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病弱前任又双叒吐血了》作者:胸毛迎风飘   简介:1   宁琅有一个前男友。   前男友长得帅,身材棒,修为还高,就是时不时吐一口血,挺考验心脏的。   但爱吐血,也没事,反而特别有一种病弱美人的风骨。   宁琅挺爱他的。   否则也不会为他拯救世界,为他修无情道,为他和魔尊同归于尽。   战死后,宁琅回到了十年前。   同样重生的前男友一把封了她的绝情脉。   宁琅当时就蒙圈了。   “不,不是,你封了我的绝情脉,我还怎么修道?”   罪魁祸首很淡定地回了她三个字:“不修了。”   宁琅继续懵:“我不修道还怎么救世?天道不是说我是它选中的命运之子,只有我才能拯救世界吗?”   宁琅旋即瞧见前男友的脸上出现了‘去他妈的天道’这样的字眼,但脱口的还是三个字。   他说:“我来救。”   他信誓旦旦地说完,便立刻吐了一口血,还是宁琅熟悉的那口老血。   大抵是见着她眼中恍然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前男友淡定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为了让她安心,又很是有干劲地道:“阿宁不要再修无情道了。这世,我来救。”   完了又是一口血喷在了宁琅的鞋尖前。   “……”   宁琅不禁怀疑起,她的前男友是不是打算靠一天一口血把魔尊喷死。   2   修道一事,宁琅天资平平,除了勤奋之外,就只剩下勤奋了,重生后迟迟不能入道。   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当个凡人。   直到惊变突现,从漫天血光中,她看到了前世今生无数惨死的同门,看到日日为降妖除魔累得吐血的东朔,看到被妖魔一招瞬杀的万千凡人。   她突然找到了自己的道。   面对灾难,她义无反顾地回首,迈出两步。   一步入道,引气入体。   再是一步,破知微境,登合一境巅峰。   那日,天昏地暗,当她站出来时,天地之间顿然有了光。   *男主疯批人设   *男女主皆恋爱脑   内容标签: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越吐血 我越鸡血   立意:问心求道 第1章 一 重生于初遇之时。   宁琅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男人。   她知道,不出太久,她的前任道侣便会出现在她眼前,然后朝她吐第一口血。   那一幕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毕竟修士大多拥有健康的体魄,非常耐打,吃了一套攻击后连一片血皮也不掉,是常态。能上一秒看上去好端端,下一秒平白无故吐血的人,非常少见。   她的前任道侣东朔,便是之一,修士中堪称珍稀动物一样的存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很珍惜他。   话说远了。   宁琅回到兀臬山驼峰,回到她的竹屋,也不过是三息之前的事。   闭眼之前,她还在和魔界至尊殊死缠斗、自曝元神和他同归于尽。睁眼之后,魔尊不见,甚至一瞬从仲夏到了隆冬,天地之间,素雪纷扬。   场景一瞬转换,对宁琅而言也不是太特别的事情。   她已经习惯了。   自她以铲除天下妖魔为己任,便没日没夜地修炼,人不是在和魔干架,就是在找魔干架的路上。   幻境,是魔最惯用的招数,但对她不管用,她是修无情道的修士,不仅对魔没有什么感情,对人物事俱没有,天下之间不可能有能困得住她的幻境。   于是,她挑遍了人间所有大摇大摆的魔,成功把他们摁在地上锤,逼着他们叫祖宗。   当宁琅发觉自己能从他们求饶喊奶奶时得到快感,她也常常怀疑自己修了一个假的无情道。   但大概不是假的。   否则不能解释,重生前,当瞧见东朔为了救她而以血肉之躯,生生吃了魔尊一击,她都了无波澜,甚至暗为魔尊喝彩,好一个声东击西阴得漂亮,只是出于不能让东朔死的执念而和魔尊同归于尽。   可重生后,逃掉的情苦,全都回来了。   哪怕只是想一想东朔吐血的画面、他在她修无情道时仿佛受尽了煎熬的眼神,便心痛得揪起,泪水不要钱地掉。   是,宁琅知道自己重生了。   自爆元神的修士没有轮回转世,魔的幻境不能剥夺她的道,让她从无情人变成有情人,如此,只能是重生了。   重生于与他初见之日。   宁琅手背擦了擦无意识下哭得稀里糊涂的脸,从竹屋前的石凳上站起,踏雪而行,主动去迎从天上御剑飞行而下的两人。   可堪堪走了两步,仅是瞥见站于飞剑之后人的衣角,她陡然顿足,恍然脚在地面扎了根,无法再动。   她不敢见他。   “宁……琅?”   先从飞剑下来的人是重明天,他是宁琅当前身处驼峰这一峰的峰主,掌管驼峰大小事务。   他为人和善,平日行事说话都是不紧不慢的。   可一遇上魔,重明天截然是另一个人。回想起他双目一瞬鼓如铜铃,面貌狰狞,嘴里还不断大喊“去死!快死!”,只觉他比魔还要像个魔。   宁琅一介凡人,能生存在兀臬山这座仙山上,全多亏了他的照拂。   当下,见宁琅双眼微微泛红,显然刚哭过,重明天连叫她的名字时也捎上了迟疑。   宁琅捏造了哭因:“看到峰主您健在,弟子太高兴了。”   “……”   重明天默了一下,脸上多出怪异,只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便缓缓道来:“宁琅,我此行只是去郁州参加寿宴,是喜事,没有生命危险。”   宁琅知道重明天这一行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干过最大的事也不过是从惨遭灭了门的中州济世宗,把她前任道侣捡了回来,带回了隐门,送到她的跟前而已。   宁琅的解释是假,为重明天的健在而高兴是真。   彼时道来是寻常。   现在想来,重明天大抵是从没想过要活着回兀臬山、回隐门,上一世的最终一战里,他杀得比谁都要凶猛,一脸穷凶恶极,差点惹得不熟悉他的修士误伤友军。   当时,重明天护着她,为她破万魔围攻,一路对魔口吐芬芳,拼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阵势,也要送她到魔尊的身侧。   最终为她,为自己,为天下人而战死,又把仙器屠魔交付她手中,让她继承他的遗志。   宽剑屠魔重一钧。   宁琅现在回想,只觉当时的自己接过了一座山。   “峰主,您以后不要再把屠魔给弟子了,太重了,弟子实在承受不住。”   “……”   他什么时候把屠魔给过她了?   重明天又默了一下。   他很纳闷,不清楚自己怎么只是去其它地方参加了一回寿宴的功夫,自己最照拂的小辈便变得古古怪怪了。   心中狐疑,重明天到底没有接过话头,只想着先把正事给办了。   “你随我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重明天往竹屋的方向迈了一步,示意宁琅跟上,又朝宁琅一直不敢看的地方解释道:“小友稍等片刻。”   宁琅的余光窥见由重明天带回来的少年颔首。   一眼后,不敢多看,多留,转身同重明天进了竹屋。   宁琅是凡人,无功法护体,竹屋内点了火炉,暖融融的,被暖气一煽动,等宁琅意识到了的时候,又是被鼻涕眼泪水糊了一脸,非常狼狈。   回首,从来只在宁琅的眼里见过打哈欠冒出来的眼泪水的重明天,瞧见她脸上稀里哗啦的惨状,又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不对劲,立马严肃起来。   重明天问:“发生了何事?是我不在的时候,你让人给欺负了?”   发生了很多的事。   但不好解释,也解释不清。   便摇了摇头,否定了重明天的猜想,回道:“我觉得很愧疚。”   重明天琢磨了琢磨,问:“你可是做了对不起隐门的事?”   “不是。”宁琅摇头,“我觉得自己伤害了一个人,所以愧疚。”   确实是很愧疚的,对东朔。   她曾埋怨过他,为何在她修无情道的时候,不拦一拦她。如今细想,她修道时,痛苦的人,其实只有他一个。   也因此,她虽然很想他,想见他,却又不敢去见他,连正眼也不敢看他,只敢偷偷摸摸地用余光瞄他。   与他对上视线,宁琅怕会想起,想起他上一世时时压抑在眼底深处的痛楚,想起她曾经如何伤害过他。   这会的重明天自是不知发生在宁琅身上的事,他想着宁琅每天都在竹屋里睡大觉,见的人少之又少,能对谁愧疚。   又问:“那人是谁?”   宁琅不好把东朔的名字说出去,只道:“一个男人。”   重明天:“……”   这就不归他管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管,他无道侣,没有什么感情经验,一心除魔,最能理解的情大概是生死之情——他生,魔死,的生死之情。   可瞧见眼前他最是关照的弟子似乎很需要帮助,走进漩涡里出不来的样子,重明天只好搬出往日训诫其他弟子的宗门教训,试图开解她。   “行事做人修道,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即可,无需多想。”   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宁琅一愣,后似有所醒悟,偷偷领会了什么,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双手抱拳,一本正经道:“是,弟子受教了。”   重明天孺子可教地点点头。   处理好了弟子感情/事件,重明天放下心,把事说到正题上。   捋了捋,他说:“外面的少年你方才也见过了。他来自中州济世宗。”重明天停了一下,才接着道:“济世宗一月前被魔灭了门,只留了他,我打算让他暂住隐门。我需时日去与掌门商量,因此这几日,你且好生照顾他。”   宁琅默了下,又抿了抿唇,拒绝:“弟子……不愿。”   “为何不愿?”   虽是在问,可在重明天心中,宁琅的拒绝反倒坚定了他的决心。   一来,他是想着两人有相仿的经历,能相互照拂。   二来,是重明天担心把孱弱单薄的少年带去峰顶后,会被隐门的弟子们给生吞了。宁琅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知她绝非见色起意之人。   重明天其实没有想错,也没有看错人。   上一世,宁琅确实是坚持了足足两年,才终于主动对东朔伸了手。   ……   重明天又想,宁琅既因男人患了情伤,如此便需要一个新的男人,帮她修复情伤。   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好,是一举三得,便铁了心要把这重任交托给宁琅,于是只当听不见她的拒绝,交代完余下的话,慢悠悠地掐了个诀便遁走了。   宁琅总觉得重明天掐诀遁走的模样像极了逃跑,她也挺想追上去的,问一问峰主他行事做人修道,是不是真的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但她追不上。   她现在还是凡人,一个不会心法,不会术诀,只比之普通人更能打一点的凡人,是随随便便一个有封号的魔抬一抬尾指,便能瞬间秒了的渺小存在。   也因此,宁琅想,她怕是还要再修上一回无情道的。   她只能修无情。   因她资质平平,没有半点修炼的天赋,只算算时间,也不太够。   哪怕是前世被天道钦点为命定之人后,享尽各门各派的天材地宝、内功心法,也只能勉强跨入登擢境的门槛,自此以后,难再提升一分一毫。   她绝望。   知她是天下大劫中的关键的众人都很绝望。   遇了瓶颈、修为停滞不前也是常事,修道一事,长则数百年,短则几十年,不是比旁人多得到一点好东西,便能一步登天的。   可当时,宁琅没有更多时间了。   天下大劫将至,魔界至尊即将攻入人间。   便有人建议她修无情。   论得上是旁门左道的无情道是条捷径,能帮她突破这个瓶颈,代价是抛却三情六欲,忘掉爱恨情仇,成为一根木头,一个没有感情的修炼机器。   宁琅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想,只要能让她变强就好。   她一定要变强。   中州济世宗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东朔也是如此,为此,他可以拼上性命、一切。   宁琅不怕死,她唯独害怕他死。   她不想他死。   一点都不想。   所以,哪怕重生了,她也必再修无情,趁东朔为救苍生而失去生命之前,再去把魔尊搞死一次。   既修无情,也许她不见他会更好,不和他成为道侣,不和他产生感情。   他不会痛苦,她也不会。   正当宁琅思量着该如何从眼前的困境脱身、怎么在不和东朔见面的情况下安顿好他,竹门外先传来响动。   宁琅听见东朔咳了几下。   她对他实在太熟悉了,甚至于他的咳声都能分门别类,比如说,一边咳一边吐血型的,咳个饱再一次性吐血型的,咳了没吐因不想她担心便生生咽下去型的。   当然,也有不会吐血型的。   但这次显然不是。   身体总是比脑子要快一步的。   等宁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一个箭步上去拉开了门。 第2章 二 心还在,是热的。   霎时间,冷风拂面,四目相对。   他撑着一把木伞,遮絮絮飘雪,站在天地之间。   少年面容清隽,皎皎如月,双目的清亮十年不改,善良又正直,似装了万千黎民天下苍生。   望她时,又独独只有她一人。   比如此刻。   宁琅实在说不上这一眼的滋味。   她总觉得东朔的目光太遥太远。明明两人眼下不过三丈之距,却恍然隔了千山万水,又隔了许多重岁月。   宁琅觉得自己是一朝回到了修无情道之前,情感过剩,忍不住要抒情一番,便从东朔看她的这一眼中,生出了子虚乌有的幻觉。   她轻咳一声,缓解心中尴尬。   东朔也咳了几声,团团白雾在他唇边逸散。   他的几声咳里伴了血。   哪怕他已经惯常捂了嘴,仍是有点点鲜血滴落雪地,晕开,红梅一般。   也许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咳血,余光扫到脚边的血梅时东朔愣了愣,也只是一下,便抬头看她。   他的眼神里还捎上了几分茫然,衬得劲瘦的身姿更是可怜,看上去很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宁琅的心一瞬揪了起来,不敢再看他。   也是同一时间,她的身体又自动给出了反应,啪的一声把门给摔上了。   “……”   门摔上后,宁琅自己先傻眼了。   不、不是,她为什么要摔门?!   她是不想见东朔不假,也确实因为他的样子而心软了,但东朔是重明天带回来的客人,此时的他遭遇了宗门被灭的悲痛,还因魔息入体染上了吐血的毛病,本来就很可怜了,现在她还把门摔了,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于情于理,都确实太过分了。   宁琅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手,怀疑它是不是有独立的思想,是不是当了叛徒。   手自己闯出来的祸,也得宁琅来扛。   宁琅知晓,按东朔的为人,他定不会在意这桩小事,可门还是得开的,她还是得把人迎进来。   外面在下雪。   太冷了。   他此时尚未修道,无功法护体,再站多一会,只怕寒气入了肺,他得咳得更厉害。   东朔咳得厉害,不仅他难受,她更难受。   他咳一下,她的心跟着跳一下。   以前便是这样的,折磨得宁琅实在忍不了,就想找歪门邪术,给他换一具健康的身体。   想到这,宁琅立马开了门,心里急得要死,恨不得拽着人的手,马上把他拉到温暖的屋子里呆着,表面上却公事公办般地把人请进来,模样高冷,高岭之花一般,写着生人莫近。   明明修无情道后,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都是这幅冷冰冰的样子,可换了如今,只觉格外艰难,也想着得赶快踏上修道的路,否则再多装几回,实在太要人命。   拿冷脸对东朔,对心觉欠了他、有愧他的宁琅来说,真的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便火急火燎地给他说了说要注意的地方,全程眼看天,绝不多看他一眼,连名字都没有报,想赶快回自己的屋,和刚刚重明天跑路时是同一款的背影。   但宁琅输在没有重明天快。   堪一转身,只听东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声色偏弱,宛如蝶翼轻颤,他问:“是我打扰到道友了吗?”   宁琅不想和东朔建立过多交际,不想和他多接触,也打算除了必要之外,绝不和他多说任何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可这会,听到他自责的口吻,心突然就软了,也很难强迫自己对他说上更多的重话。   “没有。”   宁琅挺直了腰背,硬是撑着没有回头。   “我以为道友不欢迎我。”   宁琅觉得他是在说摔门那件事。   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砍了谢罪,她咬了咬呀,坚持不回头,原地瞎扯出了个解释。   “风太大,刚刚门是被风吹上了,不是我不欢迎你。”   闻言,东朔侧首从竹窗望了一眼降得笔直的雪,又回过了头,看了看连背影都写满了理直气壮,非常冷静平淡,好像自己没有瞎扯,就是实话实说,便顺了她的话,将摔门的事全部怪在了无中生有的妖风上。   他弯唇笑了。   “是,今日风大。”   宁琅以为事情到这便结束了,刚提步,又听他说:“能陪我坐一坐吗?”   宁琅试图挣扎。   她想拒绝,张了口,却发现拒绝的话卡在了喉咙,根本吐不出口。   最终之战前的那几年,宁琅每天都在为修炼而拼命,睁眼不是内功心法,便是魔的脸,见东朔见得很少。   他用传音问她在哪,她总不答,是懒得答。   他也不放弃,就去找近日风头最盛的魔,先杀了魔,后也不走,矗在原地等她,为了看她一眼,看她是不是安好,是不是无恙。   只是坐坐而已。   坐一坐不会培养感情的。   宁琅没有战胜自己。   ……   两人安静地坐着。   真的只是坐着而已。   宁琅不知东朔在干嘛,因为她挑了个面向竹窗背对东朔的好位置,一直盯着窗外静谧的雪发呆。   看到雪,宁琅能想起不少事。   宁琅记得有一年冬天。   她接了个宗门的任务,去替一村子除雪妖。   雪妖不是太厉害的妖怪,是初初修道的她也能应付的程度。   可还是一时不慎,给阴了,中了霜毒。   霜毒治不了,但等时间过去,妖毒散了会好。等来自愈之前,她总干咳不断,咳多了,还会吐几口血,也让她总算知道了东朔平日究竟有多难受。   宁琅知霜毒不能治,却不知能转移。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能把她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霜毒,转移到了东朔的身上,他还当着她的面立刻喷了一口血,宁琅又急又气,直接哭了。   他喷完血,还得倒过来安慰她。   宁琅记得彼时,他眉目含笑,声色轻柔地说他没事,他咳得多,惯了。和她不一样,他平日里有灵丹妙药养着,多吐几口血而已,不会多难受。   东朔太温柔了。   宁琅对温柔的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   正出神,宁琅听到几声压抑的咳声,若不是她只有眼睛盯着窗外的雪景,假装欣赏,实际一副心神全挂在东朔身上,只怕就错过了。   他们两人静坐了有一阵,火炉里的柴火烧得差不多了,温度降了不少,宁琅觉着大概是这个温度对东朔而言,有点过寒了。   依旧倔强地不转头,仿佛东朔不是在宁琅的后头,而是站在竹窗旁。   “冷吗?”二字跟吐冰珠子一样地从宁琅嘴里吐了出来。   东朔说他不冷。   宁琅觉得他在骗人。   按捺不住了,她猛地转过了身,一句冒犯了后,手便探了过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   东朔大概没料到她会有这般行径,显然怔了一下,但未出声,也不抽出手,只温顺地一动不动,澄清的眼眸凝望她,仿佛把事情都看透了一般,都任她随她。   而宁琅觉得自己摸到了块冰。   垂眸扫了一眼,忽觉说是白玉更准确。   她挑眉,狐疑:“你真不冷?”   东朔笑了笑。   “是,不冷。心还在,是热的。”   宁琅隐隐觉得这句话似有弦外之音,可又说不出个到底来。   琢磨了一会,见没琢磨出个深意,反而人快要跌进东朔清透的眸光里被浸死了,宁琅只觉发展不对,生怕再多个片刻的功夫,他们又得天雷勾地火,一朝回到重生前的感情阶段了,便火速收回了手,起了身,往门边走去。   “我去取柴来。”   “不必……”   “你不冷,我冷。”   话音一落,宁琅已走到竹门外边了。   留在门内的话语语气是又冷又硬,还有一点小老虎龇牙咧嘴时奶凶奶凶的即视感。   但东朔不恼,一回想起方才按在他手背上的、暖烘烘的掌心,只想笑。   宁琅劈了柴火回来,往火炉里填上后,气温回暖一些。   可似生怕这对东朔来说仍不够,她一直蹲在火炉旁,拼命地添火加柴扇风,想让温度直上,争取堪比夏天。   见她直冒汗,一直折腾不停,东朔哭笑不得,想拦一拦她。   “阿宁,够了,不冷了。”   话甫一脱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见宁琅一心扑在火炉上,他刚刚的话似乎被火星子的爆鸣声给掩盖了过去,才松了口气。   他起了身,去到宁琅身边,也跟着蹲了下来。   “道友。”   这回,东朔拿捏好了称呼。   他朝她伸出掌心,道:“真的不冷了。”   宁琅这才反应过来身边蹲了人。   可她到底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否则也不会与前世的很多次一样,下意识捉住了东朔的手,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暖和起来了。   当指尖碰到他,像是被静电蛰了一下,心蓦然悸动,宁琅才察觉到了不对,刚想抽手,却惊于他回握住了她。   宁琅抬眸看他。   她在他眼中看到火光灼灼,也看见了自己。   便猛然记起,于她而言的不久之前,为了救她,他舍身扑了过来,眼中映了纷飞战火和她。   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在了她的心上。   想到这里,宁琅暗暗咬牙,用力抽回了手,站起身后,还连连向前了几步,后脑勺对他。   “明日我便带道友去见峰主。”   东朔停了一下,方答:“这事不急。”   宁琅不给他拒绝权利,一句道友今夜好生休息后,便回了自己的屋。   屋里没有外头温暖,冷静下来后,宁琅记起了方才诸多不对劲的地方。   东朔居然回握住了她。   她还依稀听见他叫了她一声阿宁。   可此时的东朔应尚不知道她的名字才是。   宁琅不敢深思。   她打定主意明日要携东朔上山去找重明天,免得时间一长,两人又培养出一些不该有的情愫。另一方面,也是想着东朔可以早日踏入修道之路,不再受冬寒夏暑的折磨了。   宁琅殊不知,她心心念念想送走的人,因不想被她抛开,便趁夜、趁她刻意和他拉开了距离,对他不管不问的时候,只穿了单衣,在雪地里悄然走了半个时辰。 第3章 三 宁琅要做能打能抗的好女人。   睡了三个时辰不到,宁琅便起了。   自然醒的。   但与其说是自然醒的,倒不如说是被吵醒的。   绝对是昨日被东朔那一口血给激的,她的身体今天一大清早便开始叫嚣着,要修炼!要修炼!   宁琅起时天未亮,还黑着,她也不在意,凉水咕噜咕噜漱了口,又泼了两把脸,醒了醒神后,一声不响地出了竹屋。   她要去修炼。   她修炼的方式也简单,就锻体,锻体便够了,因为她是个体修。   赤手空拳揍人,刀枪不入的那种体修。   她也曾幻想过学一学剑,又或者舞一舞绫带,当个技术流,把修道这件事弄得更诗情画意一点,但无奈技术要求太高,她天赋不够,而且还是体修最实在——一拳碎了同门剑修的剑,毫无压力地吊打他,教他做人后,她发现了这一点。   但也有克她的,比如说法修,东朔便算半个法修。   宁琅出门前多提了两个桶,一来是驼峰峰顶有一汪灵泉,常喝有助修炼,二来是给训练加码。   她的竹屋在靠近峰底的位置,要到峰顶,得登八千一百六十一阶。   她估算了一下,按照她目前的体力,到峰顶至少得花五个时辰,刚好能赶上斋堂最后一趟的午饭,到时候拜托师兄师姐打个饭,送到山下竹屋,他们御剑飞行,来回不过几息之间。   这便是凡人与修士的差距。   不过,修了道之后,知道该如何运气的宁琅,凭借过人的体力和耐力把师兄弟们吊着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跟他们的差距其实也不是想象中的巨大。   思绪从风流往事中收回,宁琅冲掌心呼出一口气,搓了搓冰冷的手,后攥紧了木桶,开始登峰。   雪虽停了,地上的雪还没化,宁琅一步印下一个脚印,整座驼峰,也只有她一人的脚印。   她在登山道上疾走,把积雪踩得夸嚓夸嚓响,引得昼伏夜出的生物在黑暗中眨动小眼,好奇看她。   登顶的山道两侧有矮矮的石灯。不是常亮的,只有感知到周围有声、有物,才会乍然现出橘黄色的光亮。   于是便见昏天黑地之中,骨牌一般,有一条蜿蜒的光从山脚的位置渐渐往顶峰攀去,时不时也会断上一会,但不用太久,便会重新亮起。   宁琅停下来的时候,不单单是在歇息。   她坐在大石头上,盘腿闭眼,尽力捕捉四周中的气,试着看能不能把它引入体内。   能把气引入体内,才算是正式迈入修道的大门。   宁琅并不顺利。   她虽能识气,比凡人的起点高上了一层的台阶,可上一世是因有东朔的帮助、再加之丹药的辅助,才成功把气引入体内,成为正式的修士。   不过,因着有之前的经验,宁琅觉得把灵气引入体内只是时间问题,便不再在这上面纠结了。   从知微境到登擢境,她确实是靠着各门各派的天材地宝、内功心法,一点劲都没耗,直接冲上去的。   可从登擢境入门到破梏境巅峰,是她脚踏实地,踩着无数魔的头颅,一天一天积累而来的。   那一段时间,宁琅敢说,整个修真界,不会有人比她更努力、更拼命了。   全天下皆以为她是为救苍生而埋头苦干,纷纷动容,甚至传颂她的经历,当成励志故事放进了修士的课堂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是一个眼界小得不能再小的普通人。   成为修真界的标杆,除魔界的扛把子,主要是出于爱情的力量,而非大义。   她是想救天下人不假,但她最想、最想救的,只是天下人中的那一个罢。   宁琅有些唏嘘。   还突然有点点为骗了天下人而愧疚。   但见黎明的熹光自东方乍现,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的她再次动身。   和宁琅估算的一样,从山脚到山顶,她花了足足五个时辰。   坦白说,从头开始并不容易。   况且体修的痛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要锻炼的不仅是身躯,还有心灵、意志力。   宁琅有好几次都想打道回府、干脆放弃好了,也想着干脆在石头上一直摊下去罢了,反正这一世被天道钦点的命定之人未必是她,也说不好是天道不满意她身为命定之人的表现,所以才选择重来一次。   可每当消极的想法刚冒出了个头,便被一幕打得溃散。   东朔吐血的一幕。   不仅仅是昨日的。   宁琅永远无法忘怀,当占出了天下将迎来大劫后的那一段时日,东朔越发发狠,为降妖除魔一事殚精竭力。   斩了兴风作乱的无量魔归返后,在她眼前吐了整整三日的血,几乎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宁琅想着,若她能多努力一点,他便可少拼命一分。   如此想着,想着前世的许许多多林林总总,便恍然被捏着鼻子灌下了一桶鸡血,撑了下来。   ……   峰顶云雾缭绕。   比起清晨时还是疏落了一点,若是雨后天晴,云海浮现,漫步在峰顶石道之间,如踩在了云层之上,登临九天仙境一般。   峰顶设了众多堂。   隶属于隐门驼峰之下的内门弟子大多生活在此,在此修炼,还算热闹。   而到了峰顶,道是难得见宁琅一回,不少认识她的同门师兄弟和她热情地打招呼。   师兄弟们对宁琅的热情全赖重明天,驼峰上下皆知峰主极关照她,也在不经意提起宁琅时,总让大家切记不可在她面前提魔、提修炼,要多多关怀她。   因为那时的宁琅,最怕魔,也最怕修炼。   “师妹!”   “宁师妹?今日怎么有空上来?可是有事要寻峰主?”   宁琅咕噜咕噜喝下一桶灵泉水。   手背抹了抹嘴,她说:“不是。我来修炼的。”   宁琅顿时看到了无数下巴砸到地面的奇观。   还有无数张惊悚到了极点的脸。   一位师兄走过来,不可思议地问宁琅:“师妹,你说……你要修炼?”   “是的。”宁琅点点头,“我要当一名体修,做一个能打能抗的好女人。”   宁琅又看到她的师兄弟们双手抱头,非常震惊,无数张脸上写着“最抗拒修炼的人居然真的要修炼!!但能打能抗的好女人是什么鬼?!”。   师兄似乎还要话要说,宁琅见斋堂要关了,忙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抢先发问:“师兄你待会下山吗?”   师兄颔首。   “劳驾师兄等我一下。”   师兄等了会,便见宁琅提了饭盒从斋堂出来,并托他送去山下的竹屋里去。   师兄体贴,随口答应,还邀请道:“师妹且乘我的剑,我带你一块下去。”   宁琅则抱拳谢邀:“谢过师兄了,但我想自己走下去,这是我今日的修行。”   师兄愣住。   这边,宁琅想了想,觉得两桶灵泉似乎不太够,还想再加点码,便朝周围无数张仿佛在质问她“你真的是从前那个一提修炼就瑟瑟发抖的宁师妹吗?!”的同门,请求援助。   “请问有沙袋吗?绑在身上的那种。有的话,给我几个。”   沙袋拿是拿来了。   可众人非常担心宁师妹的心理状况,纷纷聊表关心。   “师妹,近来可是遇上了些不如意的事?”   “锻炼是好事,但比起身体,师姐更担心你心灵的健康。”   “师妹可是被欺负了?待师兄给你报仇!所以别再为难自己了!”   看着纷纷关怀她的同门,又想了想最终一战里,他们的死状,宁琅的心情五味杂陈,有点复杂。   她觉得自己必须得说上点什么,回应他们的关怀才是。   便扬声道:“诸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请大家好好修炼,争取早日成为靠谱的修者,不忘斩妖除魔的同时,也请保护好自己的生命。”   于宁琅而言,体修有一苦。   便是皮太厚,太耐打了,得战到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倒下而无能为力,最终还得继承他们的遗志。   所幸,她不负众望,虽然代价有点大,但到底还是搞死了那个狗魔尊。   ……   宁琅从峰顶下来,仍是花了五个时辰。   虽是下山,可由于身上加了码,没有轻松多少,子时方才抵达山脚。   浑身像是裂开碎掉了一样的宁琅,本想直接回竹屋摊尸,可想了想,此时竹屋里住了她的前任道侣,虽说不打算发展什么,可为了在初恋心中维护美好形象,还是先去溪谷里忍着严寒,清洗了一遭。   等宁琅回到竹屋,她发现拜托师兄顺路带下来的饭盒正完整地搁在桌上,没有动。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东朔走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宁琅忽然间说不上自己当下是何心情——觉得刚刚的澡白洗了,可又庆幸事态按想要的方向发展,还禁不住地很失落,又想着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一时之间矛盾到了极点。   轻叹着,宁琅打算回房间睡一个大觉,明天继续当一个勤劳朴实的修炼人。   可经过东朔住的房间时,她愣住了。   床铺的被褥是鼓起来的。   东朔没有走。   他还在,正躺在床上。   宁琅暗叫不好。   果然!   见东朔的脸色不对劲,腮上是酡红的,宁琅便伸手查探,旋即,烫人的热度从他的额头传到她的手背。   是染了寒疾,发热了。   昨日还好端端的?   今日怎么突然病了?!   她现在该去哪里找医修?附近哪里有人能来给东朔看看?   宁琅不禁恨自己未是修士,不能传音,也不能御器飞行,去寻人帮忙。   但想着不能耽误,驼峰峰底入口处应该有看守的弟子,能拜托他们去找医修,便立刻转身,打算赶去。   刚转身,手腕就被拽住,他掌心灼热,火烧一般,却没用什么力度,可宁琅只觉自己被套住,动弹不得。   东朔嗓音干裂。   “我不要紧。”中间他轻咳了几下,“草药煮水喝过便好。”   “那你松手,我去煮药。”   草药得煮,应急用的,医修也得找,得了医修的一句无事,她才能安心。   宁琅用煮药的借口遁走的想法没有能实现。   “药我已经煮好了。”   东朔示意宁琅往榻边的案上看一眼。   宁琅瞧见个药壶,她心觉不可思议,还掀开了盖子看了看,闻了闻,发觉竟真的是一壶药汁,而且还是满的!   她难以置信到了极点,瞪大了眼睛,问东朔:“你煮好了你不喝?!”   东朔则很淡定。   他不肯放开宁琅,动了动因病躺了一天而僵硬酸涩的身子,艰难地用手肘把身体撑了起来。   慢悠悠地爬起身后,东朔似也想到了借口,答道:“煮完草药便没力了,喝不动了。”   恍然自己并没有在说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话落,东朔坦坦荡荡地问宁琅:“道友,能劳驾你喂我吗?”   宁琅:“……” 第4章 四 他叫她阿宁。   宁琅说不出话,额角抽搐。   她在想,在努力回忆,上一世的东朔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但阴谋也好,明谋也罢,即使明知道是陷阱,宁琅也只能睁着眼跳下去。   她应了声好。   东朔也终于肯松了手。   宁琅把药壶重新加热一下,又在冷飕飕的屋子里放了火炉,拉了把矮凳坐在床榻旁,端起碗,举起勺子,认命地一口一口给他喂药。   草药煎出来的药汁不多,但东朔喝得格外慢,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好、药有没有效,只格外享受被她喂药、被她照顾的过程。   期间宁琅有几次都想开口问他,不过都忍住了。   碗终于见底。   宁琅怕他嘴里觉着苦,便抓了一把红枣塞给他,顺便补个血。   想着药是慢慢喝下的,再陪东朔坐了会,她让他躺下。   后者也很听话,服帖地躺下了,乖巧得很,和刚才那个煮了药不肯喝,偏要等她回来喂他的男人不同。   宁琅给他掖了掖被子,有点内疚。   “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在这。”   东朔抿了抿唇,笑了,不怨她。   “这不是道友的错。”   他又说:“我知道,道友一定会回来的。哪怕真的走远了,我也会去寻你的。”   宁琅觉得他这话牛头不对马嘴,说得莫名其妙的,只道他是烧糊涂了。   她随口回了一句:“你不必来寻我。”   “可我已经找到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宁琅觉得有点不对。   这不该是初初相识的陌生人,会有的眼神。   联想到了什么,宁琅逃一般地转开了视线,低声道:“睡吧,睡了病才能好。”   见宁琅的目光避开了他,东朔眼底一瞬晦暗,可他唇边的笑意没有淡去,让人听不出异常:“但我想这病永远不好。”   宁琅皱眉,有点恼他。   “别拿病的事情说笑。”   “不是说笑。只有在这种时候,阿宁的目光才会舍得停留在我身上吧。”   宁琅心口一哽,呼吸也跟着顿然滞了一瞬。   东朔虽然表面上总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但其实他并不常病。   他病的最多的时候,是她修无情道后。   宁琅知道,他只是想她多看他一眼。   但她不会轻易满足他,因为那时的她根本不在意他,除非他真的要死——她不能违背她修道的初衷,让东朔死了。一旦他死了,她修道的唯一执念也会因此断了。   对宁琅来说,今夜是一个很难熬的夜晚。   昨天,她还能假装他不小心说漏嘴的话只是幻觉,也不去深思为什么他要回握住她的手。   可今夜,病得糊里糊涂的东朔,反反复复地喊了她整夜的阿宁。   宁琅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实在抵挡不过排山倒海的困意和疲倦睡过去以前,她是真的以为他们会在第二天摊牌。   到了翌日清晨,牵着手一同入眠的两人先后醒了。   宁琅先醒的。   她一睁眼,意识回笼,只觉浑身精力充沛,昨日的疲惫无影无踪,非常神奇。   但反观东朔,他的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几分慵懒,几分颓唐,仿佛被她榨干了一样。   宁琅“……”   她、她晚上难道对他干了什么吗?难道重生一回,她变成了狐狸精,晚上专门偷偷去吸男人的精气?!   摇了摇头甩掉奇奇怪怪的想法,宁琅立刻去摸东朔的额头,见没烧了,才安下心来。   她张嘴,想说上些什么,却被东朔抢了先,说了一句,道友早安。   听到那一声道友,宁琅愣住,昨晚提前酝酿好的话、想好了要怎么跟东朔说,说她要继续修无情道的事全部被迫咽了回去,并突然怀疑起昨夜那一声声阿宁阿宁的,全是她做的一场梦。   宁琅难以置信,仍不死心:“你……叫我什么?”   东朔唇角上翘,声音干脆又坦荡:“道友。”   宁琅瞪大了眼,连连摇头:“你昨夜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怎么可能不是呢?”他看上去比她还要疑惑,蹙眉想了想,他又轻声笑道:“大概是道友你听错了吧?”   宁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想,她得重新认识一下她的前任道侣了。   ……   那一日清晨,和东朔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许久,宁琅最后吐出来的话,同样也是一句,道友早安。   又呵呵假笑了一声,摸着后脑勺说是自己听错了。   她没有采用暴力的手段撕开最后的那层纱。   如果她想,东朔肯定拗不过她。   可既然东朔不愿说明白,那她便随他。   也只能随他。   要是东朔被她急得吐血,心烦的人还是她。   确信了东朔也一道重生了后,宁琅也不再刻意冷着一张脸了,她冷脸,是因不想再和这一世的东朔产生感情。   可如今两人感情犹在,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   感情的事像一潭死水,没有进展,宁琅反倒不着急了,索性做回了自己,毕竟昨日那股别扭劲看得她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心道已是如此,便顺其自然,遂把全部的心力、气力全部用在了修炼上。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对自己残忍,就是对敌人更残忍!   为了能让前世被她搞死的魔再被她用武力强行超渡一次,宁琅对自己愈发发狠。   自宁琅重生以来,登山便成了每日必修课程,除了东朔寒疾的那一夜,之后她皆是寅时从竹屋出发,午时抵达峰顶,都快成了峰顶的一道风景线了。   师兄弟们暗中拿她开台,赌她能坚持几日。   得知此事后,宁琅没有多言,只暗自给他们点蜡,心道要对不起她的师兄弟们了,他们好不容易出任务攒下的多年积蓄,只怕是保不住了。   感觉到身体的强度达到一定程度时,也因上下驼峰减少了时长,宁琅给自己增加了额外的功课。   去驼峰峰顶的道场当人肉沙包。   尽管修士和凡人之间有灵气造成的天堑,但因上一辈子丰富的战斗经验,宁琅若想反击,其实也能,但她并不。   她就是为了挨打去的。   为了强化抗打击的能力。   虽说挨打挨得多,躯体的钝感可能加重,在躲避攻击时造成延误,但宁琅走的是持久路线,而非灵敏路线。   再说,万魔围攻,无论有多快,哪怕是天下至快的身法,也绝不可能毫发无损。   宁琅愿吃一些攻击,所以想要变得耐打。   她存了挨打的心去,她的同门却不忍心。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惨遭人生变故,所以一夜之间换了个人。其实他们想得没错,也确实是。   不光和她对打的师兄哭着给她做心里疏导工作,连在旁观看的同门,也一个劲儿地劝她不要那么拼,还口头威胁师兄,敢下重手就集体孤立他。   “宁师妹,人生苦短,不要想不开,挺挺就过去了!”   “宁师妹,郁结在心再来挨打只会更气。来!来乘师兄的飞剑,师兄带你游览中州,等见过山河壮阔,天地辽远,便什么事情都想开了。”   宁琅知道驼峰上下的同门都很关照她。   本来按照她这谜一般的修炼资质,四舍五入就是个凡人,不可能会有人关注她,给她温暖,甚至会遭到排挤也说不定。   能得到如今的待遇,老实说,全是拖了峰主重明天和亡亲的福。   虽说如此,宁琅心里明白,他们此时此刻对她的关心都是真情实意的。   便抱拳,真诚回以感谢。   “师妹在此谢过大家了。”   “不谢不谢。”   “只要师妹能想开,什么都好!”   “师姐带你去世俗界看戏,吃好吃的,走起走起。”   宁琅摇头,婉拒他们的好意,也担心他们会误解、继续劝她,便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解释了一番。   “我要变强。有朝一日,我要保护诸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   “师妹我没有什么修炼的天赋,练不好剑,也学不懂高深复杂的法术,过往因心灵脆弱,战胜不了心魔,不肯面对现实、不肯努力修炼,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只希望能够弥补,能踏踏实实地变强。因此,请大家不要再阻拦我了。”   平静地说完后,宁琅转过了头,望向目光因她的一番话而变得复杂的师兄,请道:“师兄,请动手吧。”   和宁琅对打的师兄更挥不动拳头了,只觉非常惭愧。   不仅是他,周边观战的驼峰师兄弟们也纷纷惭愧。   他们想,他们平日的修炼是有多浑水摸鱼,形象是有多不可靠,就连宁师妹都看不下去了,决定自己站起来,还说要保护他们!   不,不不不,他们岂能让宁师妹保护他们?   他们没有这个脸!   想到这里,无地自容的师兄弟们突然面露坚毅,想了想还未完成的功课,决定鼓起勇气去征服它们!   一时之间,道别感谢的话不绝于耳,宁琅怔懵之时,只见人群作鸟兽散,全消失不见了,说要去凭一己之力带动驼峰的修炼总值。   宁琅:“……”   她是不是能去向重明天邀功了?   想到要赶回去见东朔,宁琅又捉了个倒霉的师兄对练,再挨了半个时辰的揍便下山去了。   但也怕东朔心疼,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疯事,她特地招呼了师兄不准往她的脸上招呼。   宁琅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只要她去了道场,驼峰峰顶当夜便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让一些人遭了殃,却因寻不见原因,最终变成了奇谈怪论。   如此,一连数日过去。   东朔依然哪都不去,只赖在她的竹屋里。   宁琅不赶他,每天专注修炼,也一定会抽上点时间见一见他——主要是怕他又受了寒,明明自己煎了药,还不肯吃。   两人处得融洽,半点不提从前往事,仿佛回到了做道侣的那段平静而温馨的时光。   可两人心里都雪亮的,知这种日子终有结束的一日。   也确实不远了。   却说这边,宁琅抛下了她往日的懒惰,奋发图强,甚至还喂了驼峰上下弟子一口鸡血,这事惊动了峰主重明天。   他不太敢相信。   得知宁琅今日会上山,他起了个早,特地去竹屋旁蹲守,打算亲眼看个究竟。   当瞧见宁琅果真寅时从竹屋里走出来了,隐在暗处的重明天还在怀疑,怀疑是不是她在梦游。   宁琅提了四个木桶,全身绑了沙包,开始登山时,他仍无法接受现实,便悄咪咪地驱着座下的飞剑,顺应宁琅的速度,御剑飞行。   宁琅登了多久的峰,他便看了多久,飞了多久。   直到午时,宁琅出现在峰顶,迎接师兄弟们的欢呼,重明天才终于接受了现实,而不是认为自己在做梦。   重明天想了想,后让一个弟子给宁琅带了口信,让她收拾好之后,去见他。   他知道事实很残忍,但他必须要提醒她。 第5章 五 我不会和他结为道侣。   “宁琅。”   听有人在叫她,宁琅因熏香而散漫的注意力集中了些许,目光穿过长案上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落到案后盘腿而坐的重明天身上。   他眉头紧蹙,看她时目露不忍,似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对她很残忍。   但再残忍,也是得说的。   “只凭锻体,无法敲开修士的大门。”   宁琅一顿,随之颔首,道了句知道。   不怪重明天如此提醒她。   她这几日虽夙兴夜寐埋头苦干,仍未能引气入体,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凡人。   宁琅也再一次认识到了天才与普通人的差距。   东朔在中州济世宗从不曾修炼,只学星象,学占卦,可到了隐门后,只略加引领,便一朝识气、引气,入知微境,成了名正言顺的修士。   而她,哪怕有前世那么多的经验在,仍原地打转般地停留在原地,还让长辈来为她操心。   现实如此,天资如此,宁琅不气馁。   她深知自己做不到惊才绝艳,但也绝非在做无用功,不过是想日积月累,求一个厚积薄发。   嵇州曾有一魔。   他生性狡猾,又有千余分/身,分/身的样貌实力全部均等,偏偏要找对了本体,才能全部肃清,使前去除魔的修士苦不堪言。   若是东朔,他定能用术法找出魔的本体,一击扑杀,省时省力。   可这是天才的路。   宁琅自然不行。   她只能见一杀一,见十杀十,见百杀百。   从天光初现,杀到夜半三更,杀到自进了嵇州地界,因能感应魔的存在便一直发烫的法宝,再也发不出一丁点的热度为止。   虽难走,但这是她的路。   一条任何人都能走的,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最后的,普通人的路。   宁琅的思绪从往事收回,她平复了一下因回想起三天内因杀了千余魔而杀到吐的难受劲,后笑言:“请峰主放心,弟子已识气。虽然弟子天资愚笨,但想再过一段时日,便能引气入体,正式迈入修真的大门了。”   宁琅是为了让重明天安心才说了这一番话的,可目的似乎没有达成。   隐在他眼底深处的忧色反而更重。   他问:“为何突然想要修道了?”   重明天是无法理解的。   多年来,宁琅抗拒修道不单是由于天赋,还因隐门的宗门之道。   与中州济世宗以救济天下为己任的出世原则相仿,隐门的道是锄强扶弱,是降妖除魔,而非修个人的道,求得道飞升,上天成神。   在隐门修道便意味着要同妖魔鬼怪斗。   可宁琅很怕妖魔。   亲眼看见双亲叔伯被魔掏肠挖脑,晾在衣杆上烤成人干,被妖分而食之,不可能不怕的。   想到这里,重明天不禁问:“你不怕了吗?”   宁琅咧嘴笑了笑,笑脸上不见半点惧色。   “该怕的是他们才对。”   她曾经很怕。   怕到了极点。   光是想一想那一日的惨状,便浑身发抖,惊恐得不能自己。身为凡人却不出山,也是因为觉得世俗界太危险,说不定一个不好运就会遇上魔。   不过,自手刃了第一只魔后,宁琅便彻底不再怕了,修无情道后更是不知恐惧是何情绪。她横扫世俗界大摇大摆的魔,凶名之盛,是没有封号的魔闻之便要遁走的地步。   那一阵子,就连宁琅自己也说不好,究竟哪边才是恶。   所以说,怕吗?   不管怎么想,怕的那一方都该是他们才是。   记起横走世俗界十八州的风流往事,宁琅更是觉得有一股劲儿窜了出来。   她说:“我想要变强。”   与其等重明天主动来问,不如她自己先交代清楚了。   “弟子想要变强,是为了自己。”   “弟子软弱,不想承受同门死在眼前的痛苦,所以努力修道,想保护师门上下。即使能力有限,护不了所有人,至少日后也要替大家报仇。”   “弟子的心上人是心怀天下之人。”   “所以弟子想救天下苍生,让他少遇一些危险,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一开始,重明天还没有太懂,听着听着,他总算是听明白了。   ——他被喂了一嘴的粮。   重明天脸色复杂,说不清心里酸酸涩涩的滋味,也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宁琅叫过来,看她给他秀恩爱。   “你很爱他?”   “爱惨了他。”   看着宁琅从眉目中透出的情意,重明天默了默,不知怎的,突然也想谈恋爱了。   重明天:“!!!”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笑话!谈恋爱难道还会有斩妖除魔有趣吗?!   重明天重重闭了闭眼,又睁开,摒弃掉脑海中的邪念,把注意力往正题上面引。   很好。   他现在弄清楚了宁琅突然变了个人似地,往死里去拼命的缘故,知道她不是遭遇了什么人生重创而想不开,又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有了心上人,有了为之奋斗的目标,所以开始上进了。   他虽没有和她正式结师徒契,可作为长辈,他应该给她鼓励。   于是,重明天道:“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刀锋镇传来了消息,说是芘门将不日开启。”   芘门接连荒界,荒界是妖魔鬼怪的居地。   妖魔时不时冲破界线,从荒界而来,到凡间作乱。   修士也有修士的法门,可以将人送去荒界,更甚,直接圈出一块地盘,将妖魔鬼怪拘禁其中,供各大宗门弟子提升实力,试炼所用。   荒界之行危险是危险,可只要能活着出来的修士,实力无不增长一大截。   前世的宁琅并没有赶上这趟荒界之行,后来只能遗憾,这一世眼见有了机会,自然不想错过。   她隐约记得,隐门得了六个通过芘门的位置,便决意由驼峰峰主重明天带队,余下五个名额则由宗门内部竞争决定谁去谁留。   竞争的方式是比试,比试前五得此机会。   有重明天带队,基本保证了生命安全,因此几乎人人都想来搏上一搏,竞争激烈,非常抢手。   想了想是整个隐门的年轻弟子要竞争仅存的五个名额,宁琅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什么机会。   但即使不能跟上大部队,她自己也有别的法子可以进入荒界,就是麻烦了一些。   宁琅的思绪飞到九霄云外去,想着要如何凭自己的力量进入荒界,却忽略了重明天话里说的,会助她一臂之力。   “此次荒界之行由我带队,因此能额外自荐一名弟子参加。若你能赶在芘门开启之前引气入体,又到时有意,我可携你一同。”   宁琅出游的思绪被重明天的话拉了回来。   知荒界之行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谢过长辈的好意,抱拳,垂首。   “弟子定不让峰主失望。”   重明天目露欣慰,心头不免感慨万千,道今日的宁琅与从前的她可谓是天差地别,又连连暗道宁琅不愧是为他挚友的女儿。   回忆起挚友、宁琅的双亲,重明天的眼中不免掠过沉痛之意,对妖魔的恨意更甚,目光发冷,脱口的话还算温和。   “你双亲的遗物,可要领回?”   宁琅一怔。   双亲的遗物前世也是重明天代为保管,因俱是与修道相关之物,遂暂存在了他那里,直到宁琅下定决心修行,才取了回来。   有一个芥子袋和一件法器。   芥子袋里装的多是灵丹妙药,心法内功,咒符道具,另有手书的修道心得。   若是服了丹药,她大概能立刻脱离肉/体凡胎,进入修士的阶段,甚至说不定能一举冲破知微境。   但宁琅不想这么快。   她想稳扎稳打。   她前世便是吃了太多的大补品,每天不是在被各门各派投喂弹丹药,便是乘飞剑去被投喂丹药的路上。   因为冲得太快,反而根基不稳,后来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巩固。   至于本本修道心得?   宁琅倒背如流。   法器倒是很实用,只不过现阶段的她暂时还用不上。   思绪流转一通后,宁琅答道:“等我正式成为修者,您再给我吧。”   重明天从这句话里听到了宁琅对修道的坚定。   她的眼神也满是坚定。   修真界不乏美人。   重明天年纪大,看得多,早早地就麻木了,甚至到了最近,他已经不会去看人的长相了,只记个面部特征和名字便草草了事。   可眼下,当瞧见战胜了往日的心魔、执着于修道一途的宁琅,人的长相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视界中,只觉她耐看的五官一瞬生动了起来,比之花枝招展的女修士要耀眼又璀璨得多。   但想起宁琅说得上是贫瘠的天资,他还是不由提了一句:“你会很辛苦。”   宁琅笑笑。   “我不怕苦。”   见提起吃苦,宁琅的眼眉间云淡风轻,还挂满了温柔的笑意,重明天不禁唏嘘,只道是爱情的力量太过强大。   “你能有个道侣也好,修道的路太长,有人结伴同行也是好事。”   宁琅耐着性子把重明天像是催婚的老父亲一样的话听完了,只不过回应的时候,没有顺应他的话说下去,而是干脆利落地反驳了。   “我不会和他结为道侣。”   “为何?”   虽然这不归他管,但重明天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照他看来,不结道侣也无所谓,于修士而言,牵连两人的只有感情,无关名分。   不过宁琅给出的答案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说:“因为我要修无情道。”   重明天:“……?”   她甚至还问:“峰主,您这里可有忘情水?”   重明天:“……???”   他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完全无法理解为何片刻前提起心上人还笑得甜蜜的宁琅,居然在此刻,说要修无情道,甚至还问他要忘情水!   重明天刚想出声,嘴未张,一道动静抢先一步。   ——只听仙器屠魔铮鸣一声。 第6章 六 解开可以,除非我死。   仙器屠魔既响,附近定有魔出没。   霎时,重明天像是换了张脸,一瞬从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关二爷,鼓睛暴眼,杀气毕露,嘴里还掷地有声地喊:“纳命来——!”   他猛地起身,反手一握横于木架上震颤不断的宽剑屠魔,身法极快地朝有魔息出没的方向扑去。   听屠魔铮鸣,凭下意识的反射弧,宁琅与重明天同时起身。   可也只起了半身,宁琅便坐了回去,平复下因跃跃欲试而浮躁的心气,在原地等重明天的结果。   能潜入兀臬山的魔,绝不是眼下的她能够祛除的存在。   别说是祛除,连帮重明天都够呛。去了也是添乱,不如不去。   重明天一掠影便从屋里飞身到了屋外。   可他只追上了一声鸦叫,只闻声,不见影。也仅是一息不到的功夫,手里的宽剑已不再响动,恍然方才那声满是恢弘正气的铮鸣只是幻觉。   重明天在周遭细细检查了一番后,一无所获,只能暗叹一声,心头遗憾,惋惜让被魔给跑了。   魔没寻到,他倒是在地上捡到个枣子。细一探查,发现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枣子。   想着甜食能解忧愁,便张口吃了。   见重明天回来了,把仙器拖着在地上走,不复转眼前的面貌狰狞,可仍是一脸欲望和杀气得不到发泄的样子,宁琅知他是没有收获。   又见他嘴里嚼着什么,生怕他是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便把闯入的魔给生吃了,不由多问了句:“您在吃什么?”   “枣子。”   幸亏不是魔。   宁琅生怕他生吃了魔会消化不良,又想,这附近又没有种枣树,重明天哪来的枣子。   便问:“哪来的?”   “地上捡的。”   “……”   地上捡的东西可以随便吃吗?   等了等,确定重明天没有被毒死,没有中了敌人的投毒陷阱,她安下心来,注意力转到了凭空出现的魔身上。   “您可有线索?”   重明天深思片刻,摇了摇头。   宁琅则若有所思。   就她所知,当前已知在兀臬山里的魔有一只。   因有一些复杂的原由,隐门的修士在世俗界发现他时,没有就地格杀,而是带回了兀臬山,关在了禁地。   除他以外,宁琅怀疑还有别的魔藏在了兀臬山,躲进了隐门里。   因为最终一战中,在兀臬山造孽的魔,共有两只,一是这只被关在禁地的魔,另一因隐去了面貌,不得知其真身。   当时兀臬山开了大阵封了山,只出不进,魔不可能进得去,如此只能是本来就蛰伏在山里的,伪装成人藏匿在隐门弟子之间的可能性极大。   这事之后得详细调查。   而除了他俩,这十年间,隐门中还出了一只魔。   宁琅想了想,尽管重明天给了她话,答应带她去荒界历练,可她还是要参加宗门内的比试。   因为她想提前去见一见这只魔……准确来说是有堕魔风险的人,看看有没有办法挽回她,避免她走上和前世一样的不归路。   宁琅一声轻叹。   只觉前路坎坷,不光自己要努力修炼,要降妖除魔,还得想办法挽救一只脚踩在堕魔悬崖边上的人,着实不易。   ……   由于中午在重明天那儿耽搁了一会,又在道场逗留了半个时辰才走,等宁琅回到竹屋的时候,比往常要迟一点。   宁琅尚未入道,但夜视练得不错,因此从山脚的溪谷返回时,遥遥地便望见一道黑影笔挺地伫在竹屋之前,门神似的,一动不动。   竹屋里没有燃灯。   今夜虽有月光,此时却一半被云遮了,一半被树挡了,留下来的光线很是稀疏。   宁琅认为是光线问题,导致她看竹屋前的黑影时,只觉得那里站了只恶鬼,也可能是今夜的温度过低、溪谷的水比往常的要冷,这一眼让她觉得阴森到了极点,浑身止不住地发冷。   可走近了,宁琅便道方才的全是幻觉。   眼前之人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看她的眼神温暖柔和,半点没有片刻之前的阴沉。   “怎么不在里面等?外面冷。”   宁琅下意识想抓起东朔的手,往他掌心呵气,却在伸手的瞬间记起今时不同往日,于是方向一拐,开了门,走进去。   后脚还未抬起,宁琅的手臂被捉住。   因刚刚被光线营造出来的诡异感吓了下,宁琅此刻的身体仍是冰凉的,可不想,东朔的手竟是比她还要冷,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从他身上释出的寒气,钻进了皮肤,流进了血液里,和她融为一体。   他抓她抓得很紧,似乎还在发颤。   宁琅刚想开口,只听他叫了她一声。   “阿宁。”   宁琅因他的称呼而微怔。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东朔地问了她一句,语气平和,听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问:“你要修无情道?”   宁琅的第一反应是两人终于要摊牌了。   她心中早有答案,也不打算改变,却不急于立刻回答他,想着让在外头不知站了多久、冷得都发抖的人先进屋子去,两人坐下来,再好好地谈。   “我们进去说。”   宁琅没能拽动他。   她跟他卯上了,心想她一介体修,怎么能有她拽不动的人。   刚想使劲儿,东朔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他问:“不修无情道不行吗?”   宁琅觉得他的手颤得越发厉害了,不像是冷的,更像是因恐惧而颤栗。   她回头望他。   这一回头,方才那股阴森寒凉的感觉又浮现出来了。   东朔背照月光,目光不见往日的清亮,眼中黑漆漆的一片,犹如会吞人的深渊一般。因她对他的问题再三回避,他神情中的暖意也是尽失,脸色寡白寡白的,像是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让人毛骨悚然。   宁琅觉得不太对劲,也感到非常陌生。   明明跟前的男人就是东朔,是她上一世的道侣,可她莫名觉着他又不是他。   犹疑之下,宁琅不禁问了一声:“岑度真君?”   这是他上一世的道号。   东朔反应过来,又像是从某种魔怔里陡然清醒。   他像是后悔了,不想和宁琅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只想维持这几日对他而言是幸福安稳的生活,他忽地改口,只想回到之前。   “是我唐突了,道友勿怪。”   这一次,宁琅没有再如了他的愿。   回想起适才的东朔,她觉得很异常,下定决心要一次性把事情说明白。   宁琅不肯让事情翻篇,便在东朔点了火炉、把她往温暖的地方带时,冷不丁地又叫了他一声。   “岑度真君。”   听宁琅不再唤他道友,东朔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他的脚步陡然一滞,眼却盯着妖冶的橘红火焰,一眨不眨。   宁琅则趁机回答了他刚刚问她的问题,心意坚决,声色坚定:“我这一世还会再修无情道。不修,不行。”   宁琅望见东朔微微笑了。   他的目光从火焰转到了她的身上。   大概是有了火光,他的眼神里也乍然有了温度,不复片刻前的阴沉可怖,只一派风光霁月,皎皎无暇。   他对她笑道:“阿宁,现在的你修不了无情道了。”   宁琅马上意识到他对她做了什么。   探查身体内部一周后,她找到了问题。   东朔封了她的绝情脉。   就是刚才他抓住她手臂那会的功夫,他竟是直接封了她的绝情脉!   要修无情道,得先喝忘情水,后练绝情脉。   如今灵脉被封,即使她喝了忘情水也是枉然。   宁琅修道至今,从不知封绝情脉的法子,更遑论解开这禁制了。   她一时有些怔懵,也觉得本来规划得好好的未来突然天降陨石——大山一样的陨石,让她看不到前路。   她的天资是硬伤,复杂上一点的道理学问便参不透了,学术法法决更是觉得在慢性自杀。   从头到尾,她只通晓无情道,也只有这门道,她学得最深。   于是此时,宁琅只觉得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   “不、不是,你封了我的绝情脉,我如何修道?”   罪魁祸首很淡定地回了她三个字。   “不修了。”   宁琅继续懵。   “我不修道还怎么救世?天道不是说我是它选中的命运之子,只有我才能打死魔尊,拯救天下苍生吗?”   话一脱口,宁琅只觉从东朔的脸上看到了恨极的神色,仿佛所有悲剧的开端皆是因为他占了那一卦——预言了宁琅是救世的关键的那一卦,然也只是一瞬,他隐下了眼底的暴戾,回到了平日的模样。   他说:“我来救。”   话音刚落,咳声便起,点点鲜红喷在了东朔的掌心。   他想当无事,遂攥紧了拳头,不想被宁琅发现他又咳了血。   可望见他唇边鲜红的颜色,宁琅又怎会不知?   留意到宁琅的视线集中在自己的唇角,听到他说要救世后边恍然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东朔心中好笑之余,又很是从容地擦了擦嘴角,为了让她安心、信任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阿宁不要再修无情道了。这世,我来救。”   这回,话一说完,连捂嘴的功夫也没有了,没有忍住,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落在了宁琅的鞋尖前。   宁琅更觉惊恐。   救救救,救什么救!   怕是魔尊还未现世,他便要吐血身亡了!   他如何救?   靠一天一口血把魔尊喷死吗?!   再说,她本就是因不想东朔为救世而去拼命,所以才这么努力的。   如今他一把揽下天降于她身的大任,另又背负着济世宗的救世宗旨,这不是要生生逼死他吗?!   宁琅又气又心疼。   但认为自己不可妥协,她硬着语气,隐去了心中难受的滋味,用修无情道时的冷脸对着东朔,又命令他:“解开禁制。”   宁琅殊不知,本想突显事情严重性、她的坚决而端出的疾言厉色起了反作用。   眼睛轻飘飘地扫过宁琅的神情,回想起因被这幅冰冷的神态而被折磨得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东朔又笑了。   “解开可以,除非我死。” 第7章 七 宁琅不修无情了。   宁琅知道东朔不是在开玩笑。   从东朔的神情、他的眼神,她知他是真的除非要死了,否则永远不可能解开封了她绝情脉的禁制,让她再修一回无情道。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宁琅再次陷入茫然,不知所措。   见她呆滞,东朔轻叹一声。   不忍再看她的一脸失意,他伸手,想将人带进怀里,却在伸手瞬间,回想起了前世的无数次拒绝,她看他时,没有分毫情意的冷眼,动作陡然一顿。   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凝滞在空中的手才再次动了,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意,他将她圈进怀里。   见没有被推开,东朔才松下一口气,可内心仍是惶惶不安。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一手则在她的背上轻拍,抚慰她,想说服她,不想她因此而怨上他,又害怕她求他、逼他。   东朔:“阿宁,你是恨透了我吗?”   宁琅蓦然回神。   当意识到自己不知怎的到了前任道侣的怀里,她的身体一瞬僵硬,可也只是一瞬,便放松下来,脸甚至埋到了他的胸前,无声中回答了他的问题。   东朔的唇边泛起暖暖笑意。   害怕被推开、被拒绝的情绪终于烟消云散。   他的阿宁不会再推开他了。   真好。   如今能像这样抱着她,是曾经只能在梦里才会有的事。   可兴许是被拒绝了太多太多次,梦中也时不时逃不开这阴影,偶尔能遇见一回修无情道前的宁琅,他都能高兴好久好久。   东朔眸光微沉,复杂心绪沉淀,又问宁琅:“既不恨我,你怎么能忍心我再受这种折磨?”   少顷,闷闷的声音从东朔胸前传出:“对不起。”   宁琅不是不懂。   她懂,也知道无情道这门道,苦的不是修士,而是修士身边的人。   宁琅知道东朔苦。   她很清楚,带着前世记忆重生的东朔,定无法再承受一遍她修无情道时,对他的折磨。   一开始,当意识到东朔和她一块重生了,宁琅自己也想了下,觉得这太过残忍,甚至因此放弃过继续一条路走到黑的打算,亦想过是不是能和其他的修士一般,寻求其它的道。   可现实打醒了她。   不靠天材地宝,不靠旁门左道,她的修为无法精进一分一毫,甚至连修士的大门也入不了。   想到这里,宁琅又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东朔听明白了。   他的动作一滞,也是因这一滞,让宁琅只觉他的心恍然在滴血。   他三问她:“阿宁,你为什么非要修道呢?”   停了停,似想到了宁琅坚持修道的原由,东朔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些许,直视她,眉心紧蹙,目光带痛,脸色纸一样的苍白,却多生出了几分病弱美人的风骨。   “天道择了你,并不代表你必须要将拯救天下的重任背在自己的身上。即使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让任何人责怪你。”   天道强加于她多少责任,他便替她担下多少。   天道想让她杀多少只魔,他便去杀多少。想让她有多拼命,他便去拼多少次命。   只求世间太平,换她平安。   可宁琅,她不怕人责怪,她怕的是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比做什么都不行的滋味更难受。   做不到,起码是曾经努力了。但什么都不做,却只是眼睁睁地在旁看着。   坦白说,宁琅真的看不下去了。   她不想天未亮的时候便送东朔出门,然后便开始了提心吊胆的一日,大多时候还不止一日,做什么事都不能心安,总想着外面凶残的魔会不会欺负他,漂亮的妖怪、仙女似的女修士会不会招惹他,又会不会自己一个人咳血咳到晕倒,生怕他不能按时回来。   迟一点也罢了,宁琅最怕他回不来。   宁琅不是一个心宽的人。   要她只是在旁看着,她做不到。   她也想降妖除魔。   想多除掉世间的一只魔,他便少遇一分危险,可以多在她身旁停留一刻。   所以,东朔的那一卦可以说是救了她,使她重生,给了她充分的理由去相信自己,去相信即使天资愚钝如她,既被天道所择,必有她能走的道。能以大义的名义,成全小我。   想到这里,宁琅露出了自在的笑容。   她抬手,指尖抚上东朔的眉梢,想抚平它,不想见他愁眉苦脸,想看他眉眼弯弯含情脉脉笑凝视她的模样。   那样最好看。   天下第一的好看。   “不修道是不可能的。”宁琅话音一转,声如琳琅清脆,“你以为我尝过了逼着那堆孙子叫祖宗的快感后,还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吗?”   听前半句时,东朔心灰意冷,后半句入耳时,他又变成了哭笑不得。   虽不想宁琅修道,可他耐不过她。   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想彻底说服宁琅放弃危险的打算:“那我们不修无情道了好不好?”   “我们可以修一点别的。”东朔眸光一亮,有了想法:“你喜欢剑吗?剑道我虽造诣不深,但也可教你。”   剑修里女修士占了半壁河山。   一柄长剑在手,舞起来好看,舞得好了,打出来的伤害更好看,可谓是热门职业了。   宁琅则沉默。   她不是没有学过剑。   只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代价太大。别人修的是风花雪月的剑,她修的是害人害己的剑。   宁琅的缄口不言太好懂了。   回想起宁琅学剑的经历,东朔自己也是有点窒息。他喉间一甜,却生生咽了回去,生怕宁琅误以为是他一想起她学剑时的表现,都想吐血了。   缓了一下,东朔提出新想法:“学医修医道如何?而且也不那么危险。”   宁琅觉得很危险。   她很害怕这医道修啊修的,就变成了杀人的魔道。   见宁琅胆战心惊,像是还没开始治人,便沾了满手鲜血,东朔想要给她信心。   “别怕。南岭的医仙和我有点交情,可为阿宁引荐。既然是我鼓励你修医道,便会好好负上责任。治人之前可拿我练手,多练练,就好了。”   不光包入学,还包实习,包分配。   这是最佳前任了吧。   但这一条龙的服务,宁琅也只打算听听而已。   揉了揉突突作痛的太阳穴,宁琅为自己的天赋很伤愁。   修道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决定的事情,便抬了抬手,拒绝了东朔给她的更多建议。   “你让我想想。”   见宁琅似真的在思考新的方向,放下了大半继续修无情道的念头,东朔也不再逼她,眼神温和起来,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好。你自己好好想想。”   宁琅说是回去想想,其实是缓兵之计,因为压根没有什么好想的。   东朔已经封了她的绝情脉,她已无路可走,要不是寻高手解了他设下的禁制,便是另辟他径,修一门别的道。   老实说,实际宁琅还未死心,她还抱有一丝丝的妄想,想着即使东朔不肯解开禁制,说不定有别的人能解。   她向重明天求助,但也不行。   重明天先检查了一番,后摇了摇头,给出六字评语。   “此人精通术法。”   又追加了四字:“在我之上。”   宁琅便清楚没戏了。   其实来时她就有此预感。   若是东朔没有一道重生还好,又或者晚一点,留些时间给她打个时间差,也不会像如今这样无计可施,可他就是一道了,他依然是上一世那个人人交口称赞、只叹望尘莫及的岑度真君。   哪怕只是半个法修,只用术法时,实力都够吊打一群人的了。   宁琅神色恹恹,有些萎靡,提不起劲来,觉得未来黯淡无光,曾经把无数魔按在地上锤的风光日子一去不复返。   重明天倒是挺高兴的,为宁琅修不成无情道而高兴。   他见过不少修无情道的修士。   不可否认,这门道确实能助人迅速增长实力,可代价太大。不仅忘掉三情六欲,喜怒哀乐,更是抛弃了亲人、爱人、朋友,成为独身一人。   他从来不见得到善终的无情道修士。   这是一条只会一路通向死亡的道。   思及此,重明天不由多问了句:“谁下的禁制?”   若有机会见到他,他定要对此人表示感谢。   “我心上人。”   重明天呵呵笑了:“那便祝你们早日结为道侣,喜酒不要忘了我一份。”   宁琅则赌气般地说:“没在一起,不成亲,没有喜酒。”   重明天但笑不语,心底却开始琢磨最关照的小辈要成亲了,他该给多少贺礼才是。   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宁琅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刚想开口问问,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   宁琅想清楚了。   她不修无情了。   她不能这么自私,把自己的道建立在前任道侣的痛苦上。   她要去找自己的道。   崭新的道。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追寻的是何种的道。   道一事,太过复杂。   拿剑修做例。   修士修剑,修的不仅仅是剑,修的还有剑道。   剑是武器,剑技是手段,皆是表象。   剑道是心法,是内在。   哪怕一个人的剑、剑技天下无双,可心中无道,便永远只是凡人中的巅峰,迈不过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天堑,能斩乱臣贼子,却杀不了妖魔鬼怪。   而得道高深之人,哪怕手持木剑,甚至只是平平的一挥,也能挥斩出万马千军的阵势、翻江倒海的威力。   宁琅是体修。   修体便和修剑一样,只是表象,她还得找到自己的道。   宁琅也曾参考过其他体修追寻的道。   他们修坚不可摧的道,修无坚不摧的道。   前者追求的是无物可破防,后者则谋求可破天下防。   “……”   乱了吧?   宁琅也乱了。   她觉得这门学问着实太高深了。   既然是人,怎么可能坚不可摧呢?   区区肉/体凡胎,真的能跟神兵利器去比坚硬吗?   就是因为有太多怀疑,导致宁琅修了这么多年的道,参悟的只有无情一道,也因此把它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始终紧紧抓着,不肯放手。   想到这里,宁琅不禁直叹气。   但她已经做好决定了。   她不会再踏上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老路了。   是有不得不放弃的原因在,可也不尽然,东朔是重生来的,宁琅也是,只要想,禁制不可能永远解不开。   可她想想,终究决定作罢。   她不想再伤害他,不想再看到他压抑在眼中的痛楚,不想再做一个别扭的人、明明想他想得不得了却因心觉亏欠而不敢直面他。   重来一世,宁琅只想问心无愧。   无愧自己,无愧东朔,无愧天下人。   既然没有捷径走了,那么她就要更加更加更加的努力!在找到她的道之前,她要拼命锻体,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拼命拼命拼命!   宁琅一介凡人却比修士还要生猛、一天比一天发狠的事情不止传遍了驼峰,就连整座兀臬山都有所耳闻。   她对自己的心狠手辣,连一位师兄都看不下去了。   每天看着宁琅变着法子折磨自己,这位修仁道的剑修师兄觉得倍感煎熬。   这一天,他终于坐不下去了。   想着要尽自己的力量帮一帮这位刻苦的师妹。   于是,当宁琅眨巴着眼睛看他的时候,这位师兄脸色泛红,结结巴巴地问她:“宁师妹……你、你可愿与我修、修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之道?”   宁琅:“……”   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之道,是个,什么鬼……? 第8章 八 他的衣摆上沾了血。   宁琅花了点功夫思考剑修师兄口中的“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之道”是个什么鬼,余光瞟到剑修师兄通红的脸,顿悟,接着感慨没想到东朔才走半天,便有人趁虚而入了。   当宁琅对东朔表明了自己会放弃无情道,后者终于安心落意,如释重负,仿佛一桩天大的事情得到了解决。   他的眉头舒展开了,眼神一瞬有了光彩,莹莹发亮,堪比月辉星芒,也让宁琅彻底认为那一夜形如恶鬼的东朔,不过是光线营造出来的错觉。   他没有再同守着小鸡的母鸡一样守在她的身边,虽仍有点点挂心,仍是应了重明天,今日去见隐门的掌门,商量以客的身份长留兀臬山。   东朔一不在,宁琅便走出了舒适圈,去挑战以她目前凡人的身份,像是去找死一样的事。   她来到了体修的修炼场。   修体枯燥无味,技术含量少,简单粗暴,因可能破坏形体的美感,女修尤其少,可以说是接近没有。   因此,当宁琅走进兀臬山体修专用的修炼场时,一登场,便引来了万众瞩目。   见修炼场来了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如同一只小白兔闯进了黑熊窝里,正在哼哼哈嘿、叫得山摇地动的体修大汉们猛地停了下来,被定住了一般。   修炼场虽不在驼峰,可宁琅最近名声大噪,哪怕不认识她,没见过她,也能马上认出她的身份来——毕竟能以凡人之躯被隐门纳为弟子的,又是修体的,也只她一人。   便立刻围了过来,发现了新世界一般,啧啧称奇,也目露不忍,还和驼峰同门上下一般地劝她。   “师妹,何苦想不开?耍两个大金瓜,也比修体要强啊。”   “师妹,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回去吧。回到仙境里去,去做一个美丽的小仙女,还来得及。”   修体的师兄一围过来,便把天上的太阳也挡掉了,恍然面前站得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座座大山,充满了压迫感。   宁琅默了下。   后抱拳,很是熟练地回道:“谢过师兄们,但师妹心意已决。这辈子就是修体了,谁说、谁劝,都不会改了。”   体修大汉们为她坚决的心意而震惊。   之后纷纷流下了感动的热泪,又起了呵护之心,心想体修界只有这根还没有发芽的独苗苗,一定要好好地守护她、让她茁壮成长!吸引更多女修士关注体修这门职业,好解决师兄弟的婚姻大事!   当放眼将来,乍然有了希望的体修师兄激动地重重一拍宁琅的背。   虽然宁琅前世早早地习惯了体修师兄们的惊人之举,但眼下身体素质还是不过关,差点没把五脏六腑给吐出来。   生怕再迎来同门的无情痛击,又不好避开,宁琅赶忙躲进了一位师弟让出来的万象阵里,专注于修炼。   整座修炼场是露天的,在山里头,设了百余个万象阵,供修士单独修炼。   万象阵里是另一片天地。   可拟出各种环境,让修士挑战。因只能模拟出环境,而无敌人,即使有,也只是术法化出来的,智能太低,塞牙都不够,所以大多只有为强化身体素质的体修到此处修行,一来二去,便成了体修专门的修炼场。   宁琅重生已过半月,便走了半月驼峰的八千一百六十一阶,登山时长从最初的五个时辰,压缩到了三个时辰,于山道上步履如飞,觉得已到了凡人可做到的极限,方来到此地,寻求新的挑战。   修炼场的万象阵里共有百关。   前世,宁琅发狠的时候,也曾冲过了一百个关卡,破了最短的冲关记录,在江湖上留下了一段修炼人的传说。   但前世是前世,现在,宁琅只觉得自己以凡人之躯,连破一关也难。   不过,因难,才有它的意义。   宁琅呼出一口气,沉下心来,看着岩浆之中稀疏的石路,心里发愁。   ……   进了万象阵,便看不到外界。   但从外界,能瞧见万象阵里的世界。   也因此,当宁琅穿过了火焰山,走过了云霄路,游过了重力海,一路跌跌撞撞,连闯三关,在外观战、为小师妹提心吊胆的体修师兄们纷纷叫好,让宁琅收获了满堂喝彩。   有人叫绝,也有人看不下去了。   尾随宁琅而来,看着她为了修炼,差点被岩浆烧死、从天上掉下来摔死、被海水溺死,这位修仁道的师兄无法坐视不理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思考有没有途径能让自己帮一帮这位刻苦的师妹,助她增进实力。   他灵光一现,便突然闯进了万象阵,想征询宁琅的想法。   冷不防地见有一名身着隐门弟子道服的男子闯入,宁琅一愣。   看他身形单薄,不是方才的那些体修师兄弟们,她更是忧心,怕他被误伤。   万象阵里的拟像是幻境也不是幻境。   纵有保护机制能让人不至死,也仅仅是不至死而已。   这一关到了乱石山路,随时会有乱石从阴暗的小角落里飞出、打修者一个攻其不备,宁琅想提醒他不要走近,才张嘴,对方的话先是传来。   他双颊飞红,一直延续到了耳尖,声音也是结结巴巴,他道:“宁师妹……你、你可愿与我共修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之道?”   宁琅:“……?”   这一愣,让宁琅的反应慢上了半拍,直接被乱石击中了脸,飞出了万象阵,闯关暂停。   宁琅飞出万象阵时被体修的师兄接住了,可当撞上堪称铜墙铁壁一样的躯体,她心想倒不如落到灌木丛里。   重新站在了地面,又摸了摸被乱石砸得生疼的脸颊后,宁琅发现现场的气氛有一点不对。   体修师兄弟们杀气霍霍!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无非是听到了“兄弟!有个剑修要走挖我们体修的小师妹!”后气势汹汹要冲过来拼命的体修大汉们,他们像是一座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围困住了表达出“歹意”的剑修师兄。   宁琅生怕他们把人给撕了,便赶快过了去,想打圆场。   她对这位语出惊人的剑修师兄有些了解,他近日也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知道他没有歹念,也是好心,只是帮人心切,导致脑回路不太对,才突然说出这番话。   宁琅冲到了最前方,拦下了即将出现的围殴,笑着谢道:“多谢师兄好意了,但师妹想稳扎稳打,暂时不考虑修这……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之道。”   此道,虽不比无情道的旁门左道,姑且也算是速成的捷径,不过只有修为相近的修士才能互有得益。   只宁琅如今的境界,要真修此道,是单方面榨干对方罢了。   被当众拒绝,本来也没有别的心思的剑修师兄也不恼。   “是、是吗?”他的脸依然红彤彤的,看上去不太好意思,也没有把话说死,留了余地,“若你日后有意,可随时来找我,师兄自、自当献身。”   体修师兄弟:死吧!快去死!!我家师妹需要你献身吗?我们就不可以吗?!用得着你吗?   又看向宁琅,无声道:体修最猛最持久!那些干瘪瘪的、四季豆一样的剑修没有办法给小师妹你快乐的啊!既是要选,当然要选最好的、最强的、最棒的!   宁琅:……   宁琅果断忽视了师兄们的暗示。   见就要拉不住架了,便忙催剑修师兄快走。再不走,可能就只能躺着出去了。   人走了,杀气未散,宁琅又好说歹说了一番,这才把想拉帮结伙去搞死男剑修抢走女剑修的师兄弟们劝了回来。   今日出了点意外状况,显眼的地方受了伤,宁琅便没有在修炼场逗留太久,想着赶在东朔回竹屋之前回去,想先把脸上的淤青遮掩一下,不想让他担心,又被他拦着不让修炼了。   宁琅傍晚时分回到竹屋。   屋里无人,空空荡荡寂寂寥寥。   她比东朔要快。   撑着疲惫的身体给自己上了药,又问向师姐借来的粉抹了抹脸,涂上了厚厚的一层,见脸颊上青青紫紫的部分淡下去了,变得不显眼了,她才松下口气。   泄了气后,倦怠感涌了出来,扛不住困意,冬日午后氛围又太好了,宁琅便趴在木桌上沉沉睡着了。   再清醒时,是因听到了竹屋外的动静。   前世,宁琅总在等外出除魔归来的东朔,他不在时,一般浅眠,也对屋外的动静格外敏感,此时一丁点的细微动静便让她悠悠转醒,睁开了眼。   天色已黑。   见黑灯瞎火的,周遭只隐隐约约有个轮廓,宁琅下意识想掐个火诀点灯却忘了自己没有灵力,怔了一下后只能悻悻作罢,便起身去开门,主动去迎来者。   是东朔回来了。   他正好到了门外。   宁琅甫一拉开竹门,便笑道:“你回来……”   话只说了个开头,声音就直直弱了下去。止声后,宁琅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是由于冷风,而是因余光不经意扫到了银灰衣摆上的一抹暗红。   近脚的衣摆上沾了血。   宁琅的第一反应是他又背着自己偷偷吐血了,可转念再想,又觉不是。   东朔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清楚自己每吐一口血都能让她心疼得不得了,所以吐血吐得格外小心,绝不会留下被她发现的证据。   如此,这是谁的血?   宁琅眉头紧蹙,陷入沉思之际,又瞄见东朔的手里似乎提着什么,拖在地面。   冷风乍一吹起,一股腥味随之传来。   天色晦暗,宁琅瞧不仔细,只隐隐约约觉得,东朔似拎了一具尸体。   人类的尸体。 第9章 九 像是人类的尸体。   宁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心脏在胸膛里直打鼓,很紧张。   她不敢吭声,也不敢弯下腰去仔细打量东朔手里拽着的玩意儿,只一个劲儿地用余光去瞄,可偏生四下黯淡无光,朦朦胧胧地,宁琅只觉得越看越像尸体,像人类的尸体。   越是如此想,她便越是发慌,越想看清。   “阿宁,怎么了?”   宁琅被突然响起的询问吓了一跳。   她呵呵假笑一声,只说是太黑了,想让东朔掐个火诀,点个灯。   竹屋里有了光。   当暖融融的橙黄光线亮起,看清了东朔手里拖着的东西,宁琅终于松了一口气,只道是虚惊一场。   可下一秒,她的脸色又变得怪异起来。   她蹲在东朔的脚旁,手指着脑袋上绑了喜庆红花的死猪,纳闷地问:“你今日不是随重明天去见掌门了吗?怎么带了头猪回来?兀臬山好像也没有猪出没啊。”   东朔看上去也颇为无奈,很像是被强硬地塞了头猪,不得不接。   “峰主给的。”   “他给你这个干什么?!”   “说是他亲自下山买的,为提前祝贺我们结为道侣。让他当了回红娘,高兴。”   宁琅:“……”   这个重明天!   她都说了他们没在一起!没、在、一、起!结什么道侣?!   见宁琅气得要死,脸上却不见血色,寡白得像纸一样,东朔便把猪放在了一旁,同样蹲了下来,干净的手抚上宁琅的脸庞,忧心忡忡地问:“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宁琅嘶了一声。   是被乱石击中的伤口不小心被碰到了。   宁琅脸痛,但从东朔看她的眼神,她觉得他好像比她还要痛。   他的掌心怜惜地捧起她的脸,见宁琅没有推开他,才敢继续接下来的动作。   他的拇指轻擦掉宁琅脸颊上的白色妆粉,当见着被隐藏的青淤,叹道:“阿宁不需要这么拼命。”   宁琅哼了声,撇开视线,小声嘟囔:“你不让我修无情道,还不准我拼命吗?”   提及拼命,东朔清亮的眼眸似被覆上了一层阴霾,眉心紧蹙,唇也拉成了一条直线,抿起,心恍然在滴血,更显单薄柔弱,让人见之不忍。   “除了修无情道一事,其它只要是阿宁想做的,我都不会拦。不过,”东朔的手落在了她的发丝上,抚了抚,视线则一直落在她脸颊的伤,越看越觉心疼,不禁温声劝她:“阿宁真的不必如此拼命。”   没有回应。   “是为了我吗?”   一听,似生怕东朔心里有负罪感,宁琅虽仍不肯看他,却无缝地接上了他的问题:“不关你的事,我想怎么样是我的事。”   这别扭的样子让东朔弯唇笑了,也越觉内疚,认为是自己没有给宁琅足够的信心,让她认为他是一个脆弱无力的人,随时可能遭遇不幸。   便忍不住循循劝说:“阿宁,我不会死。只要我不愿,这世上没有人能杀得了我。”   宁琅又轻哼一声,只道这话是安慰,说得太大了,根本不信他。   东朔低叹一声:“你不信我。”   只好再道:“哪怕是现在的我,也能毁了半个隐门。”   宁琅猛地转过头。   见她一脸震惊,眼神悚然,东朔自知用了错误的举例方式,便用坦荡淡定的笑掩饰了过去,又道:“只是想让阿宁相信我的实力,才举了个例子而已,我不会害了任何人的。”   他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些许好笑:“阿宁是忘了吗?我来自济世宗,以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又怎么可能伤及无辜呢?”   东朔轻松平常的语气,让宁琅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东朔说得没错。   他来自中州济世宗,唯一一个为能替世人消灾解难,而设立在世俗界里而非修界之中的宗门,全宗上下皆以普济众生为己任,东朔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伤人?不过是例子罢了。   当宁琅因东朔的解释陷入思绪中,另一句不期然出现的话,让她乍然愣住。   只听东朔忽然问她:“阿宁,我们复合可好?”   宁琅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后,傻乎乎地啊了一声。   东朔觉她反应可爱,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又说了一遍:“我们一同修炼吧。阿宁不是想赶快增进实力吗?一起努力定能有所成。”   听到“一同修炼”“一起努力”时,宁琅又是愣了三秒,才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一瞬燥红,弹簧一般地弹起身了,刚想逃一般地退开时,手被仍蹲着的东朔牵住。   他的动作很轻。   就握住了她的手指,只要宁琅想,用力一甩便摆脱了。   可想到东朔可能会被她害得跌倒,宁琅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   便在对方笑意深深的注视下,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试图炸毛吓走他,脸红地喊出了一句:“修什么修!我、我会榨干你的!”   闻言,东朔爽朗地笑了,随之起了身。   不光不松手,还露出了一脸是我赚到了的表情,笑言:“那就请不要客气地把我榨干吧。”   宁琅一梗,没法答话。   东朔平日温柔内敛,偶而直白,单刀直入,却次次把她拿捏得死死的,能杀倒一片。   眼下,见她不吭声,还故意以失落的声线问她:“阿宁……不肯吗?”   宁琅又气又羞。   内心却止不住地尖叫。   怎么可能会不肯?!   不可能会有人拒绝的啊!!你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的吗?!   心里的话太让人害羞了,宁琅实在说不出口。   她脸上热热的,脑子乱乱的,手脚都不自在,不是自己的似的。   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要如何回答之际,宁琅只觉东朔牵紧了她的手,似记起了什么,怕太松,会让她给别人抢走了。   还不禁喃喃道:“只要结了亲的话,别人就会知道阿宁是我的夫人,不会再有其他人对你出手了。”   宁琅因这一句话陡然冷静下来,脑袋仿佛浸在了冰水里。   她觉得不太对劲。   东朔说,不会再有人对她出手。   宁琅非常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女修士中,她很不起眼。算上前世今生,对她表现出倾慕倾向的男人,只手可数。   可东朔却说,不会再有人对她出手。   除非,他知道今日发生的剑修师兄一事。   目光再不经意掠过东朔衣摆的暗红时,宁琅浑身一个激灵。   一些很荒谬的画面不受控住地在脑海浮现了出现。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瞬间,宁琅悬崖勒马,立即停了下来。   但仍是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今日有人邀我一同修炼?”   东朔坦荡地回望她,说:“我知道。”   宁琅越问越心慌,却控制不住自己,接着问了下去:“你……怎么知道的?”   于东朔而言,这不是太难回答的问题。   下一秒,他立马接上了宁琅问他的话,语带唏嘘,“阿宁在兀臬山已是名人了。我今日出山时总都在听你的传闻,又怎会不知?”   宁琅直觉他的回答哪里有问题,一时却说不上个所以然。   苦思冥想了一会,冷不丁地撞上东朔好奇而坦然的目光,又见他像是乖宝宝一样地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等她沉思,宁琅决定把内心的困惑暂时放在一旁。   可刚放下,又忍不住捡了起来——宁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突然非常想去见一见邀她修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之道的剑修师兄,看他是不是好好的。   便随口编出了个借口:“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出去一趟。”   东朔怔了一下,也不挽留,不多问,很干脆地放开了手,随她去留:“好,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宁琅脚刚提起,却没有迈出去,收了回来,实在是忍不住地问了东朔:“你衣摆如何染了血?”   东朔顺着宁琅的目光看去。   一顿,回道:“我也不知是何时粘上的。”   又若无其事地笑道:“不一定是血。可能是药汁留下的印记,我今日去药堂走了一趟。”   宁琅喉间滑出一声哦,不再多问,匆匆走了。   走了一阵,宁琅回首朝竹屋的方向遥遥地眺望了一眼。   竹屋已经离得很远了,变成了拳头大小。   可还是能瞧见从竹屋里透出来的昏黄烛光,也能隐隐看见一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身影。   他站在了竹门前,似在等她回家。   宁琅收回视线,心里有点点愧疚,但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只想速战速决,找到了剑修师兄,确定他安然无恙,便马上赶回来。   ……   宁琅到底还是没有见到那名剑修师兄。   据说是被派遣下山做任务去了,要过两日才回兀臬山。   宁琅更觉有鬼,细细问了一番后,才发现罪魁祸首竟是她的体修师兄们。   原来是他们公报私仇,在堂主面前联名举荐了这位师兄,说他心有邪火,得去做做任务,最好是和狐狸精有关的任务,方能泻火,再回来做一个干干净净坦坦荡荡的隐门弟子。   听完来龙去脉,宁琅实在哭笑不得,也只能作罢,遂回了竹屋。   这一来一去花了不少时间,已月上中天,东朔仍在等她,而且还是站在竹屋门前等的。   她走时如何姿势,她回时便是如何姿势。   宁琅想夜凉如水,他又再这里站了这般久,觉得很心疼,还有丝丝欠意。   东朔浑然不在意,只笑问她:“事情办好了吗?”   “算是好了。”一停,宁琅改了说法:“过两日再看。”   对方恩了一声。   复合、一同修炼的事情被宁琅莫名其妙地一通打断后,再没有下文了。   东朔也不追问她。   毕竟于他而言,两人能在一起,宁琅能不修无情道,他便很知足了。   但哪怕东朔再问她,宁琅也不会答应。   一起是不可能一起的。   起码在她入道之前,绝不可能与东朔一同修炼。   宁琅可不想有朝一日,当别人问她是如何入道时,她说是靠歪门邪道入道的。   就,如何说呢?   宁琅做了好多年的正道之光,虽然道修的是歪门邪道的无情道,心中也存在着一些美好的幻想。   若说起是如何入道的,她也想有一段很正派、还算传奇的经历,说是无法对群魔作恶坐视不理,一霎揭竿而起,决意为人间除害,救天下苍生,才义无反顾地入了道的。 第10章 十 疯得正好。   宁琅这两日的心思全系在被派下山出任务的剑修师兄身上,可也只能等着他回来。   其实得知他是被体修师兄们阴出了山,宁琅心里的疑虑已打消大半,但到底,她还是想见他一眼。   亲眼见过了才能完全安心。   等剑修师兄回门之时,宁琅也没有闲着。   她如今不再上下驼峰,时间空出来许多,便分了一部分在体修的修炼场,一部分在禁地。   是,禁地。   宁琅早便想去禁地了,一为修炼,二则是想见一见禁地里的那只魔。   禁地的扫除任务也不是任何人能领走的。   宁琅有重明天的亲笔信做了担保,才从浚堂的堂主那儿领来了任务。   此时,宁琅一边往禁地的方向走,一边回想起之前她和重明天提起这桩事时,他看她形如看死人的眼神、不断劝她再好好想一想、不要冲动,心里浮现暖意,又觉好笑。   想着他帮了自己一遭,他送的猪便做成肉脯再还给他罢。   唇角扬起一瞬,宁琅抬腿迈入禁地的领域内。   禁地设在山中,兀臬山最偏的影峰。   一近禁地周遭,宁琅便被负责看守的师兄拦下。   他问:“驼峰弟子?”   宁琅应是,拿了可出入禁地的门牌给他看,说了此行来意。   “你尚未入道吧?”   宁琅继续应是。   师兄的脸色是说不出来的怪异,他想了想,最后轻叹一声,打算做回好人,提点她一回。   “进去以后,不要搭理那些人,不要表露出害怕或挑衅,多做事少说话。若有变故,放声喊,我会去救你。”   一顿,似担心宁琅不知事态危险严重,还告知她:“数年前有一合一境的修士进去,大概是以为禁地阵法无所不能,中间不知发生何事,但最终是被人半死不活地抬出来的。”   宁琅颔首抱拳:“师妹明白,谢过师兄。”   谢是谢了,宁琅表面上也把话听进去了,然,也仅仅是表面上而已。   她来禁地,是打了修炼的主意。   禁地里虽只关了一只真正的魔,但其他人也不是什么弱角色,若非杀不死的大罪大恶之人,便是被种下了心魔,半只脚踩到了界限外的人。   换言之,多是冷酷无情的疯子,出手绝不会放水。   但禁地内有阵法将他们的实力压制了大半,所以用来训练自己,再好不过。   告别守门师兄以后,宁琅径直往禁地入口行去。   入口是一个不过三尺宽九尺高的洞口,进了洞口后,则别有一番天地。   影峰的里头是中空的。   囚人的牢笼嵌在山壁之中,凸出来的,是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铁牢。正中的空间也吊了几个贴满了符咒的铁笼子,算是风景不错的上等牢房了。   若说她之前去体修修炼场,是小白兔进了黑熊窝,那此时此刻,便是小白兔进了疯魔窟。   宁琅还未彻底走入禁地,便只听铁索刷刷响动。   伴随人语声窸窸窣窣。   “有人来了。”   “新室友?”   “不像,感觉……是个人?凡人?”   “啥——!?凡人到这儿来?隐门的人是在小瞧我们吗?是觉得我们现在连凡人都弄不死了吗?!”   于是,宁琅还未现身,便凭实力隔空挑衅了一群人。   也因此收到了特别的见面礼。   一颗人头。   当一个球状物啪的一下从天而降,砸进了宁琅的视界中,发出恶臭的污秽溅到她的鞋尖前,她停下了步伐,面无表情地垂眸扫了一眼。   不知是谁的脑袋。   脸早就糊成一团了,隐约能见个脸型,小巧的,看着像是个女子。   再抬首,给她送了见面礼的、因犯了重戒而被囚在禁地十余年的师伯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若非蓬头垢面的,那风姿当是一绝。   宁琅对他回以一笑。   之后俯身,单手捡起地面的脑袋,手臂与腰同时发力,狠狠地掷了回去!   宁琅的准头好得惊人,从她手里一掷而出的脑袋竟是穿过半空的数重障碍,直直砸中了师伯的铁笼,正好卡在了铁柱之间!铁笼发出哐的一声响动,铁柱嗡嗡颤抖,因受到外力而低鸣。   见要是没有铁柱的阻拦,命中的就是师伯的脑袋了,宁琅很满意自己的发挥,语气也越发和善。   “师伯,东西掉了,麻烦好生收好。”   师伯不恼。   他大掌一挥,卡住了的脑袋瞬间化作灰粉散落,又啪啪鼓掌。   “哎哟,小姑娘明明是凡人,这力量倒是了得。”   宁琅假笑一声,心口发痛。   可不了得吗?   宁琅觉得自己最近锻体锻得都快成肌肉女侠了,要是再不入道,用灵气克控,只怕真的要和体修师兄们一样,成为镇守隐门的金刚女巨人了。   宁琅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自己以那副彪悍的形象示人。   师伯称赞她,其他人也纷纷叫好,对她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的结果是——   “啪啪啪啪啪”   一堆见面礼砸在了她的跟前。   宁琅:“……”   她不恼,也很好脾气,完全不听守门师兄的提点,让她当个透明的扫地人,而是把跟前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捡起,全部给他们砸了回去,争取挑起他们对她的兴趣,为试炼她而大显神通。   有人阴险,给宁琅丢了颗表面涂了毒、有腐蚀性的石头。   宁琅知他阴谋,便用扫帚给人把石头送了回去。   石头送是送回去了,扫帚却受不了这冲击力,咔嚓一下应声而断。   宁琅皱了皱眉,向罪魁祸首索要赔偿:“劳烦小师叔赔我一把扫帚。”   “好说好说。”   话落,这位小师叔便一抬手,在看清他的动作以前便发现他已干脆利落地杀了隔壁室友,又把尸体击落地面,示意宁琅用尸体的头发扫地。   宁琅:“……”   果然是一群疯子。   但,疯得正好。   ……   当夜幕降临,预定的修炼时间结束,从禁地出来的时候,宁琅有点点后悔那么早地招惹了那群疯子。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过活人,而且还是能打的凡人,他们跟打了鸡血似的,直接在禁地入口和她交起了手,让她寸步难行,根本没往里头走两步。   但宁琅想见的魔在禁地更深处,这么一来,她不知要何时才能见到他。   又转念一想,反正魔就在那儿,也走不掉,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当下,见宁琅磕磕绊绊地从禁地洞口走出来,一直在附近等待她求救信号的守门师兄窜了出来,惊悚地问她:“师妹……你可还好?”   宁琅淡定地抹掉了从额角流下的鲜血,平静地回道:“还好。”   不是客套话。   她确实还好,那些疯子看似疯,也确实是真疯,倒没有存了一心弄死她的念头。即使有人真的想搞死她,也会有人为了乐子而“好心”救她。   所以宁琅伤得不算重,只是应接高强度的攻击太疲惫了,但养个两三日就好了,比她预想中的要好很多。   宁琅捏了捏拳,感觉多多少少找回了些前世的手感,只道是受这轻伤还算值得。   想到喜得的人形扫帚,宁琅提了句:“有人死了,麻烦师兄去处理一下。”   她不能自己把尸体带出来,怕是诈死。   守门师兄点点头,应了,也不惊讶,毕竟在禁地里互相残杀是常事,他见怪不怪了。   要说怪,还是眼前的小师妹比较怪。   没人想来的禁地,她偏偏往上赶。   明明只是个凡人,还去招惹那些连他们这些守门师兄都要忌惮的、半只脚踏入魔门的疯子们。   见她一摇一摆地朝远方走去,他不禁问了句:“师妹你可还来?”   宁琅没有回头,抛了个肯定的答案给他。   他啧了一声,感慨:“这师妹……可真是个怪人。”   感慨完,便转身进了禁地,小心警惕地回收尸体去了。   这边,见时间不早不晚,宁琅不着急回竹屋,而是就近寻了药堂,拜托了医修师姐给她治治后,便去找一直惦记着的剑修师兄了。   她知他最早要明日才回,可也想去碰个运气。   最主要的是,一日不见到剑修师兄,她心里便总像埋了什么东西似的,很难以平常的自己去面对东朔。   宁琅心想只是去碰运气,不料,居然真的找到了剑修师兄。   远远地见到人往浚堂走,宁琅扬声便喊:“师兄!”   一群师兄看了过来。   宁琅只好追加描述:“剑修师兄!”   望向她的人只增不减。   “……”   这一群师兄竟全是剑修。   所幸,宁琅要找的剑修师兄也转过了头,见是宁琅,便直直走来。   “宁师妹。”   宁琅诶了一声。   应完,她脸色古怪地问他:“师兄你脸上怎么蒙了方巾?”   方巾严严实实地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宁琅瞧着也不太对劲,沉沉的,有些发直,没有什么光彩。   剑修师兄解释:“这两日不慎染了风寒,不想传染给别人。”   剑修师兄是真的染上风寒了。   听他声音也知他不对。   宁琅心里还是觉着有点奇怪,但仔仔细细打量了剑修师兄一番,见他身上没有伤,完好无损的,心头大石放了下来。   她这一番打量招来了误会。   剑修师兄先是不解,后恍然大悟:“宁师妹,你、你可是想清楚了?决意要与我双、双……”   宁琅愣了下,顿时哭笑不得,什么疑心都被打散了。   “不是的。我只是担心师兄你在外头遇了危险,受伤了。”宁琅打断了他说了老半天都没能说完整的话,当心情轻松下来后,不禁与他闲话家常起来,“师兄你不是最早要明日才回来吗?怎么提前了?”   提及此事,剑修师兄似自己也觉得奇怪。   “是,本来该是这样的。我此行目的本是去一镇子上除作恶的妖,可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妖已经被人除掉了。”   宁琅:“大概是路过的修士做了好事吧?”   “也许是吧。”剑修师兄点点头,“不止我,许多外出出任务的隐门弟子皆提早回了,遇到的情况跟我差不多。”   事情奇怪归奇怪,但到底是好事,宁琅也没有放在心上,再和剑修师兄聊了一会,又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有心上人了,定不会再与他一同修炼后,便回竹屋了。   剑修师兄表示理解,也声音含笑地祝福她,愿她和心上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目送宁琅离开后,他继续前往浚堂交付任务。   