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病娇反派攻略守则[穿书]》作者:躺春茶   文案:   穿书后,成为全书最大反派的心理阴影是怎样的体验。   而且是个重生归来的黑深残,不需要她的温暖,不需要她的讨好,无法用爱和正义去感化,一心一意只想摘下宿敌的狗头。   以及……病态偏执的占有欲。   衔蝉:那还玩什么,收拾收拾跑路吧。   这样一个黑深残,在感情上的体验却近乎空白。   充满求生欲的开始——   “你好,给你一朵小花。”衔蝉朝黑深残挥挥手,“然后再也不见。”   充满求生欲的后来——   他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一点点加大力道。   “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假小白,真病娇,以及……真香   内容标签: 异世大陆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衔蝉 ┃ 配角:景箫、江寻鹤、沐青鸢 ┃ 其它: 第1章 小白莲走丢了   江衔蝉驻足,看向头顶遮天蔽日的狰狞冠叶。   整片林子深不见路,她摸索着绕了两圈,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这棵树下。很显然,她刚来便遇到了鬼打墙。   江衔蝉看了看手中鲜艳欲滴的红罗伞,这是她的法器,不长不短,刚好配她娇小玲珑的身材。手柄和伞面上刻着戗金莲花纹,富贵而又气派。   可惜耐看不耐用,除了挡挡大太阳,打人都不带疼,也就只有她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小姐才会选它做本命法器。   太阳像一片夺目的金箔,紧紧贴在正空,约莫已到了中午,距她来到这鬼地方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她不够幸运,拿的是女配剧本。   小说的名字叫《青鸢传》,书名便透露着一股浓浓的大女主降智气息,披着志怪文的皮,讲的仍旧是女主打怪升级,脚踢恶毒女配,手揽蓝颜知己这样的狗血爽文套路。   所谓无巧不成书,小说的男主正是她异父异母的兄长,而她则成了书中那个暗恋自己兄长的恶毒女配。   自身先天不足,幼年漂泊伶仃,母亲又是家主心头白月光,衔蝉一到江家,便受到了师兄长辈们的爱护。   她是飞上枝头的灰姑娘,但自小疼爱她的兄长却不是捡到她水晶鞋的王子。她悟性低微,体弱多病,只会利用楚楚可怜的外表博取他人的同情。女主的出现,夺走了本属于她的光环,心中的嫉妒如杂草般疯狂蔓延,数次陷害不成,反在父兄面前暴露出了阴险的一面,失去了亲人的信任。   江衔蝉摸着自己的脸,小姑娘自小娇生惯养,十指如葱,肌肤如脂,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谁能料到这玉雪鲜嫩的身子里,藏着一颗毒如蛇蝎的心?   林风萧萧瑟瑟地拂过树冠,葱绿的树叶间缀着几点闪烁的金光,几撮光斑洒落下来,衔蝉忽地感觉鼻子痒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下,一树光斑无风自动,在头顶盘旋,像一团裹着灯笼的雾,模糊地散出光芒。衔蝉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光斑,而是一群金光闪闪的蛾子。   她呆愣半晌,瞬间反应过来。   糟了!   她这是踩了什么狗屎运,一穿便穿到了正在进行的一个关键剧情里。   奇门宗试法,绣花枕头江衔蝉本指望着能和往年一样,和哥哥分到一组,未料这回却被女主捷足先登,她又气又委屈,抛下了自己的伙伴,独自一人来深林中找哥哥,结果迷路了。   更麻烦的是,她惹到了一群栖息在树上的剧毒金蛾。   金蛾被她惊动,簇拥成一张诡异的笑脸,泰山压顶一般朝她飞来。   衔蝉吓了一跳,红罗伞被她收入了灵囊中,初来乍到就遭此变数,慌乱之下颤抖的手指怎么也解不开绳子。   电光石火间,一道白练般的剑光破空而来,卷着飒飒风声将笑脸劈成两半,金蛾霎时溃不成军,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和被剑气卷起的枯枝败叶一同溃散在半空中,成了无数断翅残臂。   然落至半空时,这些断翅残臂又聚拢成一团狰狞的光,像打不死的小强,飞蛾扑火般将衔蝉团团围住。   一声冷喝从天际传来:“愣着干什么?你的法器呢?!”   衔蝉僵直的手指终于挑开灵囊的口子,娇艳如火的红罗伞“砰”一声弹出,投下巨大的阴影,随之而出的还有一连串纸符,林深处袭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强劲,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   须臾间,纸符熊熊燃烧,像一条火舌绞上那团朦胧的光雾,那样凶猛的火势,好似骄阳吞噬淡月,无数烧焦的金蛾尖叫着从半空纷纷坠下。   衔蝉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两股战战。   这种事情多来几回,她任务还没完成,会先被吓死。   风声渐息,一身白衣蹁跹的男人落在她身旁。   男人用玉冠束发,其余一半瀑布般洒落,随着落地的动作缓缓垂下肩头。哪怕是方才飞沙走石,他衣冠纤尘不染,半分不乱,右手虚握一道剑光,剑尖下垂,离地半尺,正是标志性的法器“决浮尘”。   江寻鹤垂眸看向少女:“小妹,此处危险,你来这作甚?”   奇门试法场地各有不同,灵力愈高者比试的地点愈危险。这片密林处处凶险,衔蝉这个小菜鸡闯进来,每走一步,无疑是踩在刀刃上。   江寻鹤修为登峰造极,对风吹草动体察入微,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闯入,二话不说便出来找她。   衔蝉打量着面前的便宜兄长。他看上去一张面瘫脸,实则外冷内热,高冷而不高傲,冷淡而不冷漠,若不是女配后期作死,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好哥哥。   她很快进入角色,一脸无辜地对手指,可怜兮兮得像个没人要的孩子:“我……我一个人怕,我只是想来看看哥哥……”   原本还想夸她方才表现不错,她现在这副严重兄控的表情让江寻鹤把话咽了咽,极小幅度地蹙了下眉头——这是他所能作出的最明显的头疼表情。他将决浮尘收回指尖,依旧是毫无波澜的脸色:“你同伴呢?”   不能说自己把他们扔下了,会挨批的。衔蝉腆着脸笑:“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这是在比试中,赛场无亲情,按理说不能管她,但……放她一个人在这,会比置之不理更加严重。   江寻鹤拧紧的眉头再没松开一分,转身道:“跟我来。”   衔蝉乖乖跟上。   “……出去后,你就在山下的休息处等着,等你师兄师姐们出来,别再乱跑了。”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行走时肃肃如松下风。他一面走,一面拂开垂落的枝条,将脚下的荆棘拨开,默默地清理着路前的障碍。   神姿高彻,且又体贴入微,谁能不倾心?   衔蝉想到自家那个跟她抢游戏玩的老哥,流下了嫉妒的泪水。   不过这是女主的男人,作为未来小姨子,她只要在物质上占一点便宜就可以了。   行至半途,密林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群身着蓝白间色服的弟子蹿了出来。   “太好了!找到小师妹了!”   为首的弟子擦着额上的汗,给江寻鹤执了一礼:“少主。”   江衔蝉扔下他们后,几位师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弄丢了家主的掌上明珠可是比输了比赛还要严重的事,当即放下了手上的任务,分头出来找小师妹。   她扫了一眼人群,一共五个人。奇门试法的要求是七人一组,还有一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预收文《穿成炮灰替身后,和反派暴君HE了》戳专栏欢迎收藏~   穿成姐姐的炮灰替身,代替她献祭给大反派怎么破?   1.   皎皎的姐姐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门派神女,因受重伤昏迷数年   这数年间,皎皎成为她的替身,填补她在信徒心中的神圣地位   而当姐姐醒来后,她这个冒牌货便成了不得不除的阻碍   理所当然地,她又代替姐姐被献祭给了修炼禁术的魔修暴君   而当门派准备给她收尸时,他们才发现,拱手送人的,竟是真正的神女   但一切已无法挽回   黑暗中的魔君搂着怀里的少女:他们当做鱼目的珍珠,我有好好珍护,感不感动?   皎皎:……不、不敢动   —那你还想回去吗?   皎皎:鬼才回!丢了水晶鞋的灰姑娘活该与恶龙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   有这样一个全修真界闻之胆颤的禁忌存在   身心皆病,戾气满盈,一言不合,就想砍只狗头来把玩   在他身边,活一秒需要运气,活一小时需要勇气,活一天……不好意思,能活一天的,次日就咽了气   试问,该如何撑过十二个时辰   皎皎:谢邀。苟住咸鱼的姿势,牢记沙雕的本质。积极勤恳搞基建奔小康,有必要的时候给老板讲睡前故事,顺便抚摸狗头,你将获得奶狗一只   3.   没有光的世界就是一片荒芜,他自始至终活在黑暗里   不出意外,他会继续这样自暴自弃地活着,被大道正派合攻而亡,死得渣都不剩   直到他的世界照进一缕光   这是他的逆鳞,触之即死   ——你就是我的女神 第2章 快把小白莲找回来   江衔蝉绞尽脑汁回想这段剧情。   江寻鹤在问几位师弟的进度,那些弟子胸有成竹:“少主放心,有我们在,小师妹不会受委屈的,今年符箓派乙组的魁首定然是我们。”   江门宗作为天师世家,共分符箓与炼器两派,好比是高中文理分科一样。悟性较低、资质较差、只会死记硬背的去符箓派,而像江寻鹤这样天赋异禀的大能自然是炼器派的佼佼者。   这也是为什么江衔蝉选了个鸡肋般的红罗伞作为法器,真刀实枪上阵时还需借助符咒的威力才能制服方才那群金蛾,而江寻鹤只消轻轻一挥“决浮尘”,便能劈出一道酷炫狂拽的东非大裂谷。   江寻鹤强大但谦逊,办事有自己一套原则,不大喜欢别人空口白牙在自己面前放大话,更何况,江衔蝉那点三脚猫功夫他清楚得很,其实拿不拿魁首,他和父亲都不会苛责于她。   而作为兄长,他更不希望护在手心长大的妹妹被一群眼高手低之徒教坏。   江寻鹤轻蹙眉尖:“离结束还有半个时辰,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免得突生变数。”   弟子们神色轻松,吊儿郎当地准备下山,衔蝉却从江寻鹤身后探出头,一字一句,语气放得极缓:“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没和我们一起?”   江寻鹤低头,少女向来骄矜自信的眼中盛满了焦急与恐惧,本就苍白的脸色像一片单薄的白纸,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怎么了?”   还能怎么?衔蝉想扯着头发把自己甩出去,她顾不得解释,劈头朝那群弟子问:“景箫……景师兄没和你们在一起?”   弟子们脸色一瞬变得悻悻,面面相觑片刻,讪讪道:“他在迷途崖。”   莫说是衔蝉,现在江寻鹤的脸色也变了。   迷途崖,顾名思义,竖着进去就别想竖着出来。崖底有一群专食人肉的人面蛛,闯进去的人,运气好一点能留一个脑袋入土为安,运气差的连脑浆都吸得干干净净。   江衔蝉自己菜得像鸡,非要抱着别人的大腿勇夺第一。砍下迷途崖底一只人面蛛的狗头,抵得上这帮符箓派小弟子画一整晚符文捕获的金蛾,性价比贼高,然风险也贼大。   这危险的任务自然派给了江门宗最没存在感的弟子景箫。   不,应该说,是骗他过去的。   想到这个名字,衔蝉打心底一阵哆嗦。   景箫此人,幼年被弃,颠沛流离昏倒在江门宗门前,被江家主捡了回去,收归门下。同为来历不明的弟子,他远没有江衔蝉那般好运,进入江门宗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哪怕是修真界也如凡俗一般恃强凌弱,师门暴力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而师门暴力的罪魁祸首,就是江衔蝉本人。   景箫念在江家主对自己有恩,忍辱负重逆来顺受,一个人默默把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吞,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遇上女主替他排忧解难。   而江衔蝉在一次偶然中,见两人情状亲密,便迫不及待地给哥哥告状,变本加厉地陷害两人,彻底将景箫惹毛了。   这个时候的景箫,经历无数人情冷暖,已经从一朵小白莲变成了黑心莲,充分认识了江衔蝉温柔知性背后的虚伪阴险。他假装敢怒不敢言,回头便设了局,将她昔日做的丑事纷纷抖露在她父兄面前,让她彻底不得翻身。   相比江寻鹤身为兄长的当局者迷,景箫作为一个男二,反倒是洞若观火,出手狠辣,成了整本书的智商担当。   现在的剧情才进行了一小半,景箫入江门宗不过半年,江衔蝉还没做出太过分的事,两人的仇恨还没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她得阻止这次的事情,否则别说攻略了,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衔蝉虽不抱希望,仍是小心翼翼问了句:“景、景师兄他,为什么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几名弟子到底年轻,被江寻鹤寒霜般的目光逼得讲了真话:“小师妹,咱们不是说好了……让他去迷途崖底的吗?”   言下之意,他们几个哪敢,只有江大小姐才有胆子明知故犯!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剧情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在脑内一泻千里。   衔蝉他们将景箫骗至迷途崖底,一行人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般走开了,若是他命大虎口逃生,则功劳归所有人,若是他不幸成为人面蛛腹中之物,届时衔蝉只要装个可怜,说他资历年轻,不认识江门宗的路,稀里糊涂掉下了迷途崖,谁都不会产生怀疑。   他无亲无友,死了就死了,尘归尘,土归土,顶多给后人一个教训:“看,这就是乱闯迷途崖的后果!”   可他没有死,不仅如此,日后还会取她的狗命!   衔蝉半分不敢停留,拔腿就跑。   她平日自称身娇体贵,弱柳扶风,现下快似闪电,身后还拖着一道尘土,就连江寻鹤都微微一惊。   他担心两人安危,提了口气紧随而上。   然而衔蝉跑了两步就开始喘气。   ……这身子实在太弱了,比她这种八百米跑五分钟的人还弱。   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腰间的灵囊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分地发出阵阵“嗡嗡”声。她刚开了道口子,无数纸符“呼啦啦”飞了出来,往着一个方向而去。   参天密林如波涛般此起彼伏,地底传来野兽般低沉的咆哮,无数飞禽走兽.交相呼应,成群结队的乌鸦嘎嘎怪叫着在半空盘旋。   她慌乱地刹住步子,未料脚下的地面忽然出现断层,巨树连根圮塌了下去。   地陷了!   衔蝉整个人掉了下去,下意识抓住了身旁的物体作为缓冲,她偏头一看,手上缠着一截红绫。   这是……女主沐青鸢的法器,“虹练”。   是了,迷途崖底,正是景箫和沐青鸢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现在的景箫还没有黑化后那么厉害,一个人应付人面蛛,胜算为零,迷途崖底这阵惊天动地的动静也把沐青鸢吸引了过来,有了她相助,景箫才得以逃出生天。   衔蝉循着虹练尽头望去,果见沐青鸢倒在自己不远处。书中坚强而又冷静的女主看上去也挂了不少彩,口齿间咬着星星点点的血沫,气若游丝,但坚定地看着她:“小蝉师妹……抓紧……”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评论系统好像还没修好,不过作者后台还是能看见的,小天使们冒个泡鸭(挠头 第3章 丧系小白莲   两人各抓着虹练的一头,沐青鸢一手还攀着一根摇摇欲坠的树枝。她灵力几乎耗尽,虹练变成一条普通的布帛,撑不住一个活人的重量,“嗤啦”一声从中间断开。   祸不单行,沐青鸢攀着的树枝也断了。   两人从山崖半腰坠落。衔蝉往下看了眼,这一眼差点让她晕厥。   崖底挤满了无数肥硕的人面蛛,人脸就长在蜘蛛毛茸茸的背部,张大嘴等着两个食物掉下来。   这紧要关头,江寻鹤踩着剑光从天而降。   衔蝉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一段极其狗血的剧情,狗血程度堪比“你老妈和你女票掉河里,你会先救哪一个”。   秉着“大人全都要”的原则,以江寻鹤的能力,将两人都救下完全不成问题。但狗血便狗血在,沐青鸢掉下去的时候被树遮住了,向来目光如炬的江寻鹤间歇性眼瘸没有看到,下意识救了江衔蝉。   作者为了展示女主自立自强的性格,沐青鸢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撑住,扒着石壁的十指血流如注,望向江寻鹤的目光交织着苍凉与失望。江寻鹤立在半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头一回露出了震惊与后悔的神色,而躺在他怀里的江衔蝉则甜蜜而满足地看着英雄救美的哥哥。   衔蝉:……   因为太羞耻,她有些不好意思直视待会要扑上来“误救”自己的哥哥。   耳畔风声呼啸,身子迟迟没有被抱住的迹象,衔蝉睁开眼一看,视线被一株旁出的树挡去大半,而江寻鹤单手揽着沐青鸢,两人含情脉脉看着对方,从半空缓缓飘落。   衔蝉:“……”   桥豆麻袋,我呢?我呢?   老哥,你救错人了啊!   “哥哥——”她失声叫起来,同时在脑中狂戳系统:“剧情有BUG!”   系统死气沉沉的电子音响起:“系统维修中,请勿打扰。”   衔蝉:我丢你老母啊!(╯‵□′)╯︵┻━┻   命悬一线的人成了自己,千钧一发之际她扒住石壁。崖底人面蛛张开血盆大口,蠕动着挤作一团。一只人面蛛等得不耐,伸出长长的带着粘液的脚,朝衔蝉呼扇过来。   电光石火间,崖底“锵”一声争鸣,蜘蛛吐出的浑浊紫气中冲出一道身影,一抹锋利的刀光刹那间斩断了蛛脚,一大股粘稠的紫液“噗嗤噗嗤”喷涌出来,霎时将石壁腐蚀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泥沙刷刷往下塌陷。   他速度快得惊人,像是一柄拖着光芒的利刃,灵活自如地避过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击。人面蛛再三扑空,恼羞成怒,自己却被毛茸茸的长脚扭成了一团麻花,几个落脚点被贴上了符箓,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天罗地网。   凶恶的妖物再亮不出獠牙,他却没有止步于此的打算,袖口一震,一阵无形涟漪扩散开去,缠绕四周的符箓无火自燃,流星一般扑簌着往下坠,迷途崖底烧成了一片火海,人面蛛挤在一起,互相紧密挨着,火势蹿得更快,人脸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尖叫。   他借着翻滚的热浪跃至半山腰,雪光般凛冽的刀刃狠狠插.进石壁间,想借此稳住自己。   刀刃擦出一串火星,却始终没停下来的迹象,反倒一路往下滑。眼见这家伙就要代替自己葬身蛛腹,衔蝉被吓出一身冷汗,扬声道:“快抓住我的手!”   就如同“红罗伞”和“虹练”一样,《青鸢传》的作者在描写配角的法器时,同样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所以衔蝉一眼便能瞧出谁是谁。   拽住这么一个飞速下坠的人,她整条胳膊差点便脱臼了。他的手僵硬而又冰凉,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少年的身子狠狠撞在石壁上,抬头望向这个看上去手臂一拧就断的女孩。   衔蝉额角都是冷汗,空不出手去擦,狼狈地笑了笑:“好、好险。”   对于前期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二,作者着墨不多,反倒是他黑化之后才补充了不少细节。   以这位仁兄的经历,差一步便能成为龙傲天小说的男主,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位惯写你侬我侬狗血言情的后妈作者。   论人品,他不如江寻鹤光风霁月,论实力,他不如江寻鹤出类拔萃,论出身,他更不如为名门所推崇的天之骄子江寻鹤。   这个普通到甚至有些低微的角色,在人气上之所以能和江寻鹤平分秋色,完全得益于后期义无反顾的黑化。   他黑化的源头是江衔蝉一次次的逾越雷池花式作死,最终的结果却是被倾慕的女人一剑刺死,结局一出便引来评论区一片唏嘘。江衔蝉不禁慨叹,看哪,这就是女反派和男反派的不同待遇,同样是为爱人入魔,她死了就是全国人民喜大普奔。   衔蝉五指发白,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书中的小反派如今仍是朵摇曳的小白莲,穿一身嫩生生的蓝白间色鹤氅,宽大的袖袍掉落在臂弯间,细瘦的胳膊上青筋根根突起,同样很是吃力。   显然方才那一波密集的攻势耗尽了他的体力。   他从紫雾中冲出时,像一头小狼崽一样虎虎生风,细看原来也受了不少伤,衣袍被烧焦,脸上布着大大小小的血口子,格外狼狈。   他肤色极白,是常年不见天日那般的沉甸甸的白,便更衬得鬓角如鸦羽一般黑。同样黑沉沉的眼珠,晕着一圈模糊的光,好似遮在乌云后的毛月。   看上去……很丧。   这是衔蝉第一眼的感觉。   像那种寡言少语的阴郁少年,即便穿着江门宗修士仙风道骨的鹤氅,仍旧压不住由内而外的郁结之气。   这种颓丧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蓬勃英气悉数磨平,如一潭死气沉沉的水。   但当他仰起头看着你,眼睛微微睁圆,又透出一股童叟无欺的无辜感,看上去很好欺负。   哪怕在他身上戳几个血窟窿,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衔蝉牙关紧咬,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舌尖被咬破了,“抓紧……哥哥就在山顶,他会来救我们的。”   少年死潭一般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疑惑的波澜:“江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他不像其他弟子一样,亲昵地喊她“小师妹”。   衔蝉无暇计较,她的手臂如一根绷紧的弦,并且在继续绷紧,濒临断裂。她只能憋出几个字:“这地方……太危险了……”   拉着一个大活人,这人手里还拎着一把刀,这具身子根本撑不了这么久。衔蝉很快喘不上气,扒着石块的手指早已鲜血淋漓,她感觉自己往下掉了一寸,崖底滔天的火焰正舔舐着自己的鞋底。   “你的刀……能不能支撑一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   景箫依言尝试着将刀插进石壁,但仍旧无济于事,衔蝉这才发现,这片悬崖片草不生,分明是一片铜墙铁壁。她整个人晃来晃去,摇摇欲坠,又往下掉了一寸。   怎么回事,越来越重了……   “大小姐,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成。”景箫眸光闪烁,乌黑的鬓角冷汗淋漓,“江家主于我有恩,你不能死,别管我了。”   衔蝉微囧。   都什么年代了,还流行这种舍生取义的圣母精神?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也是好事,至少她的攻略对象还能保持一颗懂得感恩的心,她的任务前途一片光明。   小白莲已经挣扎着想强行挣脱她的手了。衔蝉本就命悬一线,现下愈加岌岌可危,她既惊且惧,一时也顾不上装温柔,疾言厉色道:“你别动!!我告诉你别动!!再动我扔你下去喂蜘蛛!!”   自己跳下去和被人扔下去,还是有点区别的。她这么一恫吓,小白莲果然不敢动了。   呵,熊孩子。   衔蝉满头冷汗,一通折腾下来,自己也快到了极限。   他越来越重了……一秒钟的时间仿佛变得无限冗长,她在一点点地被拉下去……   石头碎成齑粉,火势暴涨,吞灭了挂在半山腰的两人。 第4章 小白莲被欺负了   “叮——系统维修好啦!”死气沉沉的电子音又变得活泼起来:“这次的任务很简单,在反派黑化前把他感化,宿主就可以回家了!”   衔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阳光从罅隙间洒落,被分割成无数耀眼的小太阳,她抬手挡住眼。   “小蝉师妹,你还好吗?”   她正被江寻鹤抱在怀里,沐青鸢则面露愧疚,两人之间脉脉温情不复存在,反而好似有一道无形的隔膜。   剧情偏离原轨,江寻鹤冲上去第一个救下的是沐青鸢,但也差一点让江衔蝉命丧火海,平日冷静持重的他自杀般冲向崖底,这副模样给了沐青鸢不小的冲击。   女人的心思向来敏感,沐青鸢一直在说服自己,两人只是普通兄妹,但某些细节又让她感到不安,这让她觉得,自己才是第三者。   所以剧情出现偏差,但效果却别无二致,总之,江衔蝉都成了两人心中无法视而不见又无法毫不犹豫迈过去的沟堑。   而掉下悬崖拉住景箫的,本应该是沐青鸢。   “臭小子,要死一个人死!拉着小师妹垫背又是几个意思?”   几个师兄恶声恶气地将景箫团团围住,愤慨地替衔蝉鸣不平。少年站在一群高壮的年轻人中间,身子显得愈发单薄。衔蝉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他笔直的背影,高高束起的乌发温顺地垂落在肩上,千丝万缕。   人高马大的弟子大步上前,揪住他衣领,少年像一只残破的布偶被他拎在手里。因灵力消耗到极致,他齿间有血流下,滴滴答答地濡湿了衣襟,但依旧是麻木的表情,目光像两个漆黑的漩涡,不躲不避地看着面前人,好似一具抽离了神魂的躯壳。   “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那暴躁的弟子手掌有蒲扇大,一巴掌下去,脸颊都能抽掉半个。   衔蝉大惊,挣扎着从江寻鹤怀里坐起来。这边三人的表情都不好看,向来温柔好脾气的沐青鸢起身准备阻止。   一枚浑圆的珠子从他衣襟里掉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   “等等——这该不会,是人面蛛的内丹吧?”   景箫双脚落了地,摸着脖子低低咳了几声。   “小师妹你看,是人面蛛的内丹!”几双手蜂拥抢走了地上的珠子,呈至衔蝉面前邀功:“有了这个,我们赢定了!”   衔蝉尴尬地看着这几人作死,“这个功要记给景师兄。”   几人一愣。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江寻鹤如覆寒霜的脸色好看了些,小妹难得懂事,让他深感欣慰。   “是景师兄拼了命抢到的,”衔蝉吞咽一下,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功要记给他。”   原书中,她霸占了功劳,而景箫则理所当然地被众人遗忘了。拼死拼活拿到的东西,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江衔蝉理所当然地被他记上了一笔。   但现在……不一样。   他抬起浓密的睫羽,露出乌黑的眼眸,水润的目光如同破开长夜的第一抹晨曦,将那种颓靡废丧之感一扫而光。   若说长身玉立的江寻鹤如一抹峥嵘冰冷的青锋,那么召回了神魂的景箫就是一汪澄澈的温泉,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没有露出狂喜的表情,平静地与江衔蝉对上目光,唇角露出一抹弧度。   衔蝉松了口气,扬起一个笑:“那我们走吧。”   景箫走在最后,袖口中滑落出一截红绸,那是方才江衔蝉抓住他时,从她腕上掉落下来的虹练一角。   沐青鸢挨着江寻鹤,两人的身影若即若离,仿佛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他低下目光,手中燃起一簇火焰,将红绸烧得干干净净。   *   江门宗上千名弟子聚在一块,乌泱泱一片攒动的头顶,再上方是五张紫藤木交椅,长老们正襟危坐。弟子们交头接耳,讨论着不知今年试法谁可蟾宫折桂,就听一声清咳响起,裹挟着雄浑的灵力,宛若天际梵音一般,霎时压下了嗡嗡絮絮的讨论声。   “炼器派魁首,甲组江寻鹤,猎有赤羽鸮内丹一对。”   这种鸮原本只是黑漆漆的巨鸟,只有染上人类的血液,其羽翅才会变为赤色,且常年栖息在幽沼密林最深处,脾性凶悍,状若猛鹫。非是灵力深厚的修士,只怕不到两个回合便会因身上血腥味招来一大群赤羽鸮,从而葬身鸟腹。   江少主蝉联数届,尊名已被无数人的耳朵听出茧子,但仍是有无数春心萌动的少女尖叫出声。   江寻鹤立在高台一侧,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符箓派魁首……”那声音顿了顿,带了些不可思议:“乙组江衔蝉,猎有……人面蛛内丹一只。”   下方一阵沉默,片刻后人声鼎沸:“人面蛛?迷途崖底的人面蛛?!”   “真的是小师妹猎得的?”   “哗!今年的魁首被少主和大小姐包揽了!”   “真不愧是家主一手教导出来的,两人真匹配啊,就像璧人一样!”   江衔蝉要的便是能与兄长并肩立于峰巅的资格,这样就能让所有自不量力的倾慕者知难而退。   只有两个人面色微微动了。   站在江寻鹤身旁的沐青鸢垂下眼睫,目光中有一丝淡淡的愁绪。景箫站在江衔蝉身后,眼中荡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衔蝉被推上高台,无所适从地摆着手三连否认:“人面蛛是景师兄猎得的,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不信你们问哥哥!”   江寻鹤惜字如金,只点了点头。   众人又是哗然一声,窃窃私语起来。   “咱们这有姓景的弟子?”   “不知道,没听过。”   “哈哈哈——他若真有这本事,站出来让大伙瞧瞧!”   衔蝉目光搜寻了一圈,却见少年挺拔笔直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不论是溢美之词,亦或是挑衅之语,于他都无任何留恋。   她又是失落又是疑惑地心想:他好像……并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微萤照雨小天使的地雷~   最近在替喜欢的番剪视频,说好的今天只剪一个小时放下鼠标发现已经半夜了= = 第5章 小白莲不高兴   很奇怪的是,这段关键剧情最终仍是走上了原轨,本该一战成名的依旧默默无闻,滥竽充数者倒是被众星捧月,交口称赞。   丝绒般的夜空中缀着几点暗淡的星子,艳烈的篝火逼退了柔弱的月华,将天际映照出一片浮动的霞光。   衔蝉手里握着壶瓮头春,一口下去,甜丝丝的,收口又泛着一星半点的苦涩,后劲不大。她撩起眼看了看不远处,景箫一个人屈腿而坐,火苗一路在地上舔出橘黄色的光,却偏偏在他身前停住了,于是他变成了角落里一簇被遗忘的阴影。   她又喝了一口甜酒壮胆,慢吞吞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景师兄,今天下午你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这孤寂的少年道:“我不大喜欢喧闹。”   说着又不吭声。   衔蝉心里好似有一群土拨鼠尖叫着奔腾而过,甩给了她一脸尘土,她被呛得灰头土脸,本就不擅长搭讪,这回搭讪的对象也是个不爱说话的,她尴尬了。   她默默捧着瓮头春坐了下来,微弱的光在少年瓷白的脸上打了层釉,细腻而又紧实。他肤色极白,于是便显得俊中带俏。   衔蝉捂着脑袋,愁苦着该如何挑起一个话题,忽然想到什么,在脑海中戳了戳系统:“小白莲现在的好感度多少了?”   系统:“零。”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衔蝉心里不是滋味:零……也就是说,迄今为止,他心里毫无触动?   转念一想,如今才过了短短一天,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月的伤疤不是短短一天便能消弭掉的。   路漫漫其修远兮,主动权在她手里,她有的是时间。   她觑了眼景箫,而他也察觉到了这阵阵若即若离的目光,眼珠一动,和她对上:“江大小姐,我脸上有什么字吗?”   衔蝉慌忙否认,他侧过脸,被人面蛛划伤的伤口更明显了,且看上去并未做任何处理。   “你回去吧。”衔蝉意识到这话有歧义,又补充了句:“我让人拿些药给你。”   景箫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受过伤的手。衔蝉手指的伤敷了最好的药,早就痊愈了,十指纤长,指甲圆润,泛着淡淡的粉,像是早春刚冒出头的嫩芽。   他眸光一暗,低咳一声想站起来,奈何好似坐太久双腿发麻,一个趔趄站都站不稳,恰好衔蝉也跟着站起,他的手就势扶上她的肩膀。   衔蝉感觉半只胳膊麻了一下,一阵火烧火燎的痛席卷上来,她短短地叫了一声:“痛!”   “对不起。”他站稳身子,比她高半个脑袋,便垂首看她:“我身上有人面蛛的余毒未排尽,碰到人便会针扎一样疼。”   这哪是针扎,分明是拿烙铁烫!   可人家不慎而为,又真心实意道歉,再追究下去就没意思了。她龇牙咧嘴地扭着胳膊:“没、没关系,你快走吧。”   景箫看上去有些犹豫:“我中途离开,会不会扫了各位师兄师姐的兴致?”   众人余兴阑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谁还去管有没有人偷偷溜走?衔蝉浑不在意地挥手:“我替你打包票,没人会发现的。”   景箫挑起嘴角笑了笑,道了声谢,独自一人消失在融融黑夜里。   没过多久,家中的仆人找上衔蝉,说是家主有事寻她说话。   去见便宜爹的心情和见到便宜兄长的心情全然不同,衔蝉隐约猜到了此处的剧情,估摸着自己应该是去挨训的,挨训的原因是擅自撺掇同门弟子以身犯险。   原书中没有提到是谁告密,但江衔蝉本人顺理成章地把这人当做是景箫,于是对他的压榨欺辱变本加厉。   可方才景箫与自己在一块儿,他的嫌疑无疑被撇得干干净净。   衔蝉走到半途,见前方站着一抹高挑的身影,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泛着朦胧的光,衣袍在晚风中微微浮动,犹如乳白的雾霭。   “哥哥!”她快步跑上前,适时地进入角色:“哥哥是在等我吗?”   江寻鹤点了下头,脸上浮现一层歉疚:“小妹,今日未能护好你,是为兄的不是。”   “没那回事,哥哥后来不也将我救下了吗?”衔蝉毫无介怀,话锋一转:“沐师姐还好吧?”   江寻鹤微怔,“……她没事了。”   “想来也是。”衔蝉笑嘻嘻道:“方才我便见哥哥与她在一块,你们在讲什么呀?”   “咳,我与她只是在谈今日比赛之事。”江寻鹤不自在地偏过脸,考虑到她稚气未脱,不动声色地说得极其隐晦。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护在怀里疼爱的妹妹已悉数知晓了他私事,并且为此嫉妒扭曲,如癫如狂,最终误了卿卿性命。   衔蝉上前挨着他走,想从便宜老哥口中挖出点情报出来,好早做准备:“哥呀,爹爹喊我去有什么事?”   “我正想与你谈此事。”江寻鹤愁绪万丈地叹了口气,看着一脸单纯、不知风雨欲来的妹妹,正欲提点几句,忽地眉眼一肃,按住她肩膀:“慢着!”   他另一只手按着她脉搏,眼中像是积满了冰雪:“那帮人……他们没让你喝药?怎么金蛾幻粉的毒素还在?”   “金蛾幻粉?”衔蝉差一点忘了一开始遇到的那群蛾子,被他这么一说,开始努力回忆下午吃的东西。喝的、涂的药被装在瓶瓶罐罐中,约莫十余种,长得还都一个样,她只顾着挨个儿吨吨吨喝完,压根没在意喝的是什么。   系统跟她打过包票,在书中世界,她死不了。   “真是让人不省心。”江寻鹤见她面色苍白,又一脸茫然,只道她忘了喝,愈加无可奈何,只好将就着给她输送一些灵力,暂且压制毒素。   而该来的总是会来。   江云逸原配夫人早逝,当爹当妈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实在是一个合格称职的父亲。只不过由于红袖添香的美人去得太早,缺少绕指柔去融化这块百炼钢,堂堂江门宗家主年过不惑,脾气反倒愈发暴躁。   小时候江寻鹤练功犯错,先是一顿竹笋炒肉,再跪上一两个时辰,是标配的套餐。而对待白月光的遗孤,手段人道了些,但仍谈不上温柔。   江衔蝉触摸到原身浩如烟海的记忆,年幼的岁月总伴随着漫无止境的罚抄。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这个女孩小小年纪,竟已学会偷偷在纸上恶狠狠地写下“去死、去死、去死”或是“哥哥是我的、哥哥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这样重复而狰狞的字眼。   “江衔蝉!看看你干的好事!”一声暴喝拉回她的思绪。   光影交错的庭院中,立着一抹威严肃穆的身影,此人长着一张一看便十分正气凛然的国字脸,下颌蓄着短髯,手中折扇轻摇,不怒自威,正是江门宗家主江云逸。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伙伴留个爪印点个收藏啊( ̄ω ̄( ̄ω ̄〃 ( ̄ω ̄〃)ゝ   今天终于把视频剪完了,我真是为爱发电 第6章 给小白莲送药   江寻鹤在身后暗戳戳地拍衔蝉的肩,她一头雾水地扭头,向来光风霁月堂堂正正目不斜视的江少主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衔蝉缓缓瞪大眼。   等一等,告密的人居然是……她的便宜老哥?!   江云逸折扇刷地一合,戟指道:“你自己乱闯密林也就罢了,居然怂恿别人去迷途崖底送死,出了人命你负责吗?”   衔蝉脑子一抽,小声道:“也、也不是不可以。”   江云逸更怒,扇底一阵风起,地上的石砾兜头盖脸地打过来。   “父亲,不是说好不动手吗?”江寻鹤面色一变,挡在她身前:“小妹,好好道歉,莫要胡言乱语,惹父亲生气。”   石砾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却未伤衔蝉一分一毫。江寻鹤亦是无奈透顶,半步也不敢躲,他甚至怀疑父亲是算准了自己会替小妹挨揍,出手才这么狠辣。   好在江云逸未再动粗,只是瞪了眼主动上前挡刀的江寻鹤:“你出来装什么好人?”   江寻鹤里外不是人,他冰雕雪塑一般的脸微微一动,继而低眉拱手道:“请父亲责罚。”   “你有什么好罚的?”江云逸又瞪了他一眼,面色终于好看了些,话锋一转:“今日去迷途崖底那小子叫什么?”   衔蝉从江寻鹤身后探出头来:“父亲,他叫景箫,是您捡回来的呀。”   江寻鹤略带诧异地看她一眼,目光闪烁,但未吐只言。   “哦,原来是他。”江云逸捋须道:“这孩子天赋不错,只可惜命途多舛,这回能活下来也是命大,我差人给他送些药,至于江衔蝉你——今晚好好反思!”   江云逸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为人公正无私,胸怀宽广,江门宗上下,低微如街头的叫花子,高贵如京城的王侯将相,只要肯诚心拜入门下,他来者不拒。   江家满门都是正道之首,只出了江衔蝉这么一个蠢到家的女魔头。   果然她不是亲生。   这回不用老哥使眼色,衔蝉抢着点头了。   江云逸的责罚雷声大雨点小,得益于衔蝉良好的认错态度。   在异界的第一晚让她辗转难眠,披上衣服刚打开窗,便对上一张硕大如盆的脸。   衔蝉打到一半的哈欠被逼了回去,抄起灯座往那人脸上抽。   “小师妹别打别打,是师兄!是师兄!”   是那个单手抓起小白莲衣领的暴躁师兄,正半蹲在窗外,夸张地抱住脑袋,见她动作一滞,才缓缓直起腰来,腆着脸笑:“家主未曾责罚你吧?”   “我没事。”衔蝉“哦”一声,有些吃不下他太过谄媚的态度。她侧头想了想,脑中浮起景箫最后离开时蹒跚的身影,状似无意地随口问了句:“景师兄怎么样了?”   “好着呢!”常仁好似愤愤不平似的,撇了撇嘴:“他立了大功,又受了大伤,家主让人给他送药,现在肯定跟猴儿似的。”   “但是小师妹放心,那臭小子给你下绊子,师兄哪能那么轻易放过他。”常仁又贼兮兮凑过来:“我把他药扣下了,让他先痛个一两个时辰,等他痛得死去活来,日后定不敢暗里告你的状了!”   “什么?你把他药扣下了?!”衔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是不想活了?要知道以黑化后的景箫睚眦必报的性子,连给他少打了一两饭的食堂大妈他都下得去手。   “死不了的,小师妹你说过的,蝼蚁命长。”   衔蝉惊愕:她说过这话?   这些人不见得与景箫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家主的掌上明珠,想趋炎附势飞黄腾达而已。   而这个炮灰之所以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名字,得益于他惨绝人寰的死法——拔舌穿腮、油釜滚烹。   是的,这个江衔蝉手底下头号走狗,活生生被煮成了一锅肉汤。景箫还兴致盎然地让人将肉汤骗她喝下,让她饮人血,吃人肉,让她闻到肉味便作呕不止,将她内心折磨透顶。   江衔蝉死于精神错乱、走火入魔,而江门宗上下谁都没有怀疑景箫。   他并没有亲手杀她。   “师兄,你以后不能这样说。”想到这一段,衔蝉忍着恶心皱眉,义正辞严:“还有,把药给景师兄送去。”   “小师妹,是不是……家主罚你了?”常仁小心翼翼地问道。衔蝉“嗯”了一声,蹙着眉偏过头,这模样似是被触了逆鳞,他惴惴不安地改口:“大小姐别生气,是我逾越了,不该问这个。”   见江衔蝉面露不悦,连“小师妹”都不敢叫了。   衔蝉松开眉结,瞧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无语问苍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   衣物摩擦的瑟瑟声在黑暗中响起,染着血迹的蓝白鹤氅被随手扔在地上。   毒素入体,腰腹的伤口渗出乌黑的血液,景箫靠窗而立,一手扶着窗棂,另一手的两指缓缓地、又毫无停顿地插.入伤口中,直至两根指节完全没入。   “唔……”破碎的呻.吟从少年紧咬的牙缝中飘出,指节微微发力,腐肉混着污浊的脓血,流淌而下。   剜心碎骨之痛,也不过如此。   但还不够……   回到三年前睁眼看到的第一幕,便是人面蛛根根带刺的长腿朝自己横扫而来的场景。   他几乎未作多想,本应化作尘土的躯体僵硬地动了起来,驱动着沉睡多时的灵力,躲过了致命一击。   但崖底瘴气太重,不可避免地吸入了毒素。   人面蛛的毒素太过险恶,若只是草草处理,定会伤及内丹,短时间内想提升修为,也将变得极其困难。   他体会过这种附骨之疽一般恶心的感觉,也知道江家主送来的援助会夭折在半途,故而这回下了斩草除根的决心。   待毒素全部清理完毕,他额上已是汗如雨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哐哐砸门声,有人在门外用不大友好的语气喊道:“来送药的,没死的应一声!”   黑暗中他双眸如两点血红的星子闪烁不明,随手拿过一件干净的外袍披上。   常仁不耐烦地哐哐砸门,过了片刻才露出少年的身影。   景箫太单薄,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与他差了一倍不止。两人同穿江门宗蓝白间色服,一个像老君座下的小童子,一个像沐猴而冠的黄毛大王。   “常师兄有何贵干?”他没被对方凶神恶煞的气势吓到,开口询问的声音略带嘶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没处理,面色惨白,连扶着门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可怜兮兮的,像一只用舌头默默舔舐伤口的小兽。   常仁怀里揣着一大堆瓶瓶罐罐,凶神恶煞:“喂,你来江门宗多久了?”   景箫略一思忖:“半年。”   “你知不知道,师兄让你开门,你必须在弹指之内把门打开?”他恶狠狠加了一句:“这是江门宗的规矩!”   景箫唇边露出一抹浅笑,乖驯地接受了这荒唐至极的规矩:“知道了。”   常仁面上维持着狰狞的表情,心里却在七上八下地打鼓。   大小姐让自己给这小子送药,她是当真如此想,还是只是应对家主与少主的权宜之计?   他们的这位小师妹,甜起来能把人骨头都酥化了,但一旦惹了她,半分师门情面也不会留。   “常师兄,这是给我的药吗?”   少年的声音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常仁一个激灵,怀抱一松,药瓶碎裂,药水在地上开出颜色各异的花。   景箫的手顿在半空,“师兄,这是何意?”   他平静到有些麻木的脸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漩涡,扭曲成了另一张阴蛰而陌生的脸。   明明是这样俊俏舒朗的五官,莫名显得有些狰狞。   常仁觉得自己眼花,擦了擦双目,退后一步,看到地上狼藉一片的药水,怒从心头起:“你——你手是断的吗?这又关我何事?你若想给自己治伤,趁着药水还没流干净,哪怕是用舌头,也给我——啊!”   话音刚落,他一声惨叫,背后仿佛有一双手,强迫着将自己的脸摁进那堆尖利的碎片中。少年冷意森森而又饶有兴味的声音在头顶想起:“这就是江衔蝉的诚意?”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已工作五天 第7章 快去救小白莲   “你在家中排行老大,底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老父早逝,老母又聋又瞎。你混混出身,拜入江门宗只是为了讨口饭吃,全家都倚仗着你一个人,你说我在这里把你杀了,你的母亲和弟妹该怎么活?”   少年把脚下的头颅踩得更深,一滩血缓缓从脸下漫出。   他面无表情,但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就如同今日把江衔蝉一点一点地拽下去,欣赏她脸上惊慌失措的神情。   他的“错骨”削金如泥,怎么可能连一堵石壁都劈不开?   只可惜这一世与上辈子不同,掉下来的并不是沐青鸢,否则就凭江衔蝉手里拽着的那一截虹练,他又如何会匆忙间将她错认为她人?   放在三年前,面对同门师兄的侮辱,他会看在江云逸的面子上忍气吞声。   但如今不一样。   他会被自己的心上人刺死,哀莫大于心死大约便是这种感觉,生与死其实已经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该如何快意恩仇。   但是——把自己杀过的人再杀一遍?   有这个必要,好像又没有这个必要。   少年将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眉眼好似敛在了阴影中,透出一股阴郁的颓丧感,那种茫无目的、茫然无措的颓废。   夜色如墨,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鸣叫,枯枝败叶发出湿哒哒的吱呀声,那是小皮靴踩在上面的声音。少女拉长音调喊:“景——师——兄——景师兄你睡了吗?”   江衔蝉下午打听了一下,气愤地发现常仁这家伙偷工减料,把良药换成了劣药,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又在欺负小白莲?   她忙着亡羊补牢,她的好师兄在后面拆墙拆得贼欢,最后能不双双下地狱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温暖橘黄的灯光像夏夜中的萤火虫,星星点点地栖息在少年的眉睫上。   夜色下,景箫眼瞳黑亮,映着一枚水润的弯月,看着衔蝉:“江大小姐,找我何事?”   即便是用正常的语气说出来,这一声“大小姐”仍是十分蛰耳。衔蝉摆手道:“我们是同门同辈,你像其他人一样,叫我小师妹就好了,大小姐什么的……太见外了。”仿佛他是江家的家仆。   景箫不作回答。   衔蝉想着,也许他太谨小慎微,也就没多加在意。   “那个……常师兄,来过你这里吗?”   景箫目露疑惑,她又斟酌着补充了一句:“就是我们一组中长得最高最壮的那个。”   他“哦”一声,目光闪烁:“抓我衣领的师兄?”   “……”衔蝉硬着头皮承认:“算是吧。”   景箫摇头:“没看到。”   衔蝉心道:果真是偷懒去了!这帮人,怎么就这么不知悔改,不令人省心!   她目光四下看看,不小心瞟到脚尖,地面一块暗红色的土壤,泥土有松动的痕迹。她奇怪地多看了会:“这是什么?”   “家主命人给我送了只芦花鸡补身子。”   衔蝉恍然。   父亲大人,既要管教我,还要惦记小白莲,您真操劳!   她又道:“我能进来吗?”   景箫沉默了一会,这沉默只片刻功夫,然后默默侧开身子,给她让出一片空间。   衔蝉从灵囊内拿出药水,一瓶接着一瓶:“外敷五瓶,内服五瓶,这些是饭后,这些是饭前,一日三次,一次三粒……额,是不是太多了,我拿纸记一下?”   她又四处去找笔。   小白莲的房间干净整洁,一桌一椅一张床,书案则搁在窗台下,薄如蝉翼的窗帘无风自动。她正要迈步去拿,景箫忽地抓住她手臂。   “我记下了。”他眼底晦暗不明:“多谢小师妹好意,我可以自己敷药。”   “诶?可是有这么多瓶药,你不会记混吗?”衔蝉四下看了看,忽地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吸了吸鼻子:“怎么一股腥味?”   “嗯,我刚刚在自己处理伤口。”   她这才注意到,景箫的鹤氅微微松散着,露出洁白的里衣,腰上的纱布还没换下,渗出的血液染到里衣上,好似一团鲜艳的火在燃烧。   是他身上的血腥味。   地面散落着几点黑红,接着昏弱的灯光,衔蝉发现,这些竟然也是血。   他之前是在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   流了这么多血,没有药物,却竟未痛晕过去?   她惊骇的目光一寸一寸往上,视线的尽头,景箫若无其事地侧倚着桌案,束上腰封,系上外袍,泰然自若道:“衣冠不整,还请小师妹见谅。”   角落的地上,还卷着一堆沾血的亵衣,一半隐在黑暗中,像一朵盛开在角落的红蔷薇。他微侧着脸,只是整理衣袍这般正常的举动,也因染上了腥味,而显出莫名的邪气与诡谲。   衔蝉两颊好似要烧起来,这才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在半夜如狼似虎地闯人家少年郎的房。她脸红彤彤的,同手同脚去开门,七晕八素间又搞错了方向,朝那扇吞吐着冰冷夜色的窗户走去。   景箫目光愈冷,正欲开口提醒,却见她平地绊了一跤,扶着窗棂半跪在地上,揉着摔疼的膝盖抽冷气。   翻飞的帘子离衔蝉手指只毫厘之遥,景箫手心已在暗暗蓄力。她毫无所觉地回过头,朝他歉然一笑,带着些许尴尬,睁眼说瞎话:“师兄这里弯弯绕绕太多,我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   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弯弯绕绕太多,骗谁呢?   衔蝉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梢,顾左右而言他:“以后多来几次就熟了。”   “……”   一个红着脸娇俏女孩,笼罩在朦胧灯光中,低着头羞郝地道歉,哪怕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也不会硬下心肠拒绝。   景箫也笑了:“此处偏僻,小师妹以后莫要挑晚上来。”   他身体缓缓松懈下来,袖中的手指搭在乌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着。   仿佛在不焦不躁地等什么东西。   下一瞬间,窗户“啪”一声被风吹开,屋内蜡烛被吹灭,冰冷的夜色随着这阵妖风霎时间侵袭进来。依稀有一团明灭的光团从窗户飞了出去,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头顶上空擦过一只庞然大物,衔蝉还未看清,便被景箫紧紧压在了怀里。   他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晨曦中挂着露珠的草木。一阵庞然巨风从他袖底窜出,将鹤氅宽大的袖袍吹得翩跹乱舞,黑夜中如同一只只巨大的蝶翅。   衔蝉在漆黑中感到一阵慌张,他倒算镇定,低声提醒:“小师妹,别抬头。”   不过短短片刻功夫,风声渐渐息了,蜡烛也重新燃了起来,衔蝉从他怀中抬起脑袋,桌椅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景箫衣袍略显凌乱,所幸两人都未受伤。   烛光在他眉下摇曳着阴影,忽地眉目一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衔蝉顺着他目光往外看。   变故发生在窗外——一声凄厉的吼叫撕破了黑夜,她心里一惊:这声音……是常仁师兄!   她不敢怠慢,立时循声而去。   身后的景箫慢条斯理地拂了拂方才护住她时弄乱的衣袍,袖口一震,一道符箓应声而碎,而后拔足紧随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工作第六天 第8章 阻止小白莲黑化的美满一天   “钱……钱……”人高马大的男人跪在地上,一群金蛾在他身旁逡巡,扑扇着金光闪闪的翅膀,施粉一般洒下点点金光,明明灭灭的,照得他背影也显出几分诡异。   这回金蛾组成的不是一张笑脸,而是一枚铜钱的形状,时而又是包子肉饼,常仁只留一个背影跪在那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狼吞虎咽,又像是在脸上捣鼓着什么。   衔蝉知道这常仁家中贫困,拜入江门宗不过只是为了讨口饭吃,而这些金蛾洒下的金粉有致幻的功效,心中想着钱和包子,它们便变成钱和包子。   有了上回在密林中的经验,衔蝉如今不怂,刚一捏出符箓,这群金蛾便嗅到了危险似的,在半空盘旋了两圈,扑簌簌飞远了。   “常师兄,别吃了……”衔蝉见他肩膀还在动,以为他仍在梦中回味珍馐,绕到他身前一看,他这哪里是在大嚼大喝,分明是在摸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脸,嘴里喊得也不是“钱”,而是“疼”。   他脸上扎满了尖利的石片,密密麻麻的几个血窟窿,缓缓抬起头,目光呆滞:“你是谁啊?”   衔蝉一阵头皮发麻。   金蛾的幻粉已经深入脑髓,他傻了。   *   “听说没有,那个常仁——他傻了!”   学堂里讨论声嗡嗡。   “金蛾飞出密林袭人的事件并不少见,要怪便只能怪他平日不学无术,大难临头便无以自保。”有弟子认真分析:“而且据说有人看到他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往后山去,也不知是不是喝醉了,便像一只无头苍蝇,冲撞到了这群妖物。”   “那他怎么办?”   “痴傻的人怎么学道法,咱们江门宗又不是收容所,只能将他遣回家了呗。”弟子摊手:“不过家主怜惜常家贫苦,每月遣人给他们送些银两接济,权当养了半个徒弟。”   “幸好是小师妹发现了,家主对小师妹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学堂前栽植海棠,掩映着天际灼灼如火的流霞。一片海棠花瓣被风送至景箫的笔尖,他轻轻蹙起眉头,指尖捻起花瓣。   ……便宜他了。   他想到昨晚风风火火闯来的江衔蝉,心里好似被钩尖扯了一下,不痛,但膈应,于是将花瓣一碾,留下一抹嫣红的汁水。   海棠花瓣飘到江衔蝉的发髻上,鲜嫩而又饱满,是刚刚从树上被风吹落的。她闭上眼,听师兄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常仁的事,鼻尖满是雨后初晨的草木清香,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书案上。   学堂设在灵崖山上,是个风清水秀的地方。远处江面上起着雾,像一片绡纱挂在天地间。   “小师妹,来上学了呀?”师兄师姐围在她面前嘘寒问暖:“家主没有为了那小子罚你吧?”   那小子?   衔蝉目光一转,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景箫,少年的发梢沾了晨露,在朝晖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坐姿笔直,面前端端正正地放着书,右手边搁着一支笔,就像上学的时候,那些永远都是第一个到教室、永远都在冥思苦想的用功好学生。   他实力其实不弱,为何要进碌碌无为的符箓派,而不去炼器派晋升修为?   “没有啦。”衔蝉回过神,摆着手替他摘清嫌疑:“爹爹没罚我。”   “小师妹定然受委屈了吧?”这些人自顾自地说着,忽地脸上挂起了几分阴险的笑:“这次就让他抄符箓吧——八百张符箓,都让他一个人抄去,反正那些字都龙飞凤舞的,也看不出是谁写的。”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拜江云逸善心泛滥来者不拒所赐,江门宗接纳了这么多弟子,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而因江衔蝉江大千金在符箓派乙班,此处鱼目劣币的密度在整个门派中首屈一指,大都是富贵人家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平日里干惯了强取豪夺的事,一天不找麻烦闲得手痒。   “好主意,让他受点教训。小师妹,你别担心,常仁不在了,还有我们嘛,我们会替你出头的。”   衔蝉:……   出头……   个鬼啊!   你们要死了知不知道!   她霍地站起身,把书往桌上狠狠一砸,一阵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师兄师姐们被她凌厉的气势唬了一跳,面色一僵,继而继续和善地看着她。   “有常师兄前车之鉴在,你们怎么还想着偷工减料呢?”衔蝉道:“不自己画符,怎么能会用符,以后碰到危险怎么办?”   人群静默一阵。   两秒后,一人“噗嗤”笑出声:“小师妹,你被绑架就眨眨眼。”   “扮鬼脸也行。”   衔蝉:……   想要阻止景箫黑化,光衔蝉一个人改变不行,还必须让这些人脑子转过弯来。   麻烦就麻烦在,他们个个自以为是,以为衔蝉是受了责罚,投鼠忌器,不得以才替他讲话。   为了给小师妹出气,当然是要变本加厉地欺负他了呀。   劝人向善、教人上进的第一回合试探,以她完败告终。   一帮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像一群聒噪的麻雀。   景箫移开目光,一只山丘一般的肚子占据了整个视野,蒲扇般的大掌往案上一拍,案头的书噼里啪啦被震落了下去:“没长眼的小杂种,这是老子的位置,现在立刻马上赶紧滚开!”   景箫撑着脸,抬起眼皮,面无波澜。这副神色落入对方眼中,或可理解为这个毛头小子已经被吓傻了。   来者长得十分魁梧,像座小山,但比常仁要略差一些,姑且叫他常仁第二。   常仁第二凶神恶煞道:“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   景箫轻轻眯了眯眼,闲适地撑起下巴。   这个人怎么死的?   记不清了。   罢了,反正横竖都是死,他用不着去记住一只蝼蚁死前的模样。   少年嘴角挑着若有似无的笑,袖中的手缓缓曲握成爪:“好啊,咱们比比谁快——”   “你说什么?!”常仁第二未料到这个看上去又丧又弱的小子居然敢挑衅回来,霎时额角青筋暴涨,双眼瞪得巨若铜铃:“你再说一遍?”   “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景箫缓声,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却像毒蛇一样露出獠牙:“我说,咱们比比,谁先把对方的眼珠挖出来。”   “你——你他妈——活不耐烦了?!”   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但操控邪祟上他的身对他而言易如反掌,就像那个常仁一样。那根本就不是金蛾,而是食人心智的恶鬼,这些蠢货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信了。   江门宗江门宗,江河日下,死不足惜。   常仁第二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游移,琢磨着从哪处下手能一击毙命,丝毫没注意一团黑云悄无声息地笼罩在自己头顶。   站在悬崖峭壁上,一步踏空,便万劫不复,自身难保,却还在想着如何褫夺人命。可笑。   “赵师兄,你又欺负新同学!”   剑拔弩张之刻,一声清脆的控诉破空而来。   一支毛笔指着姓赵的常仁第二的鼻子,江衔蝉声色俱厉地控诉他:“赵师兄,你再蛮不讲理抢人座位,信不信我告诉爹爹!”   常仁第二怒气满盈的脸霎时垮了:“小师妹,别,师兄错了,这就走,这就走。”   两米八的大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怂了下去,垂头丧气地退到了最末尾。   景箫冷眼看着,他身后原本挤作一团,想要蜂拥上前喝血啖肉的恶鬼露出了失望的眼神,朝着坏了好事的衔蝉凶恶地呲了呲牙。   “这个小姑娘看着不错,白白嫩嫩的,口感一定很好!”   “公子,景公子,杀了她吧!”   “闭嘴!”他在识海中冷冷低喝一声。   恶鬼们如飒飒秋风扫过的枯草,噤若寒蝉不敢妄动。须臾间,他背后的鬼门悄然合上了口子,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阵轻微的空间扭曲。   作者有话要说:  衔蝉:成功阻止小白莲黑化+1,真是充实而又美满的一天啊! 第9章 和小白莲当同桌   江衔蝉的主意没那么好打。   她是江云逸当眼珠子一样疼的养女,江寻鹤无微不至地护着她,背后又有一大群同门撑腰,像是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被层层叠叠的铜墙铁壁般的绿叶包裹着,从未受过风吹雨打,枪林箭雨。   心中好似有一群牙尖齿利的蚂蚁在啃噬着心肺,逼迫着他亮出手心的刀刃,好再次尝一尝前世手刃血仇的快感。   “以后我就坐这里!”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像是一口咬了一只饱满的李子,汁水四溅,甜丝丝的渗进心里。   那些张牙舞爪叫嚣着的啾啾鬼语,如同被阳光照到的角落,一瞬间逼退了阴暗。   理智让他停止了内心的杀意。   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   景箫看着江衔蝉,目光微含探究。   这是在做什么?   欲擒故纵?还是……给他拉仇恨?   衔蝉把书搬到景箫左手边的位置,当着众人宣布,这是自己的新窝。她眉目飞扬,意气满满的模样,令学堂里的师兄师姐们都沉默下来。   “小师妹,你是真的被绑架了?”片刻后,一个头发染得鲜红的师姐率先惊呼出声。衔蝉选的新位置,是张经年失修、伤痕累累的书案,不靠窗,采光也不好,更重要的是,赤.裸裸地就在老师眼皮底下。   衔蝉不满地“嗯”了声,收拾收拾便安了家。   她以为自己愿意?还不是怕再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常仁第二冒出来!   剧情才进行了一小半,这几日没有主线任务,衔蝉得以心平气和地安排着自己的计划。   小白莲不仅是朵天真的好花,他还是朵学霸花!   江寻鹤属于那种天赋异禀、无须多大努力,便能稳居第一的天才,而景箫底子坚实,天资聪颖,稍加提点便能一鸣惊人。   至于江衔蝉……除了当花瓶,一无所长。   她气得薅秃了脑袋。   在这种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只会装楚楚可怜靠别人保护,迟早会死得连父兄都认不出。   上辈子的江衔蝉就是最好的证明!   法器是靠不上了,她至少得学学怎么画符,把基本功打好。   毛笔在衔蝉手心被攥出了汗,面前的黄纸一字未动。她四处看看,发现一旁的景箫笔走龙蛇,不消一会身旁便堆叠起厚厚一沓。   衔蝉:“……”   她不服输!   她要偷师!   她要看看景箫是怎么画的!   接二连三感受到来自左手边的目光,景箫终于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小师妹,你在做什么?”   犹如作弊被抓,她心虚地拿笔蹭蹭头发:“没、没、没什么。”   纤细的发丝被阳光打了一层金黄的釉,她笑起来,唇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酿着甜美醇厚的美酒。   闻起来,芳香馥郁,尝一口,如饮毒鸩。   景箫机械地回以一个笑,敛去了眸底的阴暗。   就在几日前,在江衔蝉得知和自己分到一组的不是她兄长时,这个只会嘤嘤哭泣的大小姐果不其然又掉了泪。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和哥哥一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孱弱的双肩像蝴蝶的翅膀,伏在案上一动一动的。   “小师妹别伤心啦,少主不在,不还有我们吗?”   “对啊对啊,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   江衔蝉抬起头,眼角晕着一片殷红,像是一朵泣露桃花,乜着眼抽抽噎噎:“我要夺得魁首,你们也能办到吗?”   师兄师姐们一阵语塞,无语一阵后,不知谁看到了站在角落的景箫,指着他叫起来:“要不是这个新来的,少主今年怎么可能不带上小师妹!”   这话完全没有逻辑性和因果关系,没有景箫,江寻鹤也不见得和衔蝉分到一组。   每年试法的签子都是长老们秘密制作的,若说最有可能,应当是江云逸不想让养女过分依赖儿子,所以今年让两人分开了。   可众人为了安慰江衔蝉,刀尖一致向外,不约而同对准了初出茅庐的景箫。   “少主是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你又算什么东西,真是鸠占鹊巢!”   “家主捡回来的一条狗而已,还真当自己是堂堂正正的江门宗弟子了?换做我是他,我就该老老实实做个扫地的,怎么能有脸来凑奇门试法的热闹?不怕被笑话吗?!”   “算了算了,别理他了。”   十五岁的景箫不知自己做错何事,引来千夫所指,无所适从,张了张嘴,只能说出一句话:“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用,要规矩干什么?”   “师兄,别说了。”趴在案上抽泣的江大小姐抬起脸,面上挂着两道泪痕清晰可见,我见犹怜。她抚了抚落至脸侧的碎发,朝他歪了歪头:“你是……景师兄?”   “好啦,我没有怪你。不过,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两个酒窝露了出来,甜丝丝的:“你能去迷途崖帮我猎一只人面蛛吗?只要一只就可以了。”   她红唇启合:“你也不想——被我们所有人看做废物吧?”   想得到他们的承认,就必须拼死一搏。那时候的他,如此天真自卑地想着。可当这些人顷刻间翻脸不认的时候,他只能不可置信地承认,他们是笑里藏刀的伪君子。而当他们在脚下痛哭求饶的时候,他又不无鄙弃地发现,他们也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连自己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既然如此,从一开始便不必抱有莫须有的敬畏,不必揣着可笑的师门情谊,更不必为家主的恩情拖累。   “景师兄——”一只玉雪玲珑的手在面前晃了晃,白得耀眼的手腕上系着一串红绳,像一条艳丽的蛇,窥伺着摇曳的心旌,伺机往里面钻去。   景箫抬眼,看到她唇红齿白的脸,但少了一丝虚与委蛇。   衔蝉见他愣愣的,压低声音提醒:“别开小差,在上课呢。”   到底是谁在开小差?   景箫无语,忽然间瞥见她画的符纸,许是生前霸道惯了,一时没从阴翳的角色中走出,一把夺来看。   衔蝉反应不及他快,愣愣地由着他得手了。   符纸上扭扭曲曲地画着一堆怪玩意,他抿了抿唇,和自己画的比对了一下,发现确实不是自己眼光的问题,而是衔蝉画工的问题。   “这是驱鬼符?”   衔蝉颇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点点不同,但是作用很接近了。”   “什么作用?”   “大概可以驱蚊。”   “……”   景箫眉尖一抽,再次抬眼,仔细打量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衔蝉忐忑不安地接受着他这番堪称审视的打量,心里起落不定。   原主于术法上的成就也不过是个中下等的半吊子,她应当没露出什么破绽才是。   空气短暂地沉默了一瞬,景箫轻笑出声,朝她伸出手:“我来教你怎么画。”   衔蝉自然一口答应,把笔递了上去。   景箫却不接,继续维持着伸手的动作:“我是说,把你的手给我。”   她微微一愣,迟疑着把手递了上去。他牵引着她的手,以指为笔,流畅地画完了一张符。衔蝉感叹了一声,指着一处极难画的地方,追问:“等一等,这个怎么画的?我刚刚没看清。”   景箫侧头看她:“你还要我再教一遍?”   他十指白皙修狭,如葱似玉,丝毫看不出曾饱受流离之苦,反倒像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衔蝉心里犹豫了一下,道:“我知道大致怎么画啦,你在旁边指导我就可以了。”   他倒也没多想,反是揶揄道:“那你可得听清楚再落笔,别抢着画错了。”   这是在说方才手把手教她画时,衔蝉跟他拗劲,他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笔锋扳正。   衔蝉讪讪:谁叫这些鬼画符弯弯扭扭太多,她一不小心,就把它们当成汉字写了。   景箫一面指导,一面低声解释:“这是驱鬼符,不存在驱蚊符……这是传音符、引雷符、护身符,嗯……这是避瘴符。”   “避瘴符是这样画的吗?”   衔蝉咬着笔杆,双眼好奇地睁圆。窗外吹进的风,将她耳畔的碎发送至景箫颈边,若有若无地轻挠。这阵痒意让他生出些许不耐,眉尖轻蹙,往后靠去,心里却忍不住在想:她怎么什么事情都要问自己?上课不听的吗?   好好学生景箫不厌其烦地解释,在瞥见她笔下符咒的画法后,眼中荡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声音缓下:“对,就是这样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工作不知道第几天!!   存稿箱命在旦夕!!!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金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小白莲给我吃桃子   系统和日子一样平静无波,衔蝉反倒是放宽了心,细水长流,枯燥一点也没什么,怕就怕会生出变数,将好不容易筑起的温柔乡推塌。   这一日,山下传来了常仁的消息。   前来报信的弟子笑道:“常师兄好像恢复了神识。”   众人显得很高兴,唯景箫抬起睫羽,眸底翻涌着波澜。   “要去山下看望常师兄?”衔蝉指着自己的鼻子:“是爹爹让我去的?现在?”   “委屈你了啊,小师妹。”年长的弟子安慰地朝她笑笑:“毕竟同门一场,相互之间得多加照料。”   “那常仁平日里虽凶蛮霸道,但现在痴傻疯癫似三岁小儿一般,只靠着家主的救济度日,家中还有老母弟妹嗷嗷待哺,实在太可怜了。不如去看看能不能把他脑子治好,哪怕以后无法再拜入修真门派,好歹找份活养活家里人。”   “是啊是啊,说的是。”   这是书中没有的剧情,需衔蝉自己做决定。她想了想,有传送符在,去一趟要不了多长时间,便应许了。   “多拉上一些人。”有弟子好热闹,非要组成慰问团,看来看去,见景箫一人坐着,笑着上前拉他:“咦,景师弟,你在试法大会上曾和常师兄一组的吧?要不要也和大家一起来?”   人群中有六个弟子沉默下来,包括江衔蝉。   她可是亲眼看过常仁揪着人家衣领那模样的,好端端一个正常人,会这么容易放下仇恨去看望欺负过自己的人吗?   偏那弟子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很博爱,考虑得十分周全:“怎么样景师弟,和我们一起去吗?增进一下感情也是好的。”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傻叉!   就在衔蝉以为景箫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吐出一个字:“好。”   鸦雀无声。   “常师兄那晚本是想给我送药,未想遇到了那群妖蝶,说起来我欠他人情,合该探望一眼,先前未曾思及,是我考虑不周,还请各位师兄师姐见谅。”   端的是一派谦谦如风,宠辱不惊,言语得体,进退有度,简直找不到任何破绽。   五个同组弟子面色纷呈:妈的,这小子说话一套一套,心底当真没有芥蒂?我不信!   景箫看了眼江衔蝉:“小师妹说是不是?”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任何问题,堪称谦虚大度,可衔蝉总感觉说不上哪里很奇怪。   因为书中对黑化前的景箫描写太少了,衔蝉只能凭自己想象,来判断他的反应。   简直是白到发光。   她摸着下巴想。   换做自己,没有落井下石已经很不错了。   景箫在她冥思苦想之际,毫无预兆地朝她展颜一笑。   颇有些悲天悯人的味道。   *   麦田翻滚着金色的波涛,将一丛丛浪花席卷上岸。正是农忙季节,山脚下的村民忙着收割稻子,见衔蝉一行修士走过,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他们行礼。   江门宗乐善好施,对百姓常施以援手,在酆都这一片获得了不少威望和爱戴。   这些人中不乏身强力壮的小伙和青春甜美的村姑,特别是这些小姑娘们,正值春心萌动的时候,见到这群青衣鹤氅、吴带当风的年轻修士路过,不仅仅只是大胆地拿目光瞧,还将手中摘到的甜桃脆果扔过来。   往年下山执行任务的弟子里,收获瓜果鲜花最多当属江寻鹤,他虽挂着一张冰雕雪塑的脸,但耐不住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些姑娘们为了表达爱意也是不顾一切了。   而每到这时,江衔蝉总会第一个站出来,撑开那把鸡肋般的红罗伞,替兄长将这些东西一一挡回去。   