前连带着火狐狸一起将这孩子提走了。   “怎么着,你要揍我?”   齐宿简头疼地将这兔崽子扔到大堂里,低声道:“我没惹到你吧?你怎么把我老底都抖出来了?!”   “什么抖老底,我不过是实话实话呀。”   “那好,你给我继续说实话,你出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孩子顿时噤了声。他皱了皱眉,从长板凳上站起,道;“我要孔雀翎。我看你玩过的。”   “你要那个做甚?不过就是个拿来玩的罢了。”   那孩子道;“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他从桌上的筷筒中拿出一根筷子,手上蓄劲,投向了大堂中的一根木柱。   偏巧叶參在外头呆得烦闷了,正走进来,拿根筷子不偏不倚正好擦着他的鼻尖过去,将三人都吓了一跳。   齐宿简急匆匆走过去查看,确认了叶參连根汗毛都没掉后一巴掌拍在那孩子后脑勺上:“你乱丢什么?!”   叶參却是去看了看那钉在柱子上的筷子,稍一用力将之取了下来,而筷子方才钉着的地方,有一小坑。   “厉害啊,”叶參感慨道,“这手法真是……可塑之才。”   听了他的话,齐宿简道:“你究竟要孔雀翎做什么?”   “为了你口中的,我那个‘宝贝’咯。”   “行啊,情种,”齐宿简一勾那小孩的肩,两个人窝到角落去了,“你哥是不是在芦花崖?”   “……你要干嘛?”他警惕地看了齐宿简一眼,觉得这养狐狸的人已经狐狸上身了。   “孔雀翎可以给你,但是我想让你在走马塘给我安排一辆马车,芦花崖那再支艘船给我。”   小孩一下子被他这狮子大开口给噎到了:“你是奸商吧?!虽说我有求于你,的确应向我讨点好处,但你这也——”   “你也知道,叶三少爷,这姑苏阁机关城里长大的,细皮嫩肉,实在禁不起颠簸。”   “……恕我直言,我完全无法对叶三少爷生出和你一样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婆娘心思。”   齐宿简抓着小孩不让他走,给摁着在角落里种蘑菇,想了半天其中缘由,到最后压根儿没想到自个儿身上去,倒是悟出了“这屁孩也是个少爷,就是能打能闹了些”的破说法。   “诶,不是,那什么,你想想你宝贝。”   “他没你说的那么嫩。”   “……也是,你那是凶得要死的野猫,我这就是个软白兔子。”   小孩憋了半天,才从自己在江湖人称七袖剑的七大侠面前已经显得有些贫瘠的学识里翻出点赞美之意:“没想到你不仅断袖了,连带着脸皮也一起断了扔了。”   “……我是断袖?”   小孩震惊了:“你不知道你已经是断袖了?!”   “我什么时候成了断袖了?!”   “你忘了你当初为什么要跟着叶參了吗?!”小孩跳了起来。   齐宿简连带着怀里的狐狸一并炸了毛,跳了起来:“我当初——”   “你当初什么?” 第46章 西域   齐宿简恼羞成怒,背对着叶參正大光明地抓着小孩脸上的肉扯,还比着口型。   “老子跟你没完。”   等小孩回了他个大白眼,他才站起身去揽叶參:“没什么,我跟这小孩借马车呢。”   “……跟一孩子借?”   “那有什么,他有钱啊。”   叶參本是能凭着自己三少爷的身份去向外借马匹的,但是借马得记名,若是碰上哪个认识他的眼熟他的人能直接喊姑苏阁的人来把他拖回去。   他听说叶瞒已经下了通缉令要逮他回去了。   而且照他家的小金库来说,应该还值了不少银子,说不定还是一大沓的银票……他能不能自己回去把通缉令给接了?   不过那也得在从海外寻药回来后。   叶參推了推齐宿简,正在那里站着整理自个儿袖口的小孩一见他向自己走过来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别紧张嘛小兄弟,”这下换作了叶參与他勾肩搭背了,“这样,你帮我们安排上了马车及船,齐宿简就应了你两个要求,如何?”   齐宿简武功高强,耳聪目明,这点声音自是逃不过他的耳朵。一听叶參这话,他差点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小孩道:“这主意不错,便如此吧。”   “叶參……”   “干嘛?”叶參回过头去看齐宿简,“你不愿意就直说。”   齐宿简看着叶參那一脸“你不答应就给我滚别在这儿碍事”的表情瘪了瘪嘴,凄凉道:“……你开心就好。”   小孩眯起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參估摸着这孩子也并非什么普通人家的小少爷,他不过这般年纪,却已经颇有大人风范地叫了一桌酒菜,还付了钱。   叶參这顿踏踏实实地吃下去了,倒是齐宿简食不知味,吃了几口,还是在小孩如针一般的目光下把一大东西递了出去。   小孩轻笑一声,在桌上摊开一方锦布,将那一大把东西放在其上,挑了其中一根拿起细看。叶參这才瞅见,那东西一端确实是孔雀翎羽,背面给涂了一层银的东西,应是增加重量的,说不定是那种拿在手里没多少重、却能给东西增加分量防着被风吹跑了的石粉,一般海上那些轻的货物都会给涂一层。那东西的另一端是一飞镖的镖头。   “这东西……齐宿简,你很久没磨了啊。”说着,他从随身的皮袋里取出一枚磨刀石,细心打磨了起来。   “不过是个闲暇之余拿来把玩的玩意儿罢了。倒是你那皮袋……”   “尽欢给我缝的,怎么,你羡慕?让叶三少爷给你缝去。”   叶參不明白怎的就扯到自个儿了,也不明了小孩口中的“尽欢”又是何人。   齐宿简轻咳几声,瞪了小孩一眼,不再说话。   “我想离家了。”小孩一边打磨孔雀翎一边道。   齐宿简喝了一口酒,问道:“怎么这般突然?”   “我这人……实在是没什么用。”小孩叹道。叶參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着皮囊底下到底是几岁老儿。   “你其实……不懂的。”小孩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尽欢他被买回来的第一天就被我爹当做是压制池纷纷的棋子,我什么都帮不了他。我虽然学过点武功,可总归是自己瞎琢磨,又能做点什么?”   “等你当了家主,把这桩婚事解了、再把你家宝贝抢过来还不是你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的事?”   “放屁,那能一样吗?”小孩砸吧砸吧嘴,“我要让尽欢不会被人说,也没人敢在我们背后说我们的是非,谁敢指指点点就掰断手,谁敢当面骂就脑袋搬家。”   叶參一惊:这小兄弟倒是血性十足。   “你这话说说也无妨……做了也罢了,别太过,莫惹到皇城里去了便可。”   “我不会滥杀无辜,这个我一直都知道,毕竟若是有朝一日朝廷来招安了我这条命便也差不多了,看看大元帝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居然将年号定为大元。要我说,那新辟邪坞卿也是厉害,竟然真让老辟邪坞卿将镇元坞改了名……诶扯远了,尽欢也晓得我想干什么的,他一直在提醒我,别人劝不动我,尽欢还劝不动么?”   “也是。你小子,爹娘的话都不听就听他的。”齐宿简调侃道。   “终有一日,你也会是这……样……哦我差点忘了,你已经是这个德性了。”   齐宿简:“???”   “刚刚叶三少爷……”   “兄弟!吃菜!一切好说!!!”   “答应我三个事儿,凑个整吧?”   “……行。”齐宿简咬牙道。   入了夜,叶參正在屋里整理他那筐草药,老板娘托了齐宿简给他送了几桶热水上来。   这客栈的老板娘是齐宿简的熟识,与白日那孩子也相识,他们都唤她芦娘。芦娘生于火方,祖上却是西域梧桐府之人,是西北闹匪灾那年南下的,据说与那小孩也算是老乡了。   “叶參,皂荚就在浴桶边上,我在门外等着,你有事或是好了喊我一声就行。”   叶參点了点头走到屏风后头去了。齐宿简在他篓里拿了那只烤了的鸡,准备交给芦娘,给叶參做个夜宵。   “齐宿简。”小孩正站在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剑套上的那根羽毛,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烤鸡,“这毛……该不会……”   “哦,你猜对了。”   “你知不知道最近他在……”   “知道。”   “你要下南洋,若是碰上他手下人知道你干了这事儿……”   “这不还有个他那不对头的妹妹在么?——诶,芦娘!”碰巧芦娘自底下经过,抬头看了他一眼,接了他丢下来的烤鸡便往厨房去了,“记得把骨头留了!”   芦娘应了一声,便进了后厨,不一会儿那烤鸡的香气又飘上来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叶三少爷,你跟着他的原由?”   齐宿简愣了一下,道:“……我觉着,要不……还是别了吧?他现在对我没那意思,挺好的,我也……看看就行。”   “没意思?算了吧齐宿简,叶三少爷对你应该……”小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保守地说道,“应该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意思的。”   “……我会小心的。”   “我说,你对他是真有意思吧?跟李妙芷应该没关系了吧?” 第47章 妙芷   齐宿简隐隐有些怒意:“怎么提起她来……”   “我认识你时是怎么个模样?后来去了趟一苇渡江,竟在附近见着了你,再想想李妙芷,我有那么傻不知道你在那儿附近晃荡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别跟叶參说……”   “这么说来,你并不打算同他提了。”   “提这陈年旧事做什么!他对我没那个意思我又何苦要去扰他惹他嫌?!”齐宿简怒道。   “阿简,我好了。”   齐宿简和小孩齐齐回过头去。叶參站在他房门口,侧着脸没看他俩,头发还没擦干,水珠顺着发尖儿落入了他衣领里头,他也不管。   齐宿简和小孩互看了一眼,那小孩轻轻点点头,转身回房里去了。齐宿简则是踏进叶參房里,替他将洗澡水从墙上的一根管道倒了出去,这会儿芦娘也送了烤鸡上来,将骨头塞给了齐宿简,退了出去。   “这烤鸡我叫芦娘热过了,你若饿了就吃了罢。”   “阿简。”   齐宿简顿了顿,突然有点不敢大声:“什么?”   “李妙芷,是谁?”   -   齐宿简师从天语峰山主,人称天语山神。   天语山神门下弟子不多,大多是从山脚捡来的,又年纪轻轻夭折了许多。被丢在天语峰下的孩子多为外乡的,本地人怕触怒天神,从不敢将孩子丢了。   齐宿简被天语山神捡上了山,平安无事地养到大,在山神临终前被传了一身功力,辅以原本从山神那里学了的武功,一出师便引来众多目光。   山下镇中有一户富甲一方的姓李人家,府上有一小姐待字闺中。李家老爷看重了齐宿简为人正直,又武功高强,自家女儿又倾心齐宿简已久,便请了媒婆说媒。   齐宿简听说了后,道自己太过危险,说不定会叫李小姐惹祸上身。   李小姐李妙芷听了便道:“你是嫌弃我。你先与我处了试试,若是你能有些喜爱我,那便再好不过了。若你仍旧不喜爱我,我也不会纠缠不清。”   齐宿简无奈,就应了。   两人游山玩水,出镇相处了一阵,齐宿简刚对李妙芷有了那点意思。   她便被齐宿简的仇家害了。   那时齐宿简是头回参加了武榜排名大会,刚入江湖便夺得头筹,招惹无数小人嫉妒,那些人近不了齐宿简的身,便从他身边人下手。可惜了李妙芷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齐宿简也无颜去见李家人,从此离开了天语峰附近,再也未回去过。   他初到一苇渡江附近时撞上了溜出来玩的叶參,一见面还以为是女扮男装的李妙芷——叶參长相偏阴柔,眉眼与李妙芷有几分相似。   这几分相似当场就叫齐宿简炸了毛,扶着他半天没动,僵在了原地。   自那之后齐宿简就没怎么远离过一苇渡江,常常与叶參在寒梅镇见面。叶參对齐宿简的第一印象不大好,齐宿简为了讨他开心,又想借他补偿一下李妙芷,就常常变着法子给他带点新奇玩意儿来。   那火红的狐狸是他一路带过来的,后来抱去给叶參玩,只不过叶參第二天给抱回来了——他二哥碰了狐狸就不停地打喷嚏,还起红疹,大夫说是过敏了,他再不舍也得给抱回来。   叶參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虽然对齐宿简有几分好感,但自打他从机关城里出来后齐宿简就一直偷偷摸摸地跟着他,再熟他也起了些防备。   齐宿简跟着他不过是想护上他一二,造成这么个误会他自个儿还觉着有些委屈。   “你准备杵在那儿多久?”   齐宿简愣了愣。   “帮我擦个头发。”   齐宿简便乖乖地拿了帕子替他仔细地擦起了头发。叶參拿了块烤鸡放进嘴里头,不禁皱了皱眉。这鸡肉凉了再热后口感果然掉了个档次,有些难嚼。   “你现在还觉得愧对于李姑娘吗?”他虽未开口,叶參却也猜到了一二。他看了看自己沾了油的指尖,问道。   齐宿简怔了怔,道:“还是……愧疚。”   “是了,你对于李姑娘的愧疚没必要在我身上补偿,也补偿不了——你想了,便是在了,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但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了的。”说着,叶參抬起头来看他,舔了舔指尖。   齐宿简搁下帕子,左手碰了碰他的脸。叶參看了他的手一眼,又直直望向了他。齐宿简暗暗松了口气,这才轻轻摩挲着他的脸。   这阵子风吹日晒雨淋的,他的皮肤已经不及还在姑苏阁时那般好了。   “你不是李妙芷。”齐宿简轻声道。   “是。”   “你是叶參。”   “嗯。”   “……我喜欢的是叶參,不是李妙芷。”   叶參睁大了眼。   齐宿简凑了上去,吻在了他的唇上。   “阿简?”   “我想对你好……叶參。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太会害死人了……”   “你、你不要哭呀……哎呀我又不会怪你的……”   叶參赶忙拿了那块帕子去擦他眼中一滴一滴落下来的眼泪。齐宿简并不出声,他只是单单地掉眼泪,连眉也不皱一下,就只是看着叶參。   “齐宿简?阿七?阿简?”   齐宿简默不作声地接过那根帕子,拿去重新洗干净了再把叶參摁回了凳子上,捞了方新的干帕子给他擦头发。   “我没事的,阿简。”叶參被他这轻柔地手法弄得有些困了,“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是我……自愿。”   齐宿简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   “我话还没说完……”   “困了,就睡了吧。”齐宿简将那床被子掸开,替他盖好,“火方虽然白天稍有些热,但是晚了就冷了。莫要着凉。今夜我就在这屋里,你睡便是。”   “你不困?”   “我习惯了,随便靠个东西就能睡。”   叶參知他说的不假,便不再勉强。   “陪我,别走。”   “陪你,不走。”   “我是说以后。”   “……嗯,以后。” 第48章 孔雀   为了乘着凉快点好赶路,齐宿简一大清早的就把叶參从被窝里捞出来了。他不肯起,齐宿简没得办法,只得给他漱口擦脸,喂了点吃的就背在背上了。   那孩子起得早,同芦娘说了些话,芦娘垂头听着,点了点头,向他行了个礼。那孩子也行礼拜了别,这才来寻他俩说事。   “怎么?”齐宿简低声问道。   小孩看了他背上的叶參一眼,道:“我同她说了我要离家的打算,叫她等我消息,若我给她递了信便照着去做,钱自然会给。”   “你是真打算离开池家了?”   “出了之后……我打算几年内都不回梧桐府了。”   “这么绝?”   “正好看看尽欢会是怎么个反应。”   “若你没能做成你所说之事怎么办?”   “……那就回去,做那个劳什子的家主,怎么说也能将尽欢抢过来。”   “厉害,这能屈能伸的。”   “我以后能做家主,”小孩看了他一眼,“那你呢?叶參不会做姑苏阁的阁主的,你们俩怎么同叶瞒说?”   齐宿简愣了一下,走神道:“我没打算说。”   “……是武榜那儿的事么?”   “说了,会给他惹麻烦。”   “迟早会有人知道的,你当耳听八方那群人是吃素的?”   “耳听八方”是明翰一江湖组织,聚集了一群整天吃饱了撑着闲得胃疼的人,唯一的乐趣就是搜罗江湖人士的八卦趣闻,并且印成报纸四处叫卖。什么东边梦泽堂的公子跑了半个明翰到西边飞沙湾去私会小情人、桂花醉的袅袅仙子的儿子会说的第一句话是自家爹的兄弟的名字,连那个谁不举这种私密事儿都缺德地曝出来过,其流氓程度着实令人发指。   常年霸占武榜第一的齐宿简自然是耳听八方的重点关照对象,有了新情人这种事当然不会放过。   “再、再说吧?”齐宿简对耳听八方显然是心有余悸,“他们……唉,他们也的确是够麻烦的。”   “这样,我替你们想想办法。”   齐宿简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武榜第一的位置。”小孩一边折了根狗尾巴草,平静说道。   “……武榜第一有什么好?你看看我这样……”   “你那是孤家寡人一个。”小孩瞥了他一眼,“如果我要坐稳,还要尽欢也安全,那么我不仅要坐上武榜第一,还要第二、第三……最好前十都是我的人。”   “你要收买?你爹知道你这么败家么?”   “你太幼稚了。”   被说幼稚的齐宿简又打量了一番身旁的这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银子固然好用,但是总有人会比你更富有。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富也不一定就能叫人死心塌地地听你的话。但是如果我收买的是人心呢?如果我能给天下江湖人士提供一个累了就能歇的地方,还惹了事就能有人替他出头,有什么不便之处能有人帮,这样想必就简单多了吧?”   “……你这么说给我听,就不怕我先按着这个法子来了?”   小孩笑了笑:“你不会,因为你在等着我做,然后做那个我所说的‘江湖人士’的一份子。”   齐宿简不置可否地别过头去,抬了抬叶參,好叫他趴得舒服些。   他不禁想,这孩子究竟是几岁了?怎么精得跟个大人似的。   “对了,你说你要我答应你三件事,现在孔雀翎给你了,剩下两件是什么?”   “哦,这么迫不及待啊,”小孩打趣道,“其实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事儿。一件,若我到时候真的能办成我方才所说的事,那么你就归入我麾下——也就是做那个我给尽了好处的江湖人士之一,但是得是绝对不会忤逆我、会替我好好办事的那个二把手。”   “……如果你能——”   “若此事能成,届时叶三少爷的安危,你不必担忧。”   闻言,齐宿简点了点头。   “第三件,你得教我你会的所有武功——一式不落地,教给我。”   “我怕误人子弟——”   “无妨,等我能够把你打趴下了再教我也不迟。”说着,小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齐宿简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待他俩走了一阵,叶參总算是醒了。小孩看了眼齐宿简已经僵硬了的手臂,没有说话。   “还有多久才到走马塘……你放我下来,我给你揉揉。”   听到他要下来,齐宿简起先是皱了皱眉,隐隐有些不悦。他一说要给自己揉手臂,便乖乖放了他下来,其模样变化之快直叫小孩在一旁啧啧称奇。   他们三人走出火方已有一段距离。叶參给齐宿简把筋都捋顺了,又让他休息了会儿,小孩坐在一边支着下巴看了他俩一阵,又自顾自去摆弄孔雀翎了。   “阿简。”   “嗯?”齐宿简原先在闭目养神,听他喊自己当即睁了眼,又见他嘴唇有些干裂,便递了水过去。   叶參接过后啜了一口,小声道:“那孩子叫什么?为何一直拿着这孔雀翎?”   齐宿简接过了他喝完的水,道:“你可叫他池少爷——这倒不是什么敬称,只是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户少爷——他拿着那孔雀翎似是因为他家原先有一只孔雀,打小陪着他的,后来他家从青楼买了一个比他大些的孩子回来,就是他之前所说的‘尽欢’,他也喜欢那只孔雀。本来也没什么,就算尽欢想要,池少爷也是会给的,可就因为是那尽欢喜欢,池家家主——就是池少爷他爹——把那孔雀摔死了。”   “啊?”叶參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因为那买回来的孩子喜欢?”   “池老爷肯定是看不惯一个买来的孩子的,更何况是出身青楼,身世不明……池少爷同那孩子关系好,叫下人听去了他那句可以送孔雀的话,说给池老爷了。孔雀死了后,那孩子终日惴惴不安,我同池少爷有点交情,他说……”   “尽欢总觉得是自己的错。”池少爷突然说道,叹了口气,“可关他什么事呢?后来我心生了要保护他的念头,总得要些称手的兵器。我听说齐宿简有一把天下数一数二美的镖,就叫孔雀翎,也是用孔雀翎做的,所以一直想要来着,也好哄哄尽欢——不知他看见了这个会不会好受些?实在不行,我送给他玩也可以的。”   “他一直不知道,就算他要你死,也是可以的。”齐宿简道。   叶參看着池少爷微颤的睫毛,再一次地觉得看不透这个孩子了。   池少爷抚摸着那孔雀翎,失落地说道:“是的,可以的。可是他从来不知道。” 第49章 九文   池少爷沉默了一会儿后神色便已恢复如常,只是拉着齐宿简陪自己一块儿远远缀在后头的叶參却有些伤感。   “哎,情种啊。”   “嗯。”   “小小年纪便如此深情,那尽欢一定很好看了。”   “宣尽欢……似乎……脸上有疤。”   “啧,真他娘的忍不了了,”池少爷猛地回过头来,抛出一枚孔雀翎,“你再对他的相貌评头论足试试?!”   那孔雀翎牢牢钉入了二人身旁的一块石头上,显然是没在力道上留情,扔偏了也是池少爷故意的。   他飞身踏上石块,拔了那孔雀翎,阴恻恻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待池少爷走远了,齐宿简方才小声道:“曾有人因嘲笑宣尽欢,被池束用筷子捅穿了肩。”   叶參听得毛骨悚然。   去走马塘的一路上实在是没什么可以扯的,池少爷不想说话,叶參不好意思同齐宿简搭话,偶尔走过一两个赶马行路的也被池少爷瞪走了。   “……池少爷,你瞪人家作甚?”   在池少爷又瞪走了一人之后,叶參终于忍不住问了。此时他正趴在齐宿简背上,脚底有些发疼。   “你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认识齐宿简么?至少我不知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吗,”池少爷笑了笑,“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是你知道齐宿简认识哪些是要来杀他——杀你的么?他不知道,一是因为人多,二是因为他有些脸盲。你信不信,他现在认得的活人的脸只有你、我还有芦娘?”   “这么狠?!”   “这么狠。”池少爷点点头。   叶參点了点头,缩了回去:“我懂了,您继续。”   三人走了一阵,远远听见了一阵接连一阵的马匹的嘶鸣声,以及杂乱的哒哒马蹄响,叶參便料想,这是要到走马塘了。   走马塘以马匹出名,据闻,宫廷中有五六成的良马都出自此处,大元帝送去赤鹿磐王庭的万里雪原驹也是命走马塘的养马人去捉来的,是雪原驹中一等一的好马。   池少爷知他俩不会久留,叫他们二人在镇口稍作了停留,独自一人进镇去了。   “他靠谱吗?”叶參小声道。   齐宿简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他一向很是守信。”   他俩在外头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两个人眉来眼去在背后东勾西勾,一会儿扯扯手一会儿拉拉衣袖,好不热闹。   后来来了个伙计,将他二人带入了镇去,进了间临河的茶楼。小二来给他们上了茶后便蹲回了柜台后,垂着眼来回翻着账目,仿若能将那沓不厚的账子看出花来。   “这是怎么了?”叶參问道。   齐宿简略有些不安道:“恐怕出了问题。等那少爷来了再说罢。”   一碗茶下肚,楼上响起了脚步声。只见池少爷黑着脸走了下来,来到他二人桌前,够了块糕点来啃,道:“这没处说了。芦花崖那头出了点乱子,走马塘没人肯借马。九文钱说了,除非我们能保证他这马能四肢健全地回来,否则没法子借给咱们。”   “芦花崖出了什么乱子?”齐宿简问道。   “还不是闹海贼。”   “海窟教?”   “你这不是挺清楚的嘛,”池少爷看了叶參一眼,“海窟教的大教主离教失踪,如今是副教主在操持教务。不过他们二人关系不佳,教中本就分为两派,大教主一走这平衡便被打破,一部分大教主的人跟了副教主,现今在芦花崖闹的是余下的大教主的人。”   “其实我一直想问,正副教主是一对兄妹,怎么会关系不佳?”   “人家务事你跟我探听什么?两头蛇都能窝里反呢。”   “我以为你会知道。”   叶參道:“不如咱们不借了罢,直接走过去。”   这下池少爷不乐意了:“啧,这都答应了的事了,万一他反悔了怎么办?这不成,这事儿我必须得你们办妥了……诶对,齐宿简,你挂着的那根鸡毛借我一借。”   “这鸡毛就能让人借我们马?”   “九文钱是个老狐狸,我稍点明一二,他会懂我意思。”   齐宿简便解了那根野山鸡光彩夺目的尾羽给池少爷,待他回去了之后,叶參道:“莫非这野山鸡真有什么来历?一根羽毛也能金贵成这般。”   “这……这我不方便透露太多,”齐宿简道,“我隐隐猜到些,估摸着也是这么回事儿。若真是如此,届时你定会知晓其中缘由。”   自打两人互表心意后,叶參说话便不如以往那样咄咄逼人了。他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说。   太阳落山时,楼上下来了个小厮,恭恭敬敬地要请他俩上去。二人在木桌边喝茶喝得舌头都要掉了一层皮了,心道围着根面相不怎么样的鸡毛也能谈这么久,这九文钱的便宜马夫还真是个麻烦人物。   到了楼上,那小厮引了他们进了间铺了红软垫的屋子,大榻上坐着一人,手持烟杆,周身绕了两三层的女子,腿边还趴着些个穿着暴露的,正笑盈盈地打量着这进来的两位。一面珠帘后围着几个歌女,抱着琵琶软软地唱着。   这熏香味缭绕的一间简直比青楼还要似狐狸窝!   池少爷正随意坐在大榻的另一头,面上依旧平淡,不似一十岁左右的小孩,倒像个六十多的老头。   听见关门声,那被温香软玉包裹着的青年抬起了头。他不像那些逛青楼的脑满肠肥的大腹便便之人,清瘦且肤白,脸色没被那些不堪入耳的娇嗔哄得红了半分,就好像他周身真是一群狐狸一般。   九文钱将烟杆放在一边,捞了搁在一旁的水盆沿上的帕子擦了擦手,示意他们在正对的两张木椅上落座。   “去,拿晚饭上来。”   他身边的女子便离了一层,出门去了。   九文钱拿起那根尾羽,道:“池少爷同我讲了。虽然有这东西在,确实能安全几分。可不是我不舍得借马,只是芦花崖那头实在是乱得很……两位公子为何一定要去芦花崖?”   “我娘,她腰上筋骨有损,站不起来,要治的话……得用巫蛊之术。”   九文钱思索片刻:“巫蛊之术……我记得赤鹿磐也是有的。对了,明翰是不是有个侯爷夫人也会巫蛊之术?” 第50章 南洋   池少爷当即否定了:“赤鹿磐太远了,叶三少爷又是自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的,一下子过去要么是冻死,要么水土不服也能躺个十天半个月的。赤鹿磐与明翰边界上现今还未太平,贸然过去着实是过于危险了。”   这时,那些出去的女子端了饭菜来,一一在桌面上摆开来。可四人却完全没这吃饭的心情,依然自顾自说着。   “你说的那位侯爷夫人应该是泠南侯夫人。她似乎也是打赤鹿磐来的,身份太敏感,皇帝一直盯着整个侯府,不好接触。”   侯府的事情,叶參也略有耳闻。今上打压权贵也并非一两天了,明翰统共就那么几个侯爷王爷,如今侯爷里除了泠南侯剩下的似乎就那么个位高权重的瞰桉侯了,还好死不死接了个倒霉差事,他估摸着也悬。   皇亲贵胄,最后还不如他们这些个在天高皇帝远的小镇子里安居一隅的小人物。   九文钱不再多话,再拿起了他那柄烟杆,招呼叶參与齐宿简吃菜。   池少爷想了片刻,摇了摇头:“相比之下,还是南洋保险。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七袖剑么?”   九文钱一愣,这才知伴在叶參左右的这名男子是武榜上赫赫有名的魁首七袖剑,脸上又灿烂了几分。   池少爷啐了他一口,小声道:“势利小人。”   “池少爷,你打算败光你池家家业在下没意见,还很开心。可是我九文钱没爹没娘是个正儿八经的马商,没什么保证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将我的马借出去。”   “我打算弄个事儿,你要入伙么?”   “哦?有谁已经入伙了么?”九文钱并不问是何事,因他晓得池少爷虽然嘴上给人不痛快,办的事儿大多还是好看的。   “七袖剑。已经定下了。还有个我的同乡,以及十面门的姐姐。”   九文钱当即一拍桌子:“七大侠都上了你的贼船了,我不来掺和一脚我都没脸被叫九塘人!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齐宿简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让人在脖颈上多放了一把刀。   “话说,那十面门……不是被人灭了么?”   “灭了,剩个遗女,我前些年头出来时认识的,熟得很。”   “相好?”   池少爷无奈道:“我这才十岁。”   九文钱笑道:“人家家中的十岁小儿也没你那么精明啊?”   叶參却在一旁暗自腹诽:个情种,还敢说自己没相好。   “既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那马借你们了也没事,天色已晚,便在寒舍歇息一晚,明早就叫人给二位备了马车。”   饭后,齐宿简与叶參被带去了客房。池少爷将那尾羽还给了齐宿简,并给了他俩一份池府文牒,说是可以去那头借船,接着便要连夜赶回梧桐府去了,免得叫府上人担心。   二人自是了然。   入了夜,齐宿简正拿着那份文牒坐在灯下细看,叶參却从隔壁偷偷摸了过来,溜进了他房中。   “池少爷回去看他家宣尽欢么?”   “自然。再者,池家家主也不会许他已经十岁了还到处乱跑的。”齐宿简揽了他一把,让他在一旁坐下了,“怎么不睡?”   “来寻你啦,想同你一块儿睡。”   齐宿简看他一脸迷茫,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来:“你若是困了,先睡便是。”   “你这头还有什么要看的?我等你一起睡。”   齐宿简摇了摇头:“没了。你先去躺着,我去洗漱了就来。”   叶參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又打了个哈欠。齐宿简收了文牒,起身去到屏风后。   他刚擦了脸,便听得一声落闩的声音,紧接着叶參从他身后抱了上来,脸埋在他背上,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   叶參收紧了双臂,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去了:“想、你、了。”   “……”齐宿简一僵,手上的帕子掉进了盆里。   他一转身拥紧了叶參,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也不管被他勾翻了的水盆,抱了他的腰就摔到了床上。   因着这还在他人地盘上,两人也不敢太过大声。齐宿简还好,只是苦了叶參,被齐宿简握着腰发狠了撞也只能咬着他肩上的皮肉,眼角连带着额前的发丝儿一块被眼泪濡湿了。   九文钱这儿夜里似乎并不会熄灯,时不时有人自门外走过,有时是小厮,有时是三五成群的姑娘。每每有人经过,叶參便要用力啃紧了齐宿简,防着自己迷迷糊糊的还要出声。   几次下来,叶參已是浑身酸软得说不出几句话来,整个人懒洋洋地窝在齐宿简臂弯里缠着他头发玩。齐宿简那头其他倒没什么,只是肩头一片咬痕实在是看着就疼。   “别闹……睡了。”齐宿简捏了捏他的手,将他有抱了些过来。   “齐宿简……这下你可是我的人了……你别想跑……”   齐宿简笑他累了还不安生,拍了拍他光裸的后背,将他哄睡了。   叶參在他怀里安稳了,可他却还清醒着睡不得。   这些日子叶參与他一道,路上也没怎的避嫌,原先并肩走着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两人刚表明了心事,还新鲜,从火方来时一路拉拉扯扯,保不齐会被连谁不举也能探听到的耳听八方看了去。   总之,叶參恐怕没法再在外久留了。   眼下最好就是赶紧解决了南洋的事,随后将叶參送回姑苏阁。姑苏阁人多,机关复杂,外人一般不敢随意接近,飞檐走壁便更不会了,谁也说不准你摸的那块砖下一刻会不会翻了过去露出一堆尖刀来。   ……哟呵,这么一想,杂七杂八的破事那么多,他俩还真像对苦命鸳鸯。   苦中作乐的齐宿简终于也笑不动了,随即沉沉睡去。   他睡不深,两人又胡闹到了半夜,躺了不过两三个时辰,他便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了。   齐宿简好生收拾了一下自个儿,出门去喊了小厮送热水上来,买了早点回到屋里,叶參还是窝在被窝里的那一坨。   他试了试水温,将叶參轻轻抱了起来搁到水里。昨夜来不及清理,叶參浑身上下除了那些青紫的痕迹还有难以言说的星星点点,齐宿简看都不敢看,老大一个爷们儿给羞得脖子都红了,还要哆哆嗦嗦地给这个还没睡醒的伺候。   给叶參洗完,再哄醒了,齐宿简已经浑身起了层汗。他匆匆又擦了一把,便拜别九文钱,将叶參当了谢礼的那一筐珍草给了九文钱,提着还叼着大饼的叶參上了马车。   “诶,七大侠,在下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齐宿简看了眼依旧被莺莺燕燕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九文钱,虽有些嫌弃,但终归是受了人好处,不好回绝。   “请讲。”   “在下是看在咱们已经是未来的同僚的份上才劝你一句。”九文钱神神秘秘地笑道,吸了口烟,在云雾缭绕间慢悠悠地一并吐出了下半句,“到了南洋,最好不要满脑子想着打打杀杀。” 第51章 爬虫   齐宿简一条腿垂着,一面心不在焉地赶着马,一面手中拿着尾羽思忖着临行前九文钱所说之事。   他一介武夫,除了以暴力解决问题,还能怎么直白地来么?   有了马车行路果真快了不少,艳阳正好,马车车厢的帘子都给挽起了,叶參卧在车厢里小憩,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胡乱飘着。   齐宿简又心神不宁地看了会儿他,突然捂住了额头——昨晚那叫什么事儿啊?!   他、他这也忒心急了些……这要叫叶瞒晓得了叶參已经被他吃干抹净了恐怕得把他扒皮抽筋……还要叫上姑苏阁上下把他串起来烤了不可。   他胡思乱想着,又将被喜悦埋在了心底许久的那块心疼给翻了出来。   叶參才这么点大啊……他大哥二哥都是被母亲抱过的人,只有他一个,小时候是被乳娘抱着长大的,听说待他能走了之后叶瞒就不让人抱他了,他一个人在姑苏阁里歪歪扭扭地窜,要不是有探子盯着他,恐怕他也没办法长到这么大吧。   他身子也不见得能好到哪儿去,听闻前些年还是个走两三步就要大喘气的病秧子,后来姑苏阁招了一班的大夫来,他一边学了一边给自己调养,这才能活蹦乱跳了。   算算时间,他到一苇渡江时其实刚碰上叶參能行动自如没多久。   他没见过他那些最憔悴的岁月,却碰上了他最叫人心动的年华。   齐宿简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继续赶路。   寻萝与藤廊两地距离较近,就连产业也息息相关。   寻萝种植藤类,藤廊则是从寻萝购置藤类,最早是制成藤筐、扫帚之类的家用物什,后来又有人用藤类制出了大大小小的机关,再转卖到各地,因而藤廊其实也是除了一苇渡江外另一处机关师云集之处。   然而寻萝镇外种的藤类并不好让马车过去,齐宿简只得赶了马从荒郊野外跑。   彼时已是他俩从走马塘出发后的第二日早晨,阳光正好,叶參坐在车厢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那根尾羽,看着它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表面。   “叶參,把尾羽收好。”   “嗯?”叶參不解地望向齐宿简。相较于之前他略有些的苍白,经过了风吹日晒,此时他的皮肤已经有些深了,每一寸都是健康的颜色,“为什么?”   “听话。坐好,马上就到藤廊了。”   于是叶參不紧不慢地把尾羽收进了怀里,擦了擦额前被这鬼天气热出的薄汗。   马车正慢悠悠地前行着,突然间,天色暗了下来,方才还灿烂的阳光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四下起了浓雾,前方隐约矗立着几根高得连结了天地的柱子。   齐宿简顿觉不妙,猛地勒紧了缰绳,站起身眯起眼看了看远处,跳下了马车,转身对叶參道:“你坐马车原路返回,直到看到了镇子前都不要停下,待我解决了此事,我会回来寻你。”   “发生了什么事?”   齐宿简摇了摇头:“……不晓得,这雾浓,我看不大清。”   “那我不回去。”   “我怕我护不好你。乖乖回去,我才可以放心。”   闻言,叶參不大开心:“你们习武之人,不要整天拿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我是腿瘸了还是手断了,赶得上叫你整日跟个护宝似的护着么?”   齐宿简不解:“不就是护宝么?”   “……”叶參一愣,脸一下子红得厉害,旋即一甩袖子,骂骂咧咧地调转了马头,僵硬地一挥长鞭,按着原路回去了。   叶參不在身边,虽说有些别扭,可总好过跟自己一块儿身陷此中。   齐宿简抽了冬雪霜,将剑套揣入怀中,稳步往前试探。   随着他渐入其中,雾越发浓了起来。待他走到了那几根柱子前,已是几乎看不清周围了。   齐宿简皱了皱眉,缓缓将冬雪霜挽了过来。其实他心里头多少有底,明白是什么人要将他困在这儿,且他这是在郊外被埋伏,不难猜出这人——或是这些人,是从走马塘附近就开始跟着他了。   最坏的情况,就是他已经被耳听八方盯上了。   先前他与池少爷在谈的不过是耳听八方干的一小部分缺德破事,耳听八方不单单打听八卦,还会将些行踪、交易的消息放出去,只要花钱就能买。   而他的行踪,自然是卖得顶好的了。   齐宿简绕着柱子走了几圈,期间也靠近过柱子,欲要仔细看看那上头有什么牛鬼蛇神。只是看是看了些去,却没能看明白那些繁杂的花纹。   他并不敢随意靠近,且随着他的每一步走动,脚下的土地仿佛都蠕动了一寸又一寸,一股恶心感自他的脚底直窜后脑勺,惊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在此时,他手上的冬雪霜倏地发出了一声尖锐且长的嗡鸣,无数黑色的小虫自冬雪霜雪白的刀身上爬出,甲壳互相撞击的声音引得齐宿简握剑的手发麻颤抖。若是平常人早将此剑扔了去了,只是齐宿简毅力异于常人,他不松反紧,死死抓住了剑柄,力气大得指节发白,防着他自个儿一个不查将剑丢了出去。   地里也有东西不大安分,将地面拱得越发松散,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竟是一条漆黑的大虫,且生了一张巨嘴,嘴中有多排尖锐牙齿,仿若一把把锋利的尖刀。   齐宿简这时才暗道不妙。他的手已经被黑色小虫覆盖,传来几乎要叫他疼得跪了下去的疼痛感,双腿说不准也是被这小虫啃的,竟然已经麻得无知无觉了,恐怕此时就算来了柄斧子在他脚背上砍上那么一下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心里头已经对这虫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了些底,然而他非是博通神医再世,甚至不是叶參那种对草药医理有所涉猎之人,终究对此是束手无策。   蓦地思及了叶參,他扯了扯已经略有些僵硬的嘴角,眼中似喜似悲,意味不明。   喜是他若就此去了,叶參也不必费尽心思同叶瞒周旋了;可他又不想叶參独活于世,心中无数狠厉揉捏作那一点私心,想叫叶參一并同他下了阴曹地府,就此做一双厉鬼,却又不忍,此乃悲了。   血肉之痛、心中之痛混杂一块儿,疼得一贯冷静的齐宿简也想大喊大叫,发泄出来。   可他并不敢。   他心中所念无非就是叶參,拿不准叶參跑出去了多远、会不会听到他的喊声,他并不敢出声,生怕叶參折回来也落到这劳什子的坑里来。   齐宿简闭上了眼,想试试能不能将自己被虫子祸害得有些乱了的筋脉捋顺了,却是手腕上一凉,心里一紧。   他猛地睁开了眼。只见他手腕被一只肤色白皙的手抓着,顺着那手望下去,竟是出现了一张他刚下山时日日夜夜稍一闭眼就会出现在眼前的脸。 第52章 山神   “小阿七,你在这里做什么?”   笑面道人弯腰俯身去看那一丛灌木,过了半晌,才等出一个一头杂毛的小男孩来,怀里还抱了一只火红的狐狸。   “师父,您看,它要来呢。”小男孩向道人展示了一下这只与自己关系不错的狐狸。   “那就带它回去。小阿七,要乖啊,你师娘给做着饭呢,不要让他等急。”   “师父,师娘早就没了。”小男孩心不在焉地提醒道。   “啊,是吗……”道人忽地迷茫起来,“羽书是早就没了的么?”   道人外貌虽然还是个年轻样,内里已经年纪不小了,尤其是早年他一直念叨着的那个师娘羽书没了,他的记性越发差了。   “嗯,还是您给我说的。”小男孩拉了道人的手,道:“师父,走吧。”   山下正值金秋十月,阵阵欢乐的锣鼓声随着风传上了山。青石小道上,男孩抱着狐狸,牵着那面露迷蒙的道人缓缓地向着半山腰的山门走去。   山下的锣鼓声是山脚镇上的人敲出来的,嘴上唱的是赞颂山神的歌,庆今年的风调,祝来年的雨顺。   那山神正是这鹤发童颜的笑面道人,牵着天语山神的,便是齐宿简。   据说天语山神原先脑子就不大好,是个出身明翰大军驻扎西北的骁铁罗大营里的男人来照顾的他。后来人不来了,天语山神捡的孩子也常夭折,他孤苦伶仃了一阵,捡到了齐宿简。   齐宿简命硬,受得起天语山神来克他,稳稳当当活了一路,好歹长到了这般大。好在天语山神虽说脑子不大灵光,身体的记性还不差,一身本事都能清清楚楚地教给齐宿简。   说不得山神当真是仙人,左右齐宿简一直以来没见他老过。他捡到自个儿时是那模样,死了时也是那模样。   天语山神当了一辈子的孩子,走时还坐在院里的秋千上,齐宿简就站在树下,抱着手臂看着。   秋千上、地上都铺满了与天语山神发色无二的白花,当初,他就静静坐在那里,时不时晃荡一下赤着的双脚,恍惚间还会喊一两声羽书,想叫那人来替他推秋千,回过神来才记起羽书怕是已经化成了灰,这才自己蹬了一下,将秋千推得老高。   齐宿简自顾自地安分,不会去多管他师父的闲事儿。待他发了会儿愣,再抬眼时,天语山神已经倚在那铺满了白花的秋千上,去了。   他仿若知道自己连一个时辰都不剩了,在树干上刻了行字。   ——若能得见小阿七成家立业,我和羽书也会开心吧。   ——“齐宿简,你在这里做什么?”   齐宿简只觉得浑身冰凉,尤其是被这不知怎么出现了的天语山神抓着的腕子处的皮肤,冷得麻了。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嗓子干得厉害,舌头也捋不直,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   “齐宿简,我在问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你……”   “嗯?我怎么了?”   齐宿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就算天语山神被人奉为了神仙,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人死了就不会复生。即使手上的冰冷触感仿佛是真的,眼前的师父也定不会是真的。   可……   “齐宿简,你已经找到媳妇儿了吗?”   齐宿简一下子呆若木鸡,竟然真的顺着他的话支支吾吾地说了下去:“什、什么媳妇儿?”   “否则,”天语山神探出冰凉的指尖碰了碰齐宿简脖颈后的一道红痕,“这是怎么来的?齐宿简,你莫要同我说这是你自己挠的,你不会说谎。”   “……是别人挠的。”   天语山神笑了:“这就是了。是哪家的姑娘,我记着那李家的芷丫头是喜欢你的。是她么?”   “不……是叶家的。”   “叶家,叶家我只知姑苏阁机关城,但他家不曾有过女儿。”   齐宿简终于回过神来,琢磨出了其中不对:“不是姑苏阁的,是凌雪峰的……师父,你问够了吗?”   天语山神僵了一下:“怎么?”   “……没什么,你怎么回阳间来了?”   “……这不想你了吗?”   齐宿简看了他一眼:“师娘怎么样了?若能看到师娘绣的花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你师娘很好,绣了张山水祝。”   齐宿简眼中一凌,猛地收力抓了冬雪霜,反手一抡,以剑身平面对着天语山神的额角狠狠劈下。青年一下子被砸中了穴位,却也没什么反应,依然是一脸笑相。   “我果然是中了蛊了,连你不是师父也没能一下子反应过来……真该除除虫了。”   “齐宿简,你这是要叛师么?”天语山神的声音冷了下来。他微微睁大了眼,似是愤怒。   “我师父不会喊我的名字,他根本记不住。所以你不要妄图来给我下套了。”   天语山神脸上的笑意渐深,正欲说什么,却听得谁怒喝了一声:“去!”   齐宿简的头登时一疼,周身的雾气连同着他身上的虫子与天语山神一同散去。再观,他身上只余一只黑壳虫子,正用着腹部的口器贪婪地吸食他血液。   齐宿简臂上猛地一甩,那只黑壳大虫便被他甩了下去,在他手臂上留了一圈骇人的洞。   可他此时却顾及不上了。方才那声音,分明是真正的天语山神的!   他僵成了一根人棍,直至那只狐狸叼着一枚铃铛,尖细地叫着,这才回过了神来。   那枚铃铛原先是系在它脖颈绒毛里头的,一直没声儿,此时却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甚是清脆好听。   狐狸明显也没能明白它这铃铛怎么突然出了声,便急忙叼着来寻主人了。   齐宿简蹲下身去拾那枚银铃铛,从缝隙间隐约得见一黑色的玩意儿,估计就是这东西叫那铃铛响了的。   “齐宿简!”   齐宿简猛地抬起头去,捏着铃铛的手指一紧。   “你怎么回来了!给我滚回去!”   匆忙跑来的叶參被他骂得一愣,眼眶红了,委屈不已。   “我老远就见着这附近的雾,便晓得不对。我心中自是担心你的,谁知跑来看你,竟还要被你骂这一顿!”   齐宿简也知自己理屈,只是他一向心直口快,又不会说话,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深知这个当口若是再劝叶參也不见得能将他哄好转过来。   “我……是我方才急了,抱歉。且先……且先给你看个稀奇东西。我脑子不灵光,不识得它,我想着,你见多识广,或许是认得的。”   叶參长舒了些口气,斜了他一眼,摊出手来。   齐宿简便将铃铛递了过去。   “不过是个铃铛,能有什么稀奇……”叶參略抬起手来,细看其中,竟是倒吸了一口气,“这……留声蛊?!” 第53章 蛊虫   齐宿简也是一惊。   叶參将铃铛抓在两指之间细看,脸上尽是兴奋之色。他喃喃道:“没想到竟然会是留声蛊……这种蛊虫我也只在书上见过前人手描的图画,原想只是个异想天开的事物,没想到居然真有此蛊……这、阿简,这铃铛是出自哪位前辈的?”   齐宿简木木地摇了摇头:“师父已经仙逝了。”   “……抱歉,是我出口没个遮拦了。”   “无事……毕竟方才我也对你凶了。”   齐宿简其实还没缓过劲儿来。他只知天语山神在武功上颇有造诣,谁想到竟对蛊虫也略知一二,且看叶參这反应,说不定还知晓不少蛊虫的奥妙。   齐宿简道:“我刚似是中了蛊,只见得有许多雾气,再是有虫困着我,疼痛难忍之际,又见师父出现。我反应迟钝,隐约察觉有不对之处,过了好一会儿才知此乃他人混着蛊虫的效果造就的幻象。我正难以逃脱时,便听闻有人怒叱了一声,接着这幻象便散了。后又见狐狸它叼了铃铛过来……我觉着,那声音是我师父。”   叶參沉吟片刻,低声道:“想必是你师父他老人家给你留的保命符。狐狸它同你形影不离,前辈这才放心地将留声蛊放在了铃铛里。先前应是还没长成,一直粘在内壁上。此番你遇险,前辈留的蛊这才醒了。以蛊治蛊本就是可能之事,再者留声蛊在蛊中也算是上乘了,自是比这低级的蛊要狠,蛊虫一畏,也就退了,同时前辈的声音也就将你叫醒了。”   齐宿简探出手来,叶參将铃铛置于其上。   “这……这蛊虫还……”   “已经死了。”叶參叹了口气,望向齐宿简,“这恐怕也是世间最后一枚留声蛊了。”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了吧。”齐宿简略垂了头,落寞道。   叶參抿了抿唇,不大习惯地在齐宿简头上搓揉了一把,安慰道:“铃铛还在呢。我还在呢。”   齐宿简年长他数岁,但叶參也是自小饱尝了人情世故的。父亲虽待他并不算差,却也算不得多亲近,两个哥哥又各有各的事,每每自己受了委屈也没谁来安慰他,打小对自己狠惯了,怎么安慰人也不晓得。齐宿简又是在那么个环境下长的,在江湖上跑了这么多年也仍是心大得没边,天语山神走了后,这是他头回觉着委屈,一时也不知怎么解了心里头的郁结。   幸得有叶參。幸好他还有叶參。幸好他已经有了叶參。   齐宿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将叶參白净的脸看得微微泛了红,这才长叹一口气,握住了叶參还捏着铃铛的那只手,将他轻轻揽进怀里头了。   叶參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肩头,晓得他心里还有那股伤心劲儿在,也就没去扰他。过了会儿,狐狸在他俩脚边叫了,叶參才推了推齐宿简,弯腰将铃铛系在了狐狸脖颈间。   “罢了,死了就死了罢。”齐宿简道,“倒是我碰上的这些鬼东西……你或许能有些底儿。”   “让我瞧瞧吧。”叶參点头道。   这雾还未完全散去,饶是齐宿简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在他原先中蛊之处附近就有根那柱子。他引了叶參到那柱子前,将手虚虚揽在了他腰处,好生护住了。   叶參往他那儿靠了靠,细细看了看柱子,伸手掰了把柱身上凸起的那些纹路。   叶參道:“是机关——”   此时,他话音未落,四下竟起了些轰隆声,将他的声音掩了过去。霎时间,两人眼前的光暗了下去,再是脚下似有什么东西将两人托起,什么都看不清了。   齐宿简眼中一凛,急急抱了叶參入怀,将他护了个严实,反而让那些被带起的尘土将自个儿盖了个满头。   “阿、阿简!”   “无妨!”   叶參心中急得要命,死死扣住了齐宿简的脖颈,想替他多少挡去了一些。   待周围平静了下来叶參才松了口气,将快要僵硬了的手略松了开来。   他拍了拍仍然不松手的齐宿简,道:“好了,阿简。已经好了。”   齐宿简闷声回道:“唔。”   齐宿简放了他去,却仍不放心,寸步不离地跟着,一边警觉得紧,倒是盯得叶參浑身不自在。   叶參沉声道:“莫急,我怎么说……呵,怎么说也是姑苏阁的三少爷,就这么个机关还难不倒我。阿简,有火折子么?”   齐宿简在外呆得久了,身上自然是少不得火折子这种事物的。他打怀里掏了个火折子出来,却并不给叶參,而是自己燃了,举给叶參。   叶參皱眉道:“你做什么?我又不是残了。”   齐宿简抿了抿嘴并不答话。叶參没法,也就随他去了,自顾自地看起那关了他俩人的机关来。   这机关呈盒状,并非石质而是木质,倒是方便了叶參掰动。机关的四角是用木头层层卡住的,又分别卡在了四面的木头上,让叶參来说,这是最好解开的那一类了。因掰开了一根,接下来的也会层层解开,并不需要花多大功夫,想来也是外头的人嫌麻烦才使了这么个机关。   叶參细细查看了一番那机关的纹路,轻轻抬了几处,再寻着了正中一处,那是一块层层包裹住的机关小盒,叶參似是十分熟悉,左右齐宿简是看不懂的,只见得叶參敲敲掰掰了,正要按下一处,却听外头似是出了什么声儿,当即停下了。   叶參只能听得一些,齐宿简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在里头了?”   “在里头了。”   “这怎么给我搬走?”   “还是有法子的。这东西轻得很,搬来搬去顶多里头人的分量同一丁点儿的木头罢了,不劳公子多费心。”   叶參低声道:“有人要抓你。”   齐宿简不置可否。   外头继续有人道:“我最近买了耳听八方的消息,听说他有个人……”   “应该是在了,我瞧见有人进去了。”   齐宿简难得轻笑了一声:“也有人要抓你。”   叶參身子微僵,脸和耳尖有些发热。他当然明白那人是什么意思,如今他同齐宿简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那群人编排得指不定还没敢写到那一步,却也可能已经将他俩的事捅出去了。   ——那叶瞒?!   “不成……这不成啊,万一……万一我爹他一怒之下……”   突然开始碎碎念的叶參吓了齐宿简一跳。他愣愣地听着,没能反应过来怎么突然扯到叶瞒去了?   “你爹怎么了?”   叶參扭过头,急道:“既然已经有不少人知晓了咱们的关系,那、那我爹还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万一他叫人出来追着你打——”   “无事,”齐宿简捏了捏他的脸,“你出来后根本没被你家的探子寻着过。而耳听八方那群人是以我为目标的,只不过是一点事实加上些瞎扯的罢了,你爹就是听说了也只是刚反应过来你或许是同我在一起,更何况你姑苏阁是明翰第一的探子阁,你爹定然是瞧不上耳听八方的江湖八卦的。只要你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事。”   叶參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齐宿简笑道:“你会担心我,我很高兴。”   叶參抬头看他:“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   齐宿简笑了笑。   就在此时,他们脚下的机关动了起来。 第54章 机关   齐宿简心道不妙,怕是外头人开始运这玩意儿了。   他方才就看见了叶參要掰下的那处,当即出手,将叶參与狐狸一起牢牢护在怀里,冬雪霜在前,冲了出去。   他这么一闯,外头尚未飘干净了的雾挤了进来,过了半晌外头的人才看清这头的情形——只是人已是不见了。   有人大吼道:“人呢?!你不是说这玩意儿很牢固的吗?!”   另一人回道:“此机关怎么说也已是上城,更何况那人已经中蛊……!”   被齐宿简护在怀里的叶參看不见周围,却也心中明了:一般来说,姑苏阁中的机关分为十二城,其中子丑寅卯城为中城,辰巳午未城为上城,申酉戌亥城为下城,每城又以抬头为最甚。就算自个儿对大部分机关的解法已是了如指掌,但这机关怎么说顶多也只有卯城的分,这人怕不是被那倒卖普通机关的人给蒙了。   齐宿简暗道,还好师父还给自个儿留了一手,否则叶參这一介没什么武功之人,就算是来了怕也是叫不醒他的。   “叶參。”   闻言,叶參抬头看了看他。   齐宿简低头道:“我要问清楚是什么情况。我估摸着,这次并非是我招来的。”   叶參不疑有他:“你做的,我自然是信的。”   齐宿简心中一暖,点了点头,抬首问道:“来者何人?”   雾已散去大半,却仍是看不清楚。听那群人的声音,齐宿简猜想,自己刚才已经是在了他们身后。   他这忽地一出声,四下顿时寂静无比,在场之人皆不敢轻举妄动,唯有齐宿简心下已安八分,放松了不少,却仍不放了叶參。   他复又问道:“来者何人?”   过了几息的功夫,有人道:“你是不是……有一根毛?”   叶參当即翻了个大白眼。   这种粗鄙的话都不会在心里过一遍想想能不能说出来再开口,可见其人是有多睁眼瞎。   众人心里无外乎也是在嘀咕这些,怎么想“一根毛”这种词……说出来也太叫人一言难尽了。   “……一根鸟毛。”或许他本人也觉得这话说出去不大合适,又补充了一句。   齐宿简已经明白了过来,了解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见过你们教主,高斑鸟是我在路上碰上的。”   语毕,他突然紧了手,箍得叶參手臂一疼。   他神经大条,为数不多的心眼都放在齐宿简身上了,只能察觉他突然绷紧了身子,并不知道方才空气中杀气陡浓。   “你既然见过圣鸟,怎么会没见过我们教主!”   “我知贵教教主与高斑鸟形影不离,但我怎知他俩为何会分开!”   “定是你杀了教主!”   齐宿简轻蔑笑道:“原来你们对你们头子这么没信心,当真是养了群白眼狼。”   对方似乎噎了一下。   可谁都知道当今武林上尊齐宿简为魁首,却又都不晓得他武功是不是只有他展露的那点。而他们教主出事前避世而居,自然不敢轻易断定他们家教主与齐宿简哪个能略胜一筹。   “七大侠说的自然!”这次是一女子出声,“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真是只鸟,若是你们教主出了什么事却还捎着才叫奇怪,莫非是你们家的鸟肚子里有几两银子几两金?”   闻言,有人低声笑了。   齐宿简与叶參的脸色都十分难看。齐宿简是在怒这女子咒他俩不得相守,叶參却是在愁有多少人知道了他俩的事、是不是会叫齐宿简将来在江湖上被人斥是断袖而难以单凭武功服众。   女子一向在感情上更加敏感,也晓得对两个相互爱慕的男人来说怎么讽刺更扎人心。   齐宿简咬牙道:“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哎呀!”那女子惊叫一声,“这就生气了!妾身又没骂到七大侠您头上!”   “指桑骂槐的好本事……你小心着点,我可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叶參浑身一抖。他从未听过齐宿简以这样冰冷的语气说话,可莫名地有些兴奋。自打他俩行过那事之后他对齐宿简的占有欲便随着爱意水涨船高,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前头的事他没能陪到,今后的一切他都能头一个占了去——就算是头一回真的发了火,对人恶言相向。   那女子也是感到了其中的凉意,顿时噤了声不敢多嘴了。   齐宿简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便不瞒你们,我确实见过你们教主,但并未正面撞上,只得了匆匆一瞥。后来我看到高斑鸟时它就是单一个蹲在路边的了,是在桑麻到火方去的路上。”   雾已散去,众人皆能见到诸位面相。来堵齐宿简的人除了一群普普通通的中原人还有一干颈挂银饰、身穿鱼皮衣的人,他们皮肤黝黑,也粗糙得很。   其中一人道:“这……一路上七大侠可还曾再探听到咱们教主的消息?”   “我没事去打听别人的破事儿做什么?”齐宿简斜了一眼那些中原人,“我又不是耳听八方的狗腿子。”   不少人黑了脸。   他早就猜到了这群人里有耳听八方的人。要抓他的人必然是海窟教的了,八成是听说了海窟教教主的高斑鸟的羽毛在他手上出现过,便急着要来捉他回去问个清楚。而既然有机会能捉他,耳听八方又怎么能不掺和一脚?   齐宿简又道:“你们要找你们教主,不妨去桑麻那一带看看。再问一句,你们有没有一种蛊,可修复筋骨?”   方才这群人为难了齐宿简,而齐宿简又给了面子放了消息,这会儿也不好不说了这东西:“这蛊……自然是有的,可在教主与……副教主手上。”   齐宿简“唔”了一声以作应答。   既然海窟教的教主已然失了踪迹,那只能去问副教主了。   “再过问一句,你们可还有人在芦花崖闹事?”   那群人道:“我们没有人了,可……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人。”   齐宿简没听明白,皱了皱眉,他们却没那个继续答的意思了。   那人又道:“如今我们已并非一条心,不好递信回去,一切皆看七大侠的造化了。”   这头已经摆平,那边的中原人还没能安定下来。齐宿简已经没箍得那么紧了,叶參在他臂弯里默默抬了点头,看了看四周。   那群中原人必然不会甘心,谅是谁抓了齐宿简这么条大鱼却被他跑了也不会甘心。   齐宿简本人对此事也是心有余悸。叶參当真是他命中的福星了,若是叶參没跟过来,他恐怕也出不来,届时必定是只能任他们摆布。   思及此,齐宿简没忍住,微微低头在叶參发上轻吻了一下。   虽如蜻蜓点水,却温柔异常。 第55章 搭船   摆脱了海窟教那一干人,齐宿简与叶參二人继续驾车南下,直奔芦花崖。   齐宿简中了蛊,即便蛊虫没有入体,却还是留了些蛊毒在血脉中,如今精力不济,只得换了叶參执鞭。   叶參不如齐宿简那般,他习惯了当坐马车的那个人,赶马的次数屈指可数,便也不敢走得太快,以防颠簸扰了齐宿简休息。   经此一事,倒是再没有耳听八方的人来作了。耳听八方再不甘心也知道没法从机关这种阴损招上下手了,正面短兵相接又不见得能打得过齐宿简。   即使他眼下昏昏沉沉日夜不分。   过了些日子,两人到了芦花崖。九文钱在芦花崖也有马房,他们将马还去了马房后就去了码头。   齐宿简清醒了不少,叶參又替他调养了些,精神已是缓过来了,又是那副意气风发却闷闷寡言的模样。   他依旧虚拢着叶參,脚边跟着狐狸。   不得不说,他已经放松了不少。芦花崖看起来没那么乱了,从先前那些海窟教的人的反应来看说不定他们教内早已乱做了一团。   这其实并不难猜,海窟教正副教主不和,如今教主失踪,教中便是副教主坐镇,保不齐那群出来的教徒就是教主的拥趸,那么在芦花崖作乱的自然也就是他们了。   芦花崖往来商客众多,问起一个人的行踪来,也的确是方便了许多。   “接下来我们去做什么?”   齐宿简一愣,思绪回笼,低头去看叶參。   叶參捏了捏他的脸:“问你呢,呆子。”   齐宿简愣怔了下,突然气血上涌,脸与耳根都红了。   叶參还从未在人多的地方对他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一时间他竟僵成了一根木头,内里却是热得烫手。   “我……咳,池少爷给了文牒的,去找他哥就行。”   池少爷的堂兄早就得了他的消息,在芦花崖的池家堂下候着了。池少爷是池家家主的嫡长子,而这位是家主堂兄弟的儿子,年纪比池少爷要大上些许,虽看着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却也面色柔和,不似池少爷那般整日地板着脸。   男子知道他二人急着要去南洋,当即差人去库房里找册子支船票来。   “多谢池公子相助。”齐宿简道。   男子摇了摇头:“哪里,还要多谢七大侠关照了少家主。少家主已经在书信中同在下说明了大致情况,在下自然是不会再与二位说些客套话平白耗叶三公子的时间。”   池家家风严谨,家主更是要恭敬相待的。池家旁系都是从小就被教育要尊敬每一任家主,池少爷作为已经被任命的下一任家主,虽然年纪不大,却也不得被他人以兄弟相称,必得尊称为少家主。   齐宿简与池少爷相识,自然是知道这点的。   “在下……在此谢过……”叶參蹙眉道,“来日必定……”   “叶三公子莫要客气。”男子笑了笑,“在下是不能受叶三公子的谢的,也不必说什么日后有何‘谢礼’了。我是承了少家主的命令办事,若是私下收礼是要领家法的。”   三人正说话等着,便有一下人取了船票和船的图纸来了。叶參接来一看,竟是一艘不小的船。   “这是给二位用的,在海里行得不错。二位公子要去的是海窟教,那附近水流湍急,借商船给二位未免有些敷衍。这船不同,是从船厂的老船匠手上接过来的,给配的下人也是老手了。近日风平浪静,一两日就能到了。”   池家怎么说也是给足了面子了,这下子叶參反而有些不大好意思,直到登了船也在想此事。   拜别了男子,起了帆,齐宿简见叶參还在甲板上出神,便凑过去拉了他的手。   叶參被他这一拉回过了神,望向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齐宿简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池少爷……唉,这回我实在是……人情欠大了。阿简,这怎么办呀?”   齐宿简笑了:“我都答应了他,给他去打下手了,你还担心什么?”   “我……”叶參的脸红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终归是你……”   齐宿简敛了笑容,捧起他的脸,用身子将他挡了个结结实实,在旁人看不到之处低头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这个人真是——”   “我的就是你的。”齐宿简与他额头相抵,腥咸的海风吹得两人额前的碎发飞舞纠缠不清,“我就等着你的成了我的……我们不分彼此……”   叶參抿了抿唇,微垂眼帘:“我们早已……从那一夜……不,是从我一见到你就心若擂鼓的那一刻起,就已是你的了。”   齐宿简愣了一下,手上劲道渐收,缓缓拢了他入怀。   人世将他的一切都带走了,送来了一个叶參,缀在他半辈子上,容他至死无怨了。   海上的夜冷得刺骨。齐宿简早早揽了叶參下甲板进到屋里去了。   他再端了晚上的吃食去了屋里时,先前他让躺下的叶參已经睡了一阵了,听他进门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那小子给我们备的吃食够我们来回了,夜里不好行得太快,明早就到海窟教了。你先起来吃点东西。”   叶參看了一眼桌上碗里的吃食,摇了摇头。   齐宿简立时皱了眉,上前捂了捂他的额头。   “没烧……是晕船么?”   “兴许是吧。”说着,叶參脸一白,捂住了胃部。   “叶參!”   “我从前从未坐过船……这船晃得厉害,我……有些难受。”   因他俩只是出海不过五日,池少爷一时间也没给他们这艘船配了大夫。叶參虽略懂医术,却从没研究过水上的病症,更何况是晕船这种难以以药物医治的症状。   齐宿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将他扶着躺下了,转身出了门去,不多时又端了一碗汤来,将叶參扶起,叫他倚在了自个儿肩上,将汤送到他唇边:“喝点,青菜豆腐的,不油。”   叶參就着他的手啜了几口便扭开了头去,不再喝了。齐宿简匆忙将饭菜端了出去,复又回来了,和衣在叶參身侧躺下,拢了拢他。   “睡吧,叶參,”齐宿简轻声道,“睡一觉就到海窟教了。”   叶參却未听话合眼,而是道:“阿简,你知道先前我们办那事儿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齐宿简的脸有些烫。他当然是想不到叶參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跟他扯这种淡了!   “你在想……什么?”   “哦,”叶參没脸没皮地应了声,仿佛一说起这种夫妻床笫之间才会说的密语来,他的精神就好了许多,“我在想,你……你还真的蛮,厉害的。”他咳了声,又道,“而且你……你撞我的时候,其实……还挺像坐船的。”   齐宿简:“……”   对着心上人这样的话语如果他还能无动于衷,那他还真算不得什么男人了。   外头海波摇曳,天地间一叶船寂静无声地逐浪向南方行去。   船中厢房,床上两具躯体极尽纠缠,雌伏在下的男人湿润而粗重的喘息尽数被吞咽在了口齿之间。他的体内温柔包裹着爱人的火热,而体外被爱人紧拥着,宽大且带了薄茧的手掌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最后落在他的胸口与腰间,一动便是一朵青紫的花,刺痛,却美艳。   他们的体温炙热得好似下一刻就能融作一体,却又只有他们是两个人、两个天地间伶仃的魂魄,才能拥抱在一起互相温暖对方。   没有温柔缱绻的言语助兴,可这一片连魂灵都为之颤栗的春意,叫这对灵魂交融的交颈鸳鸯再也无法从自己的一生中抹去、遗忘对方了。 第56章 海窟   叶參醒的时候,齐宿简正坐在床头,支着一根手臂倚在靠背上,闭眼小憩。   桌上放着一大盘的饭菜,都用碗扣着。   齐宿简应该是已经出去过了,身上已经披了一层亵衣。   叶參被他揽着,窝在他怀里,身上盖了一层薄被,露出的藕臂上有点点青紫痕迹,一碰就是一阵疼。   齐宿简察觉怀里的人醒了,便睁了眼,脸色却不大好。   他一言不发地把叶參抱起了,轻轻搁到屏风后的浴桶里,就着热水先替他梳了头,又拢着他人,黑着脸替他清理昨夜留下的粘稠。   叶參的脸已经红得似要滴血了。他扒着桶沿,根本不敢去看齐宿简,两个人一时静得诡异。   “……我昨夜……抱歉。”   “嗯!嗯?”叶參悄咪咪看了眼齐宿简,有些奇怪,“什么?”   “你……你后来……”齐宿简抿了抿唇,绷紧了脸皮,“……晕过去了。”   闻言,叶參想道:怪不得昨夜我记不得我是何时歇下的了。   “我……你累着了,我怕再吵醒了你,就没替你清理。”齐宿简边说着,已经收了手,把他抱了出来,自个儿亵衣湿了也不去理会,径自给他擦了头发与身子,从怀里取出一罐药膏,在他那些淤青与那处涂开。   白日里对着心上人张腿实在是叫叶參羞得头冒烟,可齐宿简现在正直得过分,涂了药就给他套了衣服,多余的地方一点也不看。   两个人在桌边吃完饭就换了衣服出去了。不知为何,齐宿简的脸色一直不大对,看叶參神色如常地吃下了饭后,这才好了些。   船夫说昨夜风大,没敢行太快,日头高了才扬的帆,再行不至一个时辰就该到海窟教的地界上了。   叶參先被齐宿简支下去了,再上来时,船已经临近了一片石礁群,里头是一处岛屿,滩上有不少乱石,中间是一大片的黑黢黢的巨石。   “海窟教到了,在那堆巨石中。”齐宿简一面替他披上了披风,一面道,“你待会儿千万莫要离开我的身边,到了乱石堆里我抱你进去。”   叶參看了一眼还在忙活的船员,道:“这、这也太……”   “乱石堆里锋利的石头多,你万一给划伤了肯定走不了了。我习惯了。”   “……稍待。”叶參匆匆转身下楼,去抱了一卷绷带上来,扯着齐宿简就地坐了,在他腿上盘了好些圈。   “我明白你说什么也不会让我自个儿走的。但是我也是不放心你的,所以你就绑些,权当做个保险吧。”   齐宿简乖乖点了点头。   下到了海窟教,叶參真情实感地为自己的英明神武小声吹嘘了一番。齐宿简腿上缠缚的绷带已经被划断了不少,却很好地护住了齐宿简的皮肤,没让他被划伤挂彩。   那群船员没一同跟过来,守在海窟教教坛外的两个教徒大老远的就见着两个人过来,一人已经进去,一人仍旧守在外头。   “来者——何——人——”   “我们是来拜访贵教教主的。”齐宿简应道。   叶參在他身旁低声道:“怎的这人说话这般,像在唱歌。”   “唔,海窟教的人祖籍在苗阿,那里虽已久不与外人多有往来,留下的人也不多了,不过确实都是这么说话的。”   正巧去了里头的那名教徒出来了,两人耳语了几句,请了齐宿简与叶參进去。   进了里头先是一条黑漆漆的石壁长廊,墙上放了些火把,火苗在把端幽幽地跳着。   齐宿简一手握紧了包裹了冬雪霜的剑套,一手箍着叶參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   齐宿简皱了皱眉:“教主……还在么?”   “自然是在的。只是不知,地上有名的七哥儿怎么会来海里。”带他俩进去的那名教徒低笑一声,“再勇猛的老虎,到了水里也斗不过吃人的鱼。”   齐宿简暗道:那副教主果然夺去了教主的位了。   石道尽头就是海窟教的教坛了。   这是一个四面石壁的圆形屋子,放了不少火堆,中间一张饱浸了海水的石块堆积起来的座椅,铺一大张整的鱼皮,说不准是与上方挂着的那具巨大的鱼骨出自一主。   座椅上坐着一个少女,看着不过十岁左右,不会比池少爷大上多少,却翘着腿,白净的手一边是支着脑袋,一边搭在腿上,脸上一副睥睨众生之态。   她赤着双脚与双臂,头上裹了几圈头巾,挂着几枚银铃与几根银链子,衣摆开到了腿根,脖颈与手腕脚腕处皆佩银饰,可称是玲珑可爱,稍一动便是一片叮当铃响。   “见过教主。”齐宿简略放低了些身子,道。   少女眼中一亮,道:“真是个俊俏的小哥儿,上来给本教主看看皮相!”   齐宿简小声嗤笑,略向前了些,走到了火光下,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叶參。   “哎呀,你可真好看哟!”少女晃了晃脚丫,“海丫头喜你咯!你有甚么想向我要的伐?”   “自然是有的。否则在下也不会不远万里来见海教主了。”   海教主叹道:“本教主本就没指望哥儿是来瞅丫头颜脸的。说吧,你想要甚么?”   “我要蛊。”   海教主神色一变,突然瞪他。   齐宿简继续道:“我要那个,能修复人筋骨的蛊。”   “药蛊。”海教主眯了眯眼,“你想要药蛊。”   “是。”   “你晓得麦咯……药蛊在这搭教里是很要的了。你有什么能给我的嘛……”说着,海教主瞥了眼他身后露出了个头顶的叶參,挑了挑眉。   齐宿简侧了侧头,道:“海教主想要从在下身上要去什么?”   “嗯……你做我的阿苗夫,怎么样呀?”   “……”   有教徒在旁呛了一下。   “这……海教主,您不觉得……对您来说,有些不大妥当么?”   “海丫头已经六十啦的咯,怎的配不了阿苗夫啦?”   叶參在他背后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阿苗夫是什么?她怎么……怎么会六十了?”   海教主在座椅上哼哼道:“你身后的那个妙人儿是谁呀?护得这么严实,给本教主也瞅瞅。”   “海娘女,你别太过了。”齐宿简的声音突然就冷了下来,“自打海牙婴失踪后,你也逍遥了不少了吧?”   海娘女闻言顿时拉下脸来,周围教徒也纷纷提起了大刀。   “我记得中原有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看来阿哥就是这样的了。本来私自踏入我们的领地就是要砍头捅腹的活计,看在你那张还看得过去的脸皮上姑奶奶先饶你们一命——带下去关着!”   叶參登时慌了,往齐宿简身上挤去。齐宿简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搂住了他,抽了冬雪霜。   齐宿简虽武功高强,但海窟教胜在人多,他寡不敌众,也只能招架一二。   海教主在座椅上看得兴奋,手指抠紧了扶手,嘴角不可抑制地翘起。   刀光剑影中,叶參忽地闻到了一股异香,急喊道:“阿简!有诈!”   齐宿简来不及捂住口鼻,只能护紧了怀里的叶參,冷不防地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虽说此处伤口不深,但对已经奔波了数日的齐宿简来说实在是叫他再难受住,且那异香让他胸口堵得厉害,一刀就让他腿一下子流了气力,跪折了下去。   叶參急着抱住了他,一张嘴又闻了那异香,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魂,脑袋又好像挨了一下,又疼又累,只来得及看一眼嘴角淌血的齐宿简咬着牙急切地望向了自己,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第57章 夫婿   海窟教的大牢阴冷且潮湿,有股浓浓的海腥味。   齐宿简坐在角落里,叶參缩在他怀中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   “阿简,对不起。”叶參垂眸道。   齐宿简刚醒过来,乏得很,只得哼哼了一句:“嗯?”   “明明是我想要蛊……还要拉你下水。”   “没事……岳母要的东西,我当然得出力一二了。”   “……少给自己长脸了!什么岳母!”   齐宿简笑了笑,蹭了蹭他的脑袋。   “只要不违人理伦常,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去寻了给你。”   叶參倚在他身上,心跳得厉害,脸也烫手,忙道:“那个海教主……到底是?”   齐宿简又把他抱紧了些,用外袍裹好了:“海娘女与她的哥哥海牙婴祖上是苗阿人,后来你也知道……朝廷往苗阿走了一趟,在那里放了个黑金乌,苗阿人就走了一大堆,他俩也跟着爹娘走了,带着族人下了南洋,在南洋守了这么个小岛设了个海窟教。他们爹娘没多久就死了,死前在他俩身上下了个据说是与这片海呼应的蛊,只要继续留守在这片海,就能不老不死——”   “脑子也不带长?”   “……你说对了。所以海娘女六十岁了还是那个德性。”   叶參想了想:“那海牙婴眼下是跑到中原去了?为何?他身上的蛊还能继续活着吗?”   “他们兄妹俩素来不睦,我猜想是海娘女在海牙婴身上动了手脚。这天山童姥脑子没长好,蛊毒这类的玩意儿倒是玩得比海牙婴顺溜。若是她往海牙婴脑壳儿里放了个什么东西,那海牙婴的确是不好留在这儿了。”他顿了顿,又道,“海窟教内部也分作了两派,我们先前遇上的就是海牙婴那派了……海牙婴到了中原,他身上的蛊估摸着也死了。眼下也不知他是怎么个境况……”   齐宿简突然不说话了。叶參扭头望向外头,瞅到了俩教徒进了来。   “教主说了,若是七哥儿愿意娶了她,药蛊就能送你。”   齐宿简看上去并不意外:“那要是,我还想将他放了,且要把控蛊秘法交与他呢?”   “自然也是可以的。”   叶參突然一僵,愣愣地看着齐宿简松开了他,扶着墙站起了身,理了理衣物,道:“行。我娶她。”   “阿……阿简?”   “把他跟蛊和秘法一同送回去,配个会用的,免得他到时候不会用。”齐宿简淡声道。   “阿简!”叶參怒不可遏地吼道。   齐宿简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叹了口气,扭头道:“你们已经得了我的话了,回去同海教主报信吧,可以把东西备好了。给他一间屋子,我跟他有事要交代,今晚谁都别来打搅。若是让我知道了有谁偷听,别怪我不给脸面。”   那两人应了一句,留了一人带他二人去教坛中的客房,一人回去传信了。   那人带他俩进了屋里便退出去了。海窟教的屋子倒是没那么潮,是在石头里凿出来的,屋中桌椅床铺皆是木质,铺了好几层软被。   叶參一言不发地跟着齐宿简进了屋,阖了门两人并不语,齐宿简站在门边,叶參却已跨进去到了床边坐下了。   半晌,叶參道:“你不要我了。”   齐宿简道:“我一直是要你的……但是你娘在床上躺了那么久,我一个同你认识不过几年的人,何必要牺牲你娘。”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嗓子哑得厉害,“叶參……你回去罢。”   叶參抬头看着他,双目无神,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你不要我了,方才你还说过我要的能给我的……回去后,我虽然能救我娘……但是谁来救我?我想要你……”   他抿了抿唇,终是轻轻摇了摇头,面朝里头躺下了:“罢了,我累了。你当你的教主夫婿去吧。”   言语间,齐宿简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床边。他俯下身去,伏在了叶參身上,在他耳边道:“我要你的。但是叶參,你才多大啊,总会遇到比我好的人的。跟你娘比起来我算什么?”   “我会的。”叶參气若游丝,已经闭上了眼,并不去看他了,“可……可我不想再遇见谁了。阿简……我听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是救我娘要放了你去做那劳什子的海娘女的夫婿,还不如……十几年前我便胎死腹中。”   闻言,齐宿简终于有了些别的反应。他手上突然攥紧了叶參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狠狠啃在了他的两瓣薄唇上,那架势好似一匹饿极了的狼,要把叶參拆吃入腹了。   这夜,海窟教教坛中寂静无比,所有人皆在房中安睡。唯有那刚下榻了两位中原人的屋中浸满了石楠花的腥气,床榻间被翻红浪,枕被凌乱,□□与喘息在唇舌间被吞咽殆尽。在上者以情与欲抚慰自己的恋慕之人,在下者企图以肉身将对方扣在自己怀里,自己体内,再也不要分开的好。   “疯了,阿简……”叶參被撞得话都说不整。他贴着齐宿简蒙了一层薄汗的胸膛,痉挛的双腿扣紧了他的腰,一字一句都带着哭腔与欢愉,“我会疯的……”   -   叶參醒来时已经在船上的客房中。外头传来船夫的喊声,似是要回到芦花崖了。   前夜床笫间,齐宿简在他身上留下的一大堆的痕迹犹在,可他人已经留在海窟教那头了。   以后叶參自然能去看望他,可那时候……他叶參与齐宿简已经只是好友了。一头是姑苏阁的三少爷,一头是海窟教教主的夫婿。   叶參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不甘地落了泪。   池少爷有先见之明,叫九文钱在芦花崖留了车马送他回去。