堂中负责任务交付的弟子百无聊赖地听他汇报,目光不经意瞄见一根从方巾之后掉下的黑羽毛后,瞪大了眼睛。   “喂、喂,你怎么吐毛了?!”   剑修师兄不看地面的黑羽,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浚堂弟子,不慌不忙道:“我养了只乌鸦,应是它的毛裹在了方巾里,这时才掉出来。”   浚堂弟子狐疑兼惊奇,到底没有多问,只不过,在接过剑修师兄递过来的任务牌时,他忍不住眉头一皱,恶心地问:“你身上怎么一股臭味?”   前者一怔,情绪依然不见有多大起伏,只从容解释:“刚出了任务回来,没来得及洗。”   “快去洗快去洗!”那人在鼻前扇风,催道。   “是是,就去就去。”   出了浚堂,被嫌弃身上有臭味的剑修师兄有些惆怅,他望天,轻叹。   “这不是冬天吗?怎么这么快就臭了呢?” 第11章 十一 她对他关心得太少。   宁琅了却一桩心头大事,连带着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她回竹屋的时候,不见东朔,不知是上哪去了,还未回来。   宁琅有点担心他,但又想着按他目前的实力,虽才引气入体不久,能伤他的、要伤他的人应该不多,便安下心来,想找点事情做,等他回来。   她觉得这一刻有几分像她和东朔结为道侣后的时日,总在等他外出归来,可仔细一想,宁琅又找到了不同——与前世不一样了,正在努力奋斗的人不止是东朔,还有她。   想到这里,本来有些塌下的嘴角又重新扬了起来。   打算把东朔昨夜提回来的那头猪做成肉脯送还给重明天,宁琅着手准备起来。   可到处找来找去,始终找不到。   正巧听到竹门传来动静,宁琅扬声问道:“那头猪你放到哪里去了?”   东朔没有立刻答他,只说了句等等,然后回了他的屋子,再来厨房找她。   “阿宁。”   听他唤她,正在厨房翻来翻去的宁琅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首望他。   这一回首,心头不由叹道,美人便是美人。   一袭绣了银色暗纹的白衣,身量颀长,风姿无双,即使是站乌七八糟的地方,也犹如珍珠掉到了草垛里,明亮无暇,一眼就被吸去了目光。   有些佩服起前世过了足足两年才对东朔出手的自己,宁琅回到了找他的正题:“重明天送的那头猪呢?”   “还回去了。”   宁琅倒是没想到东朔动作这么快,愣愣道:“啊,这……我本还想着做成肉脯再还给他。”   东朔的嘴角浮现出丝丝苦涩之意,解释:“阿宁既暂无与我复合的打算,肯定不想被峰主误会。”   似想起了宁琅得知重明天送了头猪、祝贺他们结为道侣而气得要死的反应,东朔眼皮半阖,睫毛在眼底洒落一片阴影,语带失落:“早早与和峰主说清楚为好。”   见他黯然伤神,宁琅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千古罪人。   一着急,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宁琅:“我、我没有不想复合!”   东朔眸光一亮,迸发出奕奕神采,颓唐的病弱之色淡去几分,喜道:“阿宁是愿意了?”   宁琅嗫嗫道:“这、这个,再让我想想……”   说是想想,其实她也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就觉得怪怪的,但又没法仔细说上是哪里怪怪的,就总感觉东朔不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他,便有了迟疑,想再等等。但等什么?不知道。   兜了一圈回到原点,宁琅自己也非常崩溃。   闻言,东朔眼中焕发的光彩一瞬冷却,看上去心灰意冷。   把人折腾得在短时间里大喜大悲,宁琅有些过意不去,小小声地说:“我们复合不复合,不是都一样吗?”   说这话时,宁琅有点心虚。   东朔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只当是宁琅变相承认了他,他的眉眼又温柔起来,似春日徐徐暖风,笑道:“是,都一样。”   宁琅更心虚了。   生怕东朔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宁琅赶忙想转移话题。   她眼珠子一转,陡然想到东朔在见她之前先回了房一趟,直觉他可能在瞒她什么,便狐疑地问:“你方才怎么不直接来找我,而是先回房了?”   东朔坦率地答:“先去换了身衣服。”   平白无故他怎么要先换衣服?   回想起昨夜被她误会的血迹,宁琅眉头一皱,也不多问,径直就闯到了他的屋子里,把他换掉的衣物翻了出来。   仔细一看,果然又有血。   她猛地回首,视线凌厉地无声诘问站在门边的男子。   东朔眨了眨眼睛,跟着装傻,俨然一副宁琅若不开口问,他就绝不会多说上任何一个字的姿态。   宁琅深知哪怕自己追问,他肯定也不愿说实话,要拿话来搪塞她。   她轻哼了声,一边忽视掉了东朔的阻拦、熟练地把沾了血污的袍子拿去洗,一边也不禁好奇起,在她拼命修炼的时候,东朔在做什么。   宁琅对此一无所知。   想到这,她猛然发现自己重生之后,似乎一门心思全扑在修炼上面,对前任——极有可能转为现任的道侣关心得太少了。   宁琅有点惭愧。   惭愧之后,当目光扫过道袍上的血迹,她又不禁皱起眉头,觉得有丝丝怪异。   她总觉得,这血……这袍子,似是沾上了一些不属于凡间的气息。   ……   第二日,宁琅在寅时假装自己出了门后,一个急转弯,躲进了距离竹屋不远处的草丛里,打算用一日的时间观察东朔的日常。   时间宝贵,宁琅本有些舍不得,可想到身上有伤,便咬着牙劝自己是要劳逸结合了。再说,比起修炼,东朔同样重要。   宁琅兜里揣了一日的干粮,想着要在草丛里呆上一日,不料,她的计划却是出了变故。   她才刚在草丛里蹲了一盏茶的功夫,东朔的身影就出现在叶缝之间、竹屋之前,他取出一把剑,掐诀诵念,剑成了飞剑,打横平摊在他跟前,任他驱使。   东朔不是个剑修,可他是个天才,识剑道,懂御剑。由于两人间天渊之别的天赋,宁琅一度自卑过一段时日。   见东朔踩上了飞剑便乘夜色朝远方飞去,宁琅起身,下意识地想追上他。   可追了会,人和剑皆飞出了她的视界。   宁琅:“……”   前任道侣观察日记告吹。败因:她忘了自己还是个凡人,一步最多不过五尺。   宁琅有些气馁,想着明日要做好准备,再接再厉。   她打定主意去拜托好心肠的剑修师兄,可想着此时他应该还在歇息,打算先去体修的修炼场走一圈。   而且此时去,人少,不必似在白天的时候,被当成猴子一样地被人围观。   宁琅的算盘落了空。   明明夜半三更,体修的修炼场也有人,还不少。   宁琅奇怪。   随口问了一句旁边看场的隐门弟子:“师兄们不休息的吗?”   正好被从万象阵里打了出来的体修师兄听到了她的问题,他一个打挺,站了起来,接着猛地吸气,大吼:“宁师妹不休息,我们不休息!”   撼天震地的喊声惊了夜山,不但无人骂,更是传来气势滔天的回响。   “宁师妹还在拼,我们更要拼!”   宁琅:“……”   哦,原来是被她给刺激的。   她想,这下说不定她去隐门的掌门那里也能邀到功了。   宁琅陷入思绪之时,她的背脊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五脏六腑差点全呕了出去——是热情的体修师兄。   他一脸兴奋,为和宁琅撞了个正着,“我就知你会这时来!”   把移位的器官咽了回去,宁琅回首,看了眼来人,客套地问:“怎么前几日不见师兄?”   体修师兄嘿嘿一笑,“前几日手莫名其妙就折断了,昨日才好,今日便来了。”   他又习惯地一拍宁琅的肩膀,好在宁琅早有准备,稳住了下盘,才没有被他像是锤钉子一样锤进地里,又听他问:“可有枉顾修炼?”   有其他体修师兄替宁琅答了他的问题:“你别开玩笑了,宁师妹比谁都努力呢。关卡都快闯破第十关了!”   “当真?!”   “当然!”   那位师兄答得很骄傲。   宁琅摸了摸鼻子,有点难为情。   被一刺激,因手受伤而耽搁了两日修炼的体修师兄坐不住了,不再和宁琅多聊,直接冲进了无人的万象阵里,生怕再晚一点就被抛下了。   宁琅心觉好笑,也不多言,择了一阵进去。   她昨日破了第九关,今日当闯第十关。   关卡每过十关便是个难点,宁琅呼出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   一阵天旋地转后,宁琅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夜色山景,而是变成了汪洋大海。   海有浮木,稀稀疏疏,并不固定在原处,随海水飘荡,飘摇不定,一路不知通往何处。   见这场面,本来已经忘了万象阵关卡内容的宁琅又忽然记了起来。   这一关,要求修者一路脚踩浮木,登上此时尚无法以肉眼望见的遥远陆地。   练平衡,练耐力。   因浮木会不定起起沉沉,又左摇右晃,所以也练专注力,练应变力。   第十关没有生命危险,却以折磨人著称。   许多人便是败在了仿佛没有尽头、只要一落入海中便算失败便要重头再来的这一点上。大多是气定神闲地来了,然后被气得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宁琅一开始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摆脱了笨拙的身法,一路连踏十木,步履如飞,却被突然窜出来的海底生物害得要卷土重来时,也很暴躁,很想骂娘,可只是一瞬,她便沉下心来,重新开始挑战。   她让自己沉着下来的方式很简单。   她无天资。   若连这点根性也没有的话,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见万象阵里的宁琅不断经历失败、重来、失败、重来的折磨,外边旁观的体修师兄们比她还要急。   为她不能通过关卡而急,更为她尚未入道而惆怅:“宁师妹她……真的能入道吗?”   有乐观的声音:“一定能的!毕竟宁师妹这么努力!”   “可入道一事,不是光努力就够了的。”   “你说的对。”一顿,体修师兄定定地望向万象阵里坚毅的身影,仿佛在见证奇迹的种子萌芽,“但如果不是心怀支撑她前行的信念,她如何能这般努力?能坚持了下来?”   光是看到宁琅奋斗的身影,体修师兄便觉得自己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了斗志和力量,不能输于人后。   想到这里,他不由猛地站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宁师妹一定能入道,而且会站在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上。”   他没有根据,他纯粹只是认为宁师妹她能、她值得。   说出来会让人笑掉大牙也说不定,但他确确实实地从宁师妹、从一个凡人的身上,看到了修界的未来。 第12章 十二 跟踪东朔。   六个时辰。   整整六个时辰的时间,宁琅饿了就咬一口放在万象阵外的干巴巴的大饼,接着继续回去挑战,经历无数遍的从零开始后,她终于登上了陆地。   脚结结实实地踩在陆地的那一刻,宁琅扬眉吐气,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   太不容易了。   真的。   宁琅觉得万象阵第十关最大的敌人不是在于对平衡力的考验,不是时不时从海面之下张着血盆大口咬过来的魔物,而是来自内心的恐惧。   对失败的恐惧。   尤其失败来得是如此简单、如此轻易。   当一次又一次、仿佛无休止的失败袭来,很容易被它击沉,变得停滞不前,连迈出哪怕只是一步,也变得艰难无比,很退缩,充满了疑虑,不知怎样才是对的,怎样才能不用面对失败、能顺利抵达岸上。   她变得很不安,又暴躁,甚至禁不住直呕酸水。   但宁琅捱了下来。   靠着前世无数直撼人心的画面捱了下来。   宁琅每掉进海里一次、回到了令人恐惧的起始浮木,便去想一想东朔,想一想他吐血吐得仿佛濒死的一幕幕。   若她止步于此,将无法改变哪怕是只有一丁点的未来。   她知道万象阵的外面有体修师兄们为她加油鼓劲,而思及他们,宁琅也会想一想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在最终一战时被魔抓着脖子、四肢被一根根撕下来的血腥画面。   宁琅想,她现在多坚持一息,这些关爱她的师兄弟们,会不会便能多捡回一根手臂、一条腿,能侥幸活下来。   宁琅隐隐约约似悟到了什么。   老实说,上一次在驼峰时,见着一峰的同门,她便有同样的感觉了。   只不过这回和上次同样,那一丝感觉仅出现了一瞬,消逝得太快,她没有能抓住它。   她也不想抓了,她太累了,快累吐——不,是已经累吐了,不光身体,心灵更累。   见眼前一瞬变换,第十一关的挑战接踵而来,宁琅选择退出了万象阵。   她要先休息一下。   刚出万象阵,只觉自己累得像条狗一样的宁琅被师兄弟们热烈的欢呼声吓了一跳,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死亡。   “恭喜宁师妹!”   “恭喜师妹闯过第十关!”   体修师兄弟们眼冒星星,会发光一般,看宁琅的眼神,恍然在看一个奇迹。   万象阵的第十关是出了名的变态。   名声不仅在隐门里流传甚广,还传到了别处,甚至时不时有其他宗门的弟子为挑战自我,慕名而来。   哪怕是他们这些入了道,已登合一境的师兄们,也在第十关耗了好长时间。数日内通关,已值得钦佩称赞,数月还卡着,但这才是常事。   像宁师妹这般,短短几个时辰就闯过了关卡,前所未闻。   所有人都知道,第十关不考修士武力,考的是心志。   所以,此刻,当看见宁琅比任何人都要快地通了关,他们无不在想,宁师妹以前究竟遭遇了什么、承受过什么,才能有这般心志,才能在这最让人痛苦煎熬的一关里,势如破竹地闯了过去。   想到这里时,有人哭了。   见有师兄们泪目,还会传染似地、呼朋唤友地带起了一行行眼泪水,宁琅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第一次见到大汉齐齐落泪这等极具震撼力的画面,有点悚然,有点肉麻,想着自己是罪魁祸首,便讷讷地安慰道:“师兄别哭了,师妹我很好的,没事的,只是太累了。”   师兄们不说话,依然看着她默默流泪。   宁琅懂他们在想什么。   她有点好笑,被万象阵摧残得干瘪瘪的心灵,因乍然涌出的暖意而被滋润。   她扯出了一抹笑,从容道:“不是无用的,我没有在做无用功。即使此生永无法入道,当一辈子的凡人,要求一生的道,我也不悔,无惧。”   是,哪怕这辈子注定只是个凡人,宁琅也会继续走下去。   他人修道为飞升成神,她修道,为求一个自在,求一个问心无愧。   ……   体修师兄们没有让宁琅为难太久,正当她头疼于要如何安慰人时,呜哇呜哇声突然就停了,再转眼,宁琅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个的修炼人,他们的血脉里流动着滚烫的鸡血,生命不息,修炼不停!   虽然有点奇奇怪怪的,宁琅没有想太多,离开了修炼场后,回了无人的竹屋休息小半日后,又重新出发,去找好心肠的剑修师兄。   剑修师兄没有出山,宁琅轻易找到了他。   甫一靠近,宁琅不由屏住了气息,还捏住了鼻子。   她眯着眼睛,上半身不由地往后靠,问:“师兄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剑修师兄依然还是之前的那般模样,方巾掩脸,让人瞧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他解释道:“昨日有人说我臭,今日便随身携带了几个香包。”   宁琅回想起方才涌入鼻腔、令人窒息的浓香,确实从中嗅到了一丝臭味。   可转念一下,毕竟自己有求于他,便昧着良心说了句不臭。   一路捏着鼻,宁琅和剑修师兄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来意。   剑修师兄果真助人为乐,没有推脱,应下了她的请求。   便有了此刻,第二日寅时,两人一同猫在草丛里,随时准备跟踪东朔的一幕。   今日的剑修师兄总算是宁琅熟悉的那个剑修师兄了。   他摘掉了方巾,露出了脸。大概是风寒好了,眼神也不发直得有点吓人了,连带着行动都利索了很多。   而今夜与前一夜相同,宁琅才离开不久,东朔也跟着出门了。   也和昨夜一样,他御剑飞行,往不知目的地的远方飞去。   见东朔的身影马上要从视界消失,宁琅连忙催促剑修师兄带她御剑,跟上去。   剑修师兄人很好,但实力有些让人汗颜。   他的剑虽能搭上宁琅,可两人同乘对他来说还是不小的考验,御剑飞行一路跌跌撞撞的,跟不跟得上东朔已经不重要了,宁琅只怕他一个不小心翻了剑,两人一起摔死。   所幸,宁琅命不该绝,两人不光没有摔死,还悄咪咪地跟上了东朔。   他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   宁琅狐疑,视线扫过四周,完全摸不到他此行的目的。   她拉着剑修师兄偷偷跟了上去,又怕暴露了踪迹,不敢跟得太贴。   她站得远,东朔动作又快,视线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一片衣角,旋即就又消失在了眼中。   等东朔整个人重新出现的时候,已是他再登飞剑,远远飞去。   宁琅:“……”   剑修师兄问:“师妹,可还要跟?”   宁琅咬牙:“跟!”   于是,剑修师兄便驾着他跌跌撞撞的剑,和时刻为自己的生命祈祷的宁琅继续跟上了远去的人。   他们又来到了别处的镇子。   接着又是一个村子。   镇子、村子……   每每皆是宁琅还未摸清东朔的意图,后者便似已做完了他的事,一拂衣袖,施施然乘剑离去。   跟踪了老半天,宁琅快崩溃了,她很想直接冲过去,拽住他的手腕问他究竟在搞什么鬼,在做什么,是不是知道她在跟踪他,所以带她来了次世俗界一日游?   但她忍住了,只红着眼睛去看天上人,咬牙切齿,痛恨自己动作太慢。   见她如此,一旁的剑修师兄的声音里藏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宁琅正气恼,也没留意到,只听到他不知道是第几次地问她:“师妹,可还要跟?”   宁琅不知道是第几次地答他:“跟——!!!”   吼完,宁琅顿然醒悟,良心发现。   好心肠的剑修师兄对她有求必应,一路追着东朔的脚后跟跑,可剑修师兄他实力不济,御剑飞行极耗灵力,他此时应当累极才是。   想到这里,宁琅有些内疚,便撤销了方才的话:“算了,不跟了。”   剑修师兄:“怎么不跟了?”   “先休息下,吃个早饭吧。”宁琅掏出了几颗铜板,大手一挥后,朝刚摆上摊的包子档大阔步走去,“我请客。”   凝视她的背影,剑修师兄笑而不语。   吃了包子,宁琅没有再去追东朔,按他的脚程,此时也不知他飞到哪里去了,还不如在镇子上打探打探,说不定能摸到他前来的原由。   不难打探,宁琅一问便知,也让她懊悔起为何没有早动脑子,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逐渐和她的剑修师兄们一样,变成了肌肉笨蛋。   卖她包子的店家说:“说起怪事,最近是有那么一桩。听说镇北的富贾一夜灭门,三十六口人死相凄惨,像是被野兽撕咬。害,因为这事,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   宁琅随之去了店家说的富贾家里。   环顾四周,宁琅一无所得,便问:“师兄,你身上带了追妖符吗?”   剑修师兄点点头,后胸前掏出了追妖符,点燃。   咒符的火焰一开始呈黑色,最后一丝火焰则回到了正常的橙色。证明此处原本妖气浓烈,但此刻妖已离去,妖气稀薄。   既东朔来过一趟,比起妖遁走,被祛除的可能性更大。   宁琅懂了些什么。   忽地明白了为何近日来频频发生浚堂任务被人抢先做了、隐门弟子出去一趟空手而归的缘故。   回想起东朔马不停蹄的身影,她暗一咬牙,后道:“师兄,我们回刚刚那个村子。”   剑修师兄应了声好。   果然。   他们一路经过的村镇,无一不是有妖邪作祟。甚至还碰上了一位隐门弟子,他才刚到村中,便白得了恶妖的尸首,准备砍了脑袋回去复命。   宁琅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浮躁,试图平复五味陈杂的情绪,后转首问剑修师兄:“这附近哪里还有妖魔作乱?有点实力的那种。” 第13章 十三 宁琅现在立刻马上要入道。   剑修师兄想了想近日颁布在浚堂的任务,答:“有一山蚿成了精,祸害进山打猎的村民,正待讨伐。”   宁琅:“师兄可还能御剑?”   “自然。”   于是两人便去有山蚿成精的山里蹲点。   山蚿他们也见到了,就大摇大摆地瘫在林间,一节节的肉躯蠕动,消化吃掉的猎人。   它确实有点实力,宁琅是肯定打不过了,掂量了下剑修师兄的实力后,她觉得他肯定也打不过,两人便守在了远处,盯着山蚿,一是警告不小心闯进周遭的凡人,二是在等一个人。   便是在等东朔。   宁琅觉得他会来的。   一定会。   他确实来了。   宁琅隔了老远就发现了他。   和宁琅与剑修师兄用了各种手段去寻山蚿不同,东朔轻而易举便找到了山蚿的所在地。   形如在机械地完成任务,他干脆利落地下了飞剑,一声不吭便对山蚿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在后者反应过来之前,便被打成了尸体。   砍了山蚿后,东朔一息的时间都未停留,连让宁琅冲过去拽住人的功夫都不给,继续御剑而行,身影消失于天际。   剑修师兄问她:“师妹,可还要追?”   宁琅咬了咬牙,说:“不追了,我们回去吧。”   “好,那便回去吧。”   两人回到驼峰竹屋。   宁琅压着心里的事、拉着剑修师兄表达了一番深切的感谢之情后,便目送他离开了。当人消失于视野之中,她转身进了竹屋。   可宁琅不知的是,没有走出太远,也压根没有回到自己的宿堂,看四下无人,那位剑修师兄便忽然矮了下去。   没了支撑的袍子一空,散在地面,只剩一只黑乌鸦从中钻了出来。   口吐人言、使出了火诀烧了衣物后,它扑腾着翅膀,重新回到竹屋附近的密林里,一动不动,和四周融为一体。   宁琅自然不知这诡谲的一幕,此时的她有些心烦意乱。   午后又去万象阵乱闯了一通后,等到夜幕降临,到了和平日差不多的时间,才再回去。   换在往日,她理应是一沾枕头就立刻睡得跟头死猪一样,可今夜,因心里多了事,心乱如麻,她闭了眼好久也还没有沉入梦乡。   正胡思乱想着,宁琅听到隔壁屋传来动静,一瞬睁开了眼后当即闭上,佯装自己陷入深眠。   焦急不安地等待时,宁琅感觉到放在床铺外面的手被东朔握住,还未厘清这是如何展开,便只察有一阵暖意从他的掌心流入她的经脉。   宁琅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她猛地睁眼,诈尸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问他:“你难道天天晚上都来给我渡灵力吗?!”   她就说!!   明明她每天都往死里折磨自己,累得要死,骨头都要散了,可只是睡了一觉,就一晚上的功夫,再睁眼时又是生龙活虎,能尽情自虐。   原来原因都在这里——东朔每晚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地给她渡灵力,帮她疏通经脉,缓解疲惫。   宁琅感动得要死,又气得要死:“你才引气入体多久?哪有那么多灵力能天天渡给我,白天还要去——”   她的话音直直断了,再说下去,就要暴露她跟踪他的事情了。   见宁琅跟自己置气,东朔反倒笑了起来。   也不由心道,真是太好了。   阿宁不会再用冷漠的、恍然看待陌生人的视线看他,能哪怕是不耿直地关心他,气他恼他,实在是实在是……太好了。   这一刻,东朔不禁想,哪怕是他的灵脉枯竭,也值得了。   想到这里,他温声劝宁琅消气,又轻描淡写道:“怎么会天天?没有几日的。”   宁琅更气:“你我回来一共才几日!”   她重重地把手从他掌心抽回,冷哼一声:“以后不许了。”   东朔:“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今夜是今夜。”   说完,他又去牵宁琅的手。   宁琅反应不慢,直接板着一张脸地把双手藏到了身后。   东朔皱眉,差点为了追着她的手而把人抱了一个满怀,控制住了身体,又一点一点往后挪,他坐回了塌边,低声说:“阿宁,听话。”   宁琅:“听什么话!鬼才听你的——”   话字的音还没脱口,只听东朔掩嘴咳了两声。   宁琅:“……”   她怀疑他是故意咳了这几声,否则时机哪会这么刚好?   果然是故意的。   宁琅试探性地把手伸出来后,咳声立止,比灵丹妙药见效还要快。   宁琅:“……”   今天又是重新审视前任道侣的一天。   宁琅伸手只是一招虚晃,试出了虚实后,又把手藏了回去,气鼓鼓地说:“我不需要。”   东朔语透无奈:“阿宁。”   “哼!”   宁琅转过了脸,给他看耳背。   见她态度坚决,东朔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渡灵力未必要掌心相对,哪怕是他们二人如今这般的距离,他也能将灵力渡给她。   但东朔没有这么做。   因他虽是存了为宁琅好的心,可若她不愿,他的一番好意不过是为她强加去痛苦。   东朔不想她难受,想了想后,打算好好和她说。   东朔抿了抿唇,又低低叫了她一声:“阿宁。”   声音里捎上了点点求饶的意味。   见宁琅的脸还是朝着另一边,没有转回来的打算,东朔的声音有些发紧,不禁说出了心里的话:“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帮你一点。看到你为了修炼而拼尽全力,我也想为你做一点什么。什么都不做的话,我觉得很难过。”   从身后传来的话、东朔低落的声色让宁琅愣了下,恼火的情绪突然消了大半。   她能明白他的心情。   因为曾经的她也一样。   每每见到东朔拿命去拼,她很想为他去做什么,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想着能帮上他哪怕一点点都好。   她很清楚,只是眼睁睁地在旁看着的话,会有多难过。   宁琅心软了。   但还是没有松口。   她回首,正好和东朔的眼睛撞上,觉得心狠狠跳了跳,语气不禁又软了几分。   “我也很难过。”宁琅还是没有忍住暴露了自己跟踪东朔的事情,“看到你一刻功夫不停地去斩妖除魔。”   他那么赶,那么着急,刚刚解决了这个村子的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个镇子。   宁琅不知道路上他有没有时间好好喝上一口水,吃上一顿饭。也担心他长途劳累,会忍不住要吐血。   她忍不住问他:“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拼命?”   东朔笑笑,反问:“那阿宁可以吗?”   宁琅没有吭声。   哪怕她不答、他不问,东朔也早早地知道了答案,他不纠结于此,转而宽慰她:“不过都是些小妖怪,谈不上拼命。”   是,回想起东朔三下五除二搞死了那只山蚿,宁琅知对于普通修士要苦战一番的妖,对于她眼前的天才来说,不过是一个抬手挥手的功夫。   可她还是气不过:“你这么努力干什么?隐门弟子的生意全给你抢了!”   东朔:“我是默默除的妖,功绩当还算在隐门头上。”   宁琅更气:“你又不是隐门的人,你帮隐门攒功绩干嘛?还没钱拿!”   东朔眨眨眼,注意力落到了最后那一句话上头。   “阿宁……缺钱用了?”   他看她买包子拿钱时的那股劲很豪爽,倒是疏忽了这个问题。   “我整天不下山的,怎么会缺钱用!”   东朔意会地点点头。   原来只是随手拿了个借口来发脾气。   既是生气了,那便是要好好哄的。   阿宁本来就疲惫不堪了,要是再被怒火一激,只怕是要病。   便哄她:“我不帮隐门做事了可好?”   宁琅不满意,嘴一撇,说了声不好。   按照她对东朔的了解,他要是不帮隐门做事了,那肯定也得去帮其它的宗门。   便宜了其它宗门还是小事,主要是他肯定要走得更远,危险指不定也遇得更多,她还不知道上哪去找他。   东朔不知她想这么多,听到句不好后,再改口道:“那,就少做一点?”   一点太少,而且空泛。   搞不好对于东朔而言的一点,只等同于一桩两桩。   宁琅面无表情丢出二字:“一半。”   他应得痛快:“好,那便一半。”   宁琅:“而且不准去接那些高危的活儿。即使去,也一定要跟别人一起去。即使跟别人一起去了,要是情况不对,也不准逞强,能跑就跑。”   东朔不反驳。   她说多少,他便应下多少,全部记在了心里。   见宁琅总算消气,东朔的唇角噙了笑意地问:“既然我妥协了,阿宁是不是也可以为我妥协一点点呢?”   宁琅垂眸扫过他掌心向上、似在等她一个回应的手。   旋即也弯唇笑了。   然后:“不可以。”   东朔:“……”   嘴上说是不可以,宁琅到底拗不过他。   两人僵持了一阵,宁琅还是败下阵来,因为东朔吐了一口血——像是被她给气的。   顺了他的意,东朔的眼眉舒展开了,也答应她,为她渡灵力的事情只持续到她入道之后。   所以,宁琅就把话撂在这了。   她,要入道。   现在、立刻、马上!! 第14章 十四 医修救不了人。   想到突破境界常在生死关头,次日,她直奔兀臬山禁地。   见她出现,正抱剑坐在树间的守门师兄很惊奇,他本以为这位师妹怕了,不会再来了。   不料,再见时,这位师妹不光没有表现出分毫的俱意,反而气势汹汹的样子,很有提刀要去杀人的干劲。   守门师兄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他下了树,和宁琅对了进出禁地的木牌后,下意识提了句:“师妹,禁地里的人,是不能杀的。”   宁琅:“……”   他在说啥?为什么她觉得这位师兄好像认为现在的她能打得过那群疯子一样?   宁琅面露异色,听话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宁琅表现得乖巧,守门师兄仍不放心。   他依稀记得这位师妹之前也是和现在一般的乖巧,让他误以为她是真的把他的叮嘱听进了耳里,结果一转头,进了禁地,就把全员挑衅了一遍,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死亡的道路,害他战战兢兢的,一直警惕着要冲进去救人。   想到这里,守门师兄不由再十分严肃地提了一遍:“师妹,切记,多做事,少说话。”   宁琅:“好的。”   进了禁地后,宁琅没有忘记自己对守门师兄的承诺。   她没有说话。   只把手里的扫帚狠狠掷到了一边,把各位失心疯的师叔师伯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后,极其平淡地比出了个修界通用的挑衅手势。   禁地众人:“……”   一瞬死寂后,嫌日子百无聊赖的师叔师伯们纷纷动了,霎时阴风乍起,铁锁哗啦不停,数道强烈至几乎扼住人脖颈的杀意爆发,颇有群魔出山之势。   “呵,勇气可嘉,既如此,便免费送你见阎王罢。”   “若是小友能在我手下过三招,便饶了你的不敬。”   守门师兄:“师妹她又做了什么啊!”   ……   今天的宁琅依旧没有能入道。   她不仅没能入道,没能见到禁地深处的魔,而且还是被守门师兄捞出来的。   一直悉心分辨禁地里动静,当察觉到一阵阵强烈的灵力从洞口迸发,可却不听宁琅发出任何求救声,守门师兄到底还是没忍住,直接冲了进去,趁疯子们反应过来之前,扛着她的手臂,把还想去和那些疯子斗上一斗的师妹拖了出来。   看着宁琅一边走一边吐血,站都站不直了,腿上还插着半根铁刺,守门师兄怵目惊心。   “师妹你是来扫地的,不是来送死的啊!”   他现在可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位师妹揽下了禁地的清扫任务后,驼峰的峰主特地来寻了他,交代他好生照顾这位师妹,还塞给了他一堆丹药符咒,让他有备无患。   他起初只道是因为师妹是凡人,所以要好好照顾,不能让她遭了那些疯子的毒手,没想到,最疯的人居然是师妹!   他得小心警惕着她发疯把自己给折腾死!   守门师兄心力交瘁,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她还要痛苦,宁琅很内疚。   她抬手,手背抹掉了嘴边的血污,低声说:“对不起,给师兄添麻烦了。”   守门师兄怕的倒不是被麻烦,坦白说,禁地太平,他每日坐着也是坐着,把宁琅从阎王殿里捞出来也都是小事,他只是很担心这个小师妹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折在那里了。   便当了回恶人,顺着宁琅的话,语气冷冰冰地说:“既然你觉得给我添麻烦了,以后就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宁琅默了默,道:“我以后一定努力不给师兄添麻烦。”   守门师兄知道她没听进去劝,只道遇上了个死心眼的孩子。   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她:“若是寻人对练,你可去道场里练。”   宁琅:“我去过。可师兄师姐们照顾我,不会对我下狠手。”   “下狠手……?你想多狠?”   “把我往死里揍的那种狠。”   守门师兄:“……”   完了完了,这个师妹真的疯了。   也确实是疯了。   她不光要自己发疯,还要拉上他一道疯。   正当守门师兄酝酿着说辞,想着要如何继续劝宁琅,只见她忽而转首,被揍得青肿的眼皮之下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随后发出邀请:“师兄不如跟我一起到禁地修炼吧?”   守门师兄:“什、什么一起,禁地、修炼?”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宁琅说的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尽管没有见过这位守门师兄未来的死状,可宁琅清楚,既然被关在禁地里的魔能大摇大摆地在兀臬山造孽,那看守禁地的隐门弟子必当全数阵亡。   每想到这么好心肠的师兄也许将在未来肝脑涂地,宁琅便实在忍不住要劝他跟自己一块修炼。   兀臬山影峰的禁地有大阵坐镇,看守此处基本算个闲职,难有突破。   思及此,宁琅更是坚定了劝守门师兄跟她一起修炼的决心:“师兄你不要害怕。虽然禁地里的人疯是疯了点,下手也没有轻重,但按师兄目前的实力,肯定不会死的。越入险境,修士越容易突破。”   守门师兄:“……”   疯子师妹劝我发疯,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但他又不能否认宁琅的话。   再说,他选择到此处当值,本便是因长期没有突破,而对修炼一事心灰意冷,才做此决定。   此时,他再次选择了逃避。   他瞥开了视线,不敢去看宁琅狼狈却恍然双目中有火焰在燃烧的双眼,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我先送你去治疗吧。”   守门师兄才刚说完,便有另一道声音接上了他的话:“劳驾道友了,请将她交由我来照顾吧。”   守门师兄心神一凛。   在来人出声之前,他竟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声息。   守门师兄没有把宁琅交给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跟前的人,而是当即望向他,进入了备战状态。   来人似乎并非隐门弟子。   他站在距离他们三丈开外的地方。   明明正值清天白日,温暖的阳光却驱不散他身上的寒意。   他神色阴鸷,面容似被蒙了一层阴霾,看上阴沉阴郁,犹如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比他曾经见过的禁地里的那只魔,还要像只魔。   但这副仿佛要踏平了禁地的模样只持续了短短一秒。   再是一眨眼的功夫,当宁琅同样抬首望去,那晦暗的神色无影无踪,虽仍面无表情的,只道是普通地在不悦。   守门师兄忘不掉那一瞥的惊悚,回想起那双极具压迫力的视线,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也不由倒退了一步,却更抓紧了宁琅,觉得自己绝不能把师妹交给他,太危险了。   可他的师妹出声了。   “师兄,谢谢你救了我。你让我过去吧”   守门师兄不得不问:“他……与你,是何关系?”   宁琅:“他是我前任道侣。”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守门师兄哽了下。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用手捂住了嘴,小小声地劝宁琅:“既然分手了,那就不要复合了吧。他不适合你。”   守门师兄觉得师妹的前任道侣一定听到了他的话。   否则的话,没有办法解释这冲天的杀意,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自己究竟能不能活过今夜。   宁琅自己站不直身,是东朔从守门师兄的手里接过了她。   接过宁琅的时候,东朔的身体在颤抖。   他也许回想起脑海中的某一些画面、场景,宁琅能看见他眼瞳震颤,脸上写满了恐惧。   宁琅不敢开口问,不敢想,不敢说。   只能任凭东朔带她离开,去寻最近最好的医修。   东朔抱着她,御剑来到隶属于隐门的医馆里。   由于宁琅来得频繁,医修师姐已经彻底记住她了,也对她的事迹所有耳闻,平日看到她都见怪不怪了。   只不过今天还是露出震惊的表情,似没想到宁琅居然能这么狠,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模样。   一边给宁琅检查伤势,医修师姐一边喊着天啊地啊。   到最后,她实在没有忍住,问了句:“师妹,你是觉得自己不会死的吗?”   话一脱口,在场三人中的两人皆是一默。   压根不敢看东朔,只隐隐觉得那边的氛围似不太对劲,宁琅咽下一口唾沫,低声地回答医修师姐:“我知道,自己会死。”   “你既然知道,还去找死?!”   医修师姐一边运针如飞,一边痛骂她,想骂醒她:“入不成道就不入了,没有必要对自己这么狠!再说,入道不是也两三天的事情,急不得的,你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师姐都看不下去了!”   为了让宁琅放弃,这位常年坐镇隐门医馆,医术了得,几乎是下一任主修医修的弘峰峰主人选的师姐,向宁琅抛出了橄榄枝。   “跟师姐学医,师姐带你入道。”   宁琅头埋了下去,因不得不拒绝医修师姐的好意而嚅嚅道:“我不学医。”   医修师姐:“怎么就不肯学了?瞧不起医术?还是觉得我没法带你入道?!”   宁琅默了默,说:“学医救不了人。”   医修师姐手里的针不停,唇角则扯出一抹冷笑,反问:“救不了人?那我现在在干嘛?帮你收尸吗?”   宁琅不知该如何跟医修师姐解释。   医修能救人,厉害的医修甚至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把人从死门关里拉出来。   可医修也救不了人。   宁琅曾看过太多太多次了。   那些魔仅凭一招便把千千万万的人给秒杀了。   而哪怕是修界最强的医修,也救不了那些人。 第15章 十五 东朔压下心头魔念。   想到那些被魔一招瞬杀的万千生灵,想到前世死无全尸的同门,宁琅的心绪晦涩难言。   也忽然涌现出一股劲儿。   宁琅觉得这股力量很熟悉,刚想细细琢磨一下时,却被医修师姐冷飕飕的目光给转移了注意力。   宁琅:“……”   好像要是再不说上些什么话,自己的命就要保不住了。   宁琅感觉不管怎么解释自己刚刚的话都会惹恼医修师姐,索性不解释了,拼着身体里最后的气力大喊了声,师姐对不起医修最棒医修最好医修最强,便闭了嘴,收了声。   见宁琅一边吼嘴角一边淌血,医修师姐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但到底还是心疼她的,冷哼了句真不愧是体修嗓门真大后,放过了她。   医馆的内间安静下来。   没有了医修师姐的话分去心神,宁琅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落到了内间的墙角。   东朔正站在那里。   携了药香的薄烟袅袅从药炉升起,熏得一室朦朦胧胧,再加之有屏风相挡,宁琅看不仔细他,只隐约记得他好像自从进了医馆,不,是把她从守门师兄那里接过来之后,就一直一言不发。   东朔肯定是生气了。   回想起他最后看她的一眼,掩藏在眼底深处、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痛楚,宁琅有些难受,还有些害怕。   她觉得他那个眼神很危险,像是想将她囚在某一个地方,锁起来,让她哪里也去不了,不会受伤,也不会消失,永远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宁琅感到丝丝惊悚。   她摇了摇头,甩掉空穴来风的想法。   她胡思乱想之时,医修师姐说了声好了。   宁琅忙问:“师姐,我多久能痊愈?”   “一个月。”   宁琅:哦,那就是一周。   医修师姐领走了东朔,和他交代要注意的事。   等了会,正当宁琅扛不住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即将昏过去之际,东朔回来了。   她一瞬来了精神,还赶忙活动了活动脸部的肌肉,想让微笑不那么僵硬。   宁琅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可东朔仅是看了她一眼,便眉心紧簇,撇开了视线,不忍再看她第二眼,似心痛到了极点。   宁琅蓦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先出声的人是东朔。   他说:“阿宁,不要修道了。”   他声色暗哑,还带着颤,像是在求她一样。   宁琅本该是很愧疚的,当看到他这般模样。   她也确实如此。回想起前世的一幕幕,他无数次地恳求她却遭无视或冷眼,她在他眼前自爆元神灰飞烟灭的那一瞬间,她更觉得自己欠了他。   但亏欠的情绪不能让宁琅妥协,放弃修道,尽管她自个儿还没有想清楚,心中已隐约有了一个信念。   她说不清那信念是何,只知为了它,她将勇往直前,谁人也无法阻挡,包括东朔。   想到这里,宁琅的心情突然轻松起来,只觉顿然豁达,心胸开阔了,还开起了玩笑。   “岑度真君要出尔反尔吗?”   她眨了眨眼,手枕在脑后,完全不像是伤痛缠身,反而很是惬意的样子,“你说过,除了修无情道之外,何事都不会拦我。”   东朔默了一下,道:“我后悔了。”   宁琅则笑言:“没得后悔。”   宁琅爬了起来,去牵东朔的手,使了劲,逼他不得不坐在床榻边上。   见人还在生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宁琅的掌心捧住了他的脸,强硬地把他的视线转过来,和她对视,又伸出拇指,按在了他的眉心,往两侧抚平,想舒展开他总是皱着的眉。   终于让东朔看起来不再是那么忧郁,把他折腾成她想要的、最喜欢的模样,宁琅开心地笑了。   大抵是心情舒畅了,她也不再拘着对东朔的感情,松开了捧着他脸侧的手,转而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在后者反应不及的时候,臂弯收拢,抱住了他。   宁琅的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   语气任性地说:“你拦不了我,拦了也没用。”   轻轻一叹后,又道:“我知道你生气。但拜托了,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关心,不要参与。我……不想再怀疑你了。”   东朔一怔,眸中泛起不明的光。   宁琅不察,只趁心情清爽,将日前埋在心里的,有关于剑修师兄的怀疑、纠结,一股脑地全部说了出来,也为对东朔的不信任而道歉。   东朔听她说了许久。   把心里的话全部倒豆子般地倒出来后,宁琅终于爽快了,觉得这时的自己才算是重生了一遭。   见东朔一直没有回响,沉默着,她以为他还在恼火她的横冲直撞,便哄道:“别生气了。”   宁琅松开了手,身体后倾,东朔的面庞重新回到了她的视界,她扬唇笑道:“这辈子比起吐血身亡,我更担心你会先被我气死。”   东朔看着她。   一时挪不开视线。   她跟他说话时,眼睛也像是会说话似的,明亮无暇,眨动时如星芒悦动,别不开眼。   宁琅总夸他好看。   他却觉最好看的人是她。   他好看的不过是一张皮囊,只有其形,看过十遍百遍便厌了倦了。   她的好看,东朔只觉一辈子都看不够。   东朔忽觉自惭形秽。   如一个内里陈烂腐朽的美丽画皮来到了干净纯粹的瑰宝之前。   “你怎么了?”   见东朔迟迟不应,宁琅纳闷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东朔回过神来,见宁琅的脸凑到他跟前,忍下了岐念,弯唇笑了笑。   见宁琅这般开怀,他也难再沉着张脸,心情随之好了些许。又忽地觉得喜悦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因为她高兴了,所以他也高兴了。   阿宁似比往日开朗了。   虽不知缘由,但他乐见其成。   回想起方才的拥抱,东朔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按下了出格的念头,只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语气宠溺地问:“明明受伤是痛苦的事,你看上去怎么反倒高兴坏了。”   宁琅笑回:“大概是因为想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了吧。”   “那阿宁想做什么?”   宁琅眼珠子转了转,认真地想了想,一瞬迷惘后,释然地笑道:“不知道。”   东朔:“……”   他没记错没听错的话,阿宁刚刚好像说她想明白了。   但不知道便不知道罢。   她开心就好。   既然阿宁愿意放弃无情道,愿意与他这般亲近,他该知足了。   思及此,哪怕不是完全情愿,哪怕看到宁琅身上的伤,他的整颗心都在作痛,他不再拦着她修道,只向她求了一个承诺。   “你答应我,不能死。”   “好,我答应你,绝不会死。从今往后的每一刻,我都会拼尽一切努力活下去。”   东朔点了点头。   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让宁琅躺下后,垂首与她的额头碰了碰。   他的阿宁是在高空展翅飞翔的鹰,而非困在鸟笼里的金丝雀。   若是把她囚在笼子里,她便不再是她了。   他不能那样做。   东朔压下心头魔念。   *   说是要休养一个月,可躺了不过三天,宁琅躺不住了。   别的修士即使躺着也能背一背心法,炼一炼灵力,可她呢?躺着就是纯躺着,什么都做不了。   躺了三日,宁琅浑身都在叫嚣着,要修炼!要修炼!   宁琅站在医馆内间的门前,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禁制,尝试迈出一步却被弹回来了之后,她转过身,问医修师姐:“师姐,你听到了吗?”   医修师姐的耳朵动了动,狐疑反问:“听到……什么?”   宁琅:“我的身体在尖叫、在呐喊,说它要修炼。”   医修师姐:“……”   你在说什么鬼话?   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宁琅一眼后,医修师姐崩溃:“修个鬼的修炼!你都不知道痛的吗?!”   宁琅:“我知道。”   “那你怎么还想着到处跑?!”   “现在这种程度的还、还好吧?”医修师姐看怪物一样的眼神让宁琅失去了她的自信,因此肯定句变得不再那么肯定了,捎上了点点迟疑。   但坦白说,比起元神自爆的痛,现在这个真的不算什么了,不过是小伤。即使是在她自爆元神之前,也历经过各种残酷的考验,已是百毒不侵了。   一般的痛感对她来说都不用忍,无视掉就好。   哦,她想起来了。   她当初被妖划开了肚子,肠子掉了一地,还是这位已经当上了弘峰峰主的医修师姐给她把肠子塞回去,治好的。   第一万次地赞美师姐。   赞美医修。   想到医修师姐前世对她的好,宁琅反倒不好顶嘴,语气弱了几分,说:“而且魔是不会管你是病是伤,甚至你伤得越重,打得越狠。”   讲了一圈后,宁琅机智地把话题绕回了她的重点:“所以,为了尽早习惯受伤作战,我认为自己应该马上去修炼。”   医修师姐:“……”   她果断忽视了宁琅的后半句话。   想起她说前半句话时,像是真的,有模有样,医修师姐眉峰一挑,道:“说的跟你同魔打过一样。”   听到医修师姐话音里的嘲笑,宁琅有点不服气,也倔上了。   “我打过。”   医修师姐面露惊悚,仿佛在重新审视宁琅的病情,并突然想起自己给她检查伤势时,似乎忘了给她检查脑袋。   怀疑宁琅头部受伤,生出了子虚乌有的幻觉,医修师姐立刻开始了对她伤情的评核:“不止打过吧?还把他们按在地上锤,逼着他们叫祖宗,是不是?”   宁琅惊叹:“师姐料事如神。”   医修师姐:“……”   怎么办?治脑子不是她的专长,她是不是得拜托师傅来给小师妹看一看? 第16章 十六 你杀多少,我便救多少。   本来的一个月修养变成了一个星期。   不是医修师姐被宁琅吵得烦不过,开了绿灯,而是因为她的伤真的好了,不说完全好了,但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医修师姐并不觉得这是她的功力,也绝非宁琅的自愈能力得天独厚,而是出于她有一个天天给她渡灵力,还御了整整一日的剑,去南岭医仙那儿求灵丹妙药的前任道侣。   看着眼中都含了情意的男女,医修师姐冷笑:“前任?骗鬼呢?”   设在医馆内间门前的禁制一解,宁琅便如放归丛林的猛兽一般猛地冲了出去,解放大喊了足足一个星期“我要修炼!我要修炼!”的身体。   东朔则慢了一步,往回走了,代宁琅感谢医修师姐一周对她的照拂,也是道别。   医修师姐赠予东朔的分别语是:“你这么惯着她,不出三日,她还得来见我。”   东朔笑笑。   他不反驳医修师姐,反而很是认同,同样觉得不出三日,宁琅定再访医馆,但:“见就见吧,我继续努力把她送出去就是。”   医修师姐:“……”   她本以为医修见得最多的是生离死别的痛苦,不曾料想竟有一天——不,是不止一天被患者和她的家属喂了狗粮。   见东朔从容,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医修师姐加重了语气:“要是人送到我这儿前就死了,怎么办?”   东朔的眸光一瞬晦暗,可再转眼,又见溪水般的清亮明净。   他答:“那便重来一次。”   “如何重来?”医修师姐心头直道他在异想天开,她的脸沉下,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   提及人死、复生,东朔的目光有些涣散,仿佛回忆起了往事,目光悠远起来。   口中的话像是在回应医修师姐,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人死尚能复生。可若自爆了元神,真的只能重来。”   医修师姐:“所以说如何重来?!”   东朔:“逼它重来。”   医修师姐:“……”   不想说话了,聊天好累,还是救人好,救人使她快乐。   眼下的宁琅并不清楚发生在东朔和医修师姐之间的跨服聊天。   一出医馆,她立刻冲下了山,直奔影峰禁地。   刚入禁地范围,守门师兄的身影嗖的一下出现在她眼前,打量了下宁琅,他惊喜道:“你入道了?!”   “没有。”宁琅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最近我前任道侣给我渡了太多灵力,没消化完,有点过剩。”   守门师兄:“……”   可恶,竟该死地有点羡慕。   羡慕归羡慕,知晓道侣——况且还是灵力多得可以尽情让渡的道侣难遇难求,守门师兄收起了羡慕的心,想对宁琅关怀一番,也想劝她做人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   酝酿好说辞,刚开口,却发现小师妹不见了踪影。   左右张望,见寻不到人,不好的预感在守门师兄心头浮现。   他猛地回首。   果然!   禁地里那群疯子的笑声,伴随浓浓的杀机,从洞口涌了出来。   “小妹妹又来送死了啊,我便满足了你的心愿!”   守门师兄:“……”   啊啊啊啊啊啊这个疯子师妹!   对于守门师兄的崩溃,此时的宁琅不得而知,她正心无旁骛地应对小师叔咄咄逼人的攻势。   对,就是那个因毁了宁琅一把扫帚,而杀了隔壁室友赔她扫帚的小师叔。   对于这位小师叔,宁琅印象挺深刻的。   她来了两回禁地,两回都是这位小师叔打她打得最猛,招招致命,生怕杀不死她似的。他也确实杀不死她,便拿室友出气,又加重了守门师兄的收尸任务,可谓是嗜杀成性。   宁琅本以为今日又是被小师叔摁在地上揍的一天,但没有想到,小师叔一开始揍是揍了,可当鼻翼动了动,嗅到了宁琅身上的药香的时候,他整个人陡然一震,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   宁琅觉得这位小师叔很霸道。   他不攻击她,便也不准其他人攻击他。   其他人都知这位室友的疯性,没有再对宁琅动手,给两人创造出说话的空间。   小师叔:“你是不是从隐门的医馆来的?”   宁琅答是。   “谁给你治的伤?”   “医修师姐。”   “我问你名字。”   宁琅不知医修师姐名字,只知日后的弘峰峰主姓颜。   宁琅:“是一位颜姓师姐。”   一听医修师姐姓颜,小师叔的样子不太对了。   终于有点人样,像个人了。   小师叔:“她……如何了?”   宁琅:“医修师姐每天都在热血救人。她虽然总是冷着张脸,但特别善良正直。知道了我是在禁地里面被某个小师叔揍了个半死,便替我骂了这位小师叔整整六天。不过,在最后一天,知我还会再来禁地的时候,便让我给这个小师叔带一句话。”   小师叔没有出声,只红着一双眼睛盯着她,显然在等她下文。   宁琅很迟疑,她不知道说不说好。   因为她觉得话一说完,小师叔肯定会立刻魔性大发,把她锤死。   可宁琅又没有选择。   因为她不说的话,小师叔也不会让她出禁地的门,同样会把她锤死,然后挖了她的脑,拨开脑浆看看医修师姐到底交代了她什么话。   宁琅只好开口道:“医修师姐说她这几日狗粮吃到鼾了,小师叔你要是再不出来,她就要移情别恋了。”   话未说完,换气的功夫,宁琅突然发现一个盲点:小师叔还能自己出去不成?那她岂不是很危险?   没有给她深思的时间了。   果然不出所料,连她的话还未听完,一听医修师姐要移情别恋,小师叔转眼就疯了。   虽然小师叔疯了,像是入了魔,听不进任何话了,可毕竟宁琅此番前来是身负重任的,还是得好好地把医修师姐交代的话说完。   她一边运气提步急急闪避从半空射下来的银针,一边朝小师叔的方向放声大喊。   “医修师姐说——你杀多少,她便救多少!你杀了田湾村一共七十六口人,她便救全天下的人来赎罪。所以你不必愧疚,不必自责。你犯下的罪过,将全部由她来偿清。”   “她说,她很想很想很想见你,而且也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吃别人的狗粮了!”   小师叔一定把话听进去了。   在宁琅一边逃命一边呐喊的时候,小师叔的攻势渐渐弱了下去。   甚至,当听到最后,他再无动作,只颓唐地坐在铁笼中,脸上写满了思念,又痛苦着、懊悔着,肩膀在颤抖,眼睛流出了血泪。   不过,这只是一时半刻的。   如果话疗有用,那小师叔也不会在禁地呆这么多年、有这么多室友了。   淌着鲜红的泪,身上爬满了黑紫色魔纹的小师叔再次对她发起了攻击。   一时之间银光迸发,禁地内烟尘不绝。   宁琅东躲西藏之时,心绪有些复杂。   小师叔和师姐一样,也是个医修,善良又正直,曾经救了很多人,不止救修者,还常入世去救凡人,解疑难杂症,拔除瘟疫,仁医的名号在整个修界都是响当当的。   只是后来,他被魔蛊惑了,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杀了不少凡人,从此有了心魔,陷入半疯半醒的状态。   考虑到小师叔过往功绩,被隐门抓回时,并未将他就地格杀,而是关进了禁地,盼他有朝一日能战胜心魔,重返修界。   一旦入魔,绝无回头的可能。   正因此,前世宁琅逢魔必杀,一出手便是不死不休。   但半人半魔的小师叔还有点希望。   想到这里,宁琅不由衷心祝愿道:“祝小师叔你早日战胜心魔,能堂堂正正地去见医修师姐。”   小师叔:“不如你先替我去见她。”   他的意思是要把宁琅打个半死,送她去见医修师姐。   因有灵力傍身,尽管宁琅用不了,可身姿更灵敏了不少,对修士蕴含灵力的攻击,也有些许抗性,再加上大半月以来的修行初见成效,入了禁地至今毫发未损。   于是此时,宁琅避开小师叔的杀招,面不改色地回呛:“那小师叔还得再努力点才是。”   小师叔咧嘴狞笑,透出一股邪性,一声不吭,下手越发狠厉。   但禁地里的大阵不是搞笑的。   小师叔再怎么狠,也狠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察觉到他魔性大发,贴在铁笼四周的符咒红光乍起,进行强力压制。等耗尽了仅存的灵力,小师叔身上的魔纹褪却,原地坐着,大喘粗气,接受犯戒刑罚。   和小师叔一斗,宁琅受了轻伤,但没有见血。   毕竟参战的只有小师叔一人,其他人都在吃着不存在的花生看热闹。   一周前宁琅被揍得半死不活,纯粹是出于一个手势群嘲了所有人,才有那番下场。   宁琅反思了一下,只觉那一日虽然挺刺激的,得益也很多,到底太莽,要是一不小心翻车了,只怕要违背了她对东朔的诺言,这辈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正当宁琅思考要如何单体嘲讽时,有人盯上了她。   “小妹妹,过来,过来。”   宁琅闻声望去,只见是一个瘦弱的驼背修士。   他问他:“你想入道?”   宁琅点点头。   得了肯定的答案,修士从怀里掏出本旧册子,邪笑道:“我这里有一本绝世功法,你跟着修炼,保准入道。只要你替我做一件——” 第17章 十七 宁琅是个有封号的魔了。   驼背修士的话声直直断了,像是被剪断了喉咙一样断得干净利落。   他的喉咙上也确实有东西——是小师叔的银针。   宁琅顿时不由心道,才歇息了一会的小师叔怎么又开始乱杀了。   正戒备着,只听小师叔对她说:“把他的绝世功法捡起来。”   宁琅:“?”   小师叔不看她,不解惑,银针嗖嗖嗖地射向其他室友,冷声威胁道:“你们有什么法宝全部拿出来给她。”   宁琅:“……”   恩?怎么回事?疯子小师叔怎么一转眼变成了再世活菩萨?   但之后的事实证明,小师叔还是那个疯子小师叔,再世活菩萨只是一时的幻觉。   他只是想用室友的功法法宝,借花献佛,让宁琅替他去跟医修师姐传一句话。   小师叔:“你跟她说——”   宁琅打断他,捂住耳朵:“我不说,你有话跟师姐说就自己去说。”   宁琅是想着让这成为帮助小师叔攻克心魔的契机,不料,被拒绝的小师叔又魔性大发,脸色一瞬狰狞一瞬和善,来回切换,坏掉了一样,像是和善的人格拼尽了全力压制黑暗面,才不立刻动手杀人。   宁琅:“……”   好吧,她知道了,心魔不是这么容易能战胜的东西。   想着医修师姐或许也想要一个答复,便问:“你要跟师姐说什么?”   小师叔:“她要是敢移情别恋,我就杀了她。”   一顿,又面带戾气地补充:“天下人由我来救,让她滚一边去。”   宁琅默了下,忍住了吐槽。   后点了点头,回答:“可以。但我不要这绝世功法。”   余光瞄见本以为被小师叔一针穿喉死透了的驼背修士动了动,见他跟充了气的皮囊似地胀气,埋到胸前的脑袋又抬了起来,笑眯眯地看她,宁琅便想,哪怕是倒贴,她也绝不要那本“绝世功法”。   小师叔问:“那你要什么?”   宁琅:“我不要什么,小师叔肯跟我对打就成,但别把我打死了。”   小师叔愣了愣,后忍着受刑中钢铁穿骨的痛,应了声好。   等小师叔休息了会,缓过了劲,两人又打了起来。   为了确保宁琅会去他心心念念的医馆,魔性上头的小师叔也顾不上禁地的大阵、犯戒的刑罚了,拼了老命地跟宁琅对打。   不见血,不放人。   当然,他还得留出一丝清醒的神智,把人的命给保住。   于是,半日之后,医修师姐见到早上送出去的病患又回来了。   当望见宁琅捂住流血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时,医修师姐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是该责怪宁琅,还是怪罪禁地里的那群疯子太没有人性。   医修师姐感到心很累。   便说:“下次你去慧峰吧,那边也有医馆。既然身为同门,就应该有难同当。不要总是来摧残我,也偶尔去折磨一下那边师兄师姐的心灵吧。”   宁琅:“小师叔有话让我带给你。”   “慧峰的医馆没有什么好去的,我医术高些,下次继续来我这。”   宁琅:“……”   被假装很冷静的医修师姐迎进了几乎成为她专属的内间后,宁琅没有自我消化再输出,只原封不动把小师叔的话告诉了医修师姐。   后者看上去既想笑又想哭。   初步替宁琅处理好了伤,实在忍不住道:“若你还去禁地,劳你帮我跟他说——”   宁琅一边听,一边恩恩。   把要带到的话记到了心里后,她问:“师姐,诊金药费你看怎么算?”   “免费。永不收费。”   宁琅:感谢师姐,赞美医修。   一来二去的,宁琅成了两人之间的传话筒。   一开始医修师姐和小师叔的对话还比较沉重,事关生死、心魔、赎罪,到了后面就彻底变了味。   狗粮味的。   宁琅觉得这就是现世报,当初她逼医修师姐吃了多少粮,如今就得倒过来吃多少。   每日不间断地往返禁地和医馆,宁琅的实力,主要是身体的力量有了质的提升。   她不乏战斗经验,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丰富,哪怕放眼整个修界,或许也不会有比她战斗经验——尤其是对魔的战斗更丰富的人了。   除了灵力,宁琅最主要缺的是硬件,是身体的素质。   这也是她自重生以来一直在为之奋斗努力的方向。   于是,当体力、爆发力、敏捷度、防御力,被日夜不断地、时刻徘徊在生死之间的训练拔高了好大一截,小师叔不再是宁琅的对手了。   只有他一个人出手的话。   见宁琅游刃有余,去医馆的机会越来越少,他和医修师姐的传话也越来越少,小师叔坐不住了,便呼朋引伴,对战从最初的单打模式,变成了双打、三打,再到了当前的混战模式。   宁琅不惧,反而叫好,更是拍手叫绝。   宁琅的欣喜落到了禁地疯子们的眼里,则变成了嚣张,非常有挑衅的意味。   比嚣张?   他们可是嚣张惯了的人,从来都是他们把看不惯的人按在地上磋磨,哪里轮得到一个小辈在他们眼前猖獗。   于是下手越发心狠手辣,甚至顾不上要吃犯戒的刑罚、疯子小师叔的阻挠,也想要弄死她。   可他们越狠,宁琅越高兴,甚至有一天还哈哈哈哈笑了出来。   那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出现时,整个禁地都震惊了。   禁地中人:“……”   常常也会怀疑疯了的人究竟是我们,还是她。   而见宁琅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几乎一日换一个样,仿佛每天进禁地都是去吸收天地之精华、吃改容换面升级丹,守门师兄相当惊奇,有一日忍不住了,便扒在墙角偷看。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什么?!   禁地里的疯子居然在围殴他的小师妹!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人疯了就可以不讲武德了吗?   守门师兄气得不行,马上就从禁地洞口冲了进去,打算先把宁琅救出来,再狠狠斥责这群不讲武德的长辈。   “师妹你可还好?!”   宁琅转过头的时候,守门师兄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   因为她的嘴角居然带笑。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更不对劲:“师兄不必担心,师叔师伯们是在传授我战斗经验。”   守门师兄:“……”   你管这步步杀招、把你往死里打叫传授经验?!   但转念一想,回想起宁琅近日的改变,又顿悟了。   愣愣地看着和他说了两句话后又转身飞扑回去的宁琅,守门师兄说不出话来。   怔愣之时,宁琅突然被一招偷袭击中,砰的一声直直撞上了守门师兄旁边的石壁。   后者还来不及说出关心的话,便只见宁琅冲出了烟尘,笑着对他发出了邀请:“师兄,要不要一起来修炼?”   守门师兄浑身一颤,下意识倒退半步,假笑:“不了不了,我还是继续回去守门好了。”   宁琅面露遗憾,但没有强迫守门师兄,转身继续回去修炼了。   瞧见宁琅赶回去受死的那股劲儿,守门师兄不禁又沉默了。   他觉得,如果有世间有一种叫做修炼狂魔的魔,大概就是宁师妹这样的。   ……   打架是会打出感情的。   每日看到宁琅被他们击倒、又爬起来、击倒、爬回医馆、再回来,禁地里的众疯子们突然对她产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怎么说呢?   有点像带了个怎么养都养不死的娃。   不知不觉中,揍人渐渐变了质。他们不再纯揍人了,开始对她有要求了。   要求宁琅的行动要能达到他们的标准,要求她能对他们的攻击表现出至少三种的化解方法,很多很多,几乎是当成徒弟来培养了。   前提是折腾不死的那种徒弟。   如果把宁琅当成徒弟的话,她一定是天底下最棒的徒弟。   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难不怕痛,有求必应,还算聪明。   即使是今天化解不开的难题,明天再见的时候,她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除了一点——她还没有入道。   是,宁琅依然没有入道。   不光她自己觉得邪门,就连禁地里的疯子们也觉得邪门。   “你怎么还没入道啊?我都把只传亲传弟子的独门功法拿出来给你了!”   “春天都到了,这里有个笨蛋还没有能入道。”   “你日后在外面混的时候,不要说你认识我,还和我打过,丢人。”   每天看着这些疯子师伯师叔们为了她入道一事而急坏了,头都快秃了,宁琅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入道的话,他们大概就要被她种下新的心魔了。   禁地里的众人也这么觉得。   为了不让新的心魔诞生,他们开始推销邪门功法,什么都不包,但包入道。   却惨遭宁琅拒绝:“我前任道侣之前因我练无情道伤透了心,我不会再练邪门歪道了。”   回想起邪门功法的血腥名字,她又补充了几个字:“而且我不杀人。”   话落,大概是觉得自己说法有毛病,她更正为:“我只杀做了恶的人和妖,还有魔。”   见宁琅道都入不了,废话和要求还这么多,推销邪门功法的师伯脑壳疼,便两手一甩,闹脾气般地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修道的啊?”   这个问题把宁琅问住了。   她答不上来。   想了很多很多,都觉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答案。   宁琅虽然不是个一根筋的人,但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很重要,便一直想,反复思考。   可大半个月过去了,到了隐门年轻一辈弟子比试的这天,依旧没有答案。 第18章 十八 一回合来往,胜负已定。……   从刀锋镇传来消息,通往荒界的芘门开启之日定在半月之后。   此次的宗门内部比试是专门为确定荒界之行的人选而设立的。   胜者没有额外的奖励,比试前五各可得一个名额,若弃权,则由之后顶上。   本来,已经得了重明天的应允,前去荒界已是板上钉钉的宁琅没有必要再参加这次的比试,可她还是抽空去报了个名。   宁琅非常清楚,跟她的同辈打绝对不会有跟禁地里的疯子们打带劲,也论不上生死,只是单纯的较量较量,但她还是去了。   宁琅想去见一个人。   一个会在不久之后入魔的人。   宁琅没能见到禁地里的魔,但这个还没有入魔的人,她一定要去见一见。   她就想看看能不能挽救一下,让她别走上那条岐路。   可如果不行的话,就只能杀了她了。   比试在辰时开始进行。   比起别的弟子为了以最好的状态参战,修养了一整夜,宁琅照旧和往常一样,寅时起,去修炼场的万象阵里磨了好一会,回驼峰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踩点到了举办比试的慧峰。   东朔没有随她一道来。   他说今日有事,要晚点到,但等她决赛的时候一定会到的。   宁琅先是心想,他就知道她一定能到决赛了。她连修士都算不上,到底是谁给他对她的自信。   后又想,他究竟有何要事。   老实说,她总觉得东朔最近神出鬼没。   每每问他,他都会说斩妖除魔去了。   宁琅上回跟踪他,也确实发现东朔是去斩妖除魔。   可她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宁琅心里乱得跟团麻绳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理起,却也因东朔理所当然的信任而高兴,一路脚步轻快地踏上了比武台,抛却混乱思绪,准备迎接第一战。   比试场地里共有十六方台子,也正有其中之五在对战中,术法翻飞,剑光闪耀,最吸人注意力的却是宁琅这里。   自是因为宁琅。   宁琅甫一出现,便抓走了所有人的目光,连隔壁比武台的人也忍不住用余光瞄她。   毕竟宁琅最近在隐门真的太出名了。   宁琅成名史可分三个阶段:先是驼峰弟子创造话题,再是体修师兄添油加醋传扬美名,最后是禁地的守门师兄为她加冕。   他用响当当的称号为她加冕。   ——修炼狂魔。   宁琅是万万没有想到。   这一世,在她再度成为正道之光普照世人之前,居然会是先成为了一个有封号的魔。   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眼下,见宁琅登场,距离她最近的看台上坐满了人,大多是她的体修师兄们和驼峰同门。   他们早早地便在宗门比试名单上看到了宁琅的名字,劝过她,也曾因不忍她在比试中大受打击,而想过偷偷找门道划掉她的名字。   但他们最终没有这么做。   他们相信,如果是宁琅的话,绝不会被区区挫折击败。   他们的宁师妹,可是曾经在万象阵里跌倒又爬起过无数次,最终踩在了所有败者脑袋上的人。   想到这里,忍不住有人喊:“宁师妹,哪怕输,也要输得漂亮!”   宁琅:“……”   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输吗?   喊出要输得漂亮的体修师兄,被其他的体修师兄联手抽了几个大耳光子。   虽然他们心里也觉得宁琅没有赢面,可想着毕竟是自家的体修小师妹,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哪怕全世界都不看好她,他们也一定要给她鼓励。   “师妹。硬杠,不怂,输了师兄给你报仇。”   下一个喊话的人给上一个喊话的人又是一耳光子送过去后,昧着良心,用更大的声音喊:“师妹不可能输,也不会输!师妹雄起,给他们好看!”   体修之人的嗓门本来就比其他修士的要大,这么一喊,全场的人都看过去了。   有人不能理解:“他们脑子有毛病吧?”   有人心高气傲,瞧不起她:“不过是个入不了道的垃圾罢了,凭她也配给人好看?”   好死不死,这句话被一个脾气有点暴躁的体修师兄听到了,他虎目一瞪,往话音传来的方向冷冷扫过去。   体修的身体一向是快过脑子的,这位暴躁师兄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是纵身一跃,怪物般地直直落到了那人跟前。   说话之人他倒是有点印象,是新一批入内门的弟子,天赋不错,算是隐门的新起之秀。   想起人家的天赋,再想想自己家小师妹的天赋,暴躁师兄更是心疼。   “你他娘的懂个屁!”   暴躁师兄的口水喷了新秀师弟一脸。   平日里都是被人好生哄着对待的新秀师弟顿时被喷傻了。他傻了,也阻止不了暴躁师兄继续喷他。   “不过是个刚刚入道的垃圾,凭你也配对我师妹说三道四?”   “就是因为没有天赋,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刻苦,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你知道你在睡大觉的时候,我师妹在干嘛吗?她在修炼!我们这些体修都快累得半死的时候,她还在拼命!你一个靠天赋吃饭的人,凭什么瞧不起我师妹?”   暴躁师兄越说越气,越吼越难过。   一难过,他就想哭。他也确实哭了,直飙眼泪。   “宁师妹修道的天赋那么贫薄,上天都已经放弃她了,我们所有人都在劝她不要再继续、不要再坚持了,可她依然没有放弃自己。连看不到未来的人都在拼命,你、我,还有什么资格不去努力啊!”   新秀师弟有点懵。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句口出狂言,竟是换来了一桶鸡血。   鸡血到了嘴边,他不知道自己是喝好,还是不喝好。   但在决定这个问题之前,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先说一句对不起。再不道歉,命都要没了。   “对、对不起。”   暴躁师兄:“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个屁用,跟我师妹说去!”   新秀师弟:“师妹对不起——!”   暴躁师兄狠狠锤了他后脑勺一下:“那是我师妹,不是你的!”   新秀师弟:“体修师妹对不起!”   暴躁师兄:“我家师妹有名有姓,你这歉道得屁点诚意都没有!”   新秀师弟:“……”   他要疯了。他发誓,他以后再也不随便嘴欠了。   宁琅对台下的动静不得而知。   她正在观察第一场比试的对手。   背着把剑,看上去应是个剑修。   宁琅前世和他没有交际,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记得这个人。   准确来说,是记得他的死相,他阵亡的那一瞬间。   宁琅亲眼看着他死。   他死于断头。   狡猾的魔用术法佯攻他的心脏,真正的杀招则一击砍断了他的脖子、摘掉了他的脑袋。   宁琅在观察对手时,对手也在观察她。   和普遍爱穿一身白装、仙姿缥缈的女修士不同,她身着一袭灰蓝色的道袍,朴实不起眼,道袍的袖边绣了专属内门弟子的暗纹,看上去却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人。   不仅看上去,细细试探后,也发现她确然是个地道的凡人。   可明明身为一介凡人,当站在这和修士较量的比武台时,她比他还要淡定从容,不慌不忙的,一派泰然的气度。   他突然有点佩服她。   回想起近日耳闻发生于她的、很有传奇色彩的夸张事迹,顿觉是真的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决意让她输得光彩、漂亮。   见对手忽然认真了起来,宁琅心觉好笑。   唇角尚未扬起,只听负责主持比试的高阶弟子扬声高喊——   “第四十二场比试,开始!”   所有人屏息,定睛望去。   先动之人是场上的男剑修。   似早早有了打算,他的动作干脆果决。没有相让,默念口诀,身法极快,似乘上了风一般,转眼就到了宁琅跟前,提剑朝着她面门刺去,先发制人。   可当剑尖距离宁琅的脸只剩下三寸,见宁琅依然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攻击,男剑修突然反悔,觉得自己似乎高看了凡人师妹,出手过狠,可能会不慎要了她的命。   于是急急收了一半的剑势,剑意随之涣散,剑尖向下,避开要害。   这一避,男剑修余光瞄见宁琅拉平的嘴唇忽然勾起了。   师妹她笑了。   这个师妹从出场以来,一直是个面无表情的淡定人,如今突然一笑,让男剑修顿时暗道不对。   男剑修刚想再做调整,只见正前方的凡人师妹竟是不退不让!并牢牢地抓住了这个档口,侧身与他的剑横擦而过,与他贴身而站。   对于天底下的所有体修来说,这是再棒不过的攻击距离了。   男剑修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而犯错的结果是——男剑修再一眨眼,只见拳风凌厉,一记直拳朝他的心脏直直挥来!   男剑修一边惊讶于凡人师妹竟是打起了心理战,一边退让。   尽管他心知凡人师妹并无灵力,但这拳仿佛夹带了开天辟地的气势,他认为自己不退,不行。   凡人师妹似乎早预料到了他会退。   在男剑修出步以前,宁琅的脚便先一步迈了出去,用时间差缩短灵力之差造成的距离。   于是从旁人角度来看,便像是男剑修上赶着被打一样。   但当局者迷,男剑修自己并不清楚这一事实。   他为躲过了盯准了他心脏袭来的攻击而松了口气,又凛起心神,调整轻视的心态,好好准备第二回 合的攻击,想要回击。   不过,宁琅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正如前世,狡猾的魔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   握成拳的手不期然地松开了。   化作了刀状,借势向上,在距离男剑修颈部最近时陡然一顿——   然后,狠狠劈下!   男剑修霎时只觉脖子钝痛,甚至听到了断骨的声音,他的唾液控制不住地从嘴里掉了出来,手也松开了剑柄,身体直直朝地面倒去。   他摔倒在了比武台上。   眼神涣散之前,只剩下最后一丝残留的意识,他看到他的凡人师妹面色平静地对他说:“下次,记得保护好脖子。”   明明他的脖子痛得要死,连带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了,可这一瞬间,他却觉得好像心更痛。   为凡人师妹的那一个眼神而心痛。   一回合来往,胜负已定。 第19章 十九 所以师妹太强也是错?   按比试规则,只要把人击出场外,便定输赢。   宁琅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对名次并不挂心,只是为了见一个人而来,其实放个水,把人打到台下就够了。   上场之前,宁琅本来也是如此打算的。   可上了场之后,看到活蹦乱跳的,她记忆里死气沉沉的那颗脑袋充满了生气,满脸纠结着“我到底是让一让凡人师妹好还是不让她好到底哪一个对她更好”的男剑修,她改了主意。   宁琅可以放水。   但一心杀死修士的妖魔不会谦让他,他们甚至会变成凡人的小孩、拟出修士熟人的样貌骗人,想尽一切办法削弱修士的战斗力,寻找漏洞破绽,然后一击必杀。   就像砍掉了男剑修的脑袋那样。   宁琅知道宗门比试不可与魔的对战相提并论,但前世的一幕幕近在眼前,恍然仅仅是发生在昨日的事,让她无法不将每一场比试,皆当做付之生死的战斗。   宁琅的思绪飘出很远,直到主持比试的高阶弟子大声宣告了她的胜利后,意识才回了笼,从遥远的曾经回到当下。   此时,当高阶弟子的话音落下,比武台、看台上仍鸦雀无声,一片死寂,维持在众人目睹男剑修被宁琅一击击溃后的震惊。   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没有设想过宁琅以弱胜强,但绝不会是这般轻易,连一番苦战也没有经历,只如刀切豆腐般地解决了对手。   而且只靠一击。   堪称吊打。   盯着倒在台上一动不动的男剑修,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又忍不住试探起宁琅目前的修为。   可无论试探多少次,得到的结果还是同样。   虽有灵力萦绕周身,助她一二,但绝不是她本人的灵力。   她仍是个凡人。   尚未入道。   这时,有人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只见主持比试的高阶弟子皱起眉头,不悦地望向宁琅,开口指责。   “你过了。”   宁琅一出手,他就觉得她战斗风格老练,实战经验丰富,是站在凡人尖端上的尖端上的存在。   轻敌的男剑修、甚至一般的年轻修士皆不会是她的对手,她绝对有能力把度控制到点到为止。   他不是不能理解宁琅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   高阶弟子扫过正被医修弟子抬到担架上、完全失去了意识的伤者,在心里补充四字:杀心过重。   见宁琅被指责,暴躁的体修师兄第一个坐不住了,他猛地从座位上窜了起来,指着高阶弟子的脑袋,质问他:“你是不是玩不起?玩不起就不要玩——”   话未说完,暴躁师兄被另一个体修大汉按了回去。   他对暴躁师兄耳语,提醒他:“师妹确实有点过了。”   暴躁师兄不服气。   他真不知道宁师妹到底哪里过了?   像他们这种修体的,把人打得粉身碎骨,徒手捏爆脑袋不都是常事吗?现在不就把人打昏了,算个鸟?   暴躁师兄神色怏怏。   他是个受不了气的人,身体被同门摁住了,嘴巴则大声嚷嚷起来,像是在说给台上的高阶弟子听:“过了怎么了?比试较量本来就常有意外——”   这次的话又没说完。   按住他的体修师兄狠狠地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傻逼,别张扬,赶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看到掌门峰主那块的观战席有人往这边看了吗?你想师妹被罚吗?”   暴躁师兄开始慌神:“可、可是师妹又没做错啊……”   “我们隐门虽不是仁宗,但也讲究弟子之间和睦融洽,团结互助。宁师妹一上来就下了个狠手,觉得她过了也是正常的。”   暴躁师兄:“……”   这算什么?所以我宁师妹太强也是错?   暴躁师兄越听越气:“我不管,师妹没有做错就是没有做错。她要是被罚,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说完,他重重地哼出了口气,跟头喷气的牛似的,接着给了台上的宁琅一个“师妹别慌师兄站在你这边是支持你的”眼神。   全场就暴躁师兄一个人在喊,宁琅自是注意到了他的小眼神。   忍住笑,她转首对高阶弟子解释:“他还活着。”   高阶弟子:“也过了。”   宁琅:“这是轻敌要吃的苦。如果不是在比试,而是在实战,他已经死了。”   “但现在只是宗门内部的比试。”   “可永远不会只是宗门内部的比试。”   见两人就这么呛上了,出于和宁琅的交情,有人忍不住要来打圆场。   高阶弟子望向本正指挥救助受伤男剑修,现却朝他走来的一位女修士,抬手,略微垂首,恭敬地称呼:“颜师姐。”   是未来弘峰峰主的医修师姐,颜翩翩,颜师姐。   她来当和事佬:“人没有出大事,不算重伤。这事便算了,宁师妹她也不是故意的。”   宁琅:“不,师姐,我是故意的。”   医修师姐:“……”   闭嘴吧你!快给我少说一句!没看到我在努力帮你善后吗?   接收到颜翩翩的死亡预警信号,宁琅默了默,觉得为了赢得争论而失去最佳后勤实在不太划算,便低了头,却没有认错。   宁琅:“等他醒后,我会去亲自登门慰问。”   顺便鼓励一下他好好修炼,传授他一点保护脖子脑袋的小妙招。   高阶弟子自是看穿了宁琅的小把戏,冷哼一声,不再纠缠于此,只沉声道:“我会关注你。”   说完便走了,继续跟日程去主持下一场比试。   同场的颜翩翩也听到了那句话,不由给宁琅抛出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你完了,他也在比试名单里,是个法修,挺强的,有摘得头名的实力,你最好祈祷自己不要碰上他。”   宁琅:“……”   就,怎么说呢?祈祷是不可能祈祷的。既然是个强手,那还是挺想打打看的。而且既然不喜欢她,那想必是绝对不会对她放水的。   ……   本次的宗门比试一共有五百余名年轻一辈的弟子报名参加,经过第一场比试后,筛去一半,剩两百余名,比试继续。   宁琅也迎上了第二场比试的对手。   是一名女修士,是器修,却不修剑,手里拿着根鞭子。   两人上场,宁琅正思量着要不要说上点什么话,让对方不要看轻比试,不要看轻她,最好是当成生死决斗来较量时,持鞭的女修率先开口了。   她对宁琅笑得爽朗:“不必有压力,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用上全力吧。”   又解释道:“我看了你上一场的比试,很喜欢像你这样认真的人。”   听对方这么说,宁琅放松了。   放松下来后,当目光聚在对方身上时,宁琅又觉着越看越眼熟。   这回,眼熟的不是脸了,而是她手里的红色鞭子。   宁琅曾经在一只魔的手里,见过同款的鞭子。   待她把魔给杀了,把不似凡品的鞭子当成战利品带回隐门后,一个女修认领了它,说鞭子是她送给她女儿的生辰礼物。   女修士感谢宁琅把它带了回来,帮她女儿报了仇。   女修士很平静,宁琅本以为她不是太难过,可直到对魔一战的战场里,她才发现世间又多了一个重明天。   思绪回到当前,当看见红鞭子在女修手中,和在魔手中的威力简直天差地别时,宁琅不由暗叹一声。   也忍不住鼓励她:“好好修炼,加油活下去。”   正在迎接堪称飓风攻势的持鞭修士心想,你既然希望我好好活下去,那怎么还把我往死里锤!   又心想,修炼狂魔不愧是修炼狂魔,不仅自己够狂够魔,还要逼人家一起当修炼狂魔。   持鞭修士哽了下,点点头:“好,我会的。”   之后便被夺走了鞭子,人被击出场外。   “第三百四十八场比试,宁琅胜!”   宁琅的第三场比试,遇到的对手是一个有妖族血脉的妖修。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对他半人半妖的身体很熟悉。   他死于大战前夕,因身上的血脉,他的肉/体对其他妖来说是大补品,便被分了,然后生吞。   他的尸是宁琅给收的,一块一块从妖的肚子里挖出来,拼凑整齐的。   宁琅:“好好修炼,不要再被吃掉了。太散了,真的不好捡,有些还找不到。”   妖修:“……”   不要再被吃了?他什么时候被吃了!这个人修她在说什么?他怎么除了那句“好好修炼”以外,其它的一句都听不懂?   正一头雾水,却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就到了场外。   “第四百零一场比试,宁琅胜!”   宁琅之后还比了两场。   她真不知道是自己运气不好,还是死在妖魔手里的隐门弟子太多了。   她遇上的人,全是些能说上前世死因的,她见过死状的。   越见他们见得多,宁琅的心情越是说不清楚的复杂。   彼时,她还是个修无情道的修者,体会不到太多——是完全没有感情,可如今,当感情失而复得,回想起旧时的一幕幕,宁琅只觉心绪晦涩难言。   重来一遭,她只想救一救这些人,只求他们不再走上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路,起码至少,得死得不一样。   如此想着、想着,宁琅隐隐察觉到一股力量从身体深处涌了出来。   也不由再想起那个她纠结了大半个月的问题。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修道的。 第20章 二十 由她来当恶人。   自第一场比试开始,宁琅便没有输过。   她一路势如破竹,最开心的却不是她本人,而是暴躁师兄。   宁琅每打出一记好招、每胜一场,他便要拍手叫绝一次,喊一句漂亮,嗓门之大,八方可闻,连隔壁的体修师兄都因觉得太丢脸而往旁边挪了挪屁股,不想跟他坐在一起了。   宁琅倒是不觉丢脸,只觉好笑。   还抽了个空,偷偷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暴躁师兄一番,见他的脸并不眼熟,确保脑海中的尸体回忆录里没有他的身影,松下口气。   打量暴躁师兄的时候,宁琅的视线也扫过看台一周。   她在找东朔,想看看他来了没有,可仍不见他。   她不禁又纳闷起他今日究竟有何事要忙。   短暂的休息后,她下一场比试的对手,近在眼前。   “第四百五十六场比试,单春棠对宁琅——”   听到对手的名字,宁琅的注意力回到当前,道是终于遇上了。   她一直想见的人。   会在不久之后堕魔的隐门弟子,单春棠。   宁琅刚踩着楼梯登上了比武台,便见一个身穿粉红裙子的矮个子小姑娘也跟着飞身到了台上,她还特地飞高了很多,一边落下一边旋转,营造出仙子降临人间的梦幻场景。   足尖轻点比武台,站定后,她掐诀召唤出与血脉相连的神兵飞花,剑指宁琅,双眼微眯,下颚抬起,神情骄傲,就没差把无敌写在脸上了。   单春棠:“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凡人,你确实很强。但,我比你更强,你不可能打赢我的,因为我强得变态!”   宁琅:“……”   就你这样还强得变态?要是你知道自己入魔之后,和我打了三次,输了三次,只怕是要无地自容。   宁琅望向比她矮了足足一截的单春棠。   说起来,算上前世今生,这是宁琅头一回见到还是个人的单春棠。   和入魔以后的她天差地别。   天之骄女和过街老鼠的天差地别。   她现在有多自信,以后就有多卑微。   此时被多少人捧在手心,以后就会被多少人践踏在泥泞里。   但爱穿粉裙倒是还一样。   见宁琅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单春棠浑身一抖,摸了摸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你干嘛老盯着我看!怪恶心的。”   宁琅觉得单春棠现在的这种迷之自信很新鲜,她对她的记忆全停留在那个坐在阴暗的小角落,死气沉沉,像是行尸走肉的印象,便起了逗小姑娘的心思,跟逗鹦鹉一样。   粉红色的小鹦鹉。   宁琅:“看你好看,所以就多看了两眼。”   以后可能就看不到了。   单春棠:“哼!算你眼光不错。”   她的鼻子要上天,“但就算你夸我,我也不会让你的。”   宁琅:“不需要。”   话落,两人同时离开原地,冲向彼此,陷入缠斗。   单春棠对自己的实力迷之自信,脸上写满了我最无敌我强得变态,虽是有爱她的人天天夸她捧她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出于她的天赋。   也越发觉得惋惜,明明是天之骄女,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怎么最终会落到那般田地。   但单春棠不可能赢的。   因为宁琅太了解她了。   前世她和她打的时候,虽只打了三回,却一共战了七天七夜。   她随便丢来一个眼神,宁琅都知道她想使什么坏,放什么屁。   此时的势均力敌,不过是因为宁琅还没有习惯使剑的她。   入了魔后的单春棠是不用剑的,跟她一样,喜欢用拳头揍人。   宁琅见过她手里的剑,只见过一次。   是在她入魔那一天。   宁琅听说过,这把连她一个不懂剑的人都认为漂亮的剑,是她的娘亲、璎峰的峰主亲自去剑冢给她寻的,神兵,取名飞花,与血脉相连,任何人都夺不走。   而在单春棠入魔的那一天,她用这把剑杀了伤了很多曾经她珍视的人,把过往的一切皆斩断之后,亲手折断了它。   回想起单春棠那一日双目淌血地折了最心爱的剑,宁琅突然想现在就帮她把剑给折了。   想到就做。   本在一直见招拆招、胡思乱想的宁琅突然主动进攻,给了她的剑一拳头。   剑声嘶鸣,像在喊痛。   感觉到从剑身反弹回来的力量,宁琅知道折剑是没戏了,哪怕是她灵力深比大海的那会儿也没戏。来自剑冢的神兵果然不一般,也不知道单春棠当初是如何折断的。   心爱的剑平白无故吃了一拳头,单春棠心痛得要死,比自己被揍了还要心痛。   她冲宁琅喊:“你干嘛!”   宁琅:“想锤断你的剑。”   “你有毛病吧?!”   “迟早要断的东西,不如早点断了,换把新的。”   单春棠被宁琅气得要死,出手愈发凶狠,她手里的剑也更剑势恢弘,剑招凌厉,仿佛一人一剑想齐心协力弄死眼前这个欺负人的混蛋。   宁琅一边避其锋芒,一边陷入了思考。   她在想自己要如何挽救即将堕魔的少女。   宁琅之前也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想了好久,依然不知道要怎么样做方能让单春棠避开前世入魔的歧路。   她总结了一下单春棠前世入魔的原因,得到的结论是:所有人把她捧得太高,简直天高,所以导致她摔下来的时候,格外的狠,格外的痛,一摔就摔成魔了。   想到这里,宁琅突然灵光一现。   既然所有人都捧她爱她,那她就踩她摔她好了,往死里地踩,帮助她的心灵迅速成长,变得坚强,日后再遇那些惨事的时候,可以少一点心理落差。   宁琅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虽然她也很担心,心高气傲的单春棠被自己这么一踩,会比前世入魔入得更快。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应该不会。毕竟前世单春棠被众人齐踩的时候都撑了好一阵,如今就她一个人踩她,想必不会成为她成魔的引火线。   这个恶人,就由她来当吧。   打定主意,宁琅开始实施她的“踩人计划”。   她拿出了东朔因担心她吃了没有灵力的亏而给她做的四指并连的指套,戴在了右手。   之后,单春棠看到正在和她对打,并且怎么打都打不中的女修,不,是凡人师姐陡然停下了脚步,之后对她说了三个字。   她说:“坚持住。”   单春棠还没弄明白她究竟让她坚持什么,就只觉腹部狠狠一抽,像是有块飞得又急又快的石头撞上了她,肚子里顿时翻江倒海,整个人往后飞去,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酸水和唾液控制不住地一并从嘴里喷了出来。   单春棠被打懵了,一愣,脚跟还没站稳,背上就吃了第二下揍,整个人更懵了。   当见到第三击冲着她的下巴袭来,那气势恍然是要把她的牙齿全部给打没一样,单春棠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   她也意识宁琅一直在藏拙。   她本以为她方才是被她的剑势打得不得不退避、与她周旋,处于劣势,原来根本是隐而不发,想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震惊的时候,单春棠吃了第三击。   尽管她有意要避,最终没能避开。   当余光瞄见一颗牙齿从嘴里掉出来的时候,她有点崩溃。   这怎么会是凡人的力量?!   开玩笑吧这?!   也确实不仅仅是凡人的力量。   宁琅戴上的指套不是普通的凡器,而是东朔花了好几个日夜仔细刻画上了高阶法阵、又灌了他灵力的法器,每一击的力道皆被增强几重,力速双加,完美弥补了宁琅没有灵力的力量缺憾。   单春棠的战斗经验太少了。   否则她也不会在这关键时刻为对方的力量惊愕,而是抓紧时间思考对策。   她已经失去了机会。   第四击、第五击接踵而来。   单春棠无力反击。   倘若她在吃下宁琅的第一击时做出有效回应,她也许还不会被揍得这么惨。   但她注定不可能反应过来的。   毕竟从小到大,别说被打得这么惨了,她连打都没被打过。   宁琅见好就收。   可她还是高估了单春棠的身体素质。   她连站都站不起来,用剑支撑着身体,一边呕血,一边放狠话:“混、混蛋!我要杀了你……我阿娘她不会放过你的……”   这一刻对于单春棠来说,是奇耻大辱。   她这辈子都没有觉得这么耻辱过!自尊心被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践踏!   见单春棠杀意上头,有了几分前世的魔性,又是想着她的靠山阿娘会替她报仇,宁琅轻叹一声,叫了她的名字。   “春棠。”   听宁琅这般叫她,被打得满嘴是血的单春棠怔了下,愣愣抬头。   她说:“你往后要遭受的磋磨比现在要多上十倍百倍。我现在不过是用钝钝的拳头揍你,以后却是有人拿刀片割你的心。你连现在都挺不过去的话,等真到那一天了,该怎么办?”   单春棠听不懂。   可她知道眼前这个把她吊着打了一顿的混蛋在心疼她。   明明就是她把她揍得这么惨的,现在却在心痛她!   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   宁琅的话还在继续。   “你永远不会输。因为没有人敢揍你,敢让你输。大家都会谦让你,也不得不让你。”顿了下,宁琅的余光扫过冲到了比武台边上的身影,“你一受伤,就有无数人赶上来保护你,所以你永远不知道被人踩在脚底下、打击和挫折是什么滋味。”   “但是,春棠,你要学会怎么从绝望和挫败之中重新站起来。你也不能再依靠别人了。”因为之后,不会再有人能让她依靠。   她必须要成长,不成长不行,而且要尽快。   否则她越不过入魔的那道坎。   “宁琅!”   冲到比武台边的人怒发冲冠地对她警告。   是为宁琅主持第一场比试的高阶弟子。   他瞪大了眼,一脸惊悚,又很心痛地看着被宁琅打到吐血的单春棠。   看到宁琅前两场的表现,他本以为她收敛了,没想到……现在居然变本加厉!   他忍不住想冲到比武台上,立刻结束这场荒谬的比试,把单春棠带回去疗伤,可还没去到单春棠身边,他被宁琅拦了下来。   他刚要发火,耳畔传来冷冷的声音:“你让她自己站起来。”   又听她莫名其妙地冷哼道:“帮不了她一辈子就不要随便帮她。”   单春棠不服气了。   心想就这么点伤,她才不需要帮!她不仅不需要帮,她还要把那个锤了她和她的剑的死混蛋揍一顿!   “别管我!”   单春棠呸了一口血,又吐出颗被打掉的牙齿,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抹掉嘴边的血,“我是最强的!我才不会输给她!”   宁琅也安抚图插手的高阶弟子:“别怕,医修师姐能治好她的。”   医修师姐连她掉到地上的肠子都能帮她塞回肚子继续用,单春棠不过被她打掉几颗牙齿,小意思。   高阶弟子:“她是你同门师妹,不是你的仇人!”   宁琅淡定回应:“正因为她是我师妹,我才揍的。”仇人的话早就直接杀了。   高阶弟子被她气个半死。   这会,单春棠也终于站起来了。   虽然好像是被她气得站起来了,但也算是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宁琅眼底掠过一丝欣慰,问她:“还要继续?”   “当然!”   “棠儿!”   单春棠听不见高阶弟子的劝阻,她只想狠狠用剑、并且剑它自己也非常想刺死这个天杀的凡人师姐。   可刚提剑,只见对方抬手叫停。   宁琅:“稍等。”   单春棠:“?”   “吃颗药补一补。”   然后她就真的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枚丹药,吞了。   单春棠:“……”   这个人怕不是有毛病吧?又不是个药修,怎么可以打到一半吃药?!可恶!   但还是忍不住狐疑地问:“你吃了什么丹药?”   从上了台以来就一直在摆冷脸、黑脸、坏人脸的宁琅竟是弯唇笑了。   “只是补充灵力的丹药罢了。不过是我心上人给我准备的。”宁琅似在可怜单春棠,啧啧了声,“你心上人没有给你准备吧?真是可怜。”   宁琅自是故意吃了丹药,故意这么说的,尽管丹药也确实是东朔给她备的。   单春棠她以后会失去很多,直到一无所有。   她不仅要承受失去之苦,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属于她的东西,全部被另一个人占据。别人有的,她一样都不会有。   她要早早帮她打好预防针才行。   单春棠不能理解宁琅的苦心,她气得要死,气自己突然被喂了一嘴粮,也气自己的心上人不够贴心,没有给她准备丹药,出剑时比本来快上一倍有余。   两人刚要继续交手,只听有一道女声急急喝止:“你在做什么!住手!” 第21章 二一 我不想杀你。   这声住手,是想叫停宁琅。   宁琅依言顿足,视线扫过来者。   来者是个女修,和单春棠有一两分像。   这一两分还是知晓她们关系后,比较客套的说法。毕竟璎峰峰主像是富贵牡丹花,单春棠就一朵娇嫩的春海棠,一两分像,是因为她们都是花。   如果说修炼狂魔是个封号魔的话,那单春棠的娘亲,兀臬山璎峰的峰主,也算是个魔了。   ——宠女狂魔。   但宁琅觉得她这个魔当的很差劲。   既然宠,就宠一辈子,自己不当宠女狂魔了,反而把女儿搞成了真正的魔,算什么?   前世,宁琅曾单独去找了单春棠三次,和她打了三次,赢了她,却没能杀死她。   第四次去找她的时候,宁琅是和她曾经的心上人、她最爱的母亲、长老们一块去的。   那次,单春棠终于死了。   但不是死在宁琅的手里。   此时,见自己的阿娘出现,单春棠立马变了个样,不再死撑着了,像找到了救星,眼泪汪汪的,足足一个被人欺负、受了气的小女孩的模样。   还指着宁琅说:“阿娘她欺负我!”   见到心爱的女儿一脸血污,说话漏风,地上还有几个牙,璎峰峰主顿时窒息。   而看到璎峰峰主此刻心疼到极点的表情,又想了想那一日她挥剑刺向单春棠的冷酷无情,宁琅万分唏嘘。   不过,就算璎峰峰主来了,也没有用。   她也得让单春棠明白,不能万事都依靠她的母亲,因为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别人的母亲,成为别人的依靠。   于是,宁琅出步,挡在了璎峰峰主和单春棠之间。   又在前者咬牙切齿的视线下,提醒:“峰主,比试尚未结束。”   璎峰峰主的眼睛恍然在喷火,“你管这叫比试?!”   宁琅回得淡定:“当然。比她受伤重的大有人去。没道理她掉了几颗牙齿,就不叫比试了。”   话落,她在无数人对她敢公然呛璎峰峰主而肃然起敬的瞩目下,望向单春棠,平静提议:“你想回到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吗?很简单,认输就好了。”   单春棠是不可能认输的。   两辈子都不可能。   明明被打到吐血掉牙齿了,她的神情倨傲依旧,写满了无敌:“我不认输。我不可能输。”   璎峰峰主:“棠儿!”   宁琅:“继续打吗?”   “继续!”   于是宁琅继续吊打她。   看见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的女儿,当着自己的面被打成那样,璎峰峰主泫然欲泣,又怒不可遏。   见璎峰峰主要把宁琅恨上了,仿佛下一秒便要不顾一峰之主的身份,冲上去反过来把宁琅吊打一顿,一直在旁吃瓜的驼峰峰主重明天觉得自己不站出来不行了。   他呵呵假笑一声,摸了摸下巴,步履从容,劝璎峰峰主:“不过是小辈比试,我们大人就看着吧。”   璎峰峰主不应,目光紧紧锁定在台上,双目充血,一言不发。   重明天:“……”   光看着好像也要看出事。   便又劝:“看不下去就别看了。”   璎峰峰主艴然转首,怒问:“她是你峰上的弟子吧?”   感觉这件事一瞬间上升到两座峰之间的关系了,重明天有一瞬想过要否定。   但转念一想,单春棠有她双亲、有隐门长老站在背后,可宁琅就只有一个他给她撑腰,便应了声是。   “她欺负棠儿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重明天还没想好怎么答,正和单春棠打斗……正吊打她的宁琅听到这句狠话,抢先一步答了话。   “那您让她自己来找我报仇吧。自己在哪里摔倒的,自己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没道理是您把人给拎起来又把坑给填了。”   “还是说您担心我又把她给打了?”   重明天:“……”   求求你少说几句吧。不知道我都快保不住你了吗?   重明天假咳两声,宣告立场:“是的,没错,小辈的事情就由小辈自己去解决吧。”   璎峰峰主没有应声。   见她一声不响,重明天暗暗叹息。   单春棠和她的剑没有成功逆袭。   她先机尽失。和就算腿上扎了根铁刺都还能飞檐走壁的宁琅一比,是相当的不耐打。   注定一败涂地。   单春棠长这么大不是没有输过,但这是她第一次输得这么丢脸,觉得如此屈辱,自尊心被踩在了地上。她浑身痛极,却不及强烈的挫败感带来的滋味让她难受。   以前,哪怕是输,也是输得漂亮,能赢得满堂喝彩。   这回不同。   只有一片死寂。   所有人像在看可怜虫一样地看她,还嘲笑她自不量力,连一介凡人都打不过。   而宁琅,她低眼望向正趴在台上,用最后一丝气力,恶狠狠地瞪她的单春棠,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冷血的念头。   ——要不要,趁现在杀了她?   入魔后的单春棠不弱,可以说非常强,否则也不会战了三次,宁琅都没能把她给杀了。   所以,趁现在,在单春棠入魔之前杀了她,或是更好的选择也说不定。   但念头才刚冒出水面,便被打沉了下去。   宁琅做不到。   现在的单春棠和禁地里的那只魔一样,皆是人。   她做不到为了规避可能的风险,而在这里杀了她。   “春棠。”   宁琅去到她的跟前。   蹲下,灰蓝衣摆落地,眸光沉静,对她低语。   “若有朝一日,双亲伤你,心上人负你,所有爱你的人,都为了另一个人,站在了你的对面、把你踩在了脚底下,你也一定要挺住。”   “我不想杀你。”   但假如入魔一事真的无法避免,宁琅想,她还是会杀了单春棠。   因为她更见不得是由那些人杀了她。   回想起她和璎峰峰主、隐门长老,第四次下山去寻入了魔的单春棠,和她对打,把她杀死,被曾经挚爱用剑穿透心脏时,她的悲恸,只觉心里有点难受。   宁琅宁可动手的人是她。   起码她会不那么难过,她也不会。   只剩了最后一丝意识在听宁琅说话的单春棠自然听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浑身痛得要命,也没力气去思考了,只下意识想到,她最爱的阿爹阿娘怎么会伤她,和她有媒妁之言的心上人又怎么会辜负她。   所有人都对她这般好,又怎么会为了另一个人,站在她的对面。   