如今虽然江寻鹤不在,可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万,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了英气内敛的景箫身上。   不知哪位热情的姑娘大喊了一声:“这位小哥哥,快看这边!”   衔蝉循声望去,却见一抹黑影当面砸来,触及脸颊毫厘之际,耳畔刮过一阵风,一只修狭匀称的手伸过来,精准地捏住了那枚脆桃。   扔桃的姑娘羞红了脸,不知是因为仍错了方向而羞愧,还是因为心慕对象接住了自己的心意而羞涩。   人家兀自情意绵绵,衔蝉却差点被砸中毁容,沉默而又识相地将红罗伞撑了起来。   那手仍伸在自己脸颊边,低沉而温润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小师妹,吃个桃子压压惊。”   衔蝉扭头,见方才拯救自己免于毁容的人正是景箫。他不急不慢地走在自己身后,对夹道的目光浑然不觉。   少年人仍在长个头,在这群人中算不上最高挑,但相貌却如珠玉处瓦砾,气华神流。高束的马尾随步子轻轻晃动,月白发带露出一角,像是满地黑曜石间破出的一枝幼嫩的新芽。   衔蝉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手中的桃子上。   看过的电视剧里,落难在外的男女主去山野间采果子,随手在衣袖上一擦,照样吃得满口生津。但她是有卫生观念的现代人,盯了半晌,冷不防问一句:“这桃子洗过吗?”   “……”景箫愣住。   她的神情不似蔑视,反倒异常认真,好比在问“这粽子有没有放甜枣”“这豆花是不是甜的”,看似寻常,实则……很能冒犯人。   他将手缩回袖底,淡淡道:“应当没有,等到了常家,找了水洗洗再吃。”   衔蝉点头道“好”,眉眼舒展,毫无介怀。   景箫偏过脸,眼底压着一丝烦躁。滚圆红润的脆桃在田埂上滚了两圈,躺在一洼污泥中,犹如一个被遗弃的婴孩。   作者有话要说:  衔蝉:粽子要放枣,豆花要甜的   景箫:……= =+   衔蝉:桃子还要洗   景箫:……=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金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小白莲知道我花生过敏   常家的茅屋静静坐落在山脚下,篱笆外几只鸡在悠闲地啄着黍粒,几双靴履匆匆走来,将它们吓得扑棱棱扇着翅膀逃回了鸡圈。   屋前的杂草有半人高,短短几步路,都叫人走得十分费力。   草丛间铺着一张蛛网,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虫子无力地在蛛网间挣扎,缓缓靠近露出獠牙的蜘蛛被脚步声一惊。不知谁碰倒了蛛网赖以生存的草,蛛网被无声撕裂,猎物与猎手双双殒命。   门被敲了好几下,才“吱呀”一声打开,腐朽的霉味混着一股湿冷的灰尘飞扬在阳光下,如同黑不见底的山洞中吞吐出一股浓郁的黑气,不少弟子嫌恶地皱起眉头,以袖掩鼻。   门后是一张褶皱衰老的脸,匍匐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银白发丝,浑浊的眼珠僵硬地转了几下,最后直直地盯在一个空无人影的位置:“你们是谁呀?”   众弟子面面相觑,这才记起常仁的老母眼睛是瞎了的,于是恭恭敬敬地上前:“老人家,我们是江门宗的弟子,也是常师兄的同门,此来一为探望,二为资助。”   说着从灵囊中拿出银两和一些易于存放的干粮,老人家虽看不见,但听觉未损,脸上挤出笑纹,整张脸慈祥不少,笑呵呵地请众人进去。   衔蝉左右看看,对着景箫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酒窝深深:“没有水,桃子只能等回去再吃了。”   景箫心不在焉似的,被她这一声扯回思绪,下意识摸了摸袖口,空荡荡的,桃子已经扔了,可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点头:“好。”   常家实在太破了,连一个落座之处都没有,一屋子霉味把人呛得连连咳嗽。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墙角玩泥巴,仰起脏兮兮的小脸,迷茫地朝这边看了会。她与那些田埂间的村民不同,似乎并不能辨别何为美丽何为丑陋,觉得这帮光鲜亮丽的修士甚至没有泥巴好玩,于是继续低下头捣鼓着小树枝。   这应当是常仁的幺妹。   常母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端来一碗焦黑的花生米,可那碗边也是油腻腻,还没等她开口,众人便连连摆手,示意不用。   老人也不觉失望,笑呵呵地径直朝衔蝉走来:“饿了吧,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衔蝉微微一惊,拒绝她又觉得过意不去,便拈了一粒炒熟的花生,才刚刚放到唇边,师兄发出一声惊呼:“小师妹慢着!”   晚了,衔蝉已经吃下去了。   那师兄无力扶额:“小师妹,你……你花生过敏……”   “……!”   她花生过敏,过敏还会脸肿。作为恶毒女配而存在的江衔蝉,拥有这种设定不是可爱,而是为了让她在端庄矜持的沐青鸢面前出丑。   衔蝉连连咳嗽,一张莹白小脸涨得通红。一群人围在她身旁,七手八脚地帮她抚背顺气。不知谁伸手往景箫面前一指:“傻站着干什么,快拿碗水来!”   景箫手忙脚乱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转身之际,面上的神色翻页似的,由慌乱无措变为漫不经心。   “咳咳咳!我我我我忘了!”身后少女带着哭腔抱怨。   前世她误食花生那一幕还在眼前历历如新,只一瞬间的事,她的脸就像馒头似的肿了起来,肿得连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都成了一条缝。   彼时是江门宗庆宴。她坐在江寻鹤身边,正朝着沐青鸢含沙射影,却在众人眼皮底下出了这等糗事。江衔蝉先是愣怔了好一会,而后双颊飞上两片火烫的云霞,白面馒头变成了硕大的寿桃,最后这只大寿桃捧着脸嘤嘤哭泣,头也不回地跑了。   景箫目光在屋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扎着羊角辫的丫头身上,他半蹲下来,柔声问:“小妹妹,你家厨房在哪?”   那丫头全神贯注地玩着泥巴。   “你哥哥呢?”   还是不答。   景箫懒得穷追不舍,也懒得将这具和蔼可亲的面具继续带在脸上,正欲用咒撬开她的嘴,她却忽地抬起头,朝门口的方向迷茫地看了眼,继而又低下头,捣弄着她的作品。   她实则在捏一个泥人。   景箫探入袖中捏符箓的手一顿,目光盯着她灵活的十指,眸中深不见底。   看得出来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泥人在她手底下栩栩如生,隐约能看出穿的是江门宗的鹤氅,每一处细节都鲜活无比,是一具完美的身躯,只不过脸上五官未刻,犹如画龙不点睛,只差画笔那轻轻一点而已。   就在这最后一步,这姑娘双手合拢,轻轻一揉,泥人手脚皆断,头颅掉落,接着身躯也化作土沙,从她指缝间漏下。   她又重头开始。   景箫的目光凝得更冷了,他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想,但——   “景师弟,你在磨蹭什么,水呢?!”   他往衔蝉所在之处瞥了眼,她正揉着脸,到处找着铜镜,可这破地方哪来的铜镜?弄得好一阵鸡飞狗跳,所幸这回竟未掉金豆子。   好在,江衔蝉的身体倒是一切正常。她心里疑惑:是不是因为芯子换了,所以体质也能随之改变?   而常母见众人都不食,便叹了口气,将碗收了回去,从头至尾都未说过一句话。   江衔蝉目送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帘布后,心中略感奇怪。谁知不过短短须臾,那片沾满霉斑的帘布动了动,老人端着碗焦黑的花生米又走了出来。   她径直朝一个方向走,每一处褶皱里都是慈祥的笑意。   她颤颤巍巍,越走越近,蒙着阴翳的眼白朝着衔蝉的方向。   衔蝉呆滞地看着她:“……”   不是吧?又来?   有师兄看不下去,挡在她身前:“老人家,多谢您好意,可小师妹不能吃花生……”   他忘了老人看不见,这般挡在她身前,还不如将人早早拉走。   “老人家,请你别靠近了!”眼见两人撞上,情急之下,他手凌空一挥,灌满了灵力的掌心带出一股厉风,老人手中的青花小碗应声落地,焦黑的花生滚了一地。   那弟子一愣,显然也不是故意想打翻一名老者的拳拳心意,退后着喃喃道:“对、对不起……”   鸦雀无声。   别说是那名首当其冲的弟子,哪怕是被他挡在身后的江衔蝉,也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师兄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六点还有一更,看在作者这么勤奋的份上,小天使们动动手指点个收藏啊~ 第12章 小白莲,不要捏我下巴   伴随衔蝉这一声轻喝,常母身躯剧烈痉挛了一下,却并未暴起杀人,而是直挺挺倒在地上,差点砸在一个小弟子身上,吓得他吱哇乱叫:“她她她——她是死的!”   在场其余人也好不到哪去,平日里画画符,逗逗小妖兽,连小鬼都未碰到几只,端的一派岁月静好,何曾真正见过死物,霎时间都沸腾起来。   地上的花生也露出了真容——一碗石砾而已。衔蝉知道自己方才吃了这玩意,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   江衔蝉四下一扫,不见景箫身影,这才记起他方才去给自己找水了,心里犹豫了一瞬,咬咬牙,跺脚跑了出去。   她没头没脑地冲进去,正撞在一人胸膛,抬头时,又撞进一双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眼瞳,仿佛藏着深海海底一段犬牙交错的悬崖峭壁。   压抑,又凶险。   衔蝉莫名觉得这双眼陌生,可面前人的眉目却又无比熟悉。   “景、景师……”   话没说完,他举步欺近。两人撞在一起时,已经靠得无比接近,他又接着靠近,衔蝉不得不后退着拉开距离,直到脊背贴上了冰冷的墙面。   “景……”   他伸手捏住她下颌,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滑过,似乎在确认一件事。   只眨眼功夫,那双眼里的幽深沉淀下来,如雨后初晴的江面,光风霁月。景箫松了手,眉眼稍缓,又成了那谦和如玉的翩翩少年:“小师妹,你来这作甚?”   衔蝉一时半会答不上来。   她还沉浸在方才令人心悸的目光里,犹如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悠闲自在,背后的丛林间却掩映着一双野兽的血目。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须臾的一眼,却盯得人腿都软了。   景箫见她不答,笑眯眯又问了一遍:“小师妹,你来这里作甚?”   衔蝉腿还软着,哆哆嗦嗦靠着墙壁站好,一面在心底唾弃自己胆小多疑,一面没好气道:“这里都是死人,我是担心你,才来找你——”   说到这里,景箫略显诧异地瞥她一眼,喉结一动,似是心中有话要问,却未问出口。   衔蝉察言观色,以为他没能发现这里的蹊跷,于是解释道:“那个常母是死人,且已死了好些时日了,至于那蹲在墙角玩泥巴的小丫头,应当也不是活人……”她面色一变:“常师兄遇了难,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奇怪。   她在心里嘀咕。   书中的常仁,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时候死,甚至他死了之后,家人还活了很久。   “系统,是不是又有BUG?”   系统:“系统维修中,请勿打扰。”   衔蝉:“……”   她习以为常,果断掐断了脑中的联系,专心于眼前的局面。   衔蝉跟着往里走,隐约有孩童的笑声,像是穿过层层隐蔽的空间,笑声被逐渐放大,一团浓郁呛人的白雾迎面扑来,浓雾散去,里头却是一副融融乐景。   两个总角之龄的孩童围在灶台前,笑嘻嘻地捧着脸,像是嗷嗷待哺的小雀。   而锅里的粥,早就烂得连渣子都不剩。   衔蝉喃喃道:“家人都出现了,常仁在哪?”   景箫没做声,一阵黑气在他手心聚拢,“错骨”悄无声息地现形,他执刀缓缓拨开似水浓雾,如同挑开层层叠叠的帐纱。   两人皆屏息凝神。   拨云见日。   骤然间,一道凌厉的白色气流猛然逼近!这气流奇快而又凶悍,如同冲刺着扑上来的猎豹,张开雪亮的獠牙似要将人撕碎。   衔蝉原先傍着景箫而立,现下明显感受到他周身一凛,宛若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将她一推,自己足尖一点,飞身往后退避。   铛!   错骨与这头“猎豹”的獠牙锵然相撞,灵力调动到极致,周身的气流甚至被擦出股股白烟。   无论是气流中流窜着的刀光剑影,亦或是刀身上争鸣着的虎啸龙吟,都不是这逼仄的空间所能承受得了。   那厢众弟子正手忙脚乱地争吵着该用哪张符箓,忽听“砰”一声炸响,风雨飘摇中的茅草屋炸成了一堆茅草。   众弟子:“……”   一束白烟从爆炸的中心袅袅升起,短暂的安静过后,一道黑影迅速从众人头顶略过,冲入了茅屋后的深林。   这黑影长得像人,却是手脚并用,腰腹肌肉耸动,宛若一头四脚猛兽,一骑绝尘,快似闪电,让人望尘兴叹。   “好快!那是什么东西?”   “是……噬魂兽。”回答他的是一个低哑的嗓音。   景箫的身影从散去的白烟后露出,因猛然间强行调动灵力,五脏六腑都被震了一遍,震得口齿流血。他草草擦了擦血丝,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步,眼神透露着决绝,咬牙道:“快去追上它!”   “这头噬魂兽凶悍至极,它占了常仁的修士之身,又吞了常家四口的魂魄,若让它下山,那些百姓定然活不了了!”   说到这地步,却还有人不懂:“等一等景师弟,你说那是噬魂兽,可噬魂兽只吃普通人的魂魄,它又如何能操控常仁的修士之身?”   不等景箫解释,已经有弟子替他回答:“让你上课不好好听!噬魂兽以魂为食,又能以魂体形态附身,皆因凡人三魂羸弱,修士有咒法护体,自然不能奈之分毫。”   “那常仁怎么还是着了道?”   “他傻了啊!心智迷失,人魂有缺,自然会被邪祟趁虚而入。”   这个时候,只听四声“咯拉”响起,四个死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剩一副骨架的常母、蹲在角落玩泥巴的幺妹和灶台旁的两个弟弟好似□□控的木偶,木木地朝黑影消失的地方走去。   “他们要去哪?”一名弟子下意识跟上,见其余人站在原地,表情迷茫,便也举棋不定地停下脚步,“我们……我们要追吗?”   “要追。”景箫斩钉截铁道:“那头噬魂兽刚吞下一个修士,没那么大胃口再吞四个,常家四口的魂魄,现下应当还在他腮囊中。这几人死去不久,魂魄残留的意识尚留在尸体中,所以一直在重复做死前的事情。他们应当在追自己的魂跟着他们,就能找到噬魂兽的踪迹。”   这番话说得众人白毛汗刷刷地掉。   前些天还和大伙一起打闹的同门,就这样死了。   魂魄被食,就不能入六道轮回,哪怕救回了他,剩下的残魂也只能永远当个孤魂野鬼,终年飘荡在野坟荒茔中。   那简直比死还恐怖。   “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必须把那邪物抓住,至少得保护山下的百姓。”资历最大的弟子站了出来,有条不紊地安排众人:“景师弟受了伤,暂且不用和我们一块去,小师妹,你在这里照顾他。剩下的,都跟我来。”   脚步未动,忽闻半空一声清啸,两道身影如飒踏流星一般坠入密林中。   随之飞至众人面前的还有一张传音符:“下山保护村民,幽沼密林中的噬魂兽.交给我。”   波澜不惊的语气,好似在讨论午饭要吃什么。但这静若止水的声音却无疑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根稻草,茫茫汪洋中的一抹明灯,方才强装镇定指挥的弟子激动得热泪盈眶。   “是少主来了!”   决浮尘的剑气宛若一道横亘天地的巨大沟壑,往幽沼密林劈去,摧枯拉朽一般将劈倒了一大片树木,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   确实是江寻鹤来了。   江衔蝉脑内久未做声的系统在这时有了动静:“剧情至三分之一,关键剧情,请宿主注意。”   她仰头呆愣愣地看着半空,江寻鹤身边另有一道暗红色的身影,那是沐青鸢。   这段情节里,原身偷偷替换了沐青鸢的符箓,导致她在抓捕噬魂兽的时候,因符咒反噬而受伤。   可是……   不对啊……   噬魂兽绝无可能在此时此地出现,更无可能附身在常仁身上。   衔蝉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原地。   是不是哪里又搞错了?! 第13章 小白莲的白月光   剧情虽然变得处处异常,疑窦丛生,衔蝉却也没办法,她必须遵循系统的指示,扮好自己的角色。   其余人下山保护百姓,她战力最弱,负责在这里照顾受伤的景箫。   茅屋成了一地蓬草,人一走,更显荒凉。衔蝉这个时候应当偷偷摸摸到密林里找江寻鹤,没办法,这个妹子就是如此地喜欢作死。   可她也不能放着景箫不管,毕竟人家刚刚保护了自己。   说来奇怪,景箫的战力简直匪夷所思,每次都能在致命关头爆发,爆发之后便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现在便靠着残垣断壁盘腿而坐,双眸微阖,正恢复灵力。   不管衔蝉在脑海跟系统吐槽了多少次“你让我现在放着他不管去找江寻鹤?你让我做一个如此薄情寡义的女人?你这样让我怎么温暖他攻略他?你你你——你有没有脑子?”   系统都是冷冰冰的一个态度:“剧情至三分之一,关键剧情,请宿主必须参与。”   衔蝉:“……”   如果机器人不算人,它确实没有脑子。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自己腰间摆设用的灵囊,忽地福至心头,灵机一动。   景箫感觉一股温暖的灵力流淌到心田。   他疑惑地抬头,只见头顶不知何时撑开一把红罗小伞,暖洋洋地笼罩着自己。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把红罗伞有疗伤的功效?”衔蝉不无得意地说:“相当于是一个治疗结界,只要我灵力还在,什么邪祟都伤不了你。”   “……多谢。”没等她再次喜笑颜开,景箫冷不防道:“你是要走吗?”   衔蝉笑容僵住:“……”   “这个……额……是这样的,虽说哥哥赶来得及时,但他毕竟不了解此处的情况,不知道那噬魂兽的腮囊里还藏着四个魂魄。”她支支吾吾的,胡扯了一个理由:“我得去提醒哥哥一声,决浮尘威力太大,会误伤无辜。你在这疗伤,我很快就……”   她自己也觉得这借口别扭得很,最后一尾余音尚未落定,人已经逃也似的跑了。   景箫眼带嘲讽地看着她背影,平复了一下灵力,平稳而有力地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受过重伤的模样。   他走了几步,发现脚下始终有一抹暗红色如影随形,抬头一看,原来是衔蝉留下的红罗伞还在忠心耿耿地罩着他。他手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默念了一串咒,将伞收入自己灵囊中。   幽沼密林外罩了一层结界,江寻鹤立在树梢,双目紧紧盯着那道快似闪电的黑影,于某一个瞬间找到可趁之隙,剑光猛然俯冲刺去。与此同时,他脚下的树梢动了一下,仿佛只是一只鸟儿翩然飞起,下一刻整个人已不见踪影。   沐青鸢的身影出现在另一处地方,灿若红霞的虹练飘然落下。   紫色的瘴气愈来愈重,她从袖中拿出一张避瘴符,纸符燃烧出的烟雾驱赶了周身的瘴气,前路也愈发明朗开阔起来。   灌木丛“沙沙”拂动,一道血红色的长影闪电般伸出,朝沐青鸢背后刺去,她早有准备,袖中虹练绞上了这东西,狠狠一收,长影后又拖着一个巨大臃肿的黑影,被她甩了出去,落地声势浩大。   与此同时,她灵囊中的传音符震动起来,是江寻鹤略带担忧的声音:“我被那邪祟骗了,它可能朝你那去了,你小心!”   “……嗯,我知道,我这边没事。”沐青鸢抿了抿唇,唇边露出一个浅笑,正欲收回虹练,陡然间呼吸一窒,面色一瞬间变得青紫,瞥见身旁已成灰烬的纸符。   糟了,避瘴符这么快就燃尽了……   她咬破唇以维持清醒的意识,从灵囊中再次唤出一张,纸符燃起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的面色却没有恢复多少。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青鸢,你怎么样了?”江寻鹤声音中的担忧更甚:“青鸢,你回答我一声!”   青紫的瘴气漫及沐青鸢指尖,她大口喘着气,靠着树干滑坐下来,声音细弱蚊蝇:“寻鹤……救……我……”   随之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隐约间一抹颀长人影出现在眼前,行走间博带当风,她喃喃:“寻……鹤……”   呼吸愈发困难,意识开始涣散,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然而这声破碎的呼唤还是飘到了景箫的耳中,他看着面前人沉睡的脸,伏在眼上颤动着的睫羽,以及乌黑的双唇,惨白的脸色,无一处不昭示着:这个人,中毒了。   景箫伸手,触及自己胸腔处,似是低声呼唤,又似自言自语:“沐师姐……”   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内丹中翻滚着充沛的灵力。   他一低眼,再次看到沐青鸢袖中露出的一截虹练。   曾经在他眼里,如霓霞一般绚烂的虹练毫不犹豫地从此处穿了进去,将他的内丹绞成了成千上万的碎片。   这个人痛下杀手时,表情却是痛不欲生的,腮边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不住地跟他说:“对不起。”   内丹搅碎的巨痛中,景箫却在想: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再装腔作势地跟他道歉,难道他要记着这些话,再去阿鼻地狱投胎吗?   他从来便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心中还存在着一丝天真的善念而已。最开始的时候,是江云逸给他容身之所,他便敬他畏他,哪怕他养女如何欺人太甚,他始终不敢动以杀心。   进退维谷,跋前疐后,如一头给自己戴着枷锁的猛兽,当没了掣肘的时候,这枷锁也迟早会有一天形同虚设。   彼时是沐青鸢对他关照有加,将他的枷锁一点一点又戴了回去。他心中唯二的两处柔软,都倾头倾脑交付给这两人。   直到昔日敬如生父的长辈暴毙而亡,昔日肝胆相照的同门刀剑相向。   得而复失,还不如一开始便一无所有。   景箫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指尖微调灵力,以他为中心,仿佛有一圈无形的涟漪震散至空气中,四周草木轻摇,不多时,数十张避瘴符幽幽明明地亮了起来,将瘴气一扫而空。   沐青鸢艰难的喘气声弱了下去,双眸却仍紧闭。   景箫眉间微蹙,闪过一丝疑惑,见她手中拿着烧了一半的避瘴符,半蹲着扫了一眼。   只一眼,蹊跷毕现。   他瞳孔微缩,将符箓执于手中再细看一遍,脸上浮现一层薄怒。   这避瘴符是假的!   而这符咒的笔迹,末端带着一个小勾,万分熟悉。   与此同时,林中传来一阵骚动,少女含着恐惧的呼唤,颤抖地飘来:“哥哥……你在这里吗?” 第14章 小白莲的怒火   衔蝉沿着系统指示的路线走,一面不紧不慢地呼唤着江寻鹤。   如若不出意外,江寻鹤此时会和沐青鸢在一块,而她要做的,就是当一根搅屎棍,不让两人有任何亲密无间合作的机会。   不仅如此,她还要当一只拖油瓶,让江寻鹤展现出对自己浓浓的兄妹情谊,最好浓到把一旁的沐青鸢淡忘。   衔蝉:……   不忍直视地捂脸,并给原身的作死举动做了评价。   智障。   浓郁的瘴气中,隐隐绰绰露出两道身影,一立一坐,隐约间亮着火光,与飘在衔蝉身旁的避瘴符交相呼应。   此时此地的两个人,还能有谁?   她提高声音,再次唤道:“哥哥!”   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微微一动,朝此处看来。衔蝉快步上前,只盼着赶紧将这令人尴尬的剧情结束掉,好回去看看小白莲恢复得如何了。   就在此时,一道劲风呼啸着刮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腥味。   更远的浓雾中亮起两点血光,宛若野兽的双目。它悄无声息地靠近,死气沉沉地吐息,臃肿巨大的身躯包裹在瘴气之中,勾勒出一个嶙峋凹凸的轮廓。   它就在“江寻鹤”身后,而他毫无防备。   衔蝉手脚都凉了。   那庞大的头颅中又伸出一条柔韧的舌头来,电光石火之际,她足下轻点,默念咒语,红罗伞却未应声召来。   她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不知这是因为自身功夫不到家,还是系统又出了什么BUG。可面前的人是主角,主角稀里糊涂地在剧情三分之一处领便当,她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了,这定然不成。   衔蝉空白的大脑继而一热,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血红的舌头擦肩而过,只差一点便将她右肩戳出一个窟窿。   即便勉强虎口逃生,舌头上的倒刺仍是伤到了肩膀,那一片火辣辣地疼,她瞬间变得浑身僵硬,勉强抬头一看,这一眼差点让她叫出声,幸好舌头麻了。   哪怕看过原书的描写,她还是接受不了噬魂兽其实是一只巨型蟾蜍的现实。   大蟾蜍两眼暴突,腮囊一股一股的,甩着腥红的舌头,再次朝两人抽来。   “江寻鹤”不等衔蝉开口提醒,干脆利落地压着她肩就势一滚,躲过一击。他掌心飞出一道符箓,正正好贴在蟾蜍的舌头上,将这根柔韧得如毒蛇一般的东西炸得鲜血淋漓。   “哥哥,沐师姐她……”衔蝉舌根也麻了,话说一半,看清面前人的模样,她双眼倏地瞪大。   “小师妹看上去很失望啊。”景箫眯起眼笑:“是不是,救错人了?”   “……”   他将浑身被毒素麻痹得无法动弹的江衔蝉放在地上,和昏迷的沐青鸢靠在一起,期间衔蝉眼睛瞪得溜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可他貌似没有听她解释的意图,给两人周围布上结界,自己一人上去对付那只大癞□□了。   噬魂兽被方才那一炸,几乎炸烂了整条舌头,“哧溜”一声吐出腮囊中四个魂魄,抛下这些累赘后逃得飞快。   四个滑腻腻的、半透明的魂体重见天日,小姑娘手中攥着泥人,慢悠悠睁开眼,一抹凛冽刀光刺到眼前,她吓得往后拼命躲去,求饶道:“道长饶命!我、我是好人!”   景箫半垂着眼,刀光映得他双眸如两点寒星。   对于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魂魄,他自然无暇关照,反手收回错骨,迈开步子,未料那瘦弱的女孩扑过来拉住他衣摆,明明十分害怕,却强撑着仰起脸道:“能不能……不要杀我哥哥?”   景箫微侧过脸。   “我、我知道,哥哥他人很凶,好多人不喜欢他,可他对我好,对娘亲、对弟弟们也很好,我、我们整个家,都靠着他一个人……我、我……”女孩涕泗横流,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撑着双臂,将面前人衣摆抓得更紧。   “他、他不是故意要伤人的,是有妖物害他,道长,你把妖物杀了,别伤我哥哥好不好?”   她手里捏着的泥人,正正好,只缺了一张脸。   世人总是如此,将最好吃的葡萄留到最后,慢慢享受,把最重要的东西,也留到最后,倾注一腔心血去完成。   可往往,放久的葡萄会烂,久侯的心血也会变凉。   妹妹捏的泥人,老母端来的花生,两个弟弟守着锅里的粥,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家人。   圣人有他们的拥护者,所以四海为家,恶人无处可去,却也有殷殷而盼的家人。   景箫长久伫立。   他忽而生出一股暴躁,错骨发出一声争鸣,一股疾风骤起,袖袍猛然鼓胀,四周看热闹的小妖小鬼糟了池鱼之殃,被无形的刀光纷纷绞杀。   他目光缓缓下移,从齿缝间挤出两字:“放、手。”   女孩吓得瑟瑟发抖,再大的勇气也支撑不了她,在他冷意森然的目光下不自觉松了手。   恰这时,决浮尘的清啸翩然而至,江寻鹤白衣翩迁的身影从雾中现出。他看到满地血淋淋的尸体,又见景箫冷静地站在尸体中央,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景师弟,这些妖和鬼,都是你杀的?”   “误杀。”他不以为意地抬起眼,又微微眯起:“少主是来找沐师姐的吧?”   修为不足的弟子独自除妖时,的确会伤及周围小妖小鬼。若是沐青鸢在这,定会指责他缺乏同理心,但江寻鹤本就一副冰山心肠,对这种事并不上心,只随口一问而已。   可后半句话,却叫他脸色一动。   江寻鹤与这少年接触不多,乍一交锋,便敏锐地在他身上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可又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对劲。   景箫又似笑非笑道:“沐师姐中了毒瘴,就晕在后面树下,少主赶紧去找她吧。”   那女孩认得江寻鹤,哭哭啼啼地向他求救:“江公子……我哥哥他被邪祟抓走了,求求你救救她——”   景箫抱手,冷眼旁观。   “除妖要紧,既然你见过她,那她必定暂且无事。我相信他。”江寻鹤拂衣转身,低声说了句:“噬魂兽在哪?”   景箫低低哼了声:“它舌头被我炸烂了,逃不远,估计就在前面。”   “多谢你。”江寻鹤认真道谢:“你将这里四个魂魄引渡下山,我去解决那邪物。”   他身形一闪便消失无踪。景箫回首看着哆哆嗦嗦跪坐在地上的女孩,收刀入鞘,冷着脸道:“起来,跟我走。”   女孩刚见识了他残忍的一面,不知他是正是邪,是敌是友,胆战心惊地发问:“你、你不会杀我吧?”   他扯了下嘴角,别有深意道:“死一个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微萤照雨 10瓶;小金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小白莲背我回家   江衔蝉看着景箫纵身消失在浓雾后,而她躺在冷冰冰的地面,无语问青天,只好再去戳系统:“他为什么会在这?”   “系统维——”   江衔蝉不耐烦地掐断了脑中的联系。   她心细如针,系统靠不上,便依着线索细细地理清思绪。   这回噬魂兽事件,本该只有沐青鸢和江寻鹤兄妹俩在场,压根不关景箫的事,更不是因常仁而起。   若要追源溯宗,应是她让常仁给景箫送药的那一晚。   那一晚,她去景箫房中,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不过那只是他尚未处理的伤口而已,这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江衔蝉身体不能动,大脑却转得飞快。   她又想起之前撞在景箫身上时,他冷若深潭一般的眼眸,强迫她抬起头,目光如刀一般,一寸寸割碎她的脸。   她的脸……她的脸有什么好看的?   江衔蝉睫毛猛地一颤。   ……花生!   她花生过敏,但脸没肿,因为那花生其实只是石砾。   心底仿佛有一根尖利的树枝,一点一点捅着那层蒙蔽着真相的薄纱,在某一个瞬间,脑中白光一闪,树枝的利缘破纱而出,整个人也如坠冰窖。   不对,不可能的,若真是如此,那也太荒唐了!   若真如此,那么从此刻起,她不再是洞若观火的下棋者,而是同样作为一枚被摆布的棋子,在这片黑暗森林中朝不保夕、步步为营地活着。   没有比这个更坑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江寻鹤与沐青鸢是否也会有异常。   沐青鸢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边,同为天涯沦落人,身旁散落着几张未烧尽的纸符。   江衔蝉瞥了眼,第一眼以为是普通的符箓,第二眼认出这是避瘴符,直到第三眼,她觉得符咒字迹眼熟得诡异。   自己画的,当然眼熟!她还不耻下问,拿这个请教过景箫。   景箫又是何等明察秋毫,这种雕虫小技,只消看一眼,于他来说便如管中窥豹,她所有的汲汲营营,秋毫必现。   衔蝉想起身边一帮忘记管教的侍女,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好嘛!原主造的孽,又成了她头上的锅!   她头疼起来,这当口又传来急兜兜的脚步声,一抹白色身影当先闯入眼帘。衔蝉扭过僵硬的脖子,目光一亮:“哥哥,哥哥,我……”   紧接着,少年泼墨似的眉眼从乳白色的雾霭中显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委屈小师妹在地上躺这么久。”   “……”   委屈。   ……个鬼啊!   “躺着,我带了解药来。”见她半仰着身子要起来,江寻鹤上前扶住了她,从灵囊中拿出两粒丹药,给两人喂下。衔蝉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撑起半个身子,不动声色地将地上的符箓压住,状似无意地问:“哥哥,沐姐姐怎么样了?”   “她一切无碍,你不必担心。”话这么说,但沐青鸢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江寻鹤看她的目光里不觉带上几丝心疼,低低唤她。昏迷中的沐青鸢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蹙起秀眉,嗫嚅了一声“寻鹤”。   她头一歪,埋进了江寻鹤怀中。江寻鹤没有拒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不用想也知,他的怀抱是极为舒服的。   看着两人当面秀恩爱,衔蝉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自在地偏过头,正对上景箫的目光。   她一瞬间汗毛倒竖,飞快地移开目光,却又怕景箫看出什么端倪,礼貌地朝他笑了笑,乔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   目光一转,却见江寻鹤将沐青鸢背了起来,她连忙准备爬起来跟上,但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了太久,半边身子都麻了,“哎哟”一声扑倒,脸朝地。   衔蝉一拳捶在落叶上:可恶,单身狗也是有尊严的!   一鼓作气爬起来,再次脸朝地。   头顶传来“噗嗤”轻笑,“小师妹,我背你吧。”   她大惊。   不需要!别过来!报警了!   这声音像催命恶鬼,衔蝉心里拉着警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三而垂死病中惊坐起,好不容易整个人都站起来了,脚腕不知何时崴了一下,才迈出第一步便软绵绵地往前扑,摔进了一双臂弯里。   “不不不——”衔蝉像是被开水烫到一般往后缩去,“我不要你背,我我我可以自己走——!”   “小师妹何必勉强自己,宁愿一瘸一拐地回去,也不愿师兄背你吗?”景箫笑眯眯的,语气轻柔,手上却暗暗用力,把她往身边带:“还是说,觉得师兄背不动你?”   “小妹,别任性。”江寻鹤无奈道:“你受了伤,不要勉强。”   衔蝉委委屈屈地乞求他:“可是、可是我想要哥哥背我……”   江寻鹤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修罗场。   怀里抱着心爱的女人,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却也要他背,他又没有三头六臂,难道要一边一个,把两人扛在肩上回去?   景箫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他莫名想到滚到田埂上的脆桃,那样甜蜜新鲜的桃子,可惜沾了污泥便什么都不是了。   思及至此,他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大,衔蝉本就不适,被抓得疼出了泪花。   这人果然不对劲!她以前是眼瞎了,以为他是朵纯洁无瑕等待爱之浇灌的小白莲,殊不知人家芯子里早就黑成了炭!   等等,自己如今抗拒得如此明显,若是不小心把他激怒,懒得跟自己装下去,直接痛下杀手,岂非得不偿失?   衔蝉挣扎的动作一顿,颤巍巍地抬起眼。少年墨玉般的眼中翻滚着乌黑的浪,仿佛无底黑洞,吸去了所有光芒,酝酿着风暴。   她艰难地吞咽一口,支吾着说:“那、那就麻烦景师兄了。”   他掀起眼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突然不挣扎了,像一只放弃了所有抵抗的白兔,瑟瑟缩缩地凑上前,凑到他尖利的爪牙下来。   乖驯得不像话。   说实话,这可比她以前傻乎乎地主动凑上来,要有意思得多。   他心情突然变好,眸中的风浪归于平静,双眼微弯:“那你要抓紧。”   作者有话要说:  反击篇开启   以及以后没有意外都在六点更 第16章 与小白莲互飙演技   景箫走在江寻鹤后头,隔了差不多三五步路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身上除了有草木清香,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细看他白皙的脸侧也被溅了一两滴血,惹眼得像朱砂痣。   衔蝉胆战心惊,想起书中描写,说他发怒时面上平静得可怕,却常常去后山虐杀小妖小鬼发泄怒火,犯下累累杀孽,最终郁结成魔。   所以,他是看自己不爽多久了?   恨得牙痒的仇人整日在面前晃荡,却还能装得如此若无其事,当真为难他了。   衔蝉默默深吸一口气。   飙演技嘛,她也可以的,苟到最后就是胜利。   许是察觉到她长久凝滞的目光,景箫微侧过头:“你在看什么?”   衔蝉无缝衔接地进入状态,若无其事地指着他脸侧的血:“师兄,你脸上有血。”   景箫脚步一顿,他两手勾着她双腿,不能腾出手来擦,蹙着眉头,正为难间,她掖着袖角,在他脸侧一蹭,动作轻得几乎不易察觉,仿佛一片羽毛悠悠飘落水面。   “已经没了。”她趴在他肩头,吐珠似的吐出一连串问题:“是猎捕噬魂兽沾到的吗,那噬魂兽现在在哪,常师兄的家人还好吗?”   景箫缓缓松懈下来。   他不知江衔蝉是真傻还是装傻,见了血迹也不怀疑,连珠炮似的抛出这么多问题,竟还有闲工夫去关心其他人。   “那头噬魂兽在你哥灵囊里。”他脚下不急不缓,声音也不急不缓:“至于那四个普通人的魂魄,自有人会渡他们回家。”   “常师兄呢?”   “问他做什么?”他转过目光,斜睨着她。衔蝉被他看得一阵心虚,瓮声道:“就问问而已。”   就这般安静地走了许久,景箫冷不防开口:“我今天遇到沐师姐,看到她的避瘴符——”   背上的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有问题。”   衔蝉装傻:“什么问题呀?”   “画反了,而且那笔迹的末端,带着小勾。”景箫一字一句,暗示性极强:“小师妹,你不觉得很熟悉吗?”   “哦,那就是我画的。”出乎意料,她居然爽快地承认了,还颇为意外地反问:“画错了?怎么可能呢,当时我请教了你,你说我画的是对的。”   她说得滴水不漏,一派天真无邪的语气,景箫反倒被噎了一下。她环绕在自己脖子下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话音一顿,带上了些许不敢置信:“……还是说,师兄你当时教我的,就是错的?”   反将一军。   有风自林间吹来,她的长发在颈间轻拂。景箫沉默了一小会,忽地停住脚步,幽幽朝她看去,意味不明地问:“你是这样觉得?”   衔蝉头皮微微发麻,意识到这步反将一军很可能会把自己逼往悬崖。   背着自己的是一颗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让两人都同归于尽。   “开个玩笑嘛,你这么没幽默感,会找不到女朋友的,哈哈。”画个圈圈,诅咒你孤独到老。   “……”   她四下乱看,顾左右而言他,忽尔又见江寻鹤回头搜寻两人的身影,她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不自觉地拍拍景箫的肩:“哎呀,要追不上哥哥了,咱们要不走快点?”   景箫被她催得只好迈步加快速度,心里却稍有鄙弃。   ……这女人,指使起人来永远都是一套一套的。   *   江衔蝉有惊无险地虎口逃生,回家便一头扎进自己床上,闷头闷脑地埋进被子里,冷汗出了一身。   天知道方才那一路她有多提心吊胆!   她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景箫他走那么慢,是不是想趁江寻鹤不注意,在半路悄悄给自己塞盒饭。   所以一直在催他走快一些,让兄长的背影一直在自己视线之内,她才安心。为此也招来景箫的不满,阴阳怪气地控诉她:“小师妹身娇体弱,以后还是少出门为妙。”   衔蝉欲哭无泪地捶床,唾弃自己不争气,可手臂发抖,捶在被子上也是软绵绵的没力气。   “大小姐,奴婢该服侍您歇息了。”她的贴身婢女,一个圆脸女孩帮她勾起帐纱。   衔蝉脸埋在被褥里,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梳妆台前,镜中少女白皙的脸上出现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一脸休息不足的憔悴。反观这圆脸侍女,倒是脸颊红润,精神充沛。   “是不是那日家主为了沐小姐责罚了您,您不开心?”那侍女熟练地拢起她长发,梳子沾了沾水,小心而又谦卑地揣测着她的内心,“小姐您不必担忧,少主与您一同长大,怎么会抛下您,去搭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衔蝉转过目光,瞧了她几眼,心说你不懂什么叫“青梅竹马不敌天降”。   那侍女见她目光有异,以为自己说到了她心坎上,再接再厉道:“奴婢觉着,不如给那姓沐的一点教训,让她拎清楚,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扫脸上的谦恭之色,像是给割据一方的恶霸出谋划策的谋士。   这下子连“沐小姐”也不愿说,直接叫上“姓沐的”了。衔蝉听她说话和常仁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唇边笑意收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   许是她说了方才那席不怀好意的话的缘故,现在衔蝉再看她,远非是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形象了,反倒显得有几分刻薄。   若她没有记错,这人应当唤作沁水,打小在她身边服侍,对她惟命是从。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沁水见她看得出了神,又问了一遍。   “你……”衔蝉尽量装作闲适地撑起脸,随口一问:“……你有没有动过我的符箓?”   沁水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怎敢碰小姐的东西……”   衔蝉拿出那张烧了一半的符箓,夹在指间:“那这是什么东西?”   沁水的脸色当下变得惨白,瑟瑟发抖地跪在床前:“小姐这几日受了委屈,奴婢只是想替小姐给那姓沐的一点教训,没有其他意思的……”   衔蝉冷眼看着她叩首求饶,心中五味杂陈。   江衔蝉是个伪善且跋扈的主子,从小侍候到大的婢女又能良善到哪去?   她不似常仁那般是堂堂正正的江门宗弟子,还能从江衔蝉那得到不少好处,她只是个卖身入户的仆人,连人权都没有,合该做一条门下走狗,久而久之,亦不免对江衔蝉心生怨恨。   因近身服侍江衔蝉,不可避免地能接触到江寻鹤,自带万人迷属性的男主再一次将一个少女迷得神魂颠倒。江衔蝉行事高调,无恶不作,她便暗中激将,欲坐收渔翁之利,可计划很快就被江衔蝉察觉。   向来只有自己指使别人、如今却被别人当枪使的大小姐怒不可歇,气急败坏地将这个贴身婢女赶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却不料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巨大隐患。   在江衔蝉所做恶事一件件被抖露出来时,受了指使的沁水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作证,但她同样也没料到,等待自己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景箫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他自始至终便没有朋友,罔论盟友这种东西,哪怕是曾付与真心的沐青鸢,该翻脸的时候还是得翻脸。被他怀恨在心的,没有一个能善终。   “你走吧。”衔蝉语气陡然冷却:“现在就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姐,求求你不要赶奴婢走,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沁水涕泗横流,膝行向前,连连磕头,语气恳切:“奴婢自小便在小姐您身边服侍,小姐赶奴婢走,奴婢无处可去……”   衔蝉却不睬她,拉开抽屉,找到自己的首饰盒,拿出一对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沁水面上挂着泪痕,迷茫而又惊惧地看着她一系列举动。   “卖身契我会还你,看在多年主仆情分上,这是给你上路的盘缠,现在、立刻、马上,走。” 第17章 小白莲虐我千百遍   衔蝉的黑眼圈更重了。   她失眠了整整一晚,第二日摸出镜子一照,里面那个憔悴不堪的少女脸上的两个黑洞将她吓了一跳。   沁水连夜乘坐江家马车离开了酆都,自此以后,她不会在与自己有任何瓜葛,鉴于她现下还不认识景箫,也不用担心她会为人利用。   这一颗定.时炸.弹,总算从身边被安全拆除了。   然而,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问题,她需要再三确认。   衔蝉愣愣地看着帐顶,片刻之后,她小心翼翼地、颤声去戳系统:“如果你维修好了,请告诉我,景箫身上的剧情线有没有出差错,譬如……提前黑化这种。”   这次系统回复得很快,它同样停顿了片刻,没有感情的电子音里罕见地透露出愧疚:“非常抱歉,0712号宿主,我们很遗憾地告诉您,您来到的这个世界出了些许差错,您要攻略的这个人物,他同样拥有十分完整的剧情线”   衔蝉:“……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妖魔横行,怪力乱神,许多事情无法以常理看待,所以,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他是重生的。”   衔蝉:“……”   “不过宿主,我已经上报哔——”   衔蝉面无表情地掐断了脑内的联系。   她仰面躺在床上,面上此起彼伏的各色表情悉数淡去,呈现出一股近乎贤者般的平静。然后,她慢慢转过身子,抱住头将脑袋埋进了枕头里,开始一拳一拳地砸床。   ——啊啊啊!她该怎么办?!   装作不知情,维持自己的阳光小天使人设:“景师兄,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发展坚定而纯洁的革命友谊?”   友谊?不,你连对手都不配。   破罐破摔,扑通跪下,表示自己定会痛改前非:“景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我对天起誓,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别不得好死了,现在就死吧。   装柔弱,装可怜,美人流泪我见犹怜:“呜呜——景师兄,以前教我画符的时候,你手把着手,喊人家小师妹,如今却要刀剑相向,同门相戮,嘤嘤嘤——人家好伤心好害怕……”   伤心害怕就对了。来,我握过你哪只手,先剁了吧。   看上去所有的选择,都指向一个结局——不得好死。   暌违的记忆纷至沓来,衔蝉现在便仿佛身陷囹圄。彼时她恶事悉数曝光,江云逸大义灭亲,废去她灵力,收走她法器,将她关在脏乱的柴房,等候十日后的长老院审判。   没有人来看望她,兄长对她亦失望至极,她成了一条人人见打的落水狗,丢人现眼、败坏师门、贻笑大方,同时也……罪有应得。   在低糜的境地中,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披着月色而来的少年。   还是那张俊秀但沉敛的脸,在月色清辉下恍若剔透的冠玉。向来自恃美貌的江衔蝉却蓬头垢面,五花大绑歪在柴垛上。她蹬着腿,眼眶咬着泪珠,冲他喊骂:“你一个低贱的下人,一条被我爹捡来豢养的狗,也来看我笑话?!你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但景箫并未嘲笑她,反而拿出一罐热腾腾的肉汤,和煦地笑问:“大小姐,饿了吗?”   江衔蝉当场怔住,饥肠辘辘的目光盯着那罐汤,对一个求生欲极强、意志却又极脆弱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根最廉价的稻草。   江衔蝉生活奢侈,用餐挑食,喝的是天山银针,吃的是岭南荔枝,穿的是江南云锦,如今在这狼狈耻辱的樊笼中,一罐粗粝寡淡的肉汤也能让她狼吞虎咽,如食珍馐。   景箫半蹲在她面前,用手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去嘴边的汤汁,轻笑道:“好吃吗,大小姐?”   夜色下,他一双眼里含着血光。饱暖而知惧,江衔蝉气焰弱了下去,同时道了声谢:“谢谢你。你……你要什么报酬尽管说,我出去后,定然能满足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自以为语气十分诚恳,但景箫恍若未闻,散漫地撑着脸,一手搭在膝上,低低道:“谢我做什么?你要谢的,是你那憨笨的师兄和忠心的婢女,那罐粥可是她们的一腔心意,冤有头债有主,可别浪费了呀。”   憨笨的师兄?常师兄?可他已经死了。   忠心的婢女?沁水?可那贱人出卖了自己!   他们怎么会给自己做粥?   怎么……会?   江衔蝉迷茫地眨了两下眼睛,忽地好似明白了什么,头一偏干呕起来。   她吐得那么撕心裂肺,似乎要把她的胃、她的心脏、她所有的内脏都吐出来,她腹如刀绞,可她被饥饿透支的身体却在不自觉地接受来历不明的食物。   十日后的审判,她形销骨立,鸠形鹄面,对罪行供认不韪,自始至终都没看父兄一眼。她的父兄以为她无颜面对自己,却不知她早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拖着镣铐走在地牢阴深的长廊,闻到久违的饭菜香,转头便吐了一地酸水……   衔蝉现在便腹如刀绞,她从昨晚开始便没有进过一饭一水,这段不合时宜的回忆更让她大倒胃口,绷紧了心里的弦。   “笃笃”门被扣响,一道人影在帷幔上绰绰显露,内室阴暗,这人影恍惚不似真切。   “小妹,你饿了吗?”   ——大小姐,饿了吗?   “啊啊啊——”精神极度脆弱的衔蝉失声尖叫。   好心给妹妹送饭的江寻鹤错不及防遭受一波高分贝攻击,紧接而来的是帷幔后砸出的枕头、被褥、首饰盒……他眉心一拧,宽袖一挥,一道结界拔地而起,将这些东西悉数弹了出去。   “小妹,你怎么了?”   他将饭盒放到桌上,撩开帷幔,床上的少女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像一头柔弱无助的小鹿,怯生生地抬起眼睫。   作者有话要说:  窗户纸捅破后,两人相处模式不会变   唯一会变的可能是蝉蝉   譬如,景箫生病时——   前期温柔蝉:乖,喝药有奖励哦~   后期暴躁蝉:乖,不喝药锤爆你狗头(阴影脸)   以及照例打滚求收藏(*/ω\*) 第18章 鬼才待他如初恋   “哥哥!”衔蝉大松一口气,“哥哥,你进来的时候敲门好不好!吓死我了!”   江寻鹤微怔,在她床前五步处停下,认真地说:“我敲门了,你没听到。”   衔蝉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太凶,把习惯了她细声软语的老哥给吓到了,于是她捏起嗓子,顾左右而言他:“我睡得太迷糊,没听到,是我的错,哈、哈、哈。”   江寻鹤显然不信。他看着憔悴的妹妹,敏锐地察觉到她这几日的变化,虽然也像往常一样黏着他,但总感觉揣着几分心事,人也变得一惊一乍。   他叹声:“小妹,那天在幽沼密林,你是不是被吓到了?”   衔蝉笑容一僵。   江寻鹤脸上罕见地出现几分温柔,继续道:“小妹别怕,那头噬魂兽再也不会出现了,幽沼密林外也布上了结界,不会有任何妖物缠上你。”他想了想,坐到床头,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听说你一整晚都没吃东西,饿了吧?我给你带了青菜瘦肉粥。”   衔蝉眼眶一酸,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哥哥,其实我……”   江寻鹤“嗯”一声,等着她说下去。   “其实我——”系统“滴滴滴”拉响警报,衔蝉头疼欲裂,立刻改口:“没没没、没什么,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江寻鹤不善言辞,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件事于妹妹来说可能难以启齿,故而他很识相地提前离开了。   江门宗的少主大人在屋外徘徊了两圈,遇见和他一样前来看望江衔蝉的人,一律不留情面地回绝了。那些师弟们对他不近人情的做法颇为不认同:“少主,小师妹身子不适,大家来看一眼是应该的。”   江寻鹤冷着脸:“她没空见人,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诸位请回吧。”   众弟子:“……”   这一脸欠他钱的表情,真的是在表示感谢吗?   然而他们不知道,堂堂的少主大人此刻心里充满了愧疚。   作为兄长,他竟不知小妹何时变得如此不正常,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安,罔论他三翻四次任她置于险生之境。   况且原本,她是很乐意向自己倾吐难处的。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一个人好好冷静。这件事也暂时先别告诉父亲,省得他脾气暴躁,又错以为小妹惹了什么事。   江寻鹤头疼地叹了口气,指尖闪起一抹微光,召出了决浮尘。通体莹白的细剑漂浮在半空,它的主人郑重地下了命令:“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准踏入此处半步。”   *   夜色如水,案头烛光跳跃,朱底绣金莲的红罗伞静静躺在案上。景箫撑着脸,看了它有足足半个时辰。   法器对他们这些修士来说,是等同于生命的存在,他头一回遇到会把自己的法器忘在别人那里的。   好吧,退一步讲,她把这玩意留下,是为了给自己疗伤……   大约是下午背她回去时,跟她打了一路的太极,景箫一个大意,自己也忘了把这东西还给她,而她竟然也没派人过来向他索要。   他向来不喜欢欠人东西,和这把伞过一夜,简直是要他失眠,难道要亲自还回去?   景箫瞥了眼窗外高悬的大月亮。   开什么玩笑。   她自己粗心大意,关自己何事?   他把红罗伞随手扔在一旁,将门锁死,熄了灯准备歇息。   半个时辰后,景箫沉着脸从窗户跳了出来。   石龛里亮着火光,今晚江衔蝉住处多了几名巡夜奴仆,手里提着灯笼,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觉不觉得……大小姐这几日有点怪?”   “岂止是怪!那沁水姐姐伺候了大小姐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却二话不说,连夜赶走沁水姐姐,真不知又是谁惹到了她!”   “你别说,我昨天还看到她在那又哭又笑地捶床呢!”   “好可怕,不是会受了什么刺激,疯了吧?”   景箫从拐角处一片浓墨般的阴影中走出,抱起手耐心地等两人从面前走过,直至灯笼橘黄色的光辉晃动着消失。   窗户中流淌出一片明亮的光,照亮了窗前一株郁郁葱葱的海棠树,白日灿若流霞的海棠花在夜色中笼上了一层素淡的光辉,娇羞地躲藏在绿叶下。   江衔蝉也没有歇息。   景箫向那扇窗户弹了一粒小石子,大约动静不够大,里面的人没反应,他只好往前走了一步,捡了一粒更大的。   石块在手里抛了抛,确认力度不会大到把窗户打破,正欲弹出,一阵夜风飒飒吹过,将满树海棠吹得簌簌作响,浅粉色的花瓣沿着他衣襟袖角滚落,仿佛落了一肩的雪。   在这阵无香自醉的芳菲雨中,景箫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异常。   他才刚跨出一步便一动不动地静止在原地,直至风卷走最后一片花瓣。下一瞬间,他猛然提气,几步踩上海棠树,借力后翻至身后两人高的假山上。而他原本所站的地方,一排寒光凛冽的利剑拔地而起,紧咬着他的踪迹直至假山下。   若他晚躲一步,或许会被戳穿成筛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后天更,继续支持啊(/?\*) 第19章 指甲是拿来割你狗头的   眼角光影一闪,藻榭交错的庭院里多了抹白衣蹁跹的身影。   江寻鹤缓步走到海棠树下,望着假山上的景箫:“景师弟,这么晚了你来此处作甚?”   他居然在江衔蝉住处前布下剑阵,剑阵前脚启动,后脚他便神速地出现在了这里。   这不近人情的家伙,自己的家人倒是保护得密不透风。   景箫这么想着,却见那排威风凛凛的剑阵转瞬间化作点点萤光散去,只剩一张纸符晃晃悠悠飘落在地。他面容微微扭曲,嘲讽的笑僵在嘴角。   剑出而不见血,居然只是空有其表,拿来吓唬人的吗?   他抬眼看向江寻鹤,他正将那纸符收入袖中,决浮尘安安静静地挂在他腰间,全无嗜血的痕迹。   江寻鹤的手下留情反倒让景箫觉得无趣,他面上不动声色,从假山一跃而下,朝江寻鹤拱手行了一礼,坦然自若道:“我斗胆一问,少主为何在此处布下剑阵,听闻小师妹受了伤,难道我们这些同门师兄,来看望一两眼也不行吗?”   他大概不知道,今日下午和他一样来慰问的弟子都被江寻鹤无情赶走。所以哪怕他现下说得如何再坦荡,江寻鹤面色反而变得愈加不悦。   “小妹受了重伤,需要静养。”他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她静养的这几日,暂时不便见人,你的心意我领了,现在你回去吧。”   景箫想到方才两名下人的闲言碎语,眉尖一动,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关切神色:“受了重伤,什么重伤?”   “她被噬魂兽所伤,毒素还未除干净。”   江寻鹤多看了少年几眼。   他是立于峰顶之人,不免会有几分孤傲,整个江门宗能让他记住的除了家人长老便是沐青鸢,未曾对其他弟子多加关注,但这个少年却是例外。从一头邪兽手底下救出两个人,还逼得它抛下了自己的猎物,这可不是普通低阶弟子能做到的。   景箫则有些始料未及。   想来想去,江衔蝉一路划水,唯一受的伤是替自己挡下了一记重击。   虽然那应该是替江寻鹤挡的。她那时将自己错认为兄长后的表情,现在想起来仍是觉得十分有趣。   思及至此,他再看向江寻鹤的目光便有些微妙,而江寻鹤看他的目光亦带着狐疑。   “你还没回答我,这么晚来此处作甚?”   “小师妹的红罗伞忘在了我这,我此来特意物归原主。”景箫拿出这柄朱红小巧的伞,一五一十地解释前因后果:“那日我受了伤,小师妹用它来替我治疗,后来便忘在了我这里,直至今日才想起。未能及时送还,还请少主莫要介怀。”   他的解释没有任何问题,换做江寻鹤自己也会这样做。他觉得奇怪的是,江衔蝉向来任性,无论身在何处,这把红罗伞从不离身。   因为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江寻鹤觉得自己愈发猜不透妹妹的心思了,他沉默了一会,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多管闲事,伸手欲接过红罗伞:“我会给小妹送去的,你先回吧。”   却接了个空。   景箫扬起一个单纯无害的笑:“我想当面道谢,还请少主通融。”   “当面?”江寻鹤唇线崩得笔直,面无表情,目光却逐渐凌厉起来。随着他启唇话落,一缕轻缓的风从两人脚底旋起,尘埃轻浮,如烟似霭。   眨眼间狂风骤起,如锋似刃,衣袍猎猎作响。   “夜半更深,你不觉得不大合适?”   “不合适吗?”少年的发带在风中宛若白蝶扑簌的翅膀,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指着头顶的大月亮,语气轻松:“只不过上回小师妹给我送药的时候,也是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下。”   “……”江寻鹤额角突突跳了两下。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窗户猛地被人推开,衔蝉披着外袍,揉着惺忪的睡眼,刚探出头便被糊了一脸狂风花粉,她艰难地眯起眼看清庭院中对峙的两人,脑袋一下子大了:“……怎么是你们两个?”   “你有一样东西忘在了我这里。”衔蝉的出现让这股风逐渐停歇,景箫得以迈开步子走到窗台下,光影在他面上交织着流转,映得一双水润的眼眸明晦不定,“这是你的红罗伞,给我治疗的时候沾了点血,不过你别担心,我洗干净了。”   他隔着窗将伞柄塞进已经完全愣住了的衔蝉手里,眉宇间落下一片阴影,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手:“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可别弄丢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好心的。”   衔蝉:……!!=口=   她心里滚过一片弹幕“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在他那我特么是傻逼吧!!”“这么晚了来我这一定是心怀不轨吧!!”“我是不是应该示威一下反正有哥哥在不虚的吧!!”   “真是麻烦景师兄了。”衔蝉扬起脸真切地道了声谢,露出甜丝丝的酒窝。同时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反客为主地握住了他的手。   手上骤然一暖,随即又一痛,景箫低头一看:“……你是不是应该剪剪指甲了?”   “师兄不懂,我正致力于把指甲留到两寸长。”   “为什么?”   因为可以用“指甲刀”割下你的狗头。   衔蝉捂脸偷笑,落在对方眼里竟有一种娇羞的错觉,“因为那样好看。”   “……”   两人一个站在沐浴着烛光站在窗内,一个披着月光立于窗前,倒像是一对月下幽会的小情侣。被遗忘在一旁的江寻鹤迷茫地看着江衔蝉的表情,他已经好久没从小妹脸上看到如此甜蜜的笑容。   这样的笑,好像沐师妹偶尔也对自己露出过。   他捏住决浮尘的手紧了紧,忽又松开,也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等衔蝉体内毒素除尽后,她也能出来活动了。师长们给她送药送慰问,着实让她享受了一波被众人关心的感觉。   双眸微阖,默念咒语,手指间符箓火焰暴涨,将一截柳妖的死尸烧得干干净净。   衔蝉松了口气,慢慢睁开眼。   太好了,这样下去,若是最后不得已要和景箫正面硬肛,她至少可以逃跑。   “小师妹进步很大,不过你还没有发挥出驱鬼符真正的威力。”好心指导她的师兄纠正着她的错误:“你看,应该是这样做的……”   景箫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看身旁两人不厌其烦地探讨难题。   那师兄年纪也不大,坐在江衔蝉对面,耐心地解释:“你看,手势应当这样摆。”   景箫不屑地移开目光,若是作战的时候也这样叽叽歪歪地摆手势,自己还没准备好,对面的邪物就能把你撕成碎片。   偏偏衔蝉奉之为圭臬,恍然大悟般长长地“哦”了一声,拍手称赞:“师兄你好厉害!”   “哈哈哈,小师妹过誉了,都是先生课上讲过的,你前几日负伤在家没听到。”   菜鸡互啄不过如此,就那老古板的屁话还信。   “……诶,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小师妹不介意的话,师兄手把手来教你。”   景箫瞳孔微颤。   鬼使神差地,他摊开自己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手把手时的温度。   这几日一直觉得江衔蝉有些不对劲。   她面色苍白地回到众人中,收下他们的一句句慰问与关怀,每个人都似乎成了生死之交,唯独对自己倒是变得若即若离起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唯一一次没有控制住情绪,是在怀疑她并非江衔蝉本人后,不过那很快证明这不过是他一个一厢情愿的误会。   所以,到底是哪里有了纰漏?   他心情复杂地将散落在书本上的海棠花瓣拂落,余光留意着身旁的动静。那年轻弟子的手已经伸上前,虚虚地拢着她,亲密但不逾越。   景箫将书翻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却是连半个字也没记进去。他又翻过一页,发现这页中竟夹着一片海棠花瓣,许是不知何时飘进来的,干瘪而丑陋。   若是多愁善感的文人见了,定会感叹可惜可惜,世间万物有灵,这花瓣本是红袖添香的命,却不想空等了一整个春天,直至韶光逝去,芳华不再。   景箫没想这么多,只是抬头看着窗外那株已被秋风催去了半数花叶的海棠树,心道这真是个令人不舒服的位置。   不舒服,总想做点什么……   衔蝉闭上眼,还没开始念咒,两指间夹着的符箓被人猛地抽走了。   火焰蹿出整整半人高,将她面前整株柳妖裹成了一只火球。从火势暴涨,到妖物发出痛苦的嚎叫,再到一切化作青烟飘散,整个过程不过两个弹指的时间。   “好、好快。”愣了半晌后,那年轻的师兄发出一声慨叹。   快到连念咒也来不及,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念咒。   他回头对衔蝉道:“小师妹,你旁边就坐着大佬呢,哎哎,看来用不到师兄班门弄斧啦。”说着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给景箫腾出了位置。   景箫未发一言,也没堂而皇之坐下来,只站在一旁,脸上没有得意,没有炫耀,空荡荡的像一张白纸。   这家伙搞什么鬼?   衔蝉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景师兄,你在搞……你在干什么啊?”   他偏头看向窗外,毫无起伏地吐出两个字:“错的。”   “啊?”   “他教的,是错的。”他回首对上江衔蝉的目光,认真地说:“这样在实战中,你会死。”   “……”   被一个资历比自己还小的弟子不留情面地否认,那年轻师兄尴尬得快要自闭了,捧着两只蛋花眼跑远了。   衔蝉的尔康手绝望地停顿在半空中。   景箫踢完馆子,也没有负责的觉悟,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坐上了自己的位置。   衔蝉苦恼地枯坐半晌,只好凑到他身旁:“景师兄,刚刚那个……砰一声炸出火花来的绝招,能不能教教我?”   他扫一眼过来,很快又回到书页上:“这个没有诀窍,只能靠苦练。”   衔蝉倒不是不能吃苦,只不过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说不定她还没能炼成,这个世界的号就没了。   景箫翻页的手指一顿,“不过除了这,我可以教你简单一些的东西。”   衔蝉抱起手,哼哼唧唧地瞪着他。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把她的老师赶走,竟有脸取而代之,可惜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自己一清二楚。上回的避瘴符,衔蝉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还想再让她上当,想得美吧!   他见她眉宇间凝着戒备久久不语,嘴角一翘,露出一抹莫测的微笑:“若是信不过我,找你哥哥也行。”他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这种简单的法术,少主一定会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何至于让你一人苦苦摸索?”   衔蝉:“……”   什么意思,这家伙还想挑拨离间?   她忍着手痒想抽他的欲望,把手放在案下,忽而摸到了一个大块头,低头一看,原来是她之前嫌得无聊带来打发时间的《九州图志》。   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把大块头往景箫面前一砸,“我不学法术了,我要夯实理论,师兄,这书里我有好多不懂,你能不能教教我呀?”   “……”景箫目光移到这本足足有一指厚的书上,眉尖抽搐:“你让我……把这整本书给你讲一遍?”   “嗳……不行吗?”衔蝉故作遗憾地叹气,“我还以为景师兄言出必行的呢,既然不愿意,我还是去找那位好心的小师兄吧,这回不打扰你啦,你安心干自己的事吧。”   她正欲离去,手腕被人猛地握住。   作者有话要说:  “指甲刀”的梗来自骨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苜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和谐友爱的同门情谊   学堂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半,霞光沿着窗棂斜斜地打进来。两人相对而立,半晌无语。   景箫随手翻了一页,正翻到重明鸟的画像,这只火红的大鸟旁有一行作批注的小字:“火鸡可以烤、炸、酱、卤,墨西哥火鸡卷是极品。”   衔蝉:“……”   猛地劈手夺过,强颜欢笑:“今天太晚了,暂且就到这,咱们明天继续。”又关切地弯腰问:“师兄你嗓子没事吧?明日我带一些枸杞来。”   景箫低咳了一声,阴着脸:“不用麻烦。”   衔蝉抱着书背过身吃吃偷笑。   混蛋,叫你之前骗我,叫你打扰我补课,现在打肿脸充胖子了吧?   景箫在她身后打量着她,半张脸埋在窗后的阴影里,眼里缀着一点寒芒。   那日乖乖凑到他爪牙下任其鱼肉的猎物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她的恐惧昙花一现,过了一晚便又能和他周旋自如,甚至睚眦必报。   是他没有切中要害,还是说,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衔蝉站在夕阳光影中,许是察觉到身后黏着一道视线,毫无预兆地转过头,与他对上目光。   她瓷白的脸上打了一层暖橙色的釉,像记忆里街头老爷爷手里糖人的色泽。   景箫撑着书案微微屈身,一手捂住发烫的额头。   尘封在心底的记忆叫嚣着要冲到太阳下,声势浩大地撞着朱红的门。他眼底翻滚起黑雾来,在门被撞开之前,无数恶鬼们咆哮着、嘶吼着,从角落的阴影中爬出来,蜂拥而上,门内很快没了动静。   但恶鬼们趁虚而入,开始往门内挤。   景箫瞳孔紧缩,视线被一层黑雾笼罩。   “主人怜悯我等,赏一口心头血,不会伤主人分毫的。”一只还没成年的小鬼饿得面黄肌瘦,两颊剧烈凹陷,衬得两眼出奇地大。   瘦小而丑陋,在他弱肉强食的识海世界里,很快便被淘汰了出来,于是不得已向他求助。   景箫忍着头疼,认认真真地看了它两眼。   他当年慌不择路,只要是阴物,哪怕是毫无用处的孤魂野鬼,也全都收纳进了自己的识海。但这只小鬼实在是太瘦太矮了,恐怕连江衔蝉那样的三脚猫货色,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它打飞。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千秋,汪洋无际的识海亦是一段光怪陆离的尘世。   这只落单的鬼,很明显被其余身强体壮的鬼排挤欺负了。   ——你这么弱,还有脸和我要饭吃?   那小鬼大梦初醒,预感到自己即将被遗弃的命运,涕泗横流地抓着景箫的衣角:“主人别赶我走,外面都是道士,我出去就是死……”   他居然沦落到被鬼视作同类。景箫有些讽刺地想着,抬眼看向那扇被撞得摇摇欲坠的朱门。   许久没听到身后有动静,识海外的衔蝉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景箫埋头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一般。   “景箫,你……站着睡着了?”她弯下腰去看他藏在乌发中的脸,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双眼竟仍清醒地睁着,眼底倒映着溢彩流光的晚霞。   景箫的身体有任何风吹草动,心脏便岌岌可危,故而他暂时不敢妄动,只云淡风轻道:“坐太久,我站一会。”   偏江衔蝉毫不知情地站着不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他双手撑着书案,屏息凝神,就这样沉默须臾,忽地侧过脸,眼瞳乌黑得惊人,凝视着,像不透光的深渊。   他缓慢而谨慎地伸出手,尽量不去牵扯到经脉内灵力的流转,朝着少女娇嫩的面庞而去,然后用拇指蹭了蹭她嘴角的一片肌肤,如果他没记错,那是她笑起来能露出酒窝的位置。   很多时候,他都想拆开她无知无畏的伪装。   又来了。   衔蝉惴惴地想。和那日在常家厨房一样,那种被一双血目盯着的压迫感。   还有,他干嘛摸自己的脸?摸脸就算了,还用力蹭了蹭,简直就像是狼伸出爪子,悠闲地琢磨着该抓下兔子脸上哪一块皮。   “小师妹,你脸上,蹭到墨了。”他忽地开口,摊开掌心,手指上却揩下来一块墨痕。   衔蝉捂住脸,转头就去找镜子,果见脸上糊着一块墨迹。   该死,他什么时候动的手?   就知道他不会无条件地乖乖答应给自己讲书。   江衔蝉转身的一刹那,景箫终于喘出一口气。   气息紊乱,喉中涌出一股腥甜,好不容易生生压了下去,不料又一阵熟悉的风忽然卷来,风散后现出一抹人影。   还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他立时咬牙将阴物的气息压得更低。   障眼法拿来骗骗江衔蝉绰绰有余,但在江寻鹤面前便是小儿科了。   景箫吐出一口浊气,额角的青筋默不作声地突显出来。他这个时候敏感无比,连站在身旁的江衔蝉也多抱了几分警惕,好在她一见江寻鹤便乳燕投林似的扑了过去,脆生生甜丝丝地喊他:“哥哥!”   撑在书案上的手指尖退了血色,耳畔出现一阵嗡鸣,两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   他拿手背一抹,黑红黑红的一片。