他离了姑苏阁那般久,走前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少爷,回来时却有些憔悴,眉目间有片化不开的愁苦,还得披着一件大氅才立得住。   他精瘦的手间捧着一布袋的药蛊,身后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人。   那人给叶夫人施了药蛊,药虫织好了叶夫人的筋脉,修整了一阵子她倒还真能站起来了。只是她已经躺了太久,并不宜多站,还是坐着不会太累。   叶參终于被叶夫人搂在怀里,补了幼时的遗憾。叶瞒对此也不知说什么,对着叶參,他总归是有愧的。   叶參却什么都不想说了,该看什么药理就看什么药理,该做什么机关就做什么机关。世俗都过不了他的眼,红尘也染不上他的衣角。   他再也没什么念想了。 第58章 武榜   次年,到了江湖武榜排名时,叶參托了人去要份新的武榜排名来。   武榜排名在耳听八方就能要到,耳听八方在寒梅镇也有铺子,没过多久留给他捎回来了。   “三少爷,您要看谁的?”探子看了眼排名,问道。   叶參看了他一眼,手上仍然执笔书写:“自然是从头开始看了。”   “三少爷,这前三都没变动,前十也不过……些泛泛之辈,有什么好看的,您怎么突然——”   “你说什么?!”叶參猛地回过头来,手一抖毛笔落了下来,墨浸黑了半张纸,“前三没变动?!”   江湖武榜是每年都会重新排一遍的,若是有人没前往比武,那也不会依上回的排名给他写上去。   “那……那魁首……还是……”   “七袖剑呀。”那探子撇了撇嘴,“说起来耳听八方有一阵子没放他的消息了,是出明翰去了么?要不是这次他又去了排榜,我还以为……”   “打住。给我去把他的行踪找来。”叶參黑着脸道,“他娘的……我倒要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   见状,那探子不禁缩了缩脖子。如今叶瞒待他不如往日那般严厉,探子们也能对他往明面上恭敬友好了。叶參一向温言软语地说话,这副模样还是头回见。   “怎么?”叶參见他还杵在这儿有些烦躁,“还不去?”   那探子木木地应了就出去了。叶參敲了敲桌面,取了大氅披了出去了。他下了楼,出了姑苏阁,坐船过了一苇渡江到了寒梅镇上去。   这阵子江面上寒风还在徘徊,久不散去。叶夫人不让叶參再穿单薄地出去了,每每都要他披了衣才放人,久而久之,叶參也就习惯了。   他走着走着,就想起了自己在桑麻的树屋,想起了那只狐狸,想起了从桑麻到火方的路上的那片泥泞的树林。   想起了齐宿简和他喂的那口苦涩的药。   想起了他的吻。   叶參忽地就走不动了,在路边的茶水铺子里坐了下来,向店家要了一壶热茶,捧着那攒了层茶垢的老茶碗暖手。   他的牙齿都在打颤,气力没能同温度一起爬进他的指尖。叶參缓缓低下了头,埋首在臂弯里。   他的脑子里一团乱,也很疼,像是有把钢刀在他的脑缝儿里搅和。   齐宿简肯定是回中原来了。可是他回来做什么?就为了那个该死的排名?如果不是为了排名他回来干嘛?为什么不来看自己?   ……海娘女跟来了吗?   叶參觉得心口像是被锥子扎了那么一下,疼得他整个人也蜷了一下,却又很快止住了。   他现在怎么样关自己什么事?不过一个好友,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去管他。   “三少爷,有消息了。”一白衣探子伏在他耳边的桌面上,低声道,一面往他手里放了一根极小的竹筒,“这些日子七袖剑的行踪都在这儿了。”   叶參皱了皱眉,捏紧了:“这么快?”   “自打七袖剑现身后,他的行踪都……极好打听,且除了去了武榜排行,他就一头往一处去了……您自个儿看,在下不便说了。”   叶參点了点头,又道:“他身边有没有跟着谁?”   “有的。有个孩子。”   叶參打开了那枚小竹筒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拢了大氅,结账离了摊子。   “三少爷……”   “你怎么还跟着?”叶參回头问道,“回去呀?放着老婆儿子热炕头的日子不过跟着我做什么?你媳妇儿不是刚给你生了个七斤重的么?”   那探子噎了一下,行礼走了。他哪儿来的媳妇儿?只不过叶參有事不想让他跟着罢了,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寒梅镇中有河道引了江水来,巷子也不少。叶參在小巷中七拐八拐,过了好些个角,突然停步看了眼巷口,往那处走了去。那处出口是个河岸小道,能下去坐船走水路。   此时正直冬季,自是没有船家的。叶參在河道边立了老半天,也喝了老半天的西北风,头疼得愈发厉害,身边也没个人跟着,脚下一虚,眼看着就要摔进了河里去。   他在被人扯住了的那时,眼中便已一片清明。叶參反手拽了那人的衣领,往里一踩,将那人压在了石墙上,抬头叼住了他的唇。   两人在河边偷偷摸摸地亲吻了半晌,叶參这才放了人,剜了他一眼。   齐宿简被他瞪得没了脾气。   “怎么回来了?海娘女呢?丢下媳妇儿跑了?”   齐宿简暗自腹诽:都啃完了才想起来问事儿,心是愈发大了。   “我……我没娶她。”   “……怎么说?”   齐宿简抿了抿发红的嘴唇,道:“你还记得……那根鸟毛吗?就是同给了海牙婴的人的那根一样的,原先是在你身上的。”   叶參当然记得。那天回了芦花崖后,他多少想给自己留些念想。可他往腰上一摸,却摸了个空。   “我当时拿不准那根鸟毛有没有用,只得先与你……分开。后来我用那根鸟毛跟海娘女说了它的来处,骗了海娘女说海牙婴和高斑鸟一块儿死了,还把鸟骨给了她好叫她再信几分……”   “然后这个脑子不长的臭丫头一高兴,把你放了。”叶參倚在墙壁上,笑了,“齐宿简,你还挺会骗人的。”   齐宿简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回来后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我……我想了你那么久。”   “我想……说不定你已经碰上了什么喜欢的人了,我要是突然回来了,会叫你为难……所以我去找池少爷了。但……但我果然还是没能忍住……来找你了。”   所以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孩子并不是海娘女,而是池少爷。   “叫我为难……?在你眼里,我是这么容易移情别恋的个人?”叶參的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受伤,“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啊。”   水乡的冬季总会融了三分春色与柔情。   无人的河道边,两个人躲在挂满雪的屋檐下紧拥着对方,多少道不尽的相思都化在了相依的唇齿间。   叶參拉着他从姑苏阁的小道进了城,两人一路急匆匆地跑回叶參的屋子,落了闩,低声笑着扑进同一床被子,在对方的躯体上尽情发泄了积攒了半年的情与欲,直到叶參的眼角都被泪水濡湿。   叶參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便懒懒地坐在浴池边,凭着一张唇瓣红肿的嘴指使齐宿简从架子上取药入浴。   待两人浑身是汗地在屋里的浴池中耗了最后的那点气力,齐宿简捞了叶參出水,将他擦干净了一把塞进了被窝里。   “你、你这儿有药么?”   “药……我哪儿来的药,你把我当什么了……”叶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捏住了齐宿简的袖口,“没事儿,清干净了就行了……多久没见了,陪我睡会儿吧。”   他想了想,觉着虽然矫情,但确实如此:“我想你想得紧了。” 第59章 割风   叶參此人,究其一生,累字足矣。   幼年无母照料,无父疼爱;少年为救母沉迷药理,试药险些丧命;青年与心上人分离,被父软禁于姑苏阁。   那夜过后,齐宿简常来姑苏阁拜访叶參。叶瞒年纪大了但脑袋仍然灵光,多少看出来了些。叶參瞒不下去,同爹娘坦白自己恋慕齐宿简时,叶夫人险些哭得晕过去,叶瞒也被气得不轻。   当时齐宿简不在他身边,回来时叶參已经不见他了。那几日里陆陆续续有大家闺秀打大江南北而来,每日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留宿阁中,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叶參定了亲的消息。   齐宿简自是不信的。他与叶參分分合合这么多回,叶參对他用情之深他也是相当有数了。   他先前见过的那个叫燕子的孩子常给他俩递信,只是后来叶參传来的信中语句愈来愈少,再后来燕子也不来了。   齐宿简这个木头终于明了当初他言说要娶海娘女时,叶參是怎么个心情。   池少爷那边来信说他已经离开了梧桐府。齐宿简不得法,这边见不到叶參,只得去找池少爷先帮他。   听闻叶參一直没能出姑苏阁,两人几年间也只能靠燕子或者飞鸽来往书信。池少爷那边建了个盟,齐宿简既是他师父又是他的左臂右膀,越发忙碌了之后心底都不至于那么苦了。深更半夜里,他常常想,说不定他把自己累垮了会更好些。   燕子的再次出现是叫他深埋心底的情感彻底决堤的契机。   他分明已经努力不记起叶參了,也确是很久没想起他了。可燕子一提到他,齐宿简还是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他本来已经接受了叶參娶亲,但看着池少爷为了他的心上人奔波拼命,他还是会意难平。   他孑然一身,除了叶參无甚牵挂,叶參却是有一个妻子在他身旁的。他不能因一己私欲就要叶參跟自己走,拉着他下这趟浑水。   更何况万一他并不愿意,已经满足于眼下的生活。   于是燕子说,叶參要他去看他的时候,齐宿简根本没反应过来,脑子一片空白。   处理了燕子这头的事情,他当即辞了池少爷,只身偷偷回到了一苇渡江。   这些年池少爷的钴林盟壮大迅速,池少爷本人又集万千功法于一身,已跻身武榜前五,越过了他做了新魁首,如今无人敢来惹池少爷,也没人敢来惹他这个钴林盟二把手了,耳听八方也不会作死,因而近几年已经买不到他的行踪了。   要是放在以前,他回一苇渡江指不定要被耳听八方传成什么样儿。   ……与我无关了。他想道。   他现在只想见到叶參。   -   叶瞒气得手都要扶不住额了。   “不知道?这么多机关,他就没碰出一点儿声响?!”   叶瞒与叶夫人跟前站了一排姑苏阁探子。他们面面相觑,接着摇了摇头。   叶瞒喘了几口气,道:“行……定是叶參以前从哪条道里带着那个臭小子进来过。”   叶夫人扶了扶叶瞒,替他顺气:“老爷莫气……你也瞧见了,參儿并不喜欢他那旧媳妇儿的,可见他对那孩子用情至深……”   “你就惯着他!”叶瞒一摔茶盏,愈发气不顺,“是,他去南洋带了药蛊回来,我也自知对不起他……可,可再怎么说,同一个男人……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自古断袖能有几个一生安稳的?”   叶夫人闻言,垂泪道:“南洋处处是险,參儿说了,是那孩子一路护他才取得了药蛊的,这般看那孩子也是极好的……既然參儿喜欢,那,那便随他去罢。參儿懂事的,怎么会不明白个中艰苦?那孩子也是个厉害的人儿,几年了情谊仍旧深厚,不愁他不护參儿哪。”   叶瞒绷紧了嘴角,老半天了还是固执道:“……他休想我认那个臭小子做儿媳!”   有几个年轻些的探子差点没站住脚。   阁主心忒大,三少爷同七大侠到底谁上谁下还真指不定……   这边气得头顶冒烟,那边叶參正面上淡淡心里头喜滋滋地倚着齐宿简,吃着他给剥的栗子。   说起来齐宿简的狐狸没怎么跟着他了,听说是被池少爷借了去。   “叶參……吃多了就吃不下饭了。”齐宿简无奈道。虽这般说着,手上却并不停。   “哦……晚饭有什么?”他趴到了齐宿简的肩膀上问道,又从他手上叼走了一颗栗子。   “盟主说要给你接风洗尘,菜必定是多的。”   叶參抿了抿唇,不安道:“阿简,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齐宿简手上一顿,扭头蹭了蹭叶參的脸:“以前是我的不是,只想着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能好就可以了,从来没想过你是怎么想的……但从今以后我都会对你好,怎么想的也会同你说一声。”   几年前的那个许诺,如今终于可以兑现了。   叶參的脸微红,手足无措地看向一边:“我爹娘又该念叨我了。我爹那个老头不会认你的……”   “没事的,叶參。来日方长。”   他们还有还多年来等叶瞒承认,来继续过这漫长的一生。 第60章 西域   那柴刀不干不净,胥之明的伤口缝了拆,拆了缝,清理修养了几个月,肩膀上的肉才长好。晏梓虽为了照看胥之明没再到处作妖接案子,但也为了他去找了一通,最后还是往钴林盟递了信才求来了一罐祛疤的药。   胥之明用了那药半月后肩膀上才算是彻底好全,也终于得了晏梓的应允,能下床了,但晏梓仍不放心他自个儿走。   再怎么习惯,也终究是蒙着眼的,还是他搀着才是真踏实。   “我又不是腿伤了,何必如此。”   晏梓没搭理,只是抿了抿唇。只是胥之明是个眼瞎的,瞧不见他的脸色。   胥之明能下地了后,晏梓也没让他多走,只准了在燕部里头闲逛,活活将他从头到尾闷了个彻底。   胥野岚来找了几回晏梓。他有些回压不住睚眦,便向他要了些血去。   晏梓总觉着他同晏雨絮有点什么,心里不大舒坦,但总归给得不多,也没计较。   却是胥野岚每每来向他说了话后似乎是欲言又止,让他不安。   一日,胥之明照常到了燕部后头的廊上去逗那两只仙鹤,晏梓安置了他后就回去忙了,过了会儿胥野岚匆匆赶了过来。晏梓已经同燕部的人说了他是胥之明的兄长,故而姑娘们也不会拦着他。   胥野岚道:“这么多日子,大哥见不着你,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你。你与晏公子坦白了没?!”   语毕,他似乎又觉得自个儿这话实在是多余:“也对,坦白了你也不会站在这处了……”   “若是告诉了他,他必定不会容你我还留在他的地盘上。”胥之明笑了笑,却是想起了什么,愣怔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大好。   胥野岚见他眉眼间郁色渐浓,便知这事儿恐怕已经成了一贯拿得起放得下的他的心结,攀在心头上了。   “之明……”胥野岚皱眉道,“其实,大哥觉得你薄情。”   胥之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迷茫。   胥之明伤好后,一干人便动身前往西域去了。胥之明是早前就想启程了的,毕竟胥野岚越早到姑苏阁,晏梓就可以少划些血给他。   路上,三人同坐一车,后头带了几个姑娘。   胥野岚总觉得莫名的尴尬,寻了个由头到外头与车夫一道了。   “算一下,你离开霂州也半年多了罢。”晏梓道,“不回去看眼么?”   胥之明嗤笑道:“去什么?我爹巴不得我死在外头呢。”   “虽说如此,但你再敢说一句自己死的话,”晏梓笑眯眯道,“我就撕了你。”   “……我觉着我膝盖有些酸疼。”   “是了,入冬了,终归是老寒腿,自然会有些酸疼。”晏梓冷笑道。   他们一行人到时,街上到处张灯结彩,每家每户门上都挂了一种灯笼,空中隐隐有一阵香。   “闻到了么?”晏梓问道。   彼时,胥之明正枕在他腿上小憩。他说酸疼并非胡说,只不过是疼在肩上。   不知是他未好好恢复还是怎么说,那缝了针的地方虽说已经没痕迹了,天气一冷却也还是有些酸疼。晏梓知道了后就不让他单坐着了,两个人倚着总是会暖和些的。   胥之明方才睡了阵,应是空中的香味儿太重,再加上他睡得不深,给熏醒了。   胥之明点了点头:“闻见了。”   “味儿太重了吧?”   “对我来说确实重了……不过也确实是到日子了。”胥之明坐起身,拢了脑后的头发,扎作了一把。   晏梓知道胥之明见多识广,这点事他晓得也不奇怪。   池家府邸位于西域的梧桐府,与外邦相近,节日习俗上多少会有点影响。这节日便是打边上传过来的,与中原的七夕相似,却也有中秋的阖家团圆的那点意思。那灯中点的是干花蜡,是用秋收前的一种花压制的干花混进了白蜡里做成的,一燃就能有那种浓重的香气。   “快到了么?”胥之明问道。   “快了吧……”晏梓挽了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如今街上人多,车要过去也得花上些时辰。你是要下去歇会儿,还是继续僵着?”   “自是下去活动会儿了。”胥之明一笑,跟着晏梓下车去了。   梧桐府正热闹着,街面上小摊小贩扎堆在路边,摩肩接踵,晏梓只得抓着胥之明一片衣角才能防着他不丢了。   梧桐府人本不多,不过一到了节日上外邦也不少人越了界来凑热闹。梧桐府距离骁铁罗大营远,皇帝坐镇京中,懒得来管这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的地界,因而虽说梧桐府原先是块算不上富裕的地儿,但外邦都爱来此处易物,后来也有钴林盟在背后操作扶持,日子倒是越过越好了。   晏梓拖着胥之明瞎逛一通,左瞧右看,怎么也说不出这儿有什么好走的。   兴许是看出了他正无聊,胥之明问道:“可有什么地方,是在这阵子才有的?”   晏梓不熟梧桐府,先前也只是听池束与宣尽欢口头讲了,也道不出什么好歹来:“听束哥说,有什么庙会的……你要去么?”   胥之明摇了摇头:“人太多了些,会走丢,过些日子再看看罢,不急。”   晏梓顺着袖子抓上去,捏了把他的手,往外瞅了瞅,道:“你站会儿,我去给你找点小玩意儿来。”   胥之明但笑不语,由着他松了手。   两个人那几个月里见面的时日不算少却也算不得多,晏梓的那股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还是什么好的都想找来了捧给胥之明。   他在街上搜罗了一堆小物什,多是吃的,玩的只有一两样,怎么说胥之明也看不了,也没有给他多带些手上干拿着的东西的必要了。   思及此,晏梓站定了,看着手上的燕子木雕,半晌叹了口气。   还是想把胥之明的眼睛医好。   他回去的时候胥之明还乖乖立在原地,手上撑着他那柄入了鞘的流月,身形略有些不稳。   晏梓赶忙走了过去。   “回来了,尝尝这个。”说着,晏梓就给胥之明塞了块糖过去,替他将流月挂好。   糖入口即化,甜中带酸,含久了还有些口渴。   他刚想同晏梓要碗水解渴,晏梓就停了下来。   他唤了晏梓几声却没得到回应。   晏梓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走吧,雀莺桥上人多了点罢了。”   胥之明察觉不对,方才晏梓的语气分明有些失落。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晏梓却不多言了。 第61章 长明   孤寂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光。   紧接着百盏、千盏灯皆一起凌空而起,织作了一张漫天的光网,将千万生灵都笼在了这人间烟火下。   于是晏梓抬眼,看向了蒙着眼的胥之明。   周围愈是夺目,他便愈是看不清胥之明,看不懂胥之明。   是他先动的情,也是他先开的口,即便胥之明应了,两人也不至于光几个月就做到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胥之明就仿佛是固执而淡然地立在一层薄薄的纱窗纸后,看不清也摸不得,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们在霂州相见时是这么个模样,快一年了也是这么个模样。   虽说胥之明也为了他而冲动过,却也只叫他多生出了几分猜疑罢了。他想不透这到底是胥之明无意的,还是他故意为之。   但平静下来总结了之后,晏梓还是一如他当初所说:他喜欢胥之明,所以才不敢去细想。   此时此刻,他们两人隔着一盏凡人糊的、凡人点的天灯,他像是还在凡间的凡夫俗子,七情六欲皆染,胸中不似豪杰能容得下大川大山,只能搁自己的一家与这么一个叫胥之明的人在脆弱的皮肉与人骨下。   然而胥之明就像是一股从未融进人世的烟。   晏梓回过神来时觉得手上一轻,天灯已经被胥之明抬了起来,飞入那些如昼的灯光中了。   晏梓心中一紧,忽地抓住了胥之明的手,轻声道:“不许走。”   胥之明没反应过来:“什么?”   晏梓重复道:“不许走。”   但接下来胥之明问什么他也不回了,领着他往池府去了。   这盏天灯胥之明什么都没许。眼下有更叫他开心的事。   池府外的街面上比池束小时候那阵热闹了许多,梧桐府现如今虽不缺钱了,却仍有穷苦人家。池束说了要是有人上门来卖些小玩意儿,收了便是,若是吃的验过后便分给下人,玩的就分给他们的孩子。自打有了这条规矩后,每逢年过节池府门面上就有了人味儿,外头的街面也渐渐人多了。   晏梓拉着胥之明挤到池府大门时胥野岚他们也才刚进门罢了,池府的门还开着,门边立着一个大汉,冬日里还打着赤膊,露出虬结的肌肉与数道刀疤。但梧桐府的百姓见了他却并不畏惧,反而都与他亲热招呼。   晏梓迈上石阶时,也停下来与他寒暄了几句。   那大汉道:“来替盟主取账册?”   晏梓点了点头:“是。今年他又不打算回来了。”   “盟中事多,盟主不回池府自然也……老阿婆你客气什么……”   晏梓见他忙不过来,同自己说到一半又去招呼别人了,也就进府去了。   他们此行要在梧桐府待上几日,晏梓托了家仆领胥之明他们去各自的客房后便随了账房先生去取册子。池府上钱财出入向来不小,他少不得要对上几遍才好带去给池束。   说起来,池束在浊水过得逍遥自在,他却要在他家的书房里埋头算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他怎么就上了池束这畜生的贼船。   池府人多,有些账丫头小厮没及时报上来的他还要扛着寒风出去问账,回书房时却碰见胥之明的房里出来一个小厮,面色匆匆,双手拢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他当即站在了柱子后没过去。不多时又来了个姑娘,站在屋外好生打理了一番自己,这才跨进门去,出来时手上捧着一只尖喙的鸟,小心走到廊下,将它放了,这才离去。   晏梓眯起了眼。   他虽然来池府的次数不多,但这个姑娘却是从未见过的。   他抿了抿唇,还是抱着账册卷轴回书房去了。   账房先生本欲与他再比对下去,今日对对完便好了,可进屋时晏梓的脸色明显差了不少,账房先生一看给吓着了,以为他是被这些数字与账目劈头盖脸地砸昏了头,忙道叫他去好生休息了。   晏梓点了点头,点了今日对完的账,出门回屋去了。   胥之明在屋里干坐着到了夜里,仍不等晏梓回来,喊了下人去问了才得知晏梓屋里早已熄灯歇下了。   胥之明虽没说什么,也就躺下了,可灭了灯后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他竟然已经有些习惯了旁边躺个人了。   他已经摘了那根鸦羽般漆黑的带子,掀了眼皮底下露出的就是有些昏红的眸子,只是相较于先前的稳重,如今多添了几分不安罢了。   晏梓不晓得的是,胥之明此人一向自视甚高,容不得眼里有半粒沙子——无论是妨碍到他办事,还是过日子。   方才察觉晏梓给他的那丢丢影响就叫他心中警铃大作,慌乱之下竟想去寻流月来定心。   不过回想起来,这些个月除去晏梓在外的那些日子,只要他在燕部,入了夜无论办事到多晚,晏梓是必定要回来他房里陪他歇下的。平日里一旦他得了空也会来陪自己,似乎习惯也不是什么极恐怖了的事。   毕竟两情相悦,迟早是要习惯的。   思及此处,胥之明倒是松了口气。   他披了一件大衣,起身走到外头。候在廊下的丫头见他出门,忙上前伺候着,正对上他近乎透明的眼眸,一下子惊得动也动不得了。   晏梓见过胥之明的眼睛,那是一种极平静的、又温和的模样,此时的他却像是凶透了的狮子、灌木里伺机窜起撕咬猎物的老虎,眸中暗流涌动,戾气满浸,只消一眼便能叫人觉着这人是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胥之明道:“晏公子在何处?”   那丫头哆哆嗦嗦地给他指了个月洞门,连胥之明道了谢都没反应,杵在原地发了半晌的呆,这才回过神来记起要给他带路。然而她回过头去时,院里早已没了胥之明的影子了。   晏梓与他和胥野岚不在一个院落里。池府占地不小,院落也多,府中道路错综复杂,池束给晏梓和他燕部中的姑娘们划了两个院子,自胥之明他们那儿到燕部去得过好些个月洞门与两处小桥,胥之明一路问过去,倒是在半路碰上了被晏梓嘱咐了放在院里头就行的噶努。   噶努头回来到这种地方,人生地不熟,晏梓与胥之明又都不知去向,正埋在草丛里委屈地呜呜叫,见胥之明来了赶忙坐好了,刚想觍着脸晃荡上去,一见他的眼睛又顿时安静了下来。   “燕子,燕子懂吗?”胥之明拍了拍它那厚皮毛的脸,“闻去。”   噶努这些个月下来听胥之明燕子长燕子短的叫了好些遍了,自然是懂的,带着他去了。   说来也怪,以前晏梓与噶努一块儿时噶努总是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此时却仿佛一下子“浪子回头”了一般,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确确实实是只有雪原上的生灵才会有的气息。   晏梓的院落里并没有小厮,也没有丫头,甚至连燕部的姑娘也没守一个,院子里静得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胥之明扯了噶努脖颈上的毛一把:“你在外头守着,别叫人进去了。就是看见脸熟的也不许进。”   噶努在月洞门外转了一圈,就地盘着卧下了,庞大的身躯将这小小的一道门洞堵了个结结实实。   池束给晏梓划的这个院子应是他自个儿排的,院里虽算不得破败,却也有不少杂草,看得出他也是不让人随意进的。院里有一小口池水,旁一座小亭子,亭子里却不像平常人家摆上棋盘茶桌,而是放了两排鸟架。如今天气转凉,亭子四面挂上了挡风的布幔,好让里头窝着的燕子睡得安稳。   胥之明进来时是极轻声的,鞋底蹭在石板上都不曾发出一丝声响。临到门前时他才显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局促不安来,几次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又放下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想道。   “我就这么矫情……这么离不开他了么?” 第62章 雀莺   胥之明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姑娘家似的。   他在门外傻站了会儿,又倚着柱子慢吞吞地坐在了石阶上。   当初在霂州,他要去寻晏梓问那个死者时,晏梓就是倒在石阶下,雪地上。   他苍白且轻,不似凡人,倒像个落了凡尘的谪仙,银丝与白皙的皮肤都同雪别无二致,那一幕里,一呼一吸都在牵扯他的心绪。   胥之明绞着手指,在瑟瑟寒风中坐了大半夜,这才又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这会儿他的眼神已经是不大清明的了,兴许是盯了老半天的被月光映得晶亮的石板,一阵一阵地疼。他闭了闭眼,转身去推了把门。   意外地,晏梓并没有落闩,门一推就开了,久未翻新的木板将吱呀一声拖得老长,他的面前无端起了一阵风,他警觉地再睁眼时晏梓已经在他面前,全身都紧绷着,面上戒备,手中两指捏着一片刀片。   晏梓见是胥之明这才松了口气,将刀片扔开了,脊背立马垮了下去:“你来做什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我……我睡不着,”胥之明道,“就来找你了。”   晏梓似乎不大愉快:“怎么,找了我了就睡得了了?”   胥之明点点头:“似乎……是的。”   晏梓被他噎得厉害,回过头就着月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叹道:“你今年才三岁么……去床上躺着,我洗漱过了就来。”   他去阖了门,用冷水凑合了洗了把脸,褪去了罩衫,回到了床边,在床沿上坐下了。   胥之明坐在床尾上,倚着床柱闭了眼,晏梓倚在另一头看了他一盏茶的光景,这才反应过来胥之明已经睡着了。   他那因先前见到的那两幕而有些生疼的心又蓦地软了。   晏梓去揽了胥之明,将他安顿在了床里头,放下了床帐,又在他身侧躺下了,盖好了被子。   昏暗中,晏梓细细看起这个男人脸上的每一寸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抱了过去,最终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埋在他胸口上也睡去了。   胥之明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叫他寝食难安的气味,那气味甚至能勾起他脑海里久远前就已经烙下的火光与血腥。   此刻他却抱着这人睡得安稳。   此刻他要的不过是这个人罢了。   -   第二日一早,胥之明起时,身侧的垫被上只余了一点温度来告诉他昨夜晏梓确实与他同床共枕了。   枕边放了他的那根蒙眼的带子,房里的窗户已经被撑开了一扇,不冷但也不会太闷。   胥之明拿了带子,来到窗前看了眼院中的亭子,那些布幔也被挽起,亭子里的燕子应该是被晏梓放出去了,鸟架已是上空无一物。院门口也不见噶努,大概是一早就给晏梓支走了。   他将带子绑好,走了出去。   晏梓的院落外头就是燕部姑娘的住处了,夜里姑娘们是回去睡的,但是白日里还是得守着的。院里几个姑娘正扎堆围在一起谈论哪家店的头面好看,就见胥之明走出了晏梓的院子,一脸淡然却有些缓慢地顺着石板路往外行。   “……我方才没看错吧,那是胥少爷……?”   “……我们从前大概是错怪了公子了。应是胥少爷要拖着公子一起睡的才是。”   胥之明:“……”   胥野岚早已在饭厅里坐定,一桌的饭菜他给卷去了一半。胥之明落座后,一旁候着的丫头转身去了后头,不多时出来一个体态丰腴的厨娘,提着一个食盒,放在胥之明面前。   “……这是?”   厨娘道:“晏公子吩咐了的,让给个蒙了黑带子的公子准备这个。”   胥野岚见着着实新鲜,凑过来替他掀了食盒。里头一碗撒了葱花的皮蛋瘦肉粥,旁边一碟小巧玲珑的蒸饺。   胥野岚道:“嘿,他还在担心你肩上伤口没长好呢?前些个月让给你准备的饭食就能淡出鸟来了。”   “这倒不是,”厨娘道,“晏公子说见您昨日精神不大好,吃些清淡的,稍有些味儿的再备点足矣。老妇我一看还真是,您还是听了晏公子的吧。”   胥之明将凑热闹不嫌够的胥野岚驱走了,取了勺儿舀了入口。   这几个月来他因伤卧床,虽说不便行动,但在某方面来说也算是一大助力。晏梓与他忽远忽近,亲近时蓦地疏远,但真的相隔两方之后又会委委屈屈地凑回来,实在是难以看透。这种情况于晏梓而言会有多少影响他并不晓得,但是于他而言的影响实在是……大了。   昨夜他这在自个儿房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一到了晏梓屋里就立马阖眼会周公去了就是再铁不过的证明。   他毫无防备地让晏梓融入了自己的生活。   晏梓也越来越了解他了。   胥之明不爱喝粥这种粘稠的东西,但是皮蛋瘦肉粥却是个例外,尤其是撒了葱花的。而蒸饺也是他吃完饭后若是还算不得饱时爱拿来垫肚子的。   他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喊道:“哥。”   胥野岚看了他一眼:“怎么?”   “晏梓呢?”   “晏公子一大清早的就出去了,说是外头也有账册要比对。”   “……哥,我想去雀莺桥那儿看看。”   胥野岚一面站着消食,一面道:“你去雀莺桥做什么?今早我才出去过一趟,雀莺桥这会儿还堵着呢。”   “没什么……”胥之明摇了摇头,蹙起了眉,“只是昨晚晏梓在那儿……似乎有什么在意的东西,我想去一次。”   “你硬要过去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人实在是多,听说打开节那会儿堵到如今了,都是大姑娘老汉子了,也有些年轻小生想去那头撞撞运气的,这一波波的全往里头挤,带你过去不方便啊。虽说雀莺桥出了门往左拐一次再去到右面就到了。”   胥之明琢磨着胥野岚的话,觉着不大对劲:“雀莺桥附近到底是什么东西?”   胥野岚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个道观,听说求姻缘求中举挺灵验的,还有个,替自个儿祈福不灵验,但是替心上人祈福特灵验。眼瞅着骁铁罗又要征人了,也有不少深闺妇人去替自家丈夫祈福的……是了,原想着怎么说人也不至于那般多,这么一来确实不足为奇了。”   胥之明心下一动,道:“哥,你带我去凑凑热闹吧。”   胥野岚嫌弃道:“你一个瞎子,凑什么热闹。”   “你知道我看得见的。”   胥野岚拗不过他,摆了摆手走到门前:“行了争不过你,走吧走吧。”   太阳挂着的时候池府外还是较为空闲的,只是绕过了这条街人便骤然多了起来,胥野岚只得领着胥之明蹭着街边走。   胥之明走得不稳,实在没了办法时只得摘了带子,偏又看不得亮光,只得眯了眼睛,这么一段路他走了半柱香多这才到了观前的门槛外。   庙里一道士正立在门边招呼众多善男信女,进去里头后人被分了三拨,往左是求姻缘,往右是求高中,往前是求平安。   胥之明歇在门边等着胥野岚去问了回来。   他的眼睛疼得厉害,刺得眼皮都要睁不开,一脑门的冷汗,走了这一路他的腿还莫名地发软。   胥野岚回来了,心大得没看出胥之明的不对:“问过了,姻缘是桃香娘子,高中是文曲星,平安是阎罗毫。”   “怎么是阎罗毫?”胥之明问道,“阎罗毫怎么听都是地府的……先进去了。”   胥野岚扶着胥之明进去了,一路往阎罗毫的殿上去:“你有所不知,据说阎罗毫历经地府大仙三世三劫而神魂不灭,魂魄可裹纳世间一切灾厄,算是保平安中好的了。”   “这是哪门子的传说……怎么这么诡异的。”到了屋里头胥之明的眼睛也好些了,总算是能睁开了眼。   殿中并未供着像,只有一幅写了阎罗毫的大字挂在正中。   “我也不知了,”胥野岚道,“刚听道观里的道姑说,除去了文曲星,桃香娘子与阎罗毫都是这些年才在明翰兴起的……兴许是外邦传进来的罢。” 第63章 有求   胥野岚看了看大殿:“要出去了么?”   胥之明觉得好笑:“你是不是急着要去求姻缘?”   “都是自家人,不瞒你。你哥我也这么大了,该求了。”说着,胥野岚轻锤了一下他的肩。   胥之明笑道:“去吧,让我自己看看就成。”   胥野岚也不见外了,只道:“你若是闲着了,可去后头找个道士谈谈。大哥知道你不信神佛,但是到了人家地界上,诚意一点恭敬些,总是好的。”   见胥之明乖乖应了,胥野岚也就放宽心出去了。   胥之明贴着墙在殿中走了一圈,见一屏风后还有一道门,便绕了出去。   大殿后有一条两旁杂草丛生的幽幽小径。胥之明闲着没事儿干,干脆过去了。   小径的尽头竟是一座与前头那座大殿别无二致的屋子,只是稍显破败些。   胥之明踏入屋中,照旧是一副阎罗毫的大字,只是周围挂了满屋的红绳,缠着房梁与木柱,说不出的诡谲怪异。   再观那副阎罗毫的字,一撇一捺都透着一股不羁的豪气,凌在半空,无端生出了压迫感。   “这位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胥之明一顿,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束了马尾的青年倚在门边,缠绕发丝的红绳间插了一根透亮的簪子,两端各缀着一根极长的黄色带子,细看还能看出上头红红的一片是一串看不出意思的符文,他额前的碎发几乎挡住了双眼,只能看见他翘起的嘴角,罩衫只懒散地挂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极为不正经。   “我不能在这儿吗?”   青年轻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这间平安祠邪了点,祈福的话,还是去前面的那间平安祠的好。”   “能否告知一二?”   “我?”那青年摇了摇头,这时他身旁迈进一位光头和尚,身披袈裟,他便打了招呼:“大师。”   那和尚也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让大师同你聊聊吧,我同你多说就是逾矩了。”那青年将双臂枕在了脑后,信步离开了。   胥之明看向了那位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和尚:“我没记错的话,此处是道观。”   “佛道本不分家。”那和尚笑道,“贫僧也不过是借住于此罢了。”   “方才那位是何人?”   “贫僧只知那位公子姓陆,其余的也是一无所知。”   “大师何不上前来说话,好叫我省些气力。”   “多谢施主好意,只是往前一步便是万丈红尘了,贫僧并不愿与红尘纠葛。”   闻言,胥之明脸色一变:“大师请讲。”   “施主是个通透的,”和尚眯缝着眼睛,慈眉善目得仿佛活弥勒,“前头的平安祠是寻常人就能定了心的,但施主却并不满足,寻到了这处,也算是与这满屋红尘的缘分。施主内心必是被什么缠住了,不得解,才跌入了红尘渊。”   “可有解法?”   和尚又笑道:“施主本是不信我佛与道法的,怎的又问起来了呢?”   胥之明烦躁得很,觉得这和尚忒不惜命。   “施主也是莫急,贫僧定是会告知一二的。这红尘渊旁人解不得,是施主心上的一道劫,关键在于施主是否想通了,认命了。我佛讲缘,想来何时施主此缘了了,有了另一段缘,施主也就明了了。”   胥之明突然就想到了晏梓。   是说他现如今还在跟晏梓的缘分上不成?   那和尚估摸着是觉得点到为止了,留下这么些废话般的语句便轻飘飘地走了。   胥之明在原地思索了一阵,出了平安祠到前面那间去了,刚想离去,抬头瞥见那阎罗毫,犹豫再三,还是鬼使神差地向道士求了一枚平安珠来。   平安珠是红色的一颗,可以串在绳上作手链或是颈链。胥之明看着手心躺着的血红的珠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走到院里时还是没碰上胥野岚,恐怕他那头排队也排得够呛。   “之明?”   胥之明木木地抬起了头。   是晏梓。他手里拿着一本账册,身侧还跟着一个道士。   “你怎么在这儿?”晏梓走了过来,这才看到了他手上的平安珠,“给谁求的?”   一旁的道士刚想出声,胥之明就抓起晏梓的一根手腕给他套了。他也是这会儿才看见晏梓的手腕上还戴着在醉翁庄时,他编的那根绳儿。   “……红的。”胥之明低声道。   晏梓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紧接着耳尖变得通红,不大自在地“嗯”了一声。   那道士已经给吓住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们这儿太醒目,在旁进出的男女见了也纷纷放慢了脚步窃窃私语起来,看向他们二人的眼神渐渐变了味儿,让人颇不自在。   晏梓愈加不舒服了:“你眼睛可还好?带子呢?”   胥之明这才回了魂儿,绑好了带子:“我同大哥一块儿来的,他说去求个姻缘,我就叫他让我自个儿在这儿看了。听说这观里求什么都是个灵验的,就给你求了个平安。”   晏梓一愣,勾了勾唇角:“多谢。”   “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谢的……你呢,你不是在查账册么?”胥之明柔声问道。   “束哥常给这间观捐些孔方兄替副盟主求平安,数目算不得大,但总归是些金银。”   胥之明点了点头。   “桃香殿里人正多着,你哥怕是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这样,我先带你回去,你哥的事,让道长看顾一二便是了。”   道士连连称是。   “那便多谢了。”   晏梓拉了胥之明的手,一边领着他走出道观,一边低声碎碎念:“手怎么这般凉?冷的话就多披些衣裳,不短你吃穿你省着做什么……真是磨人。”   胥之明呛了一下。   过了不久就到了池府门前,晏梓将账册全收好了,又忙去后头库房中收拾东西,好捎去给池束与宣尽欢。   钴林盟远在浊水,池束不常回梧桐府,但他幼时是长在这处的,更何况宣尽欢在跟了他之前都是在这儿住着的,还有不少东西都留在了这里,必要时才给带去。   今年的冬季出离得冷,他们那没备足外袍,只能让晏梓去浊水时一并捎上。   池府的库房不小,玩意儿也多,这些年还囤积了不少钴林盟的人搜集来的东西,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三间。晏梓去了池束与宣尽欢独用的那间拿足了衣物,又想起了什么,再去了隔壁的两间,取了一长根用布包裹了的东西和一小巧的手炉出来。   他回去寻胥之明时已经不在了门口,整个府里也不见他人。晏梓只能放了东西,出去寻他,正巧碰上了胥野岚回来。   “呀,晏公子。”胥野岚道,“你们俩居然就这样把我扔那儿了,也太不讲义气了。”   “你也知道之明他的……在外站久了总不好的。”   胥野岚又道:“说起之明……我方才才看见他被一个姑娘搀着出去了。你可认识?是个戴了金簪子的。”   晏梓脸色变了变,开口时语气不大好:“……我怎么会认识什么戴金簪的姑娘。”   胥野岚心道,这是吃醋了。   “你现在是要去做什么?”   晏梓举起手又放下了,最后竟然手间白光一闪,又掏出了他那把扇子,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胥野岚决心不逗他了:“我找他有事相谈,但如今也抽不开身,还要劳烦晏公子到右面的街上去替我寻上一寻了。”   晏梓心知他有意给自己台阶下,便应承了,急急去了。 第64章 旧爱   白天里外邦人不多,街面上也相对空下了些。   晏梓在街上寻了一圈也不得见他人,不过胥之明这人戴了黑布,倒是惹眼了些,他去小摊小贩处问上一问便得知了胥之明在一处酒楼里。   这处酒楼坐落在河岸一侧,风雅至极,外头热闹,但临河的却是个幽静极了的地儿。胥之明同那姑娘入座的正是河岸的一间雅间,正在一个拐角处,三面都是水,如今这个季节里也没多少人还有闲情去这么个喝冷风的地方吃饭了,确实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晏梓进酒楼时就瞥见了雅间里确实有一个身着劲装的姑娘站在胥之明身后,一手搭着他的手臂。雅间里不止他们二人,还有几个男子一个姑娘,此时过去插上一脚必定不行,晏梓就要了隔壁的雅间静坐。这间虽与之相邻,却正因这么个拐角的地方,是看不到人的。   晏梓给了锭银子命小二不必打扰,就要了杯热茶坐着。   “沪州的事已经办妥了。”一个男子道,“苗阿的那群苗人倒是又有些不安分了。”   他听到胥之明轻笑一声,冷冷道:“不过是群不开化的苗子……不安分就再如上次那般,抓一个来绑着,闹一次就放一次血,这个放完了再放下一个。实在不行,我记得他们族长有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吧……你们都懂怎么做。”   其中一名女子出声道:“大人,前阵子那个女人……”   “哦,她啊,”胥之明顿了顿,接着晏梓听到了他在用指尖敲击桌面,“我动了那东西,把她处理掉了。”   晏梓愣了愣,那件他不愿想起的事情就这样被这么一句话翻了起来。   -   那是胥之明还得呆在床上的时候。   他虽然心系胥之明,但先做了钴林盟的燕部主人,先得处理的事自然也是池束给他下的令,因而常常白天里抽不开去陪他,只能傍晚收拾了书房再回去。   听沽艾说,胥之明常是喝了药就歇了,醒了除去些琐事外也只是同几个姑娘说些话而已,再不过也就让噶努趴在窗边逗逗它罢了。   那天晏梓刚往钴林盟里递了信,心里定不下来,就提前回房去看他了。   可当时本应该没有姑娘伺候在旁的胥之明的房里有一个女子。   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子。   那个女子穿得极少。那时分明已经是深秋了。她的腰上挂了大把木制的装饰物,头发打卷,看着应是打北域来的。   本应该在午睡的胥之明坐在床头,那个女子乖顺地窝在他怀里,把玩着头发,与胥之明轻声说话。   最让他觉得刺眼的是胥之明也在笑着同她说话。   他站在窗边,默默地看着。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胥之明交给了她一个什么东西,她收进了怀里,点了点头,待胥之明搂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之后,这才翻窗离去了。   晏梓没来由地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他在放轻了脚步,走到石阶下坐着发了老半天的愣。   他其实是不怨胥之明的,他总觉得他有些逼迫胥之明的意思,胥之明要是早已有心悦之人他也不会怎么困着他。但是这么多月了……看起来他们两个也不是好了一两天了,胥之明就这么瞒着他?   那个女子既然会来到这里,一定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难道她就不知道自己与胥之明的事?   吹了半天的冷风,到了傍晚沽艾来看胥之明了这才看见门口还坐着这么大个人,给他吓了一跳。   “公子您怎么坐在这儿啊?”   晏梓还在神游,打了个哆嗦:“我……我不知道。”   沽艾应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不敢去动他,倒是吴辉与露伊来了。   为了免得惊动了晏梓,沽艾小声与吴辉说了。吴辉点了点头,让露伊去了,来到晏梓身前蹲下:“公子,您可还好?”   晏梓没答应,张了张嘴,这才道:“……还好……吧。”   “我扶您进去看看胥公子罢?”   晏梓一瞬间仿佛一只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不要!”   “公子……?”   晏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我……之明他伤还在,我就不扰他了。”   他一面念着,一面已经快步离开了。   吴辉回头看向沽艾:“公子他是……看到什么了吗?”   沽艾也是懵得不行:“这……我也不大晓得呀。”   吴辉叹了口气,道:“好好照顾胥公子,我去看看他。等小伊来了,叫她把东西送到晏公子地方去就行了。”   沽艾便应了,进去看胥之明去了。   其实她心里多少是有底的,八成是那个女的又跑来见胥之明了,偏巧今天晏梓来寻胥之明有事,给撞上了。   可她哪头都不敢问。   晏梓那晚回去就染了风寒,没去胥之明房里睡,吴辉只得给他新抱了床被子来,放到他许久未睡的床上去。去胥之明那里回应的,只按着晏梓说的,怕传了病给他。   晏梓向来心直口快,又话多嘴碎,头回这般纠结扭捏,不敢与人摊开了说。   他在心里想了多日,想好了个十中七八,这才说自己病好全了,到了胥之明房里去看他。但实则他两日前就已经停了药了。   钴林盟那里,叶參收了他的消息就赶忙备了药来,托了人送来了。   正在胥之明地方照料他的沽艾见他来了,行礼道:“公子。”   正倚在床头吹风的胥之明听见了声儿,笑道:“你可来了。”   晏梓顿了顿:“……嗯。”   “你身子如何了?”   “已经好了。所以我过来看你了。”   “其实不打紧的,你看,我吹着风也没什么事,我没那么体弱。”   “你没事吹哪门子的风……”晏梓不满道,说着要给他披衣。   胥之明抓了他的手,惊得晏梓一抖。   “我也想问你呢,”胥之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你向来在书房中坐着,那间你是不开窗不留门的,你怎么吃了凉的?”   “我……我去喂燕子时没披罩衣,就……说这做什么,沽艾,你且先出去。”   沽艾点了点头,告退了。   晏梓拿了那药,剥下胥之明肩头的衣物,一边替他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药,一面道:“你下次别替人挡刀了……这是盟里送来的药,对你伤口好的。”   “多谢。”   “谢什么……”晏梓一面收药,一面看他。   胥之明察觉他隐隐有些不大对劲:“燕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晏梓斟酌再三,觉着无论怎么说都太容易叫他察觉自己知道那女子的事了,只得隐晦道:“你要是有什么不乐意的,同我说就是了,别埋在心里头……对谁都不好的。”   胥之明笑了笑:“确实是有不乐意的。你都多日未来看我了,怪不开心的。”   闻言,晏梓看着他,心情一下子十分复杂。   你又骗我了。   他悲哀地想道。 第65章 再会   那个女子来得并不频繁。   晏梓下一回见她是在十日后的早晨了。他倒是真没想到她的胆子会这么大。   他也不过刚从胥之明屋里睡醒了出去而已。   池束又有事情要他去办,他正在院子里接燕子送来的信儿。当时胥之明屋里有一声极大的窗户被推开的声音,他还没反应过来。   胥之明屋里的屏风后还有一道门,他决心不委屈自己继续喝西北风,走进去站在了屏风后,透过那缝隙看着。   那女子一头扎进胥之明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撒娇说话。胥之明似乎脸色不大好,嘴角的笑意也很是牵强。   难不成胥之明有起床气?晏梓这倒疑惑了,以前他也有一大早上闹他过,可没见他这么大脾气。   两人交谈了一会儿,那女子道:“大人,您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分呀?”   胥之明明显僵了一下,随即翻身将她压在床上,那女子被他逗得笑个不停。   “什么名分?”胥之明笑道。   “当初我就说了,等我到了年纪了您就要娶我,我这才答应替您办事儿的。如今我已经到了年纪了……”   “想当我夫人了?”   那女子娇嗔道:“您分明就是记得的……”   胥之明俯下身去,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得晏梓在屏风后都听得毛骨悚然。   那女子也有些不安,伸了胳膊去抱他:“大人……”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她愣了愣:“这里不是您的地界么……”   “可不是……这里是钴林盟的燕部,是我相好的地盘。”   她顿时慌了:“相好?!你骗我!你分明同我说好了的!”   “我当时不答应,你会放过我?你会乖乖给我办事?”胥之明兴趣缺缺,把她的胳膊挥开了,下了床,走到外头喊了沽艾进来。   沽艾进门时抱着一张白色的布料,面色淡淡地瞥了那惊恐地躺在床上的女子一眼,笑道:“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她将布料在地上铺开了。   那女子像是被什么固定在了床上,明明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却什么动作也没有。   在晏梓印象里,沽艾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但此时她却把那个女子从床上拎了下来,扔在布料上,将她腰上的东西拿下来了一串,放进了怀里,转身出去了。   接下来晏梓就看不到胥之明做了什么了,只看见了胥之明蹲下身念了什么,接下去是一阵极小声的铃响,那女子就抽搐了几下,接着七窍流血,没动静了。   死了。   晏梓有些发抖。   她死了。   胥之明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道:“还敢来坏我好事……别叫他知道了才好。”   他愣了愣,去叫了沽艾进来。沽艾利落地收拾了女子的尸身,出去了。   晏梓走到门边倚着门柱说不出话来。   胥之明不喜欢那个女的。但是他又怎么能确信胥之明没有骗自己?   那天之后他照常与胥之明相处,但已经不着痕迹地与他有些疏远了。   ……自己怎么还不愿离了他?   -   自己怎么还不愿离了他?   晏梓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的确,胥之明也还是对他很好的。可是他确确实实是面不改色地就弄死了一条人命了。至今,那间屋子仍然叫他极不舒服。   “大人,接下来我们是……”   “……去……派人去赤鹿磐那边看看罢。他给查出来了,那还是去看看,安个心的好。”胥之明道,声音柔了下来,“先别来扰我了。”   “这!”另一个姑娘有些急了,“若是那位急了……”   “急了就急了,再有什么事你们看着办就成了。”胥之明有些不耐烦了,“养了你们这么久,你们还要什么都让我亲力亲为不成?那我养你们这帮子肉吃干饭的?”   “若是那位要大人回去……”   胥之明沉默了一会儿,道:“这阵子先帮我推了,实在是有要紧事儿了再来告知我。”   那头窸窸窣窣起了几个人,不过还能听到有茶盏搁在桌面上的声音。晏梓坐在原地发了会儿愣,就听到那其中的一个姑娘道:“大人……近日似乎心情不错?”   胥之明笑道:“有吗?……因人而异了吧。”   他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失态了,又道:“问太多死得快。”   “……是。”   胥之明离开了。   晏梓在原地坐了一阵才离开了,有些魂不守舍地往池府走。   眼下最让他疑惑的无非是胥之明他到底是什么人,自己到底还该不该继续放纵自己倾心于他……可即使胥之明对人这般冷淡,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了那么一个人,他对自己还是好的,也没对自己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自己凭什么与他闹?   若是他硬要以那个女子的事情与他争论,那么也会让胥之明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根本毫无信任可言……那他们又凭什么还要因为那一点为人所不齿的爱意来继续维持这种叫人疲惫不堪的关系?   ……胥之明再不与他好好说开了,他就要走不下去了。   -   浊水在一苇渡江西南,因而晏梓决计先回了一苇渡江去再说。   叶參如今在钴林盟内,如此这般,他倒不必先见了叶參,到了姑苏阁去,若是被问起,为了替他遮掩一二还得支支吾吾说不明白,被叶瞒啰嗦。   胥之明觉着晏梓近几日不大精神,到了马车上就不让他忙碌了,硬压着他叫他歇息。晏梓无法,二来他也确实疲得很,如今虽然他对胥之明的信任已是不及当初,却仍是将他当作了心头肉,抱着睡还是乐意的。   相较于梧桐府与琅琊谷那边,一苇渡江这偏南之地就暖和多了,可寒风仍是不容小觑。   寒梅镇上的一些小水坑已经结了冰,好在一苇渡江还是能行船的。   江面附近已经没了那些垂钓的人,倒是还有些书生趁着难得的艳阳天出来赏景。   姑苏阁外的一处码头上蹲着一个女子,也是一头银发,裹着梅红的大氅,在瑟瑟寒风中缩成了一团,两只手窝在胸前搓着。   蹲在船头的晏梓当时就来了劲儿,站起身冲着她大喊:“姐——!”   坐在船里的胥野岚一激灵,心虚地往外看了一眼。   晏雨絮也站了起来,晏梓一踏上码头的木板她就扑了上去,抱了个满怀。   姐弟俩分开了后,晏雨絮赶忙拉了晏梓上下看:“好久没见你了,大冬天的也不知道多穿些……怎么回事,怎么还瘦了,钴林盟那里不给你吃饱么?”   “哪有……最近事多了些罢了。”晏梓摇了摇头,又小声道,“师父他老人家……脾气还成么?”   晏雨絮看了他一眼:“阁主还能怎么说……自三少爷离开后也没怎么气过了呀。”   “那就成。若是届时他发了火,你可得替我拦着一二。”   晏雨絮不解:“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还没说就开始担心着了?”   晏梓斟酌了一番,看了眼刚下了船的胥之明与胥野岚。晏雨絮也看着他们二人了,腾得红了脸。   “胥、胥公子……”晏雨絮小声打了个招呼,急急拉着晏梓进阁,“怎么回事?你怎么把胥公子带来了?那位蒙着眼的又是谁?”   晏梓不明白为什么晏雨絮是这个反应,她又为什么会认识胥野岚,揉了揉鼻子:“他……他是胥野岚的弟弟……我相好。”   晏雨絮一愣,扶额道:“完了,阁主又该把屋子掀了。” 第66章 提亲   叶瞒怎么说也是姑苏阁阁主,是晏梓的师父,因而刚到了是定要去见上一见的。   晏雨絮先去安顿了胥野岚与胥之明,这才跑去看晏梓那边的情况。姑苏阁内部机关众多,不能给太多人知道究竟是怎么模样,晏梓回来是不好带太多人的,因此姑娘们都被安排在了寒梅镇中。   晏雨絮刚到了顶层,就听见里头叶瞒的骂声,暗道不妙,推门就进去了。   晏梓正跪在里头,叶瞒坐在梨花木榻上气得脸涨红,叶夫人坐在一边正小声劝着他。   “行啊……”叶瞒颤声道,“有了叶參一个还不够……你也要来掺上一脚是吧?!”   晏梓是个倔脾气的,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说出去还当这姑苏阁、这一苇渡江是个什么地方,我这姑苏阁阁主是个什么奇人,养出来的一个儿子一个徒弟全都成了断袖!”   “所以师父顾及的只是自己的面子?”   “你还顶嘴!”   晏雨絮简直要给自己弟弟这个破孩子给跪下了。   服个软不行么?!   “我……我也懒得再同你争论,左右你是不会听我的,”叶瞒被叶夫人搀扶着倚在了榻背上,喘了几口气,“怎么说你也是他的儿子,我再怎么着也管不得你。”   “那是没有的……我是很尊敬师父的,终归是我的长辈。”晏梓道。   晏雨絮松了口气。总算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长辈也终归管不得你的终身大事,你与參儿不一样,我不能管得太多……啧,怎么你们一群断袖的还混到一块儿去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阁主。”   叶瞒看向晏雨絮,脸色缓和了些许:“是雨絮啊……叫你弟弟起来,还跪着像什么话。”   晏雨絮扶了晏梓,低声道:“阁主已经松口了,你也不许倔了。”   晏梓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阁主,我也有事……”晏雨絮小声道。   叶瞒头疼得扶住了额。   这姐弟俩没完了?!   “那个……胥公子来了……”   闻言,叶瞒倒是并没有那么不开心,只道:“快叫他来。”   “还带了他的一个弟弟来。”   叶瞒脸上又添喜色:“当真?”   晏雨絮怕他又拉下脸来,便不多说。她怕晏梓又要多嘴,拉了他到门边站着,唤人去喊胥野岚与胥之明上来。   过了好一阵,胥野岚才领了胥之明上来,叶瞒见了他俩本是欣喜的,但一看见胥之明的眼睛,眉间又多了几分忧愁。   晏雨絮在门边小声问道:“怎的花了这么久?”   胥野岚道:“我弟弟他眼睛不大好,扶着他走了好久才到了机关那儿的。”   晏梓心想:胥之明先前分明腿脚灵便的很,看不见也能健步如飞的,怎么这会儿还走不了多快了……莫非是我扶着他到处走的那阵子他已经习惯了不成?   晏梓又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摇了摇头。   叶瞒夫妇二人似乎极喜欢胥野岚。叶瞒尚未开口,叶夫人已经来拉胥野岚了:“好孩子,还打什么招呼呀,好些日子了,怪想你的。”   叶瞒道:“听雨絮说,这是你弟弟?”   胥野岚点头道:“是我四弟。”   “胥家的三少爷?”   胥野岚对他的身世似乎并无多少芥蒂,毫不避讳地回道:“是。”   “那也是苦的了。”叶夫人道,说着就落了泪,忙抬袖掩饰。   叶瞒点了点头,看表情像是忆起了什么来:“他说过他是顶喜欢老三的了。我还以为……孩子,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胥之明不以为然:“不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眼疾罢了。”   闻言,晏梓的心沉了沉。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不好医。他原打算请叶參给看看的,但若是天生的病……恐怕难办。   叶瞒叹道:“哎,好孩子,没事就好……”一时无言,他瞪了一眼晏梓,又道,“这回想起了要回来,是要做什么?”   “师父您就不能往好处想想么,万一是徒儿想您了呢……”晏梓嘀咕道。   “你不惹事儿叫我这个老头子给你气得不行就不错了。”叶瞒冷哼道。   胥野岚道:“是这样……阁主,我先前一直瞒着您……我实则……是睚眦的人。”   叶瞒脸色一变。   “大哥是因为他娘入了睚眦,被他娘带了进去的,怪不得大哥。”胥之明道,“人一旦入了睚眦,都是要被喂睚眦毒的,这也是前些月我们碰上了才得知的。阁主,此次冒昧到访,便是想替大哥求个蛇来解毒。”   叶瞒沉默着看了眼他俩,道:“你们怎么晓得……我姑苏阁内有能解睚眦的蛇?”   “我前些月与晏梓碰上了一个案子,中途被睚眦教徒的暗器所伤,所幸中毒不深,被晏梓喂了血就好了——”胥之明原先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了,这会儿才察觉有什么不对,顿住了。   “后来碰上了野岚哥,得知他也中了睚眦毒。但我的血是解不了的,便提议带他来姑苏阁用蛇解毒。”晏梓上前,站到了胥之明身侧,“毕竟是之明的大哥,我信得过之明,也信得过他大哥。”   胥之明手脚冰凉。   晏梓要不信他了。   他有生以来,在娘亲的事情过后,头一回觉得竟然还会有如此绝望的时候。   察觉胥之明似乎要撑不住了,晏梓拉过了他的手,在他手心挠了一下。   胥之明偏过头,扯了扯嘴角。   晏梓垂下了头。   他们两个怎么这么快就要撑不下去了。   -   胥之明双眼看不见,站久了就觉得脚下发虚。晏梓知他站得不稳,就带他出去回房了。   回去路上两人皆是不语。   不知如何开口,开了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燕……燕子。”   晏梓侧目看了眼他:“怎么?”   “……你能抱我一下么?”   晏梓被绊了一下。   “你脑子没坏么?!”   胥之明不说话了。他已发觉自己的失态。   虽说如此,到了房里后,晏梓虽仍是不开口,却拢住了他的腰,抱住了他。   “你究竟是怎么了?”晏梓问道,摘下了他的眼带。那双微红的眼睛就这么撞进了他的视野里。   胥之明抿了抿唇。摘了眼带实在是太让他不安了,即使他并不能将眼睛完全睁开,但聪明细心如晏梓,他并不觉得晏梓不能从他的眼里看出点什么。   他拿捏不准现在晏梓究竟是在同他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因而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在这个问题上作答。   “我不知道,”胥之明干巴巴地说道,“我不想再在这里呆着了。”   晏梓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在闹什么小孩子脾气?等野岚哥的事情好了,就走了。”   太阳落山后,有一帮探子来喊晏梓去吃酒了。晏梓虽然是叶瞒的徒弟,但是与姑苏阁的其他人并没有高低之分,相处得十分融洽。   胥之明的眼睛有些疼,下午的时候晏梓就给他寻了一副叶參存在姑苏阁的温养的药来,与一块帕子一并放在水里煮热了,裹好敷在他的眼皮上。   探子们大咧咧地进屋时,就觉得自己眼睛快瞎了——虽说胥之明只是枕着晏梓的腿小憩,晏梓也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手支着脑袋看着书而已。   “怎么了?”晏梓看了他们一眼,小声问道,“他睡了,别吵着他。”   听说今日阁主因为晏梓发了火,还又是栽在了断袖上,恐怕就是这位了。   “就……就喊你去寒梅镇吃酒。你不喜的话,也能去鲁妹子那里,听说她近几日刚从花庄购了一批花酿来。”   “花庄的东西还是算了……”晏梓打了个寒噤,“不过师父他们呢?”   “阁主与夫人在顶层还没下来。你姐与胥野岚似乎也……”   晏梓皱了皱眉。   “我不去了……他精神不大好,我陪陪他。”   仔细一想,若是妻子精神不好,丈夫确实也该好好陪着的,丢下妻子一人难受的各个都是本质是负心汉的混球。探子们甚是赞同,也没说什么,只说厨房留了饭,饿了就去吃,接着就出门了。   胥之明突然抬手挪了挪眼上的药包,懒懒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他们说,师父师娘还有你哥我姐到现在还没下来。我有些担心。”   “有什么事能谈这么久……”胥之明喃喃道,“不如去看看?”   “你……你歇着,我去就行了。”   “那不成,”胥之明轻笑了一声,重新蒙了眼,“我陪你一道。”   他们二人到顶层门前时,叶瞒倒是没拦着他俩。叶瞒脸上看不出喜怒,叶夫人倒是欢喜中还有一抹忧虑。   屋中已经摆了一张桌子,许是叶瞒已经猜到他们二人要上来,桌边安置了六张凳子。   起先并不见晏雨絮与胥野岚,过了阵他们二人才进了门,晏雨絮捧着酒水,胥野岚端着一张摆了些菜的盘子,搁下了两人又说笑着出去了。   晏梓眯了眯眼,表情微妙道:“师父……我姐她……”   叶瞒忧愁道:“女大不中留啊……胥野岚向雨絮提亲了。” 第67章 沐浴   胥之明给吓愣了。   晏梓给吓炸毛了。   “什么——?!他!他居然敢?!”晏梓舌头都打了结,气得说不清楚,“感情他跟了我们这么久是早有预谋?!”   叶瞒斜了他一眼:“可闭嘴吧你,至少他不是什么失足青年。”   “您老人家少编排我了!我姐她怎么就……胥之明!”晏梓回过头瞪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冤枉啊,”胥之明也是被这消息砸了个懵,“大哥跟我好些年没见了,我哪知道他看上你姐了?”   “这不成!我不能让他一声不吭地就把燕儿拐走了……怎么说我也是燕儿的弟弟啊?!”   叶瞒似乎对他这副模样颇为满意,老神在在地说道:“你要是她兄长倒也能插上一脚,谁叫你生得晚呢?也别气了,我早就看出了燕儿也是喜欢他的,你在这里跳脚是什么意思?”   “我!”晏梓咬了咬牙,一腔怒火正要往外发泄,就被胥之明一把揽了过去,锢在怀里揉了揉头。   “人家两情相悦,你就别折腾了。”   “你跟他们就是一伙儿的!合起伙来瞒我!”   叶瞒倚在榻上,看着他俩亲密无间的模样,眯了眯眼。   叶夫人在旁小声道:“莫非,燕子是与……”   叶瞒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添了不少:“燕儿与野岚我是不会说什么的……但是之明这个孩子说不准……更何况燕子他……”   叶夫人劝说道:“先静观其变罢。毕竟是燕子自己喜欢的,若是有什么问题,他应是能对付得来的。”   叶瞒点了点头。   好好一顿晚饭被晏梓吃得人都坐立不安。胥野岚拐了晏雨絮,被晏梓瞪得脊背僵直。晏雨絮则是因为这么大的事情与晏梓瞒了这般久,怎么说都过意不去,一面吃了一面好生劝着。   胥之明怕晏梓一怒之下扒了他大哥的皮,吃完了就拉着晏梓走了。   晏梓吹着冷风,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怪没意思的。   “多穿些吧,莫要着了凉。”胥之明扯了下他的手,温声道。   晏梓撇了撇嘴:“我长这么大……到底是来干嘛的呀。”   胥之明不解:“怎么这么说?”   “我姐同我打小相依为命,是对方唯一的血亲,可她有喜欢的人了也瞒着我不同我说……我这兄弟做的,实在是不行。”   胥之明笑了笑:“嫂子瞒着你定是有她的原因的,毕竟是女孩家,又怎么会什么都告诉你?”   晏梓对他这么快就将嫂子二字叫得这么顺口有些不满:“那你哥呢?”   “这不是怕你砍了他么?”   他们二人回到房前,晏梓并不回自己屋里,却是一头钻进了胥之明房中,趴在窗台上看着一苇渡江的景色。   一苇渡江的江面上雾蒙蒙的一片,再远些就是入海口了。   胥之明并不来扰他,而是请人备了热水,试过了水温,拿好了亵衣,这才来喊晏梓去泡水。   他已经解下了眼带,比起下午时,他的目光已经温柔了许多,隐隐的赤红都带着暖意,仿佛在眼底漾开了一池春水。   晏梓并不介意,褪去了衣物,赤着身子踏进了浴桶中,倚在桶壁上由着胥之明就着热水梳理他的头发。   他实在是舒服得很,懒懒散散地顺着桶壁滑了下去,半张脸都泡在了水中。胥之明被他这幼稚模样逗笑了,又怕他泡久了头疼,揽着他光滑的肩头将他捞了起来。   晏梓突然叹了口气:“毕竟是燕儿喜欢的……我又能多说什么呢?”   “妥协了?”   “就这样吧。”晏梓靠在他小腹上,慢悠悠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的父母已是不在人世,师父师娘便是长辈了。他们都没什么话,我又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那……阁主与夫人,答应你我了么?”   晏梓一愣,就被胥之明抬着下巴叼住了嘴唇。   四下雾气弥漫,晏梓被热水蒸得皮肤泛红,甚是动人,更别提他眼下一丝不挂了。他的皮肤细腻,心口有几丝睚眦留下的黑色的筋脉纹路,勾得人心痒。   胥之明的手顺着他的脖颈慢慢往下抚去,先是胸口,再是腹部、小腹,接着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要命的那处。   晏梓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差点弹了起来。   晏梓受不住这刺激,急得伸手去抱他的脖子:“之明……你、你且放手……”   胥之明并不听他的,只是一边手上下动着,享受他带了点哭腔的喘息,一边凑到了他颈间舔舐他脆弱光滑的皮肤。   晏梓清冷,从未受过这般待遇,没多久就忍不住泄在了他掌间。   可情再深,他俩的关系至今仍是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且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因而点到即止,谁也没再想进一步。   既然胥野岚与晏雨絮的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晏梓也没有等胥野岚的毒被解了的必要了,毕竟还有睚眦的事情压着,他多少是急的。   第二日,晏梓与胥之明就辞别了叶瞒他们,回到了寒梅镇清点行李,预备着去浊水。   晏梓虽然急着出姑苏阁,回到了寒梅镇上却又要逗留了几日,说是要等等叶參的消息,指不定这祖宗这回又要他带什么东西去。   过了几日,叶參果然递了信来,请他绕道去捎几味药材去。   胥之明心中了然,他其实是怕呆在城中让胥野岚与晏雨絮尴尬,这才出来了。   正要动身前往浊水那日,却突然有一人寻上门,急着要找胥之明。   晏梓才刚醒了,伏在胥之明胸口上迷迷糊糊打了几个哈欠,这才拖着他一道起来,见了那人的表情才觉着自己说不定是坏了事儿,这怕是个要紧的急事。   那人见了胥之明就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三少爷!”   胥之明愣了愣,道:“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老太爷那里出了事,还叫我将这个交给您看!”他慌忙从怀里取出了一根竹筒来,递给胥之明。   胥之明将它掰了开来,在内壁上摸索了一下,取下一张纸条来。   晏梓凑过去看了,却是看不明白。那分明就是一张空白的条子。   胥之明捏了捏那纸条,却是脸色一变,道:“我爷爷那里有些事要我去解决……姑且是陪不了你了。多保重。”   看样子是家事。晏梓也不好过问太多,只道:“你稍待。”   过了会儿,晏梓替他拿了一长根布带裹着的东西来,解开了是一根玉质的棍子,青绿剔透,十分好看,正是那日他在梧桐府时,从池府的库房里取出来的。   晏梓看了一眼他腰间的流月,将东西递给他了:“这根棍子你拿着,免着走路摔着。”   刚离开霂州时,胥之明是能脱离了竹竿行路的,可自打受过伤后,他这本领似乎有所退步,走路是越来越容易磕磕绊绊了。   胥之明的脸色略有些阴沉了下来。他接过了棍子,点了点头,跟着那人离开了。   露伊跟在晏梓身后,道:“胥少爷似乎不大高兴。”   “……他……他太要强了。”晏梓轻声道,“虽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实在是太叫我心疼了。” 第68章 浊水   一路上不知是怎么回事,老百姓们的神色多少都有些慌张,不过也不算太慌乱。   晏梓并未多想,一路捎了叶參要的东西,直下浊水。   一到浊水,几乎满大街都是他的熟人。浊水毕竟有钴林盟在,受池束庇护颇多,他说话一向比当地官府管用,老百姓们都是极其敬重他的,相较于其他地方,江湖人受的待遇也好些。   晏梓身为燕部主人,在盟中也算说得上话,因而老百姓们对他也是熟悉的。   刚进城,他迎面就被姑娘家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好不热闹。   他对姑娘脾气一贯好,虽说池束也不赖,可人家终归是已经光明正大地断了袖,还天天将枕边人宝贝似地揣在身边,如今积下来在浊水倒是对晏梓有点意思的居多。   他走一步都被姑娘孩子堵得厉害,惹来了不少老人家笑话,还一并被塞了不少东西,到了清潭天下已是满满当当的一堆了。   齐宿简正抱着叶參站在山脚说话,就见晏梓大冬天的被闷得一身汗,狼狈地往这头来。   叶參极喜欢看他笑话,见他这副模样,稀奇道:“怎么这般落魄,你不是说要带个小子来么?人呢?”   晏梓斜了他一眼:“他家里出了事,前些天就赶回去了。”   叶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晏梓烦得很,将他要的那包药材劈头盖脸地丢了过去,二话不说上了清潭天。   叶參在他身后骂道:“你个白眼狼!分明是你要我让你带些东西的!你就这个破态度——”   “好了好了,别气了。”叶參被齐宿简抱了回去,摁在怀里揉搓,“他心情不好,莫要招惹。”   露伊向他小声道了歉,快步跟上了。   叶參愣了愣,回头问齐宿简:“怎么不见吴辉?”   “吴辉如何?”到了盟里,见了池束,他看了一眼露伊便问。   晏梓并不惊讶:“她确实有问题。我让沽艾跟着她先回去了,最好是路上就能将她结了。”   “何处露的马脚?”   “前些月我那里出了点事,我在琅琊谷里留了一阵,她有些天显得很是急切,身子也不大舒爽,几次求我让她出去。我让露伊盯着了。”   “吴姑娘有一夜的夜里翻了墙出去,我跟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她的人影。她在第二日卯时前回了。”露伊道。   晏梓接道:“那日之后她就安分多了。后来又闹了一次,回来之后就不曾再折腾了。”   “……沽艾一人盯着会不会有危险?”池束眯起了眼睛,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沽艾……无所谓了,她恐怕也有问题。”   池束点了点头:“毕竟是你的人,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晏梓将账册丢给了池束,往后顺了一把头发:“东西是给你拿来了,还有什么事么?”   “你不是说要带个人回来给我看看么?”   晏梓翻了个白眼。   怎么都对胥之明这么感兴趣?!   “也是个男的,有什么好看的,没比嫂子少只手也没比叶參多张嘴,你们怎么都这么好奇?!”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也会对男人感兴趣了,我分明给了你这么多姑娘伺候着。”   晏梓拉下脸来:“放屁,你就是怕嫂子啰嗦。”   池束不愿与他继续瞎扯淡了,道:“骁铁罗这阵子开始招兵了,你知道么?”   “招兵?招兵做什么?”   “赤鹿磐出了点问题,前些天清原公主与巫祝一道回了明翰,向那个坐龙椅的借兵。”   巫祝是原泠南侯之子,泠南侯夫妇去世了后就被送进了宫中去,划给了总理司管着。清原嫁到赤鹿磐去时皇帝将这么大个人硬是归到了清原的嫁妆里,一并送去了赤鹿磐。恐怕也是为了摆脱这么个麻烦。   总理司司主是宣尽欢,巫祝在宫中时虽然一直被软禁着,却也能算是钴林盟的眼线之一。   “清原公主这是已经心向夫家了?赤鹿磐是出了什么事,还要她回来借兵,巫祝又是怎么回事?”   “上个月,赤鹿磐那里刚过了长生祭……就是北域人的春节。随后北域世子照例外出巡视,他那因过年才能回北域的大哥就反了,占了漠多皇宫。如今世子与狼王都在赤鹿磐外候着,看巫祝传回来的消息说,世子正在整兵,就待明翰借兵了。如今清原公主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也不大清楚,巫祝言说纸上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让我看着就成,总之,他们二人已经说通了什么,眼下就是一心要借兵给赤鹿磐世子。”   “那要我做什么?”   “待边境上开了打,你替我看着点,能捞着什么好处就带回来些,你自己想要什么也看着就行了。若是有人浑水摸鱼要害世子,你让你部的姑娘看着办就成,也看顾巫祝一二。巫祝怎么说也是尽欢的朋友,他向着的人,咱们卖他个人情就行。”   晏梓心道,若是能卖这个人情,那之后他与胥之明去赤鹿磐中查睚眦也能方便许多。便应了。   这日宣尽欢去了浊水的总理司分司处理了一些事,这会儿才刚进来,见了晏梓眼皮也不抬一下,直接翻手扔过去了一封纸,打了个哈欠在池束身边坐下了。   池束理了理他有些杂乱的头发,这更叫他困倦了。   晏梓接了那纸,道:“这是什么?”   宣尽欢道:“巫祝知道你在查辟邪坞的事情。想必阿束也说了他与清原公主进京面圣的事儿了。这真是给你赶上巧了,他进宫那日,正巧碰上了一人,听清原公主说那位就是辟邪坞卿。他关于辟邪坞卿的所见,全都在这张纸上了。”   晏梓一愣,赶紧打开了纸查看。   -   池束再见到晏梓时,他正在擦拭自己那把扇子中的刀片。   这把扇子的扇骨中均藏了刀片,这些刀片晶莹剔透,呈乳白色,实则并非钢制,只是磨得锋利,与普通刀片无异,便也称作是刀片。   “落燕用得可顺手?”   “顺手。”晏梓淡淡道,擦完了一片,又放到月光下查看,确定没有了污渍后,这才放回了扇骨中。   池束抿了抿唇。他实在是不怎么会说话,与现如今的晏梓交流起来更是困难。   “你要到京城去了?”   晏梓觉得好笑,便也笑了:“去啊,为什么不去。他在盘元,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那到京城了之后呢?”   “杀了他呗。”晏梓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废话,“我拼死拼活逃出来,拜入姑苏阁,进了你钴林盟,没有一天不想杀了他的。”   池束反问:“没有一天?”   晏梓垂眸:“束哥,你别管我了。我与辟邪坞卿总该有个了断的。当初他害死了我爹娘,放跑了我和燕儿,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是他?还是他?这么久了,早就换了人了。”   “那就都杀了。”   池束确定了:“你知道辟邪坞卿是谁。”   “我不过是要去确认。”晏梓咬牙,拿出了那枚他挂在脖子上贴身戴着的金色小鸟来,“若他真是那个送我这玩意儿的人……那还真是难办了。”   两人无言半晌,晏梓问道:“乌鸦还好么?”   “你要带它去?”   “……不了,就问问。也是老了,不让它再辛苦了。”   “已经物是人非了。”   “我家里的野草,也该有三尺高了。”   晏梓眨了眨眼,站起了身:“束哥,我走了,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回来。”   “你一个人?”池束问道。   晏梓扯扯嘴角,笑容有些凄凉:“不然呢?” 第69章 之明   京城中,更夫刚呼着热气走过寂静的街道,月光下清冷的院里,已经没有一处还亮着灯了。整座盘元城中,只有宫中还有妃子在为等着皇帝的临幸而苦苦倚门望穿秋水,而皇帝正在勤政殿中为赤鹿磐的事与自己女儿看似无理的要求而发愁。   一人披着黑袍黑衣,信步走在盘元的街上,帽檐下飘出了几缕银白的发丝。   他脚步轻盈,一转眼便已落在了另一条街上。   这条街的一边便是赤红的宫墙。宫墙背后,一队御林军打着哈欠懒散行过,一边走一边还小声聊着天,什么那家的女人好看,什么哪个宫里的侍卫看上了哪个小宫女。   