可她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仿佛她曾经亲眼目睹这些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上演。   单春棠百思不解,还想再问,却一口气没喘上来,昏了过去。   胜负终于见分晓,一直潜水的主持弟子站了出来,宣告比试结果。   “第四百五十六场比试,宁琅——胜!”   这场比试的战斗过程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单方面的碾压,可耐不过它剧情精彩,又见一直仰着脑袋行走在兀臬山、早就让不少人看不惯的迷之自信大小姐终于被按下了脑袋,所有人不禁欢呼叫好,但刚叫好两声,便被璎峰峰主要杀人的目光吓得全部吞了回去。   只有暴躁师兄最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在大喊:“宁师妹好样的!打得好,打得妙,你最棒!”   “你何必来当这个恶人。”   宁琅的目光从暴躁师兄身上收回,答道:“我不当就没人当了。您觉得整座兀臬山,谁敢揍她?”   重明天一哽。   宁琅说得没错。   确实,有璎峰峰主还有隐门的那群长老在,没人会动单春棠,只要她不做太过分的事,所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他叹道:“要是日后璎峰峰主找你麻烦,你来寻我。”   见重明天竟是不怕两峰关系交恶,选择庇护她,宁琅心头一暖,笑言:“谢过峰主了。”   重明天目光复杂。   他看着宁琅,回想起她近日的刻苦,又记起她方才成熟老练的战斗风格,有点困惑。   他刚想问上些什么,便被医修师姐颜翩翩抢去了话头:“还有功夫聊天?不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吗?麻利点跟我过来,我帮你施针顺气。”   宁琅:“死到临头?”   颜翩翩冷笑:“你知道你下一次比试的对手是谁吗?”   宁琅老老实实地答了句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   她对这次比试本就不太上心。   想着打到谁是谁,打到哪是哪,反正一直打到跟单春棠一样被抬下去就完事了。   明明宁琅只是诚实地回答了医修师姐颜翩翩的问题,后者看上去像是要被她气死了。   但颜翩翩得坚持着不能死,她还得帮这个缺心眼的师妹扎针。   “你下一场的对手是刑青涯。”   宁琅:“刑青涯是谁?”   颜翩翩没有回答她,只示意她看去。   宁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她看到一张压抑着怒气的脸。   是主持宁琅第一场比试的高阶弟子,也是刚刚在单春棠受伤后,第一个冲过来的人。   宁琅无惧与他对视,甚至光明正大地端详他的样貌,又在脑海搜寻刑青涯其名,可愣是找不出这号人物来,一星半点的信息也没有。   宁琅:“……”   也许是默默无闻的那种厉害吧。   宁琅:“他实力很强吗?”   重明天没有仔细描述,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宁琅明白了对方的实力。   他说:“你弃权吧。”   颜翩翩也支持弃权:“我今天要治很多人,你别再来给我增加负担。”   宁琅“……”   她似乎真的要被吊打了,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居然如此之快。   重明天和颜翩翩的劝,没有被听进耳。   宁琅摇摇头,坦然面对:“颜师姐,如果我倒下了,你没空治我的话,就先放一放。晚点再治,不急。”   颜翩翩:“……”   放一放?放一放是什么鬼?放着等你慢慢变凉成为尸体吗?   忍下吐槽,见宁琅坚持己见,颜翩翩警示她:“宁琅,他是法修。”   法修,克体修,更克凡人。   宁琅听懂她的深意,却只笑笑,不以为然:“不可能每一场战斗都是对自己有利的。”   被克制、被压着打,不等于打不过。   要是真打不过的话,更得多打打。   打多了,才知道怎么才能赢。   想到这里,宁琅忽觉有点幻痛。   *   跟着据说今日治疗任务繁重却还是坚持给她扎针的颜翩翩走了一趟,又休息了片刻,宁琅回到比试场。   一返回比试场,宁琅的目光先扫过了乌泱泱的看台。   东朔不在。   见他还没有到,宁琅有些庆幸,有些担忧。   庆幸东朔不在,是觉着他要是看到等会的画面,估计要被气得吐几大口血,然后跟璎峰峰主一样,忍不住要冲上来跟对方拼命。   担忧,也是因为他不在。   宁琅觉得他故意挑她走不开的时候去办的事,一定是危险的事。   见宁琅忧心忡忡,颜翩翩问:“要上场了,想什么呢?”   宁琅:“在想要不要弃权。”   干脆不打了,去找东朔去好了。毕竟比试这种事,什么时候都可以,但道侣,不是谁来当都可以的。   颜翩翩一喜:“那师姐去帮你——”   宁琅:“算了,还是速战速决吧。”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好。   “……”   颜翩翩打定主意下次给宁琅治伤的时候,要先折腾她一阵,再给她治。   “第四百八十一场比试,刑青涯对宁琅——”   听主持比试的弟子在喊她的名字,宁琅踏着体修师兄、驼峰同门的鼓励声,从容登台。   刑青涯已在台上。   他一袭青衫,初春的凉风吹起碧色的发带。他的面容也沉静下来,不见怒色,不苟言笑时,很见几分独属于高阶弟子的清高。   他说:“你可安心,我不会借机报复。会优先将你击出场外以结束比试,若你中途认输,也可以。希望你能从中学到得饶人处且饶人,善待同门的道理。”   宁琅有点意外,他本以为法修师兄会为了帮单春棠报仇,拼了命地把她往死里锤、往地心里锤。   人虽然是个好人。   但就是太自信了点,听这口吻,好像他赢定了一样。 第22章 二二&二三 他心口有个洞。……   宁琅是个谦虚的人。   她可以毫不自大地说, 按她目前的实力,凡人兼体修, 对上登擢境的法修,她确实没有赢面。   而且要是真赢了,她才觉得麻烦大了。   ——若她一介凡人都能扫平隐门年轻一辈的话,那隐门就真的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   尽管看不到赢面,宁琅还是要跟刑青涯较量一番的。   因为有时候,输比赢重要。   想到这里,宁琅又是一阵幻痛。   她不再拖沓,尽管心里有些遗憾法修师兄是个好人,不肯把她往死里打, 少了一次生死对决的经验, 仍是抬手抱拳谢过他的一片好意。   “第四百八十一场比试, 开始!”   话音堪落, 两人齐动。   *   同一时间,兀臬山影峰禁地里的一颗石头虫也动了动。   像是一瞬有了神智, 他猛地睁开背上六眼,六颗黑珠咕噜转动, 辨别方向。   六目所至之处, 是禁地深处。   石头虫又动了。   他笔直向禁地深处进发, 移动得小心谨慎,没有制造出半点动静,又极不起眼,一眼扫去, 若不细看,只怕是发现不了。   可突然,他的正前方燃起一道火线, 挡住了他的前路。   伴随铁锁声哗啦,只见本来睡觉的睡觉,抓虱的抓虱,揍不了宁琅便胖揍室友的禁地疯子们先后直起了身子,脑袋卡在铁牢的缝隙之间,浑浊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石头虫,阴森吓人。   他们像是在对人说话。   “里面没有什么宝藏,就一只魔在那里。”   “嘿嘿,你是跟着小妹妹混进来的吧?等了你好几天了,本来还以为你死了。现在才露出马脚,真是有耐性。”   他们对石头虫的目的不感兴趣。   他们只是想宣泄杀意。   他们最近烦心事挺多的。   一直在欺负的凡人小姑娘越来越强,变得渐渐欺负不了了。欺负不了就算了,最烦的是她每天傻不拉叽地修炼来修炼去,把他们折腾来倒腾去,还入不了道,简直给人添堵!   于是电光火石间,各路杀意森森的杀招直冲石头虫而去,想将它挫骨扬灰。   可术光兵影全部打了个空。   只见本来的石头虫居然化作了一只黑羽红眼的乌鸦,不仅从冲出重围,还口吐人言。   “你们……平日里便是这么对她的吗?”   乌鸦的声音嘶哑,如锯木一般,难听刺耳,又阴沉至极,字音间杀机浓浓,仿佛想将这里的每个人全部就地斩杀,把他们抽筋剥皮,肝脑涂地。   被突然开口说话的乌鸦吓了一跳后,禁地疯子们面面相觑,七嘴八舌起来。   “谁?”   “他在说小妹妹吧?”   “哎哟,有奸情喔。”   “我们平日怎么会这么对她呢?”   “是啊,这太小意思了。小姑娘只会嫌我们对她放水啊哈哈——”   乌鸦眼中红光乍亮,身躯颤抖,怒极,不经意泄露的滂湃灵力使铁笼齐齐震颤,却因似想起了什么,最终没有立刻朝众人动手,而是振翅朝禁地深处飞去。   见他要走,不知死字如何写的疯子们纷纷出手拦截。   “莫跑莫跑,小姑娘不在,你来陪我们玩玩!”   “哎,你往那边飞也没用,有结界,进不去的喂。”   没有人留得住黑羽乌鸦。   众疯子口中的结界也拦不住他。   见乌鸦竟是直直飞过了结界,不但没遭一丁点的阻拦,连警报禁制也没有触发,禁地疯子纷纷惊奇。   “又是神魂附物,又是隔空施咒,还视禁地大阵为无物,这是哪路来的神仙啊。”   “既然身边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宁小妹还来找我们揍她干什么?”   闻言,有人摇摇头,嘴边挂起暧昧的笑,意味深长道:“所以说,有奸情啊。”   卓真本以为穿过结界进入禁地深处的人,会是那个怎么揍都揍不死的凡人小姑娘。   最近他成天都能听见他们在外边嚷嚷,打打杀杀嘻嘻哈哈,吵得要死,刚想投诉他们骚扰邻舍,但转念一想,觉得这是个机会。   能让他逃出禁地的机会。   凡人小姑娘被拦在了结界外,他便威胁住在他身体里的苦情魔,一点一点偷偷弱化结界的力量,给她创造机会。   他甚至想好了,只要一把结界搞出个狗洞,他就扬声把小姑娘招进来,而等她到了他跟前,又该应该如何蛊惑她帮他解开身上的八情锁。   不曾料想,狗洞还没搞出来,小姑娘还没搞进来,先是一只黑乌鸦不请自来。   这乌鸦还有点像阎王爷化身,一上来就凶神恶煞地对他一顿招呼,想搞死他。   卓真觉得自己要死。   他死了,附在他身上的苦情魔同样要死。   卓真:“喂喂,你再不出手,咱俩就要死了。”   苦情魔:“身体给我。”   卓真:“不。”   苦情魔:“那你死吧。你死之前,我会转移到乌鸦身上的。”   卓真:“!!!”   卓真:“咱俩这么多年室友交情,你就这么对我?!”   苦情魔:“大难临头各自飞。”   卓真:“……你不是对宿主有要求的吗?”   苦情魔:“他的心上有个洞,我可以住在那里。比你这里宽敞多了,肯定舒服。”   卓真:“草!”   卓真:“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我就切换回来!”   心里说完,卓真的芯便换了人。   时隔多年重新掌握了身体,苦情魔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脖子扭得咔咔响的。   可也没时间给他适应了。   他发现确实是死到临头了。   这乌鸦忒强!   得抓紧时间了!   苦情魔沉下心来,仔细寻找机会逃命。   定睛于黑乌鸦时,他愣了愣。   方才他跟卓真说,乌鸦心上有个洞,不过是他为了掌控身体时瞎扯的。   如今一看,他心上好像确实有个洞,不是说他的心脏上开了个洞,只是意指他受过情伤,而且不小。这样的人,正好能成为他的寄主。   天啊,这可太诱人了吧。   这乌鸦实力如此强劲,要是能附在他的身上……   苦情魔起了搬家的念头。   便很客气地,笑眯眯地问:“你不冷吗?你心那块可是在漏风啊。”   乌鸦置若罔闻,依然在用术法入侵苦情魔设下的域。   域已被攻克三分之一。   苦情魔不想放过这块大蛋糕,继续试探:“可是你心上人辜负了你,跟别人走了?”   没有回应。   苦情魔:“她忘了你?”   依旧没有回应。   只不过乌鸦化出了雾状人形,掐决施术,意图加快攻略域的速度。   域只剩最后一重防线。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苦情魔默了默,问:“你爱她,她却不爱你?”   雾状人影动作一滞。   也只是一滞,再一眨眼,域被解除,数重法阵在苦情魔周遭瞬间展开!光芒大作,灵力翻飞,苦情魔身上旋即燃起纯白火焰,浑身烧了起来。   苦情魔:痛痛痛!   一边心里喊痛,一边嘴上大喊:“你爱人死了吧?!”   雾状人影终于对他的话有了反应。   他空荡荡的心口涌现出一丝魔息。   当魔息乍现,数里开外的操术者顿时气血翻滚,呕出一口血,缕缕黑丝从中冒出,周遭的草木一瞬枯黄。   雾状人影冷冷开口了。   “她没死。”   苦情魔觉得有戏。   没戏也得有戏!他不但被八情锁锁着,身上还在起火,要在再不创造出一线生天,他就要折在这里了!   “可总有一天要死的吧?”苦情魔恍然大悟:“啊,难道说,你心上人是这段时间天天在外头挨打的凡人小姑娘?”   见雾状人影一瞬漫散,苦情魔知道自己说对了。   为了让对方露出破绽,自己能活命,他开始编故事,凭实力抹黑宁琅实力:“她那么弱,被外面那群疯子往死里打的时候,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她身上筋骨被他们拆下又装上,被肆意玩弄。”   宁琅:……?   “他们把枉顾她的生死,把她的神魂勾出来,想炼制成丹,为己所用。”   禁地众人:有这本事我们早逃出禁地了!   “她是个凡人,迟早会死,而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苦情魔说了一大堆,口水都干了——可能是被火焰蒸发干了,见屁点回应都没有,坐不下去了,想立刻抛弃卓真的身体,钻进雾状人影的身上。   他才如此想,便只觉隔着人形的白雾,和一双眼睛对上了视线。   苦情魔霎时怔住。   他虽从未见过这双眼,可是这股威压,仿佛要把他碾碎成肉末的压迫感……   这、这是……   苦情魔后悔了。   正当他积极思考该怎么把已经走完九成的作死之路的自己抢救回来,只听对方道:“说够了?”   他语气平平,声色偏弱。   可就是让苦情魔颤栗不止,如同食物链底层的草食动物遇到了顶层的捕猎者,恐惧的情绪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也觉着自己犹如被按在了砧板上的鱼肉,无力反抗。   他下意识地道歉:“对、对不——”   对方不需要他的道歉。   他只想要他的命。   但在苦情魔即将被纯白火焰完全吞噬的前一刻,他的脚底陡然出现一个黑洞,洞里伸出一个舌头,连人带火卷进了洞里。   刹那间!禁地大阵被激活,一股灵力波以此为中心,袭卷整座兀臬山,发出警告。   苦情魔没有死。   有人救了他。   他逃走了。   雾状人影的操术者眸光沉下。   想了想,为不暴露自己,他当即离开。   不过在离开之前……   见一团人形的雾从禁地里飘了出来,感受到方才那阵灵力波动的禁地疯子们忙问:“喂,发生了什么?!”   他们没有得到解答。   只是人手各喜得禁咒两重。   再一转眼,雾消人散,重新化为一颗石头咕噜咕噜滚到地面。   “绝了!居然是集体禁言咒!老子在外边的时候,都没法隔空放禁咒。”   “好像……还不止禁言咒?”   “卧槽,你眼睛变红了!”   双目发红,魔纹骤起。   ——是入魔前兆。   当灵力波席卷整座兀臬山,在慧峰观试的隐门掌门等人当即察觉不对,道是有人要趁宗门比试的档口,劫走禁地里的魔。   他们的身影接连从原地消失,极速奔向影峰方向。   少有人发现他们离去。   所有人的眼睛皆盯着宁琅和刑青涯的一战,双目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本来,所有人都觉得这场实力相差过远的战斗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和宁琅吊打单春棠一样,单方面的碾压,看一个爽字。   不曾料想,事实并非如此。   凡人师妹凭实力向他们展示了堪称教科书一样,以弱战强的战斗。   越看下去,本该在几息间结束的战斗拖得越久,他们越是震惊,也越是忍不住地想,凡人师妹她经历了什么。   她一定对自己的弱点深有认知,知道法修通常大克体修,所以肯定去观察了很多场很多场法修的战斗。   否则不能解释她对刑青涯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对方一抬手,便知道他要施什么术,立刻见招拆招,用最短的时间,给出最有力的回应。   但老实说,宁琅其实看得不多,她打得多。   宁琅前世曾挑遍人间大摇大摆的魔,可这些全非她的成名战,仅是为她加冕。   她在修界名声大噪,一是因东朔占的那一卦,二是因对梵山灵宫那一战。   那战足足打了一年。   宁琅之所以和梵山灵宫打了一年的架,不是他们做了些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而是出于灵宫弟子尽是法修。   宁琅最怕法修,最不擅长对付法修,每次遇到了修法的修士,都能体会一番被以不同姿势吊打的痛感。   那时已是东朔占卦之后,梵山灵宫的宫主对她有所耳闻,便答应了她任性的请求,在灵宫门前设一擂台,要求宫内弟子逐一和她交手。   宁琅在灵宫待了一年。   挨了十个月的揍。   反过去揍了他们两个月。   天天和法修一起上课,一同比试,宁琅有时也忍不住怀疑自己修法或能立地成神也说不定。   宁琅还记得梵山灵宫宫主,在她出山一日,给她的评价。   “此人虽天资平平,却心性坚忍,不怪为天道所选,日后定可步上大道,成就正派之光。”   也是因这评语,宁琅声名鹊起,家喻户晓,走出了被写进教科书里的第一步。   宁琅觉得自己没有她说得那么好,只是她知道,既然打不过就多打打,输多了,知道自己怎么输的,终有一日,她能赢回来的。   前提是不能被打死。   不被打死也是门学问。   宁琅学这门学问学得很深。   意识从充满了痛感的风流往事收回,宁琅的注意力全部落到了法修师兄刑青涯的身上。   他看上去很震惊。   宁琅很能理解他的震惊。   要是换了她是他,自己一抬手,对方直接看透自己三步之内的走向,也会很震惊的。   宁琅与三重火咒擦肩而过。   回避后,她甚至抽了个功夫给刑青涯纠错。   “师兄,结三重火咒印时,艮位该换上葳符。”   刑青涯愣愣的,他下意识按凡人师妹的说法去做,果真发现三重火咒的威力顿增。   他下意识想去问,你如何知道。   还想追问,为何自己每一道术法,还未完全现形,她都像是预料到了的样子。   话刚到嘴边,便压了回去。   答案再清晰不过了。   她知道,自是因她夜以继日地反复去钻研了。   即使自己不是个法修,可为了战胜修法的修士,她去学,去记,比法修更认真地学习,牢记口诀,每一张咒符的位置和作用,合在一起最终将成什么术,惯用的策略,常用的手段,背公式般地全记下来。   刑青涯是高阶弟子,他天赋之高,是连隐门掌门都称赞过的。   他上一场比试遇到的同是被冠以天才头衔的弟子。   对方确实是天才,哪怕是遇到第一次见的招数,也能极快通解,想出奇招应对。   可眼前的凡人师妹截然不同,她的每一招拆解皆朴实无华,不见浮夸绚丽,是每一个修士在都会学的基本招式。   从她的身上,刑青涯看到了属于凡人、普通人的稳扎稳打。   也意识到,虽天资有别,但人各有路。只不过她的路,会难走上百倍千倍。   刑青涯对这位凡人师妹是完完全全地刮目相看,觉得自己不仅低估了她的实力,还低估了她的抗打击能力。   凡人师妹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   虽然她总能预测到他的行动,但不是所有术法皆是靠躲闪能避开的,加之比武台就这么大,避也避不到哪里去。   刑青涯觉得自己再不收手,凡人师妹就要被打死了。   想到这里,刑青涯不由劝——不,是接近要跪下来地求她:“认输吧。”   宁琅:“比起劝我认输,师兄不如花点心思想想怎么把我击出场外?”   刑青涯:“……”   但我怕那时你就已经死掉了啊!   写在法修师兄脸上的惊悚,让宁琅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也起了认输的念头。   毕竟幻痛变成实实在在的痛,确实不太好受。   只凭她如今凡人之躯,确实打不过这位法修师兄。   回想起刑青涯的实力,宁琅觉得隐门还是有未来的。尽管前世从未听闻过他的大名,但只要这位师兄持之以恒地修炼,名声必当响彻修界。   他为人又正直善良,想必也将成为引领新生代的一束光。   扑灭了衣袂的青火,宁琅心想,等她给师兄一拳头,就认输吧。   “师兄莫担心,等我揍你一拳,便马上认输。”   刑青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在我吃到你这记拳头之前,你就可以认输。”   他不想吃拳头。他跟耐打的师妹不一样,他很怕痛的啊。   见刑青涯对挨拳头一事抗拒到了极点,宁琅弯唇笑了一瞬,后扬声道:“那师兄得再努——”   话没有说完,宁琅的声音直直断了。   她的瞳孔猛然紧缩,动作一滞,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宁琅死死地盯着正前方,脸色苍白,下意识地认为眼前的一幕,是自己看错了,眼花了,又或只是刑青涯的术法营造出的幻象。   但,不是幻觉。   曾历经无数幻境、无比熟悉幻象的宁琅再清楚不过了。   望着突然与身体分离的脑袋,她怔怔地低喃:“师兄……?”   被斩首后,脑袋呈抛物线飞向一侧。   眼下,当听闻宁琅的声音,忽地有一双黑色手从正滞空的脑袋后面伸了出来,捏住了刑青涯的嘴角,拉扯出一个笑容后,又让嘴巴一张一合,在说腹语般地道:“师——妹——”   伴随话音落下,刑青涯的脑袋也掉到了比武台上,还咕噜咕噜滚出去不少。   死者的眼神凝聚在生前的最后一刻,为固执的凡人师妹不肯轻易认输而无奈、纠结,也为陡然颠倒的视界而茫然。   余下的肢体应声倒在了地面,从断口处淌出汩汩鲜红血液,不多时便染红了周遭,又一直流一直流,漫过宁琅的鞋底。   电光火石间的惊变,让整座山峰仿佛顿时被消了音,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宁琅愣住。   主持比试的弟子愣住。   看台上的观战弟子愣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主持宁琅这一场比试的高阶弟子。   他一边向因禁地事故而全部离去的隐门掌门、长老、峰主发出求援信号,一边放开了嗓门,拼尽全力地高声警示所有在场的隐门弟子。   “是魔袭——!”   “低阶弟子速速退避,高阶弟子随我迎敌,掩护前者离开!”   天色突变。   明明几息之前尙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此时却黑得像是要入夜,云层很低,又阴,犹如一块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了每一个的心上。   变得不止天色,周遭全都变了。   一团团裹着魔息的黑雾乍现,群魔乱舞,还有力可拔山的妖,阴险狡诈的妖。由高阶弟子放出的传信灵鸟也被他们一手抓了下来,放在嘴里嚼成稀巴烂后,龇牙咧嘴地笑了,唇齿间血污一片。   魔息无处不在,恍然要把人全部囚在此处,这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直到将慧峰的生灵全部杀光灭绝为止。   宁琅意识到了发生于四下的惊变,也认为必须立刻有些行动。   可她的身体动不了,不听使唤,手在抖,牙关打颤,也别不开视线,只一直紧紧地盯住了刑青涯的脑袋、尸首。   宁琅已经许多年不知恐惧是何滋味了。   但此时此地,她很清楚地感受到了,尚未经历一切的身躯因魔息的存在而颤栗,它在害怕,它仍然被旧时的心魔所束缚,恍然她依旧是驼峰山脚下,对魔最心怀恐惧,最抗拒修炼的凡人。   宁琅陡然意识到,这也许是她迟迟无法入道的原因。   她的身体没有做好准备,依然深陷过往的阴影,陷在死了好多人好多人的那一日里,走不出来。   一声惊呼打断了宁琅的沉思。   “宁师妹——!”   宁琅一瞬回神,神思回归后,她霎时觉得脖子有风吹过,凉飕飕的,有股死亡的气息。   是那只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刑青涯的影魔想要她的命。   宁琅的余光瞄见了刑青涯身首分离的尸首。   她不想死。   她也不能死。   她答应过东朔,会拼尽一切努力活下去。   她绝不能死!   来自内心的呐喊给予了身躯力量与勇气,重新动起来了,从影魔的死亡镰刀下避过死劫,却仍受了轻伤,一丝鲜血从脖颈的伤流下。   影魔舔了舔粘在镰刀上的血。   之后双手捧住脸,略成型的嘴巴一张一合,鄙视她。   “好——弱——” 第23章 二四&二五 一步入道;逆向而行。……   宁琅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影魔鄙视过了, 毕竟大多时候,这些连封号都没有的家伙压根连出现在她眼前都不敢, 从来都是绕着她走,眼下突然来这么一遭,有几分新鲜感。   宁琅觉得自己确实挺弱的,她也曾被许多人很多魔说过她很弱。   但最后,被她揍得皮开肉绽的、死掉的,全是那些笑话她弱的人。   宁琅又看了一眼刑青涯。   她的心湖似乎有些波澜,又似乎没有。   如同有颗小石子掉进了湖里,泛起一圈两圈的涟漪后,很快回归平静。   不过宁琅很清楚, 掉进湖里的是石子, 最终沉在湖心的, 是无数尸体。   现在又多了一颗刑青涯的脑袋。   她感慨良多。   惋惜, 难过,气忿, 但唯一没有的,是恐惧。   宁琅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的右手按在左手的手背上, 告诉自己:“不要怕, 它打不过你。”   又是一记偷袭削掉宁琅一截发尾的影魔科科怪笑起来:“我,打不过,你?”   宁琅没有回话。   与其跟对方理论,不如直接把它打成一团渣解释来得好过。   她必须要走出来。   身体的恐惧, 要身体自己战胜才行。   她必须手刃了眼前的影魔。   想到这里,宁琅弯下了身,去拿刑青涯手里的拂尘。   肉/体凡胎无法与魔交战。   她没有灵力, 身上唯一有灵力的物件,是东朔给她的法器,她得寻更多携带灵力的物件防身。   “师兄,拂尘请借师妹一用,师妹替你报仇。”   可像是刑青涯的魂仍在此处,攥着拂尘的手不肯松开。   宁琅一愣,当回想起刑青涯的为人,突然觉得比起看到凡人师妹为自己去报仇、拼命,他一定更希望她能先撤退到安全的地方。   只不过——   宁琅:“这影魔,师妹非杀不可。”   要是刑青涯能动,指不定会一瞬惊坐而起,气得直接把拂尘给折断,然后说她一顿。   宁琅把自己逗笑了。   影魔见不得她开心,一见她唇角上扬,马上气得该死,抱着自己的小镰刀冲到了宁琅的背后,想割稻一样地割掉她的脑袋。   但在镰刀斩下的瞬间,刑青涯手里的拂尘猛地爆发出璀璨光辉!驱走了从宁琅的影子里窜出来偷袭的影魔,守护她于灵光之下。   拂尘也从刑青涯手中掉落。   在拂尘落地前接住了它,宁琅低声谢道:“多谢师兄庇佑。”   话落,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宁琅回身,拳风凌厉,连一丝凝滞都不带,直接命中再度前来偷袭的影魔。   击中的瞬间,宁琅觉得身体轻了一分。   一拳把黑色的球形物打成了歪瓜裂枣,她动作不停,忍下震颤身体,强迫它面对现实,一刻功夫不停地进行反击,把拂尘挥出了锤头的气势,生生要把影魔锤成大饼!   还真打成饼了。   见影魔被她砰的一声砸进比武台,陷了下去,化成铁饼,宁琅有点意外于自己的爆发力。   惊诧归惊诧,她的动作不曾停下,看到地上的铁饼缩小,又想躲进阴影之中换一口喘息,秉持趁他病要他命的精神,她猛扑过去,把它从阴影里抓了回来,继续摁在地上往死里锤。   锤着锤着,宁琅不仅觉得身体变得更轻了,还感觉找回了不少前世的手感。   影魔崩溃。   影魔:“到底,你是魔,还是我是?!”   宁琅:“我们都是。你是影魔,我是修炼狂魔。这么论起来,还是我厉害点,毕竟我是有封号的魔。”   影魔:“……”   她在说啥?她怕不是有毛病?   自己有没有毛病,宁琅是不知道的了,她只知道,被她打成猪头的影魔要没命了。   祛除它之前,宁琅问了一句。   “谁派你们来的?”   她记得前世宗门比试时,是没有这一遭的。   影魔:“你猜,要是——”   话没听完,宁琅最后一拳砸了下去,伴随血肉飞溅,她直接把影魔砸成了粉末。   她觉得自己问了个废话。   因为无论是谁派来的都好,反正天底下的魔都是要杀光的。   搞死了影魔,宁琅握了握的拳,发现身体果然不抖了。   后转身向一直在旁默默守卫她和影魔的战场、不断击退四面八方涌来的妖魔的同门,抱拳谢道:“师兄师姐们辛苦了。”   有人眼睛发红:“报仇最大。”   刑青涯声望不低,平日里很得同门弟子敬重。   一生光明磊落的师兄被狡猾的魔用阴招杀死了,他们没办法在生死之间抢救下师兄的生命,那么,至少,这仇是必须要报的。   为师兄这一条命。   更为自己这一口气。   宁琅把拂尘放回刑青涯的尸身上。   “大仇得报,请师兄安息。”   拂尘微亮,像是在替已逝的主人感谢他们的情谊。   宁琅的目光从刑青涯身上收回,眼神犀利地扫过四面八方。   师兄的仇得报,战斗却未了,倒不如说,还是刚刚开始而已。   袭上慧峰的敌军以两只大妖为首。   长舌鸟和八臂巨猿。   前者负责隔绝慧峰与外界,设立结界,断绝救援,后者则是作为主要的攻击力。   之外有成百上千的低级魔,虽是虾兵蟹将,能力值不高,可阴险狡诈,攻人不备,足够所有人喝上一壶的了。   最要命的是,当前在慧峰的全是年轻一辈的弟子,还因宗门比试多有损耗,不见长老级大能坐镇,虽有高阶弟子指挥作战,仍逃不过一盘散沙的局势。   而且战斗力也不够打。   局势如此,也不是当前连道都还没入的宁琅能够一挽狂澜的。   曾经的她能大杀特杀,凭一己之力守住一座山,如今的她只能随波逐流。   宁琅刚想前去支援同门师兄师姐,贡献一点微弱的战斗力,欺负欺负低等级的魔,便见医修师姐颜翩翩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对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拽着就跑。   宁琅:“师姐?”   颜翩翩:“安静!闭嘴跟我走!现在的战斗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宁琅回首去看人魔妖的战场。   看腥风血雨,看师兄师姐们发了狠的战姿,宁琅顿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师姐,我想去帮忙。”   一听这话,颜翩翩真的觉得自己要被宁琅给气死了。   帮帮帮帮什么帮啊帮!   她是不是得去找一面镜子给她家师妹照照,看看她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鬼模样?   和刑青涯一战时,她就已经被高阶法修师兄的术法打得惨不忍睹。   道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全是黑灰与血污,这里缺个角,那里多个洞,暴露在外的皮肤不是擦伤磨伤,就是烧伤灼伤。   对战影魔时更甚!   表面上看她左一拳右一拳打得风风火火,恣意豪爽,占据了上风。可她没有灵力,只是个凡人啊!   缺少灵力护体的肉拳一砸到影魔身上,便被魔息咬住,顿时鲜血淋漓,皮肉外翻。   哪怕隔了那么远,颜翩翩都觉得自己能听见宁琅的拳头被魔息腐蚀时,发出的滋滋滋滋的声音。   每见宁琅一次出拳,她便是一次心惊胆战,便见一回血肉飞溅。   可影魔是没血的,那些血啊肉的,全是她师妹身上的!   说实话,颜翩翩觉得宁琅还站着就是个奇迹了。   想到这里,颜翩翩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让宁琅去送死,她猛地回头,怒瞪宁琅:“你现在还去帮别人?别人不倒过来帮你就不错了!”   见颜翩翩气得该死,宁琅心里反倒浮现一阵暖意,她笑笑,不以为意:“没事的,师姐,我要是到了极限,会收手的。只不过之后还得麻烦你来给我治伤了。”   颜翩翩要疯。   治伤,治伤,宁琅要真去这么一个来回估计就剩一口气吊着了,她真当自己是医王医仙医圣不成?!   颜翩翩气疯了,说出来的话也有点疯,一时之间忘了轻重:“你一个凡人,连道都还没有入,能帮得了谁?救得了谁?!”   一吼完,颜翩翩就觉得自己说话重了,立马后悔了。   她忍不住别开视线。   下一秒却又因宁琅的回应,而转过头来。   颜翩翩眼中的凡人师妹,她蓬头垢面的,唯独一双眼睛清得发亮。   她说:“师姐,这是我的道。”   “你的道是救人,我的道也是救人。”   “你救病人,救伤者。我比你贪心很多,想救全天下的人,救凡人,救弱者,救我心上人,救所有死不得其所的人。”   就在刚刚,最后一次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是为何修道之时,从漫天血光中,回想起前世的一幕幕,看到了惨死的同门,日日为降妖除魔累得吐血的东朔,被妖魔一招瞬杀的万千生灵,宁琅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她想救他们。   前世她不懂,乱七八糟地靠东朔的帮助、靠灵丹妙药入了道,结果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入道的,修了无情道之后就更加不知道了。   现在的她也不懂。   只是有一点想明白了,虽然也不是完全想清楚了。   听上去大概又俗又老套。   她只知道自己想成为弱者的伙伴,成为正道之光,想斩妖除魔,救天下人。   为什么想?   想就是想了。   假如宁琅能想明白个中理由的话,她也不会拖到现在还是个凡人。   不过从这一刻开始,她拥有自己想要追求的道了。   尽管还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可所谓修道,不就是花时间去搞明白那些复杂的问题吗?   宁琅弯唇笑了笑。   “师姐,对不起。师妹要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恭敬说完,宁琅回首,望见八臂巨猿举起了小山丘,意图向顽强坚守的隐门子弟狠狠砸去。   她看见了,看得很清楚。   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往回走去。   这一瞬间,远方传来一道喊声,喊着阿宁,像是在喊她。   这声喊拦不下宁琅。   向着八臂巨猿、向着隐门子弟、向着她心中的天下人,她迈出了两步。   一步入道,引气入体。   再是一步,破知微境,登合一境巅峰。   *   当看见八臂巨猿不期然停下了攻击,收回了每次挥舞都能让整座慧峰山摇地动的长臂,毫无留恋地转身向后走去的时候,一众隐门弟子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现实比预感更糟糕。   那头身为陆地霸主之一的大妖八臂同出,一个使劲,竟是生生把比他高出三倍的山丘举过了头顶。   回身,露出抹狞笑,拉长后腿,腰腹使劲,像是想将小山往他们砸来!   距离上一次有大妖统领的妖兵魔军攻山已有百年之久,眼下身处慧峰的弟子全是年轻一辈,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哪怕有能力为之一敌的,也在瞧见这遮天蔽日的小山、暴戾恣睢的八臂巨猿,顿时失去了勇气。   有修士试图御剑逃生。   但空中的那只成年长舌鸟也不是好对付的,见口粮升天,化出数十分/身,将欲逃之夭夭者通通卷入腹中。   乱了,彻底乱了。   见场面乱作一团,最初揽下指挥权的高阶弟子顿觉回天乏力,又想着这一小山砸下来,长生祠里要灭掉多少盏魂灯。   他也放弃了。   中断了手里垂死挣扎用的法决,想去避难。   可堪堪转首,便见一人迎面跑来。   不仅跑来了,还越过了他,往他身后跑去了。   而他的身后是八臂巨猿和小山。   高阶弟子认出了与他擦肩而过的人。   他对这位凡人师妹非常有印象,不仅他,想必今日在场的所有隐门弟子都记住了她。   认出宁琅后,他先是一愣,后猛然回首,惊恐警告:“师妹那边不是逃命的方向啊!!”   他的惊喊拦不下人。   不仅拦不下,他看见她的身法更快上了许多,甚至不惜耗了灵力掐出了乘风诀,往八臂巨猿和小山的方向奔赴而去。   所有人都在往这边跑,唯独她一人义无反顾地逆向而行,那么突兀,却直叫人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她与很多人擦肩而过。   高阶弟子一时之间说不出来看到这一幕时的心情,只觉得很震撼,又觉得看不懂。   直到他下意识地往她奔走的方向追了几步,随之接住一个被师妹揪住衣领、从地上捡起来往后抛的身影时,高阶弟子当即愣住。   他怀里的是一个小师弟。   他的腿被低级魔咬断了,失去了行动能力,一直战战兢兢地蜷缩在地面,像是浮萍般地无依无靠。   此时,当两人对上视线,断腿的小师弟立刻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高阶弟子,声色恐惧地求救:“师、师兄……救救我……”   话才说完,人便再也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高阶弟子霎时觉得羞愧到了极点,脸上火辣辣一片,像是自己的脸面、宗门的脸面都因刚才的一举一动而丢光了。   他想弥补。   否则就算幸存,他这一生也注定停留在这一天、这一刻。   目光紧随师妹的背影,高阶弟子将断腿的小师弟放在地面,又画出简阵保护他的周全。   之后猛地站起身,脸朝空,张大嘴,用力发出呐喊,直接破了音,嘶哑了嗓子,像是在用生命对天呐喊。   “众高阶弟子随我结阵——!!救师弟师妹!”   竟是有了回音。   他充满了力量的坚定喊声在整座慧峰来回传响。   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绝境当中,需要的不多。   一点星火,足以驱散阴霾,照亮被黑暗笼罩的世界。   当听到这声用尽全部力量的呐喊,如同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的年轻弟子们停下了动作,仿佛被打醒了,又像是还愣着,怔怔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眺去。   他们看见用生平最快速度结阵的高阶弟子。   看见犹如流星一样狠狠砸向地面的小山,看见冲向它的凡人师妹。   看见凡人师妹的身后,许许多多瘫在地面,也许是尸体,也可能还活着的隐门弟子。   所有人突然清醒了,因恐惧和慌张而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件事。   要结阵。   要救师弟师妹。   时间不多,只有几息。   他们要在仅有的时间里,做出所有他们能做到的事情。   一时之间,慧峰之上被各色术法光影刀光剑势所充斥。   宁琅并不知后头的动静,不知自己和高阶弟子擦肩而过后的事情,也不知身后站起来了一个又一个本来已经被绝望和恐惧打倒的人,只因她的背影,而重新燃起了无数心火。   她的眼里只有八臂巨猿和即将被他狠狠掷出的小山。   宁琅冲出来的那一刻,其实没有想好要怎么做。   小山丘足有八臂巨猿的三倍之大,宁琅虽然一步入道,甚至连上两个境界,她也还是个人,而非巨人,不可能徒手扛住小山。   如此只能击碎。   能不能击得碎已是个大问题,就算真的能击碎,乱石碎块一样能要已无行动能力之人的命。   可当听到遥遥的那一声阿宁,宁琅知道,救兵到了,她只管把小山击碎就成了,剩下的事情,他一定能够解决。   想到这里,宁琅的行动更是果决,迎着小山便猛冲了过去,   而就在小山即将脱手的那一刻,宁琅察觉到八臂巨猿竟是顿了顿。   她本以为他是又想耍什么花招,可出乎意料地,花招没有,他只是调整了一下投掷的方向。   这个方向调整得很微妙。   仿佛是……想要避开她。   宁琅一怔,为这个想法感到不可思议,还有几分惊悚。   八臂巨猿想避开她?   ——为什么?   可现在不是思考这件诡事的时候,见毁天灭地的灾难近在眼前,宁琅屏气敛神,全副心神尽在如何度过危机上面。   修道多年,宁琅除了对锤魔很有一手外,对保命也很有一套。她盘算清楚了,这一拳出去,死是不会死,只不过事后必得劳烦医修师姐给她接上断臂了。如果还有得接的话。   正当此时,已经做好豁出去的心理准备的宁琅听到一声警示。   “师妹,避让——!”   宁琅当即回首,只见不远处光芒大作,全是术光兵影,照亮了小半边天。   她意识到同门支援在即,立刻侧身退避,让出攻击轨道。   其中一名高阶弟子长剑挥动,便见一道裹着刚正剑意的恢弘剑芒直直劈上了山丘!   一击劈出一道狭长缝隙,却不能断山。   可形如发出了某种信号,无数术光兵影紧追其后,层层叠加,竟是抢在山丘落地之前,将其一分为二!   宁琅压力骤轻,觉得手臂说不好能保住了。   近的一半山丘交给远方尚有余力的师兄师姐,宁琅一边将所有灵力聚于拳上,一边身法极快地朝远的一半山丘扑了过去。   踩着提速的步诀,她的身影如风驰电掣,在距离山丘最近的地方,从地面一跃而起,踏空而去。   同时,锖色的灵力在她的右拳上迸发,现出兰紫斑驳的色彩,挟了劈天断岳气吞山河的势,直拳出手。   山丘与拳头撞在一起。   整座兀臬山似都被惊动。   山丘垮塌,裂做无数块泥沙碎石断枝残木从空落地。   有人惊喊:“小心乱石!”   宁琅不慌,一拳碎了半座山丘后,她的余光瞄见怒斩了天上拦截一切支援的长舌鸟的东朔已到。   他甫从飞剑下来,便随之洒下一把赤豆。   赤豆落地时直接粘在了地面,没有弹跳,再一眨眼,只见以东朔为中心,周身一圈亮起阵图,其中还有慧峰地势若隐若现。   而赤豆所在之地,尽有黑影拔地而起,替无法动弹的隐门弟子挡去铺天盖地的乱石。   烟尘散去,危机已渡,无人伤损。   除了宁琅。   从拳身为始,蔓延到手臂,再一直到整个右半边的胸口,连麻痹的滋味都没有了,直接失去了感觉,像是废了的赶脚。   宁琅:“……”   她高估了自己,入道之后精气神冲得太猛,一不小心误以为自己回到了一拳开山断海的巅峰状态。   不知道医修师姐治不治得好。   应该的可以的吧?毕竟这个医修师姐可是曾经把她掉出来的肠子塞回肚子里的医修师姐啊。   宁琅安心了。   宁琅安心落意,东朔的心则要碎了。   替宁琅收了烂摊子后,他立马收了阵,大步流星到了她的跟前,看着她,面露惧色,说不出话,心在淌血。   所有站着的人里面,没有人比她更惨。   东朔想抱她又不敢,生怕她伤得更重,想强硬地把人赶回安全的地方,又担心若强拧了她的意,她会不高兴,一口气憋在心里。   以致最终什么都没能做成,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任心口流血。   可他想尽一切办法重来一遭,不是想看他的阿宁又来受这些罪。   想到这里,东朔杀心大起,想屠了所有害宁琅遭罪的人魔妖,血脉里的魔息翻涌,他拼尽全力才不让其泄露出去。也幸亏慧峰魔息遍布,他才能完美地隐藏其中。   东朔掩饰得极好,宁琅没有能发现他的异常,见他一副恍如在看死人的样子,宁琅自我反思。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其实,大概,除了右臂也还算好?   为了让前任道侣安心,宁琅用左拳结结实实锤了自己胸口一下,证明身体无恙。   宁琅:“我没事,我超棒,我状态超好的。”   这点宁琅可不是在吹牛。   她一步入道,引气入体,兀臬山充盈的灵气源源不断涌入她干涸的躯体,仿佛脱胎换骨,浑身充满了力量,虽不至巅峰,可也隐隐约约找回了些许以前的那个把人间所有封号魔往死里锤的自己。   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吐口血吧,我状态更好,别说眼前两头大妖了,哪怕是魔尊在我跟前我都能杀。”   然后东朔果真吐了血。   他本来还能忍下,可当望见宁琅为了让他放心而给自己一拳头的时候,实在忍不下涌上喉间的腥甜,呕出一口血。   宁琅:“……”   对不起,是我错了。 第24章 二六&二七 美人落泪。   但宁琅的状态果真更好了。   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她强迫东朔在大石头坐下,喋喋不休地跟他说:“坐着, 别动,我来。”   “你要是动了,我就跟你拼命。”   “不就只傻不拉几的猴子,我能搞得死,信我。”   不过,八臂巨猿不是宁琅搞死的。   长舌鸟一死,隔绝慧峰与外界的结界消失,待长老级的人物斩了在别地作乱的妖魔,纷纷赶到后, 联手击杀了八臂巨猿。   余下的低级魔, 则是全部由东朔杀了。   是的, 全部。   东朔修术法, 也修阵法。   是半个法修,也是半个阵修。尽管这半个, 或许比别人的三个四个五个还要强。   当大妖除尽,只余虾兵蟹将, 他再度洒下一把赤豆, 开了阵图, 将作孽的低级魔全部就地格杀。   而看到东朔的阵图将宽广的兀臬山全部包含入内时,宁琅再度震惊于前任道侣的非凡实力,也想着,天才不愧是天才, 重生两月她才入道,人家已回到接近回到前世巅峰时刻,这一世想必实力还能更上一层楼。   解决了魔袭之乱后, 宁琅不肯服软,躺上担架去治伤。   见慧峰上下的狼藉,她很平静地说:“先等我为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收好尸。”   上一辈子,收尸的活儿差不多全是宁琅揽下的。   彼时她修无情道,在所有人悲痛欲绝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平静得像是个没事人似的,众人谅解她,不怪她,她觉得要有来有往,便主动领下这个对许多人来说,艰难到不行的任务。   打扫战场,为修士收尸,已成习惯。   而见宁琅竟是真的是开始用一条手臂为死去的同门收敛尸身,右臂则像挂饰一样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许多人见之不忍。   尤其当看到她的表情。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仿佛已经对这让人伤心欲绝的一幕幕成了习惯,可目光却是含了痛意的。   她没有哭,心里却像是在下雨,一滴一滴的雨落入心湖,泛起一圈圈浅浅的涟漪,最终以永生不能忘怀的模样沉在湖心。   颜翩翩看不下去了。   她狠一咬牙,忍着眼泪,三步做两步地冲到了宁琅身边,趁她对她没有防备,一针扎晕她。   接住人后,一边指挥早就哭得稀里哗啦的体修师兄把人放在担架上,一边转首问和她同样对师妹感到心痛的人:“你不会怪我吧?”   怪她自作主张打晕了宁琅。   颜翩翩问的人是东朔,据宁琅所说是前任但怎么看怎么像现任的道侣。   尽管这位师妹的道侣、隐门的客人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姿态,甚至瞧上去有几分病弱好欺,可颜翩翩心里总有点怕他。   她自己也觉得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但她就是忍不住会怕他。   她隐约觉得他是会为了宁师妹做出一切的疯子。   闻声,东朔不见不悦,只低声应了句:“谢过道友。”   颜翩翩松下一口气。   *   当袭击兀臬山隐门的最后一只魔被碾做了尘土,同一时间,荒界,隶属于妖王领地里的某地牢深处,一只影魔悄无声息从水下的阴影处钻了出来,浮出水面。   听到咕噜咕噜的冒泡声,正呈大字躺在不过半指的水里晒月亮的青泠懒洋洋地睁开了眼,斜了一眼过去,见是影魔,漫不经心地问:“如何了?”   传回的只有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青泠听了一会,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正当他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察觉到不远处传来声息,他立刻把喉间的话压了回去,浮在水面上的影魔也自动自觉地无声沉了下去,从不曾出现一样。   来者是一个女人。   也是统领万妖的妖王。   她来自以力量闻名荒界的百目狼王一族,此时她正大阔步地往地牢深处走来,每一步都带风,走得咵咵响。   她的终点是关了青泠的牢前。   眼神睥睨地扫过大字躺着的男子,她抛出三字。   “完事了。”   她说的是攻上兀臬山隐门一事。   闻言,青泠心中冷笑,直在心里骂妖王是个只有肌肉没有脑子的傻子。   这也算完事?   她压根没听懂他的话!   他是让她派部下去趁那个男人还没有成长起来,赶快杀掉他,而不是去攻山,攻入隐门。攻打修界宗门的机会何时都有,但那个男人只有这会才是个弱鸡!   虽然,好像,现在也不是弱鸡了。   从那一招瞬杀万千低级魔的手段来看,青泠知晓他的实力已恢复至修士时的一半有余。   青泠有点忧郁。   他觉得自己背负上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除了他,哦,还有一个不是人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没有人知道那个看上去眼眉中总带了三分病气的男人有多危险,那一双看似清澈透亮的眼其实是多么冷血无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苦情魔被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前·死敌·现·临时合作伙伴”给弄走了,第二方案里的重要角色没有被杀死。   眼下,对妖王不满归不满,目前的青泠还没有反抗她的力量,作为派出部下攻上隐门的报偿,他只能给她。   但终有一天,他要将这些垂涎他血脉之人,斩尽杀绝。   思及此,青泠的眼里掠过一丝狠意。   但从水中懒洋洋地爬起身时,那双碧色的眼眸里只剩下妖娆的媚意。   青泠从水里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水,单衣半透,锁骨若隐若现,长发也在不停滴水,却不狼狈,反而透出几分妖媚,倒是比寻常女子更勾人心魂。   青泠有一具美人的皮囊,不仅皮囊好看,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出了丝丝欲态,让人别不开眼。   他拉开衣襟,在妖王的注视下,拇指的指甲尖在心口一划。   鲜艳的红顺着雪白的肌肤流下,还粘了一点在指甲尖。   青泠伸舌舔掉指甲上的血,狭长的眼漫不经心地瞥了妖王一眼,后笑言:“既然想要我心头的血,就来舔啊。”   妖王的眼里一片冷然。   她半点不为所动,而是一个闪身,瞬移进了牢房,然后抬脚踩住了青泠的脖子,直接把他踩回了水里,践起一片水色。   “别干多余的事,心头血给我。”   青泠:“……”   草!这个鸡脑子的妖王真的不解风情。暴力无情女都比她好!起码、起码……   青泠编不下去了。   他正在回忆前世,暴力无情女面对他的勾引时,是如何回应。   青泠想了想,然后傻眼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暴力无情女会是如何反应。   因为她压根不会看完自己的表演,每每双方一打照面,她便非常猴急地扑过来,喂他吃拳头,把他摁在地上往死里揍,不死不休。   那这么一比较,好像鸡脑子妖王还要好一点?   青泠默了下。   他在想,为什么他身边的女人全是些这种德性,真是白瞎了他的好功夫,他的好长相。   哼!   不久,妖王甩袖离去。   被取走了一滴心头血的青泠则生无可恋地躺了回去,继续晒月亮。   刚才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的影魔也冒了出来,一双黑黢黢的小眼睛盯着他,不敢吭声,生怕惹恼了他。   青泠:看看,看看,我也是有人在乎的。   自我很好得到了满足,小神气的青泠摸了摸鼻子,示意:“接着说。”   浮在水面的影魔继续咕噜咕噜冒泡。   “哦?暴力无情女居然现在才入道?这岂不是是托我的福?”   刚想派人去通知宁琅给他送花表示感谢,又听到影魔说后者是如何如何赶在所有人之前冲到危险的最前沿,如何如何刚一入道就去劈小山,青泠脸都绿了。   还不由庆幸道:“还好暴力无情女没有死,不然……”想一想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青泠都觉得好烦好烦好烦。   青泠是下令让影魔去偷袭她,最好是重伤她,却从来没想过让她死。   全天下所有人都能死,唯独她不能。   “你说,我之后是不是派人保护一下暴力无情女啊?我觉得就算我不杀她了,说不好她也能凭实力把自己给作死。”   影魔:咕噜咕噜。   “也是,派你们去保护她估计待遇跟我一样,一见面,哦豁,没有了。”   报道完兀臬山的事情后,影魔似另有话要说,便又咕噜咕噜了一阵。   青泠的脸色一瞬就变了,他哗啦一下坐起了身,眯着眼,咬着指甲沉思,一边喃喃低语:“这个宿茔魔难道也重生了不成?居然一月连夺三州,是想抢了我的位置不成?”   青泠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他记得这个宿茔魔平日里就知道在亡妻的坟前里玩泥巴,怎么会突然异军突起,在荒界抢夺势力?   另一边,方才出现在青泠口中的暴力无情女,正在梦境里等待苏醒。   宁琅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对幻境梦境一类的幻象拥有最顶级的抵抗力。   多亏有些傻不拉几的魔不信邪,孜孜不倦地给她创造幻境,想不费一兵一卒把她折杀在幻境里,她才会最终成为幻境小达人。   这时的宁琅显然没有意识到,如果不是来硬的搞不死她,那些魔也不会出此下策,把她拖入幻境,能喘息一会是一会。   毫无自觉的宁琅正坐在竹屋里的床榻上,被子裹住脑袋,看着满目的灼灼火光和贴得密密麻麻的咒符,在梦境里发呆。   大抵是正值哪一年双亲叔伯们的忌日。   彼时的她还没走出对魔的恐惧、走出眼睁睁看着亲人们被妖魔屠戮的阴影,每逢这种日子,便会点上好多好多的蜡烛,燃上好几个通宵,灯火通明的。   人则躲在被咒符包围的小屋子,藏进被子里,因始终无法忘怀的一幕幕而瑟瑟发抖。   是东朔结束了这一切。   与他相识的第一个年头,他不小心撞到了眼前恍然巫师做法的可怕场景,便说要帮她战胜心魔。   想到他,宁琅心想指不定他会出现。   念头才刚一冒出,只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界里。   见东朔真的出现了,宁琅想着既然是在梦里,可以肆无忌惮地做点出格的事情。   便松开被子,敞开双手,调戏良家妇女般道:“更深露重,道友此番前来,可是帮我暖榻的?”   这里是宁琅的梦。   按照她的期望,她的前任道侣应该要羞红了脸,让她别打趣人了才是。   不料。   人竟是直直冲她走来,一言不发,直接站到了她的跟前,把宁琅看得一愣一愣的。   “阿宁,我……可以抱抱你吗?”   宁琅:“?”   宁琅:“……”   这不是梦吗?为什么她感觉自己好像遇上了真人?   见东朔现身,宁琅便知梦境里的时间是哪一年了。   正正是他助她入道,又为了让她彻底治愈心理创伤,而带上大号拖油瓶的她,亲手手刃了与她有血海深仇的魔的那年。   宁琅当初本以为他说会帮她,只是随口一说。   她知道东朔是大忙人,平日忙着降妖除魔、为受难的凡人雪中送炭,还得应对各门各派对他发出的各种邀约。哪怕在驼峰山脚这个没有什么人的地方,她都能整日听闻他的事迹、去向。也不曾想到,他竟是将她以为的随口一说,记在了心里。   他是真的敢。   也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认真。   当宁琅几乎要忘了他的承诺,一日,东朔却突然来到了驼峰,急急找到了她,说已找到杀害她亲人们的魔,要带她去报仇,帮助她战胜心魔。   宁琅最初不太敢信。   自那日后,那只狡猾的魔便销声匿迹了,任重明天几度出山追寻,皆只能追上他的后脚跟。   多年过去,报仇雪恨早已变得渺茫,可没想到,在她快要放弃了的时候,竟是突然有了喜讯。   为不打草惊蛇,东朔单枪匹马地带她杀入魔窟,一招瞬杀所有低级魔后,用术法将让她多年噩梦缠身的魔打了个半死,最后控住了他,对她说:“宁道友杀了他后,往后便不必再怕了。”   又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许是觉得自己态度强硬,又放低放软了声音,告诉她:“这是一个机会。但如果你不愿的话,我不会逼你。你开口说一声便是,我可替你动手。”   东朔声色温柔,体格比起体修师兄们可说是弱不禁风,可宁琅就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力量。   仿佛有他在,便无所不能。   只要相信他,跟他走就好了。   于是宁琅杀了人生中的第一只魔。   落刀的那一刻,她的心魔瞬间化作烟灰消散,她也因此而踏入了知微境。   见她战胜自己,东朔为她而高兴,屠戮低级魔时一直严肃的脸上有了笑容。   “宁道友,恭喜你,也祝愿你以后更加坚强。”   宁琅怔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需要帮助,而且,也算是还了道友一碗面的好意吧。”   一碗面?   宁琅愣了愣后,想起来了。   她确实给东朔煮过一碗面。   是在他们初识那一日。   当时宁琅看他就觉得特别难受,他面色平平,可宁琅总觉得他在憋着,跟她刚刚失去亲人的那会、为了不让旁人担心时一模一样。   看他憋着,不哭出来,她特难受,就煮了一碗超级超级辣的面,给他寻了个哭的理由。   尽管最后人还是没有哭,还举止优雅地吃完了面,不见半点狼狈。   没想到他竟知道她的心思。   宁琅不可思议:“就这样?”   他笑笑:“恩,就这样。”   宁琅现在回想,只觉得是在那一瞬间,那一个笑容里,对他种下了情根。   他太好了。   温柔又好看,本领还高,为人正直善良,待人又好。是个拥有正常感情的女人,都会喜欢上他的。   宁琅便是在一桩桩的小事里,一点点的关心下,渐渐喜欢上他,深陷他的温柔不可自拔。   他们之间没有大风大雨,只有细水长流,汇滴成海。   可那会,也就是眼下梦境里的时间点,她还没有和东朔结成道侣,别说结成道侣,就连牵手手都是好久以后的事情。   想到这里,宁琅看着眼前突然向她索要拥抱的男子,更是觉得状况有点不对劲。   因为是梦里所以才如此不对劲的吗?   而迟迟得不到宁琅的回应,以为是对方不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梦境中的东朔的眸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且当我没有说罢。”   宁琅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东朔和记忆里的他大相径庭。   东朔其实并不是如此瞻前顾后的人,感情里也不被动,二人确定心意,定下关系,他反而更占据了主动的位置,也常常抱她一下,趁旁人注意不到他们的时候,偷偷在她额上亲一口,而非如今,对她的一举一动皆小心谨慎,不敢碰她,生怕被她厌弃,遭她拒绝。   不仅一回,宁琅发觉有很多次皆是这样。   因为谁、因为什么东朔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   宁琅认错。   虽然有点混乱,此时的东朔非彼时的他反而像是现在的他,但毕竟是在梦里。   全当练习了。回到现实后,她也会想法子帮东朔摆脱这样的状态的。   既然注意到了,就不能当没事发生,身为一个好女人,她要帮前任道侣走出她一手缔造的心理阴影。   想到这里,宁琅笑眼弯弯地朝东朔招了招手。   “你过来一点。”   他依言走近。   下一秒,宁琅突然蹦了起来,张开双臂,扑过去,去揽他的脖子。   东朔虽看上去文文弱弱,然只是看上去而已。法修大多体力不行,他却是个例外。   毕竟有个没什么天赋但非常拼命的体修道侣,生怕她把自己折腾死在半路上,没人给她急救,就这么惨惨地死掉了,他总是陪着一道——虽说那都是前世的事,不管怎么样,此时的他也稳稳当当接住了她。   东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手刚放在她的腰上,便如触了电般地收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阿宁?”   宁琅:“你不是说想抱我吗?”   东朔回过神来。   再暗暗地确认了一遍宁琅的意思,确定了自己没有想错,东朔才再抬起手,双臂将人箍进怀里。   他不敢又渴望着。   到底,渴望的情绪彻底击垮了内心的畏怯,他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落难者欣喜又绝望地抱紧最后一根浮木。   可当他的脸埋进她的肩弯时,又多了几分爱人之间的缠绵悱恻。   宁琅从这一个拥抱中感受到了许多。   也忽而意识到,尽管这只是个梦境,但梦境里的他们,皆是真实的自己。   宁琅不知不觉说了声:“对不起。”   但她不后悔修无情道。   她知道那时自己满心满意只有想让他活下去的念头,只要他能不死,怎么样都行。   又想着即使她修无情了,他们分开了,他也能找到新的道侣。喜欢他的人那么多,一定会有一个比她优秀,对他更好,如同小太阳一样的女子陪伴他。   宁琅的思绪陷入往事时,只听东朔低喃:“是我不对。我当初应该拦着你的。”   宁琅听懂了,愣了愣后,又默了一会,实在忍不住问他:“那你当初为何不拦我?”   这曾经是宁琅的一个心结。   她本以为,当她说要修无情道的话,东朔至少会阻止一下她。但他没有,他只是沉默了,把选择权交给她。   那会,宁琅会禁不住地会去怀疑,他是不是压根不在意她。   后来,她懂了些许,他不是不在意她,他只是在意的人事物太多了。   东朔沉默一下,才艰难开口:“那会……阿宁确实……太弱了。我很怕你死。”   说完,像是担心宁琅依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太弱,而继续奔入无情道的怀抱,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又担心弄痛她,在使力的瞬间松了力道,最终只轻得不能再轻地将人推开些许。   他和宁琅对上视线。   “当时天道择了你,我很担心你会丧生于祸乱之下,也想着……若你成长起来了,天下或有救了。但这些全都是那时的想法!阿宁,我现在很强,当时做不到的事情,现在我一人都可以做到,也可以护你周全,所以,不要再……”   宁琅本来在认真听着他的话。   可当听到话音渐渐哽咽,望见他的双眼渐渐湿润,泪水竟是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宁琅的心开始一颤一颤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去了。   东朔本来就长得好。   皮囊好,每一道线条无暇,挑不出刺儿。气质也好,月光般的皎皎明净,也像是只喝琼露、不占人间烟火的仙人。更是美人,很有病弱风骨的那款美人。   可当谪仙落泪,忽而多了几分人气,尤其这两滴眼泪是为了她掉的……宁琅一不小心给看心动了。   咚咚咚咚的那种心动。   罪过罪过。   宁琅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像是霸道的土匪,把掳回寨子里的白脸小书生给欺负哭了。   宁琅:“……”   她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朔现在还痛苦着呢!   便急急道:“我答应过你了不修,就不会再修了。”   又伸手,指背揩走泪水——更像是霸道的土匪在揩白脸小书生的油。   但又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忙于安慰他。   “其实我只是随口一问。”   “我从来——好吧,我前世曾怨过你一阵子,但现在已经完全不在乎了,纯粹只是出于想解开一个心结而已。”   宁琅:“……”   这话似乎有点毛病?既然完全不在乎了,又怎么会有心结?她在说些啥?   美人落泪的杀伤力没想到对她来说竟是出乎意料地大,神志不清醒了,逻辑都不要了。   宁琅索性放弃了解释。   她抱住了他,掌心一下一下在他紧绷的背脊上轻抚,温声劝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修无情道了。所以,以后不用再这么小心翼翼地对我了,好吗?”   还放出了狠话:“我要是再用冷眼看你,你就剜了我的眼。”   东朔知宁琅是想让他明白她的态度,便应了声好。   虽说应了声好,可东朔哪怕把自己发痛的心挖出来止痛,都不可能去剜她的眼的。   是了,要是痛的话,再挖出来就好了。   除了有点冷之外,镇痛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第25章 二八&二九 我前男友超受欢迎。……   美人落泪的刺激太猛了, 没过多久,宁琅就醒了。   然一睁眼, 盛世美颜的暴击又来了。   望见趴在榻边的东朔,五官的一笔一划皆是画意诗情,宁琅强迫自己撇开视线,闭了闭眼又睁开,努力摒除心头杂念,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对前任道侣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却在逼她犯错。   宁琅一醒,东朔也跟着醒了。   当怀中的温暖顿然消散,东朔只觉自己一瞬回到了重生之前, 无论春夏秋冬, 周身总是彻骨的凉, 怎么捂都捂不暖, 哪怕落进业火里被焚烧,也没有一处不是冰冷的。   他灵识不稳, 汲汲去寻片刻前的温暖。   当睁眼,望见近在咫尺的宁琅, 他下意识地便用双臂圈住她的肩膀, 心里止不住地庆幸眼下的一切不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太好了, 这一回她确实重生了,还在,还活着。   她没有死,仍在这里。   这可苦了宁琅。   宁琅:“怎、怎么突然就抱上来了??”   刺激太大, 她感觉自己好像又要晕回去了。   她挣扎了一下,无果,只好出声:“你先放开我。”   东朔:“不放。”   除了修无情道一事之外, 再也没有被东朔拒绝的宁琅愣了愣。   “阿宁不是说,我以后可以不必再小心翼翼的吗?”话落,东朔针对这句话开始自我消化再输出:“这不是……我可以恣意做想做的事情的……意思吗?”   宁琅醒过神来。   前半句确实是她曾在梦里对他说过的话,可、可原来梦里的东朔真的是他本人吗??!   宁琅又默了默。   最后只能心道,不愧是超强法修,居然可以在梦里和她约会。   她的缄口不言让好不容易高兴上了一会的东朔误以为自己是会错了意,他身体僵硬地退开。   “抱歉,是我冒犯了。”   见前任道侣像是一瞬从天上被打回地面,宁琅急忙挽回:“不!没错!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当望见东朔弯下的嘴角转瞬扬起,宁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   “不过——”   心里忍不住重新审视眼前的前任道侣,宁琅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右手因一拳崩山的创伤而暂时没法动了,推开了又黏上了她的前任道侣,“这种事要等我们复合以后才能做。”   东朔:“可是,阿宁之前不是也抱过我吗?”   是灵魂拷问了。   宁琅:“我只是犯了所有女人都可能会犯的错。我发誓,以后不会了。”   东朔:“……”   他不该问的。得不偿失了。   眼见着和前世那个老实巴交的谪仙前男友仿佛天差地别的东朔似乎打算撤销自己说过的话,宁琅赶忙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会的入梦术……”   看到他食指抵唇,宁琅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刚会的。这是禁术,阿宁别说出去。”   宁琅:“……”   好的,天才不愧是天才。   *   宁琅一战成名。   却不止她,东朔的名气也传开了。   “中州济世宗最后的独苗苗”   “一招瞬杀万千低级魔”   “新生代天才阵修”   “修界的颜值天花板”   ……   这些头衔单独来看已是引人注目,如今更是好几个叠加在一起,东朔的名声一下子就传开了。   便有了眼前的一幕。   只要东朔现身,出现在弘峰医馆,便见一群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围在他身侧。   委婉点的,抛给他装了咒符的香囊示好。豪爽点的,到跟前自我介绍一番后,直接询问交友倾向。   也有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导致近日身上有小毛病的女修剧增,弘峰医馆快被挤爆了。   毫不夸张的说,东朔一个人凭实力带动了整个医馆的营业额。   而每天看着同门师姐师妹对自己的前任道侣抛出桃花枝,宁琅很平静,也非常能理解她们。   因为如今的东朔她看了都觉得很心动啊!   前有自东朔入梦、两人说开不少心结解开不少,后有宁琅日日夜夜倾力于帮他走出她修无情道时造成的阴影,往日自信又强大的岑度真君又近在眼前了。   他星眸璀璨,眉宇间神采飞扬,言谈之间却不见傲气,彬彬有礼地回绝了每一位向他示好的女修士。   若是有人在他跟前摔了,他便掐出土诀、捏出可爱泥人,扶人起身。若是不小心被香囊砸中,他便施展风咒,将落地香囊物归原主。   若是对方拿学术交流当挡箭牌,他也不说破,只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将知识心得倾囊相授。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你来我往下来,心存了歪念的女修们深深意识到了自身的不堪,然后——再接再厉。   刚刚流水线治疗了一帮这里磕着了那里碰着了的女修的医修师姐中场休息,她出了医馆,来到小院,坐在自己的主治患者身旁,对不远处的众星捧月一幕唏嘘不已。   “东道友真受欢迎,只怕是修界的择偶标准又要刷新了。”   她不是颜翩翩,是另外一位医修师姐。   正在这位医修师姐这里治疗手伤,顺便吃瓜的宁琅点点头,回了声:“是啊。”   见宁琅异常平静,医修师姐不禁问:“师妹不喜欢东道友这种类型吗?”   宁琅:“喜欢。”   “怎不去试试?”   宁琅顿了一下,之后很平淡地回答她:“不必试,招一招手就拿下了。”   医修师姐震惊。   她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挺谦逊的宁师妹居然会说这么狂的话。   医修师姐这般震惊,反倒让宁琅纳闷了,她问:“师姐不知道他为何屡屡现身于弘峰医馆吗?”   “……难道是因为你吗?”   宁琅赞道:“师姐聪慧,一点就通。”   医修师姐:“……”   见她不肯信,反而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宁琅有点不服气了,她就想,自己得给这位师姐长长见识才是。   便真朝东朔的方向招了招手,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没有在看自己。   可宁琅这么一挥手,正被一群蝴蝶包围在中间的东朔竟是真看到了。   许是觉得宁琅在吃味,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勾起,多出几分喜意,更惹得附近的女修士们脸红心跳。   她们六神无主之时,只见眼中的男子匆匆向她们道别,恍然一副心神全飘到了老远的地方,话声堪落,就迫不及待地御剑走了。   走去哪了?   自是宁琅跟前。   虽然是她先招的手,但老实说,宁琅其实也很意外,东朔居然能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看见她挥手,接着再一眨眼,便赶到她身前了。   意外之外,她的心里克制不住地溢出了丝丝的甜。   坐在院里木秋千上的宁琅抬手,示意东朔低头,后者听话乖巧地把脑袋垂下,任宁琅伸手摘去留在他发间的一瓣春花。   宁琅将那瓣春花放在手心,呼气吹走,却被东朔接住,手腕一转,本来的一瓣茜色花瓣成了完整的花,送还给她。   收了花,宁琅的心情更是愉悦,本来稍嫌冷淡的眉眼一瞬鲜活,总是平静的声线里也多出几分与常不同的起伏。   像是在向另一半撒娇。   宁琅眨眨眼,本想拍拍木秋千的坐板,才伸手,突然意识到医修师姐就坐在旁边,只能作罢。   她扬起脑袋道:“你之前给我的指套被我弄坏了。”   东朔:“我再给你做更好的。”   话才脱口,他却立刻反悔:“不,不给你做了。”   后温声解释:“以后打架的事情让我来,阿宁牵着我的手便好。”   宁琅有些懵,她想象了下东朔一边牵她的手,一边打架的画面,只觉分外古怪,不由问:“我牵你的手,你如何结印?如何施术?”   这确实是个问题。   东朔想了想,说:“那我现在便开始修习默术。”   宁琅:“……”   没想到这人逼不得。随便逼一下就是要成神的节奏。   不敢再和东朔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生怕再多说两句,他就真的直接飞升上天成神了。   宁琅赶忙瞎答了两句,表达了一下自己要成为能打能抗好女人的人生理想后,目光从东朔身上别开,正好扫到旁边的医修师姐,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问:“师姐,你可知医修师……颜师姐到哪去了吗?”   一直在最近距离吃粮,突然被点名的医修师姐愣了下,后答了声不知。   她确实不清楚颜翩翩的去向。   只知那一日魔袭之后,颜师姐似得知了什么紧急的消息,将本来由她照看的宁师妹托付给了她,务求好生照顾——最重要的是看好了她,严禁她出医馆范围一步,人就匆匆走了,不知去往何处,直到此刻仍不见人影。   听了医修师姐的话,宁琅哦了一声,也开始想,颜翩翩究竟去了哪里,也担心她会不会遇上了什么麻烦,需要帮忙。   宁琅没有困惑太久。   一日之后,便有人带她去见颜翩翩了。   正在弘峰医馆的院子里晒太阳、顺便修炼除了右臂右胸口之外的身体部分的宁琅,在看见六名隐门高阶弟子从飞剑上走下,停在自己的跟前时,还不是太能理解发生了何事。   为首的弟子说:“随我们走一趟吧。”   宁琅放下左手巨石,问:“所为何事?”   “隐门长老召见你。”   隐门长老召见她?   宁琅狐疑地望向六位不速之客,只觉得看他们这个架势,哪怕是要用强的,也要把她给架走。   身正不怕影子歪。   尽管眼前的六位隐门弟子看上去来意不善,宁琅还是跟他们走了。   他们出现的时机正挑在了四下无人之际,又主动设下了障,宁琅的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没有逃过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血红的眼珠子咕噜一转,极为遥远的地方便随即响起一声鸦叫。   鸦声叫得凄厉,像是在催命。   响声一起,东朔脸色骤变,眼眉间的漫不经心顿然消散,转而凛若寒霜,如临大敌一般。   阿宁那边出了状况。   他该走了。   修长的指随意一划,跨界的门裂空乍现,人间界的气息从门的那端渗了过来。生气刚出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像是被张无形的巨嘴一口吞噬,转眼荡漾无存。   门初现,东朔半只脚已踏入门的另一边,随口留下一句“下次再说”,人便马不停蹄地走了,自听到鸦声为始,到现在,全程不过一息的功夫。   向着已是无人的虚空,被留于原地的男子颔首应了声是。   随后回首,起身,展开了域,一瞬移到坟地深处。坟地深处只存了一副棺,棺中躺了一具身着修士道袍的女尸。   他望向女尸,双眼含情脉脉,绵言细语:“娘子,再等一阵,我们便可以再见了。”   ……   东朔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兀臬山,没有惊起任何动静。   调取了一直守在弘峰医馆的乌鸦的记忆,他大概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召见阿宁的是隐门长老。   他们御剑飞行的方向是影峰。   如此只能是有关禁地一事。   思及此,一粒黑豆从他指缝间流出,掉落地面。   当黑豆落于阵图中影峰的位置时,像是被钉住了,还竖立起来,一动不动。同时间,影峰,靠近禁地洞口的树杈之间,一只黑羽红眼的乌鸦陡然现身其中,惊起周遭飞鸟振翅飞离。   等了会,宁琅与另外六位隐门弟子果真出现在乌鸦视界之中。   见宁琅安然无恙,东朔舒出半口气。   可再眨眼,又是几颗黑豆掉落在悬空阵图,密集地落在影峰的位置。   “若是他们要对阿宁动手,便制造出动静——”停了下,他改了主意:“算了,直接杀光所有人好了。”   改完注意,东朔又想反悔。   他想,要是真的杀光所有人,说不定要害了宁琅背上子虚乌有的罪名。   罪名是小,谁要拿她问罪,他便杀了谁。   可他最怕宁琅受到伤害,怕她被指勾结妖魔,受千夫所指的苦楚,不过,要是真到了那一刻,她便会永远呆在他的身边了。   但……罢了。   他不能如此自私,为了自己而伤害了她。   若真到杀人清场那一步,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是那些人不好,他们不该对那么好、什么错都没有的阿宁动手的。   阿宁一定不会怪他的。   想到宁琅近日对他的耐心温柔,东朔心中更有底气了。   留了后手,东朔御剑往驼峰方向飞去。   另一边,宁琅已然进了禁地。   一入禁地,她便觉得气氛很不对,又觉得少了很多人。   站在地面的人倒是多了很多,主要是铁牢里头的身影少了。   粗略地扫了眼过去,被关在禁地里的疯子少了三分之一。余下三分之二,一半在吃瓜看戏,一半红着双眼睛,身上魔纹交杂,似在发疯,有隐门弟子面色沉郁地守在周遭,仿佛只要他们一入魔,便会起剑,杀之。   宁琅还见着了数日不见的医修师姐颜翩翩。   余光才瞄见,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她,便只听一声喝令,冲着她当头炸响。   “跪下。”   宁琅微怔。   天色则一瞬暗了。   禁地外顿时刮起了阵阵阴风,风声呜呜,像是女人呜咽,又吹起灌木草叶飒飒,投落在地面的阴影涌动,犹如凶相毕露的妖魔鬼怪。   禁地内无人察觉外头的动荡。   但只要宁琅的膝盖弯下一分,便会有无数妖风冲入禁地,掀起腥风血雨。   这一幕被拦了下来。   听到旁边的长老一开口就是让年轻弟子下跪,另一长老摇了摇头,面露无奈,连忙招呼宁琅:“不必跪不必跪。”   拍了拍一上来就是让别人跪下的隐门长老的肩膀,解释:“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入道之前在世俗界当了好几十年的皇帝,但自从他成为修士后,再也没人跪他了,整天都想着找机会找回年轻时候的快感。小友勿怪,勿怪。”   又侧首教育道:“事情还未弄清楚,怎么能用审问犯人的态度对待小友?要是冤枉了人,得给人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   这时,半入魔的小师叔见宁琅现身,突然一脸兴奋,指着她的鼻子说:“是她,就是她!就是她害得我们入了魔!”   隐门长老:“……”   宁琅:“……”   前任皇帝激动:“这下铁证如山了吧!还不速速跪下!”   宁琅无视了他,只哭笑不得地对半疯魔状态下的小师叔抬手道:“小师叔,我入道了。”   隐门长老:“……”这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在说什么?   前任皇帝:“……”入道了就能不跪了吗?   一瞬沉寂后,禁地里爆发出响亮的惊叹声,欢呼声,掌声,不但有人潸然泪下,还有两个本来在和心魔作斗争的禁地疯子在听到这一句“我入道了”而脱离了魔怔状态,一瞬目光清明。   “你入道了?!”   “真的?!”   “天呐,是真的入道了!太好了呜呜呜,不枉这段时间我对你的培养,傻不拉几的孩子一定是因为我的坚持才能成材的,我好伟大。”   “既然连小妹妹都能入道,没道理我要被困在这个死地方,我要努力,我要奋战,我要出去!”   见禁地疯子突然群魔乱舞,人均喝下一桶鸡血,大部分人震惊得来,又非常摸不着头脑。   宁琅倒是对这些日常犯病的疯子很习惯了。   禁地之中就数她最淡定。   她平心静气地望向坐镇禁地的五位长老,问:“请问长老们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能猜到几分。   宗门比试当日横遭魔袭,身处慧峰观战的隐门大能们则通通因禁地变故而被支开,吃了一计调虎离山,导致慧峰参加比试的年轻弟子险些遭遇灭顶之灾。   禁地变故显然是人为。   纵不知禁地中确切发生了何事,但就眼下这般阵仗来看,可见事情不小。   她作为近日来禁地来得最繁密的弟子,无论何事,皆是首当其冲。   一顿插科打诨后,五位长老皆冷静下来。   他们注目于宁琅。   眼前的女弟子姿态不卑不亢,面容沉静,目露正气。   他们对她有所耳闻,知她在魔袭时大放异彩,甚至遭受重伤。   可,妖狡猾阴险,魔残忍无情。   倘若这位隐隐将成人心所向的女弟子真与妖魔有所勾结的话,有朝一日,隐门或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件事,他们赌不起,也没人赌得起。   于是,审问开始。   和谐顿失,气氛骤变。   一位长老上前半步,对宁琅疾言厉色:“宗门比试当日,有人闯入禁地,放走了苦情魔,还设下魔障,引人入魔。此事——可与你有关?”   苦情魔……被放走了?   宁琅觉得蹊跷万分。   前世直到最终一战,苦情魔皆一直被囚在禁地,从不曾听闻被救走、放走的消息。可如今,重来一遭,却是跑了出去?   实际上,不光宁琅觉得蹊跷,就连隐门的长老们也觉得蹊跷。   他们虽然说是有人放走了苦情魔,但从现场遗留的痕迹来看,不单单是如此简单。   像是有人想杀了他,另一人却横插一手,把苦情魔救走。可设下引人入魔的魔障又如何解释?所为是何?   困在禁地迷云的诸位长老们,左思右想,想了又想,任是谁都没有想到,苦情魔一事确实另有隐情,至于设下魔障,不过是一个临时起意的举动而已。   他们以为是祸害隐门乃至整个修界的阴谋诡计,其实不过是儿女情长,替妻寻仇罢了。   可长老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格局太大,情报太少,想得太多,于是什么都搞不懂。   宁琅也一头雾水,但眼下不是想事情的时刻,知隐门长老已经怀疑上自己,她当即道:“弟子发誓,此事与弟子无关。”   一句誓言过于苍白,压根没办把她从事件里摘出来。   “无关?!”   出言审讯的长老加重了语气,面容更是冷峻。当话音落下,空气一瞬沉寂,周遭气氛更显沉重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禁地发生变故之前,影峰风平浪静,守卫禁地的弟子俱报告没有任何异常。既无前兆,可见隐患早已埋下,有人潜进了禁地,伺机而动,等到宗门比试当日才露出爪牙!”   宁琅抿了抿唇。   她不知该如何答复,近半月以来,确实只有她入了禁地,并且几乎是天天进出,她无法自证,洗脱嫌疑。   沉下心神,宁琅蹙眉思索一番后,问:“可有看到是何人?”   “目击者尽数被下了禁言咒。”   宁琅一顿,难以置信:“全部?”   隐门长老:“对,全部。”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头疼如斯。   一个范围禁言咒,可以影射出很多问题。   对方的实力,他的想法。魔与修士大多是不共戴天的关系,既是要对对方出手,根本不必掩藏踪迹,将自己的情报全部隐藏。可他却是这么做了。说明了什么?仔细一想,便觉不寒而栗。   而从隐门长老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有点点奇异的感觉从宁琅的心头冒了出来。   直到隐门长老请出了因果盘,问卦求因果,当结果浮现,证实她是其中因果,有逃不掉的关系时,这种奇异感更是到了顶峰,还夹杂着丝丝骨寒毛竖的悚然。   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冷不丁地从宁琅的脑海中浮现。   跟那日,看到东朔衣摆上的血便陡然联想到邀她一同修炼的剑修师兄时,一模一样。 第26章 三十&三一 凡遇魔,必杀之。   当望见从她指尖流下的一滴血缓缓渗入因果盘, 后化作一根红丝线系在了她的食指,宁琅不自觉地想起了东朔。   宁琅知道自己不该怀疑他的。   他疾恶如仇, 不可能为了解放苦情魔而闯入禁地。他虽杀伐果断,却也心善,心有怜悯,不可能主动设下魔障,引禁地疯子们入魔。上次剑修师兄的事情也证明,一切不过是她的多想。   可她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怀疑。忍不住去想,为何宗门比试当日,他迟迟不到,究竟去做了何事, 禁地变故、魔袭是不是皆与他有干系。   宁琅想得太过认真, 太过专注, 以致她忽略了眼下的氛围, 把周围所有人全当成了布景。   借由因果盘证实宁琅确与禁地变故有所牵连后,禁地里的气氛一瞬变了, 隐门长老、弟子们的神情紧张起来,恍然不断有火星在堆满了干柴的空间里爆鸣, 一触即燃。   在隐门长老说出“拿下她”的瞬间, 干柴形如被点着了。   阵阵邪风冲入禁地!捎上了彻骨的凉意, 众人只觉脖颈一凉,仿佛有一双手——不,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搁在了喉前,只消一瞬、一眨眼的功夫, 喉管便会被割开,血色喷涌,无力反抗。   众人来不及细细体会这番让人毛骨悚然的滋味, 只听一声大喊,悚然感便顿然消散,快得恍如错觉。   “且慢——!”   出声之人是医修师姐颜翩翩。   一直守在小师叔囚笼底下的她疾步来到隐门长老跟前,扛着压力,劝道:“宁师妹虽与禁地变故有所牵连,但想必绝非她策划筹谋,其中或有误会,请诸位长老……三思再定。”   与宁琅关系较好的守门师兄也站了出来,迎着长老们的注视,硬着头皮地说:“弟子附议,愿为宁师妹做担保。”   见身前突然竖了两道身影,宁琅这才从思绪中挣脱出来。   她意识到自己的嫌疑更深了。   若是任事态发展,只怕是要被送去暗堂,重审。   宁琅不敢动,生怕只要有一个动作,便会被判定为危险人物,没有挣扎的余地了。   她冥冥中觉得自己不能被拿下、送去暗堂,否则事况会更加糟糕。   可她根本搞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和禁地变故扯上关系,没法为自己辩护,只好出了下策,决定搏一搏。   宁琅:“请再鉴一次。”   “因果盘的结果已是清清楚楚,再来一次也是同样。”   宁琅摇摇头,说:“此次非是禁地变故,请鉴我与魔袭一事的因果。”   这是冒险之举。   若是证明她与魔袭也有一定干系,她就彻底玩完了,信用为零了。别说被送去暗堂严审,直接被关进后山的可能性都有。   宁琅还是决意要赌。   她记得那只八臂巨猿。   八臂巨猿在发动攻击时避开了她,显然是不想她死,可见她是在计划之外,魔袭是另有目的,非是针对她而起的袭击。   猜测终究是猜测,一子错全盘皆乱,但也由不得她打安全牌了,毕竟她手上,只剩下最后一张牌。   隐门长老暗自商议。   他们看了一眼在隐门颇有信誉的颜翩翩、挺身而出的守门弟子,最后目光落在宁琅的脸上。   她看起来有几分焦虑,不像是歹人做了坏事后急于逃脱,更像是被平白无故蒙上冤屈,急于弄清事情的真相。   再说,做了歹事的贼人不可能拥有如此干净清澈的眼眸。许是和她所求之大道有关,她浑身是不阿的正气,恢弘浩然,望者不由肃然起敬。   隐门长老有了共识。   “也罢,给她一次机会。”   因果盘再出。   而这回的结果,让所有人皆松下一口气。   氛围轻松不少,宁琅也终于敢动了,而不是生怕自己一动就被捅成了马蜂窝。   她单膝跪地,朗声请命:“请给予弟子机会,将苦情魔擒回。”   隐门长老沉默。   尽管因果盘证实眼前的女弟子和魔袭无关,可眼下事态不清不楚,又有前一因果搁在眼前,她也不是能完全脱身抽离的。   按规矩,人即使不送去暗堂,至少也得禁足观察一段时日再作后议。   思及此,隐门长老刚想驳回宁琅的请求,便听有人抢先一步开了口。   “请长老们给她这个机会吧。”   众人望向从洞口走入的两人。   一是驼峰峰主重明天,正是出声之人。   另一人则未着隐门的道袍,是个年轻男子,当瞧见那副可与星月媲美的姿容,哪怕不曾见过也大概能猜到他是一招瞬杀了万千魔的功臣,轰动了整个修真界的男修士。   重明天停了脚步后,东朔仍在前行。   对于无数充满压力的目光浑然不觉,他直直来到单膝半跪的宁琅身侧,拽了拽人,无果,只好望向正前方的隐门长老们。   他眉心收拢,看起来忧心忡忡,“可否让宁道友先起身?与妖魔一战,她受了伤,眼下还未痊愈……”   见东朔要打感情牌,宁琅赶忙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又告诉他是她自己不愿起身的。   东朔轻叹。   知她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便抬手抱拳,向隐门长老道:“烦请长老们允诺宁道友擒拿苦情魔一事,中州济世宗也当一同前往。”   说是中州济世宗,可如今的中州济世宗只剩一人,说的便是东朔自身。拿出了宗门的名头,不过是想倾累积了几百年功绩的正道宗门之名,求力证她的清白。   有重明天和东朔的参与,本来绝无可能的事情出现了转机。   隐门长老对视,后声色俱厉地问重明天:“苦情魔已出兀臬山,入世俗界。若是放虎归山……重峰主能担得起此番责任?”   小山一样的责任压上肩膀,重明天不见忙乱,他毫不踌躇地点点头,笑道:“可以。”   “如何担责?!”   重明天:“一来,宁琅绝不可能与妖魔勾结。但,若真是我重明天看错人了,愿卸下峰主一职,追杀隐门叛徒,不死不休。”   颜翩翩也说:“我行医多年,阅人无数。愿以多年医德保证,宁师妹绝不可能与妖魔狼狈为奸,禁地事变定存在一些误会。”   东朔附议:“在下也愿以一切担保,宁道友绝非恶人,她一心向善、向道,不该遭受这般误解、折辱。”   语惊四座。   倒是没人想到,一个才刚刚入道的合一境弟子,竟是能得一峰之主、德才兼备的医修师姐、声名赫赫的正道宗门弟子的倾力相保。   他们不由望向被护在中心的女弟子。   照他们所想,能被众人呵护在手心的,会是像花朵一样娇气易折的女子,又或是如单春棠那般,因亲族关系,而被好生护着的。可她不是,她只是修界随处可见的一名女修,身世普通,相貌中等。   许多人不知她有何魅力能得众人相护,可看多了两眼,又似乎能得知其中原由。   祸事临头,她始终处变不惊,沉稳安定,周身隐隐流露出恢弘正气。   这股气势并不常见,哪怕是在隐门这等以锄强扶弱为己任的宗门内也少见。若不是心朝大道,心志刚韧坚定之人,定不会有的。   听魔袭当日在慧峰的年轻一辈弟子所说,他们在那一天见到了正道之光。   除魔之时,身手比她好的弟子大有人在,可提及耀眼、夺目,多数人想起的皆是刚刚入道、前一刻仍是凡人的师妹义无反顾走向遮天巨兽的那一幕,说是永生无法忘怀的身影,说多亏了她,才没有做出会让一生后悔的痛事。   想到这里,他们不禁对没能见到那一日的震撼场面而心生遗憾。   而眼下,有重明天等人说到这个份上,隐门长老必须得卖这个面子了。   他们同意了宁琅入世追捕苦情魔,但前提是必须另有隐门弟子相随。   见事情板上钉钉,宁琅暗自松下口气,也终于站起了身。   她的右手因伤尚不能动,便左手握成了拳,锤了锤心口的位置。   表示感谢,也是表达她的心声:“谢过诸位长老,弟子必不辜负诸位期许,必当擒回苦情魔,除尽天下作恶妖魔,还人间安宁。”   长老颔首。   随后五名隐门长老其三离去,其二则继续镇守禁地,一旦发现禁地疯子没有度过这次心劫、跨越魔障,入了魔,准备随时让他尘归尘土归土,轮回转世,争取来世做个好人。   一旦入魔,便没有了回头路。   妖中或有好妖,可魔中必无好魔。   他们暴虐成性,冷血无情,为实现自己所求所望,不择手段,哪怕是掀起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因此,凡遇魔,必杀之。   这一点,宁琅清楚,所有人都清楚。   目送长老离开后,宁琅对为她出声的人们表示了感谢。   可谢到颜翩翩这里时,却惨遭不测风云。   小师叔:“滚开,别碰她。她是我的,滚远点。”   宁琅默了下,又想了想这位小师叔在方才差点坑了她的表现,决定采用刺激疗法帮助他治疗。   趁小师叔被守在囚牢旁的高阶弟子压制,宁琅面色平静地放冷箭:“我偏要碰,小师叔若是有本事,不如快些战胜心魔,早点出来阻止我才是。”   今天也是刺激疗法失败的一天。   见小师叔整个人更疯了,生怕他一不小心彻底入魔的颜翩翩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一声尖叫便冲到了距离他囚笼最近的地方,仰着脑袋,好生说好生劝,想让他冷静。   望见小师叔身上的魔纹明灭,宁琅也是头疼。   一来,是前段日子被揍出感情了,她不希望入魔成为小师叔人生的末路。二来,要是他不好,医修师姐就得永远留在禁地。可看她的精气神,宁琅觉得她可能再撑不过几日就要晕倒了。   想到这,宁琅不知不觉说出了之后的话。   “东朔,”她轻轻叫了身旁的男子一声,或是因心里装了很多事,声线有些不稳,可也只是一下子,她很快平复下来,“小师叔的魔障……你能解吗?”   宁琅想,若设下魔障的人是他,他便一定能解。   宁琅说不清楚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很复杂,又矛盾到了极点。   她既期盼东朔能救一救小师叔,又害怕他能救。若他真的能解连隐门掌门、长老们皆束手无策的魔障,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怀疑定要更深。   是的,更深。   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随之而来的愧疚,莫名浮现的不忠,全部一窝蜂地、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   若问宁琅想从东朔口中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她也不知道。   无论是真相,还是谎言,全部让她感到抗拒。   是以,甫一听到东朔开口,宁琅的心竟是颤了一下。   一瞬耳鸣后,不敢看他,只他的话声传至耳畔:“小师叔入了魔怔,若他自己走不出来的话,旁人很难帮上忙。我应该帮不了他。”   听完第一句,宁琅吐出一口浊气,轻松了许多。   可当又听闻东朔说他应该帮不了小师叔时,那口吐出的气百十倍地回来了。   他说应该。   他为什么要说应该?   是因为……他能帮小师叔的意思吗?   宁琅蓦地转首,问他:“要是我求你呢?”   东朔顿了下,似是没想到宁琅会突然这么问。   而后微微笑了。   不再压抑着内心的渴望,将对宁琅的动作克制在朋友可以容忍的最宽限度。   他略俯下身子,额头在宁琅的额头上碰了碰,又摸了摸她的发顶,声色温柔,像是尽一切可能宠爱自己的心上人,满足她提出的所有要求。   “既是阿宁相求,那我便帮帮他。”   话落,东朔从容抬步走向隐门长老,说了来意,请他们将滞空的囚笼放下。   关着小师叔的铁笼落了地。   所有人都殷殷盯着东朔和小师叔瞧,好奇这位修界难得一见的天才,要如何帮人消除只能靠自我战胜方能走出的魔障。   宁琅应该是众人当中最紧张、五味杂陈的一个。   她略懂术法,却不懂魔障,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术法里头的,又想着东朔要如何做,要怎么帮小师叔。   最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是——魔障,究竟是不是东朔设下的?   宁琅胡思乱想之时,东朔有了举措。   他在小师叔的手掌割出一道口子——尽管因为疯子小师叔的不妥协,这道口子最后划到他脸上去了,但似也无妨,见鲜血外流,东朔开始掐诀念咒。   宁琅忽而觉得这一幕分外眼熟。   想了会,她想起来了。   不由大喊阻止:“等、等一下!”   东朔正在做的事,和前世把寒毒从她身上转移到他身上时,如出一辙。   但眼下也与前世相同,这回,等宁琅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又是已经晚了。   魔息被抽了出来,它顺着血液从伤口钻出,携了腐蚀性的气丝侵蚀了小师叔脸上的创口,裂得更开,鲜血直流,疼得他鬼喊鬼叫,遍布肌肤的狰狞魔纹则渐渐隐去。   魔障也被拔出。   像是有了思想一样,它们一并扑向东朔,化作无数黑色的虫蛆从皮肤钻进血管。   东朔不阻不拦,一并接了。   也不接不行。   魔息魔障太过强势,无法就地扑杀。再说,他使的是转移的术诀,若他不接,又得回到小师叔的身上去。   当魔息魔障入体,东朔身上有魔纹乍现,明明是狰狞的纹路,却将他的肤色映衬得更皙白,两者糅合,呈现出诡异的美感。   他的眼神亦一霎恍惚,但仅是须臾之间,比周遭弟子们反应更快的,东朔直接用磅礴灵力暴力镇压了体内躁动不安的魔息,使它们安分,双目重回清明。   却实在忍不住喉间腥甜,接连呕出几口血。   周遭的人立刻围了上去。   宁琅迈不开步子,一步也走不过去。   她怔怔地望向地面夹着墨黑魔息的鲜血,脸上火辣,深深地觉得她的想法是如此肮脏,她对东朔的怀疑是多么过分。   宁琅顿足不前之时,东朔已是面带笑意地婉拒了他人的好意,也证明了魔息、魔障对他毫无影响——仅仅是吐几口血罢,再无更多。   见宁琅形如被钉在了原地,东朔擦过嘴角血迹,抬步迈向前方,用身体挡住了地面的血色,也是挡住了宁琅的目光。   视界突然闯入一片月白衣角,宁琅倒退一步,茫然抬首。   “对不起,我……”   话被打断。   顺着声音昂首望去,只见东朔言笑晏晏:“无事,我血脉中本便有魔息,多上一些也无大碍。我心无旁骛,魔障也害不了我。”   宁琅咬唇,知他是在安慰她,心里愧意更重。   看着他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劲瘦身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觉得似乎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是东朔解了她的窘境。   他故意上前一步,又故意踉跄了一下,对宁琅说:“就是人站不太稳,如果宁道友能扶一扶我就好了。”   宁琅默默点了点头,左手抓住他的手腕,横过自己的脖颈,让他倚着自己。   可还没有搀扶上一会,东朔觉得自己碰到了宁琅右手的伤,对她恢复不好,又马上站直了身体,收回手臂,改了主意。   东朔:“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浑身有劲,不需要扶了。”   宁琅:“……”虽然知道这是来自前任道侣的贴心,但还是忍不住要重新审视他。   众人:“……”这两人果然有一腿吧?   虽逃过了魔障一劫,却仍是半疯癫状态的小师叔嗤笑一声。   他双臂环胸,任脸上的鲜血哗啦啦地流,只直勾勾地盯着东朔,冷笑:“你就装吧。”   一句话,两重意。   不止是小师叔,禁地疯子全是跟他同款的表情、眼神。   像是看透了什么。可实际上看透了什么,除了他们这群人心知肚明,不会再有人懂了,毕竟禁言咒的威力太过强横,若是他们在外头时还能解上一解,现在被禁地的大阵压制,全是白搭。   但如果能解,他们也不会解。   看着大奸极恶之人被当成好人,乃至修界未来的希望,还挺有趣的。   小师叔忘恩负义的表现气到了颜翩翩。   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骂了句闭嘴后,连忙替人给东朔赔罪。   又说:“多谢道友了。”   小师叔:“谢个屁。谢谁都不谢他。”   颜翩翩:“你给我闭嘴!”   小师叔人是挺疯的,却是个妻管严,颜翩翩一开口,他心里还是不服气,但话是不说了,就冷哼一声闹一下小情绪。   治住了小师叔,颜翩翩回首接着道:“这非他本意,只是被心魔折磨了太多年,性格有些变了。”   不远处又传来小师叔冷哼一声。   东朔不在意,只温声笑言:“颜道友不必与我客气。你照顾了阿宁许多,刚才还顶着压力替她站了出来,是我该谢你才是。”   倒过来被感谢了一通,让颜翩翩不太好意思,她忍下脸上倦色,信誓旦旦道:“宁师妹的手臂就交给我吧。”   “有劳了。”   见两边终于谢完,一直在线吃粮的重明天走来,说:“我送你们回去。”   他是见宁琅和东朔一残一伤,离开影峰怕是够呛,想着好心送他们一程。   不料遭到了拒绝。   东朔:“谢过峰主,但我尚有余力。”   重明天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便呵呵假笑一声,不再坚持:“行,行。让你们小辈独处吧,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留下一句让宁琅在出山之前去找他一趟的话后,踩着飞剑离去了。   目送重明天离开后,东朔问宁琅:“我们回弘峰医馆?”   宁琅不想回医馆。   她想着这会医馆肯定还有很多人,还是许多为东朔而来的女修。可她现在心乱如麻,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静一静。   便答:“我们回竹屋吧。”   “好。”   宁琅回竹屋本是想寻清净的地方整理一下心绪,不想,回到驼峰山脚的竹屋之后,心情更是复杂。   她想,她似乎知道了在宗门比试时,为何东朔迟迟不到了。   ——为了设下眼前的灵阵。   灵阵是大阵,聚灵之用。   作用简单,设阵却相当艰深繁复,长则两三年,短则数月,还未必能成,也是其罕见的原由。   眼前的灵阵已经成了,灵气浓厚地化成了肉眼可见的光点,忽明忽灭,在阳光的折射下闪闪发光,恍然来到了仙境一般。   想来是东朔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备了。   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地,一点一点地。   宁琅要是早知道肯定要阻止他的,设灵阵太累又烦,她不想他为了自己这般劳累,又会觉得无以回报,欠他更多。   可宁琅并没有早发现蛛丝马迹,甚至傻不拉叽地想着十年前影峰的修炼环境真好,灵气浓郁得简直和秘境有得一拼,完全没有想到,是已有雏形的灵阵在发挥作用,全是有人默默在前头给她铺路,她只顾着闭眼瞎走就是。   见宁琅一直在盯着半空的莹白光点出神,东朔轻声解释:“本是想着赶在宗门比试之前完成的,阿宁可以借助灵阵入道。但没想到,高估了自己,还是拖到比试当日才弄好。”   又揉了揉宁琅的发顶,与有荣焉般地莞尔:“我也低估了你。”   宁琅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再出声,是一句歉言。   “阿宁,现在不应该是说谢谢的时候吗?为什么要道歉呢?”   宁琅被东朔问住了,默了默,她转而握住了他的手,抵在额头,像在恳求他的原谅,闭眼说了声:“……谢谢。”   宁琅想,她以后一定多给——不,是给好多好多好多的信任给他。   不再乱七八糟地怀疑他。   不让他难过。 第27章 三二&三三 宁琅知道他是魔了。……   翌日。   宁琅先是往弘峰的医馆走了一趟。   知是她和东朔来了, 暂时谢绝所有客人的医修师姐颜翩翩主动将他们迎了进去。   进了内间,颜翩翩不多寒暄, 非常熟练地帮她检查手伤的恢复情况,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堆的丹药,末了给她扎了几针。   白帛擦了擦汗后,颜翩翩呼出口气,说了声好了。   宁琅坐起身,尝试勾起右手手指却见不到任何反应后,她非常淡定地一边单手穿衣,一边问:“师姐,我多久能痊愈?”   颜翩翩觉得这句话非常耳熟, 总感觉听过好多好多次。   “一个月后……”她的视线扫过屏风后一直守在墙角的男人, 扶额一声叹息, 大幅缩短了答案:“两个星期后就能动了。”   宁琅:哦, 那就是一个星期。   颜翩翩:“前提是好生休养,进行完整的治疗。”   可这是不太可能的。   换在平日, 想让宁琅安分一点、安安静静全心全意地休养都已是难如登天,何况她还接下了捉拿苦情魔的任务。   想了想宁琅伤还未好, 就又不知道要去哪个山沟沟里挥洒热血——是真的那种热血, 便忍不住地说:“哪怕不去捉拿苦情魔, 师姐也能保住你的。”   人在弘峰,颜翩翩甚有底气。   虽说慧峰那边也有医馆,可医术高超的医修还都是在弘峰这边。这么多年来,大到掌门, 小到外门清扫弟子,全部都往她这边来过。人情,也是得了不少。   若是隐门的十二位长老全部造访, 想从她这带走宁琅,也得掂量一下。   颜翩翩苦大仇深的样子让宁琅心中生起暖意,她笑了笑,没有多言。   于她而言,在医修师姐这里避难,和被关禁足,并无太大差别。   禁足是小,缺乏历练、不能变强是大。   时间太少,如今她才堪堪是合一境的修士,虽说也算能打了,可回到往日那个见魔锤魔的无敌自己,还是有一段距离。   她必须不断进步,拼命修炼。   “晚点好也不要紧,正好趁这段时间练一练左手。”宁琅抬起左臂,方便颜翩翩给她系腰带,又挥了挥左手,“说不定还能发展出新战术。”   