很快这颜色便消隐在苍白的皮肤下,青色血管顺着脉搏的节奏跳动了一会,也逐渐藏了下去。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江寻鹤指着衔蝉没擦干净的右脸,“怎么还沾到了墨?”   “写字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衔蝉心虚地拿手帕狠狠一蹭,“没什么问题啊,我好着呢,哥哥。”   江寻鹤往景箫身上一扫,又问了个犀利的问题:“这么晚了你们还不回去?”   衔蝉更加心虚,景箫也好不到哪去,都不想让这暗中交锋被第三方知晓,衔蝉是迫不得已,景箫则自有安排。   “我在补课。”   “我在帮她补课”   目光分道扬镳的两人回答却出奇地一致,衔蝉把手帕藏进袖子,景箫则不动声色地将沾着血迹的手背在身后。   尽其所能营造出岁月静好、和谐友爱的同门情谊。   江寻鹤:“……”   他有点头疼。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傻子?   别人的事他管不了,但小妹的事自古以来便是他的事,这是头一回江衔蝉对他有所隐瞒。   这些天来的疑惑终于在此刻冲上了顶峰,江寻鹤瘫着脸,内心波涛汹涌,激流回荡,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却始终抓不住。   罢了,小妹长大了,他不能像父亲那样管太多。   “淮阳来了委托信。”江寻鹤压下疑惑声音平静:“正好你们都在,便跟我去见父亲吧。”   江门宗的规矩,奇门试法大会后两派取得魁首的弟子须得由同门师长带领涉世历练。这次是江寻鹤参加的最后一届,之后便能单独出使任务了。   大殿内不多不少,站了十一名弟子。   江云逸正襟危坐,折扇在手上轻敲,威严地环视了一圈:“尘世凶险,你们还是群初出茅庐的孩子,若是想放弃此次历练,现在便可以走。”   年轻弟子丧命在外者并非鲜有耳闻,这十一名弟子面面相觑了一会,明明有的腿已经发抖了,却没人出声。   这十一人中,唯沐青鸢一个女性,却是脊背挺得最直、目光最坚定的那一个。   可别忘了,她不久前还受了伤。   于是她除了收到另外十人的注目礼外,还有江寻鹤担忧的目光。   “沐师姐真是好厉害啊,明明伤得很重,却还要赌上性命降妖除魔,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旧伤复发,拖大家的后腿,甚至还要哥哥分心照顾你。”江衔蝉此时此刻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段话。   然后沐青鸢将会义正辞严地重申自己的觉悟,再之后,伴随着江云逸严厉的训斥、江寻鹤失望的叹气,江衔蝉一气之下表示自己也要跟着一起去,不能让沐青鸢有任何可乘之机。   往年的涉世历练,她都以身体不适为由赖在家里,这次可谓为了争风吃醋豁出了性命。也正因为她在历练途中骄纵跋扈、要求苛刻,且对沐青鸢百般刁难、有意为难,惹得一向不厌其烦的江寻鹤都对她颇有微词。   一想到接下来就要用这番话为自己的作死行为开个头,衔蝉整个人尴尬得掉了颜色,也忘记了自己应该顺着江云逸的话,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放弃。   “若没人站出来,那便是都有这个决心了。”折扇一挥,身后殿门缓缓合上,江云逸道:“这大门一关上,便再没出去的机会了,命是自己的,你们可想好。”   正当脑海里警报“滴滴”拉响,有个符箓派小弟子猛地上前一步,弱弱地举起手,涨红着脸道:“等一下!家、家主大人,我、我想退出!”   大门“吱呀”一声卡住,江云逸颔首:“惜命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急流勇退也是气魄。”   两权相害取其轻,面子和性命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道理是没错,但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膜拜一往无前的勇气,对临阵退缩的懦夫没什么好脸色,不免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好似在说:符箓派就是符箓派,一群只会涂涂画画的软蛋~   那弟子简直想大喊卧槽!!   他听前辈说,家主每次给完台阶,大小姐都是第一个站出来顺坡下驴的,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简直是大家的救星。   可是为什么!她这次半点反应都没有!!   害得自己不得不做第一个出头的弱鸡!!   约莫觉得就自己一人丢脸太孤单,他两颊发烫地环视一圈,想找个同道中人,看来看去都是不好惹的人物,一番权衡下相中了站在一边安静如鸡的景箫:“景师弟,你上回受了伤,这次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俗称度蜜月 第21章 副本开启   “多谢师兄关心,但我的伤已经好了。”景箫微笑着拒绝,又给他补了一刀:“师兄自己想走的话,没人会拦你的。”   那弟子慌了,“那那、那沐师妹呢?沐师妹也受了伤吧?!”   沐青鸢道:“我能坚持。”   “…………”   令衔蝉头疼欲裂的警报骤然停止。   她顺势补上一句:“我也没问题。”   “…………”   那弟子看上去快要哭了。   好在不过片刻后,又有几人站了出来,选择了保命。这般下来,愿意接受委托任务的便只剩了八人。   而衔蝉斩钉截铁的语气引不少人侧目,江云逸难得看到娇生惯养的小女儿这般积极,“哦”一声:“小蝉,你也不怕危险?”   衔蝉笑吟吟地看一眼沐青鸢,“沐师姐都受伤了还能坚持,我自然不能怕。”   江云逸难得露出满意的笑,沐青鸢则微微红了脸,与江寻鹤对上目光的时候,她脸便更红了。   衔蝉面上笑嘻嘻,心里却在暗叫糟糕!   又出岔子了!   那些临阵退缩的弟子倒是分毫不差,可景箫却不该在众人之列才对!   他为什么答应?!难道是想过过上辈子没过过的瘾?   江寻鹤见她嘴上强硬,目光却一直在游移,低声在她身后道:“觉得害怕就不要勉强,没人逼你去。”   “我一点都不怕,我好的很!”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不远处的景箫听,衔蝉一字一句咬得极为清晰。   江寻鹤感觉到她仿佛在跟谁较劲,顺着她目光一看,在心底缓缓发出了“原来如此”的喟叹。   此次任务的委托者地位不低,是一位在淮阳就藩的王爷,因爱女为妖魔纠缠,不得已才找上了江门宗。因涉及王室贵胄,诸多细节并未在委托函中详细阐述,故而江云逸再三叮嘱众人,定要万分慎重,不得单独行动,万不得已之时可以用传音符向门派求助。   “景箫,你留一下。”余人离去后,江云逸单独唤住了他:“你两回受重伤,这次也要一同去吗?”   少年在大门前停住脚步,朝江云逸施了一礼:“回家主,我伤势无碍。”   “……你们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个两个都受过伤,一个两个都争着抢着去做任务。”江云逸道:“机会又不是没有,这次错过了下回再上,何必偏偏要抓着现在不放?”   景箫默然不答。   江云逸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这孩子可能认为他在怀疑他的能力,低咳一声:“许多弟子三年都未踏出灵崖山半步,砥砺上进是好事,但也要考虑慎重……”   景箫保持着低头行礼的姿势,脸埋在宽大的袖摆后:“多谢家主关心,但我确实无碍。”   “好,好,是我年纪大了,前怕狼后怕虎,不如你们这些少年人了。”江云逸倒是笑了起来,“不过我得看一看你的伤势。”   他要把脉。   这有些出乎景箫意料,放在平时,他会感念江云逸无微不至的关切,但现在……他刚刚才好不容易将阴气压下……   “怎么?”   景箫缓缓放下手臂,“劳烦家主。”   “什么劳烦不劳烦,为了你们这些孩子我可愁秃了脑袋。”江云逸开了个玩笑,而后将两指搭在他手腕上,闭上双眼。   他开了灵识。   景箫眉间闪过一簇涌动的黑气,一瞬即逝。   他几乎是用上了全力将阴气压进心肺间,喉中立刻涌上一股腥甜。在江云逸这样的宗师面前,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也能让他瞬间警觉。   届时便完了。   上一世他还没完全吸纳这些阴物,由得它们四处游窜,反倒是不易察觉。如今不同,它们臣服于他,以其心头血为食,源源不断地供应修为,早就成了水乳交融的一体。   他修的是歪门邪道!   江云逸眉头一皱,“嗯?”   景箫绷紧了整条胳膊,剑拔弩张地盯着他。   “你痊愈得已经差不多了,是不是有人给你治疗过了?”   景箫愣怔地收回手,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日江衔蝉给自己留下的红罗伞。当时他不以为然地想,她这么弱,区区一点灵力不过杯水车薪,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是……小师妹。”隐瞒家主没有任何意义,他如实相告:“确实是小师妹帮了我。”   “哦,原来是衔蝉。想来也是,那一脉灵力极为滚烫,除了她的红罗伞,我也想不到其她人了。”江云逸对女儿的懂事感到十分欣慰,语气藏着溺爱,“不过她功夫不到家,使起来总会伤到人,平日里除了挡挡太阳也就没别的用处了,难得这回用对了地方。”   不是因为功夫不到家,是因为那是江寻鹤送给她的生辰贺礼。她恨不得白天黑夜都撑得高高的,好似这把红罗伞是牵引着她与江寻鹤两人的婚礼彩绸。   江云逸自然想不到这一点。   让人送走景箫后,他又唤来了江寻鹤,肃着脸道:“你此番定要小心,更要保护好你的师弟师妹们。”   “父亲放心,我定不会让他们有任何闪失。”   江寻鹤见他虽板着脸,但唇角却残留着一丝笑,便多问了句:“父亲今日好似很高兴?”   江云逸绷住嘴角,“高兴什么?我看你才高兴?!明日便要出发了,莫要麻痹大意!”   “是。”江寻鹤敛容,却站在原地不动。   “……你怎么还不走?”   江寻鹤煞有介事道:“父亲难得如此高兴,没什么话要叮嘱小妹吗?”   “…………”   “小妹今日给父亲长脸了,父亲理应高兴。”   “我高兴什么?她都十四了,是时候该出去历练一番,哪怕这回不答应,下回我也得摁着她脑袋去!不然像她这样,混个魁首的成绩,临阵却畏缩不前,没得给其他弟子树了个懒散投机的‘榜样’!”江云逸越说越气,把气撒在江寻鹤身上:“说来说去,是你这个做大哥的太惯着她了!她发大小姐脾气你不管,她难得懂事一回你却开心得跟娶了老婆似的!你看看你这是哥哥该有的样子吗?!”   “……”江寻鹤摸了摸自己冰封雪塑的面瘫脸,心说自己连笑都没笑,明明是你自己乐得跟喝了十两二锅头。   江云逸告诫他,要严于律己,更要严以待人,要将江衔蝉当做普通弟子一视同仁,在这次任务中不得有任何偏袒举动。   至于她这回破天荒答应下山历练的事,更应以平常心看待。别人的孩子一出生便能喊爸妈,自己的孩子三岁才牙牙学语,这难道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吗?   训诫足足维持了半个时辰,江寻鹤满头冷汗表示悔改。   结果江云逸第二天便偷偷让人给江衔蝉塞了一堆灵丹异符,一行人马车都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地,背着手不知在冥思什么。   “家主,大小姐人都看不到啦,您也回去吧。”管家凑上来:“属下把东西交给大小姐的时候,大小姐看上去都快哭了,她说,一定会活着回来见您,一定不会给您和江门宗丢脸的!”说到此处,还抹了两把眼泪。   “这孩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江云逸眼眶红了,好半晌才颤声道:“寻鹤呢,他走之前怎么说?”   管家知道家主昨日对少主进行了半个时辰的思想教育,对症下药:“少主说,定会谨遵家主您的教诲,秉公无私,一碗水端平,不给大小姐任何援手……”   “我去你的!”还没说完,便被江云逸一脚踹翻:“他当真这么说?你给我把他追回来,我给他抽一顿!臭小子,亲妹妹都不管了?!!”   江寻鹤背后寒意顿起。   锵!   剑光一闪,一根蜘蛛丝软绵绵地飘落下来,干瘪的尸体被踩烂在马蹄下。   “大家小心,出了灵崖山便没有任何结界保护,此处有瘴气,妖物定然也更多。”江寻鹤一抖缰绳:“加快速度,天黑前要走出这片密林。”   弟子们纷纷应声,提速跟上。   天际已经卷起了流霞,归林的倦鸟在头顶盘旋。林子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雾霭,杂草没了马蹄,半条小道也无,很显然人迹罕至。若不是为了加快速度,他们一行人也不会经过这片密林。   好在淮阳毗邻酆都,过了此处,山脚下的客栈便也不远了。   想到届时便能洗一个热乎乎的澡、吃香喷喷的晚饭,江衔蝉又打起了精神,抬手挥掉总围着自己转圈的小蛾子,忍着大腿根被磨破皮的痛,夹紧马腹想走快一些,未料这马也和她一样骄纵得很,打了个响鼻赌气般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本就落在最后,众人又走得急,一时都没注意到她的窘境。   “…………”   衔蝉气得死命按它脑袋。   喂喂,动一动啊你这混蛋!!   “噗嗤噗嗤——”累死啦老子要休息!!   一人一马在较劲之时,走在最后的景箫慢吞吞经过,好心送来一瞥:“要我搭一把手吗?”   “要要要!”衔蝉求之不得:“景师兄你来得真是太……”   唰——   一道白光闪过,可怜的小马驹霎时被削掉了半条尾巴。   “……及时了。”衔蝉愣愣地补上最后三个字,从头发丝僵到了脚趾。   景箫岿然不动地坐在马上,散漫而又闲适,根本没看清他何时出的手,“无需跟一匹畜生客气,小师妹未免太寡断了。”   “噗嗤噗嗤噗嗤——!!!”哎哟喂痛死老子了这人下手这么狠是魔鬼绝对是魔鬼吧!!   一脸懵逼的衔蝉就这样被发狂的马带跑了。   令人不适的小妖实在太多,沐青鸢袖中的虹练一刻也没闲下,前方的瘴气被搅得七零八落,倒是给众人提供了一片明朗的视野,那一阵阵诡异的压迫感也没那般渗人了。   她趋马上前几步,与江寻鹤并驾,“等一等,小蝉师妹还在后面。”   她知道江云逸父子平日很疼江衔蝉,甚至在试法大会那样重要的场合,江寻鹤也会为了江衔蝉的安危,不惜从捕猎中途退出。   但这回他却并没有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甚至将她一个人抛在了后面。这实在不像他所为,莫非……兄妹两人吵架了?   沐青鸢甩甩脑袋,迟疑再三,这才上前提醒江寻鹤。   “你是说小妹?”江寻鹤反倒是笑了笑:“放心吧,她没事的。”   话音方落,一只雪白的纸蛾扑扇着翅膀飞来,停落在他肩头,身形虚晃,又变成了一只纸雀,张着细嫩的嘴缘正要禀报,一阵狂风刮过,吹得它在空中翻了三个跟头,等再次飘回江寻鹤掌心的时候,纸雀只剩一口气了:“大小姐……一切安好……”   “……怎么都不像是一切安好吧。”沐青鸢看着方才那阵狂风,喃喃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话没什么说哎,那就求个收藏吧(鞠躬 第22章 在死亡的边缘反复试探   托景箫的“福”,衔蝉一骑绝尘,一马当先到了山脚的客栈,站在太阳下迷糊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她的魂都要被颠出去了。   偏那家伙厚颜无耻,一脸坦荡地到她跟前慰问:“小师妹还能走路吗?”   衔蝉气呼呼的:“不能!”   “那要我背你吗?”   景箫有些恶劣地开了个玩笑,本以为她会瞪自己一眼,而后蹭蹭蹭到江寻鹤面前边哭边抱怨,未料她瞪完后,立刻从马上解下一只包袱,塞到自己手里,“我太重啦,这个轻一些,师兄帮我把这包袱扛上楼吧!”   他手里陡然一沉,抬头看了眼因常年失修而羸弱陡峭的客栈楼梯,陷入了一阵沉默。   “小妹,不要任性。”江寻鹤回头不痛不痒地斥责一句:“大家都累了,你的东西放在下面没人会偷。”   “不行哪哥哥,这里面都是爹爹给我的东西,珍贵得很,不能离开我半步。”反正她都被贴上任性的标签了,那就顺水行舟继续任性下去,不得不说,她的本性有时候真是帮了大忙。   “景师兄一路上很照顾我,今天帮我驯马的也是他。”衔蝉幸灾乐祸地看了眼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景箫:“想必搬一个包袱也不成问题,是吧景师兄?”   景箫扯出一个笑:“……自然没问题。”   荒郊野岭的客栈条件简陋,每走一步楼梯便“吱呀”呻.吟一声,扶手上积了层厚重的灰。   衔蝉这包袱看着体积大,实则装的都是些轻便玩意,景箫单手拎着上了楼,在她房间前停下脚步。   “你不会还要我进去吧?”   “这就不用了。”衔蝉接过包袱,笑嘻嘻道了声谢,“啪”地关上门,很有安全意识地落了锁。   景箫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直到一盏壁灯耗尽了油,默不作声地熄灭,让这一角陷入了黑暗,他才五味杂陈地移动脚步。   他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陪她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很有趣吗?   偏偏,她看上去毫无防备,认真而又幼稚地与他对戏。   景箫眉眼沉了下来,正欲转身离去,门锁一响,江衔蝉的脸又探了出来,塞给他一样东西。   “什么玩意?”他低眼一看,是一只小巧的灵囊,里面装着一张四不像符箓,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一路顺丰”。   “护身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角酒窝一闪即逝:“自己做的,同行的师兄师姐都有份。”   景箫漫不经心地往衣襟里一塞。   一路顺丰……好奇怪的护身符。   客栈虽小,但五脏俱全,后院有两个澡堂。衔蝉在路上碰见了同去的沐青鸢,两人拿着换洗的衣服狭路相逢,各自愣了一下,都给对方让了条道。   短暂的沉默后,衔蝉训练有素地进入了角色,率先跨出步子,一面又跟沐青鸢打了声招呼:“真巧啊,沐师姐也来沐浴吗?”   沐青鸢点了下头,以示寒暄。   她性子沉稳,寡言少语,和江寻鹤在某些方面极为类似,这样两个性.冷淡的人走到一块可以说是人以群分,但到谈情说爱的地步,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衔蝉和她一左一右走着,谁都没出声,一股淡淡的尴尬感氤氲而生。   “赶了一天的路,小蝉师妹也很累了吧?”最先开口的竟是沐青鸢,语气略有些不自然。   “是挺累的呢。”衔蝉硬着头皮搭腔:“沐师姐伤势好些了吗?我爹爹给我带了好多药,路上受伤便备着用,我想着自己一人用不完,沐师姐可以拿几瓶过去。”   “多谢小蝉师妹好意,我伤势不成问题。”沐青鸢独来独往,能自己解决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果不其然拒绝了衔蝉的帮助,话锋一转,忽地叮嘱了一句:“这一路危险,小蝉师妹要跟紧大家,千万不要单独行动。”   衔蝉乖乖点了点头,殊不知自己来言不拒的样子落在对方眼里却有些反常。   本来这一句话,应当是江寻鹤叮嘱的。   沐青鸢越俎代庖,一贯任性的江衔蝉却也没有表达任何不满。   原以为兄妹两人生了矛盾,现下看来,江寻鹤始终如一地保护着她,而她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明里暗里的保护。   全心全意地依赖对方,全心全意地保护对方,全心全意地相信彼此。   沐青鸢抱着衣服的手臂紧了紧。   “小蝉师妹。”   她忽地停住脚步。夜风带着凉意扫过温暖的躯体,不禁冒出一片鸡皮疙瘩。   走在前面的江衔蝉回首,困惑地睁大眼。   矮了她半个头的少女抱着大坨衣服,看上去更加娇小玲珑,像一只精致的木偶娃娃,衣领中探出的一段白腻纤细的脖颈,好似笼罩在月华中的嫩芽。   沐青鸢听说,这样的女孩子,总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那般优秀的江寻鹤无法让人不去注意,而江寻鹤身旁站着的总是那个娇小可爱的女孩。有人说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更多人揣测他们是天作地和的璧人,不论传闻如何,江衔蝉望向她兄长时,双眼中翻涌的情愫也不会让人看错。   沐青鸢想去尊重江寻鹤,所以也想去尊重他所喜爱的人,但两者无疑是不可避免的矛盾。至少现在,她不想引起任何矛盾。   “沐师姐,怎么了?”   沐青鸢拂了下耳畔的碎发:“突然想起忘了些东西,我回去拿,小蝉师妹先走吧,不用等我了。”   她身影一闪,转瞬便消失在树丛后。   这是忘了什么东西,让她急得居然调动了灵力?   一头雾水的江衔蝉只好自己到了澡堂,不过这样也正和她意,毕竟她还没做好和女主正面交锋的准备。   等再次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好几只壁灯寿终正寝,走廊黑洞洞地没有尽头。   衔蝉感觉自己手臂处痒痒的,以为是掉落的头发丝,用手一抹,却是银光闪闪的一根长发。   她吓了一跳。这些天太苦恼,都长白头发了吗?   衔蝉沉浸在花季少女提前秃头的悲伤中,以至于没有发现即将迎面撞上的一道人影。直到那身影靠近了,她才堪堪停住脚步。   狭路相逢的总是仇家。   衔蝉在掉发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暂时不想与他针锋相对,主动退步,还漫不经心地打了声招呼。   她一动,衣角便卷着一股微风,鼻端尽是少女身上沐浴后的玫瑰露清香。景箫下意识错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见她双手捧着什么,脸上愁云惨淡,神色堪称绝望。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   想到这世上除了自己,竟还有其他能让她感到绝望的事物,景箫便十分不是滋味,难得开腔主动询问:“小师妹这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衔蝉睨他一眼:“我长白头发,还掉发。”   “…………”   景箫看了眼她空空如也的掌心:“……所以你的白头发在哪?”   “是这根。”衔蝉捻起那根银白的长发给他看。   “你手里根本没有东西。”景箫装模作样地叹气:“小师妹,你是不是没休息好,眼睛出现幻觉了?”   诶?   衔蝉的手顿在空中。   他的目光根本不在上面……或者说,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衔蝉两指将白发绷直,短短一截在灯下泛着金橘色的光,手中的触感也是真的,应当不是她的幻觉。   她一低头,这才发现脚下也踩着一根根银光闪闪的东西,仿佛地面纵横交错的纹路。   这不是她的头发?   还是说,这根本不是头发?   伴随着系统“滴滴滴”的提示音,衔蝉脑中白光一闪,一幅色彩斑斓的图卷铺展开来。   她刚想去提醒还毫不知情的景箫,就听锵一声争鸣,他垂在身侧的掌心里凝起一股白流,闪着雪光的错骨猛然朝衔蝉刺来。   !!   距离太近,必死无疑。   死亡的毒蛇猝不及防咬中了咽喉,由不得任何反抗的机会。   衔蝉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看着刀尖在自己瞳孔里的倒影愈发凛冽。   这家伙如此急不可耐,现在就要杀自己吗?   失策了,人家对自己的恨意根深蒂固,光靠小聪明缓兵之计,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刀尖已经送到了眼前,连锋芒也带着利度——   要死了。   衔蝉绝望地想,她还没给原主洗白,她还没提升景箫的好感度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她什么都没做成,就要被强行退出这个世界的号了吗?   越逼越近。   呜呜,再见了便宜哥哥,虽然你面瘫但你是个好哥哥,再见了便宜爹爹,虽然你脾气暴躁但你总是暗搓搓地表达父爱。再见了小白莲,来世再来锤爆你的狗头……   衔蝉闭上眼。   刀尖在瞳孔中凝成了一点——   ……然后擦着她的脸,刺进了身后的墙壁。   短促的尖叫从脑后响起,衔蝉缓缓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朝后看了一眼。   一只手掌大的蜘蛛倒立着被刀钉在墙上,屁股后拖着一根银白的长线,很显然方才它正静悄悄地挂落在衔蝉身后,伺机而动。   这是在树林里遇到的蜘蛛,竟不知何时跟到了这里。   景箫若无其事地拔出刀一甩,蜘蛛的毒液甩了一地。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心疼,擦拭一番后,才想起一旁魂都快被吓出来的江衔蝉,遂顺口解释了句:“你身后有蜘蛛,动手前没告诉你,怕吓走它。”   衔蝉:……   请你赶紧去死一死= =凸   作者有话要说:  景箫:你身后有蜘蛛   衔蝉:我面前也有只猪   下一章更新时间在后天 第23章 吐血了也要护你   柜台后老板在清点账本,小厮耷拉着眼皮哈欠连天地擦着油腻的桌子,不远处的桌子坐着风尘仆仆的行脚商。   江寻鹤一行人低调地坐在最里面,隔着一扇朴素的红木屏风,桌上一盏油灯发出濒死的哔啵声。   “真是奇怪,像淮阳王这般大人物,怎么会想到请我们江门宗,该接任务的不应该是太虚宫吗?”   太虚宫是修真界第一大派,远在洛阳,派中多是贵胄子弟,专揽王侯将相的差事,对于江门宗这等白手起家的门派来说,是只能仰望而不能直视的存在。   年轻弟子百无聊赖地转着茶盏:“或许是因为淮阳离酆都近,又或许是因为,那位王爷与京城那位大人关系不好……”   “慎言。”江寻鹤冷冷开口,将决浮尘放到了桌面。   好事者于是都闭了嘴,一时间只剩油灯风烛残年的呵喘声。   江寻鹤看着空着的两个位置,不经意间皱了眉。   他们两个还没来……   就在此时,从隔壁桌爆出一声尖叫,那些商人推翻屏风连滚带爬地逃往门口,惶恐地狂叫着:“怪物!怪物!”   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了江门宗一群弟子视野中,碗大的血口处窸窸窣窣爬出一群小蜘蛛。   同伴喝着喝着酒突然就自爆而亡,那群闯南走北的行脚商简直要疯了,惨叫着蜂拥挤向门口,不小心撞到客栈老板和小厮,又不小心朝两人身上摸了把,结果摸下来一片皮肉。   咚一声,当场有人吓晕过去,倒下的一瞬却又被什么物体接住,整人个被吊在了半空,咔嚓一声撞断了一根粗壮顶梁柱,不用多想,那人的肋骨定然根根皆断。   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   一道剑光往他身后斩去,江寻鹤出手狠厉,直将这座客栈斩出了一个大窟窿,那人剧烈一晃,背后的东西完好无损。   江寻鹤拧眉。   那东西斩不断?   不对,是那东西敏捷地避开了。   那人卡在了房梁间,“砰砰”撞着梁柱,剧痛让他从昏迷中转醒,五脏六腑都被砸出了血,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便断了气。   “砰砰”声逐渐停下了,尸体挂在了房梁上,往下滴着血,积成一滩水。   滴答,滴答。   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恐惧,想要逃生的本能。   但是,唯独立志救济苍生的他们不能逃。   江门宗的弟子迷茫地呆滞片刻,纷纷祭出法器,冷不防一股劲风横扫,天地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攥住四肢。   “什么东西?”   “救、救命!我不能动了!!”   江寻鹤挥剑凌空一斩,一大股蜘蛛丝散乱在地,抽搐着化作一团青烟消散。而断面处短暂一闪,又消失在空中。   光顾着救别人,一时忘了自己,等他意识到身后袭来的杀意时,已经生生晚了一步。   电光石火间,一片红绸飞来绞上那团东西,撕成为成千上万的碎片。   “留意身边。”沐青鸢站在不远处,提醒道:“这些蜘蛛丝看不见,将灵识开到最广,可以勉强感觉到。”   说得轻松,可在场仍是有好些人十分勉强。   就在这时,头顶的楼层又传来爆破声。   不知谁叫了一声:“小师妹还在上面!”   江寻鹤面色剧变,咬牙捏了个纸雀,指尖金光一闪,接着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按了上来。   沐青鸢厉声提醒:“江寻鹤,这样你会撑不住的!”   他没有说话,继续手上的动作,纸雀的嘴缘衔着一抹金光,往二楼飞去。   江寻鹤……要用这只承载着他半数灵力的纸雀,去保护二楼手无缚鸡之力的江衔蝉。灵力调动到极致,即便是他也有些撑不住,嘴角蜿蜒下一缕血丝。   他明明自顾不暇,他明明还要保护那些商人,他更是要作为整个团队的主心骨不能显露出任何勉强与退缩……   可他还要分神去保护江衔蝉!   沐青鸢心中五味杂陈,她忽地收回虹练,一缕灵力的金光在眉心窜过,双眸轻阖,眼角有血流下。   她在强行打开灵识!   “沐青鸢!住手!”这回轮到江寻鹤厉声:“你疯了不成?你眼睛会瞎的!”   她天生灵识强悍,小时候正因如此才被族中长辈相中,被当成修炼的好苗子来培养。   天地万物皆有灵,普通人能听到鸟叫,闻到花香,修士则能听到鸟叫声中的鬼语,闻到花香中的腐臭,这已是极限,再进一步便无可能。   而沐青鸢灵识所能及之处,在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这是她从沐家得到的唯一的恩赐。   灵识的密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了客栈,交叉在空中的蜘蛛丝清晰可见。   一缕血气,蜿蜒而来。   仿佛巨大无边的蜘蛛网上,撞进了一只渺小的蝼蚁。微弱的颤动,顺着敏感的蜘蛛丝,传递到猎手手中。   “找到了!”沐青鸢睁开眼,确信地盯着茫茫黑夜中某个方向,眉宇间毅然决然:“江寻鹤,解决掉这东西,我们一起上楼去找小蝉师妹!”   楼下翻天覆地,二楼却是岁月静好,仿佛暴雨来临前的平静。   漏网之鱼已被诛杀,景箫却仍紧绷着脸色,错骨也没有收回去,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自然也没有跟她道歉的意思。   衔蝉以大局为重,暂且放下个人恩怨,问道:“你在看什么?”   “你说的白头发,在哪?”   他倒不傻,蜘蛛一出来,便知道那不是江衔蝉的幻觉。   “这里,这里,这一大坨都是。”衔蝉指着脚下:“你难道看不到吗?”   景箫没有答话,握住刀柄的手紧了紧。   确实什么都没看见。他朝那一瞥,心中暗忖:她不像是在瞎指,更不像是在撒谎。   但,她为什么能看见,她是怎么看见的?   接二连三的问题在景箫脑中浮现,他没有握刀的手也攥了起来。猛然间一阵风吹来,壁灯一个接一个熄灭,长廊迅速遁入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声尖叫从底楼炸响。   江寻鹤和其余五人在楼底商议明日的行程,景箫本要去参加,因为碰上江衔蝉才耽搁了一会。   他正欲拔足,忽听江衔蝉短促地喊了声:“小心脚下!”   古怪而又黏腻的力道霎时缠上他左臂,仿佛套了一圈绳索,执绳索的人手劲一紧,便猛地拉着他往后退。   景箫眼疾手快地用另一手将刀狠狠插.进地面稳住身形,禁锢自己的力道疯狂往后撕扯着他,伴随着清脆的“咔擦”声和一阵剧痛,他反应过来,自己左臂脱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各自1V1是确定的,关于哥哥为何冒着被罚跪搓衣板的危险还要保护妹妹,这是有原因的,到后面会有解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叶槿灯寐、小金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手断了也要背你   清脆的骨裂声撕破了夜色。   景箫看不见扯住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即便开了灵识,也只看到一团模糊的气团在空气中蠕动。   更麻烦的是,那东西见自己一条手臂报废,开始缠上了他握刀的手。   而衔蝉却看得一清二楚。   一大股拧在一起的蜘蛛丝,仿佛粗壮的手臂,绞住了景箫的手。   “小心!在你右前方!”   景箫这回信了她,错骨一挥,几根银丝落了下来。   “左边!它到左边去了!”   又是几根被锋芒伤到的银丝落下,这股粗绳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灵活地躲避了密集的攻势。   它忽地在景箫身后停住,衔蝉下意识道:“后面!在你后面!”   景箫扭身的一刹那,它竟杀了个回马枪,朝衔蝉袭来。幸得她早有准备,江云逸准备的法宝派上了用场,它被符箓炸得头都焦了一截,衔蝉趁机徒手抓住。   焦头烂额的蜘蛛丝:?!!   衔蝉使出吃奶的力气,两手抓住它,然后送到景箫面前:“砍过来!快!”   她用她那两条纤细的、瘦弱的、看上去仿佛一拧便断的胳膊,极其勉强地抓住了蛛丝,留出中间的空袭。   但景箫看不见蛛丝,在他眼里,她好像在朝自己伸出手,让他用刀砍她。   他极少在打斗中分神,这回却由不得他聚精会神。   刚刚朝她刺了一刀,她怕得魂都从嘴中飘出来了,现在就不怕他会误伤吗?   更不怕,他动机不纯?   景箫竟有些犹豫,迟迟未动手。   吓唬她,确实是他故意而为,但这个时候,真让他下定决心下杀手,却又让他十分为难。   ……本不应如此。   混乱中,一只纸雀停在衔蝉肩头,嘴角衔着灵力。她忙着应付蛛丝,根本没有发现身边的异常。   “快……一点……我撑……不住了……”衔蝉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她感觉手中抓着一条巨大的泥鳅,随时随地都有暴走的危险。   景箫彻底冷静了下来,错骨“叮”一声在他手中握正,抓准空隙,斜着一砍。衔蝉只觉手中陡然一松,蛛丝宛若三千银丝,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地。   她长出一口气,趔趄几步靠在墙上,浑身都软了。   “不要懈怠,它还没消失。”景箫屏息凝神。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衔蝉虚脱地摆了摆手,还没休息多久,又模模糊糊地听到窗外有人在唱歌。   并无字正腔圆的唱词,只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调,悠扬圆润的嗓音,给这血雨腥风的黑夜平添一分安详。   她推开窗子往外看,黑魆魆的一片,根本没有任何人。   “奇怪,我明明听到有人在唱歌,而且……离我们很近的样子。”衔蝉回头去看毫无反应的景箫:“你没有听到吗?”   他凝神听了片刻,除了风声与厮杀声,便一无所有。   渐渐地,连风声和厮杀声也停歇了,仿佛一片惊涛骇浪的湖泊缓缓归于平静。   湖面一圈圈涟漪缩小,拉长了夕阳的倩影,近乎于神圣的平静,仿佛仙境。   叮一声。   有人用柔软的指腹触碰了水面,水光潋滟中,身着华服的美艳女人缓缓转过身子,黑发如同子夜的星空,散落在背后。   景箫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醒醒醒醒,这个时候你发什么呆?”   江衔蝉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识,他失神的双瞳猛然一颤,重又恢复光泽。他移过目光,江衔蝉微微睁大眼,关切地看着自己,眼瞳澄澈有神。   如果忽视她高举着的、正准备抽自己一巴掌的右手。   衔蝉见他找回了魂,放下手讪讪一笑,“唔……没事就好。”   “那个声音……从哪传来的?”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缓缓问道。   衔蝉不敢怠慢,仔细辨听后道:“在外面……但是我不能确定具体方位……”她摸着墙壁走了几步,“我们得出去……”   话音方落,一股强烈的气流冲了进来,直把墙壁冲开一个大洞,月光柔柔地铺洒在地上。   衔蝉被扑了一头一脸的灰。   现在不想出去也得出去了。   她白洗了一个澡,因脚上还趿拉着木屐,跑起路来十分不便,更糟糕的是,底楼的顶梁柱似乎断了,整个楼层摇摇欲坠。   地面不稳,鞋履不便,衔蝉仿佛穿着高跟鞋跑路,简直想把木屐脱下来甩一边去。   下一刻,她的鞋如她所愿,从脚上甩飞,翻山越岭滚到了景箫面前,被他眼疾手快拿刀挡开。   他脸都黑了:“……你在搞什么?”   景箫一回头,便见少女单腿跌跌撞撞地跳了过来,裙摆下隐隐绰绰地露出一抹雪白的足尖。沐浴后随意挽起的长发乱糟糟地垂在身后。他不经意间回头之时,她正扶着墙,破罐破摔地将另一只鞋也甩了,赤脚踩着坑坑洼洼的木板走过来。   像一株在石缝间顽强生存的小草。   这还是第一次,她有幸与顽强沾上边。或许是因为江寻鹤不在她身边,她不得已只能自力更生的缘故。   毕竟对于景箫来说,动动手指便能解决的事情,她却要花费好大的力气。   画符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衔蝉拨开挡在面前的乱发,狼狈不堪地抬起头,身前落下一道阴影,景箫不知何时出现,垂眸看着自己。   “你怎么……又回来了呀?”她扯出一个笑。如果他说是来看自己笑话,看她不锤爆他狗头。   “我背你。”   诶?   景箫一言不发地抓着她胳膊一拉,把人像布袋一样拽到肩头,踩着破裂的窗沿便一跃而下。   衔蝉被迎面刮来的夜风灌了满嘴,像是一个猛子扎进冰水里,差点没被噎晕,死也没想到他会好心背自己。   他却轻巧地在矮棚上落了脚,借力跃上了屋檐。   一轮巨月悬于身侧,远处青山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屋檐狼脊此起彼伏,连绵一片。   衔蝉在风中缓缓睁开眼,有些愣神地打量着脚下这片波澜壮阔的天地,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你在往哪走?”衔蝉大惊失色:“我们现在不应该去和其他人汇合吗?”   “去找那个女人。”景箫不以为然地侧目,“仔细听,然后告诉我她在哪?”   “……”原来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强拉她上贼船。   “嗯?”夜风在耳边呼啸,须臾混进了一个声音,上挑的尾音里卷着一丝傲慢:“有趣,居然是两个小鬼。”   这声音穿过憧憧黑影,无比清晰地传到衔蝉耳边。她捂住耳朵,月光被一座高山挡住,那一团浓郁的黑暗里仿佛随时都能冲出一头野兽。   全身都在叫嚣着,纯粹的危机感。   前方仿佛是一片布满地雷的沼泽,不能在像现在这样全速往前硬闯了。   “等一等……”衔蝉不自觉绞紧了手臂,双腿在他腰上勾得更紧。景箫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从屋顶上翻下去,回首气急败坏道:“你在干什么?”   “我说你慢一点,前面没有光,可能很危险。”衔蝉不甘示弱地顶嘴,“你慢一点,我就不会抓这么紧了。”   “慢一点就追不上了,你自己忍着吧。”景箫却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觉悟,只是稍稍勾紧了一些。   冷不防摸到一段光裸滑腻的肌肤。   他仿佛给人捶了一拳,大脑空了片刻,才转动着僵硬的目光往身侧一瞥。   或许是方才不怎么客气地把她拉上来的缘故,又或许是屋顶风太大的缘故,她睡袍的裙摆被吹了上去,岌岌可危地挂在腿弯处,像一片荡漾的雪光。   他是一个自我的人,很少去在意她人的感受。江衔蝉再怎么特殊,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反复表演的跳梁小丑,一步步朝着自己命定的陷阱走去,他只需在一旁悠闲地旁观,或是伸出一根手指,像把蚂蚁推进水泊中一般,让她摔得再惨烈一些。   他用不着客气,用不着去在意她的感受,所以理所当然地,他根本没有留意她被自己强行拉出来的时候,是怎样衣衫不整的状态。   怎样都行,但他唯独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去欺负她。   景箫的速度不减反增,江衔蝉就像一片挂在他身上的树叶,随时随地都有被吹走的危险。她忍无可忍地捶他肩:“你慢一点!我掉下去就没人给你指路了!”   话语被风撕扯成碎片吹远,背她的少年目视前方,神色不动。江衔蝉低头在他耳边喊:“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啊——”   景箫当然听见,只是当做没听见。他现在大脑正疯狂运转,同时留意着周身的风吹草动。   他得找一个地方,把江衔蝉放下。   屋顶吗?   不行,目标太大,会被发现。   草丛?   在目不能视的黑夜里,这是最危险的地方。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放下去,或许一开始他就不该把她拉出来。   他一心二用地搜刮着一切能藏身的地方,额角挂下一滴汗珠。焦躁之际,一只银光闪闪的纸蝶飞到他身旁来,像是在指引他一般,在身下盘旋。   跃至半空,身下是一处废弃的道观,不知哪位前辈在此处画了八卦阵,又经了不知许久的风吹雨打,已变得斑驳不清,但依稀还能辨别。   与此同时,一直回荡在耳畔的歌声戛然而止。江衔蝉捂了捂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拍他肩提醒:“等一等,那声音消失了。”   也许是快要找到敌人所在,她预感到了危险,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衔蝉猜测着,捏出传音符,准备告知客栈中的其他同伴。   传音符在半空一震,还没消失,就被两根手指夹住,轰一声烧成灰烬。景箫仿佛背后长了眼,头也不回道:“别妨碍我。”   江衔蝉简直崩溃:“我在给你喊同伴,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   “同伴?”这个词好像踩中他什么痛处,他勾起唇角嘲讽地笑了笑,握住自己左臂“咔嚓”一声接了上去。   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断了灵力的流转,直接在半空坠下,下方是一座道观,两人堪堪踩上屋顶的一刹那,砖瓦轰一声炸了开来,屋顶被开了一个洞。   不明所以的江衔蝉以为又受到了偷袭,还没提醒他小心,自己就被他卸了下去,精准地摔在地面中央,正对着头顶一尊须发喷张的雕像。   她眼神放空地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景箫卸麻袋一样把自己卸下后,踩着屋梁一跃而上,很快便没了踪影。   几乎在同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自己被归在了妨碍他的那一类人里。   “你等一等!”此时江衔蝉也顾不上其他,爬起来没走几步,“哐当”撞到一面墙,景箫不知何时给自己竖了面结界。   “……”   作者有话要说:  当衔蝉被扔下的时候——   景箫:(嫌弃脸)你走光了啊   衔蝉:(暴躁脸)你是不是缺一记友情破颜拳,朝着天灵盖那种   路人:(惊恐脸)救命这里有人高空抛物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微萤照雨 4瓶;学习再爱我一次 2瓶;小金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张嘴吃药   一座空空如也的土地庙,门扉上有朱砂写就的符文,月光温柔地打了层釉,冰冷地流泻到地面。   鸦雀无声。   一只皂靴踩进这片水盈盈的月光里,夜色如纱绸一般挑开。   下一刻,庙宇霎时炸成一堆残砖碎瓦,烟尘飞扬里站着执刀的少年。   一股蛛丝喷涌而出。他瞳孔一缩,侧身闪避,蛛丝喷在一旁树干上,整棵树轰然倒塌。   “吱呀——”   景箫凌空抓住一根,锋利的丝线割破了掌心,血液渗了上去。   “笨蛋,居然徒手去抓。”先前那抹慵懒的声线吃吃嘲讽。   很快她便笑不出声了。   一簇火光自血液蔓延处开始燃烧,一路席卷上去,大股散发着恶臭的焦黑蛛丝在地上“滋滋”尖叫,唯独他手中哪一根毫发无损。   哪怕只有一条手臂能活动自如,他照样能应付过来。   错骨的刀刃在蛛丝上迸出明艳的火星,蛛丝的尽头埋入树梢,整棵树包裹在熊熊烈焰中,火焰中爆出一声清啼,仿佛戏台上花旦婉转悠长的转音,紧接着一道光芒猛然窜向空中。   她要逃!   景箫紧追不舍,手中的蛛丝忽然一松,从树上掉下一个巨大的蜘蛛尸体,还在不停地尖叫翻滚。一片汪洋火海将他前路隔断,他再捏一张符,准备强闯火海,胸口蓦地一阵紧缩抽痛。   驱鬼符第二式,以血液为引,但那蛛丝上有毒。   景箫自然知道,只不过他从来不介意将自己的身体搞得千疮百孔。   刚提起的一口气断在中途,他不得不以刀作支撑,半跪在地调整气息,两口黑血咳了出来,估摸着差不多能坚持一时半会,便再次站起来准备去追。   既然其他人在客栈中苦战,那他就自己开辟战场。他不需要别人帮忙,他也不愿意去帮别人,况且一个人的话,怎样虐杀这些妖怪,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都不会对他说三道四。   才刚走了两步,一个趔趄又半跪在地。手臂有些奇怪,肿胀酸麻,仿佛是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肉.体。他抬臂一看,从手到小臂一段不知何时长满紫色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森森白骨从血肉下露了出来。   这样就坚持不住了?   “还不够……”他喃喃道:“还不够……不能在这里停下……”   缠住蛛丝的手指皮肤像泥一样融化,他视而不见,五指收紧,火海中断断续续又传来几声惨叫。   冷不防有人在颈后给了自己一刀,他身体一麻,直挺挺地往地上坠。   熟悉的红伞面在眼前绽放,月光细细筛过,投下一片暗红阴影。   “江衔蝉……”他移过目光,看到跪坐在一旁扯下裙摆给自己包扎的少女。她能从结界里出来,这一点让他有些意外,更是叫他后悔前些日子教了她太多东西。   “江衔蝉……你将束缚咒给我解开……”他气息勉强地威胁她。放在平时,他动一动手指便能将区区束缚咒强行冲开。   “我没用束缚咒,是你毒发了。”   景箫一愣。   衔蝉咬开葫芦塞,从里面倒出几粒丹药,一面飞快地解释:“蜘蛛妖只是傀儡,幕后之人使的是幻术,在客栈你便中了招,方才又任由自己被蛛丝割伤,两毒并发,就算是我爹那样的大宗师也撑不住。”   景箫微微睁大眼,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眼里映着两枚弯月,像衔蝉住过的小区里,那条野了一通后筋疲力尽躺在地上的小狼狗。   这个时候随意蹂.躏它,随意给它套上项圈,它也亮不出爪子了,最多咧咧尖牙。   “还好,毒蔓延得不快,不然你得截肢啦,小伙子。”衔蝉笑眯眯地揉了揉他头毛,“张嘴,吃药。”江云逸给的丹药不乏用武之地。   浑身上下疼,濒死时求生的本能让景箫下意识张开嘴,等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蠢样之后,他咬紧牙低低威胁:“……那只妖物还没逃远,你让我功亏一篑?!”   话没说完,少女两指间夹着丹药送到自己唇边,趁着他说话的空袭塞了进去。   一阵巨苦在口中蔓延。   景箫差点没一口吐出来。   她紧接着不知从哪搞来一粒松子糖,再次不经他同意塞了进去,“别吐,五十两黄金一枚。”   前一刻还气焰嚣张的人,现在任人鱼肉。景箫搁在地上的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苦味渐渐散去,松子糖的清香竟让他有些留恋,在舌尖停留了许久。   “……非要同归于尽吗?”她喋喋不休着:“这鬼地方又偏僻,你在这放一个晚上的血,就等着一个人去见祖师爷吧。”   不知她话里哪个词戳中了神经,景箫肩膀微微一颤,像是笑了一下。手指动了动,一缕黑气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他永远不会坐以待毙。   哪怕是到了绝境,他也会不择手段给自己找到一条生路。而这条生路,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存在。   景箫半阖着眼,昏昏欲睡。   ……追不到,那就算了,总之她逃不了。   “别睡,别睡,”衔蝉拍着他的脸:“清醒一下,来,再吃一粒药。”   够了,不能再吃了,她以为自己是喂猪吗?   他抬起手,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虚虚地指着江衔蝉的眉间,“你……”   “我?”江衔蝉不明所以地指着自己。   “……你走开。”   这个人??   她狠狠瞪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好了?”   他凝滞在自己面前,中毒溃烂的手指开始愈合,像蛇蜕皮一样,肿胀的紫色皮肤下露出健康白皙的新肉。   肉.体凡胎怎会有如此恐怖的自愈速度?   “你最好什么都别问。”他的手指点在她眼下,冰冷的触觉让她打了个寒颤:“不然,我可控制不住自己,把这只眼挖出来。”   “……”这条受伤的狼崽,还真朝自己咧牙了。   “姐姐,你回来了!”绿萝裙少女从树丛后怯生生地露出脑袋,琥珀色的瞳孔在黑夜中流光溢彩,不似人类。   那道白光宛若流星一般坠落在树丛中,光芒散去露出绰约的人影,披帔宛若流霞一般拂过树梢。那少女稍微年长一些,雪白得几乎有些透明的皮肤,缀着两颗浅淡的眼珠,一手捂着自己半张脸。   “姐姐,你受伤了?”绿裙少女手足无措:“怎么会这样?谁能伤了姐姐?”   “小伤而已,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年长一些的少女移开手,脸颊上凝着一道鲜艳的血口,一路蔓延到脖颈下,皮肉翻卷,露出森然白骨。她轻轻抽了口气:“那个小鬼……中了毒,下手还这么重……”   语气轻快,心里却卷着惊涛。   因为就差一点儿,她那根纤细柔软的脖子就会被生生砍下,被符火烧得连灰都不剩,和那只蜘蛛妖一样的下场。   “姐姐,还是算了吧,他们太厉害了,我们根本打不过的。”绿裙少女抓着她袖口,眼中含着泪水:“那些蜘蛛妖也都死光了,就我们两人,根本无法与那些人抗衡的……”   “你就这点出息!”受了伤的姐姐竖眉怒斥,生气的时候面容一变,竟有了些野兽狰狞的模样,“你怕死你便留下,从今往后别再跟着我,我也不是你姐姐!”   “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别赶我走,除了姐姐,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少女蜷缩在她怀中,害怕地哭泣着:“那么厉害的蜘蛛妖也死了,真的只剩下我们了……”   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因暴怒而长出的尖爪逐渐缩了回去,双手重又变得纤细修长,与普通少女无异。   “害怕也不能退缩,牺牲再多也无所谓。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一个人也要坚持下去,一定要……讨一个公道……”   衔着灵力的纸雀筋疲力尽地飞回了江寻鹤指尖,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手心,抬起翅膀往远处一指。   ……居然走得这么远?   江寻鹤脚步加快,心中暗自着急。   他消耗了一大波灵力,现下没经过半点休息又马不停蹄地找人,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沐青鸢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侧,盯着他翻飞的衣角,伸出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终是又缩了回去。   纸雀只剩了一口灵力,维持不住生灵的形态成了一张白纸,尽着自己最后的职责,将所见所闻以幻像的形式呈现给他。   少女裙角翻飞,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被人勾在手里。   一道霹雳在心头雷霆般砸下。   江寻鹤猛然停下脚步,脸上阴云密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猫猫虫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一起吃糖   草丛里的蟋蟀声聒噪地鼓动耳膜,江衔蝉眯起眼笑了笑,恰到好处地做出一个坦荡且无知的表情。   “我能问什么?”她歪头点着唇角思忖,“你难道……不是用了治疗系的符咒吗?”   她没看出来这不可思议的自愈速度有任何诡异之处。   也对,毕竟她真的什么都不会。   亲身确认过这点的景箫放下手。   “你这样躺在地上冷不冷?累不累?”她热切地凑过来,推推他的肩询问:“要不要枕我的腿休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联想到某些的景箫往旁边瞄了一眼,她朝自己眯起眼坦荡地笑开,长眉联娟,弯弯地像两枚新月。   他便想起她骑在马上还掏出小镜子,给自己涂脂描眉,拾掇得赏心悦目给江寻鹤看,找一两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跟他搭讪,但不解风情的江寻鹤每回只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的问题,至于她为了自己特意换上的新妆就针对性地忽视了。   浪费精力,对牛弹琴,隔岸观火的景箫每次都能看一出好戏。   “忽视一回叫偶然,两回叫眼瞎,三回就是真的不上心。”他怡然自得地在她受挫后,给她伤口撒盐:“我说你啊,快长一点自知之明吧。”   “我打扮又不是为了给谁看。”她窘迫地瞪了自己一眼:“你不看可以不要看,但不要剥夺我孤芳自赏的自由!”   其实有一说一,比起她以前浓妆艳抹的审美,如今这样只是三天两头地纠结发带的颜色,就像是一株出水芙蓉,显出几分邻家女孩的俏丽来。   他有些烦躁,把头埋在臂间:“别烦我。”   “你们怎么走这么远,为何没有在客栈?”江寻鹤的身影从树丛后显现,白衣上沾了些血迹,唇线抿得笔直。   “哥哥,你来了。”   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大佬,江衔蝉有些欣喜地看过去,解释道:“是这样的,有个怪女人在唱歌,我们在二楼听得很清楚,所以就追来了……”   怪女人?唱歌?为何他没听见?   江寻鹤半信半疑,紧跟而来的沐青鸢却愣了一下。   那阵歌声飘忽不定,若有似无,她将灵识开到极致,也只能捕捉到一两个音节。因那时眼下妖物太过棘手,加之对于声音来源不是很确定,沐青鸢便没将此事跟江寻鹤提起,为的便是不想让他分心。   可,江衔蝉为何也能听见,而且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跟我来一下。”江寻鹤朝衔蝉招了招手:“我有话对你说。”   这语气怪熟悉的,长辈每回要开展思想教育就是这样。   江衔蝉迷茫地跟着他到了一丛小树林,摸摸被风吹得冰冰冷的脸蛋,下手为强先行道歉:“对不起哥哥,让你担心了……”   江寻鹤开门见山:“我发现你最近有点奇怪。”   卧槽,难道是因为自己演技太烂,被发现换芯子了吗?   “你是不是装着心事,又不好意思和我们说?”   糟糕,果然是被发现了,有这么明显吗?   “这回也是为了别人才答应和我们出来的吧?”江寻鹤温声道:“很少看到你这般全神贯注地对待一件事。”   “……”衔蝉露出一个懵逼的表情。   什么叫……为了别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错误地认为你家这个作天作地自私自利的老妹儿会有舍己为人这样的高尚觉悟?   江寻鹤见她还在装傻,叹了口气,掏出了杀招。   看着画面中差点走光的人,江衔蝉沉默了。   “我会替你瞒着,不会告诉父亲的。”江寻鹤把手搭在她肩膀,轻轻拍了拍,意味深长道:“父亲让我别太照顾你,原本我还很发愁,现在看来我不在身边你也可以过得很好。小妹,你长大了。”   江衔蝉死鱼眼。   ……不,哥哥,你绝对误会了什么。   “但是,”温柔的神情忽地一收,江寻鹤一本正经道:“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亲密也是有界限的。今次的事只能发生一次,千万,不能再有下回了。”   衔蝉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   “好了,那我们回去吧。”   江衔蝉呆立许久,忽然发现,江寻鹤他,刚刚朝自己笑了。   一直是面瘫的哥哥笑了,笑成眯眯眼那种。   明月逐人归。   四人回去时,原本应是男女搭配的组合,现下变成了江衔蝉与沐青鸢、以及江寻鹤与景箫的纯种组合。   “沐师姐辛苦了。”无语了大半段路,衔蝉实在没话讲,又怕气氛太僵硬,想了想大方地递上一粒稀有丹药,殊不知这在对方眼里,和随手撒钱一样的土豪行为没有两样。   沐青鸢没有接,垂着纤长浓密的睫羽,低声絮语:“小师妹,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可他为了尽快找到你,差点受了重伤……”   她声音很快被风吹远,衔蝉半个字都没听到。   冷静自持的女主与书中一样,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更不会多说半句无聊的话语。   景箫眼眸浸着水润的月光,微微发红,盯着江衔蝉的背影。   前一刻还在给自己喂药,江寻鹤一来便巴巴地凑上去了,还真是……本性难改。   想起上一世她在可遇而不可求的痛苦中挣扎堕落,眼下的一切看上去便格外讽刺,这么一想,两人竟有些“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感。   景箫第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对江衔蝉产生了同情的心理。   “叮~恭喜宿主,目标好感度上升10%。”   好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江衔蝉才刚把缰绳解下,便收到了系统的提示。   “由于任务特殊,我给宿主开通了权限,当当——回忆钥匙!”   钥匙裹着金光融化在手心。   “注意哦,好感度每上升10%才能得到一把,每次只能开启一次,宿主大人可别浪费了。”   意思是如果找不准时机,就会浪费一次机会吗?   “小师妹,该出发了。”景箫逆着晨曦牵马走到她身边,和煦地提醒她,“你好像从方才起就一直魂不守舍。”   “昨晚没休息好。”衔蝉不以为意地笑着,指着他眼下:“你看,你也长黑眼圈了。”   景箫触了触眼下。为什么每次想套话,她都能找到话题转移重点?   “既然下定决心参加试炼,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是常有的事。”他提着嘴角,锲而不舍地揶揄:“小师妹难道怕累吗?”   “我要是怕苦怕累,也就不会跟着大家一起来了。”衔蝉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这叫谨慎,出门在外,谨慎一些没坏处,不怕死地往前冲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这是在讽刺他昨晚不听劝,一个人冲劲树林找死。   景箫果然沉了脸色,一言不发地牵着马走在一侧。衔蝉心情愉悦,脚步也变得异常轻快。   打不过他,但可以用嘴炮堵住他。   一行人将客栈收拾了一下——虽然几乎已成了一堆残垣断壁,一切打点完后,天色也几乎亮了,没时间停留,整顿行装重又上路。   酆都鬼界波云诡谲,淮阳便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红尘紫陌,斑驳的古城门下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江寻鹤一行人走得低调,根本没人察觉。   江湖虬髯、王公贵族,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太多,说不定当他们是走镖的剑客。   “卖糖画啦——这位小哥要买糖画吗?”小贩见景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抓准商机殷勤地凑上来。   景箫容色冷淡地收回目光。   “你年纪也不大,想吃糖人没人会笑你。”衔蝉捱近他:“买一个嘛,我也想吃。”   “我从来没吃过那种东西。”景箫不自觉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像是怕被人窥见自己的秘密,他又拙劣地补了一句:“为什么你想吃我就得买?”   “……得,知道你不是绅士了。”衔蝉嘟哝了一句,下马掏钱买了两个,“我请你,下回记得请回来。我很穷的。”   她穷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富豪了。   景箫迟疑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酥脆甜腻。   他不喜欢吃太甜且粘牙的东西,原来远看诱人,尝起来却也就只是这么回事。   “千万别浪费啊。”她双唇泛着一层暖橘色的糖泽,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经济上的处境:“我现在穷得吃土。”父命难违,老哥不接济她了,她钱袋瘦了好几圈。   景箫半怔着,贫穷中的一点白面也能做出至尊美味来,自己的下一口就没想象中那么难吃了。   记忆里有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兴冲冲递给他半块冷硬的馒头,冲自己笑着露出四颗白牙:“一起吃才香嘛!”   衔蝉正收起钱袋子,迎面一道人影便往她身上撞,一个疏忽钱袋便脱了手。   这人瘦瘦小小的,穿着粗陋的青布短衫,却剃了光头,秃瓢脑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还没跑几步,站在衔蝉身边的景箫便伸出脚,轻轻松松将他绊了狗啃泥,钱袋在空中飞了半圈,落回他手里。   那人趴在地上呻.吟。   衔蝉走过去好好看了眼,他也不超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模样。   “呜啊——饶了我吧!”他抱起青紫混杂的脑门,看样子是个惯犯,“我是永福寺的弟子!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没有偷你钱袋!”   衔蝉乐了:“这不叫偷,难道叫抢吗?”   “出家人化缘的事,怎、怎么能叫抢!”小和尚支支吾吾地说着,抬头越过衔蝉的肩膀,看到站在她身后、满脸写着不悦与不耐的景箫,他嬉皮笑脸试图蒙混过关的神情霎时一变,变得仿佛见到恶鬼一般恐惧。   “我说,该走了,别逗留太久。”   尝到人生中第一支糖画的景箫心情不错,耐心地等了一会,才催促衔蝉赶紧上路。他抱手上前,视线往地上一垂,看清小和尚的模样,乌黑如墨的眼眸微微眯起。   “你、你……”小和尚脸色灰败,手指一寸一寸往上,直至指向视线里俯视着自己的少年眉心:“恶、恶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码字BGM是温柔的炭治郎之歌,所以下一幅地图会有糖分~   [注]: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黄庭坚《水调歌头·游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微萤照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上上签与下下签   “你说什么?”   衔蝉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好像溢出了什么音节,支离破碎地挤出他不断起伏的胸腔,但每一个音节都模糊不清。   “大概是害怕吧。”景箫走到她身旁,若无其事地耸肩:“出家人有八戒,他犯了偷盗戒律,那什么永福寺……估计也待不下去了。”他目光在对方衣着上一转,勾起嘴角嗤笑:“看来早就被赶出来了。小师妹,不用管他,咱们走。”   迈步的一刹,小和尚伸手抓住了他衣摆,“你别走……你不许走……”   “他在这!”就在这时,几名相似打扮的和尚拨开人群跑过来,看到这少年便呵斥:“阿蛮,你又上街偷东西!”   “还不住手!”众人七手八脚地摁住他,“看看你这鬼样子,难怪总是叫师父头疼!”   “我没有!我已经不是永福寺弟子了!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几人似乎已经习惯少年的殊死抵抗,也已经习惯给他处理烂摊子,摁着他脑袋给衔蝉赔不是:“这位施主,真是对不住,请原谅……”   “小妹,怎么回事”动静把江寻鹤一众人引了过来,清一色的蓝白间色鹤氅,气度盎然,反倒是把和尚们看愣住了。   “原来是……几位道长啊……”   半个时辰后,他们被带去了永福寺。作为赔偿,还留了一顿斋饭。   淮阳是一座古城,永福寺也有了百年历史。它原本的名字听着晦气,已经被遗忘了,仅剩的几座祠堂也在时间的洪流中也被冲刷得残破不堪。   这块地后又被当地一个巨贾买下,简单修葺了一番,经营了一段日子,见人迹罕至,赚不了钱,便又将它废弃了。   直到五年前,一个云游和尚到了这,逐渐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弟子,慢慢的又有好心人时不时来帮忙,才有了些人烟气。   与其说是寺庙,不如说是孤儿院,因而来此处礼佛的人并不多,古树参天,人烟寥落,又是建在山上,颇有几分寒禅古寺的凄清之感。   山腰处有一座祠堂,供奉着土地神,看上去已经许久没人打理,门窗破得漏风,杂草将里面的雕像都埋没了。   经过这里的时候,永福寺的小沙弥个个都加快了脚步,好似后面跟着一团晦气。   “这地方不归贵寺管吗怎地如此破旧”有个弟子问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   几个小沙弥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叹道:“说来话长,这里面死过人。”   “诶!”众人大惊,胆子大的凑近看了眼,拿靴子蹭了蹭地上的泥沙,叫道:“连泥土都成了酱红色,石像也是……这、这是血吗”   “那是三年前的事,一群在磨坊帮工的流浪儿进来躲雨,结果不幸遇上了同样正在避雨的地痞流氓,这些流氓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竟狠心手刃数十条幼童的生命,一夜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样……整整十条人命,都没了……等我们赶到,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的小沙弥脸色惨白,众人也听得很是惆怅。   “那犯人抓到了吗”   “没有。”他摇头:“官府怎么找都找不到,恐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了……”   “说起来,那时候有个孩子也同样不见踪影了。”   “听说是他与同伴闹了矛盾,故意把那些杀人犯引来的……”   “那也太过分了!”   “简直十恶不赦!”   “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佛经里说的阿鼻地狱就是为这种人准备的吧!”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声讨起来,不知谁插了句嘴:“这种恐怖的传言还是少讲,不然师父又该生气了。”   这才逐渐消停。   “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沐青鸢收回灵识,摇了摇头,“没有煞气,不像是邪物所为。”   “那便是我多虑了。”江寻鹤低声:“当务之急是解决淮阳王的委托,既然此处无甚不妥,我们便没必要多加在意。”   说不定只是一件人为的杀人案件,人心往往比鬼神更加恐怖。   其余弟子纷纷跟上脚步,不再投去多余的目光。   景箫站得稍久,目不转睛地盯着斑驳的墙面,过了片刻,才迈开步子。   一片枯叶擦着他的肩飘下,飘落在窗台上。   掉了一半的窗户结满蜘蛛网,少年悲愤的脸隐在灰尘后,牙关紧咬:“总有一天,我要替他们报仇……”   经了客栈惊魂一夜,江衔蝉愈加感到生存的不易。一连几日的干粮快把她吃吐了,好不容易看到热腾腾的菜汤米饭,她胃口大增,且来者不拒。   “再来一碗。”   放在桌上的空碗被另一只手压住。   “小师妹,这已经是第三碗了。”景箫不咸不淡地提醒她:“你要把这座庙都吃空了。”   衔蝉一顿,瞄了眼其余人面前的战况,无疑都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大约是白菜豆腐汤配米饭实在太清淡的缘故,向来无肉不欢的她到现在还没饱。   “……真是的。”她讪讪地缩回手:“就凭我一个人,怎么会把整座庙吃空,你就胡扯吧。”   景箫笑笑不说话,示意她去看一旁快见底的饭桶。   “哈哈,没关系的这位施主,鄙寺虽然清贫,但伙食还是管饱的。”负责添饭的小兄弟挠头笑道:“能吃是福嘛!”   “听到没有,多管闲事。”衔蝉拿筷子虚虚点着他鼻尖,换来后者一个“懒得跟你废话”的白眼。   那大兄弟憨憨地插了句嘴:“两位关系可真好啊。”   衔蝉嘴里的白菜豆腐汤喷了出来。   你眼神是不是有点问题,到底哪里看出来很好了?   景箫擦着被溅到汤水的袖口,额角青筋跳了跳,忍无可忍地拂袖而去。   他被气走了。   添饭的大兄弟拿着饭勺,不知哪里说错了话。   “这帮修仙的真奇怪。”他嘟哝着:“明明可以娶妻生子,却一个个都是柳下惠,学谁不好非要学出家人……”   景箫从饭席间半途离去,他总是这般阴晴不定,江衔蝉也懒得理他。   为了消化积食,她去后山逛了一圈,惊喜地发现这里有个求签的地方,还有个白胡子老和尚坐在那里解签。   只不过来得人太少,连求签台都显得有些荒芜,香台的缝隙中长出一株迎风招展的小草。   景箫手里捻着一根木签,三个大字朝他哭丧着脸,“下下签。”   “小施主,这已经第十一回了。”白胡子老和尚呵呵笑着,蒙着阴翳的眼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   这应当就是小沙弥口中的怀义大师。   景箫默默摇了摇签桶,一支木签甩了出来。   上上签。   他眉宇一展,却见又一根木签砸在上面,是他命中注定而又姗姗来迟的下下签。   “…………”   景箫抿着唇抬头,见墙后闪现出一张笑靥,“不好意思,上上签是我的。”   他看上去很不高兴,掉在地上的木签也没去捡。江衔蝉炫耀似的把那根上上签在他眼前晃啊晃,果然见他脸色更阴沉了。   知道他见不得自己开心,那她就天天在他面前笑。   炫耀完了,江衔蝉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多大的执念才让他傻子一样站在这里摇了十一次签桶。   ……却还是摇出来一支下下签。   “其实求签也是有技巧的。”她忽地凑上前来覆住他的手,“摇的时候要闭眼,最好在心里默念,佛祖大人,请给我一根上上签,心诚则灵,这样十九□□都会灵验的。”   “……你放手,我不用你教。”景箫偏头,柔软而温暖的掌心烫了他一下,脚下退后一步。签桶在手中一滑,“哗啦”一声,木签倒了一地。   他滞了一瞬,转过头,有些不耐,又有些不甘,“算了吧,回去了。”   “你别动。”江衔蝉拂开他的手,指指点点一会,捻起一根木签,“看看这根写了什么。”   鬼使神差地,景箫停下了离开的动作。他目光一低,视线先落在少女五黑的发顶,带着一股好闻的玫瑰露清香,浓密的眼睫微翘,挑着一抹金色的阳光。   “你不要看吗?”她抬头问,两手合拢,小心翼翼地掩着木签,“不看的话,我来替你先看了。”   “等、等等……”   太多次的失败让他变得忐忑起来,可惜江衔蝉没听见,她慢慢地摊开掌心,一举一动都牵着人的心。   景箫心想:何必紧张,不过是一根无关紧要的签罢了,就算每次抽到的都是下下签,那又怎样?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今天我遇到一个道士,他让我去抽他签筒里的签,我抽了一根,是下下签,第二根,还是下下签,第三根……”说话的孩童从柔软的臂弯中抬起头,眼瞳在夜色中黑得发亮,说到这,他顿了顿,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到第三根的时候,他管我要五文钱,可我没有钱,所以我没有再抽下去……”   他枕在妇人的臂弯里,透过茅屋可以看见头顶闪烁的星星。妇人有着一双美丽的剪水秋瞳和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半垂着眼,低低絮语:“那真是太可惜了,明天阿娘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用了,阿娘,我知道那道士在骗人。”小小年纪,但十分聪慧,他依依不舍地拆穿了真相,眼瞳须臾间蒙上一层黯淡的光雾,“不过我想,如果一直抽下去的话,总能抽到上上签的吧……阿娘,我和你保证哦!”   “我的箫儿真懂事。”妇人眯起眼,朝他伸出小指:“一定会有那一天的,来,咱们来拉钩。”   永夜中一抹萤火虫的微光,也能让人当做太阳一般膜拜。   “抓到了抓到了!”一只草鞋踩上他的手,鞋底浆得坚硬,藏污纳垢,加大力道碾了碾:“我说谁天天在这鬼鬼祟祟呢,原来是个小崽子!”   “还是个身无分文的小崽子呢!”草鞋伸过来,丝毫不顾他还是个孩子的事实,踢麻袋一样踢了一脚,“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我这里偷东西?!”   他滚了几圈,撞在墙上,木签脱了手,掉在草鞋旁。   糟了……   他匍匐着爬过去,受伤的腹部摩擦到地面,火辣辣地疼。一点点的距离,他伸手便够到了木签,五指紧紧地抓住,紧接而来的又是那只草鞋,变本加厉地踩了一脚。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想看这支签子,你得交钱——”他忽地想到什么,语气兴奋起来:“不过看样子,你也没钱!没钱的话,你得拿其他东西交换!大家快想想,这小子有什么用!”   他不说话,一心一意地想将自己的手从鞋底拽出,地上已被蹭出了浅浅的血迹。   “那就跪下来,给我们每个人磕三个头。”   他当场愣住,耳畔一阵嗡鸣。甚至有一瞬间,忘了自己是谁,又是为何屈辱地趴在这里。   “签子上写了什么对你很重要吧,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东西,那就必须舍弃些什么才能换得,天下哪来白得的馅饼。”