然而这人却丝毫不惧,似乎并不在意巡逻的御林军。   几步过后,他忽地停了下来,侧身望向身后。   “躲什么?”晏梓轻笑道,“早就看见你了。”   屋顶上正蹲着一个黑袍的人,头戴帷帽,腰挂长剑。见他发现了自己,啐了一口,跃下了屋顶,行至他面前,拔剑直指他的脖颈。   “你是何人。”   “问这个做什么?”   “大半夜的不在屋里歇着,到宫墙下来作死?”   晏梓笑笑:“我不晓得……辟邪坞什么时候还管起了御林军的饭碗了。”   看他衣着,黑衣上绣着一只金色大鸟,只是与记忆中的那些火光下的大鸟已经不尽相同了,不过应该是辟邪坞的人没跑了。   那人并不答他,提剑即出,直逼他懒散姿态下的空闲要害,丝毫不留情。   晏梓侧身躲过,挑眉装作惊讶道:“并不打算逼问我了?”   “问你做什么,”他答道,在被晏梓躲过后也并不停息片刻,立即就再次出剑,“问了你也不会回我,反而还要被你看出些什么来,我何不直接剁了你。”   “那好,我有问题问你。”晏梓抽出落燕,一击拍开了他凌厉的剑锋,“你可记得瞰桉侯?”   那人竟被晏梓那看似随意的一扇子拍得后退了好些步,赶忙将剑立在地上,让自己免得再多退距离:“一个乱臣贼子,好些年没人敢提了,看来你是不要命了。”   “命?”晏梓眼中一凛,扇面上寒光一闪,一片乳白的刀片飞出,在那人的胳膊上狠狠划了深深一刀,不待他反应过来,已是血流如注。   晏梓飞身又是一脚踹在他心口上,数千寒丝“叮”的一声应声飞出,如花一般开在他身后,紧紧缚住了那人的腿脚,将他扯得砸在了地上。   他当即一口鲜血喷出,胸腔的骨头估摸着碎了一些,力气已是几乎流尽了。   “你们是草菅人命的好本事,我还没夸上几句,你倒是开始自吹自擂了?”方才晏梓头上的兜帽已经被吹落了,露出了满头如月的银丝来,垂在他脸侧,“当真是不要脸。”   那人歪头见了他的银发,脸上却是露出了欣喜之色。他叫道:“你、睚眦!住手住手!”   见他这般反应,晏梓倒是愣了愣。   他犹豫道:“你是……”   “同道中人啊!你停手!”那人一面挣扎着,一面喊道,嘴中血沫乱飞,“你是要杀辟邪坞卿是吧!不够勤快所以不得解药吧!我有啊!分你一些!你我一道干活能方便好些!”   晏梓嫌弃地退开了一些,眯了眯眼。   哟呵,真他娘的歪打正着,一个顶俩。   晏梓弯下腰,从他被缚住的手中抢过了那把剑,一面细看一面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若是叫京中百姓听见了,说不定还能编出什么深更半夜夜游神笑天子、天狗不得食月嚎哭求幼童的惊悚传闻来。   “您可真厉害。”晏梓拿着剑,脚下不稳,似是醉了一般向他走来,“怎么就让我正好碰上了我俩仇家集于一身的人呢?”   那人的表情顿时扭曲了,他惊恐万状地喊道:“你是那个挡路碍眼的男人的儿子!”   晏梓似是悲到了极点,又像是喜到了极致,哼哼了几声,猝不及防地将剑捅在了他心口上,顿时鲜血飞溅。   他这一下,若是将剑留在了原处,说不定还能留他一条命在。可晏梓捅进去后又左右都转了转,复又拔起,接连捅了他好几下,边做还边面无表情地喃喃道:“看来辟邪坞家里也不干净,当真是连上了两个瞎子来坐这个位子。”   他状似疯魔,癫狂至极,眼中却又是清明的,仿若阎罗降世。   他这么一通瞎捅,那人的胸口早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脸上的黑巾也早已被风吹开,此刻露出一张毫无血色又恐慌的脸来,在月色下愈加惨白。   晏梓看了他一会儿,松了口气,顿时全身的气力都仿佛随着那口气流去了一般,双肩登时垮了下去。   可他并不将剑松开,而是立刻转身举剑,眉眼间狠厉非常,整个人都弓了起来,就像一只炸了毛又受了伤的猫,即使是已经要动不了了也仍然不放弃用尖锐的利爪来恐吓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敌人。   他的身后的阴影中正站着一人,漆黑的衣袍上流转着鸦青色暗纹的光亮。他背着手站在那里,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又抬眼看向晏梓,颇有上位者的气场。   晏梓咬着牙,牙肉都要被他咬出了血。   他凶狠叫道:“胥!之!明!” 第70章 星何   来人确实是胥之明。   他没什么好为自己争辩的。他人就在这里,说什么晏梓都已经不信他了。   他走到了月光下,淡声道:“你杀了他?”   晏梓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他是睚眦的人么?”   胥之明刚到这里,没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听了这话,他的脸色变了变,老实道:“不知。”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你自己窝里都没清理干净,就想来清理天下人?”   “我……”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晏梓一字一顿地说道,“辟邪坞卿!”   胥之明浑身都使不上力。他看着一袭黑衣的晏梓,突然觉得心口有什么被狠狠撕扯了开去,硬生生地被人从他的骨血里剥离。   晏梓突然拿着那把剑挽了个剑花,哼起了歌。那曲调轻快活泼,放在此情此景下实在是太恐怖了。   他拿出了那枚金色的小鸟,伸出了手来:“你还记得这个么?”   胥之明看了那东西一眼便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被那只小鸟烫到了。   “当初你说……我可以拿着这个去万旭元下的宗字号……呵,万旭元,旭?”那小鸟被晏梓狠狠砸了过来,砸在胥之明脸上,留下了一道红印,“我他娘的怎么就没想到你身上来!”   胥之明顺势接住了那枚金色小鸟,微微一愣:“你……”   “看我查辟邪坞卿是不是很好玩?!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却像个傻子一样!”晏梓飞快地说着,丢开剑冲上来一把拽过胥之明的衣领,两个人的额头砸在了一起,撞得发红。   胥之明被他拽得脚下踉跄了几步,看着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看见那张纸的时候是什么境况吗!看到了说你蒙眼我只是心中有些不安,万一只是碰上了都是瞎子呢?!可他说你的腰上挂了一柄刀柄上有一大群蝴蝶的长刀,拄着一根玉制的长棍!”晏梓说着说着眼中就流下了泪来,混着血水一起顺着他的脸庞滴落在了胥之明手上。   那天,池束与宣尽欢,还有露伊,看着晏梓一步一步崩溃,发抖,直至疲惫得连那一张轻若鸿毛的纸都拿不起来。   晏梓双眼生疼,将头埋在了胥之明脖颈间。   胥之明两只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晏梓抬头笑他,“是我瞎了,看见了你衣服上挂着的那只鸟也没多想。”   胥之明的常服后面是缀着一只鸟的,只是那鸟的图案已与当年不同。当初他们两人感情并未破裂,自然不会想到这等血海深仇上去。   “你离我远些,”晏梓有气无力地推了他一把,“我怕我一急捅死你。”   “燕子……”   晏梓截了他的话,大骂道:“叫你大爷!也好……我也同你摊牌得了,老子他娘的叫燕星何!你凭什么叫我燕子?!你以为你是谁!”   听了他这名字胥之明顿时对他身世明了。只是这怎么说也不是他的错,便也有些怒了:“当初查了你家案子的是胥宗,下令杀你爹娘的是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他们手上的人命要我来赔?!”   “胥之明,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燕星何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胥宗不是你祖父?胥宗当初是不是那个让皇帝起了要对我家赶尽杀绝的意思的人?他是不是当初那个下令动手的人?!要不是我跟燕儿跑得快,跑进了姑苏阁,自此更名改姓,还被睚眦毒得面目全非,你以为胥宗会放过我们?!我倒要问问你家!为何不查明白就妄下定论!为何要了这么多条人命连孩童都不放过却想要一句道歉一句我错了就要一笔带过!”   “我爷爷这些年一直过意不去!他前年就已经没了!当初办这案子的时候我没在家里!你知不知道我被我爹赶出家去了一趟北域差点没命,若是我在胥家你以为这案子我不会留下再审几日!但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胥之明将他压在墙上,死死锢住了他的手腕子,“我问你,是我杀了你爹娘的吗?!我有对你们赶尽杀绝吗?!我对你不好吗?!”   燕星何愣了愣:“胥宗死了?”   胥之明喘了几口气,低下声来:“燕子……你放过我吧。”   燕星何被他抱着腰抵在宫墙上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胥之明的一条腿卡在他两腿中间,将他整个人抬得离了地面,挣也挣不动。   燕星何被亲得发了火,一抬腿发了狠撞在他肚子上,将他打了开去:“你滚!”   胥之明捂着腹部看着他这副模样,悲哀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早该疯了。”燕星何抹了一把脸,“我该怎么办?我什么都想给你,但是我什么都没了,还都是被你家抢走的。如今燕儿都跟你哥定亲了,我怎么告诉她,她爱的人的祖父就是害死了我们爹娘的仇人?!”   “燕子,我们一起去查出来睚眦不行吗?”胥之明哑着嗓子道。   “查了睚眦就够了吗?!我爹娘只是被睚眦害死的吗?!”   “我余生都拿过来给你赔罪了,我……我帮你把皇帝拉下来,我扶你做皇帝好不好?”   燕星何笑了:“胥之明,你实在是不懂我。我想同你好好过日子的时候,你却把我当个笑话玩弄;我想与你一刀两断了,你却想将全天下都送给我。我要那个做什么?我当初……我当初只想和你两人,一屋一水一树,好好过这短短的一辈子就行了。   “胥之明,在我知道你就是辟邪坞卿之前,我没想要那么多。   “我现在觉得我连想要你的人都太奢侈了……太难了。”   他的脑子里一团乱,燕星何近乎疯癫的模样看得他眼睛疼得厉害,心脏也一抽一抽地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对待燕星何了。   “我脾气都发给你了,现在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了。我还能做什么?我……我空得慌。”   燕星何看着他,突然转过身要走,脚步蹒跚,似醉似疯。   胥之明还没得他的应许,死活不愿放他走,连忙一把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燕星何却一下子将他的手拍了开来,左手握一片刀片,抵在右手的手腕上。   胥之明被他吓住了,忙好声劝说:“燕子,你不要动,我不过来了,你把刀片扔了行不行?我……我可以什么都告诉你,我是辟邪坞卿,之明是我的字,本名挽枫……对、对了,我手下有百来号人,沽艾也是我的人,你要的话钴林盟里的人我也跟你去给他□□,他们都能听你的,帮你去找了睚眦来,事情过了我就跟着你,你不要我也可以,左右我留在这里随时听候你差遣,我下半辈子都是你的,你……你千万别想不开。”   燕星何静静地听着他说完,想了想,接着轻轻摇了摇头,拿着刀片的手从手腕移到了心口。   胥挽枫慌了。   “胥挽枫?……之明,要不我死给你算了。”   “燕、燕子……?”   “我多想杀了你啊,但我下不去手……我太他娘的不是人了,爹娘都被你祖父害死了,还这么喜欢你。我心都剜给你了,你放过我吧,行不行?”   不待胥挽枫反应过来,他手上一动,一泼鲜血就从他心口漫了出来。 第71章 离燕   盘元一条街上一大清早的竟是血腥味弥漫,这一奇事近几日怕是离不得京城百姓的口了。   虽说地上血迹斑斑,但却并无尸体,对此一时间众说纷纭,但无论是东西两大天牢、抑或是皇帝,甚至是猫墙巷均未对此表态,连辟邪坞也毫无动静,任由百姓瞎猜取乐。   自那一夜后,辟邪坞便一直大门紧闭。以往还会开着大门,有人进出,这几日却是大门紧闭,只能听得院中有人声。   燕星何被胥挽枫安顿在了盘元郊外的宅院中,有山有水,对养伤是顶好的。   燕星何没日没夜地昏睡,胥挽枫被他三魂惊去了七魄,几日下来仍是惊魂未定,天天抱着他在床上躺着,仿佛这一具尚且温热的肉身还在,那一夜的血与泪都是虚无。   一阵折腾,胥挽枫已经消瘦了不少。皇帝听说了此事的大概,派了人拐着弯来向他问,胥挽枫懒得搭理,一概闭门不见。   燕星何对自己实在是狠,那一刀子下去搅了一片肉,好在太医看过后言说只是皮肉伤,再下去一点就要伤及心脏了。但那晚燕星何是切切实实地让怒气与悲意波及了肺腑,光温养这阵怕是不够的。   这日天气是很好的,阳光极暖和,外边儿的枝头上有鸟落着。   胥挽枫像个守财奴一般地守着燕星何,将他牢牢锁在怀里,轻轻理着他鬓边在阳光下发亮的发丝。   他低头了。他确确实实是离不了燕星何,离不了晏梓了。   燕星何的呼吸缓而稳,听着极为踏实。前几天他还有些低烧,如今已经恢复了,心口的伤也结了痂。   “大人,要用早膳吗?”   胥挽枫看了眼门,又将视线放回了燕星何脸上:“不用,拿走……等等,拿碗白粥来。”   拿来送饭的辟邪坞女官急道:“大人,您已经好些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我没胃口。”胥挽枫将燕星何拢进了怀里,闭上了眼,“我困了,你愿意拿来就拿来吧。”   他这并非回避,而是真的困了。   最后是那一点怀里的动静将他从满是无边且可怖的黑暗的梦中拉回来的。他在那片知觉都能消失的黑暗中孑然一身,不动不响,连蜷缩手指都觉得吃力,那点温暖却一下就将他拽了回来。   日头正高,刺目的阳光让他的眼睛疼得仿佛针刺,但他却不愿闭上眼睛,生怕错过了燕星何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燕星何皱了皱眉,脸色仍是苍白。   “燕子……?”   燕星何的手随意挠了一下,这一下就勾来了胥挽枫胸前的衣物。   燕星何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却是软软糯糯的:“之明……?”   “你……你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喝点东西?”   燕星何抓了一把胸口,猛烈地咳了起来。   胥挽枫叫他吓了一跳。他胸口被这一抓这一咳又弄出了不少血来,浸透了雪白的亵衣,仿佛在身上种开了一株艳丽的红花石蒜。   胥挽枫一面唤他一面抓过了他的手,坐起身来让他躺在自己怀中,锢住了不叫他乱动了。   燕星何咳得厉害,胥挽枫这是被他吓傻了,咳了老半天倒真被他这硬压下去了。只是这一阵痛哽在心口,怪难受的。   胥挽枫朝屋外喊了一声,过了会儿那先前在门外的女官进来了,捧着胥挽枫要的白粥与一只瓷壶。   女官垂眸候在一旁,胥挽枫拿了瓷壶,往燕星何嘴里灌了些,又端了白粥过来。   燕星何喘得厉害,胥挽枫只得等他略微平息了些,这才一勺一勺地喂他。   兴许是那天气糊涂了,燕星何醒了这段时间了还是没清醒过来,仿佛在他的血肉与灵魂里烙了印一般,本能地小声叫着他的字。   他胡乱喊了,便难以喂他粥了。胥挽枫皱了皱眉,叫女官出去了,掰过燕星何的下巴,强硬地将粥一口一口亲自渡了下去。   燕星何不乱动了。喂了粥后他就乖乖地让胥挽枫扶着又躺下了,双目无神地窝在他怀中,呼吸轻浅,模样乖顺。   胥挽枫不由地想道:若是我带着他就此离去,他会愿意吗?   把他一辈子都送去给燕星何折磨也好啊。   燕星何虽然睁着眼,却像是睡着了一般,到了快傍晚时他才略有些动作,抬头一看见睡着了的胥挽枫整个人顿时一僵,表情瞬间变的十分恐怖,五官都几乎扭曲了,抬手抵在他胸前要将自己从他怀里拔出去。   胥挽枫睡得本就不深,被他这一推立即就醒了,将他又硬生生抱了回去。   燕星何呼吸粗重:“你放开我。”   “燕子……燕子,你别动,你听我说,”胥挽枫将他的手扯过别在身后,将他整个人都压在了床铺上,“我这个辟邪坞卿不做了,我跟你走,我跟着你去找睚眦。我整条命都给你了,行不行?”   燕星何低着头,胥挽枫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浑身抖了一下。   燕星何抬起头来,嗤笑道:“你要是不做辟邪坞卿了,你跟着我又有什么用?不过就是给我徒添累赘罢了。”   胥挽枫愣了一下,手指略有松动。   燕星何挣扎着将手抽了出来,坐起身叹了口气:“让我走。”   胥挽枫僵在原处一动不动。燕星何斜了他一眼,起身要从他身边离开。   胥挽枫眼中一凛,猛地将他压了回去:“燕星何!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燕星何刚缓了过来,怒意还堵在胸口,正愁他方才那副将死不死的病模样发泄不了:“那我他娘的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我懒得同你多说更懒得同你吵,是你自己要送上来让我骂的!我问你!我到底是你拿来取乐的笑话还是仇家?!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是想要你!但我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就留你在身边我爹娘那里如何交代!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吗?!要不是我娘当初拼了命也要将我送出来我还能在这里同你吵吗?!   “胥挽枫,我真奇了怪了,是不是你官儿做久了,威胁皇帝习惯了,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了?!”   胥挽枫咬了咬牙。他没法回嘴,急得眼睛生疼,眼眶红得厉害。   “你放开我。”燕星何道,将手狠狠一抽从他的桎梏下脱离了出来。胥挽枫一时失去了支撑,摔在了床铺上,虎口磨得通红,整只手都合不拢。   燕星何看了他一眼,奋力从窗口翻了出去。   胥挽枫皱紧了眉,眼中已经被逼出了泪水。   过了会儿,他渐渐地蜷缩了起来,抱紧了自己,死死咬着牙,隐约能听见他低声絮叨:“我不会让你走的……我死也不会放了你……”   他的手中还攥着那只金色的小鸟。 第72章 和亲   生活在北域雪原上的狼族,以雪狼神的巫蛊之术为尊。   巴特尔哈日查盖离开赤鹿磐的漠多古城时,巴特尔彻辰不过四岁。   他那大了他十二岁的大哥被中原的巫女勾走了魂,迷了眼,竟然妄想篡位弑父夺权。巴特尔狼王怜他毕竟出自己身,撤了他的世子之位,将他逐出了赤鹿磐。   送哈日查盖出城那日,彻辰抱着他尚在襁褓中的刚出生没多久的妹妹,目送大哥拖着他那个半死不活的中原女人在漫天风雪中走远。但哈日查盖的那一记凌厉的眼刀叫他仿佛被刀子刮在了骨头上。   “父王,”彻辰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懂,明明大哥迟早会当王的。”   “迟早?”狼王轻笑了一声,用结了不少厚茧的宽大的手掌揉了揉年幼的儿子的金发,“孩子,太晚了。那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晚了。哈日查盖要的是眼下,并非来日。”   他看了一眼彻辰:“我的小世子,赤鹿磐未来的狼王,你可莫要叫本王失望。”   巴特尔彻辰就是在那一年当上北域的世子的。   明翰的皇帝听说了此事,火急火燎地派了一名使节前来庆贺。他原以为哈日查盖反了,怎么说北域的世子位也会空闲许久,待他嫁去哪个大臣家的女儿,与狼王生下个儿子,再将狼王的二儿子想办法下套弄死,狼王就是再不想也得立和明翰人的儿子为世子,这样一来北域也是囊中之物了。   谁知这狼王是个血性的,真将他那四岁大的小崽子推上了世子之位,如此这般倒不好办了。   北域一直以来都是根难啃的骨头,骁铁罗驻扎多年都打不下来,还有要被反过来侵略了的意思。   他人是如何看待世子这个位置的,彻辰并不晓得。他只晓得他的阿爹既然如此信任他,那他便决计不能叫阿爹失望。   阿爹并不算年轻了,若是他们一个个的都像哈日查盖那般,阿爹迟早要被耗得力竭。   做了世子之后,彻辰的课业日渐繁重,与爹娘并不多见,更别说他的妹妹巴特尔兰朵。他每日除去念书,还需习武,身子飞快地拔高,到了第二年已经长了不少。   狼王见他,越发满意。但照顾他的奶娘与侍女见他,却是担心他的心性被磨得厉害,最后成了一个冷漠的人。   好在彻辰年纪尚小,又是在一皇宫的人的关照下长大,还是个热情的孩子。   然而世子终归是世子。十七岁时,大元帝向北域提出和亲,要将自己的小女儿嫁到北域来。   狼王坐在大殿的虎皮王座上,扯着那书信嗤笑了一声:“中原的皇帝当真是个不中用的草包子,世子不过出兵一次练练手,就给吓破了胆。”   彻辰正坐在他座下,手中打磨着一根玉笛:“还要多亏了他疑神疑鬼,自己将将士们砍杀了个干净。”   明翰的骁铁罗大军战士骁勇无比,名号说出去能叫邻邦均畏惧三分,乃是一柄几代传下来的利刃。然而大元帝目光短浅,登基后以各种由头发落了将领,听说有一日夜里,将士们突然均是发病头疼不已,晚间更有刺客夜袭,将士们反抗无力,被杀去了大半。   明眼人都晓得个中原由。   这是太平久了,被骁铁罗惯坏了。   先前,狼王尤畏惧三分,但如今骁铁罗被自个儿护的主削去了血肉,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赤鹿磐人骨子里都是为刀枪沸腾的血,在战场上更是打得明翰节节败退。大元帝只得想了个法子,拼命往骁铁罗里塞人,在边关上筑起一堵人墙。正巧哈日查盖出了岔子,给了他们喘口气的机会。   前阵子,狼王觉着世子大了,不该如同中原一般养成一个文邹邹的,就让他带兵出去练个手,顺带提醒一下大元帝:别安逸地真以为这天下都是自个儿的了。   彻辰平日里看着老实,真到了战场上却是凶狠无比,当年战神也不过如此了。   大元帝担心赤鹿磐什么时候再打过去,半年后竟然商量出这么个对策来。   “如何?”狼王问道。   彻辰想了想:“和亲就和亲吧。终归只是玩玩罢了。真想不到,这么大片土地的主人居然要靠女人来保护。”他将这次出兵当作了练手,将明翰当作了一只猫来逗弄。   狼王对此也并无异议,打仗总归是劳民伤财,能让长个教训就行了。   和亲的事情就这般定了下来。消息很快传回了大元,清原公主宫里的女官做事麻利,很快便打听了回来。   清原公主听罢,不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了。   “公主……那,那辟邪坞卿那头……”   清原头疼地捏了捏眉间:“我不合他心意,何苦要叫自己觍着脸去求他?”   “可赤鹿磐那怎么是人能去得的……”   “赤鹿磐人那么多,还愁呆不得?”清原轻笑了一下,安抚她道,“为明翰做了一件事,值了。”   清原这回过去,先不嫁,待世子见过了,满意了,才能嫁入王家。她对琐碎的事儿向来不感兴趣,因而嫁妆也并未过目,由着礼部去打点了。   既是如此,她自然想不到她出行前的那一晚的天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牢的最底下有一座用人力堆砌出的人模狗样的院子,院子里铺满了草皮,底下是泥土,但再往下就是石头了。院子上方是一堵铁栅栏,院中的人只能透过铁栅栏看到那一方窄小的天空。   院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小砖房。那夜,礼部的官员跟着看守来到了院中,见到了那个早已在房前候着了的人。   他左脚与手腕上都拷着沉重的镣铐,铁链延伸到了黑黢黢的门洞里,仿佛屋里有一只可怖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而被困住的这个美人是它放出的一只饵。   “你们要做什么?”他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这就过年了?”   “自然不是。公主和亲,特来请嫁妆。”   那人脸色一变:“和亲?!他疯了!清原才多大就要让她去和亲?!明翰的男人是死光了吗!还要一个姑娘家去护着龙椅?!”   “此事尚容不得你一个寄人篱下的戏子来置喙。”官员冷笑道,招了招手。   看守得令上来捉他手臂,将他手折到了身后押了出去。他低垂着头咬牙忍受人恶心的手在他身上若有若无地揩油,心中思忖着届时如何将清原救出来。 第73章 送嫁   清原公主盈盈拜倒在宫门前,红衣与毛领烘得她双颊通红。   “女儿去了。”清原公主轻声道,“天佑我明翰大元,永世昌荣……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的车架在前,后头是一长排的嫁妆,送嫁的队伍从宫门绵延到了盘元城门,浩浩荡荡,十里红妆,不过如此。   第三日,送嫁队伍已经来到了霂州外。清原撩起挂在窗上的厚重的布帘,看了一眼外头与雪混杂在一起的泥土。   “公主?”   清原叹了口气:“这已是最后的了。他能来看看我就好了。”   突然,从她窗下急匆匆跑过去了几个侍卫,后头隐约有人喊着“他要不行了”、“给他裹个披风”之类的话。   清原冰雪聪明,登时察觉出了不对,从窗里急急伸出那只带了玉镯的手,一把抓住了方才候在她车架外同她说话的侍女:“后面有什么?!”   侍女慌了一下,看了看后头的侍卫,忙道:“没什么,公主快坐回去,莫要着了凉。”   “你们——父皇究竟在嫁妆里加了什么?!”   “公主,请您注意仪态。”那送嫁的官员驱马施施然来到了她车架旁,冷冷道,“不过是带了个人罢了,冻不死他。倒是您,若北域的蛮子见您举止如同一个市井泼妇,要将您退回……这可是担不起的。”   清原眯了眯眼:“你威胁我?”   那官员不置可否,冷笑一声,到了队伍前去。   一时间,清原仿佛被抽去了气力一般,跌坐回了车厢中。   嫁妆里若是有个人,究竟会是谁她是晓得的。辟邪坞卿曾留给她一个探子供她差遣,出宫前夜,探子曾来报礼部到了天牢里去。天牢里有哪些乱臣贼子她不晓得,但最底下的院子她却是从一开始就明了了的。   她只是不敢信,她的父皇竟然真的会为了摆脱那个人而将他一并丢来北域挨苦。要知道,那个人的身子一向不大舒爽,雪原那样冷,他能不能受得住都难说。   清原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无休无止的无助感铺天盖地地将她吞得几乎没法喘上一口气。那个人不喜欢天家,却独独对她极好。现在想来,说不准是打一开始就预见了与他同病相怜的命数,想为她多做些能让她开怀的事。   她一向坚强,再暖的暖阁与炭火都烧不软她刚强的性子,她比她的兄弟还要强,在绣花枕头似的皇族中鹤立鸡群。可她此时无法抑制地小声啜泣了起来,为她的无力而落泪。   到头来,她的一切努力说不定根本是无用功。   “公主,您怎么了?”侍女在外小声道。   清原抹了一把脸,沉声道:“若是泠南侯死了……休要怪我翻脸。”   侍女一惊,忙到后头传话。   清原倚在软垫上,闭上了眼。   -   他醒来时,外头仍然是一片黑——自然如此,他被困在了一座牢笼里头,他们为了不让他被风雪冻成一座冰雕而在牢笼上勉勉强强盖了一层一阵风就能吹起一个角的兽皮。   耳边逐渐出现各种细碎的谈论声。   他的牢笼旁坐了一个人,兽皮被他掀起了一小块。   那是个青年,岁月让他的皮肉与骨骼抽条拔高,却没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风霜,这就让他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欠揍了。生了一张白皙年轻气儿的脸蛋儿,却长得高大,一头金发还颇为得意洋洋地打着卷儿,每一缕都翘着让人双手发痒忍不住想给他捋直了的尾巴。   “你是什么?”   他眯了眯眼。开口也很欠揍。   送嫁的队伍应是已经进到了漠多。漠多的街道与盘元很不一样,一条主干街道从城门口直通皇宫,整个漠多城是个圆,正中是皇宫,百姓的屋子围绕着皇宫排开去,顺着地势依次排高。而皇宫后是一条河,直通北海,入海口修建了一座高塔,铺就的琉璃瓦与彩绘玻璃在赤红的夕阳下泛着奇异的光彩。   主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蹱,护着嫁妆的侍卫在城外,队伍两边都是漠多的百姓,因此这青年才能大咧咧地坐在牢笼边,正大光明地看着他。   “我是什么?我是人啊。”他愣愣道。   青年笑了笑,解下肩上的披风,披到了他肩上,道:“不,你是……你是那什么来着……哦对,是神仙吧。”   “……”   不得不承认,他被这个家伙土里土气且突如其来的情话给惊到了。   “好吧。你居然不笑。”他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硬生生把自己抓成了一个鸡窝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啊?”   “我只是个嫁妆罢了,是死是活很重要么?”   “嫁妆?”他微微睁大了眼,“你这么好看,为什么不是新娘?”   “我是男的……再者,哪有坐牢车的新娘?”他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的耐心同这个没什么常识的青年交流。   “你们中原人真奇怪,哪有拿大活人当嫁妆的……唉你是真好看,比皇宫的舞娘还好看呢。”   他皱了皱眉:“皇宫?”   青年道:“逢年都会让舞娘出来跳舞,到时候皇宫会大开宫门,全城的百姓都能来看。不过我没多大兴趣,只看过一两回。”   他点了点头,无意识地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   “我替你把兽皮盖上吧?漠多冷,你可别着凉了。”   他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披着带有对方体温的披风,脸一下子红了。   他抿了抿唇,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青年心领神会,把自己的左手递了上去。他轻柔地捏住了,低声念了几句,末了在他中指的指节上吻了一下,垂下的睫毛在眼眶上投下了一片梦幻朦胧的阴影。   青年突然觉得自己牙根儿有点酸,心口好像被小兔子抓了一下,痒得厉害。   他抬起头来,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愿尔长安。”   青年怔了怔,猝不及防地反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我喜欢你。” 第74章 皇宫   他蓦地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才憋出两个字:“轻浮!”   “怎么就轻浮了?我喜欢你自然说就是了,我天天同我妹妹、同我朋友说喜欢他们呢!”   他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个直性子。   眼瞅着说话间前头已经快要到了皇宫,青年赶忙跳下了囚车,将兽皮盖了回去,掀起一角低声道:“待会儿见了。”   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听得送嫁的官员在宫门前扬声唱道入宫二字,那方兽皮哗啦一声被彻底掀了开来,他的牢笼被彻底暴露在了千百双眼睛下,他就好像被人剥干净了衣服一般不知所措地抓紧了身上的披风。   再观队伍前头,恭候已久的漠多使节毕恭毕敬地将清原公主自轿上迎了下来,在她脸上粗略打量了一圈,越发满意,笑道:“公主且先去歇着,待晚宴时自会有人来请公主。”   清原挣开搀扶着她的侍女,匆忙往后头去,顺着装满了嫁妆的车架一辆一辆地寻,总算是寻着了他,登时松了口气。   清原责令官员将牢笼打开,局促不安地看着他拖着沉重的镣铐,披着披风一瘸一拐地走下囚车,几次举起手想去搀扶,却又握了握放下了。   “祝……阿祝哥哥……”她小声叫道。   “你可以喊我巫祝的,清原。”巫祝笑了笑,安抚道。   清原几乎要哭了出来:“我、我不知道父皇把你也送了过来……这北域……”   巫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你不必担忧。既然来了此地,我定要保你全身而退。”   清原猛地瞪大了眼。皇帝送巫祝过来,一是为了摆脱他,二是他知道巫祝一定会拼了命也要让自己毫发无损地回到明翰!   巫祝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自他入宫以后只有自己时常关照他?   巫祝旁若无人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抬脚上前:“公主她——”   使节看见他身上的披风时就变了脸色,大声喊道:“是他呀!那个人!来人!”   方才正在角落上闲聊的两个侍女听见了他这头的声音,其中一个忙蹦哒着过来了,围着他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地看了一圈,接着热切地揽住了他的手臂。   “走呀走呀!”   另一个走到了巫祝两步远之处,斥道:“妹子,莫要扰了公子。”   小姑娘松了手,恭恭敬敬地与她站到了一起。   “我们的公主特地交代了要带您过去,请随我们来。”那个侍女道。   巫祝一头雾水,完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认识了个公主了,而这个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公主又为什么要带他走。   他看向清原。清原也焦躁地抿了抿唇,显然对眼下这个情况毫无头绪。   使节道:“公主请随我来。”   “那他……”   使节似乎有些不快:“他自会由侍女照顾,公主不必担忧,我们不会亏待皇族的客人。”   “他是我明翰泠南侯之子……还请……”   使节了然,点了点头。   两个侍女并未带着他从正门进去,而是去了偏门,打一进去就是几级石阶,两旁的泉水汩汩从高处溜下来,顺着水道流进城中的河道中。   那个活泼的侍女看了看巫祝纤细的脚腕子上套着的镣铐,道:“公子,您那铐子……”   巫祝道:“扰了宫里的清净实在是对不住……不过钥匙恐怕……”说到这儿,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让人见了愈发疼惜。   小姑娘的一双秀眉当即倒竖:“怎么能铐着这么个大活人呢?!多好看呀!要是公主见了该有多心疼呢!”   另一位侍女的眉眼也柔和了不少,望了他几眼。   “对了……公主为何要见我?”   “这我们也不知道呢!”小姑娘道,“难道说公子先前未曾与公主见过面么?”   “哎呀你们不要多嘴!”   三人齐齐往上头看去。   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姑娘已经气得脸蛋儿涨红,站在原地跺起脚来。   “公主。”   “你们莫要多问!”兰朵跑下石阶来,叉着腰,“总归不是我要他!你们俩可别胡说八道坏了本公主的好事!好了,我有话同他说,你们俩先回去歇着吧。”   两个侍女连忙称是,退下了。   兰朵见她俩跑没了影儿,这才松了气,抓抓头发蹭蹭蹭地跑回了石阶上。   巫祝不明所以,随她上去了。   兰朵气呼呼地低声道:“这个混蛋……自己不出来接人,倒不怕我将来讨不着美人!”   巫祝看着她兀自发火的模样,眨了眨眼:“呃……”   兰朵看了他一眼,趾高气昂道:“你别误会,不是我要找你,是他不方便罢了!芽玛芽娜!”   一根柱子后探出两个脑袋来。那是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一个着粉色纱裙,一个则画着大红的唇,身上披了红色纱衣。   “多谢公主。”红衣的侍女道。   “人我给他带来了,说好的东西可别忘了,芽娜你可要提醒他!”   芽娜点了点头,已经侧了侧身:“公子随我们来。”   巫祝跟上走在前头的芽玛,芽娜紧随其后。他们沉默无言地穿过石廊与一处天井,来到宫殿的白石长廊。   长廊外挂着厚重的布幔,挡住了赤鹿磐一年四季不断的寒风冷气,且廊上还隔一段路便置了个火盆,因而甚是温暖。   “真好啊。”巫祝道。   “谢谢公子夸奖!”芽娜兴奋地说道,“这是我们世子让放置的呢!您来的路上也瞧见了那池子了吧?里头还有些鱼,是世子养的,水是从雪山上引下来的呢。”   芽玛又道:“今夜还得放河灯。”   “世子真是好兴致,闲来无事还捣腾这种玩意儿。”巫祝淡淡道。   芽娜似乎有些为难,芽玛道:“晚间还能见到的,请先随我们来。”   巫祝撇了撇嘴。   漠多皇宫高而大,建立在城的最中心的高台上,四周并无围墙,而是以水道隔离。   宫殿不止一座,刚刚他们经过的是客殿,现在又不知道到了哪儿了。   秋季便开始的寒风在北域关口内虽然来势汹汹,寒冷却是循序渐进,只要熬过那最初一阵,后头便不会觉得有多冷,再马上,过了冬,雪就能尽数化了,露出下头的石板路和沙地。   可只是当下的寒风也还是能刮得人脸上生疼,巫祝裹紧了身上的袍子,跟随芽玛芽娜进入了一座宫殿。宫殿内部呈圆形,屋顶则开了个大洞,宫内种植了花花草草,两旁有两个在明翰境内高得不可能见到的楼梯贴墙而上。   芽玛芽娜将他带到了二楼,请进了第一间屋子,便在门外守着了。   屋内的屏风后有一口池子,池中的水还冒着热气,倒是没有乱七八糟的花瓣。   巫祝丝毫不见外地褪了衣服,将那青年拿给自己的披风叠好了放在一边,手指在上头摩挲了几下,笑了笑,这才下了水。   热水仿佛洗净了他一身的铅华,露出了这块宝玉最澄澈的内里。他放松了浑身的筋骨,卸下了一身的防备,倚在池壁上。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巫祝望着池子里自己的脸。那是一张他已经看厌烦了的、又脏极了的脸。 第75章 蒸笼   明翰皇宫的天牢里,只要一下雨,他那里就会积起水。   到了那时候,那间看起来比普通牢房还要自由点的牢房就会变得泥泞不堪,雨水甚至会淹没地面,他只能爬到牢房门前的那几阶石阶上,在那里坐到雨停水走。   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毕竟皇帝巴不得他死。只有清原会在雨停后急急忙忙地带太医过来看他,让他苟延残喘至今。   可他还是被折磨得几乎形销骨立。   雨夜里,他只能望着污水里自己的脸。   可此时,他是浸在温暖的池水里的。   热气蒸得他就像一只在蒸笼里被烫得通红的螃蟹,气力都被抽干了去,只能头昏脑胀地瘫在那里,戴着镣铐的脚还搁在池子边上。   在他昏昏欲睡时,外头进来了个人,走路时还伴着一阵烦人的铃铛声。   那个人毫不见外地托起了他的左脚,用温热的手捂住了:“别泡太久,头会晕的。”   巫祝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他累得连手指都懒得动弹,只懵懵地看了他一眼,又别过了头。   对方叹了口气,将他打横抱起了放到了床上去。   巫祝一激灵回过了神来,对方刚拿了干净的布巾转过身来就见巫祝缩成了一团戒备地看着他,不由地笑出了声。   “是——你怎么在这儿?!”   约莫半个时辰前坐在他囚车边撩拨他的青年正无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一条腿已经上了床。只是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穿着的是白衣虎纹马甲,还带了绒毛,下身是黑色的裤装,使他显得更精神了。铃铛声是从他脑侧传来的,他额上绑了一条带子,有一只铃铛正凭着那条黑色的带子挂在他脑袋左侧。他的左耳上竟然还有一根小红绳风骚地打了个结坠着。   “这里是我的寝宫,我为何不能在这儿?”他用布巾裹住了巫祝,替他擦起了身子与头发。   巫祝还沉浸在无声的震惊中——在这皇宫中,除了狼王和公主,便只有世子才会有寝宫了。也就是说,这家伙就是清原要嫁的那个世子。   也对,方才见了北域的公主,也是一头金发。   世子似乎十分热衷于伺候巫祝,哼着小曲给他擦干净了还想替他穿好里衣。巫祝终于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往床里头缩了缩。   “怎么了?”   “……我自己能穿。”   “但是我乐意给你穿啊。”   “你……你都要娶妻了,能不能不要这么……放浪?”巫祝一言难尽地说道。   世子不解:“我何时说过我一定会娶你们的公主?”   巫祝怔了怔,瞪他:“你什么意思?!”   “本世子只说了先看看,可没说一定会娶她。”   “你怎么能——”   “这是先前就说好了的,我以为你们中原人都知道了的。”世子皱眉看了他一眼,“你为何不知道?”   巫祝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眉间的肌肉由于心里疯狂滋长的悲意而紧绷,眉头皱在了一起。   世子却不安慰他了,而是捞起他的胳膊,慢条斯理地替他穿衣,一面轻声道:“你的头发很长,我花了不少气力才给擦干净。亵衣亵裤都是干净的,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屋子……你的脚……?这、这是戴了多久了?磨得也太厉害了。”   “钥匙不在我这里。”巫祝轻抚脚踝,看着他,“我能给你什么呢?你从我这儿什么都探听不去。”   世子隐隐有些生气:“我问你呢,戴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我记不清了。”   世子一下子就泄了气,替他绑好了腰带,让芽玛芽娜进了来。   他接过了芽玛递过来的药膏,捧起巫祝的脚,顺着那缝隙替他仔仔细细地上了药,末了还吹了吹。   “世子殿下,您……”   “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世子抬起头来,脸上的疑惑愈发深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芽玛芽娜对视了一眼,又退了出去。刚阖了门,两个少女又迅速趴在了门板上,一面互相交换眼神,听墙根的心思强烈无比。   这个傻不愣登的世子还真没见对谁这么上心过,真不愧是铁树开花万年难得一见这等墙根不听简直遗憾终生。   房中,巫祝心说这坎儿是翻不过去了,只得道:“我自进宫后,先是被软禁了几年,后头就被关进天牢了……过年才能出来。没有人同我说起外头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清原要来嫁给你,也是他们来带我走时我才听他们说起的。”   世子无言地听他平静地说完了,天大的火气都在这平静如水的语气下偃旗息鼓,只得干巴巴地自我介绍:“我叫彻辰,巴特尔彻辰。你叫我彻辰就好了。”   巫祝点了点头。彻辰被他闹得没了脾气,给他绑好了绷带就开始给他套衣服。   芽玛芽娜耳聪目明又机灵,听见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跑去取了彻辰先前就要的东西,刚落定就碰上了彻辰开门,跟着他把东西带了进去。   巫祝正站在床边整理衣裳。彻辰显然并不大会照顾人,巫祝身上的衣服懒懒散散地挂在骨骼与肌肉外,领口敞着,肆意露出精致的锁骨与脖颈,暴露了大片雪白的皮肤,有很多布料需要他重新披好。   腰封也要重新系,彻辰这个粗枝大叶的傻大个儿给人穿一件精致完整的衣服简直像在拼贴几张布料。   芽玛芽娜带进来的是一对铃铛。巫祝已经将衣物整理妥帖,彻辰把他摁在一面镜子前,将他当一个废人照顾,兴冲冲地替他梳起了头发。   巫祝懒得管他,也深知制止不了他,便开始思考起如何带清原出北域、回到明翰。   彻辰把他的长发梳直后从两边各取了一缕,各自编作麻花后绑在了脑后。他拿了铃铛挂在他左侧的那缕上,两个铃铛明晃晃的挂在那里,颇叫巫祝觉得不大自在。   “这铃铛是做什么的?”巫祝拂了一把铃铛的流苏问道。   彻辰眨了眨眼,打了个哈哈道:“看着好看罢了。”   言罢,他又扭头问芽玛:“差不多了吧?”   芽娜正围着巫祝瞎转悠,点了点头道:“很不错呢,公子的头发也顺得很。”   彻辰黑了脸,翻了个白眼:“我是说时辰。”   芽玛赶紧掐着芽娜的脖子把她拖到一边。   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几个高大的门洞,外头是一处平台。巫祝收了腿,赤着脚走到平台上,彼时鲜红的夕阳底部正触及了赤鹿磐天幕塔的塔尖。   “那个公主……她其实很不愿意来漠多吧。”   巫祝略微侧了侧头,看了一眼彻辰:“自然。”   彻辰有些走神,耷拉着脑袋:“那你呢?” 第76章 往事   “于我而言……则是毫无区别。”巫祝神色淡淡,“在明翰,抑或是在赤鹿磐,并无区别。”   彻辰这下倒是好奇了,不安问道:“为何?”   “我爹娘,去得很早。”他转过头来,身后是绝美的落日余晖,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了一层金,愈发美艳不可方物。   “但也不算太早。”他轻声道。   -   那是前朝的旧事了。   巫家是明翰世袭的泠南侯,镇在泠南,手上的兵权就是骁铁罗也不遑多让。   巫祝的父亲——也就是泠南侯——得令前往北域雪原支援镇守时,曾在一晚,见到一名褐发蓝眼的女子。她受了伤,深更半夜潜入到军营中,虽说也许并无恶意,但非常时期,终归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   泠南侯见她柔弱,心软便放了归去。   哪知隔日便在战场上的“羊群”中见到了她。   “羊群”是说成群的“羊羔”,羊羔是北域王族的一部分,她们全部为女子,虽不是战场上的主力,却也因会一些奇门诡技而能左右战事结局。   那一仗打得惨烈,无论是两方战士或是羊羔,都死了不少。随后国库空虚,难以支撑军中粮草,再者战力不足,太武帝只得与时任狼王签约停战。   那个羊羔是被泠南侯去战场上拖下来的。   战争过后,总有些闲杂小兵会去捡漏。这群羊羔虽大部分都战死了,却保不准还有一两个活着的,他心忧人好好一姑娘若是遭遇了什么不测,那才是真叫人头疼。   柔芙就是被他翻了整一夜的死人堆才翻出来的。   在那儿的羊羔除了她一个全死了个精光。这一战后,泠南侯将她瞒了下来,带回了泠南。   太武帝已经起了要收回泠南的兵权的意思,上一位泠南侯与他已是极为不睦,因而泠南侯若是藏了一个羊羔,也并不会有谁去告密。更何况,单一个羊羔成不了什么气候。   柔芙虽想回到北域,却也知道如今的北域雪原起不得一丁点儿的动静,再者,泠南侯救了她,什么都没报答便离开了也太没人情味儿了。   泠南侯白日间出去练兵,一日三餐皆由柔芙在府中包办了。起先还有下属颇有微词,一个北域来的羊羔谁知道她整日在想些什么歪脑筋,若是一个不察,叫她在饭菜里落了毒可如何是好。泠南侯却并不在意,且柔芙心灵手巧,做出来的饭菜也是中原与北域菜式一并上桌,叫他赞不绝口。   泠南侯常说:“柔芙是个好姑娘。”   柔芙过门,也就是那之后没几年的事。   其实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泠南侯是喜欢柔芙的。柔芙虽说是北域的姑娘,但好在并非什么红颜祸水,既然两头都相安无事,不如随了心上人。   柔芙做了泠南侯夫人后的第二年就怀了巫祝,但柔芙的身子一向不大舒爽,不足月就将巫祝生了下来,约莫四斤左右的分量。侯府上下忙了个把月,才把侯府这头胎嫡亲的哥儿给伺候妥了。   泠南侯没再让柔芙生产。他本就深爱这个女人,原先并不大懂,但柔芙这生产的痛苦模样是确确实实将他吓着了。他是万万见不得自己心爱的人受苦的。   巫祝虽先天不足,但好在后天爹娘喂养得好,并不是个扎根在床榻间的病秧子。   巫祝稍大了一些后,泠南侯常带他去一同练兵,将他如一只小鸡崽一般戳在行伍边随士兵练那一招一式。这小子虽动作笨拙,却也认真,泠南兵对他也颇为照顾。   又因巫祝身子本就不好,柔芙说什么也不愿让他多练武,劝服了丈夫,亲自教了巫祝不少,诸如吹笛、舞蹈。柔芙懂得多,泠南有不少大家闺秀夫人会来向她求教,因而也有些时候,巫祝是被围在女人堆里的。   “出事……是在大元六年。”巫祝吐出了一口气,长且密的睫毛如同美丽的鸦羽一般微微颤抖着,“大元帝……害死了我的爹娘。   “他以为我不足月便出生,脑子也就生得蠢笨,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明白过来他们是怎么死的、性命是被谁给断送了的。   “我娘始终是他们的眼中钉。情谊于他们而言比血脉还要低贱,他们祖传地觉得北域人便始终是北域人,过了七八百年也能与关外里外应和,也会抛夫弃子,就算会把家人全葬送在同族手上。可我娘只想好好与我爹过一辈子,好好看我娶亲成家。”   彻辰暗自想道,常说明翰人心里头猜忌多,想不到竟然到了此等地步。   “他们那一家子,想要江山,也想要我爹的兵权。于是乎,他们用了好些个法子,一次一次地试,终于把我爹娘给折腾死了,不过我命硬,他们懒得管了,就将我接进了宫里,说得好听,待我成人了就将兵权交还于我,实则是想将我养废。”   “他们怎么对你了?”   “起先,是把我供在那里一般,随我怎么玩怎么闹,赏赐成拨地批下来,再是将我禁在天牢底下,逢年过节才放出来,还要我跳舞给他们看……呵,兴许是以为我会受不了没有金山银山的日子,再加上对我的折辱,我会疯吧。   “就是……这么件事了。傻大个儿,你要明白一件事——我在明翰,生不如死;我在赤鹿磐,好歹是个能见到日头的奴隶。想回明翰,与想回故乡,于我而言是两码事。”   他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颈,打了个哈欠。   “看吧,说不准我在赤鹿磐还能过得好些,毕竟我会的多呢。”   “……那我就对你好些吧。”彻辰说道,“让你吃大鱼大肉。”   巫祝歪了歪脑袋,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呀。不过我可不想做个肥头肥脑的。”   他伸了个懒腰:“我要吃赤鹿磐的烤羊。”   彻辰道:“快要晚宴了,我会给你个地方让你歇的。”   巫祝点了点头。   芽玛芽娜上前替巫祝披了大氅,三人随着彻辰一道出去了。   白石走廊上,彻辰转过身,双手枕在脑后,一边倒着走一边给巫祝说宴会的内容。   “待会儿填饱了肚子,夜里阿爹还会让人放烟火。”说着,彻辰打量了一番他纤瘦的身子,“你可别光顾着吃呀,烟火可好看了。”   彼时,大殿中的王座上正坐着一剑眉星目的中年男子。他静静听完了一旁的侍从的话,许久方才嗤笑一声:“罢了,难得有人能说他几句,随他去。” 第77章 暗斗   此人正是彻辰的父亲,北域的狼王。   他忖了一阵,又道:“这事儿无伤大雅。世子平日里也是给惯坏了,这小子说不准能看住点他。倒是……”   说着,他皱了皱眉,望向了已是坐在席间的清原公主。   这位中原的公主自入皇宫便未踏出过屋门一步,到了宴厅后更是一言不发,叫他这个未来要做公爹的颇为难办。   宴厅中的矮桌后都已入座了宾客,只余了清原公主对面的一张桌子后还空空如也。那张桌子在狼王座下,应该就是世子的席位了。   世子尚未入席,这宴便是说什么也开不得。明翰的使节心中有些不快,怕饿着了清原公主,这不快便也写在了脸上。奈何确实还未到定的时辰,他们也不过怕是晚了便提前来了,也说不得世子什么。   正当众人低声交头接耳着,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铃铛声。清原公主终于抬首看向了那头。只见一金发少年挽了宴厅门口挂着的红纱,接着跟进来一名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墨色长发青年。金发少年环顾了一遍宴厅,最后指了指明翰使节团位置后的一大张屏风。   那青年侧首听他说了几句,点了点头,便跟着两名随他们进来的侍女中的一个去到那屏风后了。   清原公主松了口气,脸色也好了些。   那金发少年收拾了一下表情,笑着向着狼王迎了上去。   “你小子,在磨蹭什么呢?”   彻辰身形一动,扬手接住狼王猛地丢过来的酒盏,仰头饮尽,笑道:“这不照顾新交的朋友呢么?”   狼王并未说什么,北域的众臣俱是一笑,连声夸赞世子重情重义。然而明翰的使节的面色却不怎么好。   清原公主在这儿空腹等了他许久,他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未来的王后,却去见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朋友?!那使节又想起了方才那名随彻辰进殿来的男人,既是坐到了他们的屏风后,那必然是明翰的人。   莫非是……那个当嫁妆的低贱货?   思及此处,使节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愿同这么个人交好,可见这北域的世子也不是个太难对付的,日后还能用巫祝给他下下面子,保不齐还能……当个人质。   他淡淡一笑,心情倒是明媚了不少。   世子入座,众人便也开始进食。先前芽玛芽娜得了指使,知会了后厨,给巫祝送去些皇宫特制的饼子,只待宴会到了后半,巫祝便也能入席了。   动筷不久,狼王便不再与彻辰闲谈。他停箸拍了拍手,宽大的双掌拍打在一起声音也大,满座均是纷纷看向狼王。   “在座的各位,”狼王笑道,“此次夜宴,一来,我儿□□彻辰世子,今年刚成年,这顿饭便也作庆贺了;二来,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也是为了欢迎来自中原的贵客,明翰的清原公主,也就是世子未来的王后。”   狼王复又看向彻辰:“世子可有定情物予世子妃?”   彻辰面色不变,摆了摆手,便有身着轻纱的侍女抱一镶琉璃海珠玲珑匣款款上前,拜倒在公主桌前,将那方宝匣呈上。   “此物便是我的定情物。公主有所不知,我们北域的夫妻,会戴对方身上特有的配饰在身,我的便是这我亲手编的玫瑰石红绳坠。其中一根正穿在我左耳上,公主将之穿在右耳上便可。”   清原公主紧抿双唇,望了那宝匣中的红软绸缎上躺着的穿了一颗玫瑰石的红绳,咬牙道:“清原以为……此事尚不必如此着急。毕竟清原还未嫁给世子,待事成那日再说也不迟。”   彻辰挑了挑眉,道:“也罢。”   彻辰既然没什么异议,狼王自然也不会多言什么。   两相无言,侍候在彻辰左右的芽玛刚替他那空了的酒碟满上,就听见彻辰同她低声嘀咕:“这哪门子的公主,架子端成这副难看样……”   赤鹿磐民风开放,就是男主人随意留了侍女唠嗑也不会有人多嘴什么,彻辰眼下也只是在那么多双眼睛下同她闲聊,北域这边自然无人在意,明翰的使节却是皱了皱眉。   芽玛将酒坛子搁下了,低声道:“世子说的是……要我说,还不如巫公子来的讨喜。”   芽玛的话正戳到了彻辰的心事上。他低低笑了一声:“确实,巫祝这人,可比这闷声不响的公主好多了。”   他又不禁有些苦恼。若是日后真娶了这公主过门,自己整日对着一张喜怒不显于色的脸,岂不是要闷死?   彻辰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突然笑了起来,道:“我听闻……中原的公主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我能否有幸……得见一二?”   这下不仅明翰的使节团,就连北域的大臣也均是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忙纷纷搁下杯子望向狼王。   这事儿说好听了,是看看未来的王后究竟有哪些本事,说难听了,不过就是看不起人败人面子。   那使节刚想开口,就听清原公主起身道:“吾看这要是给作幅画也不大方便……呵,到底还是要看世子想听那个器乐,再看吾能不能拿得出手了。”   闻言,彻辰的眉头微动,眯了眯眼,道:“来人,给公主……上一架牧马琴。”   北域大臣纷纷低声笑了起来。   牧马琴这种乐器,就是在赤鹿磐也极少有人会,以往羊羔扎堆时还算盛行,如今却已经是几乎失传了。   清原公主扶着侍从捧上来的牧马琴,意味深长地遥遥望了一眼彻辰,坐下了将牧马琴横在膝头,用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拈了拈细若蚕丝的琴弦,弹指一勾,扯出了一个音。   坐在屏风后低头望着地面的巫祝抬起头来,怔怔看向屏风,像是要透过这层琉璃去望见清原公主。   一曲终了,彻辰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带头鼓了鼓掌。   “想不到公主竟然连北域的牧马琴也会。”彻辰淡淡道,眼中却是闪过一道凛冽的光。   “世子过誉了,清原不过也只会这一支曲子罢了,还是幼时偶然听见有人弹奏,央着他教了我好些遍才学会的。”   “哦?”这下狼王来了兴趣,“不知是谁,竟然会牧马琴,有幸倒真想一见。”   不待清原公主回话,明翰使节连忙起身行礼道:“凑巧,此人今日正在此殿中。”   屏风后,芽娜面色不善地将巫祝护在身后,死死瞪着两名不知何时绕到了屏风后来的随团的侍卫。 第78章 花埙   巫祝自然也听见了使节所言。他将芽娜拢到身后,叹道:“算了,姑娘。我在他们眼中,本就不是个人。”   巫祝被那两人以刀尖抵着背走出屏风,来到狼王面前的那一刻,原先安稳坐在原位的彻辰立时一愣,接着又迅速站起,险些将酒碟捏碎。清原公主一惊,立即起身,恶狠狠地瞪了眼使节。   使节浑然不知地笑了笑,挥了挥手,其中一名侍卫便在巫祝背上推了一把。巫祝一个踉跄,险些直挺挺摔到地上,幸得芽娜反应快,将他扶稳当了。   “阿爹!”彻辰急道,“他是我朋友,别为难他!”   清原公主紧咬下唇,闻言望了一眼彻辰,目光又落回了巫祝身上。   使节道:“狼王陛下,此人名为巫祝,乃是罪人之子。然我大元帝心怀若谷,将他接到了宫内好生相待。谁知前些年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想动手行刺皇帝……皇帝感念他毕竟无父无母,便将他关押了起来。虽有前科,然而此人却精通歌舞,这次特作了公主的随嫁,送予陛下。”   清原公主眉目间狠戾之色愈发深了。她咬牙低声道:“骗子……”   狼王静静听他说了,却不作答,反道:“不知先生会哪些器乐?”   巫祝已经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他拍了拍衣袍,道:“笛子、筝、琵琶这种中原小家子气的玩意儿……料想狼王陛下也瞧不上眼,不若且来看看陛下会拿出什么给在下罢?”   狼王笑道:“有趣……来人,取花埙。”   花埙是北域特有的埙,因在埙的内部雕出了花,还放了些花瓣,因而相比起普通的埙,花埙要难吹上几分。狼王不知安的什么心思,竟然叫他使这种北域也鲜有人会的乐器。   不过彻辰倒是没什么太过惊异的表示。毕竟他已知晓巫祝是羊羔的孩子,在才艺这方面若有什么人来为难巫祝,他倒是不会有过多的担心。   侍从捧上来的花埙是一只已经略有些年头了的花埙,陶瓷的表面已经有不少划痕,上的色也掉了不少,颇为可怜,却又仿佛承载了多年的思念。   彻辰见到那花埙怔了怔,有些失神。   巫祝接了花埙,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抬眼望了一眼狼王,终于将吹嘴放到了唇下。   他吹得很慢,埙声悠长,不难叫人想到荒原上坐在骆驼旁的薄纱裹身的美丽女郎,也不难叫人想到雪原里倚在北域狼上的棉衣加身的俊秀男儿。   其实他们能想到的还有更多。比方说,女郎身上那随风翻飞的纱衣,再比方说,男儿手中飘下的一片晶莹的雪花。   狼王笑了。他对自己的儿子低声道:“你知道他让我想起谁么……才音巴雅尔。   “初见时,她还是个极小的女孩儿,那么小的一只,放在北域狼跟前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儿的。”   “……我没想到,父王还留着这个埙。”   狼王一愣,有些尴尬地将他打发回去了。   巫祝将花埙还给了侍从,复又看向了狼王。   “公子可否上前来,给本王看看眼睛?”   巫祝心中了然,晓得自己方才那支曲子是吹到点子上了。   巫祝一直没怎么睁大过眼睛,正面瞧见过他双眸的也只有彻辰。他一直都垂着眼睑,端着姿态寡言少语,确实像是个天上来的仙人。   狼王只消看了他一眼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两人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便别开了脸。   此桩事便算是揭过去了。使节没得到狼王的一个明明白白的回应,却也看见了清原那吓人的脸色,怎么说,要是再就着这件事绕下去,清原铁定先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巫祝应了邀约,来到彻辰的桌前看了看,彻辰赶忙将自个儿的垫子拉出大半来拽着他坐下。此时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被彻辰这没头没脑的动作弄得恨不得就地挖条缝把他给埋了进去。   “……不知先生……可会合欢笛啊?”   巫祝松了口气,向狼王道:“难不成世子还不会……?”   彻辰正蹑手蹑脚地从芽玛手里接过一张垫子,闻言手一抖,随即又故作平静地掸了掸垫子上压根儿没得见的灰,清了清嗓子:“咳……不瞒你说,确实不会。”   “……我明白了。我会教你合欢笛的。”   狼王道:“既然如此,世子当尊称先生一句老师。”   巫祝闻言,刚想回绝了,彻辰便道:“老师请来这头坐。”   巫祝原想到了北域处境也不会怎的好了,谁想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世子的老师。   彻辰兴奋地替他施酒布菜,对自个儿这个新鲜出炉的朋友加老师相当之热情。   这时,芽娜去端了一盘热腾腾的东西进来,那雪白的托盘上躺着一块冒着白气的羊肉,肉上还铺了薄薄一层光亮的油,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彻辰把盘子朝巫祝推了推:“羊肉。我喊厨子给你做了。羊是小羊,有些肥的那种,烤起来油都不用上呢。”   说着,还不等巫祝动手,又往巫祝手里塞了一杯东西,伸手撕了一块羊肉下来,送到巫祝嘴边:“脏了手太麻烦了,我喂你,那个是解腻的,你随意?”   随意?   随意什么随意!   巫祝脸都黑了。他这是没手了还是不会吃饭了,还犯得着他这赶着给他喂?!   “不必了……我自己吃……”   “就当是我的拜师礼罢,”彻辰眉眼弯弯,那副纯真正直的模样让人看着就会止不住地心生好感,“老师?”   -   狼王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席了。   狼王其实也老了,也累了。巫祝在彻辰身旁坐着,同芽玛芽娜玩翻花绳,他当时看得很清楚。   这个男人面容虽然依旧英俊,但确实是老了,脸上已经有不少岁月沧桑刻下的皱纹。那副被绒毛兽皮遮掩的身板明显有那么一点佝偻,他八成还是努力挺直了脊梁,因而也没显得有多么狼狈。   这个年纪,他的身侧本该有他亲爱的妻子相伴,可据闻北域的王后已经去世,狼王不愿续弦,便就此形单影只,愈显孤寂。   巫祝禁不住想,彻辰以后会这样吗?   又想,这副样子着实是不适合他。他像是北域雪原上难见的太阳,万千在风雪中熬日子的子民都信奉的太阳。   他歪着头,看着正替他撕羊肉的彻辰。   他会是北域的光,他会是一个好君主。他会为北域与中原的长年纷争带来一个好收场。   想得长远一点,既然他已经是彻辰的老师,之后的处境也不会太过难堪。到了那时候,他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在有生之年,到外头去走一走,看一看大好河山。   至于泠南与侯位……他反正是不指望了。   芽玛芽娜手中的绳子正好又玩了一局下来,彻辰突然站起身,把他也从垫子上带了起来。   “怎么了?”   彻辰努努嘴,道:“我们去找阿爹。” 第79章 羊羔   彻辰没让芽玛芽娜跟着,只身拉着巫祝,在一片鼎沸人声中悄无声息地移出了宴厅。   漠多皇宫居高临下,白石泥墙筑就,集中在一处,且高大,位于漠多的中心。   漠多古城这一座圆形的城池,以皇宫为点向四周排开来,因人口众多,更是连四周的石壁上都凿了洞供人居住。   白石长廊旁是用同样的白石堆砌起的水渠,淌着潺潺的雪水。   皇宫的西北面有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融的雪水会先流进皇宫的水渠,再流入城里,能供养住满满一城的人。   彻辰惴惴不安地走在前头,无言地往自己胸口的兜里揣了揣——方才宴厅中,觥筹交错间,清原公主的侍女趁着给他斟酒的间隙将一把钥匙交与了他。   侍女说那是清原公主偷偷藏下的,他估摸着说不准能开巫祝脚上的镣铐。   但是眼下他并不想用……又另当别论了。   他做贼心虚地侧首觑了一眼巫祝,正好对上巫祝看完了风景偏过来的视线,手忙脚乱地扭过头,脚下险些拌了个蒜打了个结直挺挺摔石板上。   “怎么了?”巫祝关切问道,脚上的镣铐仍然叮铃哐啷地响着。   于是彻辰愈发紧张,忙道没什么,几步走远了些,却又觉得这行为实在是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又停下来等了等他。   “说起来,为何突然要去寻你阿爹?”巫祝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像一只猫似地眨了眨眼。   彻辰的喉头上下滑动了一番,低声道:“阿爹方才的意思……是要我们过去。”   “哦……那狼王陛下定是瞧出什么来了。”   彻辰挑了挑眉:“你做了什么?”   巫祝淡淡一笑:“只是给了点暗示罢了。不过你年纪尚小,也不会去追溯过去的事,不清楚也是自然的。”   彻辰撇撇嘴,颇为不满地回过头去。   那可不成,北域的小世子现如今对自己这位新朋友的一切都想知道。   狼王正在他的寝宫中翻看一本册子,眉头拧作了一团,纠结地成了个“川”字。   彻辰迈进屋,与他的阿爹打了招呼:“阿爹,我带巫祝过来了。”   狼王注意到他话语措辞的微妙,神经质地抽了一下眼角,放下了册子。   “既然先生给了明示,那本王也不绕弯子了。”狼王慢悠悠地给香案再添了一把袅袅香烟,在书案后坐下了,“先生可是羊羔子?”   彻辰更是一头雾水了,根本没能搞明白巫祝是哪里同阿爹通了气。   他想了想,阿爹是在巫祝吹了花埙后要他上前看眼睛的,阿爹也是在听了曲子后同他说他想起了才音巴雅尔的。   莫非是那支曲子有什么问题?   巫祝行礼道:“正是。”   “你阿姆……是才音巴雅尔?”   “家母化名柔芙。”   狼王哂笑道:“不曾想,她们小姑娘幼时的一场小游戏竟是会沿用到成人……”   巫祝不解。   狼王道:“我同羊羔们一同长大,这群小丫头片子会养些小玩意儿。你阿姆与我的女人打小交好,她俩养了一对蜉蝣。   “只是从皇宫的池子里抓起来的一对蜉蝣,日头刚起时捏起来,月上中天时就葬进水里了。   “你阿姆给她的那只起的就叫柔芙。”   才音巴雅尔从一开始就明白羊羔的命运。运气好的一辈子都碰不上大灾大难,在皇宫里好吃好喝地供养一生,运气差些的,出去一次就回不去了,朝生暮死,只为一件事。   狼王回忆道:“才音巴雅尔的眼睛,是那些女孩子里最蓝的,而我的王后,眼睛就像一对绿宝石。”   “……它们美得不可方物。”巫祝道。他对母亲的印象不多,但是那一对猫一般灵动的眸子却记忆犹新,也不难想象彻辰的母后的双眸会有多美。   直到他俩离开狼王的寝宫,彻辰都没怎么说话,于是巫祝也不搭话了。他偏过头望着北域黑黢黢的天空,灿烂的银河仿若一盏酒被打翻在了无尽的天幕上。   他在明翰时,尚不曾见过此等美景,充斥了他脑海的永远是潮湿难忍的石块与头顶上的一方铁栅栏。   没有银河,没有星星,在满满一圈火把的光和那些狱卒粘稠诡异的目光下他甚至看不见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此时,远处的银河中央突然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中间是一团白光,四周红色、橘色、黄色依次排开,分明是夜里,却异样地暖和。   那束烟花着实将他吓了一跳,紧随其后的又是好些不同颜色的烟花,织了好一番火树银花的繁华模样。   “怎么?吓到了?”   巫祝皱了皱眉,面带愠色地望向彻辰。彻辰枕着手臂状似无辜地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更是要溢出了眼眶。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咱俩一路上连一声都没吱呢,这般好面子做什么?”彻辰放松了手臂,“没见过烟花?”   “见是见过……只是明翰不曾有过这么大的。”   明翰这块土地不光边上时常不太平,就是它们那都城盘元也算不得什么平和之地,面上光鲜亮丽街上穿金戴银,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冻死饿殍,是以这种玩闹玩意儿虽是会做,却并不会如赤鹿磐一般有专人研究,力图将其制得美观又大。   “若是,”彻辰道,“若是你以后真住进了宫里,我保准你能年年看见,还能一年比一年更好看。”   巫祝一怔,不禁下意识地开始恐惧。   一年比一年……这是要他永远留在这个皇宫里了吗?   他被关了太久了,一旦有谁有了一丁点儿模棱两可的想要关住他的念头,都会叫他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彻辰察觉了巫祝的异状,伸手握住了他瘦得几乎皮包骨的肩膀:“怎么了?”   巫祝瞪大了眼,愣愣地看着他皱起的眉峰:“没……什么。”   彻辰……彻辰他是个好人啊,他是母亲的闺中密友的孩子啊。   他不该怀疑他会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彻辰看着他,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一声不吭地拽着他往自己寝宫的方向去。   “彻、彻辰?!”巫祝跌跌撞撞地被他扯着走,一时无论是脚上还是脑子里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俩顺着白石长廊走出了狼王的寝宫,路过了仍旧热闹的宴厅。   “我阿姆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染着病,前些年就走了。”   巫祝听着他说着那个他根本不熟悉的女人的话题。他们走过了彻辰寝宫下的长廊。   “她活得很累,但是跟阿爹很相爱。”   彻辰终于停了下来,蹲在了他寝宫下的池子边。   巫祝便也随着他蹲下来。池子里有好些尾曳着尾巴东窜西窜的鲤鱼,水面上还飘着一盏盏暖黄的河灯。   彻辰拂了一把水面:“即便阿姆走得早,但是阿爹还是很快乐的,我知道的。我先前总想,我娶回来的女人就算她不声不响搁在那儿作个样子也与我没什么关系……可我今日见着了那个公主,她也忒闷了,她是属葫芦的不成?”   巫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没憋住,还差点被自己呛到。   彻辰继续道:“我如今才觉得……我也想跟我女人那样啊,若是她一辈子不搭理我可如何是好?”   巫祝也明白。毕竟光是相处了这么一会儿就能看出彻辰是个好动静不下来的人,而清原公主偏生是个喜静的人,更何况她并不愿意嫁到赤鹿磐,多久都不会有好脸色。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走到一起呢?   巫祝道:“清原是个好孩子,你可以先同她处着试试呀。”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脚踝。   “小时候我还能到处跑时就同她玩过。后来我进了天牢,每每过年她都是头一个候在外头接我出来的。就是在牢里时,她也对我招拂颇多。”   他看了一眼彻辰,突然觉得他那头金发似乎毛茸茸的,手感不错,手痒揣了上去,狠狠揉了一把。   彻辰却并没有惊叫着躲开,而是疑惑地扭过头望着他,并且舒服地眯起了眼。   “行吧,我先试试就是啦。若是不成,那就再将她送回去,”彻辰留恋地蹭了蹭巫祝那皮肤有些许破损的手心,似乎对这种行为颇为受用,“就算是和亲,我也不希望她不开心。”   巫祝收回了手,搓了搓有些僵住的手指。   这时,芽玛端了一只圆的银托盘进来,托盘上层层叠叠堆了一堆的莲花河灯。   巫祝接过一只河灯,放在手心里,口中念念有词,再用灯油在河灯中心的底盘上画上了一圈形似咒文的图纹,接着从芽玛那里接了火点上了,将这一盏轻若鸿毛的河灯轻轻推进池子中。   那盏河灯很是有趣,落进了水里就开始打转儿,悠悠地同原先就在河中的河灯撞在了一起。   巫祝道:“那行不通的。若是你将公主以这般的理由送回了明翰,皇帝定然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认为赤鹿磐要违背约定,继而出兵。这些事不必叫你去想,如今你既为世子,便不用越位去对着那些事犯难,打明日起,开始学合欢笛罢。”   彻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亮闪闪地金箔纸,两三下折了一只小鹤,抛到水里,瘪了瘪嘴:“那可怎么办?唉……巫祝,其实我有些后悔了。”   “……什么?”巫祝一时没听明白,心倏地提了起来,脖子也僵直了。   “我先前不明白,也只当人姑娘不会怎么冰冰冷冷的,谁想……唉其实我在想一件事,你可千万莫要外传。说实话罢,我……不是很愿意娶她,我又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相看两厌的,有什么意思?人还是要能真情实意地上床的才好搭伙过日子。说到底,就因为我是世子,就得娶她?   “再容我多嘴一句吧。如果我不是世子,是不是就不用娶她,而是跟我喜爱之人在一起了?”   彻辰不解地看向了巫祝。 第80章 世子   巫祝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世子殿下,祸从口出,还望您慎言。”   彻辰眨了眨眼,尴尬地笑道:“诶我就……我就说说。看你,这老师的活儿还没开始干呢,架子就已经摆起来了……”   “我是作为您的好友在提醒您。”   “……对不起。”   巫祝看了他一眼,用棍子将河灯都支开了一些:“清原公主来北域前就已经将自己整顿好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小孩子气。”   “巫祝,你别那么老气横秋的,明明我们都是小子,合该玩闹呀。”彻辰一手托腮,笑眯眯道。   就在此时,彻辰的寝宫外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有人道:“是彻辰么?”   巫祝听见了那声,就要回过头去,不想彻辰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芽玛,”他看向脸色同样不大好的芽玛,“带他回房里去。”   “当真是彻辰。”   那人却不给了他离开的机会,仿佛同巫祝有多熟一般,打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惊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亲爱的弟弟,你都有朋友了。”   彻辰一把将巫祝夺了过来护在身后,冷着脸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记得你只能去你的屋子和宴厅。”   “这不是刚进宫,瞧见你了么?你这朋友长得不错,可算是没长瞎了,”对方的脸上是一副温和的笑容,却无比僵硬。他见彻辰并无要搭理他的意思,便继续道,“方才听见你说不想娶姑娘,其实,实在不成,哥哥我替你解忧也并无不可……”   “哈日查盖,”彻辰不由分说地出声打断了他,“你自己不要了的东西就别想再拿回去了。”   话音刚落,只见他猝不及防地一拳打上哈日查盖毫无防备的腹部,直将他打得弯下了腰,止不住地干呕。他的速度之快,巫祝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又摁着没比他高多少的哈日查盖的头顶,硬生生将他摁了下去。   “现在,”他垂着眼睑,冷冷道,“给本世子跪下。”   -   “哈日查盖。”巫祝右手食指轻点下巴,想了老半天才记起来这人是怎么一号人物,“是你大哥?”   彻辰原以为巫祝被关在天牢底下,什么都不清楚,惊讶道:“你知道?”   “我娘曾在你出生那年偷偷回过北域来看望你娘。”巫祝笑了,小声道,“她见过哈日查盖和你。她说哈日查盖从小就长得很是不安分,但你却长得很可爱呢。”   彻辰咧了咧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我长得这么好看嘛?”   “我哪知道,那会儿我也只是个肉团子罢了。”巫祝翻了个白眼。   彻辰把他带到了自个儿寝宫的二层的一扇门前,帮他打开了。   “你就住这儿吧。”   “……其实,”巫祝突然道,“其实,彻辰。当年我想跟我娘一起来北域的。我想看看她打小生活的地方。我娘没答应,太危险了,我腿脚走不利索,很容易出事。她说,等我再大些,就带我来,她也想看看你长大的模样。”   可惜,人已经没了。   彻辰一本正经地抓住了他的肩,咧嘴笑道:“巫祝,那你说,现如今的我,可不可爱?你阿娘会不会失望?”   巫祝一愣,随即笑道:“当然,毕竟你这么傻。”   彻辰佯怒道:“就当你是在说我可爱了。”   赤鹿磐的夜晚,当万物入眠后,是相当安静的。   万籁俱寂,只有入夜后有些许刺骨的寒风。   彻辰给巫祝准备的屋子舒适得很,浴池、床铺一应俱全。他缩在厚实的被褥里,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这是他安稳的第一夜。原来娘亲长大的地方是这般模样,原来世上……竟然还有此等人间仙境。   巫祝很累了,也睡得很快。他的脸都陷在了柔软的枕头里。   不过显然,他将在赤鹿磐的漠多古城的第一夜想得过于平和了。   “……你在做什么?”   “哎!”他的床边撑起了一个人影,啪的一声砸在了被褥上,堪堪擦过他的肋骨外头的那层皮,“这不是想你睡不着么?”   北域的世子殿下在幽幽月光下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你来了我才是睡不着了吧?”巫祝无奈地看着他,往旁坐了点,竟是替他让出了些位置。   见状,彻辰一愣,眨巴了几下眼睛,突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抿了抿唇,在袖口抹了一把手心有些许冒出的薄汗,不好意思地低声道:“那、那我就上来啦。”   巫祝的体温偏低,彻辰已经换得只剩了中衣,与巫祝窝在同一床被子里时能极清楚地感受到他有些冰凉的皮肤。   仰面躺了一阵,彻辰问道:“巫祝,是不是被子太薄了?”   巫祝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正要睡过去,听着了他这话,掀开了几寸眼皮,嘟囔道:“你很冷么?”   “没有咧,只是你的手好冷的。”   巫祝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道:“久病不愈,贱体抱恙,着实对不住。将你搁在那么个潮湿的石头牢里,谅你也不会活得这么壮的。您要是嫌冷就回去睡……”   彻辰却没听话下床,显然也不是嫌他这里冷。他二话不说拢了他的手脚过来,手捂着手,脚盘着脚,以这样一个亲密的姿势别扭道:“我替你暖暖。我冷不下来,在这里躺一会儿被窝就暖和了。”   他与哈日查盖差了大把的年岁,更何况哈日查盖在他幼时就离开了北域,他一个世子,平日里身边都是姑娘家在服侍,没些个关系好的能在皇宫里行走的男孩,因而甚是羡慕那些能与兄弟好友夜里躺在一处谈天说地的人。今时今日难得见着了巫祝,爬他的床也只不过想体验一把罢了,只是巫祝累极了,且算不得见多识广,他怎么说也是找错了人,反倒成了个汤婆子。   而巫祝呢,枕被合他心意,自己似乎又颇受这位心思比天地还大的世子的上心照顾,这一夜他睡得满足舒服,手脚也热乎乎的。   