宁琅是认真的。   之前她的右腿折了,敌人就专门盯着她折断的右腿打,久了,宁琅成功钻研出名为右腿诱敌计的战术。   颜翩翩:“……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宁琅眨了眨眼。   颜翩翩拗不过她,认命地给她拢好道袍、系好腰带,苦口婆心地叮嘱:“如果实在抓不到苦情魔就算了,累了倦了,就回师姐这里来。受伤了也不要硬撑着,要好好治疗,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过师姐。”   当看到年轻貌美的医修师姐顶着一张老母亲的脸,宁琅想,她努力、奋斗、拼搏,一定都是因为有像医修师姐这样的存在,才能坚持下去的。   当然,还有他。   望着正站在飞剑上,背照日光,向她伸出手的东朔,宁琅一霎出神后,握住了他递来的手,站在了他的身后。   “去浚堂?”   “恩。”   一定是因为他们,她才能走到现在,走到这一刻。   所以,她要更加更加努力才行,不能辜负他们任何一个人,也不想失去他们任何一个人。   ……   浚堂是隐门颁布和回收任务的地方。   今晨宁琅收到传音,说是前去缉拿苦情魔的人已经集齐,安排他们在巳时于浚堂前汇合,商讨捉拿一事。   现在,站在宁琅面前的有三个人,他们都是会参与该次捉拿行动的成员。   前世宁琅多是一个人行动、一个人拼命,少有组队的经验,因此,眼下,五个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得像是集体相亲现场。   宁琅:“不如……我们自我介绍一下?”   无敌自信大小姐震惊:“我还需要自我介绍?”   暴躁师兄:“我师妹让你介绍你就乖乖介绍!”   高冷师兄:“高度寒。”   前任道侣:“东朔。”   一轮下来之后,宁琅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气氛又像是死了一样。   五人继续大眼瞪小眼。   暴躁师兄认为一切的错都是无敌自信大小姐开了个坏的头,突然烦躁起来,目光瞥向单春棠,示意她:“你,重来。”   这辈子对单春棠颐指气使的人屈指可数,听到暴躁师兄的话,她一愣,反问:“凭什么你叫我重来我就重来?”   暴躁师兄:“因为你没有好好自我介绍!”   单春棠:“你也没有,你好意思说我?!”   眼看苦情魔还没遇上,队伍就要内讧了,宁琅赶紧扑火。   她一个箭步,隔在两人中间,左手手臂搭在单春棠的肩膀上,尽管后者立刻想要甩掉,但由于力气拼不过宁琅,甩人不成结果差点摔倒,还是被宁琅拎起来,才没有出洋相。   “单春棠,剑修。”宁琅向众人介绍,又转而问暴躁师兄:“师兄你的名字?”   宁琅的面子当然要给,朝单春棠冷哼一声,他抛出二字:“竹藏。”   宁琅点点头,补充:“我师兄,竹藏,体修。”   又指向东朔:“我前任道侣,东朔,阵修。”   完了转头问自称高度寒的高冷师兄:“师兄你修什么的?”   “器修。”   宁琅终于放开一直在挣扎的单春棠,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我,宁琅,体修。”   最后向四位队友征求意见:“明日我们辰时在此地集合,如何?”   闻言,高度寒愣了下,似有些意外,眼睛泛起不明的光,脸仍是去年冬天冰挂的样子。   他问:“有目的地了?”   宁琅点点头:“我们可以往西南方向去。”   她对苦情魔的了解其实也不多。   除了因前世在和苦情魔对打的时候,意外知道了苦情魔的宿主叫卓真之外,其它一无所知。   卓姓在世俗界不是大姓,多集中在西南区域。   高度寒:“为何这么说?”   宁琅刚打算把脑子里的东西化成语言说出来的时候,却被东朔拦住:“我昨日占了一卦,显示苦情魔出现在江州。”江州正是宁琅口中的西南方向。   宁琅不该知道苦情魔宿主的名字,或者说,对于守口如瓶的苦情魔而言,没有人知道会知晓关于他哪怕一点的情报。如果知道,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差点就出事了。   可杜绝了一场无妄之灾后,东朔又不由地去想,要是他放任宁琅被误会,误会她和苦情魔有不清不楚的关系,那是不是便能把她留在隐门里,不去世俗界涉险。   涉险什么,他去便够了。   他只想永远让阿宁呆在安全的地方,最好是什么也不做,不,也不是什么也不做,是只做一些简单的、快乐的事情,除了修炼,除了斩妖除魔。   想到这里,把雄鹰抓起来,关进笼子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这些不太好的想法,犹如一个个气泡接连浮出水面,又不断被戳爆。   出神之时,宁琅为今日的小队初会落下帷幕:“好,那大家各自准备好行李,明日辰时在这里见。”   忽视掉单春棠口中“抓到苦情魔的人一定是我,这次不会再让你赢了!”的叫嚣,宁琅侧首望向东朔。   “我们去驼峰吧。”   重明天说了,让她在出山之前,去找他一趟。   即使他不提,宁琅也想着要去找他。   此番出山,是为擒魔。   既然如此,双亲留下的芥子袋里的那件法器,想必能帮上些忙。   宁琅乘着东朔的飞剑来到驼峰峰顶。   下了飞剑,她转首对东朔说:“你先去回去准备吧。我和峰主说完话就回竹屋。”   东朔颔首,笑回:“好,我等你回来。”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对话,宁琅却脸一红,莫名觉得像是老夫老妻在道别。   点头如小鸡啄米后,匆匆转过身子,寻重明天去了。   料到了宁琅会在今日来见他,重明天没有外出远行。   让宁琅在长案后落座,他直奔主题:“你想清楚了?若是缉拿苦情魔的话,便要错过此次的荒界之行了。”   直到重明天提起,宁琅才记起芘门开启在即,若是眼下去世俗界找苦情魔,定会错过荒界之行。   但——   宁琅:“弟子想清楚了,要去捉拿苦情魔。”   “弟子修道不是为变强,为得道飞升,而是为了降妖除魔,救济天下。降妖除魔是本心,变强只是手段,是工具。如今,既然有妖魔造孽,自是没有道理为了提升自我而放下正事。芘门有重开之日,那些被苦情魔害死的人,没有重生之时。”   宁琅的一番话让重明天唏嘘不已,心中直言自己一直看着的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一边百感交集,他一边从袖中取出早些时候找出来的物件——正是宁琅双亲的遗物,芥子袋。   “既然你要出远门,我便把它交还给你吧。也会方便不少。”   宁琅颔首,双手接过。   刚收起芥子袋,只听重明天道:“能有济世宗的小友与你一起去,我也放心许多。”   话落,许是记起了昨日东朔焦急来寻他前往禁地时的样子、两人在禁地中的互动,重明天觉着东朔大抵便是宁琅之前提过的心上人,不由劝她:“济世宗的小友是你的心上人?我看你们挺般配的,别再想着修无情道了,早日成亲结为道侣吧。”   宁琅一愣,突然觉得这句话……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重明天的口吻恍然像是……他从来不知道她和东朔的关系一样。   思及此,宁琅更觉得奇怪了。   重明天应该知道的才是,知道东朔和她关系匪浅。   因为……重明天不是曾经为了祝贺他们结为道侣,而送了一头猪给他们吗?   难道是……东朔还猪的时候跟重明天说了什么,把他们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宁琅咽下一口唾沫。   突然心慌意乱,如坐针毡。   重明天的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宁琅听不清,她只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出神,思绪被无数个问题给困住了。   怎么办?   要不要问?   不问的话就这么揭过去了吗?   可如果问了,问清楚了,得到她完全没有办法应对的答案,该怎么办?   那头猪到底是怎么来的?真的是重明天送的吗?又……真的是一头猪吗?   回想起那一夜,回想起在燃起烛光之前,那像极了人类尸体的朦胧剪影,宁琅更觉心脏咚咚咚地跳,打鼓一般,忐忑不定。   宁琅不怕东朔骗她。   她很清楚东朔对她有多么好,即使骗她,也一定是善意的谎言。   可这一次,唯独这一次……   “宁琅?宁——琅——”   突如其来的点名惊醒了宁琅,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背后发凉。   重明天:“你怎么了?”   “我……”宁琅迟疑片刻,抿了抿唇,压下心头惶恐,终于问道:“峰主,你之前……不知道东朔是我的心上人吗?”   重明天一愣,反问:“不知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所以也不曾误会过……我们要结为道侣?”   重明天不是很懂宁琅在问什么,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答。   他茫然的表情对宁琅而言已是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最后一个问题问出来的。   宁琅:“您给我们送过一头猪吗?”   重明天:“……我给你们送猪干嘛?”   宁琅:“……”   一瞬沉默后,宁琅倏地一下猛地站起身,脸色平静,更像是在强作镇定地朝重明天道别后,匆匆离开了。   眨眼的功夫人便消失不见了,重明天有点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就是爱情的威力吗,让人变得一惊一乍神经兮兮的,连惯常最是冷静的宁琅,都逃不过这一劫。   拜别重明天后,宁琅往山下疾冲而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想回山脚的竹屋,她只是想跑一跑,好让脑子清醒点。她的全幅心神在九霄云外云游,连芥子袋掉了也不曾发觉,还是有人提醒,才猛然醒神。   “喂喂喂老子掉地上了啊!快回头捡老子啊!!!”   宁琅顿时止步。   她,掉了个老子?   “……”   什么鬼?   心觉莫名其妙,宁琅到底还是回过了头,想着今天不止要遭遇不存在的猪,还要遭遇一番不存在的老子。   见宁琅回首,方才在她脑子里突兀响起来的声音更是哇哇大叫,非常激动。   “看到老子了没有?对!再过来些,老子就在小黄袋里。”   顺着老子的指引,宁琅捡回了自己遗失的小黄……芥子袋。   宁琅蹲在地上,单手解开袋绳,才拉开,便有颗黑色的小珠子从里面蹦了出来,跳到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宁琅脸色怪异:“你是……我老子?”   黑珠子马上占便宜:“对对对!我就是你老子!”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宁琅左手使劲,试着把珠子捏碎,对于侮辱自己和父亲的存在绝不容忍,杀一儆百。   感觉全身正遭遇暴力碾压,黑珠子在宁琅脑海中尖叫:“啊啊啊啊你在干嘛?你疯了!快松手,你怎么能痛击你的队友?!”   宁琅不吭声,继续使劲。   黑珠子:“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你老子!”   宁琅这才解放它。   她盯着掌心正在渗水——可能是眼泪水或者汗水,但希望不要是被吓尿的那种水,总之是正在渗水的黑珠子,陷入沉默。   它不说话时,宁琅对它还算熟悉。   这颗黑珠子便是她想要拿到手的法器。   法器没有名字,前世宁琅曾给它取了个名字。   叫吞魔。   宁琅的食指拇指捏着黑珠子,放在眼前盯着瞧。   纳闷地问:“你为什么会说话?”   吞魔前世是不会说话的。   它只会发热,如果发热,就是代表附近有魔,魔越多、越强,就越烫手,完了就是把她打死的魔吞掉。所以宁琅才给它取了吞魔这个名字。   听宁琅这么问它,吞魔委屈巴巴:“老子一直都会说话的,无论是每日天气预报,还是最新魔情预告,每天都有告诉你,只是你听不到。”   宁琅觉得听不到是件好事。   因为这玩意儿真的好聒噪。   宁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也重生了,说话我也能听见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闭嘴。我现在心很乱,你不要吵。”   吞魔:“心乱?我们去杀魔啊!多杀几个魔心就平定了。姐妹,来吧,我们锤魔去吧,共同谱写昔日辉煌,让那群孙子跪着叫祖宗!”   宁琅:“现在没几个魔是我能搞死的。”   吞魔:“有老子在,保准见一个搞死一个!”   说到这里,吞魔又哭了。宁琅从来只把它当成魔的探测器兼尸体处理站,压根没把它的力量发挥出来,想它堂堂仙器,只被开发出这两个功能,实在丢脸。   宁琅:“到时候再说吧。你闭嘴。”   吞魔:“告诉你,老子真的超强的,以前是你不会发挥老子的作用,否则别说一个魔尊,一百个老子都能——”   宁琅:“闭嘴。”   死和闭嘴,吞魔选择闭嘴。   被宁琅丢回与世隔绝的芥子袋之前,它连忙融入了她左手掌心,当一个不会说话的乖宝宝。   盯着黑珠子钻进手心后消失不见,宁琅面露异色,活动了下手,确认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方才作罢。   经聒噪怪这么一吵,她突然冷静下来了,也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   她要去解决问题。   她要再去见一次,邀她一同修炼的剑修师兄。   ……   经历好一番波折后,宁琅才再见到了剑修师兄。   在后山的停尸房里。   据说剑修师兄死于宗门比试时的魔袭。   在看守弟子毛骨悚然的视线下,淡定地翻查过剑修师兄的尸身后,宁琅并不认为他是死于魔袭。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见过的尸体大概比活人还要多,尽管剑修师兄的尸体遭过处理,多了伪装,她还是看了出来——魔袭之前,他已经死了。   这一看法,在得到蛛丝马迹的佐证后,更是肯定。   浚堂弟子:“奇怪的事情……啊!我想起来了。那天他嘴里吐毛了,乌鸦的毛。”   剑修师兄室友:“身上不是特别臭就是特别香。不过他养乌鸦,有点腐臭味道也能理解。”   吞魔:“他身上有魔息啊,不过比其他尸体淡很多。”   ……   ……   兜兜转转了一圈,宁琅回到了停尸房。   在剑修师兄的尸身旁,站了很久,很久。   她纹丝不动,就这么站着,微微低下了头,看着隆起的裹尸布,像是闻不到停尸房里熏天的臭味似的,一言不发,木头一样地矗在那儿。   像是在默哀。   又像是在挣扎。   直到看守停尸房的弟子说他要去吃饭了,要锁门,如果宁琅要继续待下去的话,隔个一盏茶的功夫再来,她才最后默诵念了一周转生咒,离开了此地。   在剑修师兄尸身旁站了的半日功夫里,宁琅想了很多。   她觉得,剑修师兄大概很早之前就死了。   早在那一个夜晚。   没有重明天送的猪。   只有剑修师兄的尸首和障眼法。   宁琅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在钻牛角尖、强行让东朔为剑修师兄的死背锅,在搜集各种线索编纂一个子虚乌有的灵异故事。   可当见到东朔的瞬间,宁琅忽而觉得一切都有了答案。   日暮之时。   当宁琅回到驼峰山脚的竹屋,望见他,被夕阳的橙红光辉镀上金边,恍然从画中走出的谪仙一般的东朔。   宁琅左手的手心陡然传来让人心惊的热度。   是吞魔在发烫。   是它在警示,周遭有魔的存在。   她的手心好烫好烫。   像是要烧起来了。   明明宁琅和他不过十丈之距,她却觉得两人隔了好远好远。   这似乎并不是走近便能拉近的距离。   宁琅还是向他走去了。   见她的距离和东朔一点一点拉近,吞魔在宁琅脑海中疯狂尖叫,发出逃命信号:“快跑啊——现在的我们打不过他的!他不是我们的实力能打败的怪物啊啊啊!先跑,成长起来,再回来雪耻!”   它再怎么喊,喊得如何凄惨壮烈,宁琅的步伐始终不停。   它自以为看到了她的决心。   吞魔:“不愧是我的主人,好吧,既然如此,老子便豁出一切随你一战!”   宁琅觉得也是该战的。   一旦入魔,再无回头路。   入魔者,摒弃人性,冷血无情。如禁地的小师叔,无论曾经多么爱人心仁,半入魔后也是杀人不眨眼,视生命为草芥。   因此,凡遇魔,必杀之。   宁琅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只要确定对方是魔,绝对不说半句废话,一打照面,便是拳头招呼。   可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拳头就像是死掉了一样,纹丝不动,犹如摆饰。   宁琅已到竹屋前,更是东朔跟前。   他从容自若,仙姿玉质似一如往日。   一袭山青色的道袍,银冠束发,碧玉腰带勒出劲瘦身姿,清冷病弱的样子,周身又比凡间的书生多出数分缥缈感,似隐居在山海云雾之间的仙人。   若旁人说这样的人、说东朔是嗜杀暴虐的魔,宁琅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可左手掌心灼热到几乎烫伤她皮肤的热度,却在拼命提醒她,他是魔,一只彻头彻尾的魔。 第28章 三四 他是千万人之一,也是唯一。   来自左手掌心的热度, 让宁琅心里发紧。   也不断提醒她,迫使她面对现实。   东朔不知她复杂心绪。   也不问她去了哪里, 做了什么,只笑着跟她说:“我给你带了斋堂的糯米糕,还有油鸡,牛肉纸卷也有。现在吃不吃?我去给你热热?”   他的样子、说话的口吻,像极了前世两人尙是道侣的那一段时光。   宁琅知晓,仅仅是像而已。   从那时到现在,已是过了太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太多人太多事都变了。   她也变了。   眼中倒映出东朔的模样, 这一刻, 宁琅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忽略掉脑海中春节爆竹一般接连不断的爆炸声, 她直直望向他, 回了二字:“不吃。”   不待回应,话落, 合上的嘴又张开了。   没有声音,只是微张着, 似有很多话想说, 却又说不出口。   宁琅确实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他。   想问他, 剑修师兄是不是他杀的,他是不是骗她,一直以来都骗了她,是不是把剑修师兄的尸身伪装成了猪, 如果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了剑修师兄的事情之外,他是不是还做了一些……其它的什么。   可宁琅问不出口。   见她踌躇, 东朔轻推了她一把。   像是看穿了她一样。   “阿宁,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他笑笑,“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的。”   宁琅哽住。   要问吗?   问一个真相?   ——不肖问了。   其实只要得知了东朔是魔,什么问题都不必问了。   她要做的,只有选择而已。   当宁琅做出选择的瞬间,“咔哒”一下的声响突兀响起,格外清楚。   冥冥中,犹如有一把枷锁栓在了她的身上。   与之而来的,是浓烈得几乎将她吞噬的愧疚感,如汹涌海浪将站在海崖边上的她卷入海中,海水从每一个呼吸着的毛孔灌入身体,她保持着清醒意识,一点点溺亡,让她半口气都吐不出来,全部局促在身体里,污浊不堪。   她对不起那么好的剑修师兄。   她对不起他。   对不起那些信任着她,前世今生将她视作正道之光,甚至以她为前进目标的人们。   但是……但……   她只能说一句“对不起”,无数句“对不起”。   宁琅微微抬了抬视线,与东朔直直对视。   他的身后有夕阳余晖,茫茫霞光照亮了半边天,明明并不刺眼,宁琅却觉双眼发烫,有一些东西不知不觉就从眼角掉了出来。   见东朔先是一瞬怔愣,后失了从容,慌张起来,她轻轻笑了。   之后对他说:“东朔,我们复合吧。”   宁琅觉得自己这一刻的心情,跟她说话时的口吻一般平静。   她的心跳很平缓,脑子很清醒,东朔回不过神的怔愣模样、耳边因微风吹拂而簌簌响起的草叶声也很清晰。   宁琅的道是救人,救天下人。   她该杀尽天下魔才是,可此时此刻,当本该是不死不休的敌人近在咫尺,她非但下不去手,还选择了包庇,轻描淡写,粉饰太平。   宁琅想,她要是不解开这道枷锁,她的修为怕是难再有所精进。别说修为了,甚至或会种下祸根。   她不是不知道后果。   她知道,可她依然选择这么做。   所谓“天下人”中,有很多人,有千千万万的人。   可是,于宁琅而言,东朔,也在这很多人之中。   他是千万人之一。   更是唯一。   她想救千万人,也想救她的唯一。   吞魔崩溃了。   假如它拥有人类的身体,想必这一瞬已是双手抱头揪发,直接半秃的状态。它都已经铆足了劲儿,随时准备干架,要和心爱的主人一起拼命,搞死那个可恶的大魔头。   可它听到了什么?   复合??   不是“去死吧垃圾!!”而是,“我们复合吧”??   吞魔:“啊啊啊啊啊你疯了吧?!”   “你不要傻了,虽然我知道你们有一腿,但、但他是魔啊!还不是普普通通的那种魔,是大魔头,大大大魔头!你难道想用爱感化他吗?!”   宁琅不做声。   吞魔:“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觉得这件事很荒谬是吧?既然知道荒谬就赶快举起你的拳头,把他搞死才是正道啊!”   宁琅依然沉默。   她只定定地看着跟前的男子。   坦白说,东朔的反应有些出乎宁琅的意料。   她本以为他会立马一口应下,会瞬间喜盈于色,会抱住她,说好。   可东朔没有。   一瞬惊愕后,他愣了许久。   直到此刻,才微微扯起嘴角,露出无奈的笑。   又伸手,食指指节轻轻揩走她睫毛上的泪水,声色轻且温柔,如润物无声的春雨。   “哪有人一边哭着一边对前任道侣提出复合的?”   他哭笑不得,身体略前倾,双手捧住了宁琅的脸,拇指轻轻抹掉脸上泪痕,又安慰她:“没关系的,我没事。阿宁做不到的话,不要勉强自己去做。”   “我可以等。”   “一直等到阿宁是真的想复合的那一天。”   东朔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宁琅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而且还是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的,像是狂风骤雨的那种哭法,怎么收都收不住。眼泪鼻涕全糊脸上了,狼狈到了极点。   可东朔一点都没有嫌弃她,仍在安抚她,劝她,说以后再也不逼她跟他复合了。   他有耐心,能等,能等很久很久,哪怕她不愿和他复合也不要紧,只希望她不要觉得太有压力,这么伤心。   听到他的温言软语,宁琅忍不住推开他,垂下脑袋,一手捂住脸,一手按在东朔肩膀,想把他面向的方向往另外一边推,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下一塌糊涂的糟糕模样。   东朔:“阿宁?”   这声“阿宁”一定触动了什么。   否则宁琅也不会声音哽咽地问他:“为什么……?”   东朔没有听懂:“什么……怎么了?”   他没有得到回应。   回应全部被宁琅死死地按在了心里,不肯放出一个字。   她咬住下唇,不肯开口,用衣袖乱七八糟地抹了脸后,才再直直地望向他。   不禁心想,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成了魔?   曾经心怀天下,与如今的她一样以救济世人为己任的他,怎么会……成了心狠手辣残忍无道的魔?   宁琅到底没有把话问出来。   她有预感,只要自己一问,东朔一定会答,他会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确实入了魔。   所以,她问不出口。   宁琅不知道,如果那层纸被捅破了,之后要怎么办。   也恐惧于当身份被揭穿,他的一举一动会不会更加肆无忌惮,与她选择的道,背向而驰。   宁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办法接下东朔的话,在他困惑的目光下手足无措,也无法再和他对视,不敢看他。   只要看着他,宁琅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出停尸房里隆起的裹尸布的画面,感到折磨,感到内疚。   宁琅勉强咧出了一个假笑,对他展开双臂。   后者微怔,哪怕宁琅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也听话自觉地微俯下身子,下巴搁在她的肩膀,手臂环住她,心有灵犀地抱住了她。   宁琅闭上了眼,无声回抱。   她的右手,就放在他后心口的位置。   东朔对她毫无防备。   他的心脏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   仿佛只要她想,她马上就可以杀了他,将会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大魔头的存在,除之而后快。   但是,宁琅做不到。   下不了手就是下不了手。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哪怕有把刀横在她脖子旁边,也做不到。   别说要她去主动杀掉东朔了,要是眼前有人要杀他,她非但不帮忙,还会上去跟那人拼命。   宁琅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不,不是可能。   她是一定疯了。   ……   跟以往沾枕即睡不同,今夜是宁琅重生以来的第一个无眠夜。   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她都在思考,想着将来,硬是生生从夜半时分想到东方翻出鱼肚白光。   越是想,她越是头疼。   不敢在床榻上翻来滚去,怕被睡在隔壁的东朔听见动静,只好直直地盯着上空,止不住地叹息。   杀了东朔,与他一战,她是做不到的。   去告发了他,把他和小师叔一样,锁在禁地里,她也做不到。不光她做不到,大概也没有人能把东朔锁进禁地。   东朔曾经说,即使是现在的他,也能毁了半个隐门。   彼时只像是无心之言,可现下想起来,宁琅觉得他没有在说笑。   他的话,一定能做到。   因为现在的东朔是一只魔了。   他会骗人。还很强,而且会杀人。满不在乎地杀平白无辜的人。   想到这里,宁琅不禁问自己,假如有一日,东朔当着她的面杀人了,该怎么办?   宁琅在这个问题耗了大半夜的时间。   最终的结论是,她依然不知该怎么办,可却铁定无法坐视不理,是介怀的,而且绝对不能接受。最坏的结果说不定是……   宁琅合上眼皮,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所以,为了不让最坏的结果出现,她要拦着他,不能让他去干坏事,为了一己私念而伤及无辜。   也绝对不能让旁人发现他身为魔一事。   宁琅忽觉任重道远,却也落定决心,决意往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上前进,可这会,有人赶着来给她泼冷水。   吞魔:“哎哟姐妹你清醒一点吧。那可是大魔头啊,想杀人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按你现在这个实力,你怎么拦?不如趁现在他对你没有防备去干掉他,一了百了!”   宁琅:“……”   又来了。   自从东朔出现在吞魔的感知内,它便如打了鸡血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给她灌输危险的想法,教唆她对他伸出毒手。   宁琅没有被它说动。   当心头落下决定,她今夜第一次回应了吞魔的话。   宁琅:“吞魔,你叫吞魔,对吧?”   吞魔:“……你突然玩什么绕口令?”   宁琅:“你能不能把东朔的魔给吞了,然后把东朔的人还给我?”   吞魔想了想:“老子能把他一口吞了,然后把骨头还给你。”   宁琅:“……”   宁琅还不死心:“我是你的主人吗?”   虽然觉得有诈,吞魔却无法否定:“是、是啊。”   宁琅:“很好,作为主人,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努力修炼,为迎合主人的需求,开发出主人需要的新功能。”   吞魔:“……”   这就感觉有点操蛋了。   吞魔:“老子都已经是仙器了,还修什么修!”   宁琅:“境界永无止境。想想,要是你掌握了“吞魔”的功能,别说吞一个东朔,你还能吞魔尊,一百个魔尊,到时你就是救世的大功臣了,妥妥的三界吉祥物,万人迷。”   吞魔:“……求求你清醒一点吧。”   宁琅:“好的,那我清醒一点。你现在叫爱魔了。从这一秒开始,吞魔已是过去式。好了,现在开始修炼,和我为阻止前任道侣滥杀无辜而一起拼命努力吧。”   吞魔要疯了。   奶奶的,它该拿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怎么办啊! 第29章 三五 一道枷锁落在宁琅身上。   向东朔提出复合后, 宁琅察觉到了,很明显, 她的修为停滞不前了。   自从那一日入道,她的修为一直在稳步前进,天地间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体内,化作灵力,为她的大道铺路,推着她前进,只差一步便能冲破合一境。   可到了现在,全部都像是在闹别扭一样,修为如一滩死水, 纹丝不动。   宁琅不懊悔, 也不着急, 由得它们去闹。   只暗暗在心里盘算起, 按她目前的实力,出了山后到底能搞死谁, 如果遇到了苦情魔,有没有胜算。   一提起跟魔有关的话题, 爱魔——没错, 一夜过后, 它确实改了个名字,叫爱魔了,爱魔就激动异常,又开始滔滔不绝。   爱魔:“苦情魔那个小垃圾?老子随便碾压他!”   爱魔:“苦情魔什么的都是小事, 你已经错过无数次机会了,不能再继续错过下去了,快伸出你的小拳拳对准那个大魔头的要害去。他现在对你没有防备, 有老子帮你,保准一击必杀!一拳封神!”   历经爱魔整整一夜“杀杀杀!”的洗脑后,宁琅坚守住了内心,却也深刻地意识到,爱魔除了搞死东朔,是绝不可能为了她去开发什么新功能了。   哪怕是要开发,也是能更快搞死东朔的新功能。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想了想,宁琅又觉得挺好。   这才是对魔该有的态度。   这才是修界的红苗苗。   不愧是曾经的正道之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仙器,思想多正啊,她居然试图掰歪它,是她不对了。   于是也不再勉强爱魔,只想着怎么搞走它。   她尝试把爱魔从左手掌心给抠出来,但皮都抠破了,黑色小珠子的影半点没见着,察觉到她的意图后,还非常嚣张地在她脑海里叫嚣,烦得要死,吵得要命。   爱魔:“老子可是仙器!所有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居然还想赶走我?”   神兵也好,仙器也罢。   宁琅都不在乎,她怕就怕,有一天这个每天怂恿她搞死心上人的定时炸/弹自己炸了,炸了她还是小事,要是冲着东朔炸了……她只想防患于未然。   宁琅还很纳闷。   明明这个时候,爱魔还应该只是个法器,为什么此时不光是仙器,还会说话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爱魔倒不做声了。   宁琅没有在意。   现下她正踩在东朔的飞剑上,站在他的后面,准备去浚堂汇合,出山前去捉拿苦情魔。   想到要出山,宁琅胆战心惊。   她很怕这一行会让小队中的其他人发察觉出东朔魔的身份。   宁琅想,此次出山,她得无时无刻守在东朔的身边,不光要看紧了他,还得防着别人发现端倪。   如此……如此,要寻个由头好光明正大地盯着他。   灵感说来就来。   虽有东朔的防风咒,宁琅还是怕他听不见自己的话,身体前倾了两分,嘴凑到东朔耳后,方道:“此次出山擒拿苦情魔危险重重,而且苦情魔被救走一事很蹊跷,你我最好时刻呆在一起,以防出现意外。”   宁琅的提议让东朔微微感到错愕。   他下意识回首,脸颊几乎擦着宁琅的嘴唇而过。   东朔不知,宁琅却一清二楚,她的脸热了热,也连忙避了避,站在飞剑上的脚是稳的,手却忍不住按在东朔的头上,把他的视线转向前面,不让他看见她。   “你别看我,专心御剑。”   东朔不明所以,却也随她。   怕人因这大动作掉下去,他不敢乱动,只目望前方,不斜视地问:“时刻是指……歇息时,也是?”   宁琅:“……”   没想到一问就是关键。   咬咬牙,宁琅答了是。   连复合都说出口了,没什么好害羞、好介怀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索性不如……   宁琅:“还有件事……”   “恩?”   事情着实有点难以开口,说话时,宁琅只觉牙齿在打架:“这、这一路上,我们……虽然我们还没有复合,但可以的话,能不能配合我秀一秀恩爱?”   宁琅就觉得整个人很难。   非常难。   举步维艰。   会在不久之后入魔的单春棠的事情,她还没有解决清楚。除了苦情魔之外,另一个在最终一战里于兀臬山作恶的魔也还没有找出来。   现在,她突然得知,她的心上人入魔了。   不是禁地疯子师叔的那款还有回转余地的半疯魔,而是真真正正的魔,大魔头。   太难了。   宁琅就想,起码单春棠那边,她得再努力一把的。   说是要秀恩爱,一是想救一救东朔,看看能不能靠一点一滴抚平他的魔性。   二是为了能增强单春棠的抗击打能力,能让她拥有一颗坚强的心脏,远离入魔的歧途,救一救本会被她杀死的可怜人。   听到宁琅的话,东朔愣了愣,也不多问,一口应下,还马上牵住了她的手,牵得紧紧的,进入营业状态。   说要演戏的人是宁琅,这会心猿意马的人也是宁琅。   乍然回想起昔日两日结为道侣的时光,不由觉得有些脸红心跳快,下意识想收回手,忍不住说:“我们在人前秀一秀恩爱就够了。”   东朔不放手,不慌不忙,有理有据:“现在是练习。省得让人发现端倪,觉得我们是在演戏。”   宁琅:“……”好像,有点道理?   被一言说服后,宁琅也不抽手了,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让东朔牵着,却没有瞧见他唇边渐渐加深的笑意,如春光和煦,一派温柔静好,哪有半点暴虐嗜杀的魔的影子,完完全全一副陷在爱恋里不可自拔的毛头小子的样子。   宁琅自然是瞧不见的了,因为脑海里的爱魔又开始对她进行审判了。   爱魔:“真替你悲哀。他的手沾了多少血啊,杀了多少人啊,你一个说要救天下人的人,为什么能牵他牵得这么紧?”   宁琅:“只要他的心挂在我身上,与我形影不离,就不会有机会去杀人。”   爱魔:“……你直接干掉他不来得一劳永逸吗?”   宁琅:“你说得对。”   爱魔:“!那?!”   宁琅:“我做不到。”   爱魔:“姐妹你可是正道之光啊!你都做不到了,那还有谁能做到啊?”   宁琅默了下。   也只是一下而已。   因为这不是太难回答的问题。   她的目光透出几分悠远。   宁琅:“我不是生来就是正道之光的。在成为正道之光以前,我是一个普通人。我失去了亲人们,也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一个道侣。是他带我走出了阴霾,是他助我入道,给了我温柔和爱。”   “前世的人生里,粗略算算,三分之一的时间,我日夜为心里阴影而恐惧,战战兢兢地苟活。三分之一的时间,我在没有感情地拼命杀魔。最后的三分之一,快乐的,有光的日子,全是东朔给我的。”   “在你眼中,所有人眼中,他是一个确切无误的大魔头。我也知道他是。但同时,他也是我爱的人,心上人,没办法轻易割舍的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爱我如一。”   “爱魔,我是人,一个有感情的人了,不是一个只会除魔的杀戮机器,你眼中无法容忍下一丝罪恶的正道之光。”   爱魔:“可、可可可是他杀了无辜的人啊!他的存在会阻碍你前进的道路!”   宁琅:“对,所以我很难受。不过道堵就堵了吧,这个倒是小事情。”   爱魔:“……”   好一个小事情。修界人人把修为看得比天还重,到了宁琅这里就是小事情了。   爱魔恨铁不成钢,只能继续激发她的斗志:“你就没有所谓吗?!没有点行动吗??”   宁琅:“我有所谓,有行动。但杀了他?说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爱魔快要被气没了。   宁琅不再搭理它。   浚堂已近在眼前。   宁琅和东朔甫一下飞剑,便因牵着的一双手成功刺激到了孤家寡人的单春棠。   见两人牵着手从飞剑走下,言笑晏晏,还刻意在她面前走了一圈,一副要去春游约会而不是去捉拿苦情魔的样子,单春棠看不下去了,回想起此时正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出任务的心上人,她酸得要死。   心里清楚这是敌方的阴谋,单春棠仍是气得该死,恨不得马上去把山旮旯的心上人拉到跟前,让她好好看看自己也是有对象的!而且是最优秀的!   想归想,做是做不到的。   单春棠只好忿忿撇开视线,寻找友军,和她统一战线,抵御可恨外敌。   瞄到暴躁师兄时,得到了对方的回应:“你看我干吗?就算你看我我也不会牵你的啊!”   被这么一堵,单春棠更气:“谁让你牵了!你身为师兄,不应该说说他们吗?我们这是去斩妖除魔的,而不是去郊游!”   暴躁师兄:“这有什么好说的??大小姐,我们现在要去抓的是苦情魔。他们情比金坚,才能让苦情魔无漏洞可钻,我们才更有赢面啊。”   单春棠:“……”糟糕,他说得好有道理。   但认输是不可能的,服软也是不可能的。   单春棠一委屈,跟着就吼了回去:“你、你怎么净帮她说话!”   暴躁师兄:“她是我师妹我不帮她帮谁??大小姐,你是众人捧在手心的小公主,我宁师妹也是啊。”   还露出一副我家小师妹就由我来宠嘿嘿的骄傲小模样。   “……”   无法反驳。   单春棠顿感挫败。   她不仅在实战上输给了可恶师姐,还在口战上输给了可恶师姐的可恶师兄。最可恨的是,他们都比她要高!   可恶师姐比她高出一个头,可恶师姐的前任道侣——个屁,明明就是现任道侣比她高出两个头,可恶师姐的可恶师兄比她高出三个头,这六个头加在一起的仇恨,岂能容忍?!   她定会擒回苦情魔,让所有人刮目相看,雪耻六头屈辱,让他们所有人知道只有她单、春、棠才是最、强、的!   想到这里,单春棠站不住了,也没眼再看那一对狗男女如胶似漆,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们的恩爱,立刻召出与血脉相连的神兵,御剑飞走,想抢先一步擒魔去。   暴躁师兄:“你别走啊——你走了谁让我蹭飞剑啊?!”   竹藏不仅说话暴躁,动作也很急躁。   见单春棠的飞剑越来越高,真的要把他丢下,置之不理了,他直接一个蹲身高跃,一蹦三丈高,直接挂在了飞剑上头。   单春棠:“你给我下去!”   竹藏:“你再踢我,别怪我拽着你的腿一起掉下去!”   单春棠:“你有本事你就拽!让我阿娘和萧哥哥知道了,定让你知道厉害!”   竹藏怕个球,当单春棠又是一脚踩在了他的手背,他伸手就拽住她的脚踝,把她吓得哇哇大叫。   听单春棠又搬出了她的阿娘、心上人,宁琅直摇头。   她觉得单春棠还没有得到教训,总下意识想依赖往后全都站在她对立面的人,认为要趁这个机会,多磨一磨她。   此时的单春棠并不知道,对她的试炼,现在只是刚刚开始。   她那位身为修炼狂魔的好师姐,正一心想把她打造成心脏和她一样是钢铁做的坚强人,务求不要入魔,远离魔道。   见四人都御剑往西南方向飞走了,一直被无视但一直很坚强的高冷师兄高度寒,也默默从袖口掏出一枚骰子,掐诀变大后坐了上去,御器跟上。   ……   前去江州路途遥远。   御剑飞行虽快,可除了东朔,其他人的灵力都经不起耗。   单春棠明明已经累得快成狗了,还死命咬牙御剑和东朔争高下,一直不吭声的高冷师兄也面带倦色,宁琅先开口叫了停,说要休息。   见宁琅“认输”,单春棠觉得自己扳回一局。   她一边稳住抖成筛的双腿,一边抬起下巴,不可一世貌,仿佛只要脑袋仰得高,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高的小巨人。   单春棠:“唉,我本还想着今日就能到江州。”   宁琅:“……”   你就吹吧。我看你再多御剑飞行多一刻钟,就要剑毁人亡了。   但宁琅不直着怼她,她要绵里带针,务求充分让单春棠体会到多种打压方式。   于是扬起理解的笑,无比自然地抬手,给东朔擦了擦不存在的汗后,道:“师妹若是有余力,便继续赶路吧。但我和阿朔要先歇一歇了,我不想他过度劳累,我会心疼的。”   宁琅还没给东朔眼神,示意他配合,已听后者说道:“还是阿宁最体贴我。你对我这般好,叫我如何能不倾心于你?”   东朔不假思索的回应让宁琅的双颊微烫,下意识转首看他。   和她撞上视线的,是他清亮透澈的眼眸。   他凝视着她,眼神里含了浅浅笑意深深情意。   东朔:“为何看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说得慢条斯理,落落大方,完全不羞于表露真情,“虽然分开了,但我依然倾心于你,这一辈子,大概也只有你了。所以……也一直盼着阿宁能放下心里芥蒂,真心地想同我复合。”   可说完,东朔一声轻叹,指腹抚过宁琅眉尾耳鬓,“虽然我能等,但还是希望……阿宁不要让我等太久了。” 第30章 三六 我什么都不做,等你回来。……   看到眼前的狗男女若无旁人地卿卿我我上了, 单春棠又气又酸,还特委屈, 特想哭。   她想好了,她不歇息了。   哪怕她灵力枯竭了,也要立刻御剑赶去江州,赶快把苦情魔抓回兀臬山,省得被迫继续看这一对狗男女在她跟前腻歪来腻歪去!   单春棠重召飞剑的动静唤回了宁琅的注意力。   她的视线从东朔的脸别开,重新落到单春棠身上。   因为已经拿捏透了单春棠的性子,于是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把人留了下来。   宁琅:“师妹是要逃了吗?”   单春棠顿时脚步一滞,进退两难,扯着嗓子喊:“我、我才没有!”   宁琅:“难道师妹是妒忌我与阿朔了?”   不等单春棠开口, 宁琅继续按着良心放冷箭:“啊……也对。可怜的师妹一定少有被心上人关怀吧?毕竟大师兄常年在外出任务, 和你聚少离多。”   大师兄是之前单春棠口中的萧哥哥, 萧师兄。   老实说, 宁琅觉着这位萧师兄完全是因媒妁之言才和单春棠过家家式地交往,否则前世也不会那么快就弃旧恋新。   单春棠被踩到痛脚。   她咬牙切齿, 活脱脱一只炸了毛的粉红色小鹦鹉,毫无底气地回喷, 从竹藏那里学来的脏话派上了用场:“你知道个屁!我、我萧哥哥可关心我了!”   是, 关心着关心着就心就对你关了, 对别人开了。   想到这,宁琅打算提前给她做好思想准备。   宁琅:“你的萧哥哥可不止对你一个人这么好。”   东朔在旁一唱一和:“但我只对阿宁一个人好。”   宁琅:“只因别的女修一句喜欢莲,想看莲。他便千里迢迢求来了稀罕的种子,开山动土栽了满山的莲。”   东朔:“若是阿宁想看, 只长在神界的仙莲我也要搬下来,种满人界十八州。”   宁琅:“别的女修元神不稳,你的萧哥哥便勇闯了死境, 出生入死只为求得一剂仙草,巩固她的修为。”   东朔犯愁:“要是阿宁有需要,死境我也能闯一闯。但……出生入死就有点难了。”闯死境对他来说只是小事情,实在上升不到出生入死的高度。   宁琅给了东朔一个意外的眼神。   她倒是真没想到他在秀恩爱的同时,还拔了一下高度,上升到修炼的层次来了。   不愧是修炼狂魔的前任道侣。   秀个恩爱都偷偷在渗入鼓励人修炼的思想。   感慨完,宁琅给出最后总结,送上最后一记飞刀:“春棠。对于你的萧哥哥来说,你什么都不是。”   东朔也跟着补刀:“单道友,你清醒一些吧。”   看着眼前一双据说是前任情侣的狗男女在自己的面前一唱一和,自己还打不过他们,不能刷刷两剑捅了他们,封了他们的嘴,单春棠快哭了。   她这一趟出来抓苦情魔,打得是雪耻的主意,没料到人没欺负到,反而被欺负得这么惨。   想到这里,她越想越委屈,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一边哭诉,一边自欺欺人:“你撒谎!你骗人!萧哥哥才没有像你说的那样,他最喜欢的人是我!”   哭的人还不止她一个。   代入了“心上人对自己竟只是逢场作戏!实际上另有所爱”的竹藏也在旁捂着嘴拼命飙眼泪。   他没想到无敌大小姐居然如此可怜,一路以来用强颜欢笑掩饰自己的苦楚,要强的个性只是她的保护壳,实际上是宗门里最不幸福的女人。   于是,人间世俗界某镇的某条大街上,便见一个跟小山差不多强壮的大汉,和一个粉红色的娇小姑娘一起痛哭流涕,泪水差点灌满整条街。   场面有点震撼。   宁琅:“……”   怎么办?突然觉得有点良心不安。   她向东朔求助。   后者非常淡定:“等他们哭够了就好了,我们先进去歇息吧。”   之后便牵着宁琅慢条斯理地进了不远处的客栈。   这是最后一记重击。   看到他们形影不离的背影,单春棠只觉心脏在和柠檬比酸,还好痛好痛的。   就算她能催眠自己,可恶师姐嘴里说出的话全是假的、骗人的,可有一点却永远无法否认——她的萧哥哥虽然不会排斥她,却没有主动牵过她、亲近她,从来都没有。   单春棠一直以来坚信萧哥哥是喜欢她的自信在疯狂动摇。   有人把她动摇的心给按实了。   大概是出于安慰人的心理,竹藏的大掌在单春棠的肩膀上拍了拍,直接把她摁进了地下,半条腿被泥地淹没了。   本来就很矮了突然又矮了一截的单春棠懵了。   “放心师妹,等回山了,师兄就替你去教训你花心的萧哥哥!”气势冲天地吼完,竹藏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随手扯来的野花,“师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你姑且收下。从现在开始,你也是有花的人了!咱才不稀罕大师兄那几朵破花!”   说完,似不忍再看可怜的小师妹,竹藏捂眼便奔进了客栈,只剩下单春棠看着手里的路边野花陷入沉默。   单春棠:“……”   最后,她看到了一直存在但一直仿佛没有这个人的高冷师兄,依旧保持着他的沉默,看了她一眼后,一声不吭也跟着进了客栈。   单春棠:“……”   呜哇!阿娘!他们所有人都联合起来欺负我!   ……   五人打尖住了店。   被刺激得恍然随时要猝死的单春棠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一个傍晚都不见踪影。   夜深人静时,听到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房间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宁琅不禁反思自己:“我是不是对她太狠了?”   对于从来都是被众人捧在掌心,今天一天受得气比从出生到现在受得还要多的单春棠来说,可能确实有点残忍,但转念一想,思及前世,单春棠在不久之后要遭受的,又似乎不算些什么了。   东朔也觉得不算什么。   “不狠,她是得被磨一磨。不磨,长不大。”又似乎很是满意地说:“今日我便觉着挺好的,可再继续。”   听到东朔话音里的怡然之意,宁琅总觉得他似乎乐在其中,而非出于为单春棠好的心意,不禁止住了垂头反思,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看向他时,东朔似也有所觉察,正在画符的手一顿,同样抬眸,正好和宁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不躲不避,不见局促,只唇角微提,勾勒出一抹清浅笑意,烛光映照下,灿若晨星。   宁琅顿时就感觉自己好像被勾引了。   一时之间和那些个被狐狸精勾引的小书生们感同身受,非常能理解他们被美色耽搁了前程。   他们是前程。   而她是道。   被东朔一眨不眨地注视,宁琅抿了抿唇,身子下意识后倾,仿佛这样便能逃出他的视界。   也不由赧然道:“你别看我。”   “为何不让?”东朔放下笔,似较起真,慢悠悠地,却理直气壮地说:“这是练习。”   仿佛真的只是练习而已。   他还问她意见:“阿宁觉得我的目光可够深情?”   “够、够了。”   这会,宁琅终于忍不住转过了脑袋,别开了视线,目光飘移不定,就是不落在东朔身上。   她生怕再多看他两眼,哦豁,人要没了。   东朔想笑。   嘴上却伪叹一声,似在为宁琅的逃避而失意:“这可不是秀恩爱。是我单相思。郎有意,妾无情。”   宁琅:“在单春棠面前我会好好表现的!”   “可阿宁今天不是差点露馅了吗?”东朔说的是宁琅今日好几次不由自主想避开他的亲近的事,“所以说,要多练习练习。”   又趁宁琅无法反驳,他乘胜追击:“口头上的练习也可。不如,再多叫几声阿朔来听听……可好?”   宁琅:“……”   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反客为主了。   明明是她拜托他来配合秀一秀恩爱,打击一下单春棠,现在看上去反倒是他如鱼得水,她倒开始不知所措。   且不止说被反将一军,听东朔话里的那几声练习,她觉得自己要被他给炼了。   也不由重新审视他,怀疑起东朔他究竟是成魔,还是成精了。   狐狸精的那个精。   还是病弱柔美,带着仙气,靠咳血勾引人的那款狐狸精。   宁琅骑虎难下。   脸颊被逗得渐渐透出绯红色,她张开嘴,又闭上,练习用的“阿朔”始终说不出口,不及在单春棠面前表演来得干净利落又甜甜蜜蜜。   遇事不决,遁字诀。   宁琅猛地起身,就像是那些被美色纠缠过程中幡然醒悟的少年郎,一边去开窗——跳窗比走门要快,一边左言他顾:“我出去走走,你先睡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什么。   明明前世两人结为道侣有好几个年头了,该说的该做的什么都没有落下,可如今、如今却……   可能是小别胜新婚。   但东朔肯定也有责任,毕竟前世他总是一副出尘脱俗玉洁冰清的样子,现在却、却……   宁琅没好意思想下去,她一脚踏在窗台,刚想外跳,被东朔一句话给拦下了。   “阿宁不是说,为防意外,要时刻和我在一起的吗?”   跳窗逃跑的动作刹住了。   宁琅:“……”这好像,确实,是她说的。   东朔:“如今却要抛下我一个人独睡冷榻,自己风流快活去吗?”   宁琅回首反驳:“我哪有要去风流快活,外面怎么会有人能比得上——”   嘴差点就飘了,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想去修炼。”   说去修炼不过是随手捻来的借口。   她不知道自己一走,没有她看着,会不会发生些什么。本来打的主意也就是遁了之后,在院子里守半夜,锤半夜木头,数半夜星星。   可转念一想,只去院子,是不是也跟他离得太远了。   宁琅拿不定主意,在窗台上进退两难。   东朔像是看穿了她。   他不再端出人畜无害的脸,若无其事地调侃她,只重新拾起了笔,吊笔画符,轻声道:“去吧。我就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你回来。”   听到话里那句“什么都不做”时,宁琅蓦然觉得他可能察觉到了些什么。   又想,她那日举止那般怪异,若是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反倒奇怪。   定了定心神,宁琅小心翼翼地向他寻求肯定:“你真的会乖乖睡觉的,对吧?”   东朔笑道:“对。”   末了又在宁琅迟疑的目光下,温顺听话地补充了一句:“等准备好符纸,我便会乖乖睡觉,什么都不做,哪里都不去。” 第31章 三七 因为你没有爱过一个人。   右脚踩在窗台上的宁琅回首, 定定地望向他。   烛光昏黄,灯芒随着夜风而微摇轻动, 晃得正垂眸提笔画符的男修身影绰绰,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可仔细一看,也只是一清弱青年,面白唇红,斯文儒雅,似对任何人都起不了威胁。   他回应她的声色从容,话语坦率,比起信誓旦旦的承诺更多了三分蛊意, 绵绵的, 难以抗拒。   宁琅没有受蛊, 非常清醒:“若你骗了我, 怎么办?”   许是没有想到宁琅会倒过来问这一句,东朔微怔, 眼睫颤了下。   回过神后,反问:“这一次吗?”   宁琅:“对, 这一次。”   东朔笑笑:“倘若我骗了你, 就罚我永远再得不到阿宁的信任好了, 被你所厌,为你所弃。”   这对东朔而言,大概是普天之下最狠的毒誓了。   宁琅信了他,于是跳了窗。   这一跳, 脑海里的爱魔气得大喊大叫:“你居然相信了大魔头的鬼话?!老子对你非常失望!”   宁琅:“那可太好了。既然失望就赶快离开我吧。”   爱魔果断忽视了她的驱赶:“你真相信他啊?”   宁琅:“我信。”   宁琅的回应让爱魔忍不住骂了声操蛋:“你忘了他之前是怎么骗你的吗?!老子真不懂你在想什么,前世你没有这么傻的啊!”   被劈着脑袋骂了一顿,宁琅的表情依然平淡。   她信东朔, 不是因为脑子进水,仅仅是出于:“他已经没有骗我的必要了。”   东朔已经发现了,发现了她知道他是魔。   既然知道,就没有再说谎的必要了。   宁琅觉得,他大概没有想过要将自己是魔的事实,隐瞒到底。   况且,东朔哪怕是骗人,也绝对不会拿这种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苦觉得痛的毒誓来骗人。   方才窗台回首的那一瞥,他说出毒誓的时候,宁琅恍然又看见了前世被她折磨得百般苦痛的可怜人。   宁琅的心声,爱魔皆知,知晓东朔或已得知自己的身份败露,爱魔惊:“那我们岂不是失去先机了!!不,不不不,我们还有机会,你赶快回头,跳回楼上去,抓紧最后的机会搞死他!”   宁琅:“做不到。”   听到熟悉的三个字,爱魔七窍生烟,感觉自己快被“做不到”这三个字气出人形了。   爱魔:“我无法理解你们人类的思维啊啊啊啊!老子快要疯了!!”   宁琅默了一会。   站在客栈小院里的宁琅回身,抬首,望向刚刚一跃而出的窗户,清越话音散入回寒春夜里,她接上了爱魔的话。   “因为你没有爱过一个人。”   爱魔呵呵一笑,回杠:“老子叫爱魔,不叫爱人。”   宁琅不恼,平静以对,甚至点点头:“好的,那你以后就努力爱魔吧。”   也不想再废话了,脸上半点没了和东朔独处时鲜活生动,表情一瞬形如死掉了一样,回到了日常冷静平淡的修炼人模式:“干活了。附近有没有魔?有的话快点指路,我们去疼爱疼爱他们。”   既然已经出来了,守在院子和去修炼也没有太大分别。   再说,宁琅觉得,看东朔如今的实力,哪怕她无时无刻守在他跟前,只要他想,大概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爱魔:“客栈里有一只。而且对你零防备,杀掉他仅仅是你一个念头的事!”   宁琅决定靠自己。   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哪,前世这附近哪里有为非作歹的妖魔,她动了身,决定去碰碰运气。   宁琅刚出发,客栈角落里的一道身影也跟着动了,一路掐诀,隐匿声息与踪迹,跟踪她的去向。   此人不是东朔。   而是高冷师兄。   此番出山,隐门长老交予他两个使命,一是协助璎峰的无敌大小姐擒拿苦情魔,一是监视宁琅,调查她是否与妖魔有所勾结。   坦白说,高度寒认为这个叫宁琅的师妹相当可疑。   出山捉拿苦情魔的小队不只他们这一支,可只有她很是确信苦情魔的方位,虽然后来有济世宗的道友出来解释,可他仍觉她本就知晓苦情魔的地点。   当瞧见她第一晚便不安分地离开了客栈,悄然无声不知去往何处,高度寒对她的怀疑更是加深了不止一点。   他御器一路尾随她。   看着她离开了客栈,入了密林,在山林里跑了一个时辰(?),期间绑了一窝山贼,又把山贼丢在木车上,拉回了小城门口,交给守卫。又去城西的湖里用单臂游了一个时辰(?),抓了几只找替身的水鬼,丢到岸上,熟练地超度。   最后折回了白日赶路时路过的小村里。   高度寒:“……?”   这个师妹到底在干嘛?想干嘛?   高度寒一头雾水时,终于叫他发现了端倪。   跟着师妹的后脚跟,他竟是见到了一只魔。   仿佛知这只魔藏身于何处,这师妹竟是不花费一丁点的功夫就找到了她的藏身地。这村庄他们白日时可是五人一同路过了,却无一人发现魔踪,她却能直接找到。   高度寒脸色凝重。   正纠结着要不要放出一只传音鸟回隐门时,只见师妹和魔打了起来。   高度寒:“……?”   不、不是,说好的勾结呢?   宁琅凭实力证明:勾结?没有。魔的尸体倒是留给了他参观,让他见识到她的出手是多么心狠手辣残酷无情。   ——以上便是高度寒第一晚的调查结果。   第二晚:山贼一窝,人贩子一窝,沾过人命的妖两只。   第三晚:低级魔两只,小秘境一个。   第四晚:他跟不动了,再不睡觉他就要死了。他跟身为修炼狂魔的师妹不同,是人,是需要睡觉觉的。   ……   从第一晚开始,宁琅便知高度寒在跟踪她,她也不生气,毕竟按照隐门长老的保守作风,她既能出山,那必会受到一定程度的监视。   她按照她的步调修炼的同时顺便锄强扶弱,只不过苦了高冷师兄,白天要赶路,晚上要加班,好像被折腾得随时要西去了。   为了高冷师兄的身体健康着想,宁琅本想今夜和他摊牌,不料他直接睡死在了客栈里,没有再尾随她,也了了一桩事。   爱魔:“现在你还不让老子开吃就没有天理了!”   宁琅余光撇过地面瘴魔尸体,同意了它开餐。   刚点头,不同于前世的生吞吃法,大概是怕一离开宁琅的手心就再也回不去了,爱魔采用了隔空吃法。   只见瘴魔尸体的下面出现了一个黑洞,像是张嘴,嘴里伸出条舌头,把瘴魔尸体卷入口中——爱他,就是吃掉他。   如果宁琅那一日不是在慧峰比试,而是身处禁地深处,便会觉得这一幕相当熟悉。   可宁琅她并不在,于是此时对爱魔的小动作不甚在意,注意力只在探查自己的修为上。   得到的结果,让她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   她先前认为,得知东朔入魔一事,是在她的身上拴上一道枷锁,如今看来,远不止于此。   她的修为不光毫无进展,甚至还……倒退了。   大快朵颐的爱魔发现了她的异常,立刻找准机会下手:“姐妹,听我一句,搞死那个大魔头,保准你立地飞升成神!”   宁琅没有吭声。爱魔的话左耳朵进了,马上就从右耳朵出了。   她洗净双手,准备返回客栈,歇息个小半夜。   可不想,今夜和以往的夜晚并不相同。   危机潜伏于浓浓的夜色之下。   宁琅才刚走近客栈,还未进去,便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刺鼻。   定睛看去,只见有一人形黑影匐在客栈门栏,生死未卜,红黑色的血在他身下漫开,隐约倒映出天上皎月。   宁琅顿时面色一紧,眼神犀利起来,警惕周遭动静,大刀阔斧地冲进了客栈。   客栈里一片狼藉。   不起眼却触目惊心的血红色撞入视界,直撼心神。   宁琅的眼瞳紧缩。   血泊之中,只站了一个活人。   是东朔。   他手里拎着高冷师兄的后衣领,脑袋则如同断了一般直直往下栽去。不远处是单春棠和竹藏倒在地面,已没了生息,陈尸当场。   现下天光未现,客栈里灯火尽灭,唯有围绕在东朔的阵图散出莹莹微光。   他身处正中,明明四周是骇人惨景,他身姿清瘦却挺拔,面如冠玉,鸾姿凤态似仙人一般。   见此人此景,宁琅的目光一瞬失焦,陷入恍惚,可又只是一瞬,便顿回清明。   是幻境。   她要拖延时间,寻找机会脱离幻境。   她刚想开口,只听东朔嘴边传来动静。   他掩嘴轻咳几声,透出三两分病弱之色。又在瞧见宁琅的瞬间隐去,染血的嘴角噙了淡淡笑意,眸光焕然。   “你回来了。”   宁琅抿唇,原地不动,明知故问:“发生了什么?”   东朔笑笑:“就像是你见到的那样。”   “我杀了所有人。”   宁琅默了默,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回答得爽快,甚至轻声反问:“阿宁不是猜到我已是魔了吗?既已是魔,杀人什么的,便全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了,不需要太特别的理由了,不是吗?   说话之时,他松开了高度寒的衣领,任他摔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松手时的动作干脆,神情平淡,弃如敝履,犹如只是丢掉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东西。   他朝宁琅走来。   在她跟前停定。   轻轻拉起了宁琅的右手,让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侧,蹭了蹭,目光温柔缱绻,对她低声细语。   “但偶尔也会是有理由的。”   “比如说,杀掉那个剑修。”   宁琅的身体霎时僵住,像是失了血一样地发麻。   “为何……杀他?”   “因为他觊觎你。他想要把阿宁从我身边抢走。”   宁琅的心脏发紧,她闭了闭滚烫的眼,再睁开眼时,一口浊气随之吐了出来。   宁琅:“你是不是在杀了他之后,把他变成了猪,又骗我说是重明天送给我们的礼物?”   她立马得到了答案。   “是。”东朔完全没有欺骗、掩饰的意思,反倒为宁琅的发现而面露欣喜,欣慰道:“太好了,阿宁果然察觉到了。”   哪怕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幻境一场,宁琅仍是没有忍住,第三次地问:“……为什么?”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真实的答案。   客栈有东朔镇守,寻常的妖魔、即使是拥有封号的魔也绝不可能能如此放肆,布下幻境。   因此,一定是他默许了一切,默许了这个幻境。   他一定是想借此告诉她什么。   宁琅得到了答案。   她看到他随后洒下一粒豆,落地之后便化作人形拔地而起,俨然是剑修师兄的样子,和那一天,带她去跟踪东朔的剑修师兄,一模一样。   又听到东朔说:“用障眼法把那个剑修变成猪,又操控他的尸体,冒充他的身份接近阿宁,是想让你发现端倪,发现我在骗你,发现人是我杀的。其实不止那个剑修,我还做了不少其它的事情,刻意露出许多马脚,比如说伤了阿宁身边的人们,催发了禁地众人的心魔,还有许多许多。”   东朔:“我想让阿宁一点一点察觉到我是魔,慢慢地、慢慢地接受我。”   他暧昧地亲了亲宁琅右手的手心,视线却不离开她,一直牢牢锁定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渐渐捎带上了病态的神色。   当望见宁琅的面容从始至终的平静,他满意地笑了笑,最后问道:“告诉我,我是成功的,对吗?”   这一刻,宁琅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爱了两辈子的男人可能已经疯了。   早就疯了。 第32章 三八 不要杀人。   东朔伤人杀人, 甚至让亡者死后也得不到安宁,全是因为她。   脑海里回想起剑修师兄的生前死后, 眼里看着东朔,宁琅哽住,说不出话。   他是魔,本性如此。   他不会再能理解,人之仁,人之善。   他不会认为自己做出的这些事,是一件件过分到了极点、无法被原谅的事。   当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当骇人的话语从东朔的嘴里若无其事地道出,宁琅才猛然意识到, 她与他之间、人与魔之间的距离。   这不是靠努力就能缩短的距离。   只要他以魔的身份在世间行走, 以魔的思维行事, 终有一日, 他会站在她的对立面,成为一个完全陌生的, 她一点都不能接受的存在。   宁琅忽而觉得这数日间,为了不让东朔伤人、不暴露他的身份而努力的自己, 像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现下, 恍然昭示着未来某一天的幻境平铺眼前, 一切犹如把脏臭的破布揭开,看到流脓的伤口,外翻的皮肉一般那么残忍。   宁琅迷茫了。   察觉到宁琅心神动荡,爱魔乘虚而入:“姐妹你快醒醒啊!他已经不再是你爱的那个男人了, 是杀人不眨眼的可怕大魔头啊!只有你,只、有、你——才能终结这一切。”   爱魔:“老子会拼尽一切帮助你的,让我们一起杀了他吧!”   宁琅沉默良久。   她不开口, 幻境中的东朔也不吭声,只目光温柔地凝视她,仿佛在用视线描摹她的一笔一画,将她每一刻的模样印刻在心底。   宁琅最终没有回答东朔的问题,只在心里问爱魔:“找到了没有?”   设下幻境的人并非东朔,而是另有其人,且就在客栈之中。   东朔的事情,她暂时解决不了。但设了幻境的幕后黑手,很好解决,找到了之后,往死里锤就是了。   爱魔:“在艮位!”   闻言,不带半点迟疑,宁琅当即朝左后方扑去,同时间灵力覆盖左拳,锖色拳风破空,夹杂着动地惊天之势,朝爱魔口中的方位攻去。   伴随客栈内砖块炸裂,碎石飞溅,一团黑雾从拳头砸出的大洞里溜了出来。   “哎哟,等等等,别打我——”   宁琅充耳不闻,聋子一样,半句话都听不进去,认准了不知来历的黑雾是魔后,便盯准了他,面无表情地出拳,势不可挡。   灵力迸发出兰紫斑驳的色彩,几近扼喉窒息的杀意也是铺天盖地地狂涌而去。   即将命中之际,幻境突然解开,让宁琅的拳头砸了个空。   霎时,魔息消散,遍布客栈的血光消隐,尸体消失,方才无比真实的场景仿佛从来不曾出现一样。   一晃眼,宁琅已是出了客栈之外,正站在她片刻之前望见客栈门槛上尸体的那一瞬间。   但没有从始至终就没有尸体。   在那一瞬间,宁琅就已中了幻境。   知让对方给跑了,宁琅没有莽撞地独自顺着魔息隐没的方向追去,往那边瞥了一眼,她垂眸,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左拳,双眼微眯。   她一共挥出两拳。   第二拳落空。可第一拳是确确实实地砸在了敌人的身上,虽说她目前修为尚低,又停滞不前,但拳头的威力,仍是和她预期中的有些落差。   宁琅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说你连个普通的魔都搞不死,之前还说什么吊打一百个魔尊,真的太不要脸了。”   爱魔有苦难言。   它很机智地避开了自身战斗力的问题,针对宁琅的失误回呛:“你、你你你还不是中了他的幻境!”   宁琅无法反驳。   她确实中计了,她在发现客栈异状的瞬间便陷入了对方幻境的围困。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前世那个对所有幻境皆无脑免疫的自己了。   她的心有了破绽。   因东朔是魔而生出的破绽。   刚想到东朔,他就出现了。   “阿宁!”   宁琅看见他从客栈门口冲了出来。   定了定心神,她说:“我没事。但让他给跑了。”   见宁琅的确安然无恙,东朔松下一口气。   和幻境里的那个他截然不同,病态般的神色分毫不见,得知是有魔作祟,他的眉心立刻蹙起,手上也不停,当即借着残留的魔息追踪偷袭宁琅的魔的去向。   东朔:“是苦情魔。往西南方向逃了。”   宁琅一愣,只觉不能理解。   怎么会是苦情魔?   他怎么会倒过来找她?为什么要用幻境对付她?他的目的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涌入脑海。   不待宁琅仔细思考,解开疑惑,思绪先是被爱魔打断。   它又开始扯起嗓子、拼了老命地劝宁琅勿同流合污,应当马上将功赎罪,杀死东朔,报效修真界,立地成神。   宁琅被它吵得脑子都快炸了。   宁琅:“闭嘴。”   爱魔:“既知你误入歧途,老子又怎能视而不见?你一日不清醒,老子就一日不闭嘴!”   宁琅:“……”草。   见宁琅脸色有了裂痕,失了平静,心烦意冗的样子,东朔忙问:“怎么了吗?”   爱魔:“搞他!搞他!搞死这个疯子!”   宁琅:“什么事都没有。”   爱魔:“……”   今天又是策反失败的一天。   三言两语之间,察觉到客栈外动静的单春棠、竹藏、高度寒亦全部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询问状况。   见他们出现,宁琅本来想和东朔说的话收了起来,想着等日后再说,等解决了苦情魔这一摊子事之后,再和东朔好好谈谈。   谈一谈,他成魔之事。   即使到时候沦落到两人兵戎相见的地步,无论如何也好,都非说清楚不可了。   宁琅不可能永远在明明通晓实情的情况下,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用她那一套自欺欺人的手段,粉饰太平。   不可能永远太平。   总有一天,她要面对。   她不希望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会是在东朔犯下杀戒,屠戮了无数无辜者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宁琅忽觉有些沉重。   但她马上收起了烦乱的心绪,注意力集中于当下,擒拿苦情魔一事。   隐瞒了些许事实地和众人讲了讲自己的遭遇后,五人当机立断,不多停留,虽天色未明,却也立刻御剑往西南方向赶去。   ……   根据东朔的卦象、高冷师兄的骰卜,一行人到了江州。   才入江州地界,进入毗邻边界线的小城,便生异状。   在小城外,只觉城中一片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但踏入城中,才发觉是完完全全另一番光景。   此地是被苦情魔侵蚀的领域。   整座城镇全是受了情伤的失意人。   城民茫茫然然地在城中游荡,他们表情寡淡,恍然若失,机械而麻木地说话、做事。从他们心脏的位置,隐约能感觉到一丝魔息。是每个人都被种下了心魔。   五人站在城门的位置,看着眼前怪诞的现象,进退不得。   高冷师兄掐出诀,放出一只传信的传音鸟。   白鸟振翅从他手心飞离,才入半空,似碰到了什么,一声凄厉的清鸣后,折翼落地,被黑紫色的魔息从外到内吞噬殆尽。   不仅传音鸟,他们也出不去了。   是陷阱。   宁琅觉得所有事情全部透出了一股蹊跷的味道。   从苦情魔被搭救——这件前世不曾发生的事情为始,事情便变得奇怪起来。   苦情魔逃出了兀臬山禁地,之后既没有回荒界逍遥快活去,也没有在世俗界隐匿声息躲风头,反而杀了个回马枪,让她陷入与东朔有关的幻境。   此时此刻,又刻意将他们引至这个小城,困在这里,似还有更大的阴谋在后面等着。   宁静感觉自己犹如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举一动皆被棋手算得透透的,被/操控着前进。   棋手究竟在布什么局?   他想做什么?   弄清楚前因后果之前,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   不能再深入了,前方定有更大的阴谋。   宁琅:“可有法子出城?”   东朔:“有是有。”   宁琅四人看向东朔。   “此阵是苦情阵,由苦情魔牵引,集全城心魔的力量所布置。若想破阵,只有……”他略微顿了顿,目光掠过宁琅的脸,在后者的注视之下,云淡风轻地吐出五个字:“杀光所有人。”   宁琅眼瞳紧缩,心脏一紧。   只觉眼前的东朔似和幻境中的他重叠了。   她下意识地喊:“不可以!”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她的身上时,宁琅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为激动了。   东朔接上她的话,缓解氛围。   “当然不行。”他理所当然地认同,声色是一贯的平缓从容,透出凛然正气:“城中的百姓虽生心魔,但此刻尙是完完全全的人,不能将他们当成妖魔对待,为了破阵而痛下杀手。”   东朔这一番话第一个把爱魔给激了出来。   爱魔:“呸呸呸呸呸这个死骗子!还在这里装!明明苦情魔附身的对象也是个凡人,他还不是把他往死里打!”   宁琅突觉这句话似乎哪里不对。   不待她细细咀嚼其中异样,单春棠的话插了进来:“所以说……苦情魔也在此地?”   东朔和高度寒同时点头。   得了肯定的答案,单春棠的脸上当即一喜:“这还不简单吗?我们把苦情魔擒了,阵应该就能解了。正好,师门的任务也能圆满完成。”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宁琅觉得单春棠想得太少太简单了。   城中的一切显然是预谋已久,如此规模的苦情阵若不布置好一段时日不可能成,期间还得防着被其他修士给察觉。   背后绝对不止苦情魔一个。   定有其他存在。   单春棠想不到这么多,她觉得自己的话非常有道理,凭实力把自己给说服了。   想着自己要抢擒魔的功绩,马上动身,往城内走去,寻觅苦情魔踪迹。   竹藏急了,伸手拎住了单春棠的后衣领,把她拽了回来:“你别瞎跑啊!一块走,被偷袭了怎么办?”   被打压了几日、但情场失意职场得意的单春棠依旧无敌自信,她脑袋一扬,满脸不屑:“偷袭我就打回去啊!最好是苦情魔来偷袭我,我正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竹藏震惊:“你连我宁师妹都打不过,居然还想捉苦情魔??”   单春棠:“那、那次只是意外!”   竹藏:“你管吊打叫意外?那会儿我师妹还只是个凡人啊。”   单春棠:“……”高耸入云的自信心自尊心顿时被削去一大截。   回想起那一日的屈辱,单春棠又气又羞辱,还委屈,眼下又是被体修大汉揪住了后衣领,拎在了半空,像是一只被抓住了龟壳四肢不着地的小乌龟,她一个没忍住就哭了。   一边伤心得流眼泪、想阿娘,一边骂人的那种哭法。   见她如此,竹藏烦躁:“别哭了,我会帮你的。”   单春棠一边飙泪一边回喷:“我是最强的,才不需要人帮。”   竹藏:“要不是看在你被萧师兄骗了感情的份上,鬼才帮你。”   单春棠:“我才没有被骗感情!我和萧哥哥是真心相爱,是天作之合,之前全都是可恶师姐在胡言乱语!”   ……   竹藏和单春棠的吵吵闹闹,驱散了些许诡异的氛围。   宁琅的心境也平复下些许。   单春棠说得对。   若想破阵、出城,去找苦情魔,是他们唯一选择。   宁琅侧首,定定地看着东朔,对他说:“不要杀人。”   后者弯唇笑了笑,没有正面回应,只说了声走吧。   见四人上路,负责殿后的高度寒也启程了。   他一声不响地连占了三次骰卜,求问此程凶吉。   而三次,无一例外皆是一个猩红的“凶”字。 第33章 三九 阿宁说不杀,那就不杀。……   遍布城中的苦情阵对凡人有效, 对他们修士一行也是有效。   众人不得不将灵力覆盖全身,以抵御苦情阵无孔不入的侵袭。   宁琅犹豫不决, 迟迟未动。   仿佛是惩戒她做出了错误的抉择,逆大道所向,辜负了天地对她的期许,徘绕世间的灵气回避她、抗拒她,使宁琅难以存下灵力,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   可察觉到在空气中弥漫的丝丝魔息,她还是决意用灵力覆体,省得着了暗算。   才刚刚调动些微灵力,只见在前开路的东朔回首, 同时向她递来手。   东朔:“手给我。”   宁琅知道贴心的前任道侣是想把自己当成灵力宝, 给她补灵, 她有点心动, 却又纠结:“若是遇袭……不便回击。”   东朔温声宽慰她:“要是遭到攻击,我会挡下的, 不用担心。”   东朔语调从容,但见他面色偏白, 宁琅一瞬忘了他魔的身份, 记忆里只有前世他迎风呕血的病弱身姿, 不由担忧:“多我一个,会不会对你有负担?”   东朔:“再来十个阿宁也不打紧。”   他总是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最傲慢的话。   但从不曾食言。   宁琅点了点头,顺从道:“好。那拜托你了。”   她得留着灵力锤苦情魔那个渣渣。   可就在指尖碰上东朔的瞬间,宁琅的脑海里一瞬闪过隆起的裹尸布、剑修师兄死后惨状, 让宁琅眼中那只骨节分明且白净的手瞬间染上猩红血迹,更不禁想到:他……是不是用的这只手杀的人,杀的剑修师兄?   想到这里, 宁琅不禁瑟缩一下,瞬间觉得毛骨悚然,还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鞭笞着她。   东朔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回头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宁琅没有多言,强压下震荡心绪,咧出一抹假笑:“……没什么。”   爱魔不知宁琅心绪,只见两人牵上手了,便不乐意了。   爱魔:“你有本事就把左手给他牵着!”   爱魔的话打断了宁琅的思绪,她缓过了神,镇定下来后,只当刮过一阵耳旁风。   给是不可能给的。   这一路上宁琅都很提防自己的左手,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有爱魔栖宿的左手就对自己叛变了,张开嘴把东朔吃掉。虽说东朔很强,可他从不对她设防,怕是会遭了爱魔的暗算。   爱魔:“不需要他!老子也能护着你,保你不受苦情阵的干扰!”   宁琅:“我觉得你跟单春棠越来越像了。”   两个都是自以为天下无敌,强得变态。结果一到实战,哦豁,瞬间回到现实,偏生还不承认。   爱魔知宁琅在拿前不久和幻境里的苦情魔对战的事情说事,可、可可是——   它有苦难言。   但不要紧,它很快就会向她证明自己的实力了!   气鼓鼓的不止爱魔一个,见可恶师姐这对狗男女就这么牵上了小手手,在这种时候还兢兢业业地秀恩爱,单春棠也气得要死。   她咬牙切齿地提了速度,想走到他们的前面,眼不见为净。   可才冲了两步,便撞到了铁板一样的东西。   单春棠:“……”   这个体修暴躁师兄真是哪哪都跟她不对付。   单春棠恶狠狠地瞪了人一眼,不跟他计较,绕过了小山一样的铁板,继续前冲。   但前脚还没落下,她的衣领一紧,整个人悬空被拎了起来。   单春棠刚想破口大骂,却听竹藏暴躁地对她喊:“这里危险,大小姐你别到处乱跑了成不成?”   单春棠在半空挥动手手脚脚,像被命运抓住了龟壳的粉红小乌龟,“你懂什么?这叫战术!敌人发现我破绽百出,说不定就能把他们引出来了!”   “你现在讲出来了,这个战术已经没用了。在我身后安分呆着。”竹藏面无表情地松开了对粉红小乌龟的钳制,把她放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接着凶神恶煞地威胁:“再跑到我前面别怪我打你屁股!”   “你、你你你你放肆无理!”   竹藏咧嘴一笑,非常嚣张,眼神仿佛在说:你试试再冲我前边去,看我敢不敢打你屁股!   单春棠屈辱地不敢动。   她知道可恶的体修师兄不是软柿子纸老虎,他言出必行,发狠了肯定会打她屁股。她绝对不能受此侮辱!   可恶!   负责殿后的高冷师兄将前面发生的事情全部收入眼底。   他看到据说已经分手的前任情侣牵上了手,男方仿佛在以郊游的心态带着女方漫步城中。又看到两个嘴上吵得要死,但男方像在护鸡崽一样护着女方的欢喜冤家。   高度寒很平淡,也很冷静。   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他想,若是这一趟能回着活师门,日后定要建议浚堂将小队人数改为六人一队,不是六人也行,但总之,一定要是双数。   ……   越是靠近城中心,城中百姓受苦情阵的影响越是严重。   宁琅已经看到好几个为情、为心魔所困的凡人伤了人,又或是再无法承受内心空洞,投河或上吊。   他们不得不加紧了步伐。   最终,五人顺着踪迹,在接近城中心位置的卓府门前停下。   天色灰蒙。   苍穹之上的云像是一张鬼婴的脸,它挤出阴郁怪异的表情,窥视城中的一举一动。   卓府的门楣上挂了一双白色绣球,象征近日有白事发生。   砖瓦墨黑,紧闭的双扇大门也是同色,门后一片死寂,让人只觉好似站在了自己的坟前,等着被抬入棺材,出殡送葬。   垂眸扫过卦象,东朔说:“苦情魔就在里面。”   五人皆觉得卓府定有陷阱。   这一路来,他们没有遭遇任何袭击、任何阻拦,仿佛对方巴不得他们赶快找到这里来,似一场请君入瓮的大戏。   心知如此,这卓府也必须得闯上一闯了。   正当此时,东朔却提供出了第二种选择。   第二种选择,只开放给宁琅。   眼皮半阖地看了一眼身前的阵图,像是拿捏准了什么,东朔微微俯下身子,唇齿贴近宁琅耳畔,犹如情人间的私语,压低声线,不让旁人听见。   东朔:“我可以直接端了卓府,顺利的话,可直接除掉苦情魔。即使除不掉,破阵大概也是够了。”   宁琅愣住,晕晕沉沉的,一时没了反应,忘了回应。   爱魔则像抓到了别人的痛脚而兴冲冲:“看到没看到没?他本性毕露了!”   良久,宁琅才有些艰难地说:“卓府里,还有活人。”   “是啊,还有活人。”   东朔跟着重复了一遍,语气理所当然,眸光透出淡淡困惑,似不知哪里有不对之处。   但许是碍于宁琅的目光太过锐利,他的唇边挂起慈悲的笑,出声补救:“若现在出手,能确保救下一座城的人。可一旦我们进去了,就说不定了。”   他的意思,是用一个卓府的人,换一座城的命。   “阿宁的道是想救人不是?这是最优的结果了。倘若出了变故,整座城的人或许都得死。”东朔的眼角垂下,神色黯淡,语气透出些微悲伤之意,却不是为了可能失去生命的人们,“假如真到了那一刻,阿宁定要难受。我不想你因为这种事不开心。”   这种事。   东朔说,这种事。   宁琅恍惚了。   这是一种很奇特、微妙又惊惧的体验。   眼前的男修视人命如草芥,一座城的生命对他来说无关痛痒,但他无比在意你的感受,担心你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不开心,想尽了法子地哄你,照顾你的心情。   仿佛全世界对他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只有你才是他的全部。   宁琅感到惊悚。   也不想继续想下去。   前边,回头一瞥,见可恶师姐和她的前任道侣又在叽叽歪歪卿卿我我,单春棠忍不住打断他们:“你们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呢!进去了!”   是该进去了。   宁琅不可能选择东朔提供给她的第二个选项。   这不是她的道。   绝不是。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就这么牺牲卓府里还活着的人。   她的道不是一个救多救少的选择题。人的价值、生命的重量,也不能靠数字衡量。   若是要救多数人,她早该在得知东朔是魔的那一日,便杀了他。   宁琅心意已决,便驳回了东朔的意见,她侧首,深深地注视他,维持声线的平稳冷静,对他说:“如果没有危及到你的生命,伤不到你,不要杀人。”   东朔微怔,眼睛不由瞪大了些。   他知道宁琅有多在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想救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   可她如今却说,若是危及到他、可能伤害到他,便同意让他动手、让他杀人。   这是不是说明,他在她心里,是排在最前的?   其他任何人都比不上?   想到这,东朔开怀地笑了。   “好,不杀人。”他答应得干脆,嘴角的笑意加深,满是宠溺,“阿宁说不杀,那就不杀。”   这一刻,望见东朔的微笑,宁琅又蓦然想起了幻境中的他,温文尔雅却扭曲的、称得上是病态的笑容。   也许幻境里的东朔,根本就是他本人。   东朔既能入梦,未尝不能入幻境。   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   等苦情魔一事了结,她就要跟他说清楚,搞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东朔为何会这样,往后该怎么样,前世在她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   在单春棠一剑劈烂卓府的门之前,竹藏又拽住了她的后衣领,把人拎了回来,抓小鸡一样。   哪怕明谋在前,陷阱与他们一扇门之隔,那两人像是脱线了一样,又是一阵骂骂咧咧。   听他们唇枪舌剑,恨不得把对方往地底里踩,宁琅欣慰于“打压单春棠小队”后继有人的同时,神色也不由奇怪起来。   就,如何说呢?   感觉挺配的?   反正宁琅是觉得自家的暴躁体修师兄,哪哪都比单春棠的萧哥哥要好。   乱七八糟地开小差的时候,卓府的门被竹藏一脚踹开。   不待看清卓府里是何光景,一道耀眼白光炸开,将他们全部吸入府中。   果然。   是陷阱。   他们触发了另一重阵。 第34章 四十 “娘子。”“恩?”“我爱你。”……   宁琅眼前的视界一瞬变换, 一眨眼的功夫从阴沉沉卓府的门前,来到的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的庭院。   余光不经意扫过身上、手上, 她的穿着打扮也跟着变了。   灰蓝道袍不见了,穿上了世俗界小姐穿的轻薄襦裙,戴上了玉制银制的美丽首饰。   柳影花阴之下,不止她一人,对面站了高冷师兄,他也是凡人男子一样的扮相。   目光扫过周遭。   东朔、单春棠、竹藏,皆不见人。   莫名发生的怪诞一幕,让高度寒眼中惊疑不定,他正警惕着, 嘴却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起来, 说的还不是他想说的话, 莫名其妙的, 连他自个儿也听不懂。   “嫂子,你约我在此处相见所谓何事?”   不待宁琅反应, 她的身体跟着就动了——直接揪住了高度寒的袖子,贴了上去。   宁琅顿时就懵了。   更懵的还在后面。   不但动了手, 她还用清冷声线哭啼啼又娇滴滴地说:“阿郎, 我、我喜欢的人是你。怎么能和你哥哥成亲?”   高度寒回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是家中庶子,娶不了你。哥哥他很爱你,等你们成了亲……他定不会亏待你。”   宁琅:“可我喜欢的人是你啊!和卓真成了亲,又怎么会幸福?”   高度寒:“……唉。”   这一来二去, 宁琅倒是明白了。   他们陷入了傀儡阵。   各自化为他人的替身,出演曾经在卓府中发生的一帧帧一幕幕。   傀儡阵是一种阴毒残忍的阵法。   布阵需将当事人的生魂提炼出来,困在阵中, 待鱼儿落入圈套后,生魂附在活人身上,待万事俱备,响锣开戏。   修士还好说,可凡人的生魂与躯壳一旦分离,基本是秒死,没有活路可言。   可宁琅仍在卓府中察觉到活人生息,想来是苦情魔刻意留下的人质,用以威胁她们。   知是傀儡阵,宁琅反而更加困惑了。   傀儡戏一旦开演,不能停下,不容被打断,不允许外界插手,必须演到终局方休。哪怕是天上的神仙到了此地,恐怕也难逃此阵之限。   苦情魔不会有机会能偷袭他们,这阵不光限制了他们修士,也约束了他们。   思及此,宁琅对苦情魔的目的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这一番大费周章地到底为了什么。   思量之时,傀儡阵中的他们仍在上演傀儡戏。   弟弟和他的未来嫂子一直在拉拉扯扯,甚至……还抱上了。   宁琅心里顿时就冒出两个字。   ——完了。   要是这一幕被东朔看见了,宁琅觉得哪怕她哭着跪着求东朔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可能都保不住高冷师兄了。   高度寒:师妹,冒犯了。   宁琅:师兄,别怕。我一定会努力救你的。   高度寒:?   为了师兄宝贵的生命,宁琅拼尽全力地和大阵抗衡。   高度寒不知宁琅是在救他的命。   当看着师妹为了摆脱他的怀抱,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脸色憋得通红,额头直冒汗,他的心情说不清楚的复杂。   高度寒:……对不起师妹,让你受委屈了。   宁琅:?   高度寒:师兄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让你日后在回忆起今日之事,不至于觉得屈辱。   宁琅:……?   宁琅最终没能杠过傀儡阵,全靠转场才中止了弟弟和未来嫂子的你侬我侬恩恩爱爱。   第二幕时,失踪的三人也跟着亮相了。   单春棠和竹藏扮演得是众人的长辈,卓府的老爷和夫人。两人一边满脸嫌弃地瞧着对方,一边被迫恩爱。   至于东朔,跟宁琅猜得一样,他的身份是惨戴绿帽的可怜哥哥。   此时的哥哥尚不知自己心仪的女子真正爱的任是自己的弟弟,向她表白了心意,跟着提了亲。   女子同意了。   为了多见一见弟弟,她答应了嫁给哥哥。   宁琅点头、说愿意嫁的那一瞬,东朔眼眉飞扬,欢天喜地,哪怕知道是假的,看上去也很开心的样子,入戏极深的样子仿佛他就是哥哥本人。   被牵着演了几幕大戏,宁琅大致摸清了戏中的内容。   傀儡阵中上演的大戏,大概是发生在苦情魔的宿主卓真身上的故事。   由东朔扮演的卓真恋慕上一官家女子,即是宁琅,官家女子爱的人却是卓真的弟弟,也就是高冷师兄。   和哥哥成亲后,官家女子仍念着弟弟,大家都住在大宅子里,见得机会多,又郎有意妾有情,不知不觉中,卓真头顶就长出了一片青青草原。   宁琅想,苦情魔如此费尽心思的,总不能是请他们看一场伦理大戏的。   当东朔一口血喷到了她和高冷师兄,即是自己的妻子和弟弟,暗通款曲互诉情意的情书时,她忽然找到了答案。   苦情魔的目标是东朔。   对他们四人来说,抱了就抱了,绿了就绿了,演了就演了,无关紧要。但东朔不是,他是魔,还那么在意她,在意到了极点,哪怕是假的,是在演戏,他也很有所谓。   他绝不可能能忍受深爱的妻子背叛自己,和弟弟厮混在了一起。   正如曾经的卓真一样。   隐约从信纸上的鲜红血迹上感受到丝丝魔息,宁琅目露惊悚,总觉得下一秒在东朔的身上浮现出魔纹,也不意外。   绝不能到那一步。   要是东朔身份暴露,只有两个下场。   为了让活人闭嘴,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全灭。   有人侥幸逃掉,东朔魔身暴露,整个修真界视他为头号敌人,不死不休。   无论是哪一个结果,宁琅都不愿见到。   她立刻调动起仅存的灵力,不想坐以待毙。   她要破阵。   察觉到宁琅的惊恐、她的小动作,正和她扮演恩爱夫妻的东朔立马跳脱了本来的框架,阻止了她。   他的手心搭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   口中道出的话语完全脱离了原本的台词。   东朔:“别担心。我不会杀人,也不会暴露。”   宁琅应不了他。   每每开口,嘴里跳出的话全是些没营养又虚伪的台词,演着只有“卓真”会相信的情戏,任谁都知道“她”是在敷衍“卓真”,一点都不爱对方。宁琅没法像东朔一样,说出自己的心声。   一举一动皆形如被无形的丝线牵着走,让宁琅愈发烦躁,她气息的不稳也全部收入东朔眼中。   知她是在担心自己,为自己而苦恼,他的眼中泛起暖意,唇边笑容更是温柔,属于魔的那份冷淡寡情、暴虐嗜杀被掩盖下去。   “阿宁破不了这个阵的。我会解决的,不要着急。所有的事情都会往阿宁想要的方向发展,不会出差池。”   只要是宁琅想要的,他都会竭尽全力地去帮她做到。   她想让他以人的身份常伴左右,他便努努力,争取不暴露身份,尽力克制魔性,不去杀人,当一个好人,延续许久之前的正道之光的名号。   毕竟曾经为人三十载、七七八八的零碎时光加起来,想要装成人,骗骗天下人,应该也不是太难。   但东朔也不能完全逆阵而行。   又是一句脱离台本的话脱口后,似遭到了大阵反噬,他体内气血翻涌,又想吐血,可想着宁琅就在眼前,要是一口血吐出来她定要担心,指不定会又想冒险,便死死抿着嘴,不肯开口,想生生咽下去。   梗着脖子咽下喉间腥甜后,他微微一笑,服从了剧本,却一语双关:“娘子,不要慌,我没事的。”   宁琅怎会看不出来他是在忍?   她咬牙切齿,目光发狠,像是恨不得立刻把苦情魔从阴暗的小角落里揪出来,按在地上死命锤,教他好好做人——不,干脆直接超度了他,好让他来世做个好人。   余光瞥见潜伏在棕木条纹地板里的黑影不安分地动,似想警告意图叛离傀儡戏剧本的演员,东朔随即握住宁琅手腕,轻轻一拉,将人从原地带离,又一脚踩在了她本来的位置。   黑影顿时消散,化作黑尘不甘心地散落脚边。   不想让宁琅发现端倪,东朔故意笑着感慨:“这戏什么都全了,就是可惜略过了洞房花烛夜。”   再次的跳脱台本,一线夹了黑的鲜红血迹从东朔唇角溢出,缓缓流下。   宁琅目光含痛:“你别再说话了。”   “我还想说。”衣袖擦了擦血迹,东朔牵着宁琅去到庭园看景,目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我还有好多甜言蜜语没有跟你说呢,娘子怎么就让我闭嘴了?”   宁琅觉得,东朔虽是在扮演卓真,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透露出了对妻子的爱。   却更像是在本色出演。   他透过戏中人的皮囊,和真实的她在对话。   “娘子。”   “恩?”   “我爱你。”   宁琅愣了愣。   不由昂首,去看他。   当和柔情似水的眼眸撞了个正着,她第一次顺从了剧本,认认真真地回应他:“我也是。”   戏里的台词是假的。   但她的话,是真的。   “我也爱你。”   东朔笑了。   他莞尔而笑的样子,仿佛是整个世界里最幸福的人。   可卓真的故事,不是话本里的美好爱情故事。   他曾经爱得有多深,后来恨便有多深。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终于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没办法再把靠着妻子虚假的情话度日了。   他一次次地发现自己的妻子和弟弟厮混,发现全府上下都知道这件事,却视而不见,反而把他的头按进鼓里,说他在疑神疑鬼,强迫他假装不知。   宁琅就一边和扮演弟弟的高冷师兄卿卿我我,一边心痛得要死地看东朔一口血一口血地吐。   为忍耐印刻在灵魂上的魔性,为忍住不杀人而拼命努力。   看到他这么痛苦,宁琅不知不觉便改了主意。   师门的捉拿任务全部见鬼去吧。   她不要捉拿苦情魔了。   她要杀了他。   既有胆子当着她的面,伤她的心上人,那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便拿命来偿吧。 第35章 四一 来多少,她杀多少。   傀儡阵中的最后一场戏, 是卓真逃离了兀臬山的禁地,回到了江州之后的事情。   在他被苦情魔缠身、困在隐门的这些时日里, 所有人都当他已经死了,他曾经的妻子改名换姓,如愿以偿地和弟弟结了婚,还生了孩子。   看到一家三口三世同堂其乐融融的画面,多余得可笑的卓真一瞬就崩溃了。   苦情魔抓住了机会,乘虚而入,让他彻底成了魔,控制了卓府,又鲸吞蚕食把控了全城, 设下两重阵法, 等他们落入陷阱。   崩溃的人不仅一个卓真。   当体会到妻子改嫁弟弟, 他们还有了爱的结晶的经历, 东朔也快疯了。   他贯彻了对宁琅的诺言,没有成魔, 以人躯抑制身体里如海涛大浪翻涌的魔性,受了不轻的内伤。   看见本来英姿飒爽的东朔被折磨成气咽声丝的虚弱模样, 宁琅霎时气短胸闷, 也一瞬间全部都懂了。   苦情魔根本没有把她、其他人放在眼里, 从始至终,他针对的、集火的人都是东朔。   苦情魔对她设下幻境是为了让她认清东朔真面目,和她反目成仇,伙同她一起杀他。   遍布全城的苦情阵是为了埋下引子, 唤醒东朔的心魔。   设在卓府的傀儡阵是为了在他的心上钻出一个口子,就像卓真一样,能让苦情魔有机可趁, 能找机会控制他。即使无法控制,削弱他也是大好事。   然后,在他最虚弱的时刻,铺天盖地的妖魔冲上,给予他致命一击。   他们是想杀了东朔。   从宗门比试开始那会——不,大概在比试之前,便开始谋划了。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宁琅反倒突然沉静了下来,她沉声静气地守在东朔身边,面色平淡地看向将卓府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海浪一般数量的妖魔。   敌人做足了准备,想取东朔的命,她该怎么办?   ——答案不难。   既是要杀他,便是与她为敌。   如果敌人是修士,宁琅或许还会斟酌三分,想想婉转余地,从中斡旋,想方设法避免一场恶斗。   可既然敌人是魔,那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谁想杀他,便来。   来多少,她杀多少。   杀到这世间再无一只敢动东朔的妖魔为止。   爱魔听见了她的心声,立刻惊悚:“姐妹你稳一点啊!你现在修为受限,这个数量的妖魔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老子帮不了你的啊!”   宁琅知道爱魔是仙器,但老实说,她并不需要它。   前世她和魔斗智斗力的时候,从没有依靠过它。   她靠的是自己,是这一双拳头,锤遍人间的魔,保护弱小无辜,成就正道之光。   宁琅:“我不需要你帮。哪怕此时我还是个凡人,也一样照杀无误。你怕了就躲起来,不要碍事。能从我的身体里出去,更好。”   心平气和地在心里对爱魔说完,趁着敌人还未群起而攻之,宁琅戴上了东朔给她做的第二幅指套。   东朔就是这样。   他之前虽然嘴巴上是说不愿意给她做新的指套,也不想她到处冒险、继续修炼,可只要她坚持了,想这么做了,他就会不遗余力地帮她。   除了宁琅,当对上这排山倒海的妖魔,轮着吐口水都能淹死他们的境况,修士们没有太强的斗志。   高冷师兄拧转了命数,抛了骰子,强行掷出了一个“吉”卦,为众人创造生路。   高度寒:“快走——!”   一直在和自己的心魔、想乘隙而入的苦情魔作斗争的东朔,也无声地轻推了推宁琅,示意她走。   可“吉”“凶”切换不过一瞬之间。   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通往生路的门再度被闭合。   看四周狞恶怪笑穷凶恶极的妖魔,便心知他们今日是绝不肯放过任何一人。   众修士们意识到:逃不掉了。   宁琅的神情从始至终皆是平静:“他们筹谋已久,处心积虑,便是要杀了我们所有人。与其狼狈逃离,被他们追在屁股后面打成渣渣,不如在这里拼一拼。”   一边锤飞了一个偷袭的妖,宁琅一边冷静地对单春棠三人说:“师兄师妹不要怕,把他们视作你们的经验值就好了。踩着他们的尸骨,当成踏板,大家一定会变得更加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平日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三人震惊兼懵逼。   最后恍然大悟。   竹藏:天啊,宁师妹不愧是修炼狂魔,大难当头也如此淡定,激励他们勇敢拼搏,好好努力,做个修炼人,做个人上人!我也不能怂,要向师妹学习!   于是竹藏雄起了。   单春棠:可恶师姐虽然讨人厌,但她说得对。能遇上这么多的妖魔,是何其走运,这辈子说不定不会有第二次了。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再说了,我强得如此变态,他们不可能打得过我!   于是单春棠拔剑了。   高冷师兄最冷静,没有被宁琅的三言两语煽动,思考了一下,他皱眉说:“敌强我弱,若是硬杠,死在了此处,不划算。”   宁琅:“今日不死,日后也逃不过。他日妖魔入侵人间,声势浩荡,比这更生死攸关。若能度过了此劫,变得更强,才能换得他日一线生天。”   听完,高度寒如醍醐灌顶,于是也决定要干上这一票。   当三人纷纷祭出法宝,结阵御敌,半空中一直在“凶”“吉”之间来回跳跃的骰子直接变回了鲜红的“凶”字!   卓府之战,亦由此拉开序幕。   ……   人魔妖打得不可开交。   妖魔方虽在数量上占优,可眼下才刚开战,优势尚未显现。再说,修士五人确实够强。以东朔为中心,五人俨然如四刃飞刀,收割敌人。   尽管单春棠整天嘴边嚷嚷着“我是最强的!”“我强得变态!”,很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但她的确是隐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眼下更手握神兵,大杀四方,俨然另一个宁琅转世。   竹藏攻击偏弱,耐打倒是一绝,和单春棠配合,一个负责打输出,一个负责吃伤害,明明平日是恨不得弄死对方的欢喜冤家,眼下倒配合得有模有样,很有几分心灵伴侣的既视感了。   高冷度能得隐门长老器重,负责擒拿魔和监视宁琅,实力自然不俗。   东朔更不用说。   哪怕眼下正分出不少心神和心魔抗衡,可阵图一展,撒豆成兵,便是腥风血雨,惨叫不绝。   至于宁琅,她的武力值是理论上的“最弱”,可在场的不少都是些“老伙计”,她倒最是风生水起,如鱼得水。   不多时,就听到了熟悉的叫祖宗声。   宁琅越战,便越是困惑。   她猜到了苦情魔要杀东朔,却不明其杀机。   又不懂为何妖魔联手了。   虽说妖魔妖魔这二字总连在一起说,可他们根本不是一家的。   只有妖王,能号令百妖。   能驱使封号魔的存在,只有魔尊。   宁琅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谁重生了。   等弄死他们的手下,待他们本人现身,就能问个究竟了。   或许也不必问,多此一举,他们既铁了心要杀东朔,那和她便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根本不需要得知背后真相,其中隐情。   没必要费口水和他们说那么多屁话。   杀就完事了。   ……   和修士们正面杠,不是妖魔界的风俗。   他们最擅长的是阴人,离间人心,逼他们自相残杀,玩弄些鬼蜮伎俩。   打了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正面和修士对决,妖魔们终于幡然醒悟,拧转了战术。   他们要攻其不备、攻其要害。   于是他们开始找不备和要害。   他们努力观察敌人,观察片刻,陷入沉默。   不备在哪?   要害在哪?!   能不能给他们一个发挥自身实力、展现妖魔阴险的机会?   为了贯彻老传统,不能让妖魔的名声败坏在他们这一代,他们心道,既然没有破绽,那就创造一个破绽出来!   科科科!   他们留了一条生路出来,供修士们跑路,前提是要抛弃那个吐血比杀妖杀魔还要凶的男人。   修士:“隐门门规上没有抛弃同门一说。”   妖魔反攻的角度有点刁钻非常较真:“他不是你隐门中人。”   修士迎击的方式也很是毒辣:“他是我们师妹的前任道侣,就是我们整个隐门的前任道侣。四舍五入,算个隐门人。”   妖魔不肯作罢,另生一计:“你们可知那人是魔!”   修士:“情人眼里出西施,妖魔眼里出妖魔。让我们一起放下偏见,学会独立思考,不要再说无脑瞎话了。”   妖魔:“……他真的是魔。”   修士:“那你们眼下就是自相残杀,为了贯彻爱和正义,我们必须阻止你们。”   妖魔:“……”   好了,不想说话了,耍阴招好累,挑拨离间好累,还是正面交锋使我们快乐。   可这么打下去终究不是个事,身负沉重使命的苦情魔总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一时半会肯定是攻不下这强得变态的男修了,而拖久了对他们有好有不好。眼下动静不小,要是被路过的修士发现了端倪,让他们等来了援兵,要杀那男修,更加没戏。   如今只有他身在敌营,最有可能钻空隙,他得想想办法。   正潜伏在东朔的血脉里,催发他心魔,找机会攻破他防线的苦情魔放出感知,探查外界。   当探查到那个据说动不得的女修在疯狂逼他的弟兄们喊祖宗,苦情魔登时暗道一声,有了,就她了!   正因是不能杀的人,所以才能动摇敌心,产生变数,打开局面,让天平倾向他们。   思及此,一直在拼着吃奶的劲儿攻克东朔的苦情魔竟是不期然地一个回扑,反攻宁琅。   没有人察觉到苦情魔的动向。   除了东朔。   感知到一直像蚂蚁一样啃噬自己的魔陡然离开,扑向对身后毫无防备的宁琅,东朔心中警铃大作,一瞬记起了宁琅死亡的一幕幕,顿时双瞳紧缩,心神动荡,被令人窒息的恐惧感所吞没。   变的不止他的心绪。   伴随锁住魔性的囚笼出现了裂纹,有如出现一线裂痕的堤坝被洪水冲毁,力量失控地蜂拥而出,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仿佛要毁灭一切。   刹那间,天地为之而动,风云变色,大地震颤,惊起走蛇飞鸟无数。   犹如魔界至尊临世,不光是在场的修士,包括整个宅邸、整座城的妖魔与活人,皆感觉到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上,逼得他们喘息不能,甚至双膝一软,想直接跪下,匍匐在地,顶礼膜拜。   说是地狱一般的光景,也不为过。 第36章 四二 宁琅杀疯了。   至尊现世, 万魔臣服。   当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清瘦青年展现出另一面,当无脑碾压所有人的强横力量澎湃而出, 形如无数颗不受控的弹珠在空中飞速乱撞,仿佛可以几息之间杀光全城的所有存在,群魔俯首,埋低了身子,跪于地面,生怕被失控的力量殃及。   不止魔,受妖王统领的大妖们也给跪了。   要是这一幕被妖王知道,他们的脑袋肯定要被削掉,削掉脑袋不止, 身体还要被踩成肉泥。   可眼下, 当山一样的力量摁住他们的头颅、压住他们的背脊, 为保命, 不臣服,不行。   怔懵之际, 所有大妖具有些困惑。   身具这种实力的……不应该是魔尊吗?   既是魔尊,这些魔……又为何要杀他?   回到肇事者这边。   