草鞋少年自以为十分在理地教训他,“若不是本大爷大发慈悲,你的手早就被剁了!”   手上的血融在了天际流霞里。暮光中,他朝圣一般,摊开手,看到木签上熟悉的三个字,麻木地怔了会,然后释然地笑了。   ……没关系,总会等来那一天的。   他这副样子落在那群少年混混眼里,简直跟疯子没什么两样。   “喂喂,你们看,他居然笑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傻的吧,离他远点!”   “……真是,脏了我的脚。”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景箫捏着上上签,血液凝固在身体里,平静到有些麻木。   阿娘已经走了好多年了,当年的那个约定,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那个匍匐在暮光中,抓着一根残破不堪的木签,坚信着一种名为希望的泡沫,又哭又笑的少年,也被他视作一段屈辱的经历而抛弃。   直至今日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尘封已久的记忆驱使着他,试图弥补一些遗憾。   可惜,不算数。   “这不是我抽的,不算数。”他两指夹着木签,一捏两段,扔在地上。   江衔蝉刚整理好签子放回香案,转头见他扔垃圾一样扔了,心里不由有些难过:“……不要就不要,为什么还要破坏公物。”   这里求签是不要钱的,但也没人和他一样,因为求不到顺心的签子便直接给捏断了,这不是缺心眼么。   衔蝉瞥了那老和尚一眼,他眼盲心瞎似的安坐在一旁,似乎丝毫没发现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由松了口气,飞快地用脚尖将折断的木签提到香案下,同时在心底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感觉自己就像包庇同伙的不良少女。   与此同时,另一边又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大师,您这木签上怎么没有字啊?” 第28章 私定终身的鸳鸯   衔蝉与景箫不约而同侧目看去。   来者是一名少女与侍卫装扮的年轻男人。少女穿一袭轻纱襦裙,戴着雪白的帷帽,看上去是某家大户的千金,虽看不见面容,但从她单薄的身形上看,似乎带了点颓靡的病气。   年轻侍卫将木签递给怀义大师看:“大师,这木签上一个字也没有,是不是出了差错?”   怀义大师失明的双眼看着远处,拿指腹摩挲着木签,许久道:“佛曰,不可说,不可问,不可求。”   这个解释就跟鸡肋一样。年轻侍卫眉毛拧起,“这……哪有这种说法的?”   “算了吧。”他身后的襦裙少女轻轻拉了拉他衣袖,摇头道:“原本我也就不相信这个,既然上天都没有说法,那便是让我安心接受命运,再多的反抗也是无用。”   “可是,郡……大小姐!”年轻侍卫看上去十分不甘,双拳攥了又攥,狠狠在墙上一捶,一阵墙灰飘落,“可恶!难道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衔蝉若有所思地远远看戏。   恰好一阵风吹来,少女头上的帷帽被风吹走,露出一张皎皎明月般的脸来。   衔蝉在她苍白但姣好的面容上一扫,心里慨叹:不愧是将与哥哥有一段纠缠的女三,不论如何颜值还是很能抗打的。   与此同时,景箫也在打量着山寺的两位不速之客,面容平静无波。   衔蝉碰碰他胳膊:“你在看什么?”   “那个女孩的肚子。”   肚子?衔蝉转过目光,见那少女腹部微微隆起,只不过有了齐胸襦裙的遮罩,显得不那么容易发觉了。   她复杂地打量了景箫一眼。   看美女不都应该先看脸的吗?   “原来是私定终身的苦命鸳鸯。”景箫淡淡地下了结论,像是因无聊的情节而突然提不起兴趣的看戏人,朝衔蝉招招手,转身离去,“没什么好看的,该回去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有人喜,有人悲,有人声嘶力竭地愤世嫉俗,有人事不关己地冷漠旁观。   那对男女有八成的概率,会因悬殊的身份地位而被强行拆散,而后各走各的独木桥与阳关道。   一成概率玉石俱焚,运气好点或许能化蝶。   剩下一成概率,或许能私奔成功,但最终会以其他的形式,终结这一段孽缘。   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个人,身份上的天差地别如一道鸿沟,不是区区几句山盟海誓便能消除的。   蓝天白云悠悠倒映在景箫眼中。   “你说他们是什么身份?”江衔蝉好似很感兴趣地问了句。   “这还不明显?”也许是因为太百无聊赖,又或许是因为酒足饭饱后的午后时光让人昏昏欲睡,景箫开始和她探讨起这个无聊的话题:“看过富家千金与落魄书生的话本没?”   “你是说,他们是瞒着家里人偷偷出来的?”她又问:“那你觉得,他们最后会是什么结局?”   景箫脚步一顿,“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江衔蝉实则是在套话。   她至今仍没搞清楚景箫为何要同她们一起出使委托任务,安心在江门宗修炼不是更好吗?   还是说,这里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东西。   她蹭着发梢,“我觉得好奇,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而已。”   景箫抱起手:“不可能有好结果的。”   “……你就不能祝福一下,比如私奔成功什么的。”不愧是已经黑化进阶的人,看什么都是黑深残。   他皱紧眉,“江衔蝉,你可别多管闲事。”   话音落,两人都愣了一下。   他把自己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心里是连名带姓地喊她,而不是一声声亲昵的“小师妹”,显得冷漠而疏离。   不过很快,他便不在意。   大约是这几天江衔蝉太脱线,导致自己也不怎么介意偶尔在她面前卸下一点伪装。特别是经了那一晚过后。   江衔蝉和他的反应如出一辙,不甚在意地偏过头去,闷声闷气道:“公事私事我可是分的明明白白,我还不想被哥哥责怪呢。”   这几日天气炎热,她和那贵族少女一样穿了襦裙,外罩一件薄纱半臂,胸前系着蝴蝶结,像一朵稚嫩的花苞。   不知想起什么,他耳廓忽而有点烫。   “其实那个人……”衔蝉正琢磨着,要不要把真相说出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原来是那少女追赶帷帽时崴了一脚,从百级台阶上摔了下去,跟她一同来的侍卫离得太远,伸长了手臂也够不到她衣角。   联想到她怀有身孕,眼见就要发生惨祸,一抹白影闪了过来,稳稳接住了她。   她手忙脚乱地将帷帽戴好,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抖:“多谢、多谢这位公子。”   衔蝉远远看着,她这才记起,原来清漓郡主这个时候就出现在永福寺了。   “小师妹,你在看什么?”身旁景箫递来看戏的一瞥。   衔蝉立马进入状态,拍着胸口:“好危险,幸好是哥哥接住了她。”   他意味深长地“哦”一声:“你不生气?”   来了,他又来挑拨了。   “我当然生气了。”江衔蝉摸着红红的眼角,泪眼盈盈地看着景箫,“我恨摔下去的不是自己,若是如此,现在哥哥抱着的人就是我了……你说,是不是很可惜?”   他被自己的话噎了一下,转过头闭上了嘴。   被江寻鹤接住的少女心有余悸,因千钧一发的危险而心跳不已,额角鼻尖都渗出了汗。   她那位贴身侍卫脸色很差地挡在两人中间,“多谢阁下出手相救,请问阁下是……”   江寻鹤光明磊落地自报家门,江门宗声名远扬,哪怕是出了酆都,知晓的人也不在少数。   少女面色微微一动,与侍卫对视一眼,“原来你们就是父王找的人。”   “那你是……”   她低下头,抿唇道:“我是清漓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三号出场,额……其实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女三   这篇文里的每个角色都有1v1的感情线,也会有自己的故事和成长,各位小天使要耐心看下去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金石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清漓郡主的梦(上)   清漓郡主这几日总在做噩梦。   她穿着婚礼的吉服,周遭布置着喜庆的香烛红绸,总是燃着一段让人昏昏欲睡的香。到了子夜她便忍不住打瞌睡,没过多久又被脚步声吵醒。   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走进来,吉服火一般灼眼。   无论她如何努力地睁大眼,都看不清男人的面孔。   一觉昏睡到天明,醒来时身上没有任何不妥,只是脑袋仍旧昏昏沉沉,那是梦里熏香遗留的效果。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像把人摁在磨刀石上,钝钝地磨着。   清漓郡主被折磨了一个月,她快疯了,好几回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甚至畏惧得不敢睡着。   她变得如此清瘦,也是这个原因。   去永福寺求签,也只是想得个安心,谁料连木签都是诡异的。   娇小的女孩蜷缩在她父亲怀里,只露出一双眼,像无知的小鹿,打量着众人。   淮阳王过了而立之年,蓄着短髯,锦衣华服,坐在上首,周身自带一股王侯贵胄的雍容气度。   “劳烦诸位仙长千里迢迢来到淮阳,旅途劳顿,本王摆宴,替各位接风洗尘。”他说完了一通客套话,将目光投向女儿,眉间染上一缕忧愁:“还请各位仙长能全力以赴,助小女度过难关。”   因是皇亲国戚的缘故,他话语里不自觉带上上位者的威仪,好在众人并不介意。   “那么,具体是什么情况,还请郡主亲自相告。”   清漓郡主便将梦里的内容简短地描述一遍。   “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可那个梦三翻四次缠着我,我这才鼓起勇气,和父王说了。”少女细声细语地补充一句:“而且,那个男人,我并不认识,也不知他长什么模样。”   “就只是坐在床边,没有其他举动吗?”   不知谁开口问了句,淮阳王和清漓郡主的面色双双一变,还没回应,王府的大太监尖声呵斥:“放肆!郡主殿下也是能胡乱编排的?!”   “胡乱编排?”反问的声音是从角落里传来的,众人回头看去,看到抱着双手,惬意而坐的少年,“只是相坐无言的话,郡主殿下为何会怀有身孕?”   景箫就这样直接说了出来。   “景师弟,你太失礼了。”   他用调羹搅着碗中汤水,笔直的坐姿像一柄短剑:“既然是事实,那便有告知众人的必要。”   江寻鹤不觉拧紧眉头,原本经了那一晚,对这名少年产生的好感,再次动摇。不知为何,他想起的反而是两人之前交手的情景。   或许他并不如表面那样,恭敬谦驯。   清漓郡主的脸色白得不能再白:“不是的……不,等等,你怎么知道……”   见惯风浪的淮阳王显得稍为冷静,在此之前,他屏退身边无干人等,便是以防万一,将女儿的秘密泄露于世。原本他准备瞒着这些人,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委婉地告诉他们的头领,不过现下看来,他是太低估这些人的敏锐感了。   对他来说,手中握着再大的权势,身下铺着再多的钱财,在浩然修真界的修士们面前,也不过是一只一穷二白的渺小蝼蚁。   就像远在洛阳的太清宫。连龙座上那位见到他们的族长,也得抱几分恭敬。   “你说的对。”淮阳王不觉放低声音,坦然承认,“小女确实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但,她也没有撒谎。”   “确实如此,老身可以作证。”一直默不作声站着的一名老妇站出来,朝众人行了一礼,只说了一句话,便又退入帘后的阴影。   既然都这样说了,众人也不能咄咄相逼。   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未行敦伦之礼,竟也可以凭空怀孕的吗?   更重要的是,这位年轻的郡主,好似还没有驸马。   景箫看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青碧色的茶水倒映着两弯黑亮的瞳仁。   他手往腰间一探,摸到两片硬硬的东西,腰带里探出几缕流苏。不动声色地将东西藏好,就听江衔蝉压低声音道:“你可要注意一点。”   习惯了她时不时的疑神疑鬼,景箫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要在这住上好几天,你把人家窗户纸捅破了,小心遭来报复。”   他低低嗤了声:“我可不怕。”   他当然不怕,他甚至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去欣赏他人的悲剧。   真是恶趣味。   江衔蝉剥着一枚荔枝。正常人谁会整天揣测着一些黑深残的事情?   纤长的手指三两下剥开,露出莹白肥嫩的果肉,搁在面前的青花瓷冷盘里,挨着一朵小花,开始剥下一粒。   景箫看着盘中颤颤抖动的果肉,有些犹豫地捏起来,扔进嘴里。   衔蝉目瞪口呆,看着他行云流水地吃掉了自己的荔枝,心里开始怀疑人生。   “念儿,你不要怕,让这位仙长给你诊脉。”淮阳王安抚着坐在屏风后的少女。   怪事与秘辛一件件被抖露出来后,一行人也没了用餐的心思。   清漓郡主局促不安地坐在软榻上,撩开袖子露出一段凝霜般的皓腕,脸上氤氲出一片红霞,鼻尖沁出一滴汗,软软地垂着脖颈,“……劳烦仙长。”   江寻鹤则公事公办地开灵识替她把脉。   淮阳王再怎么老成,这会也有些坐不住:“仙长,怎么样?”   “确实是一个月的身孕。”他波澜不惊地陈述事实:“不过,并非是正常的受孕,反倒像是……”他沉吟片刻,选了种常人易于理解的说法:“不知王爷是否知道农人播种?”   “本王自然知道,这与小女的病情有关系吗?”他说的是病情,可见并不接受怀孕一说。   毕竟,仍是处子的少女,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地受孕。   “若把郡主殿下的贵体比作是一片土壤,那腹中未成形的胎儿便是播下的种子,也就是说,不能以平常的周公之礼看待。”   清漓郡主的脸涨得通红,听江寻鹤面不改色地下了结论:“这是妖术无疑。”   她松了口气。   果然是妖术,她几乎没见过外男,连那种事情也未曾耳闻,头一回发觉自己身体有异后,因为无法接受,差点像挂条白绸一死了之,幸好父王一直深信自己,要不然她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偷偷抬头,打量着江寻鹤清俊的面庞,拉住他袖口:“还请仙长……不要把我的事说出去。”   “这是自然。”他低下目光,虽然没什么神情,但清漓郡主觉得他眼神稍稍柔和了些,也许是在安慰自己:“不仅是我,包括与我同行的弟子,也不会透露半分,否则便是违逆了江门宗的门规。”   作者有话要说:  衔蝉美滋滋:吃荔枝一时爽,一直吃一直……诶,我荔枝呢?   景箫鼓着腮:不知道(心想那不是给我的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晨曦 2瓶;米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清漓郡主的梦(下)   王府安排了客房,带着众人入住。衔蝉与景箫并肩而行,看到一群下人拎着一只麻袋,麻袋里沉甸甸地装着什么东西,露出一个不停挣扎的轮廓。   沾着血迹,传出几声呜咽。   多事之秋,任何风吹草动都值得注意。当即便有人上前,让他们把麻袋放下,要检查里面的东西。   “仙长想多了,只是一条狗而已。”下人依言打开麻袋一角,展示给众人看。   一颗灰乎乎的脑袋露了出来,鼻头湿漉漉的,确实是条狗,没有任何妖气。众人看了一眼,觉得没问题,便不再多问。   衔蝉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兴致勃勃地上前撸了一把:“哎呀呀,好可爱的小狗,能不能让我抱一抱。”   “姑娘,最好不要碰它。”那下人一脸严肃地阻止,“这条狗受了伤,伤口还未处理,小心感染了。”   衔蝉翻着它毛发,果然在腹部发现一道伤口,血凝成了痂,触目惊心。   “为什么要把它装在麻袋里?”她抚着毛茸茸的脑袋,好似这样做能让它少受一些痛苦,“在去看兽医之前,也可以简单包扎一下。”   “不是去看兽医吧。”抱手站在一旁的少年冷漠地出声,“你看它受的伤,背部凹了一块,骨头断了,戳进心肺,根本救不了了吧。”   他看了那下人一眼,“所以装在麻袋里偷偷扔了,是不是?”   这年代,路有冻死骨也是常有的事,没有人会去管一条人都不如的畜生。下人脸色正常地应和,“这么重的伤,肯定是救不活了,可惜是郡主殿下最喜欢的一条……”   也许是预感到即将被遗弃的命运,衔蝉怀里的狗用尽最后一口气,蹬腿蹿了出去,从墙角的狗洞溜走了。   “糟了!”下人抄家伙就追,“得赶紧打死了,省的臭在花园里。”   原来不仅要扔掉,更是要就地打死。   衔蝉感到有些残忍,胳膊也爬上一丝冷意,于是使了个小法术,让那下人不明不白绊了一跤,抬头便不见了狗的踪影。   “小师妹,你可真无聊啊。”一直冷眼旁观的景箫抱起手,不咸不淡地嘲讽了一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是谁方才说,人在屋檐下,要少惹麻烦?”   “若是什么都不做,那便是听天由命。事在人为,但凡有一丝机遇,抓住了,或许就能化险为夷呢?”   “只要活着,说不定就能遇上好事呢?”   ……活着?   衔蝉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由冷漠转为嘲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漏洞。   他是死过的人啊……   清漓郡主心情沉重地回到寝房,随口问奴婢,“今天雪奴怎么没影儿了,往日我一回来,不是早就扑上来了吗?”   雪奴便是养在她身边的一条狗,因浑身雪白,又乖巧可爱,就取了这个名字。平日里,清漓郡主最喜欢摸它软软的绒毛,做噩梦不敢睡觉的几个晚上,也是抱着它一起睡的。   她因心情不好,语气稍显不耐,了解情况的婢女惴惴不安地说出事实,“雪奴今早不见了踪影,奴婢们去找,发现它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貌似是被谁踹了一脚……”   瞧着清漓郡主的脸色愈来愈差,她声音也越来越小,“王爷说,救不了它了,放在府里又怕生瘟疾,就让王伯……把它扔了……”   清漓郡主这几日愁绪缠身,自顾不暇,对于爱犬的死,也只是短暂地悲伤了一会,很快便进入梦乡。   她又开始做梦了。   洁白的单纱寝衣变成了火红的吉服,往下看一眼,雪白的脖颈和锁骨全都暴露在空气中,少女脸红得仿佛要烧起来。   太羞耻了,是谁给自己换上这身衣服?就算是吉服,也不是这样的穿法吧?   她想坐起来呼救,浑身却无法动弹,一个黑影缓缓靠近,伸出手触摸她的脸。   “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眼泪流进枕头里,她把脸埋在被褥中,“我一点都不认识你啊……”   “不,你认识我……”黑影裂开嘴,透过这个洞甚至可以看到身后悬下的香球,“仔细想想,你是不是该与我成婚?”   “仙长,快醒醒!快醒醒!”门被拍得震天响,“郡主又做噩梦了!求求仙长快去看一眼吧!”   江寻鹤于浅眠中被人喊醒,翻身坐起。   他住处就在清漓郡主不远,不用下人指引,几乎是一闪身便到了门口。   清漓郡主尖叫一声,抱住脑袋,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梦里模糊的红光逐渐消散,一大片黑暗压了下来。   门被人推开了,一下子闪进的身影让她几乎错认为是梦中的那个男人,直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怎么回事?”   心中绷紧的弦霎时断裂,清漓郡主抱了上去,嘤嘤哭泣,“仙长,我好怕呜呜呜……”   “郡主,你冷静一点……”   “不,我好怕……”   “郡主,你先放手……”   “不要,我好怕……”   “郡主,江姑娘快被您勒得喘不过气了!”   等一等,江姑娘?   清漓郡主松开手,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一脸嫌弃的女孩,猛然将她推开,“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短小,我忏悔   明天补粗长,顺便再来讲一讲男主的故事 第31章 狗子喜欢他   “所以为什么是你啊?”清漓郡主撅起的唇几乎能挂上一只茶壶,一面更衣一面嘟哝着:“本郡主明明看到走进来的不是你。”   “不是我能是谁?”衔蝉幽幽的脸出现在她身后:“鬼吗?”   她乐不可支地看着清漓郡主尖叫一声,像一只被吓到的猫,从床上一下子弹到屏风后。   同时也注意到,那日陪同她一同去永福寺求签的侍卫也在,时不时地投来担忧的目光。   因为担忧与焦急,又无法进屋了解情况,他只能在门外焦躁地徘徊,不停地询问郡主的贴身婢女。   “大人请回吧,有仙长们在,郡主一定没事的。”   “可是……”温不弃张了张嘴,婢女们又匆匆离开,根本没空搭理自己。   他是今年才被调来保护揽芳院的,而要说起他的身世,倒也算是淮阳王府对他的恩举。   不弃是被淮阳王捡回王府的无根之萍。   乘香车宝马偷偷出游的小郡主在狭窄的石板巷遇上了一群流氓,而彼时正在角落里啃着残羹冷炙的十三岁少年抡起拳头,上去便揍倒了一片。小郡主惊魂未定,感激他出手相助,让下人赏赐他金银财宝。   已经饿了整整三天的少年虚弱地说:“……这位小姐,我只想……吃一顿饱饭……”   然后便饿晕在郡主的马车前。   小郡主嫌弃他太脏,就让人把珠宝放在他衣襟里,依言买了几只包子,塞在他手里,然后便把他扔在路边,不闻不问了。   要知道,做这些事情,对娇生惯养、光鲜亮丽且有严重阶级洁癖的郡主殿下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   更何况,比起感激少年的出手相救,她更想谴责下人的无用软弱。   她偷偷出门的事被淮阳王知晓,包括半路遇见流氓的意外。淮阳王谴责了女儿把救命恩人仍在路旁的举动,并派人去找这位勇敢的少年。   这才知晓,他无父无母,四处流浪,但极富正义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他来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更重要的是,小小年纪便已勇猛无比,若是稍加培养,定是武学上的奇才。   同样嗜武的淮阳王对他欣赏有加,于是将他留下,做了王府里的禁卫。   算至如今,已有七载。   哪家父母,会在抛弃自己的孩子之后,还特意在襁褓中留下“不弃”的字样呢   淮阳王背起手,对门外徘徊的少年淡声道:“你先回去吧,这里的事情你无须插手。”言下之意,他插手也管不了。   这并不是当年地痞混混的挑衅,可以用拳脚打走,这是怪力乱神、邪物作祟,他区区一介凡人,根本帮不了任何忙。   “你们今天去永福寺了?”   年轻的侍卫神色微不可见地一动,低头乖乖承认:“王爷,是属下带郡主去的,不关郡主的事……”   “本王心中有数。”淮阳王细细看他几眼,“你先回去吧。”   经了方才的乌龙,清漓郡主看向江衔蝉的眼神带了些敌意。   据她了解,这名少女好像是江寻鹤异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说……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一行人□□有两个女孩子,另外一个看上去寡言少语的冰美人,与他的关系好像也不一般。   清漓郡主吃味地抱起手,一时间也忘了噩梦。   她不动声色地往江寻鹤身旁靠了靠,捂住心口细声软语道:“仙长,我刚刚又做噩梦了,好可怕呜呜呜——”   沐青鸢容色冷淡:“郡主殿下,现在不是哭诉的时候,请你跟我们细细说明梦中情形。”   清漓郡主嘟哝:“我虽说贵为郡主,但也只是个凡人啊,感到害怕很正常的吧。”   “说的没错,抱错人也很正常。”江衔蝉笑嘻嘻地搭了句话,无师自通地给这局修罗场开了个不错的头。   清漓郡主:“……”   伴随着脑中完成任务后系统清脆的提示音,江衔蝉松了口气,静下心喝了口茶。   接下来只要交给男女主两人便可,她作为花瓶角色可以退场养老,于是悠闲地剥了粒葡萄,当做给自己的犒劳。   她习惯性地把果肉放到盘中,发现一旁景箫冷着脸频频送来目光,心里忽然一跳,赶紧把盘子往自己这边移了移。   景箫不明所以,索性闭目养神。   清漓郡主的情绪一直到半夜才被安抚下来,檐下的灯笼闪烁不明,仿佛黑夜中野兽的两只血目。   不远处的树丛窸窸窣窣地摇动着,景箫鬼使神差地在此处停下,看到一撮脏兮兮的灰毛露出来,凝着血块。   树丛里传来一声细弱蚊蝇的呜咽,湿漉漉的鼻子拱了出来,是白天见到的那条奄奄一息的狗。肚子上致命的伤口竟奇迹般愈合了一半,吊着后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脚边,蹭了蹭他的衣摆。   景箫低笑了声:“你在问我要吃的?”   小狗呜咽一声,乖乖地伏低身子,做出讨好的姿态。   他半蹲下来,挑了它脖颈一处干净的毛摸了摸。   “……明天再给殿下挑一条漂亮的小狗来吧。”侍女提着灯笼走过,并未发现树丛中的景箫,“犬舍那还有很多,不是吗?”   另一个侍女叹气:“我养了雪奴半年呢,就这样把它扔了,怎么说也有些于心不忍。”   “不忍什么啊?一只畜生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说的是呢……我喜欢那条额头有金毛的波斯犬,它可真漂亮……”   雪奴朝着景箫摇头摆尾,而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   白日里江衔蝉已经给了它一次逃跑的机会,然而它仍旧被困在这座樊笼中,饥寒交加,身上又带着旧伤,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   他在腰带里摸了摸,摸出一枚杏仁饼,递到雪奴的鼻尖下,另一手还搁在它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你乖一些,我给你一个痛快。”   雪奴听不懂他说的话,甚至感受不到他身上传来的半分敌意,被杏仁饼的香味引诱,狼吞虎咽地吞食着来之不易的食物。   景箫指尖在慢慢用力,忽听一声大喊:“什么人在这里?!”   面孔熟悉的仆人飞奔过来,看清树丛中的人是景箫后,态度立马软了下去,连连道歉:“原来这畜生在仙长这里,害小的找了好久,仙长千万别碰,小心被咬伤了……”   景箫将手搁在膝上,一双浸润着月光的漆黑眼瞳埋在黑暗里,“一条残了的狗还能咬人?我可是第一回听说。”   仆人没察觉出他语气不对劲,呵腰道:“仙长神通广大,自然不怕。”   “放它走。”他眼神比月光还冷。   仆人显然没听清,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扔掉也好,赶走也好,总之,先别杀它。”景箫淡淡道:“你家主子被邪祟缠身,近日见不得血光,你们谨慎些,我们才好尽快解决。”   他露出一个友好礼貌的笑,面容柔和后,也显得俊秀起来。   仆人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感觉后背有些瘙痒,反手抓了抓,手上便沾了一团黑乎乎黏答答的东西。   什么鬼玩意?   他唾弃一口,将那团东西随意抹在树枝上。   —   “看到那个小崽子了吗?”一双双靴履在他面前经过,鞋的主人是一群小混混,手持木棍,刀片一样锋利的目光,狠狠唾了一口:“见鬼了,这么大的雨,他能躲到哪里去?!”   少年贴着墙根,雨珠打在他脸上,顺着眼睛和发梢滴落,刷刷地扫着耳际。   他像一座安静的木雕,捂着耳朵,蜷缩成一团,刚刚好挤进这一条狭窄的墙缝里,看着追打自己的人从几步远处经过,大气也不敢出。   “我说,老大,算了吧,都打断一条手了,他下回定然不敢了。”一个穿布衣短衫的少年跟在这一群人身后,怯怯地提出建议。   “别跟我说这种话,小鬼!”下一刻,布衣少年的脑袋被摁在墙上,“要真同情他,就把自己的手砍下来——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不是?那你有这个觉悟吗?”   一丝血沿着太阳穴流下,布衣少年噤若寒蝉,哆嗦着摇了摇头。   悄悄往墙缝处瞄了一眼,与他对上目光。   雨过天晴是在一个时辰后,当少年从墙缝里挖出来的时候,浑身的骨骼差点因长时间的僵硬而错位。   不过还好,他撑得住。   路旁的积水静静地倒映着来往的人影,布衣少年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怀里揣着热腾腾的面饼,飞快地塞到他手里。   少年木木地没动。   “发什么呆啊?你快吃吧。”   “给我的吗?”他居然到现在才理解对方的意思,呆呆地指了指自己,“你……他们会打你的吧?”   布衣少年挠了挠后脑:“说实话,我不想跟他们再待下去了。下个月我和爹爹要离开这了,如果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这里太不安全了……”   布衣少年摸到后脑一块突起,想起方才自己被摁在墙上的情形,眼里露出一丝恐惧。   “你得小心一点,小心那个铁匠的儿子,他就是我们的头领。”   铁匠姓曹,身强力壮,黑白皆染,小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个当县令的老丈人,以及一个无恶不作的儿子。   布衣少年留下一只饼,和一句劝告,在六天后的早晨乘着牛车离开了。他在草垛后张望着缩成小黑点的牛车,手里捏着一根木签。   次日,有人在镇外的树丛里发现两具尸体,面孔被烙铁烫得面目全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的评论我都有好好看,所以不要让我单机啊啊啊ε=ε=ε=(#>д<)? 第32章 鬼畜的他   “……能有江姑娘和沐姑娘替郡主殿下坐镇,那真是太好了。”王府的嬷嬷拍着胸脯,感激涕零:“各位仙长的到来,是老天爷对淮阳王府的眷顾,姑娘您一定要尽力帮我们郡主渡过难关啊。”   江衔蝉额上挂着三条黑线,默不作声地任由她给自己梳头换衣,忍受着她絮絮叨叨地讲述清漓郡主小时候的活泼可爱,以及遇上邪物后的消沉可怜,最后强调她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击败邪物。   因为昨天发生的意外,清漓郡主不敢一个独自睡觉,众人也不放心让她独处,于是索性将计就计,让江衔蝉和沐青鸢两人住在隔壁守夜丫鬟的房间,而江寻鹤则在外面守阵。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仙长,我有点害怕。”清漓郡主脸色灰败地向江寻鹤倾诉:“就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如果你们来的不及时怎么办?我不想再发生昨天那样恐怖的事了。”   “不会有事的,我和其他人会在外面布下阵法,严阵以待。”江寻鹤安慰:“郡主,成败在此一举。”   清漓郡主咬咬唇,小心翼翼地说出心声:“其实……我希望仙长亲自守着,这样我更安心。”说完便有四道刀子一样的目光刷刷刺来,骄矜尊贵的郡主殿下半点也不心虚,坐得更笔直了些。   江寻鹤轻叹一口气,解释了第十八遍:“那东西只缠着殿下,若是我在您身边,被它发觉,它或许不会出现。”   “……是这样啊。”清漓郡主垂下脖子,忧郁地捂着脸颊,忽又抬起头,坚定地与江寻鹤对上目光:“不过我相信仙长,有仙长这番话,我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江寻鹤硬着头皮“嗯”了一声,他总觉得跟这位小郡主解释事情来十分吃力,好在她终于听明白了。   他松了口气,顺便喝了口茶。   “这可不一定,如果我和沐师姐不小心都睡着了,那你就……”江衔蝉两手成爪,做出猛虎扑食的模样,“嗷呜”一声:“就这样,被吃了。”   清漓郡主尖叫一声,她现在确信,自己很讨厌这个女孩子。   “小妹,不要吓唬人家。”江寻鹤一口茶还没咽下,简直应接不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江衔蝉笑嘻嘻地,像个不良少女。   “江姑娘,你不要吓唬我。”清漓郡主抚着胸口,弱柳扶风地喘气,小声嘀咕:“修士不都是很谦和有礼的吗,怎么会有你这样的?”   她是天潢贵胄,自小锦衣玉食不断,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父王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摘来。可这群人的到来,让她懵懵懂懂地感受到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权势金钱换来的。   比如长生,比如奇门,比如大道,再比如……她也说不明白。   她一刻也不想和她们相处下去,郑重地和江寻鹤道别,敷衍地朝两个女孩瞥了眼,快步走了出去,绣花的杭绸裙角轻轻刮过枝头。   墙角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年轻的侍卫如一尊雕像伫立许久,见到郡主的同时,他迅速从纹丝不动的站姿中恢复回来,热切地迎上去,耳廓通红:“郡主,听闻你今晚要作为诱饵……”   “不要说诱饵这么难听的词。”清漓郡主想到梦中男人如狼似虎的目光,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因她幼嫩甜美的长相,这动作做起来反倒显得很可爱,“我又不是谁的猎物。”   “哦……属下、属下说错了。”不弃摸摸后脑,跟着她走了几步,鼓起勇气道:“郡主,我会保护你的。”   清漓郡主似笑非笑瞥他一眼。   侍卫耳廓的红蔓延到脸颊:“就像四年前那样。”   清漓郡主歪了歪头:“四年前?什么事?”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记得了,不弃的笑僵了一下,讪讪地提醒:“就是四年前,殿下你……”   “那种陈年旧事就不用再提了,你又不是老头子,整天回忆这些干嘛?”清漓郡主脚步轻快,打断他:“而且有仙长在,我根本不需要你保护,你就歇一会吧,整天晃来晃去,累得慌吗?”   年轻侍卫脸上的血色退得一干二净,站在一片阴影里埋下了头。   衔蝉这边,正紧锣密鼓地安排计划。   “小师妹。”沐青鸢走上前,递给她一片红绸:“这是我虹练的一部分,若你遇险,只需给它注入灵力,它便会将我拉入结界中。”   “将你拉入结界?”女主对自己的好让江衔蝉有些受宠若惊,“谢、谢谢沐师姐。”   沐青鸢莞尔:“不用。”   “若是察觉不对劲,就用传音符跟我们说。”江寻鹤又叮嘱了一遍:“一旦确认那东西出现,直接放出信号,外面的人会启动法阵。”   仿佛是期末考前疯狂划重点,江衔蝉听得无与伦比地认真,甚至还掏出小本本记下。到最后,她用笔杆蹭蹭头发:“其实不用讲这么多。”   “为什么?”   “我只要用虹练就可以了,到时候你们两个就都可以进来了,有你们在,我还怕什么?”   江寻鹤一听,觉得有点道理,甚至连容色冷淡的沐青鸢也觉得没毛病。   “那我和青鸢出去布置法阵了。”   衔蝉就这样一个人落单了,莫名有一种爹妈上班留孩子一个人看家的错觉。   她仰面躺在床上,拿出那片红绸反反复复前后翻看,就听窗外有个声音传来:“再怎么看,也不会看出花来,还不如想想该怎么保命。”   景箫逆光倚在窗檐,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有哥哥和沐师姐在,我的小命还丢不了。”衔蝉瞄他一眼,兴致缺缺地翻了个身,朝他挥挥手,委婉地赶人:“所以,不用你担心了。”   她面朝墙壁闭目养神,故而没看到景箫面色一瞬间的僵硬。   “你不请我进来?”   衔蝉随手一指:“门在那,自己开。”   景箫的手缓缓攥紧窗台的木框。   如果他没看错,方才从她房间出来的人里,有江寻鹤的身影。   “他们两人的担保就能让你高枕无忧,你未免想得也太幼稚了。”他的声音还在窗外,喋喋不休:“那日在客栈你也看到了吧,那东西能不知不觉地控制人,在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别人身上之前,你先想想到时候该怎么与我们联系。”   衔蝉举起沐青鸢给她的虹练碎片,摇了摇:“这个,还有传音符,别提还有哥哥给我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有人跳窗落地,脚步声霎时间便出现在耳畔。   “我说了,这个没用。”景箫手里不知何时拿到了江寻鹤给她的特制传音符,眨眼间便腾起一股火,“别总是信江寻鹤,他现在自顾不暇着呢……嗯?”   他蹙起眉,看到手心里空无一物,只剩一片明净的火焰在徒劳地燃烧。   “又是这把戏,都第二回了,你当我笨蛋哪?”符纸不知何时到了江衔蝉指尖,她撑着脸斜睨着自己,“哥哥给我保命的东西,我才不给你烧呢。”   景箫的脸有点扭曲,像一个恶作剧被发现的熊孩子,咬牙切齿地给自己辩解:“我没有想烧它。”   “说这话之前,你是不是先得解释一下这玩意是什么?”衔蝉无语地指了指他掌心的火焰:“虽然我不是绝顶聪明,但你也不能把我看做傻子吧。”   这下景箫无话可说,双手背到身后,将另一只手里的符箓悄悄往袖中塞了塞。   他没想到江衔蝉会如此迅捷,将江寻鹤的符箓藏了起来,这下子他找不到理由,把自己的东西给她了。   而且他也没法像以前一样,和她谈笑风生间偷梁换柱。   他在衔蝉床前踱了两圈,衔蝉的目光也跟着他走了两圈,看到最后撑起脸:“你还有事?”   “那张传音符……”他朝衔蝉伸出手,目光却盯着床头的紫藤雕花:“给我看一眼。”   衔蝉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反而将符纸往怀里掖了掖:“你该不会……我告诉你,别再想乱烧东西了,这张符用过一次也能值不少钱呢。”   “不烧。”景箫拧起眉,“我跟你保证,我就看一眼,不干别的。”   “哦。”衔蝉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伸出手飞快地在他面前一扫而过,又飞快地藏进怀里。   景箫:“……我没看清。”   “你说只看一眼。”她藏得严严实实,煞有介事道:“我就给你看‘一眼’。”   “……”   头一回跟人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的景箫有点不耐烦了,试图直接伸手去抢,他如果打定主意想拿到一样东西,江衔蝉再怎么反抗也只是无用功。   手触碰到她肩膀的同时,他看到她双手一紧,像是明显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感,把符纸藏得更严实了。   “你如果不想我失手伤到你,”他放轻了力度,低声道:“那就别做无用挣扎,说过了,我就只看一眼。”   衔蝉像被施了定身法术,一下子僵住了。   “这样才对。”景箫语气也缓下来:“大家都是同伴,谁也不会谁伤害谁。”   那是谁亲口说同伴“碍事”?   景箫的手伸过去,在毫厘之际,骤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为江衔蝉将符纸攥在手心,而她的两只手贴在胸前,做出了一个保护兼防卫的姿势。   襦裙的前襟上系着蝴蝶结,两条垂下的丝绦有一个微微弯曲的柔软弧度,像雨后长满嫩草的小山坡。   景箫动作一僵,就这样持续了两个弹指的时间,他把什么东西往她床头一拍,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什么啊……   严阵以待的衔蝉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他今天十分鬼畜,莫名其妙地闯进来抢东西,莫名其妙地威胁她,又莫名其妙地跑了。   还把一张符纸贴在她床头。   江衔蝉揭下来一看,与江寻鹤给她的那张传音符一模一样,只不过右下角多了一点殷红的血迹,像一粒耀眼的朱砂痣。   作者有话要说:  景箫:给我看一眼   衔蝉:不给   景箫:我要生气了   衔蝉:不给   景箫:空手夺白符   衔蝉:笨蛋哈哈哈,我把你的套路摸得一清二楚,你的攻击对我无效   景箫:////等一等……你……藏的地方……那个……   衔蝉:哪个?   景箫:////   跑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苜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入幻境(一)   一切按计划进行,没有半点风吹草动。   越是安静,越是令人心慌,清漓郡主难以入眠,把全身都埋入被褥中,一动也不敢动。   啪。   灯芯跳动了一下。   她一个哆嗦,悄悄探出头,看到一团黑雾从窗户中飘了进来,黑雾变浓,逐渐凝成一个修长健壮的身影。   “郡主殿下,”他咧口笑了:“你在等我吗?”   “啊啊啊——”   清漓郡主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符箓,全都扔了出去。   “你知道的,这对我没用……”黑影不躲不避,然而下一刻,他的脸便被烫出一股烟。   他退后一步,摸了摸烧焦的伤口,蘸了血在嘴里尝了尝:“他们果然来了……”   清漓郡主连尖叫都发不出,连滚带爬地往门口逃。   慌乱间踩掉了床脚的一只铃铛,她也没发觉,大脑一片空白,压根记不起江寻鹤的嘱托,满心只想着逃。   “没用的。”低沉的笑意从身后传来,“没用,逃不了的……”   传音符震颤起来,江衔蝉条件反射地跳下床,一冲出门就和沐青鸢打了个照面。   “沐师姐,郡主那边出问题了!”   沐青鸢比了个噤声手势,警惕地扫着四周,“寻鹤那边应该也准备好了,现在别说话,小蝉师妹,你在这里守着,什么都别做。”   “沐师姐你要一个人进去?”江衔蝉压低了声音,拉住她衣袖:“不先等哥哥来吗?”   “来不及了。”一截虹练从沐青鸢袖中落下,“我先进去探路,绝对不能让妖物漏网。”   “那我和你一起进去。”   “不行,你在这里等着。”   不知为何,沐青鸢坚持让她等着,可众人手中都有传音符,且四散各处,不知行踪,衔蝉一个人在这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难不成是不想让她受伤?   “听我的话,小蝉师妹……”沐青鸢回头深深看她一眼,脚下往前探了一步,然而她踩到的却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仿佛踩在了水面上,脚尖轻触,一层涟漪扩散开来。   她一只脚踩进那片水中。   “沐师姐小心!”江衔蝉头皮发麻,连忙伸手去抓,却仿佛碰到一面极有弹性的墙,把自己弹了出去。   沐青鸢的双腿也陷进去了,紧接着是腰部,颈部……她身后的黑暗仿佛是一张血盆大口,将她整个人都吞了进去。   江衔蝉一个人站在原地,面前一片漆黑,鸦雀无声。   没、没了?   人去哪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肺部一下子灌入冰凉的空气,头脑稍稍清醒了些。   夜色如沙一般从她的指缝间漏下,她雪白的双手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视线沿着指缝滑下,她正踩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江衔蝉记得,她方才正站在一株老槐树下,而现在,她不知何时到了清漓郡主的房间里,正对着一面铜镜。   镜中的少女穿一袭火红嫁衣,脸色白得像雪。   那个是自己?   江衔蝉摸了摸脸,抬手时袖间带起一股醉人的幽香,屏风下安坐着一只狻猊香炉,浅紫色的烟气缓缓从炉嘴中飘出,像一条慢条斯理袅娜而来的蛇。   原来……遭难的是自己啊……   “仙长救我,好可怕啊呜呜呜……”清漓郡主哭得梨花带雨,面前两人的面色却并不好看。   四周也很平常,一点也不像是要有大事情发生的样子。   她的抽噎缓缓停了下来,惊惧不定地打量着众人。   不仅仅是江寻鹤和沐青鸢,连其他弟子也在,乌泱泱地聚在门口,每个人都面色复杂。   那个总是冷静持重的高冷女子脸色发白,强作镇定的面色里,掺杂着一丝惊疑与迷惘。   这阵令人压抑的沉默并未持续多久,江寻鹤开口问:“郡主,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我听你的话,用符了啊……”   “用了什么符?”江寻鹤打断她的话:“好好想想,郡主,这对我们很重要。”   “我都用了。”清漓郡主头疼得厉害,抱住脑袋蹲下身:“因为我太害怕了,没有仔细分辨,一股脑儿全扔了出去,那东西还被我烫伤了。怎、怎么了吗?”   有人嘀咕:“那不应该啊,怎么还是让它逃了?”   清漓郡主大口吸着气,稍微冷静下来,回忆起逃跑时踩到的东西。好像是一只铃铛……   对了,江寻鹤他们说,这东西很重要。   踩掉了,有没有关系?   她觑了眼江寻鹤,咽了口口水。   应该……没关系吧。   当初信誓旦旦答应合作的是自己,若是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搞砸了整场布置,那她岂不很丢脸?   清漓郡主埋下头,继续沉默,旁人只当她吓呆了。   “果然如此,普通的法术和阵法对它没用!”有小弟子崩溃地叫起来:“这该怎么办?明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小师妹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沐师姐也差点受了伤……”   江寻鹤脸色凝重。   眼睁睁看着衔蝉从面前消失的沐青鸢也破天荒没有鼓励大家,低头一语不发地沉吟着。   现在的情形由不得自己分神去感情用事。她努力回想着自己与江衔蝉分开时的种种细节。   那里并未藏着什么机关,也没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她对自己的灵识很自信,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瞬间警觉。   到底哪里开始出错了?   她看着江寻鹤冷峻的侧脸,手心缓缓积出汗水,向来如磐石般坚定的心智出现了细微的动摇。   她咬住唇,暗暗摇了摇头。   一定要找到小蝉师妹,她那里一定就是突破口。   江寻鹤,也是这样想的吧。   沐青鸢脚下动了一步,一粒石子擦着鞋边儿滚了出去,堪堪在石阶前停下。   她脚步一滞。   “怎么了?”正在重新布置新计划的江寻鹤察觉到她这边的反常,将手搭上她的肩,“你受了伤,先下去休息吧。”   被吓懵了的清漓郡主身披薄毯坐在石阶上,双手环抱着自己,将头埋进臂弯内,也没心思去赖着江寻鹤了。   沐青鸢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我没问题。”   江寻鹤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多加规劝,继续指挥众人。   沐青鸢走到一旁,弯腰捡了粒小石子,扔到石阶下。   石子撞上石阶,弹跳几下后不动了。   看上去毫无任何不妥。   可沐青鸢与生俱来的强悍灵识令她明察秋毫,石子的某一次弹跳并未完完全全撞上地面,仿佛在空中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这之间隔着肉眼根本不能辨别的弹指须臾。   也就是说,他们面前,是另一个不可见的空间。   一处游离于三界的幻境。   怪不得清漓郡主遇险的时候,其他人都一无所觉,连江寻鹤也中了这鬼蜮伎俩。   沐青鸢缓缓吐出一口气,“江……”   “你不能喊!”一个女孩的声音急迫地唤住她。   她心里一跳,迅速四下一扫。   除了火把光亮中的憧憧人影,没有一丝一毫可疑之处。   “我先进去,你们在外面守着动静,若有不对劲,立刻联系我。”   江寻鹤冷静地安排完毕,唤出决浮尘,毫无察觉地踩上石阶,往寝屋走去。   沐青鸢盯着他的背影,眸中光影错动。   不对,去那房间根本查不到任何东西,你已经……错过了。   “嘘——别出声。”少女山泉般清凌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在她耳畔低语:“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发现了真相,你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沐青鸢咬紧牙关:“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用现在就讲出来。”少女声音悠闲下来,掩嘴轻笑:“你想想,现在谁在幻境里?”   小蝉……师妹?   “你再想想,要是她……不小心死在了幻境里,谁来负这个责任呢?”她夸张地惊呼一声:“呀~当然不是你了,谁会来怪你呢,要怪就怪江衔蝉她不自量力,你都说了让她走,她却还想着抢你的功劳。”   “你快住嘴!”沐青鸢捂住耳朵,“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小蝉师妹她是为了帮我才……”   “喂喂,做人别这么呆板嘛。”少女恨铁不成钢似的啧啧两声:“想想是谁一直缠着江寻鹤不放手,别天真到跟我说是清漓郡主,清漓郡主一个萍水相逢的凡俗女子,江寻鹤那般人物怎会将她放在心上,但江衔蝉就不一样了……”   “你好心好意去救她,说不定她出来后就反咬你一口,说你见死不救,她是江寻鹤的妹妹,大家捧在掌心的小师妹,你说到时候,谁会站在你这边呢?”   “……别说了!”沐青鸢祭出虹练,轰一声炸掉了半个石龛,“再说一句,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当真动了怒意。   因为在方才那一瞬,她被蛊惑一般,竟认同了那声音所说。只要她见死不救,她与江寻鹤之间,便再无任何沟堑阻挡。   这种耻辱的想法很快被她扼杀在萌芽期,那个蛊惑的声音便忽然闭了嘴。   一道白光从石龛内闪出,眼尖的弟子看到便想去追。沐青鸢伸手一拦,“追不上了,先去禀报江寻鹤,注意屋外……”她抽走对方佩剑,在地上划了条线,“这片范围内,全都要注意。”   “沐师姐,有什么问题吗?”   沐青鸢目光忽闪,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小蝉师妹很可能,在这片范围内的某一处。”   —   守阵脚的弟子没有收到消息,端的是一片风平浪静。   两道人影窸窸窣窣经过,屋顶上的弟子立刻喊道:“什么人?这里有法阵,你们不可乱闯!”   人影哆嗦一下,灯笼也摔到地上,仰起的面孔姣美却惨白,“是……是我。”   “郡主,您出来了,那是不是说明……”屋顶上的弟子话说一半察觉不对劲:“可为什么没人通知我们。”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要找父王……”清漓郡主充耳不闻,踉踉跄跄地往回跑,冷不防撞上一道黑影,静悄悄森森然站在身后,吓得她当场尖叫。   屋顶上的弟子看清那人长相,警惕地抱起剑:“景师弟?”   景箫不知何时从他对面下去了。   他一把摁住清漓郡主的肩,面色极差,“站住,我们话还没问完。”   “景师弟,不要为难人家……”   “你为什么一个人溜了出来?”景箫不予理会,目光紧咬着清漓郡主,哆哆逼问:“其他人没有保护你?还是说……你们那边出了意外?”   他对细节之处的体察入微简直令人胆颤。   清漓郡主打第一眼便认出,他是宴会上不留情面地拆穿自己“怀孕”真相的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面前的少年和整个江门宗格格不入。   修士不都应该像江寻鹤那样光风霁月吗?再不济,也得是温柔似水或正气凛然的义士。   唯独这个人,身上有一股亦正亦邪的阴蛰气息。   “别碰我!我不知道!”清漓郡主想挣开他的禁锢,却没挣脱,最后她蹲着哭了起来:“江衔蝉她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你放我走,我好害怕……”   可景箫不是江寻鹤,江寻鹤面冷心热,他便是面热心冷,压根不理会清漓郡主哭得凄惨,半蹲下,一字一句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是不是没有按我们说的去做,郡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有小天使害怕女二会黑化,这里明确地说,不会的,哥哥那么好,当然要配一个更好的嫂子   所以大约四五章后,会有一个转折点 第34章 入幻境(二)   “……是那只铃铛!”清漓郡主受不了压迫,脱口而出:“我不小心把那东西踩掉了,然后……我就逃出来了,不过接下来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是……是我的不对,我错了……”她声音弱了下去:“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江公子……”   “江寻鹤?”景箫语气怪异:“他现在在哪?”   清漓郡主一问三不知。   景箫又逼近一步,她“哇”一声蹲下,抱头痛哭:“呜呜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逞强胡乱答应了!江衔蝉如果遇到危险……我、我也良心难安嗝,我和你一起去找吧嗝!”   这小郡主不知搭错哪根筋,哭着哭着又站起来表示要和他一起去找江衔蝉。   “你?你去只会添乱。”景箫冷冷瞥她一眼,倏地扭身,三两下消失在黑暗中。   “喂,景箫,别乱走啊!我们得听从安排——”猝不及防的抽身离开让他的同门惊慌失措,可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无处可寻。   —   老刘其实是王府花园的老园丁,顺带还负责饲养犬舍里关着的成千上百条狗,因为受到那个少年的威胁,他只好破例把本应乱棍打死的雪奴给放了。   总之,他一个区区凡人,不能忤逆仙长的警告。   背上又开始瘙痒了,一股阴风往领子里钻,今晚前院不安宁,他扔下手里的铲子,站起来仰面看着半空。   “你。”   “我……”   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抱手站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像夜色孕育出的鬼魅,宽大的鹤氅蓝得发黑。   “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老刘的眼睛一瞬间被夺去光芒,僵硬地转身。   六团蓝火从他身上飘出来,那是他魂魄聚成的鬼火,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前路。   两人在一株槐树下停住脚步。   就是这里吗?   景箫伸手摸了一下树皮,没有感受到任何妖气。他偏头看了眼老刘,他的灵魂在不断变弱,按理说受了血咒术的傀儡不会骗人,而且这个凡人的生命力很弱,再不快一点,他就要成为一堆毫无用处的血肉。   到时候再找一个傀儡,会变得很麻烦。   到底哪里有问题?   耳畔回响起清漓郡主紧张发颤的声音:“我听人说,江衔蝉是突然消失的,门外的人甚至都毫无察觉……”   什么情况下,明明有妖气,却毫无察觉?   譬如一面结界便可以隔绝三界五州,现在的这种异状,或许与结界类似。   风把槐花吹了下来,景箫目光追随着花瓣的移动路径。因为体内阴物的缘故,他在晚上的视力和鬼一样好得惊人。   “原来是个幻境……”他喃喃地摸了摸嶙峋的树皮,目光一转,看向一旁被鬼火幽幽照亮的脸。   “既然如此,那你也没用了。”景箫的五指移到对方的脖子上。幽蓝的火光愈来愈弱,昭示着生命的流失。   血咒术是为修真界唾弃的禁术,因为它的施行很有可能会牺牲普通人的性命。   这个人的魂魄只剩下一个了,只要景箫肯伸出援手,他或可捡回一命。   只可惜,谁叫他惹怒了自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要在这住上好几天……你小心遭来报复。”那个少女杞人忧天地提醒他。   景箫逐渐收紧的手指顿了顿,松开了。   “算了,留你一命吧。”他打了个响指,最后一团魂火飘回仆人体内。仆人双眼发白,昏了过去。   景箫迈步,半条腿没入树干。   “主人!请等一下!”   一只瘦弱的小鬼从他识海里跳了出来,上蹿下跳地叫着:“主人!您不必现在进去啊!”   这只小鬼有点眼熟。   景箫记起来了,它曾经向自己乞过食。如今它看上去健壮一些了,原本形销骨立柴干一样的身材挂了点肉,甚至隐隐有了人类的面庞和姿态。   “主人,您不是一直想杀江衔蝉泄愤吗?现在是个好机会啊!”它挥舞着双手,努力说服他:“没有人知道这个入口,连江寻鹤和沐青鸢都没发现,您根本不必以身犯险。江衔蝉死在里面的话,岂不是正合您意?主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   少年缓缓转过头,目光冰冷:“谁跟你说,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这个无聊的目地?”   “诶?”   “还有,在我下命令之前,谁准许你出来的?”   小鬼的身体筛糠一般抖起来,哆嗦着躲到了树后。   它的身后接二连三地冒出几个瘦小的脑袋。   原来自那天过后,它也找到了自己的同伴,强者独存,弱者抱团。   “真可惜啊,明明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主人是到底是怎么想的?”   “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大家别多嘴。”那个小鬼摸着自己干瘪的眼洞,殷殷地看着景箫消失的槐树:“或许是不喜欢借刀杀人,她只能死在自己手里。”   踏入幻境的一刹那,景箫闻到了异香。   满目艳红,地上铺着柔软的红氆氇毯,踩上去像猫一样无声无息。   蜡烛已经流了长长一道泪痕,凝结在桌面上。   “好了,乖,现在我给你画眉。”男子低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把眼睛闭上……”   身着喜服的男人弯腰,一手托着少女的脸,一手拿着青黛眉笔,在她眉尾细细描摹着。   少女也是一身喜服,乌发垂到腰际,用浅绿色的丝绦在两边挽了个髻,是个青涩的垂髫。她半仰着脸,眼瞳无神,静止得像一幅画,任由那男人捏着她下巴,轻触她的眉尾。   “真漂亮啊……”他感叹着:“我画的,真漂亮……你觉得呢,姚儿?”   少女睁着毫无高光的眼,过了一会,缓慢地点了点头,像多年不上油的木偶,关节处都生了锈,一举一动都十分僵硬。   少女背对着景箫,哪怕是换了衣着,一语不发,他仍是轻而易举地把对方认了出来。   上百日的朝夕相处,对方的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   江衔蝉坐在比她高的椅子上,喜欢把腿晃晃悠悠地挂着,上半身是淑女,下半身却不安分。   她被喜服遮住的腿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凳脚,一抹膏脂般耀眼的白皙若隐若现。   “好了,那咱们去休息吧。”男人执起她的手,温和地抚上她的肩头。   站在帷幔后的景箫瞬间屏住呼吸,几乎同时握紧长刀。   江衔蝉这笨蛋,果然被控制了。既然知道自己只会添乱,一开始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屋里,冲出来逞什么能?   他真是一点都不想插手……   “你不舒服吗?”男子好像察觉出什么,俯身摸着她柔软的发,忽地想到什么:“哦……我记起来了,今晚你还饿着肚子是不是?”   妆台上铺着喜果,他拈了一粒,仔细剥去外壳,喂给衔蝉,看她缓慢地咀嚼吞下,声音愈加愉悦:“真是贪吃的小妖精,好了,吃饱了我们就上床休息吧。”   上床休息?   是指……圆房吗?   景箫脑袋里轰一声,探出头时正看见男人开始解她的腰带,本就宽松不合身的喜服掉下肩,那一抹雪白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再也站不住脚,错骨咆哮着出鞘,几乎同时,江衔蝉一眨不眨的眼睫动了动,她袖中落下一道符,飞快地往男人面上一贴。   两面夹击,男人无处可逃,引雷符把他劈了个外焦里嫩,刀光更是差点削掉他半张脸。   “画的什么玩意,真丑。”江衔蝉抹了抹眉毛,嫌弃地嘀咕了句,又在喜服上擦了擦。   “丑?”烟雾后露出男人扭曲而嗜血的眼,脸上带着的鬼面具,竟也没有被烧焦,完好无损地遮住他容颜:“姚儿,你敢说,我画的丑?”   衔蝉手一顿。   完、完了,他还没死透。   面具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打量着江衔蝉,忽地仿佛觉察到自己受了欺骗,血丝暴涨,暴怒地伸手掐住她的脖颈:“你骗我!你到底是谁?”   他指着江衔蝉,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姚儿?不,你是念儿……不对,你、你是谁?”   江衔蝉努力后退躲避着他的手,却也不可避免被刮出了血痕,她的脸就这样花了一块。   早知道她就不用引雷符劈他了!没把人劈死,反倒把自己逼往绝境去了!   “你别过来,我这里符纸还剩很多……啊!”江衔蝉惨叫一声。她一只衣袖被对方胡乱挥舞的手扯了下来,再差一步,她胳膊就和她的身体说再见了。   “下一次我要扯烂你的手。”男人阴森森地威胁她,“你居然敢骗我……”   “是你认错了!别别别——别过来啊啊啊!!”江衔蝉蹬着腿往后退,摸到什么便下意识抱了上去。   那东西有温度有脉搏,她抬头一看,少年任她抱着自己的腰,岿然不动地站在那,眸中血光大盛。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喜欢的密室杀【tiao】人【qing】出现了!   然后那个小鬼的话可以这样理解: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动漫里那些傲娇人设   一开始和主角团对立,扬言要杀了某某,然后某某遇到危险,又第一个冲上去救,和他共同抗敌   某某就会很震惊:你……你不是要杀我吗?OR 马萨卡、没想到、救我的居然会是你……   傲娇则一定要挡在他面前,摆一个很帅的POSE,说:喂,你这家伙,在我杀你之前,你可不能死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萤照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九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入幻境(三)   景箫重生后,鲜少有大幅度的情绪波动。   他不喜欢怨天尤人,况且上辈子已经了却恩怨,以至于这一世解决一个常仁也让他感到索然无味。   他已经尝试过去寻找不同的出路,然而每一条路走到尽头都是一片漆黑,所以他不可避免感到迷茫。   他每天看到一张张同样的面孔重复着同样的举止与说辞,唯一不同的只是自己,从最初诚惶诚恐地迎合讨好,到如今戴着两副面孔和他们相处。   所以这些对他,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和那根“下下签”一样,同门相戮是注定无法改变的结局。他看着别人像反复表演的跳梁小丑一般,毫无察觉地步入陷阱,同时自己也一步步走到了上一世轨迹的尽头,摸到地狱冰冷邪恶的大门。   说到底,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修真界有一门禁术,用陶土捏人,再将那人生前的身体发肤烧入其中,便能肉白骨,生死人。   如果景箫是因此禁术而复活,他不会感谢那个人,他甚至想提刀杀了那个人。   但是现在,就像枯木回春,死人恢复心跳,他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一种……来自他情绪的剧烈波动。   不满?   不对。   烦躁?   也不是。   愤怒?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   “小心!”   他的冥思被打断,一柄长剑冲着他面门劈来。   江衔蝉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几乎把景箫的鹤氅都扯下来了,可这家伙自打方才凶气凛冽地现身后,就仿佛失了魂似的愣着不动了。   她恨不得抱着他的腰狂摇几下。   清醒一点啊大佬!这是在打架啊!生死关头啊!求求你别动不动掉线了!   等一等,还是说……难道你只是来千里送人头的吗?!   剑锋在他面前毫厘之际,被徒手抓住,手掌用力,这柄锃亮的剑被捏得粉碎。   “这是你做的幻境?”景箫手腕一转,将对方黏在剑柄上的胳膊“咔嚓”一声扭成骨折,“倒是让我废了些功夫,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另一只手里嗡嗡作响的雪亮刀锋,有一瞬间爬上一股黑气。   男人脸上的面具裂成两半,血狂涌而出,整个人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落在地,压断了一张八仙桌。   面具从他脸上掉了下来,他口中也不断冒血,奄奄一息一动不动。   可怜的反派,无论在男主还是男二手下,都熬不过一击啊。   衔蝉支起身准备上前查看,而景箫则有始有终地准备补刀。   “等一等,别动!”她眼疾手快地喊住他:“先别杀他啊!”   会补刀的反派是失败的反派,这个时候就展现出他与江寻鹤的不同之处来。   景箫动作一顿,刀尖一偏,改为去拨开男人脸上的面具。   “是个人。”   面具下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即使被血糊了一脸,也依旧难挡英气。   景箫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意味深长地问道:“怎么,你认识他,所以不想杀他?”   不但江衔蝉认识,他其实也认识。   这个人是清漓郡主的贴身侍卫。   “不不,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灵力,而且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看我的时候像在看另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一个人。”衔蝉将年轻侍卫的衣襟往下压了压,露出他脖颈上一株妖冶的红色花朵。   “刚刚他靠近我的时候,我从他领口看到了这个刺青一样的东西。”衔蝉摸了摸,“会不会是符文一类,用来控制人的东西?”   刚刚?   景箫想起她方才冷不防摸出符箓往对方脸上贴的行为,忽地回过神来。   她自始至终都没受到任何控制,从头到尾误会的人反倒是自己?   “反正他现在一时半会也爬不起来,我们待会只要把他交给哥哥他们就可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办法从这里出去,你说如何?”   衔蝉等了会没听到景箫有任何反应,回头一看,他不知为何走到桌边给自己倒茶喝去了。   “随你吧。”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不知所云地补了一句:“看不出来,你挺能耐的。”   按照衔蝉与他的相处经验,这绝对不是在夸自己。   这屋里有一股异香,自打他进屋,便一直萦绕在鼻端,挥散不去。   他仰头将茶水一灌而光,手摸到桌上几粒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婚房里布置的喜果。   捏碎的一粒花生壳支着刺棱,躺在他手边。   是给江衔蝉吃的那一粒。   他若有所思地转着茶杯,“这里的东西可以吃。”捻起那粒花生壳看了半晌,“也不是奇怪的东西变的。”   江衔蝉没听到他小声的自言自语,四下找着出口,却一无所获,方才折腾一通,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她也疲惫不堪,往桌边一坐,撑着脸垂头丧气:“怎么找不到出口呢?景箫,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坐在她对面的景箫眼睫一动,乌黑的眼底亮起几点碎光来,“我给你的符你还带着吗?”   是那天拍在自己床头的东西?   衔蝉记得自己也塞进了灵囊里,总之只要是看上去有用的东西,她都来者不拒。   “这是血咒符。”他夹着这张带一点嫣红血珠的诡异符箓,放到中间,本就昏暗的烛光照得符纸暗黄得不正常。   “血咒……符?”衔蝉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这个说法,努力回忆片刻,她惊惧地捂起嘴,“你用禁术?”   血咒符这东西,用起来其实很简单,只需要特定的血做媒介。   清漓郡主因为害怕,让自己的爱犬雪奴陪着她睡觉,于是理所当然地,一人一狗都进入了梦境。   幻境是为清漓郡主准备的,况且犬类的五感本就敏锐,雪奴清醒得很,见自己主人被陌生人操控,呜呜叫着扑上去,反倒被那人一剑划开了肚子。   这是致命伤,小腿高的狗霎时蔫了下来,眼里的凶光却未曾退散。   它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锲而不舍地去咬那人的衣裳,忠心耿耿地护着自己的小主人,又被一脚踹了出去,这回它再也爬不起来了。   次日,当清漓郡主冷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时,浑身浴血的雪奴只剩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朝内殿走去,想在最后仅剩不多的生命里,再被小主人摸一下脑袋。   端着脸盆的婢女却尖叫起来,然后一只大手便把它拎了起来,装进了麻袋。   “流了这么多血,活不了啦,趁早埋了,再替郡主挑一条狗来……啊!这畜生还有力气咬我!”   它的血迹一路从幻境蜿蜒而出,掺杂进老刘手臂上的伤口里,替景箫完成了一道完美的线索。   江衔蝉听得目瞪口呆,还真亏他能想到这些。   不,应该说他观察细致得可怕。   旁人谁会去注意一条狗呢   “虽说是禁术,但出乎意料地好用。怎么样,比起江寻鹤给你的那些废纸,是不是觉得这个更有用?”景箫抱起手,嘴角弯着一抹弧度,目光热切地看着衔蝉,就差在头上装两只狗耳朵,呼扇呼扇一脸求夸奖的模样。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很容易出人命的吧”江衔蝉给他浇了盆冷水,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笑像晒枯的花瓣一样,蔫了下来,一下子收得无影无踪。   “不过还是得谢谢你,”她赶紧亡羊补牢地道了声谢:“我没想到是你来找我……”   “你当然没想到,你想的是江寻鹤吧。”景箫倏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笑:“哦,我忘说了,他方才还在关心清漓郡主,让我送她回去呢。”   衔蝉顺水推舟问:“所以你送她回去了吗?”   “……”他眼角抽了抽,“你是不是笨?我送她回去,我还会在这?”   在衔蝉的原世界中,骂人都是用“傻逼”“辣鸡”这样的高级词汇,“傻”和“笨”已经成了春风细雨,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甚至还带着宠溺的味道,在情侣间打情骂俏时的出场率尤高。   所以她面色毫无波动,坦然地接受了,甚至还想羞涩地说声“谢谢夸奖”。   于是景箫十分失望,十分不爽,以及十分困扰,因为他想不出其他词语来骂她了。   他索性转过身不去看她。   在此之前,他以为制造幻境的人就在这里,现在看来幕后操控者另有其人,一直被困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便细细地摸着墙壁寻找出口。   “别回头……”   他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别回头……快跑……”   景箫脚步一顿,手指间有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流下,他缓缓偏头,看见自己手指触摸的地方,是一片从窗缝蜿蜒而来的血迹。   不是错觉。   他将血迹在指尖捻开,屋内的异香愈来愈浓了。   “……把香炉灭了。”他揉着滚烫的太阳穴,哑着嗓子道:“熏得我头疼。”   江衔蝉拉开屏风,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只小小的鎏金香炉,正袅袅地飘着紫烟。   “你快过来,看看这个。”她转头招呼,却见他一动不动挨着窗户而立,微微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落下浓重的阴影,她戳戳他肩膀,“景箫?景箫?” 第36章 入幻境(四)   脑海里那个声音缩了回去,但墙壁上的血迹没有消失,缓慢地流淌下来,组成一行触目惊心字迹:“别回头,快跑。”   像是人被残杀后,用尽最后的生命写下的声嘶力竭的呐喊。   “……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招数?”景箫沉声,墨玉般的眼眸中闪着冷静的光芒,“这几个字,江衔蝉或许觉得害怕,可惜不凑巧,发现的人是我。”   字迹仿佛有意识一般,在墙壁上凝固了,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箫儿,你还在怪阿娘吗”   他猛然回头,身后一片滔天的火光。   空气被炙烤出阵阵涟漪,火星如萤虫一般游弋在夜色下,每个人的脸都被这片火光映得血光熠熠,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盆提桶,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悲伤、震惊、恐惧……奔丧一样四处奔走……   “小兄弟,别愣着,快去救火!”   不知谁拉了他一把,在他耳边喊着:“快跑!跑起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干什么?”   他听见自己粗嘎嘶哑的声音,麻木不仁地询问。   “你是外地来的吗?那我告诉你,是咱们村东面儿那神仙娘子家走水了,母子俩都困在火海中,晚一步就救不出人了……”那人把水盆往他手里塞:“拿着这个,快去灭火!记住,晚了就来不及了!”   “有人来了!”不知谁兴奋的喊叫声从天边传来,“太好了,有人去救她们了!”   “小兄弟,你也别发呆啊,快一起去救火……”   他一低头,却在盆中看到一个稚嫩狼狈的脸,分明是一个年幼的孩童。   火焰舔舐着木柱,滚烫的空气炙烤着皮肤,上方不断有烧焦的木炭和灼烫的火星落下。   “别回头……快跑……”女人半个身子被压在木梁下。   