娘亲的家乡竟然是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吗? 第81章 新刀   有人暖被窝果然不一样。巫祝这一夜睡得前所未有的舒坦,一早起来伸懒腰时指尖和指节都是红的。   这日的天气不错,万里无云,晴空当头,露台上还落了一只梳理羽毛的长尾雀。那只长尾雀臭屁地打理完自己靓丽的羽毛,扭头看了巫祝一眼,啪嗒啪嗒地飞下去了。与此同时,一行大雁从屋顶飞出,往南方而去。   竟然已经是秋季了。可巫祝的确不曾觉得有多冷,因而甚至未曾察觉他与清原是赶着夏末的尾巴来到的赤鹿磐。   那头,彻辰还抱着被子睡得肚皮朝天,呼吸绵长且平稳,暖呼呼的就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小狼崽。   巫祝正手痒了又想去搓一把他的头发,他的房门却开了一条缝,溜进来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姑娘。   芽娜向他床上望了一眼,朝巫祝挤眉弄眼了一阵,拉着芽玛扒到了床沿上,张牙舞爪地摆弄了一会儿,又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巫祝,向他眨了眨眼。   巫祝被她这几下不知所云的动静闹得一头雾水,又看了看彻辰,仿佛心领神会一般地坐远了一些。   彻辰叽叽咕咕地在喉咙里呜咽,手刚朝着巫祝那头伸出去就被身后两个小姑娘——尤其是芽娜——吓得手都狠狠抽了一下。   “殿下该起啦!”   芽玛被她这嗓门也是给吓到了点,道:“世子分明平日里都是早就起了的呀,怎的今日起得这样晚?我给一瞧怎么还在巫祝公子床上呢……”   两个小姑娘又笑起来。   巫祝无奈道:“这话说得也忒叫人误会……彻辰,起来了。”   彻辰被喊得炸毛,这会儿还有些耳鸣。他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又睁了睁眼。   “什么鸡仔儿这么吵……”他抓了抓头发,扭头向芽玛芽娜呲牙,“再闹就把你俩炖咯。”   芽玛向来比芽娜稳重。她俩方才去彻辰屋里喊他时见他不在,衣物却都还整整齐齐地叠着,就一并带了过来。   彻辰叫了芽玛芽娜去伺候巫祝穿衣,抓起衣服干脆利落地就往身上套。   “唔……话说,今日你俩找我是有什么事?”   “啊,是这样,”芽玛一边替巫祝换他脚上的绷带,一边道,“鲁堪巴大人来了,送了您那柄弯刀来。”   “只是送刀?”   “当然不是,”芽娜嘟囔道,几下绑好了巫祝的头发,“这不是还关心三少爷的刀么?”   “毕竟鲁堪巴也没想到那样一把娘兮兮的刀,到了中原人手里会那样厉害罢?”彻辰已经穿好了衣服。他给巫祝穿衣服像是在拼布料,给自己穿衣服倒是穿得像模像样。   彻辰拾起枕被端端正正地铺好了,继续道:“那把刀看似小家子气,花里胡哨的模样,分量却不小,当初他给带走时,我也很难以相信他那个身板竟然能给扛起来那把刀。”   “那把刀,我记得比当年的三少爷还高呢。”芽玛道。说话间,芽玛与芽娜已经将巫祝收拾妥当了。   巫祝伸手扯紧了发绳,闻道:“三少爷是谁?是明翰人?”   彻辰道:“我幼时见到的一个人罢了,近几年也有联系,只是不大频繁。他担子重,我担子也不轻啊。”   “鲁堪巴又是谁?”   “一个铸刀师,待会儿你就见着了。”彻辰一面道,一面去推门,“你怕是不晓得,赤鹿磐的铸器师数量庞大,因我们男子气力大,使刀的多,铸刀师更是占了多数。不过鲁堪巴是咸雪岩出身的铸刀师,且善铸长刀。咸雪岩一带天气一向不大好,那儿的人身子比起这头的要结实,铸刀师也更好。”   一行人下楼去,往北七拐八拐地穿过了几道交错的走廊,进了一座三面无墙的小殿。殿内有一张书案,一张木榻,三面的石柱间皆是挂着绸缎,此时阳光正好,屋顶中间挖了一块安了琉璃,阳光投下来铺在了书案上。   书案正对着北面,那里有一座被灌木围绕的院子,院中站了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   那女子手中把玩着一朵花的花瓣,可怜的花朵凄凄惨惨地被扯成了片丢在地上。   她扯了一下涂成艳红的唇,抬起头来:“世子殿下可真是叫我好等。”   “鲁堪巴,本世子看真叫你好等的是那小子的消息吧?”彻辰看了她一眼,在木榻上坐下。   北域女子喜纱,即便是常年风雪的咸雪岩的女子也不例外,到了漠多古城更是恨不得一年到头都穿纱。鲁堪巴的身上裹着黑纱,曼妙的身段即便是覆了一层布料一层纱也得见。   鲁堪巴撩开绸缎走进屋内,目光先是落到了彻辰身边的新人——巫祝身上。   “这是谁?老天爷啊……长得可真好看。是世子你的新宠吗?”   彻辰额前几乎要暴起青筋:“你不要说得好像我平时身边就里三层外三层的。”   “昨天您不是迎来了您的新娘么?不跟新娘跟美人儿,不是新宠还指望我想到哪儿呢?”   “他是我的老师。”彻辰压了一脑袋黑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好了,那就说正事了,”鲁堪巴哈哈笑了几声,将自方才起就拎着的桃木箱放到他桌上,“你要的刀,打了这么多年终于打好了。真是奇了怪了,不过就是一俱骨头,竟是敲了这般久,前阵子还又打不动了。”   彻辰默然,抬手将桃木箱打了开来。巫祝凑过去看了一眼,那是一把银色的弯刀,刀身上有好些节骨骼,刀铭是红色的。   巫祝问道:“这是什么的骨头?”   彻辰道:“我小时候碰上的一头北域狼的。碰上时还活着,回到漠多时就死了。北域狼浑身都是宝,骨头炼刀再好不过了。”   巫祝道:“可有幼崽?”   彻辰惊道:“你怎么知道?”   鲁堪巴也相当惊奇,催促他快快说明。   巫祝道:“桃木是以辟邪,可见这刀就算当真只是一把刀也是不普通的。方才听鲁堪巴大人说先前一直敲不了,以我娘教我的那些东西来看,说玄乎点,我以为是那狼的魂魄或是什么仍旧附在骨头上,感念到幼崽成年,方才愿意松口炼刀。若是前阵子又打不动了,说不定是幼崽出了什么事,待平安了才安稳的。”   彻辰沉吟片刻,道:“这事我拿不准,小狼的事还是要问他。北域狼通人性,当年成狼要小狼跟着他去,我就没留。”   鲁堪巴小声朝巫祝道:“还被王上打了一顿。”   彻辰斜了她一眼:“你闭嘴,不要跟他说些乱七八糟的。”   鲁堪巴挑了挑眉:“哟,还挺宝贝。”   她清了清嗓子:“这把刀你确定用着没事么?出了事儿可别让王上罚我。”   “不会。”彻辰拿起刀来用指尖在刀锋上抹了一下,血珠瞬间涌了出来。巫祝给他吓得身子一抖,抓起袖口的一片布料要给他捂住,彻辰却把血滴在了刀铭上,这才随他去抓住。   他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阿爹不会因为我出事而罚别人。我跟兰朵不一样,兰朵是花,我是狼。”   -   这回彻辰口中的三少爷没出现,鲁堪巴急着向他讨要三少爷的消息,然而却什么都没讨得,仿佛一朵枯萎了的花,耷拉着脑袋就走了出去。   彻辰与巫祝坐在木榻上,芽玛芽娜站在对面,四个人趴在桌案上齐刷刷盯着桃木箱中的刀。   巫祝原觉得他与彻辰同坐不合规矩,不过彻辰却说巫祝既然已是他的老师,身份地位自然是比他还要高出一档,便也就没说什么了。   “……怎么说?”巫祝问道。   “……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彻辰吐了吐舌头,“已经滴血认主了。或许你不信这种东西,不过在我们北域,的确是滴了血就算认了主的,雪狼神会将刀与我连结,自此这把刀只有我才能使得最厉害。就看你觉着妥不妥了。”   “……我?”   芽娜点点头:“对呀,因为巫祝大人的阿姆是羊羔呀,羊羔在赤鹿磐是灵力最强的人啦,是雪狼神座下的圣女呢,所以巫祝大人一定也能看出这把刀上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世子殿下就不一样了,莽得很,加上王上狼王之气加身,就算是公主殿下也算不得灵力高强了。”芽玛道。   巫祝当真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这把刀来,他甚至伸手用手指摸了一把刀身,摇了摇头:“没看出什么不妥之处。”   彻辰点点头,将桃木箱合了起来拿给芽玛:“送过去吧。”   芽玛便接了桃木箱退了出去,芽娜也一同蹦哒出去了。   彻辰长舒了一口,瘫倒在木榻上,手指在额前卷了一缕头发玩,拨得不亦乐乎。   巫祝无奈地看他:“三少爷是谁,能告诉我了吗?”   “哦,他啊,”彻辰吹了一下额前的那点儿卷得厉害的发丝儿,“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你若是真好奇我也是可以说给你,但这事儿过去很久了,容我理理。   “让我想想……哦,我与他相识,是因为我的第一次外出。” 第82章 胥三   五岁那年,彻辰被允许走出赤鹿磐。那是他头一回踏足广袤的雪原。   他要为阿姆猎一匹厚鬃鹿,为兰朵挖巨雕埋在雪里的蛋。走运的话,说不定还能带回一只北域狼的狼崽。   阿爹一定会夸奖他。   一想到阿爹叠了好几层的胡子下会因为自己露出笑容,彻辰就激动不已。他已经太久没看到阿爹笑过了。   且不说北域看不见头的繁重事务,边境上的与中原军队的大小摩擦、他那个毫不安分惹是生非的大哥,都是一个赛一个叫阿爹头疼的角色。   彻辰没有带侍卫。北域的男孩在八岁时才会被允许出城到雪原上去,他虽然才五岁,但身为世子便要做个表率,更何况他已经学了那么多了。   他裹着厚重的皮毛,扛着猎弓,蹒跚走在雪原上。眼下并非雪季,雪原上满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雪,在阳光下几乎要晃瞎他这个孩子的眼。   彻辰带的干粮并不多,若是一天之内回不去,他恐怕就得死在雪原里了。   巨雕会来叼他的皮,北域狼会来啃他的肉。他会成为雪原上塞那群生灵的牙缝儿的口粮。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屈服于雪堆。兰朵要吃的巨雕的蛋并不难找。这种大鸟常常将蛋产在赤鹿磐外的石墙下,顺着石墙走上五六里就能翻到了。但厚鬃鹿生活在雪原中心,若是走岔了,指不定会迷路到哪儿去。   彻辰多抱了几枚蛋,一路滚着往雪原中心去。   皮毛将他几乎裹成了一个球,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只黄色的球赶着几个雪白的小球在雪原上狂奔似的。   他就是这样与那个中原的孩子撞上的。   那个孩子比他还大了些,走得很是狼狈,是一边搭着一头北域狼一边一瘸一拐地走来的。他穿得不多,全靠怀里抱着的一只北域狼幼崽取暖,身上零零碎碎覆了些不知从哪儿蹭来的雪。   那孩子本就喘得急,见了有人更是顿时泄了力,一头栽倒了。   那头大的北域狼哀嚎着用鼻尖蹭了蹭他,又朝彻辰轻轻嚎了几声。   彻辰当时拖着一只厚鬃鹿,正准备去多打几只。见了他也没了办法,将厚鬃鹿拖了过来扔给北域狼,走过去看那孩子。   他身上并没有伤,似乎只是因为饿透了,穿得薄,挨不住冻,这才力竭了倒下了。   那头北域狼将厚鬃鹿扒拉了过来,开肠破肚后叼了一小块肉下来,嚼成了肉末,送到幼崽半开不开的嘴里。   温热的血肉叫那幼崽近乎冰凉了的身子又活络了过来,它张着嘴呜呜叫着,继续向成狼求那厚鬃鹿,唇吻蹭着成狼开裂的嘴角,伸出舌面粗糙的舌头舔舐。   彻辰看了一眼北域狼,心凉了半截。成狼的肚子破了个大洞,只是雪原上太冷,伤口上的血被冻住了,这才又让它走了这么多的路。可要活下去是决计不可能了。   彻辰揉了揉北域狼皮毛厚实的脖颈,道:“我要回城,回城去,懂吗?我领你们回去,会养大小崽子。皮毛能送给他吗?”   北域狼都是极聪明的。它蹭了蹭彻辰,抖落了身上的雪。   彻辰将那孩子扶到了狼背上,挨着北域狼抱着幼崽,推着鸟蛋慢慢走回城。   他们走了半日才远远望到了赤鹿磐的石墙,又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漠多古城的城门下,摸到石墙时西边的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城墙上的守卫瞧见了世子,赶忙下来迎他进去。   成狼庞大的身躯也终于轰隆一声,倒在了漠多古城的城门前。   -   那孩子醒来时,正躺在漠多皇宫的客殿中。   他的枕边置了一张厚实的狼皮,胸口上趴卧着一只狼崽,压得他胸口闷得很。   床边蹲着一个小姑娘,她把头埋在了自己手臂间,正打瞌睡打得正鼾。   他动了动手指,一股钻心的刺痛便从指尖一路爬升到了后脑勺,激得他整个人都狠狠一弹,狼崽子也从胸口摔了下去,在厚实的毛毯上摔了个屁股朝天。   那小姑娘打了个哈欠,伸了个巨大的懒腰,腰背弯成了一个令人咋舌的程度,随后站起来,看也没看他一眼,提着狼崽子毛茸茸的后颈丢到了他床上,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   这孩子从死门关走了一遭,堪堪从阎王爷那里拿回了一条命,此时又不知身在何处,懵得厉害。   “他醒了?补药给他吃了没?”   “没呀,世子说的,醒了就让我来叫你的。”   孩子抬头望了一眼那个奇怪的没装门板的门洞,从屏风后绕出了两个人来,一个是方才的女孩子,还有一个是一个比他要小上一些的男孩,谱子却摆得不小。   那男孩子穿得不薄不厚,虎皮衣鹿皮靴,神气兮兮的,一看就晓得地位不低。   “世子,他是中原人吧?”女孩忧心忡忡地望了那坐在床上的中原男孩一眼,拦了他一下,“不要靠近他了,你带他回来已经被王上骂了。”   “他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弱者能奈我何?阿爹只是骂我没有揍我,说明此事并无不妥之处。更何况当时还有那头狼在啊!”   “就是因为那头狼啦!为什么世子要给他!”   “芽娜,”那世子突然正色道,“把皮给他,是那头狼说的。”   那孩子在床上听得头痛欲裂,捂住了眼:“你们是谁?”   “这位是世子殿下。”芽娜介绍道。   “名字?”   “□□彻辰,叫彻辰就行。”彻辰扯了扯嘴角,“我们已经报上了姓名,你的呢?”   “我……”他顿了顿,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叫胥之明,在家中排行老三。”   “哦,我上头还有一个大哥。不过他已经离开赤鹿磐了。”彻辰坐到了床沿上,眼睛仿佛在发光,“胥三少爷,给我讲讲中原的事情吧?”   胥之明顿了顿,看了他一眼,面色不善:“你想做什么?”   彻辰却似乎毫无所谓:“嗐,多大点事儿啊,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漠多,就想知道些中原的事儿,你疑心这么重做甚?”   其实后来胥之明离开了赤鹿磐,他才想到,胥之明的身份恐怕并不简单,否则绝不会疑神疑鬼,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   只是等他反应过来时,他也长大了许多了。 第83章 流月   胥之明不仅眼睛不大行,他的身子也不好。为了留住这个小伙伴,彻辰也是耗神耗力,让皇宫里的大夫给他灌药,至少不至于手脚冰凉了。   胥之明对赤鹿磐的刀法甚感兴趣,他本身又学过些功夫,跟在彻辰身后依葫芦画瓢毫不含糊,还深更半夜在自己屋里研究如何将明翰与赤鹿磐的刀法结合。   一日,皇宫里来了一个叫鲁堪巴的铸刀师。胥之明从皇宫中忙乱的下人,喜笑颜开的狼王,再到兴奋的彻辰,都不难猜出,这鲁堪巴八成是来头不小,颇有威望。   胥之明已经是彻辰的好友了,即便是个中原人,狼王也不会对他有多少戒备。   这日,彻辰急匆匆跑到胥之明房里去喊他一同去鲁堪巴那儿。鲁堪巴要替小世子打一把刀,若是胥之明也有想要一把刀的意思,尽可以向鲁堪巴提。   胥之明练了刀正倍感无聊,便也跟着去了,图个热闹。   鲁堪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虽然不算健壮,但是胥之明能看得出她肌肉结实,是个铸刀师不假。   彻辰是带着一袋子的东西去的。那袋子用绸缎裹了好几层,前阵子一直浸在皇宫的池水里,今早上才去提了上来。   鲁堪巴与彻辰应该是老相识了,一上来就是揉他脸,被彻辰拍开了她爪子这才松手,去接那袋子来。   鲁堪巴带着他俩到了宫里的铸刀房,将那袋子扔到了地毯上。   里头装了一堆骨头,被她这一扔哗啦啦地摊在了地上,竟然一点裂缝也没有。胥之明用手挡了挡眼,发现里头还有一大块的整截的脊梁骨。   “好大的一头北域狼。”鲁堪巴一边打量着拣骨头,一边感慨道,“皮和肉呢?”   “只有骨头。”彻辰答道,把那截脊梁骨捧起来,“用这个打刀。”   鲁堪巴愣了愣:“这个?北域狼的骨头不适合打刀,被扒了皮肉的更难打得动!从没人成功过!”   “所以你会是头一个。”说着,彻辰把骨头塞到她怀里。   后来,总之彻辰是总算说服了鲁堪巴这个不着调的。鲁堪巴是天生的铸刀师,能抱着铸剑炉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精神抖擞。她每天在铸剑房里吹热风,胥之明练了刀无聊了就上她那里去,对他身子好,不过彻辰就受不了了,每日下了课就跑回屋里去吃冰镇的果子,有时候捧了个西瓜来找胥之明练刀还要被这个女人赶出去。   比起彻辰,鲁堪巴更喜欢胥之明。她与彻辰就像是天生的八字不合,碰到一起不骂几句都觉得不爽快。而胥之明安安静静,盯不了多久炉火就帮着捧材料,不会惹她心烦。   鲁堪巴虽然在帮着世子锻刀,但也能拿些边角料做些别的刀。她终归是个姑娘,还是会做些漂漂亮亮的玩意儿的,前阵子胥之明就见她在打一些银晃晃的蝴蝶,叠在一把刀柄上,最后成了一个蝴蝶的球。   鲁堪巴将这把刀柄打好了后便仿佛失去了兴趣,将之丢在了一边。胥之明对这把未成形的刀十分在意,有回直接将它拿了起来,问鲁堪巴:“你这是要做什么?”   鲁堪巴无所谓地耸耸肩:“打着玩呗。”   “这把刀没人要吗?”彻辰去看了一眼她给顺道打到一半的刀身,虽然并未完成,却也看得出若是完成必是一把锋芒毕露的上品。   “蝴蝶这种东西太小家子气了,若是给女人做头饰还行,可放在刀上我们就不见得会要了。”   “……你打完它吧,”胥之明背着手一本正经道,“我都给你做了这么久的帮工了,我要工钱。”   鲁堪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一跃而起,揪着他的耳朵:“好你个中原来的臭小子,先前不说,感情是在这儿挖了个坑等我?!”   胥之明任由她揪着自己掐着嗓子尖叫,面不改色地重复:“我要这把刀。”   鲁堪巴没办法,干脆动了坏脑筋,在刀身上做了手脚,最后被胥之明盯着把刀打出来后,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着实将她自个儿憋得胃疼。   说到这里,彻辰突然住了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巫祝,眼角都盛着笑意。   巫祝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搓了搓胳膊:“你怎么不说了你?”   彻辰也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似乎只是本能地想逗逗巫祝,从他那里讨个什么来。他古怪地看了一眼巫祝,抿了抿嘴。   “他……他拿到刀那天,我去看了。那把刀比他那会儿都要高些。”   那把新刀仍然是用原来的那点材料打出来的,只是鲁堪巴为了作弄胥之明,硬生生将那把半成品拉长了,最后刀立在地上比胥之明那会儿还要再高出一个头。   彻辰笑得厉害,胥之明虽没说什么,却也清楚鲁堪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把刀虽然长,但是分量轻,他也的确是提得动。   彻辰一点都不喜欢那把刀,虽然长,但却是直挺挺的,还娘兮兮地在刀柄上团了一群蝴蝶,花里胡哨的,给他们赤鹿磐人拿着不被人笑话才怪。   不过照他看的胥之明的表情来说,胥之明应是除了那出乎他意料的长度以外并无不满,相反,应该还对那些蝴蝶颇为喜爱。鲁堪巴甚至觉得,胥之明就是因为蝴蝶才看中这把刀的。   鲁堪巴虽然一开始没打算打完这把刀,但是在打刀时还是尽心尽力的。每一只蝴蝶都有不同的花纹,薄如蝉翼,振翅欲飞,十分逼真。彻辰回忆说,胥之明看着那些蝴蝶时,一直半睁不睁的双眼都亮了些。   “眼睛?”巫祝疑惑道,“对,一开始我就想问了,这位胥公子是……”   “胥三有眼疾,打娘胎里带出来的。那会儿他便已经见不得强光,后来他再来时,已经几乎不能直接看东西了。”   “他的事你还没讲完呢。”   彻辰跳下榻去,走向庭院:“还有什么好讲的,后来过了些年他就回去了。他是与家里闹别扭了,跟着商队离家,走散到了雪原上,这才被狼救了。他回去时带了那头小狼崽和那把刀回去——哦对,那把刀他给起名叫了流月。”   “那之后你们常见面吗?”   “怎么会?我是世子,自然事务冗杂;胥三身世也不清不白,总归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大户少爷,他回去后我们有一段日子没联系上他,后来则书信往来,他事情少时才会得了空来赤鹿磐一趟,好让鲁堪巴磨磨刀。”   巫祝皱了皱眉:“他回去后出了什么事么?”   彻辰回过头无奈地看了眼心思细腻的巫祝,道:“他阿娘没了。”   “……”   “就是没了。他爹给他说是死了,被他这一出走给急死的,但是他说他去过他娘坟头,是个空坟。他在他娘碑边栽了一棵树,回去后就事情多了。”   “流月刀……流月……我……”巫祝捏了捏眉心,低声道,“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把刀。” 第84章 此间   胥三少爷的事,彻辰没有再多说。他说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见着的,没必要全都一次性把底儿抖干净了。   随后彻辰带着巫祝熟悉漠多皇宫。皇宫中房间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很容易走岔了。巫祝走多了就容易累,总要不时停下来喘几口气。   晌午时,彻辰让巫祝在他寝宫下等着,自己摸到后厨去偷了几张麦饼与烤肉素菜来,顶着个篮子被厨娘赶出后厨,急吼吼地跑到池子边,将篮子放下了。   “这么急做什么,都出汗了。”巫祝觉得好笑,忍俊不禁,拿袖子抹了他额前的汗水,末了屈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彻辰咧了咧嘴,从篮子里取出一张麦饼,裹上肉菜献宝似地递给巫祝。   “这什么?”巫祝看了眼卷饼,大致比划了一下大小,一口叼了过去,在池子里洗了手,这才拿住快要撕成两半的卷饼,嚼了咽在嘴里的那点。   彻辰给自己也卷了一份,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刚从炉子里捞上来的麦饼,我和兰朵都喜欢吃,她每次想吃了都叫我去后厨偷。”   “……慢着,这哪儿来的?”   彻辰噎了一下,随即耸了耸肩,坦坦荡荡地道:“从后厨偷的。哇你瞧瞧我头这儿,还被厨娘拿笤帚打了个包!”   巫祝一时不知该说他调皮不好好等饭点,还是该说北域的世子竟然还会被仆从拿着笤帚追着打,撇了撇嘴,又咬了一口卷饼。   卷饼的主料是麦子,烤熟了也是一股浓厚的麦香。   彻辰给他的卷饼里还事先浸了酱料,此刻跟着肉菜一同从裂口处爆了出来,眼看着要落在了他腿上,被彻辰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凑到唇边舌头一卷,将酱汁舔了过去。   “老师没吃过麦饼,吃惯了就不会这样了。”彻辰挑了挑眉,继续去啃自己的卷饼。   巫祝被他那声老师叫得半天没反应过来,从手指一路僵到了脚趾尖儿,总觉得不过是认识两日,他与彻辰之间便已经有些诡异了。   他突然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臂弯里。彻辰见他这样,有些被吓着了,赶忙问他怎么了。   ……赤鹿磐的当季,风也太热了。   -   午后,巫祝原是想按先前所说,开始教他吹合欢笛。可芽玛和芽娜却已经先搬了一堆事务与课业来,在他的桌案边围了一座山,于是彻辰只得去处理那堆杂七杂八的破事儿,而巫祝则来到园子里,打量他的那些花卉。   虽然已经给是初秋,但彻辰的庭院中很暖和,花开得就像还在盛夏。彻辰托着个腮帮子,坐在木榻上看着巫祝在院子里修剪那些枝条,身边跟着芽玛芽娜。   庭院的角落里有一丛线线绕绕的奇异植株,那些鲜红的线条从花心处探出,盘着花茎而下,绕在指尖上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巫祝心情很好,从芽玛手中接过了剪子,剪了几朵下来,取下那些红线,走到彻辰桌前,把线绕在了彻辰的笔上。   那线脱离了花心后香气愈发盛。彻辰举起那杆子笔,扯了扯嘴角。   “这是做什么?”   巫祝好心情地道:“看你写得无趣,逗你一逗。”   彻辰好笑道:“确实,心情好多了。多谢。”   巫祝眯了眯眼,于是回到了庭院里,继续打理那些快要枯死的娇花弱叶,芽娜在一旁替他指着,芽玛帮着他拿那些物什。   往常两个小姑娘跟着他也着实觉着无趣,服侍他左右,看他被那些字闹得头昏脑涨,眼前都冒白星,自个儿也无事可做。如今巫祝来了,帮着他,带他看看走走,她们也是很开心的。   上一回胥之明来,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大约莫是几年前。流月有些钝了,他嫌有些麻烦,想问了鲁堪巴磨刀的法子和磨刀石回去,有空自己打磨一下便可。   那时候他使刀已与流月浑然一体,身法灵动,叫鲁堪巴兴奋了好一阵。那些日子里,胥之明无事可做,便跟在他身边。   胥之明在他身边呆了几个下午后,评价道:“你这个人,着实无趣。”   彻辰与他交情不浅,翻白眼已是轻车熟路:“我整日在这里看这些天书,当然无趣。”   胥之明却说:“这不一样。你如今这样,就没有一个在你自个儿家里的感觉。这事我最能说上一两句了。我爹不喜欢我,我在家里也不受待见,我爷爷是待我最好的了。我在家里呆着的时候就觉得吧……好像是去别人家里做客,还是那种不怎的往来的人家,相较之下竟然还是上我做职那里来的舒坦,人人都与我很熟,我虽是头子,却与他们也是好友,出入往来皆是勾肩搭背一同走,那才是勉强有家的感觉。你在这个皇宫里,虽然长在这里,有你爹,有你妹子,也有好友,但是并没有人能够随时随地陪着你。”   他那会儿不以为然,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多少年了也习惯了,没必要矫情。只是巫祝这个人实在是奇妙。   他突然觉得很舒服。   不是那种窝在柔软的被窝里,或者蹲在冬日的火堆边的那种舒服,而是有人陪伴左右,让他很是闲适的舒服。胥之明的话渐渐明了了,这像是一个真正的属于他的家,就算他忙得焦头烂额,也有人给他烫一壶热酒,替他打理那些他来不及看顾的小花小草。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喜欢巫祝。   虽然才认识一日左右,但又仿佛是早已熟知。巫祝的那个软性子是强硬不起来的,于是他也不会去对他大吼大叫,只管顺着他的毛,安抚这只身心俱损的猫。而他性子跳脱,巫祝便也不会硬要他贴着板凳不许起来,该玩时就玩,该办事时就办事。   挺好的。   彻辰觉得他与巫祝说不定是受到了雪狼神的照拂,巫祝怎么想的他不晓得,但是他是如此觉得的。他贵为世子,于是没有除了芽玛芽娜和胥之明之外的朋友,芽玛芽娜终究与他隔了一个主仆,而胥之明远在中原,又时常懒得回应他,他只好有了什么事自己扛着。   巫祝让他有了一个错觉,一个他能在他身边像只小狼崽一样撒娇求顺毛似的错觉。   彻辰愣了愣,结结实实地炸了毛,接着又咧了咧嘴,沾了墨继续处理手头好似没有个头的事务。 第85章 山楂   彻辰方才发愣时的一连串表情实在是精彩,巫祝站在院子里看得一头雾水,只好扭头问芽玛彻辰有没有吃错什么东西,否则脸上怎么阴晴不定活像噎了一只虫子在喉咙里。   彻辰在木榻上坐了一整个下午,他的夫子来看他时很是满意,还提点了他几句,傍晚晚饭时,他的桌上就多了一盘他爱吃的烤羊。   平日里狼王是不会与彻辰见面的,彻辰的晚饭一向在他寝宫里吃。彻辰的寝宫一层虽然空空荡荡只有花草,但二楼除却客房,还有一些其他的屋子,一间供他存放书籍,一间供他摆放玩物,一间供他吃喝休息。   巫祝做了彻辰的老师后,一日生活也都与彻辰一同由芽玛芽娜照顾了。三人已是习惯,巫祝却不敢真叫两个小姑娘真做什么重活,帮着一同捎晚饭上来。   芽玛与芽娜的晚饭是不能与彻辰同吃的,今日彻辰好生努力了一把,将事务都处理完了,因而拖了不少时间,到了这会儿巫祝看她俩也是有些饿了,就叫她俩先去吃饭了,这头他来。   巫祝拉上布帘时,彻辰正望着露台外。他的生辰已经过了,也没什么大事发生,于是这夜的天很是平静,没有烟花,也嗅不到□□味儿。   “发什么呆呢?放着一桌的菜,你是要晾凉了再吃?”巫祝看了一眼烤羊,又看向了彻辰,“你……你喜欢吃烤羊?”   彻辰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割下些羊肉放在巫祝碟子里:“或许是我那个教我文理的老头同我阿爹说了什么吧,平时是不会给我吃的。”   巫祝心情复杂地坐下,想起了昨天的那只烤羊,抬手制止了他:“你若是爱吃,就不要给我了。”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我……我只是没吃过烤羊,想想北域最为出名的不就是烤羊了么,所以……”   彻辰应了一声,果真手打了个拐,将羊肉塞进了自己嘴里:“原来如此,可烤羊没烤乳牛好吃,只是烤乳牛太少了,每年进贡到宫里的也就那么点儿。等回头我分到了一些就拿给你,可一定要尝尝。若是你愿意,回头我到西北去巡防时也可带着你同去,可以直接向当地买。”   “你不带清原去,倒先想到了带我去?”说着,巫祝夹了点素菜裹着羊肉卷了一张麦饼递到彻辰嘴边去,被彻辰一口叼了去后又开始思索下一张填些什么好。   彻辰嚼着麦饼,心虚道:“你是我老师,同你一起巡防没什么不妥的,可若是到时候我还没娶她就带她出去,不妥。”   巫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彻辰这时也卷了一张麦饼交与巫祝:“这阵子事情实在是有些多,你让我先处理完罢,届时再教我合欢笛,如何?”   巫祝应着,接过了卷饼。这回的卷饼中没有中午时那样味道厚重得甚至有些齁人的酱汁,单用了羊肉冒出的油脂来浸着。   “你脚上的伤没好,吃不了味道重的,中午时是我忘了,”彻辰垂下了眼睑,“公主已经将钥匙给了我,吃完了我替你开锁。对不住。”   “嗯?做什么要道歉?”   彻辰小声道:“我瞒着你了。”   巫祝不甚在意:“不必呀,你愿意帮我开,已经很好了。”   彻辰笑了笑:“……嗯。”   巫祝很喜欢麦饼。这比他先前在地牢里吃过的发霉的食物好多了,食材新鲜,烹煮得当,肉质肥美,彻辰又看他饿得厉害,接连给他递了好几个,以至于这人到了夜里就肚子发胀了。   晚饭后他跟着彻辰去书房里收拾书那会儿就感觉不大妙了,彻辰忙着将东西堆上架子没顾得上搭理不吱声的巫祝,他回房了坐到床上,彻辰才发觉他脸色不大对。   “你怎么了?”   “肚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有些难受。”   “疼?”   “也不是……”   彻辰一想到他先前的处境,自然就明白过来了,不禁又好笑又心疼,却还是先替他开了锁,上了药后叫他先坐着,去拿了本书让他磨时间,自个儿去了后厨开了一罐山楂来,让他啃着。   彻辰坐在床头把他揽了过来,圈在怀里,一手覆在他的肚子上替他打圈儿地揉着消食。   巫祝慌得厉害,抓着他的手哆哆嗦嗦地要挣开去,谁知彻辰固执得很,既有些过头、又算不上太逾矩地,一定要拢着他。   彻辰嘟嘟囔囔道:“现在睡不得,躺着又要叫你难受,我圈着你就算困了也不会倒下去了。你以后千万别再吃太多了……从前没得吃,今后我不会饿着你的。”   巫祝脸烫得几乎能煮鸡蛋,把脸埋在手心里,却也几乎要哭出来。   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从来没人对他说不会饿着他。   他的脊背佝偻了下去,于是彻辰贴上他颤抖的脊梁,不动声色地贴着布料亲了亲,蹭了蹭。   巫祝在发抖,所以无知无觉。   指尖抓的仿佛不是他的皮肉,而是一个他遥不可及的欢愉日子。他的头低垂着,羞愤得几乎要让人以为他要把头埋到地里去。   巫祝太害怕了,怕这只是一场不久就将烟消云散的梦,梦回时分还是那个湿冷的地牢,舌头上嘴巴里连一点麦香都没有了,他缠在笔杆上的绕指柔也要灰飞烟灭。   彻辰收紧了手臂,将他彻彻底底收在了怀里,让他瘦且窄的脊背倚靠着自己不算壮硕的胸膛,嘴唇安慰似地亲了亲他的脖颈。   “会好的,马上就不难受了。信信我吧。”他可怜巴巴地说着。   -   巫祝醒过来时,肚子已经没有那种绞着肉一般的感觉了。彻辰没有睡在床上,芽玛芽娜给他准备了一套新衣放在床头,穿在身上合身且也并不是长摆,他行走起来也方便。   他的脚有些跛,那一圈伤口过了一晚上还不至于已经好了,仍旧用不得力。   他将头发挽起来梳成了一束,跛着脚走到屋外去。   “你怎么起了?也不等芽玛她们来伺候你。”   巫祝因卸了镣铐还不习惯,且用不得力,走得尚有些吃力。他抬头望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彻辰,无奈地笑了笑。   彻辰正在一层练刀,听到了动静这才赶紧过来。   他抿了抿唇,披了罩衫,几步跃上阶梯将他背了起来。   什么玩意儿……?!   巫祝愣得脑袋空白。   “腿脚不好就不要自己走动了,我这不是还在呢么……”彻辰闷声道。   其实要说起来,背一下也不会掉块肉,但是这几天彻辰为他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来到了长廊上,彻辰仍旧背着他。阳光很温暖,那股暖洋洋的味道沁人心脾,像是从他背上、他的皮肤下、他的骨缝里发出来的味道。   巫祝觉得自己完蛋了。他贪恋这股不该他去感受到的味道。   他这种常年不得自由不被关爱的人,一旦有谁给予了他大一点的屋子,给了他一点温暖,他就会犯贱地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收押进另一个一个以那个人为底的笼子,好让自己时时刻刻都浸润在他的目光下。分明只是换了一个笼子,却已心满意足。 第86章 蜜饼   其实这日巫祝起得早了。   彻辰为了练刀往往是宫里起得最早的一个,只是他没想到巫祝也醒得这般早,宫里的厨子都还没起,更别说灶里的炉火了。   “你下来做什么?她们两个都还没起呢。”彻辰道。   “我……我饿了,想去城里找点吃的。”   “也是,宫里的灶火这么早是不会起的。”   “你一向这么早起地去练刀么?”   彻辰心里盘算着带他去吃什么,一边道:“有什么办法……若是真要打了,阿爹年纪大了,也该我顶上了。”   巫祝又往他脖颈里埋了埋。他身上虽然有一层薄汗,却并没有那种寻常男人练完后的汗臭味,相反,倒是有一种近似于昨日他把玩过的绕指柔的香味。   绕指柔的香味并不冲人,而是相当温和的气味,不显妖媚,不显柔弱。   彻辰颠了颠他,将他背得更紧了些:“我带你去吃个东西吧。”   迈出宫门后便到了漠多古城的大街上。大街铺的也是石板路,只是并未用于宫里相似的白石,而是被擦亮得几乎可以映出人影的黑石。漠多的街道每日都会有人清洗,虽然道路众多,但有了水渠后也并不算麻烦。   漠多的民居多以石屋为主,屋内地板搭高,与地面空出一截来,方便排水,即便是冬日,雪融了后的水也不会渗进屋内。   这个时辰,有些起得早的是已经出早市去了的。早市在城中的主干道上的一座广场上,那里常有各色小吃。不过彻辰没带巫祝去那里,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的石板缝里也有水流过,彻辰啪嗒啪嗒地踩在浸透了雪水的石板上,水声就像是风中的银铃。   小巷的尽头有一个花藤绕墙的院子,门框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圆形铁片,在风中叮铃哐啷地响作一团。   彻辰将他放了下来,见他似乎还有些犯困,撩起他额前的头发冲他的眼皮轻轻吹了吹,在收获了他一个白眼后咧嘴笑了笑。   他俩走到院里,院里除却民居之外还有一间泥土垒起来的土房子。彻辰走近后喊了一声,一个小姑娘从屋子里飞奔出来,一边大喊了一声“世子”,一边蹦跶着往他怀里扑。   彻辰急急忙忙地接住她,把她放在了几步开外,不大好意思地低声道:“别闹,有人看着呢,别给我丢脸。”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看向了他身后正走着神的巫祝,又瞅了瞅他通红的耳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回到了屋子里去。   巫祝跟着彻辰进到了土房子中,土房子的四面墙都被划成了许多的格子,而格子下方挂着四条铁棍子,棍子上被挂了饼,再底下又被挖出了四条长方的土坑。那小姑娘正往土坑里填炭烧火,格子上淌下浓稠金黄的液体,浇在饼上,多余的被收在了半截竹筒里。   小姑娘抱着竹编筐收了一轮饼,将竹筒取下来,倒置在最顶层的格子上,将上头已经空了的竹筒换了下来。   彻辰扔给小姑娘两个铜币,拿油纸包了两张饼,递给了巫祝后便带他出去了。那小姑娘除了开头来的那么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与彻辰多言。   正待他俩准备转身离开,那小姑娘却突然道:“公子,可要好好照顾我们世子呀。他粗枝大叶的,打理自个儿的事跟个傻子似的,若是有什么地方惹你不快了,好好同他说就是了。”   巫祝一听没反应过来,看了看彻辰:“什么……照顾?”   他眨了眨眼,突然脸一路红到了衣领下:“等等?!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彻辰赶忙打了个哈哈,朝狐疑地看过来的小姑娘挤眉弄眼了一阵,揽着巫祝出去了。   走出了有些路后,彻辰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他道:“她阿爹在外,是个商人,她阿姆脚筋被巨雕抓断了只能躺在床上。这个饼只有他们家会做,她早上收摊了后,也会来皇宫里照看宫里养的些飞禽走兽,所以我与她还算相熟,你也不必太过拘束,她方才就是……开开玩笑。”   他的神色似乎黯淡了几分。   巫祝不太自在地别过了头,咬了一口饼,甜蜜的味道在他舌尖化开,霎时间充盈了整个口腔,他这个不曾吃过这般甜的食物的人差点被齁死,咳得停不了。   “你、你这?”彻辰手忙脚乱地把饼从他手里拿过来,去拍他的背,“吃个饼而已,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巫祝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这饼味道不错,你也吃呀。”   彻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饼,依言在巫祝啃过的地方叼去了一块,卷到嘴里细嚼慢咽了一阵才全下肚。   巫祝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晌,才又从他手里接过饼,咬了一口。   -   一旦入了秋,赤鹿磐各地的事情都会增多,彻辰的桌上一下子叠了好几座的山,将他忙得天昏地暗,就连吃饭时也念念有词,看得狼王都有些被他吓到。   这些天巫祝都没再围着他转,成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大半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当彻辰终于忙完了后已经是约莫五日后的午后了,没见着巫祝他整个人都有些烦躁。   “芽玛,”彻辰叫住了来送新鲜果子的芽玛,挠了挠头,“你知道巫祝在哪里吗?”   芽玛比芽娜要稳重,所以事情多的彻辰这头就交由了芽玛看顾,而芽娜则去跟着巫祝。   芽玛想了想,放下了果盘:“不知道呢,倒是方才在后厨看到芽娜了。”   彻辰二话不说站了起来,喊着让芽玛自己把果盘解决了,一路跑到了后厨。午后的后厨就填了灶,此时倒是有些阴冷。芽娜蹲在后厨的厨娘边上,两个人围着一个盛满蜂蜜的盆,拿着几根鲜果串儿滚蜜。   “……你们做什么呢。”   芽娜被他吓了一跳,厨娘道:“巫祝公子前些天拿着蜜饼来问老婆子我,那饼里头的是什么,怎么那么齁人。真真奇怪,巫祝公子缘何连蜜都不知道,且那蜜也没放怎么多啊?”   “然后我就说,不妨给公子拿根鲜果串儿裹了蜜吃。这些天公子都来要呢,天天吃一大堆的,”芽娜鼓着腮帮子,有些忧愁,“世子呀你劝劝公子吧?这蜜吃多了得牙疼的。中原那地大物博的地方,巫祝公子怎么会连蜜都不知道?”   彻辰沉默着不说话,看着那鲜果串儿上的蜜滴到了盆里,才道:“去拿西南进贡的那个蜜给他裹一串吧,晾干了我给他拿去。他在哪里?”   “这些天他在白花园那里呢。这不是大雁都要飞了嘛,他想看看。”   ……大雁南飞,意味着冬日其实也不远了,之后便是春季,若是那时候他再不娶清原公主,那狼王恐怕也不会再任由他放肆了。   彻辰将用进贡的花蜜裹上的鲜果串儿包上了糯米纸,心不在焉地往白花园走去。白花园是他阿姆的花园,除了花卉种类是整个赤鹿磐最多的地方,那里还种有一株稀有的白花树,于春夏交替之际开出第一批花,随后一面开一面落,到了第二年开春时方才落干净,开出第一批花苞。白花园里一年四季都是白花树落下的花瓣,滋养了一整个花园,是以白花园的花惯常争奇斗艳。   白花园里满是积了厚厚一层的白花瓣与各色植物。彻辰往里走了老半天,愣是没见着半个人影。   “你忙完了?”   彻辰后退了半步,抬头看向坐在白花树的树干上的巫祝。巫祝手上拿着根已经吃空了的棍子,怀里揣着一只软绵绵的睡着了的雁崽子,一条腿垂下晃荡,肩上还落了些花瓣。   彻辰不知怎么的,鬼迷心窍地伸出手,向他递出那根他手上的鲜果串儿,道:“巫祝,如果你让我抱你,这个就送给你。” 第87章 心意   巫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什么?”   “如果你让我抱你,这个就送给你。”彻辰一本正经地说道,随即向他讲起这一串鲜果,“芽娜她们说你最近都在吃蜜,我怕你牙疼,这个蜜比那些蜜好,吃多了也不会太疼的,我就想着给你拿来了……”   “不是,”巫祝的脸色倏地变得有些差,“什么叫‘如果你让我抱你’?”   “……巫祝。”   巫祝一跃而下,想将雁崽子放去白花园后的芦苇荡里,结果彻辰手脚不老实,半路出来截胡,将他给抱了过去。   巫祝给他吓了一跳,怕棍子戳到他,只得一只手高举着,一只手抱着还好不算太肥硕的雁崽子。   彻辰埋首在他的颈窝里,狠狠吸了一口。巫祝这些天吃蜜吃得凶,那股甜味甚至浸到了头发丝儿里,每一寸皮肤上都是蜜的香味。   巫祝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在他怀里戳成了一根棍子。   “彻辰……”   彻辰从怀里掏出一根白玉笛来,递给他,低声道:“喏,笛子,你试试音?”   巫祝脑子正浑着,稀里糊涂地就接过来了。彻辰替他抱着雁崽子,笑眯眯地看着巫祝将笛子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几个音,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好了,没事了。   “这笛子音制得不错……是哪个工匠做的?”   “我。”   “……什么?”   “是我做的呀。从原材料,到挖孔打磨,都是我。”彻辰接过来舔了舔吹嘴,“只是花纹还没刻出来,所以看不出是合欢笛吧?”   好甜。   巫祝一时间被他气得嘴唇发白。   合欢笛是□□氏族才能制作的笛子,外观与普通笛子便有些不同,吹奏方法也不一样,且只能夫妻共用一支,一生只有一根,寓意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你……你这个棒槌!”   彻辰被他这声棒槌给砸了个当头懵,愣愣地看他。   “合欢笛是夫妻共用……清原公主你是铁了心不想娶了是吧?!”   “……巫祝,我就不能娶你吗?”彻辰看着他,眼神竟然有些吓人,“你们都是明翰人,我娶你与娶她有何区别?”   “我……你娶她是为了休战!她是公主,你是世子,门当户对,你还能娶谁?!”   “可是,那个女人说过,你是泠南侯的儿子。”彻辰平日里看起来缺上油的脑瓜壳儿此刻却跑得飞快,嘴巴里咬字清晰地吐出一连串让巫祝无话可说的字句,“泠南侯,传了多少代了?我知道,现如今的皇帝脑子缺了筋才会对你家下手,但只要你能做回泠南侯,你来和亲与让她来和亲,有区别吗?”   巫祝哑口无言,顺着他这诡异的思路想下去还真给琢磨出了几分道理,然而完全忘了彻辰打一开始路就跑偏了。   “……我是男人。”巫祝温和的眉眼显得有些尖锐,这种差别能将放肆的人惊得心生退意。   但彻辰是个一根筋的人。他低头愈发靠近了巫祝的脸,轻柔且珍重地说道:“我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而他恰好跟我一样,是个男人罢了。   “巫祝,是不是因为我是世子,所以你不愿意同我好?”   巫祝瞪着朝自己靠近的彻辰,感觉头皮发麻,但又不愿意后退一步,仿佛只要后退一步他俩就再也没机会站到一块儿了。   “我没有!”   “是因为我只是个世子吗?”彻辰的睫毛有些颤抖,就跟他的手一样,“因为我只是个世子,所以就连想同谁在一起、想同谁每个夜晚都睡在同一张床上、想同谁上床都没办法决定?”   “你——!”   “我……我,是不是,我当了狼王,”彻辰咽了一口唾沫,手心出了汗,“就可以决定了?”   巫祝忍无可忍,也无路可退,气结道:“是!所以呢?你要跟哈日查盖一样篡位吗?!”   “巫祝,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彻辰委屈巴巴地凑上来,雁崽子一边叫唤着一边从他怀里飞出去。巫祝看了一眼那只鸟,眼皮跳了一下。   彻辰顿了顿,继续道:“可是我没办法。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你愿意在这里等我吗?我会好好学的,让阿爹能满意,让阿爹同意把位置传给我。我不会把你困在这里的,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但是能让我到时候找得到你吗?你别跑太远行吗?雪原上有狼,也有巨雕,不好玩的,你可以去北边,有海的,可以去摸贝来。如果你答应了,我到时候就去北边找你,我……”   “彻辰,”巫祝抬眼看他,眉眼柔和了一些,“问你一个最先的,公主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   “别担心我。”   巫祝浑身一僵,看向彻辰身后。   清原公主就站在那里,表情似乎轻松了不少。   “阿祝哥哥,你喜欢他的,我知道的。”清原如释负重地笑了笑,“女孩子最能看出来了。”   -   雁崽子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戳了戳蹲在地上种蘑菇的彻辰。彻辰撸了一把它的脊背,幽怨地看向坐在远处的湖边商谈的两人。   “没事的呀,阿祝哥哥。”清原笑道,阳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我本就不喜欢世子,也不愿意在这里久留。但是阿祝哥哥你喜欢这里呀,还喜欢世子不是吗?而且当初你说过会保我全身而退,这难道不是一箭双雕的美事么?”   巫祝脸微微泛红,为难道:“可……我终究只是一个陪嫁品。”   “阿祝哥哥是泠南侯之子这件事是不会变的。其实……替哥哥要回侯位,并非难事,只是与回明翰一样,是要看时机的。”   “……清原,你这要是回去了,会很难找个好人家的。你这会儿过得不好,以后……”   “阿祝哥哥,我有喜欢的人的。”清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但表情却谈不上有多欢喜,“所以嫁不嫁人,我不在乎。大不了,我到骁铁罗去。”   “你到骁铁罗去做什么?”   “女子也能保家卫国呀,”清原一手托腮,望着湖面,“赤鹿磐的战事解决了,可明翰又不是只与赤鹿磐有些摩擦。”   两厢交谈完了,清原便告辞轻飘飘地出了白花园。   巫祝与她又在花园门口说了几句,交代了几句,一回头就撞上了彻辰。   彻辰虽然年纪比他小七岁,但他一个打十多岁就没吃饱喝足过的人终究比不过人山珍海味地供着,再者,彻辰终日爬上爬下练刀的,到了这个年纪,倒是比他高出了一个头还要多。他这一撞,便撞在了他胸口上。   彻辰于是顺势将他拢在了怀里,颇为紧张:“商量好了么……?”   “……你呀。”巫祝叹了口气,抱住了他,揉了揉他的脑袋,“……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   彻辰手足无措地回抱住巫祝,嘴角突然控制不住地被下扯,呜呜地在喉咙里叫。 第88章 长生   秋季在赤鹿磐留不久,很快就进了冬季。过了大雪,赤鹿磐的上空便开始簌簌地落了雪。   自打白花园那一日之后,彻辰愈发没了个底线,基本在巫祝的房里扎了根,在自己那头的理事殿也呆不久,通常被自己的夫子看着安分了一会儿,下了课就往巫祝这里跑,坐在软垫上,把巫祝揣在怀里。   芽玛和芽娜都是听彻辰的话的,嘴巴也牢靠,对此也并未说什么,也遵从彻辰的指示,将每日他的课业与要交与他处理的政务都放到了巫祝这里来。   彻辰不爱看这种东西,往往是看了一阵就喊头疼。巫祝没得办法,只得偷偷地帮着他一块儿看。   巫祝的房里点了炉子,火上架着烤得差不多要爆粒儿了的玉米。巫祝将一本册子摊在一边,一边细看,一边从玉米上抠那些粒儿下来,丢给彻辰。   那小粒的连塞牙缝儿都不够的一丁点杂粮,却被彻辰小心地卡在了唇齿间,好生含在嘴里感受了一番,这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   “还有的,你这么省会让人觉得你很穷。”巫祝颇为嫌弃地说道,搓了搓他的脸,“你热不热,松松,我去拨一下火。”   “巫祝,你的手好冷,脚也是冰凉的,别弄了,我没事。”彻辰把他圈在怀里,将他冰凉的脚裹在手里,“要是有猫就好了,兰朵那里有猫,很大只,用来给你暖暖手脚一定很好用。”   巫祝没怎么听他说话,他的注意力全给一份折子引过去了:“诶,彻辰,这里有……嗯?长生祭是什么?是什么祭典么?”   彻辰险些被嘴里的玉米呛个半死。待将玉米咽了下去后,他拿过了那份折子来,愁眉苦脸地看了一遍,十分没精神地抱着巫祝,瘫倒在了地上。   巫祝枕在他胸口上,拿过了那份折子来:“你怎么了?长生祭很让你头疼么?”   “唔……因为我已经十八了,所以阿爹就把一大部分的长生祭的事情交给我办了,这是世代传下来的规矩。长生祭么……哎,过年你总晓得吧?就是过年。还有半个月就到了,有一堆东西要采买,头都疼死了。”   听罢,巫祝倒是上了心,一边把玩着彻辰给做完了的合欢笛,一边细细看了一通折子,扯过一张纸,垫在他胸口上,趴着替他将那些重点给列出来。   “你要上心呀,彻辰,这是你头一回办这么大的事呢……哈日查盖?他也要回来?不是上回已经回过一次漠多了么?”   “他虽为罪人,却也是巴特尔氏族的人。长生祭他自然是要回来的。”彻辰眯了眯眼,揽着巫祝的腰道,“得防着点他。”   “怎么说?”   “长生祭过后我是要去边营巡防的……可那时候,他还会留在漠多。”   大半个月的忙碌总算是没给白费了,长生祭当日一切都十分顺利,巫祝作为彻辰的老师出席,与他同坐。狼王十分满意彻辰的成果,好生夸赞了一番。   彻辰倒是看起来没什么心思应和,他的精神紧绷着,牢牢贴在巫祝身上,死死盯着他的大哥,唯恐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哈日查盖似乎也心不在焉,一直望着巫祝,他身旁的女人替他斟酒也毫无反应,仿佛痴了傻了。   巫祝则是一直被彻辰那个红线缠缚了布满伤口的手的嫂子闹得心神不宁。柔芙曾将一部分巫蛊之术记录在册,供他阅读,上头便有记载不少以血为引的蛊术与红绳相关的信仰,说是邪门,却也说不定真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用处。   他胸口堵得慌,中途便离席了。巫祝离了席,彻辰觉得这场宴会愈发没得意思,寻了个由头便也离开了。   漠多皇宫很大,但巫祝却不会乱走,来去也就那么几个地方,在这个日子里,更是不会跑到白花园去,算来算去恐怕也就他的寝宫了。   彻辰交代了芽玛芽娜处理后续的事,自个儿雀跃着出了宴厅,一路往他的寝宫走去。   月光很亮,今夜的白石地板都在发着光一般。他回到寝宫,并未在巫祝的房里寻到人,却是闻见了打楼下飘上来的阵阵酒香,听到了陈酒在坛子里摇晃的声响。   他到寝宫后面的池子边时,巫祝正托着一盏清酒对月,身旁是被拍开了泥封的酒坛子。   彻辰突然很紧张,手心冒汗。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巫祝身旁,坐了下来,出神地看着他几近完美的侧脸。他的脸被月光铺了一层纱,很是神圣。   巫祝被他看得发毛,牙根酸疼地道:“看什么呢你?”   “巫祝,你好好看。”   巫祝的脸腾地红了,一路红到了脖子根。酒碟在他手里一晃,险些被彻辰的话晃得碎碎平安了。   巫祝至今仍然没法习惯彻辰不过脑子说话,深感若是自己不习惯迟早要给他气死。   “阿哥,你在干嘛?”   巫祝正掐着他的下巴要堵他的嘴,突然被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兰朵噎了这么一下,深觉若是自己不习惯迟早要给这兄妹俩气死。   兰朵抱着一只毛膨起的猫,从门洞后探出半个身子来。她的头发编成了数股,身上穿着华美的衣裙。   彻辰有些不耐烦:“你来做什么?”   兰朵怀里的猫喵喵叫了一声,无辜地被兰朵举起来展示。   “想把猫给阿嫂送去的,可是她怎么说也不肯要。为什么?阿哥不会娶她吗?阿嫂不喜欢赤鹿磐吗?”   彻辰没回她,伸手将猫接了过来,与它大眼瞪小眼了一阵,转手塞给了巫祝。   兰朵被他这举动给吓了一跳,嚷嚷着劈手要夺猫:“哥!妹子送的东西是给阿哥的——”   “我知道,”彻辰没去看她,揉了揉猫的耳朵。猫打了个哈欠,在巫祝怀里翻了个身,甩甩耳朵,趴到他手上舔了一口酒碟底上的酒味,“唔……还挺乖。”   兰朵突然愣了愣,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巫祝,又细细琢磨了一下他的容貌,像是满意了什么似的,撇了撇嘴走了。   彻辰黏巫祝到了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他将巫祝拢到怀里来,意味不明地揉搓着巫祝的腰,贪婪地嗅着巫祝脖颈里的阵阵因长时间呆在白花园里而带出来的花香。   巫祝仿佛被猫毛堵了一脑子,满心满眼都是这好些年都没见过的小生灵。猫看了看他,乖巧地探出爪子扒住他的胸口,又嗲嗲地“喵”了一声。   巫祝的唇角勾起,小声道:“好乖呀。”   “它乖还是我乖?”彻辰眯了眯眼,下巴垫在他肩上,压低了嗓子说道。   巫祝心道,怎么会有这么大了还会喝醋的醋坛子,还是跟一只猫置气。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彻辰的脸,在他惊诧的目光下亲了一下他的唇:“它乖,你可没多听话,可是我最喜欢你。”   彻辰的唇被他含住了。他呆呆地任由巫祝捧着他的脸亲吻,思绪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笼,立时将猫与酒碟都扔了开去,扯着他的衣服将他摁倒在地上。   猫委委屈屈地蹲在一边叫了一声,酒劲上来了,将它的小脑瓜泡得昏昏沉沉,耳朵抖得再狠也听不清被死死摁住的巫祝的痛苦又舒爽极了的呻/吟。   它打了个哈欠,舔舔巫祝戴了极衬他白皙的肤色的红绳铃铛的手腕,被满头大汗的彻辰不耐烦地推到了一边,只得退而求其次地舔了舔巫祝攥得指节发白的手。   彻辰抬眼瞥了一眼,不满地让巫祝抬手勾住自己的脖子,扶着他的腰顶撞得愈发凶狠。   猫没地方舔了,于是忿忿地用修剪过的爪子在彻辰露出的一截大腿上挠了一爪子,又要去抓巫祝的头发玩。   巫祝被它扯疼了头发,可一开口就是不堪入耳的叫唤,他只得用满是泪水的双眼求助地望向彻辰。   彻辰对他这种眼神十分受用。他拎起猫的后颈丢得远远的,俯下身在巫祝耳边哑着嗓子问道:“它乖还是我乖?” 第89章 计划   巫祝被彻辰掐着说了一堆胡话,骨头缝都仿佛在咯吱作响,酸疼得动一下指尖都要牵动全身的筋脉。   他睁眼时是在屋里了,不太像是他的那间,床铺比他往常睡的要更大些,床垫也多了几层,垫在腰下倒是好好缓解了一通腰酸。   他昨夜中途便昏了过去,想起彻辰在他体内留下的温热,但一早醒来并无不适,应该是彻辰事后已经替他清理过了。   他的嘴角上扬,伸手刮了刮彻辰的鼻梁,笑着又往他怀里缩,蹭得手腕上的红绳铃铛一阵响。   彻辰爱极了看他戴这种玩意儿,衬得他肤色极白,动一下就是清脆的叮当声,走路时灵动得就像是一头小鹿。他被巫祝挤了满怀,便下意识地将他收紧了,调整到一个让两人都能舒服的姿势,又将被褥拉高了些。   待巫祝回笼觉睡醒,彻辰早已醒来,睁眼看了他许久。巫祝眨了眨眼,突然笑起来,蹭了蹭他的脸。   “累么?”彻辰惴惴不安地问道。   巫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抿抿略红肿的嘴唇:“累是累的,但是我乐意呀。”   闻言,彻辰这厚脸皮难得红了脸。他不动声色地把巫祝搂在了怀里,矫情得仿佛拥抱了他的满目江河湖海。   “我们又能这样瞒着他人多久呢?”   听到巫祝突然这般说道,彻辰浑身一僵,手臂上的肌肉顿时绷得僵直。巫祝感受到拥着自己的人一瞬间如同成了一座血肉的牢笼,却并未感受到被禁锢的不安,反而享受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呼,每一寸皮肤的磨蹭都是极致的愉悦。   “我并不是在想着要与你分离,”巫祝将一缕纠在耳根上的头发捋到了耳后,于是彻辰便顺势亲上了他白净的耳垂,一路向下,吮吻他甜美的锁骨,“只是我们总要想想今后的。”   彻辰在他的锁骨上留下了一寸牙印,低声道:“会有法子的。”   “莫讲那些虚的了,你这样才叫我安不下心来。”巫祝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鼻梁,“只是他人总会知道的,我们到时候怎么应付?”   彻辰发出舒适的咕噜声,像极了一只被捋顺了毛的猫。他突然翻身覆在巫祝身上,抬着他的腿盘上自己的腰,揉搓开了他昨晚有些使用过度的地方,趁他不查,又挺腰进了那让他神魂倾倒的温柔乡。   巫祝被他这顶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唔……好好说着话呢,你作什么妖!”   “我曾在书上读到……今朝有酒今朝醉……巫祝,先别说话了?你这吃得我也太紧了……”   巫祝受不了他说荤话,只得闭嘴受他的顶撞。   彻辰这一闹的后果就是巫祝被他干得腿都在打颤,臀肉都被撞麻,整个人躺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好在彻辰时时盯着他的身子,没见他低烧或是有什么其他地方的不适。   长生祭后的第三日,芽玛来告知他,狼王道过了长生祭,彻辰同清原公主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要彻辰给他个准信。   彻辰再三思忖,同狼王请旨带着巫祝与清原一同前往边防营地。这便是在暗示他愿意娶清原为妻了,狼王甚是满意,也没在意为何世子出巡还要带个老师便同意了。   他们打皇宫坐马车出发,打主道前往邻城的永铸城,将马车换了前往边营。   彻辰其实不放心哈日查盖在漠多久留。虽然幼时对大哥有些兄弟情谊,可他这人的所作所为在彻辰长大了之后实在是叫他难以容忍。   兰朵一早就离开了漠多,随鲁堪巴去往咸雪岩游玩了,而狼王那头,他的阿爹正值壮年,临行前他还加紧了宫里的防卫,唯一挡不住的……恐怕只有他那嫂子的巫蛊之术了。   巫祝精神短,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困得眼皮打架,长睫毛都要不满彻辰的折腾似地纠缠在一起。   彻辰让他倚在自己身上,围着暖炉捂着他的手脚。此时没有外人,清原仿佛一个泼辣的市井妇人烦躁地嗑着瓜子,对着这对非礼勿视的狗男男,感觉额前扎了一丛的毛刺。   “怎么办?我不能嫁给你……我,我本想近日借口探亲回一趟明翰,请父皇恢复阿祝哥哥的侯位,这下怎么办?”清原把瓜子壳扔进盘子里,头痛欲裂。   彻辰也很是头痛,像是兰朵的那只大猫扒在他脑门上踩奶,所以才请旨带他俩出来,为的就是想个主意。   巫祝倒是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他埋在毛茸茸的毛领里,蹭了一下彻辰柔软的卷发,懒洋洋道:“不必急。先前的长生祭晚宴上我看见嫂子手腕上的红绳了,而且伤口也有不少,我猜想是以血为引的蛊术。哈日查盖带着她来,目的不纯,怕是要造反……你这呆子,能别死乞白赖地抓着我了么?”   “我不。”彻辰拢紧了他,“那如今我们还要去边营么?”   巫祝点了点头,觑了一眼他的脸色,见他无任何不悦,方才松了口气:“你不必多想,只管巡防,余下的我同清原考虑便可。清原能否回明翰,这回能否将哈日查盖打得彻底翻不了身……全在他会不会造反篡位了。”   他掀起眼皮慵懒倦怠地看了一眼马车的车窗外头,眼中却似闪着光。   -   到了边营,天上已经抹了黑,边营中众将士为替世子一行接风洗尘支起了篝火,架起了羊汤。   彻辰先安排了清原与巫祝到各自帐篷歇息,替巫祝烧了火支了一锅热羊汤温着后便出去与将士共饮了。他与边营往来不多,若是一到边营就往帅帐里钻,定然无法树立威信。   赤鹿磐人的酒量都不差,可彻辰心里还念着帅帐里的那人,便以明日还要巡防为由,婉拒了还要拉着他吃酒的将士,酒过三巡后便溜回帅帐下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听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兀自喝着羊肉汤出神。彻辰坐在他身后,环紧了他的腰,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   巫祝回过神来,舀了一勺带点羊肉的汤给他,叹了口气。   “怎么啦?”   “……有些对不住你爹。”巫祝扯了扯嘴角,“我们等着哈日查盖造反,就为了一点儿女私情。”   “哈日查盖本就心怀不轨,这回若是他真敢动手阿爹也能下手收拾了他,何来只是为了一点儿女私情?”彻辰攥着他的左手,吻了一下他的中指,“你别多想。”   巫祝由着他去亲吻自己的脖颈,半晌才闷闷道:“……嗯。”   彻辰看出他还在走神,干脆移开了他手上的碗,将他扑进了床褥中,卷进被窝里办了。 第90章 篡位   巫祝终于忍无可忍,在第二日起时哑着嗓子怒道:“彻辰你他娘的是兔子吗?!”   彻辰假做认真地思考了一番,笑嘻嘻道:“我是赤鹿磐的狼崽,你窝里的兔子。”   巫祝被他的油嘴滑舌回得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翻了个白眼,又钻回他怀里去了。   没过多久,日上三竿,彻辰在帐子里挑了火,金兽炉里冉冉升起了名贵的安神香,萦绕在他根根分明的发丝间,将巫祝的精神再次拉入了黑甜的温柔乡。   彻辰趴在床沿上,看着他的宝贝安然睡在瑞脑飘萦里,将那些年被阴冷蚕食的精神都烧了回来。   巫祝就该这样。   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为人一朝私欲埋进了浸水的石砖下,否则就该穿金戴银,今宵绸缎加身,明日玉簪绾发,酒池肉林都不为过。   他要给巫祝最华贵的云裳,最精致的发簪,就算手上不重也要衣摆缀满晃眼的石头。   等这一切破事都过后,烟云散尽的桃花林里,他要给巫祝一生的承诺。   -   巫祝懒洋洋地望着远处已经开始渐渐融化的雪原底下那露出的一点沙子,倚在彻辰厚实的胸口处,蹭了蹭他毛茸茸的衣领。   “累的话,你可以睡一会儿的。”   彻辰的低声细语像是一只小狼崽扒在他胸口隔着一层毫无血色的人皮戳他的剑突。他摇摇头:“我看出来了,你这个棒槌就是不想让我单个儿见人。”   彻辰眼角含笑,低头看了一眼他衣领间隐约可见的几处吮出来的红痕,愈发得意,胯/下神驹也好似有所感应,蹄下生风,脚步轻快,鬃毛都在风骚地随风摇摆。   哈日查盖比他们想的还要急不可耐,不过五日,便从赤鹿磐中跑出了一个侍卫,带着狼王,跌跌撞撞,好不狼狈,一头冲进彻辰的帅帐。   彻辰到帐外去同那侍卫谈话了,巫祝与清原扶着狼王在临时搭出来的躺椅上歇下。巫祝看了一眼狼王,知晓并无大碍,伤口有些,却不吓人,只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从前,又长途奔波,肌肉有些许拉伤,歇歇就能缓过来了,便交代了清原看顾,转身到帐子外,朝彻辰递了个眼神。   彻辰向他点了点头,朝侍卫举了一下手止了他的话头,上前揽过巫祝,与他进了帐子里。   狼王的伤口被巫祝清理缝过了,清原给他喂了煨在火上的汤药后便坐在了一旁。   “哈日查盖……哈,现在他们叫他叛徒了。他在皇宫里放了些什么东西,控制了皇宫里的人……还差点杀了阿爹。”彻辰在巫祝耳边低声道,手指在身侧蜷了起来。   巫祝在衣袖下拢住了他的手,磨蹭了几下他的指节:“应该是巫蛊之术。幸好芽玛和芽娜跟着兰朵去咸雪岩了。”   “……公主那边消息递了吧?”   “递了。让隼鹰送去了的。”侍卫道。   “是我看走了眼,”狼王接过清原拿过来的汤药,将横了伤口的手臂搁在没伤着的那条腿上,由着巫祝过去给他再上了一遍药,裹上绷带,“原想着……总归是我自己的崽子,留在肚皮下几日也罢,谁想他竟然还联合着他那个小偷的女人想给本王肚皮反上来一刀——嘶——好了,好了,小羊羔你别忙了。”   巫祝打完结收了手,去收拾那些翻出来的药物。   “阿爹你别说了,”彻辰看了一眼目不斜视的巫祝,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番,“不是你的错,我太不小心了……办法总会有的。”   他颇为心虚地又不大自在地看了一眼巫祝。   他们干的这事儿虽然确实是局势所迫,却也多少有些逼迫他阿爹的意思。能解决哈日查盖的办法又不止这一样,但若是直接告诉他阿爹,他阿爹便会照着这般想下去,不会再余出气力去想别的了。   狼王察觉到了他的眼神,道:“才音巴雅尔的小羊……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不妨说来听听,世子似乎很是在意。”   巫祝心道:这可由不得我了。   “确实……哈日查盖的篡位算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寒意,配着那些字词更显他城府深重。彻辰不愿见他这般作践自己,狠狠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巫祝眨了眨眼,又向他投过去一个温和的笑容,将冷冽都冲散了,“抱歉。是这样的,我认为,边营的地理位置和目前的形势不适合向北方传递信件,即便是隼鹰,飞过了漠多上空也容易被打下来,且狼王目前缺了玺印,不好派兵。所以……私以为,可以向明翰借兵。总归不过是一个城的侍卫罢了,边营的兄弟打不下来,还怕带了明翰的也打不下来?哈……那也太下大元帝面子。”   听他说要向明翰借兵,狼王顿时面露怒意,手上青筋暴起,似乎恨不得将这出言不逊的后辈一巴掌扇到地上。   彻辰怕他阿爹真没控制住,一冲动将他妻子闺中密友的儿子给弄死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继续听巫祝说。   巫祝得了他的指示,继续道:“既然要借兵,那必然要将公主供出去。可就算是将公主供出去,想必公主……也不一定就会帮我们。因而我提议,不妨将公主送回明翰,请公主亲自说服大元帝。”   “小羊羔,你的脑袋瓜是不是被巨雕给啄了?中原皇帝凭什么答应?!再者,让公主回去了,谁来和亲缓和战事?!”   “阿爹,我就是怕你不答应这个……那个,巫祝,过来,你过来一下嘛。”彻辰砸吧了几下嘴,见巫祝站着不动,勾了勾他的手,把他一把勾了过来,“就,巫祝和清原商量过了,打算他俩换一换,让巫祝替公主来和亲。”   狼王被他这春光满面的当头一棒敲得半天没回过神来,那个搀扶狼王逃出漠多的侍卫被胆大的世子吓得脸上血色尽褪,僵成了一根万里挑一的人棍,杵在帐子门口,惊得牙根酸疼。   ……世子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仰天在心中求雪狼神放过他脆弱的人族心脏,千万别再给他来个什么刺激了。   狼王看了看笑眯眯地等着他回应的彻辰,又看了看低头不语、却已经红到了脖子根的巫祝:“你、你个逆子!真是越发不守规矩了!”   巫祝突然直挺挺跪了下来,将在场众人均吓了一跳。彻辰赶忙战战兢兢地也跪在他身侧,清原竟然也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可怜了小侍卫,世子地位比他高,就算他没什么原因,也得陪着跪。   “你这……你这叫赤鹿磐的子民如何看你?狼王的位子怎么办,你不要了?!是,赤鹿磐自然是有断袖,我□□氏族也不能免俗,可又有哪个像你一样——”像彻辰一样又要狼王的位子又要人的?!   王族中确实出过有龙阳之癖者,最后要么放弃了狼王之位,要么老老实实娶了女人生崽子。可他这个儿子简直是洪流中的洪流,俗话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彻辰这人明显是人与位子要两手抓。   “其实……”巫祝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颤抖,“其实,我也不一定能回得来。”   此言一出,满座俱是愕然。 第91章 归来   彻辰慌忙去抓他的手臂,委屈道:“你没有说过你会回不来!你在骗我?!”   巫祝无奈地看着他,一向清冷的眼中却盛满了只对彻辰流露的怜爱:“怎么会呢?彻辰,我那么喜欢你。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我要进到皇宫里,替你将那个女人的蛊术解了,届时我会带信给你,一切……就看你了。”   清原也哆嗦起来:“阿祝哥哥!你、你……就不能强攻下来么?!”   “怎么能呢,清原?既已宫变,哈日查盖定然会将巫蛊之术遍及全城的将士,若是不将母蛊去除,城门谁给彻辰开,中蛊的将士么?若是强攻,毁的可是普通百姓的屏障呀。”   狼王看着巫祝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回想起多年前,他跌跌撞撞跑到羊羔们的居所外,只为看一眼他心爱的姑娘。那个少女坐在露台上,同才音巴雅尔说着话,见他来了,腼腆地朝他笑了一下——是那种带着赴死的决心前往战场前的笑容,才音巴雅尔的脸上也挂着一样的笑,眉眼与如今的巫祝如出一辙。   “本王……许了,”狼王松了口,叹道,“待尘埃落定,本王便将狼王之位传与彻辰,届时一切事宜皆有你们决议了。只是,巫祝,你可是才音巴雅尔的小狼,别忘了回窝。”   巫祝与清原说定了明日便要启程回明翰去。其余三人出了帐子后,彻辰默默坐在床沿上,头痛欲裂,左手拽着巫祝的右手,仿佛那一点皮肉接触时的温度已经是他这辈子再也不可及的美好。   “彻辰,你别怕。”巫祝安慰道。   “……我不想你死。”   “说不准的事情,不要那么绝对呀。”   “巫祝,再没多久就要入春了,我能跟你在狼王椅上同坐,看大雁北归么?”   巫祝哭笑不得地倚进他怀里:“狼王椅只能你坐啊,不过那敢情好,入春了我们就留在赤鹿磐,待入秋了,我就带你去泠南,让你见见南飞的雁。莫要太过担心了,劳费心神,不如多花点心思练练兵。”   北归南飞的大雁左右都是大雁,可巫祝口中的南飞的雁就好似有多大的吸引力一般,平白叫彻辰的眼睛都亮了。   “彻辰,到时候我会在宫里等你……等你坐在那张狼王椅上,我要做第一个向你恭贺的人。”   -   巫祝与清原公主一早便离开了边营,彻辰给他们拨了一批人马,护送他们沿赤鹿磐边境前往明翰。   为了快些到盘元,他们没坐马车,而是骑马前往。雪原上的风嘶吼着抓起雪砸在人脸上,巫祝实在是难以相信当年的彻辰竟然只身一人在这要人命的雪原上狩猎,还救了一个人回去。   到了边境的霂州,巫祝望了一眼茫茫雪原,手上不由地攥紧了缰绳,眼眶有些发红。   清原察觉了他的不对,低声道:“阿祝哥哥,我们走吧,你也好快些回去。”   她虽然不喜欢赤鹿磐与彻辰,却也为他们二人的鹣鲽情深动容,更何况她与巫祝感情深厚,自然为他俩着想,打心底里希望他们能相守。   巫祝看了一眼少女担忧的神色,突然摇了摇头:“其实,我不是很想回去。”   “为何?阿祝哥哥……是不喜欢世子么?”   “怎么会,我太爱他了……可我比他大了整整七岁,还身子不好呀,”巫祝的眼底浮起一缕绝望,几乎要将他溺毙在那期待了许久的遥不可及的将来里,“我注定不能善终,那时候彻辰该怎么办?有时我在想,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他机会去喜欢我……抱歉,我失言了。无论如何,我都要保全你。”   “……阿祝哥哥,你喜欢他,就要跟他在一起呀!”清原突然激动起来,扭头看向霂州的街道,“我先前去往赤鹿磐时,多希望那个人来看我一眼,可他就算是那会儿也不曾出现。阿祝哥哥你既然能跟彻辰世子互通心意,又何必想那么多?你不要把我们都当个孩子!若是没有你,想必世子那样心大的人也不一定会晓得同喜欢的人互通心意是那么快乐的事啊。”   清原难得说这么多话,说了一堆说得巫祝的脸都红了。他笑了笑,总算是在离开了边营后露出了一点活人气。   他们又花了一天不到总算到了盘元中。新年将至,宫中万事繁忙,巫祝将护送他们的兵马留在了城外的驿站中,与清原过了好几处关卡,这才到了皇帝办公的暖阁外。   皇帝身边的许公公早就接到了清原公主入宫的消息,站在暖阁外,见着了清原,嘴唇都在打颤。   “公主啊,您怎么回来了?北域蛮子答应您回来了?”   清原皱了皱眉:“别蛮子来蛮子去的,听得本宫耳朵疼。父皇如何了,本宫有要事要见他。”   “这……皇上宣了辟邪坞卿,正在里头谈事情呢。”   清原眉间一抽:“找他做什么?”   巫祝也抬起头来,精神回笼了些。   “这奴才哪里晓得,总归不是那件事儿……啊,大人。”   谈话间,一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卷着一件黑鸦似的大氅踏出暖阁,头戴的抹额上坠着一只金色的小鸟,吊着一串叮铃咣啷的银饰与流苏。他是少见的干净利落的短发,与彻辰一样,只是他还在脑袋后扎了一束小辫儿。   青年的双眼前吊着一块黑布,左右两端结着一根绳子,绑在了脑后。他拄着一根玉青的长杖,手上的露指手套上还有暗红的暗纹。   巫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眯了眯眼。   “少卿大人。”   “公主。”辟邪坞卿仿佛刚反应过来似地向她拱了拱手,波澜不惊,对她这突如其来的返乡不显一丝意外,“您回来了。”   他顿了顿,道:“公主,您身后这位是……?”   “巫祝。”   “原来是巫公子,”他笑道,“先前年关前后曾见过公子几面,换了身行装,气色甚佳,我竟认不出来了,多有得罪,看来如今您的日子过得好多了,此次陪公主返乡辛苦公子了。”   清原的脸色有些不大好,她急道:“之……”   “怎么不见世子?”辟邪坞卿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抬首道,似乎是有意不让她说完。   清原咬了咬唇:“军务……紧急……”   “既然如此,那微臣便不便多说了。皇上想念公主得紧,外边风也这般大,莫要冻着了,快些进去吧。微臣告退。”   言罢,不等清原回应,辟邪坞卿行了个礼,拽了一把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黑袍,拄着玉青的杖子离开了。   “他眼睛不行。”清原望着辟邪坞卿如鸦般的背影,轻声道。   巫祝想起先前彻辰同他说的事,又多留了个心眼儿。巫祝看了一眼清原的表情:“清原,你……可是心悦他?”   清原回望他,表情几乎瞬间就分崩离析了:“可……可他有心悦之人了。”   “你怎么知道?”   清原抹了一把脸:“他不说,我还看不出吗?当初离开明翰前,他的脚步一直便是沉重的,浑身都绷得极紧,可你看如今的他,脚下轻快,整个人都是松的。这很好呀。”   “……清原,你总能找到能同你两情相悦之人的。”   “阿祝哥哥,你的话真的能让人很是信服。那清原便承你吉言罢。”   她笑了笑,领着巫祝走进了暖阁。 第92章 事毕   大元帝虽说对巫祝没有好脸色,反而还有些忌惮他,毕竟他对泠南来说就是一块活虎符,但对清原却是疼爱有加,因而看在清原的份上也没撂脸面。   侍女奉上热茶后,大元帝与清原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算说上正事。   “北域的蛮子如何待你了?可有委屈?”   清原淡淡一笑:“并无,父皇忧心了。此次回来既是有要紧事,清原便也不拐弯抹角了。父皇,北域的原世子,哈日查盖篡位了。”   “……那又如何。”大元帝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巫祝,“再者,篡位便篡位了,正好能将你接回来。”   “父皇三思。哈日查盖何等凶残暴戾的一个人,若是真叫他坐了狼王之位,恐怕明翰的处境……不会比彻辰世子做狼王好到哪里去。”   “你待如何?”   “清原同巫祝公子商议过了,想……帮世子一把,借兵与世子。”   大元帝这下彻底将目光放到了巫祝身上,打量着这个仿佛浑身是毒的一言不发的灾祸。   “作为报答……北域愿意将清原送还与大元,让巫祝公子替我……”   “替你?”大元帝冷笑一声,“清原公主何等金枝玉叶,他一毒妇的孽子,凭何替你?清原……这话说出来,实在是好笑了。”   清原咬了咬下唇,悄悄看了一眼巫祝。巫祝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清原,你再好好想……”   “皇上,”巫祝突然胆大妄为地打断了皇帝,抬起他那对过分好看的眉眼来直视着龙颜,“世子倾心于我,何必让公主去赤鹿磐遭那锥心刺骨的思乡罪?”   “……什么。”   “我与世子,在北域时,互生了爱慕之情。”巫祝直言不讳道。   大元帝震惊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咽下了一口浊气:“你……想要什么?”   “太好了,皇上,您终于谈到这件事了。”巫祝眯起了眼,愉快道,“我与世子早有打算,若是事成,赤鹿磐与明翰,至少在世子在位时,定然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点皇上不必忧心,若是有些贸易往来,也无不可。至于我,想要回家父的封地与封号。”   “朕为何要授尔封号?”   此言一出,巫祝心里便落定了,知晓事已经成了一半:“毕竟,若是在下以泠南侯的身份替公主前去……也不算掉脸面吧?”   -   大元帝倚在木椅上,拧着眉心,头疼得厉害。   “泠南侯……着实厉害,朕果然没看错。”   暖阁的重重纱幔后缓步走出一人,赫然是方才的那位辟邪坞卿。   “让泠南侯替公主和亲,并非有谁所迫,而是你情我愿的美事,一箭双雕,并无不可,对赤鹿磐和明翰都好。”他顿了顿,嘴角有些下压。   “那爱卿你呢?”大元帝看向他,“若是让你做驸马,你可愿意?”   “……我记得,你已经说过不会再拿这件事来惹我心烦了。”   辟邪坞卿的声音倏地冷了下来,大元帝顿时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抓着扶手的手青筋毕露。   “朕……”   “朕?”辟邪坞卿冷笑一声,“没错,我是说过,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你做什么,可若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碰我的底线……可别怪我不给你机会。