察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力量, 苦情魔大惊失色, 顿时后悔了, 也知道自己做出了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很想给愚蠢的自己一个大耳光。   龙有逆鳞,魔有禁脔。   碰者,死。   明明那位大人都千叮咛万嘱咐了, 说在男修死之前,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动女修。   他怎么就不听呢?!还想了一个馊到不能再馊的垃圾主意!   苦情魔想锤死自己。   也不肖他自个儿动手了,铺天盖地的暴戾力量几乎将他碾碎成渣渣。   他就觉得自己半个身体……不, 是全身已经躺进土坑里了,就差填土埋好了。   但苦情魔不会死。   他很有信心。哪怕他无法自救,也一定会有人来救他。   那男修几乎没有弱点。   他唯一的弱点,是情。因此,放眼人间十八州,甚至于整个三界,只有他,苦、情、魔,才能给他重击,才能创造出杀死他的机会。只要那些想杀死男修的存在还活着,便绝对不会放任他死去。上次在兀臬山禁地里,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   想到这里,苦情魔放下心了,心安理得地躺平,等友军来救。   可他等到的不是友军。   他等来了宁琅。   她是整个卓府乃至全城,唯一一个站得笔挺的人。   哪怕是处于力量暴走的状态,即使心魔几近吞噬他的神志,唯一一丝清明,为她而留。   “东朔!”   苦情魔:哎哟,你道侣都已经入魔了,还成了疯魔,听不到你的话了,这一声喊能起什么用啊?   显然,没有彻底吸收教训、认清眼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修对于他要杀的男修有多重要的苦情魔注定是要被打脸的。   在他眼里是徒劳无功的喊声,镇压、平复了一切。   男修皙白皮肤上浮现的魔纹霎时隐匿,拔树掀屋、在城中肆虐的魔息随之无影无踪,一片风平浪静,一派祥和,恍然眨眼之前的地狱光景是所有人的错觉一样。   只因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恢复神智的东朔茫茫然地望向宁琅的方向,踉跄走出两步,身姿不稳之余,嘴边也咳出了血。   “阿宁……”   苦情魔立刻意识到:是……是机会!   是他们反击的好机会!   不止苦情魔意识到了,一直被深入洗脑的妖魔们也马上重振士气,压住心头恐惧,卷土重来。   见东朔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苦情魔马上朝他扑去。   至于在如狂风过境后幸存的大妖和封号魔们,则对宁琅四人伸出魔爪,想制服他们。   电光火石之间,战斗经验稍逊的单春棠、竹藏、高度寒三人被擒,宁琅反把偷袭的妖魔锤进了地里,东朔守住了本心,却也被苦情魔侵占了一半,陷入了拉锯,处于任人鱼肉的状态。   眼下,胜利的天平倾向了妖魔一方。   见无心插柳柳成荫,苦情魔快要笑出了声。   可真是世事难料啊。   不,只能说……天道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接下来,只要杀死男修,一切便能结束了。   来来来弟兄们,是时候展现出真正的技术了!   苦情魔狞笑着等他的好弟兄们完成他们的使命。   可等着等着,却始终等不来捷报。   苦情魔以为又有变数,不得不再度放出感知探查外界。   他看到一个背影。   是女修的背影。   她看上去就跟他过往杀死的凡人一般弱小,她也确实弱小,按照修士的境界来分,她不过是过了知微境,堪堪迈入合一境的修士,距离大能之名,还有极为遥远的一段距离。   但苦情魔莫名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座山。   无法逾越的高山。   竖立在群魔和男修之间,成为所有敌人无法攻克的最强壁垒。   她的修为不过中等水平,势却惊人。   每一击每一记皆不见半点踟躇,果敢坚决,生生打出了开天辟地的架势,恍然不是一双肉拳,而是可以破天下敌的神兵,把所有意图不轨的敌人挡在身前,无法越过她,向男修靠近哪怕半步。   千万妖魔要杀男修。   她便杀千万妖魔。   她杀疯了。   仿佛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修士,而是和他们一样,是一只残忍冷酷、嗜杀成性的魔。   见妖魔全部被她震慑,一动不动,宁琅吐出一口混了两颗碎牙血水,手背抹了抹嘴角,平静冷淡地说:“谁想死?继续来。”   有魔吃不得刺激,宁琅话一落,跟着就发起了进攻。   把不服输的魔锤成肉饼,她示意:“继续。”   下一个接上。   打断脖子后:“继续。”   仍有妖魔前仆后继。   来多少宁琅便揍多少:“继续。”   她一直在喊继续。   像是真的要把世间杀的再无一个敢动东朔的妖魔为止。   见宁琅杀敌狠,自己受伤更狠,好不容易好了的手又像是要断了的样子,浴血的血人似的,爱魔崩溃、尖叫。   爱魔:“别再继续了啊!!你会死的啊!”   宁琅倒不觉得自己会死。   连续挑战了整整一个月的封号魔,连饭都顾不上吃的那段日子里,她都没死,没道理死在这里。她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也很清楚如今这种程度,还不至于把她逼上绝路。   再说,如今的她,也需要这个踏板,冲破修为的桎梏。   东朔的视界早被汗水模糊,只隐隐约约瞧见宁琅一直站在他的跟前,明明身受重伤,却站得笔直笔直的,仿佛天塌下来,要压死她,也不肯屈服半分。   他心觉疼痛,不由叫了她一声:“阿宁……”   宁琅听到他的呼唤,又是将挑战者的脑袋踩在了脚底后,她沉着回首。   一手捏住从背后偷袭的妖,她一边对他说:“不要怕,我从不曾食言。”   “我既答应你会拼尽一切努力活下去,便会遵守约定。阿朔只管放心把苦情魔弄死就好,其余的一切交给我。”   话落,宁琅转过视线,用平静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放出狠话。   “谁想杀他,且继续来便是。”   看到宁琅竟是还要再战,苦情魔蒙圈了,整个魔一时之间恍恍惚惚,梦游一般。   他陡然想起了魔尊对他的嘱咐。   “一定要杀了男修。但他身边的女修,记得千万不能动。”   苦情魔彼时困惑:“为什么?”   魔尊:“动了我们就要一起殉葬了。”   “那女修可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苦情魔对魔尊口中的女修有一点点的印象,只道是那个闯了兀臬山禁地一个月都还没破开阵法,反倒被禁地疯子吊打的凡人。   他的心里有点瞧不上那女修。   提起女修,魔尊的脑子像被揍傻了一样有点晕乎乎的,抓错了苦情魔问题里的重点,忍不住恨恨地说:“她可是出了名的暴力无情女!整个就一战斗狂魔。看上去挺正常一人,可打起架来,尤其是跟我们打架,整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女疯子。”   说这话时,苦情魔依稀记得魔尊他龇牙咧嘴,阴柔貌美的五官扭成一团,如同产生了幻痛一样。   他想,说不定魔尊真的曾被眼前女修揍成渣渣,喊过祖宗。   回到眼下,苦情魔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局。   若打过了女修,搞死了她,男修要疯,他们全员要亡。   可若打不过女修,搞不死她,只凭他一个也没办法拿下男修,任务失败,回去被妖王和魔尊骂死,也是要亡。   所以……不能再打下去了。   继续打下去只会是死局。   必须得让女修停手。   魔与魔之间自有一套联系手段。   得知了苦情魔的想法,被宁琅区区一个小女修激得摩拳擦掌的妖魔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上了他们最熟悉的那一套。   利爪的尖端抵在了单春棠的脖子上。   “不准反击,否则我就杀了她。”   比起被威胁的宁琅,先是单春棠气炸:“你个不要脸的,竟敢玩威胁?你有本事就杀了我。让我成为可恶师姐的把柄,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黑点!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   吼完,她竟是直直要往刀一样尖锐的利爪上撞去。   竹藏倒吸一口凉气。   被气得炸了头发,浑身青筋乍起。   他一瞬爆发出超强的爆发力,挣脱了控制了他的敌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单春棠的衣领,拽了回来,对着她的脸狂喷:“奶奶的你敢当着老子的面送死?!”   被喷了一脸口水的单春棠回喷,要报口水洗脸之仇:“那不然要怎么办?这些卑鄙无耻的家伙拿我们来威胁师姐,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竹藏:“不坐以待毙的方式就是自杀吗?!”   单春棠:“你说你是不是傻?他们既然要拿我们威胁师姐,那就肯定不会杀我们,没看到他刚刚把爪子收回去了吗?!”   竹藏:“他是被你吓的!不是真的没胆子杀你!”   竹藏知道身高连他的胸都没到的粉红鹦鹉肯定要喷回来,自己吼了个痛快后,便马上捂住了她的嘴,在所有妖魔对于他们若无旁人的来回互喷的震惊目光下,对高度寒说:“作为师兄,我们该做事了。”   高度寒苦笑。   这哪里是做事,分明就是要他陪着玩命。   但也确实是该玩命的。   帮不上师妹就算了,没道理还要成为她的累赘。   他想,要交给隐门长老们的报告书,也知道该怎么写了。   如果他还有命拿起笔的话。 第37章 四三 命都能给他。   宁琅杀疯了。   她的队友们也疯了。   为了不成为她的累赘, 让她被威胁,他们拼了命地在垂死挣扎。会用的术法招式全部搬了出来, 也战胜了内心,丢掉了名门正派的作风,阴险的手段全部拿了出来,就是想能抗久一点,不拖累宁琅。   尽管他们不清楚在东朔身上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摊子事,不懂为何他刚才比魔还要像魔,不明为什么这么多妖魔要杀了他,可既然是师妹要救的人, 他们定要搭一把手。   宁琅可是全隐门上下除了驼峰峰主重明天之外最嫉恶如仇, 恨不得杀光天下魔的人, 信她——准不会错!   但显然, 这一点上,他们错看了宁琅。   威胁不成反到激励出了三只拼命人, 苦情魔深感得不偿失,也悲观地意识到, 要想在今日杀了男修, 实在不太现实。   不久前男修暴走、力量失控使天地变色, 定惊动了修界,支援赶来,只是时间问题。   杀是杀不了了。   但,他们还有后手。   认清现实后, 苦情魔当机立断,喊出了暗号。   “不打了不打了!打不过,溜了溜了!”   宁琅一怔, 手上功夫却不减半分,该揍的妖魔照样揍,完全看不见有因敌人的撤退而欣喜,只想叫这些欺负东朔的狗东西有一个有去无回。   但她打了个空。   被她掐住脖子无情胖揍的魔须臾间便化作了一团黑烟,跟其他的魔疯狂逃离她的身边,仿佛宁琅就跟瘟疫似的,他们一个比一个溜得要快,像是再晚个几秒,就要连命都没有了。   被抛弃的大妖们和宁琅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彷徨之时,宁琅发现自己的左手动了。   是了。   动了。自己动的。   背离了她的想法,有自主性地动了。   宁琅的瞳孔猛地收缩。   一直以来她最担心的,可每每想起都觉得是无稽之谈的事情,发生了。   有了自主意识的左手——不,准确来说是栖息在宁琅左手手心的爱魔,朝着东朔露出了它的爪牙。   她拼命锤魔的时候,它一声不响,在旁看戏,装尸体,一定是为了积攒力量,说不定还暗中和苦情魔勾结了。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在此刻,东朔和宁琅被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刻,给予他致命一击。   爱魔确实不负仙器之名。   它散发出来的璀璨光辉已让周遭躲得远远的魔见之色变,仿佛只要被照到了,他们就会如角落的阴暗生物见了阳光,秒死。   爱魔展开了“域”。   “域”只囊括了东朔一人。   它的目标只有他。   见东朔的脚底突然现出一张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吞掉他,却被后者的阵图所挡,可浑身开始冒烟,皮肤传来“滋啦滋啦”的恐怖声响,宁琅终于再难维持一贯的平静冷淡,忍不住在心里爆粗。   奶奶的,这个混蛋!   宁琅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爱魔把东朔给蒸发了。   她攥紧右拳,拼尽全力地给左手砸了一拳。   她揪不出爱魔,只希望这种自毁的方式能有些效用。   所幸是有的。   被隔山打牛锤得眼冒金星的爱魔:“啊啊啊啊你干吗锤老子!”   见锤自己很有成效,宁琅一边继续猛锤,就是那种把自己的左手按在地上,右手像在打铁一样的那种锤,一边在心里冷漠地回应:“揍的就是你。”   没想到还能这么玩,快被揍傻了的爱魔崩溃,他试图说服宁琅住手。   爱魔:“没有要杀你男人,只是想封印他而已!”   宁琅:“滚。”   爱魔:“你不是一直想阻止你男人对无辜弱小动手?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封印了他,他不但能保下一条命,还能达成你的心愿!”   宁琅:“没听懂?让你滚。”   见宁琅一句话——别说一句话,连一个字眼都听不进去了,爱魔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也很清楚,这件事对宁琅而言,没有商量的余地。   今天,谁要动东朔,就是要跟她过不去。   别说杀掉他、封印他了,哪怕是动他一根头发,宁琅都要跟对方拼命。   不过——   宁琅不肯妥协,爱魔也不肯。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只要能成功封印那个大魔头,一切便会结束,让偏离正轨的世界回到原点。   思及此,爱魔只觉无数人的命运都系在自己的身上,硬是死命扛着宁琅的疯狂输出,继续针对东朔,争取一举将他封印,永绝后患。   见宁琅锤魔狠,锤自己更狠,一通下去,血流如注,卓府死寂一片,万脸懵逼,甚至也不爱和竹藏他们继续打下去了,专注看戏。   锤到精彩的时候,还能听到满堂喝彩。   “好拳!”   “精彩,不要停!”   “我狠狠魔自诩是个狠角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如今见了道友,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井底之蛙啊。”   但喊着喊着,他们发现不对劲。   血肉之中,一颗黑色的小珠子若隐若现。   这、这好像……有点糟?   爱魔:“喊,继续喊,接着鼓劲。反正等老子被她挖出去了,大家一起玩完。”   嘴上说得是狠话,爱魔终究不可能坐视事态发展。   见要被宁琅强拆,它连忙想通过血脉往其它地方转移。   它要转移到宁琅的脑袋里去!   它就不信她会锤自己的脑袋!   但爱魔也许等不到个答案了。   知它鬼祟心思,宁琅立马一个手刀截断爱魔动向,又念了锢咒限制它的行动,随即朝不远处扬声道:“春棠,给我剑。”   单春棠:“?”   单春棠:这可是我阿娘亲自给我寻的神兵,你之前还想折断它的,现在居然问我要剑?!   不——慢、等等!   师姐问她要剑是想做什么?难道……难道!   想到这里,她顿时惊了。   见单春棠瞠目结舌,对宁琅的话充耳不闻,没半点反应,竹藏顿时皱眉:“你不肯给?”   “不是肯不肯,是给了的话,师姐的手臂就真的要没了!”   竹藏默了一秒。   然后说:“给她。”   “师姐疯了你也跟着她疯了吗?!”   “不想给就直说,别拿我师妹疯没疯当借口!”   单春棠:“……”   好一个激将法。   但,她就是吃这种没什么水平的激将法!   于是一肚子气的单春棠恨恨掐诀,命令神兵——长剑飞花,为宁琅所用。   剑无法违背它的主人,只能是不情不愿地往曾经试图斩断自己的仇人那儿飞去。被宁琅握住的时候,更是刻意嘶鸣了一声,表现不满。   和单春棠猜得一样,宁琅索剑,确实是想断臂。   她阻止不了爱魔,最多是控在原处不让它动,没办法把它赶出身体,便打算采取暴力的强拆手段,哪怕是赔上这条手臂,她也要让它滚。   爱魔是仙器,只有单春棠手里是为神兵的剑,能与它抗衡。   当一握住长剑飞花,宁琅随即就挥剑斩向左臂。   她的表情很平淡,仿佛在做的并不是什么断臂豪举,而是剁砧板上的肉一样。   没关系的,医修师姐连那么长的肠子都能给她塞回肚子,如今不过是区区一条手臂,接起来肯定不在话下。   但如果真接不上就算了,反正剩一条手臂她也照样杀敌。   她说了,让它滚,它就必须得滚。   仙器与神兵相撞的瞬间,肉眼不可见的力量波动以宁琅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涌去。   感受到惊心动魄的势,势中又夹杂着爱魔对魔有绝对克性的力量,在场的所有妖魔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脑袋,蹲下了身,像是一个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在等待惩罚。   树木摧折垮塌,本就如浮萍飘零的建筑物被彻底移平,烟灰粉尘尽数被卷入了力量波之中,湮灭成无,绝对的力量扫平了一切。   感觉……要断。   断的却不是宁琅的左臂,更非爱魔,而是单春棠心爱的剑剑。   长剑飞花:“啊啊啊啊我是长剑,是细剑,是用来刺的不是用来劈砍的啊啊啊啊啊!你个魔鬼快放开我好可怕我要回棠棠那里!!”   感觉自己心爱的剑剑正在经历惨无人道的摧残,单春棠也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刚想掐诀召还,却被竹藏摁住。   竹藏:“没事,断就断了,断在师妹手里也算死得其所,我再给你去寻一把新的回来。”   单春棠:“死得其所你个大头鬼!寻把新的?上哪里找去?我家飞花可是神兵啊!!!”   竹藏:“神兵就神兵,我再找一把更好的给你不就行了?!”   单春棠:“那是我阿娘送给我的礼物啊!”   竹藏:“我是你师兄,俗话说长兄为父,所以我四舍五入也能算你半个阿爹!”   单春棠:“……”   她也想爆粗了。这个狗师兄,逼着她把心爱的剑剑给师姐用就算了,现在还要占她便宜,说要当她的爹!   另一边,见宁琅一击不成还想再来,刚刚花费了不少力量去和神兵抗衡的爱魔厉声尖叫。   爱魔:“你疯了!!!!!!”   宁琅挥剑,再下一击:“我没有。”   长剑飞花哇哇喊痛,爱魔也不得不在攻克东朔的同时抽出心神应付神兵,免得宁琅真的为了赶走它而把手臂给断了。   爱魔:“你还说没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在自断手臂!你想清楚了,反正老子是肯定不会妥协的,而你如果失去这条手臂的话,你的战斗力肯定大打折扣,以后就不能随心所欲地锤魔了!”   宁琅默了默,挥剑劈下第三击。   “手断了,便用脚。脚断了,便用头。反正我是体修,身体就是武器。”   爱魔:“他不值得!那个男人压根不值得你这么做,为他付出这么多!他不光骗了你,还骗了天下人,不仅骗了,还杀了,一遍又一遍地杀,他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修罗!”   宁琅扯了扯嘴角:“你说什么都好,反正今天,我容不得任何人任何存在伤了他。”   爱魔为她的态度而震惊:“你真的疯了。”   听到它语气的困惑、悚然,仿佛是为了给它解惑,宁琅又说了一遍,曾经对爱魔说过的话。   “因为你没有爱过一个人。”   在这关头,宁琅突然间记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最初为了能让东朔活下去而修了无情道的自己。想起了修了无情道之后,放眼人间十八州,只有东朔,是她唯一执念。   曾经让她无比纠结的事情都有了答案,也彻底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和感情。   宁琅的目光略微抬了抬,望向不远处正和苦情魔、自己的心魔与魔性、爱魔相对抗的东朔,和他含痛的眼眸撞上视线,看到他想帮她却动不得的苦楚,宁琅微微笑了笑,苍白而干裂的唇轻启,以跟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声色,轻声漫语。   “别说一条手臂了。”   “我的命都能给他。” 第38章 四四 她只要他活着。   听宁琅嘴里又是在说什么爱不爱的, 还说什么连命都能给那个臭男人,爱魔差点没被气死。   如果它有人形, 此刻一定拼命戳着宁琅的眉心,对她恨铁不成钢地痛骂:“不成器的东西!你生命中就只有那个大魔头了?为了他连命都能不要,你这样怎么担得起天道委托给你的重任?!”   先前爱魔嘲笑她、挖苦她的时候,宁琅的反应一直很平淡,可此刻,当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动作陡然一顿。   因为它提了“天道”。   ——天道。   当这个有点陌生的,又分外熟悉的字眼跳入宁琅的脑袋时,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为什么爱魔重生了, 而且还是满级重生。   一切大概是天道在从中作梗。   也许不光是爱魔的满级重生, 她的重生、东朔的重生, 甚至于妖王或者魔尊的重生, 发生在兀臬山上的魔袭,此刻被上千妖魔围攻, 全部与它脱不了干系。   除了它,没有任何存在能操纵法则, 让时光回溯, 使一切重头再来。   可它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杀掉东朔吗?   宁琅:“是天道……暗示你杀死东朔?”   爱魔:“不是暗示, 是本该就这么做!只有他死了,一切才会回归正轨!”   这么看来,天道的目的果真是想杀死东朔了。   要杀他的原因,宁琅也能猜到。   东朔很强, 绝对比魔尊还要强。强不是问题,但问题是他是一只魔。按他的实力,假使没有束缚和牵制, 他想要灭世,轻而易举。如此可视作三界之敌的存在,天道自然无法容他,要想尽办法消除他。   宁琅不知的是,她想对了大半,却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仅仅是过强,成不了天道将东朔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理由。否则的话,当初的魔尊也会是天道用尽手段围剿的对象。   天道要灭一个存在,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颠覆了它的原则,世界的法则。   可宁琅不知,也没有功夫给她深思了,她忽而意识到,若她要在今日保下东朔,便是与天道作对。   宁琅没有跟天道作过对。   它说她是命定之子,是拯救天下、搞死魔尊的不二人选时,她认了,也信了,还背负上了使命,拼了命地去努力,成为了预言中的样子,搞死了魔尊,拯救了天下。   却因此失去了生命,还让她的心上人受尽了苦楚,日日活在悲痛当中,落得眼下疯了一半的状态。   她救了天下人,却负了他,欠了他。   如今,重来一回,她该把这欠下的给还上。   与天道为敌,是吗?   那便与它为敌就是。   宁琅再一次举起了长剑飞花。   剑的尖端,指向了天。   “今天,没有人、没有妖魔能取他的命。哪怕是天要收他的命,也不行。”   宁琅不懂用剑。   对她来说,再好的神兵跟切肉剁骨用的大砍刀差不了多少,于是此时,飞花一把偏细长的剑,竟是生生给她挥出了使宽剑屠魔时的慑人气势,一时之间,竟是有了剑意。   单春棠使剑时,剑意从剑,随飞花之名,一刺一挑时皆可见漫天粉红色的海棠花,美而浪漫,伤人取命在叶隙花间。   宁琅使剑,剑意从人,随她心之所向,影射的是她的心境。此时毅然决然地挥斩之际,所有人竟是从灰蒙阴暗的空中看到了淅沥血雨,瞧见了无边大地上血肉白骨堆积成山。   千里之地,尽是恶人的头颅,妖魔的尸骨。   是前世那些年,许多年,宁琅在世俗界风里来雨里去,在一次次殊死搏斗的恶斗当中,杀掉的恶妖凶魔。   陡然间,回想起片刻之前男修被魔性所控,一瞬之间仿佛要毁天灭地的景象,再跟现在比比,竟是不知谁更可怕。   众人因剑意之景怔愣之际,宁琅动作并不停。   拼着要一击断臂的决心,声落,剑动。   “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爱魔:“!!!”   爱魔:“疯子!!”   爱魔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料到事态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它眼中的宁琅是正道之光,是人心所向,是正义的至高点,可、可如今,却因一个大魔头而执迷不悟,甚至要断臂!   爱魔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自断左臂。   宁琅是它今世的主人。   再这样下去,它便是叛主,将成为遭万人唾弃的魔器。除非它主动切断和宁琅之间的联系,成为无主之物。   可它不愿。   它不怕再寻不到新的主人,它只怕再遇不到宁琅。   它本非仙器,不过是区区法器,是凡品中的凡品。   是因为遇见了宁琅,才被她养出了灵识,又和她一起,一步一步地成长、蜕变,才成了修界的至宝,让无数魔闻之色变的大杀器。   尽管她现在百般嫌弃它,因为臭男人而和它反目成仇,甚至还给它改了“爱魔”这个可以吐槽个三天三夜的名字,可它仍是不想切断和她之间的缘分。   它有过很多任主人,可真正装在心里面的,铭记着的,始终是最初的那一个。如今好不容易再遇上了她,它只想跟随她。   想和她走到最后。   想把那些年,宁琅没有听不到的,不知道的,喜怒哀乐,成败的得意与失意,全部和她分享。   于是,当长剑飞花距离左臂还有一寸之时,爱魔妥协了,它退了,如宁琅所愿,滚出了她的身体,咕噜咕噜掉在了地上。   长剑飞花:“太好了,我不用断了!!”   单春棠:“呜呜呜我的剑剑太苦了,能保住真的是太好了!”   爱魔的退让并非一切的终点。   见差点逼得她自断一臂的黑色小珠子现身,对东朔的攻击却不停,宁琅松开长剑,挥拳砸去,想彻底制服它,叫它安安分分,再也翻不出一点浪花。   却遭到了阻止。   “住手——!!否则他们就没命了!”   哪怕宁琅还未拧头去看,也心知发生了何事,不由心道:终究还是来了。   那些妖魔准备的人质,在此刻,终于被他们派上了用场,押上了断头台。   他们拿全城的生命要挟她。   他们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施以鞭笞、棒棍,让他们放声哭喊。   “快点哭!求饶!求求她救救你们。”   一群被押上最前线的普通人惨白着张脸,在死亡的威胁下,不得不开始鬼哭狼嚎。   “求求女神仙救救——”   话没说完,只见数道血光飞溅,眨眼便是人头落地。   动手的妖魔手呈喇叭状,抵在耳边,摇头啧啧道:“声音太小,不够凄怆,怎么能感动得了她?”末了,朝后方招招手,示意:“下一批。”   隐门弟子岂能容忍?!   竹藏、单春棠、高度寒怒发冲冠,齐齐动身,想抢在妖魔杀人之前,将被殃及的无辜百姓救下。   见他们为救人而浴血奋战,宁琅的双手颤了一瞬,心有了触动,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本来也该是这样的。   她的道是救无辜弱小,救天下人。   而她要救的人,就在眼前。   她却仍在攻击爱魔,阻止它封印东朔,让无数可怜人,因她而死。   余光每瞄到一个无辜的人因她而被杀,卓府里每少一个生息,宁琅的修为便倒退一点,心上的破绽更阔了一分。   到了最后,她不得不停下了。   好不容易得了喘息的功夫,地上的爱魔抓紧时间劝说,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仿佛在为宁琅损失的修为而心痛:“求求你了,不要再这样了,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只是封印他,不会取他性命的!”   宁琅根本不信。   也不敢信。   她无法承担要是因为错信了别人一次,而造就了永远无法挽回的结果。   于是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她只转首望向单方面屠戮的悲惨处刑台。   她看到同门师兄妹在拼死救人,又听到哭喊声一片,说着求求仙人救命的话。   宁琅心里全是说不出来的滋味,难受得要命,闭了闭发烫的眼睛,再睁眼后,望向东朔。   他也不好,状态很差。   咳出的血污染红了干白的唇,身上魔纹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秒会失去理智,再度失控,彻底沦为只识杀戮的疯魔。   比妖王魔尊、无数修真界大能都要强的他却偏偏敌不过自己的心魔、自己的情伤,每日每夜地为它所困,为它而痛苦。   坦白说,得知了东朔是魔之后,宁琅也曾很担忧过,担心有朝一日,东朔会和其他人,共置同一天平上。   但眼下,真到了这个时刻,宁琅顿悟了。   她觉得过往的忧虑和心烦全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是庸人自扰。   没有任何存在能动摇他在她心里的分量。   全天下加起来,也不能。   没有任何人能要求她,以心上人的生命,为她的大道铺路,让正道之光继续闪耀下去。   哪怕是天道,也不行。   于兀臬山慧峰之上,宁琅曾经迈出两步。   一步入道,引气入道。   再是一步,破知微境,登合一境巅峰。   相仿的一幕在此地重演。   当时,宁琅走向的是八臂巨猿、隐门子弟、她心中的天下人。   如今,她背道而驰,只走向东朔一人。   她只迈出了一步。   仅是一步。   只这一步,她便修为散尽,灵力尽失,昔日为入道而耗费的所有心力努力,全数前功尽弃,回到原点。   兜兜转转了一圈,她又是凡人了。   这一刻,比起失去修为之痛,宁琅最先是忍不住地想,要是兀臬山禁地里的疯子们知晓了,不知会不会气得直接生出多一个心魔。   想到这里,宁琅笑出了声。   她不悔,甚至觉得很轻松,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迷迷糊糊活了这么多年,修了这么多年道,不会有比此时此刻更清晰的时刻了,她无比清楚自己的目标,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东朔活着。   不想他死,想护住他。   妖魔要杀他,她就杀了妖魔。   天道要杀他,她就逆了天道。   她所修之道拦了她,她便弃了她的道。   她只要他活着。 第39章 四五 是该好起来了。   宁琅一朝成了凡人的事情, 几乎是卓府里的所有人都感知到了。   方才那些被宁琅揍得鬼哭狼嚎的魔见她摇身一变,成了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纷纷一瞬瞪大了眼睛,目露红光,嘴角咧出邪恶微笑,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地雄起,摩拳擦掌,心想这是报仇的好时机了。   于是呼朋引伴,仿佛一群被仇恨懵逼了双眼的野人在一边锤胸,一边高举石矛,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快杀了她!”   “搞她, 教她老实做人!让她后悔把我们揍成猪头!”   苦情魔脸色一变, 惊呼:“等等——”   这堆傻子!!他们怕不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个大疯子!虽然他现在被压制, 那是因为有那女修压着, 要是女修出了什么差池,男修指不定又要成疯魔!   不过, 哪怕有时间让苦情魔说出这番心里话,被复仇之火点燃的二愣子们大概也不会有所改变。   他们可是魔!   要是守着那么多规矩, 怕这怕那的, 他们压根不会成魔。魔是无所顾忌的, 是不顾后果的,是想干嘛就干嘛的自由存在!男修他们确实搞不过,等杀死女修——哦不,现在是凡人小妹妹, 赶快逃跑不就好了?   弟兄们冲!   搞她!   果不其然。   吃够了教训的苦情魔完美地预见会发生的事情。   东朔再度被魔性所控,失了理智,顷刻间成了要毁天灭地的疯魔。   觉他要大开杀戒, 毁了全城,爱魔马上加强了攻势,想要强硬将他拿下!   可力还没发出去,就灭了。   因为东朔身边多了一个人。   多了宁琅。   人人对他避之不及,她却一意孤行地走近了他。   想到宁琅或被卷入“域”中,爱魔忙不迭地收了力,生怕晚了一步,这个经常性面无表情发疯的女人会视它的“域”为无物,被它误伤。   和爱魔一同收力的,是东朔。   前一秒还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的他,找回了人的生气。   因为宁琅抱住了他。   抢在宁琅被自己的魔息所伤之前,东朔恢复了些许神志,全靠本能地将残暴的力量收拢,全部压在体内,再不能到外边放肆,犹如一眨眼从地底冒出的、要焚天的火舌被一脚踩回了地底。   可火只是被压回去了。   火种尚在,并没有消失。   东朔勉强回过了神。   视界依然朦胧,重影憧憧,但离他最近的宁琅却是天地之间最清晰的存在。   他下意识地问:“没受伤——”   话没说完,东朔的声音就直直断了。   他扶住宁琅的手臂,只觉掌间一片滑腻,还有些粘,不仅是他的血,更多是她的。   看着宁琅,见她惨状,东朔也没办法再开口,形如刺卡在了喉咙,上下不能,梗塞难言。又怪罪不得宁琅,便把气,顺带着把在血脉里横冲直撞的狂暴力量全部撒在了那些没有长眼的二愣子身上。   宁琅知他心绪,遂泰然自若地笑笑,仿佛全部不是些什么大事,身上的伤是隔日便能好的小事情。   “不是致命伤,虽然看着惨了点,但都是能治好的。”   东朔:“可你的……修为?”   他竟是在宁琅的身上感受不到分毫的灵力,恍然眨眼间的功夫过去,她又是个凡人了。   东朔不敢信,一开始只以为是想岔了,可再是细细一探,他发现她确然失去了全部修为,虽不至于再是凡人的肉/体凡胎,但……也相差无几。   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会在几息之间成了这样?!   心急之时,当撞上宁琅泰然的目光,东朔顿悟,心随之揪了起来。   是因为他。   是因为他的过错。   阿宁一直以来那么努力,为了修炼为了变强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可如今,却是由于他的错而……失去了她珍视且向往的力量。   东朔自责到了极点。   见他难受,宁琅用右肘撞了撞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要误会了。”   “路是我自己选的,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修为没有就没有了,凡人就凡人吧,之后再慢慢修行便是。”   宁琅:“修为什么的,道什么的,说真的,没有就没有了。我不怕受伤,也不怕丢掉这条命,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所以,东朔——”宁琅顿了顿,后嘴角扬起,莞尔而笑,“快好起来吧。”   东朔怔住。   他陷进了宁琅的笑容里,她的话语里,一时之间出不来。忘了回应,忘了别人,忘了想取他的命、她的命,不知死活的魔,眼里只剩下她。   他忘了,后备役爱魔只能挑起大梁,展现出雷霆手段御敌。   一边退敌,爱魔一边觉得有点怪怪的,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想了想,它恍然大悟。   它不是来杀死这个狗男人的吗?!怎么现在反而在保护他?!   爱魔:“老子为你出生入死,你却当着我的面和我要杀的人谈情说爱?不允许,不可以,不能够!这太过分了!!”   宁琅已经很擅长无视它的心声了。   确认了眼下安全无虞,宁琅轻轻呼出一口气,缓解身上的疼痛,接着右手抚上东朔脸侧,放柔了声线,说:“往日我百般拒绝你,给你冷脸不过是因为修了无情道,今世我已经不修了,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嘴上念叨着的人全都是你,也只有你。阿朔,你的心魔的存在毫无意义。”   爱魔总说她被爱情冲毁了头脑,蒙蔽了双眼。   现在想想,确实如此。   她明明知道他干了些多坏的坏事,有些根本无法弥补、挽回。   她知道,可对他的感情却无法因此而泯灭。   她没办法和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甚至于哪怕成了魔也一心爱护她的心上人刀剑相向。   她做不到。   她不过是一个没办法大义灭亲,自私的小人物罢了。   这一刻,宁琅觉得自己能理解医修师姐的心情了。   为何会在疯子师叔半堕魔后,依然记挂着他,甚至立下要救天下人替他赎罪的豪言壮举。   因为不愿放手,不愿忘怀,不愿和他成为擦肩而过的路人,不愿与他背道而驰。   却又没办法自私到最彻底的地步,无法放弃对心上人的感情,又不想愧对自己的道,所以每日兢兢业业,努力前进,拼尽最大努力,想搏一个能有他的未来。   宁琅也要搏一搏了。   但在那之前,她更希望东朔能先好起来。   宁琅将脸埋进他的胸口,毫无防备的,不怕也无惧眼下近似凡人的躯体被东朔的魔息所伤。   东朔自没有辜负她。   当两人的距离重新变得亲密,他的身体一紧,瞬间僵硬,死死控制着血脉里的魔息,不让它们泄露出一星半点。   竭力自控之时,只听宁琅道:“阿朔,你是坚不可摧的。情伤、心魔什么的,都是不该存在的东西。你伤了这么久,也该要好起来了。”   “为了我,请战胜它们吧。”   老实说,宁琅很早以前就觉得,对一只魔进行话疗是毫无意义的。   从兀臬山禁地疯子小师叔那一次的经验,宁琅对这一点有了更深的认识。   可如今想想,之所以半点用都没有,不过是她对于那些已经泯灭了人性,几乎什么都不在乎了的魔,或半魔而言,什么都不是,她说什么,她做什么,他们压根都不在乎,无关痛痒。   就像是一颗石子掉进水里,泛起三两圈涟漪,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东朔不是。   他很在乎她,她甚至是他心魔之因。   所以宁琅愿意信一次。   因为是东朔。   因为他一定会努力不让她失望。   他没有让她失望。   宁琅说的话,他一定听进了耳里,听到了心里。   哪怕宁琅现下只是一介凡人,也能隐约察觉到在他血脉里兴风作浪的魔息一点一点地平稳下来,重归安定,不能再一瞬把他变成疯魔一样恐怖的存在了。   宁琅看不见他的心。   却依稀觉得,那里的伤口正渐渐变好,愈合,因为她的存在,变得充实圆满,心魔不再能栖。   她眼中的东朔找回了往日的模样,虽身上挂满血污,却不显狼狈,一派清风霁月,朗朗君子的样貌,与片刻之前大相径庭。   像是因正望着光,所以他的目光也随之透出温柔暖意。   他说:“阿宁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又笑道:“是该好起来了。”   宁琅也随他笑了。   假如是浪漫的爱情故事,事情到这里便也结束了。   纵不知前路如何,故事里的女主角终究凭一己之力挽回了心上人,是一个还算美好的小结局。   可所谓人生,总是充满了……一些变数。   东朔的心魔消失了。   可宁琅心上的破绽还在。   她知道东朔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也依然走向他,甚至弃了所修的大道,这心结,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开的。   只要心结一日不解,她心上的破绽,便存在一日。   于是,当苦情魔意识到自己再无藏身之地之时,抢在被东朔碾压成渣渣前,他逃到了距离东朔最近的宁琅的心上。   宁琅此刻不过是凡人,难以抵抗苦情魔,便只能由他控制了身体,像是曾经的凡人宿主卓真一样。   苦情魔深知今日大势已去,再挣扎下去只会落得一个全灭的结局,他半点反抗的心里也没有,打开荒界的门就想逃。   也幸亏他没有迟疑,再晚上半步,他就要尸骨无存了。   而和苦情魔一同被吞入黑暗之前,宁琅只来得及留下三句短话。   “等我回来。”   “救他们。”   “不要伤人。” 第40章 四六 那大魔头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呼……呼……”   宁琅大口喘息着。   她瘫坐在地面, 右手掌心按地,撑住疲软的身体, 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从额角掉下,看上去很狼狈。   宁琅很少会这么狼狈。   哪怕是挥剑断臂的时候,她也是一贯的冷静平淡,可在跨界的瞬间,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烂碾碎的碾压感袭来,她硬是用意志力去抗,才在跨界之后保持住了清醒,没有落入不省人事的状态。   至于一开始侥幸控制住她身体的苦情魔?   那个没什么用的垃圾魔在跨界的那一瞬间就晕了。   勉强缓过来了,能坐直身体了, 宁琅靠摸索寻到了能靠的地方, 靠着, 手背抹了抹眼, 观察四周,想看看现在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苦情魔, 究竟把她拐到哪里去了。   她之前认为苦情魔打开的是连接荒界的门,但现下看来, 不太像是。   因为荒界不该有这么多的凡人。   不止有宁琅, 周遭还有许多凡人。   他们和她一样, 背靠断垣坐在地上,甚至平趴在地上,背脊看不出有起伏,一动不动的, 像是已经没有了生息。   大多是死人。   至于侥幸活着的人,命还在,但看眼睛, 却也像是已经死了的样子。   身体能动后,宁琅起了身,往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走去。   一路皆是残垣断壁之景,一路尸横遍野,太多了,来不及下葬,也无人可帮他们入土。   宁琅越是走,越是看,便越觉得自己像是流落到世俗界受战火摧残的某地。   但此刻依然从周身传来的、形如被狠狠碾压过的、跨界时的痛楚在提醒她,这里不是世俗界。   不是人界,不是荒界,不是神界。也绝非幻象,秘境。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她来到了第四界。   只凭区区一个苦情魔,就是那只直到现在还在晕的没用魔,可没有打开第四界大门的本领。   如果不是误打误撞的话,那只能是有其它力量在旁干扰了。   宁琅陡然停下来脚步。   对着前方没有人的空气,问:“是你搞得鬼吗?”   没有回应。   见自己问了个寂寞,宁琅默了默,在像是要放弃的前一秒突然攥紧了右手,握成了拳头,没有任何预兆地就挥拳砸向一旁的石墙。   她现在是凡人了,这一拳下去,石墙可能会毁,右手也一定会伤。   当拳头距离石墙还有半指之距时,气急败坏的声音宁琅脑海里响起。   爱魔:“你怎么又这样!!”   把装死的东西逼出来了,宁琅瞬间收力,在半空完美地停下了直拳,只余过强劲的拳风掀起粉尘刷刷掉落。   一次两次皆以暴力手段相逼的宁琅不打算反省。   她的视线扫过自己的右手。   方才苦情魔控制着她一起跑路的时候,东朔想拦,没有拦住,想同去,也没有成,反倒是牛皮糖爱魔跟了上来,还又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想到这个之前伤了她心上人,现在肯定还没有放弃,以后绝对还要继续怂恿她往东朔身上戳刀子的牛皮糖就藏在她右手里,宁琅有点烦躁。   连掉落到第四界是不是它搞得鬼也不想问了,只想把危险的隐患拔除。   宁琅:“出去。”   爱魔:“……”   爱魔:“你把老子逼出来就是让老子滚的吗?!”   “本来不是的,现在是了。”   爱魔气得该死。   不光/气,还特别委屈。   委屈宝宝爱魔不说话了,试图用沉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能让那个无情的女人网开一面,不要把自己赶走。   然而:“听不懂我的话吗?”   爱魔喷泪:“我、我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它除魔,它有错吗?!而且它不是在她喊停的时候就停手了吗!   宁琅:“你什么都没有错。”   这话是真心的。   世上没有那么多错错对对,只不过他们立场有别,所以她容不下它,仅此而已。   宁琅:“我知道你是仙器,很了不起,也很厉害,很受欢迎,大把人争着抢着想做你的主人。所以你走吧。”   爱魔本来一边听,一边暗暗点头,心道宁琅终于认识到了它的价值。   就快要飘起来的时候,听到宁琅突然停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太对,不料,最后一句话竟是直接把它打入地狱。   她让它走。   她不要它了。   爱魔慌神了:“我……我走去哪啊?”   宁琅:“去哪里都可以,随你。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杀东朔,你可以去跟个厉害的修士,再来杀他。”   经卓府一役后,爱魔算是彻底清楚了,清楚宁琅对那个大魔头是个什么态度了。   哪怕她自己要没命要拼命,也绝不肯让旁人动了他,眼下说什么让它去找个厉害帮手再来杀大魔头,定有后话。   果然,宁琅换了口气后,接着道:“但杀他就是与我为敌。再见时,我不会再顾及你我情谊,再留手了。”   爱魔好伤心。   它直冒眼泪水。   可心觉是宁琅错了的它不肯服软,只一边喷泪,一边硬起语气回杠:“留个屁的留手,你现在根本打不过老子!”   宁琅承认得坦率:“对,我打不过。”   爱魔:“没有我你都不一定能在这里活下去,所以……”   宁琅打断了它的话:“你走吧。”   爱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它快气死了!!!   爱魔:“老子告诉你,你别想赶老子走,老子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宁琅:“你想跟着我也随便你,但现在,出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爱魔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仙器,和那些癞皮狗牛皮糖不一样。   于是它忍住了泪水,果断地离开了不要它的主人,但一个“不小心”就掉进了宁琅的芥子袋里,和那些癞皮狗牛皮糖不一样地跟上了宁琅。   赶走了爱魔,宁琅暂且了却一桩心事。   她知道它一声不吭地,像是在生闷气一样地回到了芥子袋里,没有理会,继续前行,想着赶快寻找离开此地的渠道,回到人间,去找东朔。   她就怕自己一不在,东朔又得疯。   沿途,宁琅向不少生还者打听消息。   可他们像是看不到她一样,哪怕听到了她,看到了她,下一秒眼神就失了焦,恍然眼前是一团空气,没有宁琅这个人。   宁琅心觉古怪,但因此地是连古籍上也仅有寥寥两三笔记载的第四界,没有深究。   被当成透明人的情况,在宁琅撞见一个小修士的时候出现了变化。   见到宁琅,他惊呼:“天啊,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还到处跑?”   他看得见她。   宁琅不由细细打量起跟前的小修士。   她不曾见过他。   看他穿着,似是某宗门的内门弟子。他脸白唇红,面露正气,比宁琅矮了个脑袋,看上去年纪尚小,青葱小少年一名。   感觉不到对方有恶意,宁琅顺从地被小修士带到了一处人间的医馆。   小修士:“劳驾大夫给她治治!”   医馆的大夫抽空瞥了宁琅一眼,然后说:“她就断了根手臂,还能动,不着急。”   宁琅觉着,跟医馆里的人一比,她这种伤势确实是不着急的。   正如大夫所言,她不过手臂要断,可她脚旁躺着的这些人,他们一个个看上去是都要没命的样子了。   宁琅不急,便拉住小修士,先向他打听:“请问道友此地是何处?”   “此地为鹤州。”小修士答,听宁琅叫他道友,他不禁问:“难道说你也是修士?”   也不怪他如此问。   宁琅眼下/体内半点灵力也无,和地道凡人差不了多少。   于是她点点头。   宁琅的颔首让小修士的双目中同时流露出哀色和恨色:“你也是被那魔头所害?!”   宁琅蹙眉:“魔头……?你指的,可是魔尊?”   小修士对于宁琅的孤陋寡闻相当震惊。   便给她解释起来:“我口中的魔头并非魔尊。魔尊在多年以前就死了,他们是两个人。”撇开两者关系后,小修士声色中平添恨意:“那魔头虽非魔尊,却比魔尊更可恶!更可恨!他已经了毁了世俗界三州,又接连灭了好几宗门。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宁琅发蒙。   宁琅:“你是说,他一个人毁了世俗界三州,一个人灭了……好几宗门?”   小修士点头。   宁琅的第一个反应,只觉他口中描述的人,是东朔。   倘若身死的魔尊,是她自爆元神同归于尽的那一个,那眼下,此地,大抵是她前世死后的时间段了。   东朔,会是小修士口中的魔头吗?   宁琅突然紧张起来。   咽下一口唾沫,接着问:“道友可知……那魔头姓甚名谁?”   小修士摇头。   宁琅:“可知长相?”   小修士继续摇头。   宁琅:“那道友可还知道些有关这魔头的消息?”   这回的答案总算是肯定了。   小修士:“我猜他近日会现身于天府。”   宁琅:“怎么说?”   小修士:“禅音谷刚传来噩耗。距离禅音谷最近的宗门,便是天府。”   于是宁琅决定了。   她要去天府。   天府一程路途遥远。   要是宁琅用自己的两条腿走着去,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见到大魔头的。   所幸小修士也要去天府,便搭了他的顺风飞剑。 第41章 四七 即使是天道,也逼不了她。……   事不宜迟, 小修士在凡人大夫的远程指导下,帮着宁琅初步处理了左臂的臂伤后, 两人便登上飞剑,一路往天府直去。   期间,一直尾随宁琅的爱魔偷偷跑出来过一次。   它虽然离开了宁琅,可她依然能听见它的心声。   爱魔:“这里……是第四界,不是幻境。”   宁琅:“我知道。”   爱魔:“你的手要是就再不治真的会废的。”   宁琅:“眼下也没人能给我治。先去天府。”   爱魔:“……”   爱魔:“对不起。”   听到它声音里的哭腔,宁琅没有做声。   至于那个没什么用的苦情魔则一直没有音讯,不知道是昏到现在,还是在装死,找机会跑路。   前往天府的路上, 宁琅顺道向小修士打听消息。   宁琅眼中的第四界, 是小修士眼里的真实世界, 是经历过修士与魔尊大战后第七个年头。   最后一役中, 魔尊身死,修界中流砥柱隐门崟泽元君陨落, 一同魂归九泉还有无数修界大能,魔族的强者也没了大半, 再也翻不起浪花。   照理来说, 作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人间该是要太平上一段时间了。   可不料,最终一战的七年之后,没有半点征兆地,比魔尊更恶的大魔头横空出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世俗界被连下三州,生灵涂炭,战火纷飞。   世俗界三州被毁尽后, 早在七年前人魔之战中元气大伤的修界重整旗鼓,替世除害,想以杀止杀,阻止魔头步伐。   不曾想到,去者,皆铩羽,无归。   人去了,连尸骨都归不了乡。   倘若崟泽元君尚在,还能搏上一搏,可元君已故,放眼凡间,竟无一人是他一人对手。   莫说凡间,即使统领荒界半壁江山的妖王也不敌他。   不算作壁上观的神界里的那些神仙们,他几乎已是世间最强。   关于这威风丧胆的大魔头,没有有关他的详细情报,因见过他的,具都死了。正因此,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他在想什么。   他像是为杀而杀。   杀到世间再无活人为止。   听完小修士讲述后,宁琅久久不能回神。   她之前觉得那大魔头就是东朔。   如今却突然不敢确信。   缄默良久,她向小修士询问有关“岑度真君”的事情。   岑度真君是东朔的道号,小修士口中一直提到的崟泽元君则是宁琅。   宁琅的道号是旁人给取的,她那时已是修界大能,为表敬意,不好直呼其名,便有了道号尊称,崟泽二字,取自“至高的光辉”之意,又顺带着和岑度真君凑了个情侣名。   而宁琅从小修士那儿得到的回应是:“崟泽元君陨落后,真君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回了世俗界的济世宗里,守着亡妻的遗物,日夜与酒相伴,醉生梦死,活在爱人仍在的梦里。也有人说……”   宁琅:“说什么?”   小修士:“他走南闯北,寻遍各大秘境古迹,只为求得复活崟泽元君的法子。”   宁琅愣了愣,一直揪着的心传来痛感:“自爆元神……连轮回转世也没有了,又怎么能复活?”   小修士:“是啊,他真傻。明知没有,却还是要去找。”   宁琅抿了抿唇,接不上话,只觉心乱如麻,乱糟糟的,尽是些让人难受的情绪在作祟。   ……   赶在大魔头现身之前,他们赶到了天府。   不光小修士觉得天府是魔头下一个袭击的地点,天府的府主、门主、长老们全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严阵以待,甚至请了最近的,关系好的宗门作援手,共同抵御人间之敌。   天府戒备森严。   小修士和宁琅还没迈入天府地界,便有一队巡逻弟子从天而降,摆着张如临大敌的脸问清他们来历后,一句“天府近期谢客”把他们赶走了。   宁琅是要等着见那大魔头的,自然不愿走。小修士则是奉宗门之名前来打探大魔头的情报的,如今什么都没得着,不能空手而归。   于是两人便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静静地等大魔头造访。   没有等太久。   当天上月牙的最后一块边角被乌云彻底吞了进去,大魔头现身了。   因为隔得太远了,宁琅没有看到大魔头的身影,可即使是隔了这么远,宁琅也遥遥地望见了天府的惨状,看见因敌袭而一瞬照亮半边天的术法光影,看见一霎惊天动地的刀光剑芒,也看见血光飞溅,听见生命最后的悲鸣。   从有到无。   从士气冲天到死气沉沉。   夜色重归平静,月牙露了出来,寡白月光照亮天府尸山血海,恍然世间蓦地多出了一个无人之境。   宁琅等了半日。   而天府灭门,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结束了。   别说天府范围内,以天府为中心方圆数百公里内,也没有半个活人的踪迹。   天府惊变吓到了小修士。   他想的却不是逃:“我、我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宁琅沉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答了声好的。   于是两人御剑到了天府内。   天府里的修士一定是死光了。   哪怕他们都走到天府重地了,也不见有个人影出来拦一拦他们。   小修士引宁琅在天府内行走,似在找活人,看看有没有能再抢救一下的人。   宁琅不多言,随他走,便也将四周景象,全部收入眼底。   四个字冒出脑海。   “惨绝人寰”   根本上不上是迎敌了。   只能说是大家聚在一块垂死挣扎,然后等待被碾压屠杀。   没有一个人是死得有尊严的。   而宁琅知道的,能以一敌千敌万的人,只有一个。   当记忆里的那道清瘦身影浮现,又记起了他清隽面容,清亮双眼,宁琅突然停下了脚步,问前面的小修士:“你让我来第四界,是为了让我看这些的吗?”   小修士定不是小修士。   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细细想来,宁琅只觉得自己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带她去人间医馆看凡人惨状,凭三言两语就拐她来了天府,看声名赫赫的名门正派被大魔头灭门,看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修界众人惨死,死不得其所。   最让宁琅起疑的是,目击大魔头灭门惨剧的他和她居然还活着。   尽管他们离天府有一段距离了,但假如魔头真是东朔,她一个外来者便也罢了,他没有道理察觉不到小修士的踪迹。   他是阵修。   为人时已强到没边,成魔后定更甚。   阵图一展。   万里疆土,尽收于眼下。   没有道理会错放小修士一人。   思及此,宁琅隐隐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此时,当宁琅打开天窗说亮话,小修士也不再隐着瞒着。   他佯装在搜索幸存者的身影陡然一滞。   接着,宁琅见他慢慢挺直了背脊,然后回过了身,与宁琅对视。   小修士的脸仍是那张青葱小少年的脸,此时却乍然失了表情,变得违和怪异起来。   尤其一双眼睛,第一眼只觉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沉静无波澜,第二眼,又形如在狭窄黑暗的巨洞里突然窥见烈日高阳,三千世界一瞬从眼中掠影而过,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应了宁琅的话:“是啊,因为你没有看过。”   宁琅定了定心神,平静回问:“如今我看到了,然后呢?”   小修士:“这不应该是要问你吗?”   停了一秒,他歪过脑袋,面无表情地问她:“你觉得,然后呢?”   这不是个太难理解的暗示。   听懂了对方话里玄机,宁琅坦率干脆地答:“我杀不了他。”   “我会帮你。”   宁琅却只重复:“我,杀不了他。”   小修士明白了。   宁琅口中的“杀不了”说的不是欠缺武力,而是她压根就不愿意杀他。   大概是拟出了人类的身体,也得到了人类的情绪,此时此刻,小修士只觉很失望,失望透顶。   伴随他情绪的起伏,风骤然大了,灭了余火,天也渐渐阴了,月牙重新隐回了云层的后面,天地无光,唯独小修士的一双眼有莹莹幽光。   小修士:“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杀光天下人毁了三界吗?我可以承诺你,让他拥有轮回,而非泯灭。让你们结缘,永生永世。”   连思考的功夫都不需要,宁琅的答案只有一个:“我杀不了他。你另寻他人帮你吧。”   平静冷淡地说完,像是不想再和小修士浪费口水,也仿佛看不见天地之间的异变似的,宁琅转身就想要走。   小修士的话音随着呼啸的风从背后刮来。   “没有人能杀他了,只有你。”   “魔尊不能,妖王不能,修界大能不能,全天下,只有你能杀了他。”   听到这话,宁琅不由笑了。   她想起了东朔前世占的那一卦,那卦象说,她是天道钦点之人,命定之人,只有她能搞死魔尊,力挽狂澜,救天下于大劫之中。   宁琅笑出了声。   她回过身,下颚微抬,目光随之压下,显现出几分不羁,几分狂妄。   混着血腥味的风吹起她的发梢,她的衣摆,她却不为所动,仿佛风能眨眼间化作罡风将她搅碎,沉沉的天要塌下来把她压倒,她也不会动摇上一星半点。   宁琅三问小修士。   “你又要再一次把拯救全天下的重担强行压在我身上吗?”   “第一次逼疯了我心上人,第二次想直接搞死他?”   “只有我能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了吗?”   小修士沉默。   他沉默也好,积极跳起来跟她辩驳也罢,无论如何,说得过他说不过他,打得过他打不过他,宁琅的选择皆只有一个。   “我只有一句话。让我杀他?说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可以逼我救世,逼我去跟那个狗魔尊打斗,但这一次,你不要妄想逼我杀掉东朔。”   “即使你是天道,这一次,也逼不了我。”   话落,宁琅转身,径直离去。   灰蓝衣袂飞扬,背影坚决。 第42章 四八 他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宁琅干净利落地甩了小修士冷脸后转身就走, 把一直躲在芥子袋里、悄咪咪放出视野的爱魔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小修士的身影快要消失,一直在震惊一直很震惊, 震惊得来又莫名有点自豪的爱魔终于如梦初醒。   爱魔:“你疯了!那可是天道!!!”   宁琅:“我没有让它直接滚已经很客气了。”   爱魔:“你居然还想让它滚?!!!”   宁琅:“我不但想让它滚,还想先揍它一顿,然后一脚把它往天边踹,让它麻利地滚,有多远滚多远。”   宁琅的表情很像是在惋惜刚刚没有这么做,她呸了一口,继续开骂:“这是人干的事?自说自话地把拯救天下的使命按在别人身上不止,现在明知道我爱东朔爱得要死,奶奶的还要逼我去搞死他, 说什么只有我能搞死他。”   爱魔愣了很久才傻傻回上一句:“……它不是人, 是天道。”   宁琅咧嘴假笑:“也对, 我用人的标准去要求它, 真的是太为难它了,毕竟连畜牲都不是的东西。”   爱魔一边在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主人, 一边努力把心里那股名为“爽”的滋味藏起来。   ……   宁琅甩屁股走得干脆利落,甩脸子甩得果决冷静, 照她来看, 化作小修士的天道怎么来说都该放弃了, 别再把不可能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了,该大肚一些,生气个两三天,就挥挥手把她从第四界送回现世了。   两三天后, 宁琅没有能回家,只又见到了小修士。   仿佛那夜天府的“变脸”只是出戏,演完就没有了, 小修士回到了青葱小少年该有的样子,语调活泼,嘻嘻哈哈的,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爱魔:“不是傻子!!是可爱子!!”   宁琅:“我就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   爱魔:“……”   它怕个毛的怕!它可是怼天怼地的文盲,别说怕字,它连天道怎么写都不知道!做一个谨慎人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自己女主人的生命着想!   宁琅是不知道爱魔怎么想了,她一边暗暗把千岁老妖怪装嫩引起的恶心感逼回去,一边应付天道的纠缠。   小修士:“你要去哪?”   宁琅:“去治手。”   小修士端详了下她的左手,落下评语:“被神兵仙器所伤,确实要治了,再不治就要废了,南岭医仙能给你治,我送你一程,如何?”   宁琅只觉其中有鬼。   小修士逼不了宁琅杀东朔,却能逼她去见南岭医仙。   于是宁琅被押着去了南岭。   但手没有治成。   因为医仙已经死了。   死在了宁琅眼前。   他们抵达南岭的时候,正好看到的是东朔杀人的一幕。   因说穿了,小修士索性也不藏着掩着了,光明正大地把宁琅带到了医仙的医馆里,就站在旁边,十丈之外,是上等的观众席,就这么眼睁睁地押着宁琅看东朔杀了他的曾经挚友。   小修士的时间掐得刚刚好。   他们前脚刚到,东朔后腿便来,直降南岭医仙跟前。展开阵图,撒豆成兵,先杀所有来求医的伤患,再是亲手杀了昔日旧友。   宁琅是第一次见到入魔后的,没有隐藏自己的东朔。   他不知她的存在,不再藏着掖着,没有一点的伪装,不属于人的那一面,展露无疑。   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可宁琅就是觉得格外陌生。   没有了待她时的温柔,也不见其他魔身上的暴戾阴鸷,他的眼神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曾在,仿佛他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空虚得麻木。   宁琅不知他为何杀人,因为他动手时、动手后,脸上也不见半点痛快之意,抬手之间,无数生命从指缝间流逝,重归于无,像是为杀而杀。   他待南岭医仙到底是不同的,也只有一点不同,到底是往日好友,东朔答了他生命中最后的问题。   “毁了世俗界三州,又灭了修界数个宗门的人,都是你?”   “是我。”   “你何时……成的魔?”   “我也不知道。等有一天意识到了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是魔了。”   “……为何杀我?”   “你救人太多。”   “为何要杀那么多人?”   “因为要逼它重来。”   “逼谁重来?”   “逼天道重来。”   “为何……要重来?”   “我找不到她了,好想她,想再见一见她,想看她对我笑一笑。”   提到“她”,东朔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如果她还在恼我,不肯对我笑,那就不笑了。哪怕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把我当成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甚至要杀了我,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我还没有跟她好好道别,没有跟她说对不起,没有告诉她我有多爱她。”   “你知道吗?”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滚开,然后她就自爆了元神,死了。”   他爱的人死了。   永远都回不来了。   是连轮回转世都没有的,真正的永远。   这种事实,每每想起,他都觉得令人绝望以至于恐惧、颤栗,像是整个人,从头到脚被人按进了深得发黑的寒潭里,再也出不来了。   “哪怕是杀光天下人,我也要再见到她。”   “我想要她回来。”   “活着回来。”   医仙陷入沉默。   东朔等不了他,在他之后,他还有下一个目标。他时间紧迫,要在神界出手干预之前毁掉人间,逼天道重来。   于是便问:“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医仙摇了摇头,说:“祝你得偿所愿。”   “谢谢。”   于是断头刀落下,昔日挚友魂归九泉,在杀他时,东朔的眼神没有动摇上一分。   杀完人后,没有发现宁琅和小修士存在的东朔扭头就走,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回想起方才的东朔,他和南岭医仙的对话,宁琅说不出话,连叹息都叹不出来,从嗓子眼一路堵了下去,难受得要命。   她踩着血泊走出了医馆,去到了外面,目光追随东朔消失的地方,眼在流泪,心在淌血。   她突然为许多问题找到了答案。   东朔成魔之因,杀人之因,全部都有了答案。   同时也懂了,小修士带她来见南岭医仙,根本不是为了帮她,而是带她来看东朔杀人如麻,想让她认清东朔的真面目,然后杀了他。   宁琅想,小修士虽化作了人形,却仍不懂人。   能想出这种办法劝她不要再与恶为奸,似乎,不是太聪明的样子。   而见宁琅落泪,爱魔以为是宁琅在为医仙之死而伤心,伤心没人能给她治手伤了,便气得要死:“狗逼天道!!它就是故意拖到现在才来的,就不能让医仙把你的手治好再让他被你的狗男人杀掉吗?!”   宁琅有点讶异于爱魔突然挺直了腰杆,不由提醒它:“它是天道。”   爱魔:“天道个屁的天道,它是狗逼!!”   宁琅:“……”   不愧是她一把屎把尿拉扯大的仙器,一根筋的固执性子随她,不怕死的精神也是随她。   小修士大概不知宁琅和爱魔的对话,要是知道,定不会一副如此和颜悦色胜券在握的神色,还问宁琅:“你还杀不了他?”   宁琅:“杀不了。”   小修士:“既然如此,我们继续去寻人治手吧。”   宁琅知道它要搞什么鬼,态度坦荡:“行,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于是,小修士便领着宁琅四处拜访仙门,请人治伤,却每一回每一次,宁琅还没有能跟大夫说上话,大夫便已经没有了。   不仅大夫没有了,整个宗门的人也没有了。   宁琅莫名有一种阎王爷带着小地仙去人间送车票的错觉。   直达地府车票,免费的,包准时,包到。   爱魔则骂了一路。   一开始是骂东朔为了一己私欲乱杀无辜,后来是骂:“你杀那么急干嘛啊?!臭男人你再杀下去你心上人的手就要没得治了啊啊啊啊啊!”   骂东朔已经不能缓解爱魔的愤怒了,所以它开始骂天道,骂了一路的狗逼傻逼死垃圾。   骂天道也没用,感觉宁琅治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它开始骂自己,一边骂,一边嚎啕大哭。   爱魔:“呜呜呜我就是个垃圾、混蛋!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主人就算了,还害她的一只手要没了!我……我我我,呜呜呜呜呜!”   感觉自己的芥子袋在渗水,连宁琅都看不下去了:“行了,别骂了,不就没了只手,至于嘤嘤嘤嘤这么久吗?”前世她可是连命都没了,眼下不就半条手臂,算得了个什么?还真当回事了。   爱魔:“……”   渗水情况得更严重了。   一半是被气的,一半是真的难过。   ……   小修士押着宁琅看了一路的因东朔而起的人间惨状,听她说了一路的“杀不了”,看上去也没有太急的样子,像是还存了杀手锏,要一招制敌。   使出杀手锏的日子,是在今天。   慢悠悠地扫过宁琅的左手,小修士说:“再不治就真不行了。”   宁琅点点头:“是的。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呢?”   小修士被呛了一下,但很快找回了从容的状态,它露出一抹笑,说:“能治这种伤势的医修,大概只有隐门才有了吧。” 第43章 四九 杀不了。   这回, 被哽住的人成了宁琅,因为她很清楚,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概是杀手锏了,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不是宁琅前脚到,东朔后脚就开始杀人了。   宁琅到隐门,找到已经当上了弘峰峰主的医修师姐颜翩翩的时候,东朔还不见影,她有了难得的喘息时间,而不是不间断地被逼着看东朔杀人灭门的一幕幕。   此时的医修师姐不是一个人了。   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是禁地里的疯子小师叔, 医修师姐曾经说要救天下人为他赎罪的那个疯子小师叔。   宁琅眼下是普通人, 看不出小师叔的心魔还在不在, 就问了爱魔。   它说他的身上没有心魔了。   是个地地道道干干净净的人族修士了。   爱魔怕宁琅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连忙提醒她:“他能恢复正常, 是因为他以前只是半堕魔。但你家那个大魔头已经彻底入魔了,哪怕在你面前表现得再人模人样, 也终究是个魔。”   宁琅:“我知道。”   宁琅知道, 很清楚, 在为颜翩翩高兴的同时,心里止不住地生出了几分羡慕情绪。   大概是出于小修士对医修师姐和小师叔认知上的干扰,他们没有认出宁琅,但作为医者, 他们还是尽心尽力地给她检查了伤势。   明明是活在第四界过往里,宁琅恍然见到了现世的医修师姐。   颜翩翩:“身上的伤没有大碍,不难。你的手也能治, 但再晚上两日功夫就彻底废了。怎么不早点来寻我?治疗的大事怎么能耽搁!”   宁琅笑着说了声谢谢。   然后看到了医修师姐的另一面。   她一边给她治疗,一边非常骄傲、语气中还不自觉带上了丝丝甜蜜地说:“但即使晚上两日再来,我道侣保准也能给你治。”   宁琅:“他很厉害吗?”   颜翩翩:“那可不,我家的男人可是全修界最厉害的医修了。活死人生白骨,不在话下,只要你还有口气,他都能给你把整条命续回来。”   宁琅不知不觉就攀比上了:“我道侣也很厉害。”   颜翩翩狐疑:“多厉害?”   宁琅:“厉害到天道说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杀了他。”   颜翩翩脸上狐疑之色愈浓:“你开玩笑呢?”   宁琅对小修士招招手:“来,帮我证明一下。”   宁琅没能把小修士给招过来,反而是另一人从天而降。   是东朔。   他来毁隐门来了。   他已在无声无息间毁了半个隐门,如今轮到弘峰,因弘峰上有半只脚踏入神界、已达枢奥境的小师叔坐镇,便亲自来了一趟。   刹那之间,见有敌袭,小师叔和医修师姐都冲了上去。   宁琅只能在旁看着。   看着他们和东朔打,打来打去,却仍是不敌,在即将和宁琅看到过的无数个结果一模一样、他们将要身死之际,时间被停了下来。   她眼前的画面变得很慢很慢,只有小修士的话音在宁琅耳边萦绕。   它用充满了希望的声音威胁她:“只要你答应杀了他,你的手有救,你的宗门有救,天下人有救,万事大吉,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   宁琅默了默,视线先是扫过护住了医修师姐和强敌对抗的小师叔,然后落到了东朔的身上。   他和之前仍是一个模样。   眼神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   “所有人都有救了,却唯独救不了他,是吗?”   小修士没有说是,只说了一堆宁琅不想听的废话,反正中心思想就是她应该抱有大义,不该沉浸在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威逼利诱她动手,答应去杀掉东朔。   别说左耳进右耳出了,听了一句后,宁琅就直接屏蔽了它,只沉浸在眼前的画面、自己的思绪中。   她看着小师叔和医修师姐在东朔面前的垂死挣扎,接着走出了医馆,看着鲜红的血染红了兀臬山的一座座山峰,看着追上来阻止东朔的掌门长老们倒在地上,连障碍都算不上,只成了垫脚石。   又回想起被小修士押着看的堪称屠戮的一幕幕。   宁琅的心头浮现出很多疑问。   为什么东朔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杀人?   为什么没有人能拦下他?   为什么他所至之处哀鸿遍野,死伤无数,别说一个了,就连半个生还者都没有?   想了想,宁琅找到了不少答案,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东朔太强了。   所以他能横冲直撞,恣意妄为,修界之大,却无一人能阻止他。   他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他,才会落得如今这般光景。   想到这里,宁琅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   一个有点像是在做梦的想法。   她要是比东朔还要强,那么……她是不是就能拦住他了?   不让他滥杀无辜,也不必再看见生灵涂炭赤地千里了?   在这时,小修士打断了宁琅的沉思,问出了那句,它已经问过很多遍很多遍,每次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下一次却始终还会问的问题。   小修士:“你还是杀不了他吗?”   宁琅愣了愣,从思绪中挣脱,后侧首,坦然以对:“是,杀不了。”   宁琅看到小修士的眸光沉下,不知是第几次地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惋惜道:“我很遗憾这是你的答案。”   话落,第四界的时间流速随之恢复正常。   宁琅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爱魔炸了。   它竟是挣破了芥子袋的束缚,咕噜咕噜滚到了地面,同时雷霆出手,要拦下对小师叔和医修师姐斩下断头刀的东朔,也在痛骂小修士。   爱魔:“狗逼天道!!快停下——!不准!!!”要是眼前的这两个医修都死掉了的话,第四界就真的没有医修能给宁琅治手了!   小修士想必是听到了。   可区区一个爱魔是拦不住它的。   正如东朔能以强横的力量横扫人间,在第四界,天道的力量便是绝对,便是王道。   小修士轻轻抬手,一道无形之力便如大山一样压在了爱魔身上,把它死死地摁在地上,无法动弹,猴子见了佛一样。   于是爱魔开始动用嘴炮:“垃圾!死垃圾!你这样用暴力欺负人,逼我家女主人,跟那个大魔头有什么区别?混蛋,死混蛋,快松开老子啊啊啊啊,老子要把你咬死搅碎吞掉,然后成为新的天道!!”   骂着骂着,见半天没个屁点的回应,闭着眼一顿无脑狂喷的爱魔定了定神,眼睛睁开一条缝,悄咪咪瞄了小修士一眼。   小修士半点都没有在意它,只目光向前,像是在看什么。   于是爱魔又顺着小修士的目光再看去。   它看到了宁琅。   看到宁琅居然朝东朔走去了,拽住了他的手腕,拦着他,不想让他再去杀人。   爱魔顿时心潮澎湃,浑身开始冒水——是激动的汗水和眼泪水。   “啊啊啊她终于站起来了!醒悟了!”   小修士的脸上依旧是之前的失望,它盯着宁琅,试图从她身上找到她洗心革面的证据,最后大失所望:“她依然执迷不悟。”   宁琅去到东朔身边的时候,小师叔和医修师姐已经死了。   至此,放眼整个修界,能给宁琅治手的人,全部已经不在了。   宁琅的心情没有太大变化,因为她确实不大在乎。   她的眼里只有东朔。   见他不顾和小师叔交手后受的伤,手背胡乱擦掉嘴角污血,瞥了一眼滞空阵图,转身就走,着急的样子像是担心自己太慢了,生怕动作再慢上一点,拖晚了一天,有些人就彻底回不来了。   宁琅不由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他匆匆的步伐,将他留在了原地。   她说:“停下吧。”   东朔怔住。   感觉手腕蓦然一紧,他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脑袋瞬间像是缺了氧,一片空白,只听得见“咚——咚”“咚——咚”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让他放下警惕,毫无戒心地被接近,被触碰。   只有那一个人。   所以他没有反击,只形如木头一样一瞬僵在了原地,五味陈杂的情绪全部涌上心头,希望,高兴,激动,血液甚至如沸腾了一般。   七年以来,自从宁琅死去以来,他是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受到了情绪的起伏,那些本以为被他忘记了的情绪,全部死而复生。   这一瞬间,东朔真的以为是她回来了。   可在回过头的那一刹,他失望了。   一桶装满了冰的冷水直直从头顶淋下,顿时冷静下来,心灰意冷,冻到了骨子里。   不是她。   不是她。   怎么看都不是她。   为什么不是她?   如果是她的话,该有多好啊。   和东朔撞上视线的下一秒,宁琅看到的,便是他一瞬燃起希望的神色,然后一霎落寞,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看着他眼泪滑落,看着他抬手便是凌厉杀招,冲天杀意。   如今与凡人之躯无异的宁琅本该是要死的。   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跟曾经丧生在东朔手下的无数人一样,无法反抗,难以挣扎地死去。   但那一幕并没有发生。   不是小修士对东朔的认知干扰失效,不是他突然认出了她,不是小修士也非爱魔出手了,挡下了本该由宁琅吃下的攻击。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只是宁琅拆解了东朔的杀招,又一步跨了出去,挡在了门前,挡在了他要继续大杀四方的必经路上,神色淡然,一动不动。   她说:“东朔,停下吧。” 第44章 五十 宁琅要成为最强。   普天之下, 除了宁琅,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拦得住东朔了。   可造化弄人, 明明他心心念念日日夜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却因天道从中作梗,再相逢时,只当是素昧平生,不知是意中人,还动起了真本事,刀剑相向,只道是要杀光所有拦在他前路上的人。   见东朔招招皆是要人命的杀招,宁琅不慌不忙, 也不解释, 不再吭声, 只拼上全副心神和他交手。   一时之间, 灵力碰撞似浮翠流丹,见招拆招时光影流转, 像是天上的神仙在打架。   看到宁琅和东朔突然就打起来了,没有眼珠子但感觉自己眼珠子要掉下来了的爱魔非常震惊。   爱魔: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见大魔头要对心爱的女主人动杀手, 它岂能容忍?!   当然是立刻冲去要保驾护航, 可冲到一般半, 突觉不对,再是一愣,发觉两人竟是开始交手。   不是单方面的胖揍,而是交手!交——手——!   宁琅一息之前不还是失去所有修为的凡人吗??怎么也就眨一下眼的功夫, 就恍然战神附体,竟是能跟那大魔头都能斗上一斗了??!   现在修士的修为都像风一样,说来就来, 说不见就不见的吗??   小修士说出了真相:“她本就没有失去道行,不过是心有旁骛,对自己所行之道有了动摇,才有了失去修为的假象。”顿了顿,像是有些讶然,方再道:“如今破后而立,反倒更上一层楼了。”   “她已入登擢境。”   宁琅误以为自己修为在不断倒退以前,是在合一境的巅峰,如今不知想通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才重新找回消失的力量,甚至一朝冲破了以难著称、有“百年之关”之称的分水岭,踏入了新的境界。   不过,宁琅眼下虽入登擢境,可比起重生之前被视作修界中流砥柱的“崟泽元君”时的实力还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如今能在带伤情况下和东朔开打,一来是因梵山灵宫的一年之战,宁琅最熟法修。   而东朔不但是半个法修,还是和她朝夕相处的前任道侣,熟得不能再熟了,不光熟悉他的身体,更熟悉他所思所想。   这种被人摸透的感觉确实不太好。   一眼看穿眼前女修的境界,明明是可以轻松拿下的,却被磨到此刻,东朔心生几分怪异感。   怪异感突现时,女修的模样一瞬扭曲,可当视线重新聚焦,又没有分毫变化,是最初那张从未见过的脸,犹如那瞬间只是错觉。   东朔不由停下,问:“你是何人?”   东朔停了,宁琅却不停,一拳直冲他面门而去,看上去倒是很凶狠,半点没有留手。   力是真的力气,揍也是真的揍。   敢动真本事,不过是欺负他定认不出她是谁。   假如是现世的东朔,哪怕这拳真的能毁掉他的脸,恐怕是要笑着接下了,甚至心里头还要觉得甜蜜。   可眼前的东朔不知,既不知,绝不会傻傻地站着挨打。   不出所料,拳风未近,势便散了。   宁琅不但被逼退一丈远,还见了血。   宁琅笑笑,不恼,把东朔的问题丢了回去:“说是你心上人,你信吗?”   东朔心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因为事关“心上人”,总是不禁抱有一丝丝期望的他认真对待起来,努力从眼前女修的身上寻找宁琅的影子。   结果令东朔重陷绝望:“你不是她。”   既不是她,便没有留情留手的余地了,得赶快解决掉,好抓紧时间去寻回真正的宁琅。   于是倏然便是狠厉杀招,招招致命。   东朔动了杀心,要把宁琅往死里打,后者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是爱魔气得半死,哇哇大叫:“傻子大魔头!!连自己道侣都不认识了!”   然后还一边指挥宁琅:“你是想被他打死吗??赶快说点什么,说点就你俩知道的东西,跟他相认啊!”   宁琅心里有别的主意,不肯和东朔相认,便装上了陌生人,接着和他过招。   但没有持续太久,宁琅就跑了。   因为再打下去,她就要死了。   宁琅跑路也很有一套,知晓自己在第四界是“过路人”——只要不是挨得极近,第四界里的人是“见不着”她的。甚至于她要是不出声的话,哪怕人在跟前走过,也根本注意不到她。   宁琅跑路的位置专挑视野不能及的地方,想让东朔忘了自己的存在,可碍于对方是阵修,实力还不止一个强横了得,也是跑了好一段路才彻底甩掉的。   甩掉之后,宁琅呸出一口血水,啧道:“这强得简直离谱。”   是东朔对她太温柔了,总是小心翼翼地待她,还老是吐血,给她一种病弱公子柔弱书生的错觉,老是下意识忘了他究竟是何实力。   东朔身为修士时本来就已经厉害得过分了,眼下一入魔,切肤体会一般,更是觉得他的实力强悍得没有边际,自己是如何任重道远。   宁琅的思绪跟着远去的东朔而飘走之际,一直作壁上观的小修士又现身了,出现在宁琅的视野里。   不想小修士误会她方才行径,宁琅先解释道:“不要误会了。我杀不了他。”   小修士:“你到底在想什么?”   宁琅的视线转向东朔离开的方向,像是在出神,嘴上倒是应了小修士的话,她的眼中泛起微光,流露出坚定之意:“魔是无法被拯救的。但是,可以被阻止。”   小修士:“你阻止不了他。”   这种理所当然,听起来形如天理一样——也本来就是天理的话让宁琅摇了摇头:“你错了。虽然他没有认出我,但刚刚那一瞬间,他确实为我停下了步伐。”   小修士扯出一个讽刺的笑:“为你止步,那又如何?哪怕他一动不动,他也能在瞒着你的情况下,大杀四方。”   “他没有大杀四方的必要了。因为我已经回来了。”   宁琅说的是现世,而非活在过去的第四界,又直勾勾地盯着小修士,说:“东朔赢了,把你逼得不得不逆转时间,让我回来。”   所以说,在现世里,他已经没有了大杀四方的理由。   因为她回来了。   小修士:“他始终还有再杀人的理由。你是不是忘记了那个可怜的隐门小剑修?”   像是彻底想通了什么,宁琅的神情摆脱了自得知了东朔成魔后的种种迷茫惘然,变得坚定,自信,比星泽璀璨,比天上的太阳更要耀目,仿佛昔日那个傲然屹立、拥有不屈信念的崟泽元君又回来了。   宁琅:“曾经被东朔杀死的人,无辜的,不该死的人,已成过往,我无力再去挽回,所以我会以余下一生尽力赎罪。至于往后的话,若他要再滥杀无辜,我会拦下他。”   小修士嘴角一直没有淡去的嘲讽笑容愈深:“凭你,如何拦?”   宁琅不以为意,坦荡开口:“只要我成为最强,比他更强,就能拦住他。”   只要成为最强,不光是拦东朔,那些想杀他的人,总是逼她的人,甚至要灭世的,要杀人的,她都能拦下。   不但应了她最初要求的道,要救天下人的道,她还能救东朔,救唯一的心上人。   小修士的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   因为宁琅已经想好了。   她要走上成为至强的道,比所有人,任何人,包括东朔,天上的那群神仙,还要强。   成了至强,她就能救她想守护的人,哪怕东朔按捺不住自己的魔性,杀心再起,她也能按住他,不让他祸害无辜。   她要修至强的道。   她,要成为最强。   也就是在想通了,想好了,想明白了,打定主意要修行通往至强的那条道的瞬间,就像是堵塞了许久的渠道终于通了,不仅淤塞物被冲走了,拴在宁琅身上的枷锁也消失不见了。   天地之间磅礴的灵气,汇滴成海,应她所求,从她所望,为她的至强道铺路,助她摆脱枷锁,冲破合一境的桎梏,破后而立,往最强的目标进发。   当修为失而复得,灵力重归体内,所有让她苦痛烦恼的事情都有了出路,哪怕身上带着伤,宁琅也觉得神清气爽,脱胎换骨,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一样。   但修行之路总有考验。   宁琅破后而立遇上的第一个考验,便是天道。   听完宁琅说要成为至强的宣言后,它看她的表情恍然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成不了至强。”   “你以为自己能成为命定之人,是因为你拥有足够的天赋和潜力吗?”   虽说是个问句,其中答案再清晰不过了。   这本该是很打击人的时刻,可宁琅不见半点气馁,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问:“你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是因为我的天赋和潜力呢?”   小修士被呛了一下,但不妨碍它继续逼宁琅认清现实。   “你被天所定,命所择。一来,是你确实有斩杀魔尊的机缘。二来,则是你注定死在最终一战中,你的道侣注定为了你而突破修为的桎梏,待你斩杀魔尊之后,为了你而扫平人间妖魔余孽。”   宁琅接上了小修士的话:“就这样吗?”   她无意挑衅,语调一贯的云淡风轻,可说出来的话就是火/药味十足:“看来即使是天道,能算得到的也不是很多。我还以为是早就得知只有我能杀得了东朔,才把使命按在我头上。”   小修士被呛得说不上话。   这给了宁琅面无表情放冷箭的机会:“所以你压根没有料到他对我的执念,最终一战的七年之后,竟是要踏平人界,逼你回溯时光,让一切重头再来。”   “由此看来,你看人根本不准,也不是算无遗漏的。所以,我成不了至强,根本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情。”   宁琅扯出一抹笑。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她转身,抬腿,一脚踩在了化成了黑影想要偷偷溜号的苦情魔身上,用力碾压,直接把后者踩成了烟灰,原地消散。   之后回首,直直望向小修士。   “能不能成,是我自己说了算。”   “你姑且看着吧。”   “这三界最强——我,当定了。” 第45章 五一 好的,听你的,搞它。   宁琅的一番豪言壮语没能说动小修士, 倒把爱魔感动得泪如雨下。   它好感动。   它太感动了!   它心爱的女主人崛起了!   冲啊!上啊!干啊!   把那些瞧不起她的人全部干趴,踩住他们的脑袋, 逼着他们叫祖宗,唱征服!   爱魔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刺激,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征服三界,站在三界之巅的画面,它感觉自己不存在的血开始沸腾起来,不存在的头脑跟着一热,便情不自禁地大喊:“请务必让在下助你一臂之力!”   宁琅的注意力从远处的小修士回到了跟前。   目光平平地扫过地面正在拼命闪光,试图吸引她的视线, 兴奋得不能自己, 完全丢掉了“偶像包袱”“仙器形象”的黑色小珠子, 宁琅心想, 她确实缺“一臂之力”。   但——   宁琅:“我不杀东朔。”   爱魔:“明白!”   宁琅:“我未必是你心目中最正义的样子。”   爱魔:“看得出来!”   宁琅:“我想救天下人,却无意再成就正道之光。我想当三界至强, 却也想当一个普通人。”   爱魔:“你是主人,你说了算!”   宁琅:“既要成为我的武器, 便要完全为我所用。”   爱魔:“请牢牢把控我吧!”   宁琅默了一下。   之后不由问:“……你吃错药了吗?”   爱魔:“在下没有吃药, 只是刚刚被你喂了一桶鸡血!”   宁琅恍然大悟。   原来和隐门上下的师兄姐妹弟们一样, 她竟又在不知不觉间激励出了一个拼命人,才会让爱魔的脑子自助磨成了浆糊,化身为无脑热血人。   爱魔:“在下——只有一个请求!”   宁琅:“你说。”   一直无脑向前的爱魔的声音变得委屈巴巴起来:“在下……想改一个名字。”   这不是一个太过分的请求,宁琅点点头, 同意了,然后动用起全部的起名天赋,想取一个能让爱魔满意的新名字。   认真地想了想, 她提议:“你我为爱与和平而战,不如叫“爱平”?”   爱魔:“……”   宁琅:“你想当正义伙伴,既然如此,“正伴”如何?”   爱魔:“……”   看来是都不满意。   宁琅视线扫过一直在侧旁观的小修士,给出第三个方案:“你我未来要走的路需逆天行道,你觉得“逆道”怎么样?”   爱魔默。   良久,它迎着宁琅期待的目光,有点艰难地说:“我看“吞魔”就很好。”   宁琅略感遗憾,但未多言,颔首道:“那就改回吞魔吧。是挺好的。”   千帆过尽,物是人非,但初心不改。   挺好。   宁琅向吞魔递出被白色细布缠了好多圈、就连抬起也在轻轻发颤的受伤左臂,作邀请状,冷脸不再,终于有了浅浅笑容,融融暖意。   正如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她把它从芥子袋里捡出来,即使知它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法器,也没有把它丢回去,而是一直带在了身上,和她一起成长,当她身上透出的光辉照耀到它时,感受到的温暖和希望。   宁琅:“成为我的一臂之力吧。”   吞魔泣不成声。   像是走丢了、在外流浪了好多年的小奶狗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小主人,眼泪汪汪地,猛地就扑向了她。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它跟了好多好多的主人,如今,终于以最初的名字又回到她的身边了。   挺好的。   是挺好的。   吞魔成为了宁琅的武器,也顶替了她的左前半臂。   它融入了她的左臂,不遗余力地以仙器之力修补断裂经脉,遗失骨血——虽然它也不知道是该要怎么修,反正哪里缺了补哪里,一个劲儿地把力量掏出来就是了,直到掏空自己为止!   哪怕消耗了本源,也要让它恢复如初——不,是变得更强!更棒!   吞魔知道宁琅是真的不在意,就像她说的那样,没了就没了,屁大点的事。   可它在意!既是要成为最强的女人,怎么能被伤病拖累!   不多时,宁琅感觉装饰用的左手渐渐能动了,而且不似从前,有些新的变化,也让她觉得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手臂了,而是成了精,变成了妖臂。   毕竟是长在自己身上的部件,宁琅有点膈应,想问,却发现吞魔陷入深眠,喊不醒了。   事情也急不来,便活动了活动关节指骨,目光放在了小修士的身上。   她笑了笑,问它:“戏看够了?”   小修士不答。   它冷淡的回应击退不了宁琅,微笑仍然挂在嘴边,看起来特别和善。要是曾经被宁琅锤得哭天喊地叫祖宗的魔在这里,一定分外熟悉。   宁琅:“光看戏一定很无聊吧。”   又朝小修士走了几步,一边解开裹住左臂的细布,一边提议道:“不如来热热身吧?”   霎时间,小修士从她的话音里感受到丝丝危险的意味。   危险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想法,她的态度。   这个女修,她很危险。   小修士不自觉皱起眉头:“你想做什么?”   宁琅想做什么?   她其实没想干什么大事。   她只不过是很清楚,光坐着站着,是不可能成为最强的。她需要机缘,需要磨练,需要挫折,成为她的垫脚石,助她登顶。   而眼前,就有一个好到不能再好,哪怕天天跪着拜跪着求,都求不来的大好机会。   宁琅嘴边的笑容加深了,眼里透出兴奋的光,比起其他天仙似的女修平凡而不出彩的五官像是一瞬鲜活起来,光彩逼人。   也,更像是个恶人。   她对小修士挑了挑手。   “你,应该挺强的?”   “我们打打吧?”   明明此时此刻,她和天道的实力不啻天渊之别,俨然如小兔子和大象,后者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前者一脚踩死,可看宁琅的眼神,恍然她才是那只大象。   也所幸吞魔陷入沉眠,要是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主人一找回力量就跟天道打上了,还把对方当成通往最强的垫脚石,只怕是热血沸腾之余,还要又昏一遍。   ……   因动用了本源力量,吞魔的灵识陷入沉眠,与外界脱了节。   休养生息的时候,它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它,它心爱的女主人,没有可恶的大魔头,因为大魔头已经被觉醒的女主人制裁了——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是做梦,就让梦美好一点吧。   梦中,它和心爱的女主人已经登上了三界之巅,用超群的实力稳坐最强的席位,制裁了无数大坏蛋,受千万人敬仰膜拜。   天道还给它和心爱的女主人颁了一个奖,嘉许他们对三界的杰出贡献,又给他们封了神,有响当当称号的神,风光无限。   美梦结束了,吞魔也随之清醒了。   当它灵识回笼,刚放出感知,看到的就是小修士,即是天道的那张脸。   吞魔的第一个反应是:真的就颁奖了?封神了?   这么快的吗?!   可它还没有高兴上一会,突然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它视野中的小修士满脸写着崩溃,又不断变换方位,祭出法宝,丢出符咒,结出手印,像是在经历一场恶斗,可看它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又觉得它有点像是被穷凶恶极的地主压着通宵干活的可怜小奴隶。   最让吞魔震惊的,是它看到有一双拳头不断砸向小修士。   吞魔觉得这双拳头分外眼熟。   某个有点致命的想法蹦出来后,它决定逃避现实。   怎么会有傻子朝天道动拳头呢?   噢,那一定是幻觉吧?   啊,一定是睁眼的方式不太对,让它重头来过吧!   宁琅把吞魔一清醒就开始默默嘟囔的话全部听入了耳,皱眉,抽空谴责了它一句:“我觉得你把自己的主人称呼为傻子,是不是不太好?”   吞魔被强行拽回现实,整个仙器就差点裂开了。   是。   那双正在攻击小修士的拳头之所以那么眼熟,是因为它见过很多遍啊。   没错,就是她的。   就是它心爱的女主人在锤小修士!   冷静,冷静,再冷静。   一定是事出有因,绝不是它心爱的女主人自找苦吃自寻死路嫌命太长。   它小心翼翼地提出假想:“你们……谈崩了吗?”   宁琅纳闷:“谈都没谈过,何来的崩?”   吞魔:“……”   默了一下,不得不接受现实的它试图把在悬崖边上拼命作死的女主人拉回来:“你有没有觉得它那张脸写满了不耐烦?”   宁琅:“这张臭脸它已经摆了三天三夜了。”   吞魔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用不存在的喉咙咽下一口唾沫,它问:“你们……已经打了三天三夜了?”   宁琅觉得吞魔是在瞧不起自己:“中间休息了一阵,算算,一共快七八天了吧。”   然后又来了一句感慨:“天道可真强啊,什么都会。打了这么久,我连它的一根头发都没碰到,反倒是被它磋磨了一顿。”   吞魔的第一个反应是:战了七八天为什么宁琅还没有累死?   第二个反应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心爱女主人居然被磋磨了一顿?!!   想到这里,吞魔立刻转回视线,打量宁琅。   才看了一眼,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身上的伤都是那狗逼给打的?!”   听到前一秒还是毕恭毕敬的“天道”,一转眼就成了无视尊卑的“狗逼”,宁琅不由笑了。   顺带应了声:“是啊。”   吞魔应声而炸。   这他娘的能忍?!!   哪怕是天道,这口气它也绝对不能忍!   吞魔:“速度!搞它!欺负你娘家没人?让它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宁琅:“好的,听你的,搞它。” 第46章 五二 宁琅找回了青春。   哪怕是小修士立刻要把宁琅送回现世, 宁琅也不肯回了。   现世虽好,她也担心东朔, 害怕她老是呆在这边,他见不到她,会急得把现世搅得翻云覆雨。   但仔细想一想,又不担心了——要是真出事了,最急的肯定是小修士,保准一拍屁股就把她送回去“镇魔”了,如今没有任何动静,说明还没有状况。   于是宁琅就安安心心呆在了第四界,抓紧每一个机会和天道“对打”——写作对打, 读作被虐, 要榨干它的所有价值。   宁琅越打越来劲, 越干越热血, 一朵每天能拔高一丈的向阳花似的。   明明是在单方面碾压她的小修士则越来越萎。   老实说,它快崩溃了。   它觉得自己快从堂堂天道沦落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战斗机器了。   能把天道逼到崩溃的, 除了毁天灭地逼它回溯时光的东朔之外,就只剩下眼前像是个变态一样逮着它连续战了九天九夜的宁琅了。   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 小修士突然对人间的一句谚语深有体会, 感触良深。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天道往日曾受过无数人的跪拜,今日,想屈膝跪拜的, 换成了它。   不知道第几次把人干趴下后,对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又跟块牛皮糖似的黏了过来, 怎么甩都甩不掉,小修士接近崩溃。   它他娘的简直服了!   她到底是有毛病还是怎么的啊?!   但天道有身为天道的尊严,它不可能这么没有修养地发脾气。   于是假装自己一点都不气,很有一种得到高人的气度,它云淡风轻地问:“你究竟要打到何时?”   宁琅:“打到我成为三界最强。”   小修士探查了一下宁琅的修为。   说实话,它也挺期待的,可事实是——宁琅目前的修为和九天九夜之前的她没有分毫变化。登擢境入门,没有更多了。如果一定说要有,那一定是她缠人兼抗打的功力与日俱增。   小修士长叹一声,抚额问:“你不累吗……?”   宁琅神采奕奕:“我有最强后援,不累。”   吞魔鸡血续命:“女主人不喊累我绝不喊累!女主人不休息我绝不歇上半口气!”   小修士:“……”   能混在一块的,果然是一家的。   为了自己的心灵健康着想,小修士没有气馁,继续循循善诱:“你真的觉得这样打有用吗?”   这是个好问题。   宁琅眉头一皱,答:“我感觉自己好像悟到了什么。”   “什么?”   宁琅开始组织语言。   可组织来组织去,感觉组织来个寂寞,大脑还是一片空白,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于是,诚实的宁琅咧嘴笑了笑,答了句:“不知道。”   天道就是这么被逼疯的。   一疯,它脑袋里的某根弦“嘣”的一声就断了,冒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干脆直接搞死她算了!   坦白说,这个危险的念头也不是第一次二次出现了,狂躁的情绪一涌上来,它下手就忘了轻重。   意识到自己下了狠手,它顿时又清醒了,后悔莫及,生怕真的把人给弄死了。   不料,眼前的女修根本是打不死的。   她无数次地倒下,它也无数次地以为终于结束了,可这无数次中,没有一次,是跟着它的预想走的。   她站了起来。   无数次地,重新站了起来。   一如在过往里,它曾经看到的那样。   是。   对于这位曾被修界视为正道之光的女修,它观察过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不是聪明绝顶那一类型的,说是天赋贫瘠也不为过,却很刻苦,知道自己的短板,便不断去实战,去累积经验。   她就像长在路中间,石缝里的一株野草,被人踩踏无数次,又无数次地顽强地重新挺直腰杆,在夹缝之间寻得生存空间,跨越磨难,摆脱命运所限。   它如今身为人,以人的视角去看,拥有了人类的情感,只觉得更加震撼。   因为它知道那有多么痛苦,多么不容易。   也正因此,它觉得非常遗憾。   倘若她的天赋再高上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它都会相信她能成为三界至强。   也许就是为了看到这么一点点点点的希望,它才会耗上这九个日夜,明里暗里给她启发,希望能帮一帮她,虽然它身为堂堂天道,但给一届凡人当登天石也未尝不可。   可野草终究是野草。   这位得它青眼的女修非常坚定地把所有启发全部拒之门外,一根筋地向上生长,凭实力证明它的一片苦心是在浪费时间。   虐了她九天九夜,它得出来两个“不可能”的结论。   ——三界最强?   不可能!   ——搞死那天杀的大魔头?   更不可能!   它不能再耗在她的身上,该要另寻出路了。   想到这里,小修士很遗憾地看了在它眼中像是在为一个不可能的笑话而努力的宁琅,然后抛弃了人身,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天地之间。   宁琅愣了愣,终于止步。   “它跑了。”   吞魔也跟着愣了愣,然后陷入震惊,最后满脸崇拜。   不愧是它的女主人!   太强了!太狠了!   不但把天道给打跑了,还居然把天道的人形都给打没了!   宁琅倒不见得有多么自豪,反而对小修士的离去失落到了极点:“它不是天道吗?怎么能逃跑呢?它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这种时候管它天道要不要面子呢!   