村里人都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能令枯木回春的神奇法术,还有她倾国倾城的容貌。   天外飞仙也不过如此。   而今她半张脸血肉模糊,从火海里艰难地伸出一条手臂,“永远不要回来了……快跑……”   “不要!我要和娘亲一起走!”瘦小的少年拽着女人的手臂,试图把她从巨梁下拉出去,却纹丝不动,反倒让自己狼狈地跌坐在地。   他涕泗横流,用袖口抹着脸上的血泪,爬起来再拽:“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救娘亲出来的……”   熊熊烈火中却突然传来脚步声,“他们在这里吗?”   “对对,求求各位快去救人吧!”老村长声嘶力竭。   有人来救他们了?   少年想露出一个笑,却被面色骤变的女人一把推得趔趄:“快走!你若不听话,阿娘要生气了!”   不是,有人来了啊……   “快走!你听不懂吗?!”火焰爬上身体,被炙烤的痛苦让女人目眦欲裂,竟显出几分狰狞,“不要相信任何人!谁都不要信!不要再回头!快走!”   她的脸也被火海吞没,一头秀丽乌发被烧焦,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爬起来又去拽她的手,却把整条胳膊都扯了下来。他毛骨悚然,原来阿娘为了断牵挂,竟将自己的手臂拧下,他便无法碰她了,他无从下手,就会听她的话逃跑,跑了就能捡回一命……   —   “……你别发呆啊,景箫!景箫!”   他失焦的眼瞳重又聚了光,江衔蝉本想左右开弓把他扇醒,这下子她只好重重拿起,轻轻落下,很温柔地拍拍他的脸:“看,你站得这么久,蚊子都来咬你了。”   猝不及防,靠太近了,景箫避之不及地往后仰,后脑勺狠狠撞在窗户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摸了摸,好像还撞出一只大包。   他目光一转,墙上的字已经消失了,只剩一片耀眼刺目的白。   “你快跟我来,我找到幻境的出口了。”江衔蝉像是有了大发现,一脸兴奋地朝他招招手,指着屏风后的角落,“你看这里。”   景箫揉着脑袋,有些愣愣地走过去,“一只香炉而已,怎么了?”   “什么叫一只香炉而已啊?这分明是幻境的出口。”江衔蝉振振有词地解释道:“你看这烟飘的方向。”   屋内没有风,按理说紫烟应当是均匀扩散在空气里,可这只香炉吐出的烟却笔直地往上飘去。   好比在高速飞驰的列车上往窗外扔垃圾,会迎风糊一脸,幻境存在的特殊空间与外界同样也会产生压强差。   科学民主爱党少女江衔蝉很确信自己的推测。   景箫未置可否,只问了一句:“如果你猜错了呢?”   是哦,如果她猜错了,出不去倒是小事,怕就怕像穿越虫洞一样被撕成碎片。   更何况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说不定她一探出头,就看到一堆鬼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打招呼。   衔蝉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抱起手打了个冷战,“让、让我再想想……”   景箫默不作声地从桌上拿了粒坚果,弹指射向烟雾,转眼便没了影。   投石问路,不过显然,这石头成了薛定谔的石头。   “只知道这是出口,但不知道这出口通往哪里,所以还是没用。”他看向江衔蝉:“你爹给你的法宝呢?”   “出来得太匆忙,就带了几张符……”衔蝉委屈地摸了摸干瘪衣袖,抱手蹲了下来,一丝寒意爬上脊背,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幻境里穿着单薄的喜服,根本扛不住深秋半夜的冷意。   更何况,方才挣扎间,喜服的一条袖子还被扯碎了。   “……景箫,你快想想办法啊……”她可怜兮兮地像一只挨不过寒冬的草食动物,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向他求助:“你不想和我一直被困在这鬼地方的吧就差一步,我们就能出去了……就差一步,快想想……”   与其说是在催促景箫,不如说是在逼自己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她两只肩胛骨像蝶翅一般,从薄薄的布料下突显出来。锁骨上有一粒浅色的小痣,像雪地里一片红梅花瓣。   景箫凝视着她,有些出神。   等一等,痣?   他耳廓又有点烫。   等一等,又?   他甩甩头,索性不想了。   蹲地画圈圈的衔蝉听到头顶一阵衣物窸窣,他把鹤氅脱了下来,一言不发地递到她面前。   衔蝉憋了半晌,忍不住吐槽:“你整这个,没用的啊!”   她见景箫一脸凝重的神情,还以为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结果就给她递来一件衣服。   他是来搞笑的吗!   “咱们门派的衣服虽说是用天蚕丝做的,但只能扛扛小伤,而且,你给我衣服又有什么用呢?”她劈手夺过,直接扔进紫烟里:“你看,根本就没用!”   “……”景箫根本来不及阻止,脸都黑了,索性不做解释,咬着牙冷笑:“是,我的东西当然无用,不过很可惜,你亲爱的兄长不在这,他也帮不了你。”   他也蹲下来,在衔蝉耳畔道:“说不定,我们真要在这过一夜呢。”目光往下一瞥,别有深意道:“而且,你最好祈祷那香炉里没有其他的料……”   江衔蝉抱起手如临大敌地躲到桌脚,“你不要吓我啊喂!”   她躲得太快,不可避免地碰到他。   嘴唇上一闪而逝的柔软触觉,是白脂玉一样的耳垂。   好似有人在耳畔放了一束烟花,景箫维持着这个半跪着耳语的姿势,呆若木鸡。   然而她,毫无所觉。   甚至仍旧气呼呼地控诉他:“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开玩笑了!”   就算他想开一点特殊的玩笑,你这粗大的神经,也不一定能理会深意。   景箫哼了声,扭过脸坐到一旁。   江衔蝉气归气,不过他别扭的恐吓倒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丝灵感。   江寻鹤爱莫能助,但或许沐青鸢给她的虹练碎片能派上用场。   江衔蝉摸出那片碎绸,稍稍注入一丝灵力,就像哪吒的混天绫一样不断地长长长,很快便成了飘逸的长练。   “这是沐师姐的法器。”景箫往这边看了几眼,他又是何等思维敏捷,不用江衔蝉解释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虹练可以无限伸长,也可以无限分裂,无论有几个出口,出口外又是什么,它都能准确无误地将讯息提供给屋内的他们。   难得……江衔蝉能想到这个。   “把手给我。”她伸出手,“如果我们够幸运,正好碰到沐师姐在外面,她一定能把我们拉出去。”   景箫好似有些犹疑,江衔蝉以为他是不信任自己,又催了一遍:“别犹豫,犹豫就会败北,相信我,我能带你出去的。”   他不由在心底失笑,因为从来没想过对他说出这种话的会是江衔蝉。   无论从意志和实力上,她都不像是能说出这话的样子。   犹豫就会败北……那就果断信一回。   他伸出手,和她握在一起。   又小又软,柔弱无骨,一捏就断,却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   江寻鹤有些焦躁。   从衔蝉消失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若说不着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一个弟子飞奔进来禀报:“少主,外面有一件衣服!”   江寻鹤深吸一口气,“衣服又怎么了?难道上面有妖气?”   “啊……不是。”那弟子激动得语无伦次:“那是我们江门宗的鹤氅,是从郡主寝屋前的石阶那突然出现的,是沐师姐先注意到的,她说那便是幻境的入口……”   话还没说完,一到道风从面前刮过,江寻鹤原先站的地方瞬间没了他身影。   第37章 真正的幻境   “师姐,我们快……撑不住了……”   幻境中因空间挤压而产生的引力太大,虹练的尽头埋入虚空黑暗,仿佛被一只野兽咬在齿间,与他们做着拉锯战。   “不行……太重了……”   “……我撑不住了,少主还没来吗?”   沐青鸢瘦削的背影镀了层柔软的月光,她一手抓住虹练,咬紧牙关,额角挂着一滴冷汗。   “用力……不要放手……”   她好似想到自己之前被蛊惑后的退缩,眼里蒙上一层羞愧交加的雾,以至于竟未发现手心攥出了血,“不能放手……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一只温暖的手掌拖起她后背,她承受的压力骤然下降,偏头一看,江寻鹤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默默地助她一臂之力。   虹练“刷”一声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一下子拽出三道人影来,打头阵的少女往前一扑,抱住了她身旁的槐树。   “谢天谢地!”重见天日的江衔蝉抱着槐树感动落泪:“得救了嘤嘤嘤——”她执起沐青鸢的手:“多亏了沐师姐的虹练,不然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小蝉师妹……”她嗫嚅着道歉:“其实我……对不起……”   她差点为了一己私心,扔下江衔蝉不管,如今思及这个耻辱的念头,便令她感到羞愧不已。   “你在说什么啊沐师姐?”江衔蝉死里逃生后大松一口气:“我说过了啊,有你们两个在,一定会没事的。”   “受伤了吧?拿这个包扎一下。”江寻鹤拍了拍沐青鸢肩头,给她递上一块手帕,嘴角弯起,“这次的事,多亏你了,谢谢你。”   左一个感谢,右一个关心,沐青鸢有点脸红:“哦……我、我没事。”   他很少有这样直接的表达关心的举动,甚至对于江衔蝉,也只是极其委婉地默默尽着作为一个兄长的义务。   沐青鸢突然发现,他其实总是如此,无论对谁,从来没有变过。   初次在试法大会上见面时,江寻鹤将她从妖兽爪牙中救下,又一语不发地离开,她以为是自己给他添了麻烦,其他人却安慰:“没关系的,少主一贯如此……”   然后是阴差阳错进了一个班,他成了亦师亦友的存在,卓越的天资与实力又成了她追赶的目标,无数次的跌倒爬起只是想拥有与之并肩的资格。   “这个咒术,你做错了。”   两人的第一次搭话,江寻鹤帮她纠正了一个咒法上的致命失误,只不过她并不能很快理解,一直拖到夜幕降临,才疲惫不堪地回到住所。次日,她将自己收集的灵草给江寻鹤送去,当做他悉心指导的谢礼。   而后被拒绝。   沐青鸢觉得,他一定认为自己笨得无可救药,又蠢又会拖后腿。   其实,是自己想多了啊。   她紧紧按着手帕,释然地笑起来,忽觉一身轻松。   —   景箫发现,昨晚的事情对于江衔蝉来说,似乎造不成任何影响。甚至于每回虎口脱险之后,她总是胃口大增,且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江衔蝉呢,倒不是真的因为心大,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真正死去,但她又不得不去完成这个任务,所以这就像是每回参加完大型考试,那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发誓要狠狠犒劳自己付出的艰辛代价的感觉。   更何况淮阳王府的小厨房更是让人无法拒绝。   她不害怕吗?   景箫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又扒光了一碗饭,一点也不像是昨晚那个抱着树哭着喊谢谢的胆小鬼。   事实上,她关键时刻一点也不胆小,能利用香炉中烟雾飘出的方向找到幻境的出口,还能想到用虹练碎片与外界联系,不论对谁来说,都十分不容易。   当然了,还把他好心脱下的外袍也扔了出去。   景箫想起这个,仍感到十分郁闷。   江衔蝉正把花生一粒一粒挑出来,见他脸色凝重地盯着自己看,筷子一顿,“我脸上有东西?”   他看上去食欲不振,收回目光,阴着脸看着青瓷碗底的一朵小花。   王府里上菜的厨子正给江衔蝉介绍菜品:“这是桂花鹌鹑蛋,咱们淮阳一大名菜,姑娘快尝尝吧……”   下一刻,一只圆滚滚的鹌鹑蛋滚进自己碗里。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别总摆一张死鱼脸,来,吃一只狮子头。”   死鱼……脸?   景箫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更加没有食欲了。   两人这边“谈笑风生”,另一边却是黑云压城。   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侍卫颓唐地坐在地上,从昨天半夜到现在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阴湿柴房里窸窸窣窣地爬过几只硬壳虫,大胆地拱着他衣角,他也依旧是纹丝不动。   “你到底是不是人”那些人审问他:“江门宗的仙长们还在这,别想再耍什么花招!妈的,没想到竟是你这小子,早知道王爷和郡主就不该救你,你到底密谋多久了”   半晌,他开口嘶哑地说了句话,“……我是人。”   “你说什么?”   “我是人……”他蜷缩起身子,双手被绑在身后,便只能扭曲地弯下腰曲起腿,把头靠向双膝。   “我是人……”年轻人声音竟有几分哽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我从没想过去害郡主……”   “那你能看着我,对天发誓吗?”   一双绣金莲的锦鞋停在他面前,再往上是葡萄缠枝纹的华贵纱裙,清漓郡主咬着下唇,恨恨道:“你这混蛋!我可怜你,把你留在我身边,却不想你竟……竟怀有这样龌龊的心思!”   她将双手中攥着的一支木签扔到他脸上,“父王会教训你的!仙长也会教训你的!你给我等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木签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摔成两半,是那日两人偷偷出府,去永福寺求的签子。   “不是的……”他忍痛道:“郡主,我……”   “我才不想听你解释!”   脚步声哒哒哒跑远。   他所想一直都很简单,他所求也一直都很卑微。   因为身份地位的天差地别,他从来不敢奢望过多,只要远远看着这个自己曾拔刀相助,最终又给了自己一个家的女孩。   她任性,永远只想着自己,在他昏倒在马车外的时候,因为嫌脏也不愿扶他一把。   她娇纵,从来只允许自己跟在她身后,不准碰她用过的东西,不准靠近她一公尺范围内……   ……   温不弃把头抵上木柱,轻轻闭上眼。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哦。”   他猛地抬头四下环顾,方才审问自己的人去恭送清漓郡主,现在柴房里根本没有一个人。   谁在这!   他肩头剧痛,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皮肉,又痒又痛,简直让人难以忍耐。   好痛,快停下……   “嘘——”那好听的声音宛若梦呓:“别喊出来哦,我很快就来接你了……”   太痛了……   他忍不住用后颈去蹭木柱,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强烈的痛楚让他根本没听清那声音在说什么,哪怕听清了他也不懂言下之意。   “……大人您没事吧?”声音来自窗户。   丫鬟模样的女孩脸贴着窗户,有些惊恐地看着他痛苦的神色,“是不是那些人下手太重了?”   不弃被她的陡然出现吓了一跳,同时脑海中的声音和后颈的剧痛同时消失,他得以浑身松懈下来,喘着粗气。   这是清漓郡主的贴身婢女。   “……这才受了一轮拷问,刑具还没上,大人这就支撑不住了?”那丫鬟眼神瞟着外面,语气突然一变,活脱脱一张狐假虎威的恶仆脸,手里却把一只馒头往窗户缝隙里扔,“你问我要吃的,想得美!你吃土去吧!”   馒头咕噜噜滚到他面前。   不弃看着她自相矛盾的话语与举止,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时忘了方才诡异的事。   那丫鬟继续骂:“省省力气吧!还想着郡主来救你呸——癞□□想吃天鹅肉,你这恶鬼,就等着下地狱吧!”   白面馒头沾了灰,却仍热气腾腾地散发着香气。   当年昏倒在巷子里的那个孩子,攀着马车的木缘,看到轻纱飘飘的窗户里,贵族少女好看的轮廓。   再次醒来时,衣服里塞着几只馒头,热的。   不弃笑了,“谢谢,替我……谢谢郡主。”   “不、不是郡主让我送的!”丫鬟立刻破功,摆着手急迫地辩解:“我告诉你你可别胡说啊!”   —   因为江衔蝉一个死鱼脸的比喻,浪费了王府特意准备的大餐——至少对景箫来说是这样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笑的时候真的是这样的吗?   等一等,死鱼脸又是什么东西?   “死鱼脸?”江衔蝉叼着一只包子,狡黠地朝他眨眨眼,含糊地回答:“准确来说,其实叫死鱼眼,就是说——你很呆。”   动不动在打架的时候掉线,简直比鹅还呆啊!   “噗——”不知谁偷笑了一声。   景箫的脸色越来越黑,怕案而起,拂袖而去。   “别生气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捂着腰笑得泪眼盈盈,却还装模作样在后面喊:“我是说,你应该多笑笑——”   笑?   镜子里映出一张平静麻木的脸,铜镜许久未打磨,这张脸便发黄扭曲。   还真是不好看。   而且,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因开心而笑是几年前的事了。   他感到心烦意乱,挥手将镜子打碎,雪亮的碎片映着月光,像洒了一地的水。   耳畔又响起嗡嗡声,他闭上眼静下心。   一抹红光从斜上方刺过来。   景箫眯起眼,红光变成一大片汪洋红海,在眼前铺陈开来。   他不知何时,又来到了幻境中的婚房。   心魔涌动的次数愈来愈多,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警惕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哒、哒……”   绣凳上穿着喜服的少女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凳子,锁骨上一粒痣红得耀眼,像红豆,也像朱砂……   “你终于来啦,景箫。”她转头朝他眯起眼笑,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两道弯弯的淡眉像新裁的柳叶。   “帮我画眉毛好不好?”   景箫觉得自己不应该走过去,但他确确实实迈开了步子,执起眉笔,却无从下手。   “你好呆啊,是这边,这边。”她手把手牵引着他,“不要画错哦……”   景箫的手有点抖,忽地一颤,原来她不知何时捧住他的脸,猛地凑近,鼻尖几乎碰到一起,以至于彼此交织着呼吸。   心跳骤然加速,好像有人在耳边放了一束烟花。   太、太响了,他都不能思考了……   “你脸上有蚊子。”衔蝉慢慢松手,笑得甜丝丝:“好了,你继续给我画眉吧。”   心魔的难缠之处在于,它会反映出你内心所想,却又不愿面对的现实。   “开什么玩笑?”心里骤然烦躁,景箫挥手推开她,“你闹够没?!”   他力道明明很小,但 “刺啦”一声,少女一片袖子被猛然扯了下来。   极其夸张的断裂面,水一般从肩头滑落,半边的衣服就这样晃晃荡荡、半遮半掩地挂在她身上。   她平视前方的目光动了动,双眼无神地朝他看来,将两手放在双膝,是个十分乖巧的坐姿,竟有一股无知无暇的媚色。有一根红色的细线,蛇一样从她脖子蜿蜒到领口,缠绵地朝他袅娜而来。   是、是肚兜的系带?   景箫的手“哗啦”一声撞翻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几乎是颤抖着开始解自己的鹤氅。   少女皱起眉嘟哝:“可是我不想现在就和你休息。”   不是这个意思!!!   大片大片的红开始剥落,预示着幻象的退散。   随即又是“咔嚓”一声,他手上骤然发力,身前的木案断为两半,好似这样,能缓解心底,仿佛有万千蚂蚁啃噬的痛痒。   这一点都不合理……   他心想,以往的心魔总会用那晚的大火来折磨他,为什么这回却变成了昨日的幻境?   ……一定是受了那幻境的影响,否则他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到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配合三十四、三十六章食用,效果更佳   以及作者改了笔名哦,既然改了笔名那就厚着脸求一波作收(千万不要因为沙雕的头像嫌弃我啊!)   感谢在2019-11-11 21:57:41~2019-11-12 10:1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向日葵的傲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温柔的他   灯光缥缈,给屋里的画像上了层暖色的釉,淮阳王仰头,久久伫立。   画像上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盘着发髻露出光滑的额头,腹部微微凸起,披一身华贵的雪狐轻裘,整个人流淌着娴静安详的光华。   画师将人物的神韵画得入木三分,哪怕是从画像上,也能看出她身上并无骄矜的贵胄气息,嫁人前,想必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小家碧玉。   江寻鹤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等着淮阳王开口。   “有一件事,本王一直瞒着仙长。”淮阳王的嗓音略显疲态,娓娓道来:“这是本王的夫人。”   淮阳王被分封前,是京城嫡出的五皇子,去边疆坐镇过两年,上头有个太子兄长,还有两个同样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哥哥。   煊赫的军功令他成了各个党派的眼中钉,不过这些他并不在意,他本就没想过和自己的同胞手足争夺皇位,于是太.子.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赶到了淮阳,他也不在意,甚至觉得淮阳景色优美,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他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介意。太子为了斩草除根,在他身边偷偷安插了刺客,在他一次打猎中从背后偷袭,向来无往不胜的淮阳王背中毒箭,从悬崖坠了下去。   “然后,王爷您便被夫人救了?”   这等“贫家女”救下“天之骄子”的情节在话本中比比皆是,淮阳王约莫也觉得自己渲染太过,显得老生常谈,局促地笑了笑。   “正是,救下本王的就是苏家女。”   她是村里一个教谕的女儿,给父亲送饭的时候阴差阳错看到草叶上的血迹,寻着踪迹找到了昏迷在悬崖下的淮阳王,还顺带帮他赶跑了闻着血腥味凑过来的狼群。   他那时候中了毒双目失明,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心腹,全凭苏窈无微不至地照顾。   “她为了解毒,每日都去药铺、去道观、去佛寺……总之,她哪里都去。”淮阳王眼角出现一丝笑纹,“如果没有她,本王早就成了白骨一堆。所以我发誓,等我痊愈之后,一定会娶她为妻。”   淮阳王一本正经地下了誓言。不过他这个时候给自己伪造的身份,是个双亲俱失的柴夫,上不了什么台面,加之苏家不允,所以一开始苏窈支支吾吾地并未答应,只给了他一块手帕表明心意。   一块手帕,这就够了。   淮阳王的手下很快寻来,而彼时太子不知为何暴毙而亡,京城重又卷入夺嫡风波,他的两个哥哥自顾不暇,更没太子那么大的胆子公然对他下手。   身边的密探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这一场风波归于平静,他上奏父皇得圣意准许后,开始准备自己的婚事。   江寻鹤见淮阳王讲到这,面色蒙上一层阴翳,不由问道:“……难道是王妃出了事?”   “是的……她生了场大病。”淮阳王扶着木椅缓缓坐下,向来立如青松的他此时竟显老态龙钟:“说来是本王不对,只顾着留意京城的动静,对她一点也不上心。”   他拿手捂住眼睛:“……这病来得奇怪,药石无医,而且她整个人也变得迷糊起来,竟是连自己的亲人也认不了了,罔论与我相处的这几日的点点滴滴。”   “本王问了别人,才知她先前为了给我找解药,找到了个云游道士,那道士只给她开了药方,让她自己去深山老林找解药,哪知她一个人去时,竟被一只蜘蛛妖咬伤……”   “所以……王妃中毒了?”   “是……”淮阳王用目光温和地抚摸着那张画,“虽说本王辗转找到那道士,给她解了毒,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连一个月的身孕……也没了……”   呃……这是还没成婚就私定终身了?   江寻鹤瞥了眼老王爷悲伤的神情,喝了口茶,抿紧了唇。   “王爷,恕我冒昧,王妃的往事与郡主的遭遇有什么关系呢?”   “是诅咒!”淮阳王怒目圆睁,“那只该死的蜘蛛妖,在她身上下了诅咒,才让她受尽折磨英年早逝!现在……现在轮到念儿了……”   他颤抖的手,拿出手帕,角落里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紫藤花。   淮阳王的回忆显然给江寻鹤提供了另一个思路。   “哥哥,你的意思是,暂时不管那个侍卫,先从王妃苏窈身上下手?”衔蝉瞪圆了眼,猜测道:“她一个普通人,和这次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遇到的蜘蛛妖,说不定就是我们在客栈遇到的那些。”江寻鹤分析:“而且,那个叫温不弃的侍卫肩头有一朵紫藤花,正是苏窈给王爷的手帕上所刺之物。”   “我知道了。”衔蝉利索地站起身,“我这就告诉其他师兄去,我们分头行动,看看淮阳有没有哪里种紫藤花的地方……”   她一眨眼便没了影,虽说之前困在幻境中,但看上去好像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反倒是像石缝中生存的花,越挫越勇。   江寻鹤一句“走慢点”还没说出口,她背影已经消失了,桌上的茶水半点没碰,仍旧冒着热气。   他喝了口茶,嘴角翘了起来,想了想,掏出纸笔开始写信。   小妹是真的懂事了,写封信回家,让父亲也开心一下。   —   “景箫,景箫,快出来!”衔蝉猛拍门,“快点,别睡懒觉啦,太阳照屁股了!”   门“啪啪”作响,她手都拍红了,才被人不耐烦地打开。   少年披着鹤氅,头毛凌乱,又软又不服帖地翘在头顶,沉着脸一股子起床气,“最好给我一个必须开门的理由。”   他还真睡到了这个时辰!   “我们有任务了!”衔蝉急切地上去拉他,一只脚顺理成章地踏进他屋门,“哥哥有线索了,我们得找找这里哪有种紫藤花的地方……诶,你这桌子怎么回事?”   一张红木大案四仰八叉地倒在屋中央,从中间断裂,显然是被人一剑或是一掌劈开的。   难道是……他在这里没有小妖小鬼可杀,就像上回捏断签子一样,虐待公共物品?   噫——弟弟行为。   衔蝉看他的眼神带上几分鄙夷,他已经走到衣架旁开始宽衣,云淡风轻地解释:“单纯只是看不顺眼。”   噫——弟中弟行为。   景箫解了腰带,发现江衔蝉不躲不避地凝视着他。   那种带了点好奇与疑惑,又掺杂着狡黠与自以为是的目光,像是蜜糖中混入的砒.霜,或是清汤寡水中伪装成枸杞的辣椒尖,总是能给人不经意的一刺。   他难以自制地想起昨晚的心魔,可是她的衣领掩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那粒痣在哪……不对,她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一股火从心脏直窜脑门,最后在耳尖凝为一点。   “江衔蝉,你给我出去!”   片刻后,衔蝉被他拎着衣领扔到了门外。   完全搞不懂他在纠结什么。   衔蝉蹲下来,开始数地上搬家的蚂蚁。   “你在干什么?”景箫再次打开门,又是一副衣冠楚楚、清爽利落的模样。   “我在等你换衣服啊。”衔蝉死鱼眼,想了想忍不住嘴欠:“景大少爷,你可比我一个女孩子还能折腾!”   魔鬼的高中生涯,练就了她五分钟穿衣洗漱吃饭的秘技。   而景箫,显然比一只乌龟还慢。   他脸色果然又不好看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衔蝉有些心虚地摸摸发梢。   冷静江衔蝉,你是要用爱与正义攻略他,不是用嘴炮和毒舌损他。   她挨着半步距离走在他身后,日上三竿行人也多了起来,挎着菜篮的大妈们人挤着人,把她挤得风中凌乱。   “景箫,你走慢一点……”我跟不上了啊,而且你知道要往哪里走吗?   她伸手去拉他衣角,一不注意,却摸到他冰冷的手。   大太阳底下,衔蝉打了个哆嗦,她的手反被握住,用力一拽,就把她拽到前面,与他并肩。   “你如果是个瓶子,该装什么才好?”   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衔蝉跟不上思路,愣愣地问:“装……装什么?”   他回头皮笑肉不笑:“装油。”   衔蝉:?   走了一会恍然大悟。   说她是拖油瓶吗?   但是……这个笑话……好冷……哈、哈、哈。   她抱起手应景地打了个冷战,加快脚步走到他身旁,“我也给你讲个冷笑话。”   “谢谢。”景箫开始加快脚步:“但是我拒绝。”   “从前有一只土豆……”衔蝉努力跟上,强买强卖地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冷笑话塞给他:“它捅了包子一刀,就变成了豆沙包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前有一只鲨鱼,它吃了绿豆,然后就变成了绿豆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前有一头梅花鹿,它跑啊跑,越跑越快,然后变成了高速公路哈哈哈哈哈哈——”   景箫:= =+   “高速公路,是什么?”他忽然问道。   诶?差点忘了这个年代还没有这么前卫的词。   “就是……官道。”官道又宽阔又平坦,算是古代的公路了。   他随口一问,拉着她的手,改为默默拽住她的袖角,契合着她慢吞吞的步伐,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一对正在探险、或是正在过家家的青梅竹马。   脚下的路越走越泥泞,两侧的房舍简陋矮小,他们已经出了内城,正经过一条杂乱无章的巷子。   这几日无雨,路边浑浊的水潭积的是脏水,几个孩童蹲在路边玩泥巴,偷偷抬眼觑着两人。   “大哥哥,我能玩你的刀吗?”挂着鼻涕的小孩窜到他身前,眼神发亮地看着他腰间笔直狭窄的长刀。   衔蝉暗道糟糕,小弟弟,你找谁不好,非得招惹这个黑深残?   “不能。”景箫低头看了小孩一眼,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摸一摸也不行吗?”   “不行。”   “看一看总可以吧?”   景箫脚步一顿,把刀严严实实地遮在鹤氅下,招呼衔蝉:“快一点跟上。”   “小气鬼!”一粒石子擦着他的面,扔在他脚下,“不就一把破铁嘛?送我我都不要呢,我家打剩下的破铁也比这个值钱!”   衔蝉心里冷得直打哆嗦,因为那个小孩,他完完全全,只是笑嘻嘻地说出这番恶毒的话,他甚至并不能理解自己说的话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天真孩子的童言无忌,就像软饭里的刺,带着无知纯粹的恶意,轻易就刺痛一个毫无防备者的咽喉。   “我们换一条路走吧……”衔蝉在事情还来得及和平收尾之前,急迫地去拉他的袖角。景箫一抽臂,袖角水一样从她手里滑走了。   “打剩下的铁?”衔蝉甚至看到他把手搭上了刀柄,一步步往回走,耐心而好脾气地询问:“你家难道是铁匠铺?”   孩童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还处在鹦鹉学舌期的孩子,并不能理解陌生的词汇,以及高深莫测的言下之意。   “是、是啊,怎么了?”他挺起胸膛,偏嘴硬不服输地承认了。   “那很好。”景箫脸上虚假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抽出长刀:“那你死得不冤。”   “!!!”   孩童被这虎狼之词吓得炸毛,双股战战,看上去快被吓尿了。   景箫的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用刀柄底部在孩童脑袋上敲了一记:“快滚吧。”   ……就、就这样?   衔蝉远远看着,他居然有点……温柔?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出现,孩童摸着脑袋,呆若木鸡。   ……好像,捡回一命。   他嘴唇颤抖,脸色发青,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因忽然松懈,而显得后怕无穷,他“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欺负人啦!”仿佛有预谋似的,墙角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个脑袋,“快来人啊!大哥哥大姐姐欺负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一下,明天是早上九点的更新   话说,有没有小天使知道[但是,我拒绝]的梗啊,这里有一只自娱自乐的作者HHHH 第39章 恐怖的他   这群小孩不光动口,还行动力很强地朝他们扔石头,沾着泥水脏兮兮的石头,在江衔蝉裙角炸开一朵浑浊的花。   虽然说不致于砸死人,但也很痛很脏啊妈蛋。   “别让他踏进咱们的地盘!”一个小胖墩跳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指挥众人:“把这个人赶出去!”   他腊肠似的肥圆手指指着景箫,“说的就是你,看我干什么?”   躲在暗处的孩童看的一清二楚,他方才并未真正动手伤人。这个年纪的聪明孩子,已经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   纸糊的老虎,披狼皮的羊,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哥哥姐姐,看上去也没有多厉害,年纪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甚至连体格都比不上为首的胖墩。   景箫拿拇指摸去脸上溅到的泥水,抿紧唇,眼中乌云蔽日,看样子真有点生气。   “把这个人赶出去!”   “他会打人!还会杀人!反正一看就不是好人!”   手中长刀仿佛感应到主人内心翻涌的怒意,震动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别说了。   他真的要生气了。   “砰砰砰——”   下一波石头扔在了鲜红的伞面,弹跳着砸进路边的水坑。   这条灰蒙蒙的小巷里,开出了一朵鲜艳夺目的花,像神仙信手拈来的春花,像夜空里陡然绽放的烟花。   头一回亲眼见到仙术的小胖墩看呆了,瞪大眯眯眼,“我去,真、真的是仙人……”   其他人手里捏着石头,也看呆了。   伞面一抬,露出少女风雨欲来的脸,明明她长得一点都不高大,明明她的手臂比花茎还纤细,她的手比鸟儿的翅膀还小。   可这群挂着鼻涕的孩子,分明看到一个高山般的女巨人,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眼里“叮”一声闪过一轮血光,朝他们抡起沙包大的拳头。   江衔蝉撸起袖子,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臭小鬼,兔崽子,接受制裁吧——”   下一刻,每个人都脑袋上冒出一个大包。   “道歉。”   孩子们哭天喊地地抹着眼泪:“对不起,姐姐,我们错了!”   “不是朝我,是向他道歉。”江衔蝉往后一指,“爹娘没教你们,不能空口污人清白?”   孩子们朝景箫哈腰鞠躬,打着哭嗝:“对不起,哥哥,我们错了。”   “喂喂,这是道歉的态度吗?”江衔蝉摁着小胖墩的脑袋,“再给我拿出一点诚意来!”   “哇啊——”孩子们猛鞠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得到江衔蝉的准许后,可怜的孩子们终于从魔女的掌下逃脱,纷纷回家各找各妈,将后一个月以内,不敢再招惹这样一个看似可爱实则鬼畜的少女。   “舒服了。”江衔蝉甩甩手腕,呼出一口气,喟叹道:“感觉神清气爽。”   实不相瞒,她想揍熊孩子们已经很久了。   “擦擦吧。”   景箫面前递来一块手帕,轻薄的杭绸,流水一般泄在掌心,右下角绣着一朵蒲公英,白色的小花簇拥成毛茸茸的一团,吹一口,便能顺风飞远。   他在脸侧一抹,手帕在衣襟内揣久了,带着一股暖意,以及少女身上甜而不腻的果香。她察觉自己在打量他,回以一个微笑,甜丝丝的,和方才那模样天差地别。   因为衔蝉及时撑起了红罗伞,两人衣冠整洁,没有遭受殃及。   他们有任务在身,不能纠缠过久,这群孩子赶走便赶走了,以后最好不要再相见,不然江衔蝉可能管不住自己的拳头。   “真是奇怪,无缘无故的,他们为什么要攻击我们?”她回头看了眼,小巷尽头黑洞洞的,照不进阳光,“算了,我们……”   “等一等。”景箫抬手在她身前一拦,目光紧紧盯着拐角处那一片阴影,侧身嘱咐:“你在这等着。”   仿佛预感到他的靠近,阴影呼吸一窒,拔腿就跑。   景箫不紧不慢地迈步上前,确信衔蝉那边已经看不见,抬手一挥,袖底飞出一道符箓,将那人绊了一跤。   符纸中伸出一只手,扼住那人咽喉。他面色涨红,蹬着腿说不出一句话。   “果然是你。”景箫慢条斯理地将手帕放到衣襟内,郑重其事地揣好,才抬起目光:“当年的漏网之鱼,如今竟在这里苟延残喘。怎么,还找了一群同伴?”   那个叫“阿蛮”的小和尚,不,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家,只是寄于永福寺的流浪儿而已。他努力伸长脖子,拨拉着那只钢筋铁块一般的手。   “你会遭报应的……”阿蛮气若游丝:“你……杀了那么多人,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他目光往墙后瞟着,眼眶充血,“那个……女孩……也会……发现的……”   “她发现又能怎样?”景箫冷笑,“败者食尘,和我一个名正言顺的门下弟子相比,你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又摸了摸装着手帕的衣襟,“而且看上去,她更愿意相信的,是我。”   他打了个响指,掐住咽喉的掌心突然燃起一股火。   阿蛮的衣领一下子被点燃,因为无法呼吸,他像一条烈日下被冲上岸的鱼一般剧烈地喘着气,烟雾悉数吸入肺部,想咳嗽却不能,想吐气也无法。   这就是佛经里说的,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永远无法触摸的死亡,无限的酷刑。   “那么多人,都罪有应得……可我哥哥是无辜的啊……”   三年前的噩梦,每一处细节他都不会忘记。   那晚下着暴雨,他给哥哥送伞,因为雨下得太大,天色又太黑,忘记带灯笼的他想去庙里借一盏。   这一带并不安稳,常有地头蛇收保护费,整日带着一群小混混,在街东街西兴风作浪。哥哥也和他们有一些来往,不过这纯粹只是为了保住全家指望的饭碗而已。   这一整条街,游离于官府之外,人治理人,人欺压人,是一处被尘世遗弃的阴影。   十一岁的阿蛮走错了路,阴差阳错踏入了半山腰的土地庙,就看到这群混混在欺负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他见怪不怪,抱着雨伞漠然经过。   一道闪电劈下,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脸,是哥哥。   那帮人的头头,推搡着他,让他去踹那少年一脚。   哥哥素来忠厚,象征性地拿脚碰了碰。   “你没吃饱饭?”他们的头头一拳打在他腹部,霎时喷出一口血。   阿蛮躲在树后,看得浑身冰凉,在此之前,他以为哥哥只是在这帮人面前活得唯唯诺诺而已,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不用参与他们的血腥交易。   可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哥哥每天都走在刀口上,一着不慎,就会摔得尸首分离。   “他素来老实,若是把人踹死了,岂不一辈子活在愧疚里?”有个温和的嗓音响起,“算了吧,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来只是做个交易。”   阿蛮松了口气,原来这群人里,有好人啊。   “我看中了你的刀,很漂亮,简直是人间尤物。”温和的嗓音陶醉地赞叹着:“千古一见的人间尤物,所以卖了吧,保你吃上三年的热饭哦。”   阿蛮这才发现,被众人逼在角落的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一把刀,笔直狭长,有他半个人那么高。   以前在客栈听说书先生讲唐朝的演义故事,说到唐刀,说到东瀛刀,大约也就是这样笔直狭长,在这一群灰衫少年中,反倒像是珠玉处于瓦砾,熠熠生辉。   那个少年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声音太小,阿蛮没听清,过了一会,那些或站或坐的混混都站了起来,朝他围了过去,接着便是拳打脚踢的声音。   “给你脸不要脸,找死!”   “不就一块破铁嘛,卖了也不值钱!”   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是个落魄少爷吧,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刀?可他连反抗都不会,要这把刀有什么用?   阿蛮一点也不同情他,甚至觉得他迂腐,觉得他活该,觉得他必须挨一顿痛揍,才能放下少爷不谙世事的天真,才能知道穷人该怎么活。   他的哥哥也凑上去象征性踢了两脚,偷偷退出来时发现了后门外的弟弟,大吃一惊,忙朝他比了个手势,让他躲着别出来。   阿蛮点头。   接下来的一幕,他便永远也不会忘记了。   一股张牙舞爪的黑气突然从地底翻涌出来,像黑夜里的浓雾。跳得正欢的混混身形一滞,整个世界好像也有那么短暂的一个停顿,紧接着,这些人的胸口、腹部、脖颈,甚至头颅,不约而同地炸开了血雾。   阿蛮揉了揉眼睛,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这些血花很美。   错觉只维持短短须臾,直到他看见哥哥的眼睛也开出了花。   哥哥努力睁着剩下的另一只眼睛,朝弟弟做了个口型。   装死。   阿蛮抖若筛糠,眼皮甚至也在抖,闭不上眼。   他用了好一会消化一个事实——哥哥死了。   什么都没做,甚至下不去脚去踹的哥哥也死了。   如果只是欺负哥哥的坏蛋死了,那他该多高兴。   可是哥哥也死了。   英雄与恶魔,只差了一条人命。   那个少年从黑暗里站起身,手里拖着的刀,切开了浓墨般的黑雾,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雪亮的刀身变成乌黑一片,隐隐泛着红光,像吸饱了血。   阿蛮牙齿打颤,大脑空白。   他该怎么办?   冲上去和他拼命?   腿、腿好软,根本爬不起来,会死的……   对了,他要装死,他要听哥哥的话活下去。   他努力把颤抖的眼皮合上,胸腔和喉咙在抽筋,他连忙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被发现就死定了,只要自己静静的……只要等他离开……   杂草堆里拱出一只老鼠,东闻闻,西嗅嗅,循着血腥味爬到尸体上。   少年头也不回。   下一刻,老鼠瞬间炸成一堆血肉。   看到这一幕的阿蛮近乎绝望,他开始确信一件事,自己根本活不过今晚。   自己绝对会被发现。   ……   ……   他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地上许久,刺耳的剐蹭声在逐渐远去,那个少年已经走出了寺庙,摇摇晃晃地走入了黑夜里。   这个恶魔,忽视了他。   他很想问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很普通的、看上去又胆小又老实,宁愿自己被揍也不想踹伤你的人?   这个人什么都没做,却成了无辜的陪葬品,成了发泄的对象之一。   三年前他捡回一命,但是现在……逃不了了……   满地翻滚的人忽然没了动静,也看不出胸膛轻微的起伏。   景箫再打一个响指,符箓消失,阴霾散去,小巷静可闻针。   除了地上死状扭曲的少年,墙角被烟熏得发黑,一簇小火苗顽强地燃烧着。   看上去,他是被人摁在这火堆里闷死的。   但是,不多此一举的话,麻烦也不会找上他。   他伫立半晌,举步走远,江衔蝉还在等他。   “你在干什么,好了没啊?”她看上去早等得不耐烦,抱起手朝他抱怨:“你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他嘴角微弯,“……你这话说了三遍,我耳朵都生茧了。”   “我真有这么讨人嫌?”少女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拉着他袖角要讨一个说法,“别走那么快,你还没回答我!”   她提着裙角,一步三跳地避着地上的水坑,衣襟腰带上绣着垂丝海棠的丝绦划过好看的弧度。   如此平静,如此美好。   他产生一个念头,希望这条巷子,永远也走不完。   至于他的罪孽,就永远掩藏在黑暗里。   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走小路的人绕进了这条小巷。   “前面有烟,是着火了吗?”路人喃喃自语,撑伞上前,面色剧变,“哪来的孩子,死、死了吗?”   不对的,还有呼吸。   他张着焦黑的嘴唇,艰难而缓慢地吞吐着气。   作者有话要说:  =w=感谢在2019-11-12 10:22:50~2019-11-12 22:0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好男子急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受伤的他   两人徒步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出了城门,才找到这块偏僻之处。   一片紫霞漂浮在不远处的天际,走近了才发现,这竟是一大片紫藤花长廊,串串花束紧挨着彼此,从头顶垂落。徜徉而过,有一种分花拂柳的唯美感。   适合情侣手牵手,慢慢走。   当然,现在的衔蝉不可能。   她满眼都是这片旖旎的如烟似雾的淡紫。   女孩爱花是本能,漂亮的花更是诱惑,她伸手想碰一碰,一条绿藤猛地窜出来,绞上了她的手腕。   幸亏景箫在旁边,眼疾手快地捏住一掐,紫藤花蔓受痛逃走。   “紫藤花蔓能绞杀人,而且,这里的花蔓好似敌意很重。”他手心窜出一股火焰,将断枝烧成灰烬,“别随便碰。”   衔蝉讪讪缩手。   她揉着手腕,轻轻吸了吸鼻子,空气里一阵异香让她打了个喷嚏。   这刺鼻的气味绝对不是紫藤花的香,她掩着口鼻唤道:“景箫,你有没有闻到……”   话没说完,她浑身一震,被一阵刺耳尖锐的声音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以至于她两只耳朵都快被震聋。   她掩着口鼻的手改为捂住耳朵。这个声音太尖锐了,简直已经接近了超声波一样,却偏偏能让她听见。   “景箫,这里不对劲,你小心一点。”衔蝉忍着脑中嗡鸣声,咬牙提醒着他,却半晌没得到回应。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扶着树半跪在地,额前碎发缕缕,遮住了眉眼,只剩下喘粗气的声音。   “你……你怎么了?”衔蝉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伸手去碰他的肩,“你也听到那声音了吗?”   她松开了掩着耳朵的手,发现那声音不知何时从耳畔移开了。   可他没有半点放松的迹象,五指深深掐进树干,手背上青筋根根突显。   衔蝉心里在叫嚣着危险,脚步却不自觉迈开了。   察觉到她的靠近,半跪在地的少年像一只拉满的弓,猛然退后一步,艰难破碎地挤出话语:“别……过来……”   “可是你看起来不舒服。”衔蝉依言放慢脚步,“我……我不过来,但是,你、你还好吗?”   景箫霎时疾言厉色:“我让你别过来!”   他的手狠狠抓紧心口。   又来了。   瞳孔颤抖着一下下收缩。   它们又开始了。   又开始不安分地暴动。   绞心碎骨的痛苦中,景箫勉强抽出一丝理智,察觉出事情不对劲。   就算是在初期,那些阴物也不会这般频频骚动。更何况,他现在修为已远非前世可比,它们没有理由冒着忤逆自己的风险,在他的识海里闹一丁点的动静。   难道是因为,这几日自己心绪不稳?   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有浓稠的乌黑逐渐扩散,呼吸变得粗重无比,脑海里一下子涌入无数声音。   尖叫声,哭泣声,声嘶力竭。   “快跑!别回头!……对不起,是阿娘太笨了。”   咒骂声,大笑声,如颠似狂。   “踹他!再踹狠一点!……啊啊啊——我的手!断了!!这小子他疯了!!!”   这么多的声音在脑海张狂地叫嚣,这么多的画面在眼前狰狞地闪过,他再支撑不住,骤然吐出一口血。   “真脆弱啊。”一抹雪白纤细的人影,立在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上,抬手掩着嘴角,发出悦耳的咯咯笑声:“身为一个修士,识海竟如此脆弱,简直不堪一击,那天晚上果然是我大意了。”   江衔蝉终于知道这熟悉而刺耳的声音从哪来了。她跨出一步挡在景箫身前,警惕地望着女人:“你就是幻境的主人?”   “别管什么幻境了,小妹妹,劝你一句,离你身后那个远一点。”白裙女人弹了弹指甲,悠然惬意地说:“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反应这么大的呢,很危险的哦,不想死在同伴手里,就赶紧逃吧,否则……”   她脚下的花架瞬间被刀光劈成两半,女人飞身而起,在对面的架子上翩然落下。   “好险好险。”她拍拍胸脯,讶异道:“哦呀,这样还能动,真是不容易。”   景箫撑着长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换他挡在衔蝉身前,咬着嘴角的血丝,戾然低喝:“你……滚远一点!”   女人抬起下巴,似乎觉得他败局已定,说这番话,不过涨涨气势而已。   而后,她感到脸颊上有什么液体滑落,抬手一抹,是血。   她面色一变,嘴唇抽搐着,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猛然一挥袖,漫山遍野的紫藤花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花网,朝着两人劈头盖面地罩来。   “你们就在这慢慢等死吧!”   卷着花粉的狂风抽得人脸疼,江衔蝉吃力地挡住眼睛,唤出红罗伞,捏诀变大挡在两人身前。   风一下子小了很多,她转头去看景箫。他摇摇欲坠地撑刀而立,仿佛背后有一双手在死命压他,双膝倔强地一滞,然后彻底跪了下去。   “呃……”   大约牵扯到了伤处,他闷哼一声,瞳孔涣散,眼里血丝密布,鬓角冷汗淋漓,浸湿的碎发遮住他半张脸,露出的一只眼瞳,暗沉沉的像被乌云挡住的月。   “你你你——你没事吧?!”衔蝉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是不是很痛啊?”   古代有酷刑,将犯人绑住双手,露出腹部,然后倒扣上装满老鼠的铁桶,扣得密不透风,老鼠在黑洞洞的铁桶中无法出去,便横冲直撞,撞到柔软的肉.体,便是它们流涎不已的食物,于是一拥而上,啃咬撕扯……   要比这样的痛,还剧烈百倍啊……   他说不出一句话,瞳孔开始涣散。   方才那一刀,已经是极限了……吓走了那个女人,两人性命无虞,但是幻术结界还在,江衔蝉可能毫无知觉,但对他来讲,显然极度不利。   他修歪门邪道,本就心术不正,在幻术面前,心智更谈不上坚若磐石,所以屡次让心魔得以趁虚而入,更是屡屡成为累赘。   景箫紧咬牙关,识海内几只无辜小鬼炸为血沫。   不够,再死几只。   无用的阴物,他不养。   经脉也在断裂,他相当于是在断腕解毒。   痛?   那又如何?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一条由荆棘铺就的桥梁,想过河就必须付出鲜血的代价。   恍惚间,他冰凉的手握住一只温暖的手,一股暖流沿着掌心流到丹田,撕心裂肺的暴动,似乎平息了那么一点。   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他仰面躺着,看到头顶一抹熟悉的艳红,少女雪白的脸,乌黑的眼,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果香。   ……那是荔枝的香吗?   他仿佛寒夜里的旅行者,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找到一丛温暖干净的火焰。完全是出于本能,忍不住贴上去,紧紧拥住,舍不得放手。   —   柴房的味道并不好闻,清漓郡主捏着鼻子,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挑干净的地方落脚,看到角落里垂头坐着的青年,她咬了咬唇:“喂,你还好吧?”   没得到回答。   她伸出手,戳戳他肩膀,“你还活着吗?”   青年紧闭着眼,只嘴唇无意识动了动,模模糊糊地说了句话。   “你在说什么啊?”清漓郡主犹豫了一下,朝他走近一步,“别以为道歉,我就能原谅,你也太过分了……”   知道温不弃也是被操纵之后,不知为何,她心里好受了些,偷偷跑出来看他。她已经习惯了身后有人跟随、有人保护的安全感,某一日这把保护伞受到了误会与伤害,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巨大的不适应。   清漓郡主蹲下身,抬起他的脸,拿浸湿的手帕擦擦他脸上的血迹,“本郡主头一回照顾人呢,醒来之后,我找你算的账可就更多了……”   窗缝中筛进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两人,年轻侍卫的眼皮动了动,有醒来的迹象,还没等清漓郡主发觉这个小细节,他陡然睁眼,挣开背后绳索,表情扭曲,猛然扼住她喉咙 将她压在身.下。   熟睡的忠犬醒来后突然变成了凶狠的野狼,清漓郡主的手里的帕子飘落在地,竟发不出一句声音。   眼前人双目血红,虽然醒着,却早已失去了意识,沦为被.操控的木偶。   但他的身体仍旧有记忆,记得自己无数次在她身后的凝望,手上力道忽大忽小,喉中断断续续发出低吼。   与此同时,数道人影在门外出现。决浮尘庞大的剑阵自半空刺下,只听得一声尖叫,绿裙少女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整个人被震飞,撞到一旁的树上,裙子上斑斑点点皆是血迹。   “果然是幻妖。”困住她的是铁桶般的法阵,江寻鹤早猜到她昨晚功败垂成,今日必不甘心,在此严阵以待,果不其然抓到了这条漏网之鱼。   绿裙少女困于囹圄无法逃脱,剑阵收拢的一刹那,她仰天叫道:“姐姐救我啊——!”   便见一阵飓风席地卷起,尖锐的音浪像涟漪般猛然扩散,将四周脆弱的符纸悉数震碎。   “江门宗的修士,在客栈我已经提醒过你们了,为何还要插手?”白衣少女挥袖,一道结界拔地而起,护住剑阵中的两人,“你们不插手,这里死的人兴许会少一点。”   凡人身躯无法抵抗这阵刺耳的音浪,那些闻讯而来的王府侍卫七窍流血,无一幸免。   江寻鹤抬手,袖袍鼓胀,助其余人撑下这波攻击,冷然道:“妖物伤人,罪当至死。”   白衣少女“哈”一声笑了,她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圈,正看见被修士们保护在身后的淮阳王。少女眯起眼,脸庞稚嫩,流动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说出的话语却字字饱含恨意:“老东西!你怎么还有脸活着!怎么?现在只能躲在这帮小崽子身后,当缩头乌龟了吗?”   淮阳王负手走到众人面前,不愧是曾经率领千军万马的将领,哪怕是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仍旧面色沉静,岿然不动。   “王爷,请您退后,不要受了这妖物的激将法……”   “无事。”淮阳王抬手一拦,“本王想知道,阁下为何缠着小女不放,又为何去牵连一个无辜的孩子。”   “无辜的孩子?”白衣少女面色忽地变得古怪起来,朝柴房瞥了一眼,清漓郡主正扶起昏迷的侍卫,蜷缩在角落里,怯怯地看着两方对峙。   “是了,十五年过去了,你有了一个女儿……”少女摸了摸自己眼下一粒泪痣,无暇的面庞因这无意的动作,露出一股妩媚。   幻妖,本就是妩媚天成。   “真可怜啊,你大概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内心戏多的都是战损箫 第41章 白月光和她的替身(一)   少女语惊四座,在场诸人,无不愕然。   清漓郡主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   “这个少年,是叫温不弃吧?名为不弃,实为弃子。”白衣少女纤纤素指一抬,与清漓郡主对上目光,让她打了个哆嗦,“他的父母是谁,王爷,见了我,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淮阳王再怎么冷静,这会面色也出现一丝裂痕,“你这是何意?我从来只有一个女儿,是我与夫人……”   “你夫人?你还有脸提她!”少女面色陡然狰狞,目光一转看到清漓郡主手中绣帕,帕子的右下角是一朵紫藤花,随即捂住半边脸,肩膀抖动,古怪地笑了几声,“你看,你女儿手里还拿着她送你的手帕,你却把她给忘了!你当初口口声声说要娶她,最后却联合一个臭道士、一个贱女人,把她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你的担当呢?!你的誓言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淮阳王低喝一声,竟让那受伤的绿裙少女打了个冷战,“本王的发妻只有一个,那便是王妃苏教谕之女苏窈,当初许下誓言娶她,如今业已实现,从未续弦,从未纳妾,从未负她分毫!”   “你忘了,果然忘了……不,你没忘,只有姐姐天真地以为你忘了……”白衣少女似哭似笑:“你分明是忘恩负义,想要永远摆脱她吧!如今你得愿了,重握权柄,东山再起,还娶了别人,有了另一个家庭,可怜姐姐付出这么多,却只是为她人做嫁衣裳……”   好似被她话语中刺骨恨意震慑,身经百战的王爷竟后退了一步。   那样濒临绝境、交织成痛恨与绝望的神情,四面楚歌却仍欲图鱼死网破的决心,仿佛是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最后响起的孤独鼙鼓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娆,给他们看,十五年的事。”白衣少女吩咐她的妹妹,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江寻鹤身上:“ 我要看看,这帮修士知道真相,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说要除魔卫道、匡扶正义?!”   绿娆吞下一口血沫,五指翩跹舞动,五彩的幻术织成一段斑斓的幻境,呈现在众人面前。   幻境中的女子,有一张温婉美丽的脸,布衣荆钗,不施粉黛,眼角缱绻着一尾妩媚。   江寻鹤面色一动。这人是他在淮阳王书房中看到的画像上的女人,也就是王妃苏窈。   一模一样,但却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这时候的苏窈,仍是一个普通教谕的女儿,手中挎着食盒,给自己父亲送饭。这条理应走过了无数次的路,却仿佛有什么格外吸引她的东西,让她一步三停地张望着,连一条大黄狗走过去,都能让她好奇地看好一阵子。   “原来如此。”江寻鹤终于看出了违和之处,“是夺身妖术。”   顾名思义,夺身与夺舍类似,只不过被夺舍之人是亡故的死人,而夺身只是妖魔鬼怪为了掩盖自己的气息,借人类躯体暂且一用。   要保护原身不受妖气伤害,这是门极耗修为的法术,这幻妖只夺身不附身,也算是妖怪里良心未泯的好妖怪了。   她夺了苏窈的身,所以一个本应纯洁无瑕的小家碧玉会露出妩媚之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女子,能沿着血迹找到受伤昏迷的淮阳王,甚至帮他赶跑狼群。   而她与苏窈的相遇,纯属偶然。   草丛间潜伏着的剧毒蜘蛛妖,袭击了这个普通少女,正欲撒下网慢慢享受美食时,恰巧遇上了偷偷溜至于此的小幻妖。   幻妖击退蜘蛛,又好心为少女疗伤,未料彼时恰好有一个云游道士经过。她方才与妖物缠斗时受了伤,身前还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怕被这道士误会,再引来不必要的恶战,便施了夺身术,躲进了一旁树林。   于是恰好,看到了草叶上可疑的血迹。循迹而去,悬崖之下,躺着一个受伤的人类男子。   这幻妖甚至十分聪明,喊来了一旁农作的小哥,让醒来的淮阳王误认为另有他人相助。   她将受伤的男人安置好,解除夺身术,伸手想探一探他的呼吸,却被对方身上骤然闪出的一阵白光弹开。   江寻鹤目光一凝:“王爷,这是……”   “母妃给本王的玉佩。”淮阳王摸了摸衣领下一块小小的突起:“只要是宗室子弟,一出生便会有这块玉佩。”   皇室中人与太虚宫有极大的牵扯,佩戴这块拥有道术的玉佩,不足为奇。幻妖无法接近,只好重新回了苏窈的身体,借用她凡人的身躯。   年轻的王爷睁开眼,看到的第一面,是平民少女灿烂的笑容。   “我叫姚儿,你呢?”   姚儿?   窈儿?   难道她们两个……   淮阳王脑中闪过久远的记忆。   是了,有些时候,他跟苏窈谈起两人在农家小舍中相处的点点滴滴,她会时不时露出迷茫的神色,模棱两可地含糊过去,而他一直认为,这是她中毒的后遗症,导致记忆的缺失,渐渐地便不敢再问。   “这不可能……”淮阳王无意识地摇头:“你这妖物……定然是使了妖术,意图骗我……”   “她们在我剑阵内,若对幻境动一丝手脚,我能察觉。”江寻鹤淡淡道:“王爷,请继续看下去。”   画面一转,是“苏窈”上蜘蛛山找解药的场景。幻境中少女羸弱的手臂扒住悬崖下突起的石头,摇摇欲坠地挂在陡峭的山壁上,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银光闪闪的长丝,千丝万缕地垂在阳光下。   “千年蛛妖的冰丝。”这回是沐青鸢开口:“可以解世间万毒,可惜这个时候你姐姐修为不够,恐怕是与这只蜘蛛妖两败俱伤,所以十五年后,你们为了复仇,收服了这群蜘蛛妖,再为你们所用吧?”   白衣少女冷冷一嗤,微微抬起下巴。   “苏窈”简单擦净身上血迹,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破旧的茅屋。她不敢将年轻男人带回家,只好找了这个地方,前临水,后靠山,栽着一大片紫藤花,像神霄绛阙的瑶山仙境。   半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身形颀长,光线描摹着他挺拔俊朗的侧颜,虽然穿着粗布短衫,却难掩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因为毒素未除,他嘴唇发紫,面色也不好看,哪怕在睡梦中,也依旧心事重重地紧锁双眉。   原本只是想救他一命,然后毫无留恋地离去,把他当做这次短暂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陌路过客。   渐渐地,她忍不住想多留一日。   再后来,她每天傍晚准时来照顾他,陪他说话。   这个人类男人,有着高风峻节的修养,和浩渺无尽的见识,山川河海、人世百态、红尘紫陌……信手拈来,娓娓道出,而她像井底那只无知的青蛙,抬头艳羡地看着这片广阔的天。   “等本……我痊愈之后,我会立刻娶你为妻。”年轻的王爷面容迎着明亮的光,朝她轻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京城尘埃落定,此时他已不必继续伪装自己的身份,但一下子说出来,又未免会吓到面前的少女,还是低调一点好。   要什么都给?   “苏窈”眼睛一亮。   曾经有一只狐狸想娶她,信誓旦旦地说,他能给她全天下最好的雪狐皮作为嫁衣。她觉得,狠下心猎杀同类的妖怪,一定不是好妖怪,所以她拒绝了。   但是雪狐皮让她很心痒。   她捧着脸,脆生生道:“我想要雪狐皮。”   年轻的王爷失笑,他猜到了少女不会提金银珠宝这样俗气的要求,但雪狐皮的确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郑重地答应:“好,我一定亲自替你猎杀一只雪狐。”   她太贪心了。   从她很小时候起,父母便跟她耳提面命,“不论男女,幻妖天生便有令人倾心的魅力,但你要记住,你要对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你不能对人类产生任何其他想法,人妖殊途,此乃天道,否则,大道不容,将降天谴。”   “那我能做什么?”   “我族历经千年,早已不复当年荣光,幻妖没有强大的妖术,但有夺人心魄的幻术。你要做的,便是和旁族联姻。”   “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呢?”   “你会喜欢的。”   “如果他是坏蛋呢?”   “没有至仁至善的妖怪,没有十全十美的圣人。”   “如果他欺负我呢?”   “你要学会……忍。”   “如果……”灯光给少女的脸打了层釉,“苏窈”撑着脸,像在静谧的夜色中闲语,拉长语调,摇头晃脑:“如果……我是个妖,你会娶我吗?”   “当然,我说的话,一言九鼎。”年轻的王爷再次失笑,这小女孩说的话越来越奇怪了,她这小脑瓜,整天都在想什么东西,“我躺在崖底的时候,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于是我祈祷诸天神佛,神佛不应,所以救下我的,一定是妖精,善良美丽的妖精。”   “苏窈”的脸,在灯光下慢慢涨红,死水般平静的心,“咕咚”一声起了涟漪。   是时候来个了结了。   她脱离原身,无声无息地回了家,决定跟爹娘表明心意。   就算是幻妖,也可以拥有喜欢的人,哪怕失去所有修为,哪怕要她承受刀山火海的痛苦,甚至哪怕需要她等待五年、十年、或是几百年的轮回……她都可以。   她抬头望着宫殿,这处宽敞却逼仄的宫殿,锁掉了她的青春,一次冲动,一次偶然,让她得以从这面围墙内探出头,窥见斑驳陆离的人类世界。   人妖殊途,因为路不同,所以她们只能百年如一日地困在这个华丽却阴暗的地方,默守陈规地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本不属于自己的使命禁锢,仿佛看着一颗饱满水嫩的蜜桃,缓缓在地底腐烂,最后招来一群老鼠的啃噬。   这一簇繁花似锦下,流淌着腐臭的脓液。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解释,等待自己的,是不由分说捆住四肢的锁链,以及父亲迎面而来的耳光,暴怒的呵斥:“孽子!”   她的所作所为,已悉数传遍地宫,传遍妖界,她在给自己的家族蒙羞。   “鼠目寸光的孽子!你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   “不,不是的,父亲……”她奄奄一息地抬起目光,气若游丝地冷笑:“你……你才是鼠目寸光,我可怜你们……”   “孽子!你说什么?!”   沾着血汗的发丝黏在她脸侧,她仿佛想起什么甜美的回忆,竟咧开一个笑:“我看到,您视为蝼蚁的人类,他们会反抗……”   “反抗?”父亲大怒:“你在胡说什么?我们幻妖一族,能依靠的只有幻术而已,你用妖术与他族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你想死不成?!”   “是啊,我们畏首畏尾,逆来顺受了几千年,早就忘了反抗二字怎么写。”她喃喃低语:“活个千百年能怎样?死了又能怎样?”她又笑起来,眼眸中氤氲着明朗的光,“不、不是的,不会死,会变成蝴蝶啊……”   “疯了!”父亲甩袖而去:“你疯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真正的苏窈,在冰冷的地面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三更,将这个故事讲完,更新时间是0点   先预警一下,纯幻妖故事,没有男女主出场,但还是很希望各位小天使能看完,因为这段剧情以及出场人物会与主线剧情有一点牵扯   明天三章留评的小天使照例发红包=3= 第42章 白月光和她的替身(二)   女孩摸着自己的脸,迷茫地环顾四周。   这几日很奇怪,每至傍晚,自己就变得迷迷糊糊。   她好像缺失了一段很重要的回忆,又似乎做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梦,梦里有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眉目舒朗,略带病容,耐心地和自己讲述着他走南闯北所见过的奇闻轶事,他还执起自己的手,对她说“谢谢”,对她说“一定会娶她”。   苏窈记不起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可她的脚步却不自觉迈开,无意识地按着这具身体的记忆,朝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她推开门,屋里的男人披了件衣袍,试图下床倒水,因为他腿脚受伤,这短短的距离,走起来也十分不易。   “我来帮你吧。”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姚儿?”男人转过脸,似是有些惊讶:“你不是回去了吗?”   头有点疼,无数记忆闪现,涌进来,又流出去,仿佛一条长河咆哮而过,仿佛细沙在指缝间漏下,她根本抓不住。   难道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照料这个人吗?   父亲知道吗?其他人知道吗?为何她没有一点记忆?   她……她该继续负责下去吗?   “我……”她捂住头,找到了说辞:“我有东西忘在了这里……”   桌角躺着一块手帕,右下角绣着一串紫藤花,绣工很丑,线脚跑了出来,歪歪扭扭的,像初学者的半成品。   是她绣的吗?   不可能吧,她的绣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而且,她不喜欢紫藤花。   “你是在找这块手帕吗?”那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指了指:“不介意的话,我和你交换信物怎么样,我想留个纪念。”   他拿出的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不知是被他暧昧的话语,还是被他阔绰的出手所震惊,苏窈掌心和脸颊双双发烫。过了好久,她细若蚊蝇的声音才在屋中响起:“好、好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   “诶?”   她有点失落,为何自己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在记忆里成了模糊一片?她甚至还没开始了解他,他就要走了。   “姚儿。”男人温暖的手放在她脸侧,滚烫的呼吸靠近过来:“三天后,我们成婚吧。”   苏窈的眼睛,蓦地睁大。   等等,她是不是真的,遗忘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这……太快了,我还没做好准备……请容我向父亲禀明……”少女扔下推脱的话,打开门落荒而逃,所以她没有看到屋内的男人挠了挠头,从容泰然的脸上,显出几分憨态:“还害羞呢……明明都已经……”   红霞一路从脸颊遍布耳根,似是想起月色下如胶似漆的旖旎:“本王一定会负责的啊……”   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去一段记忆,她必须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很巧的是,她正好碰见一群修士路过淮阳,在道观短暂落脚。   这群修士大都是不超过二十的年轻人,衣袖上绣着金丝银线的暗纹,锦衣玉带,气华神流,很是招摇,因而也没有人敢靠近。   苏窈咬了好几下唇,趋步上前。   一个正执书静坐的年轻人转过头,玉冠高束,神姿高彻,纹丝不动地坐在那时,仿佛一幅飘然出尘的水墨图。   不等她开口,年轻人修长的手指虚虚在空中一点,似笑非笑道:“小姑娘,你身上有妖气。”   “对,当时……就是这些人帮了窈儿。”淮阳王眯起眼,喃喃道:“本王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所以本王当时没有认出,现在本王知道了,他们是——”   “太虚宫。”   江寻鹤目光紧盯着那个年轻人的脸。不光是他,其余人也一眼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玄色鹤氅,以金线压边,刺太极双鱼纹,人手一把长剑,剑穗上亦悬有太极八卦图。   洛阳太虚宫,错不了。   而看此人的年纪和气质,恐怕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少宫主、如今的太虚宫宫主,裴怀棠。   —   丹鼎派太虚宫,无论权势还是地位,都堪称修真界第一门派。   原因无他,门派的开山鼻祖乃是一位皇帝,年轻时文治武功震铄古今,晚年汲汲于追求长生不老,便禅位太子,自己去了洛阳城外九华山,寻找长生之道。   如今业已过了百年,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仿佛永远消失了一般。而太虚宫的下一任宫主,则被传任给了皇帝当时的一位亲随。   因为和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门派子弟多为宗室贵胄,就算是普通人,也是天赋异禀的旷世奇才。   九华山紫烟缭绕,璇霄丹阙,高处不胜寒,浑似逍遥太虚仙境。不插手凡间事,不过问尘世人,就连当今圣人想见宫主一面,也得三顾九拜。   这回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出现在淮阳,要么是为了圣人的委派,要么就是三年一次的“摸骨”,也就是在民间寻找骨骼惊奇之人,收为门下亲传弟子。   