对了,之后我不在盘元,要继续陪我那位玩几天,别再来烦我了。”   辟邪坞卿言罢,转身拄着杖子离开了。大元帝瘫在椅子中,咬了咬牙。   辟邪坞卿对皇帝来说实在是多余。若是要放一个能帮自己查东西的官职在明翰各地,就算不是辟邪坞也无碍,可太祖皇帝起初立这个官职便并非是单纯地要叫人来查什么。   开国之初,最大的功臣其实是头位辟邪坞卿,太祖皇帝自觉难堪大任,将意去逍遥山河的那人上又请回了朝堂,因其不愿管些杂七杂八的,便给了这辟邪坞卿一职,平日里有什么了便去查查,若是皇帝有什么问题,便可杀之。   因此职务的特殊,辟邪坞卿只可在其血亲中传承,皇城里也只有在位的皇帝可以知晓在任者的身份,若是透露了,辟邪坞卿大可以斩了皇帝。   太祖皇帝晓得自己的血脉里是什么德性。   辟邪坞卿这头自然也一直以来都有一条规矩,不可因私欲斩杀皇帝。   历任的辟邪坞卿一直以来安分守己,唯独出了这任的这朵奇葩,最常做的事便是拿自己的身份威胁皇帝,乐此不疲,三天两头不上岗不干正事已经是常事,偏生做事还做得皇帝挑不出一点错来。   辟邪坞卿一职是太祖皇帝定下,之后的皇帝都没法撤的。大元帝原先便想让他娶了清原,做了驸马,这般也能将辟邪坞卿一职彻底划进自己手下,方便他拿捏,谁知这一下彻底戳了这后生的底线。   好在……大元帝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   好在,他成了个断子绝孙的断袖。   他晓得他家这一代的其他子女都是大多什么烂到骨子里的孬种,生下来的玩意儿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心高气傲的辟邪坞卿怎么可能将官职传给他兄弟姊妹的儿女?   辟邪坞卿注定要不复存在。   ……看这臭小子能狂妄到什么时候。   -   清原领着巫祝快步走在宫道上:“阿祝哥哥,我看事成也就这几日的事,你准备如何做?”   巫祝头疼道:“我也不清楚……我只想快些回北域,这里太叫我头疼。”   巫祝的身份还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按从前的事来说,当下最好的便是回宫里的总理司,可眼下司主不在盘元,无论何事都很难办。   “殿下。”   清原抬起头。宫道尽头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因近日回盘元而暂时担任整顿宫防的陆楠将军,一个她却不大认识。   巫祝却觉得有些眼熟:“……甘慕?”   那个清原不认识人摇了摇头,道:“殿下,我能将巫公子带走么?”   清原后退了一步,见状,陆楠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却被那人拦了下来。巫祝拍了拍清原的肩:“无事,恐怕是总理司里的人,我随他去,你也尽早回宫。”   那人上前,巫祝一面跟着他离开,一面盯了他的侧脸好半晌,直将人盯得浑身不自在:“巫公子,究竟怎么了?”   “甘慕?”   “是我兄长,我二人是双生子。”   “方才你身旁那位?”   “是陆楠陆将军。他自会护送公主回宫。”   “我们现下是要去哪儿?”   谈话间,他们二人已经到了一座院子里。院子中有一池秋水,漾着几片枯萎卷曲的树叶,紧闭的屋门中泛着暖暖的烛光,不像是宫中的小院,倒像是寻常的村野人家。   屋里的人听见了,出来推了门。   巫祝每年的宫宴上都能见一面甘慕,但却并未正面见过,只是甘慕常年戴着面具,故而容易认人。   “珞珞,你回来啦。”甘慕已经去了面具,一双常年不见光的眼睛轻轻阖着,“巫祝,好久不见。”   甘珞把自己斜倚在门框上的兄长揽到怀里,推进屋里去。巫祝跟着进到了屋里,与甘慕在桌边面对面坐下,甘珞替他们倒了茶后去把门关上了,坐回在了甘慕身边。   “如何?”甘慕笑道,“我都听说了。”   “差不多能成。你……你是不是好些年没回家乡了?”   甘珞顿了顿,悄咪咪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第93章 礼物   甘慕不答反问:“那么你呢?”   “我已经快了。只要世子事成,我随时随地都能回泠南。”   甘慕笑了笑,拉住了甘珞的一只手:“……我目前还不能回去。”   “你……”   “不知你是否知道钦赞?”   “那个东域海上的岛国?”   “正是,”甘慕轻轻倚在他弟弟的肩上,满脸苦涩,“我们的故乡就在那里。我是质子,久远到大元帝都忘了我是钦赞的子民,珞珞则是为了接我回去才来到明翰。”   巫祝眼皮一跳,又看了一眼甘慕。既然是质子,那么甘慕也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而大元帝已经不在意他,说明大元帝目前已经认作钦赞于明翰构不成威胁了。   “只要兄长愿意回去,甘珞便是拼尽一切也要带兄长回去。”甘珞皱眉道,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甘慕像是习惯了似地充耳不闻,甘珞也不恼他,拉着他的手细细摩挲。   甘慕道:“你这几日现在我这里住吧?等事成了再接着下一步。”   巫祝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甘慕,你这里还有燕部的燕子么?”   -   “阿祝哥哥,会难受么?”清原盯着巫祝脖颈上新戴上的锁铐,不安问道。   巫祝甩了甩锁链,点点头:“还好,不算太难受。”   清原将钥匙递给他,低声道:“你这招也太冒险了。”   “‘向新狼王送上能给他唱戏的下人’,他会放我进去的。且他定是对我的脸有什么意思……我看得出。”巫祝笃定道,将钥匙收进了怀里,翻身上马。   他要先一步进城,找出哈日查盖设下的母蛊,将母蛊清理干净了,迎他的世子进城。   一想到彻辰,就仿佛有一只钻心的小虫子,趴在他的那一点心头血上,喝饱了又要开始啃他的肉了。   他想彻辰想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疼。原来爱一个人会这样愉悦又痛苦。   巫祝带着彻辰原先派给他与清原的人马,再加了一个甘珞,往赤鹿磐的漠多古城而去。   甘珞如今身份成迷,在宫中却也混得不错,三言两语就说服了清原,在皇帝那头也瞒得严严实实。他这回跟着巫祝去,其实并非是他自己的意思,只是甘慕一定要他看顾巫祝一二,他也只好尽心尽力地照办。   -   “到时候,我怎么接着你的消息?”   到了漠多皇宫外,甘珞与巫祝下了马,甘珞问道。   “待出了皇宫后,你去找一座有花藤的院子,外头有挂铃铛,很好找。你同那院子的主人家的小姑娘说明一下是世子让你去找她的。待事成后我会通过水渠将信送出来。”   “水渠?”   巫祝的眉梢飞了几分喜色:“我家那位让修的。”   赤鹿磐的水渠一开始的确便是彻辰提出来的,彻辰不喜欢将这件立了大功的事情拿出来显摆,还是他在书房里翻看史书时才找出来的。   甘珞无奈道:“我真是不想与你再多呆一点了。”   “那恐怕你还得听听。”巫祝笑了笑,将钥匙递给甘珞,“还要劳烦你带这东西给世子了。”   “……你不自己开吗?”   巫祝摇了摇头:“不了,让他来开吧。”   甘珞道:“其实,我觉得你们这样挺好的。”   巫祝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那个辟邪坞卿吧?”甘珞扯了一下嘴角,略带些嘲讽意味,但巫祝却觉得他并不是只对辟邪坞卿,“前阵子他那里出了好大一件事,整个辟邪坞都因为他乱成了一锅粥,具体如何说的我不清楚,只晓得他先前还同他如胶似漆的那位同他闹掰了。他现如今不大好。”   巫祝回想了一下当初初见辟邪坞卿时,他还是个挺直腰板的轻松模样。   “他其实活得很辛苦啊,我知道你们在替钴林盟做事,若是钴林盟的盟主与副盟主那样还好,毕竟他们背后的人不计其数。但辟邪坞卿他只是一个人,就算能……咳,也只是区区一个辟邪坞卿,就是一个查案的罢了。他同他心爱的人只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而已,就算是求一个平安也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还是你们好,你同你那个世子……成亲了?”   巫祝脸一红,连忙摆手:“还没呢!”   “总会成亲的。”   “……成亲又能怎样呢?流言蜚语总归瞒不住的。”   “就算不成亲,流言蜚语也不会少的。你们这样很好,他总会当上狼王,至少没有人会明着骂到你们脸上。”甘珞握住了他那截锁链的一端,将一块白布递给他,“走了。”   巫祝将白布披上,拉了拉边沿,好好将自己的脸遮住了,这才安心。   “你活像是去奔丧的。”   “可不,”巫祝轻笑道,“去奔那个杂种的丧,怎么说也是世子的兄长。”   -   巫祝的视线被晃荡的白布挡去了大半,不过可以从底下的空隙里看出,哈日查盖这个怂货确实是增多了皇宫的护卫。   曾经彻辰还在宫里时,到处都是赤鹿磐的少女的欢声笑语,还有厨娘与年迈的侍卫的念叨声,在彻辰的理事殿中还有应季的鸟语花香。他做事时大多时候是一心一意的,就算是巫祝在旁边,只要他手头的事情十分重要他便不会分心,偶尔得了巫祝提点一两句他才会给点回应,芽玛与芽娜她们是最爱逗这时候的彻辰的,巫祝来了后才学会了不去打扰彻辰。彻辰这个好脾气的人也从来不会指责天真的小姑娘,只当她们是两只花蝴蝶在他殿里瞎转悠。   可如今的皇宫活像一座巨大的灵堂,到处都是在哈日查盖扭曲的念头下挂起的惨白的纱幔,空荡荡的狼王殿里寂静得吓人。   “尊贵的新狼王,我明翰大元皇帝听闻您继位,特来送礼。”   哈日查盖半死不活地看了一眼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模样的人,懒洋洋道:“带上来。”   哈日查盖这人的脑袋瓜实在是锈得很,若是此时是彻辰坐在上头,又哪会轻易掀明翰送来的连样子都看不真切的人的布?   甘珞捏住白布边沿的一瞬,巫祝便已经反应过来,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好让哈日查盖看到一个惊恐得跟小白兔似的他。   哈日查盖眼睛一亮,猛地推开了伏在他身上不满地发出娇嗔的女人,几乎是奔到巫祝面前的。   巫祝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见状,哈日查盖赶忙将表情柔和了下来,仿佛在哄孩子似地哄道:“乖,乖,我不过来,你别怕,行么?”   随即,他又念道:“我记得你是彻辰那个混球的朋友……不对,你是才音巴雅尔的……才音巴雅尔……我的才音巴雅尔……”   他几乎是伏在了巫祝不远处的地面上,近乎虔诚,近乎痴迷:“感谢……明翰的礼物……”   巫祝顿时毛骨悚然。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挨千刀的竟然是对他娘亲有不轨之心。   甘珞与他对视了一眼,道:“那么在下先告退了。”   “啊……请、请!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侍卫说便是。”   巫祝轻轻点了点头,甘珞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匆匆离开了大殿。   哈日查盖没对巫祝做些多余的事情,倒是将他好生供起来了一般。巫祝仍旧住在彻辰的那座宫殿里,哈日查盖明显不大情愿,不过巫祝极其坚决,他倒也软了态度。   哈日查盖没要巫祝做什么,分明是与自己的二弟熟识的人,哈日查盖这缺根筋的却因为一张肖像自己曾在幼年见过的女子的脸而对他放下了戒心。   哈日查盖和他的女人将母蛊设了好些个在宫殿内,巫祝花了一阵子功夫才将那些肥大的虫子抓了出来,放在火里烧成了一把灰。叫他不安的是,那些母蛊被烧了后,侍卫也不见得清醒了几个。   莫非……真正的母蛊在别处? 第94章 旧殿   哈日查盖有一间屋子,约莫是他从前的寝宫,那里巫祝先前一直以为是什么仓房,没见人往那里去过,也没见人从那里出来过,如今看来却是狼王一点都不想忆起自己败坏家门的长子而封了罢。   巫祝在宫里的来去并不受限制。   一日,他来到了这座寝宫外。正当午夜,寝宫内外都没半个人影,寂静一片。巫祝推了推门,却见这门根本就没落钥,一推就开了。   屋里传来一阵让他心惊胆战的锁链声。   这座寝宫不比彻辰的高与大,只是一座一层的小圆屋,四周的门洞都被木板封了起来,吹不进一丝风。   巫祝扯住了自己脖颈上的锁链,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进屋中。屋里有一张陈旧的木榻,堆着些麻布,巫祝一走进屋中,那麻布下便有什么瑟缩了一下,往角落躲去。   “谁在那里。”   巫祝眯了眯眼,将屋门轻轻阖上了,来到榻前,一把掀开了麻布。   麻布下是一个穿了中原的衣服的幼童,只是头发凌乱,竟然有些看不出男女了。   “……孩子?”巫祝蹲了下来,毫无顾忌地揉搓了一下他的脑袋。   那幼童发着抖,抖得厉害,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了手抓住了他的腕子,狠狠咬了一口。   这孩子看着小,牙齿却不软,跟头小狼似的,直将巫祝咬出了几道小口子。巫祝也不甩开他,忍着让他咬了一阵。那孩子见他并不打骂自己,松开了嘴,看着他。   巫祝松了口气:“你是哪里来的?”   “我……从明翰……来的……我的爹娘带我来的……”   这幼童开口声音清脆,是个女童的声音,若是好生培养,定会是个声名远扬的歌女。   “你爹娘是谁?”   “我爹很凶,我娘总是在伤自己。”   巫祝眼皮一跳:“你娘是不是带了一堆红绳?”   “您、您是他们叫来带我去吃虫子的?!”她吓得声音颤抖,大叫着要爬开去。   “不是的,你静一点!”巫祝拉住了她,“你说的虫子是什么?!”   “就是……好大的一种虫子,背上有红色的斑点……我娘她让我吃了好多……”   巫祝的额角突突地疼。他就像是被恶心到了,手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这女童。   他没想到哈日查盖竟然会把母蛊下在他的亲生女儿身上。   “你……你叫什么?”   “娜仁托雅……”   “好,娜仁托雅。你可曾看到过你娘是怎么杀死那虫子的?”   娜仁托雅摇了摇头,拽住了他的袖子,像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犬,呜咽着往他身上倚靠:“您带我走吧,我不想再留在我爹娘这儿了!”   这世间没有能与母蛊相距千里还能呼应的子蛊,将母蛊送走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   娜仁托雅极其瘦弱,就与被彻辰养出肉前的巫祝一样,那锁链只是挂在她身上就能让她动弹不得。巫祝将锁链扯开了,抱起瘦得皮包骨头的娜仁托雅,冲到屋外。   兴许是娜仁托雅被关的地方太过偏僻,兴许是哈日查盖根本没想过娜仁托雅会被人翻出来,外头根本没一个侍卫。巫祝的衣袖宽大,足够将娜仁托雅遮得严严实实。   巫祝带着娜仁托雅回到了彻辰的寝宫,将她带到了殿后的水池边,道:“娜仁托雅,听我的话,你从这水池到城外去,小心着点,莫叫人给瞧去了。你到一个卖甜饼的人家去,就在这些水渠边,风吹过的时候会有铃铛的声音。你喜欢那种声音吧?很好找的。你到那里,告诉一个比我小些的人,他穿着青色的衣服,你告诉他我已经安排妥当了,让他带你回明翰,去钴林盟,托副盟主取出你身上的虫子。”   “大哥哥,我还能见着你么?”   “……能的呀。所以你可一定要把虫子取出来。”巫祝无奈地笑了笑,捏了一下娜仁托雅的手。   水池的水并不深,她这样一个孩子下去并不会有多大的问题。   巫祝转身回到彻辰的寝宫中去。即便他与彻辰分别了有半个多月之久,那里仿佛仍旧有彻辰的气息。这屋子恋了旧,爱惨了两个主子的一举一动,如今巫祝走在花草间,恍惚间还能瞧见彻辰抱着他看文书。   太慢了。太久了。   他本就活不久,何苦要来招惹彻辰给自己和他都不痛快。   他在彻辰的床上哭了很久,哭得眼睛疼,眼眶通红,直到天方亮才堪堪睡去。   巫祝浑身□□地用被褥裹着自己,就像彻辰拥着他一样。   -   甘珞没想到还没接到巫祝的消息,却先接手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麻烦。   他拎着娜仁托雅,带着那些彻辰给巫祝的人马就往边营去。好在城门的侍卫不受娜仁托雅身上的母蛊影响,受控的母蛊也被巫祝解决了,他们好歹是还算顺利地到了边营。   彻辰在边营的半个多月也不好过,睡不好吃不好,脸色都差了几分。甘珞赶到边营时,他刚下了练兵,正要扎进帅帐里去休息。他瞥到娜仁托雅时吓了一跳,娜仁托雅的眉眼与他、与哈日查盖、与兰朵都极像,一眼便能看出来是□□氏族的血脉。   彻辰与娜仁托雅大眼瞪小眼,在她脸上看了一圈:“……哈日查盖的种?”   “也许吧,巫祝丢给我的。”甘珞道,“就不留在你这里祸害了,我给带回明翰去,通知我哥的上头就行。”   “倒也不是,”彻辰蹲下来,揉了揉娜仁托雅的脑袋。娜仁托雅感受到了他宽厚温暖的手掌,不由地蹭了蹭,“这是个好孩子,但我们没法子将虫子取出来。”   “这你放心,巫祝已经把法子想好了,我这头能办好。”   彻辰点了点头:“娜仁托雅……你以后要能回来看看叔父们和姑母啊。”   娜仁托雅很累了,被虫子折磨得头昏脑眩,但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隔日,漠多到永铸城去的城门被彻辰的军队硬生生破开了。明翰与赤鹿磐的士兵大声喊叫着冲进皇宫,宫中还剩有一部分母蛊没被巫祝翻出来的受控的侍卫,也有一部分哈日查盖在明翰时安排好的人,不过战况算不上惨烈,直至彻辰将哈日查盖的脖子抹了,再杀了他那个中原女人才算歇了。   巫祝说过要做第一个向他恭贺的人,所以彻辰疯了似地奔向狼王殿。   于是巫祝总算能在奄奄一息,即将看不清时,终于见到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第95章 雪妆   巫祝是来狼王殿翻找最后的母蛊的。即便他到处翻找,即便娜仁托雅确实是最重要的一个母蛊,也仍旧无法将所有侍卫都给弄清醒过来。   只余一个狼王殿没找了。   他是今一大早进来的,最后的母蛊不出他所料,被哈日查盖藏在了狼王椅下。   彻辰见到他时,他满肚子的血,手也被刀划了许多口子。   是哈日查盖的女人干的,直到彻辰打进了皇宫她才出去。   “彻辰……彻辰啊……”巫祝的脸上满是从他眼中溢出来的眼泪和从他嘴里漫出来的鲜血,混在一起,话都说不清楚,“终于见到你啦……”   彻辰抱紧了他,哭得几乎是死去活来。   “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巫祝我好久没见你了,你——”   巫祝被肚子上的口子闹得头疼,却还是奋力将一把钥匙塞到他的手里:“莫要担心啦……我不会走的……愿吾王万寿无疆,与君如同梁上燕……年年岁岁……常相见……”   -   这天,赤鹿磐很是热闹。   赤鹿磐的新狼王要登基,还要娶妻。   已经入春,皇宫的池子里又堆起了成群的大雁。在城中玩耍的孩子见着了大雁开始大叫大喊起来,又立即被他阿姆拿着笤帚赶下屋顶,扯到屋里去换衣物。   “阿姆,听说王的新娘很好看?”   “说是这么说,臭小子快穿衣服!”   孩子的阿爹从外头进了来:“怎么还不好?又去哪玩了,宫里快开宴了,小心吃不上东西!”   孩子一听,大叫一声,赶忙跳开去穿衣服。   “新娘子还没到么?”   孩子的阿爹回道:“没,快了吧?听说昨天夜里就从芊草城出发了。”   “芊草城?”   白花园中,彻辰穿着新衣,望着水面,蹲下来摸了摸雁崽子的脑袋,点了点头。   清原公主站在一边,道:“这么远?他来信了?”   “没有,但是他临行前答应过会在我登基这日回来的。”彻辰不大开心,摸完了雁崽子又开始绞手指,“我好想他。”   清原公主翻了个白眼,却也的确是挺想念巫祝的。巫祝重伤后,兰朵赶回来看过了他的伤,让彻辰将巫祝送到赤鹿磐的药城芊草城去。   自那过后已经有一段时日,巫祝却一直没来消息,彻辰便也只得揣着当初巫祝给的那个承诺过日子。   “公主,快到时辰了。”   清原公主应了一声,拍了拍彻辰的肩,向那来喊她的人走去。彻辰回头看了一眼,是个他不认识的人,不过若是巫祝或是甘珞在这里,就会告诉他,那是明翰赫赫有名的陆楠将军。   陆楠低垂着眼帘,待清原走到了他身边笑了笑,他这才回了一个笑容,冲彻辰点了点头,跟着清原走出去了。   这样不就挺好的?中原的皇帝做什么非要让清原嫁到这里来呢?   芽玛处理完了宫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将兰朵先前拿过来的猫抱了过来:“陛下,我们该过去了。”   “……城外还没来消息么?”   芽玛的脸白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还、还没……陛下莫要心急,指不定等大典过了就……”   “算了,芽玛。我们走吧。”   芽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鼻子一酸。   巫祝临走时身子便算不得好了,那一刀捅得不是位置,离开漠多时他有气无力地掰着彻辰的手指,双眼几乎睁不开。彻辰不想让他走,唯恐他一离开自己的眼前就要消散了,巫祝自然也不愿离开,可他想陪彻辰活下去,那便要离开这一阵子。   巫祝的身子兰朵是看过的,确实也拿不准最后会不会没事。彻辰毕竟与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多少心思说都不用说,一点小动作都能明白了,提心吊胆地过了这几个月,他整个人都瘦了不少,芽玛就怕万一巫祝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的新狼王能直接跳海。   赤鹿磐的狼王的登基大典并不如明翰的那般繁琐,彻辰来到宫前的白石地板上致过辞,后厨搬出了美食,人民或涌入宴厅,或在宫外拿着食物便吃了,一时间,欢声笑语充斥了整座漠多皇宫。   彻辰站在宴厅中央,看着那张狼王与王后用的长桌,眉间抽了抽。   其余城的城主跟在狼王身后面面相觑,不知这年轻的狼王在等什么。年迈的前狼王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大不如前,退位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先前便一直急着替儿子寻个王后来,谁知儿子寻了个公子,偏生局势还不安稳。   “喵?”   彻辰头疼地闭上了眼。芽玛又把那只该死的猫抱过来了。   “哎呀,好乖。”   “……?!”彻辰瞪大了眼,急急转过身去,险些没站稳。   他极爱的那个人站在那里,抱着那只猫,挠着猫的下巴。他的手臂间挂着绒毛,很暖和,猫埋在绒毛里,两厢的毛难舍难分。他的身子应是还没恢复好,额前有一层薄汗,脸色却很红润。   他抬起头来,笑道:“怎么样呀?我没爽约吧,吾王?”   众人不知此人是谁,宴厅中一下子寂静非常,倒是兰朵先拍案而起,大喊:“阿嫂!”   “兰朵,叫阿哥便是了。”巫祝笑了笑,向彻辰挑了挑眉。   彻辰感觉自己要疯了。他冲上去抱住了巫祝,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双唇。巫祝倚在他怀里,被他亲得直笑。   他也很想念彻辰啊,几个月前的那一幕如同生离死别,不过半载不至,却恍如隔世。他在芊草城时被草药浸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每每梦回时忆起彻辰这笑得开怀的小狼崽才能熬过病痛。   “大雁……大雁都回来了。”彻辰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   “嗯哼?”   “我们去抱一只来吧,当儿子了。”   “看看你这出息,我不就是回来了么,连人都不要做了要做大雁了?”巫祝毫不避讳地搂着他的脖颈道。   “诸位,”彻辰声音算不得响,却足以叫一屋子的人听清了,“这位是巫祝,明翰的泠南侯,我的王后,你们的王后。”   宴厅鸦雀无声,却听得兰朵头一个高呼“愿狼王王后白头偕老”,众人随即皆鼓掌祝福。   “王后真的很好看呀。”那被笤帚赶下屋顶的孩子在他阿姆的怀里小声道。   -   巫祝累极了,宴会到了一半便窝在了彻辰怀里。他像是嗅到了叫他能静得下心来的气味的猫,又累极了,很快就睡得打雷都叫不醒了。   彻辰一路抱着他回到寝宫去,景色正如前一年巫祝刚来漠多时。   巫祝迷迷糊糊醒来时正被彻辰放在他的床铺上。两个人都憋了许久,巫祝几乎是扯着他的衣领就吻了上去,被他那火热烫得缩了一下。   彻辰握住他纤细的手腕,笑眯眯地解开了他衣领上的扣子:“我的王后,今夜可是我们的洞房夜,千万别像那晚似地晕过去了。”   城里,一簇绚丽的花火猝然自中央的广场窜上漠多的夜幕,为赤鹿磐新的狼王与泠南侯的相守庆贺。 第96章 后日   那天燕星何离开了辟邪坞的小院后,胥挽枫发了疯地找他,但无论他如何寻找,从城中翻到郊外,燕星何都打定了主意不要出来见他一面。   胥挽枫头回急哭了,辟邪坞都被他这一通大动作折腾得鸡犬不宁,一时间辟邪坞中风声鹤唳,连只鸟都不放进院里,唯恐他们老大看见能飞的能直接发作。   胥挽枫每日都要辟邪坞的人去找燕星何,自己埋头于那堆被他搁置了许久的事务中。奈何他自个儿实在是聪明得不像话,那堆子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不过几天他就全解决了,还顺带骂了一句皇帝老儿这种事情还要他出手。   可他有什么办法?一旦闲了下来,他就会想起那晚燕星何撕心裂肺的喊叫和他胸口那泼刺目的血,以及他自己脸上沾上的血的温热。   自燕星何下落不明之日起,胥挽枫一阖眼便会被梦魇住。他不停地梦到燕星何在他眼前死透了,血都流干了,生生把他自己钉死在了盘元的石墙上。   燕星何伤得那样重,所有不明缘由的人只得劝说胥挽枫,燕星何真的死了。   他几乎看不见东西了,只得跑到各地的辟邪坞去巡查。只有铺天盖地的事务才能叫他舒服些了。   燕星何没跑远,他也跑不远。宣尽欢是总理司司主,宫中有甘慕这个总理司的人在,他作为燕部的主人去那里也并无大碍。   甘慕被他吓了一跳,却也并未赶他走。他的二弟甘珞倒是对这个吓到了自己兄长的人颇为不满,整日黏着甘慕怂恿兄长将他赶出去。   甘慕对他的弟弟其实也相当没辙,不过已经传信过去,得知了池束会来接燕星何回去,“委屈”一下甘珞也无伤大雅。   燕星何几乎成了个每天只会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废人,坐在窗边,一手虚握,像是想抓着什么东西。   他其实身子没废,只是精神垮了。他一个白纸似的人,初来乍到头一回喜欢人,却倒了八辈子血霉喜欢了仇家的孙子,那根吊着他的线只受了轻轻的一拨就断了。   自到了甘慕的院子后,他的眼眶就没消过肿,一旦歇下来开始胡思乱想了,心思就会不由地飘到胥挽枫那头去,眼眶便又开始发疼。   “前阵子巫祝刚来过,这会儿你又来了,我这儿都快成了接收你们失意人的地儿了。”甘慕在他对面坐下,笑道。   燕星何心不在焉地回道:“巫祝……是赤鹿磐那儿的事么?”   甘慕答非所问:“燕公子,你恨巫祝吗?”   恨他把你从胥挽枫精心安排的一场梦里叫醒。   燕星何定定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个不难猜,只是巫祝来让我确定了罢了。巫祝不告诉我,我只能一面骗自己,一面做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的傻子而已。那是既定的事实,我们之间也只是隔了一层窗户纸而已,既然是窗户纸,迟早要被捅破的。”   “……我听珞珞说,他近日在找你呢。”   “……那就找吧。”   “你也很清楚,你家的事同他根本没关系,你只是在无理取闹地迁怒于他。”   燕星何皱了皱眉。虽然甘慕这话说得不近人情,可也确实没错。   他点了点头。   “既然是他祖父的过失,你便该与他好好说开。”   燕星何不悦道:“……甘慕,我已经很好脾气了。”   甘慕摸出了个他大概的底线,知道言多必失,更何况这是他的事,燕星何他自己有个底儿就行了,他一个外人没什么好多说的。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这件事,没有谁能比他和胥挽枫更能开口了。   “你打算今后如何呢?”   “……回浊水吧?不过还是想回一苇渡江一趟,见见我姐。她定了亲,我怕今后我见她也不大方便了。”   甘慕叹了口气:“……你还喜欢着他。”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就算是圣人,来红尘走一遭总会被世俗绊住。他是我的朱砂痣又如何呢?”   当年那鲜血淋漓的一晚始终是他头顶上经年不去的一片黑压压的云。他总觉得他的身后有爹娘的目光,在他的脊背上扎了无数的用人命喂养的玄武炭木。   一粒朱砂痣?刮了便是。   “对了,玄武炭木的量近日如何了?”   “我让珞珞来同你说,我看不得这种东西的。”   甘珞到了夜里才回来。他说,今日又上来了一批玄武炭木的进贡,量又减了。   燕星何还记得燕秋郎当年账册上的玄武炭木的记录,两厢一对比,这数目真真是没眼看了。   “这事……皇帝一直没查么?”   “你也晓得的,皇帝整个一死鸭子嘴硬,当年认定了瞰桉侯私扣炭木,即便后面炭木数目也仍在减少,但他定也不会特意去替你家翻案。”甘珞道,“这事他……”   燕星何看他欲言又止,虽心中一紧,却也仍道:“如何?”   “……叫辟邪坞卿来查。”   “……呵,是吗。”燕星何轻笑一声,突然垮了下去,无力地倚在了椅背上。   “他先前……一直不得空,前些天才回来将账册对了,是以今日成堆地呈到皇帝面前,这数目才叫皇帝老儿吓着了。”   燕星何的双眼微微睁大,又看向了窗外。   “我……不能后悔的,”燕星何喃喃道,“我怎么能后悔呢。”   甘珞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红绳,走了开去。   -   胥挽枫披了绣金鸟的披风,到盘元外的院子里领了噶努。   噶努许久未见主人,呜呜咽咽地得了一顿毫无感情的揉搓,又看了一眼胥挽枫的身后,见并没有燕星何,又咕噜噜地开始乱叫。   胥挽枫顿了顿:“……他不会来了。”   噶努不解地叫了一声,嗅了嗅,蹭开他的外袍,用鼻子碰了碰他腰上挂着的那枚燕星何砸在他身上的金色小鸟。   “……嗅到了?”胥挽枫笑了笑,“可他真的不会回来了,我自己把他作走的。”   他摩挲着那枚小鸟,脸色黯了下去:“那又怎样?我本就对他没那个意思,走了正好,省得惹我心烦。”   他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噶努:“回去吧,回一趟霂州。”   胥挽枫当真是懒得扮了,一路骑着噶努,带着大批的辟邪坞官员到了霂州,让噶努先行偷偷回去,自己装模作样地同一群与他一样戴了帷帽的人来到了胥府前。   辟邪坞毕竟是不仅在明翰内,还在明翰外也“颇负盛名”的官暑,赞扬不足,诟病却有余。没人晓得这辟邪坞除了盯着各地,叫诸位府尹县令不好过,时不时办个案子,或是向皇帝打个“小报告”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皇帝自然也难办,这么一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他也想给拆了。   百姓多是不了解的,不过辟邪坞这群黑帽黑衣的人实在是戾气太重,大致也是怕的。   他们就像是一群猛兽,路上人人避之不及,却又奇怪辟邪坞到霂州来做什么,到了胥府前,他们的不远处已经跟了大群的百姓。   胥挽枫身侧的女官觉得有些不妥,低声唤了他一声:“大人。”   胥挽枫无所谓道:“不必理会。敲门。”   来开门的是他许久未见的柳妈。他一见着柳妈顿时心中一股委屈,腿一软,女官见他有些不对,赶忙扶住了他。   “哎哟!这位公子你怎的了!”   胥挽枫挽起帷帽的黑纱,朝她看了一眼,终于露出了这阵子的第一个笑,向她“嘘”了一声。 第97章 回府   柳妈给他吓了一跳,旁边的女官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赶忙噤了声,却也仍旧理不清状况,只是请了这群大神进府。   他们一行人在会客厅中歇了,胥挽枫到了屋外,拦住了要送茶进去的柳妈与几个丫鬟,让几个下属捧了进去,坐在了外头的美人靠上。   待丫鬟也离去了,柳妈忙道:“少爷,这、这究竟是……”   “我同他们一起回来的罢了。我在辟邪坞办事,辟邪坞卿有事在盘元,我替他去巡查而已。”   柳妈痛心道:“这、少爷您怎么就去了那遭瘟的辟邪坞呢?!”   遭瘟?也确实。若他不是辟邪坞卿,他与燕星何也不会闹得那么掰,回转余地也能大些。   “俸禄多嘛。”胥挽枫轻笑了一声,“今后家产都是会留给大哥的,我一个被他看低的,若是趁着年少力壮不攒些家底,等大哥当家了,我不得出去喝西北风?”   “……少爷,您真的很辛苦。”   胥挽枫愣了一下,抬头透过黑纱看向柳妈满是皱纹的脸。   “辛苦?……我不苦。”胥挽枫轻声道,“跟他比起来,我苦什么呢?”   他捏了一下指节,起身向柳妈道了个别,转身回了屋里。   “大人,接下来有何指示?”   两个下属在他身后关了门,在他面前纷纷跪下。胥挽枫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们去街上玩几天吧。”   “……什么?”   “玩几天,脱了校服,好好梳个头,穿点好看的,去酒楼里玩玩不好么,何必一直紧绷着?”   “那大人您……”   “我?”胥挽枫坐在首位,翘着腿把玩着那枚挂在他腰上的小鸟,“我……要同我那爹好好说说今后的事了。”   -   胥目璋自他们进府就已经接着了消息,想不明白他这三儿子突然杀回来做什么。要说是来探亲,可是打死他都不信。   正在他思索之时,胥挽枫便已是推了门进来,在黑纱后笑道:“胥老爷。”   胥目璋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少卿大人。”   “你我之间如此毕恭毕敬,不觉可笑吗?”   “……之明。”   胥挽枫便不与他再虚与委蛇,将门关了,在他对面坐下,将帷帽摘了,露出了一张相比离开霂州时更显苍白的脸:“您果然晓得我是辟邪坞卿。”   “你回来做什么?!”   胥挽枫不紧不慢地摘了眼带,眨了眨眼适应了屋里微弱的光,抬起那双赤黑的眼望向他:“那么您是怎么知晓的呢?”   胥挽枫的眼睛随了他娘的柔与凛冽,使人心生好感,又能使人不寒而栗,更有他因眼疾而囤下的赤色,更是显得无情。   至于胥目璋如何得知?当初胥宗没将这辟邪坞卿之位传于他,一丁点儿的动静都不曾传出,他当然要起疑心。他是胥宗的独子,自幼便听胥宗暗示要将辟邪坞卿传与他,待他儿子女儿都能成堆跑了却还没接过圣旨,他能不奇怪么?   他怎么说也是胥宗的种,能想的还是会想的。在他查探的期间,胥挽枫是最常被喊去胥宗那儿的,这一来二去还真叫他看出了些许端倪来,后来胥挽枫去了赤鹿磐,胥宗有些不对劲,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爹怎么能将这么一个重中之重的位子传给胥府这一代中最不受宠的一个庶子?!   胥挽枫去赤鹿磐的那几年,他明里暗里地给胥宗举荐自己与自己的其他儿子,胥宗总不满意,而胥挽枫回来那年,胥宗几乎是立即从病榻上起了来,一年多后他便被胥宗带去了盘元,鲜少回霂州。   胥挽枫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道:“知晓辟邪坞卿的人……可只能是辟邪坞卿本人、前任辟邪坞卿与皇上啊。您清楚多出来的那些人会如何吗?您晓得被抹脖子或是看到自己身首分离是什么个情形吗?”   胥目璋打了个寒噤。他的那点猜测又能怎样?根本不足以证实胥挽枫就是辟邪坞卿!这臭小子……根本就是在给他下套,好出来个把柄让自己拿捏。   “你……你回来究竟是……”   “莫急。我回来不过是告知一声,我已经想好我的后路了。”   他一个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这个时候说什么后路,未免太不吉利,胥目璋一时竟是愣住了。   “有一个人,想必你也记得。去年时来过胥府的那个人。”胥挽枫喃喃道。   胥目璋看了他一眼,察觉他神色有异。   “若是我无后,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将位子传给兄长的孩子。”   “你有此心甚好,这位子,还是该嫡亲的……”   “不知父亲可还记得胥野岚。”   胥目璋怔了怔,一口气没喘上来:“你、你——”   胥挽枫猛地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休想。我今后断然无子,这我无怨无悔,可我也决计不会将辟邪坞卿这个位子传给那帮孬种生的东西!你以为我没办法了是不是?!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往我饭食里、香炉中添的那些药。是了……你知道那些药最后去了哪儿么?”   胥目璋看着他和善的笑容,一股凉意直冲脑门:“你!”   胥挽枫的眼中浮起笑意,盯着胥目璋。   “无论胥野岚今后生的是男是女,这个位子我照样给那孩子。父亲,我真的不懂,分明都是你的孩子,你凭什么偏心老大老二,对我和弟弟妹妹们都是那副蠢样子。   “既然老大老二都是你这德性,我又何必再看他们的庶子庶女挨一样的白眼?不如不生了,也省得受苦,你说是不是?”   胥挽枫松了下僵直的肩膀,起身绑好眼带离开了屋子。   他踏出门,叹了口气。   “大、大人……”   胥挽枫一激灵,回过头去。这声音,是那个经常跟在他身侧的女官。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不是说过,让你们去街上玩么?你倒好,学会听墙角了。”   “我……大人,您从前不是这样的。”那女官哆嗦道。   胥挽枫不禁觉得好笑:“哦?那你说来听听,我从前是怎样的?”   “您从前,虽看不过您父亲,却从未这般直接地说过大不敬的话呀。大人,您最近是怎么了?”   “……”胥挽枫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沉默不语。   “是因为那位公子么?”   “给我滚。”   “大人为何要给自己留后路?您是打算要做什么?!”   “我最不喜他人在我面前班门弄斧,置喙我的事。我头很疼,你立即给我滚。”   “……属下告退。”   没错啊,后路。那就是后路。他说他不喜欢燕星何,但他也摸不准。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那点胆子还不及燕星何,燕星何至少还敢爱敢恨,心思愿意往外说;可他……他就是个无药可救的虚伪小人。   他现如今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找到燕星何后,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了。   至于自己喜不喜欢他,有什么用呢?就算他喜欢燕星何,燕星何还肯将他放在自己对面,还肯接受他么?   可笑他活了这般久,连自个儿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都不清楚。   胥挽枫没有回去自己的后院,在客房歇了一晚,第二日去了后山。霂州有连绵的一排山,霂州这北方之地,没有多少湿软的土地可以供百姓埋下已经冰凉的亲人,那座山被树木的根爬满了,泥土松动,内里却严实。那座山是霂州唯一的墓地了。   胥挽枫顺着铺雪的山路上行至山腰,在一座坟前立定,看着碑上的刻字,下跪叩首。   此墓正是胥宗与其正妻的坟。 第98章 旧株   “爷爷,我把辟邪坞大半的人都带出来了。”胥挽枫轻声道,头发被风吹到了脸上也不去理会,自顾自地继续发泄,“我还放出了消息,说我仍旧在盘元,身体虚弱难以行走……您说他会不会一时兴起,就到辟邪坞去杀我了?那可真是不凑巧。   “我真的……不清楚如今怎么说了,”他吸了吸鼻子,拂去碑上的新雪,“我当初只觉他莽撞,如今却更羡他口无遮拦,什么心思都往外倒,爱恨分明。   “我说不准我是爱他更甚……还是恨他更甚。我爱他想将命都送给他,却又恨之入骨,午夜梦回都是想将他掐死与他同归于尽。   “您当年说不定是选错了……选一个心里一团乱的疯子有何用?还不如选一个乐意巴结皇帝的狗东西……   “……若是当年您没有动手该多好。”他皱起了眉,扶着腿站起身,“您没有动手,我又何必与他剪不断理还乱。若是当年您查清了原委,我又何必要来收拾您这扔下的烂摊子,他还落了一身病,得拖着那身子东奔西跑……   “这会儿,他原本早该承了侯位的。”   胥挽枫腰上挂着的流月被风吹到,无数闪光的蝶翼响成了一片。胥挽枫在这嘈杂中突然大逆不道地一拳打上了胥宗的墓碑,顿时他的指节上鲜血淋漓,血腥味一下子裹住了整只手。   “爷爷,我这条命就给他了,还债了。胥家本就欠燕家。   “我?我还要去娘那里看看……是了,胥目璋到了如今……还没告诉我娘到底在哪里。他竟还敢不同我说实话!”   胥挽枫呼吸急促,手指抽动,好一会儿了才缓过来,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胥宗的坟。   他对他的奶奶记得不多,似乎他刚记事,老太太就不在了。胥宗尽心尽力地替皇帝办了一辈子事,算不上顾家,或许是因为给儿子教的东西太过于单一,教出了这么个窝囊玩意儿。而胥挽枫自幼不受喜爱,胥宗得了教训,想好好教他,无奈他太忙碌,还未开始胥挽枫便离家出走,回来后娘又没了,无论胥宗怎么养怎么教也没能将那股隐匿在胥挽枫心底的疯劲逼出去。   但硬要他来说,胥挽枫无论如何都是那个最适合做辟邪坞卿的。他对亲人不近人情,对皇帝也懂得什么叫拿捏得当,能守得住秘密。不过他最不会想到的,大概是胥挽枫在燕星何身上栽了跟头。   胥挽枫之母莲茵的坟在另一座山头。他不来多年,亲手种下的树都要高得不认得了。   树枝被雪压得很低,簌簌落了些在光秃秃的碑上。莲茵的坟只有一块碑,后面的土包在多年前就被胥挽枫整平了。他当时刨了好几层的土,根本不见棺木的踪影。莲茵的死自始至终都是胥目璋的一个单薄且可笑的谎。   胥挽枫不知道这跳梁小丑还能作多久,左右他可真是没耐性陪他玩下去了。   山头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了胥挽枫一脑门的雪。他拿了斗篷遮挡,却嗅到了一股异香。   他浑身都僵直了,急切喊道:“燕子?燕子……是你吗?!你出来啊!”   风雪刮了他满脸,吹干了他的嗓子,他一时呛得止不住,又无人帮扶他一把,跪在地上闭紧了嘴,咳了个够,又仰头嗅了嗅。   似乎……是那棵树上的气味。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来到树前,又嗅了嗅。他的双目是在去了盘元后,胥宗为了方便他办事,才要他蒙起来的,适应了一阵子才能行走。当初刚回到霂州时,他七窍不灵,种下那颗树苗时什么都闻不见,现如今蒙了眼却长了鼻子,熟悉了睚眦的气味,一闻就闻到了。   他的鼻子都要被冻坏了,幸好得了这阵大风。他连忙下山。   在醉翁庄的那会儿,燕星何接过他的刀鞘时曾不大对劲,而他的刀鞘的一部分正是取自这棵树,加以另外的木材,辅以香料,长久与之待在一起,他的鼻子早已习惯了极淡的香料味,燕星何毕竟中过睚眦,还是能嗅出来的。   当年他以为只是娘亲的一个念想,谁想竟然是一株玄武炭木!   莲茵失踪已经有了好多年,大约摸是胥挽枫不见了一个月后,一直被胥目璋软禁的莲茵就不大对了,毕竟胥挽枫没可能连着一个月不去看望她。胥宗那会儿也不大好,却是知道始末的。胥挽枫听胥宗说,胥目璋最后被莲茵闹烦了,答应见她一面,才察觉了胥挽枫不见了,但他确确实实是不希望胥挽枫回来,这儿子实在是下他这个下任家主的面子。他随意应付了一下,找胥挽枫的事也就不了了之,没过多久莲茵就没消息了,胥目璋说是没了,不过胥挽枫与胥宗都不大相信。   莲茵的屋子闲置许久,胥目璋不让人去碰,自然也没人收拾,还能收一个祭奠心爱女子的好名声。胥挽枫进了她那屋子,屋外还行,成天有风吹着,屋内却封闭了许久,一开门就扬起一大把的灰,胥挽枫本就嗓子干,这会儿更是肺都烧得火烫。   莲茵的物什自她离开后就再没被动过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柜子与桌上。胥挽枫摘了眼带,从她柜子里翻出一个雕满了花纹的盒子来,放到了桌上,就着纸窗户上透进来的光手忙脚乱地翻了开来。   当年他就是从这个盒子里翻出了那株玄武炭木的树苗,被细致地包在了一方麻布里,根上带了土块,底下垫了许多层纸。   他将麻布并那几层纸取了出来。那些纸写满了字,细看其实均是信件,且出自同一人,名为“阿甘多”。这些信件看得出虽然都是拆开来翻看过的,却并不被莲茵上心,不曾多次翻阅。   他不清楚阿甘多是何人,却能从信件中看出阿甘多一定对莲茵很熟悉,且与他外祖家关系匪浅,信件中大多是在告诉莲茵她娘家的近况,有事会夹杂一点花花草草的事,也会有压制的干花送来,被莲茵放在了盒底。   最后一封信是关于那株树苗的,大致告诉了莲茵,这树苗长得快,却很是稀有,长成后会有香气,可拿来作首饰盒云云。   莲茵的院子里与房中曾经有不少花草,每过一阵便会多出来一种,想来或许是阿甘多寄与她种子,让她来种着玩的。   这个阿甘多实在是疑点颇多,除此之外对于睚眦胥挽枫也实在是无从下手。他将信纸拢到了一起放回了盒子里,又翻了翻,取出了一块剔透的黄色石块来,像是琥珀,却又与琥珀不大相似,内里没有一点蚊虫尸体,却有一丝丝蓝色夹杂其中。   胥挽枫将它放在光下打量了一阵,将之迅速放进了兜里,收拾好屋子绑好眼带走了出去。   胥挽枫头疼万分,换了身衣物,顶着风雪出了胥府。   上一回他在霂州的茫茫大雪里,还是有燕星何的。   一想起燕星何他就头疼得很。过了这么久,还一丁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他的耐心是快要被一点一点地磨个干净了。   霂州的衙门今年倒还算安稳,胥挽枫进去时,捕快们也不像去年那会儿忙碌了。   杨捕快抱着一堆卷宗从库房中出了来,见着了许久不见的胥挽枫赶忙喊了一声:“胥少爷!”   “呵,是个熟人哪。”胥挽枫站定,向他打了个招呼,“你们这儿今年可还算太平?”   “还成还成,总归是没去年那醉香堂一般大的案子了。”   “这样才好啊。”   “胥少爷这边请。这回来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回了趟家,过来看看。”   “也是,自打上回您与晏公子出了远门,得有一年了吧?”   胥挽枫笑了笑:“是啊,差不多了。”   “怎不见晏公子?”   “他……有事。对了,你们这儿有没有我娘的一些记录?”   “嗯?”杨捕快疑惑道,“怎么说?”   “比方说……母家在何处,何时嫁过来的。”   “这些确实会有记录,既然是您母亲,给您查看也无大碍。不过您竟然不清楚吗?”   “……我娘自我幼时便被软禁,我们母子二人聚少离多,不曾听她讲起。”   杨捕快一愣,支支吾吾应了一声,连忙去库房取书册。   胥挽枫不习惯与人讲起莲茵,就连燕星何都没说起过。有什么好说的,上一辈的爱恨情仇与他何干,燕星何的上一辈与他祖父辈的人命账都还没算清。   书册很快被捧了过来。胥挽枫听后,却整个人都紧绷了。   莲茵是于太武二十三年嫁到霂州,祖籍则是在浊水。   胥挽枫其实对于那些燕星何可能去的地方是又惧又急,怕去了会见着燕星何,同他不知如何开口,又怕仍是得不着一丁点儿的消息,仍旧是热锅上的一只蚂蚁。   可当下除了去浊水的外祖家询问阿甘多的消息,他似乎也无事可做了,巡查这种事,交给下属去解决了便是,睚眦此等国祸与他的燕子才是头等大事。   正待他俩收拾书册,衙门却跑进来一人,一面大喊着:“大人!”   杨捕快疑惑地抬头望去,胥挽枫却训斥了一句:“这么大声你是想造反?”   “大人!”那人没穿辟邪坞的校服,兴许是刚从街上回来,“沽艾自从上回您让她跟着吴辉后,就再没回信过了,玉兰口的人说,他曾在闸药见过沽艾。”   胥挽枫皱了皱眉,起身往外走:“所以沽艾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闸药?闸药可在西南……这样,我记得张青则近日是被分配到了玉兰口?让她去看看,若是找不到再传信说一声,我要去一趟浊水。”   “浊、浊水?!”那人愣了一下,“可我们并未……”   “我是去查人的。分作三拨人,调几个去玉兰口帮帮张青则,几个去巡查,余下的跟我去浊水。” 第99章 邓府   在霂州歇了一夜之后,辟邪坞人员按照胥挽枫的吩咐,纷纷自霂州出发。   噶努速度极快,只花了几日就从北直至江南一带,到了浊水。   浊水是钴林盟所在,主要受钴林盟庇护,辟邪坞也受钴林盟所制,因而分部设得较远,好以防与钴林盟起了什么冲突。   浊水分部前几日接到了辟邪坞卿要到浊水的消息,待胥挽枫一行到了时分部内已是严阵以待。   “去查,我要知道邓府的位置。什么消息都不许泄出去,”胥挽枫一面快步走入辟邪坞中,一面道,“谁敢说出去让钴林盟知道我在这里,等着喂狼吧。”   “是。”   胥挽枫松了口气,坐在了他办公的桌案后。   他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停过,累得整个人都在发酸。燕星何还能回哪里,无非是琅琊谷、钴林盟,或是姑苏阁。姑苏阁他不会久留,毕竟有胥野岚在,他不会乐意看见胥家人太久;琅琊谷他也无事可做,能掌事的除了吴辉只有露伊,而露伊又没随他去盘元,恐怕是在钴林盟,这么一算,他当然最可能在钴林盟。   胥挽枫想过很多,在见到燕星何后要向他解释,要向他道歉,要向他表明自己要同他一起查明睚眦。   他想过很多次了。   他的眉间突然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   他似乎真的很想燕星何。无论是出于道歉还是习惯,至少比他以为的要想。   -   邓府位于浊水闹市之中,府邸不大不小,家主是浊水前一任的县令,膝下统共二子一女,大儿子野心不大,做着掌簿,二儿子身强力壮,自幼习武,是原驻守骁铁罗随后被分配到东南海岸水军的副将领。那女儿,便是莲茵了。   自莲茵嫁去霂州,天高路远,她又已是深闺妇人,就再没相见过了。   胥挽枫换过外袍,摘了帷帽,叫下属去采买了一些见面礼来,带了两个人去了邓府。   邓府掌事的已是长子,他去时这按辈分来说是他的大舅舅的人还没回府,邓府又许久没人来拜访,他这一去开门的下人都愣了,听他是来拜访老家主的,这才连忙请他进去。   胥挽枫不曾见过自己的外祖,甚至不怎么听莲茵提起过她的母家,是以这一来倒有些尴尬。   邓老爷子听闻有客来访,放了还没写完的字画就来了会客厅,听下人说他还带了两名随从,不禁有些困惑,自己何时认识这等富家子弟了。   胥挽枫见人来了,忙行礼道:“外孙胥之明,见过外祖父。”   邓老爷子一听,差点吓得站不稳,胥挽枫连忙扶稳了老爷子,静等他开口。   “你、你是胥家的人……”   “家母邓莲茵。”胥挽枫搀扶着邓老爷子坐在主位上,拿过了下人奉上的茶,递给邓老爷子,“长这么大了才来拜见外祖父,还请外祖父海涵。”   “孩子,你……的眼睛怎么了?”   闻言,他的两个下属关上了门,胥挽枫笑了笑,将眼带摘了下来,与燕星何给他的那根杖子一并交给了其中一名下属,道:“天生的眼疾,外祖父不必放在心上。”   “竟是如此……你与你娘如今如何了?胥家待你娘俩可还好?”   胥挽枫无奈道:“我虽为人子,却不免要在外祖父面前说上几句。我那父亲待我如何,我并不想提,总归祖父待我还是好的。我娘……外祖父还请原谅外孙的大不孝,有一年我不堪父亲冷落与兄长侮辱,独自离家了几年,母亲就是那几年里……”   邓老爷子手一抖,茶盏摔了个粉碎,高呼:“啊?!我儿啊!”   胥挽枫继续道:“所以我真真是不明白,当年为何外祖父要将母亲嫁与父亲作侧室?”   邓老爷子被下人搀扶着,坐回了椅子里,颤声道:“邓家……当年做生意给坏得穷困潦倒,我与胥兄交好,两家商议结为亲家,帮扶邓家一把。原说的是作正室,可你爹不愿意,莲茵也无意做正妻,便……是我对不起你们。”   “……原来是这样……外祖父,实际上,孙儿还有一事尚未告知。母亲可能并未去世。此次我回来,便是有一问要问外祖父。阿甘多是何人?”   “阿甘多……阿甘多……”邓老爷子思索了一阵,道,“是邓家多年前的一个花匠,已经离开有好些年了。”   “是……大概什么时候?去了何处?”   “我想想……应是大元四年,去了何处这就无人知晓了,他是突然离开的,连工钱都没结,东西都没拿。”   很好,大元四年,莲茵就是那一年失踪的。   “那么阿甘多此人是何来历?”   “他是在幼时流落浊水的,祖籍苗阿,与族人走散了,我见他小小的一个人,可怜见的,就带回来了。他对花草很是敏感,稍大一点做了我们家的花匠。他很喜欢同莲茵玩,莲茵那会儿便不大爱说笑了,就他,整天趴在莲茵窗口逗她。”   “……阿甘多留下的东西在哪?”   “在他屋子里,一直空着呢,你若要看,去看看便是,有人打扫也没怎的落灰。你一个表妹也在府里,回头好好认识认识。留下来吃个午饭吧,也住几日,你外祖母和你两个舅舅还没见过你。”   胥挽枫愣了一下,道:“……是。”   邓府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他与两个下属跟着邓府下人过了三道月门这才到了下人居住的院落。   “小乖。”   那下人听到有人喊她,连忙应了一声,请了他们三人自便,赶忙过去了。月门边站了一个少女,含羞带怯地看着那陌生人走进那间许久没人住的屋子,捏着手帕问下人:“那是谁呀?怎的从未见过?”   “那是胥家的少爷,是家主的外孙呢。这么一说,也是小姐的表兄了。”   “哎呀……他、他可真好看呀……”   下人笑道:“那小姐,我去厨房拿一盘糕点来,好让您进去同他们说说话,如何?”   “你……唉,小乖,那还不快去?”   下人连忙称是,快步往厨房去。   另一头,两个下属关了门,胥挽枫一把夺过眼带蒙上,道:“你们翻一翻,找找苗阿人的一些……炼药典籍,有玄武炭木的也一并拿来。我眼睛疼,先缓会儿。”   “是。”   胥挽枫叹了口气,在书案后坐下了,捏着紧皱的眉头。   摘下眼带对胥挽枫来说是一件叫他极不舒服的事,双眼能让人看出心思,就算面上装得有多好,细腻的人也能从眼睛里看出真相来。   他摘眼带的次数不多,除却必要,他也就数在燕星何面前摘得最多了。   ……为何?   “大人,这本……您给看看?”   “拿过来。”胥挽枫不适地揉了揉眉心,无奈地摘了眼带,将那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拿到了面前。   阿甘多对花草研究颇深,什么都往上记,有几份是针对玄武炭木的研究,甚至似乎是怕自己被这安逸日子养得忘了本,细细记录了玄武炭木在苗阿的地位。   上述,玄武炭木发源苗阿,是苗阿人的圣树,后有人将树苗带往各地,然而玄武炭木娇贵,只能在固定几处生长,因而一直以来,人们一面在玄武炭木落根处培植,一面四处试土。   玄武炭木是苗阿人炼药炼毒佳品,自辟邪坞驻扎苗阿那一年起,不少苗阿人离开苗阿,其中一些带走了多株树苗,以炼出上品毒药为目的,以睚眦为名,培育玄武炭木。阿甘多对玄武炭木的研究一直未曾中断,终于有所建树,正记于笔记末尾,想来是莲茵因胥挽枫而痛苦的事让他终于决定下手将他培育的玄武炭木炼睚眦之法投入使用。   他必须要告诉燕星何。   正待他要开口时,门却突然响了起来,一粉色罗裙的少女捧着一盘糕点小心翼翼地走入屋中,道:“我来送糕点了,不知三位公子口味如何,各端了些来。”   两个下属觑了一眼脸色瞬间黑下去的顶头上司,立马挺直了腰板。 第100章 闯盟   少女开门时透了点阳光进来,胥挽枫本就不大痛快,现如今看她这模样,无论是他本人还是跟了他多年的下属,都晓得他这是又撞上烂桃花了。   真是作孽啊,前面那一个男桃花都还没给解决呢。   胥挽枫倚在椅背上,眯了眯眼:“我看姑娘眉眼,又与我年龄相仿,莫非便是我那表妹?”   “你当真是我表哥?表妹邓彩儿,见过表哥。”   “表妹不必如此客气,你我本就沾亲带故,自是一家人,一家人何必在意那些礼数……表妹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我只是想同表哥聊聊罢了,小妹闷得很呢。”   胥挽枫刚想拒绝,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拐了个弯儿道:“……表妹先去,我马上便来。”   邓彩儿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跑到外头去了。   “大人……”   “我知道你们两个看我笑话心里乐着呢。”   “属下不敢。”   胥挽枫嗤笑一声:“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们两个把这里收拾好,将玄武炭木的那些寻出来整了,肯定还有。说不准我夜里得住这儿,正好看看。”   “是。”   胥挽枫绑了眼带,拄着他不离身的玉青手杖出去了。他这会儿噶努不在身侧,也没胥野岚帮扶,更没燕星何伴他左右,要不是他先前已经记清了邓府的路,说不准还真要直面撞白墙上。   邓彩儿就在第二道月门处等他,见了他绑了眼带不由一惊:“表哥,你方才分明……”   “无事。走吧。”   “唉好,表哥我扶扶你。”说着,邓彩儿便要来碰他,胥挽枫手一抽面无表情地移开了手臂。   “表妹,我们终究是表兄妹,才认识不久,莫要逾矩。”   “……我明白了。”   “我答应你与你出来是有事问你。”胥挽枫的脸色相比方才有些苍白,一抹忧虑不动声色地爬上他的眉间,“你……认识晏梓么?”   “晏公子?谈不上认识,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是钴林盟的燕部主人吧?挺好看一人的……我做梦都想去燕部呢。”   “那他近日可在浊水?”   “在的呀,前几日才回来呢,昨日还见着他同七袖剑一道采买玩意儿,像是给幼子的玩物。”   胥挽枫又听她喃喃道:“难不成晏公子已经成亲了?”   胥挽枫:“……”   他已经猜到八成是给谁的了。   胥野岚真行啊。   这么说,应是也快成亲了吧?到时候他定是要去的,那么燕星何会去吗?   ……他怎么老想着燕星何。   不过既然燕星何在浊水,那至少去寻他也就方便了。   他怕燕星何过一阵子又换地儿了,在邓府吃过午饭就回了辟邪坞一趟,连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同他寒暄了什么也不记得。他决议要将事情闹大,大到燕星何没法子避而不见。   胥挽枫换了辟邪坞正装,骑着噶努,风风火火地直上清潭天。   早在他们上山时,池束便知道了,原先上清潭天是要通报的,这回胥挽枫本就是要打燕星何个措手不及,好把人带去好好说了,根本不吭一声就直闯了钴林盟。   若是燕星何不愿回?   哼……   胥挽枫拎着玉青手杖与流月快步行过吊桥,身后跟着大批的辟邪坞。   他若是不愿回,这回先把他绑走便是,今后如何,今后再论,若是这回他都不愿意走,还何来今后。   “辟邪坞卿,请您止步,莫再往里走了。”   胥挽枫脚上一顿,抬首面向了钴林盟石阶上的池束与在他身后同他携手而立的宣尽欢。此时辟邪坞众人站在一起,人数不敌将他们围住的钴林盟盟众,却仍是不见一丝惊慌,整齐划一地戴着帷帽身着黑袍,如同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独胥挽枫一人未戴帷帽。   “在下并无有意要惊扰贵盟,只是要寻一故人有事要相谈。”   池束不冷不热道:“你何必装,我知道你是谁。晏梓不愿见你,你请回吧。”   “事关我二人,我必须要见他。”   “你一直在骗他。”池束又道,“你分明早已知晓他的大致身世,却还瞒着他,玩弄他的感情。怎么,有趣吗?现在又来摆出这副卑微模样给谁看?!   “他当年被你祖父害得不成人样,拼死拼活才逃到一苇渡江,又入我钴林盟,与我情同亲兄弟,现如今你是要来替你祖父抓他回去好斩草除根?!”   胥挽枫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吼道:“我没有!”   “那你是要如何!你先想清楚,是你先骗他欺他的!”   “我受够了!”胥挽枫不顾颜面地嘶吼出声,甚至还破了音,“我受够了看不见他、不能与他说话了!我骗他又如何?!整件事有我的错吗?!一直以来我只是一个给胥宗收拾烂摊子的,可我不是他!凭什么这种灭亲之仇要归结于我?!他待如何?!如此讨厌胥家人他是不是也要把晏雨絮的孩子也杀了?!”   “辟邪坞卿,慎言。”池束眯起了眼,飞身袭向胥挽枫,随手接过一旁盟众抛过来的一柄长鞭,卷向流月,“晏雨絮怎么说也是受钴林盟庇护之人。”   胥挽枫侧身避开他那一鞭子,将玉青杖子塞给他身后的辟邪坞,手握流月又侧刀挡了他一鞭子:“我有说错么?让我见他!”   “你是想来硬的?休想!”池束随手扔了鞭子,钴林盟盟众又向他扔来一把剑,他随手接了直面劈上他。   他这种打法确实无耻,却也叫人没法预估他之后的招数,且也能看出他身手确实是深不可测,江湖上一向传闻池束没有兵器,却是接着什么兵器就能用什么兵器,如今看来确实不错。   “让我见他!否则就是以一敌十我也要杀上去!”   “辟邪坞卿,”交手间,池束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   这一句一下子戳中了胥挽枫久久悬而未决的一个痛处,他手上一慢,流月险些被他弄出一个缺口。   “与你何干……!”   “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就这你还想见人?做梦!”   胥挽枫逐渐不敌池束,只能硬着头皮挡下他数招:“你凭什么不让我见他?你是他谁啊?!”   “胥之明,你真的是一个很可笑的人。”   胥挽枫隐约察觉出了一点苗头,在终于被他打在了地面上以刀锋抵着脖颈起不来时,笑道:“你不敢杀我。”   池束有些恼了:“你对自己未免太自信了。”   “是不是燕子不让你杀我?”   “……”   “呵,果然。他还放不下我吧?”   池束叹了口气:“辟邪坞卿,你果然有够麻烦。”   “燕子没法子不喜欢我,”胥挽枫压低了声音说道,“否则当时我们两个都不会要死要活。我是不了解他,我不清楚瞰桉侯府被灭当晚的情形,我不清楚他这些年究竟经历过什么,可他亲口说过他喜欢我的。”   “……你实在是太混账了。”   “是啊,我就是个混账,但我除了骗他以外我做错了什么?”   “光骗他一条就够我们杀你千万次了。”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会放过我自己啊。”   “阿束,可以了。”   听到宣尽欢在喊他,池束撇了撇嘴,将刀撤了,转而看向了宣尽欢。   胥挽枫嗅到了一股玄武炭木的清香,一下子汗毛倒竖,慌忙撑着流月从地面上起来,一瞬间仿佛失去了他那根让他桀骜狂放的脊梁骨,整个人都畏畏缩缩地如同一匹遍体鳞伤的狼,可怜巴巴地面向高处的石阶。   “真是可怜啊,辟邪坞卿。”   “燕子……你……”   燕星何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我能不能同你单独说说话?”   “……让你的人滚,你跟我过来。”   一听他这话,辟邪坞中霎时有人沉不住了:“大人,您怎可与他独自去!若是他乘机下手……”   “随他,你们回去。”胥挽枫拿过了她手上的杖子,松了口气,“他好歹愿意见我了,你们饶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杀就杀了吧,不过贱命一条罢了。”   辟邪坞众多少有些明白,若是这回两人能将事情谈拢,今后胥挽枫的状况说不准会好上许多。可燕星何总归是恨着胥挽枫,若是一个冲动把人宰了怎么办,胥挽枫又不忍下手。   胥挽枫却不欲与他们纠缠了,将流月入鞘,拄着玉青杖子跟上了燕星何。   燕星何先行了几步,转过身看着他。胥挽枫脸色极差,却仍是抿着唇跟着他,分明疲惫得精神不济,却仍不肯歇一歇喘口气。   “如果你累了,”燕星何道,“你可以回去歇歇。”   “你不能保证你不跑,就算你保证了不跑也不见得你一定不会不跑。”   燕星何冷笑道:“你觉得我同你一样喜欢骗人?”   “只是还我一个‘人情’罢了,你不喜欢做这种事。”   燕星何撇了撇嘴,下行几阶,不耐烦地架住了他,登上石阶。歇在鸟架上的燕子啾啾叫了几声,飞出屋子来叽叽喳喳地落在胥挽枫肩上,蹭了蹭他的脸。   “你的燕子?”   燕星何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怎么了?还认识你你很开心?真是群胳膊肘往外拐的混球。”   “燕子,你跟我走吧。”   “……你不要逼我现在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算我求你的。我命都可以给你的。”   燕星何定定地看着他:“你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信你。” 第101章 灯下   到了钴林盟的燕部院落中,二人在廊上相对而坐,皆是不语。燕星何看着胥挽枫忧虑深重的眉眼,突然心下一动,伸出一只手去虚覆到他脸侧。   胥挽枫嗅到突然浓厚的清香,呼吸一滞,嘴角都绷住了。   燕星何皱了皱眉,回过神来:“……回来。”   落在胥挽枫肩上的燕子蹦跳到了燕星何手上,用它那小毛脑袋蹭蹭他的指节,飞到了桌上,哚哚啄着散在桌面上的瓜子肉。   “你可以说了。”   “我查到了一些睚眦的事。”   燕星何掀起眼皮来看向他,沉着脸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外祖家曾有一名名叫阿甘多的花匠,我在我娘的留下的物品中找到了一些他的信件,以及……他曾经寄给我娘的一株玄武炭木树苗。”   “什么?!”   “你不要激动。”胥挽枫赶忙安抚,“我前几日赶路到浊水,从我外祖父那里得知阿甘多是苗阿人,他的物品中有许多关于玄武炭木的记录。”   “说了什么?”   “我说不清,所以我想请你同我回去一同整理,能发现什么能解决玄武炭木的东西最好。”   “……可以。”   燕部的女子奉茶上来,绿底的茶水压着一杯底的茶叶,盖头将热气勾走了一部分,也诱出了些许茶香,缓和了一些两人之间仍是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胥挽枫终于笑了笑,放松了许多,松了一口气:“我终于同你说上话了。”   “……”   “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想求你,你从今往后去哪儿都让我跟着就行,待事情了结,你怎么处置我都随意……燕子,我真的受不了了。”   燕星何闻言,仗着他看不见自己,细细打量着他的脸,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都不放过:“……胥挽枫,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这回轮到胥挽枫愣成了一个呆子。天色已晚,红霞惨兮兮地铺在胥挽枫苍白的脸上,显得他面容和煦,添了一分天真稚嫩。   “……你现如今真的很像我们初见时的那样。那会儿我们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可以开玩笑,随时随地拌嘴。”   “燕子,是我对不起你。”   “呵,我不想听你说这个。是我不想放过你,错在我,你只是瞒着我你是胥宗的孙子这件事罢了。”   胥挽枫听得出燕星何仍然没有消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是他骗他在先,这终是他们二人之间一道跨不过去的坎,他没法子将这道坎一笔带过,燕星何又正在气头,这话他如何能当真。   “行了,你还想怎样。”燕星何不耐烦道,“不过我可只答应了去看看,之后你别再来了。”   “……我已经没让你跟我走了。”   燕星何的声音冷了下来,冷笑一声:“我们两个都很固执,还真是绝配。”   -   胥挽枫先回了邓府,用过晚饭后,不至戌时,燕星何来敲了邓府的门。下人见是媒婆间炙手可热的燕星何,还惊讶了一番,引他去面见胥挽枫之后去通报了邓老爷子一声。   胥挽枫早让人将东西全搬去了他暂居的客房,铺了一桌子,用几块镇纸压着:“东西都在这里了。”   燕星何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整出了几张纸来怼整齐了,哗啦啦地翻看起来。胥挽枫也是没事干,摘下了眼带,低头翻看。   “我先同你说说来龙去脉,你且听着就行。当年辟邪坞驻扎苗阿,许多苗阿人都因此离开故土,其中一部分便以睚眦教自居,培育玄武炭木制作毒药,意图报复中原人……你在听吗?”   燕星何没好气地送了他一个白眼:“你爱讲就讲,不讲我就滚了。”   “你、你别气,我就是说一下……我怀疑阿甘多心悦我娘,自我娘嫁到霂州后书信不断,有将一株玄武炭木与他的一点改进成果的总略一并寄来过。我娘不见前,他走得匆忙,东西都还留着,给看看有没有那些他的结果,说不准会有解药。”   燕星何点点头,翻阅得越发仔细。   眼看着翻了快一半了,这解药还没个影,胥挽枫的眼睛不免有些干涩。   “真是怪了……苗阿人在做毒药时,不会对应地做一份解药么?”胥挽枫轻声道。   燕星何头也不抬地回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力图报复中原人,解药于他们而言本就无用。”   “要不找找有没有胥野岚说过的那种能延缓毒发的药物……哈啊。”   燕星何抬起头皱眉看了一眼胥挽枫的眼睛,道:“你过来,同我背靠着背看,眼睛怼着烛火看字不会疼吗,实在累了就去睡。”   胥挽枫点了点头,乖乖地下了榻,坐在他身后,倚着他的背映着烛光翻阅笔录。   胥挽枫比燕星何要高,身形也要大些,轻倚在燕星何背上总觉得叫他有些吃力。燕星何强撑着一柄腰杆子,沉默不语地支着腰,从前这般,与他贴身的那几块皮肉都会烫得厉害,又好比在他丹田里烧起了一把火,噼里啪啦地烧得他耳尖发热,目光飘忽。可今时不同往日,虽然他还是会觉得有些发烫,脸上却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胥挽枫精神不济,数天的赶路令他昏昏欲睡。燕星何听他又打了个哈欠,刚想开口,屋门就让人给推开了。   “表兄,我……”   迈进门里的邓彩儿顿时变成了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冒冒失失的鸭,半截话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眼睛盯着抬头不悦地看着她的燕星何,整张脸都红了。   “晏晏晏晏晏公子!”邓彩儿吓得舌头打结,“您怎么在这!”   “这谁?”燕星何脸色不大好,语气也不大好,“还敢连招呼都不打地就闯进来?”   胥挽枫一听声音就认出了邓彩儿,偷偷吸了一口馥郁的玄武炭木香,道:“我表妹。”   “谁教的……这般无礼。这可是男子的屋子。”   胥挽枫笑了笑。   燕星何出身瞰桉侯府,自幼品行优良,懂礼数,这种不拘小节的人更是入不得他的眼,但终究是个女子,还不好表现得太过。   燕星何看了他一眼:“笑什么,跟你一样。废物。”   “是啊,我就是废物,眼睛天生就是瞎的。我承认了,你要我么?”   “胥挽枫,”燕星何压低了声音,淡淡道,“我不会原谅你的。”   胥挽枫侧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他满目的金灿灿的星光里找出一点别样的情感。奈何燕星何要么实在是遮掩得太好,要么就是真的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情谊了,总之翻不出任何端倪来。   我肯定是瞎了。胥挽枫想道。   否则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呢。   胥挽枫越过他的手,虚拢在他身上,微阖眼帘,将桌上已经看过的纸张整理了,一面道:“什么事?”   “没什么……就,就想看看表哥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让人帮的……对了,燕子,你吃过了么?”   燕星何的语气依然平淡,让人听不出情绪来:“请好好叫我晏公子。没吃过,燕部事情太多。”   胥挽枫点点头:“劳烦表妹叫下人拿一盘糕点来,我朋友好垫垫肚子。”   待邓彩儿出去了,他又立马道:“怎么了?燕部有出什么事?”   他说这话时仍是笼着他的姿势,叫燕星何颇不自在,往外移出去了些,道:“吴辉不见了。”   “那沽艾呢?”   燕星何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却是嘲讽至极:“怎么,沽艾不是你的人么,你的人如何了,还用我一个小小探子来告诉你么?”   “你不要发火,我说还不成么。沽艾也不见了。”   燕星何“唔”了一声,别过头看向他:“说来听听。”   “上回其实我早就托了沽艾盯紧吴辉,一路上若有何异样定要传信给我,可自离开了梧桐府后,沽艾便没了音信。前阵子我尚在霂州时方得了一些消息,我的人说,最后一次见着她是在……”   胥挽枫对燕星何的情谊很是复杂,眉眼也被磨得柔和,分明离上回在盘元的那场撕心裂肺的决裂不过不足一个月,他却像脱胎换骨地换了个人。即便胥挽枫不说,他身上的疲惫与风尘也太重了,几乎堵住了燕星何轻缓的呼吸。   如豆灯火下,他们跟前横亘的伤疤又被一段孽缘烧得皮开肉绽,胥挽枫看着燕星何,仿佛在他灿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无数轮回中的业,均是在这一人身上翻滚,吞没了不知悔过之心如何而起的他。   燕星何表情淡漠地看着他,叫他平白地紧张起来,说的话也卡在一半,支支吾吾的,吐不出来。   燕星何无故将自己的那点耐心硬是匀了些出来:“在哪里?”   “……闸药。”   燕星何往后仰起头,用左手捂住疲劳的眼睛,叹了口气,话语随着他那一口气飘了出来:“……西南。”   他抿了抿唇,又道:“苗阿。”   “玄武炭木是苗阿人的圣树,最初只在苗阿。”   燕星何移开了手,淡淡看向他:“并无干系。”   “只是多说一句罢了。但沽艾在西南失了踪迹,若是吴辉有什么问题,是否会是吴辉在那里有了什么倚仗?”   正巧此时,邓彩儿带了点心折了回来,门没关紧实,那点门缝够她看清里头的情形了。   燕星何一手托腮,一手捏纸,神情淡漠地望着胥挽枫,胥挽枫则一手撑桌,一手虚揽在燕星何身侧,似是唯恐了燕星何坐在榻沿上一时不察给掉下去,双眼半睁,情谊却深重。   若是被这样深情的目光包裹,没有谁会不动心。   邓彩儿被这一幕吓了一跳,点心盘撞上了门板,胥挽枫一愣,赶忙收回了目光,看向门口:“请进。别遮遮掩掩的,自己家里,像什么样子。”   邓彩儿赶忙端了点心进来,不待燕星何道谢,便慌乱跑了出去。   燕星何道:“你对她……还真凶啊。”   “有么,我对人都这样。”胥挽枫在一盘点心里毫不客气地挑了挑,分出来几个不大会掉沫子的放在盘沿上,把燕星何手上的记录拿了过来,“你先吃,我看便可。”   燕星何懒散地眯了眯眼,看了他一眼,兴趣缺缺地捏起一块扔进嘴里,突然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查阿甘多?先前并未听你提起此人。”   胥挽枫笑笑:“我……我在盘元找不到你,也很累了,就打算把今年春季的巡查做了,故而先回了一趟霂州。我娘坟前有棵树,树苗是我当年从我娘留下的盒子里拿的,好些年没去看,随它长了,这回去了才发觉是棵玄武炭木。”   “嗯……很多年了吧?”   “是啊……”   “你娘她……”   “我认定了她没死她就一定没死。我认为是阿甘多带走了她。”   胥挽枫的声音不大稳。 第102章 请柬   燕星何突然笑了笑:“胥挽枫,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胥挽枫不解地看着他。自踏进门来之后的燕星何的每一句都几乎叫他头痛欲裂,就像不是他疯了,而是燕星何疯了似的。   “你总是对那些大家伙都已经认定的事十分固执,仿佛真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一般。   “诸如,你娘没了、只要你往死里查就能查出睚眦的始末。再如……我们两个还能毫无芥蒂地走在一起。”   “燕子,我真的不想同你吵……我没那个精力,也没那个心情。”   “我就有吗?!”燕星何微微拔高了音量,“我很累了,胥之明!你知道我当初察觉了一点你的不对劲时有多痛苦吗?!你不知道,你就想着怎么哄我开心,把我当个傻子一样,最好我什么都不管就又跟你走了,是不是?!   “从来……”   胥挽枫听他声音颤抖,猛地抬头看他,只见燕星何双目湿润,嘴唇都被他自己咬得紫红。   “从来都没有人……同我说过实话。   “当初我娘是,从前我姐是,后来你也是。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最后一个一个地都不要我了。”   胥挽枫赶忙去移开他死死扣在下唇上的贝齿,揉了揉已经出血的嘴唇:“抱歉。”   他隐约察觉出了燕星何精神不大对劲,怕是经此一遭比他疯得还要厉害。   “也好,也好。”燕星何笑道,“左右我也活不长,谁都不要与我有瓜葛才好,遗臭万年,流芳百世,又与我何干。我入世二十载,刀山火海里都给你滚掉了一层皮。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脏六腑剖给你后,我不知我可还能入土为安……将皮肉还与爹娘。”   “燕子……”   燕星何双眼发直地盯着烛火,嘴唇微张,过了会儿才问道:“我方才……失言了,对不住。”   “……燕子,从那天以后,你一直都是如此吗?”   燕星何似乎正在走神,乖乖的,让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我没法子,束哥和副盟主他们在的时候我不怎么开口,我怕我一说出来会让他们担忧。事务多的时候,我顾不及脑子,一闲下来就是满脑子的之明和燕儿他们……”   晏雨絮如今有了身子,燕星何正是一个纠结的时候。   若是告知了晏雨絮胥燕两家的恩怨,她该怎么做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怎么办?可若是不告知她,便是如今的模样,这一件事情如石头一般加压在燕星何一人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心思郁结在心口,甚至伤及内里。   胥挽枫叹了口气。   燕星何总归是太苦了,偌大的陈年旧事都叫他一人扛下来了。   “燕子,今晚你就在这儿歇一晚罢,养养精神气,我不来扰你。”   燕星何摇了摇头,又扒拉来了一沓纸翻看。胥挽枫没得办法,只得随他去。   夜深人静,这气节又没个虫子,外头只有不肯歇下的鸟叫。胥挽枫差不多翻遍了手头的东西仍是无果,回过头去看燕星何,却是发现他已经支着脑袋枕着鸟鸣睡着了。   “……”   胥挽枫觉得又好笑又心疼,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长榻里头躺下,盖了一条被褥,整了整他那头的记录,粗略翻了翻,叹了口气,将摊在桌面上的记录全数整好了,收拢在桌角上,用镇纸压实。   完全没有任何的与睚眦解药有关的记录。阿甘多这一手留得可真够绝的。   一般来说,苗阿人应是会在每次制毒时都配备相应的解药才对,可睚眦似乎完全没有解药。   没有解药便意味着燕星何体内的余毒除不干净,现如今只是被蛇毒压制着罢了。   睚眦光用蛇毒除不干净无非是因为睚眦中不止玄武炭木一味药物,他也想过用余下药物相对应的克制物去解毒,但阿甘多记录中的药物多是无毒无害,混在一起也无什么副作用。   只有可能……是阿甘多没有将关键记录在案了。   也对。   胥挽枫攥紧了手,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假如他真想给中原、给辟邪坞、给胥家制造什么麻烦,又要解药来做什么?   如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星何被余毒与蛇毒一道伤及肺腑折损康健,却无能为力。   他能做的,兴许真的仅有去杀死如今睚眦的教主。