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表象!   能把天道打没了,这可是连天上的神仙都做不到的事情啊!   吞魔非常骄傲地扬起不存在的脑袋,春风得意:“在未来的最强组合面前,还要什么面子啊?当然是跑路保命喽哈哈哈哈——等回到现世之后我要大肆宣传,为我们最强组合的名声打下基石,让全天下人见证我们的传奇成长史……”   吞魔嚎着嚎着,就发现宁琅没声了。   视野放了回来,只见一条尸体躺在了地面,像是别人随手丢掉的一具野尸。   它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马上去探宁琅的生息。   死倒是没死,就是太累了,累得昏过去了。   吞魔松下一口气,然后默默展开了“域”,坚守心爱的女主人的安危。   又像是在哄乖宝宝睡觉一样,放缓了声线,轻轻地说了一句。   “辛苦了。”   “好好休息吧。”   ……   宁琅觉得自己这个“修炼狂魔”的封号真的是实至名归。   任是她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连做梦都在修炼。   她正在梦中复盘。   “……”   意识到自己连做梦都在当一个勤勤恳恳的修炼人的时候,宁琅震惊了一瞬,一瞬之后,又接着抓紧时间去复盘了。   和小修士打了……被虐了这么久,尽管她的修为非常坚定地当一滩死水,纹丝不动,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至于收获了什么……   “……”   是的,应该是有收获的。   虽然她也说不上来,但总之应该是学到了吧。   除了学到点东西外,宁琅很有一种找回青春的感觉。   ——那些年被吊打的青春。   天道使的招数,很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以至防不胜防,让她身为挨打人许多年没有动摇的下限,终于有了质的扩展。   解锁了新的被吊打姿势之余,宁琅还悄悄做起了小抄,把天道的招式全部偷偷让吞魔记了下来,看看能不能学以致用,融会贯通。   宁琅很清楚,按照她的天赋,想活学活用还是很难的。   她确实不够聪明,悟性不够高,但不要紧,所谓体修,是不需要太多悟性的,只要拳头够硬,力量够强,速度够快,就是王道。   他们体修,不需要脑子。   但如果到了需要脑子的时候,问别人借来用用就行。   比如说,前任道侣的。   ……   与天道一战,宁琅最大的收获当属吞魔。   它老说她不懂发挥它的力量,如今想想,确实如此。   宁琅知道它是仙器,却不知道是个怎么仙法,如今,当对吞魔有了崭新的全面的认识后,如果可以的话,宁琅想在仙器前面加上两个字。   “外挂·仙器”   卓府一战,宁琅失去左前臂,是吞魔顶上,弥补了缺失的部分,虽没有让左手复原,甚至肘部以下全部变成了黑色,质感变得硬邦邦的,金刚臂一样,却赋予了它除了锤人之外的新功能。   有点丑,但不要紧。   能打,就行。   而且不是一般的能打。   宁琅因祸得福,拥有了展开“域”的能力。   她能展开吞魔曾经吞噬的魔,所拥有的“域”。   “域”是只有实力达到一定境界的魔才拥有的力量。   相当于他们在大世界中独自开创了一个甚至于多个小世界。   小世界为他们所拥有,听他们之命,随他们心意而动。   克敌,利己,很是便利。   宁琅一介修士意外能展开封号魔级别才能使用的“域”,本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但也不全部是开心,难得一见的,她终于尝到了些许失落的滋味。   因为——她理论上地能展开“域”,实际操作上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与天道连战九个日夜,她没有成功过一次。全靠吞魔动手,一个劲儿地给她打掩护,做辅助。   那滋味就像是眼前放了无数杀敌利器,看得到,摸得着,但不会用,只能放在那里,让它生灰。   见心爱的女主人沮丧,吞魔急着安慰:“多……多练练!多练练就好了!”   也只能多练练了。   毕竟宁琅的修行之路,一路全是靠累积走来的。   什么一飞冲天,一朝封神实在不适合她。   她是普通人,只知道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如果走不下去,那就退几步,换一条道,再接着走。   路是人走出来的。   只有心有方向,她总能走到最高处。   ……   宁琅这一昏,昏了足足一个月。   她的意识刚回笼,从复盘了一个月的梦境里走出来,便听吞魔精气神十足地跟她打招呼。   “早安最强!”   “最强,我们今天要去干嘛?”   是了,吞魔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心爱的女主人”上升到了“最强”。   在荒地里躺了一个月的宁琅觉得自己就像一具会动的尸体。   她活动了活动僵硬的身体,说:“先吃饭,然后清洗,最后去找东朔。”   吞魔开了个玩笑:“去杀他吗?!”   “差不多。”   吞魔:“?????” 第47章 五三 入魔后的东朔太难伺候。   吞魔是个成熟的, 有头脑的,有思想的仙器, 它再也不会被骗了。   再也不会了!   可见到宁琅刚把命捡回来就立刻问了句东朔在哪,它的想法在疯狂动摇。   吞魔:“真、真真真去找他?!”   宁琅点点头。   吞魔顿时一喜,不知道第几次地觉得心爱的女主人是真的醒悟了,马上就开始勤勤恳恳地搜索大魔头的所在地。   若论对敌,对修士或妖,吞魔未必能占据绝对优势,但在除魔一事上,它绝对算得上是大杀器。   它天生为除魔而生,克制天下所有的魔。   除了隐门驼峰峰主重明天的那把宽剑屠魔, 没有其它神兵利器再能排得到它前头去。   便是凭着吞魔能感知到一定范围内的魔的开挂能力, 宁琅走了一路, 抓了一路的低级魔, 严刑拷打,硬是生生把东朔的去向问了出来。   她找到他的时候, 他依然是在杀人,面无表情地杀人。   远望还以为是英英玉立的君子, 近看只才知是修罗降世, 人间勍敌。   第四界是活在过往的位面。   万事已成定局, 救了人也改不了现世结局,尽管如此,当望见东朔抬手之间又将是一片腥风血雨,宁琅还是冲了上去, 拦住了他。   只能说不愧是东朔。   不愧是他。   哪怕宁琅是来自现世的“过路人”,是比阿飘还飘的存在,堪堪进了东朔三丈范围之内, 他便机敏地察觉到了不对,视线还没扫过来,已接连甩出若干咒符,满满杀机,不看来者是谁,仿佛不管是何人,都只配拥有一个“死”字。   宁琅踩着轻灵身法完美避开,换了个方位,直接凑到了东朔跟前,闯进了他的视野里。   笑问他:“记得我吗?”   东朔的眼神一瞬恍惚。   随之浮现出陌生感,又携了丝丝困惑。   见他这神情,宁琅知道天道对东朔的认知干扰还在生效。   在他眼里,她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恐怕连上回见过一面,打过一架也给忘了。   可又许是能记得一点点,东朔没有继续对她下杀手,而是先停了下来,问了句:“你是谁?”   宁琅又笑了笑。   她一边暗念心法口诀,运起灵力,重拳出手,半点没有留情的意思,真的就欺负东朔认不出她,但偏生嘴上还要调侃他,说了一句:“我是你心上人。”   也不管后者错愕,逼着东朔就开始对打了。   ……   天道曾经有多烦,东朔现在就有多烦。   烦到直接记住了她。   他记得这个女修是第六十八次来无影去无踪地出现在他眼前了,拼尽全力地阻碍他杀人灭世,跟那些垂死挣扎的修士一样,却也不一样,因为她半点没有对他的痛恨憎恶,还时不时冲他一笑。   一举一动言行之间像是认识他,跟他很熟稔。   但东朔非常确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次都没有。   等那烦人的女修第六十九次地撞进他的视界中,第三十七次救下了放走了两个本该要死的外门弟子,东朔忍无可忍,放着还没有肃清干净的宗门不管,跑掉的外门弟子也不管了——搞死这个总是来碍他事的女修,成了他首要任务。   大概是一路以来烦躁郁闷的心情无处宣泄,积水成渊,如今一瞬爆发得轰轰烈烈,收也收不住。   东朔不是不知道自己魔性大发,失去了理智,却放任自流。   他不需要克制,疯了更好,不用再记着那些事,杀光所有人,指不定再一睁眼,再回过神,她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变好了。   东朔一瞬疯魔倒是有些出乎宁琅的意料,她本以为他压根不在意像是个跳蚤一样上跳下窜的自己,没想到眼下竟是被她直接逼疯了,非杀了她不可。   宁琅急退。   东朔不肯放过她,穷追不舍。   似非得手刃了她才能解恨,东朔舍了阵图,弃了千军万马不用,选择近战搏斗,右手持剑,左手捏符,仿佛要砍死她,再劈成一块块的,最后焚尸解恨。   忙于逃命的宁琅抽空往后瞄了一眼。   只见他白玉似的皮肤暴起狰狞魔纹,象征着暴虐的纹路与他清瘦身量糅合在一起,巨大反差营造出诡异美感,像是平日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谪仙堕入修罗海,化身为真恶,比别个疯魔来得更疯,更癫狂。   看到东朔那双看上去总一片荒芜的眼睛,因烦闷的躁意而多出寥寥生气,宁琅只觉心痛。   即使收回了视线,东朔的眼神也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便一个急停,出人意料地回过了身,迎上了不连皮带肉咬她一口不肯放过她的疯魔。   打便打吧。   多发泄一下,他兴许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宁琅舍命陪君子,不再逃了,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跟实力远超于她的大魔头交手。   东朔确实担得上天才之名。   真的就没有他不会的。   单手画咒掐诀如行云流水,右手握着的凝魔息而成的魔剑更是大杀四方,比起那些神兵利器毫不逊色,哪怕只被剑风扫到,周遭生灵便马上被夺走生息,化作虚无,死得不能再死了。   宁琅根本讨不到好。   要不是仗着了解东朔,还有重生前的战斗底子坐垫,凭她这半吊子的修为,只怕早就成为他的剑下亡魂,幽灵一抹了。   但也没有相差多远了。   东朔使剑的时间少,威力却只增不减,正好打了宁琅一个措手不及的大亏,她没抗太久,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于下风。   这一落就是直接跌倒了谷底。   那把魔剑朝着她面门刺来,想避,四面八方俱是卷着火红烈焰的滚滚魔息,别说碰上了,只要挨近,宁琅觉得自己就能被当场焚化。   不待她拼出个生天,东朔的魔剑已是更近,像是再一眨眼,就能给她来个一剑穿喉,送上前往地府的单程车票。   完蛋了!   宁琅被惊出一身冷汗,迫不得已要立刻使出保命绝技,要和东朔现场认亲,不想,剑尖却在她喉前三寸之地急急停下。   魔剑不像是随持剑者的心意而停。   时间仿佛被定住了一样,东朔裹足不前,瞳仁震颤,生出一种游离感。   他刚用力,想把剑送前三寸,剑身却只是抖了一抖,分毫不动。   犹如他的身体里有两个人,在角力,在搏斗,对杀或不杀眼前的女修,产生出巨大分歧。   宁琅第一个反应是想:东朔这是……认出她了?   想法是冒出来了,不过宁琅不愿拿自己宝贵的性命去赌,趁他踯躅,马上踩着提速的脚法,一掠影闪到了安全的地方,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突然发生的怪事让东朔冷静下来,从疯魔的状态挣脱,铺天盖地的魔息随之湮灭,沉压压的乌云散去,将白日青天交还人间。   举手抬足间能让天地变色的始作俑者,正看着宁琅,神情写满复杂,兼困惑到了极点。   他问:“你到底是谁?”   宁琅:“不是答了你好多次了?”   “我是你心上人。”   按宁琅的预想,跟以往的好多次一样,东朔该是先愣上一愣,随后细细打量她一番,最后得出结论,不再废话,继续和她打下去,打到她不得不落荒而逃,闭上这张嘴巴为止。   今天倒是有点不一样。   他愣了是愣了,打量也打量了,可最后没有动刀动剑,反而是张嘴说了句话。   东朔:“你对我笑一笑。”   宁琅的脑壳顶冒出一个肉眼可见的问号。   宁琅没笑,一副理解不能拖拖拉拉的样子让入魔之后就没什么耐心了的东朔暴躁起来,像是一不满了他的意他就要使出通天手段达成目的。   他冷冷放出威胁:“快点笑。”   于是宁琅被迫营业,配合地咧出一个假笑。   可东朔像在看傻子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   默了半晌,还反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对我笑?”   “……”   宁琅就觉得入魔后的东朔太难伺候了。   逼她笑的人不是他吗?现在怎么反倒问起她理由来了?   不迎合他,他气得要杀人。迎合他了,最后搞得好像是自己不对了似的。   可毕竟是自己爱的人,被自己搞疯的前任道侣,哪怕是哭着,也得把人给整回正常的。   宁琅采用了刺激疗法。   她才不是报仇。   她眨了眨眼,莞尔道:“想讨你喜欢,所以对你笑了。”   魔是经不起刺激的。   大魔头更是如此。   半句话没说对,两人又开始打起来了。   被认不出自己的心上人按在地上磋磨,宁琅倒不见半点后悔。   想让东朔认出她,她多的是法子。   如今随了天道的意思,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她想尽量找机会和他对打。毕竟现世的东朔是绝不可能对她动真枪实弹的,她的机会,只在第四界。   她定要在这里找到阻止他的办法。但假若能踩着前任道侣成为现世最强,那就更好了。   打了会,因来了讨伐东朔的修界众人,两人停下。   宁琅以为他要转身杀人,事实却是他手一挥,她不知怎的就被他拐到了别处。   说是别处,也不尽然。   只不过是大世界里的小世界罢了。   环顾周遭一圈,宁琅落下结论。   ——他似乎把她囚在了他的“域”里。   宁琅挑眉,半点不慌,很有老虎屁股上拔毛的势头,不知死字是如何写地笑问东朔:“你怕不是真的爱上我了?” 第48章 五四 把我当成她的替身吧。   如果不是有吞魔佐证, 宁琅只道是穿越了一遭,而不是被东朔拉进了他的域。   只怪周围的一切皆太熟悉了, 和宁琅记忆里的画面场景一模一样。   也该是一样的,毕竟当时东朔也在。   宁琅是真的没想到东朔的域竟是这般模样。无边黑暗,抑或是白草黄沙的荒芜之景也比这来得好。   可皆不是,而是最终一战的那一日,她和魔尊大战的战场,周遭尽是死掉的人或妖魔,站着的人只他们二人。   赤地千里。   悲壮苍凉。   看着东朔,宁琅就想:他是真的困在那一天里,走不出来了。   她越想越难受, 心口如被压上了一块大石, 不想被负面情绪支配, 便故作轻松地说:“你怕不是真的爱上我了?把我藏在这里, 不想让人看见。”   这句话轻易触到了东朔的底线,战斗神经一被挑动, 两人几乎是前脚刚落地,后脚就跟着打了起来。   但没打多久就停了。   是东朔先收了手。   毕竟眼下在他的域中, 本就身处劣势的宁琅更加逃无可逃, 哪怕走到哪里去, 甚至跟尸体装兄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能任他搓圆捏扁。   可真到了生死关头,每每宁琅准备要使出必杀技苟命了, 便是先看到东朔人格分裂般地自我挣扎。   宁琅:“你……不会为了逃避现实,真的分裂出另一个人格了吧?”   东朔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没吭声, 不过意思是很明确地在否定她的话。   他的人格是完整的,只有一个,可眼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上,搞不清楚其中缘由,只知道问题不在他,一定出在眼前女修的身上。   但他也不想把问题搞清楚了,要弄明白,势必要再问眼前女修,可一问女修,得到的全是些听了就想打人的答案。   他杀不了她。   只能让她滚远点了。   于是摆出张恶人的脸,能把修士吓哭——是真的能吓哭的那种,警告宁琅:“不要再对我笑,也不要再讨我喜欢。”   宁琅被他这句一本正经的话逗笑了。   也感觉自己调侃他上瘾了,这种每调戏他一次就能迎来一次暴击的感觉实在太妙了。   她不肯收敛,当个老实人,愈发放肆,连眉眼间都充满了揶揄之意,像是在调侃良家妇女的浪荡公子。   宁琅:“怎么就不可以笑了?想被你喜欢也有错吗?”   又挑眉反问:“你是在威胁我吗?你连杀都杀不了我,要怎么样才能威胁我呢?”   宁琅每说一句,东朔持剑右手上的青筋便更显一分,直到最后,青筋彻底暴起,似下一秒就要把她杀之而后快。   但他确实杀不了她。   气得要死,却只能忍气吞声,强压住魔性,尽量以理智的声音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我的心里有人了。”   宁琅:“多我一个,不多。”   “只能有她。”   听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宁琅心里生起异样情绪。   那情绪说不仔细,像是心被触了下,一瞬心动,之后就再难回到平常了,像是在飘着的,下不来,嘴里还含了蜜,从喉管一路向下,沁入心脾。   明明是她在打趣调侃他,现在却被倒将一军,反客为主。   宁琅咽下一口唾沫,企图抢回主动权:“不要那么固执嘛。天地之大,又不是非爱她一个不可。”   停了下,宁琅望向东朔,又说了一句。   “不是我也好,试着爱爱别人吧。”   老实说,这种撺掇自己心上人另寻新欢的感觉,很微妙。   把爱人拱手相让的滋味五味陈杂,也有点不愿意,可宁琅想,要是他能爱上别人,能有一个人牵着他从这一日里走出来,也未尝不好。起码他能不必这么痛苦,被永远困在了这一天里。   说这话时,宁琅已经做好被打的思想准备了。   甚至早早运起了灵力,想好了逃命路线,就是以防东朔一霎大发魔威,一招瞬灭了她。   不料准备都白做了。   没有恶斗,有的只是心上人的泪水。   东朔平日是不敢去想宁琅的。   仅仅是记起她的音容笑貌,他都觉得要窒息,心脏形如被一只大手死死攥紧捏住,周身的血液凝住了一般,不会流动了,痛感难以言喻,只想把心脏挖出来解痛来得好。   可哪怕是这般痛了,东朔还是时不时地会想一想她。   因为他太想她了。   实在太想她了。   即使是宁琅修无情道的那些年,她每每总是冷脸对他,嘴里也说不出好听的话,但只要能见到她,他已是甘之如饴,假装只活在记忆里的人从未死去,依然活在现世。   但眼前的女修一直奋力把他拽回现实。   他不想回到现实。   现实里没有他的阿宁。   想到这里,熟悉的疼痛感第无数次地排山倒海而来,将他击溃。   东朔不是个脆弱的人,现下却觉得再也无法承受,想解开域,逃到外面的世界,逃离她消失的这一天,逃开眼前没办法弄死,却一次又一次在提醒他已痛失所爱的女修。   当域陡然解开,宁琅愕然。   域外已不是最初的地方,没有了来讨伐大魔头的修界众人,不知是哪。   见东朔转身要走,她立刻跟上,拽住他的手臂。东朔忘了防备,毫无抵触的零反应让宁琅有点意外。   “东朔……?”   更意外的在后边。   把人拽回来后,宁琅看到他哭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他哭。   上一回只道是美人落泪,宁琅还生出了些不太应该的旖旎心思。这一次,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剩下懊悔。   他看上去太过于绝望了,悲痛到了极点。   卸下了防备,语气像是在求人。   仿佛只要能实现他的愿望,他什么都能做,哪怕是跪下来,放下所有傲骨,以最卑微的姿态,做不入眼的事,都无所谓。   “我只要她。”   “我只爱她。”   “我只想她回来。”   他只是想她回来。   他没有别的心愿了。   仅仅是这一个而已。   见东朔这副模样,宁琅也变得很难受。   她的心软了下来。   慢慢松开了抓住东朔手臂的手,冒着被杀死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的肩膀,手轻拍他的后心口,轻声安抚。   “别哭了。”   “我不逼你爱别人了。她就她吧,吊死在一棵树上算了。”   明明是安抚的话语,意外起了反效果。   当东朔反应过来这个老是大言不惭说着自己是他的心上人的女修正趁虚而入,立刻推开人,手顺势想捏住她的脖子,直接扭断。   没想到势是顺了,却没有顺到脖子那儿去,而是更上一点,直接抚上了她的脸侧,像是爱人之间的亲密无间。   东朔直接就懵了。   宁琅也有点懵。   但反应比他要快。   “这么震惊干什么?”   “都告诉你好多遍了,你心上人她已经回来了。”   然后王婆卖瓜:“没错,就是我。”   “你不是。”东朔怔怔摇头,“你……不是她。”   “她已经死了。”   东朔说“她已经死了”的时候,宁琅觉得死的人不止是她,他的心也跟着一块死了。   难受得她就像把他的心给救活,于是一句:“那就把我当成她的替身,假装我是吧。”   活是活了。   一并死灰复燃的还有东朔的魔性,对她的愤怒。   东朔:“阿宁就是阿宁,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做她的替身,我也不允许。”   于是乎,两人又打了起来。   ……   自经历“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小孩一样”的传奇事件,两人的相处模式变得有些怪异。   只要宁琅放出狠话,主要是那种调戏人的“狠话”,东朔气上心头,一言不合就开打,说杀就杀,往死里杀的那种,但也有平心静气相处的时候。   比如说,现在。   前往云霄阁的路上,刚为了云霄阁上下和东朔恶战一场的宁琅正围着团烧得热烈的柴火,坐在上一秒还不死不休的死敌对面,把野鸡烤得啪滋啪滋响。   大魔头不需要进食,吃人肉喝人血就够了。   可她修炼狂魔不行,道行还不够深,要吃饭的。   于是自顾自地在东朔休息的地方生了一团火,三言两语逼得东朔为她掐了水咒,把猎来的野鸡清理干净,分尸,架在火上炙烤。   东朔不光没走,掐了水咒洗野鸡,使了风诀控制火势,一介大魔头沦落成工具人,还一个劲儿地盯着狗皮膏药牌的女修,默了许久,看了许久,最后忍不住一句话抛出来。   “你和阿宁……究竟是何关系?”   宁琅:我就是你口中的阿宁本宁。   但没用的,东朔不会信的。   这一路上,为了帮第四界的东朔走出痛失所爱的痛苦,宁琅用尽各种手段自证,甚至连两人间的私密事情都搬出来了,但东朔就跟吃了迷魂药似的,好说歹说,就是不肯信。   宁琅知道,这就跟“明明她的脸就是东朔脑海中阿宁的那张脸”,可他硬是认不出她是同一个缘由——是天道在背后作梗。   不过想想也明白了。   要是东朔真认出了她,道是他的阿宁回来了,只怕也不会有之后发生的事情,第四界的发展将转向一个未知的境地。   猜是天道作祟,宁琅也不再多费口舌。   她咧出一个假笑,说:“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就告诉你吧。”   宁琅无奈地唉了一声,接着道:“我是她的朋友,我们一起在野外求生,烤鸡是我教她的,所以你可能会觉得眼熟。”   东朔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宁琅:哦哦哦哦你个大魔头。天天喊着要叫心上人,结果心上人到跟前了,反而不肯认,硬生生被逼成了心上人的朋友。   但有了“朋友”一说后,反而打开了局面。   “我的这个姐们,和我一样。”为了套近乎,就从不存在的朋友上升到不存在的姐们了。   一边大口撕咬鸡锤,宁琅一边擦擦眼角,像是回忆起故人有些伤感,“我们都是天赋贫瘠之人,那段野外求生的日子,她天天和我炫耀说自己有一个如何如何优秀优秀的道侣,天赋如何如何好。我那时就叫一个羡慕啊。”   “那时就想着,要是自己能有这么棒的道侣该有多好。实在没有的话,能求教一下姐们的道侣有关于修道的事也是极好的。”   然后宁琅停了下来,等东朔自己意会。   他果然不负重望,马上意会:“既然你跟阿宁是朋友,若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那我定鼎力相助。”   “此言……当真?”   “你只管问罢。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琅没有因为一个顺利的开局而放松警惕,毕竟她接下来要求教的是对付他本人的办法,将心比心一番,要是别人这么问她,别说知无不言了,她能给的只有一个滚字。 第49章 五五 大魔头小课堂开课了。   把酥嫩的鸡腿肉吞咽下去后, 袖背抹掉嘴角的油渍,宁琅接着开口:“如你所见, 我跟我的好姐们一样,都是个体修。”   “体修有所局限,没法以一挡百。要是我的对手是个法修阵修,我不想杀他,那该要如何才能阻拦他对别人动手?”   宁琅拐弯抹角说了一堆话的核心思想是:你老实交代吧。我想拦你,却不想搞死你,该怎么做?   东朔肯定听出来了,知道她口中不怎么走心的“法修阵修”指的就是他。   大概是真的没想到宁琅就敢当着他的面,拐了个约等于没拐的弯, 向她求教对付自己的办法, 额上的青筋一瞬暴起, 又动了杀心, 看得宁琅吓不过,随时打算抛弃烤鸡跑路之时, 冷不丁地竟是等来了大魔头小课堂开课了。   宁琅想,能有此特殊待遇, 一定都是自己沾了“宁琅的姐们”的光。   一时之间, 她不由有点羡慕自己。   东朔:“最快的方法是干扰施术者。”   这点宁琅也懂, 她一路以来也是这么做的,可成效却是寥寥。   宁琅:“效果不大,我打不过他,不过挣扎个一盏茶的功夫, 就被他倒过来追杀了。”   似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宁琅还补了句:“可吓人了。”   东朔:“……”   东朔默了良久——更像是忍了良久,终于有一句话从他牙缝间挤了出来:“按照我的脚程, 早在一周前就该到云霄阁了。”   潜意思是:你大可不必如此看轻自己,如果不是你,云霄阁已经灭门了。   宁琅假装听不懂,呵呵干笑一声:“那可真是个大好事。真希望云霄阁能永远逃过这一劫。”   东朔眉头皱起,不能理解:“你身为阿宁的朋友,难道不想她回来吗?”   宁琅哽住。   她抬了抬视线,望向东朔,从他是真的茫然不解的神情里深深感受到了人魔之间的差异。   默了默,宁琅说:“我想。”   说不想活过来都是骗人的。   彼时能干干脆脆地自爆元神,轰轰烈烈地和魔尊同归于尽,不过是修了无情,对世间了无牵挂。   现在想想,她的牵挂太多了,心系许多人许多事。   而最放心不下的人,是他。   可想归想,要是是以这种代价活过来,宁琅不愿意。   于是定定看着东朔,说:“按照我对我姐们的了解,她不会高兴的。如果知道你为了救她,挽回她,而做出这些事。”   这道理哪怕是入了魔的东朔也懂,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脸上尽是苦楚:“是,阿宁是正道之光,要是知道我做的事情,定不会原谅我。”   “但我还是要做。”   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她要恨我就恨我吧。”   他毅然决然的态度,仿佛只要能让宁琅回来,哪怕是要进阿鼻地狱,他也能痛痛快快地笑着走进去。   宁琅怎么可能恨他?   根本恨不起来的。   “她……不恨你。”   可没有人能揣摩到亡者的想法,东朔只把宁琅的话当成是一句顺口的安慰。   墨瞳看着阴阴火光,他眼中的思念渐渐隐去,收起多余的情绪,又回到了要毁天灭地冷酷无情的状态,继续进行由大魔头亲自授课的“对付大魔头小课堂”。   既然眼前女修连弯都不拐了,他也索性敞开来说:“如今的你确实打不过我,若是想阻止我,必须另寻他径。”   东朔:“你可愿修法?”   宁琅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听他问她,顿了一下才应道:“修不来。”   东朔:“我看你对术法很有认识。”   “哦,那些都是死记硬背的,真让我施展,做不到的。”怕东朔不肯相信,宁琅决意用实力证明给他看:“姑且给你瞧瞧我最拿手的术法吧。”   话落,她丢掉啃得一干二净的骨头,手在脚边的野草上抹干净了油,有模有样地摆出阵势,比任何法修都要标准掐出手诀,诵念法咒。   要是不知道她是在使的是一个最简单的、几乎不用任何前置步骤就能使出来的火咒,光看架势,只觉得整个人是法神附体。   东朔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一开始不知道宁琅要干嘛,见她一副法神临世的阵仗,不由警惕起来,防备她突然对他发难,甚至生出了风云变色的错觉。   直到,他看到她的指尖升起了一簇小火苗。   指甲大小,没有更多了。   闪了三两下还灭了。   “……”   他沉默了一下。   “……”   这是第二下。   东朔整个人变得不太好了。   就觉得自己的水平被直线拉低,居然被这种实力的女修缠了这么久这么久。   他努力平复情绪,压下因烦躁而起的滚滚魔息,一边梗着脖子挤出一句:“你……确实不太适合修法。”   宁琅点头如啄米,坐等赐教的乖巧学生既视感。   但落在东朔眼里,更像一只坐在地上在摇尾巴等着吃肉的大黄。   “……”   东朔很想甩头就走,可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再想一想她是阿宁朋友的身份,于是强行把自己按了下来——一介大魔头开始苦思冥想该如何帮助一个没点实力没点天赋的体修对付自己。   既然自身不行,那就得靠外力了。   扫到宁琅金刚臂一样的左手时,他有了想法。   又不由心道:果然是阿宁的朋友,竟是连阿宁的法器也承认了她。   东朔:“你的法器借我一看。”   宁琅立刻要把吞魔双手送上。   宁琅:“去吧。我会注视着你的。”   吞魔:“……”   听宁琅那若无其事的语气,它知道只要自己敢有上一点异动,她定叫它有去无回。   吞魔压根不想动,可碍于宁琅的命令,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从了她的话。   像是一滩水渍被看不见的力量迅速收紧,覆住宁琅左前臂的金属色拢成了一团,变回了一颗黑色小珠子,咕噜咕噜掉在了地面。   吞魔一走,宁琅的左手马上垂了下来,根本使不上劲。   她若无其事地用右手捡起吞魔,交给东朔。   然后脑海里就被各种惨烈、像极了是杀人分尸现场的叫声充斥。   吞魔:“啊啊啊!”“莫挨老子!”“大魔头你滚你快滚!”   东朔听不到吞魔心声,只有宁琅被它吵得振聋发聩,脑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过了会,隐约看到东朔似乎在说话,她命令道:“安静。”   吞魔:“呜呜呜……我不干净了,我是不洁的仙器了……”   宁琅无视。   东朔:“这法器可展开域。”   宁琅应了声是,然后说:“我试过了,不行。”   “因为你不是魔,不知其中巧妙,我跟你细细说说吧。”   然后东朔居然真的细细跟宁琅说了起来。   宁琅直觉东朔教得应该是不错的,但碍于学生天赋所限,整整半宿,宁琅只听懂了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把大魔头折腾疯了好几次,他们歇息的这座山差点被他夷为平地。   入魔前的东朔很有耐心,哪怕宁琅拿一个智障问题问他个三天三夜,他都能耐心地笑着给她一遍遍地解答。   入魔之后,他的耐心全部喂了狗。   不要紧,反正他搞不死自己。   于是宁琅接着淡定。   想了想,品了品,她问:“即使我能展开域,我也只能杀人,救不了人。”   东朔:“你可以构建新的域。”   宁琅:“……”   何苦为难一介学渣呢?   “我会帮你的。”   宁琅:“……”   怎么说呢?反正全都是沾了自己的光,就是羡慕死了自己吧。   ……   东朔是认真的。   他不光教这位“宁琅的朋友”心法要诀,怎么使用仙器,怎么展开只有魔才能领会的域,还告诉她自己弱点,怎么才能阻止他,救下更多的人。   老实说,宁琅当初是打着“反正大魔头搞不死我所以试试也不会死”的主意,才一时兴起,有了求教之举。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只能说魔果然是魔,这思维就是跟正常人不同。只要是和他的阿宁沾了边的,底线都可以不要。   宁琅没想到的是,人魔之间思维不同倒不是主因,而是东朔对自己的力量拥有绝对的自信,有持无恐。   这点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证实。   只凭宁琅当前的实力,她拦得住他一时,拦不住他一世。   哪怕她再怎么磨怎么拖也好,两人到底还是到了最近的宗门,云霄阁。   到云霄阁之前,在大魔头的“写作耐心读作暴力”的教学下,她终于掌握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域”。   是有别于魔的域,不是为杀人而生的,而是东朔为她的需求量身打造,真真正正救人的域。   宁琅依稀记得,当她成了的那一刻,东朔神情之复杂。   那模样很像在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在干嘛,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整出这个东西为难自己。   见他怀疑起魔生,宁琅顺口安慰了句:“姐们要是泉下有知的话,一定会替我们开心的。”   结果东朔更郁闷了。   但没过太久,郁闷的人成了宁琅。   云霄阁取云霄之名,自是因地处云霄之地。   一栋栋空中楼阁并排而立,如是神仙的居所。今日正逢月初,新月,又正值夜半时分,天地之间一片昏暗,唯云霄阁灯火通明,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更如月神住的神宫。   遥遥眺见云霄阁外严阵以待的修界修士,东朔不躲不避,直驾飞剑,登云而去。   宁琅也取出随身木剑,踩上,不熟练地掐诀,御剑歪歪扭扭地跟上了他。   她本来是不会御剑的,也没有会的必要。毕竟修界里剑修遍地走,宁琅想去哪里,总能蹭上个顺风剑。   可到了第四界,没有顺风剑能让她蹭了。别说顺风剑,连剑修都快没有了,只能开始自力更生。   宁琅学会御剑的时日到底不多,没法和一息千里的东朔相提并论,见才眨眼的功夫,人就没影了,想着云霄阁覆灭在即,她却赶不上,还在和飞剑作斗争,急得要死。   一急,气就上来了。   顾不得自己是整个人吊在木剑上,随时有堕亡危机,气从丹田而出,向着云霄阁的方向便放声高喊:“戒备——!敌袭——!!”   方圆万里尽是她气势如虹的喊声。   东朔:“……”   飞到一半的东朔突然有一种打道的冲动,甭管杀不杀得死那女修,先抓起来吊打一顿再说。 第50章 五六 他在荒界业狱。   战了一宿, 杀了一宿,云霄阁还是灭门了。   无一生还。   本来有宁琅在旁实力拉仇恨, 云霄阁未必会全军覆没,可决意留下和大魔头一战的,甚至是遥遥赶来支援的修士,全是些心存死志的,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让大魔头折戟于此,不再祸害人间。   宁琅坐在血泊之中,望着东边的鱼肚白微光出神,也是歇息。   和东朔血战一宿, 比跟那些封号魔大战几天几夜还要累。   她本以为东朔会趁机赶快远离了她, 甩掉烦人的跟屁虫, 不想却是没有, 反而一撩月白衣摆,跟着在她身旁坐下, 远眺东方。   宁琅有点意外,侧首瞄了他一眼。   跟满身血污狼狈得一塌糊涂的她比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看上去既干净又清爽, 一身月白衣袍衬出几许脱尘气质, 眉目疏朗,长身玉立,魔性不上脑的时候,便是完完全全昔日的岑度真君。   他的眼神也变了。   不知是不是因向着光的缘故, 当清晨曦光照入他的眸中,清亮了几分,不再是往日尽是荒芜, 空虚的似乎什么都没有的眼神了。   宁琅愣了愣。   却被东朔的话打断了思绪:“你什么都做不到。”   他是在说她哪怕十八般武艺尽用上了,也没能救下一个人。   宁琅不觉受到打击,笑了笑,坦然道:“此地不是我要大展身手的地方。”   她的从容坦荡不是受了无数次气的大魔头预期见到的,他转过头,双眼微眯,加大力度,只想看她气得跳脚:“你根本拦不住我。”   结果宁琅唇边笑意反而加深。   她摇了摇头,反驳:“你错了。”   “我拦得住。”   本来宁琅还不确信,可和第四界的东朔相处了这一段时日,她蓦地有了信心。   她一定拦得住他。   谁让他太在乎他的阿宁了。   宁琅:“假如你的阿宁活过来了,说往后再也不让你杀人,你怎么办?”   连想一想的时间都不需要,东朔秒答:“不杀就不杀。只要她能活过来,怎么样都行。”   宁琅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自豪又神气:“看吧,我就说。”   东朔:“……?”   “听不懂就算了。”   东朔一口气被堵住,还没有发泄出来,只见那个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的女修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然后问他:“你接下来要去哪?”   还催促:“时间不等人,赶紧吧。”   东朔:“……”   不知道的还以为赶着灭世人是她。   宁琅不赶着灭世,她只是想回去了。   回到现世里去。   天道把她拐进第四界,把她留到现在,一定有它的目的。它一定是想要让她在第四界里看到什么、得知什么,才肯放她回家。   是啊。   回家。   宁琅想回家了。   想回家见那个会捧着她疼着她爱着她,已经历经过一切的东朔了。   ……   宁琅一直以为,前世的尽头,会是东朔大杀四方,毁天灭地,如愿以偿地把天道逼的不得不从头来过,让她重生。   直到某一日,看到三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男女,才知道自己漏掉了什么。   所谓毁天灭地,要毁的,不只有一个地。   地的上面是天,天上住了人,有着其他的存在。   是真正的神仙。   那些从人间飞升入神界的神仙。   当东朔势如破竹连下人间九州,灭了修界一半的宗门,神界的至高存在们没法视若无睹了。   三界分立,各有规则,互不干涉。   荒界与人间多年来惯常会有些小打小闹,神界则彻彻底底地像是另一个世界,与其余两界甚少往来。   毕竟神界的住客皆是些得到飞升之人,不仅人,要是道行到了一定程度,就连妖魔也可登顶神界,因此力量过于强大,举手抬足间翻天覆地不在话下。   为免三界秩序被颠覆,神界中人如隐士一般,不常露面。   除了人间有灭世之灾的时刻。   推断出人间再无东朔敌手,神界派了神仙下来,要杀了他,恢复人间的秩序,还世间和平。   那三个神仙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宁琅根本反应不及他们的身份,只一瞬察觉到了不对,心道三人绝非普通的修士,竟是可以在东朔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接近他们,再一眨眼,已是被东朔送离,飞身离开了他的身边。   然后只能在遥遥地,在一旁看着。   那根本不是她可以参与的战斗。   别说参与,仅仅是用眼睛追上他们的动作已有些吃力了。   时隔多年,横跨两世,宁琅终于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弱小无力。   也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若她要成为至强,那有朝一日,一定要战胜这群人。   在宁琅心里一直燃烧着的火烧得更猛烈了。   三对一的战斗出乎意料地持续了许久。   能和天上的神仙战了一天一夜才败下阵来,甚至还伤了其中两人,也让宁琅看到了东朔力量之踔绝。   四人打了一天一夜,宁琅便看了一天一夜,看得双眼通红,布满血丝。   看三个神仙围攻东朔一个,她想插手却力不从心,担心得要死,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东朔绝不会死。   否则不会有她重生这一遭。   东朔确实没有死——准确来说,是无法被杀死。   知大势已去,抢在被杀之前,东朔设下禁术。   宁琅不知那禁术是何,只知道哪怕是天上下来的那三个神仙,用尽各种神通手段都近不了他的身,别说杀死了,连想再伤他半分都做不到。   宁琅隐约听到其中一个男仙冷哼了声“真是恶心到了极点的家伙”,然后就伙同另外二仙带走了东朔。   就跟他们来时一样,他们走的时候也是一团云雾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形,一晃神,就不见了踪迹。   宁琅御剑跌跌撞撞地来到他们大战的战场。   通红双眼死死盯着地上东朔留下的血迹,回想起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染红衣袍、落于草叶之间的鲜血,说不出话来。   宁琅知道东朔是干了很多坏事的大魔头,也知道从天上下来的三个神仙是正义的伙伴,是惩恶扬善的一方,可她就是按压不下心头怒火,携着痛,冒出一个念头。   想要报复。   想对那些敢欺负东朔的人,让他受伤的人,全部报复回去。   宁琅闭了闭滚烫双眼,不再多想。   当视界归于黑暗,她才觉得嘴里不仅干涩,还尝到丝丝血味。   她张嘴,嘶哑嗓音响起,问眼前无人之地:“他们去了哪里?”   等了片刻,唯轻风吹过,杳无回音。   宁琅又定定地说了一句:“我一定要去找东朔。”   空气安静了会,脑海内终于传来回应:“大魔头……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界了。”   宁琅:“他在哪里?”   吞魔:“你……到不了那个地方。”   说是到的了也好到不了也罢,只有亲身真真正正去过一趟了,被拒之门外了,她才肯罢休。   不,即使是真的去不到要去的地方,她也要一点一点地磨,想办法,直到达成目的,找到东朔为止。   是以,宁琅依然只有一句:“告诉我,他在哪里?”   吞魔很无奈,但也没办法。   它非常清楚她是多么一根筋的家伙,只能把大魔头的所在地告诉了她。   “他在荒界业狱。”   于是宁琅就决定了。   要上刀山也好下火海也罢,这荒界业狱,她定要闯上一闯。   要去业狱,得先入荒界。   从人间到荒界,人尽皆知的渠道是从刀锋镇的芘门进入,可如今修界被大魔头折腾得乱七八糟,短期内芘门不可能再重启,如此只能另寻蹊径。   正好,宁琅真就知道这么一条蹊径。   前世宁琅挑完在人间横行霸道的封号魔后,凶名大震,连刚生出些许灵智的低级魔都知道要绕着她走,放眼人间,锤无可锤,便把主意打到了荒界去。   要从人间去荒界,除了刀锋镇芘门,还有巫地大峡谷。   峡谷长逾万里,一端在人间,另一头则一直延伸去到荒界,毗邻妖王领地。   也不仅仅是毗邻了,这巫地大峡谷,可以说就是妖族的领地。   妖族能在人间占据如此一块领地,妖王功不可没。   数年前,一向和人界河水不犯井水的妖王突然一头从荒界闯进人间,还大摇大摆地说,既然此地无人,便是她妖族的领地了。   巫地大峡谷十分偏远,周遭也无宗门,等各门各派收到消息,妖王已经带着一堆大妖坐镇峡谷,占山为王了。   她说要占,没人拦得住,毕竟妖王若是想争上一争,修炼狂魔的称号花落谁家还不好说,又有优良血统做垫,实力在荒界排得上头号,还有成百上千的大妖帮衬。修界想收复失地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如愿以偿。   还为这事开过几次大会。   最后集思广益,觉着巫地大峡谷的资源也就那么丁点多,但哪怕只有那么丁点也比荒界要多了,为了人妖两族和睦关系,避开不必要的死伤,这大峡谷就暂时借给妖族用用吧。   便到了如今。   想着巫地大峡谷的事情时,宁琅一路御剑。   她也幻想过看看能不能碰上些有能力的魔,能帮她开一开通往荒界的跨界法阵,让她省点时间,省点事。   但有那种本事的魔实在太少,直到巫地大峡谷近在跟前了,她也没能遇上半个。   此地果真是“妖谷”。   谷口雾气氤氲,白色的雾一团一团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两侧翠绿山峰文文莫莫,前路若隐若现,雾里还夹了浓重的妖气,牛羊的,蛇虎的,简直是动物界的骚气大杂烩,能熏死个人。   退开几步,回到空气清新的地方,宁琅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才再抬腿迈入陉地,行走于峡谷之中。   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遇上了第一只大妖。   那大妖的实力足以化成人形,长了人貌,嘴里却露出两根狰狞獠牙,像是野猪的,身形也比一般人要高大强壮,小山似的,倒下来能压死小孩。   他就坐在路中间,翘着二郎腿,叼着根草,正逢峡谷狭窄处,完完全全挡掉了宁琅的去路。   宁琅没有一冲上去就开始锤妖。   毕竟和魔不同,不是每一个妖皆会犯下恶行,他们之中也是有好妖的。   便彬彬有礼停下脚步,有商有量地抱拳道:“在下是人族女修,此行想去荒界,劳烦借条道。”   闻言,可能是野猪妖的大妖嘴里叼着的野草一顿,懒洋洋地施舍给了宁琅一个眼神,像是一眼看透了她的境界后,啧了一声,甩出四字。   “不借。”   “快滚。” 第51章 五七 峡谷里的移动鸡血包。   滚是不可能滚的。   宁琅打定主意要去荒界, 要去找东朔,这巫地大峡谷便是闯定了。   峡谷里的大妖, 要是不管她的,便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大家相安无事。   要是非要拦她,给她找不痛快,那就只能打一架了,拳头底下见真章,赢的那一个,才是老大,才是霸王。   知是敌人, 宁琅不再以礼相待, 甚至连半句话都没有, 一抬腿, 就上了,朝着野猪妖猛地冲了过去, 如离弦之箭,去得又疾又凶, 原地一瞬就没了人, 只剩下一道残影。   这段时间有小修士和大魔头的特训教学, 宁琅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一倍有余,毕竟她一开始不知道他们一个不会杀她一个杀不了她,以为速度就是生命,为了苟命, 见打不过了,溜得比谁都快。   本在老远的脸冷不丁地出现在跟前,吓得野猪妖差点露出猪耳。   但为了自身的形象, 比起反击,他的妖力先是花在了苟住人形上,还在吃下宁琅一记拳头之前,凭实力抢在夹缝之间吼了一句:“你搞什么?”   宁琅赶时间,才不跟他废话,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傻傻地不反击,还是抓住了机会,一记上勾拳,面无表情地送他上青天。   在空中旋转的野猪妖:???   搞什么??   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好像在飞?他难道进化出了有翅膀的形态了吗??要成为世上第一只天使猪飞升了吗?!   正茫然着,陡然有一张厉鬼一样的脸冲破团团白雾,如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破雾而上。   野猪妖被吓得差点尖叫,刚在空中扭转身型,架出防御姿态,却见那女修超过了他,更往上窜了去,脑壳顶刚冒出一个问号,便觉得肚子顿然一痛!   像是一块陨石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肚子上,身体跟着不受控地朝地面撞去。   “砰——”   奶奶个熊!   老子的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刚闭紧嘴收紧菊花防止肠子外露,他的屁股就撞上了地,疼得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想起身,却起不来,那人族女修单脚踩着他的肚子,让他直不起身。   野猪妖有点震惊。   和他比起来,她根本是身上没有三两肉的瘦弱小女人,怎么这条腿跟块铁山似的,硬是把他压在地上起不来,用手去锤她仿佛在帮她挠痒痒。   想了想,野猪妖想通了:“阴险的人类,居、居然隐藏修为!”   宁琅被冤枉得很莫名:“我没有。”   “区区登擢境的修士,怎么可能打得过我!”   宁琅还没吭声,吞魔就开始狂喷:“呸呸呸!我家亲爱的乃世间最强,锤爆你不就动动小指的事!”   自见了东朔和那三个神仙打架后,宁琅变得更加谦虚了,把自己的位置放的相当之低,于是此时很认同地点了点头,说:“我确实挺弱的,打得过你,大概是因为你比我还弱吧。”   垂眸扫见野猪妖被她的话激出了妖耳,自己点燃的火,宁琅自觉有必要自己扑灭:“我只是想借道一用,无意与妖族发生争斗。”   借是不可能借的。   真放人过去了,要是被邻居们瞧见了,说他还打不过一介中流水平的女修,只怕是妖被笑掉大牙,成为近百十年的大笑话!   想着要维护妖的尊严,野猪妖不得不舍弃人形了。   当回到老猪本猪,被形态拘束的妖力顿时澎湃而出,他立刻挣脱宁琅的牵制,空气里猪的臊味也更重了。   他呸了一口,看上去很是一头铁骨铮铮的老猪!   “不借,要打便打!”   宁琅默了默,然后问:“赌上生死?”   野猪妖:“……?”   老妹儿你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没注意就要变成生死决斗了???   野猪妖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一拍胸膛,将生死置之度外,相当豪爽:“俺老猪还怕你了不成?!赌便赌!”   宁琅:“好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反正到了最后,老猪的命差点就丢了。   为了保命,被治得服服帖帖的野猪妖只能学着人间食肆客栈里的礼仪小二,低头弯腰,恭恭敬敬地请宁琅上路。   把野猪妖搞倒了,宁琅也没有觉得太骄傲,她辨了辨方向,确认野猪妖没有框她,便往峡谷深处走去。   见她身影逐渐被雾气环抱,即将消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野猪妖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可知巫地大峡谷长达一万余里,栖了一千零九只大妖!”   宁琅顿了顿,脚步不停:“那我再战个一千零八次,想必就能抵达荒界了。”   说完这话,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雾中。   原地只余野猪妖在出神。   出着出着,他突然呸了一口血痰出来:“人修的境界可真是骗妖。”   登擢境的修士他遇过不少,可像她这么能打的,还能揍扁他的,把他按在地面摩擦的,也就这么一个而已。   跟那些浑身法宝灵药神兵利器在手的人修比起来,她简直是一贫如洗了,没什么花招,就靠那一双千锤百炼的过硬拳头。   回想起她每一击的果决刚硬,所向披靡之势,仿佛要凌驾在众生之上的劲头,野猪妖粗糙的皮肉产生阵阵幻痛,和真伤叠加一起,痛上加痛。   不由心道她的实力绝不止是中游水平,不过是所求之道太难走,才没法一飞冲天一步登顶罢了。   人家的一个境界,可能走个百十步就突破了,可她?兴许千百步都不够。   但说到底,她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想到假以时日就要有个能迈入强者行列的人修横空出世,野猪妖有点羡慕,摇摇头感慨:“看起来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打起架来,简直就大魔头现世。”   好了!   他也要开始奋斗了!   他堂堂大妖被人族女修摁在地上打,成何体统?他要比那女修更早一日踏入强者之席,把今日之耻报复回去!   ……   正道之光没当成反而先成了修炼狂魔一路发展到现在的大魔头,并在继带动隐门的修炼总值后马上将拉动巫地大峡谷修炼总值的宁琅,不知道正在或即将发生什么,她已经遇上了第二个大妖了,全副心神沉浸在对敌战斗中。   大概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妖族——尤其是长驻在巫地大峡谷的大妖们普遍好斗,跟后头一打照面一声不吭就自动打开的大妖比起来,野猪妖居然算是相当客气的了。   虽然宁琅觉得这打来打去大大延迟了她抵达荒界的时间,可听吞魔说,东朔会在荒界业狱呆上好长一段时日,不必担心她还没到人就不在了,便开始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了。   只当是修炼罢。   修炼用的小秘境本就难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全是修士,挤得要死,如今能有一个没人抢的,想打到呕就能打到呕的好地方在,让宁琅不禁称赞起人妖两族关系果真美好和睦,也感谢妖王的“成人之美”。   “借出一片土地,得到好多好多个沙包。”   说的大概就是如今这般如梦如幻、幸福得没有边际的景象吧。   ……   宁琅不知道自己在巫地大峡谷呆了多久,反正就是锤爆了这一个,就接着去打倒下一个。   打不倒,宁琅也不跑,不想办法绕开强敌,就一根筋地硬打,拼耐力,拼体力,既然打不死他就累死他,直到对方心服口服,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肯让出路为止。   她不知疲倦的样子和前世如出一辙。   前世是为了抓紧时间变强,救天下苍生,如今这么拼,全是为了去见东朔。   她不知道业狱在哪,只知道在荒界的某一个地方,所以她每打倒一个大妖,她就离荒界更近一寸,离他更近一分。   吞魔:“即使你找到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宁琅知道。   她正活在过往里,无论她做什么,改变什么也无法改变现世里的所有既成事实。   “我只是想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仅此而已。”   吞魔:“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宝贝你只会更难过的呜呜呜!   “不怎么样,只是想知道而已。”   吞魔:“……”   这个一根筋的傻子!   宁琅:“你知道我其实听得见你骂我吗?”   吞魔马上改口:“一根筋最强!一根筋最棒!”   宁琅刚想吐槽上些什么,却见一只妖“刷拉”一下从草丛里窜到了她的跟前。   八目锁定住她,闪闪发光,仿佛那不是眼珠子,而是八个耀眼的小太阳:“你就是近日出现在峡谷的移动鸡血包吗?!”   宁琅直接在心里骂了声好家伙。   好一个移动鸡血包,别说做回个人了,现在她连生物的类别都挤不进去了吗?   吐槽总在心里,面对找上门来“大啖鸡血”的客人,宁琅态度友好:“是的,要来一口吗?”   对方将回应付之为行动,直接血盆大口一张,要一口生吞掉她的架势,仿佛只要吃掉了她这个移动鸡血包,他就能做整个峡谷里最勤奋的修炼妖了。   不久之后——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妖:“鸡血已查收!这颗妖牙便作为谢礼吧!”   宁琅:“……”   她接过那颗老黄色的牙,和笑着喝了一碗鸡血后潇洒离去的妖挥手说再见。   宁琅感觉闯这一趟巫地大峡谷,不是寻人去的,而是去收集徽章、战利品去的。   十次里能有三次,那些大妖们被宁琅打倒之后,出于感谢鸡血投喂,或是妖族传统,会甩给她一些带了自身骚……妖气的战利品。   宁琅本想放在芥子袋当个收藏用,却被吞魔抢了去,一口吞掉。   每吞一个,她的左臂就会有妖气迸发,妖气之余,还有一股说不清楚的骚味,让人五味陈杂。   熏人是熏人了点,却似乎对妖有一定的克制,越是吞战利品吞得多,对妖的压制效果便越是明显。   宁琅隐隐觉得这股集百妖之合的妖气可以为她所用,可若说要怎么用……   总之,这种需要动脑筋的事情就交给天才前道侣吧。   ……   从一到十,从十到百,再一百一百地往上翻。   宁琅每战胜一只大妖,便在心里的数字添上一划,修为也跟着上涨一点。   说是一点,其实是只有一点点点点点。   就好比宁琅的身体里有一片大海,可大海里没有水,每战胜一个强敌,才会天降一滴甘露到里头,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成就一片汪洋。   宁琅不急,修为能动,灵力也因连日来的高强高压高频的战斗而渐渐丰盈,她已经很知足了,连带着锤妖的拳头也顺了很多,一路势如破竹,无妖可挡。   但在战胜第九百九十九只大妖之后,她一帆风顺的好日子到头了。   毕竟,她做好了迎战第一千只大妖的准备,却没有做过迎战妖王的准备。 第52章 五八 霸道妖王看上我。   哪怕前世宁琅没和妖王打过交道, 但只凭她不经意时从举手投足间溢出来的强劲妖气,脸上几乎写了“我是战斗狂”的标志性特色, 宁琅知道眼前陡然从天而降的妖,是妖族的王。   跟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妖不同,妖王很朴素,很实在,就两条雪白皮毛围住重要部位,蓬头垢面的,活脱脱一个山野里的野女人,还是肌肉爆炸的那一款。   哦,身上还有股狼骚味。   此时, 这个拦在宁琅前去荒界路上的野女人, 同样在打量她, 把她从头到脚用眼睛扫了个遍, 呵地笑了一声,说:“人族的女修。”   宁琅觉得她的语气很有一种看不起人的意味, 仿佛是人族,是女修, 在她眼里就不值一提。   也顺带了鄙视了被人族女修搞倒的九百九十九只大妖。   对妖, 不能在气势落于下风。   在过往的九百九十九次战斗里, 宁琅充分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于是模仿着她的口吻,眼神微抬,藐视苍生貌,语带不屑:“妖族的女王。”   妖王:“……”   大概是第一次得到这种回应, 她默了默,然后爽声笑了起来,哈哈的笑声传遍峡谷, 还有了回音,让熟悉这笑声的大妖们无不瑟瑟发抖,想起了被年轻妖王支配的恐怖时光。   笑完之后,妖王就动了,眼皮还没有眨下,脸便陡然窜到宁琅跟前,要是换了普通人,只怕是要心脏骤停。   “锵——!”   妖王的肌肉瞬间紧绷,人掌一瞬化形为狼爪,和宁琅左臂碰上,发出金属的撞击声,音波向四周震开,化作强风,飒飒卷起吹翻无数草叶,有一股肃杀之感。   妖王出手是在电光火石间。   见宁琅竟是能一分不差地格挡下她这一击,不由对她另眼相看。   于是嘴角一勾:“你,还不错。”   她说这话的口吻很有一种“霸道妖王看上我了”的既视感。   宁琅有点无语,于是没吭声,出于礼节性地提了提唇角,算是应过了。   应后,宁琅催动灵力护拳,猛一发力,迸溅出锖色火星,夹带劈山分海之势冲向妖王,生生将她逼退到了本来的地方。   一个来往,不分高下。   被逼退的妖王不急于发起第二次的进攻,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在和宁琅僵持,眼里的兴味却是更浓。   她本来是在荒界妖族领地里闭关的,是听下属来报,说是有一个人族女修在巫地大峡谷大杀特杀,让本来已经满足于当前实力、过上了吃饱等死日子的大妖们纷纷幡然醒悟,久违地化身为无脑修炼妖,才决定提前出关,来会一会这个“万恶之源”的人族女修。   果真没有令她失望!   跟那些见了她转身就跑的人魔妖不同,她不光不跑,堂堂正正地接下了她的一击,还用和当前境界不相符的力量还以颜色。   有趣!   实在有趣!   妖王只觉自己冰冷了许久的血液有了沸腾的征兆,嘴角忍不住地向上扬起,她双眼发亮,紧紧盯着眼前人族女修,问:“跟我打打?”   话落,等不及宁琅的回答,独属于妖王那一份的强大妖力冲破峡谷直穿云霄!   妖气浓郁程度几近肉眼可视,本来的山林野女人变成了浑身散发出恐怖气息的危险存在,压迫感随之而来,附近察觉到妖王妖气的大妖们,不是被吓得鸡飞狗跳,就是屏住呼吸,生怕被殃及池鱼。   宁琅则一动不动。   对妖王的威势视若无睹,也顺带无视掉了在脑海里叽叽喳喳的吞魔,沉下心,静下气,坦然面对。   下一刻,只见她灵力忽起,卷起的风吹得衣摆翻飞,从容而洒脱。   出声之前,宁琅的右脚拉后一步,双膝微曲,呈发力备战势,后一手握紧成拳,另一手则向妖王挑了挑。   末了,笑道:“求之不得。”   尾音堪落,一人一妖同时有了行动!   交锋之时,犹如两股飓风碰到了一块,灵力和妖力的撞击使她们的所至之地如同遭到了灭世的灾难,七零八落的,成了一片废墟,看不出半点原来的影子。   绿意盎然的谷底丛林成了光秃的石地,清澈的溪水被蒸成了水气,大石滑落,树木连排应声而倒,从远处望去,只道是两个不受控的破坏狂魔要毁掉整个峡谷。   一人一妖皆没有什么花招,全部是靠拳头、靠身体去硬碰硬,拼的就是反应、经验,看谁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强,能给予对方更多打击,直到锤成一条死鱼为止。   宁琅的经验略胜一筹,可论灵力,就比对方的妖力差得远了。   于是当正面交锋,时间一久,妖王逐渐占据上风。   甚至有了聊天的余力。   “你是要去荒界吧?你去荒界做什么?”   先是咽下喉中腥甜,压下身体里翻涌的气血,挡住来势汹汹的拳风,双倍奉还后,宁琅才应了声:“找心上人。”   听说是心上人,妖王更来了兴趣:“来荒界找心上人倒是有趣。你心上人莫非不是人?是妖?还是魔?”   宁琅吐出一个字音:“魔。”   “他在哪?”   “业狱。”   这无疑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连带着动作都慢了一拍,后倾避开擦面而来的凌厉手刀,审视宁琅一遍后,妖王说:“你去不到那个地方。”   宁琅面不改色:“就算到不了也要闯上一闯。”   “那不是说闯就能闯的地方。”   “闯不了就硬闯,反正我头铁,不怕。”   完了,像是在报复妖王的看轻,宁琅真的就给了妖王一发头槌,震得后者竟是头晕眼花了一阵。   缓过神后,妖王爽声大笑:“哈哈你倒是有趣!比那个整天只会搔首弄姿的死掉的魔尊有趣多了!”   宁琅恩了声,就当应过了。   妖王嘴上是左一个有趣右一个有趣,仿佛她真真是一个珍贵的有趣人了,但实际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就把她往死里揍,像是容不得这个枯燥无味的世界里有任何一个有趣人活着。   妖王强势的进攻之下,宁琅落于劣势,眼见着就要不敌。   妖王也断定她不敌自己。   这不,又是一记重拳直接把人打得要嵌进石头里了,刚想飞身补个二连击,把人族女修彻底打趴下,早该就动不了身的人却是又“活”了过来,没让她得逞,接着和她交手。   还不止一次是这样!   她每次以为自己要赢了,结果人族女修就跟压不折的竹子一样,弯会弯,但根本没断的迹象!   妖王郁闷得不得了:“你明明打不过我。”   宁琅一时不察,挨了一拳,手背抹掉嘴角血迹后,神情淡淡:“是,我打不过你。”   “那你怎么还不倒下?!”   听妖王那烦懑的语气,宁琅被她逗笑了,顺带开解一下她,为她提供点专业意见:“你再努力努力,我可能就会倒下了。”   妖王认为她此言有理,于是开始努力,一拍即合地加强了攻势,每一击都拼上了全力,势必要把人族女修搞趴下为止。   妖王猛然发力,活像是一个杀疯了的大杀器,宁琅倒是不见多着急,依然沉着对打,见招拆招,寻找机会反击,将从容不迫展现到了极致,引得妖王不由高看她一眼。   吞魔则没眼看,急得快崩溃了。   吞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这个疯子,干什么让她努力啊?!我们要完蛋了啊!!”   宁琅被它嚎得脑瓜子里的水哐当哐当:“冷静一点。”   吞魔:“你都快被打死了还要老子冷静?啊啊啊不能冷静,冷静不下来,快想想办法破敌啊!!”   “别急,在想。”   宁琅努力地想。   她想啊想,想啊想,想啊想……   宁琅:“想不到,先打着吧。这种事急不得的,讲究一个灵感迸发。”   吞魔:“……”   还灵感迸发!再等一下子你就要脑浆迸发了!   不得不说,说起操心宁琅的这一条命,吞魔总是比她本人要多。   吞魔:“要、要不……我们跑路吧?”   “不跑。也跑不掉。”   吞魔想想也是。   可它越想越急,越想越怕,便开始胡言乱语:“那你说我们跪下来喊奶奶管不管用?要、要不喊老祖宗?再放出大魔头的威名,大声地告诉她,你是大魔头的女人、你是天道的心尖宠!她识相的话就不要再招惹我们,省得被至尊们被联合追杀!”   听了吞魔的话,宁琅就觉得它真是不容易。   想它多么骄傲,总是拿不存在的鼻孔看人,整天用“老子”自称的一仙器,为了帮她苟住条命,竟是卑微到了这个份上,突然有点心酸。   出于不忍,宁琅认为自己得认真一点,于是道:“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   若论她个人现阶段的实力,确实打不过妖王。   但是——   她不是孤身在作战。   她不再只有一双肉拳,还拥有了这个真真正正属于自己、很衷心、为让她活命伤透了脑子的仙器,吞魔。   余光扫过长在人类肉身上很是突兀的左臂,宁琅的眼里掠过暖意。   她说:“助我一臂之力吧。”   义不容辞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收到!最强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吞魔答得实在太过爽快了,让宁琅不禁挑眉,心问它:“让你自爆帮我拖住妖王,你也干吗?”   吞魔不屑:“这点小事?!你吭一声,数个三秒,我马上爆给你看!”   宁琅笑了下。   收起心声,转而抬起左手,五指张开,手心对准了妖王。 第53章 五九 宁琅要放大招了。   宁琅忽然止步, 来了这么一下,把妖王给整愣住了。   看着她金属色的手臂抬起, 掌心朝着她,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妖王的第一反应是——她要发大招、发绝招了。   因而整个妖立刻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区区一介人族女修给秒杀掉。   是,妖王不觉得她是在故作玄虚,只因这人族女修身上的谜太多,她不能完全看透,哪怕强如她,也不防不行。   于是上一秒还在毁天灭地的一人一妖停了下来, 在老远的距离下遥遥相望、对峙, 站在废墟当中, 仿佛进入了武侠话本里常见的那种高手对战于无形、此时正在用神识搏斗的高超境界。   就连在远处观战的大妖们也紧张起来, 凭想象力在脑海中勾勒出回肠荡气的打斗场景。   但只有当事人知道,她们, 只是在发呆而已。   等了等,觉得自己有点傻, 实在等不下去的妖王忍不住开了口:“你要是有大招就赶快放啊。”   宁琅默了默, 答:“在努力。”   见她真是挺努力的样子, 好奇不过的妖王耐下性子,打算再给她一点时间。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依然一片死寂。   一人一妖还是在遥遥对望,仿佛成了雕塑。不明所以,正死死瞪大双眼, 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一瞬惊变的大妖们,则仿佛成了雕塑群。   妖王也是服了, 她按了按太阳穴,问:“你到底要放什么大招?”   宁琅微顿,举着的手臂一直坚持举着,答:“说出来就不灵了。”   妖王:“……”   你的大招是靠许愿许来的吗?!连灵不灵都跑出来了??   不光妖王搞不懂宁琅想干什么,连吞魔也是一头雾水。   吞魔:“最强,其实……你想干嘛?”   宁琅:“我想施展域。”   吞魔:“……”   吞魔:“那你的域呢?”   宁琅:“在路上了。”   吞魔盲猜这条路一定是条天路,能这么远。   吞魔觉得自己不存在的脑子开始痛起来:“你之前不是跟大魔头学会了吗?”   宁琅:“我要施展的不是那个,是另一个。”   “……”   心知心爱的女主人的天赋是多么贫瘠的吞魔沉默了一下。   “……”   又回想起宁琅在天才大魔头的指引下,也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域的吞魔沉默了第二下。   最后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是一句“……好家伙”蹦了出来。   它刚想劝劝宁琅,可当放在外边的视野里突然有“因为感觉自己被区区一介人族女修逗了、被当成了猴子耍了,因而得到暴躁属性”的妖王闯入,它的注意力立刻全部转移到御敌上头,要为宁琅打好辅助。   吞魔兢兢业业地干活,可它的主攻手,正在拖它后腿。   仿佛就跟那个在路上的域杠上了,她真就一直保持着发大招的姿势,以这不利的姿态迎战妖王。   但不仅域没有放出来,反而被妖王打得更惨了。   见宁琅的侧腹挨了一记横扫,撞到了十丈开外的大石上,身体咔嚓响了下,像是哪里折断了,吞魔忍不住吼了她。   吞魔:“把手放下!!你为什么要举手?!!”   宁琅:“感觉摆个造型,域能更顺利点跑出来。”   吞魔要崩溃了。   它觉得心爱的女主人已经被妖王逼疯了,揍傻了。   啊!   说不定是那个几个头槌的锅!   宁琅倒是没疯,也不傻。   她是真的很认真地在施展域。一个封号叫“杀魔”的魔,所拥有的域。   正如他的封号,他是一只以杀为道的魔。   宁琅撞上他的时候,是在迎战魔尊之前。以当时来看,除了魔尊,这只杀魔是她遇到过的最强的魔。   他的域也强得可怕。便是他的域,在一息之间杀了千万凡人,重伤无数修士。在那之后,他变得更强。   但再强,宁琅还是赢了他。   可赢了他不够,宁琅现在还想赢妖王。   因为她要成为最强。   既是最强,便意味着要战胜所有人,包括眼前的妖。   所以,她选择了冒险一试。   妖王不能理解她的坚持,看她的眼神就跟看傻子无异,一边揍她,一边惊叹:“我的天,你居然还在执着那个大招。”   宁琅没有答话,她在想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托“好心帮助心上人的朋友”东朔的福,尽管他讲了很多听不懂的,感觉奇妙又玄妙的话,所幸,宁琅大致搞清楚了借助吞魔施展出域的原理。   大概就是这样,那样,然后这样,最后那样。   说明白点,就是吞魔等于是一个中转站,宁琅“滋滋滋”地输入灵力,吞魔就能“啪啪啪”地放出魔域。   可她失败了。   还完全找不到败因。   她该如何是好?   这时,宁琅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因为东朔怎么教都教不会她,烦躁到了极点后,甩出的一个捷径:“你就想象自己是一只魔,坏透了的魔,要杀死所有你讨厌的人,摧毁所有不顺眼的存在,没有感情,只为欲望而活。“   给出捷径后,当时已经烦到不想看她的东朔顿了顿,居然抬眸扫了她一眼,然后说:“但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   又露出了一抹因皮相而温文尔雅,隐隐却生出几分邪恶之感的笑容,似是告诫,又像是诱惑。   “也许会回不来的。”   ……   宁琅决意一试。   她不害怕自己会中了东朔的话,因为她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   假如换了旁人,宁琅不敢打包票,可既然是自己的话,宁琅便深信不疑。   她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比清楚地认识自己,也一直相信着自己。   想到这里,宁琅没有了任何迟疑。   当被妖王扑倒,抓着脑袋直接按进了地里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和杀魔战斗的一幕幕,仔细到一帧帧,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在回忆那一日的杀魔,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屠戮了千万人。   试图揣摩他的想法,代入他的心境。   想着想着,宁琅陷入了一种很奇异的境界,视界中的黑暗里隐隐现出了杀魔的身影,吞魔喊着“跑吧!!”“喂喂喂最强你怎么了?”的声音越来越淡,肉/体的痛感也消失了,她感知不到外界,对外界一无所知,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像是过去了一瞬,又形如过了很久。   但再睁眼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从这一刻开始,她即是宁琅,也是杀魔。   随着意识回归,宁琅只觉浑身都在发痛,后脑勺有点凉凉的,身上似压了个重物,正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死劲往地里按。   张开眼皮,妖王的脸亦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视界中,大概是锤她正锤得刺激过瘾,她的表情着实有点狰狞,跟变态差不了多少,还伴随着狂妄笑声,嘲讽她的话语,吵得人心烦。   宁琅眼眉恹恹。   看到妖王,她的脸、她的声音,无一不觉得很烦厌,心绪中随之生出了不该属于她的厌恶情绪。   心头忽而浮现出杀魔在展开屠杀千万人的域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想起,那话就到了嘴边。   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像了个十足,只听她幽幽慨叹:“这世间该彻底清净了才好。”   伴随话音响起,如同与生俱来的能力,宁琅的灵力一窝蜂地灌入了从属自己的仙器。   眨眼之间,在妖王的下一击落下之前,无声无息时,容不得任何抵抗,天地陡然变了个面貌。   犹如一瞬拉起漆黑幕布,一瞬坠入无底深渊。   恐惧笼罩且充盈了整个世界。   不再是废墟之景,也没有了断木碎石,恍然被拉入了异空间,异空间里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又一团黑,然黑暗之中,又隐约有许多存在。   妖王视力不凡,哪怕是黑灯瞎火,对她来说也跟白昼没什么差别,于是此时一眼扫过去,把四周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妖王是见过大场面的妖,可当看清楚了周遭之景,仍是不由觉着背脊有些发凉。   只因太过怪诞阴森。   放眼望去,只见无数个头颅齐齐整整地、一行一列地置于地面,有人的,妖的,魔的也有,他们无一仅剩个脑袋,嘴巴则被红色的丝线密密地缝了起来,发不出一点声音。   明明落得这幅处境了,他们却如还活着一样,有各样表情,一些在流泪挣扎,一些则死死盯住妖王,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凶恶视线,仿佛要将她拽入绝望深渊。   这荒诞怪异的场面让妖王打了个颤。   她拧起眉头,垂眸扫向宁琅。   “你——”   仅仅吐了一个字音出来,便见宁琅有了动静,她的食指抵在嘴唇,是她又不像是她,神色淡淡地仰视妖王,声线平淡地警告她:“安静。”   魔域回应了域之主所言,要让空间重归死寂。   尾音堪堪落下,便有一滴血“啪嗒”一声滴在了宁琅的脸颊上,然后顺着脸颊弧度缓缓滑落,落于黑暗中,被无形的嘴吞噬殆尽。   那是妖王的血。   从她喉咙流下来的血。 第54章 六十 你,果然有点意思。   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的事。   还没有感受到痛感, 但看到滴落在宁琅脸颊的鲜红血痕,妖王隐隐意识到血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 于是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脑袋,最后才在喉咙前摸到一抹腻滑。   割口不深,不到要命的程度,便是在方才宁琅话声落下之后,骤然出现的伤痕。   魔域之中,域主便是绝对的王。   要做什么皆不过是宁琅一个念头的事情。   而发现真的是自己的脖子在流血,妖王不觉惊悚没有后怕。   一边飞身而起,终于被逼得放弃了坐在别人身上锤人的嚣张姿势,一边像是如获至宝, 看着宁琅的眼神相当饥渴, 恍然在说:哇靠你还真的有大招啊, 可以嘛你这人族女修!   丝毫不掩盖眼中兴味, 妖王扬扬眉,看着慢慢从地上站直了身子、问视界中神色跟纸一样寡淡、危险程度却直线飙升的女修:“这里是哪里?”   宁琅:“死域。”   杀魔的域有它的名字, 便是“死域”。   意从杀道,有死无生。   从诡异的程度、从若有若无的阵阵魔息, 妖王猜是猜到了此处是域, 但真的确认了, 奇怪之余,更是成倍的惊喜和好奇,不可思议地问:“你一介人修怎么能够展开域?”   宁琅:“碰巧。”   无异天方夜谭的事情被宁琅就用“碰巧”两个字打发了,妖王反而拍案叫绝。   好一个碰巧!   不愧是得她青眼的人族女修, 随便甩一个答案都如此之有个性!   妖王忍不住用言语表达了自己对她的兴趣。   “你,果然有点意思。”   宁琅没有被妖王火热的眼神引起半点波澜。   她依然神情恹恹,很平静, 像是因正把控着全局而从容,又像是什么都不在意。   “你最好认真起来。”宁琅的拇指勾起,漫不经心在颈前划了划,“让你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适才的攻击,要是宁琅狠一点,说不定能当场拿下妖王的命,不然也能给她一记重击。   可她没有那么做。   不那么做,只是因为她不想杀妖王。   妖王既非魔,也非恶人,所以她不杀她。   她只想赢她,想战个痛快,堂堂正正地战胜她,仅此而已。   听了宁琅的话,妖王大笑出声:“哈哈!三界之中还真没人敢对我这么说话!”   虽是朗声大笑着,但她的架势也出来了,防御无懈可击,眼睛里透出危险的信息。   妖王:“没人敢让我。”   “你会懊悔错失刚刚的良机。”   宁琅的嘴角弯下一瞬。   “会不会懊悔,之后就知道了。”   当对胜利的强烈欲望在心中升起,臣服于宁琅的域立刻随她心意而行动,使人惊惧的凶恶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暗藏深深杀机,凶险无比。   黑暗中浮现出一根根鲜红色丝线,看不见线头线尾,只有断断续续的红色线段,无数红线交织在一起,仿佛编织成一个猩红色的大网,让妖王无处可逃。   也确实没能逃掉。   察觉到不对,妖王的眼瞳和心脏顿时紧缩,脑海中警铃大作,强烈的危机感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打响。   她用最快的速度动了起来,逃掉了本该会拴住她脖子的红绳,也避开了想捆住她手脚的红绳,可没过太久,到了最终,她的手腕脚踝依然被一圈圈的红绳所束缚,倒掉在半空,犹如一只任人宰杀的牲畜。   毕竟只要域尚存一刻,她便是无地可去,无处可逃。   当视界颠倒,妖王愣了一瞬,随之而来的不是滔天怒火,而是发亮双眸。   直到这一刻,她才愿意承认能把她逼到这个份上的宁琅,是值得她全力以赴的对手。   遇此劲敌,当然是战到痛快为止!   妖王心中对宁琅的中意以常人无法想象的程度火速飙升。   也决意——面对好姐们,没错,在宁琅不知情的时候,她多出了个异父异母的姐妹,总之,这位妖族的王,决定要展现出自己的诚意,和姐妹坦诚相对。   于是,倒挂在半空的妖王咧嘴一笑:“我又不是没和拥有域的魔打过,你觉得这种程度就能赢我吗?”   “你以为……有绝招的就你一个吗?”   话落,妖王的体格瞬间膨胀起来!一时间妖力也是大涨,艳红色的妖力包裹着她,束缚着她、将她倒吊的红绳被震成了一段段地从空掉落,黑暗中有红绳有前仆后继,却无一不被强劲妖力搅得破破烂烂。   一人一妖打了这么久,直到被拽入死域,妖王才终于现出妖形。   她的妖型是狼。   来自于荒界极北之地的百目狼王一族。   因是妖,她的身型比普通的狼大上不少,正应了人形时的爆炸肌肉,妖形的她高壮非常,狼躯上有一百只眼睛,幽蓝色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像是源自远古的异形生物,格外瘆人。   一解除封印,成功化形,妖王便张着血盆大口,直直向着宁琅扑去。   可还没近身,人就突然没了影,等再察觉到她的踪迹时,已是一团红线塞进了她的嘴里,接着宁琅从天而降,闪现一样,直接单脚就蹬到了她的鼻子上,逼着她闭上嘴生生吞了那一团红线。   妖王:呸呸呸!   绳线是呸出来了,但跟着还扯出了一些碎块状的东西,一团模糊,像是器官什么的。   妖王只觉喉咙连着食道之后的地方像是火在烧,疼痛之下忍不住接连呕出几口血,银白皮毛被鲜血染红,化作妖身时的意气风发游刃有余淡去,多了几分狼狈。   却更是来劲!   直道能逢此敌手还复何求!   艳红妖气向上直窜了七八尺,又发出狼王的嘶吼,将离得近的脑袋全部轰成血沫,当鲜红映入百目中时,恍然也染上了血,全部盯着宁琅,仿佛势要战个酣畅淋漓不死不休。   宁琅将妖王的亢奋与癫狂看在眼中,却岿然不动,脸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又多了几分杀魔身上的厌世颓丧之色。   面对令无数大妖俯首称臣的力量,她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一声轻叹后,活跃于黑暗中的股股红绳又挟了死气卷土重来。   错综复杂的线似万花镜中不断变幻的迷乱之景,扰得妖王百目晕头转向,再回过神来,只觉莫名吃了好些伤害,她的好姐们也已不在原地,而是稳稳踩在半空的红绳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唉声叹气。   “你真的很吵。”   妖王充耳不闻。   仿佛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百目发红,如战斗狂魔附身,全副心神只想着“战!战!战!”,不打到她们任何一方爬不起来,绝不罢休。   正正遂了宁琅心意。   妖王要打,她自当奉陪,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打到双方尽兴,分出个胜负为止。   于是嘴角在不知不觉之时向上扬了扬,眼中的冷淡褪了几分,恍然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苗,要成就燎原的大火。   ……   一人一妖在一片黑、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死域战了不知多久。   你来我往。   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打得很是激情,热血四射。   不过,主要“热血四射”的,是妖王。   等身体里的热血快飙得差不多了,余下的、要沸腾的热度也渐渐冷却,经历过被宁琅摁在地上打、吊在空中打,总之就是各种花式挨打,浑身新伤旧痛唤醒了她被战意冲昏的头脑后,她终于认清一个事实——赢不了。   她的好姐们已不是片刻之前能任她锤打,哪怕把脑袋按进土地里也放不出半个屁的样子了。   强太多了。   人强,域也强。   在这里,在域中,她就是绝对,就是凌驾所有的王。   在这里,她不可能打得过她。   当意识到好姐们的实力在域的加成下今非昔比,为了赢,为了打爆她,妖王的首要目标成了破域。   阵有阵眼,域有域心。   要想破域,方法有二:一杀域主,二破域心。   第一个方法她已经试过了。   杀不死,别说杀了,反而是她倒过来被揍了一顿狠的。   如此一来,她只能找到域心。   妖王不擅长破域,因为往往在需要破域之前,那些封号魔已经被她给搞没了,所以谈及要找域心,实在有点为难她。   尽管使不了巧招儿,那就来点硬的!   反正她笃定域心就藏在死域的某一颗脑袋里。既然找不到确切的目标,那就全部打成渣渣!   想到就干!   打站桩对妖王来说毫无难度,她的好姐们想拦也拦不下。于是用妖气霸道开路,并利用巨型体格和四脚优势,蹦到哪里,踩在哪里,哪里便是脑浆迸裂血肉横飞。   像是上瘾了,妖王越踩越刺激。   就跟挤爆一排排的水泡泡是同一个原理。   皇天不负有心妖。   凭实力把自己顺滑好看的银白毛发染成时尚的流血红后,妖王得偿所愿。   她得意洋洋地看着追在她屁股后面的宁琅:“找到了!”   “等到了外边就轮到老娘把你打成鸟了哈哈!”   话落,抬爪,爆浆,域解。   像是被裹在蛋里头,黑天黑地被敲出一丝裂缝,外头的光明流泻进来,照亮了妖王反击的前路。   ——这只是她如此认为的。   妖王没有注意到的是,她的好姐们正在不远处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对这一幕有所预料,而早有准备。   确实是早有准备的。   当死域被破,另一个小世界随之到来。   环顾四周茫茫灰雾,完全不是巫地大峡谷的景色,妖王傻眼了,她愣愣地问宁琅:“这里……又是哪里?”   宁琅轻咳一声,手背擦擦嘴,抹掉唇角血迹,平淡道:“这里是无域。”   妖王:“??????”   “要试着破破看吗?但这一次,域心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了。”   妖王:“……”   找就找!破就破!   她还真就不信了,这域是路边野草,随手拈来的东西! 第55章 六一 鸡血姐们   妖王不信邪不行了。   从死域到无域, 又到罪域,再到绝域, 接着又是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域,反正就是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妖王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打着架打着架就崩溃了的一天。   她自认为是一个战斗狂,哪怕是给自己封一个“战斗狂魔”的称号,她也不觉得愧对,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一向都是她打得别的人、别的妖魔吐血呕酸水,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打到呕的那一个, 竟成了自己。   眼下, 被好姐妹一拳锤进了刀海中, 妖王挣扎着要起来继续打, 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动不了, 只能被刀刃窜着,当一只刀狼。   但也就只有趁着这个档口才能换上一口喘息了。   妖王一边在刀海中淌血、“哈——哈——”喘着粗气, 一边仰望单足轻点刀锋的宁琅的眼神复杂。   初见时, 她只道她是一个跌进修士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普通人, 现在,妖王只觉得她比她还要像个妖怪。   此时,这个超妖怪的妖怪,见她赖在刀刃上不动了, 竟是眉头一皱,说:“起来。我们继续打。”   “!!!”   妖王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差点当场去世, 也因这剧烈的喘息,扯得全身皮肉更痛,长满了毛的狼脸龇牙咧嘴起来。   更在心里痛骂:怪物!彻头彻尾的怪物!   盯着正用眼神鼓舞她崛起的姐们,在缓过气之前,妖王实在没忍住嚎了一句:“你……你……不是人!”   宁琅哭笑不得。   明明是你情我愿的较量,现在却生出一种是她在逼良为娼的既视感。   但即便如此,宁琅也要接着逼她。   不想再耗下去,也根本耗不起。   老实说,她表面看上去是云淡风轻,什么事都没有,实际并非如此。   如果只是身体的碰撞也还好说,咬咬牙就过去了,可宁琅不单要跟妖王打,还要构建域。   只靠她本身的灵力,老早就该撑不住了。   但她想赢,所以撑下去了。   想赢妖王也不仅仅是出于固执,她更想博一个突破。   巫地大峡谷一行,宁琅觉得自己修为水涨船高,她经验早就够了,不过是肉身有所欠缺,硬件跟不上软件。   可历经九百九十九只大妖的磨砺后,她不足的地方,也被补上了。   只差了最后一个机遇。   她有预感,妖王就是她的机遇,是她的垫脚石。   如果能战胜妖王,她便能突破眼前的关卡,距离最强,前进一大步。   所以,为了赢,灵力没了,她就运转心法,想办法从域里去攫取哪怕只有一丝的灵气。   灵气没了,她就从自个儿的血脉里压榨。因有东朔,她明里暗里被投喂了太多的天灵地宝,只要坚持不懈,总能抠出一点的。   她怎么过来的?   反正一路都是挺过来的,靠着经验,用尽所学,不遗余力。   反正“底线”一词,就是用来不断刷新的。   前世今生,她都最擅长逼自己了,越往极限逼,她的极限便越开阔。   每过一道人之极限,她便能发现新的一片天地。   而见着自己稀里糊涂吼了一句“你不是人!”后,竟是在好姐们的脸上唤起了浅浅的笑容、心满意足的神情,妖王陷入了震惊里不可自拔。   好家伙,敢情好姐们早就不把自己当人了。   她就说!人干的事情好姐们一件不干,不是人干的事情她干了个彻彻底底!   这不?   趁她才了出了一会儿神的功夫,就凭实力撇开生而为人的身份了。   见她一直磨磨蹭蹭的,好姐们的眉宇间流露出烦躁之意,催促她:“站起来,我们继续。”   刀尖上的妖狼:“你让我缓缓。”   宁琅:“别缓了,看你说话这劲儿已经是缓够了,快点起来继续打,不继续的话就认输。”   废妖一样地躺在刀海里静静淌血的妖王服了。   不得不说,她是真的对她的好姐们甘拜下风。   一介人族女修,能和她战到此刻,已是很不容易,此刻还要逼着她站起来,继续战下去,是更不容易。   从来都是她堂堂妖王逼着手下们修炼,如今,万万没有想到,是一个比她还上进的人族女修在为她开拓前路!   而妖王心服口服的结果,不是开口认输,而是重振旗鼓、卷土重来。   她不仅要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对手的一片赤诚!   想到这里,妖王觉得猛然间如鸡血灌顶,浑身的血沸腾起来,又来了劲儿,一下子挣脱了刀海,一蹦三尺高。   并伴之大吼:“来!我们继续!”   宁琅笑了笑。   “好的。”   “我们继续。”   ……   又战了不知多久,在宁琅一次一次发人深省的鼓舞下,妖王激情地站了起来,挥洒光了热血——是真的那种热血后,又倒了下去。   直到最后,为了做一个能配得上好姐妹的姐们,她没有认输,而是战到了最后一刻,当到达极限的极限,才再也撑不住地晕了过去,为这一场较量落下了帷幕。   妖王倒下的时候,宁琅也差不多了,她之所以能胜,不过是靠前世多年历练、无数次出生入死、打破极限而堆积起来的意志力,亦脱不开身为学渣还在日日苦学的奋发图强。   也因此,确定了妖王再无反击之力,宁琅终于解开了域,回到了巫地大峡谷,拼尽最后的精力设下防御的阵法后,一块跟着昏了过去。   而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踩到了破梏境的地界。   是了。   是全新的境界。   如今的宁琅,已是修界的大能,可以被人尊称一声“崟泽元君”的存在了。   ……   和上一次大战天道时相仿,宁琅这一昏直接昏了好几个月,也完美地贯彻了修炼人的精神,醒时修炼,睡时也修炼。   但上回昏睡的时候,她是靠做梦复盘在梦中修炼,这一次,她升级了一下,直接在神识海里修炼了,而且不是被梦限制住,是自己想干嘛就干嘛。   意识到拥有了神识海,宁琅便确定下自己是确确实实地踏入了破梏境的境界。   神识海是修士的精神世界。   跟只有实力抵达一定程度才会拥有“域”的封号魔一样,神识海的诞生也是仅有迈入一定境界的修士才能迎来的。   按理,本该要再晚一些,怎么说也得到破梏境的中后期,不过宁琅前世早有了拥有神识海的经验,无师自通,不需要再花功夫领悟,便稍微提前了一点。   别的修士的神识海可窥天地观生死,宁琅学不会这么高深的用法,于是就当成了“加时器”来使,把本来的睡觉时间也划到了修炼的时间里。   “十二时辰无间断的修炼人”说的就是她宁琅本人了。   宁琅的神识海是一片湖。   幽蓝幽蓝的湖。   湖水平静无波,像一块漂亮的蓝宝石。湖心有一叶浮萍,她坐于其上。   湖边是青青绿草皑皑白雾。至于湖底,有什么,不肖沉下去去看,她也一清二楚。   全副心神沉浸在神识海中的时间是悠长的。   感觉不到外界有危险,也想着有吞魔会贴身守护她,宁琅便放下了心呆在自己的神识海里,耐着性子运转灵力,修补和妖王一战的伤损,也整理着从中获益。   于是再醒过来的时候,没有大战过后的疲惫,除了身体因长静不动而有些僵硬,精神好,什么都好,整个人神清气爽的,比和妖王大战之前拔了好几个高度。   尤其是灵力。   心念一动,便滚滚而来,用之不竭取之不尽,外放些许,恢弘的力量直接将身上连月来都没能化开的魔息轰成烟灰,连着在一旁的大妖们见状都啪啪鼓掌,为她叫好。   “好!”   “棒棒的!”   “不愧是我们妖族的好姐们!”   宁琅:“……?”   就,挺突然的。   干完一架睡完一觉然后就莫名开始和整个妖族开始称兄道弟了。   周遭的大妖们开始解释。   “既然你是我们妖族女王的好姐们,那就是我们整个妖族的好姐们!”   “虽然你是一个人族女修,但考虑到你和我们妖族的友好关系,我们决定!特此破例给你一个封号,让妖族的小妖们听了便闻风丧胆,马首是瞻!”   宁琅:“什么封号?”   “鸡血姐们!”   “……”   “……”   就,这个称号能不能不要?   可被一只只那么热情的眼睛盯着,宁琅还是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又想着反正此处是第四界,等回了现世,她还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干净人。   环顾四周一圈,发现她依然身处巫地大峡谷,且因为她设下的防御阵法,大妖们都挪不了她,便让她在荒地上“曝尸”曝了好几个月,此时他们正围了一圈坐在荒地上,像在开会。   周遭的大妖们都很眼熟,宁琅的脑海中都有他们被锤成肉饼的画面。   却独独不见妖王。   不由问了声:“妖王呢?”   “哦,大姐她在你这里喝够了鸡血,说自己还是个垃圾废物,完了就闭关去了。”   “大姐让我们好好招待你,说你吩咐什么都让我们照办。”   “哦哦,还有还有——”   “大姐说她输了,但输得很爽,从来没有这么爽过,所以让我们把这个交给你。”   “这表示她对你的认可。”   宁琅一边想着战胜妖王的纪念品会是什么,一边定睛望去。   然后。   她就看到了一颗带血的眼珠子。   宁琅:“……”   看着那颗血淋淋的眼球,宁琅收不是,不收也不是,心想妖魔妖魔总挂在一起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都一样的疯,完美地活在人类的思维之外。   也不禁有点为妖王担心,要是少了这么一颗眼珠子,她到底还能不能算得上是百目狼王一族。   但无论如何,因着吞魔在脑海里叫天叫地喊着“给我给我!!!我要吃我要吃!!!”,宁琅还是收下了它。   “……谢谢。”   之后提起正事:“我确实有一事需要你们帮忙。”   “鸡血姐们只管开口!”   “我要去荒界业狱。” 第56章 六二 我好想你。   业狱不是荒界的风景名胜区, 不是“到此一游”的必去项目,哪怕是活了好多年的大妖们也不知它在何处。   也幸亏巫地大峡谷里的大妖多。   九百九十九个不知道, 总有一个知道的。   便有了他领着宁琅入了荒界,去业狱一行。   有大妖带路,也托了一朝在荒界传开了的“鸡血姐们”这一封号的福,宁琅在荒界畅通无阻,遇到的妖啊魔啊无不俯首,客气得简直把她当成了贵宾。   宁琅没有太多心思和他们周旋,胡乱喂了他们几口鸡血就匆匆撤了。   如此,在路途上耗了半月,她才终于到了西极之地的荒界业狱。   到了地, 宁琅总算明白了, 为什么吞魔也好, 妖王也罢, 还是给她领路的大妖,都说她去不了那个地方。   她确实进不了业域。   因为这里根本不是能硬闯的地方。   西极之地延续了荒界的特色, 一贯的荒芜,放眼望去尽是看不到边界的黄沙, 天色昏沉, 像是铺上了层灰网, 没有一点的翠绿青蓝。   此地非寻常人能到的地方,哪怕是如今的宁琅,也是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才到了这里。   而这里,有两个门神一样的存在。   他们生得高大魁梧, 手握长戟,直挺挺地站在绵延黄沙之中,很是突兀。   “他们是业狱的守门人, 之后的路只有他们才能带你去。”   大妖又对她说:“你过去吧,我走了。”   宁琅谢过大妖,之后朝一双守门人走去。   她一路警惕着,可即使靠得近了,守门人也不会主动发起攻击,只如入定了般,一动不动,仿佛眼里没有宁琅这个人。   于是宁琅只好抬手抱拳,道:“我是来自人界的修士,想去业狱,劳烦两位带我走一程。”   身高几乎是宁琅的翻倍,如是小山一样的守门人终于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后掷地有声,声音一左一右在宁琅耳边炸响:“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得入业狱。”   “可我定要去。”   守门人依然只有一句:“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得入业狱。”   宁琅犯了难。   想要硬闯,她又不知道往哪里闯。   尽管守门人非人非妖非魔,她也不是打不过。   但打过了也没有用,他们属于不可被消灭的存在,打倒一个,站起来无数个。   于是宁琅紧急呼叫吞魔:“快帮我想想办法。”   吞魔:“没办法的啊,要真有办法我也不会跟你说你去不了了。”   又语重心长地跟她说:“最强,你也该知道了,这个世界是有靠横冲直撞到不了的地方的。”   宁琅自不可能被三言两语说走,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得从“罪大恶极”这里下手。   虽然言辩不是她擅长的,可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宁琅:“我有罪。”   “何罪?”   “我在荒界横行霸道,不仅杀魔,还伤了很多妖。”   “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得入业狱。”   宁琅继续努力:“我不光明里暗里辱骂天道,还跟它动了手。”   “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得入业狱。”   “……”   这也被驳回了?   看来,不使出绝招不行了。   宁琅定了定神,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杀手锏上。   “你们可知近日被关入业狱的大魔头?”   守门人不吭声,抛来半个眼神,等她下文。   宁琅接着说:“我是他前任道侣。”   守门人异口同声:“他是他,你是你,罪不连坐。”   “不,我有罪。”   “?”   面对质疑,宁琅的声音铿锵有力,那叫一个非常振振有词:“我最大的罪过,就是让他爱上了我!”   然后一手捂着胸口,一臂张开,像是戏子上身,偏生面无表情,向天感慨:“啊,我真是一个罪恶的女人啊。”   吞魔:“……”   守护人·左:“……”   守护人·右:“……”   面对三方沉默,当事人宁琅非常坦荡,没有半点尴尬,挺直胸膛,任他们用诡异的眼神打量。   守门人不懂感情,但他们输给了宁琅的理直气壮。   细细一想,似乎逻辑上勉强说得过去,于是放了行。   业狱之业,由道裁定,若是无辜者,再把她领回来便是。   于是,正当宁琅搜肠刮肚地找着自己从前干过的坏事,准备添油加醋一下,只一晃神的功夫,眼前的场景变了个样。   茫茫沙海不再,恍然一瞬进了冰原,冰雪铺天盖地,冻彻心扉,冷得人无法呼吸,寒风似锋利刀刃,刮在身上,稍有不慎能皮开肉绽。   宁琅微怔:“这里……就是业狱?”   守门人看了她一眼,便说:“你是无罪之人,随我回去吧。”   业狱为犯下极大罪孽的生灵而生。   若她是罪人恶人,一入业狱便是铁链枷锁伺候。可这人族女修什么也没遇上,连这极端的气候也影响不到她,在寒狱里跟个没事人一样。   再细细一看,瞧见人族女修周身萦绕的微光时,守门人顿悟之余,一直板着的脸也显现出丝丝讶色。   是福业在护她。   行善得善果,行恶得恶果。善恶之果不以量计,以业计。   看这人族女修身上积累的福业,别说是大罪大恶之人了,连小奸小恶也根本碰不上一丢丢的边。   她行过何等善事,守门人看不穿。   但从将她护得贴贴实实,不让伤到一星半点的福业来看,知是曾有千万人为她向上天祈福,祝愿她,感恩她,是哪怕轮回转生个千百世也耗不尽的福报。   这样的人不该呆在这里。   想到这里,守门人立刻要带人回去。   可念头刚起,却发现人已经没有了影。   刚叫糟,想追,只听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印刻在他脑海。   ‘随她去吧。’   守门人立刻心神一凛,随之垂首,毕恭毕敬地答了声是。   ……   从守门人身边悄无声息地溜掉了之后,宁琅开始找东朔。   她砸开了巨大冰石,又掘了雪地数尺,始终不见半个人影。直到偶遇了一个正在受业报折磨的魔,一番痛扁,让他深刻地意识到“有一种人族女修她比业狱还可怕”后,她才知道,原来这里不过只是业狱的第一层。   “业狱有几层?”   “不知道。”   宁琅举起拳头。   魔连喊了好几次“好姐姐好姐姐”,跟着求饶:“饶了我吧好姐姐!虽然我是从第四层爬上来的,但我是真的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层啊!”   看他的样子,宁琅觉得他不似说谎。   不过答案倒不重要。恶业越重之人,便越是在底层。东朔一定在最深最下面的地方,那么她只肖一层层地找,一层层地翻,找到他为止便是。   于是问:“怎么去下一层?”   “好姐姐这边走,去第二层的路我熟!我昨天刚上来的!”   那魔没有耍花招,领着宁琅找到个门,目送她去了第二层。   层与层之间的门是双向的。   但若是身上的恶业太重,是去不到上一层的,宁琅一路向下,则没有遭到阻碍。   第二层是疫狱。   没了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变成了处处是污物秽物的肮脏地方,在这里被囚者要受尽疫病的折磨。   用同样的办法,宁琅很快闯到了第三层。   然后第四层、第五层。   ……   第十一层、第十二层。   ……   第五十层。   ……   第八十层。   中有波折起伏,但也总算一路下到了第九十九层。   可就在要下到第一百层的时候,一个本来呆在第七十层受刑,却出于好奇,一路跟着她到了第九十九层的魔,因为没办法再跟下去了,所以跟她搭了话。   “你到底要去哪?”   “去最底层。”   那魔笑了,之后说:“你倒有点意思。”   “要是再下去的话,就算是你身上的福业也护不住你了,得跟我们这些人一样,一起遭罪。”   宁琅没有放在心上,只给他背影看,甩出两个字:“无妨。”   魔在她的背后喊:“你可知业狱共有千余层?”   “就算有万层,十万层,这业狱的尽头,我也去定了。”   话落,身影便从第九十九层消失了,把被困在此地的魔看得一愣一愣的。   ……   那魔没说谎。   进了第一百层后,宁琅身上的福业再也护不住她了,尽管她身上少有恶业,牛头马面会放她一马,不把她抓到热锅里熬煮,不必和那些受刑的人啊妖魔啊一起被抓起来折磨,可狱中杀气戾气太重,无灵识的存在便会将她视作敌人,让她寸步难行。   但宁琅不理,坚持一路向下。   那魔也说谎了。   域无千余层之多,只有一百零九。   因为在那里,她终于找到了东朔。   当一进入这层,一眼就瞄到东朔的时候,宁琅眼睛鼻子都在发酸,可嘴角却是上扬的,微微笑了。   怎么说好呢?   就,挺想他的吧。   于是不管不顾地,在吞魔喊着“不要不要不要啊啊!”伴随尖叫的声音中,宁琅一脚就踏进了业火之中,直直朝东朔走去。   大概是想在心上人面前留下好一点的印象,她路上还理了理衣服头发,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或是心有所感。   正受业火炙烤之痛而感知不到外界一丝动静的东朔,此时却毫无征兆地、冷不防地抬起头来,像是死掉了一样的眼睛朦朦胧胧在无边业火中捕捉到一抹身影。   微愣,他的脑海里好像猛地有“哐——”的一声响起。   当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他与一双熟悉却陌生着、跟记忆中那双清亮眼眸如出一辙的眼睛对上视线。   又听对方说:“好久不见了。”   “你可真叫我一顿好找。”   “你想我了吗?”   又不等他回答,她莞尔而笑地说:“我好想你。” 第57章 六三 直球与傲娇   东朔眼中的宁琅不止是一点狼狈。   不知道遇了什么, 像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全都闯了一遍,身上衣上什么样的痕迹都有, 就剩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是干净光亮的。   见她从不知道哪里就跳进了业火堆里,在脑子重新转动起来、意识到反应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东朔的身体先是动了。   调动起残存不多的灵力,结阵,为她隔去业火,不让红莲色状的火焰近她半分伤她半点。   