淮阳与洛阳相隔迢迢,天高皇帝远,苏窈一介教谕之女,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约莫是难得出行一回,百无聊赖之余,便心血来潮想伸一回援手,这位太虚宫少宫主好心且阔绰地给了她一张价值千金的符,叮嘱她:“若有妖物靠近,此符便会无火自燃,保你毫发无伤,到时候你再来找我们便是。”   苏窈捧着符,呆呆地问了句:“我要付多少钱?”   向来喜欢将公款当泥沙洒的裴怀棠哈哈一笑:“不要钱。”   苏窈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三天,相安无事。   第六天的晚上,她在梦中被火光亮醒。   妖物来了!   她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道黑影从窗户跳了出去。她吓得手脚发麻,浑身冰凉,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久,才软着腿下床关窗。   次日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了裴怀棠。   他指间夹着焦黑的符箓,翻看一眼,饶有兴趣地一笑:“果然如此,区区一只幻妖啊……”   “幻妖是什么?”   年轻的修士瞥了她一眼,女人与生俱来的第六感让苏窈觉得,面前这个坐在明暗光线交界的人,似乎与那天在客栈相遇时,那个朝自己爽朗一笑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她不敢多看,立刻垂下头。   “幻妖就是妖,你只需知道,若不把她除掉,你、你的父母、还有你照顾的那个男人,都有危险。”他缓缓问,“你喜欢那个男人吗?”   心湖里“咕咚”一声起了涟漪,苏窈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那事情就很简单了,我们会帮你解决一切。”俊美无俦的年轻修士从高座上起身,眯起眼笑了,和煦的笑容冲淡了他居高临下时传来的威压。   “而且,不要钱哦。”   他会有危险。她要保护他。   苏窈在心底默念着。   自己是怎么失去记忆的呢?   对了,是那天给父亲送饭时,被幻术迷惑走进了陌生的森林,又被匍匐在草叶上的毒蜘蛛咬了一口,然后她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自那天开始,她的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偶尔是走在这条熟悉的小道上,偶尔又在一座陌生的小屋,小屋外有一片烟霞般绚烂的紫藤花林……   原来这一切不是错觉,这一切是真实的,那个男人也是真实的,自己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也是真实的……   她心里摆脱纠结的阴霾,雨过天晴,豁然开朗,快步奔跑,朝着那一片紫藤花掩映下的小屋跑去——   小屋前,立着一道透明的人影,苏窈毫无知觉地从人影中穿过。 第43章 白月光和她的替身(三)   屋中一袭月白衣袍的男人长身玉立,转过身正和她拥了个满怀。   “姚儿,你答应了?”   苏窈重重点头,又浅浅皱眉,嗔道:“你这是哪里的口音啊,我叫苏窈,窈窕淑女的窈。”   “好,窈儿,我接你回去了。”年轻的王爷失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约是自己在边疆待久了,染上了一口北方口音。   不对的,她叫姚儿,温白姚,魏紫姚黄的姚。   少女双目无神地看着屋内蜜里调油的情侣,张开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毁约,引来狐族的报复,大军压境是意料之中,她从决心反抗命运的那一日起,便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觉悟。   挡在她的父母、她的姐妹、她的族人身前,震碎内丹,以一人之力,击退煌煌万数大军。   这个古老沧桑的族群,这个尊严不复的族群,这个被百年命运压弯了脊梁的族群,终于能有一人,继承先祖的意志,擎起昔日的荣光。   用血肉模糊的爪牙撕开荆棘劈出血路的困兽,比一招斩灭黑暗的不败强者,更令人感到可怖。   作壁上观的其余妖族,收回旗帜,沉默撤退。   温白姚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回到她心驰神往的旧地。   却不想,短短六日,天翻地覆。   失去幻妖引以为傲的歌喉,无法说话,无法吐露滚烫的心声,没有关系,她是幻妖,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可以藏在眼角眉梢中。   她坚信着,自己与他相处的这短暂却漫长的一个月,能让他将自己深刻在心里,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成了什么模样,他都可以认出自己。   她跨出一步,出现在两人面前。   年轻的王爷与她对上目光,淡淡滑过。   她又向前走一步,挡在两人面前。   “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她眼里闪着碎光,殷殷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苏窈也在打量着她。   这个白裙女子实在太瘦了,像一朵枯萎的玫瑰,她又实在很美,僵硬的眉眼里暗藏昔日的妩媚风姿,整个人散发着凋零的美感。   像妖一样的美。   她没有看苏窈一眼,而是直直盯着男人,却不说话。   她的眼神没有敌意,没有恨意,却莫名让苏窈感到惊慌,仿佛两人,已经认识了很久。   “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年轻的王爷又问了一遍,她还是没说话,水光粼粼的眼睛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   大胆,而又热切。   苏窈的手一下子攥紧,抱住身边人的胳膊,不安地说:“我们快点走吧……”   他目光果然收了回来,安抚般拍拍她的肩,在她耳边絮语:“你最近好像心神不宁?”   两人和温白姚擦肩而过。   她有点慌,幸好以防万一,带了纸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跑上前给他看。   他却笑了:“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想说什么?   她想说,我才是救下你的人,这么多天都是我在照顾你,与你立下海誓山盟的人也是我,而且我还……   她摸了摸小腹,目光一低,面色骤变。   纸上,什么字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她不罢休,提笔再写。   我是救下你的人,我叫温白姚,我不叫苏窈……   她写下的墨迹,从最后一个字开始,灰飞烟灭。   不,不……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两人已经越走越远,温白姚惊慌失措,用尽最后的力气跑上前,拉住男人的衣袖。   毫厘之际,她的手仿佛触碰了一道电流,整条手臂被麻痹得毫无知觉,人也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出去。   “果然是你……”苏窈紧紧攥住手心的纸符,拉着身旁的男人往后退,“她是妖,她不是人,她是妖……”   王爷皱起眉,“这就是你说的,这几日一直对你纠缠不清的妖怪?”   她确实是妖,可你说过,你不在意……   温白姚挣扎着从地上支撑起身子,紧咬着下唇,视线里氤氲出一片水光。   “不过,她看上去好似并无敌意。”王爷将苏窈往怀里揽了揽,开了个玩笑:“说不定,又是你以前救下过的人,现在来找恩公了。”   苏窈无心谈笑,摇头往后退,浑身抖若筛糠。   “幻妖就是妖,你只需知道,若不把她除掉,你、你的家人、还有你照顾的那个男人,都有危险。”   那个恍若天人的仙长,是这样跟她说的。   若不斩草除根,他们都会有危险。   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她自己就是前车之鉴,她中过毒,失去过记忆,甚至……差点在晚上遇袭……   若不是有仙长的符护着,她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骤然间,腹部忽然一阵绞痛,苏窈面色痛苦地蹲了下去,跌坐在地,一滩血水缓缓在地上漫延。   “窈儿?!”   她自己不知情,可王爷却于刹那间便反应过来。   “……我们的孩子?”他猛然看向温姚,眸中温柔的笑意退得一干二净,迸出对待死敌才会有的愤怒:“你果然是妖物!”   温白姚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夺身术带来的影响,苏窈腹中本就是一个死胎,准确来说,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不出意外,这胎儿会悄无声息地在她腹中消失,而真正的胎儿在自己体内。   她摸着肚子,那里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窈儿,窈儿,你没事吧?”男人抱着怀里的少女,紧皱的双眉、担忧的目光、焦急的面色,全都是为了她怀里那个少女。   可是,她也很疼啊……温白姚伸出手,想去抓他的衣袖。   她身体四周忽地燃起一圈火焰,宛若一道樊笼将她紧紧困在其中,伸出的手碰到滚烫的空气,霎时被烫得皮开肉绽。   天为火,地为炉,这是丹鼎派太虚宫的五火符。   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贯穿身体,她绝望地接受事实,自己这一回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了。   她不反抗了,缓缓收回手,隔着短短的距离,隔着致命的火焰,默默地看着紧拥在一起的两人。   她发现,那个女孩身上披着的,是一件纯白无瑕的雪狐轻裘,年轻男人给她擦拭汗泪的手帕角落里,绣着一朵粗糙丑陋的紫藤花。   火焰爬上她的衣角,炙烤着她的身体发肤,身下的土地滚烫得惊人,眼前的空气开始翻滚起涟漪。   一滴晶莹的泪珠坠落,在半空化作雾气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年轻的王爷抱着怀中的女孩,略微躲远了些,抬头时与她对上目光,两双澄澈的眼睛里,各自倒映出彼此的缩影。   一个平静无波,一个惊愕迷茫。   这是个陌生的女孩,但她却有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谁呢?   年轻的王爷搜肠刮肚,他有认识她吗?或者说,他与她有何恩怨吗?   袖角猛然被抓紧,他的冥思被打断,低头安慰:“别担心,窈儿,你会没事的……”   王府侍卫驾着马车及时赶来,他不再看身后一眼,抱起苏窈,踉跄着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断藕断丝连的目光,马车正欲起行,一声暴喝平地响起:“狗男女!给我站住!”   一道红色身影掠地而起,宛若血红的流星,朝马车刺去。温白姚用尽最后力气大喝:“嫣然,你住手!”   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让红衣少女停下了怒气磅礴的攻势,马车得以抓住时机,绝尘而去,顷刻杳无踪影。   温嫣然跺了跺脚,咬牙回头朝温白姚而去:“姐姐!你坚持住,我们一定救你出去!”   两个妹妹全力扑上来,连法阵的边都没碰到,便被弹了出去。她们不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次又一次撞上来,一次又一次被坚不可破的法阵弹出。   “不用管我了,你们走吧。”   “姐姐!你有救的,一定有救的!你既然可以打跑那些臭狐狸,那也一定能逃出这破阵!”   这可不是什么破阵啊,二妹妹。   她仰起头,脸上是近乎安详的平静。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声音,几片紫藤花瓣乘风而来,树梢轻轻晃动,头顶盘旋着一群归鸟,忽近忽远。   这一瞬间变得十分漫长。   “我躺在崖底的时候,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于是我祈祷诸天神佛,神佛不应,所以救下我的,一定是妖精,善良美丽的妖精。”   本就是她擅自用了夺身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她用那女孩的身体,享受到了她从未体验过的愉悦,现在是时候该连本带利归还回去了。   其实她已经满足了,比起那些一辈子被不属于自己使命束缚的族人,她真的已经很幸运了。   风声渐起,枝叶簌簌,鸟声清啼,时间又开始流动。   有两只蝴蝶翩跹而来,紫藤花瓣翩翩起舞,如胶似漆地飞往高空,融化在耀眼的日光中。   她闭上眼,火焰从衣角卷起,轰一声,将人烧为灰烬,一粒浑圆透亮的珠子,滚落在地。   那美好的仗她已打过,当跑的路她已跑尽,所信的道她已守住。[注]   这一百五十年,真正活过的,却只有这短短三十日。   孩子是无辜的,好好照顾他,让他过普通人的生活……   无辜的?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温嫣然冷笑,擦了擦嘴角血迹,一一指过江门宗众人:“你们一个两个臭道士,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嘴上说着匡扶正道,可你们连正道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姐姐做错了什么?她救了那贱人,也救了你这狗男人,她所做错的,不过是困囿于自己的身份,让那贱人趁其所危,颠倒黑白!她修为尽失,无愧于任何人,你们却还要不依不饶将她斩尽杀绝!你们还分得清善恶吗?!”   决浮尘剑阵寒光凛冽地漂浮在半空,和十五年前困住温白姚的五火阵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  注: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必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提摩太后书》4:7-8 第44章 白月光和她的替身(四)   江寻鹤面色微动,却未收手。   淮阳王的面色早已惨白如纸。   这个年至不惑的男人,曾经信马由缰、驰骋战场的将领,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岁,两鬓斑驳的头发在光下根根尽显。   他宠爱一辈子的王妃,其实本应另有她人。   可是苏窈做错了吗?   她不过像所有普通少女一样,倾心于一人,便想永远陪伴在他身边,不愿让任何东西伤害她们的二人世界。她甚至和自己一样,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不知何为正,何为邪。   或许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他往后踉跄几步,眼中光芒倏地回聚,望向剑阵中的白衣少女,片刻后闭上眼:“你若想取我性命,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唯有一点要求,念儿她是无辜的,请你不要伤害她。”   嫣然冷笑一声:“晚了!”   清漓郡主痛呼一声,捂着小腹半蹲下来,淮阳王额角青筋突显,怒喝道:“念儿是无辜的!你要报仇便冲我来!为何要伤害孩子!”   “闭嘴!我说过没有人是无辜的!我现在一看见这小杂种的脸,就想起姐姐被困在五火阵中时,你搂着那贱人头也不回离去的样子,恶心!恶心透了!”嫣然拔声道:“好好看着吧,各位仙长,天不降正道于我,我便自己去寻!”   清漓郡主平坦的小腹突出一个古怪的形状,疼得她连话也说不出。江寻鹤循声望去,忽地反应过来,“不好!她肚子里的是……”   “没错,是我姐姐的死魂!”温嫣然张开双臂,双目中迸发的光芒,宛若沙漠中的濒死之人,跋山涉水找到一汪澄澈的甘泉,那样朝圣一般的目光。   “狗男人,老东西,托你终身不纳妾不续弦的福,找到那贱人的血脉真是太容易了!不然你要是子孙满堂,一个个杀过去,还要废我好大一阵功夫呢。”嫣然眯了眯眼,清脆如山泉般的声音,却吐出恶毒的话语:“哦,不对,就算你子孙满堂,我也要让你断子绝孙!因为你和那贱人一样贱!我看一眼就觉得恶心!看到你后代的眼睛、鼻子、眉毛……那些相似的地方,我更恶心,我会忍不住一个个削下来,绞成肉泥,摆在我姐姐的坟前,好安抚她的在天之灵。”   淮阳王目眦欲裂,手背青筋根根突显。   江寻鹤欲飞身闪至清漓郡主身边查看情况,只稍稍一个分神,他的剑阵便猛然一颤。   “如果你还想困住我的话,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江寻鹤。”温嫣然轻轻舔了舔殷红的嘴角,满意地看着他依言停住脚步:“对,谁都不准轻举妄动,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特别是你老东西,好好看看我姐姐的脸,看看你真正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模样,我姐姐是幻妖族堂堂公主,不是这种连杂碎都不如的贱人能比的!”   她指甲一划,一道凛冽白光在半空闪过,王妃苏窈的画像不知何时从内室飘出,被她划为两半,踩在脚底,狠狠碾了几下。   “丑!真丑!连我姐姐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不要……阿娘……”   清漓郡主冷汗淋漓,勉强抬起眼,伸手想去够这张画像。   “我数到三,你的肚子就会炸开哦,小杂种。”嫣然掩嘴笑着,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不愧是我姐姐曾经夺身过的后代,借你的身体复活,真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了,你应该感到解脱,因为你这条贱命,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好了,我开始数了,三、二……”   “一”字还未说出口,一道身影闪至清漓郡主面前。   年轻的侍卫不知何时从昏迷中醒来,手中一把弯刀,直指自己的咽喉,眉目间闪着决绝的冷光:“你若让她死,那么这把刀,定会毫不犹豫刺穿我的咽喉,你的姐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不在,她复活后若提起此事,你该怎么回答?”   他这番话果然让温嫣然投鼠忌器,她紧咬下唇,朝他伸出手,从牙缝间一字一句挤出,神色竟显出几分温柔:“不弃,你过来……”   温不弃一动不动。   “你回来,不弃,回我们身边来。等我了却这桩恩怨,我便另给你安排去处,你会像个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不……你身上还有妖族血液,说不定能借此平步青云……”凶神恶煞的红衣少女突然换了一张脸,像温柔的邻家姐姐,“听话,不弃,我一定会遵从姐姐的遗愿,让你活得开开心心,永远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晚了,一切都晚了……”   从他昏倒在清漓郡主马车前起,一切就都已无法挽回。   “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吧,把我安插在淮阳王府,不知不觉地成为你们的内应,好一出□□无缝的计划。”他转过目光,温柔而悲伤地落在少女脸上:“可是,你们却独独漏算了一件事……”   清漓郡主无意识地靠近他,像依赖自己的影子一般依赖他。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独独漏算了一件事……   多么可笑啊,他喜欢的女孩,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好不容易有了家,却在一朝一夕间灰飞烟灭。他的母亲希望他好好活着,可他终究还是被当成了复仇的棋子,走下的每一步脚印,都被操纵者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向自己心仪的女孩伸出毒手。   够了,这一切该结束了。   “放下吧,别再执着了……”   年轻的侍卫握紧长刀,抵住咽喉,一道血丝蜿蜒而下。   闭上眼睛。   死亡的味道不再阴冷黏腻,反而像风中淡淡的紫藤花香。   母亲死的时候,也能闻到吧?   “慢着!”江寻鹤突然出声制止。   温不弃下意识睁开眼,他怀里的女孩不知何时停止了痛苦的挣扎,迷茫地看着自己重归平坦的小腹。   泡沫般的小光圈从她口中飘出,光圈散发着柔和的白芒,里头却是暗淡的紫黑色。   “是温白姚的死魂。”江寻鹤施了个小法术,温柔地将这个小泡沫包裹起来,“她……自己出来了。”   温嫣然混杂着兴奋与仇恨的表情,扭曲地凝滞着,不可置信地叫道:“不可能!那样的话,姐姐的三魂六魄会彻底消失,她再也无法入轮回了!她怎么会自寻死路!是你!一定是你趁我不注意,动了手脚,你们这些恶毒的……”   她双瞳紧缩,如遭雷劈一般,抬头看向半空。   “是不是我动了手脚,你自己清楚。”江寻鹤微微眯了眯眼,“去吧,最后和你姐姐说声再见。你该放下了……”   放下吧……   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跟她这样说。   放下吧,别再执着了……   姐姐化作灰烬之前,用口型对她说。   温嫣然跪在地上,半仰着头,她看到姐姐白裙翩然的身影,离她欲来欲远。   ——不要走啊,不要放弃啊,我准备了整整十五年,只为了今天,我就只差一步了,差一步,姐姐你就能复活了。   ——爹娘很后悔,他们不会再用联姻来维持族人的地位了。所以回来吧,往后这大好尘世你随处可去,为何要把一生绑在一个狗男人身上?   ——还有啊,你一直说我脾气暴躁,现在我已经成长了,我每天努力练习妖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带领我们族人,走出这片逼仄的囚笼,不会再牺牲任何一个少女的青春,来换取短暂的安稳。   ——我收服了宿敌蜘蛛妖,那群臭蜘蛛再也不敢上门欺负了,我叫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听话的很……如果姐姐回来的,一定会比我做的更好的,是不是?   已经逐渐变得透明的温白姚,回头朝她笑了。   她说:“嫣然,你还是比较适合穿红色的衣服哦。”   ——原来你走的十五年,我一直……活在你的影子里啊,姐姐。   温嫣然的眼泪,夺眶而出,在一刹那,泣不成声。   “对不起,姐姐……”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嚎啕大哭:“你说要我照顾好你的血脉,我却把他送来了王府,我辜负了你……”   “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他。”温白姚的身影愈来愈淡,随空中飞来的几只彩蝶,一同消失在融融日光中,“谢谢你,你很努力了……”   她说错了,姐姐并没有将一生绑在一个狗男人身上。   刻骨铭心的爱情,有始有终,一段足矣。   她只要知道,自己反抗过,自己付出过,而反抗与付出,都能带来满意的结果,亦已足矣。   她真正喜欢的,是自由,无拘无束,随风而去的自由……   温嫣然微微后仰,布满血丝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淮阳王、清漓郡主、温不弃、江门宗……她一一扫过去,仇恨放下,这些人在她眼里,已成了陌路过客。   她解开发带,拿出红绸,绑了个干净利落的马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解了清漓郡主身上的恶咒,温不弃肩头的紫藤花纹身,也在逐渐变淡。   “好了,你们都没事了……”她耗尽力气,轻轻吐出一句话,“一切,都结束了……”   江寻鹤与沐青鸢对视一眼,两人也都松了口气。他指尖微动,决浮尘剑阵化作莹光散去。   然而下一刻,只听得一声肉.体刺破声乍响,众人悚然一惊。   原本受伤在地、奄奄一息的温绿娆,不知何时出现在温嫣然身后,她的一只手贯穿了姐姐整个胸膛。   鸦雀无声。   鲜血在白纱裙上氤氲开,宛若一朵朵缓缓绽放的罂粟。   小鹿一般温驯的女孩,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缓缓开口:“真是一如既往地让我失望啊,姐姐们……”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男女主就上线!保证!   至于姐姐到底喜不喜欢王爷,我的本意是喜欢过,但没那么喜欢,她更喜欢自由,蝴蝶就是梁祝的蝴蝶 第45章 护身符和上上签   “太失望了,我太失望了……”绿娆摇着头,悲悯地看着嫣然,“不论是你,还是大姐姐,每一次都让我失望……”   她拔出手,温嫣然的胸膛霎时喷出大股血液,少女纤细柔弱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单薄的弧线。   “姐姐您的内丹,且借我一用,虽比不上大姐姐妖力充沛,但也聊胜于无。”   “阿……阿娆?”嫣然失色的嘴唇抖若风中枯叶,眼中历经千帆的平静尚未褪去,此刻竟显得宛若死亡来临前的安详。   蜷缩在地上、宛若小鹿一般瑟瑟发抖的绿裙少女,面无表情地甩去手上的鲜血,居高临下地看着姐姐:“我一直在等,等你将大姐姐的内丹复原,可她还像以前一样傻,竟宁愿失去性命,也不想报仇雪恨。而你,你居然也让整整十五年的谋划,功亏一篑,你们两个,还是和以前一样傻……”   嫣然瞳孔颤抖:“……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傻?”   “看在姐妹情谊上,我让你死的明白一点。”温绿娆道:“那日大姐姐原本想先发制人,将自己去尘世的事情告诉阿爹阿娘,未想他们却早已知晓,且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他们为何知道这消息,又是从何处得知这消息,你们难道从来没怀疑过吗?”   温嫣然面色瞬息万变,最后定格在一个惊疑的表情上:“……你!”   “这还没完呢。”绿娆撩起长发,手心缓缓张开,露出一抹微弱的光:“大姐姐原想以纸笔代替话语,好吐露心意,可不管她怎么写,那些字迹都会一个一个消失。那时候,她一定很绝望吧?以为自己踏入了太虚宫法阵中,所以连带着从宫中带出的纸笔,都不能为她所用……你觉得,这又是为什么?”   “……”   “她解除夺身术后,苏窈肚中的死胎本应消失得悄无声息,可为何却像小产一样流出了血,而且偏偏,是在王爷面前,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她每说一句,温嫣然的脸色便惨白一分。   前一刻,她顶天立地,挡在妹妹面前,此时此刻,她匍匐在妹妹脚下,看着生命和胸口的洞中淌出的血液,一起流逝。   她字字泣血:“你为何要这般做!”   “很简单啊,因为我——”绿娆拔地而起,“也想做最强的那一个!”   “不好!她要逃!”   江寻鹤撤下的剑阵正好给了她逃跑的间隙,等江门宗众人反应过来时,绿裙少女已掠至半空。嫣然的内丹里包含了十成的妖力,几乎在吞下的同时,她浑身妖气暴涨,源源不断地从她柔弱无骨的身体里溢出。   无数驯服于幻妖一族的妖兽,咆哮而出,亮出尖利的獠牙,朝众人扑来。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江寻鹤再怎么厉害,也得在里面困好一阵子。   绿娆将妖力调动到极致,耳畔风声呼啸,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逃!   大姐姐真傻,她的反抗不过是以卵击石,二姐姐也傻,明明就差一步便能完成她的夙愿,却傻乎乎地听了劝,将一切都放下了,功败垂成。   可笑!可笑至极!   只有她是清醒的!   清醒地看出现实——幻妖一族,早就没救了,温嫣然自以为是的力挽狂澜,不过是杯水车薪,她站在这一栋摇摇欲坠的高楼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无边无际的漫漫黑夜。   她要成为最强,强到能够脱离这个腐朽沉重的家族,独自生存。   温绿娆捂着狂跳的心口,突感一阵力不从心。   如果能拿到大姐姐的内丹,那就更好了……   她翩然落地,清风送来淡淡的花香,不知何时来到了这片紫藤花林。   有一抹鲜艳的红绽放在花架下,绿娆迈步上前,隔着葳蕤的枝叶,看到靠在树上的少年苍白的脸,心里产生一个念头。   其实,拿修士的内丹来补,好像也不错。   那个少年不比二姐姐弱,甚至要比她强上百倍。   更何况,他现在中了幻术,困在最痛苦的记忆中无法出逃,仿佛奈何桥上忙着投胎的行人,被河中小鬼抱住双腿,想迈步却迈不开,看着咫尺之距的光明与新生,却始终无法到达。   这样挣扎在地狱里的人,最好杀了。   绿娆的脸一瞬狰狞,亮出长爪正欲略地而起,却又生生止住身形。   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她抬起手,在脸上一抹。   少年冷汗淋漓的指尖动了动,江衔蝉凑上前,“景箫,你没事了吗?”   他抬起眼睫,瞳孔漆黑无焦距,踉跄着站起身,开始往前走。   “你要去哪?”衔蝉拽住他衣袖,把他往回拉,奈何力气悬殊,对方步履平稳,身体纹丝不动,反倒把自己往前带了几步。   前面站着一个绿裙少女,朝他张开手臂,红唇轻启,说着江衔蝉听不见的话,看口型却是:“救我……”   救她?   江衔蝉一头雾水,来不及思考这少女到底在做什么,使出吃奶的力气抓住景箫的手臂,拉不动,索性抱住他的腰往后退。   可两人依旧在前进。他身上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在牵引他前行,江衔蝉想抵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没用的,你拦不住他的。”绿裙少女伸手一挥,想把碍事的衔蝉挥开,“你没用,我不想要你。”   她挥出的妖气被衔蝉身上闪出的白光挡开,反倒将自己震得后退一步。   绿娆擦去嘴角血丝,正色重新打量了江衔蝉一眼,目光落回少年身上,饶有兴趣道:“原来如此,他在你身上下了双生咒啊,只要两人在一起,一方遇险,另一方就会知道吗?”   江衔蝉一脸茫然,摸了摸脸,什么时候的事?   “真令人感动啊……”绿娆点着眼角的泪痣,泪眼盈盈的模样像被感动的纯真少女,“我都不忍心杀你们了。”   下一刻,她面孔豹变,右手猛然握紧,一道紫藤花蔓朝衔蝉袭来,捆住她四肢绑在花架上。   “碍事的丫头,滚远点!”   她才不像姐姐那么无聊地好心提醒,妨碍自己的都得死!   紫藤花蔓的绞杀是植物的本能,没有妖气,所以双生咒并没能感应到。   江衔蝉差点被勒出一口血,动弹不得,只能输出靠喊,“景箫!你到底要去哪!快回来喂!”   绿裙少女伸出尖利的指甲,抵在他心口处,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她的手就会像贯穿姐姐的胸膛那般,贯穿他的胸膛,再把他的内丹生生挖出。   “景箫!景箫!别被那个女人骗了啊!”   “快回来!快回来啊!”   少年的脚步忽然停住。   救我……   他看到阿娘被压在木梁下,浑身浴火,痛苦地朝他伸出手。   “箫儿,阿娘好痛啊,快救阿娘出去……”   阿娘不会喊痛的。   她脸上永远挂着温柔的笑意,哪怕身上伤痕遍布。她会让自己逃跑,但绝不会让自己去救她……   她对谁都温柔,唯独对她自己狠心。   仅仅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阿娘没有心疼他的痛苦。   景箫的手剧烈颤抖,长刀掉落在地。   “好痛啊,阿娘,别再抽了,好痛啊……”   会喊痛的人是自己。稚嫩的少年趴在地上,额上的汗珠被满屋的大火映得璀璨生辉。   那个温柔似水的女人将尖利的五指插入他后颈,一寸一寸抽出了尖利乌黑的刀刃。   “这把刀,叫错骨……”   仿佛一柄利剑在体内反复刮绞,仿佛五脏六腑皆被油釜滚烹,仿佛布满牙钉的巨刷在背上梳洗而下……   前所未有痛,这具幼嫩的身躯,根本坚持不住。   少年眼中仿佛有一抹油尽灯枯的光,慢慢地,熄灭在暗夜里。   “错骨……亦是我族逆骨……触之,即死……”女人哽咽的声音继续说着:“阿娘来不及陪你到十四岁了,阿娘怕你控制不住自己,残害无辜……拿着这把刀,不要杀人,也不要杀妖,它要斩断的,是心中的恶念……”   “拿着它,快逃,不要回头……”   他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起,膝盖一软,又趴了回去。   “快逃啊……快一点……”   站不起来,那就用手爬,脸蹭在滚烫粗砺的地面,火辣辣地疼。   他像蜗牛一样爬出一步,伸手去拿刀。   仿佛有千斤重,哐当砸在地面。   手好软,根本拿不动……   “他们人在哪?”脚步声在靠近,“这里吗?”   “是的,是的,你们快去救——啊!”惨叫声,那个村长被杀了吧。   他张开嘴,吸入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狠狠咬住刀刃。   刀刃上的黑色在逐渐褪去,露出雪亮的锋芒。   他用嘴咬着刀,一寸一寸往附近的草垛躲去,爬过的地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一边爬,一边无声地哭,眼泪流淌到刀刃,竟被一割为二。   他和阿娘的约定,再也完不成了。   煌煌天地,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就只差一步了……绿娆咬了咬唇,咬牙将妖力释放到极致。   可被困在幻术中的少年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温绿娆终于耗尽了耐心,猛地提手刺去。   开什么玩笑,就差这毫厘之际了!她不能像姐姐那样,功亏一篑!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声刺耳的警报在江衔蝉脑中炸响:“钥匙使用期限将至!钥匙使用期限将至!请宿主注意!请宿主注意!”   她怎么不知道这玩意还有使用期限?!她只不过想挑个合适的机会再用啊!   “比起这个,我的攻略目标快死了,你也管一管啊!”衔蝉努力挣扎几下,身上的紫藤花蔓纹丝不动,“能不能给我开个挂?!”   系统:“钥匙使用期限过期,宿主将强制进入回忆。倒计时,三,二……”   “等一等!你们有没有人性?!我现在没空!绝对不行……啊……”   她被强制晕了过去,因而也没有看到,幻妖尖利的指甲,狠狠刺进少年的胸膛,血液涌溅上她手指。   得手了。   绿娆露出一个扭曲的笑,狂喜只持续短短片刻,很快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她戳中的不是内丹,而是一样……硬硬的东西?   一瞬间的震惊,让本就不成熟的幻术出现漏洞。   景箫眼帘一眨,缓缓低头,看到自己衣襟里掉出两样东西。   一个护身符,一根木签。   绣着奇怪字符的护身符破了一个洞,戳成两半的木签便掉了出来。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他脑中只剩这个想法。   他随手收下护身符,放入衣襟。   他说江衔蝉抽的上上签不算数,赌气捏为两半后,又偷偷回去捡,悄悄藏起来。   “如果一直抽下去的话,总会抽到上上签的吧……”依偎在阿娘怀里的小少年说。   只要活着,一定会遇上好事的吧?   他退后一步,捂住胸口,鲜血从五指间汩汩漏出。   天地失色,山川倒流,仿佛当年那个被别人拿鞋底踩着手,也要紧紧抓住木签的少年,终于触碰到了那团渺小的萤火。   作者有话要说:  划水的男主终于上线,划水的女主……继续划水   然后——   绿绿,你被强化了,快去送! 第46章 无间地狱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孤注一掷背水而战的幻妖少女也这般想。   重新织出的幻境漏洞百出,绿娆气得浑身战栗,提手再刺,一道白光贴着眼皮划过,瞬间削掉她半条手臂。   血溅三丈,她惨叫一声,飞身退避。   剧痛混杂着狂怒,让她面目狰狞,逐渐露出妖魔之状,十指指甲暴长,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严阵以待。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少年没有动手了结她,而是果断回头,掠至江衔蝉身旁,只探出一丝灵力,紫藤花蔓便纷纷缴械投降,尖叫着逃走。   少女从树上滑了下来,双目轻阖,胸口有微微的起伏,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景箫摇了摇怀中软绵绵的身躯,“衔蝉!衔蝉?”   身上有花蔓缠绕的勒痕,但并未出血,只是晕了过去,也未曾中毒。   但匪夷所思地,没有任何反应。   他办事素来滴水不漏,几乎在感知自己陷入扭曲幻境的前一刻,便给江衔蝉打上了双生咒印。   紫藤花蔓出于自保的缠绞,对她造不成任何伤害。而这小妖欲夺他内丹,光是维持幻境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可能空的出手伤她分毫。   景箫半跪着,将她轻放在地。   有一股煞气从他身上溢出,少年将后背赤.裸裸地暴露给劲敌,对近在迟尺的危险一无所觉。   这一处致命的死角,温绿娆看得一清二楚,她紧咬出血的唇角,忽地露出一抹扭曲的笑。   何不让他走火入魔,自取灭亡,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她中毒了。”温绿娆擦去血丝,咧嘴笑了,露出森森白牙:“原本她可以逃走,可不知道为什么,死活抱着你不肯松手,不过她未免也太弱了,这么一点微渺灵力,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妄想与我为敌,就被我一指弹飞,一不小心,就掉到了这片风声鹤唳、来者必死的紫藤花林里……”   少年背影一僵,下颌线条猛然收紧。   他果然中了计,缓缓站起,因方才受了重伤,脚下不稳,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被妖风刮走。   果然啊,这个年纪血气方刚的少年,最受不得激将了。   温绿娆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掌心暗暗聚起妖力,像一只布开华丽陷阱的蜘蛛,等着无头无脑横冲直撞的蚊蝇。   少年身上的煞气,由一开始的丝丝缕缕,变为不可抑制的喷薄而出,巨浪一般澎湃汹涌,仿佛天地摇山振岳的心跳,仿佛九霄摧枯拉朽的擂鼓,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缓慢但猛烈地砸在心脏上。   温绿娆感觉胸闷,无意识地吐出一口血。   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用幻术撑起的结界溃不成军,这个发现让她心慌不已,不由自语:“怎、怎么回事?”   他并不回答,像一道黑漆漆、没有意识的影子。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胸口血洞汩汩流血,正在濡湿衣襟。脚下踩着的地面,出现两个浅浅的小坑。   喘不过气。   温绿娆猛吸一口气,胸口仿佛被塞入尖利的巨物,不能呼吸,牵扯一下便痛不欲生。   她吞了姐姐的内丹,妖力大增,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抗衡。   怎么会这样?   是她哪里说的不对吗?   单薄的绿裙少女,不自觉后退。对于未知强大的恐惧,让她身心皆栗,所以,她有点想逃。   这个一闪而逝的想法,很快被她厌恶地掐灭,因为逃走的后果,便是坠入如姐姐们那般万劫不复的深渊。   温绿娆强作镇定,像一只紧紧攀附在稻穗上的秋后蚂蚱,在狂风暴雨中负隅顽抗。她双手一抬,幻术将附近山林中的妖兽悉数招来,乌泱泱宛若一片黑云压在头顶。   “别开玩笑了!你一个人,难道还能生出千百双手来吗?!”她目眦欲裂,五指成爪,少年被遗忘在地的长刀嗡嗡震动,正被她掌心的妖力吸引:“连法器都没了,你还拿什么跟我抗……”   锵!   长刀猛地一震,拔地而起,宛若离弦之箭,一瞬回到他手中,幻妖连影都没碰到。   顷刻天崩地裂,地面像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滚滚煞气从无数裂缝中吞吐而出。天地发出尖锐的啸声,无数飞禽走兽从紫藤花林中蜂拥奔逃,好似有厉鬼尖声哭泣,哀嚎不绝。   我族逆骨,触之即死。   这是……“【无间地狱】”   —   ……赶紧逃。   温绿娆再无任何留恋,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夺路而逃。   脚腕被猛地扯住,地底爬出的恶鬼伸出白骨森森的血爪,把她拖入深不见底的地缝。   “不要啊啊——”她惨叫:“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再也不……”   无数骷髅手爪从地面伸出,抓住她四肢,捂住她口鼻,她动弹不得,指甲根根皆断,拖出十道骇目的血痕。   她呜呜哭喊,模糊不清地嘶喊:“姐姐!姐姐救我啊——只差一步,只要能……只要能啊啊啊——”   她仿佛看到两个姐姐在回头看她,大姐姐容色冷淡,二姐姐横眉怒目。   对不起大姐姐,我怕你走了以后,换我嫁给那残暴的狐狸,所以我出卖了你……   对不起二姐姐,我只是想变得和你一样强,可是我太笨了……   “对不起姐姐!”哭喊声愈来愈弱,恍惚间,她又变成了那个永远只会躲在后面,怯生生连眼也不敢抬的女孩:“救救我啊姐姐!!”   地面的皲裂缓慢合拢,漫山遍野的紫藤花海,夷为平地。   惊天动地的声响,还是没能将江衔蝉惊醒。景箫半跪在她身侧,胸口的血液沿着衣襟滴下。   无论是假扮他阿娘,亦或是不自量力夺他内丹,无疑都精准地踩中了他底线。至于其他……他不希望自己欠其他人太多人情。   他逼仄的内心已经装了太多东西,那样狭隘的地方,像终日晒不到阳光的阴暗小巷,只能任由它爬满苔藓,长满杂草,就连石缝里一株嫩芽,在此处也是奢望。   他揽起她绵软的身子,把她背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先找个地方休息。别说是她,自己也撑到了极限。   云层压得很低,远处青山连绵,两个庞然大物挤出一条蜿蜒的银灰长线,横亘在天际。   这不是他第一次背江衔蝉,但这大约是她头一回不吵不闹不跟他贫嘴,安安静静地趴在肩头,轻飘飘的像随时都能飞起的魂魄。   他背着江衔蝉,便无法去摁住胸口的血洞,一件蓝白间色的鹤氅早被染成了暗红,淌下的血像一条怵目的血带。因为失血过多,连脚步也变得绵软踉跄。   不能停下。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再走快一些,不能停下,更不能睡着。就像那天晚上,那个咬着刀一寸寸爬到柴垛后的小孩。   一排紧密低矮的农家小屋隐约可见,篱笆里探出几朵天蓝色的喇叭花,朝着来人摇头晃脑。   一条用绳索拴住的狼狗冲他猛吠,景箫轻喘着气,有些迷茫地停下脚步。   他好像迷路了。   因为来时全靠着江衔蝉叽叽喳喳拉着行人问路,他不闻不问地站在一旁,没有注意路线,所以现在迷路了。   篱笆门开着,景箫走了进去。几只啄着黍粒的鸡被他惊起,扑腾着翅膀咕咕飞远。   院子里一个五大三粗的农妇正隔墙和邻居唠嗑,下巴上的肥肉笑得一抖一抖。   “请问,”景箫像所有礼貌乖巧的少年一样,“我们能在这借宿一晚吗?”   “五十两银子。”农妇打量他一眼,似乎见怪不怪,呸一声吐出瓜子皮,熟练地动着嘴皮:“现金,不还价。”   “……”   这附近就是官府的驿站,有时候驿站被官府人占了,路经淮阳的行脚商就只好在这借宿,一来二去,发展成了一道别样的商业线。   必须要在这里留下。他心里想着,无论用什么法子,威逼利诱也好,恐吓动粗也好……   “……现在没有。”他的钱袋在王府,少年瓮声道:“明天再……”   “那可不行哟,你要是跑了咋办?”农妇熟练地抄起扫帚赶人,“快走快走,这里不是收容所……”   “少废话!”耐心耗尽,少年陡然变脸,一拳砸穿她家大门,“给我开门!”   农妇一抖,瓜子“哗啦”一声全洒地上,放下扫帚就往里走,拍着胸膛嘀咕:“这年头,道士怎么比强盗还凶,吓死我了哟……”   于是,迷路的景箫成功找到了落脚休息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迷路想借宿——   衔蝉:甜甜地叫一声“大婶”   景箫:暴躁地一拳砸穿大门   结论:不要惹一个开完大招的人   其实这一章改了好多回,最后选择从反派的视角来写,所以改来改去还是这么中二,作者放弃治疗了   前面有小天使说嫣然是中二妖,笔下的人物能体现作者的属性,所以作者才是中二啊,她叭叭叭的时候把她想象成一个颜艺狂魔就毫无违和感了(自我安慰=w=   明天继续讲一讲战损箫的故事,前面死得面目全非的布衣少年还记得不?   淮阳副本差不多结束了,下面会有几章温馨日常   每晚六点更新,别把我忘了啊哭唧唧 第47章 淮阳往事   “……倒计时,三、二、一……请宿主选择,选项一,淮阳,选项二,槐江。”   为什么还有两个选项?   衔蝉点了一。   一道破旧的小巷,尽头有一盏孤独的灯光,在黑夜里摇曳。   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   其实很简单,身为局外人看到的不过千篇一律的故事。   身无分文的少年孑然一身来到这座古城,在这条肮脏小巷遇到了一群混混,和一个暗中接济他的布衣少年。   不想再同流合污的布衣少年准备离开这里,临走前告诉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一起走。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次日在城门口给好友送行,久久未见离行牛车,而后在草丛中发现一张被烙铁烧得血肉模糊的脸。   愤怒,是理所当然。   向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少年,主动找到那群混混聚集的破庙。   少年并不是不会揍人,或许是落魄前受到良好的家教,也或许是不想和这样一群不良扯上关系,此前的他一直表现得宠辱不惊,忍辱负重得不像一个稚龄孩童。   现在,他像一头浑身炸毛的小狼崽,对着那群人的头领就是一拳。   那群人一愣,愤怒大叫着冲上来围殴。   他们的老大是铁匠铺家的长子,光头,魁梧,眼角有疤,左脸高高肿起,更加显得凶神恶煞。   双拳难敌四手,小少年很快被按在地上。其余人好不到哪去,浑身挂彩,咬牙切齿地商讨着该切下他身上哪部分。   “等一等。”老大忽然拦住他们,指了指少年背在背后的长刀,“手指可换不了钱,这样,这是你家祖传的东西,我要这个。你给我,我就放你走。”   没有回答。   “那真是可惜了。”老大说:“如果我说,用这把刀,换一个人,你愿意吗?”   本应惨死在草丛中的少年再次出现,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浑身抖若筛糠。   “你快答应啊!”他视若知己的好友嘶吼着,哭喊着,“我的哥哥、我的爹爹,都被你害死了!你快答应啊!你难道还要害死我吗?!”   他浑身冰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要用自己最重视的东西,换取自己所重视的好友。   “……想想这么多天是谁在暗中帮你吧!没良心的家伙,说什么友情,说什么义气,利益关头,也不过如此。”   “……你可想清楚了,你已经害死了两个人,难道也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他还是没有反应,没反应,或许就等于放弃。那些人上前解开他背后的长刀时,也没有挣扎一下。   他感觉疲累与迷茫。   “得手了!老大您快看,一定很值钱吧!”这是那个光头的声音。   等等,他喊……老大?   “慢死了。”   一个拖长了的音调慢吞吞响了起来。这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往日里会用温和的语调与他谈笑。   也会在方才,嘶吼着逼他做出选择。   “你们这回用的时间,太长了。”这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少年自行挣开了绳索,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脸上的涕泗,夺过刀上上下下打量,慨叹道:   “真漂亮啊。”   “是是,老大看上的东西,自然是万里挑一。”   布衣少年众星拱月一般坐在供桌上,与方才哭哭啼啼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目光一冷,抬脚一踹,正拍着马屁的光头被踹飞。   “你那天弄疼我太阳穴了。”这是说他的脑袋被摁在墙上的那一天。   光头爬起来唯唯诺诺:“是,是,小的没分寸。”   真正的头领伸了个懒腰:“难得碰上一个傻子,这回简直是最容易、也是最尽兴的一次了。”   “是,是,老大辛苦了。”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头领转过脸,笑眯眯问:“看什么?”   “觉得我没死很奇怪吗?”   他从桌上跳下来,负手走到他跟前。这个眉目温柔、表情扭曲的少年俯下身,嘴角愉悦地翘起。   “杀人放火这种事,太粗俗了,我不喜欢。”布衣少年指着他,眼瞳里闪着兴奋又病态的光,像一个贪吃人苦痛的饕餮恶魔,“对,对,就是这种表情,每次看到我都会很开心,比看到那些杀人现场都开心。”   “我给的饼是不是很好吃?看到那个死在草丛里的人,是不是很愤怒?在传家之宝和莫逆之交间做选择,是不是很痛苦?”布衣少年捂着肚子笑出眼泪,“可是,我觉得很开心啊,哈哈哈——”   其余人噤若寒蝉。   他陡然收声,脸一沉:“哑了吗?都给我笑。”   先是稀稀拉拉地响起了几声笑,而后努力牵扯起脸部肌肉,放声大笑起来。这场景,显得有点恐怖。   十一二岁的少年,本应坐在温暖热闹的学堂中,听的是琅琅书声,来往皆是师长同窗,持的是一片赤子之心。   圣人四海为家,哪怕是落拓游子,也应有一片避雨寒厦。然而他连一块砖瓦都不配拥有啊。   “你以为,同情你,施舍你,就是对你好?别想太多了,人无聊的时候,就是一条肮脏的流浪狗,也想上去摸一摸,可流浪狗终究是流浪狗,匍匐脚下只配吃残羹冷炙,想跳进千金小姐的怀抱,那是做梦!”   笑声中,布衣少年“咦”了声:“奇怪,我手里的刀呢?”   “你拿了?”   “没、没,我没拿。”   “你?”   “没有没有,我怎敢!”   “在他手里!老大,好奇怪啊,怎么又到他手里了?”   阿娘对他说,“别相信任何人”,他会永远记住这句话,也会永远记住这些人的死状。   不去相信,就不会受到欺骗。不敞开心扉,就不会受到伤害。除了死人,谁也不能信。   他用这一片血光,给自己筑起一道坚不可催的墙壁。   —   啾啾。   叽叽喳喳的鸟叫漏进耳朵,一睁眼便是一片刺目的白光。景箫揉揉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着床榻睡着了。   农家小屋布置得很简单,桌上一只白瓷碗,晃着一汪清澈的水。床上已经没了人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只垂着流苏的喜结挂在帐顶,随他起身的动作微微摇晃。   走出门,外面是一片更刺目的白光,灼热的阳光,晒得他头疼,耳畔嗡嗡鸣叫。   渐渐地,风声鸟声松涛声,也送到耳边来,这片世外桃源般的农庄,有这一股安心精神的神秘力量。   几片衣物挂在晾衣绳上,桃红柳绿,像开了大染坊。   少女踮起脚尖,从晾衣绳上收下衣服,一面后怕地嘟哝:“没带净身符就是这点不好,还得亲手洗,幸好今天太阳大,这么快就晒干了。”   景箫迈开的脚步忽然停住,因为他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鹤氅。因为沾了血又破了洞,他昨日随手扔在一旁,又因为太过疲累,他趴在桌上便直接睡着了。   日光很盛,像一团烫目的绒球挡在眼角。景箫开始怀疑是自己看错,但这的的确确就是自己那一件,连胸口处的大洞都那么真切。   她将竹筐里的衣服拿出来一抖,荡开一阵醉人的栀子香,俯身时勾勒出苗条的腰线,像初春迎风招展的嫩芽,鲜嫩而柔韧。   昨日冲景箫狂吠的那条大黄狗跑到她脚下来,翘着尾巴挡她的去路,她抬脚轻轻踢了一下,“乖,一边儿玩去……啊!我的衣服!你别跑!”   狗子咬了竹筐里的衣服,撒腿狂奔,活泼得像一条奔跑在春天田野里的二哈,直到撞上一根静静伫立在一旁的“木头”。   它浑身长毛炸成一团球。   ……呜汪,是昨天那个凶巴巴的坏蛋。   “木头”目光一垂,“二哈”耳朵立时枯萎下来,委屈兮兮地趴在地上,做出臣服的姿态。   江衔蝉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衣服……衣服脏了!”   景箫将掉在地上的鹤氅捡起,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扑鼻而来。   “因为我没有带净身符,所以只能手洗了。”她邀功般解释道:“正好这里种了栀子花,采了浸在水里,怎么样,很好闻吧?”   衣服很干净,栀子花香淡淡萦绕,不浓不淡,点到为止。   景箫低目看了半晌,攥着这一团柔软轻盈的天蚕丝,恍惚间似又变成了那张薄薄的、热乎乎的面饼。   太过夺目的光握在手里,有时候是一团虚假的萤火,随时随地都会飞走,有时候又是一团灼热的烈火,会把手心烫得皮开肉绽。   “……女孩子用的东西,刺鼻。”他将衣物搭在臂弯间,转身离去,声音远远传来,“还有,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什么啊……”免费劳工江衔蝉抱起手嘟哝:“至少也得说句谢谢呀。”   亏自己瞧着他可怜,帮他洗了衣服,不至于一身狼狈地回去和大家见面,结果呢,他还是这幅爱理不理的臭脾气。   她太难了。   江衔蝉很早便醒了,大致知道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先用传音符跟江寻鹤告知了一声大体情况,然后出门准备找农舍的主人问一下路。   便见那个胖得一望无际、一脸古代包租婆模样的农妇倚着窗台嗑瓜子,阴阳怪气说:“姑娘,那小哥是你谁?”   江衔蝉不明就里,乖巧地答道:“大婶,他是我朋友,我们是……”   她想说我们是迷路了才来这借宿的,顺便讨好地买个乖,还没等她露出甜丝丝的笑,胖农妇一指大门,“长得唇红齿白、人模狗样的,怎么一幅无赖泼皮的模样,上来就拆了我家大门,姑娘你说说,这干的叫人事吗?”   江衔蝉望着门上狰狞的大洞:“……”   那家伙,到底干了什么?!   流落在外,身边没个靠谱的长辈,衔蝉只好割爱褪下腕上一只手镯作为赔偿。   偏那罪魁祸首抱手冷眼旁观,不忘嘲讽:“用一只价值连城的手镯,换一扇一文不值的木门,这世间这样做的,恐怕只有你这傻子了吧,小师妹。”   又来了,黑深残熟悉的挖苦模式。   两人站在篱笆前,相对而立,衔蝉隔着篱笆指着大门上的洞,痛心疾首道:“再怎么心急也不能砸人家大门啊,你以为我忍痛割爱是为了谁?”   景箫抬起睫羽,目光一转,从那支着嶙峋刺棱的木洞上掠过,唇角动了动,似乎是扯起了一个笑,没有回应,举步离开。   江衔蝉习以为常,朝着他背影挥了两拳。   上回在客栈,好不容易拿下他百分之十的好感度,这回却偏偏停滞不前。这家伙就像一条只有七秒钟记忆的金鱼,随地随地都能刷新记忆。   不过往好处想,他都能刷档重来,刷新好感度好像也没什么违和感。而她拿到的另一把钥匙,似乎还未到使用的时机。   这回她得留个心眼,不能被系统强行催眠了。   她和江寻鹤约了个汇合地点,就是昨天那片紫藤花林,然而到那一看,漫山遍野的紫藤花一夜消失,放眼望去,坡下是青青田地,翠绿万顷,而坡顶竟是一片不毛之地,就像是中年人头顶的地中海。   她掩饰着眸中的诧异,看了眼景箫,仿佛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景·割草机·箫:没错,这片地中海是在下削的   感谢在2019-11-15 21:22:54~2019-11-19 17:0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巨无霸汉堡我可以吃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藏、临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47   山下的村民说,这地方曾有一大片紫藤花林,今早起来一看,竟莫名其妙成了一片荒郊野岭,别说是紫藤花林,连半片花瓣都看不到。   江寻鹤半跪在地,五指轻按地面,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妖力,是温绿娆死前留下的一缕,此外别无任何感应。   “青鸢,你灵识比我强,你来看一看。”   沐青鸢依言上前,闭上眼仔细感应。   “除了那幻妖的妖气,还有一股很弱的……”她轻轻蹙起眉,将灵识扩到极致,正在努力辨别,“……还有一股很弱的……煞气?”   江寻鹤面色凝重。   若只是温绿娆逃到了这里,为何妖气中还会掺杂着一丝微不可闻的煞气?而且若非将沐青鸢带到这来,自己不一定能察觉到。   “多谢,幸亏有你。”他暗中留了个心眼,想起之前在客栈中,也是因为沐青鸢的强悍灵识,才得以指导众人斩断蛛丝,不由对她的过往多了几分好奇。   “青鸢,你的灵识是与生俱来的吗?”   “是我娘。”沐青鸢颔首,“我娘的家族,专修灵识,准确来说,应当是家族遗传。”   专修灵识的家族?   江寻鹤有所耳闻,但如今修真世家汲汲于器修符修,对于灵识反倒并未那般在意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沐青鸢将碎发绕至耳后,淡淡道:“专修灵识,而不修外器,这是最容易,沦为炉鼎的。”   江寻鹤微微一怔,这是他头一回听她面不改色地说起沉重的过往,不由歉然:“抱歉,不该提起这个的。”   “没关系。”她回头正看见两道人影从山坡后走来,拍拍他肩道:“看,小蝉师妹回来了。”   江寻鹤一早收到她的传音符,四人便在这山头汇合。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浑身还是完好无损,没掉一块肉,连个疲惫不堪的黑眼圈也没有。   堂堂江门宗少主大人吊了一夜的弦松了下来,飞快转身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给父亲送去八百里加急的千里传音家信。   “小妹一切无碍,请父亲放……”   “放放放——我怎么可能放得下心啊?!”暴躁的男高音从千里传音符内穿传出,“快让小蝉跟我说话!”   江寻鹤有点委屈,他忙前忙后,尽心尽职,累得好几天没睡好觉,父亲怎么就没关怀一句,哪怕例行公事说一声“干得不错”也行啊。   心里默默含冤,他的肩被人拍了拍。   “辛苦了,少主。”沐青鸢笑眯眯道:“这一路对我们都很照顾,回去在家住大人面前,我们必会如实禀告。”   江寻鹤耳廓有点红,木木地“哦”了声,很快收拾神情。   “小妹,来,跟父亲说话。”他将千里传音符递给江衔蝉,“父亲也很焦虑。”   江衔蝉的耳朵立刻被一阵男高音震聋:“不顾死活单独行动,你嫌自己命长吗?!”   ……不是的爹爹,还有景箫陪我啊。   “你一人自顾不暇,还要连累同伴性命垂危,你这自以为是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传音符后刷一声,听动静是江云逸抖开他那把专行家法的扇子,“回来之后,你先跪个三天祠堂吧。”   江衔蝉不敢反驳,闷闷地“哦”一声,安慰自己,至少在原著情节里,她这个女配也是因为娇蛮不听话被罚的。这样一来,大体情节没有半点偏离,说明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完美。   “小妹,”等她将千里传音符收起,江寻鹤严肃问道:“你们昨日,在这里遇到了幻妖?”   江衔蝉愣住,她昨天被系统坑晕了过去,还没想好该怎么应付这个问题。而原著里,景箫并未出现在这段剧情……   “你指的是,那只绿衣服的幻妖?”抱手站在一旁默立许久的少年开口,轻描淡写道:“她逃到这里的时候,正巧被我们遇上了。”   话说到这便戛然而止,并不准备添油加醋地再补充点什么。江寻鹤接下话:“然后呢?”   “然后,就死了。”语气平淡,就像是在江门宗时,去后山捕获一头赤羽枭或去迷途崖底猎杀一只人面蛛,那般理所当然。   “不过,这是侥幸。”在江寻鹤提出质疑前,景箫展颜一笑,与那些拐弯抹角着炫耀战绩的初入门小弟子无异:“那妖物不知为何有点走火入魔了,当时已是强弩之末,换做任何人都能得手。”   江寻鹤心里猜测,约莫是温绿娆修为太低,受不了温嫣然强悍的妖力,导致内丹自爆,又误打误撞地自投死路,正好遇见他们两人。   如果真是因此走火入魔,无论是她无声无息的死亡,还是这片山坡上残留下的煞气,都能得到解释了。   不经意间闻到一股栀子花香,一左一右,两股香味交叠在一起。江寻鹤一低眼,就见他们两个越过自己走到了前头,有一种藏着秘密似的默契。   他不动声色地一笑,招呼其余人跟上,“回王府,下午便出发。”   —   “诸位这么快就要走吗?”淮阳王如初见时那样坐如松柏,身后一幅画猛虎下山图的座屏,只不过幽黄的灯光一打,这头叱咤风云的猛虎竟显露出几分暮年不再的疲态与沧桑来。   江寻鹤执礼道:“既然诸事已尘埃落定,我们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淮阳王也没有多加挽留,颔首道:“今次的事,确实有劳诸位仙长。只不过,还有一个人,希望仙长也能关照一下。”   他叹气,脊梁似乎弯下去了那么一分:“那孩子,他执意要走。”   找到温不弃的时候,他已经整好行装,简单的衣物盘缠背在背后,准备不告而别,在偏门处被江寻鹤拦住了。   他垂着眼皮,好似抬起目光,也要花费莫大的力气,“……还有什么事吗?”   他脖子上露出一根红线,挂的是一枚琥珀,里面存放着温嫣然的死魂,是当时被江门宗众人救下的。当时妖物横行,情况混乱,只来得及抓住一魂一魄,淡紫的光,被琥珀温柔地包裹着。   或许过个五十年,五百年,她能重聚人形。不过哪怕再次醒来,也是时移世易,当初无话不谈的三姐妹,也早已成了陌路之客,永远也见不到了。   故人凋零,如风中落叶。   “郡主还在昏迷着,不去看一眼吗?”   他木然地摇了摇头,抬脚往门外走,像是在逃避。   江寻鹤叹气,唤住他:“江湖凶险,带上这个。”   巴掌大的桃木符朝他飞去,年轻人麻木的脸露出惊讶的情绪,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怔然道:“你、你们为何……”   “不是我们,是郡主,我们只是在上面施了点道术。”江寻鹤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在你被关在柴房的时候做的。”   他紧紧攥着桃木符,眼角殷红,随即转头用袖子一抹,仿佛下了恩断义绝的决心,头也不回地出了偏门,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彻底将这段有缘无分的孽缘斩断。   树后露出一抹佝偻的人影,负手远远望着。   —   王府一下子变得寥落起来。   清漓郡主的新欢,一条波斯犬被主人遗忘在一旁,趴在台阶上晒太阳。几只鸽子落至庭院内,啄食着地上的黍粒。   黍粒规则地排成一条长线,鸽子一路啄一路往前,直到撞上一抹阴影。   景箫像一尊雕像,保持这个姿势,坐在台阶上,不动如钟。鸽子试探地往前跳了几步,但陌生的气味压过了他掌心黍粒的诱人香味,鸽子扑腾着翅膀要飞远,却被少年凌空抓住。   鸽子在他掌心挣扎,翅膀下出现一缕焦黑,一路席卷上去。   这个活泼的生灵,正在被什么东西吞噬。   或者说,是因为碰到了什么邪祟,肉身正在灰飞烟灭。   在它殒命的前一刻,景箫松手让它飞远。他垂下扇羽般浓密的眼睫,出神地盯着砖缝里一只正挣扎着搬家的蚂蚁。   不知是不是上回一怒之下使了“无间地狱”的缘故,他现在有点克制不住体内的煞气,像鸽子这样弱小的生物,根本不能靠近他分毫。   他闭目静神,识海风平浪静,上次毫不留情的教训,让这群邪物安分了好久。 第一回真正知道该如何用“错骨”,是在好几年前,忘了自己有没有十岁。数不清的鬼怪张牙舞爪地从地底爬出,一开始是害怕,而后是无措,最后他发现……它们在臣服于他。   他心脏在澎湃跳动,摸索着让这些阴物进了识海。没有人告诉他,这是一门禁术,但他无师自通了。   或许在歪门邪道上,他才会有如此高的天赋。   少年仰起头,后脑轻轻抵着柱子,他这样子绝不能让江门宗其他人看见,只能独自在这枯坐。   至于这枯坐要多久,得看自己何时能把煞气压制下去,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十个时辰……   云霞的光影在庭院内流转,像不知不觉流逝的时间,静得可以听见落叶声。景箫在漫长的等待中独自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又感觉有人在耳畔说话。   “……该吃饭啦……”   他一睁眼,江衔蝉的脸出现在眼前,纤长的眼睫被镀了层温柔的霞光,正伸手碰上他的肩,想把他推醒。   柔夷般的手碰上他的肩膀,竟让他大脑空白了一瞬,因为他身上的煞气还没干净,她素来大大咧咧不知设防,只要蹭一下,半只手都能腐蚀掉。   景箫猛地坐直,抓住她手。   “好痛!”她吃痛,不住回缩着手,抱怨着:“你干什么啊?”   她的手还是白皙滑腻的,没有受到半点误伤。是自己不知何时压下了煞气,还是她压根没有碰到自己,只是他的反应太过激烈了?   江衔蝉放弃挣扎,她约莫又踩上他哪根神经了。   不知他一个人在这做了什么,又一副气色不足的模样,她差点就想关切地给他上一杯红糖水。   “别随随便便碰我。”他把她手一甩,又虚脱般靠上柱子,睨眼看她:“会死的。”   吓谁呢?她可是有系统金手指的人,一天攻略不下你,这个号就不会下线。   “你不问为什么?”他低低喘了口气,迎着霞光的瞳色变浅,泛着琥珀一样的光。   也许他有心事想跟人倾吐,奈何一直找不到倾吐对象,抑郁症患者就是这样被孤独捂出来的,江衔蝉顺水推舟,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为什么呢?”   景箫眼帘一眨,眼中琥珀一样的色泽淡了下去,重又变得子夜一般乌黑。   这种阴暗肮脏的秘密,会有人想知道吗?就连他自己,也在这片险象环生的泥潭中挣扎,不知何时才能停止这种永无止境的痛苦。   他脑袋又转过去,“你不要知道,为好。”   衔蝉:“……”耍她呢! 第49章 误解   王府事情一结束,江衔蝉提出想在淮阳逗留几天。然而其他人归心似箭,急着想回江门宗。   她心道:你们想回去,剧本还偏不让你们回去,因为下一幅地图便是北上去洛阳。   果不其然,当大家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时,从虐恋文男主变成发布任务NPC的淮阳王一脸凝重地出现了。   他从洛阳收到消息,皇帝召众人入京。没有理由,只一句没头没尾的命令,字里行间明示着“圣命不可违”。   “近年来父皇龙体抱恙,缠绵病榻,太医院也束手无策,请你们入京,约莫就是为了此事。”   “恕我冒昧,可洛阳……不是有太虚宫吗?”不知谁问了句。   淮阳王仿佛早料到他有此问,苦笑着摇了摇头:“本王也不清楚。不过父皇做的决定,从不朝令夕改,召各位入京,自有他的打算。”   江寻鹤怀中的传音符震颤起来,几个墨字在上面悄然浮现:长生不死药。   他扫了一眼,波澜不惊地将符纸收回袖中,“好,待我向父亲禀明,即刻启程入京。”   淮阳王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踟躇半晌,低声道:“京中不稳,望诸位小心。”   —   这回他们走的是水路,青山连狭,层峦叠嶂。晚天新霁,霞映澄塘,码头处一树灼灼如火的垂丝海棠,交相辉映。   江寻鹤在海棠树旁停下,手一抬接住一朵落下的海棠花,是一个刚刚脱离大树怀抱的孩子,娇嫩新鲜,零落成泥碾作尘,倒是可惜了。   他不知哪根筋突然开窍,把这朵花递给了沐青鸢。   看到这一幕,江衔蝉眼睛优雅地瞪大,落在旁人眼里,就显得她惊讶万分,如遭雷劈一般。   “你亲爱的兄长在给别人送花。”她身旁的少年抱起手,勾着嘴角,语气凉凉道:“羡慕吗?”   “不羡慕。”衔蝉秒答:“听说过隋炀帝丝绸缠树,炫耀国威吗?如果是我的话,我要丝绸做的假花,永远都不会凋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套招数用多次,她早就不吃啦。   她微微扬起下巴,睥睨地瞥了他一眼,像在说“你该早知,我就是这么个恶俗的人”。   “……”景箫表情僵住。   他目光淡淡在树下三道人影上掠过。   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关系,约莫就是至亲和恋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遇到什么阻碍,永远不会欺骗背叛,永远坦诚地以一颗赤子之心相待。   这种再正常不过的感情,对他而言却可望不可求。疤痕三番五次裂开,流再多血也麻木了。   他努力歪导着江衔蝉,让她觉得自己应该羡慕,其实,他才是最羡慕的那一个。   羡慕到有些扭曲,甚至想把不属于他世界的人全部赶走。   如此一来,便是白茫茫一片天地,大家都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再无任何阻隔。   他手指松开,一朵捏得稀烂的花,被他踩在脚底。   —   波影漾风钩,客船缓缓顺水而行,香翠拥簇,菱叶如拭。   江衔蝉不甘寂寞,为了打发时间,上船前在路边书肆买了一大堆书,作为这几日水路的消遣。   这年头,官府把该禁的都禁了,话本的内容千篇一律,都是书生小姐或是书生妖怪的故事。老套归老套,好歹看完就能到洛阳了。   衔蝉斜靠着窗台葛优躺,忍着牙酸翻了几页,囫囵吞枣地浏览过去,冷不防一只手伸来,将她面前的书拿走。   一道阴影笼在头顶,像一片乌云飘了过来。   江衔蝉用脚趾想想都能知道是谁,拍案而起,探身去抢,“别随便抢别人东西啊,快还我!”   景箫“切”了声,手臂却抬高,一目十行地扫着书里内容,冷不防目光一凝,“啪”地将书合拢,面色不善,“这些是谁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江衔蝉叉腰,像个掉钱眼里的市井小妇人:“有什么问题吗?你要看得付租金!一个时辰十文钱,加利息不还价……”   是的,因为惹恼了老爹,她的零花钱又被扣了。现在她看谁,都是一只圆滚滚的羊,等着被自己薅秃。   显然景箫不买账,在她叭叭的当口,手心窜出一股火,“没想到你居然看这种书……”   又来了,这个纵火犯又犯病了。   江衔蝉训练有素地纵身扑上前,抱住他手臂,“住手!不准动我精神食粮!”   少女怀里的栀子花香扑鼻而来,暖洋洋地笼罩着手臂。他不由自主地分了神,竟然被推到了栏杆上,松开了手里烧了一半的书。   江衔蝉看了看自己细瘦伶仃的胳膊,她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假,这家伙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身娇体弱?   抬眼一看,他眼尾微微发红,白皙的肤色也浮现一层淡红,像凌晨还未醒来的朝霞,遮遮掩掩地躲在鱼肚白的天际后。   衔蝉缩回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撞疼了他,要不然他怎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你没事吧?”她心虚地嘀咕:“我的力气应该没那么大吧?”   景箫的腰撞上栏杆,稳住身形,目光却锲而不舍地咬着地上的书。   衔蝉屏息凝神,等着他接下来的举措。   却见他抬手一扫,桌上书页哗啦啦被风吹开,再往下一划,所有的书下饺子一般咕咚咕咚落到湖里。   江衔蝉撑着栏杆,像个上课偷看小说被班主任抓包的坏学生,哑口无言,甚至不合时宜地想,书落到水里,不应该浮起来吗?   她的银子,就这样打了水漂。她幽怨地望过去。   他仿佛看出她所想,蛮不讲理地冷笑:“沉了,捡不到了。”   —   金銮宝殿内烛火通明,彩绘雁鱼铜灯流光溢彩,团龙道袍的天子斜倚着御座,宫人像影子一般立在偌大的宫殿角落里,他的身边只站着一名身着黄衣的道士。   一面巨大的铜镜悬在殿内,背后是太极阴阳图,两侧刻衔珠游龙,光滑的镜面清晰地映出黑沉沉的江水,以及江面上一条亮着微弱灯火的客船。   “江门宗……他们来了吗?”皇帝捂着手帕咳嗽几声,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内,威严无加,“他们当真有朕要找的东西?”   “千真万确。”枯瘦的道士一挥手,镜中的船体被放大,站在栏杆旁的两道身影清晰可见,谄媚地笑道:“臣的灵宝镜绝对不会说谎,陛下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太虚宫……”   “太虚宫?”皇帝沉着脸,“哼”了声:“一群浪得虚名的酒囊饭袋,他们花费千金之资、百日之力,炼出来的甘露,比不上你一枚丹药,朕养他们有何用?”   道士脸上的笑纹更加深刻,口中却谦卑道:“臣一介云游小道,万万不敢与太虚宫的诸位仙长相提并论。”   “罢了罢了,好歹能替朕跑跑腿。”皇帝道:“等他们到了洛阳,先安排到精舍偏殿吧。”   精舍便是皇帝修道的地方,他手指在龙座的龙首上轻敲一下,瘦道士察言观色地退下,换做一旁的小太监捧来盖黄绸的漆盘,玉碗内的一粒丹药,散着浊光。   白玉御阶在月色里泛着流光,迎面撞上一道玄黑人影,高冠博带,器宇不凡,与这枯瘦道士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参见宫主。”云游道士阴阳怪气:“宫主这么晚了,还未出发,陛下已经在责怪了。”   玄衣修士狭长的凤眼微眯,目光一坠,嵌着与生俱来的威压,竟看得对方打了一个哆嗦,双膝不由自主一弯,结结实实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修士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中。   —   合上房门,景箫靠墙而立,许久都未曾动一下。   他袖袍一动,一道白光从袖底飞出,一本烧焦的薄册缓缓落至手心。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开,露出一幅花花绿绿的插图,万紫千红中躺着千娇百媚的美人,脸部被烧掉,仿佛浓烈铺张的锦簇花团上,放着一具羊羔般洁白的胴.体。   江衔蝉好似并不知自己买来的书中夹杂了什么奇怪玩意,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书全部挥到了湖里。