燕星何体内有蛇毒,总归也算一剂人肉解药,睚眦耳目众多,胥挽枫不敢保证睚眦如今尚不知燕星何身上有能克死玄武炭木的蛇毒。   能怎么办呢?   燕星何睡得不大安稳,眉头皱在一起,双唇紧抿。胥挽枫一手覆在他脊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轻声哼着舒缓的小曲,仿若将燕星何当了个孩童来哄。   燕星何却也的确是睡得安分了些。   他的燕子其实很简单,只是俗世恩怨将他浸泡得尽是血腥味了。   胥挽枫探出手想去拥他,可终究是不敢,手指僵在那里,到底只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吻了吻:“燕子啊……”   -   第二日巳时燕星何方起,窗户被支开了一道两指宽的缝,床边烧着一炉子,不算太干燥。   屋里只有他一人,矮几被放在榻尾了,那沓笔录被齐整地收在那里,旁边摆了一张墨水干了有一阵了的留信。   燕星何看了眼,是胥挽枫留的。大致同他说了没在笔录里找着解药,大约摸是只记录了部分的药材,又同他说莫要拘束,终归是他外祖家,若是有什么需要同他们说便是,他自个儿先回辟邪坞去了。   “你莫要心焦,我定帮你找到解药。”   看到这句话时,燕星何的心尖儿不由地一颤。   这人手底下有多少人替他卖命啊,又何必为他一个将死之人作践自己。   邓彩儿昨晚被胥挽枫那一个眼神惊得整晚没睡好,可惜胥挽枫起得忒早,她在廊下躲着蹲了几个时辰想道个歉,却也只蹲到了燕星何出来。   燕星何的脸色相较昨日倒是好了不少,眼角微红,气色甚佳,走路也不再松散,身板挺直了,更叫人心生倾慕。   可邓彩儿看着可只有纠结了。她与胥挽枫相见不久,但确实心生好感,而胥挽枫显然是早已与燕星何相识相熟,无论燕星何态度如何,他放纵胥挽枫对他痴情却是不假,看着更是似乎已经维持了有一段时日。   胥挽枫在她看来如此冷清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因这样的一个谁沾染厚重的烟火气,除却倾心于他,邓彩儿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别的说法了。   至于燕星何,她更是琢磨不透,像是燕星何有意回避,而胥挽枫求而不得。   燕星何之于胥挽枫,就好似胥挽枫之于她。   而胥挽枫定是更情深义重的。   燕星何伸了个懒腰,突然看向邓彩儿这头:“姑娘何必躲躲藏藏的,总归是在下叨扰,叫你一主人家为难了。”   邓彩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走出来,手都不知往哪儿放:“我,我就,呃……抱歉。”   “你是……他的表妹来着?”   邓彩儿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很怕我?”   邓彩儿赶忙摇头:“晏公子很温和呢。”   燕星何笑了笑:“承让。不过,姑娘来寻在下是有何事呢?”   邓彩儿顿时噎住了,抱着手臂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就是路过……”   “来寻胥之明的?不巧,他一早就出去了。”   邓彩儿顿感别扭,克制不住地酸道:“晏公子真是好福气,同表哥关系能这般好。”   燕星何听了这话一愣,却也不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算不得好……我受不来。”   辟邪坞中,胥挽枫将下属都召在了一块儿,细细规划前往闸药的事宜。这件事大小具得在到那儿之后方能知晓,若是真与睚眦有关,麻烦就大了。   “封城?!”一名辟邪坞下属惊道,“万万不可啊,大人!若是封城会是多大的阵仗!老百姓不明不白地被困于寸土,定是会暗中……”   胥挽枫坐在首位抱着手臂笑了笑,无所谓道:“你害怕让人落下口舌?呵……辟邪坞这么多年来好的没人说,坏的人尽皆知,事到如今,我还怕这群眼瞎的暗地里咒我?”   “这……可,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多攒点功德不好么?更何况,这般大的动作,若真与睚眦有关,定会引起他们反应。”   “我就是要他们手忙脚乱得自己一头撞进来。”胥挽枫的食指轻轻敲在桌面上,一下一下震得人心肝儿疼,“我已经受够了任他们摆布了。这回他们撞上来,很好,我也没打算放过他们。没解药?那就给我造出来,什么时候调配出来了什么时候死,否则我定让他们活都不想活……死又死不成。”   在场下属闻言俱是浑身一抖。   不是已经同那位谈过了么?!怎么还愈发瘆人了这!   门外看门的下属突然隔着门板在外头道:“大人,有客来访。”   胥挽枫正是烦心的时候,不耐烦道:“让他滚。”   “这……可来的是晏公子……”   胥挽枫愣了一下,哑着嗓子道:“让他进来吧。”   末了,他想了想一屋子的下属,道:“都出去。”   燕星何站在外头背着手看着一屋子扎眼的黑袍子鱼贯而出,往里头望了一眼胥挽枫:“你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就是来打个招呼。燕儿给了我请柬,他们定是还以为我俩……也找不着你,就没给你发了。”   胥挽枫喘了口气:“……何时?”   “快了,十二天后。”   “……你姐姐身子如何了?”   “快两个月出头了。”燕星何淡淡道,听不出喜怒。   胥挽枫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迈出门槛,站在了他跟前:“燕子,真的对不住。”   燕星何笑了笑,后退了一步:“我们不过才见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你同我说了多少回的对不住了。”   “我同你……”   “别。我看你也有些忙,我打算先行一步了。”   “……我是不是不能再跟着你了?”   燕星何转身正欲走了,听了他这话,又转过身来,打量着他的脸:“……应是如此。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只是长兄长姐喜结连理。”   “……成吧。确实也是时候老死不相往来了。”   燕星何一愣,琢磨出点不对劲来:“你——你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是这个意思。今后我会尽量不再出现在你跟前,但你也别插手我任何事了……哦,不过答应你的事,我还是会办到的。”胥挽枫扯了扯嘴角,拍了下他的肩,便叫人来把他虚情假意地恭敬地请出去了。   燕星何莫名地火大了起来。他站在辟邪坞的门外,咬牙站了一会儿,用扇子敲了敲手心,想想左右他已经将消息带到,故而也懒得去管了,便也离开,回清潭天去了。 第103章 结亲   两三日后,燕星何告别了池束一众,捎上几份浊水特产作贺礼,只带了露伊便前往一苇渡江。毕竟他只是回去看望晏雨絮再走个过场罢了,带着太多人倒是不像话。   姑苏阁中多是男子,晏雨絮这女孩家在姑苏阁中实属少见,再加她是阁主旧友之女,兄弟又是阁主亲传弟子,分量足,挂出去的名号不外乎阁主之义女云云,是以来恭贺她新婚的宾客众多,只是其中她认识的在少数,多数还是叶瞒或是阁主夫人的亲朋好友。   寒梅镇也因此次婚礼而热闹许多,姑苏阁没那么多客卧,寒梅镇的客栈倒是捞了把便宜。   燕星何不知如何面对晏雨絮,一路走走停停,硬是在晏雨絮成亲当日堪堪到了姑苏阁。   燕星何一面让露伊将贺礼带去安置妥当,一面急匆匆去见晏雨絮。晏雨絮的屋子就在他那屋子的另一面,外头愣是栽了一株花树,花香四溢,满屋子的香气。   屋里侍女正替晏雨絮戴头面,见他进来了,晏雨絮轻声请了两位侍女暂避屋外,转向了燕星何。   两厢无言,终是晏雨絮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弟弟。”   燕星何应了一声,低着头走了过去。   晏雨絮揉了揉他头顶的银发,道:“你与之明闹了吧?”   “……怎么说?”   “还装呢?”晏雨絮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这闹的哪门子的别扭?前些日子之明就到一苇渡江了,看他一个人我就差不多明白了。我问了他,他也只说已经断了,不必再提。你俩是怎么了,闹成这般模样?”   燕星何皱了皱眉:“断了就是断了,还能怎么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懒得搭理他。”   “……你又来这套了。罢了,今日我也不愿与你争辩了……来,我先与你说说我这肚子里的小祖宗……”   -   堂中男女方宾客隔了两方,因胥野岚亲朋好友并不多,所以他那头多是叶瞒请来的客人。胥之明与胥野岚关系最近,站在最前。他摘了眼带,垂着眼睑,不知在看什么。   燕星何与晏雨絮的关系是最近的,因而他站在了女方那面最前,正好与胥挽枫正对着。   此时新人尚未入堂,一屋子闹哄哄的人,他们两人却一言不发。胥挽枫不言不语情有可原,燕星何却是奇怪了。   “公子,”露伊在他身后轻声道,“小姐到了。”   那头,胥野岚牵着盖了红盖头的晏雨絮,两人跨过了火盆,来到高堂位前。   “一拜天地!”   这时,胥挽枫忽地抬起头来,原先正看着晏雨絮的燕星何似是心有所感,也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却是谁都不愿移开。   “二拜高堂!”   燕星何的眼角神经质地抽了抽,抬手抹了一把脸,长舒一口气。他抬眼又看了胥挽枫一眼,胥挽枫却压根儿没移开过视线,一双黑红的眼平静地望着他,燕星何却感觉仿佛置身于漫天的悲戚中。   谁也不欠谁的,谁都欠对方的。是祖祖辈辈让他们两人走进死路了的。   “夫妻对拜!”   他们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胥挽枫的左眼中突然滑下一滴泪来。   燕星何的瞳孔猛地一缩,手都开始痉挛颤抖。   “你不该哭的……”   露伊听到燕星何哑着嗓子喃喃自语,怔了怔,道:“公子,你怎么了?”   燕星何一手抓住另一只的腕子,回神看了她一眼:“……无事。既然姐姐已经下去,我也出去吧。我在这里怪闷的。你办自己的事情去罢。”   说完,燕星何头也不回地挤着人堆走了出去。他对面的胥挽枫则是早在那滴泪落在他脸上时,便已经出去了。   机关城中的走廊上挂满了大红灯笼,贴着红双喜。燕星何回到自己那屋外,扶着额头正想去歇息,却见胥挽枫就坐在廊沿上,倚着那根玉青手杖,左手缠绕了鸦青眼带,默默遥望着一苇渡江上的鲜红的夕阳。   他顿时一噎,险些摔倒。胥挽枫听到了他的动静,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也不开口,就是那样死死盯着他。虽说此时光线暗了,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是愈发瘆人了。   “你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我的屋子就在你隔壁。”   “……呼,我还真没记清了……”   胥挽枫笑了笑,又别过头去了。   燕星何突然间很不是滋味儿。   胥挽枫阖了眼,道:“我清楚你当下定是疑惑颇多——比如为何我突然间对你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燕星何刚想反驳就发觉自己的确是这么个怂样没错。   “这很容易便能想清楚了,你不愿去深思罢了。”他站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去看他,用眼带蒙住了眼,来到他跟前,“在盘元时,我没得你那准信,便不愿歇了。到了浊水,我那么多回想同你和好,是你一直不愿与我回到当初的,一而再再而三……燕星何,我不是没心没肺能随你折腾的人,我也有血有肉,我也会疼,可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是否真的会被你伤到。   “我并非在责怪你。是我太混账,背着你做了那么多腌渍事儿,是我当初未托付真心,于是你便觉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你折磨得茶饭不思……可燕星何,我如今即便仍是对自己的真心糊里糊涂也累了。我没气力去跟着你了,你若是不愿回头,便就这样罢了。”   “……你为何哭了。”你不该哭的。   “我?”胥挽枫笑了笑,后退了一步,“你眼花了吧?”   燕星何皱着眉,烦躁道:“心事别憋着……”   “燕公子,如今你是以哪门子的身份来劝我的呢?”   胥挽枫勾起了唇角,不待他应答便侧身向他身后走去。燕星何伸手想扯住他,却被他不知怎的躲了开去。他几乎是嘶吼着喊道:“你给我站住!”   谁知胥挽枫直接拉下了脸来,黑着脸道:“够了,燕星何,你别太放肆。”   言罢,胥挽枫背着光,径直回到他屋里,摔上了门。   他太不是人了。   一回到屋里,他就倚着门板缩在了墙根上,脸埋在臂弯里,压不住的泪水浸湿了眼带。   他与燕星何的关系终于在他一次次的死缠烂打、死皮赖脸之后几近崩溃破裂,今日终是彻底豕分蛇断,应是再无转圜余地。   他喜欢燕星何。   差一点就能爱他。   胥挽枫终是明白了过来。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喜爱是在燕星何身上的。只是不待它长成满腔的眷恋,就被他的狼心狗肺冻起来了,只能从一丁点儿缝里钻出一点叫人牙根酸疼的旧爱,千回百转,织成一张他再挣不来的网。   今日胥野岚与晏雨絮成亲拜堂,他们二人隔着一条红毛毯望着对方,一种酸楚自然而然地就砸在他们心窝里了。   胥野岚与晏雨絮对上一代的恩怨只是略知一二,对真相却一无所知,毫无负担地结为夫妻。而他们两人凭什么什么都要担起来,什么都放不下,以致到头来即便是对他俩关切的询问只能一笑了之,以普普通通的吵架闹掰一笔带过。   胥挽枫很清楚,他俩若是要和好如初,他必定要放下身段,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可燕星何需要放下对胥宗的仇恨,真是太难了。胥挽枫也不敢想。   他真的是很愚蠢,竟然妄想燕星何能放下杀父弑母的血海深仇。   他无比怀恋当初他亲吻燕星何时唇上的柔软,将燕星何瘦弱的身子抱在怀里,两人隔着两层单薄的布料相拥而眠,以及燕星何淡金的眼眸中满天的星子与他吻他的双眼时的轻柔。   他想把燕星何抱在怀里,□□,肆意把弄,叫燕星何什么话都说不完整。   可是他已经连他的手都摸不得了。   他发觉他可悲且可耻地对一清二白的燕星何起了□□。   从前他只当玩玩,于是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时,他恭谨地将手贴在燕星何的后背上,没有往下从而与他有进一步的关系,甚至连他后背上一节又一节优美的凸起也不曾抚摸。   如今他的报复来了。他臆想着燕星何不可望不可及的被包裹在雪白布料下的躯体,隔着一块脆弱的门板行见不得人的事。   燕星何?自然是已经被气走了。   这样好得很。只要他们分开的时日越久,燕星何就能将他忘得更干净,总有一日,他们就算见了面,燕星何也只会在心里想道:胥挽枫也不过只是这么个人罢了。   胥挽枫生性薄凉,因而更是长情。情谊萌芽时他尚未察觉,真正长成后倒是成了一根彻底取不出的刺,只是或悲或喜,终是他两人被伤得鲜血淋漓,他一人连疤都结不住。   他想不通以后自己会怎么过,还能怎么过。也许解决了睚眦之后,他会回到盘元,间或回一趟霂州,总归不会久留,胥府不养他,胥目璋全靠那一点地与挂职养着一堆吃干饭的,有时还要他出资接济一二,他早已厌烦了。他甚至想到了在自己身死后就任由皇帝收回辟邪坞卿之位,随他去打压胥府……毕竟那些都与他无干了。   他想得相当长远。他要在燕星何之前死,这样他看不到燕星何离世,燕星何也能知道他厌恶的人终于去见了阎王,胥府还能在众人正值壮年时就一蹶不振,真真是众人同乐的美事。   ……胥宗眼拙,看不出他自幼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脆弱的疯子,就同哐哐作响的这扇门板一样,若是真有什么能给他戳个洞,那个洞便会永远留在那里。而这洞终是会成为无数苦难下手的对象,如同白蚁找到了下口的地方,将洞啃食得愈来愈大,最终他会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只余一具油尽灯枯的躯体。 第104章 封城   第二日一早风和日丽。燕星何计划前往闸药去查看一番,本是想赶在胥挽枫之前动身,谁想胥挽枫那厮起得比他还早,船夫道他天还未亮便走了。   彼时胥挽枫已在路上,离开一苇渡江有好一段路。他此去是去办公事,换了辟邪坞校服,为不打草惊蛇,他早修书一封让闸药当地的人先提防着,伪作有山贼作乱,乘机看好城门,在他到之前封住城门口,再让他这头的人分为三批前往,他带一拨自官道走,其余的两拨人走另外两条道,连夜行路,若真有睚眦掺和,势必要将当地的睚眦教徒一网打尽。   胥挽枫心情不大好,虽然以往也并未有什么好脸色,可这一路上更是黑着脸,连话也不讲一句,闹得整一队的人马都仿佛黑云压顶,几乎喘不过气来。   闸药是座不小的城,多以贩卖、种植药草为生,多是沾了边上苗阿的光。   这日,一正值壮年的男子急匆匆回到家中,他的妻子正坐在窗口上捧着布绣花。柔软的绸布上窝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水波平和地在其下泛开。   她抬头望了一眼气喘吁吁的丈夫,起身替他倒了一杯水,抬袖替他擦了擦汗:“怎的这般匆忙?出了什么事了?”   男子将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来了群黑金乌,说是外头遭了山贼,将城封了。”   “啊?!”妻子一惊,惴惴不安地攥紧了袖口,“那可如何是好?”   “总归与我们无关。山贼应也只是个幌子罢了。黑金乌是干嘛的,怎么会招呼山贼?铁定是有什么事……”   “可这平白无故的,突然封城,米粮过些日子就来了,届时怎么办?”   闸药的土地适宜种植草药,却并不适合稻子生长。闸药这段时日本就过得苦,粮食全靠东南一带接济,前阵子又盖了雪封路,粮缸见底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没官府的公文,这回他们定是私自行动。若是真到了米粮运来的那一日……大不了拼了。”   “可黑金乌……”   “那又如何,不过那一群人罢了,人多势众。”男人搓了搓手,又道,“你且先歇着,仔细着点,你肚子里可还有哥儿呢。”   妻子被他这话逗得脸通红,嗔怪地拍了他一下。男人抓住了她的手,道:“这事儿得提前商量起来。我去衙门,找官老爷与大伙做个打算。”   妻子点了点头,将他送出了门。   -   一路上,胥挽枫有足够的空闲来想明白到了闸药后会是怎么个情况。不过就是一群“刁民”闹事,他极擅长应付这种事。多少年了,他威胁皇帝的同时又替他背了多少锅,他自己都懒得数了。   他到闸药城门口时,几个辟邪坞正极力拦着要从城中冲出的百姓,两头都有人受了伤,若不是辟邪坞那明晃晃的刀身太吓人,名声又太臭,光靠这几个人恐怕还截不住。   那几个辟邪坞见胥挽枫来了如蒙大赦,顿时涨了士气。   胥挽枫嗤笑一声,噶努背着他来到门洞前,呲着牙凶狠地盯着堵着门不敢冲的闸药人,叫了几声。   “废物,连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拦不住?”胥挽枫从噶努背脊上一跃而下,缓步向前,一面道,“就你们几个?”   闸药人虽不认得胥挽枫,却也看出他能说得上话,又怕噶努一言不合就下嘴了,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我们分了两头,一边去看好那些送米粮的了。”   胥挽枫应了一声,拍了拍噶努:“去,带它过去。它清楚要做什么……”   胥挽枫话音未落,城门里便有人鼓足了劲喊道:“你是管事的?”   胥挽枫皱了皱眉,本就心情忧郁的他突然被打断了话更是不快。他沉着脸又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去应付那头吵嚷的百姓。   “怎么?你们要造反?”   “官逼民反!我们正缺着粮食,你们这时候封城这是要我们饿死不成?!”   胥挽枫笑了笑:“与我何干。”   “你!”   “回各家院里去好好呆着,别整什么幺蛾子,我们这会儿正查着东西,若是你们妨碍了辟邪坞办案子,本官不介意先斩后奏。”   “那你给我们饭吃?!”   胥挽枫提了一下手上的流月,抱着手臂与玉青手杖道:“我说的话显而易见,我不会替你们着想,这几天没米粮送进来也不见得会饿死你们。可若是妨碍了我查案,来一个我杀一个……”   这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暴起,手持一柄菜刀大吼大叫着向他冲来。胥挽枫脸上笑意更盛,流月忽地出鞘,刀柄上的蝴蝶呼啦啦响了一片。   胥挽枫接过身后的辟邪坞递上来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身上尚且温热的血液,道:“很好,以下犯上。总有人不愿听我说话,总有人要打断我说话。还望诸位能长个记性。把这人给我抬走。”   他将流月挽了个花,收刀入鞘,从容不迫地走进了城中。老百姓看看那躺着的人,只觉得背上发寒。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胥挽枫突然回过头来,笑道,“我清楚闸药里有多少恨我的苗阿人。但可千万别叫我查出来你们同那群害人的狗东西有什么牵扯。”   -   与此同时,闸药城门口的一座矮山上,有两人借着密密丛丛的竹林躲藏其中,一人开扇掩面,只字不语。   露伊看不下去了,低声道:“公子……莫要看了。”   “为何?”燕星何眯了眯眼,“真是有趣。”   露伊苦不堪言地闭了嘴。   胥挽枫比他走得早,可他走的可是官道,自然比不得他一个走近路的快。   “他比我想得还要无情。”燕星何皱了皱眉,不悦道,“他以前做那副小羊似的模样给谁看……啧。”   燕星何心里怪难受的。他们二人都不大对劲,心细如他,早已察觉,胥挽枫也不会无知无觉。可这股疯劲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裹挟着他无法抹去的对胥挽枫的心意没日没夜地折磨他。   于是他不由地想着,是他造就了这样的一个胥挽枫吗?还是说他掀开了胥挽枫常人的外壳,终于将他往阎罗狠狠推了一把?   ……就他们二人之间的世仇,与其说是他的压力,不如说是他不愿割舍的心魔。   作到了如今这一步,那点世仇反而成了维系他俩岌岌可危的关系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甚至在想,当初他拒绝什么呢,在一切没有被捅破前,胥挽枫甚至根本把他当个傻子玩弄;现在好了,他的一厢情愿倒是换来了胥挽枫的一厢情愿,风水轮流转诚不欺人。   他如当初胥挽枫吊着他一般吊着胥挽枫,最终却把自己吊死了。胥挽枫彻底撕破脸皮,即便有着暧昧不清的承诺,却也不愿再好声好语地哄他了。   他感觉到了在邓府那晚,胥挽枫几乎要忍不住亲他了。   他当时一心想着要绕着胥挽枫,也没探到胥挽枫的底线,于是在第二日胥挽枫抛出那个问题后又故技重施。   只是这一回胥挽枫彻底炸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胥挽枫的“撑不住了”当玩笑话,当耳旁风。虽说这确实是胥挽枫从前不付真心导致的后果,可他也的确是太把胥挽枫的耐心和精神当回事了。说到底,他俩都是第一次初尝情爱的人,其刻骨铭心非同小可。   他也很不把自己当个人。要是他与晏雨絮分担一点,别把自己套得那么牢,又何苦与胥挽枫硬生生拉出了一场大有要不死不休的意思的局来。   毕竟他给过胥挽枫救命粮,胥挽枫给过他温情。   谁又不是谁的救命恩人了。   “公子,还要看么?”   “……露伊,我是不是太死磕着不放了?”   露伊没听明白他这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诚然,他与我有仇,可这仇终归是祖辈的,更何况胥宗也是被反将了一军这才下错了手……我……哈,现如今他成了这副模样,我当真是……‘功不可没’。”   “公子莫要自责了,胥公子也并无怪罪于您的意思啊。公子……露伊真的不明白您到底想要什么。   “若是您想要他赔罪,他答应过了;您想要他的命,他也愿意给您……可您都不想要,您又何必为难他又为难您自己呢?”   燕星何眯起眼,收起扇子轻抚手心。   胥挽枫,你在想什么……凭你的性子,再如何也不会平白要了人命才对。   皇帝一直在寻他的错处,他先斩后奏草菅人命无异于将自己的把柄双手奉上。燕星何真的搞不懂胥挽枫了。   脑子没用也要有个度。   -   胥挽枫走入闸药当地的衙门,在客座上坐了,翘着根腿抬头叹了口气。   衙门里被清空了,连那县令也被请了出去,胆战心惊地呆在自己府中。   有一人骑马而来,到了衙门门口方才停了。马喘着粗气,前蹄砸在石砖地上几乎要杂碎了地板,被抚了好几下脖颈才安分下来。   骑马之人是张熟悉面孔。胥挽枫琢磨着也的确是差不多到时候了。   “张青则……你太磨蹭了。”   张青则穿着辟邪坞校服,被黑皮的劲装包裹的身躯更显干练,脸上也不似当初在胥家时的懒散。   “大人,属下来迟了。”   “的的确确是来迟了。罢了,有什么消息吗?”   张青则挠了挠脸颊:“这……属下找了很多天了,自接到您的命令那日起就布了人手眼线,但确实是找不到。”   胥挽枫沉吟片刻:“算了吧,你先去歇息。人八成是没了,眼下只能指望着那个女人能上钩了。”   张青则刚下去,跟着胥挽枫来的那群辟邪坞便抬着那被胥挽枫抹了脖子的人进了来,走到堂中将那人放了下来,关了衙门正门。   那人的衣襟里还在漏血,脏了衙门堂前的大半片石板地。辟邪坞们退至一旁,将天井围了起来,听候胥挽枫差遣。   “好了……说说罢,现下还在闹么?”   一人道:“没了,都安分的很呢。”   “这就行了。否则我还真想不出什么新的法子来……你也别趴着了,给我起来。”   闻言,地上那人的胳膊动了动,随即慢悠悠从地上爬了起来,理了理被“血”浸泡的衣襟,来到胥挽枫跟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大人。” 第105章 马车   胥挽枫道:“辛苦你了,还要陪我演戏。”   那人从脸上揭下了一张人皮面具来,道:“大人的吩咐,属下应当尽心尽力。”   “唔。去吧,换了衣服歇会儿再来。”   “是。”   那人下去后,胥挽枫又开始琢磨起今后的打算。既然他已经来了,就算是已经给了个下马威,也的确是不该困着一城的人饿着他们。   “……算算他们也该到了。明日起,开北城门,你们都去,严查每一个出入的人、牛马、车,有任何可疑的都给我拦下来。”   一众辟邪坞均是纷纷应了,干脆利落地出门办事。   衙门里又再次安静了下来。胥挽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时间什么事都没了,空闲得无聊至极,只得等了噶努回来。   衙门门外,燕星何背着手静静看着坐在衙门堂下坐没坐相的胥挽枫,心情复杂地咬了咬牙。   露伊在旁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公子,不进去么?”   “不。”   “那何必看着……”   燕星何摇了摇头:“看看就行了……解个心痒而已。你先回客栈吧,我去打听打听沽艾的事。”   露伊却道:“公子只管去,我在这帮您盯着辟邪坞。毕竟他们也在找沽艾,兴许能得着消息。”   燕星何看了她一眼,只道“随意”,便离开了。   露伊心里头清楚他只是没头苍蝇似地瞎转悠。若是沽艾真出了什么事,又被有意瞒下来了,哪会那么容易叫他打听到。   衙门对门有间茶楼,露伊寻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就光盯着胥挽枫。衙门里一整日都没有人进出,就只有胥挽枫坐在堂下,间或喝口茶水,其余时间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打发时间,叫人看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到了夜深露重的时候,才回来几个辟邪坞,胥挽枫与他们说了几句,就让他们候在一边每个动静了。露伊正疑惑着,她的手臂却突然被抓住了,将她硬生生提了起来。   她急得回头一看,是两个辟邪坞。   “大人有请。”   “你们!我是……”   “大人清楚。请吧。”   辟邪坞们在自家院儿门里才会发育成一群脑筋不大正常、常开叉的傻子,开玩笑和背地里腹诽上司都是常事,毕竟辟邪坞大事不多小事有余,撇去近日上司红鸾星动得有些过头外以往万事都是上司亲力亲为,他们一群属下轮着跟着办事就成,清闲,还拿的俸禄多,于是这成堆的闲人只能卖傻消磨时间。可在外人面前,个个都成了只听胥挽枫话的冰山,抓的人一旦有什么话,口头禅都是“大人清楚”。   言下之意:请闭嘴。   露伊如一只小鸡仔似地被提到了胥挽枫跟前。   “露伊,你看了那么久,不会累么?”   露伊被他一句话说得毛骨悚然,抿紧了唇,没有回他。   “早就闻见你身上的青草气和他身上的味儿了,还以为你看了会儿也该走了。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毕竟我与他认识不就是因为你么?   “他是不是看到了?”   露伊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在说城门口那事,道:“怎么,你有什么要反驳的么?”   “有。”胥挽枫笑笑,“我知道你们那会儿就在那看着了。那个人是我的人,做戏罢了,否则怎么做到下马威?”   “你……你还真是奇怪。既然是假的,你为何要让他看见,又不同他说?”   “他这人心智不坚定,下不定主意只会更痛苦。我得走一步棋,让他好下决心不会再顾及我,正好有这么一出戏,让他晓得我冷血无情,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不挺好的?”   “那你为何又要告诉我……”   “因为你是局外人,又看得比他清,不会为情感左右。我承认,我藏了私心,我自然不愿被误会,可真要有解释的那一天,他不会听我的,反倒是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会更让他相信。   “你愿意站在我这头么?”   -   夜风猎猎,月下的闸药城倒是安静了不少,在城墙上站着的胥挽枫对此很是满意。   “大人,城门都封好了。”   “知道了。”   旁边有一人道:“大人,这若是他们一开始就不在闸药……”   “不会。他们没有离开过闸药,要将沽艾藏起来需要花功夫,他们没那么快的动作。”   “那……要盯着那个女人吗?”   胥挽枫晓得他们在说谁,道:“不必。她看着我跟他是怎么过来的,她自己心里有数。我都低头了,她就算嘴上不老实,还是会帮我的。做事,少废话。”   从燕星何暂住的客栈客房望出去,是能看到城墙上的那几道人影的。   胥挽枫也的确不容易。抓睚眦,想对策,到了夜里还要带人看好城门。区区一个睚眦就叫胥挽枫几乎倾尽了全部人手来针对,他偏生还要分出些心力来顾及盘元那头的麻烦,真亏得他还有精力入夜了还要上城墙。   过了午夜胥挽枫方回去歇下,燕星何盯着的,第二日他起后,去了城门口的一间酒楼吃了几碟点心,那会儿胥挽枫便已经带着辟邪坞开城盘查了,噶努还窝在他身后打哈欠,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的。   睡得晚起得早,燕星何已是困得眼皮打架了,更何况没日没夜地往心里堆心事的胥挽枫呢?   封城已有几日,今早先是将噶努确定过的无事的米粮送去城内,再是让要外出的百姓一一过关。这是项大工程,又是苦活计,也不知胥挽枫哪来的精力一直冷着张脸在城门旁盯着。   燕星何在桌上趴了会儿补觉,醒来时日头当空,辟邪坞已经换了一批,大多是去用午饭了,就胥挽枫还站在那里,门口零星几个辟邪坞帮着盘查。   要出城的百姓大半都已经放出去了,这会儿正是空闲的时候,却见尘土飞扬的路上骨碌碌行来一辆牛车,一头嚼着草根的老黄牛拉着辆盖了布的板车,赶牛的是一普通车夫,车板上还坐了个驼背的女人,似乎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脸上满是疤痕,甚是恐怖。   几个辟邪坞本挨在一起扯东扯西,见此也只得照例来盘问。   那辟邪坞打了个哈欠,道:“拉的什么?”   老妪道:“回大人……这是草民家种下的菜,还有几棵烂树苗,给冻死了,城里没处放,只得拖出去扔了。”   辟邪坞掀开布看了眼,确实是满满当当一车子烂菜烂树苗没错,连底下都掀开了。辟邪坞不疑有他,便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过去了。   “慢着。”   车夫被他这冷不丁的一声吓了一跳:“大人有何事?”   辟邪坞见胥挽枫已是出口阻拦,便迅速地将牛车围了起来。   胥挽枫走到车后,突然伸手抬了一下车板。   这一车子烂菜竟然纹丝不动。   “……呵,行啊,趁着我一早上没歇息正累,噶努又不在,人又少,打算出城?   “吴辉姑娘,你可真是心思缜密。”   说这虚情假意的赞美之词时,胥挽枫已经不由分说地抽出流月对着那“老妪”便砍了下去。刀带起劲风,堪堪划破了躲到一边的老妪的衣角,那板车没长腿,自然是没这好运,霎时四分五裂,中间一块木板连着什么东西便砸了下来,哐的一声,砸在地上。   车夫吓得跳下了车板,火急火燎地跑了。   胥挽枫懒得去搭理他,而是没有丝毫迟疑,立即起手第二刀。他分明看不见,却直逼老妪的脖颈,无分毫偏差。   她被那一刀划破了脖颈的皮肤,惊得直往后退,直直越过了几个辟邪坞,快得让他们反应不及。正待她要转身逃跑时,胥挽枫身后却窜出几股蚕丝般的线,如同几条毒蛇,飞快地缠缚住了老妪。   “哈!这丝线……姓晏的!当初可是我替你收拾林子的,你当这线我不会拆么——啊!”   “你当然会拆……可你会无从下手。”   那些线上各有一个比线没大多少的小机关,几乎分不出它与线的区别,吴辉却能感觉到那机关里探出了一根针,深深勾住了她的血肉。   几个辟邪坞蜂拥而上,将吴辉制住了,又望向了胥挽枫。胥挽枫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收刀入鞘,摆摆手示意他们将吴辉与那块木板下的东西一块儿送到衙门去。   燕星何已经断了绳子,正欲离去,却被胥挽枫扯了个措手不及,险些跌倒。   “你做什么?!”   胥挽枫急匆匆摘了眼带,掀开他的袖口。燕星何的手腕上有不少一道道的薄茧,又有方才被拉紧了的绳子勒出的红痕。胥挽枫倒抽了一口气,道:“跟我走。”   “跟你走?”燕星何挑了挑眉,“去哪?”   “……衙门。”   那块木板下连着一个长方的木箱,钉在了木板上,几个辟邪坞花了点功夫撬开了连着木板的铁钉,赶在胥挽枫回来前将木箱放在了堂下。   胥挽枫回到衙门时县令正战战兢兢候在一边。胥挽枫将燕星何交给辟邪坞中的医师,撸了把凑在木箱边嗅个不停的噶努的额前的毛,掀开了木箱。   跟着燕星何进来的露伊险些被那尸臭熏得反胃。辟邪坞们怕她妨碍了胥挽枫查案,将她带了出去。   “哼……”胥挽枫掀起眼带一角,露出左眼,“果然。”   木箱中是一具蜷缩起来的尸身,正是沽艾。她与当初的李缨一样,被薅了头发。   “箱子封得很好,也塞了除味的药草,尸臭飘不出来。可睚眦的气味还是有些重。头发呢?”胥挽枫乜了眼吴辉,几个辟邪坞立即上前,也不论男女有别,迅速将其搜了个身,从她胸口处搜出了一把头发来。   “不好扔吧?毕竟封了城,不能扔到城外,扔在城内一旦我和噶努来了你就完了。”   吴辉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一句话。她已经将脊背挺了起来,脸上的人皮面具被粗暴地撕了下来,此时整张脸都是红的,正火辣辣地发疼。   胥挽枫似乎也懒得与她多言,想了想,喊了几个姑娘来,道:“就地扒了,能搜出多少就搜出多少。再去问问那个赶车的,知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吴辉震惊了:“姓胥的你脸呢?!”   胥挽枫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话,哈哈道:“脸是什么?能吃?愣着做什么?动手。”   很好,他们的上司的不要脸又上升到了新一个境界。   于是燕星何从里头出来时,正好看见一堆辟邪坞女官抓了吴辉,从她身上将衣物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再由一人站在一旁使劲儿地抖,像是想从那上头抖出什么东西来。   燕星何差点被辣了眼睛,赶紧去寻胥挽枫。胥挽枫背过身,对着噶努,噶努已经将整个脑袋都拱到了他怀里,全然不见那战场上的威风,倒像一只寻常的家犬。   “咳,胥挽枫。”燕星何摸到他身旁,紧张兮兮地抓了一把他的手臂,将他抓得几乎炸了毛,“怎么回事?光天化日,强……强扒民女?”   “民女?我看是贼子还差不多……沽艾死了,就在那口箱子里,气味有些重,我给盖上了,你要看么?”   燕星何摇了摇头:“算了……她这露马脚有些快,会不会有诈?”   胥挽枫笑笑:“也许吧,但我很早就让人封城了,我最早接着的消息又是在闸药最后见着的沽艾。她不会让人到苗阿的,在闸药下手很正常,这么久了,再过一阵子就是药草也防不住尸臭了,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今日午时,我的人少了大半,噶努也不在,她看我站了这么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放心。”   “哦,歇过了?”   “哪能啊,我歇了他们也只能光看着她而已……搜了半天了,有什么东西没?”   那抖衣物的女官揉了揉酸疼的胳膊,道:“没呢,这女人身上没什么东西。”   “稍待,她这里衣还有个口袋……罗盘?” 第106章 追兵   燕星何一听,忙道:“给我看看。”   那辟邪坞哪里听他的话,不待他过来便要将罗盘拿给胥挽枫。胥挽枫暗自觉得好笑,接了过来转手就递给了燕星何。   燕星何觉得怪下面子,是以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琢磨起来。   “她在找路,”燕星何道,“且一定路途遥远,否则不至于要用上罗盘。”   “你记得胥野岚说过什么么?”胥挽枫轻声道,“赤鹿磐。”   “……炼药厂。”   “是了。她是要去投靠那头的睚眦吧。”   一个辟邪坞从里屋转了出来,拿给胥挽枫一个布裹起来的什么东西。胥挽枫摇了摇头,那辟邪坞会意,将东西拿给了燕星何。   “这什么?”燕星何将罗盘递给了胥挽枫,接过布来打开。里面是一株树苗。   “方才车上搜下来的。”   燕星何皱了皱眉,放到鼻下嗅了嗅:“玄武炭木?”   “方才压在烂菜头下面,味道太重,又只是树苗,你注意不到很正常。恐怕是要送去给赤鹿磐的炼药厂的。”   过了一柱香左右,那去寻车夫的人回来了。   “如何了?”   “禀大人,那车夫说那人确实是要租他的车到北边去,为了不换车,直接就将车与牛一并买下了。”   “嗯……对了,”胥挽枫叫住他,低声道,“晏公子在的时候,暂且先叫老五别露脸。”   “是。”   “收拾收拾,明日就启程往北边去。”   那辟邪坞一愣:“不歇歇?您这些日子都是到一个地方没过一两日便又上路了,属下怕您累得慌……”   “天下之大,无处为家,我也无处可留……暂且落个脚已经可以了,更何况要事在身,谈什么歇息呢?   “成了,下去吧。”   他忙起来,不给自己喘口气的机会,才能忘了自己没法把燕星何从自己心里头剜了。才会不那么发了疯似地去回想燕星何是多么痛苦。   现如今,看到他手脚俱全,已经很好了。   一旦见过爱的人撕心裂肺,那他的毕生所求便会如此卑微。   既然无可挽回,那么不奢求得到他,看他活蹦乱跳,看他在万里山河里流连便足够了。   他落得怎么个下场他全然无所谓,他一贯不把自己当人看,毕竟没有谁是在幼时就已经被安排好了今后的路,更何况他的温情都已经留给了燕星何,一点烫人的心头血早就已经与燕星何相连,与他人无关。   或许今后都不会见了吧,那样挺好,燕星何看到他也不会烦。   好想吻他。   “胥挽枫,你要不要去赤鹿磐。”   胥挽枫怔了怔,转过身:“……什么?”   “我说,去不去赤鹿磐?”燕星何翻了个白眼,“我准备明日就去了。你要不要一起?”   “我……我也明日就……”   “好。那明早见了。”   燕星何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衙门。胥挽枫在原地愣了半晌,突然有些手忙脚乱起来。衙门堂下没人,那通里间的门后却扒着不少辟邪坞。   他们看着自己上司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抓着袖子。   “他紧张了。”一人道。   “废话,心上人邀你同行你也会紧张的。”   “尤其是你俩之前还要死要活。”一人附和道。   “其实我在想一件事。”   “……在下以为,我们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所以我们要不要跟去?毕竟不是总教坛,更何况人北域世子——哦不对,北域狼王不是咱老大的兄弟么?”   “我们都不去,那露伊姑娘岂不是会很尴尬?”   “……与我无关。”   “呔!你个臭男人能不能多为小女子们想想!”   胥挽枫早听见了他们几个在那头咬耳朵,远远地站在那里道:“你们说什么呢?”   几个辟邪坞被吓了一跳,顿时汗毛倒立,做鸟兽散。胥挽枫拿他们没办法,也不想搭理,回了里间。   -   燕星何牵着马来到衙门后面时,胥挽枫正站在朝霞里,顺着噶努背脊上的长毛。那光映在他衣袍的金鸟图案上,晃得人将要看不见他似的。   胥挽枫似乎惯穿黑,今日不穿校服也是一身玄色。   他听见燕星何来了,便问:“可用过早饭了?”   “没,刚起。走了。”   “你慢着。”胥挽枫拍了拍噶努,从它脖颈上挂着的皮袋里拿了一只纸袋子出来,交到燕星何手里时还有些烫手,好在他套了手套,“包子,吃了再上路。”   燕星何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过来。他始终很是在意他的那句管不着他了,是以如今看胥挽枫都有些战战兢兢。   那包子入口热得恰到好处,做馅儿的肉还热乎,汁水浸了大半个包子皮,要不是有纸袋裹着,他这副手套还得遭殃。   他把纸袋子处理了,一边翻身上马,一边问道:“这哪家做的?”   “好吃?”   “不错。”   “我。”   “……你做的?”燕星何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还以为你一个大少爷不会做饭……”   胥挽枫哈哈道:“我哪里是什么少爷了,不过一个惹人嫌,堪不得少爷这名号,你别笑话我了。”   “……你不带人?”   “不了。你不也没带露伊?”   燕星何闭上眼:“我让她先回钴林盟去了。”   “嗯,虽说往北域去罢了,但也不好叫一姑娘家冒险。”   他们二人急着赶路,若是夜里经过了镇子,除非是大些的,否则都不打尖儿住店。他们保不齐吴辉早已传信回去,这一路都算不得安全,若非噶努在,他们也不敢歇在野外,必定是要连夜赶路的。   胥挽枫很会做饭,这一点至少救了燕星何这个从小到大只会炸后厨的废人。他们前几日夜里都歇在野外,山里只有兔子和山鸡,那大多由噶努代劳了,燕星何至今没明白它那么大一张嘴是怎么叼住那小小的一块肉的。   光一块肉自然翻不出什么花样来,胥挽枫没带什么调料,却会找那些可以替调料的植株来。他把他们掰成了细细碎碎的许多截,撒在肉块上,放在火里烤,举起来的时候正烫手,又嫩得滴油。   他像是做过这种烟火气的事儿千百回了,蒙着眼都能卡准了将肉从火上移开,没烤焦一点,肉也是熟透了的。   燕星何叼下来一丝肉,嘴角险些被烫得起泡。胥挽枫听他给烫得直倒抽气,笑着把水拿给他。   “喝点,可别喝太猛。”   “你也不提个醒。”燕星何把凉水在嘴里含了会儿,嘀咕道。   “抱歉,光顾着替你烤肉了,下回我一定注意。对了,一些寻常的伤药和水都在噶努身上的皮袋里,你若有需要尽管拿便是,噶努喜欢你,不会咬你的。”   燕星何看了他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扯下一块肉来。   胥挽枫道:“明日就到了梧桐府境内了,就不用住在外头了。届时,你好好吃一顿罢。”   “我哪就饿成那模样了。我看你倒是没怎么好好吃过。”   “到了赤鹿磐,我请你吃他们那边的烤肉。”   “我们是去查案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   “……游山玩水,”胥挽枫细细咀嚼了一下,感觉心尖一抽一抽的,“我想的。”   “……胥——”   “小心!”   燕星何的背后忽地飞出一道箭来,胥挽枫手快捞了他一把,这才叫他堪堪躲过了。噶努将那堆火踩灭了,迅速将两人叼起丢到背上,往前奔去。   “怎么回事……?!”   胥挽枫将燕星何护在怀里,抓紧了噶努背上的皮毛,道:“追过来了。我就知道。”   “是睚眦?!”燕星何向左探出脑袋去,刚伸出去一点就被胥挽枫粗暴地摁了回去,躲过了一根箭矢。   “别动,”胥挽枫咬牙道。他的手臂有些发抖,声音却还是那样冷静镇定,“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你也给我安分点,别叫我分心。”   “……”燕星何背向下呆在噶努背上,算不上是坐着,只是被胥挽枫仔细拢在了怀里。他环着胥挽枫的身子,眼前全是他胸口的衣物,只觉得鼻尖儿尽是他身上那点气息。   他的腰上有一点晃眼的玩意儿,燕星何见胥挽枫顾不上他,便伸手悄悄去抓了一把。   是他不要了的那枚金色的小鸟。   做什么这么宝贝呢,流月都不贴身带着呢。   后头睚眦追得紧,胥挽枫揽紧了他的腰,俯下身去,贴紧了噶努的脊背。燕星何被颠得厉害,肺给顶得生疼,咳个不停。   “你、你还成吗——咳,这不成啊,风大,再咳下去不好脱身了。”   胥挽枫一开口就吃进去一嘴冷风,嗓子干起来他也得咳,他又腾不出手来捂燕星何的嘴。   燕星何呛进去一肚子冷风,肚子隐隐有些发疼,忙道:“你把流月捎上,我们与噶努分开走,它太大了,不好跑。”   若是他们与噶努分开,又要让噶努逃掉,他们两个必定要先分开跑。胥挽枫道:“我不可能与你分开走。”   燕星何气结:“……你、你怎么就这么固执?!”   “我固不固执你还不清楚?成了,我们往别地躲去,让他们去追噶努,我们在后头偷着解决了几个就行了,剩下的交给它,怎么说也是北域狼,上回也是,你也忒不放心它了。”   “可你眼睛……”   “夜里不碍事的。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么?”   “……你少得意了。”燕星何低声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胥挽枫抱紧了他,挂了流月,拍了拍噶努的背,自它背上翻了下去。噶努会意,少了两个人跑得更快,一下子就没了影。   这头,胥挽枫摘了眼带缠在手上,护着燕星何躲在一处巨石后。睚眦人多,好些双眼睛盯着,自然有人发觉噶努跑快了。他们分了一拨人出去追噶努,余下的人原地下了马。   “糟了,”燕星何骂道,“我身上有气味。”   “我身上还有玄武炭木的味儿呢。别急,我先过去了,你见机行事。”   燕星何愣了一下:“这么信我?不怕我阴你?”   “哪能啊,你哪就是那样的人了,你若是想要阴我,也随你了,总归我对不住你。”胥挽枫摆了摆手,猫着腰往那群人后头绕过去了。   燕星何抿了抿唇,千言万语挤在嘴边,仿若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胸口,他一下子眼眶就热了,赶忙抹了把脸,盯紧了人。   胥挽枫果然动静小,以防万一,待他们分开了些许这才动手,还为了不让人察觉,直接上手扭的脖子。   扭脖子这功夫劲儿可得大,燕星何也不晓得他下手竟然这般狠,一个个十分利索。   胥挽枫放倒了约莫一半后,突然抬起头来向着燕星何的方向笑了笑。   燕星何呆了一下。他有段日子没见过胥挽枫那样笑了,笑得没心没肺,安抚人心。他像是个孩子似地,像是在向他讨夸奖。   他脸一热,撇撇嘴,别过了头去,谁知再转回来时,直接给吓得浑身发冷。 第107章 成对   胥挽枫的肚子左侧给一把剑刺穿了。   他站在那里,却还不慌不忙地向他眨了眨眼。   燕星何张了张嘴,刚想起身又给按捺下了,捂住了嘴,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出声。这会儿他出声只会害了胥挽枫。   胥挽枫自然是痛的,但他想着燕星何还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了,干脆转过了头去。   那睚眦教徒冷笑一声:“真是叫我们好找啊,还有一人呢?”   胥挽枫沉默不语,垂眼看了一圈围过来的人,叹了口气,竟是径直转过身去抬膝顶在他胸口处,直撞得他没缓过神来,脑袋发昏。胥挽枫眼疾手快,不待他反应过来又一用力扭了他脖子。   他既已被围困,也懒得装孙子,直接抽了流月迎敌。   那剑锋已撤了出去,伤口还在流血,可他顾忌燕星何,次次直击敌人要害,不要命了似地直将流月刀锋往人脖子上招呼。   燕星何急得蹲不住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石头后出来直冲向那余下的睚眦。   落燕里的刀片他又给磨过了,锋利得能摸一下就出血。燕星何出手不比胥挽枫慢,挑了几个站了远些的,一个不察身后给围上个来。胥挽枫那头还在打,他有个顾虑,直接给他狠狠来了一肘子,牙都给打掉几粒。松开了后,他又抓了人脑袋,直接往石头上砸。   饶是胥挽枫也没见过燕星何发这种疯,一面揍人一面不由咋舌。   那人脑袋给他磕裂了后燕星何便不去管了,就地扔了直接去杀下一个。   他俩很久没这样热热闹闹快活地打过一架了,停下来后体力跟不上,喘得厉害。   燕星何看了他一眼,道:“身手不错。”   胥挽枫笑得停不下来,一面捋着他后背让他平静点一面道:“祖宗,你下回可悠着点罢,方才你出来可把我吓死了。”   “你还说!”一听这话燕星何就火大,猛地推了他一把,“你也不注意着点,就光顾着玩,让人钻身后空子了也不晓得,平白添伤,养肉哪就是什么容易事了!”   他又上前一步,道:“脱了,我看看。”   “别。”胥挽枫摇了摇头,“我们先去寻了噶努来罢。”   燕星何上心他那口子,让他自个儿捂着又怕他不给当回事,硬是自己给压着,一路扶着往前去寻噶努。   好在噶努已经摆平了那头,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半路就撞上了。胥挽枫受了伤不好赶路,燕星何便四下找了找,两人寻了个不大不小的山洞,让噶努守在了外头,在里面生了火。   胥挽枫见燕星何翻着皮袋,道:“你那马……抱歉。”   “跑了就跑了,一个畜牲烦心这么多做什么。”燕星何讶异胥挽枫竟真带了针线,过来硬让他脱了衣物,用酒处理了一下伤口就开始替他缝。   胥挽枫不忍让燕星何分心担忧他,忍着没吱声,燕星何专注缝针,缝完了一抬头,就见胥挽枫已经脸和唇都白了,脸上一层冷汗。   他皱了皱眉,一面缠绷带一面道:“你疼不直说,你是死的吗?”   “燕子。”   “……”燕星何手上一顿,不动声色地替他缠好了,收拾了起身往外走。   “燕子。”   “闭嘴。我没聋。”   “燕子,”胥挽枫叹了口气,“我爱你。”   燕星何烦得很,脚上像生了钉,转不过来似的:“……你发什么疯。”   “我爱你。”胥挽枫低声道,“从前我不清楚,是我混蛋。我想利用你查睚眦。可现如今我舍不得了。”   “……别说了。”   胥挽枫继续道:“盘元那晚上我真觉着自己心都被剜了。我真的看不得你再那样痛苦了。我想待你好,我想养你啊,让你日日夜夜无忧无虑,我想给你个家,让你不必四处漂泊,哪儿都住不久。但仔细一想,我其实哪来的资格说这些……我只能在试试同你一刀两断,让你彻底弃了我。”   燕星何终于转过身来:“胥挽枫你别说了!”   胥挽枫抬头看向他,苦笑道:“燕子,我是爱你的。我终于想明白了。”   燕星何看着他,突然就坐地上了。胥挽枫怕他蹭着了火,就去拉他:“怎么就这样了,好好说话。”   “你怎么能这样……”燕星何埋着头不肯起来,闷着说话,“我好累了,露伊也劝我了,我也自觉理亏,可我……终究是我蛮不讲理,是我吊着你,你怎么还能喜欢我?”   “为何不呢?”胥挽枫捧起他的脸来,见他已经眼睛红了,忙揉了揉,无奈道,“我那会儿不当回事,于是如今老天爷来告诉我了罢了。我那么喜欢你,你吊着我又如何,就是要杀了我我也乐意啊。好了,别气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啊。”   “你怎么这般婆妈了。”燕星何道。   “哪就婆妈了。”胥挽枫笑笑,“我去拾点柴火来,你歇歇。”   说完,不待燕星何开口,他便已经溜出去了。   燕星何晓得他这是给自己留地儿回神,便坐了回去,倚着石壁出神。   胥挽枫转回来时,正巧见了燕星何在那儿长吁短叹,边搁了柴禾,边道:“你做什么呢,老叹气的把气运都给叹没了。”   燕星何掀开眼皮,看着他的手,道:“我想过了……够了,真的够了。之明……我不想同你争了。”   胥挽枫定定地看着他,忽地欺身上前,捧住了他的脸吻了上去。   仿若久旱逢甘霖,饿极了的狮子,胥挽枫不愿放开他来,燕星何叫他堵得喘不上气,刚别过头去喘了口气又给他摁了回去。   胥挽枫被他这一闹什么都压不住了,将他提了起来,压在石壁上细细密密地亲吻,手垫在他后脑勺下,将他环了个紧。   燕星何抓了一把他的后颈,急道:“我、喘不过气了……”   胥挽枫盯着他,琢磨道:“……行,咱们到里头去。”   言罢,他便不由分说地抱着他往山洞里头些进去了。   -   翌日一早,那火早已灭了。燕星何冷得很,又往里缩了缩,胥挽枫是早醒了,手臂让燕星何枕着,他不舍得叫燕星何醒了,便又拥紧了些,裹紧了盖在身上的衣物。   噶努在外头探头探脑地盯着山洞顶上要落不落的那滴水珠,呜呜咽咽地伸出舌头傻里傻气地去舔。   它不懂昨晚上里头那些嗯嗯啊啊的乱七八糟的声音是什么,或许是打着架,吵得很,还凶,它也不敢去看,只得抱着脑袋窝了一晚上。   “醒了没?”胥挽枫挑起他颈侧的一缕银发,低头舔了舔他肩上的咬痕,“还疼么?”   燕星何眯了眯眼,松了把筋骨,摇头道:“就是酸。”   “是我想得少了。你若不舒服,我背你过去,我估摸这儿离梧桐府也不远,到了好好洗一洗。”   “好。噶努呢?”   “你倒好啊,一起就问噶努。”   燕星何白了他一眼,凑上前笑道:“那怎么?你让我用一次,我起来就该问你了。”   胥挽枫亲了他一下,起身取了一旁的衣物替他穿上:“想得挺美。”   燕星何自然不让他背着,两人坐了噶努到了梧桐府,便进了池府。虽说账册先前已经看过,不过燕星何与池束关系不差,在池府中又有院子,整一府邸的下人也不会怠慢了。   两人不好久留,只是路过,歇了一夜,燕星何去与浑西沙聊了一两句,又启程赶路去了。   胥挽枫留了心眼,去屋里翻了翻,拿了一匹绒布与一套燕星何的冬衣来,这才动身。   一日后,两人一狼到了雪原边上,胥挽枫将燕星何那套东西取了下来将他裹了个严实。   “算算日子,”燕星何道,“先前我在盘元时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叫巫祝,曾去请了兵回北域去帮世子一把。这会儿也该都解决了吧?”   “我的人说世子已经登基,前阵子的事,王后也娶了。”   “王后?”燕星何愣了愣,“他怎么就有王后了?我看巫祝那意思,分明是同世子……”   胥挽枫笑了笑,不再多说。   这一日好在雪原上没有落雪,为了免得人着了凉,噶努给跑了一路,到了入夜前好歹是到了漠多。漠多的士兵都认得他,便也放了他俩入城。   到了漠多里,胥挽枫便下来了。燕星何刚要下来,胥挽枫就扶了他一把,含糊道:“你就别下来了,这还没缓过来呢。”   燕星何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胥挽枫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沿路买了点零嘴,好给燕星何垫垫肚子。他俩实在是引人注目,毕竟两个大男人,一个坐在狼背上,这狼块头又大,又是头北域狼。   皇宫里头,彻辰早就接着了胥挽枫来了赤鹿磐的消息,无奈自己抽不开身,只得让他人代劳。   两人到了皇宫前,就见一人正百无聊赖地倚着门上的石柱走神,旁边跟着个侍女,胥挽枫认得,是以往彻辰跟前的芽娜。   胥挽枫一愣:“我总算是记起来我在哪儿听过这名字了。巫祝啊,我先前去宫里的时候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燕星何看了他一眼:“这么巧?”   “不过是有事撞上了罢了。他是跟着清原去的。”   芽娜望见了他们二人,同巫祝提了个醒儿,又回宫里去了。   燕星何没再坐着,上前来了:“巫公子。”   胥挽枫道:“泠南侯。”   巫祝也不客气:“晏公子,少卿大人。”   三人打过了招呼,巫祝便转身引他们进去了。   “你如今……你怎么在这儿?”燕星何一脸复杂地问道。   巫祝笑笑:“前阵子才回来,这不要赶着那家伙的登基礼么,答应了他的我也不好食言,刚在芊草养了伤,就……”   “不,我是说,你在这里……”   胥挽枫挡了他一下,道:“燕子,他就是赤鹿磐的新王后。”   巫祝挑了挑眉,没说话。   “这、还带这样的……?”   “我先前在皇帝那里听到了。”   巫祝道:“不过大家还是喊我侯爷。毕竟管一个男人叫王后,没人会觉得舒服。我也一样。”   谈话间,巫祝已经将两人带到了宴厅。以往巫祝与彻辰用饭是在议事厅或是寝殿。巫祝在政事上从不让彻辰懈怠,多是看着他,两人一面吃了一面就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而彻辰其实是不大满意这种法子的。他享受与巫祝呆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却不喜欢巫祝没完没了地不放松,他想要巫祝能安安心心地放下所有让他没法子去放松的事,至少能与他好好吃一顿。   巫祝先前看他实在是忙得紧,这天刚答应了,结果半路杀出来了个胥挽枫和燕星何。   若只单一个胥挽枫,彻辰还好骂他,但还跟了个燕星何,与他不熟,他也不好说什么。   到了宴厅里,巫祝看了眼兀自坐在首位后生闷气的彻辰,觉着可爱好笑之余又想逗逗他,便引了燕星何两人入座,让下人先上菜了。   “……巫祝,行了吧。”彻辰抬眼看向巫祝,不满道。   巫祝笑了一声,拍了拍燕星何的肩:“失陪,我与他出去谈个事儿,马上回来。”   说完,他便过去拉了彻辰起来,两人前后相继走了出去。 第108章 相依   芽玛与芽娜端了饭菜上来,多是赤鹿磐特有的吃食,燕星何不会摆弄,只得让胥挽枫来。   “卷饼,我有一阵没吃到了,”胥挽枫夹了点菜和肉,裹好了递给燕星何,“以往我每回来赤鹿磐,几乎都要吃这个。这能怎么办呢?毕竟比菜好做多了。”   “以往?”   “我同新狼王是兄弟,关系好的那种。你记得当初捡到我么?那回就是我离家,后来到了赤鹿磐来了。流月也是从这儿拿到的。”   燕星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他看了一眼门口,突然凑过去飞快地在胥挽枫嘴边亲了一下。   胥挽枫愣了一下,手上的东西都险些掉了。   “……突然的,怎么了?”   “亲一下。”仿佛方才下手的那个不是他似的,燕星何坦然自若地说道,又去啃他手上那份了。   胥挽枫叹了口气,揽过了他的腰,单手替他夹了些菜。   过了会儿巫祝与彻辰也回来了。燕星何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巫祝的唇与领口,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巫祝似乎有些慌乱,看了一圈,撞上燕星何的目光赶忙移开了,欲盖弥彰地拉了拉领口。   “挡什么,”燕星何笑嘻嘻说道,“一屋子断袖,有什么好挡的。”   胥挽枫:“……”   巫祝:“……”   彻辰:“……想不到啊想不到,胥三你也……”   胥挽枫:“闭嘴。”   彻辰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但反而毫不在意地拉了巫祝过去,一把将满脸黑线的巫祝摁在自己腿上坐好。   燕星何挑了挑眉。兴许是因为北域的男子生得高大,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赤鹿磐的男人都喜欢自己屋里人坐在自己腿上,最好还能撒娇的那种。   可惜巫祝脸皮薄,人前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出的。   “燕子,这位就是赤鹿磐的狼王,名为□□彻辰。你叫他彻辰就行了。”胥挽枫扯了扯嘴角,介绍道。   燕星何道:“之明,咱们不妨先同狼王说明。”   “也成,”胥挽枫在他唇上抿了一下,笑道,“此次我俩来,是为了查在赤鹿磐的睚眦的炼药厂……怎么?”   彻辰眯了眯眼,巫祝倚在他身上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燕星何依旧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卷饼。   当真是少见多怪……胥挽枫的厚脸皮与做事不分人前人后的性子,彻辰竟是不清楚么?   “我一向认为……漠多的城墙已经足够厚了,”彻辰慢悠悠道,“谁想胥三的脸皮竟是城墙都不能及。”   胥挽枫回敬道:“彼此彼此。”   燕星何蹭在他身上,托着腮:“呵呵。”   总之是这一顿吃得仿佛在打架,尤其是胥挽枫与彻辰,分明是两个喜欢直来直去的人,却句句藏了刀子,明着奉承暗着插刀,听得燕星何与巫祝啧啧称奇。   入夜后彻辰又被巫祝撵着回了殿中去处理政事,面对其,巫祝只言:“打你个头,给我回去把事情办完了再来打架。”   胥挽枫如今有了燕星何,更是懒得与他人去过招,便也只是抱着燕星何虚情假意道爱莫能助。   他娘的。彻辰骂道。   两人沐浴过后,胥挽枫去拿了那份巫祝托芽玛送来的赤鹿磐的地图。胥挽枫从前也只在漠多逗留,再往北就没去过了。   “你别看我,我人生地不熟,什么都不知道。”燕星何瞥了他一眼,趴在床上继续装死。   略顿了顿,他又道:“不对,先前我便觉得奇怪。之明,你将那罗盘再拿来看看。”   胥挽枫去取罗盘时,他又托侍女去带了另一个来。两厢放到一起时,胥挽枫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果然,”燕星何道,“吴辉的罗盘指的不是正南。”   确实。那罗盘的指针虽也大致是向着南方的,但仍旧与正南有约一指甲盖的偏差。   “这下可好办了。”胥挽枫迅速收了物什,俯身在燕星何的后颈上亲了一下。燕星何抱着他的脖子让他躺了下来,幽幽叹了口气。   “这事儿可真多啊,没完没了了还,就不能快些找到阿甘多吗……”   胥挽枫给他逗笑了。他抱着燕星何的腰扶他坐了起来,将衣物都一件件剥了,只剩了中衣。   “嘿——你给我等等,”燕星何抓住了他的手,眯起眼道,“你剥我衣服做什么?算了,你那根带子呢?眼睛可还算舒服?”   胥挽枫并不回应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燕星何。正当燕星何被他盯得发毛,要从他身上起来时,胥挽枫突然摁着他脑袋吻了上去。   “又要了?”燕星何含糊不清地问道。胥挽枫疯起来简直像条狗,逮着哪儿就咬哪儿。   燕星何推了推他,急道:“你别……我现在还有点疼呢……”   胥挽枫顿了顿,好歹是没那么疯了,就光跟只鸟似地啄。燕星何的呼吸不大稳当,往他腰上揪了一把,道:“睡了……别闹。”   胥挽枫是许久没睡得这般稳妥了,那股安详气儿就扎在他怀里头,世上真是再没更贴心的了。   “燕子,我盘算着,等这些破事都了结了就带你走。”   “走?”燕星何迷迷糊糊地问道,“上哪儿?”   “哪儿都好。你若不愿奔波,我也能给你买处宅子的。不是你说的么,一屋一水一树,好好过这短短的一辈子。我先前给不了的,现如今都能许给你。”   “哦,那若是我要月亮呢?”   “你不会提那般不切实际的事。”   “啧,你倒是挺懂。”   “燕子,我定要……”   燕星何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道:“你别随意答应什么。这世上不是你觉得你能做成什么就能做成什么的。”   燕星何自然明白胥挽枫又要答应什么了。无非就是他身上的睚眦的那点破事。   可他明白,就算是找到了阿甘多说不定也解不了毒,毕竟睚眦只是有玄武炭木一味药材在其中,并非全然是玄武炭木制成,否则他早就能凭着姑苏阁中的那点蛇毒好全了。   他这副破身子,多年来体内陈年旧毒积累,靠着睚眦与蛇毒制衡才得以苟活,注定是无法久留于世的。可他有私心,不想将胥挽枫拱手让人了。   没必要。   胥挽枫喜爱自己,若是自己非要学人大家大院里的正室装大度这才会叫胥挽枫有千万个不痛快。   只是将来,胥挽枫千万别想不开脑门一热非要跟他一同下阴曹地府就成。   翌日一早,巫祝晨起后没听着彻辰练刀,到了一层也没见他人。这个时辰宫里也没人起,他便自己去寻人了。   彻辰坐在铸刀房的木头门槛上,撑着自己那柄用上了北域狼骨铸就的弯刀寐狼,百无聊赖地哼着歌。   那调子比起赤鹿磐更像是中原的。也的确是。是巫祝教给他的,他想学,巫祝也没理由不教。   “你给我安静一点。”   彻辰哼哼了几声,不要脸道:“做什么?晏梓不给你好脸色你也不让我开心?”   胥挽枫又磨了几下流月,道:“你是不是想和我打一架。”   “打什么架?!”   彻辰愣了一下,回过头去。巫祝面色不愉,走到他身旁揪住了他的领口,道:“给你添麻烦了,少卿大人。”   “不必。陛下别再在这里跟我一个劲儿地炫耀就成了。”胥挽枫正烦着,彻辰又跟个蚊子似地叫个没完,他脾气自然不好。   过了辰时三刻,铸刀房的门又给人推开了。燕星何被迎面上来的热浪冲了个头晕。胥挽枫揽了他一下,赶紧把流月放下,去开了窗户。   “你在这儿干嘛呢……”   “磨一下刀而已。这边东西多,好修补。”胥挽枫急急忙忙地清了一把地面上的灰,道。   燕星何看了一眼那一早就燃起来的炉火,道:“你的眼睛不疼么?”   “还成吧,没有一直盯着的,都是看一会儿歇一会儿的。”   燕星何把流月捡起来,道:“得啦,我来替你磨。你带子呢?给蒙上,省得眼睛更坏了。”   “我想多见见你。”   “……之明啊。”燕星何叹道。   “你也明白我这眼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丁点儿大的时候没瞎最后让我见着你了这是天赐的福气。可福气也有底的是不是?我也保不准我哪天瞎了,但我当下还看得见的,是不是?”   燕星何摇了摇头,过去将流月端端正正摆在了一方软垫上,有些吃力地踮脚抱住了他的那毛茸茸的脑袋:“可你眼睛疼我也要心疼的。”   胥挽枫乖乖点了点头,将绑在腰带上的眼带抽了出来。   “我会去问叶參,托他好生看看你这眼睛。他懂这些,再怎么说也不会把你治瞎了,再坏也不会比如今更坏了。”   燕星何替他系好了眼带,两个人坐在炉子前倚着对方,燕星何慢条斯理地磨着流月的刀锋,倒像是终于在没头没尾的忙碌里松了口气。   胥挽枫道:“你这样了,对侯爷和夫人如何交代。”   燕星何道:“交代什么?他们可比我讲道理。”   胥挽枫笑道:“听闻瞰桉侯当年好歹也是草青的风流公子。”   “我娘也说过这个。可我爹年轻时再不正经,也是个比我讲道理的主。放心吧,之明,就算我爹娘托梦来了也不会对你如何的,有我担着呢。”   胥挽枫轻笑了一下:“你若永远都是少年,那便好了。”   “乖啊,别说胡话了。”   “若当年我在,定要先来你家呆着,赖着不走,这样我爷爷也定会上心。”胥挽枫想了想,又道,“再告诉他你是我童养媳,他定会调一大批的辟邪坞来。”   “……胥之明,我看你是睡傻了。”燕星何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那点龌龊心思不得解放,快堵到脑子了吧。”   胥挽枫蹭了蹭他的头发,并不接话。   “行啦,像个什么似的这般黏人。”燕星何将流月放回了刀鞘中,在胥挽枫脸上亲了一口,“知道你那点心思。可以啦,之明,我答应你了,以后不会再离开你了,成吗?”   “答应做什么,太束手束脚了,我可不希望你因为这事儿以后心里还有个结。”   燕星何又道:“之明,你不要给我道歉什么的了。先前是我的错,我晓得……你别给我开口,等我说完!我只想了这么多年没人给我开解,这么多年就我一个担着,钻牛角尖想不明白罢了。但你于我、于我燕家,实则无半分有错可言。”   “燕子……我有错的。当初没在霂州,拦不下老爷子,都是我的错。”   “你再跟我闹别扭,我就掐死你。”   “……”   刚刚是谁轻声细语地在他耳边勾他的来着? 第109章 厂房   胥挽枫与燕星何二人修整了一日后便循着罗盘往赤鹿磐的西北一面去了。他们本就不欲多留,彻辰更是嫌胥挽枫烦,明着暗着要赶他。   大抵男孩长大了都是这样,幼时和伙伴关系铁,长大了就好像越嫌弃了。燕星何不大明白。他幼时只跟晏雨絮在一道,没什么玩伴,这种事自然不太能反应过来。   出了漠多后两旁便只剩茫茫的雪与沙地了,燕星何与胥挽枫凑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他们二人中途在荀城落脚歇息了一阵,紧接着便又是赶路,在傍晚时那罗盘终于有一些不大对劲之处。   在他二人路过一处雪山时,那罗盘上的指针竟然向西南偏了一些。   胥挽枫又戴了眼带,看不见,噶努就听了燕星何的话,折回去了。   “燕子,你的扇子还好用么?”   燕星何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给问得一愣,道:“自然。”   “那昨夜睡得舒服么?”   “还成……”   “今日早饭吃得可好?”   燕星何一头雾水地正想答话,谁想他那腿根处突然叫人给极有技巧性地摸了一把,腰一下子就软了。   “胥挽枫!”   “我不弄你……”胥挽枫拥着他,贴在他脸皮上的嘴唇烫得仿佛是在拿烙铁往他脸上印吻痕,“碰一下就好了……”   “你他娘的……这办正事儿呢!你别给我闹……!”   “燕子,假若我办不到,我一定会陪着你,就算是死也一样。”   燕星何被胥挽枫在满天飞尘中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震得一愣。他抿紧了唇,竟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事到如今,他是当真无话可说的。   劝胥挽枫惜命?   那太没道理了。   是他先撩拨的胥挽枫,两个人胡搞到最后也筋疲力竭了,他挑起的事,他自然没道理让人放下。   其实细想,说到底还是胥挽枫这人心悬忒高,心思缜密的人惯常的老毛病了,总是东想西想,只图拿那点命来吊着心上人。   “好吧,之明。”燕星何安抚道,后仰着去蹭了蹭他的脸,“你还要学金屋藏娇不成?行啦,就是去找个药厂罢了,不会出事的,嗯?”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噶努突然趴下不走了。   他们二人远远望去,只见白花花的山谷里一条铁轨横卧其中,上有一座黑色石壁筑起的厂房,热浪融了四周的雪地,红彤彤的火光映亮了整个山谷。   铁轨上架着一块铁板车,放了几个麻袋,一个人赶着一头牛拉着铁板车正往厂房缓慢走去。   日头偏西,此时正是下去的好时机。燕星何担忧胥挽枫的眼睛,本不想让他一同下去,但胥挽枫死活要粘着他,便也没什么办法了。噶努就呆在了山脚的一处岩石后,他们二人顺着石块的遮挡逐步往铁轨靠近。   铁轨这玩意儿在明翰境内极少用到,大多都用在了各地的玄武炭木到京城的运输上,因造价不菲,技术也不好把握,盘元中是专设了一处做铁轨的铺设的,谁想睚眦中也有人懂这门技术。   赶牛的人距厂房的门洞还有一个弯,燕星何趁着对面天黑了看不清,摸过去眼疾手快地把他给掐晕了。   “嚯,”胥挽枫拿手挡了一下眼,走到了铁板车边,“看不出你还会这个呢。”   燕星何一面去开那麻袋,一面笑道:“我会的可多着呢,今后有的是日子陪你玩,先办正事。”   胥挽枫不大自在地搓了搓鼻子,凑过去抱着他的腰往麻袋里张望。奈何燕星何拉着那麻袋口子开不大,他没看到什么就给燕星何拉上了。   “怎么了?”   燕星何叹道:“是人。孩子。同在琅琊谷时大哥说的一样。”   “死了?”   “没气了。”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胥挽枫,把他从背上撕下来,道,“走吧。”   厂房疏于看守,进去了之后他们二人虽说是谨慎地走一步看一步了,却是绕了一圈也没见着个人影。   厂房之中分为了两层,他们上到二层时,一个烧得火光冲天的大炉子边,有三个人分别站在三面,正往炉子里扔幼童。   燕星何的胃一阵绞痛,几欲呕出来。   “若非我今日亲眼所见……我当真不知道竟然还有此等丧心病狂之事。”燕星何道。   胥挽枫提了一下流月,拍了拍他的肩,如鬼魅一般迅速绕道,靠近稍远的一人。   燕星何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比起自己,胥挽枫这位辟邪坞卿自然更会在暗处办事。按他所处的地方,要想悄无声息地靠近左侧的人并非什么难事。   胥挽枫是看着燕星何行事的,待他到位这才动手。毕竟这三人面对面而立,一人倒下其他二人都会看见。   胥挽枫手起刀落,纵使流月是一柄长刀,在他手上仍然是挥舞自如,自刀锋没入那名睚眦教徒的胸口到他被胥挽枫一脚踢下炉子也不过一息之间的事。   燕星何见他动手,便也干净利落地扭了这边这位的脖子。   他们二人杀的是两侧的人,这只有两边有楼梯可以到一层去,正巧断了中间那人的退路。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他们,一面仍是不紧不慢地解开一口麻袋,一面道:“你们是谁?”   燕星何遥遥向胥挽枫那处望了一眼,又看向那人。   “不说话?你们莫不是两个哑巴罢?”那人轻笑一声,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银闪闪的铁片扔向炉子。   胥挽枫眉头一抽,向燕星何喊道:“杀了他!快!”   他们二人默契非常,话音未落,那头燕星何已经将刀片投了出去。   “之明,到底怎么了?!”   胥挽枫死死盯着那没渐渐被淹没的铁片,咬牙道:“我们被摆了一道了。他们本就有所准备,等下会有麻烦!”   他怒不可遏地将那人一脚踢下了炉子,冲过去拉了燕星何二话不说就往一层跑,谁知一层的地板竟突然向上翻起两块,自下涌上来大批如疯子一般的人。   他们双目无神,披头散发,比起说是疯了,倒不如说是傻了。他们虽手持大刀,却也并不往两人身上比划,只是一股脑地挤满了过道。   过道靠近炉子那边没个护栏,这群莫名其妙的人又将他们两人挤开了,胥挽枫原就站得靠近那火烫的炉子,燕星何急着去拉他,因而也没发觉一已经挤到了他身后去的人突然悄无声息地抡起了一根木棍。   胥挽枫被热浪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狠狠搓了一把脸才勉强看到了些东西。眼见着那根棍子就要落到燕星何后脑勺上,胥挽枫干脆不管不顾地推开周围的人抬手拦到他脑后。   那人偏了偏头,挑了一下眉,狠狠将木棍砸了下来。   他的手疼得发麻,估摸手掌上的骨头不碎也得裂了,手背上也被砸开了一道伤。不过好在是给燕星何缓了缓,虽说给敲到了,也不至于一砸就晕。   燕星何一回头看见了胥挽枫那多灾多难的手,眼眶立即便红了,声音都死死压在喉咙里,张了张嘴才近乎是嘶吼了出来。   胥挽枫的右手已经没法使了,提不动流月,左手却还在拽着燕星何往身后推。   “胥挽枫你他娘的发什么疯?!”   “你该庆幸他提的不是刀!给我出去!”   燕星何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而那拿着木棍的人已经复又举起了棍子。   燕星何瞪着那人被火光映得如同恶鬼一般的脸,一咬牙,猛地把胥挽枫推到了一旁。胥挽枫的额角正跟铁制的杆子撞了个哐啷响,眼前都在冒着金星,手指用力地蜷了起来,指节发白。   他猛地甩了一下头,这才回过神来,却看到燕星何已经晕了过去,几个人正七手八脚地要把他往外抬。   他张了张嘴,刚想起身,却随着脑后的一阵钝痛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胥挽枫的意识渐渐回笼时,他的耳边也逐渐响起些似是虫鸣似是耳语的声音。他忍住后脑的疼痛,抬头看了一眼。   燕星何倚在他身上,眉头紧锁,还没有醒过来,自额上流下的血已经干在了脸上。   他伸手环住了燕星何,又将他拢紧了些。   他们所处的屋子像是从石头里挖出来的,没有窗,只有一扇堪堪挂在门框上的老旧木门。   屋里的桌案上点起了一根蜡烛,周围是挤满了墙面的柜子,胡乱堆满了书信和书籍,甚至堆积在了桌脚地面上,看来此间主人并不善打理。   他皱了皱眉,略微倾了倾身子去够了一张纸来。   “之……明……”燕星何在他胸口抓了一下,迷迷瞪瞪睁开了眼。   胥挽枫立即紧张地扭头来看他:“如何?”   燕星何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想伸手去碰额头就被胥挽枫拦了下来。   “你被他们当头敲了个准,先别碰。”   燕星何只得撇了撇嘴,收回了手。他抬头看了一眼,又紧张兮兮地把他的右手拉了过来:“你这手还不知道如何,少乱抓东西!你这什么玩意儿?”   “不清楚。”胥挽枫微微弯了脊背,将右手放在一边,喘了口气道,“你看这满屋子的东西,我也只是就近扒拉了一张来罢了,还未曾细看。”   “你眼睛不好,先歇歇。”燕星何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肩膀上,顺了顺他头发。他摸了一下这纸,挑了挑眉又道,“这纸我在我一认识的人那里见过,不是明翰会有的。”   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胥挽枫刚想说什么,只听得屋外传来什么声音,燕星何眼疾手快地把纸塞进怀里,两人迅速恢复到了原先的样子。   没过几息的功夫便有一人推门而入,另有一人紧随其后。走在前的那人道:“圣使是哪边的圣使?”   另一人道:“的马。”   那人一顿,毕恭毕敬道:“教主这次是有命令?”   教主?   燕星何挠了一下胥挽枫的手心。胥挽枫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那位“圣使”并未答话,反而转身看向了胥挽枫与燕星何。   “这两个是谁?”   “偷跑进来的两个小虫子罢了。”   圣使来到了他们跟前,俯下身打量了一番燕星何,突然扯住了他的领子:“这人,我要了。”   胥挽枫猛地抓住了燕星何背后的衣物。   “圣使?”   “银发……你再看看,这领子里还有点黑色的纹路。他中过睚眦,但此时却活蹦乱跳的,还能跑进厂里来了,他身上有解药。” 第110章 斗燕   睚眦内部不和,相当不和。否则怎么会连所谓的“圣使”都对燕星何这个活的解药趋之若鹜。   而之前的那些人看着就不像是还能单独活下去的,更像是被什么操控了。苗阿人的蛊毒种类繁多,若是有能操纵人的,想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被拽住了领子若是还能醒不过来这也未免太假。燕星何狠狠将一把刀片捅进了“圣使”腹中,又为了致命,用力划开了他的肚皮。   就好像在宰杀一头无知的羊羔。   温热的血正面泼在了胥挽枫与燕星何的脸上。燕星何用另一只手顶住了“圣使”的胸口,叫他从背面看起来并无任何不对,而胥挽枫则迅速用左手抽出了流月来,迎上那人。   右手才是他的惯用手,因而左手使刀多少有些迟钝,一抡上去单能凭着流月刀身较一般的刀要长上好些砍去人一根右手,但若要一刀毙命还是着实有些为难。   “……好,很好。”那人像是浑然不觉自己右肩上正飞快地溢出献血的伤口,眯了眯眼,“你们两个,真的很厉害。”   “多谢夸奖。”燕星何将“圣使”从自己的刀尖上摘了下去,站了起来。   “你们……究竟是谁?”   “燕子,你还好吗?”胥挽枫忽略了那人,看向燕星何。   燕星何点了点头,走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请回答我的问题。”   胥挽枫道:“为何我们一定要回答你的问题?”   那人微微一笑:“难道你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教主的消息吗?”   “不必了,多谢。”燕星何道,“我已经能推断出贵教总坛在何处了。之明,他没用了。”   “嗯,”胥挽枫点了点头,提了一下流月,“这个工厂的事我也能猜出来了。”   “……我明白了。你是胥家人。”那人道,“你和胥野岚的确有些像。”   胥挽枫与燕星何顿了顿。   “真奇怪。他一个胥家人却相当受教主信任。是因为他是被你爹丢弃的?还是说他一心想着逃离胥家?还是说……只是因为他娘在教主手上?”他的腿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站稳,喘了口气继续道,“他知道他娘已经死了吗?”   胥挽枫一愣,怒道:“你说什么?!”   “也就是……前阵子的事……他都多久没有传信回去了……他一个胥家人……就算被教主信任,也不能说他受教主……喜爱……先前他在明翰分坛之中……教主自然不会动他娘……就算在外也会定期传信……可这次已经坏了规矩……教主厌恶胥家人,怎会对与胥家人有关系的人客气……”   “你在胡说什么东西?!”胥挽枫扯过他的领口,掐住了他的脖子。   “不信?……哼,随意。他娘被下祭做了睚眦这是教内几乎人尽皆知之事……”   过了半晌,燕星何道:“阿枫,他死了。”   胥挽枫愣了一下,这才松开了手。那人立即像一摊肉泥似地摔在了地上。   方才他无意识地用了太多的气力,手上青筋暴起,这会儿刚松开,左手倒是还好,右手已经抖得犹如筛糠了。   燕星何拉过了他的右手,轻轻拍了拍。   “……你——”   “我不会让你不放在心上。”燕星何扯下一段袖子给他细细包好右手,“那是你兄长的母亲,也是我姐姐的婆婆。虽与我没多大关系,但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多嘴。只是这事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了,若是见到了,也不要多嘴。”   “……嗯。”   “我们怎么出去?”   胥挽枫道:“这里应该在地下。先前在上面时,我看见那人丢了个什么银晃晃的东西下去,接着那群人就涌上来了。因而我猜测,这个工厂分为地上地下,地上便是那三人,负责将人丢进炉子里,而地下则是那群如傀儡似的人,或许是负责制药来的。而若是地上出了什么问题,便将那东西丢进炉子里,顺着到了地下,作为信号。”   “所以我们眼下只需顺着路找到上去的地方就行了。”   “是。”   上去的路并不难找,只是一路上横七竖八的到处躺着的人实在是叫人反胃,胥挽枫已经蒙好了眼睛,而燕星何只得不去看他们。   那炉子的确如胥挽枫所言,底部通到了地下,经过了雪山下石头的冷却只剩下了一些残渣,一条道上尽是碾槽。而那枚银晃晃的铁片仍旧躺在过道上。   这个工厂就好像一座千万人的坟,不仅有无数的孩童死在这里,尸骨无存,连同那屋子里两个人和这些被蛊毒控制的人迟早都会烂在这些石头下。   他们二人先去了一趟芊草替胥挽枫看看他那命运多舛的手。胥挽枫本人没当回事,燕星何却紧张得要命,听芊草的医师说骨头没碎,只是裂了,这才松了口气。   两个人又清理包扎了一下其他的大大小小零碎的伤口后在芊草养了半月有余,中途修书一封向彻辰打了声招呼。毕竟那工厂不能真让它荒废在那里,底下还有那么多人得处理,且若是这工厂哪一天又叫睚眦用了又是一件麻烦事。   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月,他们便直奔盘元去了。   胥挽枫先回了辟邪坞处理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的琐碎事务,燕星何揣着那张胥挽枫扒拉来的纸去了甘慕那里。   “确实是钦赞的纸,名为浪盐,可保不会被水濡湿。”甘慕道,“这纸你是哪来的?钦赞不会往明翰送浪盐,毕竟明翰不会有人用这种金贵的纸。”   “前阵子我同辟邪坞卿去了一趟赤鹿磐,那里有一处睚眦的药厂,我就是从那里拿到的。”   “你是说……睚眦的总坛在钦赞?”   “没错,放出我们在醉翁庄的李家老三屋里也看到过,提到了钦赞,不过我还以为……他们是想祸水东引。你知道的马在何处吗?”   甘慕皱了皱眉,摇头道:“钦赞并未有这地方,我也没从珞珞那里听说过钦赞又有什么新地方。”   傍晚时,甘珞从总理司回了院子,身后还跟着一个胥挽枫。   甘慕将此事同甘珞说了,却是胥挽枫接话了:“钦赞确实没有名为的马的地方。但不知,是否有名为杜嫚的地方?”   甘珞道:“那是一处山谷,原先有一座村子,早些年村民都逐户迁出了。早前我派人去查过,但也查出没什么东西。那里有问题?”   “我送信去问了兄长。的马是苗阿话,译过来便是杜嫚。” 第111章 听琴   日头正好,又一年初春,冰雪消融,灰白的石板地上一个半大的孩童跟疯了似地跑来跑去,几个侍女在后面追得满头大汗。   他自己犯不着人来带,就是苦了那些个侍女,拦不住主子便只能在后面担惊受怕地喊:“四殿下!您慢点儿!若是叫太子知道了又该罚您了!”   “二哥他管不住我!”这孩子咧了咧嘴,“少拿二哥来唬我!”   “我管不住你?甘肆,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胖乎乎的甘肆脚下停不及,迎面撞上了一人,脸埋进了他身上的柔软的蓝色绸缎里。   侍女们倒抽了一口凉气,跪倒一片。   太子揉了揉甘肆的脑袋,笑了笑道:“无事,你们不必紧张。刚入春,甘肆也是在殿里闷得太久了,多玩会儿也无妨,省得发霉了。”   甘肆是很喜欢他的太子哥哥的,肉嘟嘟的手抱紧了太子的腰,说:“二哥陪我玩会儿吧?”   太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他在那儿玩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   他每日也就做那点事。   太傅留的课业他早做完了,皇帝病重,又被子女的大小麻烦折腾个没完,打这年年初起他便没怎的好过了,上朝次数少了,一干事务也已交由太子处理。于是他一早起来就得去太傅那里将课业回了,接着又去御书房见那群侯了老半天的朝臣,若是皇帝身子还成还得先去上朝。   太子虽然忙碌,却也未曾抱怨。   论这太子之位,虽说太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二,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大皇子幼时就给送了出去,多年不见,也不曾学习朝政事宜,先不说朝臣是否还有在意他的,皇帝便带头将他当了个弃子,又能如何?   “殿下,昨夜太医来说,皇上身子又不见好了。”   太子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太监,道:“那就先去见父皇。”   “是。”   “……曹子,其实你也清楚吧。”   小太监看了眼四下,道:“小的明白。”   “让太医看着办吧。”   海上大国钦赞的皇宫临海,地势高,又呈坡状,皇帝的办公及住所都在最高处,皇子们的寝殿都在山腰上。太子单领了一个小太监,顺着宫道往盘龙殿去。   到了山腰上,太子突然顿了顿。贴身太监小曹子抬头看了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家太子又在看那地方了。   太子一日之中的傍晚,必是会站在自己宫前的空地上,望着不远处那比他的寝宫还要高上一些的宫殿站上半个时辰的。从前皇帝身子还康健时叫他都叫不动,现如今皇帝也爬不起来了,更是没人敢叫他了。   “殿下,从盘龙殿回来了就好了。”小曹子提醒道。   太子应了一声,别过了头。   不过是等到日头西下罢了。他已及冠一年有余,现如今除了看那宫殿,最愿意做的事就是等。   这事儿要让寻常人来说,实则是一件相当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事。他在等待他自己的父皇宾天。   于他而言,这是一个枯燥乏味的过程。但这件事在他看来仿佛只是在玩一个游戏,在这个游戏里他不能下毒不能拔剑,否则要落个弑父的罪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变着法子撺掇几个年纪小的皇弟皇妹给他的父皇添乱,让他的父皇在如山的奏折后、在他母后生前谴责的目光里、自己的皇子不停地捣乱带来的压力里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最后过劳而死。   这样他就能不着痕迹地脱身,成为一个干干净净的新皇。   盘龙殿外,三皇子已经候在了门口,但皇帝并未召他,太监总管也不好放他进去。   “这是怎么了?”   三皇子听到太子无波无澜的语气,吓得不禁一抖。前阵子他终于琢磨出来了自己这个装模作样的二哥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了他究竟想干什么,但也没法子理解这人到底是图什么。   他的二哥已经被封为太子,风光无限;若说娶妃一事,父皇早已着礼部操办,倒是他本人,似乎对这事并无多大兴趣;若说每日的繁琐事务,大多朝臣也能听他的话,一干政事也处理得颇受好评,他还缺什么?   三皇子看了太子一眼,抿了抿唇。   太子冷笑一声:“怎么让三弟站在外头?”   “皇上只说了让太子进去……三殿下这……”总管面露为难之色,看了几眼小曹子。   “那三弟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太子眯了眯眼,“西北风很好喝?”   三皇子瞥了一眼迈入殿中的太子,道:“想不到公公如今还要看一个小小的太子贴身太监做事了。”   总管眼观鼻鼻观心,不咸不淡道:“太子到了,殿下也听见了。请回吧。”   “太子手伸得倒是挺长。”   “三殿下,皇上身子有碍,太子执政,实属常事。可若是三殿下在背后议论是非,传到了宗室的耳朵里,”总管顿了顿,又道,“殿下想必也明白会有什么事。”   盘龙殿中静谧非常。大红软垫两旁侍女垂手而立,四下殿门紧闭,室内只有昏黄的烛火一跳一跳地烧着。太子嗅了嗅那熏人的烛火气味,皱了皱眉。   皇帝卧在床上,比起上回他见到时还要瘦削了不少。   太子行了礼,接过了太医递上来的药碗,来到了床前:“父皇。”   皇帝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颤巍巍地闭上了眼:“让太医来。”   太子扯了扯嘴角,也不强行给他灌药,顺着他的意思将药碗还给了太医。   “老三……呢?”   “老三回去了。想必是站了忒久,腿酸了吧?”太子负着手道。   皇帝斜了他一眼:“你挺会骗人啊……?”   太子冷哼道:“骗人也好过卖儿子。”   “又是他……为了一个病秧子,你从未顺从过朕的意思!”   “怎么了?父皇?您还有什么不满的?”太子盯着他,话语间寒意更甚,“当年您不让我去,好,我没去。自您卧床不起,我做事哪次不尽心尽力?下药?呵……我不屑于干那档子腌渍事。现如今的一切,哪个不是我自己光明正大地得来的?”   他上前几步,拍了拍他的肩:“父皇,算了吧?帝王家哪来的真情意?有是有的,曾经是有的,只不过您从未得到过罢了。您想搞垮我,那也得看看有没有机会。” 第112章 姑母   太子从闷热的盘龙殿中出来时刚过未时六刻,回太子殿的路上沉闷得要命。   分明是刚入春,却像是在盛夏。跟在一声不吭的太子身边的小曹子几乎要喘不过气,额前也布满了冷汗,胸口像是叫人给打了一拳。   小曹子从小入宫,侍奉在太子左右,自从十二年前那阵子之后,太子似乎就不曾怎么真诚地笑过了。对着稍小的弟弟妹妹不能冷着脸,但对三皇子的确是不假辞色,从未怎的好言好语。   小曹子叹了口气。谁叫三皇子摊上了一个没日没夜盯着高悬的后位的娘呢?   “说起来,”正批着奏折,太子却突然停了笔,道,“老三怎么会去盘龙殿?他不是一向在自己殿里闲得只能啃糕点?”   “此事方才小的问过了。”小曹子小声道,“杜嫚那处出了点事。”   太子应了一声,一边继续翻看奏折一边道:“南边?这风调雨顺的,有什么事?”   “从个村子里出来了一批人,上衙门告状了,但也说不清楚个事儿,就是光闹。”   “这算什么道理?”太子松了口气,倚在椅背上笑道,“既要告状,又说不出个道理。这种奇事我还真是头一回听到。”   “可不是。再者,这闹就闹了,偏生还越闹越大,当地也快压不住了。”   太子一扔奏折,捶了一下酸痛的肩膀:“随他们去。若是他们要什么,能给得起的给了就是。这点小事老三都要来叨扰父皇,当真是眼红我这个破位子,急着闹点成绩出来。”   见状,小曹子明白自家主子这是又没心思分给这些零碎事了。殿前的侍女已经退下去了,太子倚在殿前的花树的树干上,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漠地望着那座宫殿。   殿中无人,此时他才仿佛像个真正的十五岁的少年似的露出几分欣喜的笑容。   暖色的夕阳映在琉璃瓦上流光溢彩,这时候的那座宫殿也是一日之中最好看的。那座宫殿多年无人打扫,也不知道院中的花树开得如何,能否像他殿前的这棵仿若终日被人供着似的这般开得美艳动人。   这两棵树的种子还是当年的皇后一同从桃香娘子座下求来的。他吵着要,皇后又宠爱幼子,不过两枚种子,求便求来了。   如今瞎长都能长成这样了。   也不知那人在海的另一头如何了。   当初没人跟着一道过去,他又体弱,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没了人的伺候,也不晓得能不能吃饱穿暖。   “唉,”太子嘟嘟囔囔道,“还是想见他。”   -   归拢人心不算难事,实在收不来的处理了便是。这些东西太子跟着皇帝学得很好,到这个最后几年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皇帝总算咽气时,朝堂上已经几乎全是太子的人手了。   皇帝最后这几年过得相当不舒坦,虽有能起得来的时候,但就算是走去看一眼子女的课业也能要了他半条命,大多时候还是缠绵病榻。他不信太子会不动手,可食物与药里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来,总管又是他的人,在太子没登基前一切都没个定数,他不会冒险去做太子的刀,毕竟皇帝一句话的事,太子的位子就能易主。   皇帝年纪大了身子撑不住是逃不过的事,只不过是用了些琐碎小事让其怒急攻心罢了,郁气凝结在胸口,堵着一口血不上不下,他自然会做个短命鬼。   太子心里有数。   手段也的确高明。   但也要等得起。   若是急着要皇位的皇子,什么狠药都能下去。可偏偏太子等得起。   他要让自己能毫无顾虑地去带那人回来,不在钦赞期间若是不能将朝政拿捏在手中,那他和那人的命也别想保了。皇帝没命前的日子,够他把人清一遍了。   那晚,太子正坐在榻上同长公主下棋。长公主与皇后是闺中的手帕交,待太子视如己出,皇后病故后她便秘密帮扶着太子。   刚落了颗白子,就听得小曹子在外间道:“殿下,那头来了人。”   长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太子淡淡应了声,道:“说。”   “是问要不要敲钟的。”   太子长舒了一口气,将黑子丢进棋篓里,慢悠悠地倚在了软垫上:“敲什么敲,你们都明白了现如今我是皇帝了不就得了。多大点事儿啊。”   “珞儿,”长公主唤道,“当真要按着先前说的,秘不发丧?”   太子一笑,道:“姑母,若是昭告了天下,我如何抽身去找人?”   “可老三……”   “放心,姑母。陈贵妃我会处理了,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待我离开了钦赞,朝政的事便交由您帮忙看顾一二了。不碍事的,内阁都是我的人,一群看着我一路走过来的老臣了,会帮您的。每半年我会回来一次的,平日若有什么事,传信给我就好了。”   “那军中的事……”   “我早已委托了重诺,他这块人形虎符可比老三有用多了。”   “……珞儿,你当真要一人去吗?当真要亲自去?”长公主劝说道,“姑母的意思是,托个人去看眼商量商量便是了,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姑母怎么同你母后交代?”   “姑母,他长我次,本就该我去。他已经替了我,自然该我去接他。”太子顿了顿,叹道,“……我实在是太想他了。”   长公主看他这样,也不由地心颤。她伸手揽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背:“姑母……也很想慕儿。”   “当初他重文轻武,才闹了这么个笑话。现如今有了重诺,我不会再怕明翰的。”   “好孩子……也不用操之过急,一切有姑母打点,啊。”长公主拍了拍他的肩,把他脸上方才流下的泪抹去了,“你就是心事太重。若是尚没有什么好法子,你在那里多陪陪慕儿也成。”   “……”太子的眉眼略微柔和了下来,笑了笑道,“明白。姑母也替我多看看母后吧。”   谈及皇后,长公主便更是伤心。皇后单留了两个孩子,一个便是太子。因十二年前的那事,皇后每日伤心垂泪,皇帝见她终日哭个没完,对她也没了好脾气,使得陈贵妃一脉得势,若非太子与长公主后来雷厉风行地处置了那一派,皇帝还不知在给谁做嫁衣。   这下好了,一切尘埃落定,只要长公主与董重诺同内阁在宫中压制,三皇子的动作再大也没法闹得太狠。   他也就能好好办自己的事了。   太子望着窗外的花树。   兄长,又入夏了。 第113章 引见   钦赞与明翰每年的海路也就开那么几个月,入夏了可通商船客船,过年时只通商船,且会加紧看管,每年港口总得从辟邪坞拨些人来填人手,好像辟邪坞不是查案的,而是一堆砖,哪儿缺往哪儿搬。   这新皇是跟着入夏后的商船到的明翰,一切事宜已经打点妥当,十九岁的人了,即便长公主再不放心,也不会真把他当个幼童看了。   他向来有主意,否则也没那耐心等他个十多年。   他一个没头没脑、对明翰不大了解的人,若要去找人,便只能上那大名鼎鼎的姑苏阁。钦赞到明翰的水路是从钦赞西南到明翰的东南,在广岭下船。   广岭就在一苇渡江旁。他在海上晾了五日,刚下船腿还发着软就去寻马房。   借马的马房大堂中人来人往摩肩接蹱,中间一圈木制的柜台,后方一道遮帘,隐隐绰绰地掩着一张精致的木榻。   他候在外头,正打算待里头人少了再进去,却见从里屋走出一名男子,手上点着一杆烟,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   “小兄弟,”那人凑过来,笑嘻嘻道,“你在这处站着做什么?”   “借马。”   那人脸上僵了一下,又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来借马的,来马房的都是来借马的。我的意思是,你为何不去排着?”   “……人多。”   那人又奇道:“人多是一码事,你不排又是一码事。近日港口开了,人一向这样多,若是你要等人少了再去,你这是要等多少天?况且人多排队这不是常事?”   打小养尊处优的钦赞新皇总不好意思说他从来没排过队,要什么都是有一堆人抢着往他眼底下塞。   “好啦,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哪儿?”   “姑苏阁。”   那人看了他一眼,道:“你晓得姑苏阁在哪儿吗?”   “一苇渡江。”   那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道:“一苇渡江在哪?”   “……”他翻了个白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笑道:“小兄弟,我是看你有缘,你过来,我借你马匹,还能告诉你怎么去机关城。”   “……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帮我。”   “这马房是我的。你要不要借马了?”   “……多谢。”   “这不就对了!”那人一勾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晃着那杆子烟拐着人往里走,“实不相瞒,只是我有同僚在机关城里罢了。四舍五入你与我也算有缘,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挥开了口鼻边的烟雾,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叹道:“真没什么,也真的是有我的同僚在机关城中。我问你,你来明翰是干什么的?”   “我……我找人。”   “我同你说实话吧,”那人啜了一口烟嘴,又道,“你呀,若真要找个人,在我与我同僚之间周转求助是最方便的。咱们这一伙人做什么的都有,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我们传个话就能看看能不能替你办到。”   “……为何帮我。”他垂下头皱眉道。在他过往的印象里,向来没有白给的好处,无事不登三宝殿,天上也不会有白掉的大饼。   “哎呀,多大点事儿啊。不过就是我看人准罢了。”那人点点他身上样式朴素的外衣,道,“你看看,你这衣裳虽看着没什么花头,不过暗纹却精细。你手上和脖颈上戴的玩意儿虽不起眼,但细看就知道造价不菲。你一个海外来的,又身上揣着宝贝,我们若是在外头有了什么事,还想请你行个方便呢。”   “我清楚了。”   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大堂后头的马厩里关着一排身强体壮的马匹,气势汹汹地从鼻中喷出热气,摔了摔蹄子,乌黑的眼睛看着走进马厩的两人。   “我不晓得你最后究竟要去哪里,这里的马都是岁数小的,又壮,能跑不少路。”那人挥了挥手,命下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毛发油亮的黑马来,鬃毛服帖地覆在脖颈上,根根分明。“这马是我这里算得上上好的了。我就当拿借的钱卖你了,不用还了。别忘了我今日说的话就行。”   他眸光微动,搓了搓黑马修长的脖子,抿了抿唇道:“请问……先生的名讳?”   “你管我叫九文钱就行了。到了姑苏阁你也报我姓名。若是我同僚在阁中,他自然会见你。”   将银两付清,一干手续办完了已是入夜。九文钱留了他在自己名下的客栈中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引了他往北去。   那马筋肉结实,不过两个时辰,他已经到了一苇渡江。一苇渡江上没有遮挡,艳阳高照,他额前给蒙了一层的薄汗。马蹄砸在水上,走了几步江面便已经没过了马匹的腿,他没了办法,只得回到岸上去。   他悠悠在附近晃悠了一圈,这才看见一处小码头,木板搭就,边上倚着几叶小舟。岸旁的一棵树下站了几个着绣金边的灰衣的青年,抱着手臂,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其中一人见他在远处犹犹豫豫地不上前,猜到他是有事,喊道:“那位兄台,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   那名姑苏阁探子下船后便引着他到城中的会客室中去了。会客室在机关城的中下部分,窗外也是挤满了零星的机关和齿轮,城底的藤蔓盘在墙上探出了一点枝丫伸进屋中,倒是凉快了不少。   姑苏阁中自有一套流程,大多的来找探子办事儿的按着那套流程来便可,阁中上下探子多,自能挑出一个来。   到了他这儿也自然如此。那引他进来的探子出去了一阵,回来时手上便捧了一沓纸。   “公子,你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待我记下了我们城中会有人挑出探子来给你办。”那人道,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你可以先坐坐。”   “不了。我找人。”   “诶好,”那探子也不强求,接着便应下来说了,“叫什么?长什么样?”   “长相与我差不离,叫甘慕。”   那探子一顿,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他:“……您……您不会是甘慕的兄弟吧……?”   “……我叫甘珞,是他二弟。”   那一沓纸连同夹着的那块木板“啪”地落在了地上。那探子似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来回走了几步,又道:“您先坐会儿,我说真的,您先坐会儿。您这件事我得去找人来,不过他眼下不在阁中,得等到晚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白着脸道:“您有谁介绍来的吗?”   “我在广陵见到一个叫九文钱的……”   “好!好!”那探子松了一口气,捶了一下手心,“这就好办了。您先歇着,到了夜里我会叫那人过来的。”   甘珞愣愣地看着这探子利索地把那沓纸收拾了匆匆走了出去,就没个后话了。   左右闲来无事,他干着急也没什么用,就推门出去晃荡了一圈。姑苏阁的确大,走在每一层的长廊上不时都能听到机关运作的声音。整个机关城不小,他大约莫走了十多层后日头就已经西斜,他弯弯绕绕花了点功夫走了回去,屋中已经候着一名银发的少年,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册子。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翻拢了册子,道:“来了?你叫甘珞?” 第114章 总司   甘珞点了点头。   “九文钱让你来的?”   “是。”   “我懂了。”少年抓了抓头发,道,“你哥在宫里,这件事你清楚的吧?”   甘珞眉心微拧,应道:“是。”   “九文钱让你来找我不是没有道理。你哥当初进了皇宫,我们这有一位接手了总理司后把他揽进了自己手下,现如今虽然他人还在皇宫,但实则是归我们这的人管的,我与他也有联系。”   甘珞一怔,刚想开口,少年又道:“我只能确保他如今人还活着,至少安然无恙,但处境究竟如何,你要自己去看。你往北方,顺着官道前往盘元,找盘元城中的总理司,我会传信给那里的总管,你只管找总管,将你的需求尽数告知便是。”   甘珞脸上的表情略微缓和,道:“多谢。”   少年打量了他一番,笑了笑:“不过,你哥既然是甘慕,你又是他二弟。莫非……你是太子?”   不待甘珞开口,他又道:“不对,你这么多年都没来明翰,只能说明你没法来明翰。能困住你的,只有你父皇……哦,老皇帝死了?”   少年看着甘珞再次拉下来的脸,左手的手指淡定地敲着木头小案的桌面,脸上的笑意加深。   “九文钱说他看人准,不只是说说的。你别把我当个什么眼中钉,我又不会说出去。只是你别忘了今日我们帮过你就成。”   少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悠闲地走出了会客室:“你先歇歇?我估摸着,你之后几天也不会休息了吧?”   -   自广岭到一苇渡江自然不比自一苇渡江到盘元。甘珞顶着日头跑了数日,中途只为了不让马儿累得没命方才寻了几处落脚。   甘珞长到如今,除了这次出到明翰,在钦赞时不曾出过京城,更是没见过如盘元这般热闹的城。   盘元虽大,但因着人多,甘珞没见过这等阵仗,倒是有些手忙脚乱,循着主干道问了好几户人家与店面这才问着城中总理司的位置。   盘元中有一条花街。自然,盘元中的人这般鱼龙混杂,不免有些是要来寻欢作乐的。只是盘元毕竟是京城,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自然不会摆在明面上。这条花街上大大小小的青楼排满了两侧,间或夹着一家酒楼或是客栈,亦有胭脂铺或是首饰铺子。   而总理司就在这条街的最中。   这条街虽被叫做花街,也仅仅是因为青楼勾栏多罢了,并非是说家家户户都做皮肉生意。而这些青楼台面上亦是做卖唱卖跳的生意的,总理司建在这条街上倒也不是什么会被人背后指点的事。   总理司虽为乐坊,却也是整个明翰的所有乐坊的总管之处,整个明翰哪里多了一间乐坊,哪间乐坊多了个艺伎,这些均是要记录在案上交总理司的,因而盘元的总理司作为总司建得格外大,落在中间,一张大红木门进去便是一条木桥,铺了红毯,两侧水池中数条锦鲤曳着尾巴绕在荷叶的茎之间,整座总理司都气派非常。   据闻原先的总理司并没有这么大,直至现任的司主上任后,他家那位屋里人囤了不少金银,对他又格外出手阔绰,便拨了一大把的银子来替他扩建总理司,顺带连着整条街也沾光升了一个档次。   甘珞牵着黑马略有些紧张地走向总理司。他从没见过莺莺燕燕围满了整条街这样的场面,紧握的左手也出了点汗。   总理司中倒是安安静静,甘珞走入大堂中,便有一名小厮上来引他顺着一条走廊进入内屋,领着他的马匹到马厩去了。甘珞顺着那条走廊往里,只见一方天井中是一口清澈见底的人力挖出来的池子,四方的池子上有一处台子,几个歌女或抚琴或抱琵琶,轻声软着嗓子唱着小曲,一妇人抱着手臂站在一角上,待歌女唱得略有不尽她心意之处便指点一二。   长廊上也零星站着几个穿戴华丽的女子,见他过来,或是掩着口鼻轻笑,或是行礼。甘珞见此,颇不大自在,留了身后一溜儿的笑声,快步前行。   长廊尽头是一处楼梯,此处便有一个穿着劲装的女子领他往后去了。看她打扮,不像是什么艺伎,倒像是江湖人。甘珞虽对为何有这样的人在总理司中疑问颇多,却是满心都是他的兄长,也就没匀出心思去问东问西了。   出了这座双层水榭,又是一座略小些的水榭,照例是一面是长榻,一面是美人靠,中间一方池子。进到屋中,那女子请他在一边坐了。   那女子一面替他斟茶,一面道:“不知公子是有什么事?先告诉我,我再看拿去给谁办。只是眼下司主不在总理司内,公子提的事,莫要是我们办不到的就成。”   甘珞拿过那斟满水的瓷杯,摩挲着杯沿,低声道:“我……找人。”   “找人?”那女子皱了皱眉,“找人上总理司来作甚?”   “我在一苇渡江见过的人让我来总理司,说他已传信给了总管。”甘珞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那女子,“莫非你们合着伙来骗我?”   那女子听了他的解释,急道:“不不不,公子莫要误会。原来是这事儿,我们总管确实接到了一封书信,想来说的便是公子的事了。公子请在此处稍待片刻,我去请我们总管来。”   待那女子离开后不多时,甘珞耳根子没清净一会儿,屋中又走进几个艺伎来,毫不避讳地在他对面坐下。   想来总理司中男人来得极少,这群女子难得见了个好欺负的,又生了一副好皮相,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甘珞虽略有不快,但也不愿多费口舌,毕竟受过自己妹妹嘴皮子的厉害,也懒得同她们弯弯绕绕。   “小公子,你来找谁?抑或是有什么事?”其中一人道,“总管还没来,我们姐妹几个便来看看,若是你要办的事我们能做成,也不必等了是不是?”   不待他回答,便听见后头一艺伎小声同同伴说道:“这小公子倒是生得俊俏,细皮嫩肉的……哎呀,上回进到宫里,我瞅见了那辟邪坞卿,真是一副好皮相,白白净净,就是可惜蒙着眼,听说眼睛也好看着呢……”   “要我说呀,上回那宫里来的也生得不错,仔细一看,不是与这小公子有几分相似么?”另一人道,又叹了口气,“可惜就是呆在宫里了……人也不见得能怎的干净……”   甘珞眉心狠狠一抽,猛地站了起来,吓了几个姑娘一大跳。   “……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第115章 妨碍   几个艺伎被他吓了一跳,带头的那个被他吓得也是脾气不好,怒道:“宫里的人,干净的能有几个?!就连太监也不见得个个都还是个雏儿!这上头的大人能有几个一清二白?!到了这事儿上还不是个个荤素不忌来者不拒?!那男人脸皮子不错还能有多干净?!”   “你!”甘珞听见甘慕被人这般侮辱,顿时顾不得礼节,抽出腰间的配剑。   甘珞对他的兄长满怀皆是敬重,听不得外人有半点辱骂,更何况听她们的话是根本就不了解甘慕。   甘珞对甘慕的印象停在了十三年前,毕竟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在他的那点记忆里头,甘慕一直以来都是疼爱他的兄长,无论是他在课业上有什么疑惑,还是闯了什么祸,他那水似的兄长永远都会替他办妥。   “公子,手下留情!”一妇人急匆匆踏上水榭,喊道,“她们几个并非有意。”   甘珞咬牙道:“不是有意?!无心说人是非的嘴怎么会这样毒?!”   或许是他们这儿动静太大,原先领他过来的那名女子也被引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   “康姑娘。”那妇人喊道,“无事,无事。”   “无事?”甘珞冷笑一声,“若她与你们是一伙的,你又何必不敢把我拔剑的原委尽数告知!”   “公子,我并非总理司之人。”那康姑娘皱眉道,“只是你是我钴林盟中人引来求助的,我身为盟众,自然尽心尽力。但总理司也是我们副盟主的地盘,还请你通融一二。”   不待他回应,康姑娘又立刻扭头道:“话虽如此,你们究竟是说了什么话,叫人如此生气?!”   “我……我们……”   甘珞道:“她们几个侮辱我的兄长,出言不逊,满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腌渍事。你们总理司都招这样的人?!”   康姑娘沉吟片刻,道:“她们有错在先,我先在此给您道歉了。您不是要找人么?眼下总管在这了,还是先谈谈您的要紧事为好。”   甘珞深吸了一口气,想到甘慕,顿了顿将剑收了回去。   几个女子赶紧离开了水榭。   “可以了。姑姑,公子,我们坐下来说吧。”   那总管叹道:“我们的姑娘给您添麻烦了,公子。只是她们本就有人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因而……唉,公子,请坐。”   甘珞敛了敛自己吓人的表情,在长榻上坐了,长舒了一口气。   “我是此处的总管池茑。你要找谁,晏公子已经给我说过了。那孩子虽归总理司管,但到底那层身份在前,也就逢年过节能放出来见见人……萤灯节将至,倒也正好。”   “他……他如今过得好么?”   池茑笑了笑:“若是我说他过得好,公子想必也不会相信。公子找他……是要带他回去么?”   “当然。”   “可公子怎么带他回去呢?他毕竟是个质子啊。”   甘珞道:“只要我陪着他,只要我看着他。只要有我在,我们两个在一起,总会有法子能回去的。”   “……萤灯节,总理司会安排人进宫。”池茑道,“届时,公子跟着康姑娘进去便是。她认得路。”   “多谢。”   池茑离开了水榭,甘珞与康姑娘分坐小案两边,康姑娘端着杯茶小口啜饮,甘珞则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放在膝头的手指蜷起。   “你有想过,你哥愿意见到你么?”   康姑娘问得突然,甘珞一下子没接住她的意思,愣道:“什么?”   “你哥,会愿意见到你为了他来明翰么?”康姑娘扭过头来,看着他,“你想过么?”   甘珞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你哥比你大,当年怎么想,不应该是你来做质子么?我清楚他身子确实不是很好,但当皇帝绰绰有余。大皇子来做质子,这也太可笑了。想必,当年,一来是你父皇想放弃他,二来,也是他执意要换来做质子吧?”康姑娘啜了一口茶水,啧了一声,“烫死人了。”   甘珞咬紧了牙关,手臂发颤。   “因他想来明翰,你父皇才放弃了他……不是这样吗?”   他不会因康姑娘这番话发脾气。因为这几句刺耳的话的确点醒了他。他的兄长当年不要他来换,孤身一人到了明翰,也不过八岁。   就算只有八岁,甘珞也还是他的胞弟。甘慕分明可以不来,因长幼有序,他又聪慧懂事,做太子的一定会是他,又何必执意要来过寄人篱下的苦日子。   “……所以……所以我才要带他回去。”甘珞喃喃道,“是我的错吗……?”   康姑娘眨了眨眼,又喝了一口茶。   一枚茶梗竖在茶水中央,看来会有好事发生。   康姑娘负责送总理司的艺伎进宫,手下人本就不少,多一个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到了萤灯节这日,大街上张灯结彩,自总理司出发的花车用了八匹骏马,一路从花街拉到宫门口,路上艺伎弹弹唱唱,周遭老百姓齐声欢呼,好不热闹。   甘珞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自从前就一直呆在钦赞的皇宫中,逢年过节了顶多也只能见识一番沉闷的宫宴,偏生宫宴上皇子们大多说不上话,他那父皇也不乐意同谁讲话。   兴许是怕他们在宫外私养亲兵,总之是从没放他们出宫过,日子过得也是当真无趣,得亏了他的寝宫筑得高,倒也能看到城中的通明灯火。   “很少见到?”康姑娘看了他一眼,问道。   甘珞道:“是……从未见过。比前阵子刚到盘元那阵儿还热闹。”   “你们钦赞难不成过节也不庆祝?”   “我先前从未出过宫。”   “没事,左右你现如今做了皇帝,除了你哥的事……恐怕也没什么能困住你的了吧?”   她说的这事才是真戳到甘珞心窝里的刺。若要甘珞说实话,这次到了明翰来,他一直没法子把控好对甘慕的情感,生怕自己逾矩惹恼了甘慕。   且正因为对甘慕的感情不清不楚,他担忧回到了钦赞,甘慕会无法自处。   更何况,光是他们的父皇秘不发丧一事,他也很难确保甘慕会理解他。   毕竟他先是皇子,再是他的兄长。   “确实……除了他,没什么能困住我的了。”甘慕道。   回去以后,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别的谁,都不能妨碍他了。 第116章 往事   进到宫门中后,康姑娘便离开了队伍,领着他往另一条宫道上走了。甘珞自幼长在深宫里,两边的皇宫也差不多,他倒也不至于会迷路。   “甘慕的院子比较远,要走一阵。”康姑娘道,“你只管低头跟着我,不要多看。”   宫中的石板路上到处都是低头来回忙碌的宫人,亦有后宫中的妃子由侍女扶着前往设宴的万青宫。   甘珞看了康姑娘一眼,快步跟上她,低声道:“你都不用向她们行礼的么?”   “行什么礼?我上头是钴林盟盟主,又不是皇帝。她们一辈子给困在宫里,看我都眼红,我做什么要行礼?”言罢,康姑娘又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多看的么?小心看着什么坏眼睛的脏东西。”   那些女子见她没有行礼却也没什么反应,有几个还要退避三分。想来这钴林盟在江湖上也能算横着走了。   他们二人约走了半个时辰,到了皇宫中愈加僻静之处。此处宫殿大多无人居住,又渐渐变为了些小院落,因无人洒扫,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   又走了些路,康姑娘突然脚下一顿,背着手看了眼前方的那道院门。甘珞也是脸色忽地一变。   只见几个妃子嬉笑着从那道院门里拐出,开心得不像是久居后宫的女子。   “……”康姑娘挑了挑眉,“几位……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走在前面的那个妃子猛地一噎,说不出话来。   甘珞道:“好浓的酒气。”   “你们在他地方……干了什么?”康姑娘问道,随即又转而低声道,“你进去看看,我看要遭。一群没规没矩的,也不怕皇帝宰了她们。”   甘珞刚一动,那妃子身边的小太监就扑了上来,看样子就没打算放他们走。甘珞怎么说也是回回武学课上众皇子与世家子弟间最优,微微敛了敛眼,侧身用手肘狠狠向那身子骨弱得跟根柴禾似的小太监的腹部捅了一把。   那小太监惨叫一声摔在地上,甘珞看也不看一眼直接绕过了这群人奔进院子中。   院子中花开正盛,看得出被照看得极好。那屋门半掩,屋中昏暗,在院子里根本看不真切。   他推开门,被窗户纸拦了一层的阳光下,一人趴在矮几上,外衫挂在臂弯里,呼吸急促得脊背快速起伏,隐隐发出一两声啜泣声。   甘珞看得眼珠子生疼,不顾身后侍女的尖叫,冲过去跪在他身边,将他抱在怀里。   待将他翻了过来甘珞才看见他脸上竟是还有一面做工不差的面具。他将胡乱贴在他脸上的发丝理了开去,抬手将那面具摘了下来。   是了,他的脸幼时与他相似,如今他已经成人,脸也愈加相像,只是甘珞的脸明显要圆润一些,哪像他瘦得虽没有两颊下凹,却也说不得健康了。   “面具……”他在甘珞怀里倒抽了一口气,几乎要背过去,手指则神经似地抠着甘珞领口繁复的花纹刺绣,手背上青筋毕露,“面具别摘……还给我……我不要看……”   “……为什么?”甘珞轻声问道,将他的头疼惜地轻轻压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上,“为什么不要看?”   “别给我看东西……你们别想害我父皇……害我弟弟……”他似乎听不进任何话,扒在他领口的手指也越发用力。   甘珞浑身一震,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抖得厉害:“哥……”   甘慕像是被他那声抚慰了受了惊吓的魂魄,登时安静了下来,微微睁开的眼睛也闭上了。   -   甘慕醒了后没有直接睁眼,而是顺手想去摸放在枕边的那半面面具。结果抽了抽手,愣是没抽动,像是给什么摁在那里了。   “醒了。”   “康姑娘……?”   闻言,康姑娘应了一声。   甘慕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梦到……珞珞了。真是奇怪,我分明都没见过他长大后的模样……”   “我跟你长得一样。”   甘慕微微睁开朦胧的双眼,好生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到坐在床边的青年。   他的手放在额前,僵得拿不下来。   “……我一定还没睡醒。”   “甘慕。”甘珞抓紧了甘慕的右手,压低了声音说,“我在这里。”   康姑娘抬眼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走了出去。   甘慕的手冰凉,甘珞捂着他的手坐了一个时辰,这会儿他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手心也是暖的。   甘慕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甘珞拉着他的手放到了唇边,珍而重之地吻了一下,才仿佛刚反应过来似地睁大了眼。   “珞珞……?”   “哥。”   “珞珞?”甘慕的左手抓住了他,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你怎么在这里?父皇他……”   “甘慕。”甘珞俯下身,蹭着他的额角,用从未有外人听过的温柔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想得我骨头都疼。”   甘慕仔细打量着这个眉眼柔和的年轻人。他从未在意过自己长成什么样,却无端觉得甘珞长得一定比自己英俊许多。   甘慕道:“珞珞,你来看过就好啦。赶紧回去吧,别叫父皇担忧。”   甘珞却得寸进尺地抱住了他,几乎要把他融进自己的骨血中:“他才不会担忧我。”   “你是太子呀,怎会不担忧你?”   “……哥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   “这不是当然的嘛?因为我来了明翰,你自然就是太子了。”甘慕顿了顿,扶住了他的肩,“难不成,是老三抢了你的太子位,把你逼来明翰了?”   不待甘珞回话,他又道:“可惜我不在钦赞,否则他定也没法逼你。”   甘珞将他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你在钦赞,现如今皇帝就是你了。”   “……珞珞,你什么意思?”甘慕皱眉看着他,攥紧了手心的被褥。   “他死了。”甘珞看着甘慕的眼睛,语气平淡,就好像死的那个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什么……?珞珞……珞珞你不要骗我……”甘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手指无力又固执地抓着甘珞的手臂。   甘珞看着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委屈:“甘慕,你为什么要那样看我?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卑鄙,那么狼心狗肺吗?”   “不,不是的,珞珞,珞珞,”甘慕慌乱地抓着他的袖口,生怕他离开,“哥哥没有这样想。珞珞,你不要生气,不是这样的。”   “从你离开钦赞的那一日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自责。起先,我每日都要溜进你那寝宫,那里的每一件你留下的东西放在哪里,柱子上的花纹,就连你架子上的琉璃灯有多少片玻璃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后来他知道了,我只能每日从我那里看看你的寝宫,”甘珞略有些激动地说着,人也有些发抖,“……就像看着你一样。”   “珞珞……”甘慕绿如翡翠的眼睛微微湿润,用指尖不大熟练地抹去了甘珞眼角溢出的泪水,“珞珞,我信你的。你是好孩子,我清楚的,我一直以来都……”   “我没有下毒,我没有。”十九岁的甘珞此时像个孩子似地委屈地向自己的兄长抽噎着诉苦,有了甘慕的安慰却哭得更凶了,“我也没有让人杀他。他之前同我说了什么你知道吗,他骂你是病秧子。”   “这也不算骂吧?我本来就身子不大行呀。”   “你明知道,”甘珞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顿道,“你当初只是偶感风寒罢了。” 第117章 往来   甘慕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几息方道:“是。父皇并不是因我的身子才要把我推出来,让你做太子。”   一个性子太过软弱,连蚂蚁都要可怜的人,即便当了皇帝也要被压弯了脊梁。   “我可以当你的刀。你不愿杀的人我会替你杀。”   “可那样的话,珞珞你当皇帝岂不是更好?”甘慕摇了摇头,“皇帝不仅仅是个位子。既然你已经做了皇帝,岂有再让给我的道理。”   “不是让……是还给你。这位子本就不该是我的。”   “珞珞,够了。”甘慕正色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既然已经做了皇帝,就不该这样玩忽职守。”   “我每半年回去一次。已经同姑母说好了的。”甘珞道,“政事已经交由了姑母与诸位臣子,若有急事他们会传信给我。”   “那军务呢?”   甘珞笑了笑:“军务我已交由了我信任的一位将军。当年你就是因为他太过重文轻武,这才背井离乡,我岂能步他后尘。”   “……”   “甘慕,姑母叫我在这里好好陪你。”甘珞抓着他的手,撒娇似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所以我要陪你。我不会走的。”   甘慕叹了口气,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甘珞自有打算,他早已不是那个得要他和母后护着的六岁的小毛孩子了,他也不该不信任他,仍然觉得他什么都得他来帮着打点。   甘珞说要替他去扫院子,甘慕便下床去整理桌案上的那些纸张。他一抬头,看见门边码着一排整齐的瓷瓶,抿了抿唇。   “那群女人经常那样对你吗?”   甘慕没敢看他,道:“没有。”   “她们为什么要给你灌酒?”甘珞把扫把搁在了门板上,跨进屋里,随意坐在了桌案的边沿上,“她们怎么敢……”   “听说宫里有个稀奇玩意儿便来看看,结果只是个瞎子,你觉得她们会乐意吗?”甘慕皱眉拍了拍他的腰,“挪开,坐到纸了。小心蹭上墨。”   甘珞“哼”了声儿:“不过是趁着这会儿那臭皇帝分不了神管她们罢了,要捅出去了,她们准得被砍头,你信不信?”   “我信。”甘慕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乖吧。”   “我听他们说,你被归到了总理司下。所以你眼下是在做什么?”   “写曲子。我只会做这个。”   甘珞记得甘慕的武学课业也是相当不错的,也是满腹经纶,怎么就只会做这个了?   甘珞又扫了一眼甘慕,细细一看,却发现他脸上那点暖色也不过是莹白的皮肤受了烛火映照给衬出来的。   他跳下桌沿,趴在桌面上歪头看着他兄长:“哥,你究竟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甘慕的嘴角略略绷紧,一瞬不瞬地胡乱整着那些满是折痕的纸张,“没怎么。”   “我记得你离开钦赞的时候,身子分明不是很弱的。但你手好冷。”   “……珞珞,我来明翰,你当是来玩的?”那些纸给他一张一张细细收进了圆筒里,随意扔进了画缸中,瞥了一眼他的领口,伸手整了整他胸口的衣物,“在他人处被压着做人质,哪有好吃好喝供养的理。”   “哥,我迟早要把你带回去。”甘珞道,“既然你不愿意做皇帝,那,你说,给你封个王爷如何?你喜欢什么名号?”   “珞珞,你现如今踩的地,是明翰的土,”甘慕低声道,叹了口气,“慎言啊。”   甘慕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当年来明翰的自己,哭过了十多年苦日子的自己,哭从皇子沦落成一介琴师,哭他长到现在还长不大的弟弟。   但甘珞就像是雪中送炭,抹在他心伤上的一剂良药,单让他眼眶发红鼻子发酸,却又哭不出来,反而还想笑。   只有甘珞才能让他仿佛还置身于十多年前的明翰,仿佛自己还是个明明自己也年幼却要装大人的小哥哥。   甘慕看着甘珞无辜的脸,出神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喃喃道:“珞珞……你还是珞珞……真是……太好了……”   “……嗯。”   到了午后,甘慕便戴上了他那一面面具。这面具虽说做工不错,却奇怪的很,眼睛可视之处被上好的原料给封上了,他行动也就不大方便了。   甘珞趴在一边,看着甘慕轻车熟路地整理出了他先前写了的乐曲,又取了笔,忙替他将墨研好了。   “多谢。珞珞,你若是要吃糕点,去里屋拿就是了。橱柜里中间一行左起第三个就是。”   “哥,你有什么想要的么?”甘珞打了个哈欠,像只懒猫似地瘫在桌沿上。   甘慕顿了顿,侧过脸摇了摇头,取笔蘸墨,拿着笔在指尖晃了晃,道:“我没什么想要的。你在就很好了。”   他写了几笔,突然又道:“对了,那几个女人,有没有为难你?”   他们二人的母后去得也算早了,现如今老皇帝也死了,若真要说起来,他俩也算是无依无靠了。甘慕一想老皇帝刚没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发冷。甘珞在朝中动作必定不能太大,与长公主也定是暗中联系,老皇帝一死,先前对着后位和皇位虎视眈眈的陈贵妃母子二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孤零零的甘珞。   况且陈贵妃一脉虽被清了个大概,但后宫中本就有附和与她的妃嫔,也不知她们又留了哪般手段。   甘珞嗤笑一声,道:“没有。老三算什么东西,课业不及我,论朝政他又懂个屁,更何况有姑母看着,他老娘被我下药土都埋到脖颈了还不晓得呢。”   “珞珞学得多了,也会保护自己了。”甘慕笑了笑,脸上看起来却不完全是高兴。大抵自己一直盼望的不会耍阴险手段的弟弟最后还是做了这档子事,就像是自己原先好生看顾的树苗离了自己的修剪,抽出了乱七八糟的枝桠,长得是茂盛了,但终究不是自己想要的了。   “……甘肆他们都很好。我托了姑母,把他们都照顾好了。”   听着甘珞急于解释的声音,甘慕没绷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珞珞真的长大了。” 第118章 冬春   脊背上的伤口真疼啊。外翻的皮肉间是流出的鲜血,往外涌得欢,如何看都是止不住的了。   可甘慕却手法娴熟地替甘珞去血、清理消毒,再是包扎,活像是已经做了千百遍。   他一言不发,本就白净的脸皮更是毫无血色,抿紧了的唇也扯得唇角紧绷。   “你不该瞒着我就过去。”   甘珞看了甘慕一眼,没有说话。   见状,甘慕越发火大,怒道:“甘珞!”   “哥你不也什么都瞒着我?”甘珞扫了他一眼,难得地没对甘慕有什么好脾性。他突然出手扒住了甘慕后背的衣物,不等甘慕反应过来就扯了下来。   甘慕一愣,手上的绷带也几乎要拿不住:“珞珞……?!”   他的背上满是结痂的伤口,有新有旧,旧的得有七八年了,新的不过一年左右。那些伤疤像极了锋利的刀口,把他的背劈开了。   甘珞瘦长的指节一寸一寸地抚摸着那些伤口,似是在为他方才的行为道歉一般亲了亲甘慕的鼻尖,开口的语气却是冰凉的:“这些,你不也没告诉我?若不是今早是我去开的门,是我被拖去了,今天挨打的是不是又是你?”   甘珞一口郁气结在胸口不上不下,闹得他不舒服,只得喘了口气缓上一缓,这才继续道:“十多年前的今日,你到了明翰。你究竟被怎么了。”   甘慕不大舒服地将挂在他臂弯里的衣物拢到了肩上,眉头紧锁,拿起绷带与一旁被从甘珞身上擦下来的鲜血染红了的整盆的水站起了身。   见他又要回避,甘珞喝道:“甘慕!”   “珞珞,我早说过,你不该来这里。”甘慕转到屋外的院落里去,将那一盆水倒在院中的树下,细细倒完了,又着手摆弄起树下的花草来。   “哥?”甘珞察觉到他有些许不对,连忙追出去,牵扯到了背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呲牙咧嘴了一阵,甘慕却没分给他一个眼神,仍兀自拿着一把剪子修剪那花的叶子。   “我早说过……”甘慕喃喃道,“这地方究竟哪里好了,值得你这样过来……”   甘珞蹲在他身侧,抓住了甘慕的手臂,硬生生将他转了过来:“哥?!”   “这里哪里好了……珞珞……珞珞你回去吧好不好?这里哪都是脏的……”甘慕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被他刺目的疤刺激得脑子一团乱,神经质地揉搓着自己的头发,“你看这花……我怎么也养不好……这土是脏的,水是脏的,我也是脏的,它怎么活得下去……”   “甘慕!”   “甘珞……甘珞……求你了,离我远点吧……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甘慕突然哭了出来,将锢住了他手臂的两只手撸了下去,脚下一软没能蹲住,往后撞在了树干上,疼得眼前一片黑。   甘珞虽是想追上去,但被他这个反应吓了一跳,一根筋的脑袋更是想不出什么解决的法子来了,抿了抿唇,将已经绵软无力的手指垂在身侧。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对自己兄长一直以来都在害怕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什么都不懂,即便课业让太傅满意,让大长公主满意,甚至已经是一众富家子弟间武学最为扎实的那个,他也仍然无法明白甘慕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活了这么久,头一回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废物。倒不是一无是处,只是对着自己想要的人无可奈何。   “……甘慕,我其实毫无用处,对吧?”甘珞低声问道,“我来了明翰却还要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只是个累赘,对吧?我已经……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我根本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出去。   “我努力了这么久,就想把你带走。怎么?你想一个人留在明翰,一辈子连骨头都要烂在这里?   “你脏?可我也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   “……甘慕,既然我什么都不明白,不妨你来教教我。”   “珞珞……”甘慕盯着突然压过来的甘珞,视线落到他微张的嘴唇上时,脸微微红了,像极了喝醉了酒。   他自认自己是真的很脏。没有谁会对自己的兄弟怀着那样旖旎的心思。他又累又困了,他想立即伸出舌头去舔舔那张嘴唇。兴许是因为太久没见自己的弟弟了,十多年的思念终是被折磨催化成了依恋,抑或是他根本就是想错了。   他歪头在甘珞的手心里蹭了蹭。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应该再靠近了。他们本就不该靠这么近。   然后甘珞吻了他。   甘珞什么都不懂,他却又懂得太多,所以如此不清不楚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他怎么会不爱甘珞呢?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地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即便甘珞本人并不是那个意思,他自己也会对甘珞有那个意思。   甘珞几乎事事都以他为先,所以即便他抓进了甘珞的伤口里,甘珞也会一声不吭。于是他只能一面咬紧了牙关,死死将那些难堪的喘息与声音严丝合缝地堵回去,嚼碎了同纠缠不清的津液一同吞下肚或是溢出嘴角,一面搂紧了弟弟的脖颈。   甘珞比他要健壮些,无论是脖颈、胸口还是脊背,该有肉的地方一个都不缺肉,肌肉绷紧了拉出了平日里被衣物掩盖着看不见的线条。甘慕迷恋于那些线条,迷恋甘珞眼角和耳尖微微泛红时的模样,更迷恋他因没法控制力道而在他腰际留下一个又一个痕迹的手。   他们相依的唇齿间满是对方的名字,那层兄弟的亲密血缘即便不可抹去,却也似乎并非不可忽略。对于关系如此暧昧的彼此,随着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人理伦常也被压在了不可与人说的似海深情下。   甘慕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在这张他孤身一人躺了十多年的床上了,冰凉的被褥头一次如此温暖。   起先甘珞也没用狠劲,毕竟是他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兄长。起因是他不知道甘珞是不是头一回,断断续续地问甘珞有没有被塞过宫女时估摸着是踩着了甘珞敏感的尾巴,将这心思缜密的破孩子委屈到了,险些被撞得喘不上气。   这样不知收敛,把他往死里顶,怎么可能不是头一回。   像是所有冰凉的东西都开了花,在初秋里撞出了一片让人忍不住想溺毙其中的暖春。 第119章 听琴   甘珞没想过自己兄长每年还会有这般遭遇。   那一顿鞭打无非是想让甘慕将这份做了质子的屈辱和自觉刻进骨头里。可他只想到了每年都这般一顿打,甘慕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那鞭子抽得实在是太疼了,还扎了细小的刺,每一下都如同抽筋拔骨,化开了皮,卷开了肉,不过几下鲜血就流满了背。   他一被放了出来就跌跌撞撞地往甘慕的院子去,幸好路上碰上了康姑娘,否则说不准得在宫道上被日头晒成人干。   只是无论他多小心,也没能避开蹲在院门口守着他回来的甘慕。兄长的脸色实在是太吓人,吓得他顾不上自己背上的伤口,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还是康姑娘向甘慕简明扼要地说了,才好让他俩不必干瞪眼。   甘慕眯瞪着眼倚在床柱上,绵软的双手绞在一起,像是在数着什么,掰了半天又软乎乎地打了个哈欠。   院里的小厨房这一日又开了灶,甘慕怂了怂鼻子,嗅到一股清淡的香味,抬头就见甘珞衣着整齐,端了一碗粥与几碟小菜跨过门槛。   “你的伤——”甘慕顿了顿,总觉得如何开口都有些怪怪的。   “嗯?我的伤?”甘珞搁下饭菜,反手摸了摸背后的伤,“先前兄长很小心,我也没太使劲儿,没裂开,恢复得不错。”   甘慕挠了挠脸,莫名有点生气。这种事情后甘珞还当个没事人儿一般,只有他一个傻乎乎地东想西想,像是在气自己脸皮太薄,又像是在气甘珞太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他突然愣了一下,看向了甘珞,迟疑地覆上了他贴着自己脸颊的右手。   “我……不太明白这种事。”甘珞垂着眼睑道,“我只知道怎么清理那群杂碎……但这种事,我是真的不太明白的。”   他表情认真,像是在对待自己这辈子最爱、最深情对之之人:“所以,甘慕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不喜欢的,一定要告诉我。还有……这种事,你所知道的也一定要告诉我。”   “……你今日做的事,今后只能对你最爱的人做,明白了吗?”甘慕扯了扯嘴角,偏过头亲了亲他的手心,“回去后,姑母一定会让你娶皇后。你若没法爱一个官宦之女,也一定不要让你最爱的皇后受了嫔妃处来的委屈。”   “……你还在担心我带你回去后就不管你了,是吗?”甘珞皱起了眉,显然对他这个模棱两可没个表态的回答不满,“我不会娶妃,大不了还有甘肆,我可以跟你走。甘慕,纵使我没法确认我是不是那样爱你,我也不会对你感情那样淡泊……你不信我十多年里真的有为你做事吗?”   甘慕攥紧了他的手,摇了摇头,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指尖有些颤抖。甘珞看了一眼他的指尖,捂住了攥在手里,抬头安抚似地亲了亲他的双眼。   “甘慕……我不懂,所以你教教我,好不好?”   感情若是真能简洁明了地以爱或不爱、喜或厌来一概而论,那也不叫感情了。感情之所以叫人千回百转纠缠不清便是因为它本就不清不楚,没有一个界限。   甘珞确定自己并非完完全全就是爱甘慕的,那对他来说就像是把兄长从自己自幼就干干净净的心里的那块福地里剔出去,彻彻底底放在了欲望那一头,似是污了他的清白,真就不再是他的兄长,而是一个与他无媒苟合的情人。   往大了说,甘慕是他信仰的人,往小了说,也得是个他为之努力的人。甘慕是他的兄长,他的爱人,他的光,以及更多。他并非是甘珞的全部,却也并非能够离开。   甘慕疲惫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甘珞微微睁大了眼,勾了一下唇角,像是一只小犬一般舔了舔甘慕干燥起皮的唇。   甘珞对甘慕的路知道得少之又少,甘慕对甘珞又何尝不是。十多年前,皇后生了甘珞后本就元气大损,甘珞多是甘慕带大的,当初要走时,他除了皇后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甘珞。   他一走,甘珞就是皇子之中的老大了,太子这个千斤重的担子迟早要落到他肩上,稍有不慎就会成一把要了他的命的刀子。一想到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要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凭自己的意愿生长,甘慕欣喜之余,多是担忧的。   他不知道甘珞会不会走错路,会不会稍有不慎就被谁算计了,在皇后去世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更是寝食难安,五年的日子也都在惴惴不安中被消磨过去了。   他再担忧也没什么用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既然要甘珞不被人看不起,从那样小的年纪开始就低人一等,自然也要放弃将甘珞实时护在自己甚至不大丰满的羽翼下。   好在甘珞也同他一般早熟,即便是为了把他带走,走的路也没有错。   这株当年一阵清风都能刮得枝叶颤抖的小树苗在他看不到的日头下磕磕绊绊地长成了一棵参天的树,甚至想要做他能小憩的归处了。   “珞珞……”甘慕轻轻挣开他的手,捧起了他的脸,一面轻声唤着他多年来死死摁在心头的亲昵的称呼,一面任由泪水从如鸦的眼睫间滚落,用一双唇去寻他的,“……你能长成这样,真的是……太好了。”   甘珞应了一声,张嘴含住了,舔了舔,将他亲得脸颊微红,倒是看起来气色好了点。   “嗯……嗯。甘慕你没有变,也很好。” 第120章 入坞   更夫打过更,盘元的街面上又只余了盛夏里的虫鸣。   辟邪坞外,燕星何蹲在门口盯着其中的一尊辟邪象,撇了撇嘴。   这玩意儿真是丑极了,矮墩墩的一个,身子臃肿肥胖,面相丑陋。总之是半分也与他家那位没什么关系的模样,怎么偏就要叫辟邪坞了。   “晏公子?”   燕星何别过脸,托着腮冲着那两个刚回来的辟邪坞官员招了招手:“这么晚了才回来?”   “属下今夜奉命协助盘元兵士夜巡,顺带替大人捎点夜宵小菜。”   燕星何“啧”了一声,挑了挑眉。   按着他家那位的性子,这夜宵小菜才是重头吧?   其中一位辟邪坞道:“晏公子,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做什么?”   “你们大人还在料理你们呈递上去的报告,死活不肯下工,里头有些热,冰也只小小一盆,我还是不占他的凉快了。”   “……公子,我们正要去后厨准备凉品,你若是不嫌弃,不妨一起……?”   闻言,燕星何压住了唇角,忙起身接过他们手中的东西,快步走进院里,一面道:“你们也不早些回来,我看那家伙早该饿了。”   两个辟邪坞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笑笑认了跟上。   辟邪坞中修了一口引了活水的池子,修了回廊,辟邪坞卿的私人的屋子就修在了池子边,靠池子的那面伸出的一方平台就在池子上方。   自打燕星何被他们老大养在了辟邪坞,他那私人的屋子就不再让他人进了,若要呈交什么也只能等辟邪坞卿兴致上来了,回了前头的书房时才能见一面。   燕星何哼着小曲端着刚从后厨做出来的凉品,屋门微敞,不消说,定是给他留的门。   他迈进屋子,却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梨花木椅。燕星何放下手头的东西,往桌案上的香炉里扔了一把香点上了,那香刚冒了火光,只听咔哒一声,他背后就环上来一人,将他牢牢圈在怀里。   “怎么了?头又疼了?”燕星何摸了摸他额前的汗,叹了口气,即便是他开始不安分地扒自己衣服解自己腰带了也没什么动作了。   原先还好,眼下正值盛夏,胥挽枫又因这铺天盖地的报告被堆得没法出门,整日闷在屋里,原本就算不得身子极好,又是中暑又是受凉,有时到了夜里就会头疼,这几日有些发烧,人有时也认不清,全靠燕星何身上那点气味才能认出他来。   燕星何一开始没法习惯,不过后来也就随他了。   他捏着下巴,兀自看着胥挽枫的下属买回来的凉菜和一道刚拿出来做好的甜品,先夹了几根豆皮放进嘴里。左右眼下胥挽枫正啃他脖子啃得正欢,也没嘴能吃这点东西。   “嘶——喂!”他缩了一下肩,瞥了胥挽枫一眼,“别咬那么狠!”   胥挽枫含糊不清地嘀咕道:“燕子……我头有点疼……你方才去哪儿了……”   燕星何无可奈何地撑在桌上,一面随他将脸埋在自己光裸的背上,一面道:“就在辟邪坞大门口蹲了会儿。你在这儿处理公务,我总不能没眼色地给你添麻烦。诶对了,你们家那些个孩子给你带了小菜回来,你究竟要不要吃?”   “我总梦到那阵子……你别乱走,我更心烦。”   燕星何呜咽了一声,直直摔下去趴在了桌上,要不是给胥挽枫扶着腰,也得一并因那软了的腿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他攥紧了胥挽枫掐着他腰的右手,断断续续道:“你这人……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就进来!”   可要他说实话,他是不乐意去怪胥挽枫太多心多疑的。那阵子毕竟伤的不仅有他,亦有胥挽枫。   于是就算如今他们也已经不再在那件事上折腾自己,燕星何也多少有点要补偿胥挽枫的意思。   像今晚这般说着说着就做上了的也不是头一回了,就算燕星何有心要补偿胥挽枫,也无法适应他这种一言不合就上人的行径。   得亏他如今是个闲人,姑苏阁的事情再多也分不到他头上来了,钴林盟那头池束接到了他的信,燕部也暂交给宣尽欢去管了,他无事一身轻,每日只消呆在辟邪坞中逗鸟闲逛帮扶胥挽枫便可,翌日睡多晚也不会有人非要将他拉起来,否则他还真受不住胥挽枫这一时兴起。   好在他每回累得懒得动弹了就趴胥挽枫身上,睡了一晚人也缓过来了,第二天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   算算日子,过阵子港口开了,他俩也要跟着甘慕去往钦赞了,还不知会如何。   自然,他不能笃定这就是最后了,但他是希望如此的。不管怎么说,胥挽枫也已经足够累了。   燕子落在他脸边,瞪着豆子眼,蹭了蹭他的脸。胥挽枫正单手撑着头看着它蹦蹦跳跳,见它都快蹬鼻子上脸了,只好轻轻将燕子揽过来了点,支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向那只小小的毛绒球笑了笑。   小毛球也认得他,蹦蹦跳跳地跃上他的胸口,舒舒服服地在原地窝下了,倚在他胸前的衣物的褶皱上,“啾”了一声。   燕子确实很可爱,就算燕星何不招燕子也能让人觉得燕子很可爱。   燕星何睡得很沉,脸紧贴着他肩上的布料,柔软的皮肉被结实的肩膀挤压得略微变形,红扑扑的一块。   胥挽枫将他脸上银白的发丝撩了开去,将被褥又拉上了一些。   燕星何醒过来时枕在了胥挽枫的肩上,给他一根手臂圈住了,轻拍着后背。燕星何趴到他胸口上看了眼胥挽枫迎着光的手头的东西,被他在额前蹭了蹭。   燕星何看了眼在被褥上叼着花瓣拖来拖去的燕子,伸手弹了可怜的小毛球一下,被胥挽枫捏着手腕拉了回来,将他的手握成拳收在手心里。燕星何于是也不再去折腾小毛球,向着胥挽枫手头的东西努了努嘴:“这什么?”   “余下的一点琐碎事罢了。”胥挽枫道,“我上呈了重新调查燕秋郎一案的折子,打点了内阁和公主,已经批下来了。”   燕星何一愣,看了看胥挽枫:“你……”   “嗯。”   “……之明。”   “什么?”   “……多谢。”   胥挽枫摇了摇头:“不用。怎么说你爹当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不在明翰没及时阻止我祖父也有责任。更何况你爹本就风评颇佳,有不少老臣都对此事耿耿于怀,不止你一个想给你爹翻案。再者……是你爹的案子,自家人帮自家人的事罢了。”   “……”燕星何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他脸上的笑,突然伸手狠狠搓了搓他的脸,“你可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少卿大人!”   “诶,好了好了,别搓了,油皮都得被你搓下来一层哪。”   燕星何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恐怕我也无处可去。”姑苏阁和钴林盟终归只能算得上他的家,却算不得他的根。唯有当他能全身心托付之时才算是扎了根,才算是最后的归处。   胥挽枫托着他的后脑勺,与他的额头抵在一起,笑道:“嗯,如此,也要谢谢你。”   二人起后用过早饭,胥挽枫案前的书信文件只剩了不厚的一沓了。他将昨夜被他们一通闹腾折腾到地上的纸都拾起来拢在一起整得平整了,又坐到了桌案后。   燕星何打屏风后绕出来,在颈边的麻花末尾绑了发带,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站在胥挽枫背后将他那些细碎的长发拢在一起,用墨绿的发带绑好了。   胥挽枫抬手摸了一把,发觉指尖的料子似是较以往的要精致了许多,便道:“诶,这带子怎么了?”   “我昨日上街买的。那会儿你在看呈上来的报告,我就没告诉你。”燕星何打量了一下那根质地柔软的带子,摸了摸上头绣得针脚细密的翠竹暗纹,又道,“你觉得如何?”   “这料子不便宜吧?怎么就买了这种东西来了,不会有点浪费银两么?”   燕星何“啧”了声,道:“盘元什么东西是便宜的?光是菜肉都要比一苇渡江那处贵,前些日子我问了后厨,一听这价钱,这处的菜是吃金子长大的吗?!更何况这料子本就是上好的,能便宜到哪去啊……嘿,你别摘啊,我这不是看没送给你过什么东西么,就给你买了呗。”   “好吧,”胥挽枫长舒了一口气,“可我也没给过你什么啊。”   燕星何顺了顺他的短发,突然一怔,挑起他满头青丝间的一根刺眼的白发,发了下呆,复又叹道:“我们之间又何必讲那么清?我留在这里又不是想从你那里图什么金银。我们既非商贾就不要讲以一换一那套。”   得催催甘珞那头了。燕星何眉头紧锁,趁着与胥挽枫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将那根头发顺手拔了,一面想道。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了,已经熬出白发了,再这般下去,胥挽枫吃不消是迟早的事。   兴许这是他被毒得满头银发的唯一好处了。即便他今后哪一日真生出了什么白发,胥挽枫也不会察觉,便也不会忧心。   “对了,燕子。”胥挽枫突然道,面上渐渐浮起兴奋之色,“我替你打理一番头发,如何?”   “……啊?” 第121章 决断   胥挽枫从未如此郑重仔细地碰过燕星何的头发。那头银丝浮在温热的水面上,带了皂荚的香气,濡湿后从他指缝间坠落,好似他几乎不曾见过的漫天星河中的那一条蜿蜒的白绸。   燕星何倚在浴桶边沿,眯了眯被热气浸得看起来泪汪汪似的眼睛,淡金的眸色像是半人高的草堆里趴卧的猫。   他没什么一大清早起来还要沐浴的金贵毛病,不过本就没换衣裳,胥挽枫也想帮他洗浴,燕星何也就懒得管,左右昨晚被这人折腾出来的腿根处泛红的皮肤也还在隐隐发疼。   一对燕子立在浴桶边上,小小的眼睛眨巴着看着浴桶中的热水,似乎在跃跃欲试。燕星何便抬起手,两个小家伙落在他的手心,欢快地在那一层手心的热水中让每一根羽毛都吸得沉甸甸的,又炸开抖落了水液,蓬松的毛让他们像是两团硕大的毛球。   “你还真是喜欢他们啊。”   燕星何看了一眼酸溜溜的胥挽枫,起身将两只小毛球搁在稍远的桌面上,突然转过身来。   即便胥挽枫在跳动的烛火前见过燕星何惨白的皮肤,覆在精瘦有力的血肉上,随着轻浅的呼吸起伏,也从未见过在暖黄的从窗口钻进来的阳光下的他。   褪去暧昧迷蒙的遮掩,就连胥挽枫猛地绷紧的嘴角都显眼了许多,毕竟无论如何,爱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白晃晃的皮肉和心口裂纹似的黑色纹路实在是很难让他心中毫无起意。   “你跟几只鸟呷醋?”燕星何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这个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男人一下子在他眼里落成了一个半大的孩童,“这阵子你都和我做了几回了?我第一个吻、第一次做都是和你,我真不明白为何你还要跟几只鸟呷醋。”   胥挽枫沉默地将湿漉漉的燕星何抱在怀里,也不管自己被沾湿了的衣料,撒娇似地埋在他脖颈里呜呜咽咽。   燕星何和他自己不都是半斤八两。胥挽枫腹诽道。约莫是与爱人日夜相处得正火热的男人都是这样,恨不得对方无时无刻不和自己黏在一起,揣在兜里,想要了就摸一摸亲一亲,最看不得对方同自己之外的人有一丁点儿类似于亲密的行为,甚至是触碰一下都不行。   燕星何看着那些辟邪坞来给他递交报告,哪次不是看得人背后发凉。只不过他自己大抵是真的不知道罢了。   怀里的人叫他覆在腰上的手揉搓得喘得几乎要哭出来,胥挽枫听着耳畔燕星何拼命想堵回去的轻喘声,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手上也一时没收住力,揉得人腰上又多了几道红痕。   燕星何满脸涨红地去推他:“别、别闹了……一大清早的……!”   “燕子,别动。”   他被胥挽枫这一声沙哑低沉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咬着唇攥紧了他背上的衣物,黏黏糊糊地往人身上贴。   半路闹了这一出,燕星何没精神反倒又给累回床上去了。胥挽枫便将今日需要看完的报告放在床头的小案上,坐在了床头,右手被燕星何抱在了怀里,摸着他的手指蹭得心头一阵痒。   到了午后,二人用过午饭,前院传来消息,说是钴林盟来了人。燕星何一听,当即转了出去,过了一阵,又有人来叫胥挽枫了。   胥挽枫给几天下来的报告折腾得够呛,伸了个懒腰踱步晃到了前院。   燕星何在池子边与一坐在美人靠上的人谈话,屋里似乎乱糟糟了一片。胥挽枫抬手挡了挡阳光,看清与燕星何谈话的是何人时吓得炸了一圈毛。   他急匆匆地将燕星何拦到身后,压着火气道:“不知总理司司主到辟邪坞有何贵干。”   宣尽欢轻笑一声,舔了舔唇道:“你也不必这样吧,一星怎么说也是我们钴林盟的人,我好歹是个副盟主,同他说说话怎么了?”   “一星又是谁?我劝你们这群人少来见燕子。”   “副盟主,我没告诉过他这个叫法,”燕星何扒在胥挽枫背后摸了摸鼻子,“别这样叫我。”   宣尽欢憋了一下嘴角的笑意,道:“好吧。这回我来不过是例行地处理一番总理司里堆积的一些事务,不是来抓谁回去。倒是你,少卿大人,屋里有您得见一见的人。”   “……”   “之明,去吧。”燕星何低声道,胥挽枫看了一眼,发觉他的面色甚至有些凝重。“你必须要去见一面,这件事已经与我无关了,只余下你的那部分了。我在外头等你。”   胥挽枫听了他的一番劝说,虽说仍旧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乖乖挪进屋里去了。   甘珞也被叫了过来,满脸疑虑,正愁没个主心骨,见胥挽枫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里头正吵嚷着,一个头两个大的辟邪坞忙向胥挽枫道:“大人,您可来了。方才晏公子同他说了会儿,又说要您做主才行……我们这也不清楚了。”   “究竟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捂着不说的。”胥挽枫蹙眉道。   屋里的人闹哄哄地打中间拨了开来,胥挽枫总算清楚了为何这人能叫所有人头疼。   胥野岚风尘仆仆地从一苇渡江赶来,脸色不大好,见胥挽枫来了,当即便道:“我要随你们一同去钦赞。”   胥挽枫原先就打定主意了先将这类消息压着不动,燕星何要向晏雨絮报个信儿,他也觉得若是全压得死死的也不见得就是好事,便让他在信末添了一句叫他们别挂念。   能不让胥野岚看见是最好。   不过他同晏雨絮毕竟是夫妻,能不看上一眼本来不大可能,偏生又点了句要出海,恐怕便是此事叫胥野岚起了疑心。   “去什么去,”胥挽枫道,“嫂子不还怀着呢么,不去陪着出来做什么?”   “我与燕儿说过了,她也放不下你们两个,让我过来。”   “……不行。”胥挽枫目光飘忽不定,最后还是望向屋外,落在同宣尽欢说着什么的燕星何身上,勉强定了定神,“太危险了。”   “你也知道危险!那为何还要去?!”   “我能怎么办?”胥挽枫招了招手,让他人都退了出去,随后背着手又道,“我一心想解他身上的毒,睚眦的秘辛都在钦赞,就算等着我的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   “行,那你说说,为何你们二人都要去!既然他也能去为何我不能去?!”   “你真是……虽说一干兄弟姐妹里我对你最亲近,可果然,你还是不懂我在想什么。”胥挽枫有些失望地吐出几句话,长且浓密的睫毛上落着光,“如若可以,我也不希望他去。可他落到如今的这个境地,除了胥宗就是睚眦害的。他必须亲手了结。”   胥野岚仍不死心,又道:“那照你这个意思,燕儿她……”   “但凡晏雨絮她了解个一星半点燕子他都不会痛苦至此。”胥挽枫道,双眼依旧盯着坚硬的石板地,“……燕子花了这么大功夫让她无忧无虑长到如今,不是为了让她和他一样午夜梦回全是刀光血影的。   “胥野岚啊……”胥挽枫叹道,抹了把脸,抬起头看着他,“你要对得起我们。”   听他搬出了这套说辞来激他,胥野岚略收了点心之余却也听出了一丝不对劲:“……是不是我娘出了什么事?”   “……”   “之明,你们不能拦我。”   “……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你非要去。你想要的我们未尝不能带回来。”   “燕儿安然无恙,叶老先生疼她,我自然不用担心她的安危。但之明,不仅是燕儿,你也清楚,我娘对我来说不仅仅是独自抚养我的人那么简单,她们对我都很重要。”   “……就如同燕子对我。”   “你也清楚,晏公子不仅是你喜欢的人。”   一个他珍而重之的人,不该只有“爱慕之人”这单薄的一层意义这么简单。   在他心里埋久了的人,无论如何也会被他的七情六欲裹上好些层外衣,份量愈发重,意义也愈发复杂。   “我明白了,届时你同我们一起去吧。”胥挽枫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道,“嫂子她……”   “她心里也跟明镜似地清楚我说不定会一去不回。”胥野岚的眼中原先并不外露的悲意却在此时毫无遮拦地显露了出来,“……她也想过来,毕竟晏公子也在这。可你也知道,她还怀着,我们都不会答应让她跟着的。”   “燕子花了那么多心思,也不能功亏一篑非要让她知晓当年的一切,跟他一样去跟人争个鱼死网破。”   二人谈毕,从屋中走了出来。燕星何本扒着门想听到些什么,唯恐他们在屋里掐起来,结果这两人说话实在是轻,这门又是往里开的,半个字眼儿没听到,却是额头撞上了胥挽枫的下巴,都是撞得闷哼一声,只得尴尬地在宣尽欢极力掩饰的笑声中揉了揉。   “如何如何,谈得怎么样了?”燕星何左右看了看胥挽枫的脸,见没什么新伤后又问道。   “嗯。回了屋里我再同你说,先让野岚哥去歇歇。”   宣尽欢了无生趣般地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又道:“既然如此,我也告辞啦。”   “诶,好,副盟主我……”   “晏梓你别送了,”宣尽欢摇了摇头,努了努嘴,“你看看你家那位,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胥挽枫:“……”   总算把宣尽欢这个眼中钉送走后,胥挽枫快步推着燕星何回到屋里,将他摁在自己腿上,皱着眉一面环着他的腰一面烦躁地将报告都拢到了自己跟前。   燕星何早已习惯了他反复无常的吃醋,便倚在他肩上看了眼窗外如碎金般的阳光,道:“让他一起去吗?”   “嗯,已经问清楚了。虽然我们谁也不愿意让他去,不过毕竟事关他母亲,终归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能替他多做决定。”   “好吧……对了,方才副盟主把我要的东西带来了。”燕星何说着,往怀里掏了掏。 第122章 出行   须臾,一根墨色的带子的一角从他领口滑了出来,跌进了胥挽枫的手心。   “这个啊,”燕星何笑了起来,靠在他肩上,拿起那根带子来给他看,“这个是我托盟里的工匠做的,我看你先前那根遮眼睛不大好,就请他们帮你想了点法子改进改进。你要不要试试?”   这带子比原先那根要软上些许,在靠近末端的两侧点缀了零碎的墨绿的小石头。燕星何抬手绕到他脑后去给他绑好了,又摆弄了几下,在他眼前那一片拿手碰了碰。   “如何?比起你原先那根可感觉好些了?”   他眼前这块并未擦着眼皮,是以即便蒙了眼他也能睁眼,且这看东西较从前要清晰些。   “我听他们说,他们在这带子的两层中间缝进去了一块烧制得略有些弯的玻片,可让你看个大概,不用再像从前那样硬要靠气味和声音了,还能护护你眼睛,总比布料硬实。”   胥挽枫碰了碰带子,抿了抿唇道:“你对我……太好了。”   “你记着就成。真麻烦啊你。”燕星何解下带子来,亲了亲他的眼睛,将带子叠好放在一边,“在屋里看字时就不要戴了。不要在光下看字,到了夜里就别看了。眼睛本就不好,若是真治不好也别看得更坏了。”   胥挽枫转了转笔,笑嘻嘻道:“咱俩可真行。一个瞎一个病。”   “……你嘴上仔细着点,好好跟你说话,别让我想把你腿给打断,到时候你去赤鹿磐可就只能被彻辰笑话了。”   胥挽枫正色道:“明白了。我又不是真瞎了,又何必当真如此上心。”   “……你是我心上人啊。”燕星何蹙眉小声嘀咕了一句,跳下地走去窗边支起了一扇窗。   墨黑的镇纸压着桌面一角,落了一朵花瓣在上,就好像胥挽枫心里开出了一朵芬芳的小花。   胥挽枫挑了挑眉,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   天气转凉,燕星何与胥挽枫也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期间池束又陆续让人给燕星何送了点刀片来,都磨得锃亮锋利。   “……是能吹毛断发的良品。”胥挽枫指尖挑着其中一片,中肯地评价道。燕星何看了一眼,甩出一道银线来将那刀片卷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戳回了落燕的扇骨中。   “既知如此,就别乱碰。姐夫那里你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都已经妥当了。燕子啊,”胥挽枫不大满意地说道,伸手绕了一缕他如绸如缎般的银亮的发丝,“他已经成亲了,他自然能照看好自己。倒是我,可还不曾有婚配啊,你为何不关心关心我?”   燕星何被他掰着下巴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不曾有婚配?   “关心你?   “那要我去给你找个媒婆来说媒是吗?”   燕星何虽说闹起来算不得静,但那也是与胥挽枫自个儿先前的境况相比起来的。若说他本身也不是爱闹的性子,胥挽枫婆婆妈妈地非要同他撒个娇闹个别扭他也不是不会嫌烦。小姑娘家撒个娇他照看面子也得奉陪一二,可同胥挽枫经历了这般多,快将他的老底都摸透了,胥挽枫还要在这儿装模作样那就有些古怪了。   更别提他手头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要拾掇,胥挽枫还说这种话,他左右是有些火大了。   胥挽枫愣了愣,随即意识到燕星何生气了,忙道:“没,不是,诶燕子,你别气啊!我就嘴上没个把门的瞎秃噜说了!”   “烦死了,你若是闲得发慌就去找些事做。”燕星何道,“你让我先将手头的事忙完会死吗。”   “……燕子啊,你说我们俩这一去……”胥挽枫没了布料遮盖的双眼直直望向燕星何,余下的没说完的抓心挠肝的话都给吞进了肚子里。   燕星何定定地看着他,又好像有那么一瞬透过他在看什么遥不可及之物:“你现如今的担心……一切的一切,尽是多余。我们早晚都会死,不过是你后或是我先的那点不足挂齿的差罢了。”   一字一句,分明都那样重如千斤,但他说得太平淡,也太轻,胥挽枫愣着神没能反应过来他的话。   燕星何望着他,终是自嘲似地笑了笑,拿落燕敲了敲略有些酸痛的后颈,咬牙倒抽了一口气,转进了里屋去。   落燕很凉,能让他冷静些。   在他看来,他能和胥挽枫走到一起已经十分出乎其预料了。毕竟他在这世上唯一淡薄的血缘也就仅有一个晏雨絮了,也只是与池束、叶瞒他们相熟,而胥挽枫背后有人口众多的胥家,血脉庞杂,又关系着皇位和那几处敏感的边角国土,相比之下,他的分量实在算不上重。   如此这般,他便显得相当的不足挂齿。没法对等的相处反倒让他感到无尽的无力。   光是能和他安安稳稳地呆在一起就已是让他疲惫却也满意,指望胥挽枫混乱的脑袋瓜里多匀出几分体谅自己确实没怎的必要。   细碎如金子般的光停在窗檐上,燕星何撑在窗前的桌案上微微睁眼看了看那光,刚想伸手去触碰,就叫人包住了手心与手指,揽了回去收在腰间。   “燕子,我们回来后,你想要我陪着你呢,还是依旧当差?”   燕星何“噗”地笑了一声:“我以为你很讨厌这份差事。”   “是很讨厌,不过就是份替人跑腿的苦差事。”胥挽枫道,“不过能将皇帝和胥家都拿在手上,何乐而不为?”   “那你就继续做吧,左右你家眼下也无人能接替啊,”燕星何顿了顿,倚在他肩头笑道,“你办事,其实皇帝也很放心吧?虽说你这人实在是忒危险一人物,跟把会弑主的刀似的。”   “只能说如今的皇帝多少有些认不清。若一家独大,被推翻是迟早的事,这你我都明白。辟邪坞、皇帝、朝廷,这三者互相压制,我的刀横在皇帝脖子上,百官的眼睛还盯着我呢,他们也不傻,我若是杀了皇帝说不准就压不住我了。”   “我敢说,他巴不得你死。”   “他也不傻,当然清楚我去钦赞说不定会有什么后果。不然,他怎可能答应得这般勤快?”   燕星何拍拍他的手背,道:“好了,甘珞有准信了吗?”   “嗯,后日就启程。”胥挽枫道,又顿了顿,“你晕船吗?”   “还好。怎么?”   “嗯……只是想起你老家在草青,虽说不远就临海,但那一带的海域都较为荒芜,那里也不兴出海,想来你也未曾走过海路,一苇渡江的小风小浪可不比海浪啊,你当真经得住?”   “呃……经你这么一讲,我也拿不准了。”燕星何歪头想了想,“兴许经得住……?”   ——确实经不住。   打上了船起,燕星何就钻进屋里没声儿了。胥挽枫替他打点好了一切,二人为数不多的一点行李也已经安置妥当,开船后他同船上的船员都打了个招呼,闲下来了才记起似乎都没怎的见过燕星何。   看燕星何的反应就晓得他从未出海,头一回走水路他怎么会不出来?   胥挽枫下了甲板,进到了他俩的屋里,无可奈何地轻轻摇了摇头。   燕星何本就苍白的脸色几乎要青了,他额头抵在木墙上,抓着额前的碎发盯着木墙上的木纹,死死咬着牙,好像那木纹能让他好受些似的。   “原先上了船就没见着你了,”胥挽枫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拍了拍腿,“过来。”   “你怎么跟养狗似的……”燕星何虽心有不满,却也乖乖过去坐下了。胥挽枫将他揽了过去,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又伸手覆在了他腹部。   “我对狗不会这般亲切的,你也是知道噶努的。肚子难受么?”   燕星何将自己朝上一侧的鬓发拢到耳后,吐出了一口气,道:“不然呢?”   “既然如此,还是不能吃太多东西。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只是刚上船时的小浪,你便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燕星何翻了个白眼:“兴许我与海水八字不合。”   胥挽枫轻笑道:“知道了,今后单回来一趟,不再让你出海了。若是想玩水了,到浊水或是一苇渡江去便是了。”   腿上的人略微动了动,挑了个更舒坦的位置,闷闷地应了一声。   任谁看见心上人乖巧地窝在自己怀里,毫无防备地睡得脸颊泛红都会忍不住起些旖旎心思。胥挽枫自是免不了俗,过了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就见燕星何已经在自己腿上睡熟了,被白布手套裹着的手指蜷在脸边,夹着发丝,落在他眼里便是怎么看怎么好看。胥挽枫蹭了蹭他的脸,更是在引了他几声呜咽后笑得更是开怀,将一根薄被抖开了覆在他身上。   这回到了钦赞,燕星何的燕子二人担心顾不上便一只也没捎上了,而噶努体型庞大却行动灵活,咬起东西来也不含糊,便跟他们一同上船了。   只是没了燕子传信多少有些不便,也不能指望了噶努真能替了小巧玲珑的燕子。钦赞当地多是吹腥咸的海风,内陆他们又没得空闲去,是找不到当地的燕子了,为了以防万一,果真得找个什么传信。 第123章 船舱   船在海上行了有三日左右,燕星何倒是能习惯了,白日里也不再足不出户。这日早晨,胥挽枫回到屋里不见了燕星何,便急匆匆冲到甲板上。   燕星何正拢着根毛毯坐在甲板上,一旁便是甘珞,两人面前放了张海图,上置一枚西洋罗盘。   “你们二人在看什么?”   甘珞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能看见?”   “是我给他找人做的。”燕星何呲了呲牙,得意地说道,“给他新弄了根蒙眼的带子,这不是怕他以后真瞎了么。”   甘珞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他的那蒙眼的带子,道:“明翰人当真厉害,钦赞可还没人想出过这种呢。”   “你们平白想那玩意儿做什么,又用不上。”   “跟你们问着呢,怎么就说起我这带子了。”胥挽枫无奈地蹲在燕星何身侧,摸了摸他的脸,“倒是没那么冷了。好多了么?”   燕星何笑了笑:“能走了,就出来了,不然给闷得发霉。我在让甘珞教我看海图。”   “你看海图做什么?”   “这不闲的?”燕星何道,“不过是你职责所在,今后也说不准要走水路,我总不能当真一辈子都不碰水了,学点总是好的。”   “至少你学得很快。”甘珞道。   甲板上突然吵闹了起来,甘珞迅速收起了海图,觉打了个招呼便站起身快步前往船头。   “这是怎么了?”燕星何站起身,胥挽枫将他身上的毛毯更拢紧了些,摇了摇头。   胥挽枫上船时带了一批辟邪坞,都分散来守在了甲板上,此时守船头的一人奔来道:“大人,东边来了一支船队,没发出任何信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海贼不成?”燕星何皱眉道。   “说不准,”那辟邪坞道,“只是那船大,海贼一般是没这样的船的。可若是商船,断不会迎面上来。”   “看甘珞吧。行了三日了,也快到钦赞了。”   海面尚且平静,风浪不大。好在如此,若是正好碰上个倒血霉的大风天,那还说不定真是两面夹击。   胥挽枫转头刚想让燕星何先下去少吹风,另一辟邪坞便来报了。   “大人,是钦赞来的船只,与甘公子似乎相识。”   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心中猜了个十之八九,当即松了口气。   -   芳肃大长公主让女官扶着坐下后方才喘了口气,面色也好了点。甘珞肩上停着一只大鸟,同船上的船员交代了一番后快步走了进来。   “姑母这些年过得可好?”甘珞细细打量了芳肃大长公主的脸色,终是叹了口气愧疚道,“让姑母辛劳了,是我的不是。”   芳肃大长公主摇了摇头:“有下人在,皇帝不能太不见外,毕竟是皇帝。”   “……朕知道了。”   “这些年事情虽然不少,但也算不上麻烦。大多的事,阿鱼也传给你了。”   提起自己心爱的鸟,甘珞脸色缓了缓,挠了挠鸟儿脖颈间堆叠了好些层的羽毛,道:“这孩子还从未迷过路呢。”   “若是能在慕儿还在钦赞时就将它买回来了就好了,”芳肃大长公主道,“终归是晚一步。”   提起甘慕,甘珞也不由得走神。虽说不过分别三日,他却已经几乎是要等不得了。说来奇怪,等这皇位时,他分明是那般的心平气和。   芳肃大长公主又道:“慕儿究竟如何了?你也不传信回来,三言两语就带过了,真是叫我心焦!”   “兄长他很好……”   芳肃大长公主心细,见他眼神闪躲,皱眉道:“皇帝,本宫如何也是你和慕儿嫡亲的姑母,怎么连这事也要瞒我了?”   “……刚到明翰时朕就去看他了,那会儿他身子确实不好。”甘珞拗不过芳肃大长公主,又没学得撒谎的本事,只好如实告知,“不过后来朕与当地的朋友都有好好照看,他的吃食也是另准备的,现如今好歹也有几两肉了。”   “那就好。好孩子,你对你兄长好,姑母是清楚的。有你照看,姑母很是放心。”芳肃大长公主安了心,转而问了他的事,“突然回来了,先前让你回来都不回,这次也没带着慕儿一起,信上也什么都不说,究竟是怎么了?”   “杜嫚。”   “杜嫚?那地儿这些年也不大太平。”芳肃大长公主道,提起这命运多舛的地儿也是忧心忡忡,“皇上走前,那地儿不就已经闹起来了么?这些年也不消停,好在也没怎的闹大。”   这会儿门外忽地起了点动静,芳肃大长公主在宗室王爷间周旋这些年,最是忌讳有人没个招呼就上门的,保不齐是有人偷听。   甘珞向芳肃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叫她放下心来,这才让人进了。   船上统共说得上话的也就那么几人,进来的也就是胥挽枫,后面燕星何也跟着后脚进来了。   芳肃大长公主虽不是明翰的公主,可也算得二人的长辈,又毕竟有地位在那,二人行过了礼,这才开始说话。   四人坐了下来,胥挽枫道:“前阵子我们二人去查事时,偶然得了消息,我们这些年一直追查的一伙人,或许大本营就落在杜嫚了。”   芳肃大长公主顿了顿,冷笑一声,道:“这话说得奇怪,你们有要追得的人,就算在钦赞,为何不等他们到了你明翰再去追?皇帝,你竟由着他们去闹?!”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甘珞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略略摇了摇头。   甘慕尚在明翰,堂堂原皇子现王爷在他人手底下被压迫了这些年,现在他们还要在钦赞土地上闹一阵子,芳肃大长公主不满这是自然。   “姑母,”甘珞道,“朕此次也是为了将兄长名正言顺地接回钦赞,才愿意带他们来的。”   闻言,芳肃大长公主的眉头抽了抽,像是收了收怒气,连神色也缓和了几分。她沉吟片刻,道:“……说罢。”   燕星何将这整理好的计策都说了一通,倒也没什么好略去的。   “……你说得在理,不过在本宫看来,反倒是对你们的皇帝没什么好处,这本宫可就有些不明白了。”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呢?我们本来就没打算要给他谋什么好处。”胥挽枫毫不避讳道,“为了自己的几分私情寻个痛快罢了,至少我可不是那种当真没几分私心的人啊。”   一瞬间,芳肃大长公主的表情变得略有些许古怪,不知说什么好。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从一个有官职的人的嘴巴里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与自己无多大关系,心里多少也是会有些不舒服的。   “姑母,说到底吧,”甘珞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也老大不小了,跟我同年岁的他们孩子都能跑了,又何必担心我这么多呢,我自有分寸的。”   闻言,芳肃大长公主又道:“呵,你也知道人孩子都能跑了。”   “也没谁说皇帝就一定得立后啊,姑母。”甘珞呲了呲牙,脸上却不见得有几分笑意。   芳肃大长公主一愣,脸色略有些古怪起来。若是甘珞没打算立后,无非要么不想娶妻,要么就是……啧,说来那档子事,芳肃大长公主也是有子有女的人了,钦赞的高山里头也有些部族是能女子与女子或是男子与男子结亲的,她总归清楚。但若真是那般,甘珞先前分明也没……   她左思右想,唯一同甘珞关系密切些的,也就只有……   一想到此,芳肃大长公主感觉自己厚重华服下起了一层捋不下去的鸡皮疙瘩。她警惕地看向甘珞,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姑母,您在想什么?”甘珞依然笑着,但若要说同方才有什么区别,约莫是多了几分无情,“您不会想要放弃他吧?可惜在这件事上朕是不会听任何人的话的。”   他说到“朕”时,咬字格外清晰用力,不消多说,芳肃大长公主也能明白在甘慕身上甘珞绝不会退让半步,毕竟从皇帝到他本人,他都决意要将他接回来。   一时间,芳肃大长公主觉得自己已经落了个进退维谷的境地。因原皇后她定是会看顾这兄弟二人的,可她也并不愿看着这二人断袖都断到自己亲兄弟身上去了。   “……皇帝先去办杜嫚的事罢,”芳肃大长公主无奈道,稍稍做了退让,“这事儿今后再说。”   谁想甘珞却像是没读懂她话里的意思似的,道:“先说明白较好,免得姑母到时候翻脸了,非要将人送出去。”   胥挽枫挑了挑眉,扯了扯燕星何的袖子,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   燕星何回头看了一眼屋门,撇了撇嘴。胥挽枫见他这样,道:“他会帮忙的,他答应过的,否则甘慕也没法回钦赞。”   “这我当然清楚……只是芳肃大长公主怎么说也是他嫡亲的姑母。”   “那又如何,他也不会对他姑母动手,更何况,若真有那一天,我还能为你跟胥目璋翻脸呢。”   燕星何看了他一眼:“你跟你爹和他跟他姑母,能一样么?”   胥挽枫摸了摸鼻子:“那确实。好啦,咱们走吧,甘珞也老大不小了,脑子灵光着呢,犯不上让你操心。”   “我知道,我同他认识也得有几年了。”燕星何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道,“甘珞他……怕是要他为了他哥放弃龙椅都行。”   “确实如此。他原先不应该就有此意了么?”   “……之明,要我说,甘珞的确有称帝之才,但若是一辈子只把自己拴在一个人、还是自己的兄长身上,恐怕对他和甘慕都没什么好处。”   “他会清楚的,先得让甘慕回钦赞去。其实若是你我打小混在一起,若有一天你被迫与我分离,我也匀不出心给他人的。”   燕星何愣了愣,眼角的那片皮肤顿时红了。他咬了咬牙,拽着胥挽枫的衣角就往船舱的卧房而去:“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就不要讲了!” 第124章 苟活   踏上钦赞的码头时,燕星何与胥挽枫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海风依然腥咸,将近正午的太阳毫不留情面地晒得土地如火烤过的炭一般滚烫。燕星何去拾掇行李时,胥挽枫去要了盆凉水来,拿布巾浸湿了,取来盖在了燕星何额前。   燕星何略一愣,抬手覆住了布巾,回过头去望了胥挽枫一眼,忽地呲了呲牙。   “晕么?”   “还成,能站得住。”   胥挽枫点了点头:“靠岸的是钦赞最西头的码头,杜嫚在南面,我们明日便启程去罢。”   “即刻前往也并非不可……”   “辟邪坞卿说得对,”不远处,甘珞交代了一干事宜,换了一身衣物,脚上蹬着皮靴,身后跟着四五个侍从背手走了来,那只名为“阿鱼”的海鸟停在他肩头不时梳理自己的羽毛,“你不会坐船就不要勉强,伤了身子就别想办事儿了。”   闻言,燕星何略有些恼地抿了抿唇。   “这附近的城里我也已好些年没来过了,往年先帝尚在时,每年的开渔节我们就会到这城里来,白日里先帝主持开渔节,入夜了也自有城中的热闹。”甘珞笑了笑,“虽说开渔节已过,不过城里也不会冷清。今夜就在此地宿一夜如何,我也好去拨些人马给你们。”   胥挽枫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城中有处我的私宅,就在东头,跟着码头外的人去就是了,到了那处会有人给你们安排。我先随大长公主去处理些事宜,你们自便。”   到了钦赞本地,多年积压下来的一干细枝末节的事自然也该交到他手上了。他交代完,就转身走向了等在不远处的步辇中的芳肃大长公主,周围的侍从替他披了件金边罩衫,随后如潮水般地随他离开。   他走惯了,连一边的轿辇看也不看,便拉了把略长的衣袖快步走了。   “皇帝啊……”燕星何眯了眯眼,叹了口气,“也就这会儿,看到了他那衣裳,才觉着他是皇帝。不过还真没个架子。”   胥挽枫正打发那些辟邪坞与甘珞留下的侍卫将行李搬出去,道:“所以你如今认识了赤鹿磐的狼王和钦赞的皇帝了,捎带一个明翰的辟邪坞卿。尾巴上这个可以别你裤腰带上,要不要?”   他伸过来的手正点在了他的脸侧,燕星何愣了愣,佯怒道:“漂亮话待回去了再说,这会儿先塞肚子里不好么?”   胥挽枫像是捧场似地哈哈笑了几声,毫无顾忌地揉了揉燕星何柔软的银发,眉头略皱了些,脸上的笑意逐渐添了几分苦涩。   “你想染回去么?”   “什么?”燕星何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头发。”   燕星何眨了眨眼,支支吾吾道:“随意吧……若是你不大喜欢,染去便是了。”   “也不是……挺好看的。”   旁边几个辟邪坞见了他们头子在边上跟自家那口子腻歪忍不住翻白眼道:“这个放哪里啊老大——”   “他们嫌你了。”燕星何哈哈道,在胥挽枫背上拍了下,“先去忙呗,我同他们出去把东西搬了。”   胥挽枫却在下属的愤怒注视下拉住了燕星何的手,道:“别管他们了,咱们先回甘珞的宅子去,左右他们也认路,这点脚程都不晓得怎么走就不用干了。”   ……敢怒不敢言,敢怒不敢言。天地良心,要不是俸禄多,辟邪坞里的人能走一半。   燕星何道:“帮帮他们吧,终归是在你手下干活的人,好生对着点,在你手底下干活可不容易啊。”   就算老大没良心,好歹嫂子有良心。众人腹诽道。   一行人手脚灵便干活利索,行李捎得也不多,约莫一柱香的光景就将行李都搬到马车上去了。城中专分了一条道来供马车往来,那道较供人走的要低上那么点儿,也是压实的泥土铺就的,车轱辘已经在上头压出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坑。   毕竟是皇帝的住所,道的尽头那一排长街后不远处就是甘珞的住处,要说大小其实还不及池家在梧桐府的本家府邸,不过终究只是皇帝歇脚的个地儿,内里也看得出是寸土寸金。下人引着二人到了西头的院落里,院里头一汪池水上飘着几片叶子,一旁的大树上垂下的两根麻绳上挂着一块上漆过的木板,看上去是个秋千。   燕星何站在进门的石板地上愣愣地看了看那秋千。胥挽枫将东西都安置好了出来正看到人盯着秋千不放,上前勾了勾他让布料包裹住的手指,低声道:“怎么了?”   燕星何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胥挽枫向着他原先望着的地方看去,透过蒙住了眼睛的薄布看到了那个秋千:“想坐吗?”   “倒也不是……”燕星何挠了挠脸,“小时候给阿姐推过,后来到了姑苏阁,他们那儿那杀千刀的秋千是挂在悬空的木头上的,底下都是空的,我也就见叶二少爷玩过,姑苏阁里就数二少爷功夫顶好了。”   闻言,胥挽枫无论如何也听出他心里头那点跃跃欲试了。于是他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坐到了那秋千上,手放在他背上,将他推了出去。   燕星何没反应过来,赶紧攥住了麻绳,惊呼一声,人已经在了半空中。带着夏末的骄阳气息的风暖烘烘地吹在他脸上,卷进胸腔里活络了手脚,他感觉被海风吹得发潮的衣物和人都被晒回来了似的。   胥挽枫没再推了,他也就荡了那么几回就停了下来。胥挽枫环住他的肩,将脸埋在了他脖颈里,呼吸间像是有只小鸟窝在他的衣领间。   燕星何仍旧怔怔地望着遥不可及的蓝天白云,心思像是也随着他的燕子飞到那云彩间去了。   他太瘦了,只让胥挽枫多养出了一点肉,吸气时肩膀上下伏动得较常人还要显眼些,胥挽枫拢着他的时候听到他的心在胸口奋力跳动,整一片胸腔如同几乎喘不上气似地撑得厉害,但胥挽枫清楚,这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常态。   他额前柔软顺手的头发被燕星何的手压下去了一片,软乎乎地贴着他的掌心,像是本人粘在燕星何身上不愿下去一般。燕星何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怎么了?”   “无论如何,多陪我一点。”   “那我加把劲吧,别拿这事儿说了。”燕星何安慰道,“我已经应了你很多回了,你不听的吗?”   “求个心安罢了。”他顿了顿,又道,“在临行前,我接到了我爹寄过来的信。”   “你爹?!他知道你是……”   “他知道。他打小盯着这个位置,结果被别人抢了,他是清楚的,上回回去我们也摊牌了。”   燕星何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道:“那你爹说什么了?”   “他说我妹子想要跟人私奔,最后反倒被他给抓回去摁头跟人拜堂去了。如今那孩子已经不在府中,嫁作他人妇了。”   “……他这是,吓唬你?”   “兴许吧。总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胥挽枫是辟邪坞的事仍旧压在台面下,他明面上就能用婚事把胥之明叫回去……他不笨的。”   燕星何无言几息,道:“我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   “大概是……让我乖乖听他的话吧。”   “那你到时候也不能把你的身份抖出去。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你也不许破。”   胥挽枫蒙在眼睛上的带子动了动,大约摸是他自己眨了眨眼:“我已经破规矩了。”   “这个……唉,就到这儿为止了,不许再继续了啊。”燕星何白了他一眼,道,“你说我爹那侯位能不能给拿回来?”   “他不给的话大不了我去唬唬。”   “那不成,”燕星何捏了捏他的下巴,正色道,“名不正言不顺的封号我可没法同我爹交代,得让他把事情理清楚了,还我爹一个清白。”   胥挽枫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绕了个圈儿握在手里:“不然我在这儿做什么呢?燕子,我们辟邪坞,你当真清楚是什么意思么?   “辟邪坞,是开国皇帝为让胥家祖上能如起义时一般盯着他的所作所为而设。辟邪坞卿一辈子都不能以真名示人,仅有皇帝、前任辟邪坞卿及其生母方能得知,也正因如此,我们胥家子弟从不起字,唯辟邪坞卿有字……每一任的辟邪坞卿都得是胥家人,是以对辟邪坞们的教导也分外严格……辟邪坞并非如众人所言,单单是个替皇帝查案的位置。   “我这么说吧,燕子,撇去其他,辟邪坞卿不能在这个位置上有私欲,毕竟辟邪坞卿手上的刀是能斩皇帝的刀。   “但正因如此……辟邪坞卿更要比皇帝看得清。若是辟邪坞卿看错了,皇帝就更会看错了。而如今皇帝因祖父判错了,我自然也要替他看清。”   燕星何看到他抿了抿唇,抬手摘了他那碍事的带子。胥挽枫低垂着眼,乖顺地看着他的手,肩膀塌着,怪没精神的。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见到他那带点不多见的血色的眼猝然擦亮了,微微睁大,略微凑近了些,看着他的眼。   “委屈你了。”   “不……即便我过得不容易,但至少能保你。”   “我是说,之明,”燕星何叹了口气,“你太累了。   “我爱你。” 第125章 死别   直到此刻,胥挽枫心口多日以来莫名的沉闷方才散了去,如阳光钻进阴沉的井,水底的鱼儿也终于得见那抹光景。   “我,我也……燕子。”胥挽枫的双唇在颤抖,燕星何扫了一眼,张嘴含住了,让他干燥的唇面上的翘起的皮都贴了回去。   燕星何不大习惯这般直白地表明心意,就算是搁在从前瞰桉侯还在的那会儿,他坐在父亲的手臂上也从不会说什么“喜欢”的字眼,只晓得瘪着嘴抱着人脖子,看着晏雨絮同一干附近的孩子玩闹。总有人性子天生内敛,但燕星何吃过亏了。   “……胥挽枫,你记住,只要我还活着,就有这个人在爱着你,所以……你一定要惜命。”此时两人的额头相贴,靠得极近,燕星何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嘴里跟着气一块儿吐出来的,听着活像是那些缠绵病榻靠药吊着命的可怜人。   他顿了顿,又不大情愿道:“虽说我不大喜欢你祖父,但你要晓得,他愿意栽培你,把这个位置留给你,他还是喜欢你的。别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那天燕星何好像说得很少,但又好像说得很多,少到确实只有那几句话,余下的都被胥挽枫堵回唇缝里,多到捱在私底下的话说都说不完,欲言又止得堵得慌。   入夜后,侍女在外头庭院中的石灯里点了灯,暖色的火光星星点点地缀在院中。   胥挽枫正背着手等在府邸门外。他换了身衣物,暗红的衣料边角缝了黑边儿,缝制时用了特别的工艺绣了鱼儿上去,随着他走动,鱼儿如同在他衣摆上游动了起来一般。   “你这根备用的带子,尾巴上我叫她们给你熏过了,”燕星何自门内走出,拉了一下蒙眼睛的带子的尾巴,围着他转了一圈,“这么多天下来了,难得放松,穿得好点也不错。”   胥挽枫跟着他转了圈,伸手揽了他的肩膀过来,道:“不过是姑且歇息一晚,又何必非要换身行头……”   “那不成,你平日里穿得够素了,这会儿要还穿着那身死板玩意儿也太下我的面子了。”   “好吧。”胥挽枫耸了耸肩。   兴许是有处码头的缘故,即便入夜了街上人流也仍旧络绎不绝。燕星何出门前带了一袋铜板,此时手上已经分毫不得空闲,囤满了诸如冰糖葫芦或是烧饼之类的零嘴。   “燕子。”   燕星何愣了一下,打正盯着的摊头前直起了身子。他正琢磨着那摊前摆着的雕花扣子,寻思着给他家那人换个带子尾巴。   “怎么?”   “你看这个。”胥挽枫指了指那摇晃的烛火下随风轻颤的草编的玩物,如最常见的蚂蚱,亦有别的模样,而胥挽枫叫他来看的,是被众星捧月似地放在最中间的一只燕子。   燕星何靠拢了来,此时胥挽枫也已将铜板交与了店家,从老人家那枯瘦的手上接过那只栩栩如生的草编燕子来。   “给你的,”胥挽枫轻笑着,将那只燕子递到双手抱住了自己左臂的燕星何面前,“仔细想想,都没怎么送过你东西,思来想去,似乎也就只有那枚小鸟了。”   燕星何将脸贴在他臂上,从他手里接过了他送给自己的新礼物。   “老人家手艺真好,”两人走出去不远后,燕星何道,“少有见人扎草燕子的。”   胥挽枫刚将一盏海灯推了出去,抬头道:“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再去买个来拆了,总归不难,学好了以后每年都扎给你,如何?”   “这多麻烦,图个新鲜罢了……”燕星何摆弄了几下草燕子的翅膀,看向站起身的胥挽枫。   胥挽枫拍了拍手,将方才沾在衣角的尘土掸了去,拉了拉燕星何的领口,轻声道:“不麻烦的。”   他的声音如温顺的小猫,将绵乎乎的爪子踩在燕星何的心上,胸口顿时软成了一片。燕星何觉得自己脸一定很红,若不是他们站着的这片只有海灯里的烛火织成的星星点点,胥挽枫一定会笑话他。   好在眼下就算是他自己也看不大清。   察觉到自己的左脸贴上了什么柔软时,胥挽枫的脑袋瓜仿佛嘭地炸开了一般。他哆哆嗦嗦地后退了几步,双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燕星何也没好到哪去。发觉自己干了什么后燕星何吓得蹲在了地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拼命揉搓着自己烫手的脸颊。   “我……我……”燕星何难堪地想着如何开口,夏末的海风一吹冷了些许,一时不知他这哆嗦是风吹的还是吓的,“我不晓得……我为何……”   他们二人相距人声鼎沸的大街尚且有些许距离,谁也没瞧见这微凉的海面上有两个年轻人分明已经表明心意,却还是如同情窦初开时一般害羞得惹人发笑。   胥挽枫扯下蒙眼的带子,许是冷静了些。他上前几步,在燕星何跟前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么喜欢我么?”   “是啊,”燕星何本埋着头,这会儿听着了他得意的意味,从臂弯里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少笑话我了……多大人了,没完没了了还……”   “哪有哪有,只是你喜欢的分量同我一样,我很高兴罢了。无论几次……只要知道这件事,我都很高兴。”胥挽枫笑起来,挑起他的下巴,低头舔了舔他的唇。   燕星何一愣,手上攥紧了那撑着草燕子的木棍与手臂上的布料,略微张开了嘴。   甘珞让芳肃大长公主拎着耳朵去城中的酒楼了,胥野岚在府中等了两柱香的光景还不见胥挽枫与燕星何,饭菜热了又热,只得先用。   胥野岚打饭厅出去时,瞧见不远处没蒙眼的胥挽枫急切地拉着燕星何往他俩的西院走,临近那道月洞门时,胥挽枫还百忙之中分出一个不大耐烦的眼神来丢给胥野岚。   胥野岚耸了耸肩,转头吩咐下人去了。看他那反应,无非是吵架或是别的什么了,总归是见不得人的事,叫他没什么天要垮下来的大事儿就别去打扰。   夜深后,胥野岚独自坐在屋里,盯着烛台,一手托腮一手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   他脑子里现在想到了很多,阿娘,弟弟……晏雨絮。虽说晏雨絮对他说无论他回不回得去,她都会在一苇渡江等着,但于胥野岚自己又是另一回事。   他放心不下没了消息的阿娘,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心上人。   或许还能再见,或许已是永别。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如白驹过隙,思来想去,晏雨絮已在他不值一提的一生里燃起了一簇绚烂耀眼的火花,亦如晏梓之于胥之明。   “唉……”   “兄长。”   胥挽枫敲了敲门板,轻笑了一声,迈进屋里。   “怎么在叹气?”   “没什么……”   “想嫂子了吗?”胥挽枫没蒙着眼,眼中的点点猩红蕴在墨色里,如深不可测的深渊,看得人多少有些发怵。   胥野岚移开眼去,瞥了一眼他披在里衣在的罩衫,道:“不冷么?”   “哈哈,还成吧,这不刚起么,燕子有些饿了,我替他出来拿点吃的。”   “后厨里应是还有些的吧,毕竟是皇帝住的地方,夜里灶也不一定会填。”   “……兄长。”胥挽枫收了笑脸,正色道。他这模样,看得胥野岚也不由自主地坐正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胥挽枫道,“你有退路。”   胥野岚没有回他,道:“之明,若是你死了,晏公子会想同你走吗?”   “我不清楚,不过我希望他不会。大抵上……若是他走在我前头,他也希望我不会。”   “那你会吗?”   “会。”胥挽枫眼皮抬也不抬道,“不过总归是想想,他若是想要我晚点走,那我苦熬那些日子也无所谓吧。   “但哥你要想清楚,死的人不想活的人死,活的人确实未必想活,分别于两人而言都是如脚踩荆棘而行。两人若是相爱,谁也没法在永远失去另一人时还能安然自若。除非是傻了,魂都跟着走了。”   胥野岚抿了抿唇,道:“雨絮她……我自知亏欠于她,亦无法丢下我娘不管。”   “做人自然常有两难全。人活在这世上,会有无法割舍的东西乃是常事,所以我才想让兄长想明白了再做决定。”   “说得好像没我带路你到了总坛里不会迷了路似的。”胥野岚笑了笑,“多少想帮上你。”   “嗯?为何?因为我和燕子你才能同叶瞒搭上话么?”   “哈……或许吧。”胥野岚摇了摇头,“你不是要去寻吃的么?你俩回来后还没吃过东西,快去吧,别让人饿坏了。”   胥挽枫定定地看了他一阵,起身出去了。   他回到屋里时,燕星何已经披了衣起来坐在床头了,手心里垫着噶努毛茸茸的下巴,正不时左蹭蹭右蹭蹭。   “你去了挺久,怎么了?”燕星何问。   “适才同兄长闲谈了几句。”胥挽枫从托盘上取下其中一个已经码放了小菜与米饭的碗来,递给燕星何,“约莫是在想晏姑娘。”   “嚯,这得又在胡思乱想了吧?”   胥挽枫舀了勺自己碗里的饭菜,道:“不愧是皇帝的厨子,手艺真不错。胡思乱想算不上,想来想去都是那些生生死死的事。”   “生死不过常事,你我都逃不掉。”   “他在想的约莫是若是他死了,晏姑娘会如何。”   燕星何顿了顿,低声道:“还能如何……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虽说……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但我也忍不住想……若是我死了,你会乖乖活下去吗?” 第126章 总坛   有许多事是人没法弄清楚的。比如若是胥野岚死了,晏雨絮究竟会如何;比如燕星何要是死了,胥挽枫又会如何;比如燕星何和胥挽枫究竟会说多少实话。   胥野岚不知道头天晚上胥挽枫和燕星何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晨整理行装时,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好似谨防着嘴边的肉自己跑了的狼。   此次行动,甘珞北上回宫,而胥挽枫则领头带着辟邪坞与甘珞拨给他的人马南下,直往杜嫚。   行了两日有余,头批人马才进到杜嫚的地界。为了不打草惊蛇,胥挽枫将人分了好几拨,每一拨由一名辟邪坞领头,分了些人出去,守在当地镇子里。   胥野岚虽原先呆在总坛中,不过出来却甚少,寻那总坛的位置总归需要他们亲自上阵。   好在这事儿胥挽枫先前听甘珞提过几句,那是他刚离开钦赞那会儿了,杜嫚出了不小的乱子,他同燕星何估摸着说不定就与睚眦有关。   “这事儿?确实有。都好些年了。”   胥挽枫挑了挑眉,望向柜台后的掌柜:“掌柜的你知道这事儿?”   那掌柜的嘴上答着,手上依然不慌不忙地打着算盘:“知道,本地的都知道,还有人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掌柜的你也是?”在一旁嗑瓜子的燕星何问道。   掌柜的看了一眼这模样奇特的公子,道:“那没有,我打小长在这镇子里。不过你们若是要寻,打这出门,向南两条街外东起第二户,他们家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这倒是帮上大忙了,多谢,”燕星何拍了拍手,“诶,掌柜的,你这瓜子味道不错。”   “味道当真不错吗?”二人走出酒楼不远后,胥挽枫低声问道,言语间带了点笑意。   燕星何白了他一眼,道:“太咸了,又没茶,齁得慌。”   “你早该实诚点,那店家不知道,指不准生意还不大景气呢。”   “不会,”燕星何想起了放在桌面上的那一枚铜板,“这么一碟瓜子,也不要钱,白吃的不会少,掌柜的说不定就是图个人缘呢?”   两人又闲聊扯天扯地了好些句,谈话间也已经顺着那掌柜的指示,到了他所说的那户人家门口。   开门的是个男童,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脸上粘着黑灰,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亮,怯生生地躲在门缝后看着他们。   说起来,他们二人在敲门前也是好生斟酌了一番究竟是谁去。毕竟燕星何一头银发,脸色苍白,确实是谁看了第一眼都得有些不适,可胥挽枫身上总有股叫人避之不及的肃杀气,于是最后还是燕星何来。   不过说到底,两人在对着小孩子这事儿上还是半斤八两。那小孩子开了门后同燕星何看了半天都没个动静,见状胆子也大了些,小声道:“你们是谁呀……”   “小朋友,我们听人说,你们是从原先的一处村子里逃出来的,是吗?”   那男童点了点头,又道:“是我。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了。”   燕星何微微一怔:“你家大人呢?”   “死了。”那孩子道,看了几眼他的头发,“就跟大哥哥的头发一样。”   闻言,燕星何与胥挽枫的脸色都转差了。燕星何回头看了一眼胥挽枫,与他隔着一层布的视线撞上,皱了皱眉。   “没想到他们还在钦赞也用了。”   “这事儿回头得告诉甘珞吧?”   胥挽枫微微一笑:“是,肯定没上报呢。”   燕星何又回过头去看向那孩子:“小朋友,你能带我们去那里吗?”   “为什么?那边那么危险啊。”幼童道,说着就要将门掩上了。   胥挽枫听到那木门的声音,眼疾手快将流月连着刀鞘抽了出来卡住了门缝,幼童被他带出来的劲风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坐在地上。   “你别吓着人了。”燕星何拍了他的手臂一下,迈进门里将幼童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衣物上的尘土,“小朋友,我们只是想去看看,绝不让你出事,怎么样?”   “你想要的,只要我们能弄来的,就帮你弄来,如何?”胥挽枫在他身后道,一面将流月挂回了腰后。   那孩子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流月,支支吾吾道:“我……我……我带你们去,你们把他们杀了可以吗?”   果然。   看来确实没错了,这孩子的故乡必然是被睚眦一众占去了,而家人又死于睚眦,即便当时年幼,心中怨恨也定是不减。   燕星何揉着他的头发,点了点头。   -   噶努身形庞大,奔跑起来又颠簸不止,此去赶路,燕星何怕给孩子颠着了,便让他坐了自己的马。   有了熟人指路,行至午后,胥挽枫一行人便到了一出杂草丛生的废墟外。说是废墟,实则房屋大多都完好无损,也能看出街道砖墙,不消说,这便是那孩子出生的村镇了。   胥挽枫先自行一人出去看了一圈,确认村镇中没人后方才下了噶努的脊背,给它指了一处让它去蹲守,自己来到燕星何的马匹前向他伸出手:“这里兄长熟悉,等他到了我们就进去。燕子,下来吧。”   燕星何微一点头,牵着他的手下了马,整了整衣摆方才想起那孩子默不作声地还一直坐在马上,而方才自己一直将注意力都放在胥挽枫身上,竟是忘了这回事了。   胥挽枫捏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挥了挥,便有辟邪坞上来将那孩子从马背上抱了下去,拉着手将他带离了此地。   那孩子焦急地看向燕星何,咬了咬唇,喊道:“大哥哥!一定要回来啊!”   燕星何无奈地与胥挽枫道:“虽然这般说,但我也终究是心里没底的。小孩子总是将事情想得太容易。”   胥挽枫捏了捏他的手,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胥野岚很快跟了上来,三人随意找了一间屋子,密探了两刻有余,随即转向了村外一处杂草有一人多高的空地。   “我是万万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睚眦竟然将总坛建在杂草丛里。”燕星何嘟囔道。   “这也好藏身,方才我已经让他们等三刻钟后自行过来,等我们的信号了。”   这时,一只小小的海鸟从燕星何的怀里探出头,“啾”了一声。那是从甘珞那里临时讨来传信用的,显然,它已经准备好要替主人报信了。   三人在杂草丛中步行了一阵,终于能隐隐看到远处的几根雪白石柱,以及熊熊燃烧的火苗。胥野岚道:“我从正门进去,你们绕到东南去,在右起第二根石柱下有一块石板,翻开了有一条密道。放心,是单条道,走不岔。”   “……哥,我有一问。”胥挽枫道,“敢问这条密道,是你挖的,还是他人挖的。”   胥野岚不解道:“自然是我们一群人偷偷挖的,否则怎么挖得穿?”   胥挽枫不说话了。自然,他无论怎么说也是一届领导人物了,有生之年能撞上比自己还被下属嫌弃的人也实属难得。   “无事无事。那我们先过去了。”   睚眦的人大多不在地面上,而胥野岚前往的正门也只站了两个闲散的。胥挽枫和燕星何拨开杂草绕到东南一角,此处背光,掩在一座石堆后头,距正门倒是有些距离。   胥挽枫蹲在石柱后,拨弄了几下周遭的几块石板,总算是找到了一块能撬起一角的。   掀开那块沉重的石板,底下是看不见头的一长段阶梯,看起来也是花了不少功夫。   “走吧。”   “慢着,我先下去。”胥挽枫拦了他一拦,道,“落燕可不好对付突然冲上来的东西。”   这条通道仅直下了一段,很快便拐了个弯,之后亦如是。胥挽枫在前护着燕星何拐过了四五个拐角,终于踏上了一条笔直的道。   “想不到他们还挺能挖。”   “这里暗,燕子你别跟丢了。”   燕星何点了点头,攥住了他空闲的左手。   胥挽枫回过头温和地笑了一下,捏了捏他的手道:“别担心。”   道的尽头是一堵光秃秃的石墙,顶上倒是有一块木板盖住了一个挖的不太齐整的洞口。胥挽枫往上推了推,这木板倒也没被压实,轻轻一推就移开了。   胥挽枫先跳了上去,确保没事了方才将燕星何拉了上去。这处屋子里堆满了花花草草,一边囤积的是已经收下来的,而另一边则是排满了好几个木箱,里头填了泥土,卖着几截木头,不完整的树皮上零星分部着大大小小的菌菇。   “看来是一间库房。”   “且平日里没人挪用。”燕星何道,“否则也不会把坑挖在这里。”   胥挽枫顿了顿,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向他朝门外打了个手势。燕星何与他已经是培养了不少默契,一下子便明白了,噤了声,两人一同向门靠去。   门外自左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可以听到有两个人在低声谈话,语言不似明翰话,但听口音也并非是钦赞人。   燕星何抬眼看向胥挽枫,胥挽枫心领神会,朝他比了个口型:“苗阿。”   那两人的谈话声已经愈来愈近,若想要动手只能静待那一瞬。过了几息的功夫,燕星何已经能清楚听见他们那他理解不了的谈话内容了,他再等了等,待到两人刚走过库房门口,他当即推了门出去,悄无声息地左右各拢一个,手上不知何时抽出的刀片埋进了那两个睚眦教徒的脖颈肉里,将他们拖进了库房中。   “说句实在的,”胥挽枫一面不紧不慢地扒着这两名教徒的兜帽长袍,一面评价道,“要论起背后阴人的本事,我是当真不如你。方才要是换我,保准还得打一阵。”   燕星何明白他并非在损自己,从他手中接过并未沾上血的长袍披上了,又替他和自己都掸了掸灰,道:“毕竟流月刀身修长,这种事还是不大方便。”   他俯下身去将两枚刀片抽了出来,随手在其中一人的衣服上擦干净了血迹,随着胥挽枫一同走了出去。   这地面下的总坛中看起来人并不多,兴许是都在别处,他们两个走了好一阵也只见到了一两个同样披着长袍的教徒,路上更是连个把守都没有。   “之明。”燕星何叫住了胥挽枫,努了努嘴,示意他去看左手边的一个洞口。那里能看到三四个教徒站在一起,抱着手臂不知在看什么。   既然是如此闲散的样子,总归不会是什么值得两人费神的情况。   那道洞口后是个洞窟,比方才他们走过的任何一条道、一个隔间都要大。茂密的植被覆盖在墙壁上、头顶的石壁上,阳光穿过顶上的一个小小的洞口和那些植被的绿叶,隐隐绰绰地投在正中央的那个背对着他们的石椅上。   “这是怎么了?”燕星何问道。他们眼下都戴着兜帽,谁也不认得谁,是以随意问了。   “还能怎么了,”其中一个看热闹的睚眦教徒嗤笑道,“那个胥家人回来了呗。” 第127章 互争   胥挽枫环视了一圈洞内,人不多,随即别过头问那明翰话说得字正腔圆的教徒:“大哥,缘何今日洞内只有这点人?”   那人似乎对他那敬称相当受用,道:“小子,你消息不大灵通嘛。还不是前阵子,我们一处分坛给人整没了,教主匀了好些人过去,全折了。眼下是教主把大半还能叫来的人都召回来了,商量对策呢。”   “人哪是那么容易就招起来的,也就苗阿人能叫得多些。”另一人道。   “可不。毕竟就算明翰人怕那个,叫什么东西的坞来着,但也多是听说。”   胥挽枫侧过头看了一眼他们,冷哼一声。   不然呢?辟邪坞本就与大多百姓毫无瓜葛,名声也就是被传坏的罢了。说到底,他再怎么办事杀人,也是皇帝的刀,皇帝的刀怎么会横到一辈子说不定连盘元都不会去的大江南北的老百姓头上。   “你真是很久没回了啊,野岚。”   燕星何眉头蹙起。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似乎与他和胥挽枫差不了多少。但他听胥挽枫先前的描述,这阿甘多分明是与他的母亲差不多岁数,而胥挽枫现如今都已经二十多了,怎么还会是个年轻人?   他转头去看胥挽枫,发觉他也是差不多的神色。看来这人是不是阿甘多尚且存疑。   “外面有事,没能及时回来。”胥野岚道。   那与他对话的人冷笑道:“我记得你离开总坛许久,看来你另有奇遇,身上的毒似乎都抑制住了?”   “少东扯西扯!我娘呢?!”胥野岚貌似失去了耐心,抽剑出鞘的声音狠狠窜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让人毛骨悚然。   怎么说面对的也是一个不知实力深浅的人,胥挽枫和燕星何都没个把握,眼下更是担心若是那人突然发难该如何应对。   “你娘?”那人站了起来,燕星何他们站在那人的背面处,可以看到他的身形并不粗壮,反而相当瘦削,“你娘在这呢。”   洞窟中本就没多少人在窃窃私语,这下更是一片死寂,只因他说完这话后,手中举起了一颗黑漆漆的球。那颗球比手掌要小上些许,正像一颗药丸。   “她在这里啊——”那人又重复道,反手将药丸扔向了胥野岚。胥野岚被他这夹杂了可怖的讽刺的嘲笑激得整个人都愣住了,僵直着站在那里,看着方才接住的那颗药丸。   那人走下石椅所在的高台,朝着胥野岚缓步行去:“你不是想见你娘吗?她在这里了,虽说样子不大一样,但总归是你娘,你也不会嫌弃的,对吧?”   话音刚落,四下突然稀稀拉拉地传出了更多的附和的嘲笑声。   燕星何汗毛倒竖,脊背发凉。他看向胥挽枫:“他……他真的把他的母亲炼成了药?”   “……我原以为,那人是在骗我们。”胥挽枫的声音也有些许颤抖。他捏了捏燕星何的手权当安慰,但针对此事,也只能不打确信地摇了摇头,“冷静一点。”   “我们在赤鹿磐的药厂被人踢掉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人围着胥野岚慢悠悠地转着圈,一面拍了拍胥野岚的头顶,“也不是,或许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如我告诉你好了,我听说……是被你们胥家人踢掉的。   “是你亲弟弟吧?你恨他吗?”   胥野岚捧着药丸,眼神发直,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向胥挽枫的位置,只是那动作实在是缓慢且小,仿佛他的脖子已经长了铁锈,几乎能从里面传出让人牙根发酸心尖揪起的惨叫。   那人显然发觉了他的小动作。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石椅后方的那个洞口处的那四五个人,目光在每个人几近一模一样的遮脸长袍上逡巡。   “……看来你们这次遮掩得不错,我们竟然没有接到一星半点你们到了的消息。”他叹了一口气,突然一跃而起,飞身冲向那一几个人。   在空中的那几息的光景里,不知他做了什么,待落下时,竟是从腰侧抽出了两把短刃来,尖利的刀锋直逼胥挽枫。   胥挽枫周身的人迅速散了开来,胥挽枫自知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并非睚眦教徒,当机立断反手将流月从刀鞘中带了出来,顺势狠狠往下一抽,挡开了那人的短刃。   他像是已经确定了这不是睚眦教徒,要么就是根本不在意他手下还有多少人活着,那一下相当用劲,震得胥挽枫右臂麻了大半。   他侧身看向胥野岚,问道:“这位是谁?野岚,是他对吧?是你家的哪位弟弟?”   胥挽枫撇撇嘴,干脆将颇为碍事的袍子扯拉下去,捋了捋有些杂乱的发丝:“众人只晓得我在胥家排老三。不过你一定认识我母亲。”   燕星何方才被他推了开去,好巧不巧磕在了墙上,此时正缓缓扶着墙起来。他死死盯着胥挽枫,抿着唇在兜帽底下观察着情况。   若有什么万一,还得他收拾。   “你母亲?又是位母亲?”那人歪了歪头,笑道,“莫非你吃了你母亲?”   胥野岚的表情愈发狰狞。他们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若不是他临时起意,要来收拾胥挽枫,此刻说不准就逼着胥野岚将以他母亲炼成的药吞下去。   “那倒不是,这事儿我倒想问问你。”胥挽枫从领口里拿出一枚金黄的石头来,正是他先前在邓莲茵的房中木盒里翻找到的近似琥珀的东西,“这个,是你给我娘的吧?”   对方的脸色瞬时就黑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丢开手里的其中一把短刃,如不大在意手头的护命兵器似的,劈手来夺那块石头。   胥挽枫意识到自己说不定触到了他的逆鳞,攥紧了石头往后一退,笑道:“阿甘多,是吧?”   “你同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说了,她是我的母亲。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我外祖对你还有印象,”胥挽枫一面去挡他劈来的刀锋,一面状似悠闲道,“不过也仅限于有印象。回去后我定会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与他们印象里的老实善良多么大相径庭的混蛋。”   “那就不能放你回去了。把东西给我!”   “这东西是玄武炭木的树脂吧?”胥挽枫看了一眼,抬眼突然向他劈去,流月上成堆的蝴蝶飒飒作响,好不热闹,“你当这是什么,定情信物?”   “我说怎么小姐死活拿不出来,感情是被你这个狗东西拿走了!还给我!”   他那一刀是对准了他的脑袋下去的,虽被胥挽枫后撤躲开了些许,却也伤及了他的脸,那根燕星何送与他的蒙眼的带子从中间裂了开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胥挽枫捂住了或许被波及了的左眼,瞪向阿甘多。   “你什么意思?我娘果然没死,对吧?”胥挽枫将沾在手上的脸上伤口中溢出的血随意揩在了乌黑的衣袍上,嗤笑一声,“狗东西?我娘这么喜欢我,她知道你这么骂我么?”   “喜欢你?!笑话!她对胥目璋这个畜生恨之入骨!”   “自然。若不是他,我怎么会离开我娘,又怎么会让你乘虚而入?!”   阿甘多被气昏了头,一心只想要夺回那枚树脂,谁料胥挽枫突然逼向他的脖颈,一时不察,被流月切出了一个骇人的口子来,当即惨叫出来。   胥挽枫的脊背剧烈地上下伏动着,吼道:“我也恨他!但你不该害人!”   “害人?呵……害人哈哈哈哈……”阿甘多跪在地上,低声笑道,“那我哪有你们辟邪坞害人!”   燕星何正犹豫着要不要有动作,谁知他倏地听见了一阵笛声,与横笛倒不相像,却有几分像是哨子。   洞里分明没风,头顶上的叶子却在这时也开始簌簌地发响,紧接着从那头顶的圆洞飞进来一团黑漆漆的风,带着恼人的嗡鸣声,吵得人耳朵里头疼,细看才能发觉,那是一团黑色的飞虫。   那些飞虫凶狠异常,直冲胥挽枫,因他们并不是为一体,因而从四方而来,几乎裹挟住了胥挽枫的上半身。   燕星何一咬牙,两指放到唇边,吹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哨,同时将怀中的海鸟放了出去。海鸟从石椅正对着的洞口如一道黑光一般掠了出去,反观这头,却是从头顶的圆洞黑压压地冲进二十来只的海鸟。他们落在胥挽枫周身,张开尖锐的喙,张口便是好几只飞虫,且因根本没留情,次次皆是一下便全咬死了。这般咬完即丢,不待阿甘多缓过神来,他用那笛子叫来的虫子便死了个干净。   阿甘多被这群邪门的禽鸟吓住了,气急败坏道:“继续!”   燕星何这下反应过来了他那虫子是靠别人叫的。他环视一圈,猛地一推挡在他跟前的睚眦教徒,掠向站在不远的阴影之中的一人,甩出一片刀片,又立即去找下一人。   胥挽枫见燕星何有动作了便也没闲着。他死死攥住了流月的刀把,挽了个花将沾上刀身的血甩去了些许,捅向阿甘多。见状,阿甘多急匆匆扫了眼一旁,猝不及防地将毫无防备的胥野岚拉了过来。   胥挽枫可太熟悉流月捅进血肉里的手感了,像是他捅过的那些动物,还有那些人,即便是他的兄长,这手感可见也并无两样。   串在刀刃上的胥野岚握着药丸,抓着刀身,一口鲜血从他的喉中涌了上来,自他的嘴角溢出,淅淅沥沥地落在了流月上,而胥挽枫则是被他心口飙出来的鲜血喷了一半的脸。   胥野岚喘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胥挽枫。胥挽枫愣住了,急急想抽出流月来,却被他死死抓住,力道竟然大得他根本抽不动。   “你们,活该。”阿甘多一字一顿道,脸上的表情愈发疯狂,衬着沾在脸上将落不落的血滴更是恐怖,“胥家人都该死。”   燕星何刚解决掉最后一个围上来的教徒,喊道:“阿枫!”   “你们夺走了我的族人,还抢走了我的爱人。”   温热的血顺着刀刃淌了下来,滴落在胥挽枫的黑靴上。胥野岚伸出手来,抱住了胥挽枫的头,将他拢向自己,同他额头贴着额头,眼中却清明了不少。   “弟弟……给我带个话给雨絮……”   胥挽枫的目光下移,看向胥野岚。他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只记得胥野岚很对不起晏雨絮,又似乎很对不起他。   对不起?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胥挽枫想道。他再一次伤到了自己的亲人,他却从未对他们说过对不起。   不过硬要说的话,他也已经习惯了背负无辜的人命和纠葛的恩怨了。   被他抓在手里的流月动了动,胥挽枫看到流月的刀刃又飞快地向胥野岚的胸口里没入了几寸,以及他背后猛地一震的阿甘多。   “哥……?”   “杀了他,之明。”胥野岚拼起自己最后的气力,吼道,“杀了他啊!”   阿甘多咬牙低头看向埋进自己胸口的流月的刀尖,终是没能把持住那副气定神闲的态度,尖叫道:“你们这群该死的明翰人……胥家人!”   他们听到阿甘多开始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气急败坏地胡言乱语,大概是在咒骂。   胥挽枫的双眼本就有略微的赤红,此刻更是红得如凶兽一般。他的双手都抓住了流月的刀把,可此时阿甘多亦在不管不顾地想将自己从流月上推下去,两厢反倒是僵持住了。   “阿枫!走开!”   胥挽枫侧目看了一眼冲向他们的燕星何,微一点头,抱住了胥野岚突然后退,让刀尖离开了阿甘多。   阿甘多没想到他们这一出,一时没有站稳,向后翻去,也正是此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他的腹部涌了上来。 第128章 燕飞   一根木棍。   削得尖锐的、烧焦了的木棍。   带着睚眦的气味,或是说玄武炭木的气味的木棍。   “解药在哪里?”   阿甘多惊恐地喊叫着,颤抖的双手握住了那根约有一个拳头粗细的木棍。   “我在问你,解药到底在哪里?!”   “解药?什么解药?!”他回过头看向抓住了他的肩膀的燕星何,见他那一头的银发顿时了然,“我明白了,你是那个瞰桉侯的儿子。”   他在燕星何和胥挽枫之间看了一圈,仰天大笑:“真是有趣,胥家和瞰桉侯家,两个狗杂种的儿子,你们真是不是一类人走不到一起啊!”   他又回过头,凶狠地瞪向燕星何,铁锈气味的血液随着他飞快张合的嘴四处喷溅:“解药?哪来的解药!我告诉你!你家也活该!玄武炭木乃是我苗阿圣树,你们却想将之纳为己有——你想清楚,是胥家人杀了你家人,若不是你家非要插手我们的事,就不会招来此祸!我们是在平息圣灵的愤怒!”   “……好,总之你能说出来真相真是太好了。”燕星何松了口气,闭了闭眼,接着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的脸,“能被你拿去害人的玄武炭木活生生捅死,你也很高兴吧?”   他手上余下的那一根一指宽的木棍最后是捅进了他的喉咙。那样的粗细,被他一下就毫不费力地捅了进去。   燕星何将阿甘多丢到地上,如同在扔一团无用的垃圾。他踩过阿甘多仍旧在抽搐的半死的身体,走向胥挽枫。流月已经被胥挽枫抽了出来,静静地躺在地上,泡在血里。胥野岚躺在他的怀里,却是已经断气了。   “……阿枫。”   “他说他对不起晏姑娘。”胥挽枫平静道,看向燕星何。   “嗯。”   石椅正对的门口涌进姗姗来迟的辟邪坞和钦赞士兵。胥挽枫沉默着,将胥野岚的遗体交到了下属手上,静静听完了他们已经清剿了整个总坛的报告,摆了摆手,转身与燕星何一同前往总坛中的其他房间,查看还有什么余下的需要处理的杂事。   “……对不起。”   “怎么了?”燕星何看向他,抬手摸了摸他脸上那道已经凝住了的伤口。   “我没有反应过来,没能救下胥野岚。”   “……我那时没有在你身边,对不起。”   “还有,看来我们找不到解药了。”   燕星何扯了一下嘴角:“没事。”   他顿了顿,又捧着他的脸,问:“之明,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无情?”   “……”   “你看,你兄长已经……我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因为你和他并不熟悉吧。”胥挽枫将他手上被血泡得暗红的手套摘了,蹭了蹭他的手心,“不如说,若是你大哭大闹,反而会让我觉得你是不是在遮掩什么,或是根本看不透你。我明白的,这怪不得你。反倒是我,把你给的带子弄坏了。”   燕星何总算真正笑了,明白他是在安慰自己,道:“没事,回去了我还能去托人做给你。”   两人又并肩前行了几步,前面跑来一辟邪坞,急急喊道:“老大!你过来看看噶努找到了谁!”   愈是靠近那处,竟然愈是冰冷。待他们二人转进那屋子里,着实被满屋的冒着寒气的冰块吓了一跳。噶努凑在一口冰棺边,几个辟邪坞围着屋子中央的那口冰棺,向胥挽枫看了过来。   胥挽枫一怔,快步行至那冰棺边。棺中躺着一女子,燕星何打量了她的眉眼一番,顿时喜形于色,转向胥挽枫:“阿枫,她——”   胥挽枫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向他,许久才一点头。   “……对,是我娘。”   “但她怎么会和我们看起来差不多年纪?”   其中一辟邪坞女官探了探邓莲茵的鼻息,喜道:“老大,她还活着!”   胥挽枫懵了。他愣愣地看着母亲的脸,又看了看燕星何。燕星何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   “太好了,”他轻声道,“总算有一件好事了。”   -   邓莲茵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胥挽枫让人将她带了出去,自己则同燕星何一起,去收拾余下的琐碎。   他们在一间堆积了不少书卷的屋内翻找到了当年睚眦教为了摆脱辟邪坞的追查而将所作所为栽赃到燕秋郎头上的草案,加上胥挽枫的详述,够他们翻案了。   胥挽枫托钦赞的士兵将此事回报去给甘珞,临到码头时正巧收到甘珞托阿鱼送来的简信,无外乎是说自己已经明白,但也请胥挽枫务必不要忘了当初答应过的事。胥挽枫无奈于甘珞的多心,但思及若是换作燕星何与自己,说不定自己也是这个样子,随即临行前简要回了他几句,便登船了。   回到明翰后,胥挽枫径直去了盘元,而燕星何则带着胥野岚的遗体和仍旧昏迷不醒的邓莲茵南下。   晏雨絮见到胥野岚的遗体时意外地平静,反倒安慰了燕星何几句不要担心,但燕星何终归是她弟弟,看出来她并非真如表面那般释然,特意嘱托了照顾她的侍女看护一二。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胥野岚下葬后的第三天,晏雨絮终是郁郁寡欢,动了胎气,当天夜里便见了血。好在叶瞒和燕星何怕晏雨絮出个意外,早前就叫了产婆进城,而池束那里也得了消息,指派了医师过来,忙活了一夜,终于保住了晏雨絮和她腹中的胎儿。到天刚破晓时,产房中传了消息出来,晏雨絮诞下了一约莫四五斤重的女婴,虽说是早产,却好歹保住了命,燕星何才松了口气,却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将刚放下心的一众人吓了个半死。   他再度醒过来时只嗅到了满屋的药味,待五感都回来了些后方才察觉头顶隐约有人轻浅的呼吸声。   他抬头看去,只见胥挽枫低着头,下巴贴着他的头顶,正安稳地睡着,眼底还有浅淡的乌青覆着,想来也是没休息好。   他翻了个身,抱住了胥挽枫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口,舒舒服服地长舒了一口气,将两人的间距又缩短了些,才又睡过去了。   翌日晨起,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胥挽枫只将已经翻案的事实道明,过不了多久就能昭告天下,替燕秋郎彻底洗刷冤屈,瞰桉侯的侯位也会归还。   兹事体大,皇帝也相当重视,这下玄武炭木的出产数量总算是不会削减得太狠,只是要将甘慕放回去对他来说实属胃疼,但若是不放便是告诉百姓苗阿并非明翰国土,权衡利弊一番,甘慕不日将启程回到钦赞的事也算是敲定了。   余下的睚眦残党皆交由了宫中的另一机关去处置。虽说他们的职务一般来说并不会去办这一类的事,着实有些大材小用了,但眼下苗阿人刚作出了这档子事,尚且需要辟邪坞坐镇,碰巧他们也是闲着,倒也并无不妥。   燕星何与胥挽枫去见了晏雨絮,将瞰桉侯一职的后续都告知了她。虽然晏雨絮的精神仍不大好,但还是暂时能吊住这条命。新生的小姑娘在母亲怀里不时咿咿呀呀地叫着,看得出来精神也不错。   问及她的名字时,晏雨絮只道胥野岚临行前早已定下,名为追燕。   胥追燕。   胥野岚那凄凉的一生里也正是追逐着晏雨絮的那段光景里,他才恍若摸到了温暖的光芒。   提起胥野岚,三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晏雨絮率先打破了安静,问起了邓莲茵的事。   对于邓莲茵,燕星何也未问起。他尚未安排就晕了过去,而胥挽枫已在此地,想来也已经是安排妥当了。   胥挽枫赶到一苇渡江时被告知了燕星何突然昏厥,自己也险些眼前一黑。跟着池束派遣的齐宿简一同来的叶參见他这般,唯恐没个能主事的,情急之下狠狠掐了把他的穴位,让他清醒了三分。   照顾妥当了燕星何后,他们才谈起了邓莲茵。叶參去看过了,邓莲茵身子并未败坏,只是被冻了十多年,想来也是没吃什么东西,能活着已是奇特,叶參同几个医师看过后还是叶參猜想说不准是给喂了蛊,又听胥挽枫说起了阿甘多容貌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的事,道保不齐阿甘多劝说邓莲茵无果,在她和自己身上下了蛊。但叶參也只是接触过蛊毒,具体如何还是得前往花庄,看看那里的四公子愿不愿意帮忙看上一看了。   叶參说,回头让他将邓莲茵带回浊水,就安置在邓府。无论如何,还是先让邓老爷子见上一面为好。   胥挽枫却说自己还有事要去办,托叶參他们帮忙带邓莲茵回去。叶參虽未拒绝,毕竟他们此次来也确实是池束有让他们匀出功夫看看邓莲茵,卖胥挽枫一个人情,但也尚且心存疑惑。   自己母亲刚接回来,他是要去办什么事?   一日过后,胥挽枫捎上了燕星何,骑噶努北上,燕星何也没搞明白他想做什么。两人只夜里找地落脚,白日里就赶路,最后却是到了草青。   多年没有回到草青,接上的门面排布早已变了模样,但瞰桉侯府仍旧在原址上。   燕星何回到这故居时,原以为会见到一副杂草丛生的模样,谁想迈入那扇多年不见的大门时,里头已经给打扫了干净,亦有不少人在里厢忙碌。   那些人见了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站在不远处面面相觑,盯着燕星何的脸。   “你还记得他们么?”胥挽枫揽着燕星何,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前一阵刚来时,他们听说了你家翻案了的事,不少都激动得哭了,一听我要打理一番侯府,都要来帮忙呢,我便托给他们了。”   “我……记得。都记得。”燕星何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丁婶,乔叔,武爷爷,孙大娘……我都记得。”   草青百姓们也不禁落下泪来。胥挽枫叹了口气,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燕星何红着眼回过头看向他,胥挽枫无奈道:“我入夜了来接你,你同大家说说话吧。”   胥挽枫在草青中逛了一整天,其实也不大无聊。于他而言,看着燕星何幼年成长的地方,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傍晚时,燕星何特地跑出来拉了胥挽枫回去。草青的百姓见燕星何回来了都兴奋得紧,被封十多年的荒无人烟的侯府中再次启了灶,众人风风火火地做了一顿菜式丰富的晚饭,热闹热闹,权当庆祝了。   燕星何酒量不比胥挽枫,胥挽枫还清醒的当口,他却已经醉得脑袋都混了,抱着胥挽枫的脖子嘟嘟囔囔地说喜欢。俗话说酒壮人胆,见状,在场百姓起哄声愈发响亮,喊得胥挽枫怪害臊的,百般无奈下总算是抱着燕星何逃了出来,留了句侯府暂交他们照顾后,又骑上噶努离开了。   迷迷糊糊中,燕星何只觉得周身的光渐渐冷了下来,也越来越安静了,最后只剩下了虫鸣和细碎的鸟叫。   “唔……之明?”燕星何仍旧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以至于胥挽枫一路都是用左手拢着他,“我们到哪儿了?”   “到了,下来吧。”   燕星何砸吧了几下嘴,半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胥挽枫只得继续抱着他。好在燕星何依然很轻,抱着也不算费力。   燕星何在他怀里默默算着:有虫鸣,有鸟叫,有树叶胡乱作响,也有潺潺的水声,听起来是在山里。   燕星何一激灵,清醒了一点。   胥挽枫把他带到山里来做什么?   这时胥挽枫也将他放了下来,燕星何揉了揉眼,才看清面前是一扇木门。   胥挽枫揉了把他的头发,推开了木门。木门后一座小院儿,但围起了院子的屋子里似乎并未放什么家具。   胥挽枫继续引着他往里头走。穿过第一间小屋,又是一座更大的院落,这下便能看清那些两层的屋子、四五道月门、和那些分布随意却并不杂乱的亭台楼阁了。   “这究竟……之明,莫非你……”   “你不是想要一屋一树一水吗?”胥挽枫摸了摸院中的那棵参天大树,道,“这附近有一处瀑布,我也让人在院里凿了池子了。这棵树是我亲自选、亲自监工移来,再亲自填土的。如何,你喜欢这里么?”   燕星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捏着袖口,看了一圈这份意料之外的礼物,眼角泛红。   他再次看向站在树下的胥挽枫。   压抑不住到溢出的爱意终是让他不再爱惜他那面子,而是驱使他不由自主地奔向那个将会永远爱他的人。 第129章 生辰   这日是胥家三少爷那小闺女儿的一岁生辰。   这小闺女儿不过一岁,却已经能看出日后的英气与美貌。一头银发随了她那早去的母亲,乌黑的眼睛则是从她那死在她落地前的亲爹继承来的。她里头穿得是钴林盟的伯父给裁的细绸白裙,外头是现如今的爹临行前给她加的一件保暖的小披肩,鲜红鲜红的,捂热了小姑娘,让她那血色不足的脸上充盈了些人气。   胥家小姑娘坐在她另个爹的怀里,怯怯地倚着这年轻英俊的男人的肩,乌溜溜的双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围着她爹爹不离开的这群七大姑八大姨。   这些人多是打邓府来的。自从晏雨絮身子撑不住、给毒死病死了,死前将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了胥挽枫和自己的弟弟,胥挽枫的母亲便将她认作了自己的亲孙女,那邓府那一大户的人自然也认了她作自己的家里人。   邓莲茵从钦赞被送回后不久,由叶參主持,请了大批钴林盟中的医师,一同施针,花四爷倒也被请动了,在一夜紧赶慢赶到了邓府中,轻轻松松将蛊取了出来。   叶參确实在医术上颇有建树,但若要论蛊毒,还是这位花四爷上手。   晏雨絮下葬后一个多月,邓莲茵从邓府的闺房中醒了过来,又在下人的搀扶下行走了一月有余,身子也恢复过来了,但终究是四十岁左右了,就算是被放在冰里那般久,她的身子也大不如前了。她对明翰的印象仍旧留在那十多年前,现如今连邓彩儿都那样大了,面对自己已经做了辟邪坞的儿子,看着他那张同自己看起来年岁差不多的脸,心中还是怪怪的。   多亏了这胥追燕,有了这吵闹的小姑娘,她日子都快活多了。   燕秋郎翻案、甘慕回到钦赞、清原公主与驻明翰南将军陆楠定亲,以及先前暂移交了宫中人解决的睚眦余孽,这成堆的事儿批下来,辟邪坞那头忙得胥挽枫头大,草青的房子回得少了,同燕星何商量后,决定先送到一苇渡江这娘家来。   胥追燕尚且幼小,又不愿让奶娘抱着,燕星何也没什么活儿要干,便每日抱着自己这小宝贝,在姑苏阁里跟着他一个个地认那些做探子的叔伯兄长。   过了阵,邓莲茵听说自己这没见过面的小孙女在一苇渡江了,再过个一阵儿小姑娘便要足岁了,赶忙上了清潭天,问池束去不去见一面。钴林盟那些有头有脸的毕竟同燕星何交情匪浅,这回大小姐一岁了,叶瞒打定了主意要大办特办,是以他们都接着了邀请。   邓莲茵也在隔天收着了姑苏阁送来的信函,便跟着钴林盟的人马一同前往一苇渡江。   从前晏雨絮是阁主的掌上明珠,现如今换了胥追燕,她那两位爹认识的人遍及了天南海北,更是受宠。远在赤鹿磐的两位毕竟身居高位,据说腾不开身,只得托了人,送礼过来了。甘慕还没回钦赞,不过既然已经得了皇帝的应允,现如今也是自由身了,便亲自过来了。只是他来时,身旁还跟了个不肯离开他的人。   “我还以为你会在钦赞等着你哥上岸呢。”燕星何道。   没了芳肃大长公主盯着,甘珞粘着他哥愈发没个正形:“我才不要。谁知道你们这儿的皇帝会不会临时反悔。”   燕星何怀里坐着胥追燕,忙将她送来让两位伯父看:“追燕,叫伯父。”   小姑娘不认生,只是话少,一岁了,会说的词儿也比其他孩子少,睁了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又趴回去了。   甘慕小时候带过甘珞,但没见过这样小的女孩,正在兴头上,靠近了伸出手指来戳着她脸颊逗弄。甘珞在一边捏着下巴打量燕星何,道:“我看你这模样,倒是真有几分做娘的意思。”   燕星何白了他一眼,却是胥追燕抢着开口,抱着他脖子催生生地唤道:“爹爹!”   甘慕嗔怪道:“你看看,你还没一小姑娘懂事。”   “我就对你懂事,你不是知道的吗?”   燕星何唯恐这两人腻腻歪歪带坏了胥追燕,将小姑娘带成个站没站相的,道:“你们先去里厢坐着,师父他们都已经将饭菜摆上了。”   “那你呢?”甘慕问。   燕星何托了一把胥追燕,道:“这不阿枫还没回来,我等他去。”   “这天都快黑了,你也不怕掉水里去。”   “一苇渡江水不深,更何况我都在这儿长了这么久了,不碍事。”   “那追燕呢?”   “追燕也好一阵子没见着她阿父了,心里急着呢。”说了,燕星何又逗了逗追燕,“是不是呀?”   胥追燕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甘慕便也不多说,同弟弟一同进城了。   后来来的是从赤鹿磐赶来的。燕星何正打算送人进去,结果人掀了兜帽,竟是狼王与侯爷亲自到了。   燕星何吃了一惊:“你们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政事缠身么?”   巫祝无奈道:“彻辰说什么也要来看看自己的侄女,就将那些事儿都交了老狼王照顾一阵。”   彻辰正与小姑娘四目相对,许久,从他那袍子底下抱出一只什么东西来。   小姑娘眼睛一亮,咿咿呀呀地要去抱。彻辰笑了,将手上眼都没睁开的狼崽送到追燕怀里。   彻辰得意道:“我们的小花朵可比胥三那家伙早得到自己的同伴,将来一定比胥三厉害。”   “说不定呢,”燕星何笑道,“他身子也确实算不得太好,又忙东忙西,说了要回来看看孩子,到现在都没见上。”   巫祝想起了什么,问:“他家里来人了么?”   “他母家倒是轰轰烈烈,外祖带着家眷大多都来了,都很是喜爱追燕,只是……他父亲那里,只来了两个妹子。”   “说起来,分明他母家才是同这孩子没点血缘,却是父家冷落?”   “……追燕她……终归是他那没名没分的兄长的女儿,他又是个庶子,认到自己跟前也……他同他父兄关系不好,也就妹子有意维系,昨日刚到,已经在城里了。”   “那我们先进去了?”彻辰揽过了巫祝,指了指那迷蒙的狼崽,“这小家伙就送给追燕了,皇宫里养在外头的母狼生下来的,将来一定结实。”   “那多谢了。”燕星何笑道,随即又嘱咐了,“你们还是小心着些,彻辰那头发在明翰可不多见,别叫人多心,给说出去了你们在这儿。”   三人暂别,燕星何揣着胥追燕,手上已是有些麻了。一苇渡江靠海,虽不怎么下雪,到了夜里却也是冷的,冻得燕星何哆嗦了一下。   父女二人孤零零地站在姑苏阁的码头上,栽在水里头的灯笼柱上的火光被风吹得晃荡,姑苏阁中兴许是已经开宴了,热热闹闹的交谈声飘了出来。   他们都劝燕星何早些抱着孩子进去算了,多数人都是对胥挽枫的背地里的活计分量有些许了解的,知道这位一年到头只管是忙,家里人也难顾上,但究竟在做什么,终归只有这几个人心中清楚。   但燕星何犹记得胥挽枫临行前一晚拢着自己卧在床上,说自己一定会在追燕生辰时赶回来。   他说了,燕星何也信他一定会做到。两口子之间若是没有这点信任,终究是做不到搭伙过日子的。   又立了阵,镇上的灯火也零星点起来了。天将擦黑,燕星何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正撇嘴,就听江面上水花四溅。   燕星何一喜,眼见着远处一匹北域狼踏水而来,背上坐着表情急切的胥挽枫。   胥挽枫从噶努背上下了来,落在码头上,气还没定,喘得厉害。燕星何见他额前碎发都乱了,伸手替他理了理。   胥挽枫扯了蒙眼的带子,看了眼窝在燕星何怀里睡得香甜的胥追燕,目光又落回燕星何脸上了。   他那指尖如同点了冰,蹭在燕星何脸上时是冷的。但他那一同吹了风的唇,与燕星何的相贴时,却是暖的。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