这不经大脑的举动约莫踩上了她的尾巴,她看上去气歪了鼻子,恰好江寻鹤经过,她立刻收拾了表情,言笑晏晏地朝她兄长走去。   她向亲人撒娇的表情这般理所当然,她有父兄广厦蔽荫般的保护,就连一声声的“师兄”,也不是独一无二属于他一人。   他眼尾的薄红还未褪去,被糖霜一样的灯光轻舔,晕出几分缱绻。   隐约传来水声,并非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是慢吞吞的哗啦啦,仿佛是双手在水中搅动。   这一艘客船的房间紧靠一起,他对面是江衔蝉的寝屋,隔着薄薄一层木板,他黑暗中耳闻又如此清晰,身旁的事物都仿佛被扭曲进一片摄人心魄的漩涡内,无法自拔。   他目光不由自主往下垂落,那一片羊脂白仿佛初冬的酥雪,只是又有哪里不一样,或许是……锁骨上少了一粒殷红小痣。   他盯着书,静默思索,竟似平日琢磨术法那般认真,过了片刻,少年露出仿佛不可置信的神情,眉间一道黑气转瞬而逝,倏然握紧拳头,手心的簿册炸为一堆碎纸。   “砰”木门大开,暗蓝色的身影瞬间闪至船舷,月光宛若一盆冷水灌顶而下。   哗哗的水声还在响,黑夜里江面与青山交界处,仿佛野兽尖利怪状的齿獠,血口大张,等着这条船自投死路。   景箫凝起戒备,右手微抬,有一道黑影从头顶飞过,掉进湖中,打碎了一池月光。紧接着江衔蝉跟在后头跑了出来,衣冠极其端正,只不过袖袍被挽到手肘处。   他一怔,忘了该唤出错骨,就听一声巨响,水底猛然冒出一只漆黑的庞然大物,将整条船震得几欲掀翻。   “是鲤鱼妖!”   江衔蝉紧紧抓住栏杆。   这几日四处奔忙太过劳累,原本想烧水沐浴好好犒劳自己,结果水里忽然跳出一条金光灿灿的鲤鱼来,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而且这小妖趁她不备,一甩尾巴跑了出来。   鲤鱼遇水化“龙”,一发不可收拾。   景箫看着她,脸上又露出那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误解很正常,但误解到这份上,就变得匪夷所思了。他眉头微皱,将心中纷乱的杂念都化作手心暴涨的灵力,甩出一道符箓,只听一声呲响,鱼尾拍出滔天巨浪,黑森森的水漫出一缕血色。   江衔蝉觑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蓦然觉得他今晚有点暴躁。   ……别开玩笑了,该暴躁的是她才对,想想她可怜的书。   略带血腥味的水自头顶洒下,景箫一抬手,河水噼里啪啦打在拔地而起的结界上。他握刀的手一正,正欲再砍,被江衔蝉按住。   “等一等,这妖有点不对劲。”   鲤鱼妖奄奄一息地蜷缩进水中,可它身躯太过庞大,漫涨的河水也无法给它提供任何屏障,束手无策地俯首投降。充血的眼角挂着浑浊的泪珠,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看上去,在向他们求救。   “呵。”远处江面一声轻笑传来:“这位小道友,缘何迟迟不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记住这本打了酱油的书! 第50章 太虚宫   一条船拂开浓雾,逆水而来,几道人影立在船头,宽袍缓带,剑穗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这位小道友,缘何迟迟不动手?”开口的声音低沉醇厚,听不出年纪。   景箫对妖物的警惕立刻转移到他身上,那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又轻笑一声:“莫要误会,我们是来助一臂之力的。”   黑森森的江面下,隐隐露出一点游走的微光,迅速勾勒出太极八卦图,两侧叠磊的怪石也窜出几股火焰。   这场景有点眼熟,好似在哪看过。   赶至于此的江寻鹤低声道:“五火阵。”   他掌心剑光窜走,奈何对方法阵更快一步,江面轰然窜出一股大火,将那鲤鱼妖烧得弹跳不已,痛苦万分,一尾巴打下来,江门宗的客船糟了池鱼之殃。   景箫终于知道先前听到的那阵巨大的哗哗声,是从哪传来的了。   船底破了。   —   江面已经变成一片狼藉,客船底部漏水也不能再乘,而此时却与太虚宫的楼船不期而遇,真不知这是巧合还是预谋。   联想到父亲叮嘱自己的话,江寻鹤默不作声地敛下眸中的惊疑,朝方才那名站在船头的玄衣修士行了一礼:“多谢宫主出手相助。”   他行的是晚辈礼,但据闻太虚宫修士拥有驻颜之术,所以哪怕这位年纪实则与他父亲相差无几,看上去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反倒和他才是一辈人。   “你就是江门宗少主,幸会。”玄衣修士一颔首。   江寻鹤瞥了眼河面上漫开的血色,“只不过,这鲤鱼妖并无恶意,只不过不小心跑到了舍妹盆中,宫主为何要痛下杀手?”   “妖就是妖,看似坐以待毙,实则伺机而出,无需怜悯,更无需手下留情。”裴怀棠身影已经一瞬消失,他的话语便慢一步落下:“江道友,看来你还太年轻。”年轻的含义,便是天真。   或许对方是长辈的缘故,江寻鹤神色并未生气。   “此去洛阳,我想让你查一件事。”先前父亲的话在耳畔响起:“十五年前,洛胭仓皇间投奔于我,她于逃亡途中被人锁去咽喉,无法言语,也不愿透露过去发生之事,可种种蛛丝马迹却让我怀疑,她所遭遇之事,或许与洛阳势力有所牵连。   “我派立于太平盛世,但酆都并非世外桃源,正好趁此之机,你出去真正看一看尘世,不等多久,我亦会率其他人赴洛阳与你相会。”   父亲话中提到的洛胭,是江衔蝉的生母,当年她走投无路来找江云逸的时候,江寻鹤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只记得妇人怀抱中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已快没了气息,几乎动用整个江门宗上下的资源,才将她抢救回来。   自此以后,她便始终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正常修炼。   所以,他与父亲向来不会逼她达到多高的境界,只要活得自由无虑便够了。   他兀自陷在回忆,身旁沐青鸢气势一凛,忽地提起戒备。   “怎么?”   她肩膀缓缓放下:“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自踏上这艘陌生的船起,她好似有一股强烈的错觉,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探她们。   —   葱茏的树木中立着一块低调的石碑,万千石阶消失在云层尽头,只露出一抹青灰的瓦顶,行宫建在九华山山顶,远处栈道相连,楼影憧憧,绣闼雕甍如剪影般贴在青灰的天际。   众人拾级而上。   那太虚宫宫主只在船头出现一回后,便不再现身。手提六角宫灯的太监纷纷给他们绕道,擦身而过之时,还能听到这群人交头接耳:“……云霄真人可真厉害,一句话就能差遣两大门派的人。”   “莫要胡说,分明是陛下一句话差遣的,那云霄真人不过是承圣上信任,才有这一语顶万言的厚恩。”   “……反正若是有幸言中,这功劳到头来还得归他自己。”   “快闭嘴!诸位仙长天人之资,也是能随口议论的?!”不知谁呵斥了声,窃窃私语立刻消失,一路沉默着从偏殿鱼贯而入。   —   身着华丽宫装的妇人坐在床畔,看到太监捧上来的仙丹后,她的神色里不自觉浮起一抹恐惧。   那枚仙丹浑身是暗沉沉的白,隐隐有一抹血丝藏在里面,像人皮肉下的血管。   “时辰到了,请贵妃伺候陛下服药吧。”   皇帝来九华山修养的时候,带了五品以上的妃子服侍在侧。   “今日本不应是丽嫔妹妹伺候陛下吗?”周贵妃带着护指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袖子。   “丽嫔娘娘身体不适,先回了宫。”伴驾的总管太监道:“贵妃娘娘,陛下信任您,才让您随侍身侧,请贵妃娘娘莫要浪费此大好时机啊。”   周贵妃咬牙犹豫半晌,接过仙丹,宽大的衣摆在光可鉴人的地面划过一道弧度,“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她往内殿走去,在屏风处停下,一个圆脸侍女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面色变得很不好看,“裴宫主……当真说,他也束手无策?”   “如今陛下只一味相信那云游道士,甚至于搬来九华山行宫,也是那道士出的主意。”心腹侍女面色惴惴:“反倒是裴宫主,处处被压一头。”   周贵妃身体晃了晃,脚下不稳,面如金纸地扶住了屏风。   “娘娘?”   “我……感到害怕……这里很不好……”她抱住双臂,瑟缩起肩膀,忽地想到什么,抓住那侍女的手,不自觉拔高声音,“江门宗是不是来了?他们可不可以帮我?你说可不可以?”   侍女吓了一跳,只好跟着附和:“可以的,他们一定可以为娘娘解忧。娘娘,您先冷静一点……”   —   江衔蝉在一块牌匾前停步。   牌匾挂在高高的宫墙上,上书三个大字“蒹葭宫”,黑木为底,丹砂写就,因多年不曾擦拭,蒙上一层脏兮兮的灰,使那本应惊艳绝伦的朱砂也暗淡许多。   墙头探出的枯枝上栖着几只乌鸦。   她偏头对景箫道:“我们要进去吗?”   因为一连几日未曾受到召见,本着“随便逛逛就能遇到鬼屋”的原则,两人走到这里,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   景箫未出声。   他眉头微皱,看着江衔蝉在月光下莹白如雪的侧脸,又移过目光。   一旁树丛窸动,他手心凝出一道刀光,一株合欢树斩为两段,树后露出一道畏畏缩缩的身影,正准备从草丛遁走。   刀光劈在他脚尖:“站住!”   “道友!道友!勿要误伤!”   树后连滚带爬跑出来一个枯瘦的黄袍道士,双手摆出作揖之状,见到两人模样,他愣了愣,“怎么是两个毛孩?我要见你们少主。”   “江门宗少主是我哥哥。”这落魄野道士,眼界倒挺高,江衔蝉发笑:“你又是谁?”   他表情又变得好似误打误撞捡到了宝物,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原来你就是……”   他目光被景箫挡住,少年面色不善,“废话少说,报上你道号来。”   瘦道士好似要说点什么,眼珠一转,往他身后一瞧,面色几变,定格在一个悻悻然的表情上:“……陛下很快就会召见你们,届时你们便知晓了。”   他揣着衣袖,一溜烟走得很快没影。   景箫对他身份有了点猜测。据闻近日皇帝宠信一个无名道士,以至于连昔日器重有加都太虚宫也被冷落在一旁。   “真是个怪人。”一道声音传来,来人身着玄衣鹤氅,身形颀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你们说是不是?”   景箫与他相对而立,太虚宫宫主已至而立之年,但面容仍旧十分年轻,温柔的月色抚摸着脸颊,两人眉眼竟隐隐有些相似之处。   “别总是对我这么戒备,小友。”裴怀棠负手而立,微微垂头看着他。   枝头有一片叶子,晃悠着荡了下来。   江衔蝉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她知道这是互相在用灵识试探。   她欲加入,想了想,放弃了。   落至地面的叶子,碎为齑粉。   裴怀棠微微弯起眼:“你不应入道门。”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面沉似水。   你不应入道门……   久远的回忆再次浮现在脑海中,那个火光冲天的晚上,阿娘在断下自己一臂前,抓紧了他胳膊。她眸中翻滚的黑气,好似遮住月光的乌云,瞳孔纤细如针。   她掐着自己的胳膊,像是要把她的话都刻在他脑海中。   “做普通人,不要入道门……”   夜风萧瑟,回忆戛然而止。他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冷笑:“多谢宫主提醒,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完拽住江衔蝉的手臂,“走了。”   衔蝉回头一看,只见那人负手伫立,没有追来的迹象。   她记得原书里,裴怀棠只作为一个嫉恶如仇的配角人物出现,与男女主在理念上略有不和,从那晚他毫不留情命弟子斩杀那条鲤鱼妖就能看出,此人怕是法海那般的人物。   可他对景箫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他慧眼独具,看出了什么。   穿过月门,斜里闪出一道人影,是个梳着双髻的襦裙侍女,探头探脑地觑着两人。   “仙长,仙长……”   她猫一样小声喊着:“贵妃娘娘有话,让奴婢带给你们。”   她说着就要近身,景箫将衔蝉往身后一带,低声道:“站住。”   江衔蝉感觉他拽着自己胳膊的手正在调动灵力,整个人处于戒备状态。他把侍女唬在原地,手一抬卷起一道细细的风,她手里捏着的纸不受控制地飘出,最后飞至他手心。   纸团展开,上面画着的,是某一处行宫的构造图。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第51章 夜探小分队   “自从那个云霄真人来了之后,陛下就十分不对劲。这座废弃的冷宫,在夜里也总响着些怪异的动静。”侍女被江衔蝉带来偏殿,脸色苍白:“裴宫主无法动摇陛下的圣意,娘娘实在无法,就想让奴婢来找各位。”   幽黄的烛火将人影映上槅窗,江寻鹤手心那张画有蒹葭宫构造图的纸正烧为灰烬。他并非冲动无知的少年人,更何况宫中多的是步步为坑的陷阱,故而没有立刻应下,而是问:“裴宫主也无法插手的事,我们又能奈何?”   那侍女挣扎许久,凑上前想耳语。奈何江寻鹤浑身上下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她只好小声道:“娘娘发现,云霄真人给陛下的丹药上……有血腥气。”   江寻鹤目光一动,显出几分凛冽。   “是、是真的。”她瑟瑟发抖,一面讲述一面打量着四周,生怕隔墙有耳,“陛下来行宫时,共带了二十多名妃子,如今却是愈来愈少。上回说丽嫔娘娘身体不适先行回宫了,可那怎么可能呢?丽嫔娘娘是最看重宫规之人,不可能先于陛下回宫,这其中……一定有……有蹊跷……与云霄真人脱不了干系。”   她咬咬牙,加了一把火,“而且,让各位仙长入京的主意,也是那云霄真人出的。”   “好了,我知道了。”江寻鹤拂袖起身,手心一合,灰烬散去,“替我转告贵妃,多谢她好意。”   等那侍女走后,沐青鸢才道:“你要插手?”   江寻鹤略微一怔,片刻后颔首:“父亲让我趁此机会调查十四年前的事,但其他人与此无关,所以,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   “我和你一起去。”沐青鸢眼神坚毅:“不要误会,这并非只关系你一人,我母亲一族受累已久,然族中长老讳莫如深,不愿透露半分,既然他们守口如瓶,那我只有自己亲自去查。”   她自幼没了母亲,父亲又是三妻四妾,全靠母亲带到沐家的乳娘抚养长大。十岁不到又因卓绝的天资被带回了沐家,无意间撞破了家族的秘密。   “……有个天资聪颖的表姐,若她还活着,到我这个年纪,应当会比我更出色。”沐青鸢道:“家族的所有资源,也都倾囊给予她一人,原本所有人都觉得,她必将一鸣惊人,但就是这样一个百年一遇的天才,在一次最普通不过的狩猎中,陨落了。”   “长老们给出的说法,是她心高气傲,不听劝说踏入禁地,但就算如此,以她的修为,不至于死得那般尸骨无存。”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攥紧,“后来我无意间偷听到,那位惊才绝艳的表姐,分明是被人生生挖出内丹,沉尸湖底……”   那时候她太小了,以至于只能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深藏心底。彼时她的乳娘早已死去,不论是母族抑或是父族,于她都无任何牵挂。   再然后,她来了江门宗,彻底与暗流汹涌的家族斩断联系。   撑在桌上紧握泛白的手覆上一层暖意,沐青鸢抬头撞进一双含笑关切的眼:“那我们就一起去。”   她笑了笑,点头:“好。”   —   月光笼下寒霜,天地一片朦胧。   冰凉的夜色压在肩头,少年的身影纹丝不动。   “你不应入道门……”这并不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在他离开前,那男人用灵识在他耳边道:“你母亲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并未放在心上。”   顿了顿,他叹息:“不过也罢,想来你有苦衷。”   苦衷?   景箫手心攥紧,脚下的砖瓦被飞溅的煞气碾碎,成为夜风中一抔散沙。   裴怀棠与他素无往来,凭何能知道母亲的遗言,又信誓旦旦地替他辩解?   难道他这一路都走错了吗?   那么什么才是正确的?去做一只永远只能被人戏耍、被人踩在脚底的蝼蚁?   这好似被人窥探着一举一动的错觉令他感到不适。   江衔蝉好不容易爬上屋顶,看到的就是少年站在月色下的伶仃身影。她费力攀着檐角,终于把下半身也拖了上来,趴在屋顶上喘气。   景箫终于注意到她了,看上去有些吃惊:“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   因为江衔蝉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剧情到百分之八十了,你快领便当了。   不对,准确来说,是我们快领便当了。   他这个人很奇怪。无论是某绿站打脸文女主重生,还是某点站龙傲天男主重生,求的都是一个爽,靠着自己拥有完整的世界线,一路开挂开金手指,逆袭打脸走向人生巅峰。   他呢?他好像只在开始杀了一个人……就没动静了。   江衔蝉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见到他第一面的感觉,丧丧的,好像世间诸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江衔蝉如实道:“我怕你跳楼。”   景箫:“……”   江衔蝉好似真怕他想不开,煞有介事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可以和我讲,我洗耳恭听。”   他嘴角微动,扯出一个夭折在半途的微笑,而后又转过头。   就在这一瞬间,衔蝉看到他肩头好似趴着一团黑影。那黑影同样穿着江门宗的鹤氅,身形乃至气味都与他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脸,从肩部往下便越来越浅,逐渐融入黑暗。   江衔蝉惊恐地睁大眼,想去提醒他,就听他轻轻说了一句:“我感觉……有点累。”   卧槽,你肩膀上趴着个鬼,你当然累啊。   衔蝉张开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提醒不了他,摔!   对了,可以想办法让他回头。   江衔蝉义无反顾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他身形一僵,果然转过头来,可他肩头那只鬼十分狡猾,知道自己即将暴露,又立刻消失了。   所以景箫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衔蝉呆滞地抓着他的手,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模样。他歪歪脑袋:“你在干什么?”   衔蝉:“……”   “我怕我掉下去。”她把他手一甩,“现在没事了!”   出乎意料地,他没像往常一样挖苦自己,而是探手在怀里摸索半晌,拿出一只破了个洞的护身符。   “能再给我做一个吗?”他盯着脚下,安安静静地说:“这个已经坏了。”   “哦,好的。”江衔蝉漫不经心接过,居然有人能接受她感天动地的做工。   但她还在意着方才趴在他肩头的鬼,正思忖该怎么提醒他,就感觉一道微风从袖底轻起,一缕纤细花香萦绕鼻尖。   他右手微抬,轻拢成拳,递至江衔蝉面前。   衔蝉不明所以。   便见他缓缓将五指摊开,掌心躺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凝着晶莹的夜露。海棠本应无香,他约莫施了什么术法,才染上这缕轻盈的香气。   这朵花太纤细了,好似一不注意就会碰碎,仿佛是用天地灵气聚集而成。   江衔蝉正欲接过,他手一抬,让她接了个空。她有点尴尬:难道不是给自己的?   景箫若有所思地盯着手心的海棠,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他看到的情形:花,应该是别在女孩鬓角的吧?江寻鹤对沐师姐就是这么做的。   他抬起目光,朝江衔蝉走来。   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被他摁住肩膀强行钉在原地。眼前只有他宽大的袖袍微微晃荡,他好像在自己头顶捣鼓着什么,时不时扯到发丝,让衔蝉轻轻“嘶”了一声。   聪明如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脑袋上被插了一朵花。   江衔蝉自诩美少女,与牛粪搭不上边,但是这年头哪个美少女会头顶一朵大红花招摇过市?   她生无可恋地捂了捂脸,但他好似没意识到有任何违和感,冰凉的手指继续往下,触碰她鸦黑的鬓角,又抚过她的脸颊……   像一堆温暖的细雪。   景箫不动声色地想。   江衔蝉默默注视着他。   只要我装得足够深沉,对方就看不出我在吃豆腐……吗?   “你……摸够了吗?”   他面无表情的脸迅速出现一丝裂痕,像初春河面的冰层,看上去有百尺厚,实则一粒石头就能砸穿,脆弱得很。   江衔蝉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转身从屋顶跃下,迅速没影。   几乎又是同一时刻,江衔蝉手心哗啦掉下两串钥匙。   这倒是意外之喜,被摸一下脸提高二十百分点好感度,早知道她刚刚不该插嘴,让他摸个够。   她把钥匙、花和护身符都收进灵囊中,然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该怎么爬下去?   —   今晚侍奉皇帝的仍是周贵妃,她愈发感到心里惴惴,单是跪坐在一旁,也让她如坐针毡。   “娘娘,我已经把图纸送出去了。”她的贴身侍女道:“娘娘不必担心,今晚他们一定会有行动的。”   “娘娘。”总管太监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身后:“娘娘,时辰到了,请随老奴来吧。”   周贵妃与侍女交换一个眼神,深吸一口气,扶上太监的手。   这回她们走的却是另一扇门,灯光极为幽弱,周贵妃走了会,不由警惕问道:“这里是哪,本宫为何未曾来过?”   “娘娘第一回来此处,确实会感到陌生,不过娘娘无需特别注意什么。”太监在墙上一按,幽幽道:“反正是娘娘唯一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来此了。”   墙后一道暗门轰然开启,方才扶着周贵妃的太监们忽然一改恭敬之态,训练有素地捂住她口鼻将她拖了进去,暗门又轰然合上,整个过程只短短一眨眼,好似被上演了无数次。   “怎么样,那边知道了吗?”总管太监擦了擦手,就见先前周贵妃身边那圆脸侍女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浮现:“奴婢已经送到了,他们今晚必然坐不住。”   “这就好。”擦过一次的帕子随手一扔,被几双靴子踩过,“其他人无所谓,那个女孩一定不能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箫:先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装深沉,再给她送一朵小花,最后趁机摸脸,她一定看不出……   衔蝉:你是在占我便宜吗?   景箫:Σ(⊙▽⊙" 第52章 羲和夫人   “你们要夜探蒹葭宫?”江衔蝉惊讶地瞪大眼眸:“单凭那侍女一句话吗?哥哥,沐师姐,你们还真相信?就不怕其中有诈?”   准备潜行出宫、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的两人面露尬色。   “就算有诈,我们也要去。”沐青鸢先开口解释:“小蝉师妹,你和其他人留在这里,不要乱走,有什么事,我们会联系你。”   江衔蝉皱皱眉,原主气质一下子上身:“这怎么行?我也要去。”   如果没记错,这段剧情已经开始揭露沐青鸢的家世之谜了。哪怕前方有龙潭虎穴,男女主两个也总能化险为夷,不过多了个江衔蝉拖后腿,过程就多了些曲折。   现在江寻鹤自然不会让她跟着一起冒险,于是给她的房门落了两道锁,又加了一道结界。   原书女配怎会善罢甘休,哥哥的套路也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这两道屏障被她摸索了一会,便轻而易举解开了。   这时的江衔蝉正打开窗户,准备跳窗而出,跟踪他们。   “你要去哪?”   突然响起的一道声音让她打了个冷战,差点以为江寻鹤去而复返,把自己抓了个正着。   站在窗外的却是景箫,他抱着手又问了遍:“你去哪?”   没想到他也来横插一脚,江衔蝉一时半会想不出措辞,含糊地解释:“屋里闷,出去走走。”   今晚没空攻略你!今晚的我要做一个合格的NPC!   景箫探究地打量着她:“那我陪你一起走走。”   江衔蝉面露为难。   他冷笑:“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你现在一个人跟上去,不是迷路就是送死,我劝你,省省吧。”   江衔蝉:“……”   莫非,刚刚她们的对话,都被他听到了。   只能是这个解释了,江衔蝉内心一群土拨鼠在尖叫,为什么偏偏在走剧情的节骨眼上出了岔子,如果自己缺席,会不会有什么惩罚?   或者,她拖着一个不相干的人进来,会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她甚至忍不住去戳系统。   系统:“不要怂,就是上。”   江衔蝉:“……”   她从窗台上跳下,矜持地抚了抚裙角,朝他露出一个坦诚的微笑。   “我就是想走走。”她道:“你乐意的话,就跟我一起走走吧。”   她这么一说,景箫的脸色反倒变得不自然起来,偏过头“嗯”了声:“那就走走。”眼神好似在警告:别耍花招。   江衔蝉就沿着昨晚探险的那条路走,很快就看到了蒹葭宫森冷的轮廓。   “我们进去看看吧。”她试探着提议,但景箫停在原地不走了。   他侧身站在阴影里,故而看不清表情,只是嗓音听着有点沙哑:“你就那么……” 声音一滞,好似在搜刮着措辞,“……想进去?”   江衔蝉眨眨眼:“嗯?”0v0?   他今晚当真有点奇怪,难道是前半夜在屋顶上吹了几个时辰的凉风,把脑袋吹糊涂了?   “我是想进去,不过你看上去状态不好。”江衔蝉出于关心摸了摸他额头:“莫非是发烧了吗?”   少女手心温暖而柔软,像一团舒服的棉絮。景箫手指一动,却把她的手拽了下来。   “你——”   话到嘴边,他却耻于开口。   她和以前没有一点区别,遇事不决便去请教兄长,无论何时都跟在他后面,一刻不见就想去寻他……她的生命里,有亲密无间的家人和师长,像葱茏的草木一般长满山坡。   不像他永远是千岭雪山,百鸟飞绝。   他有一股隐秘的欲.望,如果她完完全全地走进自己的生命,那么这片荒芜的雪地,能不能有草木复苏。   他另一手的骨节泛白,握住她贴着自己额头的手,慢慢放下。   “那就进去。”他浅淡的眼眸里风浪渐息,周身的气质却微不可觉地发生了改变。他又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脸颊,就在不久前,他触过这团温暖酥软的雪。   江衔蝉不知为何,腿有点软,好似有一片刀,贴着脸侧滑过。   与先前落荒而逃的他不同,现在他摸起脸来,变得万分熟练。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脸侧,冰凉的手指搭在她颈后,是不允许她退缩的姿势。   这还真是……“让他摸个够”的FLAG顶天立地,岿然不倒。   “走吧。”   他举步入内。   厚重的宫门下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有划过的痕迹,很显然方才有人来过,且留下了法阵的余迹,只不过若不留意很难发现。   前路无灯,伸手不见五指,江衔蝉便拿出一张符箓,悬浮在前方,散发着蓝火,撑出一小片光。   一边走,一边用手抚着墙壁上的凹凸之处,她记得这里会有个机关。   “这里有人!”   急促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快步跑来几名玄衣高冠的修士,做的是太虚宫弟子的打扮。他们一见两人,先做出防备之态,察觉两人的身份,才将佩剑收回,上前道:“你们不能来这里!”   衔蝉缩手问:“为什么?”   “我们都被骗了!”那弟子义愤填膺:“该死的野道士,竟把大家都玩得团团转——话说,你们有没有收到图纸?”   衔蝉点点头:“收到了,怎么了?”   “那是他故意引你们来的!”他看上去更着急了:“而且那张图是错的,一进来就出不去。”   江衔蝉道:“嗯,我们知道。”   “知道就好……等等,你说什么?”他一蹦三尺高,满脸见鬼:“你你你你们知道还来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男女主就是抱着这种想法进来的。想来那宫女把图纸给了他们不算,还又给了太虚宫一份。   昔日深得天子信任的修真名门如今地位一落千丈,他们当然不服,对方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此时不抓更待何时。   可没想到,这居然是个陷阱。   两波人大眼瞪小眼。   “那我们该怎么办?” 有人问。   江衔蝉摸了摸发梢。   按理说,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和他们碰上面,这群龙套应该给男女主打酱油才是。   “我们……”分头行动。   后面的话,因为不经意间瞥到少年肩头的东西,被江衔蝉打了个急刹车咽下。   那个鬼……它又出来了。   正在用神识勘测前路的景箫递来一瞥:“怎么了?”   他的颈侧,正在缓缓地爬上一缕黑气。他好似毫无察觉,又问道:“到底怎么了?”   “你小心……”   冷不防踩到一块凸起,衔蝉话还没说完,却不想脚下一空,整个人掉了下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剧情突然上线!   “刺啦”   事发突然,景箫反应再迅速,也只是扯下她一片袖角而已,脚下的地面一片平滑,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瞳孔微缩,抬手去按墙面,墙壁却整个翻转过来,把机关藏了进去。   “完了完了,这里当真是龙潭虎穴,我们被那野道士骗惨了。”那群人哭丧着脸哀嚎。   “快快联络宫主。”   “我们偷偷溜出来,若是让宫主知道,免不了一顿责罚,我不敢。”   “生死关头,责罚算什么!我来!”   这群人争抢着联络镜,不知谁指着景箫道:“他……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站在几步开外的少年微垂着头,手里攥着一片袖角,指节泛白,衣领间缓缓爬上几道纹路,蔓上他的脖颈。   像尘世外的伶仃游魂。   他抬起头,彻彻底底地露出脸侧的魔纹,道:“让裴怀棠过来。”   “不用了。”一道声音震响:“我已在此。”   —   若非江衔蝉眼疾手快地拿红罗伞缓冲,她这一下掉在地上,会摔成一滩肉饼。   江衔蝉心心念念着最后看到的景象,如果她没看错,那只和景箫长得一模一样的鬼,又出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时间给她静心冥思,脚下的地面忽然震颤起来,精石瓷砖裂开一道大缝,瞬间仿佛有股火从地底冲出,灼烫逼人,且——头顶好似也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发出锁链相撞的清脆声音。   江衔蝉抬头看了眼。   那是一道道黑森森的人影,像肉食店里的猪肉那样吊挂起来。   她浑身滚过一道鸡皮疙瘩,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这是皇帝失踪的后宫妃子。   灵囊内有什么东西在嗡嗡震颤,江衔蝉没空管它,忍着不适冲出了殿门。踏出的一刹那,周遭的场景好似被扭曲了一番,她又回到了原来的宫殿。   灵囊继续在震动着。   没完没了了!她将东西拿出,原来是之前掉落的钥匙。   现在不用,关键时刻又得晕倒了。江衔蝉攥紧了钥匙,狂戳系统:“拉我进去,立刻马上!”   漆黑的夜色里交织出一片耀眼斑斓的光,瞬间将她笼罩进去。   入眼是一道透明的雨帘,挂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小镇的青石板街泛着层水光,一把嫣红的油纸伞破开雨幕,仿佛寡淡的山水白描画中,不慎滴入的一点朱砂,便让整片景色都变得明艳起来。   油纸伞下,露出女人昳丽的芙蓉面,手里牵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她脸上始终挂笑,遇上人都能点头问好,想来在这里人缘不错。她没有姓,也不见夫君,想来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倒是有个大家闺秀般的好听名字,叫做羲和。   左邻右舍的人,也都受到过她的帮助。这样一个带着孩子独自生存的弱女子已足够不易,若这女子还能给他人以援手,那便更加让人刮目。   他们提出的要求,只要能帮,羲和夫人都不会拒绝。譬如这家的蜡烛不够用了,第一个上门去借的便是她家。又譬如那家的孩子生了病,羲和过来摸摸额头,开个土方,第二日便药到病除,比神医还要厉害。   槐江是个小地方,认得她的都叫一声“仙姑”,不认得的多半是外乡人,第一眼也总会被她的美貌折服。   名声起来后,免不了会有几个好事者,去八卦她的家事。私底下谈论她早逝的丈夫,猜测那孩子的眉眼像谁,甚至偷偷地跟踪她……   而她总能不露声色地摆脱。漏液而行的好事者们,会发现自己第二日躺在草垛旁,手里拿着酒壶,不知何时喝醉了过去,至于昨晚看到了什么,也压根记不起来了。   渐渐地,开始有传言,说羲和夫人实则是妖怪化身,若不然为何有这一身诡谲法术,若不然为何美得倾国倾城?   便有一个好事的妇人,不知从哪求来一面照妖镜,说要照她的真身。妇人胆小,不敢单独行动,又拉了其他人一起。   这些人里,十有八九都受过恩惠,剩下的几个也是无冤无仇,起先并不答应,斥那妇人多管闲事,她儿子发了烧,才刚刚被羲和夫人救回来,没过几天竟对人家打起这种心思,简直是忘恩负义。   妇人道,反正只是看一眼,若她当真只是个普通人,往后大家自是和睦相处,如处一堂,若她身份有异,那可得留一个心眼了,一个妖物好心帮人,那必定安了凶恶的心思。   那群人想了想,答应了。   千方百计让羲和夫人照了镜子,可那里面照出的,却只是她年轻美貌的容颜。她似也有所察觉,却不点破,笑问众人,对她有什么疑惑。   众人讪讪,无颜回答。   疑虑消除,事情看似风平浪静,但芥蒂却扎在了心底。   那群人又开始想:会不会是那照妖镜法力太弱,根本照不出妖物的真身?   对她抱有敌意的,大多是成了家的妇人,暗暗注意着自家男人黏在她身上的目光,表面上言笑晏晏地打着招呼,寻她帮的忙也一个都没落下,背地里,却恨不得立刻把她的“狐狸”真身照出来。   巧合的是,有一群修士路过了槐江这个小地方,说是来此地招亲传弟子。这是八百年一遇的仙机,村长喜出望外,可村长夫人却不以为意,她在心底打着小算盘,想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仙门。   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关于羲和夫人。   她喊上平日一起嗑瓜子谈八卦的好友,偷偷去找那群看上去很厉害的仙长们。   当天晚上,村西不知为何起了一场大火,听闻那个宛若神仙一般无所不能的女子被压在了房梁下,活活烧死了。   众人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她原来不是妖物啊,妖物的话,怎么可能连火都扑不灭呢?   然后,他们感到有些遗憾,还有些微的愧疚,但他们不知是谁放的火,总之与自己无关,所以这愧疚感一分二,二分四……最后变成微不足道的小小一点,掩在心底的尘埃下。   “我们,是不是应该看在往日的情谊上,帮羲和夫人抚养她的孩子?”   众人热情洋溢地答应,抢着要收为义子。   他们赶到了大火席卷的余烬现场,就看到一大滩血,有几具断胳膊缺腿的尸首横陈在地,那几张脸也很熟悉,有村长一家三口的,也有那群无所不能的修士的。   夕阳投下汪洋血色,少年坐在石头上,背影羸弱,纤细如针的瞳孔内映着流光溢彩的晚霞。   他半张脸被黑色的纹路爬满,怀里抱着一条胳膊,迷茫地看着众人。许久,说了一句话,“你们,能帮我埋葬阿娘吗?”   —   殿外松涛阵阵,殿内微萍起风。   一道身影破开幽火,衣袍上金丝银线所绣的太极双鱼纹熠熠生辉。   “你叫——景箫?”玄衣高冠的修士负手而立,现身之时,殿内荡开一阵威压。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那晚的温和可亲,宛若覆了一层寒冰。   “四年前,你杀我太虚宫二十四名亲传弟子。”裴怀棠提剑斩下,脚下地面霎时裂开一道火光耀目的裂口,“今日既遇上我,为雪前仇,你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有一种东方版玛莲娜的感觉   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QAQ   感谢临溪小天使的地雷~ 第53章 故人与往事(上)   景箫垂目,只见脚下所踏的地面,隐隐从砖隙中亮出火光,宛若蠢蠢欲动的岩浆,下一刻便要喷薄而出,将人烧为灰烬。   原来他不知何时,早就踏进了法阵中。   “四年前你不仅杀我门修士,且残害无辜,实乃天道不容。”太虚宫已经祭出了五火阵,十几柄飞剑悬在他头顶,裴怀棠道:“未料你竟隐瞒身份,拜入江氏门下,欲图继续行凶作恶,你这魔物,合该受死。”   据闻太虚宫宫主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立誓斩尽天下邪祟。又因为人太过刚正,不知变通,不为天子所喜,故而被一个道号云霄子的野道士夺走了圣宠。   站在法阵中的少年记起,四年前他的阿娘在死之前,碰上的这群修士,亦是满口仁义道德,天下苍生,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愿施舍。   今晚为何这般巧,众人齐聚一堂?   江寻鹤与沐青鸢不知所踪,江衔蝉在他面前消失后,又不见其踪,紧接着,此人出现。   “别装了。”景箫冷声道:“你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裴怀棠似是一怔,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来,他立于明暗交界之处,便显得面庞半明半暗,似正似邪。   就听地底传来巨大的震颤,响动天幕,一只青铜巨鼎,硬生生挤破精石地面,露出仙鹤莲花的金色纹路。   —   江寻鹤也感受到了地动,就在方才,沐青鸢触动了墙面的机关,眨眼间便消失在墙后,墙面一片平滑,根本找不到任何嶙峋不平之处。   至于地面的这阵伴随着灼烫的震颤,倒让他想起太虚宫的独门法器,据闻是百年前第一任掌门在极寒之地找到的鼎炉,所燃   之火在冰天雪地中,亦不会熄灭,任何魔物投入其中,都会被烧成灰烬。   因是上古天赐之物,鼎炉侧自刻着金字,叫做鸿钧鼎。   他捏紧手中长剑,心下思忖:莫非太虚宫也来了?   这宫殿中到底有什么东西,会吸引这么多的目光?   怀中的传音符仍在闪着光,说明沐青鸢还在这宫殿之中。   江寻鹤挥剑斩断脚边攀上来的邪物,这殿内似被布下法阵,找不到前路尽头。正思索着对策,就听耳畔好似有人在呼唤自己:“仙长,我在上面。”   他一怔,只见一名少年蹲在头顶房梁上,朝着自己用力挥手。   这人是……   “……不弃?”   温不弃手里的琥珀正发着淡紫的光,他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语气急促:“仙长,我知道该怎么从这里出去,请跟我来。”   幻妖一族极擅编织幻境,这种扭曲空间的法术,对他们来说不成对手。   江寻鹤波澜不惊的脸露出一丝讶色:“你为何在这?”   “说来话长,是嫣然姨母让我进京的,具体原因,她说要当面见了你,再跟你明说。”温不弃在前面带路,琥珀的紫光闪了闪,在他手心悬浮,“我给死魂注入灵力,她应当还有最后一丝意识。”   “江寻鹤,你还记得幻境中给了苏窈符箓的那名修士吗?”久违的女声再次响起,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江寻鹤也不废话,颔首:“记得,他是如今的太虚宫宫主裴怀棠。”   “我说的,不是在道观遇到的那个。”嫣然道:“而是苏窈第二回找上门时,坐在上首的人。”   因为幻境展示的是苏窈所见,所以江寻鹤看到的,只是黑暗中一抹身影,轮廓身形别无二致。   难道,不是一个人吗?   江寻鹤暗自沉吟。   他上过的修真史课都有认真听讲,太虚宫的少主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人,此外家族中的其他子弟却了无痕迹地湮没在长河中。   他不止一次疑惑,这样一个族人非富即贵的大家族,能留下名字的竟只有宫主少宫主这般地位的人,实在匪夷所思。   难道他们只是代代单传,亦或倾全族之力,培养嫡长子,其余人则沦为了庸碌之辈?   他记得自己曾缠着老师问过,但无人能解答他。   “原本我想,杀了淮阳王那狗男人,便去找那臭道士报仇。”嫣然咬了咬牙,她如今气息羸弱,就算是想做出凶神恶煞的语气,也力不从心:“但我仔细盯着幻境,反复观看,却发现,与苏窈搭话和给她符箓的修士,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还是不甘心。”她提高声音:“狗男人我放过他,但无论如何,这幕后主使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好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江寻鹤:“那你可知,另一人是什么身份,为何装束打扮与裴怀棠无异?”   “那个修士,身份地位可不低,也是太虚宫的少主,叫裴执玉。”   江寻鹤有些错愕。   裴执玉?   好似在哪听过这个名字,也许是家族中长老们随口提起,也许是他翻了哪本冷门的典籍无意间瞥见,总之,这个名字鲜为人知。   同是姓裴,同为少主,或许他是裴怀棠的某个兄弟。   但不知为何,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痕迹。   既然他是如此,那此前的那些人呢?   江寻鹤的背后,不觉出了一层冷汗。   “愣着作甚,边走边说,你是要找那个女孩吧?”   嫣然的声音扯回江寻鹤的思绪,他神色一凛,前路是一堵墙壁。   温不弃道:“此路可通。”   江寻鹤不再犹豫,挥剑斩断这堵墙,只听一声坍塌巨响,数道剑光立刻对准了他。   “何人擅闯禁地?”   十几名手执诛魔剑的太虚宫修士剑拔弩张,待认出他身份后,却并未收剑,警惕道:“江……江少主,此地太过危险,请您速速离去。”   “今夜至此,原本只是来寻云霄道人。”江寻鹤脚步未动,手按上剑柄:“却不想在此遇上诸位道友,可否告诉我,云霄子现在何处?”   那帮人似乎松了口气,往一个方向一指:“他去了陛下的寝殿。”   “多谢。”江寻鹤朝他们一点头,好似只是无意间经过,抬起脚步之时,他怀中的符箓亮起了微弱的光。   这是他与沐青鸢做过标记的符箓。   那十几人也注意到了,几乎同时,他们脸色一变,做出防御之状,却被一道剑气横扫在地。   一片猩红的长练露了出来。   决浮尘的剑光悬绕在江寻鹤身侧,面上神色如冰雕雪塑。   “方才我突然有个疑问,想让各位解惑。”他冰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地上众人:“诸位与云霄子水火不容,为何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那几人捂着胸口,结结巴巴道:“这……我们……”   不久前沐青鸢说过的话,也回响在耳边。   “那位惊才绝艳的表姐,分明是被人生生挖出内丹,沉尸湖底……”   “我娘的家族,专修灵识……可专修灵识,而不修外器,这是最容易,沦为炉鼎的。”   他早该听出,这番话中隐藏了何等骇人的丑闻。   单一个无名无姓的野道士,如何能与百年根基的太虚宫对抗?   那般重要的图纸,又如何能这般轻易便到他手中?   这分明,是个局。   请君入瓮之局,他们是刀俎上的鱼肉。   “我们都是太虚宫亲传弟子。”那些弟子仍在叫嚷:“江少主,你可想清,与我们作对的后果……“   江寻鹤眼中顿生寒意。   父亲在传音符中对他道:   “我派立于太平盛世,但酆都并非世外桃源,正好趁此之机,你出去真正看一看尘世……”   “……你在宗门修行,却从未沾染血腥,但你可知大道千万,人心凶险,求道之途,亦是修罗……我辈修士,不得滥杀无辜,可那穷凶极恶之徒,你不必抱有仁心,管他是王侯将相,或是殊途道友,该杀该剐,由你本心定夺……”   那旋绕着的数千道剑光,归于江寻鹤手中,凝成那把聚集了世间寒意的剑。   挥剑决浮尘。   —   大殿猛烈摇晃,雕金刻玉的巨柱已经开始圮倒,满目烟尘中,只见得剑光环绕游走。   沐青鸢眼睫颤了颤,看到面前一抹模糊的白影。她的颈侧开了一道血口,血液汩汩流下,染红了半边衣襟。   江寻鹤轻扶起她:“你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白帝城……洛家……”沐青鸢咽下一口血沫,断断续续道:“快去找……小蝉师妹……”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过的NPC可以拿来蘸点酱,撒点葱,鸡肉味,嘎嘣脆   终于写到身世了,因为字数太多,男女主只好下章出场   感谢在2019-11-22 17:15:55~2019-11-24 19:2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临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苜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故人与往事(下)   “洛家?”   出声的却是泛着紫光的琥珀,嫣然饶有兴味地问了句:“你是洛氏族人?”   沐青鸢摇了摇头:“我母族只是洛氏旁支,学习他们的修行之术,并非出于一族,但若论血缘,或许有些牵连。”   “那你可知一人,名叫洛羲和?”   沐青鸢微微一怔,继而道:“我有所耳闻……你说的是,洛氏圣女?”   白帝城洛家多为女修,门下弟子皆赐姓为“洛”,但唯有嫡传血脉才能成为圣女。   “正是。”嫣然说到她,语气也缓和下来:“我姐姐当年与狐妖大战,还得了她的援手,可惜却英年早逝。”   “洛氏与裴氏联姻,她嫁进了裴家。”江寻鹤沉吟道:“据闻,在与妖兽缠斗时,受伤而……死。”   他瞳孔惊颤了一下,想起沐青鸢的表姐,为何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却都在盛名之年陨落?   “受伤而死?不,这是用来堵悠悠众口的借口而已。”嫣然冷冷道:“我查出的真相,是她死于非命。”   “白帝城洛氏,不善器法,而专修灵识,洛氏的圣女,更是其中佼佼者,当年与太虚宫的联姻,看似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可底下却藏着阴谋。”   “什么阴谋?”   嫣然却话锋一转:“你知道绿娆是怎么死的?”   江寻鹤心下微惊,他想起那日自己在山坡感应出的一丝煞气,当时以为只是错觉,难不成……自己没有想多?   “是魔。”他笃定道:“杀她的是魔。”   未想嫣然又是一声冷笑:“魔?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修士,以为自己修大道,便参透了天地人之道,觉得那些大恶大非都是非人所为。但你为何不想想,人既可生心魔,又为何不会成魔?”   “洛羲和啊,说什么她是圣女,她不过是个……可悲的容器而已……”   —   立于外殿的一行人,便见一泓剑光亮起,脚下地面微微震颤。   裴怀棠微一侧目,仿佛了然于胸:“看来江门宗的少主找到了那里,不过我等今晚却并非为了那洛氏女而来。”他目光落在面前少年身上:“你如今已成正门弟子,却须得步步小心地掩藏自己身份,若你早将你母亲的话牢记于心,何至于如此劳心费神?”   “你……”鸿钧鼎的火焰让少年颈侧的黑色纹路愈发蓬勃,景箫咬牙问:“你为何,会知道我阿娘?”   “我不但知道你阿娘,还知道你从未谋面的父亲。”裴怀棠道:“你父亲与我同出一宗,从血缘上讲,他是我胞弟。”   “前任宫主青睐于他,欲让他继承尊位。可没想到,他竟与魔物勾结,叛逃出族。”裴怀棠面色微有惋惜,“他原本是天之骄子,这宫主之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可惜他自甘堕落,我也就只好接下他的烂摊子。”   他轻摇着头,一派正气凛然的模样,好似真为此感到遗憾。   “你也杀了不少人吧?”   景箫低垂的目光蓦地抬起。   “你本不该存活于世。”   他攥紧的手中,仍握着那一片袖角,绕着一缕轻盈的海棠花香。   他眉宇间逐渐凛冽起来,“我该不该活,这还轮不到你来聒噪。”   “我为胞弟感到惋惜,惋惜的是,他一生嫉恶如仇,哪怕为魔物所惑,也从不大开杀戒,却生下你这杀人如麻的魔种。”裴怀棠说到这,微微一顿,他从一开始便慢条斯理的语气,有了一点波动,这微小的波动,却昭示着他心底的兴奋。   他看着少年周身煞气暴涨,那黑色的魔纹,几乎已经布满了半张侧脸。他飞身而起,躲过一道黑色月弧的刀光,低喝道:“拿下他。”   几乎同时,地面开裂,无数恶鬼缠上双腿,很快便有人抵挡不住,大喊道:“宫主,我们坚持不住了!”   “坚持不住也给我坚持!”裴怀棠连眼神也不给他们,面色已有些扭曲。   这回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原本这少年的母亲是多么完美的容器,可惜却被他那死脑筋的弟弟给藏了起来,好不容易寻到踪迹,那女人却宁愿被火阵生生烧死。   他带来的那些亲传弟子,有不少已被恶鬼扯入地底,尸首无存,他也不去管,雪亮的诛魔剑,直取少年的心口,他被鸿钧鼎的火阵困住,在囹圄中无法动弹,剑尖便如入无人之境,破开夜色里漂浮的火星,深深刺了进去。   蜿蜒的血迹,漫入剑锋的血槽内,一路蔓延而上。   —   “容器?”江寻鹤拧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帝城洛家,附庸于太虚宫,他们从宗族中选出圣女,着力培养,却并不让她们留在宗族效力。”洛氏族中出了不少任皇后,与京城权贵关系十分密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沐青鸢脸色发白地接过话:“你的意思是,选出圣女……另有所用?太虚宫,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嫣然并不回答,朝地上那些被砸晕的太虚宫弟子飘去,“不弃,来,看看他们的记忆。”   少年半蹲下,将指尖摁在一人太阳穴处。   “十六年前,洛氏与洛阳裴氏联姻,洛氏嫁的乃是族中圣女洛羲和,娶她之人是……裴氏嫡次子裴执玉。”他有些疑惑,闭上眼继续“看”:“那之后不久,洛羲和被带入了九华山下的一处禁地,那禁地终年瘴气环绕,恶鬼云集,她本以为自己来此处是为了斩妖除魔,未想却被不由分说关进了禁地的山洞之中,一关便是数月之久。   彼时裴执玉有家族要事,不在她身边,当他回来后,便被告知自己的新婚夫人死于邪祟之手,尸骨无存,裴执玉不信,非要亲自去禁地查明真相,被家族关了禁闭,且收走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符箓法器。   如此过了一月,他才逐渐接受妻子早亡的事实。那会又正是皇帝旧疾复发之时,催太虚宫赶制丹药,他亲自监督,却不小心听到了族中长老们的对话,才知洛羲和并未死。他骤闻家族秘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却也只能缄口不言,隐忍不发,趁着别人不注意,暗中寻找机会,潜入禁地,看到了……失踪整整三个月的妻子……”   说到这里,温不弃的脸上浮现一层惊惧。   仿佛见到了世上最恐怖、最恶心的东西,他甚至没有说完,便干呕起来。   嫣然头一个坐不住,催促:“快说,你看到什么了?”   江寻鹤面色冷峻地看着他,额角挂着一滴冷汗。   温不弃嘴唇颤抖,“蛊虫……”   每一条都缠绕着魔气,密密麻麻地爬满少女的身体。   美若天仙的洛氏圣女,躺在最肮脏的地窟中,眼眸里已被黑暗填满,看不见一丝光亮。   世上本无魔,只有心魔。   最纯洁无瑕的人,才能孕育最强大的魔。   —   这就是洛氏族女可悲的命运。   她们并不知道成为圣女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嫁进洛阳又意味着什么。   因为洛氏一族强大的灵识,让邪物入侵她们的识海,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又不会像寻常修士那样,被煞气吞噬而亡。这具人不人、鬼不鬼的躯体,投入鼎炉之中,所凝练的丹药,正是先祖百年以来所追求的至宝。   她们就是刀俎上的鱼肉,被人分而食之。   裴怀棠的手心,躺着光芒暗淡的内丹,裹着缕缕血丝。   “宫主,我们坚持不住了……”   “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他的亲传弟子在向他求救,他充耳不闻,眼中只有手心这粒圆润的内丹,反手一剑挥去,彻底了结了他们的痛苦。   他手猛然握紧,整条手臂的经脉突显出来,变得无比清晰。   一波一波的灵力,正在注入体内。   裴氏一族,找了几百年的……   砰。   有细微的声音入耳来。   他以为是火星哔啵声,未去注意。   砰砰砰。   声音变得密集起来。   “宫主,你的手臂……”他脚下有个捡了一条命的小弟子拉了拉他的衣袍:“你的手臂……”   裴怀棠低眼看去。   只见他一整条右臂已经皮开肉绽,血管狰狞地暴露在月色下,一缕黑色的煞气宛若小虫,沿着血流袭向他的心脏。   这不可能!   洛羲和已经嫁入了裴家,她后代的内丹,不应对裴氏的血液产生任何排斥。   难道……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半跪在地的少年,突然笑了一声,一声接着一声:“原来如此……”   少年脸侧的黑色纹路,在月色下慢慢融合、又拆散,重新聚成新的图腾。   “原来如此……”裴怀棠的右臂已经开始膨胀,炸成血雾,紧接着是他的右半身,“弟弟啊,没想到,你竟做到了这份上……”   他的肉.体凡胎好似再承受不住这般浓重的煞气,终于在膨胀到极点后——   砰!   炸为血雾。   像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破碎的肺腑肉块纷纷落到那唯一幸存的弟子身上,他脸色惨白,已经说不出话来。   “宫、宫主……”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被挖出内丹的少年,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身上仿佛有一团黑色的火焰在燃烧,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如蝗虫过境。   他手里握着一片破碎的袖角,现在这片袖角也在成为灰烬。   他又拿出一个护身符,一根木签,无一例外,被他身上的黑色火焰舔得干干净净。   他迷茫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抬起头,眼眸乌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皇帝的寝宫,在哪?”   那弟子咬着发抖的牙关,无知无觉地伸出手,指了个方向。   “多谢。”   黑色的火焰擦过那弟子的身体,半条腿变得毫无知觉,他不知何时,只剩了半边躯体。   —   江衔蝉这边情况不容乐观。   约莫是江寻鹤出了手,这座殿宇正濒临崩溃,她只得一边攥紧钥匙,一边贴着墙壁,躲着不断往下掉的巨石,寻找出路。   手心的这把钥匙,与之前略有不同。   “这是支线,我好不容易申请到的,是宿主原身的记忆。”系统的声音有点得意:“你拿到这个,说明宿主你离成功不远了,快试试看吧。”   原身的记忆?   江衔蝉没有任何犹豫,打开下一扇门。   滂沱大雨中,有一座风雨飘摇的小亭,亭中立着三抹人影。或许是关于自己记忆的缘故,江衔蝉这回分外感同身受。   这地方是白帝城,那三人中有两个,正是洛羲和和裴执玉。   洛羲和荆钗布裙,掩不住的国色天香之姿。裴执玉也已脱去太虚宫的玄色鹤氅,穿的是普通衣物,看样子两人是隐姓埋名来此地的。   另一人约莫就是江衔蝉的母亲,怀中的襁褓血斑点点。她惊慌失措,泪如雨下,刷刷雨声中传来她的哭救:   “求求二位救救我孩子,我不要再回洛家了,他们要夺走我的孩子,求求二位……”   “你放心,只要有我们在,没人会知晓你的行踪。”裴执玉虚扶起她:“只不过我与夫人现在亦是自身难保,只能庇护你一时,我与江门宗家主有交情,我可修书一封,让你投奔于他。”   “江门宗,江云逸?”洛胭惊疑不定:“可是……我们洛家与江家素无交情,更何况,这背后还有裴家掺了一脚,我已成烫手山芋,他、他会接纳我吗?”   江衔蝉听到这里,察觉不对。   她的母亲不是江云逸的白月光吗?怎么听她说的,两人根本不认识?   “他的为人我了解。”裴执玉笑道:“你只管去,他一定能保你,与你女儿,一世平安。”   “那你们呢?”   裴执玉垂下眼,嘴角的笑一点点黯淡下去。   “家族罪孽,我一介小卒,无能为力。”他与洛羲和对视一眼,两人的手,静静牵在一起,“此后半生,唯有赎罪,以谢天下。”   “那你们的孩子呢?”洛胭道:“若你们不介意,我可一同带往江门宗避险……”   裴执玉摇了摇头:“箫儿他……暂时不能离开我……”   “作为父亲,我只能愿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如有迫不得已的一天,他也必定不会让任何人为难。”   一道巨雷落下,两个母亲怀中的孩子皆被惊扰。   小小的女孩儿放声大哭起来,怎么也哄不住。男孩却没有哭,而是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眸,好奇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这具幼嫩的身躯所承载的圣女血脉与修士灵力,似乎有一股令人安详的神奇力量。   女孩的哭声渐渐停歇,安静地在母亲怀中睡着。   愿她,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4 19:26:22~2019-11-26 14:2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临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蓄力黑化值   江衔蝉从回忆里出来后,反手就给自己甩了两巴掌。   渣女,就是这么对待自己救命恩人的孩子的!   这座殿宇中的法阵正在崩溃,一缕白光冲破尽头处的黑暗,那是法阵的出口,出去之后便能和江寻鹤他们汇合。江衔蝉拿袖子一抹脸,却咬牙往反方向冲去。   “宿主,你这个时候应该去找男女主!”系统在她脑海里大叫:“别不顾主线擅自行动啊!”   江衔蝉没搭理它,并果断切断了联系。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还真找到了通往另一处的出口。   蒹葭宫的密道实则连着皇帝的寝殿,她一冲出来,便有一片温暖的烛光包裹了全身,暖烘烘的龙涎香扑鼻而来。   一人背对着她,正抬着双臂让侍女更衣,听闻身后的动静,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人!竟敢擅闯殿下寝宫!”   几柄长剑刷刷对准了江衔蝉,那衣物更了一半的男人抬了抬手,“你们先退下。”   江衔蝉顿时牙疼起来,她竟然闯进了一位殿下的寝宫,如果她没记错,按照原书的描写,这是皇帝的幺子,淮阳王的弟弟。   “姑娘是在这当值的吗?”定王好奇地打量着她,“本王怎么没见过你?”   这位小王爷有点难缠,原书中在此和他相遇的应当是沐青鸢,然后他对女主一见钟情,成功让男主打翻一大缸醋,对催化两人的感情功不可没。   他睁圆了眼,目光落到江衔蝉蓝白间色的鹤氅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姑娘是江门宗的贵客,找到我这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也不自称“本王”了,还殷切地迎上前来,一副要礼贤下士的谦逊模样。   江衔蝉差点来了个土拨鼠尖叫。   没空管你这个男N,快圆润地滚开!!   她反手摸了个花瓶,打算直接把他砸晕,却听外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名侍卫火急火燎闯了进来,几乎是滑跪在地。   “殿下,殿下不好了!有人要闯陛下寝宫!陛下有危险!”   定王霎时面如土色,抄起剑架上一柄装饰用的宝剑就走。   别忘了,京城夺储风波未消,现在谁能先保护皇帝,谁离储君的宝座就更近一步。   —   皇帝是从噩梦中被惊醒的。   他已过古稀之年,往日束起天子发冠,那威严无加的九琉玄冕遮住了镌刻在他脸上的皱纹,如今秃冠散发之后,那满头的银发,在幽黄烛光下宛若一团凌乱的雾。   殿外传来兵戈相接之声,皇帝翻身坐起,怒斥道:“怎么回事?何人在外喧闹?”   没人回答他。   在外殿守夜的云霄子正偷偷摸摸地摸着墙上的机关。   他的任务结束了。   以人血凝练丹药的主意是太虚宫所出,不过这群人标榜天下正道之首,怎能将这计划赤.裸裸地呈到皇帝御案前?   所以才降尊纡贵地找了个云游野道,让他来当口诛笔伐的挡箭牌。   说什么“刚正不阿为天子不喜”,说什么“不懂变通让小人趁虚而入”……   真脏。   但钱货两讫,接下来的事,与他毫无关系。   云霄子唾了一口,不顾殿外求他开门的鬼哭狼嚎声,矮身准备钻入密道中遁走。   一声巨响,黑色的刀光以千钧之势,将殿门一斩为二。他倏然回头,只见一道黑影遥遥飞来,砸在自己身上,此人穿一身绣太极双鱼纹的玄衣鹤氅,手中长剑碎为齑粉,是太虚宫的一名弟子,可不知为何半边身体不见,缺口处不见血痕。   云霄子大骇,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推下去。   “拦……不……住……”那弟子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抓住他衣襟:“宫……主……害……我……等……”   没说完,头颅一歪,断了气息。   云霄子既惊且怕,他一介蝼蚁浮萍,压根不想卷入两大门派的争斗,更加坚定了逃走的决心。他把身上的死人拨开,还没转身,忽觉脖颈一凉。   紧接着,头颅从身体脱落,他睁到极致的瞳孔内,映照出自己缓缓倒下的躯体、喷涌如注的鲜血。   以及一道黑色的刀光,宛若蜿蜒九天的闪电,从天而降,又拔地而起,回到少年的掌心。   他约莫在找什么人,目光在满地尸首上扫了一圈,闲庭信步一般往内殿走去,鹤氅已被血液浸湿,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内殿,就是天子的寝殿。   “站住!”一队禁卫拦在他面前,“再往前走一步,你就是不赦之罪!”   定王手中的宝剑有点握不稳,满头冷汗顾不得擦,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不能退,今晚是立功的好时机。   更何况,自己还撞上了江门宗的一位小仙姑,这说明老天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你、你别再过来了……”他喃喃道:“我一定要保护好父皇……”   大概是后半句话过于天真,面前人死水一般的表情有了点起伏。   “我要找一个人。”   景箫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将刀尖上一截断臂丢下,“她被你们骗到了这里。”   大约是心底太过恐惧,定王不自觉被他带偏:“什、什么人?”   景箫的目光忽地在他身上停住。   他闻到了一抹轻盈的香,是那晚他施在海棠花上的幽香,宛若盛开在石缝中的一株纤细嫩芽,在满殿浓重的血腥味中坚韧地摇曳。   “咳咳!”少女的身影从断垣残壁后露出。   江衔蝉挥去飞舞的烟尘,一脚一个血坑,撑着膝盖喘着粗气。   就见面前忽然落下一道身影,好似包裹着一团漆黑的火,但这团火刺骨冰冷。   她看进对方深邃如幽潭的眼底,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场,抬起手打了个招呼,“我、我一个人逃出来了……”   景箫垂目端详着她,面无表情。   这个状态明显不对劲,江衔蝉怕他此时突然来个失忆的狗血情节,为防万一拿出了早攥在掌心的海棠,递到他面前,“你还记得这朵花吗?这是你送我的。”   他眼睫一动,伸出手欲去触碰她的掌心。   只靠近了一点,江衔蝉掌心那朵已经有些枯萎的海棠,被他周身的黑色火苗舔到,化作一缕烟雾消散。   他手僵在半空,眸中露出一丝懊恼。   这懊恼使他面色锋利起来,像淬了血的刀锋,脸颊上黑色的魔纹颜色渐深,犹如活物一般,开始朝他眼下探去。   这状态绝对是黑化了,但书里没有写他黑化时是这模样。   江衔蝉试探着握住他的手,冰凉,僵硬,如枯死的木头。   她过于关注他的状态,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的手穿过宛若火焰般雄烈的煞气,却仍然完好无损。   就在这时,一道凛冽剑光以雷霆之势刺下,“别靠近他!”   是江寻鹤赶到了这里。   他一路寻来,满地都是残缺不全的尸首,这些尸首被何物所伤,不言而喻。   不论景箫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不论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都不能轻易靠近他身侧了。   “小妹,你先回来。”虽然知道这样说太过冷酷,江寻鹤仍是咬了咬牙开口,“你……先离他远一点。”   江衔蝉看了看两人刚刚握住的手:“诶?”   一直如一潭死水般的景箫也终于有了点回应。   他杀气腾腾地侧目瞥了江寻鹤一眼,嘴角漫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好似不再满足于只是拉个手,轻轻一碰,而是将五指缓缓挤入她的指缝中,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如胶似漆。   咔嚓。   是精石地面开裂的声音,磅礴的煞气蜂涌而出,恶鬼尖利的爪牙划过地面,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   等决浮尘的剑光破魔而出,已经没了两人的身影。   —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从方才起,江衔蝉右眼皮便突突直跳。她好不容易从吊满死人的宫殿出来,转眼间又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   背后一幅巨大的太极八卦图,在十几排油灯的照耀下,那黑白二仪似乎在缓缓流动。   她又抬眼去看景箫,他已将外面那件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鹤氅脱下,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从方才起便不发一言。   伶仃的身影随烛火在地上跳动。   就像羲和夫人死去的那晚,他杀了那二十四名追杀自己的修士后,没有一个人来找他,他便坐在满地尸首中,拥着母亲被大火烧得溃烂的手臂,一直从漫漫长夜呆坐到黎明破晓。   他从记事起,应当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因而也不知道裴执玉替他许下的愿望。   ——愿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但这注定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景。   洛羲和是冰清玉洁的圣女,裴执玉是光风霁月的修士,他合该出生于太平温柔之乡,受教于钟鸣鼎食之家。   而不是背叛、欺骗、杀戮、仇恨……   江衔蝉见他脸上被溅了不少血,开口打破死寂:“……我去找些水来,可、可不可以?”   他目光盯着面前的地面,未置可否。   江衔蝉就当他答应了,正转过身,就听背后他也站了起来。   她的后背倏然笼上一层寒意。   这寒意带着一股蛮不讲理、不可忤逆的霸道,宛若一座覆满冰雪的巍峨高山,突遭雪崩,漫天冰雪,朝着山脚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倾轧而下。   他不知何时贴了上来,从背后搂住她,缓缓收紧双臂,直至像两人先前五指相缠那般严丝合缝。   江衔蝉眼睛因吃惊而微微瞪大。   他垂下脖颈,冰凉的唇轻触上她的耳垂。   宛若一块坚硬的寒冰,触碰柔软的暖玉,这样极致的冰冷与极致的温暖,让彼此的心底,都打起一阵激灵。   寒冰移向颈侧,似在摸索着更加细腻温暖的地方。   江衔蝉还没站起就又跪了下去,背后的人倾身压过来,将所有重量都依偎向她,若不是扶着手边的灯架,她就要栽倒了。   数百盏油灯所散发的热量,如仲夏骄阳,她额上一层细密的汗,脸颊也被照得通红,浑身越是热,越是能感受到背后寒冰的冷。   江衔蝉的手支撑不住,从灯架上滑落下来,撑在了地上。恍惚间,她好似察觉自己衣襟散了,刺骨的寒意宛若一条吐着信子的小蛇,缓缓地钻了进来。   “等、等等……”   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瞬间清醒。   这节奏为何如此熟悉?   但是,为什么突然?   江衔蝉脑海顿时冒出无数个问号,他冰凉的手又从颈侧滑了上来,捏着她下颌让她转过脸。仿佛是滚烫的岩浆里猝然被扔了一块寒冰,他的吐息也是冰冷的。   江衔蝉感觉自己喘不过气,索性闭上眼,长睫挑着一抹光,在微微颤抖。   但身后的人却突然停住了动作,就这样静静抱了片刻,他突然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6 14:26:20~2019-11-28 15:4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苜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我没生气   后半夜的一场雨,将地面的血迹冲刷开来,连土壤都泛着一层绛紫色。   几条断肢残臂触目惊心地躺在地上,已分不出谁是谁,又属于哪一具躯体。   堂堂第一世家,竟窝藏着这样肮脏的秘密。   这一夜过去,便似冰雪消融后的大地,一切藏污纳垢之处,都显露无遗。   沐青鸢面色怅然:“如果创立太虚宫的,不是皇帝,而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些后代们,是不是不用花费百年之力,去追求永生不死?”   “谁知道呢,人心不足蛇吞象。”虽然遗憾不能亲自手刃仇敌,但大仇得报,嫣然的声音很愉快:“说起来,裴执玉与洛羲和两人,好似早就心悦彼此了。”   裴执玉路过淮阳那回,对外说法是在民间选亲传弟子,但宗门内人人都知道,他实则忍不住想看一看自己的未婚妻。   他以公务为借口,出发时阵仗十足。   洛羲和则是孑然一人偷偷跑出来的,两人恰巧在淮阳相遇。   裴执玉自小以斩尽天下妖魔为己任,所以他帮了苏窈。洛羲和却被幻妖的情爱感动,所以她站在了妖族这一边。   两人以不同的立场碰面,先不由分说打了一架,好在裴执玉并非无情无义之人,被洛羲和的劝说打动,准备饶那幻妖一命。   却不想被哥哥横插一脚,又添油加醋告诉了族中长老,裴执玉因而受罚,他的辩解,得到的只是长辈们一声怒斥“天真!”。   裴执玉头一回对家族代代相传的正道理念产生了怀疑。   世间万物并不是非黑即白,他对于正道的理解,是以万物为刍狗,以本心论对错。   但长老们却告诉他,正道,即是顺从。   这些长辈让他跪在第一任宫主的牌匾前,让他仰视着这位开天辟地的师祖,亦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天子。   毫无条件地顺从他。   圣人一定是对的,圣人所求即为他们的使命,此后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将以此为己任。   “等你成婚后,我便把一切都告诉你。”他的父亲如是道。   他并没能等到那一天,而是先看到了被禁地蛊虫所淹没的洛羲和。   那个在无数赞同与奉承的声音中,唯一一个告诉他“你做错了”的女孩,几乎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现在,进去掏出她的内丹,下一任的宫主之位,便入你囊中。”父亲冷酷无情地说:“不要犹豫,你该知道,我族能人辈出,你自小修炼刻苦,从众多同辈中脱颖而出,实乃不易,不要因为一个天真的念头,白费你十几年的努力。”   “这个女人,本就只是一个容器而已,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你真正的妻子,会在其他世家中选出,她将与你长伴一生。”   一个容器?   洛家以仙草灵丹浇灌,精心培养十几年,只是为了能让她更好地容纳邪物。   一个精美的容器,完美的炉鼎。   裴执玉拔出佩剑,却是朝着同门挥砍下去。   “你若不服,就地处死。”父亲双手撑着龙头拐杖,用灵识扩散的声音震动天幕:“我族能人辈出,不缺你一个。”   他手中的拐杖,传自于第一任掌门,是来自天子的信物。   所以他们的家族,和皇室一样,没有父慈子孝,没有手足之情,只有成王败寇。   就像争夺储君之位一样,争夺着宫主的宝座。   皇帝宫车晏驾,他们便也随之退位。   一切都是为了顺从。   不服者,就地斩杀,抹去一切痕迹。   他终于明白了,自小引以为傲的家族,敬若神明的先辈,不过是一群——   疯子。   —   江衔蝉自冰冷的地面醒来,身旁的油灯早已熄灭,疏朗的天光铺在地面。   她怀里的传音符在震动,拿出来一看,却是沐青鸢在呼唤她。   “小蝉师妹,你现在在哪?”她声音听上去很焦急:“我们已经找你一夜了。”   衔蝉环顾一眼,“我在……太虚宫?”   虽然不知道景箫他是怎么瞬移过来的,但背后这巨大的八卦图,她总不会认错。   沐青鸢声音一滞,“这可麻烦了……”   “怎么了沐师姐?”江衔蝉想了想,先报声平安,“我还好,没受伤。”还睡了一觉,就是地面有点冷,又硌人。   “沐师姐你怎么样?哥哥还好吗?”   “我……寻鹤……”   沐青鸢的声音忽然变得断断续续,宛若受到电磁干扰的收音机,发出滋滋的杂音。她手里的传音符,不知何时缠上一股黑气。   一股刺骨的寒意爬上脊背,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贴上来。   “小师妹,你在跟谁讲话?”景箫变得有些低哑的声音贴在她耳侧:“是江寻鹤吗?”   “不不,不是。”江衔蝉炸毛,一把将传音符藏在身后,“是沐师姐,她担心我……”   “为何要‘担心’你?”   少年撑着脸蹲在她面前,他寻了件黑袍来穿,是太虚宫玄衣金纹的鹤氅,便衬得他眉宇也浓墨重彩起来,仿佛从血海中淬炼出的锋刃。   他姓裴,本应是宗族子弟。   “难道你和我在一起,让他们觉得不安吗?”   江衔蝉无言以对。   “把那张传音符给我。”他伸出手。   “我就只有这一张。”衔蝉将符箓悄悄地往袖中塞,“你、你应该也带了吧……”   景箫并不回答,倾身靠近,就在江衔蝉以为他要来抢的时候,他又忽地一低头,堵上她两片微张的唇。   江衔蝉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趁其不备,她整个人又瘫在台阶上。他一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另一手环到她背后,慢慢地将她的手抽出来。   她脸颊仿佛有两团火在燃烧,明明地面冰冷,触吻也是冰冷,却仿佛置身滚烫的火海。   其实他施个束缚咒,江衔蝉便动不了了,根本不必如此。   她闭上眼,努力放空自己,被亲几下,掉不了几块肉的……   她手里的符纸掉了下去,被风吹到台阶下,他好似根本没有察觉。   他收紧手臂,就像沙漠中苦苦寻求水源的旅者,捧起费尽心思找到的甘泉,一点一滴皆得细细吮尝。   他感觉她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缓下来。   蝴蝶振翅落在花瓣的时候,整株花都在轻轻颤抖,花蕊舒卷,羞涩地迎向他。   —   江衔蝉看着头顶栩栩如生的太极双鱼,聚起涣散的目光,捡起地上的符纸。   “小蝉师妹?刚刚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没了动静?”   “没什么……”她吞咽一口,润了润沙哑的嗓音,慢吞吞放平语调:“怎么了呀,沐师姐?”   “你……”沐青鸢张了张口,苍白无力地安慰:“你等着,我们就在山脚了。”   整座九华山外,裂开千百道万丈深渊,每一道都沸腾着滚烈的煞气,林鸟从上空飞过,不多时便掉下一具森森白骨。   乌烟瘴气,犹如暗无天日的地狱。这天堑一般宽阔而凶险的深渊,彻底让山顶符太虚宫正殿与世隔绝。   沐青鸢便站在山脚下,仰望着山顶那一团涌动的黑云,叹声道:“小蝉师妹,你没事就好。你……”她顿了顿,道:“记住,你也是洛家人。”   所以她们都拥有那样强大的灵识,不惧幻术,只不过江衔蝉的血脉比她更纯正,所以她也不惧煞气,可以穿过黑火与景箫相触。   江衔蝉产生一个想法。   如果洛羲和是容纳邪祟的完美容器,那同出一族的她,是否也可以……   “这很危险。”沐青鸢严肃地警告她:“一着不慎,你也会被邪祟入.侵。”   这倒不必担心,无所不能的系统金手指一定不会让她抱憾而亡。而且就算没有系统的保障,她也应当去尝试。   江衔蝉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沐师姐,请你告诉我怎么做吧。”   —   宫殿空无一人,精瓷砖瓦倒映着天穹流云。滚滚煞气把山脚与山顶割得泾渭分明,山顶的天空泛着一层血光,幸存的活物被迫躲上山头。   江衔蝉找到景箫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白玉台阶上,出神地盯着一处。   他面前有两三只麻雀,这些迟钝而渺小的生物似乎不知天地已变,悠闲地啄食着地上散落的黍粒。   有一只麻雀跳到他脚下,他便退上一级台阶,只远远看着,而不让自己碰到它。   仿佛有一道划分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而他安然若素地坐在黑暗中,观望着这一抔微小明亮的光。   江衔蝉迈步走过去,还没开口,他便已惊觉,倏然起身。   啄食的麻雀也被他突然的动作惊起,扑簌飞远。   她上前一步拉住他衣角:“我没生气,你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君求放过 第57章 他所求之道   ——我没生气,你逃什么?   江衔蝉力道不大,但仅仅这句话,便将景箫双脚钉在原地。   好似大街上的老鼠,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遁形。   他想把她生命中所有视若珍宝的人通通赶走,然后再把形影相吊的她拉进自己世界,两个彼此都伶仃孤独的人便只能相互依赖。   然而当他看到那张传音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行径有多么蠢不可及,不该是他的永远都得不到,这样做,与那些卑鄙下作之徒有什么区别。   明知这样做会被厌恶,但他还是无法割舍。   只要留下这抹光,滚沸炼狱也能变成仙山琼阁。   “放手吧。”   面前人背对着她,衣上金丝银线所绣、象征无上道心的双鱼纹显出几分狰狞,语气冷漠,“如果你是想求我放你下山,那不可能。”   江衔蝉一拍他背,绕到他面前,“你想哪去了?我是说,你别躲我,这里就我们两个,你一走,我就找不到人打发时间了。”   景箫略显错愕地抬起眼,恰见她唇角有一处殷红,是被咬破还未愈合的伤口。   冷静下来后,他心底浮起更大的难堪来,转过脸又往另一个方向走。   啾。   身后传来一声幼嫩的啼叫,他不由自主地回头,见江衔蝉手心捧着一只麻雀,托到他面前。   “我见你很想摸,就给你抓来了。”她迟疑着说:“你……你还想摸吗?”   麻雀啄着她掌心的黍粒,睁着豆子一样的黑眼睛,好奇地歪头瞧了眼面前这个阴沉沉的生物,觉得不感兴趣,又低头啄食起来。   景箫手指动了动,在手心攥紧:“我碰了,它就会死。”   所以他方才就只能坐在一旁远远看着,远远看着就够了。   江衔蝉把他手拉过来,虚虚罩在自己手背上。他的手苍白冰冷,骨节分明,刚刚好将她笼在手心,隔着她的手,便仿佛碰到了这条幼嫩的生命。   他微微睁大眼,流露出惊艳,原来还可以这样。   江衔蝉在心底做了个深呼吸,缓慢而谨慎地探出灵识。   然而一触碰到他的识海,自己眼前便出现一个巨大漆黑的漩涡,凶险而莫测,只消一眼,便仿佛能将她强行扯进去,这般强硬霸道的力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刚放出的一丝灵识缩了回来,她背后冷汗一片,凉嗖嗖的让她打了个冷战。   仿佛也感受到她的恐惧,手心的麻雀挣脱她的怀抱,振翅飞了出去。   “哎,它怎么飞了……”   “飞就飞了吧。”景箫淡淡道:“还会再回来的。”   这些麻雀飞不出去,只能在山头徘徊。   他捂着江衔蝉的手,“你很冷吗?”   她方才在发抖,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这阵微小的震颤,传到了他手心。   “我不冷。”江衔蝉摇摇头,然后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景箫微微笑了笑,这是他这几天露出的第一个笑。他又将自己外袍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又专注地给她拢好领口。   微凉的手指划过她颈侧的时候,他找到了一抹浅淡的痕迹,心弦好似被拨动了一下,他指腹轻轻抚在上面,流连忘返。   几点冰凉的雨丝沾湿了面庞,天空不知何时开始下小雨,江衔蝉再次感到不寒而栗。   “你——”   他被水汽晕得黑亮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忽然问:“你当真,不生气?”   “生气什么?”江衔蝉下意识道,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他欺近的身影。这种无知无辜的神情,总能勾起罪恶欲。   景箫把手环在她后背,将她压向自己,“我是说,这样……你也不生气吗?”   衔蝉眼睫上落了一滴雨,她伸手揉了揉眼睫,顾左右言他:“下雨了,我们去廊下避雨,好不好?”   “好。”   他双臂环着她,将她抱了起来,短短几步路距离。江衔蝉没想到是这样的“避”法,只得也搂紧他的肩。   她被抱着一步步退到了廊下,云迷雾罩的天幕被房檐下迎风吹荡的铁马挡去大半,脊背贴上了刻着仙鹤莲花纹的墙面,嶙峋而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后背很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么,这样你会生气吗?”   景箫埋在她颈间,把人嵌进怀里,泛白的指尖揉进她后背柔软的衣料内,似是在隐忍克制。   江衔蝉张口结舌,她在内心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才回答:“不,我……”   话说到一半,一阵脚步声如一块投入平湖中的石头,打碎了这池静水。   脚步声刻意压得很低,但与静止的两人比起来,仍显得无比突兀。   几条太虚宫的漏网之鱼面色苍白地看着他们,哆哆嗦嗦地从腰间抽出诛魔剑。   这些是裴怀棠留下看守门户的低阶弟子,侥幸逃过一场屠杀,却不想景箫竟直接堂而皇之地霸占了正殿,且在山下布下结界,直接堵了他们的退路。   偷偷摸摸逃出来,却不想冤家路窄,碰了个正着,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拼个鱼死网破。   景箫没有回头,但他脸侧的纹路开始加深,昭示着渐起的杀意。江衔蝉见状有异,趁他还没动手之前,一把捧住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看着我。”   他脸上的魔纹还在长,但目光已被唤了回来。   “听闻对视十个弹指的时间,就会对彼此产生好感。”衔蝉毫无心里负担地瞎扯。   那几个低阶修士像螃蟹一样无声地往旁边挪动。   景箫果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今晚——”   他身形一滞。   今晚?   “今晚别再睡外面了。”衔蝉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道:“小心着凉。”   他蓬勃的杀意好似一团还未起势的火,被大雨浇了个透顶,无可奈何地熄灭了。   “……我没有睡在外面。”   “那你昨晚去哪睡的?”   他无言以对。   衔蝉睨他一眼,满脸写着不信,本以为自己睡地面已经很惨,这人在外面坐一夜好像更惨。   —   沐青鸢将传音符收起,望向一旁抱剑而坐的江寻鹤。   “……小蝉师妹说她没事。”她关切道:“你要不……先去休息,这里我来守着,明早家主应当就到了。”   江寻鹤凝目看着山顶,双眉紧蹙,却不说话。这样子在他身上很是反常,沐青鸢知他内心忧虑,却仍要强行保持冷静,心底不由也浮起一股彷徨感。   江寻鹤执剑站了起来。   沐青鸢一惊,“你去哪?”   “不去哪。”他摇了摇头,婆娑的树影落在一袭白衣上,“只是突然想到了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   九华山隐隐传出恶鬼的咆哮,江寻鹤尽收耳底,月光给他神色镀了层冰霜。   他应当早就察觉的。   当年找到那少年的时候,是在哪?   是了,正是在幽沼密林。四处蛰伏着凶兽,终年缠绕着瘴气,根本没有普通人能活着走出,哪怕是普通修士,在不见五指的黑夜横穿幽沼密林,也是非死必残。   而当出行任务的江寻鹤一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靠着一棵树疲惫地睡着了,脚边四散着凶兽碎裂的肺腑。   这少年,谦逊有礼,天赋又高,虽看着落魄,但待人接物,又极有教养,当时江寻鹤只以为,他应当是哪个败落修真世家逃出来的小公子。   所以让他留在了宗门内。   现在想来,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必然,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若是当年江衔蝉的母亲把他一同带来江门宗,那么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当初裴执玉为什么拒绝了洛胭的提议?   他并非是感情用事之人,应当知道这样做,无论对洛羲和还是对景箫,都是最好的途径。   所以,为什么他拒绝了?   江寻鹤目光越过夜幕下张牙舞爪的树影,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   —   入夜后雨势渐大,嘈嘈切切地打在芭蕉叶上。   江衔蝉一个人睡了舒适的大床,却反而辗转难眠,听了大半夜的雨打芭蕉声。后半夜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披了件外袍走到外殿。   太虚宫正殿就像金銮宝殿一样,上首设一张金座,把手各刻着两条金蟒,乃是天子所赐,昭示着太虚宫宫主正一品的朝中地位。   景箫便靠在这张宝座上睡着了。   先前江衔蝉在他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小鬼,现在突然没了踪影,而他面上的魔纹时深时浅,一路从脸侧爬进衣领。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长而密的眼睫像两只蝶翅,纹丝不动地停歇在眼睑上,看样子睡得很熟。   白日里江衔蝉试探着触碰他的识海,结果煞气过重,根本无法前进半分,她便猜测着,晚上睡着之后,应当会有所缓和。   她谨慎地释放出一丝灵识。   “你会仿佛进入一片凶险黑暗的密林,到处都栖息着野兽,你定要小心,不能被他识海中任何邪物察觉。”   沐师姐的警告又回荡在耳侧。   “洛家的女修在灵识上都有极高的天赋,你或可一试,但你要记住,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当年洛羲和逃出裴家后,自毁内丹除尽蛊虫的煞气,本以为此后便可高枕无忧,但一年后她生下的孩子,却在颈后发现了一根煞气凝就的漆黑魔骨。   宛若狰狞的附骨之疽,蛰伏在惨白幼嫩的皮肤下。   这是无法逃避的命运,退无可退的现实。   她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然而并不是,她只是将本属于自己的残酷命运,转移给了无辜的后代。   曾有无数次,洛羲和将手放上婴孩的脖颈,但他却反而在朝自己笑。婴儿无知无辜的笑,令一个母亲根本下不了痛手。   “洛羲和那般厉害的圣女,哪怕是自毁内丹,也无法真正除尽自己体内的煞气,所以小蝉师妹,你要做好付出比她百倍艰辛的准备,因为这或许需要一年,十年,甚至永远……”   江衔蝉深深吸了口气,又加了一缕灵识。   仿佛一头扎进深海,她面前一片漆黑,透不过气,也看不见前路。   但她所走过的地方,却留下一道雪白的痕迹,这应当是有了点用处。   江衔蝉迷茫地环顾一圈,只要她把这地方都走一遍,就像贪吃蛇一样把这些凝滞了的黑气给吞掉,就可以了吧?   然后她在前方看到了一抹人影。   他戴着峨冠,身着玄衣鹤氅,背后却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恶鬼,手中一把漆黑的长刀,斜斜地垂在地面。   明明是一副修士的打扮,却透出一股让人心悸的邪气。   人影缓缓转过身,露出的却是一张稚嫩的脸。   这是十岁的景箫?   也许是十一岁?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少年嘴唇开合:“这里太黑了,我找不到出路。”   他脸上露出迷惘颓丧的神情,好似在迫不及待地找一个人倾诉:“阿娘告诉我,我爹爹是天下最正直的人,她要我也做正直的人,我努力了,可是很多人都骗了我,就连阿娘也死了。正道之途太崎岖,我便想换一条路走,走以杀止杀之路,可我却杀了不该杀的人,这条路是错的,我再换,那便忍辱含垢,委曲求全,到最后我却死了,这也……也不行……”   “我试着找了很多条路,可每一条走到尽头,都是一片漆黑,所以,你能给我指一条道路吗?”   江衔蝉回头看去,她雪白的身影,倒映在身后的黑暗里。   光明投下黑暗的影子,难道黑暗,却能孕育光明的影子吗?   江衔蝉不知道。   但少年的脸上,却云销雨霁,他在朝着她的影子走去。   他身量逐渐拔高,太虚宫的玄衣变成了江门宗的蓝白鹤氅,他目视前方,同她擦肩而过,走进她的影子里。   寻寻觅觅、上下求索,这就是他所求的归宿。   “以后的路,你……不用再找了。” 第58章 他所以为的梦   在景箫的记忆里,阿娘是对他最温柔的人。她从未露出类似于绝望、愤怒这样极端的情绪,永远都是优雅端庄,不卑不亢。   在五岁的某一晚,他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他以为家里进了歹徒,却不想那背着光的黑影,露出的却是阿娘的脸。   阿娘是睡着的,双目紧闭,似乎不知道自己即将取走的是儿子的性命。   女人秀美的面庞滚下连串泪珠,滴在他脸上,嘴唇颤抖,手上的力道却逐渐加大。   他已经快无法呼吸了,但他想的却是:阿娘一定是做噩梦了,她把自己当成了梦境中的坏人。   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无死亡的认知,只有求生的本能,但他的本能是想让阿娘不那么难受。   所以他没有挣扎,而是费力地伸出短小的手,拍了拍阿娘的背。   他脖颈上的力道慢慢变小,阿娘俯身抱住他,哽咽声透过胸膛,震颤着他的耳膜,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怎么不反抗……好孩子,你怎么不反抗……”   五岁的他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而那之后,阿娘也不再出现任何反常之举,那个不寻常的夜晚也被淡忘在他记忆里。   多年以后,他明白了,阿娘在装睡。   如果他当时选择的不是去安抚阿娘,而是露出凶恶的本性,那么阿娘或许,就不会松手。   他为这想法不寒而栗,以至于至今不敢揣测,当时阿娘说这话时,内心感受到的,是如释重负的欣慰,还是无可奈何的痛苦。   —   滂沱大雨还在下,雷声咆哮,如九霄阵阵不断的鼙鼓声。   身下的这张椅子,冰冷,坚硬,寒意从脊背爬上来,景箫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好在后半夜似乎有人给他盖了衣物,身上渐渐变暖。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果真站着一个长发及腰的人影,殿内没有点灯,但他和所有魔物一样,在黑夜中视力极好。   那人披着外袍,却只着一件里衣,或许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里衣的领子敞开一道小口,如一朵皎洁的玉兰花盛开在夜色里。   他眯起眼,想去摘下那朵朦胧的花,结果那花仿佛成了精,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又惊奇,又好笑,不知谁跟他说,植物的根茎就是它们的脚,原来此话不假。他伸长手,把花扯了过来,让它跌进自己怀里,如抚珍宝一般触碰它的花瓣。   原来不止这一朵,他剥去那层粗砺的遮罩,才发现其下是一片玉兰花的花海,簇拥在一起,仿佛满地柔软馨香的皑皑白雪,就像他梦中出现的那抹温暖的光影。   这也是梦吧。   既然是在梦中,那无论他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   江衔蝉望着黑漆漆的殿顶,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一根头发丝也不想动一下。   她肩胛骨抵着一侧把手,两条腿搭在另一侧,以一个偃旗息鼓的姿势,横陈在这张窄小的座椅上。   大海退潮之后,仍有浪花流连不舍,缱绻地卷着岸上的贝壳珍珠。   “……原来这不是梦。”景箫将她的手放在脸侧,眼瞳如墨玉般乌黑发亮:“你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江衔蝉从他眼中读出一丝开心的情绪,手指动了动,睨他一眼,并不想说话。   “我抱你回去睡好不好?”他凑近过来,大约知道她眼下心情不好,语气跟着有些无辜:“这里会着凉。”   江衔蝉踹他一脚,娇声道:“我饿了,要吃葡萄,现在就要。”   他顺势将她微凉的足尖握在手心,也没去管这时节这地方哪来葡萄,满口答应:“好,待会就去。”   江衔蝉看着他,有些奇怪,昨天不还阴沉沉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为何现在突然变得有求必应?   景箫抱着她到了内殿,这里便和冷冰冰的外殿不一样了,燃着香炉,暖如三春,他顺势和她滚在一起。   大约和她一样精疲力尽,所以江衔蝉任由自己做一条柔软的人肉垫子,深深陷进了被褥中。   然而她等了半天,却发现他没有动静,拍拍他的肩:“快快,快去给我准备葡萄。”   他埋首,声音嗡嗡传来,“这里暖和,让我多待一会吧。”   你会将一条摇首乞怜的流浪狗赶出家门,让他接受凄风苦雨的摧残吗?   江衔蝉在这一刻,受到了灵魂的考验。   —   东方既白,九华山下,陆陆续续聚集了其他世家的修士。   “这魔物凶残至极,简直太可恶!” 一名死里逃生的太虚宫长老义愤填膺道:“竟在天子脚下大开杀戒,还霸占我派正殿,今日若不除,往后必成大患。”   “说的是,正好江门宗的诸位也在,我们一起商榷该如何做。”一向以太虚宫马首是瞻的洛氏族长也道:“至少,先得把山脚下这道魔瘴给除了。”   其余来看戏的小门小派观望着风向,迎合地表示认同。   虽然裴怀棠死了,太虚宫也遭遇重创,但毕竟有百年根基,这场动荡对他们来说,犹如壮士断臂,虽惨烈,但不至于毙命。   江门宗这边隔岸观火,闻言冷笑:“明明自己是罪魁祸首,却偏要装作受害者,你们当年私底下做了什么勾当,难道要翻出来放在明面上讲吗?”   “你!”   江寻鹤对这些争论充耳不闻,静心凝神地御剑斩魔。就在方才那一瞬,铜墙铁壁一般的煞气被绝浮尘的剑光砍开了一条缺口。   缺口很快闭合。   但这已经足够了,一瞬间的破绽足够让江寻鹤找到出路。   “等一等。”   他正欲再捏诀,沐青鸢忽地拉住他的手,瞥了眼一旁群怨沸腾、满脸写着“欲杀之而后快”的裴、洛二家,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我们暂时,先别上山。”   —   一盘挂着雨水的荔枝端到衔蝉面前,她倚着柔软的枕头,伸手捏了一粒,鲜嫩饱满。   虽然不是葡萄,但……能搞到这些,也是非常不容易了。她不由更加好奇:“你从哪里摘来的?”   景箫认真而意味深长道:“因为你之前,给我剥过荔枝。”   是在王府那回吗?   若非他提醒,江衔蝉快忘了。她不好意说说“那不是给你的”,就只好默认下来,又道:“那现在换你给我剥?”   他面色一动,似有些犹豫,伸手去盘中取了一粒,鲜嫩欲滴的荔枝在他手中瞬间腐烂,变为一滩琥珀色的汁液。   “我这样子,好像不能碰。”他低下目光,“连尝也不能尝了。”   江衔蝉无措地看着他。   她说想吃荔枝,绝对没有戳他痛处的意思。   他如今的体质,就像一个人形黑洞,且不分动植物,只要是有生命的活物,被他一碰就死了。   “不过没关系。”景箫撑起脸,“我看着你。”   他看上去好像没之前那么介意了,江衔蝉松了口气。但吃东西还要被人观赏,她略显别扭,剥荔枝的时候十分局促,躲闪着目光。   荔枝多好吃啊,她要全心全意地品尝荔枝。   “等一等。”   她咽下第一粒,景箫忽然出声。   江衔蝉不合时宜地想:这时候说等一等,按照套路难道是有毒?   很显然只是她想多了,他伸出食指放在她唇瓣上,写意一般缓缓描摹,专注地看着她,然后捏着她的下巴,让她凑近自己。   江衔蝉眼睛缓缓睁大,继两人双手捉鸟后,她心里也产生了“还能这样”的想法。   “怎、怎么样?”她舌头有点打结:“好吃吗?”   他蹙起眉:“……酸的。”   “为什么我尝到的是甜的?”难道他这体质自动把甜味过滤了?   江衔蝉不信邪,跪坐起来,双手搭着他肩,蜻蜓点水地亲了亲:“这样呢?”   他眉头松开了,像是想笑,又皱起来,似是略显无奈:“我……什么都没尝到。”   江衔蝉:“……”   难不成是要?   她低下头又试了一遍,主动的出击换来的是窒息的后果,没有坚持多久便被他夺去了主场权。   她又感觉有冰凉的指尖刮过她腰侧,那刚刚随手系了结的带子又被挑开防御。这片敏感的肌肤被这细微的动静蹭得很痒,她端不住笑出声,一把推开他:“不要!”   “可你好像很开心。”他锲而不舍地凑近,无比熟练地楼上她腰线:“不然你为什么还笑出声?”   江衔蝉拿枕头扔过去:“因为痒啊!”   —   江衔蝉听沐师姐说,识海能反应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若内心愤怒,便化风为刃,惊涛拍岸,若内心平静,自是水波不惊,若很愉悦,没有坚持多久则是一片天高海阔,恬静温柔。   一场折腾完毕,她像一条翻出肚子的咸鱼,斜躺着吐泡泡。   在这阵难得的平和中,江衔蝉探出的灵识很轻易地触碰到了他的识海,那里终年不散的黑雾好似被冲淡许多,眉目疏朗的少年坐在她留下的影子里,静得像一幅水墨图,黑色是留白,白色是写意。   这回她没待太久,又被扯了出来。   “……衔蝉,再陪我一会吧。”他亲着她下巴,认真地说:“我感觉……很愉悦。”   江衔蝉也感到欣慰,因为这表明,她的尝试有了回报,哪怕只迈出一小步,但这也是希望。   然后她被放到塌上躺平。   江衔蝉:“?”   “等一等,你干什么?”她支起身子,又被压了下去,他额头与她相抵,没有回答,连耳朵也没红一下,俨然似已将这事重复了无数遍一样。   雨还没停,但已经小了很多,斜斜拍打着窗棂,又从窗隙中飞进来,微凉的雨丝和香炉的烟雾缠.绵.悱.恻地追逐着。   青色的天光照进来,像一层如雾似幻的阮胭罗,笼着地面几颗青涩的荔枝。   江衔蝉脸都要烧起来,原来他说的和自己理解的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她恨恨地捶了一下枕头,更加觉得他反常,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明明应该和她一样是母胎solo冠军,为什么突然背叛了自己。   她半夜偷偷爬下塌,从一堆衣物中找到了他的灵囊,从里面倒出一本书。   她觉得书页上印着的书铺标志很眼熟,仔细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背后突然出声:“这是你买的。”   景箫不知何时也醒了,黑白二色的光影在他面上流转,因这层朦胧的光笼罩,所以他脸侧的纹路看上去没那么狰狞了。   江衔蝉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所以……你没扔,是为了……”   “我没看。”他伸手绕过她,将书按到桌上,亲昵地贴着她的脸颊:“所以,你要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君求放过×2   酱油书出场×2   大结局倒计时啦~ 第59章 琉璃繁缕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香炉也燃到了尽头,江衔蝉迷迷糊糊间被人强行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衔蝉,快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要,我要再睡会。”她扭身转向里侧,一条腿伸出来夹着被子,像一株紧紧攀附着大树的菟丝花。细嫩笔直,还能无师自通地绕上腰来,分明是深山里披薜荔兮带绿萝的妖精。   “陪我去吧,衔蝉。”景箫慢慢地把被子都抽了出来,俯身蹭了蹭她颈侧,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我跟你保证只有今早一回,下次不会再吵你了。”   温暖的被窝被无情夺走,寒意覆上裸.露的肌肤,江衔蝉抱起手臂,瞪起眼睛直视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容颜,无可奈何道:“好吧。”   江衔蝉过了三天昼夜颠倒的日子,这是她第一回走到外面好好打量这座殿宇,却发现它与普通的三间九架房屋并无不同,只不过屋脊上威风凛凛地站着几只精铜所制的瑞兽。   “这里原是阿爹阿娘的寝屋。”景箫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跟我来。”   阿娘跟他讲过许多故事,原来她用言语描摹出的桃园仙境当真存在,就静静坐落在九华山山峰云雾缭绕一处。   两人在一块大黑石前停步,这石头光滑透彻,宛若上等墨玉,是洛羲和嫁进裴家后,闲来无事用自身灵气日日浇灌所得,石头下面,开着一丛蓝色小花。   景箫俯身去摘,这些花却未被煞气摧残,上面还残留着洛羲和的灵气。   “琉璃繁缕。”他将纤细的花捻在指尖。   这不起眼的小花却有个鲜为人知的传闻。   一说是身为邪修的妖主倾慕冰清玉洁的神女,却又不得不与她为敌,鏖战过后,妖主去了最凶险的极域之地,历经万难摘下这朵蓝色小花,却只敢趁神女闭门修行时悄悄送给她。等神女出关,发现锋顶一片葱茏葳蕤的琉璃繁缕时,妖主也已被征战中留下的伤夺走性命。   九华山的琉璃繁缕,是裴执玉送给洛羲和的,因两人先前在淮阳有过误会,所以他想出这法子讨新婚妻子欢心。洛羲和心照不宣,以灵力浇灌,这片花便四季不败,盛开荼靡。   这簇不起眼的小花,因而也象征着卑微的、等待的爱意,是放低姿态的剖白。   少年苍白的指尖捻着这朵花,眉眼笼在一层缥缈的水汽后,若即若离。   “送给你。”他递到江衔蝉面前,唇角微微弯起:“别弄丢了。”   蓝色小花躺在衔蝉掌心,花瓣上犹自挂着晨露。她困惑地眨眨眼。   他带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这花?   —   山顶的雨停了,山脚的雨却没停,树上时不时滴着宿夜的雨水,不少人撑开结界来挡雨。   “话说回来,今次的事,好像和你们江门宗也脱不了干系吧。”一人见江寻鹤疏远地立在一侧,不由冷嘲热讽道:“若贵派当初早识出这魔物,我们现在也就不用如此狼狈地等在这,束手无策。”   江寻鹤看也没看他一眼,抄着手闭目养神。   “江少主真是好生从容不迫,想必心里是有了应对之策,不妨说与大家听听?”   “哼,得了吧,人家可与我们这些丧家之犬不同。听闻现在和那魔物一同在山顶的,还有他的妹妹,说不定,这唱的是一出里应外合的戏……”   那人话没说完,只见一道剑光迎面刺来,扎进了他身后的树干里。   江寻鹤侧目冷冷道:“再说一句,下次对准的就不是树了。”   剑光“嗖”一声回到他掌心,那棵树缓缓分成两半,一左一右轰然倒下。   “你……你们好生无礼!”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搞得如此剑拔弩张。”一道手执折扇的高大人影远远走来,视线一扫,两手一摊:“不若打一架解决问题,诸位看如何?”   来了,传说中超级护犊子的江家主他终于来了。   江云逸一来,说明江门宗也有了宗主坐镇,其他人便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和他们生口舌龃龉。   过了半晌,太虚宫有人开口:“其他都先别管,我们现在该想想,如何破了这魔障,攻上山把那魔物彻底歼灭。”   “先别急。”江云逸一抬手,“我有句话要说。”   那人冷笑:“听闻江宗主是出了名的护短,那魔物也曾为贵派门下弟子,难不成现在是想为他说话?还是说,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一口一个魔物,你说的真难听。”江云逸道:“论血缘,他是你们两家的孩子,人家十几年没回家,现在想多待两天,你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不知道体谅一下?”   “你……谁和这魔物是血亲?!”   江云逸抖开折扇:“既然种下因,这果无论是苦是甜,合该闭紧嘴咽下去。当年这门亲是你们结的,毒是你们下的,人是你们害的,错是你们铸的,现在你们却不认,你们这群糟老头子,怎么那么坏呢?”   “……”   “所以,闭上你们的嘴,好好听我说下去。”凭资历实力论辈分,这群人中是江云逸最高,对方被他说得没脾气,终于闭嘴了。   江云逸正色道:“我们没有必要上山。”   “此话怎讲?”   “你们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犯下错误还不想负责?”他仰头看了眼高耸入云的魔障,叹声道:“裴道友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到来了。”   —   香炉又燃了起来,点燃了殿内一丛丛暖意。身下的毯子毛茸茸地剐蹭着皮肤,又痒又难挨。   江衔蝉垂在塌边的手拽着书角,因一波波冲力,她手里的书岌岌可危,终于“啪嗒”掉在地上。   “这不对……”她酸痛的手指痉挛着:“明明一点也不舒服,你骗我……”   她失焦的眼里只剩下不断晃动的帐顶,按照心情影响识海的法则,这时候是最适合的契机。江衔蝉只好艰难地聚精会神,调动一丝灵识,钻入他识海。   除了她留下的影子,这里还是一片黑暗。她带了朵琉璃繁缕,递给那抹孤独的背影:“……这朵花也送给你,里面有我放入的灵力,可以常年不败。”   少年朝她露出一丝笑,“谢谢,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江衔蝉挥手:“那我先走了。”   “不多留一会吗?”他疑惑出声,很快又反应过来:“原来如此,真是辛苦你了。”   江衔蝉:“……”什么叫……辛苦?   而且他为什么也一脸淡定平常?   江衔蝉的目光于是又聚焦到了绣着鲤鱼戏金莲纹的帐顶,垂下的流苏也在微微晃动。她不由疑惑,他是从哪找来这些东西?这地方什么都有的吗?   “衔蝉,”景箫捧起她的脸,乌黑的眼瞳宛若两颗光彩熠熠的黑曜石:“你方才是到我识海里来了吗,像那晚一样?”   “额……原来你知道?”江衔蝉微微吃惊,她以为自己这点小动作不会被发现。   他眯起眼笑了笑,看上去毫不介怀,笑意里明明白白地点缀着开心,一扫以往的阴郁。   衔蝉想起识海中的他,那个孤身一人的孩子,到底在黑暗里迷失了多久?   “对不起……”她忽然小声说了句。   “我很开心。”他啄吻着她的耳垂,“你应该多来看看我……”   “不是的,我道歉是因为——”江衔蝉揉着眼睛:“因为以前,我很任性,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被娇生惯养的原主,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道当年真正帮助自己的是谁,也不知道曾有个小男孩,在他内心还纤尘未染的时候,替她许下了世间最好的愿望。   因为不同的选择,自此以后,两人的人生分道扬镳,各自走向两个不同的极端。   景箫将手撑在她脸侧,片刻后笑了起来,“那不是你吧。”   衔蝉汹涌的歉意被逼了回去,她移开揉眼睛的手,诧异地看着他,“等一等,你什么知道——”   “因为花生啊。”   “花生?”   “我们在幻境中的时候,你被喂了喜果,那喜果是一粒花生,可是你没有过敏。”景箫专注地和她对视,眼里闪着细碎的、得意的光:“我早就发现了,衔蝉。”   江衔蝉一时无话可说,这时候也不能去呼唤系统。   “但你没想过去告诉别人吗?”她试探地问:“譬如,我爹爹,我哥哥……”   景箫眼底愈渐深邃,抚着她的脸,托起她后背,亲密无间地与她相拥,语气里隐隐透出久违的偏执:“如果我告诉他们的话,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独占你了。”   “永远在这里陪我吧,衔蝉。”   —   “不用上山?江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个外门弟子吧。”江云逸淡淡瞥了出声之人一眼,“难道你不知,你们宗门制作这么一个容器的时候,早已想好了对策,去应对他的失控?只不过裴执玉在上面动了一番手脚,而裴怀棠太过大意,竟未发觉,导致□□无法承受,自爆而亡。”   “动了手脚?”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镇鬼之印,是不是?”   江云逸又看一眼太虚宫的几位长老,他们躲闪着目光,却也没有否认。   “而裴执玉略做修改,使它看上去与镇鬼印无异,但一旦有不轨之心,欲图将其占为己有,便会落得裴怀棠一样的下场。所以他结的是魍魉印,”他一字一句道:“这印镇的是最残暴、最凶戾的魔。”   裴执玉在白帝城时,替自己刚满一岁的孩子许下了两个愿望。   一愿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二愿他,不会给世人带来任何麻烦。   第一个愿望以父亲的身份许下。   第二个愿望以修士的身份许下。   前者是天堂,却也是无法触及的泡沫,后者是地狱,他命中注定的归宿。   裴执玉震碎自己的内丹,瞒着洛羲和结下此印。他知道两人不可能永远陪在景箫身边,甚至也不能保证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以他想到了这个办法,而禁术法印所带来的后果,则是——他只能活一百日。   他便用这仅剩的一百日,救下洛胭母女,联络江云逸善后,又给洛羲和安排好去处。   曾经的天之骄子沦为草芥浮萍,他在寒舍中偷偷记录着自己最后的生命。   直到某一个平凡的夜晚,洛羲和和他躺在一起,拉过他冰冷的手,才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气息。   他袖中落下的一张纸,写满了“正”字,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个。   —   “所以他结的这个印,除了牺牲自己性命,还有什么用?”有个坐不住的弟子忍不住出声询问。   “有用,怎么没用?”江云逸睨他一眼,“至少,不用你们去送死了。”   “洛羲和临死前,拼着一口气抽骨为刀,想让他彻底断绝魔念,但洛羲和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心中有魔念,逆骨便永远除不尽,更何况,那孩子幼年失怙,继而失恃,没有正确的引导,如何能在千千万万条岔道前,分辨出哪一条才是正途?”   “他先杀太虚宫二十四名修士,再杀淮阳十名流浪儿,最后又在天子殿前大开杀戒,”江云逸拿扇骨敲了敲脑壳:“像我们这种修士,这样杀念深重,早就走火入魔,更何况一个未经正式修炼的孩子?”   “那刀劈出的是无间地狱,每使一次,便意味着煞气溢走。”他指着山脚道道深谷,一挥手抓住一只吱哇乱叫的小鬼:“如若我没猜错,从第一次起,他便发现这些小鬼对自己极阴的体质来说,是上佳的鼎炉。久而久之,他已经与他的母亲,也就是当年被困在禁地蛊虫中的洛羲和,无异了。而他竟使了三次,三次早就足以唤起他体内的煞性了。”   “说回裴执玉结下的魍魉印。”江云逸道:“这个印,就是在事情快要失控前,让他自取灭亡。”   “如有迫不得已的那天,他也必定不会让任何人为难。”   这是裴执玉立下的誓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   自取……灭亡?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沐青鸢面色发白,手中紧紧攥着传音符:“譬如,如果有人能像洛羲和那样……”   “像洛羲和那样百年一出的圣女不存在了。”洛家家主静静开口:“自她逃走以后,我族中女修日渐凋零,灵识强悍者更是屈指可数,加之栽培这样一个完美的容……完美的人,需要耗费数不胜数的仙草灵丹,非是志在必得,我们不会再冒险了。”   “就算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她所要花费的时间,甚至可能,比自己的寿命还长吧……”   “如果真像江宗主说的这样,那真是太好了。”另一边,太虚宫的晚辈们喜极而泣:“真不愧是前任少主,总是能替我们分忧的。”   沐青鸢冷冷瞧着,只觉这群人面目可憎,索性走到一旁,眼不见为净。   她看了眼手中的传音符,面色中流露几许挣扎。   这件事是她和小蝉师妹之间的秘密,如今难道要告诉她,她至今为止做过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白费功夫?   —   枕边的传音符亮了亮,江衔蝉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东西在耳侧震颤,伸手探去,却摸了个空。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传音符,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少年将符纸放到一旁,抬眼看了看窗外的乌云压顶的天色,窗台上散着一小堆灰烬,被风卷走飘远。   他又低头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掌,面色却纹丝不变,而后抬起另一只完整的手,在面前虚空处笔直一划。   两个完整的“正”字。   作者有话要说:  爹娘的定情信物也送啦,离成亲还远吗?   感谢在2019-11-29 20:17:27~2019-12-01 20:1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向日葵的傲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苞谷 40瓶;glory1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60   “绣好了。”   江衔蝉这次认真做好的护身符和上回比起来,勉强能入得了眼了,照例绣着个人风格十足的大字。   “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立在窗边的少年回首,接住她迎空抛来的护身符,盯着这几个字,似乎有些出神。   与此同时,江衔蝉的手心,再次落下一串钥匙。   “还有?”她捏起来打量着:“这回是什么?”   “是最后一把了哦。”系统:“恭喜宿主,就快可以回家了。”   回家……   衔蝉抬起目光,从窗边那抹人影上掠过,抱起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转着手指间捏着的钥匙,伤春悲秋般叹了口气:“唉,突然不想现在就看……”   “宿主是还在等什么契机吗?”   江衔蝉思索半晌,忽然问:“话说,你们到底维修好了没有?”   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这玩意就一直爱理不理,问什么都回“系统维修中,请勿打扰”。   “我们在修复世界。”系统无可奈何道:“因为剧情线已经崩得七零八落,所以只得退而求其次,保证感情线是正常的。”   事实上,她见到景箫的第一面起,这个世界就已经崩坏了。   那两人的结局会变成什么样?   江衔蝉看着手中的钥匙,面前有道白光闪了闪,将她整个人融了进去。   嗯?强行开启?   白光退去,一抹青色背影缓缓突显,紧接着是他身侧的一扇木窗,窗外风景被一根横出的松枝挡去大半。   白雪覆盖着青翠欲滴的松针,雀鸟从枝头飞起的时候,一堆雪簌簌洒下,落地无声。   裴执玉修长枯瘦的食指轻轻点在怀中婴儿的额间,一道乌沉沉的光笼罩着两人,窗外明亮雪色流淌其上,如污泥上一层薄雪。   “……接下来,为父只能陪你百日了。”他温和的嗓音说道:“千万不能告诉你阿娘哦,这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   刚满岁的婴儿并不能理解他的话,只歪着头朝他笑,莹白的脸侧却缓缓爬出黑色的纹路,在肤下忽隐忽现。   “……希望这道印记,永远也不会在你身上显露。”他眼里露出一丝挣扎,嗓音微微颤抖道:“它彻底显现的那一日,便是你殒命之时。”   “你很懂事,所以,你做得到的吧?”   —   巨大的震颤将江衔蝉从回忆里强行扯了出来,整座殿宇摇摇欲坠,正濒临崩塌。   窗边的人影突然没了,她心里好似被一把巨锤砸了一下,跑到屋外时,才发现自山脚升起的魔障不知何时已经开裂。   无数被困在山顶整整十日的鸟兽往山下逃去,乌压压一片,遮天蔽日。   地面的裂隙也在合拢,恶鬼忙不迭躲藏起来,乌云中探出一丝明亮温暖的阳光,宛若一把利剑从九霄笔直地刺下。   狂风掀起沙砾,抽在人身上,实打实地发疼。远处被漆黑与葱绿交割的地平线处,逐渐出现一大群人,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们的叫喊声。   “魔物受死,今日必饶不了你!……”   “……为宫主报仇……”   “杀了他……”   他们喊打喊杀,所要讨伐之徒现正站在石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整片昏暗的天地只有这一束光,照射他们之间。而少年身上的滚沸煞气不见平歇,反而愈显凶烈。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谨慎地停下了步伐:“他……他不应该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吗?”   “管他奄奄一息还是生龙活虎呢!总之要亲手斩了他才行,不能放任这样的魔物存活于世。”   “说得对,现在就动手!”   一时间,五花八门的法器朝高阶上的少年飞袭而来,在空中留下的光芒宛若庞大的流星雨,在朝同一个方向坠去。   他只是随意抬了抬手,挥出的煞气便将这些光芒一扫而落。   那些迫不及待刚踏上第一级台阶的人首当其冲,煞气从身上滚过之时,他们便已经成了一滩血水。   后面一排的人勉强捡回一条命,只是缺了胳膊少了腿。   再后面便没人敢上前了。   景箫的目光一寸寸从这些人身上滑过。   玄色是太虚宫,白色是洛家,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是叫不上名字的小宗门……除了裴家,其他人都与他无仇无怨,只不过杀了他的话,便能使他们声名大噪。   毕竟,魔是那么少见,斩杀一只魔就更不容易了。   他又看了眼攥在手心的护身符,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他嘴角露出一个浅笑。   很奇怪,本以为这群无聊的人又会惹自己暴怒,但其实并没有,他反而觉得很平静。当自己不再为此困囿时,他也便不会产生任何杀意了。   但他脸上的纹路仍旧没有消除,并在不断加深。   他让江衔蝉永远在这里陪自己,就和父亲许下的第一个愿望一样,可望而不可求。他说的“永远”,其实只有十天。但只有这十天的时间,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存活过。   他一笔一划地刻完两个“正”字,倒计时便结束了。   就像裴执玉同样一笔一划刻完二十个,然后拉着洛羲和的手,在睡梦中悄然分别。   震天动地的巨响中,他好似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台阶下的人喊着要杀自己,只有一个人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回头,而是看着自己开始化为灰烬的手掌。   那片黑色的纹路宛若疯长的藤蔓,一直从脸侧爬到他胸口,有一把刺骨的火在体内燃烧。   他的双手最先消失,护身符掉落在地。   “江衔蝉……”   接下来是整条手臂,身体所化的黑色尘沙吹进天地间唯一一束阳光内。   那里是飓风温暖平和的中心,就连灰烬也被镀上一层金光,像夏夜里的萤虫,安详而缓慢地飞舞。   “我很高兴——”然后是他的双腿,他还能说话:“能喜欢你,我很高兴。”   在意识消失之前,仿佛有人从背后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   江衔蝉碰到了他的衣角,下一瞬手里便只剩下了衣服。   识海里那个坐在她影子里的少年站起身,朝她挥了挥手,他逐渐变矮,又变回了十岁的孩童模样,脸上狰狞的纹路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一刹,她所留下的渺小的影子扩散开来,像初升的旭日一般将浩大的光铺满地平线,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都被光填得满满当当。   “终于……解脱了。”   那一片沃土上,开出了一朵蓝色小花,静静在风中摇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   感谢在2019-12-01 20:19:00~2019-12-02 16:4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临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裴珍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苜蓿 5瓶;临溪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归档重来   江门宗三年一次的奇门试法又开始了,江衔蝉带头发起了组队邀请,其下拥护者甚众,大多数是今年新入门的小弟子,资历浅,一心想抱大腿。   但很可惜,今年江寻鹤和沐青鸢已经作为满级大佬退场,这两条金大腿抱不上,于是江衔蝉便成了炙手可热的目标。   “你们要和我组队?”江衔蝉打量着面前几个刚入门的小师弟,抱手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新人菜鸟们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们很靠谱的,小师姐说什么我们都可以做到。”   从万人宠溺的“小师妹”到如今被人依赖的“小师姐”,江衔蝉还真有点不习惯。她卷着发梢,想了想道:“没什么其他要求,你们别跟着我就可以了。”   “可我们是一组吧,小师姐不要我们帮忙吗?”   江衔蝉“嗯”一声,“你们有胆去迷途崖的话,跟着我也可以。”   “迷、迷途崖?”新人们缩了缩脖子:“可、可是,门规里不是说了,那是禁地不能乱闯吗?”   江衔蝉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知道门规里是这样写的。”   “所以师姐为什么还要去啊?”   “那当然是因为——”江衔蝉慢吞吞道:“门规就是用来违反的啊。”   远处的江云逸打了个喷嚏。   “怕被受罚?那完全不成问题,你们知道今年的裁定者是谁吗?有他在,我可以给你们开后门哦。”   远处的江寻鹤也打了个喷嚏。   “哈哈,开个玩笑。”江衔蝉皮这一下很开心:“除非我成了无可救药的路痴,或者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才会去迷途崖那种凶险的地方。”   —   组队事情解决后已是深夜,丫鬟端起油灯轻手轻脚地带上门,最后一丝光线便被关在了门外。   江衔蝉从被子里悄悄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而后趿了鞋下床,从衣领里拿出一枚琥珀,被她体温捂久了,连摸在手里也是暖暖的。   琥珀外圈是一层浅淡的黑紫色,里圈则是云絮般的乳白,隐隐露出一个小人的形状,有完整的头颅和四肢,只不过没鼻子没眼睛,单纯只是一片小纸人。   江衔蝉把琥珀放在琉璃灯盏内,灯盏便也亮出一圈光。   “对不起啊,今天太忙了,没时间跟你说话。”她双手合十,真诚地向它道着歉。   小人周身光芒宛若一片清澈的河水,将它浸在其中,光芒在流动,便显得仿佛它也在动。   “你向我点头,那说明你原谅我了,是不是?”江衔蝉拿手指摁了摁琥珀,接触的瞬间一缕白光又渗了进去,那团混沌的小白人似乎变得透明了一些。   “这是拿到你死魂后的第一千零六十八天,你的身体终于彻底成型了。”她从灵囊内拿出纸笔仔细记录,那上面满满当当地一排字。   人死不能复生,魂魄则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但景箫不一样,他是被煞气滋养从而孕育出的魔。   在他身躯化为灰烬的下一刻,江衔蝉用琥珀圈住了他的死魂。   第三十天,琥珀是一团乌黑。   第五十二天,她用灵力浇灌的方法起效了,琥珀里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   第一百天,黑色变少,白色变多了,嗯,白线也多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天,大发现!琥珀里居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小小婴儿!   江衔蝉去请教了沐师姐,沐青鸢笃定地告诉她,这是死魂在净化重塑,至于肉身……因为魔物以世间邪煞之气塑体,死之后便烟消云散,所以现在,他会天地灵气塑体,重塑后成为什么模样尚是未知数。   第二百天,婴儿在以远超常人的速度长大,成了一个小孩的模样,可惜不会说话。   第三百天,同上。   ……   第四百天,同上。   ……   第一千零一天,现在是少年的形态。   第一千零五十天,停止生长,还是不会说话。琥珀内的黑色被挤到边缘,已经快没了。   第一千零六十八天,同上。   “终于快结束了啊,怪不得学者都是秃子。”江衔蝉往后一靠,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   变秃了,也变强了,真是让猛男落泪的现实。   她一口气叹得又重又长,自言自语道:“这个课题就叫做——关于人体重塑培养的实践研究,第一作者江衔蝉,第二作者沐青鸢,第三作者温……”   “请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想起一道声音。   江衔蝉惊起,却压根没发现一道人影。   “我在这里。”那声音有些无奈:“低个头。”   江衔蝉往下看,只见琥珀内那个小小的白人动了起来,它看看自己的手脚,又抬起空白的脸,“这几天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江衔蝉关注点和他不同:“你没有眼睛,怎么看见我的?……不,你连嘴都没有,为什么能说话?”   “……”它静默片刻,道:“总之,很感谢你,虽然你说的我听不懂,但你在我耳边说说话,我至少不那么无聊了。”   其实从方才起,江衔蝉的脑袋一直是混沌的,现在她终于接受了“这个纸片人其实一直有意识,而且居然会说话”的事实。   她有一种自己浇灌的小树苗长大了的感觉,一时间感动不已。   “谢谢你,我明天就要走了。”   “诶?明天就要……”虽然沐青鸢跟她说过,等到了一定的成熟期,重塑的死魂就会回到躯体中。   但走得这么突然,江衔蝉觉得自己显然没有做好分别的准备。   “那你……你还记得……”   “不记得了。”纸片人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我有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但我不会继承前世的记忆,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想问我的话,我也一无所知。”   它有模有样地作了一揖:“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江衔蝉坐直身子。   即便知道它离开琥珀后,记忆也会随之消失,但她还是煞有介事地朝它伸出一根食指:“那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衔蝉,是江门宗的弟子,欢迎你来找我玩。”   纸人也伸出手,和她食指指腹碰在一起。它的语气有些迟疑,而后变得笃定:“我叫……景箫。”   —   天光在眼睫上跳跃。   江衔蝉趴在桌上睡了一夜,醒来时腰酸背痛,手心仍旧攥着那枚琥珀,只不过琥珀光芒不再,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真的走了啊。   她打了个哈欠,机械地穿衣洗漱,带上装备出门。   同组的六个人早已在集合点等着了。   “这是幽沼密林的图纸,我们照着红色记号标记的路段走,就可以了。”她井井有条地给他们安排好任务,众人便干劲十足地出发了。   —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悬崖边,两股战战地抱住粗壮的树干,以免被呼啸的崖风刮下去。   崖底带着腥味的风卷起,一片紫色迷障浮在半山腰,隐隐能看见蜘蛛毛茸茸的长脚。   “小、小师姐,我们好像……迷路了。”   江衔蝉往下看去,当年被折断的树枝已经长出了新芽,翻涌的紫色雾海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想起昨天自己立下的旗帜,又看了看应该要去的目的地,不免觉得有些牙疼。   她一个人果然还是不行啊。   “等等,那边好像有人。”一人忽然伸长脖子,指着下面:“有个人在下面哎!”   一个白色的身影贴着峭壁,像大海中的一片小帆,随时随地都有翻没吞噬的危险。   所有人的心都被高高提起。   “是不是和我们一样迷路的师弟?”   “比我们更惨,他落单不算,还掉下去了。”   “别废话了,快喊人来帮忙,晚了要出人命了!”   这番七嘴八舌的功夫,小白点忽然借着一旁的树枝往上一跃,一下子与崖顶拉进了不少距离。   他扒住一块突石,明亮有神的目光掠过崖顶众人,却不说话,更没有开口求救。   他双瞳如平湖,目光扫过江衔蝉的时候,也未泛起一丝波澜。   “把手给我。”衔蝉主动开口,探出大半身体,朝他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对方看了她一会,却只靠着自己蛮力,双腿在峭壁上一蹬,借劲翻了上来,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   他穿的是素服,背着个长条形的物什,袖口、裤腿处都用束带扎紧了,显得身形纤瘦但有力。   虽然造型变了,但感谢神奇的造物主,这张脸还是这么原汁原味。江衔蝉默不作声地想。   “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她身后传来不满的嘟哝:“小师姐好心要拉你一把,你怎么理都不理?”   这看上去不大好相处的少年听闻此语并未生气,而是转身正视着那人,一板一眼地解释:“你们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若我拉住她的话,她会被我带下去的。”   他的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让人想到凌晨草叶上的露珠。   江衔蝉不禁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女娲用陶土造人,哪吒用莲藕复活,他原来的肉身陨灭了,如今这具身体是拿什么拼成的呢?   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也朝她看来,眼瞳清澈见底,宛若光泽潋滟的黑曜石。   江衔蝉赶紧清了清嗓子,“我是这些人的领队,你是?”   大约是她先声夺人地表明了自己的地位,他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分郑重。   “我叫景箫,之前有人替我写了封推荐信,让我来找江门宗江宗主。”他顿了顿,瞥了眼身旁万丈峭壁:“来的时候迷路了,不小心闯进了这山崖,又不小心惊动了崖底的凶兽,为求自保,我只好动了手,这是那妖物的内丹。”   说罢将手心一粒又白又圆的东西递给他们,又十分正气凛然道:“既然在贵派领地猎得,便是贵派的东西,当物归原主。”   众人:“……”   说好的禁地有来无回呢?禁地好没有面子啊。   少年目光逡巡一圈,将众人五花八门的脸色尽收眼底,蹙着眉尖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江衔蝉一把夺过内丹,不客气地说:“想见我爹是吧,跟我来,这个就给我当报酬。”   给他写推荐信的人,应当是江云逸派出的,他从头开始修行倒也可以,只不过对她来说,难不成也要从零开始?   江衔蝉莫名觉得郁闷,明明昨晚道别的时候还故作洒脱。   她敲了敲系统:“还在吗?”   多年不见,系统还是冒得很快:“在的~”   “修好了吗?”她万年惯例先寒暄了一句。   “现在是作为原书番外篇的世界存在。”系统:“也就是男女主联手振兴宗门。”   江衔蝉“嗯”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目标的好感度,是多少啊?”   系统突然没声。   她尴尬地笑了笑:“开个玩笑,他刷新重来了,数据什么都归零了,好感度肯定也……”   “真奇怪啊,宿主。”系统万年不变的电子音里出现一丝波澜:“攻略目标的好感度,现在是……100%。”   江衔蝉的脚步忽地停住了,她感觉身后有轻盈的林风拂过,树梢在沙沙作响,以及,自己的肩膀被轻轻碰了碰。   她回过头,少年站在身后,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来,虚拢成拳。   “这才是真正送给你的东西,那颗内丹不算。”   手掌缓缓打开,一朵蓝色纤细的小花,在婆娑光影下摇晃着脑袋。   接受光的洗礼,本应将过去的记忆和黑暗一同摒弃。   但有人在他心底留下一朵花,固执地将最美好的记忆藏在了花蕊里。那是腥风血雨的杀伐中,他唯一珍视的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个番外~今明后三天评论区掉红包   接下来要开的文是这篇→《穿成炮灰替身后,和反派HE了》   如果小天使感兴趣的话,欢迎收藏   以及下下篇《我与暴君青梅竹马》   这本和之前写过的《暴君攻略守则》同背景,不过会改大纲和剧情   因为当时三次元有事,所以完结得比较匆忙,现在想重新写一下他们的故事   从小团子开始的青梅竹马文   这篇文因为女主是土著,所以风格可能没有穿书来得轻快,大家根据喜好收藏啦~   文案如下:   当朝太子蔺湛,早闻睿智,允资守器,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朝野称道的贤君   只有薛棠清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孤女薛棠六岁时,以父荫接入宫中抚养   经过开满紫藤萝的长廊,她看到一只被扯断脖子的鹦鹉   俊美少年站在那片张牙舞爪的花影中,指缝间淌着血   森冷的阴郁是基调,虚假的纯真是点缀,他嗜杀嗜残,并以此为乐   后来,他的乐趣变成了薛棠   再后来,薛棠死遁去找远在边疆的兄长   留他一人在深宫中挣扎   最后见到他,年幼的太子变成了年轻的帝王   他一步步从宝座上走下,收起身上狰狞的逆鳞,小心翼翼将温香软玉搂入怀里   ——他心中住着凶兽,而她是唯一的枷锁 第62章 番外(二合一)   (一)喜结连理   景箫回来的第三天,江衔蝉仍旧感觉不习惯。   她摸摸他的脸,又冷又冰像块冻豆腐,又摸摸他胸口,这处人体最温暖的地方同样也冷硬得像块石头,且泛着丝丝的寒意。   她豁然开朗:“我知道了,你是石头做的。”   “……乱讲,这只是因为初期不大习惯新的躯体而已。”景箫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将她拉进怀里,“大约过三十来日,这具身体便和普通人无异了。”   温暖的拥抱给了他一点熟悉的感觉,景箫抬起胳膊摸了摸她的发梢,手往下移想去楼她的腰,她却从怀里抬起头,“我替你把床铺好。”   他的手于是落了个空,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大红袖袍上,红色的蜡烛有婴儿小臂粗,流下的烛泪层层堆叠,宛若仙人脚下高垒的云雾。   少女浅青色的背影掩在纱帐后,跪在被褥上时露出流畅优美的腰线。   是他们的新房啊。   他回来的第一天起,江门宗便有两件事传开了。   第一件是江衔蝉又双叒叕拿到了人面蛛的内丹,简直又是老天掉下的一张馅饼。   第二件是江家主又收了一名弟子,嗯……同时也是准女婿,次日订婚,再次日成婚,这一番风卷残云、快刀斩乱麻的操作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江衔蝉将被面上的花生、红枣、桂圆、莲子这些容易硌人的东西都拢到一旁,然后安安静静坐好。   她的脸被一双微凉的手捧住,被迫俯下头。而景箫半跪在她身前,仰头尝到了她唇上胭脂的味道。   “那我们……”   “睡吧。”   “诶?”江衔蝉愣了一下。   景箫面色正常,如果她没理解错,这句话应当没有弦外之音,单纯只是字面意思。   她原本还特意为此补了不少课来着……   江衔蝉局促地摸了摸发梢,掀开被子缓慢地挪腾进去,又悄悄觑了他一眼。   总觉得换了身体之后,他整个人也变得不同了,难不成真是石头做的,所以无欲无求?   她耳朵红了一下,翻了个身,捂住脸缩进被子。   她在想什么……这样不是正好吗。   身后传来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初秋晚上委实有点冷,她短暂地感觉背后一冷,很快又被一阵微凉的触感笼罩。   “我现在还没适应新的身体,怕伤到你。”他环过她的腰,埋进她颈窝:“所以,先休息吧。”   衔蝉一僵,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但她现在睡不着,试图扯个话题来缓解沉默:“那个,我现在还能去你识海看看吗?”   景箫微怔,片刻后弯起嘴角:“随时都可以。”   衔蝉转过身,对上他黑亮的眼眸:“礼尚往来,你也可以来我的识海。”   左右现在无事可做,她率先闭上眼,探出了一缕灵识,找回了那么一点熟悉的感觉。   那里是一片风轻云淡的天,她看到了满满一大片的琉璃繁缕,宛若蓝色的海洋,在风中翻滚起浪。   她俯身碰了碰其中一朵,蓝色花瓣轻轻颤动着,而后突然像含羞草一样收拢,将她的指尖包裹起来。   江衔蝉微微一惊,她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而后只觉浑身被一道电流贯穿而过,又酸又痛的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每一片肌肤都在战栗。   短暂的酸痛过后,又仿佛置身温水,潺潺水流包裹着躯体,每流过一股,便是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景箫感觉掌下的肌肤逐渐变得滚烫,他把软成水的少女搂紧怀里,她也主动拥上来,蜷缩进他怀里,眼尾迤逦着一抹殷红。   他埋首在她颈窝,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朵正在下雨的云,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内。   他在她的识海里,同样看到了蓝天白云,仿佛因为彼此的吸引,所以两处的风景连成了一片。   (二)如若青梅竹马   江衔蝉十岁的时候,父亲领回了一个同龄的孩子。   身形纤瘦的少年站在江云逸身旁,面色清冷,有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孩童的萧寒感。   江云逸摸了摸少年的头顶,他微微往后躲了躲,江云逸的大掌便尴尬地停在半空,好在他并不介意,叮嘱兄妹两人:“他是我一个好友的遗孤,你们兄妹要将他当成亲人对待。寻鹤,你是长兄,更要多加照料。”   江寻鹤面色凝重,好似接下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郑重其事道:“是。”   江衔蝉拉着兄长的衣角,乌黑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一圈。   沉寂许久的脑海里,响起一道电子音:“剧情线已更改,攻略目标出现。”   在她面前的,是还未经历凄风苦雨的小反派,与原书中多舛的命途相比,如今的他才刚刚经历父母双亡。   父亲裴执玉在他刚满周岁时去世,在他的记忆里并未留下多么浓重的身影。母亲洛羲和身染重病,好在江云逸途径槐江小镇时发现了隐姓埋名的她,暗中帮扶保护,一直待她托孤于江云逸,才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地离开。   没有刀光剑影的杀戮,没有切齿拊心的欺骗,原属于他的命运错轨,他现在仍是一张白纸,没有溅上一滴血,也没有染上一滴墨。   十岁的景箫微微垂头,生离死别的悲恸、人生地不熟的陌生感,让他觉得自己举目无亲,形影相吊,像一株紧紧闭合不愿舒展的含羞草,哪怕是眼前这个大叔温暖的手掌也安抚不了。   一只手伸过来,飞快地在他手心塞了什么,他只顾垂目看着地面愣神,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错愕地抬起头,目光循之而去,江云逸正满脸严肃地给江寻鹤提门规要求,江寻鹤的身后站着一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届笑春桃,唇绽樱颗,正从她兄长宽大的衣摆后探出脑袋,狡黠地朝他眨了眨左眼。   他的手里,刚刚被塞了一颗松子糖。   —   “离他远一点,听说他娘是孕育魔物的炉鼎。”   “真可怕啊,他和我们一起修行,不会走火入魔吧?”   自从江门宗与太虚宫撕破脸后,便有不少造谣生事者飞短流长,久而久之,流言蜚语渐渐在江门宗内部传开。   独自坐在窗边的少年站起身,窃窃私语声骤然停了。   他是家主亲自带回宗门的弟子,任谁都得卖个面子。无论是人前人后,说他坏话,无异于忤逆家主。   “景、景师兄,回去了?”   这些人不约而同给他分开一条道,挤出假笑和他打招呼。   景箫放慢脚步,瞥了那人一眼,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挂着一滴豆大的汗珠。   他在畏惧。   然而这不是由于实力身份的畏惧,而是源于其他方面、发自心底的恐惧,看一个怪物似的眼神。   景箫又兴致恹恹地收回目光。他特意向江云逸讨了个隔绝于世的住处,便是为了不想和其他人同行。   在这条独自走了千百遍的小道尽头,他看到一抹身影,踮起脚朝他招手。   “我们一起走吧。”   景箫匪夷所思地看了江衔蝉一眼,她笑吟吟的,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没头没脑。   “小师妹,你和我的住处隔着一座山头。”   面对他的质疑,她笑得浑不在意:“师哥你看,下课后天色很晚了,回去的话要穿过一片密林,我怕里面有妖兽,所以我能和师哥你结个伴吗?”   这是景箫来到江门宗的第三个年头,因为父亲是江云逸挚友,所以他也算是半个养子,和其他弟子比起来,他同江衔蝉的关系更亲密。   “师兄”和“师哥”,差一个字,却藏着三年千回百转的羁绊。   景箫看着前面的岔道,脚步一顿,走向了另一边。   两人住处相隔十万八千里,当然不能同道而行。   那就……先送她回去吧。   走着走着,他发现江衔蝉在往自己这边挨,温暖的指尖时不时擦到他手背。   “小师妹,你要把我挤下去了。”他已经走在了小道的边缘。   “哦……”温暖的手指做贼心虚地缩了回去:“对、对不起……”   江衔蝉无可奈何。   只要能碰一下,她就能知道他如今的体质如何了。   可他怎么一直往旁边躲呢?   两人一左一右,默不作声,月色如水,潺潺流过草木,流过脚下的小道,江衔蝉屋前那棵繁盛的海棠树若隐若现。   身旁人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只短短一会,便松开了。   好似飞雪擦过春水,五指相碰的触觉仍停留在各自的掌心。   “你方才鬼鬼祟祟的,就是想做这个吧?”景箫移开目光,拿出鄙夷的口吻:“你这么怕黑,难道以后要像小孩子一样,牵着手回家吗?”   他丝毫没发觉,江衔蝉方才趁机在他掌心注入一丝灵力,暖黄的光仿佛萤火虫亲吻着他掌心。   也许只是她指尖留下的温暖。   “好啊。”她顺杆往上爬,嘴角却露出甜丝丝的酒窝:“那我们以后就牵着手一起回家吧。”   “……”   景箫落进了自己布下的陷阱里,他甚至没有想到,江衔蝉有自己的仆从,为何偏偏要他陪着一起回家。   —   临近年底,江衔蝉自告奋勇动手包饺子,宗门上下人人有份,小小的厨房里热气蒸腾,一片蓝白海洋。   “我随机放了一枚铜钱在饺子馅儿里,能不能吃到,就看你们谁运气好了。”   “只有一枚吗?”在座有人腆着脸偷偷道:“小师妹,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给师兄开个后门吧,师兄好几年没收到你的祝福了。”   江衔蝉一勺抡过去:“扯吧你,我今年才开始包饺子的。”   江云逸从后门偷偷溜进来,趁女儿不注意盛了碗饺子,挨个咬过去,最后泪流满面地执着管家的手哭诉:“那孩子果然没给我留铜钱……”   “家主不用伤心。”管家指着一旁若有所思盯着碗底的江寻鹤:“看样子少主也没有。”   江云逸瞬间觉得平衡了。   一片喧闹中,景箫夹起一只饺子。   而后一口咬到了硬邦邦的东西。   一枚金铜色圆滚滚的铜钱漂浮在浑白的面汤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字。   ——要、开、心、呀。   他的目光在一片不分你我的蓝白色中,精准无误地找到了江衔蝉。或许是因为忙了一天的缘故,她趴在一张椅子上打着盹,手里捏着的汤勺摇摇欲坠。   走近了,才看到她脸上滑稽地挂着几团白面,竟也没人提醒她去擦。   “醒醒,别在这睡,会着凉的。”   景箫推了推她,她手指动了动,仿佛是无意而为,顺势往下一滑,无比娴熟地拉住他的手。   如同回到两人走过无数次的小道,飒飒夜风吹拂,她手上的暖光忽明忽灭,一股潺潺暖流,顺着交缠的五指流进他的识海。   原来如此。   景箫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她执着于让他走这么一段远路,为什么他从小便起伏不平的识海在缓缓变得风平浪静。   一开始,他觉得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而后他发现,这是你情我愿的隐秘情愫,现在他总算明白,原来她自始至终都陪伴着自己,如影随形。   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在喧嚣的夜风中,在无知无觉的酣梦里,碰上少女柔软的唇,就像尝到她偷偷塞给自己的糖,无论何时,都是心尖上永不淡去的甜。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不算字数,稍微来点碎碎念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