等察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干了什么的时候,东朔愣住了。   他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怔愣之时,“罪魁祸首”已到了他跟前,嘴唇翕动, 似说了什么想不想的, 又说了什么业火伤不到她, 让他别担心, 然后咧开嘴笑了,一把抱住了他。   东朔本想避开, 但因被铁索束住,动弹不得, 魔息一瞬而起, 暴躁得想要杀死眼前人族女修, 却在感受到丝丝暖意的瞬间,一切归于平静。   业火也是火,理应是热的,可被无间断地炙烤了这么多个日夜, 东朔依然觉得浑身是彻骨的冷,那寒意深入了骨髓,冷得他要命, 也痛得他该死。   可眼下,当被眼前这个他想了一百次一千次要弄死她的人族女修抱住时,他竟感受到了温暖,暖和得让他竟是想要落泪。   就像是有一个空虚得什么都没有的大洞忽然就被填满了。   但东朔的理智没有被这一时欢然麻痹。   他嘶哑着嗓子,抗拒她:“不要碰我。”   宁琅充耳不闻,就欺负他动不了,赶不走自己,却忘了哪怕正受业火炙烤,东朔的力量也未被彻底镇压,还能分出些许护她左右。   宁琅忘了,东朔好似也不记得了,忘了暴力的手段,被迫营业的他一脸生无可恋,气得要死之余,又觉得很屈辱,觉得愧对宁琅,没能守护住自己,被人玷污了。   等宁琅终于抱够了蹭够了,松开了他,看到的就是东朔一脸悲痛欲绝的表情。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笑了,东朔莫名也想笑,虽紧急收住了嘴角,但表情变得很怪异。   不想让宁琅发现异常,他轻咳一声,掩饰异样,余光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神情比他还要怪异,盯着地上的什么东西,眼睛发直。   宁琅:“……这是什么?”   东朔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句:“心脏。”   宁琅倒吸一口凉气:“你的?”   “我的。”   宁琅仍不敢信,女匪徒一样强行扒开了东朔的衣襟,发现心口真的空了个洞后,用看怪物的目光看他,又一瞬哽咽了,却咬紧了牙关,忍下了什么。   深呼出一口气后,她问:“你把心挖出来……是打算送给我的吗?”   ——这么久没见,宁琅一发入魂的功力半点不减。   见东朔像是下一秒就能挣脱业狱的束缚,跑出来砍死她,增上一笔新鲜热乎的恶业,宁琅赶紧正经回来:“你把心掏出来干嘛?”   “止痛。”   宁琅默了下。   问:“很痛吗?”   “很痛。”   宁琅便也觉着很痛了。   空气里一时没有了声音。   沉寂良久,先打破沉默的不是宁琅,反倒是东朔。   看宁琅开心他不高兴,但没想到的是,看她难过他更加不高兴。   就莫名觉着浑身跟着难受,哪里都不对劲,想抚平她的眉头,想见她开怀,容不得她的脸上有半点伤心。   于是想把她的注意力从地上那颗咚咚跳动着的心脏转移到其它地方去。   声音和语气怎么听怎么别扭,宁琅听到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你的修为涨了。”   宁琅有点懵,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一茬,愣愣地应了声是,然后解释:“跟妖王打了一架。”   “你赢了?”   “恩,我赢了。”   然后空气又安静了。   对视许久——   东朔:“……恭喜你。”   “……谢谢?”   两人接着大眼瞪小眼。   这么互瞪下去也不是办法,见宁琅的余光又不住地往地上正微弱跳动着的心脏瞄去,眼见着又要开始难受,话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了。   东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宁琅:“来见你。”   “见我做什么?”   “想你了,然后就想见到你。”   宁琅本来已经做好被东朔用眼神杀一道的觉悟了,可该来是死亡视线不止迟到更是直接没到。   东朔只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像是要把她看穿看透,末了才蹦出来一句话来。   “这里……不好来。”   宁琅没有否认,因为这业狱确实是不太好来的,她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打过了大妖妖王,闯过了峡谷荒界,最后还下了百层狱,才寻到了他。   可再难再累也好——   “但你在这里。”   所以她来了。   宁琅知道自己不是个会说小情话的人,别说小情话了,话也不太会说,经常是说着说着对方就一脸想死的表情,于是此时也没抱什么期待。   东朔的回应不出意料:“你走吧。”   说完就撇开了脸,像是真的不想见到她。   宁琅:“去哪?”   “从哪来回哪去。”   宁琅默了默。   感觉东朔似乎真挺不想见到她的,呆在同一个空间里,她比业火还要让他煎熬的样子,便爽脆地应了声:“行吧。”   说要走是认真的。   见了东朔一面就足够了,觉得心满意足了,既然他不想见她,便不必在这惹他烦,省得为了不生气把脑子也一并挖出来了。   宁琅才刚转身,便被迫定在了原地。   回首,目光向下扫去,见一团魔息凝成的黑影一边扛着业火的焚烊,一边死死咬住她的衣摆不放,那紧得,宁琅简直听见布料发出“滋啦滋啦”撕裂的声音。   宁琅不禁笑了。   望向东朔,他的脑袋又拧了回来,看着她,脸虽是绷着的,眼神却是巴巴的,看上去可可怜怜。   宁琅试探性地说:“我走了?”   “快滚。”   宁琅顺从抬步,硬要走,衣摆不出所料应声而断。   见咬了个寂寞,黑影懵了一瞬,一瞬之后再接再厉,猛地往宁琅的小腿扑去,硬是拖着不让走。   见这场面,宁琅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口嫌体正直的东朔实在太让她新鲜了。   天道神通广大,能让东朔死也不肯承认她就是宁琅,可本能,总是骗不了人的。   等笑够了,宁琅抹抹眼角,才说:“行,我滚了。”   然后跟着就坐了下来。   这言行不一把东朔看得一愣一愣的,他没吭声,一直绷得紧紧的神情却在无声无息间缓和了下来。   冷酷声线也不知不觉地放柔了几分:“你不是要走吗?”   宁琅:“我长途跋涉来这里一趟不容易,你让我歇一会。”   她本以为他会继续让她滚,不想,等了等,只听他说:“……那你休息吧。”   但也没有完全妥协。   东朔:“坐那边去,离我远点。”   “你怕什么?”宁琅似笑非笑,“最多也不过就抱你一下,不会吃了你的。”   宁琅得坦白,这种调戏大魔头,反复在雷区作死,而且不管怎么作死就是死不了的感觉实在很过瘾。   不过这回,大魔头没有炸。   他只很固执得让她滚远点。   宁琅从他从他不经意一瞥的目光中发现了端倪。   ——他在看他身下的滚滚业火。   于是顿悟。   “不用担心,火烧不到我身上的,你波及不到我。”   为了印证自己所言,宁琅去到他身旁,从容坐下,坐在业火之中,处之泰然,能让东朔痛得死去活来的业火,影响不了她半分。   宁琅:“你入的是魔道,结下的是恶果,我走的是正道,得到的是善业,我们互不相干。”   宁琅把关系撇得清楚干净,眼下的事实也确实如此,东朔无法反驳,却不尽认同。   她说业火,说善恶,他则顺势说到了人魔之间。   东朔沉沉地望着宁琅,加重了语气:“你离我这么近,终有一日会被我拉下水。无论事实如何,只要看见你和魔混迹在了一起,你便是罪不可赦,值千万人口诛笔伐。”   宁琅满不在乎地笑叹一声“管他的天下人!”,又接着说:“天下人如何看我,皆与我无关。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知道我心向正,便足够了。”   “你会遭同门怨恨。”   “不懂我之人,随他们去吧。”   “你会与我一同受人讨伐。”   “练个手打次架的又何妨?”   “你太不当回事了!”   见东朔急了,拼命地劝她离他远点,不要同流合污的样子,宁琅又没忍住笑了。   彻底激怒人以前,她赶紧扑火:“我很认真的。”   “只不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而已,我在意的只有你——”宁琅指了指东朔,“还有道——”这回是握拳锤了锤自己的心口,“你要做恶,我便拦你。但谁要杀你,我也一并要拦。我只求能修正道之余,也能问心无愧。”   最后摊手,耸肩,无所谓地笑了:“至于其它,管他去呢?”   东朔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番奇奇怪怪的言论,神情复杂又怪异得不得了。   但最终,没有再劝,嘴角不经意间向上偷偷扬起了点,嘴巴里却冷硬地蹦出两个字:“随你。”   “好的,随我。”   说完宁琅就凑到东朔脸颊上亲了一口。   “你——!”   “你说了都随我的。”   “……”   如果他能腾出一双手来,一定能把她给掐死! 第58章 六/四 他杀人,杀妖魔,甚至屠神。……   宁琅真就在业狱的最底层这么呆下去了。   把东朔曾经经历的, 她一直不知道的,全部看在眼里。   看着他被困在一眼望去只有灼灼火焰的空间里, 不间断地受业火炙烤,被恶业焚身,日日夜夜被自己犯下的杀孽恶行所惩罚。   宁琅就在旁边陪着他。   大多时候是在修炼,利用“宁琅姐们”的身份借了天才的大脑来用,想搞明白些她实在无法理解的高深道理,也问了有关妖气的事。期间把东朔整崩溃了几次,那声势浩大的,让宁琅一度怀疑业狱是不是要关不住他了。   但每逢这种时刻,总会有几个看起来很像神仙的人踩点赶到, 用武力逼他安分。   也有安静的时刻。   那种时刻一般是东朔被磨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刻。   他跪坐在地上, 两臂被从虚空而来的锁链缠得死死的, 能勒进肉里, 周身不能动,没了血色, 白清得吓人。   脑袋垂着,散乱发丝自耳边落下, 宁琅能看见他半张脸, 能看见他脸上时而青筋暴起面目狰狞似凶魔, 也能看见他没了防备,脆弱地,无意识地呢喃着“阿宁阿宁”。   有一回宁琅应了声“我在我在”,却见东朔瞬间清醒, 没了所有病弱之色,还是那个毁天灭地不喘半口气的大魔头。   仿佛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   迈入大能之境,进食已非必要, 靠灵力就能活。   哪怕业狱灵气稀薄,但如今宁琅今非昔比,靠着压榨自己的那股劲,撑个一段时日不在话下。   宁琅气定神闲地在业狱里呆着。   东朔也不赶她了,渐渐习惯起被气炸和被搓磨轮流交替的日子。   却有“人”坐不住了。   不知是哪一天、第几天,许久未见的“小修士”冷不丁就出现在了宁琅的身边,像是幽灵一样,对着她的耳朵幽幽地就来了一句。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宁琅没被吓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它,以问答问:“这不是要看你想我呆上多久吗?”   小修士果然哽住。   见它哑了,感觉堂堂天道沦落至此也是挺可怜的,宁琅微叹一声,找了个话题。   “现世可还好?”   “……你何不自己回去看看?”   听小修士这么说,宁琅便知,回去在即。   但在回去之前,它似乎还有些东西想让她看,便不是一个闭眼睁眼间就从业狱回到现世了。   它加速了第四界时间的流速。   没有给她机会和东朔告别,仅仅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便在宁琅眼前流动起来,像是在看赶着拍子上演的戏一样,变得很快很快。   她陡然消失,明明是讨厌死了她的东朔没有拍掌称快,而是又疯了一阵,像是失去了心智没有了理智的怪物,仅是遥遥看他一眼,已让人心怀恐惧,浑身发凉。   东朔一疯,天上就得下来神仙镇压他。   如此来来往往,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反正是下凡的神仙都换过了好几番后,天翻地覆的一日到了。   再也没有神仙能镇得住他了。   连业狱也不行。   东朔从业狱的一百零九层一路杀回了荒界。   当他爬回荒界时,引起的声势几乎传遍荒界的每一个角落,万魔臣服,纷纷为迎来新的魔尊而欢呼雀跃,直道掌控三界指日可待。   可没过太久,荒界的魔意识到,这新诞生的大魔头,是大魔头无误,却不是他们的魔尊。   是了。   东朔的实力远超魔尊,却永远成不了魔尊。   因为他会杀魔。   天下的魔没有道理会认这样的存在为他们的首领,除非他们嫌命太长了。   他不止杀魔,他还杀凡人,杀修士,杀妖。   甚至屠了神。   把荒界搅得翻云覆雨后,东朔回了人间,卷起一片腥风血雨后,他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   短暂的消停后,某一日,狼藉的人间突然迎来了万道天雷。   道道天雷挟了毁天灭地之势,劈了足足三天三夜,响彻人间十八洲。   当第一万道雷声消隐,世人本以为那绝世大魔头该被老天爷制裁了,不料,他竟是抗了过去,还顺利飞升入了神界,把神界搞得乌烟瘴气,仙啊神啊全部叫苦不迭,只能放弃养老生活,一致对外。   天上的神仙们难得团结了一回,却没有个好结果。   最终,以天道回溯时光宣布了他们的败果。   天道看似妥协了,实则没有。   ——重生后的世界,没有宁琅。   元神已散之人,哪怕逆转时空,也没办法把人给逆转回来。   这让东朔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找到了天道,质问它,得到了答案,却不肯服输,又开始逼它。   以毁灭三界逼它。   一遍又一遍。   一次又一次。   直到天道颠覆了它的原则,改变了天地的法则,让本该永远回不来、已彻彻底底消失在世间的人,回来为止。   宁琅拥有的只是前世今生。   可东朔,他却兜兜转转走了无数岁月。   当这么多年的岁月在宁琅眼前如流水一样哗哗而过时,她心里是说不出来的震撼,仿佛连灵魂都被撼动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杀不了他?”   出神良久,双目直直注视着坐在神界最高峰上的那一抹孤影,宁琅闭了闭酸涩双眼,答案依然是最初的那三个字。   “杀不了。”   再睁眼时,她回到了现世。   *   回了现世后的好一会儿,宁琅仍没有缓过劲来。   除了是跨界的碾压感恶心感,精神上的震撼更是让她久久不能回神。   见识过本已灰飞烟灭、连一点渣都不剩下的自己是如何回来的之后,宁琅总算为一些困惑找到了答案。   ——重生后的东朔为何总在不经意间用想把她拘起来锁起来的目光看她。   换了是她,见着花了老大功夫才挽回的人各种作死,每天都在积极拓宽自己的死路,她也得锁。   别说锁了,就得先抽一顿耳光子让他知道知道厉害,再关起来,让他做一个珍爱生命的老实人。   就,感觉东朔真的是爱惨了她。   也着实太能忍了。   宁琅想来想去,乱七八糟地想,感慨连连,最后是被接连数声的狂笑震醒的。   清醒了的宁琅微微一震,回过神后只觉得狂笑声有几分熟悉,似曾相识。   涣散的目光在此时重聚,于是向四周扫去。   周遭的景象说眼熟也眼熟,是再寻常不过的山林之景。   不光眼里看到的眼熟,鼻子里闻到的味道更是熟悉。   这骚得要命的妖气不就是……   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到底太少,宁琅闭上眼,神识外放,在好一段距离之外捕捉到一伙身影。   在前面跑的是一群小修士,个个面露愁容,叫苦不迭,在后面追的是一张拥有变态痴汉脸的妖王——要不是知她本性不坏,这场面就跟妖怪追着赶着要吃小孩一样。   宁琅哭笑不得,收回神识,起了身,往那边赶去。   她算的刚好,正好与逃难的修士们撞了个正着。   大概初初以为是支援到了,他们弱小无助又害怕的脸上一瞬迸发出了“太好了!得救了!”的喜悦,可再看仔细一点,见是个在脑海里搜寻不到这号人物的女修,大失所望,但也只是一瞬,便被豁出去了的神色取代。   他们是逃不出女妖怪的魔掌了,但至少得让眼前的小师妹逃过一劫!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小师妹是谁家的小师妹,但既入它修界,便是整个修界的小师妹!   于是一路狂奔,扯着嗓子对宁琅喊:“道友速回本营求援!不要过来!”   宁琅自是不知道本营不本营的了。   耳尖听到了“求援”二字,感觉自己能担以重任,因此不但没跑,反而冲得更凶了。   一冲就冲到了妖王跟前,逼得正狰狞狂笑找人干架的妖王一个急刹停下。   然后很淡定地问她:“姐们,打一架吗?”   妖王:“???”   妖王:谁是你姐们?叫谁呢?   纳闷归纳闷,可一眼扫过宁琅,觉着眼前的人族女修不是方才她追着的那几个小鸡仔可以相比的,突然来了劲,像是发现了大宝贝,倍感惊喜之余,浑身的血液也跟着变得滚烫起来。   妖王:“你跟我打一架。要是打得过,我就认了你这个姐们!”   看着一脸狂妄不屑的妖王的脸,宁琅蓦地回想起第四界里那个左一句姐们右一句姐们叫得亲切甜蜜的妖王,不由弯唇一笑。   宁琅:“那看来,这姐们……你是当定了。”   话落!   一人一妖同时扑向彼此,犹如两道闪电撞在了一起。   ……   跟妖王交手半晌,宁琅觉着有点失望。   她本想试试要是不靠吞魔,不靠域,她能有多少赢面。   没想到,这压根不是有多少赢面的问题,而是她想怎么赢的问题。   不比第四界,现世的时间线尚早,眼前的妖王虽然已是妖王,但似乎还没有靠锤遍天下妖成为王中王,虽然强,但还不够强,尤其又是跟已和巅峰时期的妖王战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宁琅对打,吃尽了亏。   于是,被宁琅从妖王手里救下的众修士,回到本营,带来了支援返回后,瞧见的便是在荒界横行霸道的妖族女王,被宁琅踩在脚底下的一幕。   众修士陷入沉默。   大概是觉着有些荒唐,有人揉了揉眼睛。眼泪水都揉出来了,也没有改变不知姓名、突然就冒出了的女修把妖王打了顿痛快的事实。   有人问:“……我们要救谁?”   “……踩着妖王的那个。”   默了默,有人接着问:“但为了人妖两族关系,我们是不是得救一救妖族的王?”   “……是应该的。”   可妖王不领情。   越是被揍,她越是畅快,鼻青脸肿的是她,喊着“打得好!打得痛快!来啊,继续来啊!”的也是她,像被活生生灌了一桶鸡血,浑身是劲儿不知疲惫,不把自己折磨到极限决不罢休。   到了最后,是宁琅不得不下了狠手,把她打出了原形,揍晕了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气还没有喘上一口,只听背后有声音传来。   “宁琅……?” 第59章 六五 姐们变萌宠。   这声“宁琅”有些耳熟。   却非东朔。   结为道侣之前, 他只叫她“道友”“宁道友”,明明是敬语, 反倒透出一股子禁欲勾人的味道,勾得她心痒痒的。   结为道侣后后,则只唤“阿宁”,温温柔柔的,听了就心动。他很少有连名带姓叫她的时候。   想起东朔,宁琅心头泛起思念的情绪。   压了压,宁琅转过身,嘴角带笑,颔首抱拳, 以示尊敬:“峰主。”   正是很照顾宁琅的驼峰峰主重明天。   此时此刻, 当见到宁琅的脸, 确定了把那只在荒界到处找架打出了名的妖族女王踩在脚下、甚至逼出了原形的女修真的是她, 又多看了她几眼,发觉就连自己也一时半会瞧不出她当前的境界, 重明天心觉震撼。   彼时她只是刚入了道的小修士。   一别经年,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 她竟是成长至比修界最前头年轻一辈的弟子还要超前的地步, 不得不让人心惊震撼。   更是为她感到高兴。   他最关照的小辈还活着, 真的是太好了。   脸还是那张脸,可眼神比以往更坚定了。   心志所坚,仿佛任狂风骤雨山崩地裂,也不能摧折她半分。   于是不由感慨:“你这一趟, 收获良多。”   宁琅也是如此觉得。   她如今已至破梏境中期,大能一名,名副其实。   点头应过, 宁琅扫过重明天身后一群年轻修士,问:“此地是荒界?”   “是。”   看来时间也没有过太久,不过是月余,第四界一来一回一趟,她正好赶上了修界的荒界之行。   重明天似看出了宁琅心中所想。   他摇了摇头,说:“这是自你消失之后,刀锋镇芘门第二次开了。”   “已经过了七个年头。”   距离她离开人间竟是已过了七年。   宁琅微怔。   猝不及防的时间跨度、与现世的脱节,让她蓦然生出点点不安,连着惶恐的情绪,萦绕心头,徘徊不散。   不禁地立刻问起东朔:“您可知济世宗东朔的下落?”   重明天顿了顿,眼中透出忧色,没有正面回答她:“我们回去再说。”   ……   宁琅被重明天领回了本营。   他的避而不谈让宁琅一路心情忐忑,连对着前来和她打招呼的、示好的年轻修士们,都不知道自己敷衍了他们什么话,就一路做着最坏的打算,预想着种种状况。   所幸,宁琅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失踪了。”   宁琅愣了愣,眉心蹙起,“这是……怎么回事?”   “七年前,你和苦情魔一同消失后,东道友斩杀了全城的妖魔,救下我们隐门的三名弟子,救下全城的凡人,之后就失踪了。”   重明天接着说:“这七年间,我也陆续打听过他的消息,但一直没有丝毫音讯。”   说到这里,重明天看宁琅的目光里覆上一层忧色,拍了拍她肩膀,宽慰:“他实力不俗,想必不会有事的。”   宁琅这才明白了。   方才重明天避而不谈,只是担心她为东朔的失踪而失态,斟酌着要怎么同她说,而非出了天大的事情。   但老实说,宁琅一点都不担心东朔,她担心的是天下人。   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从重明天嘴里听到东朔真的听了她的话,救了人,宁琅的眼睛里漫出笑意,“是,他定不会有事的。”   宁琅想,只要知道她回来了,用不了多久,东朔一定会来找她的。   于是心放了下来,转而问起另一件关心的事。   她本认为修界此番荒界之行是为了锻炼年轻一辈,可刚刚看了看,却发现队伍中虽有年轻子弟,但各门各派的中流砥柱占了大头,想必是另有目的。   面对宁琅的疑惑,重明天点了头:“是,修界此番大举而动,是为讨伐魔尊。”   宁琅顿时竖起耳朵,来了精神:“还请您细细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   宁琅大致摸清楚了她不在的这七年里的情况。   因着东朔失踪,本该占出人间劫难的人不存在了,无人得知魔尊即将——实则早已降世的消息。   但两年前,偶然有一修士误入荒界,发现本该是一团散沙、各自为政的荒界竟是有了凝聚之势,细一打听,才知原来早在数年前,便有一股不知来历的强大势力从天而降,而后鲸吞蚕食地将荒界的版图收入麾下。   能收复荒界无数下至低级魔上至封号魔的存在,那可不就是魔尊!   修士大惊。   回到修界后,他匆匆警醒各门各派。为此,修界有过几回间谍行动,开过几次大会。而最后的结果——为防统一了荒界的魔尊打入人间,便有了此番的讨伐之行。   听重明天的描述,宁琅觉着他口中的魔尊的行事作风,不太像是她认识的那个魔尊。   再连系上东朔失踪的时间点,宁琅更觉得这个“魔尊”的身份大有可疑。   但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等去了魔城走上一遭,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眼下,宁琅该愁的,是另一件事。   看着眼前大毛狼尾巴在半空扫来扫去的妖王,宁琅抿了抿嘴,然后实在忍不住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一匹狼。”   “我是啊。”   宁琅又看了一眼尾巴尖朝天,竖得高高的,摇来摆去的大毛尾巴。   忍不住挼了一把,耐何手感太好,宁琅的心有点化了,停不下手,就顺势妥协了。   行吧,她说自己是狼就是狼吧。   只要能挼,她就算说自己是狮子老虎也成。   正眯着眼睛被宁琅挼、自称是狼的狼,正是宁琅捡回来的妖王。   当初是想着让堂堂妖王“曝尸野外”不太好,宁琅才把她捡了回来。等她醒了,便跟第四界的那个她一样,一口一个姐们叫得比谁都亲热。   越叫越欢喜,便趁宁琅一个不注意,差点抠下自己的一颗眼珠子,说要送她,作为好姐们姐妹情的象征。   吓得宁琅紧急喊停:“别,我不要眼睛。”   妖王委屈巴巴地嗷了声:“姐们你抓疼我了。”   宁琅低头看了眼被自己一时情急薅下来的一把银色狼毛,没有吭声,悄悄让吞魔呸呸吐了几口口水,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尾巴秃了的地方糊了上去。   妖王:“既然你不要眼睛,那我就赠与你一个我妖族专属的封号吧!”   宁琅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那颗狼脑袋转到后面来,看着宁琅,龇牙咧嘴地笑了。   在宁琅看来,那笑容莫名有点残忍。   “我觉得‘鸡血姐们’这个称号就很好,姐们你感觉怎么样?!”   妖王的大尾巴又秃了一块。   想了想,宁琅觉得靠嘴巴是没法说服她的了,于是放下了狼尾巴,起了身,一边徒手拎起了还没有长成大象、现在还是小狼的妖王后颈,一边说:“来吧,我们出去打一架。谁赢谁说事。”   但这个名誉守护之战的架,最终没能打成。   宁琅刚提着妖王出了本营不久,便听到些动静。   如果只是寻常事,宁琅只扫过一眼就路过了。   可这一眼扫过去,却让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单春棠。   看到她的第一眼,宁琅不由感慨:一别七年之久,如今再见,她没办法再从眼中人的身上找到半点她七年前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也顿时悟了。   ——那些能把她折磨得堕魔的事,想来已再一次发生在她身上,就是不知道差了多少,但至少盼着不是一模一样才好。   遥遥见着单春棠被很多人围住,紧紧抱着她的长剑飞花,一脸彷徨无助,又瑟瑟缩缩着,宁琅心中暗叹一声,刚抬起的脚马上转了个方向,朝她那边走去。   走近,人群的声音也跟着飘进了宁琅的耳朵里。   “你强占了享受了单莲的人生这么多年,怎么好意思还霸占她的东西,不还给她?”   “她对你这般好,你也该知道感恩了。”   “像你这样骄傲跋扈之人,根本不配拥有神兵。”   “当初若不是峰主助你,想必神兵也根本不会认可你。”   四面八方全是人,单春棠觉得很窒息,喘不过气。   她想跑,却找不到缝隙。不过她也知道,她跑得了这一次,也跑不掉下一次。她将活在单莲的阴影底下,永永远远。   想到这里,单春棠心中泛起苦楚,不敢反驳不敢开口,只死死抱着自己最后拥有的东西,不肯撒手。   便是在她垂下眼眸的那一瞬间,她的余光扫见一抹身影。   她的第一反应是意外,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会在这里再见到她,跟着之后是更加灰心,嘴角甚至不知不觉地扯出抹自嘲的苦笑。   再见又如何,反正她就是来看她笑话的,跟围在最外面的、时不时附和上一句话的那些人一样。   可想法才刚浮现,单春棠便觉着有一阵强风直接吹到了她的脸上,就像在打她的脸一样。   愣愣地抬起头后,她发现居然真的是风,还不是寻常的风,而是被灵力卷起的强风。   且就是这仅仅是被灵力卷起的风,已如刀枪剑雨,让人望而生畏。   眨眼之间唤来这强风之人,正是她以为要来奚落自己的人。   她硬生生地用灵力轰出来一条路,把围困住她的人群震开,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向生天的门一样。   不光单春棠目瞪口呆了,在场的不少修士也被宁琅的实力震到。   宁琅刚回现世不足一个时辰,不是所有修士都认识她。   便有人问:“你是何人?”   宁琅:“是能把你打得叫祖宗的人。”   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非常淡定的表情说完能挑衅一群人的话后,单春棠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   是单春棠预想之中的冷嘲热讽。   跟她听过的很多回一样,却也不一样。   那个曾经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可恶师姐问她:“你的剑是用来装饰的吗?”   像是没眼看下去了,她摸了摸额头,很头痛的样子。   “别人欺负你不知道拿剑捅他们吗?真就这么傻站着被人欺负,我也真是服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连更恶毒的冷言冷语都扛过来了,可听完宁琅这番话后,单春棠这一刻竟是觉得想哭。 第60章 六六 你终于来了。   单春棠真的觉得宁琅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本事。   大家都是说话, 她偏偏有一种能力,能凭着三言两语就把在场所有人的气血激得哗哗滚动起来, 像是要沸腾那种。   单春棠觉得自己的血也滚起来了。   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的眼泪水一下子猛地飙了出来,郁结在心的闷气也化作了言语,全部从嘴巴里喷了出去。   对着宁琅,单春棠突然找回了七年前的自己,张嘴就是一顿狂吼。   “你在想什么呢???!他们这么多人我怎么可能打得过?!!”   她吼得很凶,很大声,却像是一头被磨平了棱角、拔光了尖牙利爪、拼着最后的力气维护仅剩的、少得可怜的自尊的小兽。   被吼了一顿,宁琅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 露出满意之色。   “很好,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听到这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反应过来她到底是个什么深意, 什么叫“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他们的脑子先是停工了。   ——不是自主停的, 而是直接被打蒙了。   宁琅是个行动人。   不喜欢废话,如果能动手解决的事情, 她就靠动手, 实在不行了, 走投无路了,她才会动嘴。   于是此刻,当话音落下,她竟是直接动了身!把围着单春棠的众修士锤了个遍, 一人给了一拳头,谁也没拉下。   单春棠看呆了。   即使是七年前的她,哪怕是最最最最嚣张跋扈的时候, 也不会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啊!   偏生宁琅觉得自己的做法一点问题没有,还倒过来教育她。   宁琅:“学会了没?下次再有人欺负你就这样打回去,别憋着。”   单春棠:“……”   单春棠:“那我就要被关进暗堂受罚了。”   宁琅不解:“你的腿长在别人身上?”   这是让她跑。   单春棠:“这等同于叛出师门!”   听了这话,宁琅更是困惑:“这师门上下这样对你,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完了接着劝:“不开心就走,千万别委屈自己。”   单春棠:“……”   众修士:“……”   在场好说也有十余人,却没有一个人接得上话。   可没有人知道,宁琅是为了大家都能有一个好结果。   看这趋势,要是再让单春棠憋下去,堕魔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到时候死得可不只是眼前这几个了。   如今他们吃她几个拳头换来一条命,不亏。   想到这里,宁琅更加坦荡。   明明先动拳头的人是她,占理的仿佛也是她。   看宁琅理直气壮的模样,所有人都气不过,心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管他打得过打不过,得先散了这团邪火再说!   可打着打着,那股邪火反倒越烧越旺了。   至于如何烧起来的……当然是靠宁琅一个拳头等同于一捧柴这么烧起来的。   烧到最后,把所有人烧成了一团死灰,只期盼能有一缕清风,把他们从这个怪物的身边吹走。   “你如今的所作所为,跟我们靠着人多势众欺负她有什么区别?!”   “根本妄为正道!”   这两声是脑子已经糊掉了、身体也跟着快成灰的人气不过才喊的,只是没什么卵用的嘴炮,但意外地,在宁琅这里起了大作用。   她愣了愣,整个人突然定住了,看起来很惊愕的样子,随后皱起眉头,手捏着下巴,当着众人的面,迎着众人的目光,若无旁人地陷入了沉思。   末了,点了点头,很是认同地应道:“是的。你说得确实没有错,靠暴力打服别人确实不太好,那我就跟你们变成同一类人了。”   于是知错就改,对着被打趴在地上的修士们深深鞠了一躬,真诚道歉:“诸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对不住了。”   众修士:“……?”   就,有点猝不及防。   不料,更防不胜防的还在后头。   被宁琅揍得没有反抗之力的修士们突然只觉得空气一沉,磅礴浩荡的灵力把他们压得根本动不了身,浑身直流汗,狼狈至极。   猜不到这是个什么展开,却见罪魁祸首一个接着一个把他们地扶了起来,如同摆弄玩具一样,让他们排排坐好,像是等着听门主堂主授课的学生们。   宁琅:“接下来我们用正道中人的法子解决问题吧。”   众人:“???”   宁琅朝单春棠招手,说:“春棠,来,跟他们讲讲你的心酸你的委屈,他们又是怎么样伤害了你。告诉他们,他们这样对你是不对的,是有违正道的。”   单春棠:“……?”   宁琅:“你不想讲吗?那我来替你讲?”   才见识过宁琅清奇的脑回路,单春棠怎么敢让她代劳?   因此哪怕脸烫得要命,也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迎着所有人的视线,开始讲述起自己这七年间的血与泪。   于是等察觉到本营外有异状的长辈们匆匆赶到,看到的便是单春棠一边洒泪一边痛诉,她跟前坐了一排年轻子弟,外加摇着尾巴的妖王一个,听得懊悔内疚的画面。   长辈们:“……?”   见到各门各派有辈分的长辈们赶来了,单春棠也没停下。   她一开始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还怪羞耻的,可讲着讲着,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根本停不下来,一直说一直说,把心里的苦啊怨啊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说出来之后,她觉着一直局促在心口的浊气散了不少,也认为有些事情她想得很绝望,完全不能解决,丝毫没有出路,可如今再看,其实退个几步,不再执着于某些东西,学会放手,便能得一个轻松畅快。   是她自己不愿意放过自己。   一直强迫自己活在苦痛之中。   随各宗门前辈一同来的,也有几名年轻弟子。   其中便有宁琅的体修师兄,竹藏。   此时,见单春棠在哗啦啦地流眼泪,谁也不管,他几个箭步冲上前来,问她:“是谁把你害哭了?!”   单春棠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把自己给整哭了,余光扫见无论长辈后辈全盯着自己看,她没吭声,就捂着脸,想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竹藏只道是她被人欺负了。   便鼓眼努睛环顾四周,要找罪魁祸首。   这么一看就看到了宁琅。   不由惊喜地喊了声:“宁师妹!”   竹藏看到宁琅就要扑过去,单春棠被气得眼泪汪汪:“你有了你的宁师妹就不要我了!”   “要你的要你的,”竹藏忙不迭地退回了单春棠身边,摸了摸后脑勺,笑得有点像蠢兮兮的傻大个,“这不见到师妹终于回来了太开心了不是?”   故人相见,宁琅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刚想开口,却被旁人的一句话压了回去。   “原来只是师姐和同辈们的一些小摩擦,辛苦各位走一趟了。”   宁琅的目光扫向话者。   只是一眼,她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只因她跟璎峰峰主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看便知是她的女儿,一直得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单莲。   而第一眼见这单莲,宁琅直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却说不上个确切来。   刚想细细品品到底是哪里不对,宁琅的注意力被一道身影吸引去了。   只见那人匆匆冲到了单春棠的前头,满脸怒气,要不是有竹藏拦着,只怕已经是一个耳光往前者的脸上招呼去了。   “你又闯祸了!可真是——”   是璎峰峰主。   她冲向单春棠的身影宁琅看着觉得挺眼熟的,当初她把单春棠揍得掉牙齿吐血,她也是这么冲过来的。   一时不由感到唏嘘。   虽说是别个家的家务事,可宁琅也实在看不太下去,在璎峰峰主把责备的话语说完之前,抢着打断了她:“她没闯祸。”   有人接上宁琅的话。   她来到璎峰峰主身边,扶着她的手臂,又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嘴上则温声细语地说:“师姐近日来乖巧安分了许多,想来其中定有误会,不一定全是师姐的错。”   单莲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不得不说,宁琅觉得她这个名字倒是取得很好。又心想,单春棠这个傻白甜和单莲这样的人打对台戏,怎么能赢?   觉着单春棠又要吃亏,宁琅想把璎峰峰主的怒火转到自己身上来,烧她她无关痛痒,要是烧着单春棠,换来一个立地成魔,就不好了。   却有人先一步为宁琅代劳。   只见依然在地上排排坐的、被宁琅的灵力压迫到一个二个全在流鼻血的众修士们争先恐后地为单春棠辨脱。   “确实不关她的事!”   “是我们先挑衅她的!”   “先前是我们鬼迷心窍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说了些很伤人的话,还请小师妹原谅我们!”   宁琅想不到他们会站出来为单春棠说话,微有讶然。   璎峰峰主更是惊讶,却仍不敢信,一脸狐疑:“真的……不是她又闯祸了?”   哪怕是狐疑,也是足够伤人的。   单春棠觉得困在心口的那团浊气又回来了,不由黯然伤神,躲在了一米九的大个子的竹藏后头,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了句:“我不想在呆在这里了,我们走吧。”   竹藏点点头,跟宁琅对视了眼,就带着单春棠走了。   见他们走了,宁琅自觉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撤了外放的灵力,深深地看了单莲一眼后,跟上了离开的两人的后脚跟,而她的屁股后面还跟着一头摇尾巴的妖族女王。   回了本营,等竹藏哄好了单春棠,宁琅从他嘴里听到了完整的故事。   单莲是约莫在两三年前回了隐门的。   当时她拿着信物来了隐门,说要寻亲,等和璎峰峰主见了一面后,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单莲才是璎峰峰主的亲女儿。   她在襁褓之中时,不幸被潜入了隐门作乱的魔掳走,璎峰峰主和隐门数位长老一同出了山,才再把她找了回来。   但再找回来的婴儿并非单莲,而是如今的单春棠。   单春棠受着众多长辈们的宠爱有多久,单莲则流落在人间吃苦了多久。   直到有一日,她偶遇一隐门的修士,被看见了身上的信物,细细询问一番后,觉得可疑,方才有了上门认亲这一说。   之后的故事,便和宁琅知晓得相差无几了。   比起单春棠的性子,所有人自然更中意单莲。不光长辈们中意,单春棠的心上人萧哥哥也中意。   凭着陪师妹修行,替师妹寻仙草灵药,这一来二去,便求了璎峰峰主解除了和单春棠的婚约,和单莲在了一起。   自己的亲人、爱人,全部将另一个人视若珍宝,捧在手心,又想着对她有所亏欠,要百般偿还——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单春棠,如何能忍?   她也确实没有忍。   但她不知道,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不管怎么闹都会被人疼着护着、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了。   她成了恶毒的代名词。   渐渐还传起了流言,说她是魔在隐门埋下的毒瘤,身上背了毁了隐门的使命的,于是更被厌弃。   天之骄子落入泥泞,被所有人来来回回地踩,被无数恶言相向,自尊心高耸入云的单春棠早该是要撑不住了,跟前世一般入魔了。   但宁琅想,之所以没有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一定是因为有她的体修师兄,竹藏。   在宁琅的印象中,他就是个三句话内离不了脏字的大粗人。   可谈起单春棠的事,他硬板板的脸上泛起柔和的神色,语气也随之温柔起来,如百炼钢化绕指柔,能成为单春棠的避风港,也能守着她,成为她和那些欺负她的人之间的一堵高墙。   和上辈子不同。   这辈子,单春棠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有哪怕只有一个人,站在了她的身边。   望向竹藏的视线里透出暖意,宁琅还是提醒了他一句:“既然成为了她的支柱,就不要轻易动摇。”   “有我在一日,便护她一日。”   “在她找回往日的神采飞扬之前,我不会再离开她半步了。”   宁琅笑了。   突然就觉得他们体修尽出些深情种啊。   ……   天下劫难面前,个人的事到底是小。   单春棠的事在讨伐魔尊的修士队伍中没有投下太大的水花,所有人还是以此番荒界之行的目的为首要任务。   他们商讨来商讨去计划来计划去,宁琅是没有多留意了,反正哪里需要拳头,她去哪里就完事了。   她更在意的是单莲这个人。   宁琅越想越奇怪。   先不说她回隐门认亲的经历很奇怪,更奇怪是她居然出现在此行之中。   真不知道单莲是个什么品种的天之骄子,怕是要比东朔还厉害了,修行短短两三年,就能混进讨伐魔尊的队伍里。   观察久了,宁琅还发现她这个人似乎有一种很神奇的本领,总能让接近她的人全部在站在她那边,和她统一战线,为她说尽好话,做尽各种打算,简直是升级版的狐狸精。   可要是说单莲想使什么坏,宁琅又实在看不出个究竟来。   一路到了魔城底下,都没有出什么大事。   宁琅的注意力不得不从那个奇奇怪怪的女人身上,回到当前。   重明天给她发布了任务。   他一开始细细讲了全部的战术,宁琅听了会就晕了,然后开始放空大脑,神游天外。   重明天讲得口水都干了,发现宁琅是这表情,顿时哽住,终于用一句话解决了事情。   “宁琅,等信号一出,你就往里面冲,见魔锤魔就可以了。”   宁琅:“好的。”   ……   重明天给宁琅安排这任务时,是想把她安插到轻扫杂鱼的岗位上的,但没想到,等战争打响,她居然凭一己之力干到了前锋的位置!   看着人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骑着妖王就要无脑窜进敌军深处,重明天脸色巨变。   重明天:“等、等等……!”   宁琅已经锤疯了,她心头只有那个“见魔锤魔”的使命,加上重明天的话里没有加上主语,宁琅压根不知道他在喊自己,于是一个劲儿地往里面打啊冲啊杀的。   而这么一冲,就冲到了魔城的最深处。   宁琅本以为,在魔城最深处看到的魔,会是她熟悉的那个魔尊,又或者是东朔。   可两者皆非,而是一个没见过的魔。   她不认识他,他倒好像认识她。   一见是她,如临大敌,看上去紧张得不得了。   宁琅心觉奇怪,停了下来,不是先礼后兵,而是有话要问。   因为吞魔说,它在魔城里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大魔头的气息。   东朔定在魔城之内。   宁琅:“你可是魔城之主?”   “我是。”   “那你可知一名叫东朔的修士?”   听了这话,那魔勾起嘴角,不屑一笑,说:“死在魔城里的修士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哪一个是叫东朔的?”   宁琅直觉他认识东朔。   但看来是偏要嘴硬,不见拳头不掉泪,于是不再废话,打算先让他知道知道厉害,再细细问个究竟。   ……   虽说是魔城之主,但莫名不是太耐打。   坦白说,不光魔城之主不耐打,镇守在魔城的魔好像都不太耐打。   一个二个才吃了她两三发拳头,就尖叫着滚开了,一边滚还一边嘶吼着“可恶!你这人族女修实在太强!现在的我打不过你,等日后再战!”,全程感觉像是在做戏。   只有魔城之主感觉比较真一点。   战了几十个回合,才终于歇了气。   宁琅感觉时机已到,终于再开口了。   “我再问你一遍。”   “东朔在哪?”   看着宁琅眼里的凶光,宿茔魔觉着自己要是再不说,自己的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心道一声“我真的尽力了啊!”,不再死扛,终于交代了东朔的下落。   “他在……地牢。”   宁琅听后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又给了他一拳头。   “你光说地牢我怎么知道在哪?别耍花样,快点的。”   疼得龇牙咧嘴的宿茔魔:老天爷这可太冤枉了啊!!他可没想耍花样啊!!   “我、我给你画地图,你别再揍了!”   ……   给宁琅画好了地图之后,魔城之主就逃跑了,她追了两步,没追上,便开始找去地牢的路。   宁琅不怎么着急,一点都不赶。   一边锤着魔一路往地牢去。   坦白说,她一直不担心东朔,历经第四界一行后,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东朔究竟有多强,他的实力早就到了可以把整个神界吊起来打的高度,放眼三界,压根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他。   于是,当宁琅脚步轻快地抵达了魔城地牢后,在地牢深处看到东朔被九根镇魔钉死死钉在墙上,浑身是血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怀疑眼前的是不是魔设下的幻象,又或者是认错了人。   可当东朔有所感地抬首,和她对上视线时,宁琅才知,一切不是幻觉,而是赤/裸裸的现实。   这个时候,宁琅才依稀记起来了。   在离开人界之前,她曾对他说过三句话。   “等我回来。”   “救他们。”   “不要伤人。”   她让他不要伤人。   可要是有人要伤他,他就只能束手就擒,没有反抗能力地被别人伤害。   一定是他听了她的话,才会落得眼下这个地步。   否则凭他的实力,放眼天下,又有何人能伤他如此?   宁琅心如刀割,伤在他身痛在她心,一时间形如被钉在了原地,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九根镇魔钉钉在身上,东朔却像是不痛似的,甚至还能温温柔柔地对她笑了出来。   他张口,说话之前先是忍不住呕了一口血,等宁琅一脸惊慌地去到他的身边,他才咳清了聚在喉咙顶的污血,重新有了声音。   他说:“你终于来了。”   “阿宁,我等你好久了。” 第61章 六七 镇魔钉   如今的荒界, 可以说是完完全全被东朔把控在手了。   魔城是荒界的心脏,荒界如何, 全赖魔城发号施令。宿茔魔明面上是魔城之主,把控着魔城,可暗中,宿茔魔的一举一动,全是由他来操控。   只因他掌握了宿茔魔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弱点。   一个叫卿卿的人族女修。   是宿茔魔的心上人。   曾经死了,但如今被他给复活了。   为了能让卿卿一直活下去,宿茔魔只能唯他马首是瞻,一点的叛变之心都不敢生。   东朔倒是觉着他有几分可怜。   宿茔魔为了卿卿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地伺候他,风里来雨里去地出生入死, 可他的心上人却总在找机会逃跑, 想方设法要杀了他。   他也曾提醒过宿茔魔。   对方却说:“我爱她是我的事, 她爱不爱我都不要紧。我不求互相相爱, 也不求她接受我的爱意,只要她能活着, 能把她拘在我身边,我就很知足了。”   换成普通人大概是不能理解宿茔魔这般想法了, 但东朔能理解, 因为他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不过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更贪心一点,他想要宁琅的爱。   所以为了不让宁琅离他远去,走到他不得不跟宿茔魔一样,把心上人困在小天地里的地步, 东朔一直很小心,很努力。   他听了她的话,别说一句, 就连半个字眼也不敢违背,生怕造成永远不可挽回弥补的痛。便自她消失为始,再也没有伤害过一个凡人,不过魔倒是杀了不少。   把那些有可能威胁到她、总想着要去人间作乱引起祸端的魔,全部杀了。   他掌控荒界也是因为她。   他一人便能唤出千军万马,根本无需手下,对权利也不感兴趣。花了点心思把荒界收入囊中,不过是想杜绝了人魔之战,不想宁琅再为了天下太平而拼命。他不想她遇到任何危险,最好能多抽一点时间,陪陪他。   正因此,知道天道把宁琅带去第四界的时候,他没有追过去,而是留在了现世里,把不安分的苗头全部拔掉之后,耐心等她归来。   荒界遍布他的耳目。   宁琅出现在荒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他已知晓了她的音讯。   知她定会随大部队来讨伐所谓的魔尊,东朔按捺下想立刻飞身去见她的冲动,强迫自己留在魔城里,等她来找他。   没有去见宁琅,是因为他不敢,因为她不在这里的时候,虽然他没有杀一个凡人,但他还是干了一桩坏事。   坦白说,东朔也不知道在宁琅眼中这算不算得上是坏事,但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有悖人间常理的事全算作是坏事好了。   ——他复活了宿茔魔的心上人卿卿。   不光如此,他还默许了宿茔魔囚禁她。   他觉得宁琅可能会为了这件事和他闹矛盾,于是这段时间就一直在想要该怎么挽回,怎么做才能让宁琅不恼他。   他想到了个法子。   ——便是让宁琅的注意力全挂在他的身上,注意不到那个已不再是人,却也非妖非魔的“人族女修”。   也是正好,离了宁琅这么久,他很是想念重生之时她对他百般照顾千般好的那段时日,很想再体验体验。   就有了自己把自己囚在魔城地牢深处的举动。   可总有一些情况是在意料之外的。   就比如说当修士攻入魔城,那个叫卿卿的女修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宿茔魔对她的看管一直很严。   如今能出现,只有一个可能——她和那个他一直没能抓到、每每就要抓到了便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给溜掉了的“魔尊”联了手,做了交易。   想法没有出错。   本该只拥有金银首饰的卿卿手里竟是握着九根镇魔钉,还非常了解他,知道他不敢伤人,便利用这个弱点,把镇魔钉一根一根打进了他的身体里。   要说反抗,要说逃过一劫,东朔也不是做不到。   可想着既然要在宁琅面前卖惨,还是真惨一些比较好。而且,要是宁琅知道他被他犯下的恶行所报复,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会原谅他也说不定。   不过,要是早知道当宁琅见到了他,心疼得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了,东朔绝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   见东朔似是不想让她担心,而拼命挣扎了起来,想挣脱镇魔钉的束缚,摆脱狼狈不堪的惨状,宁琅陡然惊醒。   “你别动!”   东朔闻声便停。   他一停,从镇魔钉漫出的血终于不再流了,给了宁琅喘气的功夫。   冷静了一下,她重新集中起注意力。   关于镇魔钉,她有所耳闻,但知道的不多。   只知是魔连碰都不能碰的东西。镇魔钉所在之处,低级魔不敢靠近,一近便是灰飞烟灭连渣都不剩的下场。不光低级魔怕,有实力的封号魔也怕。别说摸一下了,远远看到就要开始溜号。   所谓镇魔钉,真真说得上是对魔的大杀器。   但——   这只活在传说中古籍里的神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一连九根?   想到这里,宁琅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拔出这要命的钉子,其它的事情,等以后再想。   宁琅咽下一口唾沫,问东朔:“我该怎么帮你?”   宁琅一脸紧张得要死、心痛得要死的神情,让东朔的心揪起来之余,却也不禁泛起淡淡暖意。   唇角漫出温和笑意,他摇了摇头,说:“阿宁不用帮我,我自己来。”又体贴道:“阿宁要是看不下去了就背过身,等一会就好了。”   宁琅抿了抿唇,感觉有些无力,突然间痛恨起自己是一个只晓蛮力的莽夫,不够博学多闻,到了这种时刻束手无策,什么忙都帮不上。   咬咬牙,宁琅颔首,退开几步,留出空间,但没有背过身。   便眼睁睁地看着东朔咬紧牙关后,浑身开始使力,脸色寡白得跟纸一样,靠近镇魔钉的地方则暴起青筋,肌肉紧绷,鲜血顺着镇魔钉留下的创口往外流,沁出来的血染红了缥色衣袍,也有滴落在地,和地牢的水污混在一起。   大概是动用了属于魔的力量,露在外的镇魔钉呈鲜亮的红色,像是被火烧红了一样,光是看着就已觉得痛极。   肯定是很痛的。   但东朔没喊出来。   余光扫见宁琅神情,他突然停了动作,等了会,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咽了下去后,才再开口。   “阿宁,你转过去。”   宁琅坚持:“我没事。”   东朔:“但我有事。”   又放柔了声线,像是在哄人地说:“听话,转过去。”   宁琅只能背过身去。   而瞧见宁琅转身时掉下来的眼泪水,想缓和她难受的情绪,东朔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眼泪留着等会再掉,现在的我帮你擦不了。”   “你别说话了!”   东朔听话闭嘴了。   只不过因痛而实在没法压住的低哼还是随着鼻音一起传了出去。   过了阵,宁琅身后传来句:“好了。”   宁琅急急转过去,懵了一瞬后,咬牙切齿。   好什么好?!根本就没有好!   她本以为东朔是有办法拔出那九根镇魔钉,不想,东朔口中说的“我自己来”,不过是不再被钉在墙上而已,而且靠的,还全都是蛮力。   东朔轻轻一叹,手掌前后翻动,看了看,感到为难:“这镇魔钉我也拔不出来,真是难缠。”   看起来是为难,也确实是难缠,可他的语气却是轻飘飘的,万分洒脱,不甚在意,半点没有为此苦恼的样子。   犹如在决定今日是喝清风好还是吃露水好的神仙,而非为镇魔钉在苦恼的魔。   苦恼的只有宁琅一个。   她死死盯着镇魔钉外露的部分,看上去是想马上把将他害成这样的元凶大卸八块的样子,东朔眼底掠过笑意。   动手削掉没有扎入血肉的部分,他问宁琅:“这样看上去有没有好一点?”   宁琅:好好好好个屁的好!   宁琅:“南岭医仙能拔镇魔钉吗?”   东朔觉得他能是能的,不过:“他为人正直,不会救我一个魔。去找他,只怕要吃一个闭门羹。”   还有谁?   还有谁能把这该死的镇魔钉给取出来?!   说起当世的厉害医修,宁琅第一个想到是南岭医仙,第二个在脑海里浮现的,是能把她的肠子塞回肚子里还能继续用的医修师姐颜翩翩。   而且医修师姐她的心上人也是个半堕魔,说不定不会计较东朔的身份。   有了目标,宁琅坐不住了,立马就要往回赶:“走,我们现在就回隐门,去找医修师姐。”   她才刚动身,突然察觉到丝丝不对。   魔城地牢来了好多人。   像是把他们二人包围了。   强烈的危机感乍然在脑海中打响,便听“轰轰轰”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周遭的门墙、一切,被无数修士的攻击手段轰得粉碎。   余劲则穿过粉尘,朝着他们而来,但还未近身,便被被东朔大手一挥,化作虚无。   待烟灰散去些许,宁琅朦朦胧胧看到的是此番为讨伐所谓的魔尊而来的修士们,他们滴水不漏地将她和东朔围困起来。   有一道满是恢弘正气的声音在喊:“大魔头想往哪去?这魔城便是你葬身之地!” 第62章 六八 我想让你能活在阳光底下。   感知到铺天盖地围堵而来的全是修士, 不是魔,宁琅的反应比东朔慢了一拍。   这慢了一拍的结果便是东朔抬手轻轻松松把修士们的攻击手段全部拂了回去, 然后趁着爆炸引起的滚滚烟尘还未完全散去,挡了所有人的视线,急忙把宁琅拉到身边,抢着时间在她身上施下禁咒。   最后小声提醒:“不说话就不会有人发现你。”   宁琅的心狠狠跳了跳。   任是她如何都没有想到,当东朔是魔的身份暴露,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想着攻防守,不是其它,而竟是要把她藏起来,不想让人发现了她和他有所牵连。   不想让世人知晓她明明出自名门正派, 却与大魔头为伍, 遭天下人谴责。   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宁琅的心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烟尘散去。   东朔的身影、众修士的身影皆清晰可见了。   众修士的眼里只有东朔一人, 而宁琅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为讨伐魔尊而来的众修士们, 还见到一个看着很陌生的人族女修,她站在最前头的位置, 像是引着所有人来到这里。   她的情绪很激动, 直直指着东朔, 踮脚的样子像是要跳起来了,生怕众修士不知她指着的是谁。   “他才是真正的魔城之主!”   “他早已入魔,却伪装成正道中人的样子,仗着济世宗的赫赫声名在人间恣意作恶, 骗了无数人,害了无数人!”   跟激动的女修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哪怕被指着脑袋说是大魔头,身体里被打入九根镇魔钉, 还被各门各派的修士围着,东朔也是一贯的淡定,就从容坦率地站在原地,迎接凛冽审视,清隽面容上不见半点急意。   除了宁琅,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露出慌色惧色了。   面对女修的指责,东朔只觉有点冤枉。   被别人冤枉说起来倒也无所谓,但宁琅就在他身后,他不想被她误会。   于是清了清嗓子,话音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自七年前开始,别说杀人,我连伤人都不曾有过。”   话落,似担心宁琅不信,余光假装不经意地往旁一瞥,看宁琅反应。   宁琅不能说话,便捏了捏东朔的手,以此告诉他,她信他。   可事情,不该是只从七年前的那一日开始算的。   修士:“那在七年前之前,你可害过人?”   东朔:“害过,也杀过。”   如此便没得谈了。   话出,声落,战斗一触即发。   数不清的刀光道光术光冲着东朔笔直袭来,阵仗不小,是动了真本事的,更携了气恼,本着为济世宗清理门户的决心,要将眼前这个欺骗了修界上下的大魔头送归尘土。   东朔小心应对起来。   讨伐魔尊的修士队伍中不乏大能,平日里只一个二个都不能小觑,如今集结了一群,还是有些棘手。   是以大掌一挥,还未结成痂的血滴随之挥落,落于阵图之上,霎时无数鬼影拔地而起,伴随刺耳尖叫,让人胆寒,连灵魂都随着那尖叫声而战栗。   立刻有人站出稳定军心:“他被镇魔钉镇住,拿下他不过是迟早的事!”   东朔笑笑:“既然能唤我一声大魔头,区区镇魔钉又能奈我何?只我一人,对付你们足矣。”   东朔表面上是应了前者的话,实际上却是在暗中安抚宁琅,让她别担心,不用着急,不要为他出面。   为证明眼前这群能把普通封号魔杀个千百次的修士队列,对自己造不成威胁,为让宁琅宽心,东朔更是努力,试图将他们驱逐出魔城,也一边找着机会带宁琅离开此地。   而看着眼前的战场,宁琅觉得很荒谬。   按她所知所闻所见,更是亲身经历,人魔的战场本该是腥风血雨的,横尸遍野。   但别说横尸了,她就连血都没有见到一滴。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滴的血,那只有修士误伤修士的,要不然就是从东朔身上掉下来的。   哪怕到了这个时刻,被成群拿出真本事要夺他性命的修士围困,东朔依然贯彻了对她的诺言,不但没有杀一个人,更没有伤一个人。   像个一根筋的傻子。   宁琅是该高兴的。   东朔爱惨了他,把她的话、对她的承诺看得比什么都要重,甚至比他自己还重。   但她委实高兴不起来。   除了感动,只剩下难受。   当初她求东朔不要伤人,可不是为了看到如今无数人伤他。   她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修行,也不只是为了贯彻救弱小救无辜救天下人的道心,更是为了能从千万人的手里护住他。   想到这里,宁琅只觉得一直默不作声的自己像是个蠢蛋,真就一动不动地在旁站着,看着东朔一个人在那里流血流汗,拼命努力。   她算个什么好女人!   宁琅看不下去了。   于是狠狠往前迈出一步!   恢弘灵力随之迸发!   东朔余光瞄到她的动静,急拦:“别——”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只见宁琅目光坚定地注视他,对他说:“我不怕。”   “我不怕被人知道了我与你为伍。也早就做好面对这一日的打算,你不必替我担忧。”   她的话破了东朔在她身上设下的禁术,身形跟着一点一点显现出来,让离得近的修士马上看出了端倪。   许是认出了她的身份,惊讶得合不拢嘴,就连攻击也跟着断了节奏。   宁琅一点不慌,她只定定望着东朔,道:“别杀人,但——反击吧。”   “别再傻兮兮地捏了人偶把人八抬大轿地请出魔城了。阿朔,反击吧。”   东朔心神恍惚了一瞬。   便是在这瞬间,澎湃的灵气顺从宁琅的指引宣泄而出,用最简单最暴力最浪费的方式挡住了修士们的进攻,扛起来半边天。   可当她的脑袋转回来,目光重新聚在东朔脸上时,只听他说三个字。   他说:“我不要。”   宁琅万万想不到他居然拒绝了她,下意识地就傻傻地问了一句:“……你,什么不要?”   “我不要反击。”   “说好了不再伤人就不再伤人。”   宁琅急了:“又不是让你杀了他们!”   说这话时,宁琅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就这口吻,感觉她才是魔似的。   东朔摇了摇头,依然坚持:“我想要取得他们的信任,所以我不能伤他们。”   宁琅听不懂了。   只觉晕头转向:“信任……?你到底在说什么?   东朔的眼瞳里映照出宁琅的模样。   他眼中的世界便随即温柔了起来,连带着话音也犹如三月春风,骀荡温柔。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阿宁,你是值得活在万众瞩目下、被很多人仰头望着的人。我不想让你躲躲藏藏,被人见了就要追着喊打喊杀。”   “所以,我要取得修士乃至修界的信任,不让你被我拖累。”   东朔很清楚,被冠以大魔头称号的魔想取得修士的信任,无异于天方夜谭,不过,他是认真的。   正因为是很难的事情,才要从一开始就努力,也是宁琅让他觉得,凡事只要坚持下去,说不定终有一日能换一个奇迹,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想到这里,东朔浑身有了力量,笑容自然而然地就到了嘴边。   “我想让你能活在阳光底下。”   “为此,我会拼上一切。”   宁琅已经不知道这是她自与东朔重逢以后,第几次说不出话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的笑颜,或是震撼或是感动的情绪在作祟,让她眼睛发烫,鼻头酸涩,直想哭。   东朔实在为她付出太多。   宁琅想,天底下,她大概不会再遇上第二个这样待她的人了。   百感交集之际,一声仿佛可震破天地的喊声,震住了所有人。   “宁琅——!!!!”   宁琅的耳鸣了一瞬,后朝着叫自己的人望去。   她看到了重明天的脸。   宁琅应了声:“峰主。”   “你怎么在那?!!快过来——!!他早已入魔,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信他,他只会害了你!”   东朔也压低了声线,不动声色地劝她:“阿宁,你先去吧。我之后会再找法子脱困。”   宁琅回归修士一行,还是一个清白干净的正道中人,不被发现她与大魔头为伍,东朔也得以脱困——这大抵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最好的,不一定是想要的。   宁琅很感谢重明天一直在她无助的时候帮助她,甚至愿意为了她站出来,冒着得罪人的风险,给她撑腰,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宁琅知道一个人有多苦有多难。   正因此,她不愿意放任东朔独身一人。他一个人在业狱呆了那么多年,和天道对抗、等了她那么多年,又在神界的最高峰独自坐了不知多少年,已经够久了。   他一路向她奔赴而来。   不管路多么难走,多么曲折,也从没歇过气。   如今,她又如何能离弃他?   也该向他走去了。   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会向他走去。   他也容不得其他人。   想到这里,宁琅弯唇笑了一瞬,而后挺直了胸膛,堂堂正正地从东朔的身后站了出来,当着众多修士的面,一句“谢过峰主”的谢言后,接着清脆爽快地说了三句话出来。   “我很早就知道他是魔了。”   “我信他。”   “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害了我,但唯独他,绝不会害我。” 第63章 六九 凭宁琅修的是最强道。   宁琅此言一出, 四下顿然鸦雀无声。   看着她像个小巨人一样站在那大魔头的跟前,像是不管谁来都不能把她拉开, 拉回该她所属的位置,众修士对重明天、对隐门充满了同情。   为好不容易寻回的弟子已成修界大能庆祝一番都来不及,也还未放在身边留多一日两日,便被魔洗了脑,再也回不来了。   这件事上,最气的人是重明天。   他生气起来和遇了魔时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如今和两者都沾了边,于是更甚。   一瞬怒发冲冠,鼓睛暴眼,像是血液全部冲到了脑袋, 脸红得像是火在烧。   声如滚滚雷鸣, 他怒不可遏地咆哮:“宁琅——!!!!!!!!”   这吼起来确实是有点吓人的。   就连淡定惯了的宁琅也被他吓得眉头一跳。   但宁琅到底是宁琅, 换了旁人, 看到重明天这副要把人生吞的模样,只怕下意识就要跪地求饶拔腿就逃。   宁琅站住了。   双手抱拳地应他:“峰主。”   “隐门没有你这等门徒, 不准叫我峰主!!!!”   宁琅想了想,换了个称呼:“……重叔?”   撇开师门关系, 重明天是她父母辈的友人, 这一声重叔喊得天经地义。   听后, 重明天猛地一震,双目更是发红,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宁琅小的时候他还抱过她的回忆,手里的宽剑屠魔斜了几分, 避开了宁琅,直指东朔。   “等我斩了这魔头,再来教训你!!”   说完便挥起有两掌相对那么宽的剑, 不见笨重,就跟拿菜刀似的,仿佛只凭威势也能将魔城斩开,一分为二。   重明天本来与二人隔了还算远,可有了屠魔在前开路,大克东朔,势不可挡,如电光一闪而过,路径上的障碍尽被歼灭,一时之间数不清的鬼影化成烟,好似只要再一眨眼就能取下大魔头的脑袋。   一掠影,人竟是真的到了东朔跟前!   宁琅心神一凛,立马迎了上去。   趁着东朔后退半步的间隙,卡在两人之间,徒手接了屠魔一剑之余,余力更是把重明天逼得连退数步。   气得重明天整个人要炸开——明明有这般实力却瞎了眼睛、没了脑子、不顾一切要护着个魔头。   想到这,更是火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怒吼:“宁琅!!!”   希望能叫醒眼前被大魔头蛊惑了的小辈:“他是魔啊!!”   宁琅淡定颔首,没有半点犹疑:“我知,我已有觉悟。”   她的觉悟便是:“即便是您,我也不会退让半步。”   话落,宁琅左脚向侧跨开一步,普普通通地站在那里,没半点花架势。   却像是一座山。   不可被动摇上半分。   不可被逾越去半步。   看到这样的宁琅,哪怕是陷入暴怒的重明天,也不由顿足一霎。   而这么一踯躅,便被跟他一同前冲的修士给超过了。   能冲到最前面的都是恨魔恨得要死的,见他们修界的好苗子居然为了大魔头走到这个地步,一个个跟重明天一样,都气得该死。   “此等逆徒当诛!”   “不必与她废话,把她和大魔头一同拿下便是。痛打一顿就知道是非对错了。”   于是宁琅迎上他们。   双方交战,越是和宁琅打,这群老长辈们便越是不由连连叹道“可惜了可惜了”,扼腕于难得一见的“天才”就这么被大魔头给蒙蔽了心智。   忍不住一劝再劝:“魔是修界众敌,只凭你一人要挡住除魔而来的修士,简直痴心妄想,还是早早收了手,回头是岸。”   连天道都没有能说动的人,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劝回来的。   当一张张苦口婆心的脸印入眼帘,宁琅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她扬了扬嘴角,扯出一抹笑。   宁琅不是个狂妄自大的人,大多时候甚至能谦虚得一头栽进地里。   可她这一笑里足见有三分轻狂,剩下的也尽是从容自信,像是万事尽该随她心意,没人影响得了半分,阻碍得了半分。   就她一人要迎上万千修士。   她凭什么?   宁琅眉眼飞扬,如临三届之巅。   “就凭我修的是最强道。”   “所谓最强,便是能以一敌百敌千敌万,凌驾一切的存在。”   有人痛斥:“狂妄!”   宁琅面不改色:“狂妄与否,试试便知。”   话落!如海水一般汹涌不绝的灵力疯狂灌入吞魔,几乎能把已经是为仙器的容量撑爆。   恢弘灵力一出,竟是引来奇异天象,只见魔城上空的乌云像是被震散了一样,没了形状,还化作水珠,纷然落下。   可还来不及震惊,天地陡然变了另一个面貌。   犹如拉开了一层黑幕,眼前的世界突然坠入一片黑暗。   等眼睛缓了过来,却见漆黑之中,有人头无数,有红线无数。   诡诞之景不但让众修士心惊,变得无比警惕小心,宁琅后头的东朔也不由侧目,感到惊讶。   是宁琅展开了域。   如今的宁琅早已不是当初靠着邪门歪法展开域的二愣子了。   虽开了死域,却无心杀人,不过是想困住所有拦在她跟前的修士,能让她快些赶回修界回到隐门,去找医修师姐给东朔治伤,看看有无法子拔出那要命的镇魔钉,至于其它一切,日后再说。   域从主人心。   于是红绳乱舞,彻底扰乱了修士们的阵脚,搅得天翻地覆。   看着眼前诡诞场景,重明天眼瞳震颤,似整个人被撼动了一般。   定了定神,方道:“这……莫非是杀魔的死域?”   重明天听闻过杀魔的死域。   他大概知道域中模样。无论是这无边人头之景,还是浓郁几近扼人咽喉的杀气,全部是如出一辙的。   可他又迟疑了。   普通封号魔的域,常见的不过圈地百来丈不到,最多的也不过是方圆一二里,但如今的域,笼罩全城,干干净净地从大世界里切出了个小世界,彻底隔离两者,无一丝缝隙半点漏洞。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大惑之下才用了疑问的语气。   宁琅给了重明天答案:“是,此处是死域。”   “却不是杀魔的,是我的。”   重明天:“你……也入魔了?”   “没有。”   宁琅向后撇了眼因等到了时机,而正在她的域中企图打开跨界之门,实力比她还不讲理的东朔。   回过头,对重明天说:“域本是我为阻止他杀人而辛苦学的,如今看来,用来打群架还是挺好使的。”   重明天:“……这消失的七年,你究竟去了何处?”   宁琅笑笑:“去了第四界一趟,看到了前世今生,过往和未来,找到了要求的道,也看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心上的那人在后头喊她:“阿宁,该走了。”   于是宁琅最后对重明天行了个小辈对长辈的礼,说:“我走了,重叔保重。”   然后宁琅便走了。   牵着东朔的手,随他一同踏入了裂空的门,在修界目前可以说得上是最精锐的部队的眼下,轻轻松松、光明正大地走掉了。   宁琅一走,死域溃散,天地恢复原样,把上一秒还在和烦人红绳作斗争的修士们整得一愣一愣的。   有人上来拍了拍重明天的肩膀,慨叹:“你们隐门这弟子,可真了不得。”   重明天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无数次张嘴就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都咽了回去。   轻咳一声,顺应道:“是,确实是了不得的。”   此番讨伐魔尊之行,他本做了要折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战力的心理准备。   可放眼望去——   他们浩荡一行,别说有人丢命了,连伤患也实在见不到几个。   还有被“八抬大轿”请出去的修士和傻子一样急匆匆从城外跑回来,一脸茫然,摸不着头脑。   能收服了整个荒界的大魔头确实是强敌。   可仔细一想,能降服那大魔头的小娇妻,感觉更胜一筹啊。   ……   大魔头和他的“小娇妻”回到了人间。   刚跨完界,宁琅有种恍然若失感:“我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是的。   宁琅确实忘记了什么。   东朔:“要是有事要做有物要寻,再回去一趟便是。”   不,就算他们回去也没用了。   因为宁琅忘掉的东西是会移动的,不光会移动,眼下还被给被某个日日夜夜说要找回心头血的某魔给缠住了。   但听东朔这么说,宁琅也觉得有道理,便彻底把某个“写作姐们读作工具”的妖王抛之脑后了。   全副心神系在了东朔身上。   她火急火燎地拔出一直背负在身的普通剑,像模像样地掐出御剑诀,等飞剑凌空踩上去,对东朔伸手。   宁琅:“走!趁他们还没回来,我们抓紧时间回隐门。”   东朔摇了摇头,“荒界的修士也有法子和人间联络,如今……只怕早知道我们狼狈为奸了。”   明明“狼狈为奸”是个贬义词,但能和宁琅紧紧捆绑在一块,东朔还是用得挺开心。   他牵住了宁琅的手,却把她拽了下来,还趁她一个趔趄,直接把人圈在怀里。   末了在后者一脸懵的表情下,笑言:“在天上飞只怕要被他们打成塞子。”   宁琅:“胡说,什么鬼塞子。是我把他们揍成包子。”   东朔被她逗笑,但还是不肯。   “我就想慢慢去。”   “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不想又被那些无聊的打打杀杀占去了时间。我们走世俗界,坐马车,慢慢去,不着急。” 第64章 七十 修界大佬和她的小娇妻   嘴上说着“不着急”的人只有东朔, 宁琅是很急的。   东朔表面看上去跟个没事人似的,嘴边还一直挂着笑, 但宁琅没有忘记,有九枚镇魔钉正扎在他的血脉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   不光是心疼东朔连呼吸都在受苦,宁琅总觉得背后有什么要命的鬼东西在拿着大砍刀追赶着他们。   第四界里,是没有镇魔钉这玩意的。   能把这克魔的大杀器翻出来,又那么“恰巧”用在东朔身上,要说不是天道在丛中作梗,宁琅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它还是要杀东朔。   非杀不可。   一想到有天道在暗处窥探,宁琅便坐不住。   如果可以的话, 她真希望背上能立刻长出七八对翅膀, 然后抱着东朔扑腾扑腾几下就飞到了隐门, 找到医修师姐, 赶快拔掉镇魔钉,恢复到最好的状态。   可她长不出翅膀。   也拗不过东朔。   跟他一番争执, 引得他吐了口血后,宁琅只能遂了他的心愿, 从世俗界走, 坐着马车慢溜慢溜着去隐门。   而就在答应东朔的那个瞬间, 本来捂着嘴拼命咳嗽的人顿时站直了,瞧见他嘴角随之扬起,笑得乖巧,看上去分外开心的样子, 宁琅还来不及说他一顿,先是生出了一种修界大佬带着他的小娇妻下凡体验生活的即视感。   宁琅:“……”   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   两人来到世俗界,去到最近的城镇。   拿着芥子袋里的一些碎银, 去到布庄,想换身衣服,做些伪装。   而脱掉隐门的道袍,穿上凡人穿的粗布衣衫,再把修为给掩盖起来,宁琅就完美地融入世俗界了,说她是修真界的大能、凡人眼中里云雾之间的神仙,只能换来哈哈大笑一声,压根不会有人信。   不过如果说是行侠仗义的女侠,那便立马点头信了。   东朔那里就有点麻烦了。   蒙尘的明珠那也是明珠,不管落到何地都是能闪闪发亮的。   别说被麻布粗衣遮蔽去了光辉,衣服一穿到他身上反倒直接晋升了好几个档次,成了鲛绡绫罗,皇家御用品。   布庄的老板娘看得一脸羡慕,对宁琅说:“哎哟,你夫君可真俊,怕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宁琅听到前面的时候,还为那个“你夫君”在羞赧,想着要推脱一番,说只是前任道侣云云,可听到后头,便直接失言了。   宁琅:不,不是的,他非但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还是地下上来的魔头。   宁琅有口难言的样子被东朔看了去。   明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却偏生要问她:“不像吗?”   “像。”心上人的场当然是要捧的,宁琅马上振振有词,仿佛事实便该如此:“阿朔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宁琅不容置喙的口吻使东朔忍俊不禁。   而这一笑,布庄的老板娘更被他迷得七荤八素,连连说衣服不要钱了都送他们了,听得旁边的布庄老板一脸郁闷,却不敢吭声。   见眼前这要命的大魔头还没使出什么招数,连随便笑一笑都能迷惑凡人的心志,宁琅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抿了抿嘴,忍不住问:“你要不要蒙一个面纱?”   东朔:“……?”   出神一霎后,嘴角多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接着望向宁琅的眼神很是暧昧,“倒是没有想到阿宁对我的占有欲这么强。”   虽是感叹着说的,东朔看上去倒很是欢喜,像恨不得宁琅对他的占有欲再强一点,想着要把他拘起来藏起来,困到一个地方,天天和他朝夕相对才好。   便也顾不上男子蒙面纱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了,走了几步,要拾起女子的面纱,顺应道:“行吧。那就蒙吧。”   面纱是拿起来,可目光滑过搁在面纱不远处的物件时,动作微微停了停。   布庄老板顿时意识到这是个商机!   想着已经被他夫人白送了两套衣服出去了,得靠点什么回个本。   便搓着手上来,很有眼色地捏起根簪子,开始推销:“客官真是好眼光,虽然我们是个布庄,但卖得最好却是这些首饰。就拿这跟簪子来说,是从金玉堂拿的货,说起金玉堂,那可是直销王都的名店,连天上的女神仙们都去惠顾——”   宁琅赶着上来两步,打断了掌柜的口若悬河:“我们不买。”   又抢走了东朔手里的轻纱,放了回去,对他眨了眨眼,小声说了句“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然后掏出碎银,说:“拿这两身衣服便够了。”   宁琅给银子的手被东朔裹着,收了回去。   “要买。”他很坚持。   看着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的宁琅感到惋惜又遗憾:“是我疏忽了。以前总觉得阿宁怎么样都好看,所以也没有太过上心。如今能有机会,总不能再错过。”   宁琅小声耳语一句:“没钱了,我们还要去买马车。”   “有钱。”   说完,变戏法一样,手里多出一锭银子。   宁琅看着那锭银子,目光发直,一时之间不禁怀疑起东朔真的是天仙下凡,还能随手变钱出来。   宁琅:“障眼法?”   宁琅:“我们不欺负凡人。”   东朔:“这比真的银子还贵。”   “哪来的?”   “用折下来的镇魔钉的零碎部分捏成的。”   那确实是比真正的银子还要贵的。   别说贵了,用上古神器捏出来的银子怕是连价格都定不出来,可算是无价之宝。   “阿宁就依了我吧。”   宁琅:“……”   听到这声用讨饶差不多语气的低叹,宁琅只能说这大魔头着实可恶,非常清楚她的弱点,并且加以利用。   有种被拿捏得死死的感觉,宁琅两眼一闭,同意了:“买就是了。”   东朔比她还要认真。   马上跟老板细细讨论起来,哪些是现下最流行的款式,哪些最适合她。宁琅听了一会就晕了,于是放空了脑袋,双眼看着店外青天的一行白鹭出神。   再回神的时候,发觉人已经坐到了镜前,镜子里印出了她和他的脸。   见东朔站在她身后,斟酌着要如何“下手”的样子,宁琅惊讶:“你会吗?”   旁边的老板娘使劲儿了夸东朔:“你夫君是个天才,一学就会!”   于是便在老板娘絮絮叨叨着“唉我家那老鬼教他无数遍都学不会还扯掉了我好几把头发奶奶的痛死我了”的唠叨声里,东朔解开了她跟瞎糊弄一样绑住了头发的朴素发带,青丝顿然散落于肩,他不熟练却小心地为她整理。   哪怕扯着了,也只是轻轻一下,就像是心弦被轻拨了一下,余韵不止,扰乱了整片心湖。   东朔:“好了。”   宁琅这才从恍惚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镜中人有几分眼生。   没了那为图省事的马尾辫,她的发披了一半盘了一半,盘起来的部分斜斜地插了两根步摇。   宁琅说不上是个什么款式,只觉得很好看,坠下来的小珠子串会随着她的摆动敲出玎珰之音。   宁琅没做这样的打扮过,一时有点局促,又有点新鲜,忍不住要晃一下脑袋,看着流苏珠玉摇晃,熠熠生辉,反射出迷眼光彩。   东朔被她的样子逗笑。   宁琅感觉被那笑打趣了,收住了小动作,有些遗憾地说:“这……有些不便。”   “怎么会不便?”东朔按住了宁琅肩膀,不容她毁了自己的杰作。   见她安分,不动了,才松开她,温柔替她整理鬓发,又温声细语地跟她说:“我们这一路不着急,慢悠悠地去,哪怕再华丽一些也没有问题的。”   思及从前,不由一声轻叹:“我记得以前也给你买过,可总不见你带,原来是这原因,还以为是你不喜欢。”   只要是东朔给她买的东西,宁琅都是喜欢的。   前世东朔也给她从人间带过几回像是簪子耳坠女儿家的小物件,她很喜欢,却从来没有佩戴过,只放在盒子里藏着。   不带只是因为舍不得。   她一介粗人,整天不是修炼就是去打架,即使是修道之前,每日也要劈柴烧火,养鸡喂鱼,做的都是粗活,要是不小心弄坏了,得心痛得要死。   “坏了就再买新的便是。”东朔一眼看出来她心中所想,“老板说女子佩戴的首饰季季不同,花样都不同。若有朝一日我们能安定下来,我就去做首饰的工坊里订下来,让他们每季都送最新款的花样来。”   末了,微微俯下身,轻声对她耳语:“好不好?”   察觉到耳畔有温热鼻息,宁琅略有些僵硬,不敢转头,只能直直盯着镜子。   从镜子里能瞧见她自己,也能望见东朔,目光不自觉便被镜中眼神深情的他吸引去了视线,下意识应了个好字。   宁琅看见镜中的他笑了。   似有丝丝清甜春雨掉进了她的心湖里,泛起圈圈涟漪。   又听他问她:“喜欢吗?”   宁琅就跟被蛊惑了似的,脸颊发烫之余,话也跟着不受控地全抛了出去。   便答:“喜欢。”   “喜欢我还是喜欢簪子?”   “喜欢簪子更喜欢你。”   镜中人的笑意更深了。   他莞尔而笑的样子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阿宁可真会疼人开心。” 第65章 七一 日常   宁琅把东朔哄得开开心心地心满意足地出了布庄, 也被他反过来哄得真的戴上了两根步摇,被封印了头锤的技能。   不但如此, 本来穿得好好的麻制衣裙也被他逼着换掉了,穿上了质地更柔软也更容易破损的绸裙。   出了布庄,宁琅觉得自己好像连路都不会走了,怎么走都是别扭,好似步子迈大了一点就要出洋相。   明明是东朔害的,那罪魁祸首还不知反省,也不安慰她,看着她拘谨的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惹得路人连连看来。   这一看便收不住眼了, 尤其是大胆一点的妇人家女儿家。   恼得宁琅狠瞪他一眼。   东朔这才有所收敛, 止了笑声, 彬彬有礼地给她道歉, 认了错:“是我不对。”   宁琅轻哼一声。   见人没消气,东朔便笑着补了句“阿宁真好看”, 想她饶他一次。   宁琅分了个“你少忽悠我”的眼神给他:“能有多好看?”   “天下第一好看。”   这话一听就感觉是在骗人。   可骗人的话,总是能哄得人开心。   宁琅知道自己跟“好看”“漂亮”什么的是这辈子都沾不上边了, 其实也无所谓好看不好看, 眼下更没有什么因不出众的容貌而配不上心上人的苦恼, 能听话地穿上这身,主动把自己的武力“封印”了大半,不外乎因想着一件事罢了。   ——东朔能开心就好。   他开心了,她便跟着开心了。   这不, 气不过三秒,恼火就成了佯嗔,嘴角还忍不住提了起来, 反过去打趣他。   宁琅:“我把天下第一的位置抢了,那你可怎么办?”   东朔也不是个死板的正经人,接起话来也很是熟练,此时微叹一声,有些委屈地说:“没办法,既然第一是阿宁的话我怎么争也争不过了,就只能屈居第二了。”   这两句不是太要脸的话一说出来,跟着两人对视一眼,没忍住都笑了。   ……   可也不全是轻松快意的时候。   两人从布庄出来,不着急赶路,而是先寻了个城中最出名的酒家吃饭。   点齐了饭菜,东朔说要去寻壶好酒配这桌饭菜、配楼外朦胧烟雨,起身便走了。   他走的时候,语气、表情什么的都很自然,宁琅也没有多想。   等人拎了两壶酒回来,她才察觉到不对。   就觉着他不光是寻酒去的,还顺便去偷偷吐了口血。   可能还不止一口。   老实说,宁琅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他什么模样出去的就什么模样回来的,脸上半点病弱之色都不见,身上也闻不到一丁点的血味。   如此笃定,纯粹只是女人的直觉。   别的女人的直觉是用来抓男人偷腥出轨,她的直觉是用来抓心上人有没有背着她偷偷吐血。   眼下,凭直觉觉着自己抓了个正着,宁琅沉下了脸,斜插在髻上步摇也跟着停了,直勾勾地盯着东朔,没有什么表情,一声不响的。   宁琅脸一黑,东朔连挣扎都不做了,直接老实交代。   东朔:“就三口。”   闻言,宁琅登时蹙眉抿嘴,还是没说话,却坐不下去了,桌上还热乎的饭菜来不及吃上一口,起身就要往什么地方赶。   人才站起来,手腕便被轻轻扯住。   是坐在窗边长板凳上的东朔拽住了她。   回首望去,有酒楼外朦胧绰约的烟雨作衬,又并着提在他手里的两壶酒,一时之间只觉看到了个不管事的、像是什么都无所谓的逍遥散仙。   “坐。”   他笑笑:“万金一壶的酒,不要浪费了。”   宁琅不肯,依然一脸苦大仇深。   见她严肃得要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样子,东朔反倒笑意更深,松开了宁琅不止,还悠悠然地把倒置的小口酒杯摆正,拔开酒壶塞,流水声哗哗响了阵后,飘香四溢的酒杯推开宁琅跟前,说:“别愁眉苦脸,喝一口酒,阿宁就不难受了。”   “这算不算借酒消愁?”   宁琅:“……”这家伙!   两人对峙片刻。   片刻之后,是宁琅妥协了,她恶狠狠地瞪了东朔一眼,被他推过来的小酒杯没动,反倒是抢了那酒壶张嘴就咕噜咕噜起来,相当豪放。   他们体修喝酒都是论斤数算的,小小一个酒杯是瞧不起谁?!   咕噜咕噜了好几口,千金让宁琅给喝没了,“哈——”地吐出口酒气,她一屁股坐回了本来的位置。   问那个正看着她笑的男人:“如何能缓解?让你好过一些?”   宁琅问的是他的病痛。   东朔没吭声。   不知是不是不想让宁琅喝太多,还是就想喝宁琅碰过的那一壶,他半起身,手臂一伸,掠起轻了一半的酒壶,下颚微仰,喉结滚动几下,壶底再落桌时,望向宁琅的眼神几分飘渺几分迷离,还有些些勾人缠人。   便是以这眼神,他慢条斯理地对宁琅说:“要是阿宁肯说声爱我,肯定能缓解一些。”   宁琅狐疑,直觉得东朔是在糊弄她。   但转念一想,要是说句话就能让狐狸……心上人好受一点,那也是值得的。   便压下害羞的小情绪,不假思索地说了:“我爱你。”   紧接着问:“有好点吗?”   却见那狐狸精变成的神仙眉眼弯了,全是笑意,不立刻出声,而是夹起颗花生米嚼了几下,咽了,才不慌不忙地答了话。   “阿宁真好骗。怎么可能一句话就能好点呢?”   宁琅:“……”又是重新审视前任道侣的一天。   这已经不是跟不跟套路走的问题了。   这狐狸精就是欠揍,等收拾。要不是他正不舒服,时机也不太对,她真的要把他收拾一顿。   宁琅正想着要怎么倒过去磨他一顿,有些轻,像是羽毛一样掠过掌心的声音又再响起。   他眼眉上的、嘴边的笑意犹在,温柔得像是能驱散这城中略嫌清冷的云雾的轻风。   他说:“若说不痛,那大抵都是骗人的。不过……阿宁,这是我第一次痛得这么开心,也是心甘情愿的。”   宁琅还没来得及心疼,只听东朔接着说:“但要是阿宁肯亲我一下,就肯定真的能缓解一下这疼痛了。”   宁琅:“……”   顿时什么怜惜啊心痛啊都没有了。   这家伙就是得寸进尺!   寸给了,尺没有,拒绝遂了那个狐狸精的意思,宁琅冷冷地丢出两个字:“吃饭。”   之后又狠狠剜了他一眼,扬声高喊:“店家再上个猪红汤,炒猪肝,能补血的菜全端上来。都要大份的!”   一直盯着东朔的目光很是和善:“吃不完你今天就别想走了。”   不料却被反将一军,只见那神仙一样的人物佯叹一声,云淡风轻地说:“那看来我们今天要留在城里过夜了,距离抵达隐门又晚了一日。”   宁琅:“……”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东朔这么能说会道??   ……   两人最终还是没当日启程,而是在人间不知名的小城里多逗留了一夜。   倒也不是出于什么太特别的原因,只是中午用膳的时候,偶然听到酒楼外的小姑娘莺莺啼啼,讨论着今夜的华灯会上要穿什么好,扔给情郎的香囊做得怎么样了,便决定看完这华灯会再走。   前世……宁琅的前世,姑且也看过世俗界的灯会,只不过却没跟东朔一块看过。   前面的时候,是东朔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忙着降妖除魔,约好了要看,却一直没能一块看。后面的时候,是宁琅没空,就算有空,她宁可多看两眼魔的脑袋,也好过那没什么意义的纸灯笼。   如今若能把两人的遗憾一块补上,才不枉重活一遭。   便等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两人出了门,逛起了这华灯会。   大街小巷上灯不少,人也不少,于是那手,自然而然就牵到了一块。   买过花灯,猜过灯谜,吃了夜宵,看过凡人男女情投意合,也见过形单影只的孤鸟黯然伤神,择了一处高地休息,远观连绵花灯。   虽然是伪装成了凡人,但也没必要伪装得太彻底。   即是要赏夜景,当然是要选风景最好的地方。   于是拎着一堆的酒水小吃,好几个可爱精致的花灯笼,光明正大地坐在了城主府的屋脊上。   从城主府最高处远眺去的风光便是好。   今天日头里的水雾便重,到了夜晚也没全散去,眼下从高处一望而去,只见朦胧雾海中是茫茫灯海,晕开了似的橙黄灯光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美得让人心都柔软起来。   温柔晚风一吹,更是觉得整个人要化了融入这夜色之中。   不经意间从雾海中瞄见人头攒动,记起了什么,东朔侧首,问身旁人:“阿宁,我的香囊呢?”   香囊是没有香囊的,炸花卷倒是有,宁琅用竹签子从油纸袋里扎了个炸花卷送到东朔嘴边。   炸花卷太大一块,东朔就咬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去到了宁琅的肚子里去。   细嚼慢咽了嘴巴里的香酥柔软,东朔没被打发,固执追问:“我的香囊呢?”   “以后。”   明明听上去只似是简单又不走心的推脱,东朔倒分外开心。   不再纠缠着说要什么,而是收回了视线,重新落于雾海灯影之上,目光随之悠远起来。   他说:“好,那就以后。”   又是张嘴接了宁琅喂到他嘴边的黄米凉糕,喝了一口烈酒下肚,话音里也多出了几分迷蒙醉意,幽幽慨叹:“要是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便好了。”   宁琅:“花灯再好看,看一辈子也会腻的。”   “谁说要看一辈子花灯了。”他笑着反驳了她,眼里装的是无边灯海,心里向往的是广阔天地,“我想和阿宁一起看五湖四海,看崇山峻岭,走遍世俗界的十八州。”   等不及宁琅接话,东朔长吁短叹一声:“要是我不是魔就好了。”   又落寞地自言自语:“可如果不是魔的话,阿宁也回不来了。”   宁琅听不得他的伤感,余光掠过他的侧脸,又塞了好几根串串到他的手里,强行用人间烟火气搞没了他的仙气,斩钉截铁地说:“你若想看,那便看。”   宁琅:“等事情告一段落,你想去看什么,我们便去看什么。过往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你我的遗憾,便用余生清偿了罢。”   苦了这么久,幸福突然就来了,东朔有点不太敢相信,还有些怀疑,甚至茫然。   “真的……可以吗?”   宁琅觉着有点难受。   便把心里的郁气全部化作了杀气:“谁要反对、谁敢不让,我就打到他同意为止。”   身旁人总算是开心地笑了。   哈哈笑过后,不肯吃手里的串串,偏要去抢宁琅叼在嘴里的葱油饼。   宁琅撇过脑袋,不肯给,他就直接顺势把人压在身下,低头一啄,抢了过来。   坐回去了后,在前者恼得像是想把他直接给推下去的视线下,低笑着感慨了一声。   “阿宁真好。”   她还在。   能重来这一遭,真好。 第66章 七二 日常   明明两人是赶着去隐门求医治病的, 可上了路,宁琅却觉得更像是携同爱人去游山玩水的。   别说宁琅这么觉得, 就连旁人也都这么觉得。   *   赏完华灯会,坐在城主府上解决掉那一堆夜宵之后,已是夤夜,两人慢悠悠回客栈。   回程路上,太久没沾酒的宁琅回着回着就断了片,隐约记得自己御着剑,拉着东朔在天上压天路,还大唱情歌。   最后的记忆是天上的月亮和东朔被她吓没了血色的脸,还有灌进衣袖里里凉飕飕的风。   再睁眼时, 瞧见的是客栈的床顶。   睡眼惺忪地偏头一看, 窗外艳阳高照。   微怔, 下意识揉了揉眼, 往床深处缩了缩,问了声:“何时了?”   “午时。”   哦, 午时了。   恩??   午时了???   那可不就是大中午了吗?   宁琅被惊得一下坐了起来。   睡这么久实在不同寻常,除了跟东朔跟天道跟妖王战到整个人昏迷, 实在醒不来, 自重生以来她便是寅时自动清醒的修炼人, 区区宿醉奈不了她何。   一定发生了其它事情。   想到这,宁琅直接清醒了。   感觉到那人是在床的里侧,脑袋便慢慢慢慢地朝右边望去。   正正和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撞上。   他的左手支着脑袋,脸色是清透的白, 可唯独耳朵和眼尾微微泛红,像是被人揉着脑袋吸了一顿,也更像是经历了一场春日夜里的胡作非为。   连不说话的时候都感觉像是在勾引人。   宁琅咽下一口唾沫, 不太敢确信地问:“我……昨晚,没对你做什么吧?”   突然这么问不是空穴来风的,她依稀记得自己断片之前脑子一个劲儿地在想要怎么搓磨东朔一顿,把他给她添的堵全部报复回去。   听宁琅这么问,像是故意要吊着她,东朔也不吭声,只嘴边挂着暧昧的笑,直勾勾地看着她,繁密的眼睫一眨一眨的,看得宁琅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煎熬得实在受不了,想催促一声“求你了你倒是说话啊”的时候,那张似被狠狠咬过,有点病态的红的嘴终于动了。   东朔:“你对我这样那样……然后那样了。”   宁琅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没听明白“这样那样……然后那样了”究竟是个什么样,但听那含糊暧昧的口吻,宁琅感觉自己在喝醉之后似乎犯下了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   不是感觉,东朔接下来做的事直接让宁琅自信地去掉了那个“感觉”,把自己的罪行给坐实了。   他扒开了衣襟,坦坦荡荡地给她看她自己做过的好事。   只看了一眼,别说倒吸一口凉气了,宁琅觉得自己连气都快要喘不上了。   这、这……   能折腾出这么惨烈的痕迹,那他们昨晚得、得有多疯啊?!她得有多粗暴?!   她真是个混账东西!!!   宁琅的良心受到了莫大的谴责。   没眼再看下去了,她立刻把他的衣领掖好,愧疚得想立刻跪下来赔罪。   东朔误以为她是在害羞。   指尖刚要离了他的衣襟,右手便扣住宁琅的手腕,轻轻一带,往床的深处拖一拖,便让没有丝毫防备的宁琅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就要往东朔身上栽。   宁琅急了。   想起他是个带伤的病患,不能让他痛上加痛,急急想避,不料正好着了东朔的道,被他一个翻身挡了下床的路,只能往更里头去,和他双双滚到了一起。   身上压了人,宁琅不敢乱动,生怕碰着了他。   鼻间萦绕的全是他身上的味道,还混了昨夜洒在衣上的淡淡酒味,宁琅的每一个细胞都敏感起来,变得小心翼翼的时候,她突然觉着脸颊有些痒,像是被他的发梢轻轻扫到了。   宁琅侧过头,避是避开了,耳朵却撞上了他的鼻息,他说话时不经意呵出的暖气,耳垂那一块一转眼就红透了。   他轻笑着问她:“阿宁你在害羞什么?”   又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又不是没有这样那样,然后那样过。”   宁琅的心随着东朔刻意拖长了的话慢慢悬起,直到他话音落下,在她耳朵上咬了咬,心跳彻底失控,全身的血跟着全部冲到了脑壳顶,脸红得根本见不得人。   那人还要笑话她:“亲了一下就不行了。”   “……”   对,宁琅是不太行了。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像不禁女色的高僧,偏生被有万年修为的狐狸精盯住了,要拼上所有修为,卯足了劲儿地要拉她下海。   宁琅运转了一周心法,又背了一通隐门门规,努力摒除心头杂念。   宁琅:“快点起来。”   “不起。”   还更压实了一些。   宁琅语气发狠:“别逼我用强。”   这话出来的时候,宁琅显然没有意识到,她这会完全是被东朔的皮相给迷惑了,总觉得他一推就倒一吹就飞,忘了他身为大魔头时的大显神威。   也忘了要是他不愿意,谁再用强,也勉强不了他。   可宁琅注定记不起来大魔头时期的东朔了。   因为他愿意。   宁琅怎么待他,他都愿意。   “不拦你。想怎么,做什么,都随你。”   嘴上说着要用强的纸老虎快哭出来了。   “我怕碰着你。”   东朔不以为意,嘴边笑意加深,轻轻把落到她脸上的发丝拨开,贴着她的耳说了句荤话:“你若怕,换我主动便是了。要是收不住,阿宁不舒服了,姑且吭一声,我就停。”   宁琅:“……”   这是何等狼虎之词。   宁琅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虾米,却耐不住心情复杂,连带仰着看东朔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恍然在说“你变了”“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往日那个于情一事上干净得像张白纸任她涂抹的阿朔到哪里去了”。   宁琅这幅想动动不得,想说说不出的样子把东朔给逗笑了,他爽声笑了起来,把停在窗檐上的麻雀都惊跑了。   宁琅来不及庆幸狐狸精终于放了自己一马,在赶快逃得远远的之前,被他的一句话直接钉在原地。   “昨夜什么都没有。阿宁才休息不到一会功夫就跟僵尸一样弹了起来,我想把你按回去接着休息,可你却给了我好几拳。”   宁琅的第一个反应是愧疚,并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第二个反应是:所以说……这就是所谓的“这样那样然后那样了”?!   宁琅懵了一瞬,然后不可思议:“你一直在逗我!”   东朔理直气壮:“是啊,就欺负阿宁动不了我。”   说完,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想要逃跑的宁琅。   而这么一抓,生怕把他给带得摔倒的宁琅顿时一停,像块木头一样伫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回头看他的目光全是哀怨。   这惹的东朔又是开怀地笑了。   “看,阿宁真的就动不了我。”   指尖下探,寻到了宁琅手心,和她十指紧扣,又顺势把人拽了回来,拉进怀里,心满意足地笑道:“任我为所欲为。”   ……   被东朔折腾来折腾去,悠悠哉哉地吃过了下午饭,被客栈的店家笑话了一句他们感情真好,又被卖马车的店家推销了两匹跑不快的老马,包他们能看够沿途风景,又祝他们新婚生活快乐,能有一个愉快的蜜月,才慢腾腾地上了路。   慢节奏的日子一过便是好多好多天。   大概是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时日怎么过都是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也浑然不觉。   期间倒没有遇上来为世人除害的修士。   可能不是没有,只是宁琅都见不到——在她见到以前,已经被东朔全部引开了。毕竟即使血脉里被扎了九根镇魔钉,他依然是那个能让整个三界迎来一次又一次覆灭的大魔头。   宁琅知道他强。   可看到他惨白脸色,病弱的姿态就觉得心上也跟着扎了钉子,心情不畅快,浑身不舒服,就想早早拖着他去隐门治病。要是隐门不能治,还得再花时间去找别的地治,如此一来二去,不知道要花上多长时间。   宁琅归心似箭,却总遭到阻拦。   昨天是“花期就在这两日,就这么走了,实在可惜”,前天是“福星将在这户人家里投胎,我们等一等,凑个热闹吧”,今天是:“我们绕路去琼州一趟吧。”   正坐在车夫位,想着怎么把两匹老马赶得快一些的宁琅,冷冷对坐在旁边的人甩出二字:“没门。”   东朔放软了语气,放低了声音:“就依我这一回吧。”   “依你无数回了。”   “既然是无数回了,那也不差这一回了。”   宁琅梗住。   冷哼一声,拒不妥协:“不行就是不行。”   冷冰冰的语气没能击沉东朔,他收起了开玩笑时候的不正经,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这回是有正事。”   “什么正事?”   “去了便知。”又像是默认了宁琅答应了一样,催促她赶快改道:“快些吧。再晚的话就赶不上了。”   “……”   宁琅没辙,只能去了。   琼州不是在他们前往隐门的必经路上,要去琼州,必须绕路。   像是真的有些什么要紧的正事,东朔也不再各种拖沓了,少了心思看沿途风景,体验风土人情,甚至换了快马,不惜暴露行踪的风险时不时地御剑而行,加紧赶路。   等被东朔指挥着,驾驶飞剑在一镇子里东奔西走了好一会后,宁琅才终于肯信了是正事。   关乎人命的正事。 第67章 七三 日常   确实是晚不得的。   再晚一步的话, 那个在小池塘里扑腾扑腾的小女孩就要淹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情况紧急, 宁琅凭本能行动,像是个修士又不像,直接从飞剑上跳进池塘里去救人,抓到小女孩后灵力一出,把小池塘的水震没了一半,劈成了两半。   让东朔看了看人,确保小女孩只是晕了过去,性命无忧,又掐了火诀烘干她的衣物后, 宁琅才悄悄把小女孩放在一个能被别人发现的地方。   然后望向东朔, 等一个答案。   哪怕没有大魔头作乱, 世俗界每天也有不少人死, 能让东朔不停算着卦盘,山长水远地赶过来救一个凡人小女孩, 定有其中原因。   宁琅便是在等这个原因。   偏生东朔不肯说,要吊着她的胃口:“我们再在这镇子上呆几日吧。”   宁琅咬牙切齿:“解释一下能要你的命不成?”   这混蛋就欺负她看不懂卦象。   “要不了。”刚以为东朔要坦白交代了, 却见他食指抵唇, 神秘兮兮的样子, “但天机不可泄露。”   宁琅:“……”   真不知道他一个魔还守这修士的规矩干什么。   ……   为了解开谜团,和东朔一块在这偏远小镇的几天里,宁琅动足了脑筋去找东朔的目的。   可他又好像没什么目的,如果一定说要有, 那就是为了帮那凡人小女孩彻底渡过死劫。   她是早夭之命,本该是死在小池塘里的命数,被宁琅救了, 却没能完全逃脱命运,是两人一直在旁搭救,才彻底从阎王的小鬼手里死里逃生。   有一次还被小女孩看见了东朔真容——是的,明明她也在身边,可小女孩就是看不见她,双眼发亮,一口一个“神仙哥哥”叫得响亮。   东朔也连连应着,还抱着人去买零嘴玩具,看得她都有点吃醋了。   但醋也就吃到这里了。   过了几日,等东朔再算了一卦,见小女孩能风平浪静地活到九十好几,两人便离开了,重新启程。   路上宁琅一直在等东朔开口,等了老半天,见他连吱都不肯吱一声,忍不住甩出句话出来:“你真不准备解释了?”   东朔的目光离了卦盘,抬了起来,见宁琅一副凶板板的样子似要把他吊起来打一顿的样子,忍俊不禁,泄了些口风出来。   “不过是闲来无事算了一卦,刚好看到他命中有这一难,又刚好赶得上,便顺手救了他。”   宁琅反而更纳闷了。   听东朔说话的口吻,凡人小女孩像是他的熟人。   在脑海里搜刮一圈,实在找不出一号人物能对号入座。   东输给了提示:“我与他并不相熟。”   宁琅懵懵的:“难不成是我……认识她?”   “岂止认识。”东朔笑了笑,但与往常的笑不同,他此刻的笑容看上去着实有点吓人了,连带着语气也变得阴恻起来,“要是没了我,只怕你本来要和他去修那劳什子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之道。”   宁琅愣了好一会,突然在某个瞬间反应了过来,拔高了声调不可思议地问:“凡人小女孩是剑修师兄?!是他的转世?”   东朔点了点头,应了是。   真得知了真相,一直缠着追着要答案的宁琅反而沉默。   良久,她才再抬起了头,问东朔:“为什么救他?”   既然已经说开,那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东朔索性全交代了。   东朔:“我其实无所谓救他不救他。山长水远赶过来,不过是因为你。”   东朔:“我知他成了阿宁的心结,总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却再也无法偿还,为此而抱憾。我不想让他活在你心里,不想你时不时想起另一个男人。”   “是我害他前世没了命,而阿宁今世已救过他一回了。你过去本就不欠他什么,现在就更加不欠了,就算是欠,也是我欠。”   “所以往后别再老想着他了。”   宁琅本来是百感交集的,直到听到东朔最后那一句,就觉得自己好像被说成了出轨的坏女人一样,立刻反驳:“我没老想着他!”   “没有?”东朔轻声反问了一句,清亮的眼仿佛把她彻底看穿了似的,“所以说我们那日看仙侠大戏的时候、偶遇一个傻乎乎的隐门剑修的时候,阿宁都没有想起过他,是吗?”   他把“没有”那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宁琅震惊。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她就偶然那么一次两次睹物思人想起剑修师兄的时候,都能被东朔给发现。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坐实了“经常性在出轨边缘试探的坏女人”的罪名,宁琅也不敢跟着反驳了,生怕继续拉扯出一桩桩的惊天大案,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所、所以其实我不追问,你也会主动跟我说的,是不是?”   “那当然了。我可是想你们两清,怎么能不告诉你呢?”   听到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又回想起一直在死缠烂打的自己,宁琅的拳头有点痒。   就一点痒。   真的就一点点。   按下了蠢蠢欲动的拳头,宁琅问出了一件她有些在意的事。   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后,她终于开了口:“东朔,你愧疚过吗?”   “要听真话?”   “真话。”   而真话是:“一点也不。”   他温温柔柔地看着她,温温柔柔地笑着,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但脱口的话却是:“要不是阿宁的话,再杀他个一万次,我都能不眨一下眼。”   宁琅觉得也是该这样的。   别说剑修师兄,别说他转世之后的小女孩,甚至换了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只怕是相同的结果——在第四界,她已经见过很多次很多次了。   宁琅忍不住做出一个假设:“那我要是离开了你……”   哪怕是假设,东朔也不想去想,不想听她把话说完。   脸色乍然失去血色,一片惨白,眼瞳一瞬震颤后,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声音直接盖过了她的话:“阿宁,这样的想法很危险,希望你最好不要尝试。”   为了让宁琅对这件事有非常深刻的认识,东朔起了身,离开了本来的位置,转而半蹲在了她的跟前,掌心按在她的手上,微仰头,认真而专注地注视她。   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说:“阿宁,你知道,我入魔了,没了人之常情,正常人该有的道德我都没有了。所以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连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你,也不想看到你难过。”   “一点都不想。”   便是从这小心谨慎的话语,宁琅再一次记起了在东朔身上体会到过的惊悚骇人的滋味。   忽然就觉得无论这段日子,东朔的一举一动再怎么像个普通人也好,他永永远远是个魔,改不掉的。   除了她,没有其他人,甚至妖魔神仙,乃至天道都镇不住他。   除了她。   宁琅的心头产生了名为后怕的情绪。   要是以往,自重生以来,只要她行差踏错了一步,便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就像……剑修师兄一样。   想到这里,宁琅把手从东朔手里抽了出来,与他错身而过,往马车外疾去。   当掌心握住的温暖陡然消失,连余温也没留下,东朔瞳孔猛地一缩,不解之余,也流露出了丝丝惊恐的意味。   “……阿宁?”   随即立马跟着钻出了马车,见着宁琅没有跑掉,还在,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宁琅坐在了马车的驾驶位上,把之前驾着马车的“豆子人”丢到了一边,抢过缰绳后,随着马匹嘶鸣,前蹄被驱着换了条道。   东朔:“要去哪?”   宁琅歪头一笑,非常友好:“天机不可泄露。”   看到前者脸色僵了一瞬,才终于满意了,只觉得自己终于也算是报复了一回。   *   东朔绕路去了一趟琼州。   宁琅则绕路去了一趟中州。   本来宁琅认为已经拖得够久了,要立刻赶往隐门,可有了中途发生的事后,宁琅觉得要先去这一趟中州,非去不可。   尽管东朔连她在什么时候想了剑修师兄都一清二楚,但还是没揣摩出她去中州的目的。   只能由她拽着,她说要往哪里去,便往哪里去。   回到中州后,宁琅没有干太多事情。   她先是问东朔要了钱,买了两壶酒,又乱七八糟地买了些瓜果糕点糖,然后破天荒地拉着东朔去换了身新衣裳,最后回了济世宗。   只能说是曾经的济世宗了。   毕竟济世宗惨遭魔灭了门,唯一能扛起宗门大旗的弟子也早就成了魔,可以说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一笔了。   而遭到了灭顶之灾后,这唯一建在了世俗界的宗门便成了一片废墟。   因担心被殃及,周围的凡人早已迁走,等宁琅和东朔回到这里的时候,如进了死城一般。   大概是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会回这,也不见有修士埋伏,于是顺顺利利地进了济世宗的旧址。   故地重游,宁琅生出几分情怀,分外怀念。   毕竟她的前世在和东朔结成道侣后,她便离开了隐门兀臬山,住到了这里来,跟着东朔一起帮助有求而来的凡人,算一算,也是有许多个年头。   不由招呼东朔:“快撒点豆子人出来,让他们修葺打扫一下。”   东朔对她的一举一动摸不着头脑,皱着眉,想求一个答案,“……阿宁?”   大概真就要报复东朔,宁琅咧嘴一笑,坏心眼地就是不给他一个答案,唯笑道:“别说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第68章 七四 前世今生都你了,不改了。   东朔个聪明人, 哪怕宁琅口头上的暗示什么都没给,但他还是隐隐约约猜到了她想做的事。   猜是猜到了七八分, 可他不敢信。   直到事实摆在他眼前,东朔才终于信了。   他的阿宁站在他跟前,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前倾着身子,凑到他跟前,一脸打趣地看他怔懵模样。   又笑着说:“你娶或不娶,说一句话便是。”   宁琅里里外外跑进跑出了小半天,便是在忙着布置,把烂掉的旧物件丢出去, 把还能用的东西洗洗就当成新的用, 扫灰清蜘蛛网, 修墙补屋顶。   她就像个威风凛凛的豆大王, 手下有一群豆兵豆将,指哪去哪, 将无偿打工人的使命进行到底。   她记得买新衣,买酒买糕点糖, 却不记得买红纸, 没有红纸剪不成囍字, 于是命令红豆子聚成好几个“囍”字,还是流动型的,在窗门上下左右地移动。   忙活了一场,虽然周遭看着还是有些简陋, 但他们不讲究排面,只要还算喜庆,能有点小仪式感便成。   宁琅很满意自己辛勤劳动后的成果, 觉着什么都齐了,就差男主人公欢天喜地地抱住她,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说他愿意,他马上立刻现在就要和她结为道侣,把她迎进门。   但等了会,宁琅发现她在想屁吃。   她心上人的脸上只可怜巴巴地流露出了仅有一丝的喜悦,然后还马上压了下去,连那一丝都没有了,更别说抱住她转圈圈了。   迟疑了老半天,才满脸复杂地给了个疑似是回应的回应。   东朔:“我……”   宁琅耐心地等了好一会。   等来了一句:“我……真的可以吗?”   宁琅:“……”   是个人都会生气的。   宁琅是个人,所以不能例外。   于是弯唇一笑:“你要是不可以那我嫁别人好了。”   这一句随口之言的威力倒是比想象中的要强,东朔的脸色一瞬惊变,随着魔息翻涌,宁琅刚刚修好的门窗又变得破破烂烂了。   宁琅:“……”   看了看宁琅,又看了看门窗的东朔:“……”   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东朔扛着宁琅冷酷的视线,默默操控着好几个豆子人做起修补工作,直到修好了,才敢再吭声。   趁着这间隙组织好了语言,整理好了心情,东朔这回说话很流畅。   嘴角流露出几分苦意,他问她:“阿宁是为了不让我四处作恶,为了保护天下人,才选择留在我的身边,与我复合吗?”   宁琅听得一愣一愣的。   敢情是他是觉得她这是在委屈自己,以身镇魔。   原来在东朔眼里,她是这么无私、为了成全大我牺牲小我的人吗?   但不能否认:“我确实这么想过。”   霎时间,东朔嘴角的苦意更重,失望沮丧到了极点,却似又谅解她的想法,略略侧过了身,不想宁琅看到他的消沉,又强压住了颓丧的情绪,尽量以平稳的声线说:“我不想委屈了你。阿宁只管放心,既然我答应了你不再为害世人,就——”   宁琅听不下去了。   她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好像经历过许多次了,她也开解过他很多次,想给他自信。   可只要是在她面前,他总有可能随时变回那个因被心上人无数次厌弃而变得自卑又敏感的东朔。   想到这里,宁琅觉得与其好说歹说,不如用行动开口来得好过。   便跑到他的正前方,伸高手,按住他的脑袋,强硬地逼他弯下了腰,之后在他脑门上吧唧了一口。   这一口吧唧把东朔亲得一脸懵,像是没预料到宁琅会有这一下,整个人被定住了。   宁琅:“感受到了吗?”   “……什么?”   宁琅踮高了脚,又凑到他的额头吧唧了一口。   “我对你的热情,对你的爱。”   宁琅热情主动的时刻不多,突然这么来了两下,东朔是真的反应不过来,像是傻掉了一样,就傻乎乎地伫在了那里,没了反应。   宁琅哭笑不得。   想再吧唧一口,又害怕直接把他给亲得更加傻。   最后只用了手肘撞了撞他,说:“快些决定吧,娶还是不娶,全都是你吭一声的事情。”   顺口设下了个时限:“我数三下,逾时不候。”   刚比出个三的手势,三的字音也到了嘴边,可没有说出口,就去被迫咽了回去。   她的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哪怕发出了,也被那人给吞掉了。   感觉到嘴唇上忽然压了一道柔软,她的背脊和腰也被他的大掌轻推着,迎向他,宁琅顿时只觉东朔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她不过是对他的额头吧唧了两下,他一回过神,就要加倍索偿回去。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走神,他的齿尖不禁轻啃了她一下。   当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宁琅忍不住乐了。   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之余,双臂也是情难自禁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与他交颈缠绵。   是,有些事根本不肖说了。   用行动就好了。   那些说了无数遍的话,困在心里说不出口的话,全部随着与彼此的纠缠传递给了对方,瞬间一清二楚。   大家都明了得不能再明了了。   里里外外。   由身到心。   ……   因两人折腾来又倒腾去,加之之前的布置和收拾耽搁了太久,等成亲的仪式能摆上台,已经是大半夜了。   一般来说,修士的结合是不需要仪式婚宴的。   毕竟和凡人不同,修士的结合比起肉身,更多讲究的是精神层面上的契合。   可宁琅还是坚持要办了这个只有他们二人的仪式。   一来,她要昭告天地——就是那个总是撺掇她杀心上人的那个天地,他们要复合了,拜托它积积德吧,别再破坏他们夫妻俩的感情了。   二来,是她要给东朔一个名分——日后他在外行走江湖,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是她宁琅的男人。   虽然这名号对别人不一定管用,但对东朔能有用,就够了。   光是想想他一脸自豪地说出那名号,宁琅都忍不住想笑。   不过他肯定是不肯说的,等日后要有机会了,一定要逼他说一回才好。   于是,在夜半三更之时,千里无人之地,残垣断壁之中,大红的灯笼挂起,流动的囍字遍地走,曾经被视为正道之光的修士,和人人喊打的大魔头,站在了月下,桌前,双双举起一杯合卺酒,望向彼此。   东朔的眼里只有宁琅。   但宁琅的眼中还有那些黑乎乎的豆子人。   它们着实太吸睛了。   被东朔撒豆成兵造出来的豆子人们没有脸,虽有个人形,却是一团黑。   此时此刻,它们正充当这场仪式的见证者。一些坐在地上,围着他们二人,小脑袋纷纷上仰,鼓掌造势。一些则趴在房顶,挽着小竹篮撒着小花花。   可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误把纸钱当成花捡了回来,一同洒下,当夜风吹过,这场面总觉得分外瘆人。   不像是人间婚宴,就特别像是发生在阴间的事情。   东朔一直盯着宁琅看,自然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悚。   往旁分了个眼神,他找到症结所在。   再是一眨眼的功夫,豆子人们全部多了头脸手脚,身上还化出了衣物,一个个看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了,还咧开嘴,争做最喜庆的那颗豆子人。   宁琅:“……”   天才不愧是天才。   她也算明白了,当初东朔是怎么化出剑修师兄去骗她了。   明明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却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东朔的脸沉下一分,不高兴地说:“不要想他。”   “好好,不想就是了。”   眼睛跟着眯了起来,很有眼色地哄人:“今天晚上我就想你一个人。”   这简单干脆的甜言蜜语把人给哄笑了。   东朔言笑晏晏的样子,如是一直在天上吃着清风喝着露水的神仙,被蛊惑下了凡尘,身上也跟着沾上了人的七情六欲,多了几分人情味,好看得让人别不开眼。   而不光嘴边,他连眼里都带着浅浅笑意,开心难以自禁。   “阿宁真想清楚了?这一杯酒喝下,我就不会再放你走了。”   宁琅没吭声,只在心里吐槽:说得跟她不喝这杯酒,他就会放手一样。   别说放手了,哪怕她就看别的男人一眼想别的男人一下,他都能偷偷气得要毁天灭地的样子。   可到底,她选择这一遭,不是为了天地,更不是为了他人。   仅仅是因为眼前人是眼前人而已。   于是举杯对嘴,一口干了酒,一滴不剩。   接着豪放地掷下酒杯,袖背抹嘴,非常霸气地看向东朔,洒脱道:“前世今生都你了,不改了。”   虽然这合卺酒不是这么喝的,不符合凡人成亲的规矩,不过东朔也没说破,全全当作自己不知道,也仿着她的样子,干脆利落地一口闷了酒水。   望向宁琅的目光如胶似漆,蜜里调油,黏得人发愁。   “从今往后,阿宁便是我妻了。”   又不由慨叹:“真好。”   宁琅笑了,扑进他的怀里,仰起头去看他,把天上明亮洁白的皎月和他一块装进了眼里。   “是,确实挺好的。” 第69章 七五 三界虐恋榜榜首是也。   两人在济世宗小住了一段时日。   宁琅早就说要走了, 可东朔不情愿,找各种借口拖着, 说什么长途跋涉会让他伤势加重,要先休息一段时日,又说什么看过今日黄历,不宜出行。   直到有一日宁琅看到他吐血吐得人形都快没了,被吓得差点当场去世,才忍不住用了强硬手段,直接把人给捆了,绑架去了隐门。   也是因祸得福。   宁琅的飞剑驾驶技术在这半日的路程里突飞猛进,加速急停只是基本操作, 为了避开偶然撞上的修士, 她连空中翻腾四周半、九十度直冲云霄这些高难度的花样都使了出来。   等近了兀臬山区域, 宁琅放弃飞剑, 改而步行。   一落地,她就看到东朔的脸色越发惨白, 像是就快要没命了的样子。   急得她要哭:“那狗钉子又在作祟?”   东朔有口难言。   他总不好说是被宁琅的夺命飞剑给抢走了半条命,那太伤她自尊了, 憋了会, 决定把锅都甩给镇魔钉。   “……是的。这钉子它又欺负我了。”   宁琅气得咬牙切齿, 恨不得马上表演一出直冲云霄,把天道给手撕成麻辣天道。   不过也是想想而已。   眼下还是东朔更要紧。   动身之前,先吩咐伪装成了修士、登擢境以下难以堪破的豆子人去同隐门的小弟子们旁敲侧听,打听了下隐门的、修界的目前的状况。   这一打听就把宁琅给震惊了。   修界的局势没打听回来多少, 有关他们二人的事倒是听回来了一大堆。   通缉令是有的,唾弃谴责也都是有的。   但听得最多的却不是这些。   当“修界大佬”和“小娇妻”这类的字眼从一板一眼报道的豆子人嘴里咕噜咕噜倒出来的时候,宁琅还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当豆子人越说越像样, 说着什么“那日天昏地暗,无数修士空降魔城,要将大魔头杀之而后快,可那修界中最年轻的天才大佬,挥头颅洒热血,拼上一条命也要护着那大魔头,生生给她在一片黑天中挣出了一线天光,带着人从万千修士的包围中全身而退”。   还说什么“那魔界至尊不想当冷酷无情的大魔头,只愿当那娇软黏人的小娇妻,于是假意示弱不敌,和心上人挽手双双解甲归田,做那逍遥快活的活神仙”。   听到这里的时候,宁琅不禁看了东朔一眼,正巧碰上他听故事笑得眉眼温顺的样子,突然觉得“活神仙”是真的,“娇软黏人的小娇妻”一说也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而根据豆子人的情报分析,这人魔禁忌虐恋的故事一传开,直接打败了蝉联榜首四周的九生九世人仙恋,占据“三界虐恋排行榜”的第一名,连带着近期的除魔业绩都直线下滑。   宁琅久久不能回神。   只能说,是她宅得太久,直到现在才见识到修界这么精彩的一面。   不过故事总归是故事,除魔业绩的下滑也不过是因为大家都忙着抓大魔头去了。   要是东朔真的往他们跟前一站,比起在他跟前抹眼泪,那肯定是得先往他身上捅上几刀的。   想到这里,宁琅轻叹一声,仔仔细细打量了东朔一番,确保他身上泄露不出半丝魔的气息,这才同他进了隐门地域。   隐门里的氛围比想像中的要紧张,不光氛围,连警戒也是。   但比起像是防着什么东西进去,更像是不想放了什么人出来。   宁琅狐疑,不过没有多想——因为多想也无用,管它隐门今日是刀山还是火海,这一趟,她都走定了。   因此只压低了气息,更小心谨慎地往弘峰直去。   弘峰戒守也严,但在无所不能无其不会的东朔面前,再森严也是形如虚设。   于是两只小蝴蝶光明正大地飞进了已是弘峰峰主的医修师姐颜翩翩的屋子里。   在药炉前找到了了她,见无旁人,然后解了幻形,表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这不但没有吓到颜翩翩,她还像是早有预料般地说了一句:“你们来了。”   颜翩翩看上去淡定得不得了,实际上只是被震惊得失去了表情而已。   她就觉得离谱。   说什么人变蝴蝶啊蚊子啊好像很常见的样子,可那只是在话本戏台上常见,变出只蝴蝶是戏法,自己变成蝴蝶那可就是只有天上的神仙才会的本事了。   如今这两尊大佛从天而降,她这个凡人只怕是要被牵连着遭殃了。   ——这时的颜翩翩这时并没有想起,其实把掉在外面的肠子塞回伤患的肚子里,还接着能用的自己,并算不上什么凡人。   颜翩翩:“你们回去吧。”   她对他们二人的事情虽然有所耳闻,也深表同情,但这趟混水不是她能蹚的。   坦白说,隐门里的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眼前二人会来找她,早早就下了死命令,说一见二人便立刻启动大阵,要让他们只要进了隐门就再也出不去!   如今她什么都没做,还让两人走,已是抗命。   而阔别七年,宁琅依然是颜翩翩认识的那个死心眼。   恭敬得就差没直接双膝跪下去了,宁琅婉拒了颜翩翩的好意,双手抱拳,上身深鞠,恳请道:“还请师姐先给我道侣看看。”   颜翩翩扫了那个笑得温文尔雅、仙里仙气的大魔头一眼,刚想说上什么,却陡然一震,似突然反应过来,连药壶的盖子都摔在了地上:“你们复合了?结成道侣了?!”   闻言,两人不语,却皆是笑得一脸甜蜜,还互相对视了一眼。   颜翩翩没眼看他们恩爱得不得了的样子,随手就想触发大阵,送他们上路。   到底还是忍住了手,却没忍住口,心里觉得太过惋惜,抓着东朔就是一阵数落:“你说你做个什么人不好?偏偏跑去做个魔?”   东朔随了宁琅,也跟着叫了师姐:“是,师姐教训的是。”   还看上去很是乖巧地说:“我也想做回个一心向善的正派修士,但奈何魔道真的是一条路走到黑的狭道。”   颜翩翩:“……”   怎么说呢?就觉得这小两口真是一个比一个能给人添堵。   这口气还没畅快过来,一声突然出现的“出什么事了?”,让她另一口气直接提到了嗓子眼,情急之下跟着就喊了出来。   颜翩翩:“你别出来!”   晚了。   宁琅回首,已经看清了来人,还颔首致意:“小师叔。”   正是那个住在兀臬山禁地的疯子小师叔,为了生产把扫把一言不合杀人的那个,当初把宁琅虐得死去活来的那个。   七年未见,他还是个半魔。   小师叔漫不经心地瞟了宁琅一眼:“哦,是你啊。”   又说:“混得不错啊。”   宁琅的第一反应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修为,但小师叔的下一句话直接宣告她想岔了。   小师叔:“都跟些不三不四的魔混到一块去了。”   宁琅微怔。   听着小师叔这冒火的口气,她隐隐约约记得他和东朔之间似乎曾经结过怨,一边腹诽小师叔心眼小,一边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扯谎:“跟魔中龙凤的小师叔一比,我家阿朔当然算不上什么了。”   毕竟有求于别人,只能委屈自己人了。   小师叔踩着梯子就能一步登天:“那是自然,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和我比?”   宁琅:“小师叔最棒最优秀。”   小师叔:“说到最棒最优秀也还差点吧。毕竟我如今还是半魔,得谦虚些。”   宁琅:“小师叔不必自谦。最棒最优秀这个词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值得最好的。”   医修师姐听不下去了:“差不多就收收吧……”   有医修师姐开口,妻管严的小师叔当然是立刻就收了。   而小师叔会在医修师姐这里,也跟宁琅他们有很大干系。   他是从禁地里偷跑出来的。   之所以放着禁地里的舒服日子不过,跑到外边来,是因为偶然从守门弟子那里听到了最近三界虐恋故事榜首的故事。   一听故事的女主人公是曾经被自己虐得满地找牙的宁琅,又听到她和心上人在外面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自己和医修师姐“天各一方”,大半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就觉得特别不服气。   一个冲动,就直奔医修师姐这里来了,好说歹说,就是赖着不肯回去。   听后,宁琅直觉让隐门加强防卫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小师叔。   于是也没有再深问,而是直奔此行主题。   望向颜翩翩,再次恳请道:“请师姐帮忙看一看我的道侣。”   颜翩翩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点了头。   能同意的原因也和宁琅想的差不多,正正因为颜翩翩有个半魔的爱人,对魔的态度比其他修士要缓和一些,没到一见面就不死不休的地步。   不过,看过东朔伤情后,很遗憾的是:“他身上的镇魔钉我没法拔。”   宁琅失望至极。   但她也理解,毕竟镇魔钉是上古神器,要是真这么容易能解决,天道也不会把它找出来对付东朔了。   宁琅刚想问颜翩翩缓解之法、有无她认识的人可帮着看一看,便听小师叔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后头响起。   “她不可以……但我可以啊。”   颜翩翩听后秒炸,瞪着人就开始骂:“你自己就是半个魔,去拔什么镇魔钉?!就算要发疯也不是这样疯!”   小师叔就跟听不到似的。   他来到宁琅面前,说出了他治人的条件。   小师叔虽只是个半魔,在宁琅跟前,却比大魔头东朔更有魔的风范。   他笑得邪恶又狰狞,简直就跟宁琅以前见过的那些没心没肺、坏透了的魔一个样。   “我来你师姐这半个月不到,跑到她跟前来同她献殷勤的男人倒是走了一波又一波。”   “你去帮我杀了那些人,我便救你的道侣。” 第70章 七六 魔窟   疯子小师叔此言一出, 宁琅还没给上半点的回应,便见医修师姐三步并作两步, 冲了过去给了小师叔的胸口一拳。   常年用拳头锤别人的宁琅可以保证那真的是结结实实的一拳。   半入魔后的小师叔日天日地,谁都不服,要换了别人给他胸口来这么一拳,即使不痛不痒,都得把人杀了做扫把。   但眼下是医修师姐。   便只剩下:“不过是个玩笑,翩翩你别生气。”   颜翩翩还是气,面无表情地给了小师叔第二拳,一边警告:“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能这么说。”   “好好好,不说, 不说。”   宁琅面露古怪, 就觉得这画面相当眼熟, 依稀看到了东朔哄她的样子。   也有一点不同。   那就是小师叔比东朔要嘴欠。   颜翩翩揍了他好几拳, 连劝带哄终于消了气,可才刚回过头, 就听后面传来小小声的嘟囔。   “但那些人本来就该杀……”   于是颜翩翩马上转过身,又扑了回去, 很有几分揍人形沙包的即视感, 怎么狠怎么来, 哪怕小师叔求饶也没肯饶过他,就是要让小师叔知道知道说那些疯言疯语的下场。   场面之惨烈让宁琅不由提了一句:“师姐……你是个医修。”顿了顿,补充了个形容词:“仁慈的医修。”   颜翩翩的仁慈到小师叔这里就不适用了。   她冷笑一声,完全没了悬壶济世的慈祥模样, 冷酷得像是个在世修罗:“他得庆幸我是个医修,揍人不痛,我要是个剑修, 他老早就没命了。”   还反过来安慰宁琅:“你别慌。就算揍个半死,我也能治,即使我不能,他自己也能给自己治。”   宁琅:“……”   这真就仗着医术高超任意妄为啊。   医修师姐手上狠,嘴上也狠,但到底还是舍不得小师叔的。   这不,揍完人之后满脸歉意地对宁琅说:“师妹对不住了。”   她狠狠瞪了一眼不老实的小师叔,嘴上的话却温柔无比:“你很珍视你的道侣。而我,也是。”   宁琅心有遗憾,却很理解。   如果她和颜翩翩的身份对调,她也是不愿意自己的爱人为了救别人而自己受伤的。   不过在宁琅咧出个勉强的笑谢过医修师姐,打算去南岭医仙那去碰碰运气的时候,颜翩翩还是给了宁琅一点希望。   “但我可以试试。”她的语气渐渐温和起来,“要是有你小师叔在旁指导,说不定能成。”   宁琅眼里顿时迸发出光彩。   小师叔:“她不帮我杀人,我才不要救那个不三不四的魔!”   颜翩翩一眼扫了过去,哇哇大叫的小师叔就安分了。   颜翩翩:“这一段日子你和他就留在这吧,我会尽我所能。”   宁琅感激得几乎要五体投地,看颜翩翩的眼神如看着在世活菩萨:“谢过师姐!”   颜翩翩笑笑:“不必谢,我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罢了。”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颜翩翩始终不能忘怀在慧峰的那一日,她亲眼所见的那一瞬间。   她始终记得当看见彼时还是凡人的小师妹,明明自己惨得不能再惨了,依然义无反顾地走向危难时的那种震撼。   想必不止是她,许多曾经经历过那一天的人,如今仍是将那一幕放在心里。   行医求道不是易事,这么多年来,每逢遇上艰难的时刻,又或者是到了瓶颈,她便想想半入魔的心上人,想一想那些因为想活下去而拼命挣扎的人们,想一想眼前的小师妹。   便不知不觉有一股力量涌了出来。   如今能帮就帮,也算是报答曾经有形无形间给予了她诸多支撑的小师妹了。   看着眼前修为比自己都要高上一截的宁琅,颜翩翩止不住地感慨。   说起来也许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哪怕小师妹如今在为了一个魔而在努力,听说还拼了命,但只要看到她的眼神,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她的意志,颜翩翩依然觉得她像是一道光。   能够在晦夜中照亮天地的光。   她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   拔镇魔钉不是简单普通的活儿,需要一段时日。   而且据小师叔所说,哪怕找对了法子,还不能立刻拔除。镇魔钉镇的是魔息,以此削弱魔的力量,拔钉的时候必定会让魔息紊乱,引起动荡,尤其还是东朔这等魔头中的魔头,哪怕隔了好几个山头,拔钉时造成的动静被修士察觉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能等找到了法子之后再想办法。   宁琅只能等。   而想办法的这段时日里,宁琅和东朔便藏在了颜翩翩这里。   宁琅本想着要帮忙,但她毕竟是个外行人,就算站在那里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嚣张的小师叔一个劲儿地嘴炮东朔。   东朔不在乎。只要与她无关,哪怕天下人排队跑到他跟前去指着他鼻子骂,他都能不眨一下眼的。   但宁琅在乎。小师叔嘴炮个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实在气不过,又碍于有求于人,不能顶嘴,便应了医修师姐的话,耳不听为净,到外间去放风,防着有人闯进。   她本认为颜翩翩已是一峰之主了,普通弟子应该不会敢随便闯她的屋。   不曾料想,还真有弟子不打招呼就踹开了外间的门,一声不吭便要闯进来。   宁琅虽是没料到,但胜在反应够快。   意识到不对,磅礴灵力一震,门才被撞开条芝麻宽的缝隙,便被灵力卷起的罡风给堵了回去,任来者如何使劲也推不动半分。   这么堵着也不是个事。   宁琅刚在想如何解决这桩事,只听外头有声传来。   “驼峰弟子竹藏求见颜峰主!”   听声音宁琅便说耳熟,听清了名字时更心道这不就是熟人吗?   熟人归熟人,这里是颜翩翩的地盘,轮不上她一个外人做决定,于是想回去内间问问她,看她怎么说,放不放人进来。   才回过头,宁琅就和闻声而来的颜翩翩撞上视线。   她看起来很头疼的样子,比起在对付镇魔钉的时候不遑多让。   没眼看门口,她闭眼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又长吁短叹了一阵,终于纠结出了个结果,手一挥,让宁琅放了行。   限制才放开,就见竹藏扛着个人冲了进来。   还把宁琅没做的事给做了,二话不说,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颜翩翩的跟前,大嚎:“求您救救她!”   看清了竹藏扛在肩膀上的人后,颜翩翩被气笑了。   余光扫过宁琅,手按在额头,像是在问在场的人:“我这里是魔头收容所吗?怎么一个二人出了事全往我这里来?”   宁琅无比真诚地接道:“大家知道医修师姐人美心善。”   竹藏整个人已经急晕了,说不出太漂亮的话了,便顺从心接着不知道是谁说的话喊了句:“医修师姐的医术最棒最优秀!放眼天下,无人能敌!”   颜翩翩额角抽了下。   似笑非笑地看向眼前一男一女两个体修,说:“你们还真从同一座山里出来的。”   竹藏顺着颜翩翩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宁琅也在。   但反应不及她怎么就在这了,只愣愣地说了声:“师妹。”   宁琅点点头。   颜翩翩已去到竹藏身旁。   却也不敢离得太近,跟他肩膀上扛着的,一直在死命挣扎,哪怕嘴巴被布条封上了,也依稀能听到一句接着一句的“杀了她杀了她……”的单春棠保持距离,皱眉问:“她怎么回事?”   问及此,竹藏嘴角浮现出苦意,还有自责:“是我没能守护好她……才害她入魔了。”   一道声音接上:“非也。”   是小师叔。   他大摇大摆地从内间溜了出来,在颜翩翩要杀人的视线下围着竹藏和被杀意掌控了心神的单春棠走了两圈,落下结论:“没完全堕魔,不过是被人诱发了心魔。”   然后小师叔的炮火就到了宁琅身上:“这件事你道侣最擅长了。”   宁琅淡定回应:“不是他。”   小师叔嗤笑:“你怎么能肯定?”   宁琅半点都不动摇:“因为不是他。”   感觉两人能为这件事争辩个半天,颜翩翩看不下去了,忍着头痛在他们中间插了句嘴进去:“你们都少说一句。”   之后望向已经没有了个人样,看上去就是个彻头彻尾魔物的单春棠,连连摇头,惋惜道:“外伤我能治,但堕魔这病我治不了。”   这时有第六道声音接上了话。   “我能助她恢复神智。”   见继小师叔后,屋子的内间又走出了只魔,竹藏整个人一愣一愣的。   他发愣的时候,两只魔已经呛上了。   小师叔邪魅一笑,抓着东朔就不肯放了:“我就说是你吧!”   “这回不是我。”   小师叔不信,冷哼了声,一副“我看透你了”“大家都是魔没有谁能比我更理解你”的表情,说:“魔撒谎成性。”   东朔轻轻一笑,四两拨千斤:“那不知道你骗了颜道友多少呢?”   小师叔:“你——”   颜翩翩:“你什么你?你们都够了,给我闭嘴!”   有医修师姐一发话,本来就差没打起来的场面顿时风平浪静,个个人都是乖到不行的好宝宝,要没有颜翩翩的允许,绝不说上一个字。   他们是听话了,可颜翩翩愈发发愁了。   看着这两个半魔,还有一个能顶上好多个的大魔头,霎时觉得自己这里真成魔窟了。要是被人发现,估计还没坐热乎的峰主之位就要不保了。   但她求医救人也不是为了这峰主之位。   闷叹一声,她对东朔说:“她的外伤不是大问题,你先让她醒过来吧。”   当下的单春棠入了魔障,一个劲儿地就想着杀人,即使给她治好了外伤,要是不经意让她跑到了外头去,不说又添新伤的,只怕是要连命都没了。   闻言,东朔点点头,走向单春棠的路上给了宁琅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第71章 七七 竹藏和单春棠   修士的心魔只能靠自己战胜, 别人哪怕有心帮忙也插不上手——这点是修界的普遍认知了。   可到了东朔跟前,什么普遍认知好像都不管用了, 全都成了玩笑话。   长在别人心头上的心魔,被他一个外人轻轻松松地压制了。   也就是挥挥手的功夫,上一秒还在杀气腾腾地嚷嚷着“杀了她!杀了她!”的单春棠,这一秒就像是没了气的球,瘪瘪的,跌坐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小坨。   她紧紧抱住了自己,自卑、怯弱、惶惶不安,对一切都感到了恐惧。   看她的眼神, 空荡荡的, 像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更像是只被人随手抛弃末了还要踩上几脚的小兽。   她这样, 宁琅蓦地想起了曾经在第四界见过的东朔,心不知不觉难受起来。   她还是堕魔了。   东朔只能让她清醒, 让她不被魔嗜杀的天性所控制,而不是祛除了她的心魔。该在的还在, 要是一个不慎, 也会落得再回不去的下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还有机会。   单春棠如今只是半魔。   宁琅:“春棠……”   宁琅上前,正想着是要试试用暴力手段逼她做回个正直的人,还是用话疗劝她回头是岸,突然响起一声咆哮定住了她的步伐, 亦吓得颜翩翩马上布了音障。   竹藏:“单春棠——!!!”   宁琅先是一愣,停在了原地,旋即微笑。   是啊, 如今已经轮不到她站出来了。   竹藏突然猛地嚎了一嗓子,把屋子外的飞鸟都吓得扑腾翅膀飞走了,熟了的野果子掉了几枚,着实把颜翩翩惊得不轻,她刚想数落人,便见眼前一米九的体修大汉像是世俗界用的攻城器械,噼里啪啦的火炮连天。   提着单春棠的耳朵就开始狂吼。   “你能不能争点气?!”   “你的人生是为了别人而活?别人怎样待你怎么看你,你在乎他们干什么?!你又不是没有别人自己一个人就活不下去了,他们不要你了,所有人都不要了不代表你就不该存在了,就失去了自我!”   吼着吼着,声音蓦地多出了点点委屈和哽咽:“既然你这么在乎别人,那你怎么就看不到我?”   宁琅其实看到单春棠的神情有了些动摇,涣散的眼神似在慢慢凝聚,可也就她看到了,竹藏正值气头上,留意不到这么细小的变化。   想着要让单春棠彻底清醒过来,他狠一咬牙,目光落到了一柄剑上。   就是那把她宝贝得要死,名叫飞花的神兵。   何时何地都背在身上,生怕连最后属于她的东西都被抢了去。   当剑被竹藏抽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中,仿佛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单春棠下意识地伸手,呢喃着:“不、不要……”   他们体修的心大多都是石头做的。   看到单春棠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光宁琅没生出一点恻隐之情,竹藏更是没有,还朝着剑呸了一口,声如滚滚雷鸣。   “不要?不要个屁的不要!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整天要弃你而去的垃圾神兵要来有个鸟用?!”   说完,竹藏用身体挡在了单春棠和飞花之间,又单膝跪下,将飞花直直插入地面,一手按在剑柄上,一手则捏成了拳,半点迟疑都没有,朝着剑身挥拳直去!   大概是经过了宁琅的前车之鉴学聪明了,飞花无师自通了自己放剑气,于是此时当竹藏怀着断剑的决心而去,肉拳顿时被飞花的剑气所伤,马上见了红。   能修体的,能徒手断剑的都是些狠人。   换了别人,见红了就该停手了。   到了这里,见红只是开始。   于是一下断不成剑,便有了第二下、第三下。   每一次出拳都是剑气凌厉,血光飞溅。   飞花剑身轻颤不断,像在喊着好痛好痛。流了许多血的竹藏一声不吭,面容刚硬,像是钢铁又似寒冰,冷酷无情。   看到这发生在眼前的悲烈一幕,单春棠呆住了。   但呆是呆住了,她的瞳仁却渐渐有了焦距,像是行尸走肉一样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生气,仿佛整个人正在慢慢地慢慢地活过来。   彻底活过来的那一刻,是当一滴被剑气震开的热血溅到她的脸颊上时。   便是在这一个瞬间,她的眼有了高光,和现实脱了轨的意识登时回了笼。   看到人和剑皆伤痕累累,单春棠马上抬手,想拦。   “别——”   迟了。   最后一拳已出。   飞花应声而断。   当初宁琅没能锤断的剑被竹藏给生生锤断了。   断的是剑,也是单春棠和过往最后的羁绊。   地面碎成两截、没了神兵锋芒的剑让单春棠陷入一片恍惚,微张着嘴,彻底傻了的样子,就感觉脑子一片空白,没法思考,反应不过来了。   正恍惚着,她的手背传来一阵温暖感触。   愣愣低头,却见竹藏的大掌完完全全将她的手包裹住了,用了点力,像是想给她力量,也像是为了让手不再颤抖。   当他血红一片的手背撞进视界,单春棠说不出话来,如有鱼骨卡在了喉咙,接着鼻头一酸,眼泪已经是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掉在了他的手背上,晕开一朵朵血花,鲜红得狰狞,却让她整个人回到了人间。   这么久以来,单春棠不是看不到竹藏。   她选择视而不见……是怕自己会害了他。   她好害怕好害怕。   怕他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受到同样的伤害。   可无论她再怎么逃避他,不理会他,他也会重新回到她跟前,强迫她正视他的存在,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好,都会在她前头为她开路,挡风挡雨。   便如这一刻,强硬地把她从无边无际却足够保护她的黑暗中拽出来,回到现实,逼她面对,站起来,也让她再一次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他一直在。   依然在。   竹藏以为单春棠是在为折断的飞花而伤心难过,想要安慰她,声线因嚎得太多而有几分嘶哑,“等日后我再去——不,日后我们一块去剑冢寻把新的剑。”   竹藏的掌心从单春棠的手,到了她的脸颊。   他单膝跪在她的跟前,略略前倾了上半身,双手捧着她的脸,让她抬起头,和自己对视。当视线撞上,他无比郑重地对她说:“在你找到新的剑之前,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武器。”   “你想杀单莲那个狗东西是不是?”   “只要你能站起来,吭一声,我就替你杀。”   单春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除了一个劲儿地流泪外,什么都说不出。   嘴巴说不出话,心里的那张嘴也说不上来她眼下是如何情绪。   不仅仅是感动。   还感到了救赎。   以及,生气。   单春棠抓住了竹藏的手腕,咬牙切齿地低低说了声:“笨蛋……”   竹藏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这个大笨蛋!!!!”   竹藏:“???”   单春棠:“飞花整天说要离我而去不是为了投奔那个坏女人的怀抱,而是为了杀掉她!它一直都是站在我这边的,从来都没想过要背叛我。就是这样的好飞花,被、被你,呜呜呜——”   随着她的声音,地上的碎剑闪了一下,试图证明自己的忠诚和委屈。   竹藏:“……”   一直放任竹藏摧毁神兵的众人:“……”   竟是万万没想到是这展开。   单春棠:“呜呜呜呜混蛋……我的飞花……连你也欺负我……”   竹藏:“我、我们修好它!”   “修什么修!现在上哪里去修?”说完,单春棠的呼吸停住了,且刚哭过,鼻涕堵住了鼻子,差点把自己憋死。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竹藏,然后猛地抱住了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想赖账?你刚刚还说要成为我的武器的,师姐们都听见了的,你别想赖账!”   单春棠一口气喷了这么多话出来,习惯了她自卑懦弱寡言少语时候的竹藏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了之后,只觉得一直以来坚持做的事,全部都值了。   此情此景,他的手有多痛,心里便有几多欢喜。   露出抹铁汉柔情的笑,他说:“好,不赖账。”   竹藏站起身,顺带着把正抱住了他手臂的单春棠也给提了起来。   竹藏:“我先求师姐给你看看,趁封锁没有更严密的时候,我们赶快逃出隐门。”   单春棠摇了摇头,严肃地说:“我不走。”   “单莲不死,我绝对不走。”   竹藏急了:“来日方长——”   却被打断:“单莲她是魔。”   “要是不杀了她的话,她会杀掉所有人。”   突然出现的信息让在场所有人都意料不及,正思考着,正屋的门门窗窗全部被一阵阵强而有力的风给吹得哗哗响,直接开到了尽头。   有一人笑着从门口款款走进,让单春棠瞬间像是弓起背、炸了毛的猫,无比警惕小心又害怕起来。   “师姐说话可真难听。”   “怎么会是我杀掉隐门的所有人呢?那个人明明是你,不是吗?”   单莲不请自来,看起来也来意不善,全场反应最快的是宁琅。   风还未吹起,单莲还没从空中款款落地,放出去的感知便先一步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便立马带着东朔,顺手抓起小师叔的后衣领、压住了他的声息躲到了屏风后头去,从头到尾,一息时间不到。   单春棠和竹藏在医修师姐这里被发现,要是硬说,还勉强能圆。   要是他们三人再被找到,医修师姐的麻烦就真的麻烦大了。   而躲在屏风后头观望外头情况的时候,余光扫见单莲,回忆起单春棠说她是魔的话,宁琅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像是要开始了。   像是该登场的主角们都聚到了戏台上,序幕便该被拉开了。 第72章 七八 最终之战序   若单春棠说的是对的, 单莲真的是魔,那宁琅觉得, 她很有可能是前世除了苦情魔之外,另外一只在隐门犯下杀孽的魔。   可……   察觉到了宁琅的困惑,东朔很体贴地在旁温声解释:“她的确是魔。武力不过尔尔,但有别的本事。”   宁琅很快就知道单莲有的是什么本事了。   虽然东朔说她的武力“不过尔尔”,可他眼中的不过尔尔也够竹藏和单春棠喝一壶的了。   三人缠斗,游刃有余的反倒是以一敌二的那个。   占了手上的优势不止,她还要把嘴巴上的一并给占了。   脸上还是那养在温室里柔弱白花的人畜无害的表情,嘴里吐出的话尽是在嘲弄单春棠:“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那些人可是为了我全都抛弃你了啊,你何必为了那些伤害你的人如此努力?”   单春棠抿了抿唇, 就当耳边刮过了一阵风, 什么都听不到。   可单莲就是想看她伤心欲绝, 再不然气得跳脚也成。   便继续说:“虽说我是做了些手脚, 撒了些谎,可这风向之所以转得这么快, 人人都恨不得跟你撇清关系,是因为大家本来就很讨厌你, 要不然——”   话被单春棠打断:“我知道。”   她的脸色很平静, 看不出半点难过, 像是看透了,整个人突然变得成熟起来。   “我这个人本来就不讨人喜欢,大家一开始把我宠到天上去不过都是借了你的光。我现在懂了,所以都无所谓了, 因为那些本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但那十余年的幸福自在不是假的,事到如今,我只是想恩情还给他们而已。”   等恩报过, 她和隐门的一切,便从此两清,谁都不欠谁了。   大多数的魔都是不喜欢这种戏码的。   他们喜欢看的是人互相猜忌残杀,而不是真善美的光辉时刻。   单莲也不例外。   听完单春棠一番话,她一瞬变了脸,本来就偏白的脸泛起了青色,像是鬼一样。   也不想再玩下去了,下手就是杀招。   勾了勾嘴角:“那你便以命去偿还吧。”   话落,竟是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十来个隐门弟子,一声不吭就对两人发起猛烈攻势,生生要把他们的命就地留下。   单春棠咬牙切齿。   可恶!   魔就是阴险狡诈!   ……   遥遥地望向那一双在围攻之下节节败退、却拼着最后哪怕一丝的力量也要为隐门除魔的身影,颜翩翩轻叹一声,对着无人的空气说了句:“宁琅,你去吧。”   她的意思是让宁琅出手,去把二人救下。   躲在隐蔽处的宁琅蹙眉,很是纠结。   若她现身,必将招来怀疑,怕是会拖累医修师姐。但若不行动,她又担心她的师兄师妹扛不下去。   宁琅没有吭声没有出现,颜翩翩知道她因什么而迟疑。   她会心一笑,有几分洒脱:“别为我担心。既然开了口,我便是已经想好了。如果瞒过了是好,瞒不过的话……我们便开始拔除镇魔钉吧。”   听了这话,宁琅默了默,到底,她终于走到了光亮下头,对颜翩翩抬手抱拳,深深一鞠:“谢过师姐。”   颜翩翩笑笑:“你们都叫我一声师姐,师姐总得为你们做些什么。”   “师姐是个医修。”   “能做的,只能保障你们无后顾之忧了。”   宁琅深知事情没有颜翩翩说的那么简单。   如今的三界,有太多太多的人在寻找着她和东朔的踪迹,只要她一露面,铁定将面临一场恶战,或许说是最终一战也说不定。   而选择站在师妹这边的医修师姐,必会被波及。   可既然颜翩翩说她已经决定好了,宁琅便还是走到了门口。   抬腿而出之际,心有所感一般,她回过了头,正好和含笑凝视她背影的东朔对上视线。   分别之际,他给了她两句话。   “阿宁,你要活着。”   “否则的话我会再去找你的。”   宁琅心神一凛,应了声好。   后堂堂正正地走到了白日之下,迈向了最终的战场。   ……   回到竹藏和单春棠那边。   连日来的东躲西藏,还有伤在身,他们打单莲一个人都够呛,遑论此时被群起攻之。   不多时,单春棠只觉自己大限已至,不可能再有翻盘的机会。   她知道自己还是连累了竹藏,心里又愧疚又心痛。   “喂,笨蛋——”   单春棠喊了他一声,等人分了个眼神过来后,向他许诺:“我今生负你的,欠你的,来世还你!”   喊完,不等回应,想着能跑一个是一个,便要以身试险,为竹藏换一个逃跑的空隙。   才刚动上一下,她的后衣领被揪住了,断剑飞花向后一刺,中是中了,却像是刺到一块石头上面。   单春棠顿时慌了,想着连玉石俱焚的机会都没有了的时候,只听后头传来了一句。   “下辈子太远,就今生还吧。”   回首!   正是宁琅!   不由兴奋地大喊:“师姐!”   看见单春棠喜逐颜开的笑脸,听到她那一声清脆的“师姐”,突然觉得颜翩翩说的没错。   既然喊她一声师姐,那么她这个师姐,总得为可爱的小师妹尽一点微不足道的力。   于是拍了拍人的肩膀,轻笑着说:“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她非杀不可的魔由她来杀。   她要保护的人,由她来护。   而对单莲动手之前,忆及她之前说过的话,宁琅不由问了一句:“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想要杀光隐门的人。”   见宁琅现身,单莲神情中闪现过一丝意外,之后就恢复了常态,看起来很胸有成竹的样子,声音柔柔弱弱地反问她:“魔杀人需要理由吗?”   魔杀人不需要理由。   可从人走到魔的那一遭,总会有理由。   但那个理由,宁琅不想再问了。   再问下去,只怕是又要听到个人间悲剧。   于是收了声,最后说了一句“祝你下辈子能幸福。”,便运起灵力,全心御敌。   ……   东朔眼里,单莲就那么回事。对如今的宁琅来说,同样也就那样,成不了威胁,开荤都算不上。   哪怕加上了被单莲不知用了什么邪门歪道蛊惑来的修士,也不够塞牙缝的。   但单莲看上去倒不是很着急的样子。   哪怕她带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就跟骨牌一样地倒了下去,没死,却全成了废铜烂铁,她依然胜券在握、她才是赢家的样子。   生生接了宁琅一记铁拳,肋骨一下子断了一半,直接呕出口鲜血,她看上去仍不以为意,隐隐有了几分疯魔的魔姿。   “既然你在此地,想必那个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她的目光扫过远处弘峰峰主颜翩翩的屋子,“也在这里吧。”   宁琅面无表情地扯谎:“不,他不在。就我一个人回隐门探亲。”   “啊,是吗?”   她笑笑:“等掌门长老探查一番,便知答案了吧。”   宁琅怎么会不知道她在耍什么花样?   轻叹一声,头也不回,随手一抬,便将颜翩翩三人所在之地拢入域的范围中,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扰。   同一时间,也知是瞒不住了,颜翩翩和不太情愿的小师叔对视一眼,开始拔除东朔身上的九根镇魔钉。   扎在大魔头血脉里的镇魔钉哪怕只是动了一下,让人胆战心惊的魔息便涌了出来。   磅礴力量一出,天色惊变。   本来的白日青天顿时无影无踪,一眨眼的功夫居然直接进入了黑夜,天空开始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随之而来,仿佛是老天在哭泣。   狂风暴雨影响不了宁琅半分,该护的人照护,该锤的人照锤。   隐门长老斥责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宁琅——!!”   “护着大魔头还不够,你如今还想着要杀人了?!”   长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一边揍单莲,宁琅一边老老实实地答了句:“她不是人,是魔。”   没人信的。   毕竟她藏得太好了,连宁琅一开始也不敢肯定,是东朔说了,她才确信了。   明明是在除害,现在反倒像是在做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宁琅对单莲说:“不如你就承认一下吧。”   单莲被她噎了下。   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   反而更加演上了,把受害者的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阿娘、萧哥哥救我!!”   “大魔头东朔、隐门叛徒皆在此处!请召集隐门所有修士前来为三界除害!”   话落不久,集合的信号便在弘峰上空先后打响,所有候命的隐门修士无一不往弘峰赶来。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有修士在旁牵制宁琅,单莲也仍是没了半条命。   可她仍在笑着。   开心满意地笑着。   “真好。”   “拖你们的福,几乎整个隐门的人全到这里来了。”   宁琅觉得她这句话别有深意。   “你……”   单莲的食指抵住了唇,声线孱弱地说:“别问我想做什么?”   “我一个魔还能做什么呢?”   “当然是杀人啊。”   混乱之中,似乎有什么……被开启了。 第73章 七九 无名人   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从单莲突然就无所谓地当众暴露身份, 说自己是魔开始,到兀臬山的空间被一个个黑色涡轮状的门撕开, 属于荒界的气息自另一头漫了过来,侵蚀人间,为千里连翠覆上一层阴影,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情。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无一不觉得自己的头上悬了一把刀,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落下,能轻而易举地斩断他们的脖子,身首分离。   未知的恐惧之下, 隐门的一众修士们个个屏住了呼吸, 神情肃穆, 个别脸上难掩悲壮。   这样的画面落在单莲眼里是再美妙不过的了, 大雨之中,她神情陶醉地张开双臂, 极为享受其中。   “所有人都要死了,隐门毁灭在即。”   “真好。”   她连说了三次“真好”。   有人就是在等她放下防备的时刻。   声出之前, 先是只有半截的断剑飞花从背脊刺入她的心脏。   单春棠:“去死吧——!”   兴许早就预料到了单春棠会选在此刻偷袭, 单莲看起来不是太意外, 也可能是故意没有躲的。   嘴角依旧是畅快淋漓的笑,她不但没有挣扎,反而迎着单春棠更走了两步,断剑飞花没入更深, 从后进,从前出,把她刺了个透心凉。   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把单春棠吓得不轻, 以为自己没有刺中要害,于是不由拔出了剑,又给她扎了两个窟窿眼。   单莲却仍是那样子。   她洁白美丽的纱裙上似开出了艳红色的花,妖艳得刺眼,她转了两圈,宛如在最美丽的舞台上翩然起舞。   “整个隐门为我殉葬,不冤。”   单春棠气急败坏:“该死的只有你一个人!”   然后拧过脑袋向宁琅求助:“师姐!”   宁琅没有出声。   她没有在意单莲那边的动静,而是望向天地之间。   天地之间黑得像是迈入了永夜。   暴雨仍在下,电闪雷鸣不断,恍如末日已然到来。   跟别的修士因掐了避水的法诀,个个在狂风骤雨中依然姿态飒爽不同,宁琅不擅太过精细的术法,只任由滂沱大雨淋湿了全身。   额前鬓边的发贴在了脸上脖子上,雨水几乎把她整个人打湿。   宁琅没有在意,她的目光几分飘忽几分悠远,心神似在此地,又恍然回到了还算是远的从前。   回到了前世最终一战的战场。   记忆里的片段和眼前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无数妖兵魔军争先恐后地从一个个裂空之门涌出来,扒着黑色漩涡的边沿挤出来。   看数量,只觉是整个荒界倾巢而出。   一入人间,跟荒界相比丰盈得简直上头的灵气让他们精神大振,个个直接进入了亢奋狂暴状态。   不会说话的,朝天咆哮。会说话的,狂笑着说要徒手将人撕成碎条,杀光所有的人,把这个好地方占为己有。   宁琅闭了闭发着烫、又被雨水模糊了视界的眼。   只是闭了一下。   再睁开时,强横的力量突然毫无保留地从天而降,像是无数把大剪刀,将无力反抗的单莲绞成了只可被以血肉命名的东西,一下子哗哗摔到了地上,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单春棠没料到突然会这样。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是宁琅出的手,下意识地望向她,傻傻地问:“师姐……?”   宁琅平静地回了一句:“杀魔就是该这么杀的。”   便是这平淡冷静的神情,寻常无奇的话语,让单春棠猛地一颤,一股寒气一下子从脚底窜到了脑袋尖,整个人周身发凉。   又不知怎的,就感觉盘踞在心上的心魔顿时就消失了大半。   二人说话之际,为以最强的战力迎接或将带来覆灭的巨大灾难,隐门掌门用上了法诀扩音,宣告即将发生的事情,组织起被聚集在此地、纷纷赶往此地的隐门弟子。   “大规模的妖魔大军正在攻入兀臬山!!”   “大阵已开,众隐门弟子速至弘峰,共同御敌——!”   这种时候,落单必逃不过一个死字。   分布在兀臬山各地的隐门弟子听后纷纷用尽各种手段加速赶往弘峰,与生死竞速。   同一时间,布在无臬山的大阵在长老峰主的联手之下发挥效用,压制已入境的妖魔,为在外的弟子争取时间。   遥遥望见无数隐门修士往这边来,宁琅心叹,魔终究是不了解人的。   单莲处心积虑地把隐门中人聚在一起,想着一窝端,不放走任何一个,都是多此一举。要知有魔袭,便无一人会走,会逃。   隐门弟子,遇恶必杀,遇邪必除。   无臬山立于修界,却毗邻世俗界。只要还有一个隐门弟子活着,便绝不放任何一只妖魔逃出去危害世俗间的凡人。   正因此,无臬山大阵,主为困敌,次才是制敌。   这便是在修界中傲然屹立的名门正派——无臬山隐门。   看着越来越多的妖魔从异界侵入,单春棠急了:“师姐,怎么办?”   宁琅:“再等等。”   “等什么?”   “等等。”   问了比没问还要糟糕,单春棠心急如焚,但也只能焦急等待。   当无臬山大阵对妖魔的压制渐减,单春棠才终于等来了宁琅的一句:“竹藏,你看好了她,别让人乘虚而入。”   她让竹藏看好自己。   没弄明白师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又在做什么打算,当第一滴来自人类的鲜血即将洒落在这片土地时,单春棠看见宁琅周遭的势陡然变了。   她在宁琅身上感受到灵力正以惊人的量和速度流转,从她身上来,不知汇往何处,犹如大江大河的涛水翻涌,声势浩荡。   仅仅连在不经意间泄漏出去的力量,都足以掌控一定范围内的空间,使其脱离了天地的规律,让空间内的空气、雨水以规律的方向流动,从荒界溜进来的、正糟蹋土地上生灵的死气也如火遇了水,“滋啦”一声化作轻烟融入空气,随她控制。   神奇的异象看得单春棠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   没有等太久,更是不可思议、甚至称得上是直撼灵魂的一幕在她眼前上演。   只觉有一阵强风打在了脸上,没有停下,接着向远方滚滚而去。   便见以宁琅为中心,一股恢弘磅礴的正气、一阵气冲霄汉的力量在一息之间覆盖住了整座兀臬山。   发生在她身边小范围的异象也随之扩大至整座山的范围。   霎时间,仿佛时间被停住,雨水全部定格在了空中,似变得很慢很慢,又似纹丝不能动,每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   异象是小,真正予人以震撼的是在兀臬山境内造孽的无数妖魔。   没什么能力本事的魔直接被一瞬间就地扑杀,体格稍大一些的,勉强能找到一丁点残骸,体格小的,直接被粉碎成血雾,像是血球在半空爆炸,变成一滴滴鲜血,和雨水一同停在空中。   即使是最有本领的那一群魔,也被看不到的手掐住命脉,折磨得喘不过气来,恍然随时会被强制归于轮回。   不止是魔,妖也讨不了好。   几乎集结巫地大峡谷的千只大妖、还有巅峰时期妖王的妖气将他们打压得快要把脑袋埋进土地里了,根本直不起身子,更遑论为虎作伥。   而在举手抬足间抚平所有动乱,以压倒性的力量制裁侵入者的人,在无数惊愕目光下,神色平淡如故,不骄不躁,从容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当灵力卷起的劲风吹起她衣袖翻飞,哪怕她浑身湿透,也没有人认为她狼狈,只觉她仿佛是只活在传说里的存在。   正笼罩着兀臬山的,是宁琅的域。   在第四界的时候,经历她的天才好道侣无数次想把她撕成碎片的死亡教学下,第一个学会的域。   彼时,学成之前,他对她说:“要是成了,别说压制我了,就连绞杀万千大小的魔,只不过是抬手之间的事。”   “而这个域,将只有你会,唯独你方能用。”   他说,因为哪怕是他行走人间多年,放眼望去,也再也找不到比她灵力更刚正不阿的修士了。   亦没有第二个修士拥有这般容量的灵力,并掌控着连天地都难评品阶、与她同心同意的法宝仙器。   而等学成之后,亲眼见证自己的士兵被宁琅毁灭得一干二净,连渣滓都不剩下半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出这种事情为难自己的东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她:“起个名字?”   当时的宁琅想了会就摇头了,也顺带叫停了蹦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灵感的取名人吞魔。   “它不必有名字。”   “我学成它,不为让它名传千里,也不为自己声名大噪。”   “我只是不愿再看到你迫害人世间,不想再见到万千无辜弱小死不得其所,仅此而已。”   “我虽修的是通向至强的救世之道。”   “却也只想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人。” 第74章 八十 巨人   看到一团团血雾接连在兀臬山境内炸开, 像是世俗界的庆典里的烟花会一样,盛烈, 惊人,不知何时方会停歇,身处兀臬山的修士们的心头皆泛起难以言说的感受。   先是觉得震撼到了极点,后是觉得有股温暖的暖流由心里漫出来,渐渐勾起一种悲壮的泪感。   所有人皆知伫立在弘峰之上,看上去平平无常,却引发了逆天异象的女修曾经是隐门的弟子,后为了大魔头而被宗门驱逐,一直到了现在, 突然出现在隐门, 第二次地在足以带来覆灭的灾难中挺身而出。   想到这, 众修士一时无法去评价她。   她与魔为伍, 该是恶。   可若真是大罪大恶之人,绝不会在此时, 在此刻,俨然如一个巨人站了起来, 站在了最前、最危险的位置, 扛起了要倒下的天, 绞杀魔无数,救隐门于非难。   每个人的脸上俱是复杂神情。   便是在这时刻,伴随妖魔刺耳的惨叫声接连响起,浓郁的血腥味涌入空气, 惊雷暴雨不断的黑天渐渐色淡。   犹如被一只从下而上的手给强硬地拽扯出了缝隙,一线线天光从黑云之间投射下来,将光辉洒向人间, 象征着光明的到来,胜利将属于人类。   不少人感受到了希望和力量,抿起的嘴角不知不觉扯出了抹笑容。   可宁琅却不见喜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要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人不多。   听到的,皆冒出同一个反应:要来了?什么要来了?   很快就有了答案。   它出现在半空中,在绝对不可被忽视的地方。   那是一个面向大地、巨大的黑色涡轮,冷不丁地一现身,便将照耀大地的光明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挡在了后头,使天地一瞬回到了永夜,重归于黑暗。   宁琅的域能影响它,但不能完全阻止它。   只因裂空之门的另一头,有一只魔,他也使用了域,与她分庭抗礼,犹如一头凶兽似的,粗鲁地在兀臬山的上空撕咬了一口,蛮横地插足进在她掌控下的空间。   宁琅自知已是没法完全拦下对方。   看着半空死气流转、不知在下一秒便会“咕噜咕噜”往人间吐出些什么东西的黑色涡轮,宁琅对在旁的单春棠说:“春棠,飞花借来一用。”   被点名的单春棠和飞花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前者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突然就想到了许多年以前,宁琅曾经也说过相仿的话,当时她把飞花给了她,结果她接过之后就疯狂对着自己的手臂砍,逼着她心爱的飞花从一把美丽的细剑变成了大砍刀,差点就断了。   想到这里,单春棠决定假装自己已经聋了,什么都听不见。   宁琅:“快点。”   单春棠:“……”   然后用快出来的语气很艰难地说:“飞花它就剩下一半了。”   “所以要是没了,你还可以有另一半留着做个纪念。”   飞花:“!!!”   听听!这是人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飞花痛哭流涕:“不要啊!!棠棠千万不要把我交给她啊!!!”   单春棠闭了闭眼,承诺:“最后一次。”   又恳求:“拜托你了。”   飞花:“……”   飞花:“可恶!假如你不是对棠棠有恩,我是怎么都不会妥协的!”   于是只剩下半截的神兵易了手,到了宁琅手里。   宁琅握住轻轻颤抖的剑柄后,将灵力一股脑地灌注进去。   不多时,飞花的断口竟是有莹白色的光芒泛起,凝成了实,又跟着延伸出去,拟出锋利的尖,被宁琅凭一己之力做成了灵剑。   这看起来很神奇,却不是太难的事,也非技术活,只要修士的灵力给得够多,灵气够浓够纯,就可。   但要不是灵力多得可以尽情任性,是没个正常修士会这么做的,也做不到。   飞花:“别、别再来了!!我要爆了!!!”   假如宁琅能听得见它的话,一定会对它说:那就换个地方爆。   是的,飞花马上要换地方了。   当灵剑化成,宁琅突然举起飞花,作投掷状,双眼则直直望向半空的异界门,神情肃穆而专注。   宁琅:“去吧。我用枪的准头不够,得靠你了。”   飞花:“???”   它不是一把细剑吗?怎么突然就成枪了??   宁琅的动作极快,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下一秒,连给剑和它的主人尖叫的时间都没有,便狠狠一用力,当断则断地送了飞花上黑天,那劲儿头似要一去不复返。   飞花:“啊啊啊啊啊啊啊!”   单春棠也:“啊啊啊啊啊啊啊!”   忍不住泪眼汪汪地问宁琅:“它会回来的对吧?”   宁琅随口回了一句“会的。”,目光倒一直在飞花上头,看它的去向。   老实说,她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只是给了飞花力量,剩下大半都得靠它自己。   事实证明,飞花还是相当靠谱的。   那个不太靠谱的女修把它丢出去之后,它真的就靠着自己的根性,完成了标枪的使命。   于是当映入所有人眼中的,便是一道莹白流光逆天而上,速如迅雷,穿破半空若聚若离的污浊瘴气,犹如神之枪般地正中黑色涡轮。   见此一幕,众人不由屏住呼吸。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样。   时间、眼前的画面皆变得很慢很慢,近乎停了下来一样。   便在这时——   “轰隆——!!”   爆炸时的巨大惊响震动了每一个人。   哪怕此时没有抬头,耀眼的纯白辉芒也顺着他们的余光钻进他们的视界中,亮得刺眼。   昂首,只见不仅黑色涡轮被引爆灵力时的威力炸得四分五裂,就连半边天也被炸得稀碎,厚重的云层变得斑驳疏落,一瞬重回白昼。   没有人想到,普遍被认为攻击单一的体修还能这么玩,宁琅此举把所有人都震惊得不行。   除了一个人。   单春棠:“啊啊啊啊!我的飞花!”   宁琅:“还在,掉到慧峰了,完事了我去捡回来。”   单春棠大喜:“真的吗?!!”   宁琅没应。   或者说,是没功夫应了。   黑色涡轮被炸得稀巴烂,不等同于彻底消失,就在宁琅说话的功夫,其中一个裂成西瓜大小的黑洞突然有了动静——先是冒出了半个脑袋,然后像是在钻洞一样,一个男人从另一边爬了过来。   男人的样貌生的极为俊美,一双桃花眼带了几丝妖媚之气,顾盼之间眼波流转,肤如凝脂,仿佛弹指可破,比大多数女人还要美上几分,可又不显女气,只觉雌雄莫辨,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但对于宁琅而言,天下最好看的人是东朔,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所以,这个美人中的美人,跟宁琅心目中仙气飘飘的第一一比,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   “骚”   如果再多上几个字:   “骚得俗不可耐”   眼下,这个被宁琅评价为骚得俗不可耐的男人和她也有的一拼。   她是用灵力化剑,灵力跟不要钱似的,但起码能发挥大作用。他则更绝一点,竟是化魔息为云,从荒界那头稍嫌狼狈地爬过来之后,就踩在了魔息化成的黑云上,高高在上的样子,还悠哉悠哉地拨弄了一下发丝,又是抚平了衣服褶皱,后才用正眼看了如临大敌的人间修士。   准确来说,是只看到了宁琅。   在无臬山的修士有那么那么多,他却在千百人中一眼捕捉到了宁琅的身影,然后就看不到其他人了——其他人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露出了一个在宁琅看来骚里骚气的笑。   “这么久没见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暴力啊。”一顿,朱唇再启,字音轻轻地吐了出来,明明没用什么暧昧的字眼,却无端有几分勾人,“暴力无情女。”   要是个自制力差一点的人,只怕此时已是不能自持了。   但在宁琅眼里,是坨狗屎的人不管怎么样都是坨狗屎。   压根就没应他的打算,直接召来飞剑,冲着男人御剑直去。   之前提过,不久前还是个用剑白痴的宁琅眼下的飞剑水平已入臻境。   驾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就直接冲上了云霄,非常稳当,仿佛空中于她而言与陆地无差,等靠近黑云上的男人后,居然纵身一跃,灵气裹拳,强劲的力量卷起了气流,震没了低空的碎云,夹杂雷霆之势,朝男人直去。   男人不慌不忙地说:“一见面就喂我吃拳头。”   又衔接上了一声轻叹:“也不和我叙叙旧。”   话到中间,攻击已至,却见男人食指轻轻一点,正好点到了宁琅的拳面上,胶着了一息有余。   外人虽不知确切发生了什么,但当两股力量相撞,泻出去的余劲都能掀起风暴,便知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是不容外人插手的巅峰对决。   两人是在男人的说话中间交上手的,等话音完全落下,第一回 合已结束。   而结果是:黑云一瞬涣散,未退;宁琅凌空后撤,稳稳地降在了飞剑之上,与男人隔了数丈之距,和他对视。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写满了轻蔑。   “再来一世,你也不过如此。”   宁琅觉得他这话说得着实挺不要脸的。   要不是她还算了解他,只怕真要以为自己是个垃圾,真不如他,不敌他。   宁琅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换在平常便算了,眼下正有无数人看着,事关己方士气,便不打算忍气吞声了。   于是笑笑,说:“比起你的脑袋,还是你的骨头响起来更脆。”   她微昂下颚,目光略垂,俯视天下苍生貌,拉长放慢的语气听起来游刃有余,尽显修士中大能风范。   “让我猜猜看,断了多少?”   “只怕是整个手掌的骨头全碎干净了吧?” 第75章 八一 突破   宁琅还是小瞧了自己。   她没办法从男人的反应拿捏出他的伤情, 只道是断了手掌的骨头,殊不知不光是手掌, 他整条手臂的骨头该碎的碎,该裂的裂。   又痛又气得人在心里大骂:该死的暴力无情女!!   但哪怕男人不开口,不说话,不以为意的样子仿佛除了他在场的全是垃圾,宁琅大概也能猜到他正在心里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   会用“暴力无情女”来称呼她的人,全天下就一个而已。   就只有魔尊。   宁琅的前世,自曝了元神也要和他同归于尽的魔尊。   他是真正的魔,标准意义上的魔。   他阴险狡诈,极富心机, 又冷酷无情, 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可以利用, 什么负面的形容词用在他身上都不算亏。   在那些低级魔的眼里, 他大概就是魔中的完美典范,是值得每个魔学习的对象。   魔杀人害人兴许不需要理由, 但每个魔变成如今的样子,都必定有至少一个的原因。   宁琅对他的事情知道一些。   知道他叫青泠, 是人族和妖族的混血。   半妖本来就不好混了, 他还是碧血妖的后裔。   这类妖, 他的血便是宝贝,对修士、妖魔的修为皆大有所益,与拥有此血脉之人同修得益更大。而悲剧,便是这么发生的。   他的母亲被自诩善人的名门正派圈禁了, 跟一男修交合后,有了他。母子二人一直被当作取血的机器,不光是他母亲, 他自己也被迫与急功近利而走上了歪门邪道的女修发生关系。   再之后的事情……能引人入魔的不过都是这些那些。   得知他的身世后,宁琅也觉得有些人确实是该杀的。   可魔是分不清谁该杀的,烦了,不喜欢了,那就一窝端。   宁琅很清楚。   尽管一直以来青泠都没有现身,可自她重生以来遭遇的一桩桩事,没有一件和他脱得了干系。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为天道做事,千方百计地要杀东朔,但想太多皆无意义。   既然他出现在了这里,站在了她的跟前,正入侵人间,要杀东朔,他便是她不死不休的敌人。   动手之前,心头到底被些困惑缠住,宁琅最后问了一句:“你才是真正的魔城之主?”   青泠勾了勾嘴角。明明是动人心魄的笑,宁琅却只从中看到了肃杀与血腥。   他说:“本来不是的。”   宁琅听明白了。   知道他是把曾经她在魔城见到的那只魔给杀了,然后换了自己坐那个位置。   抿了抿嘴,宁琅感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突然觉得其它疑问也没有解开的必要了。   扫过一眼地面正领着众隐门弟子,大喊着“隐门弟子随我杀敌——!!!!”去剿除勉强在域中幸存的重明天等一众长辈们,宁琅放下了牵挂,一心一意地对上了青泠。   强强对决的战斗再度拉开序幕。   ……   宁琅全心都在搞死对方上面,青泠却三心二意的样子,吃了不少伤害也不认真御敌,还一直在逼逼。   青泠:“别急着开打啊,我还想跟你多分享一下我的上位史呢。”   宁琅用金刚石一样的拳头应了他。   青泠“咯咯”笑了起来,不肯收声,接着说:“魔城里的魔主不是我的杀的。”   他用讲故事的口吻倾情讲述了起来:“那魔主有一个爱人,他的爱人是个人族的女修。那女修许多年前就死了,后来不知怎么就活了。活了之后,她开心了一阵,可后来,知道爱人已经成了魔,还害了不少人,便变得恨他恨得要杀了他。无奈之下,魔主把她囚禁了起来,就当观赏用的金丝雀那么养着。”   “你猜后来怎么着?”   宁琅像是失声了一样,不光哑,还聋,却都只是她不露声色。   实际上,当青泠问句脱口,她的注意力跟着他提起来的尾音被牵动了一下。   “那人族女修向天祈祷,说只要能赐予她力量,让她杀死魔主,她什么都愿意做。”   “那可不正好?给力量?我最擅长的呀。”   “人族女修拿着我给她的力量,痛痛快快地杀死了魔主。我替那魔主感到不值,就帮他杀死了女修,让他们去黄泉路上也能继续相爱相杀个痛快。”   到了最后,青泠啧啧摇头,数落宁琅:“人家这才是女中豪杰,修士中的典范啊。你应该好好学学人家。”   宁琅:“滚。”   伴随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她的腿。   别的女修哪怕在打架的时候都要讲究一个诗情画意,宁琅则是怎么能搞死人怎么来,用头槌能捶死人就用头,用脚能踢死人就用脚。于是此时长腿从天而降,竟是像一把大砍刀,要把貌美的小白脸劈成一团揉起来的草纸。   这一脚确实很凶很了。   青泠不得不闭了一会的嘴,狼狈逃开。   他再怎么躲怎么避都好,他口中的暴力无情女始终会追上来,像是杀疯了一样,将暴力二字贯彻到底。   她的拳头擦着他的耳边过,灵风直接削没了他一截头发,连着皮肤也像是被粗砺石头狠狠摩擦过后的通红一片。   便是在这两人最近的距离时,青泠接上了之前的话,对宁琅轻语一句。   “总有一天,你也会杀了他。”   “不会。”   宁琅答得斩钉截铁。   青泠依然笃定无比:“你会的。”   “你一定会杀了他。”   比起预言,青泠的语气更像是陈述着必定出现且不可被推翻的事实。   并且将在不久之后发生。   犹如逃不开避不过的恐怖诅咒。   宁琅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当看见一道突然出现在战场的身影,她认为青泠说了那么长的一段故事全是为了拖时间。   她看到了她的姐们儿。   那个傻兮兮抠掉了一颗眼珠子给她的妖王姐们儿。   看到她空降无臬山,像是失控了、疯了一样横冲直撞,遇人杀人,见魔杀魔,百目通红,深深陷入狂暴状态不可自拔。   偏偏宁琅的域没办法对妖进行绝对的压制,尤其对方的品阶已达妖王,只能由得她在山里胡来。   宁琅知道妖王的失控肯定又是青泠从中作梗,不由凉凉地斜了他一眼,光杀气都能把他大卸八块。   青泠不慌不忙,语重心长兼无辜地笑道:“这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下场。”   “我的心头血是那么好拿的吗?”   “她是自作自受——”在宁琅冷冷地注视下,他慢悠悠地做出嘴形,很讨打地说出二字:“活该。”   妖王出现后,青泠无心恋战。   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赶去做,他彻底改攻作守,忙着和宁琅拉开距离,离此地远去。   青泠:“你慢慢跟她玩,我先去办会正事。”   宁琅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幸亏有人看出她的难处,对她高喊:“这妖王就交给我们来对付——!”   宁琅斟酌一下,最终颔首应了,追随青泠而去。   ……   追着追着,宁琅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她压根猜不到青泠想要去做什么,再多走几步,只怕是要出无臬山地界了。   她眉心簇起,越想越觉狐疑,右眼皮子还冷不丁地跳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冒出来时,立刻就停下了步伐。   不料,她一停,一直在前头跑的那只魔也跟着停了。   不好的预感瞬间变成强烈的不详、不安。   宁琅:“你究竟要办什么正事?”   青泠笑而不语。   这光笑不说话比说了话还吓人。   也让宁琅顿时暗叫了声糟,心道自己中计了。   她本以为妖王姐们儿是套,没想到居然是套中套,真正的套是他,他是为了把她引开,才故弄玄虚搞了这么一遭。   果不其然!   宁琅才刚转身,青泠携了深长笑意的声音就从后头飘了过来。   “我要办的正事……就是引开你啊。”   话还没说全,便见人已经闪现到了宁琅的正前方!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有余!   看那阵仗,仿佛只要有他在,宁琅就不要妄想能摆脱他,赶回一开始的地方。   青泠所做为何,当遥遥望见弘峰上空的动静,宁琅一下子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黑云散尽的晴空里陡然聚了不少彩云,朵朵彩云仙气飘飘,似从更高的天上而来。   云朵之间隐约可见不少神仙的身影,一眼看去只觉眩目至极,庄严神圣,不可逼视,心中生出膜拜之感,要立刻垂目低头,才不显冒犯。   大多修士皆是这种感觉。   但宁琅显然不在此行之内。   她不光生不出任何憧憬向往之情,反而目眦欲裂,浑身因愤怒而在微颤,额角、攥紧的拳头都有暴起的血管凸了出来,她恨得咬牙切齿,竟还有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   要是她猜的没错……   那群高高在上的神仙突然屈尊降临此地,全都是为了……   宁琅不敢再想下去。   能在一贯云淡风轻、哪怕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宁琅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青泠大饱眼福,只道真是值了。   但他很贪心,还想看更多,因而火上浇油:“你哪怕有神通本事,都赶不过去了。”   能和东朔有关的事情,便没有不成的道理。   宁琅果真更气急:“滚开!!!”   伴之而来的是烧得更加汹涌的怒火,紊乱却更具杀伤力的灵力如同海啸一样要淹没了不识好歹的男人。   这暴力无情女!   青泠憋下一口翻涌上来的气血,神色自若地笑了笑,一边想方设法地阻拦宁琅,一边继续刺激她:“滚是不可能滚的。要不你试试再自爆一回元神,看看能不能把我,”指了指自己后,他又指了指天上,“还有那群神仙给炸死,来救你的好道侣?”   “你也不用觉得难受,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本来当初顺利把镇魔钉打入他的血脉时,便该有这一遭,要不是他神通广大,也不知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瞒着天道的眼,一直藏到现在,否则也不会拖到此刻才来。”   “你们逍遥了这么久,过了一段神仙日子,也该够了。”   宁琅压根听不进他在说什么。   她的全副心神都飞到了弘峰那头,身体却被留在老远的地方,没法往目光所至之处前进半步。   她意识到是青泠藏了拙,让她卸下了警惕。   也意识到,一件更恐怖骇人的事实。   ——她赶不过去。   也可能……赶不上。   至于赶不上什么,光是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问题,宁琅只觉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地窒息。   宁琅倏地停了下来,嗓子如被火熏哑了一样,问青泠:“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希望能找到办法,让他放她过去。   哪怕是跪下来去求,也可以。   青泠笑着答:“当然是为了复仇啊。”   满脸笑意之下,他的眼神里似燃起了幽幽的冥火,阴冷无比。   “我多无辜啊。明明决定自爆元神的人是你,他却觉得是我害了你,从第二世开始,就拼命地、用各种你想也想不到的手段来折磨我。”   “如今我只不过要让他一死,已经算是非常便宜他了。”   听完这番话,宁琅心知,无论如何,他都定是不肯放她过去了。   当心里的侥幸全部死光了,宁琅整个人变得更坚硬起来。   她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帮她、帮他。   这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不盼着东朔的消亡。   这全天下,想让他活下去的,唯她一个人矣。   她只能靠自己。   像是烧得滚烫的铁放进了冰水里,她炸了一样的脑袋陡然冷却,使她冷静了下来。   看着眼前的青泠,回想起他一路的阴谋诡计,她有了一些想法。   她问自己,为了东朔,她能舍弃什么?   而答案是:除了这条命,她没有不能放弃的东西。   因为她答应了他,不会死。   所以,只要控制到不死,便可以了。   想到这里,宁琅有了行动。   她在青泠“哦哦连你这个老村姑也终于开始打扮了啊”的话声中,珍而重之地取下一直戴在头上的发钗,放进了芥子袋里,随手取出一根粗糙的发带,把散落的头发绑在脑后,少了几分女人的优雅,看上去更是干练冷漠。   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似的。   她整个人的气质有了巨变。   形如一颗从火炮里射出去的火药,她只知道往前冲,燃烧她自己,炸毁掉路径上的所有敌人。   不需要考虑代价,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她可以拼上一切。   除了命。   霎时间,宁琅似进入了某种高绝的状态,她变得极度集中,神识不顾后果地全部放到了外边去,随即,不光青泠的一举一动,不止是连周遭仔细到一颗石子一个甲虫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觉得自己甚至能预测到所有存在的轨迹——未来的移动轨迹。   人的脑海无法承受海量的信息,于是宁琅便不想,放空了大脑,什么都不考虑,不思考,将一切交由身体,从心行事。   而她的心上只挂了一件事。   ——破除路径上的一切障碍,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东朔的身边,把那些要欺负他的人全部干趴在地上。   哪怕是天上的神仙,她也要把他们一个个从云层上拽下来,踩着他们的脑袋,捻进人间的泥土里。   似整个人融进了风里,宁琅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   明明她一直在青泠的视界中,后者却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对她行踪的掌控。   从她近身、出拳、命中他的脑袋,花的时间在一息半左右,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速度是望尘莫及的,但他不是普通人,中间他有很多个机会可以察觉到意识到,给出反应,甚至回击。   可他没有。   因为他做不到。   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充满了无数个可能性,她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给他造成任何攻击。   不可预测。   不可捉摸。   不可窥探。   像是把控着无尽可能的隐秘法则。   也像是至高无上的、无所不能的、最强的神。   不得不说,起码在这一刻,一直嬉皮笑脸、觉得事情都在按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的青泠,乍然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恐惧的来源,不是头骨碎裂的声音,也非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而是他不自量力,居然胆敢挑战这样的存在。   此时的宁琅并不知道青泠心中所想。   她能看到他的嘴巴一直在动,但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而他的嘴巴终于停歇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又惊又惧的神情,像是见了鬼,又像是在仰望着某座高耸入云直插天际的山。   不过他是如何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攻势下,她依然完好无损不止,还终于穿破了他的阻碍,能向弘峰直冲而去。   从无臬山边缘去到弘峰的这一段路,是宁琅的生平最快。   她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达到这种速度。   却依然不满足于此。   只想着快一点。   再快一点。   不行。   还不够快。   会赶不上的。   更快一点吧!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   修界常说,修士在生死之间更容易寻求境界的突破,宁琅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经常去危境中涉险。   这句话是对的,又好像不是全对。   为了活下去,能不死在险境里,每经历一次磨难,她的修为相对平常就能提高好一大截。   但眼下,她不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   她是迫切地希望另一个人能活下去。   驱使她突破的,是他,也不光全是他。   是绝望。   是不甘。   是不愿屈服于命运。   是不想对把自己按在地上搓磨的世界认输。   而这一切的一切,成就了更好的自己。   这一瞬间,连宁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隐约察觉到自己突破了极限,甚至是突破了人类的极限,修为也一霎冲上了封神之前最后的枢奥境。   这些她都不在乎。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终于回来了,站在了弘峰的至高处,以人类之躯体,一己之力,迎上了仙云上的神仙。   宁琅泪流满面。   太好了。   她赶上了。 第76章 八二 ——全文完——   宁琅赶上了。   赶在弘峰最后一片土地被轰成渣之前。   放眼望去, 弘峰已再算不得上是郁郁葱葱的山峰了。   唯独弘峰山顶上属于峰主颜翩翩的屋子还伫在那儿,其它所有的地方皆成了废墟一片, 像是被巨人用脚狠狠践踏了番,看不出来半点原来的样貌。   从头到尾,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走完。   无臬山的众修士无不目瞪口呆。   最初的时候,当见着天上忽而泛起万丈霞光,成群彩云集聚,便知是来了不少“大人物”,下意识就认为这些神龙不见首尾的神仙是来助人间度过一劫的,皆心怀感恩之情,俱是振奋。   可等了会, 只道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们放着散布在兀臬山各处, 甚至打着要偷偷溜入世俗界主意的妖魔不理, 就跟弘峰卯上了。   各路术法神通齐齐亮相, 就跟一眨眼的功夫突然降下瓢泼大雨一样,全部往弘峰那里去。   那阵仗似要一瞬把整座山峰轰成土渣。   山中灵如何能和天上神相对?   不多时, 全非的面目便是终局。   当所有人认为那唯一一处完好的土地也将要片瓦不存之时,那道身影出现在天地之间。   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便见她突然出现在了那里。   她站在了弘峰的最高处, 高处的寒风吹乱了她的发梢, 吹得她天青色的衣袂翻飞,漫天霞光为她出尘身姿作衬。   她抬手之间挡下雷霆万钧。   那无惧无畏、半寸不让半步不退的姿态恍然在说,哪怕是天上的神仙,即使整个神界倾巢而出, 也容不得他们在人间肆意妄为。   她总是能刷新人们对她的认知、印象。   不止一次地把人震撼得心脏“咚咚咚咚”跳得凶猛,像是被捏住鼻子灌下了碗滚烫鸡血,整个人如被点燃了似的, 每一处皆在烧,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在沸腾,生出一种拼劲,一种向往。   修士再强,也终究是人。   既是人,便无法与脱离肉骨凡胎的神仙为敌。   哪怕仅是想一想,都觉得是异想天开,是不尊不敬。   但那个人,她站在天与地的中间,以凡人之身,迎上天上的仙女神君,面对如山倒来的威压,站得笔挺,似整片天压下来,都压不弯她腰脊半分。   刹那间,所有人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五个字。   “当世第一人”   许多人动容,也被这种精神而感动。   被气氛影响了,在激昂情绪的带动下,有人向弘峰迈出了一步。   一步之后,是义无反顾地御剑直去之势。   察觉到他异动,他的同门愣了愣,站在原地,朝着他的背影大声问:“你干什么去?!”   风中飘回一句:“峰主还在山顶,她待我有恩。方才我已做了回忘恩负义的胆小鬼,现在好不容易幡然醒悟,又有人给了我勇气,我怎么还能留在这里?”   不止是他一个。   曾受弘峰峰主颜翩翩涌泉之恩的修士纷纷站了出来,用各自的办法,向弘峰峰顶赶去。   “我到不了她那种高度。但就算如此,也有我能做到的事。”   “算我一个。”   “我也去。”   “没有峰主,我的这条命早就没了。她遭受生命之险,我却袖手旁观,实在没脸活下去。”   宁琅曾说,医修能救人,也救不了人。   因为有些魔能在一息之间杀千万凡人,哪怕是最厉害的医修,也救不了那些人。   医修确实救不了。   但这些曾经被医修救下的年轻修士们也许能。   他们如今未必能做到那个地步,但至少,或能救她。   ……   哪怕弘峰上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从天而降的攻势不改,仿佛只要能杀死大魔头,他们不管会付出如何代价。   众修士随宁琅抵挡一会,感受到攻势比一开始的暴雨还要猛烈,纷纷感觉这将会是个只通向悲剧的单程路。   不过那又如何?   医修师姐对他们的恩情,哪怕此时赔上整条命也是值得的。要是没有做好觉悟,他们也不会一股脑地冲到这里来了。   他们的觉悟让宁琅不由侧目。   想了想,她问:“你们可能替我撑个小半柱香时间?”   被动挨打不是宁琅的作风。   且要想逆转局势,必须要主动出击。   闻言,所有人眼神一亮,知她有所打算,立马接住了希望的火苗。   “当然!吾辈再无能,支撑个一时半会也不成问题,你想做什么尽管去!”   于是宁琅便去了。   仅仅是在下一秒,原地就没了人影,抬头望去,连眼睛都跟不上她的动作。只有一直仰首望天的人才看到了她像是一根射向天的离弦之箭,猛地就窜了上去。   是了。   她要去和那些神仙一战。   换在平时,说区区人类要和神仙斗上一斗,只要是听者都会觉得可笑。   可眼下,宁琅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和那些在无数人眼中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神仙打上一架,也未尝不可。   要是她愿意,她也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也说不定。   如果不是她压着,只怕要引来雷劫异象。   这种一只脚迈入神门的体验,宁琅已是第二次经历了。   前世是在看到东朔被魔尊所伤,在她自爆元神之前,刚看到了雷云聚集,就两眼抹了黑。   现在是莫名就进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境界,让她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恍然已至世间最强,哪怕是一朝封神,亦非笑谈。   但她不能。   凭她对天道那狗东西的了解,要真招来雷云,只怕是要想方设法地劈死东朔。   思绪不过须臾之间,等宁琅回过神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抓到了什么东西。   她抓到了一个脚踝。   一位男仙君的脚踝。   宁琅几乎就靠这吊在彩云上。   她昂首,看到男仙君瞳孔震颤,在地震一样,看她的眼神恍如在看一只怪物。   宁琅在第四界的时候见过很多回神仙。   眼前的男仙君也是眼熟,依稀记得他造访荒界业狱多次,每次来都能把东朔折腾得要死,手便不知不觉地更用上了力,一用力,“咔啦咔啦”的清脆响动不出意外地响起了。   男仙君惊惧的表情更重,不光如此,眼睛鼻子还因疼痛而全部挤在了一块,半点没有了仙气飘飘超绝尘寰的风采。   宁琅扯了扯嘴角,笑了。   这些神啊仙啊,都是从人间飞升上去的,本质上都是个人,而且还不全是凭实力靠修为飞升,个别还是因机缘巧合,所以根本不用把他们想得太厉害、太无敌。   她比起他们,半点不差。   即使差了,也是靠根性能弥补上的。   当初东朔能凭一己之力把整个神界搅得天翻地覆,既然他行,那她未尝就不行了。   想到这儿,宁琅身体里的那股劲儿更盛更猛,下起手来也是更狠绝,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她没吭声,因为说话太费时间。   可从她嘴角扯出的微笑里,男仙君解读出了一句话。   “妈的全给我滚下来!”   刚解读完,他突然就失重了,脚踩不到底,身体是真正意义上地在空中飞。   从第三视角看去,便见宁琅真就拽着男仙君的一条腿,直接把他从彩云上拽了下来,接着动作不停,直接向下甩到了弘峰的土渣堆里,掀起粉尘飞扬,那一声“轰隆”的声响也是没有掺杂半点水分。   宁琅不可能收拾这么一个就满足了。   她抓紧了时间,趁着那些俊美漂亮的男仙女仙被她的“大逆不道之举”震慑之际,争取多搞下来几个。   反正他们一窝蜂全凑在这里,跟死靶子也差不了多少,不需要她费心思去找,正好。   于是,又是“轰隆”了好几声才止住。   把所有人、包括在场的妖魔全部看得停下了动作、暂时休战,还生生失去了言语能力。   这……   真就……   实在是……   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通,才在脑海里找到了两个字。   “生猛”   不料,这还只是个开始,等隐隐约约看到宁琅坐到神仙的身上,一拳一拳地往他们——此处的“他们”包括并不仅限于女仙,往他们的脸上砸的时候,脑海里又多了三个字。   “无敌了”   ……   宁琅这番举动不光震慑了彩云之下的人,彩云之上的神仙们也别她惊得不轻。   当即有仙官请命:“神君,该如何办?”   那神君倒是很淡定的样子,嘴角还噙了温润的笑:“让那些下位的小仙在此役中涨涨教训吧。愿等他们回到神界后能一改好吃懒做的作风。”   神官虽是应了,脸上还是挂满了担忧。   神君依然不急不忙,金色的眼瞳漫不经心扫过弘峰的峰顶,他说:“等一等吧。算算,也差不多该到那个时候了。”   ……   宁琅不知道他们的对话,也没办法提前预料到所谓的“那个时候”的到来。   她只知道自己得守住弘峰,守住那间屋子,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们。   只要坚持到镇魔钉全部拔除就可以了。   可让宁琅没有想到的是,正正是在九根镇魔钉全部脱离东朔的血脉,神君口中的“那个时候”,如约而至。   第九根镇魔钉脱离骨血之时,宁琅还是在打架。   察觉到弘峰之顶,由医修师姐设下的屏障被撤,她顿时喜上眉梢,心道一切终于结束了。   那欢喜的情绪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   当不顾一切地往回赶,却看到受了伤的医修师姐、正护着她的小师叔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交战的时候,她突然开始胆战心惊,脸色一片灰白,像是死掉了一样。   怎么回事?   东朔呢?   镇魔钉不该是拔除了吗?   那个怪物……是什么?   恐慌的情绪形如潮水淹没了她。   宁琅的这种时候是她的敌人最欢快的时候。   消失了好一会的青泠突然像是幽灵一样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了出来,还凑到了宁琅的耳边,阴阳怪气地对她悄声耳语。   青泠:“是他喔。”   宁琅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敢确信:“你说……是谁?”   青泠的声音如是亡灵的低语,一股寒气“蹭”的一下就占据了身体的每个角落,冷得发抖。   “那个怪物就是你的心上人,你的好道侣,那个整天被你“阿朔阿朔”挂在嘴边的男人。”说到这里,他古怪一笑,眼里有淡淡讥诮,“怎么?如今不过是换了个面貌,你就认不出他了吗?”   那怪物身量八尺,有人形,却没有脸,也没有五官,手臂长得能拖在地上,佝偻着腰,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人气,只是一团魔息的结合体。   走到哪里,哪里的生息便灭掉一片,哪怕是死物,也会被泯灭成烟灰。   若说这样的存在是东朔,宁琅是怎么都不肯信的。   可她又不能不信。   因为从颜翩翩的屋子里没有走出第四个人,因为疯子小师叔气得对她喊:“真是草了蛋了你快管管你男人啊!”   青泠用最后一击将她打入地狱。   “那镇魔钉早早就被动了手脚。任他神通广大,这一回被你分了心,竟是也没察觉出问题。要换了前几世,这钉子近了他三丈之内就得被磨成铁粉。如今能好端端地扎进他的血脉里,又被拔/出来,想来全是托了你的福才是。”   宁琅整个人是懵的。   青泠的每一个字眼她都清清楚楚听进了耳里,可脑子却没能理解出他话里的意思,像是宕了机,坏掉了,无法将语言转换成能理解的意思。   恍恍惚惚中,她只听懂了两件事。   那个怪物是东朔。   东朔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   青泠:“你说他还能不能认出你?”   他马上下了注:“我猜不能。”   宁琅也是猜不能的。   如果他真的能认出自己,那该是立刻奔到她跟前,跟她说话,问她怎么样了,好不好,有没有受伤,谁欺负她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了疯地攻击视界中的所有存在,势要将世间一切化作灰飞烟灭。   宁琅朝他走去。   她的心、她的道让她这一刻只能朝他走去。   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这一路,宁琅一直在想,东朔之所以一直拖着不肯拔钉治伤,是不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了会有现在的事情发生。   如果是的话,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因为是她一直逼着他们走上绝路。   而当宁琅朝着那个长的是怪物模样,实力更称得上是怪物中的怪物的东西走去之时,兀臬山平静了。   天上的神仙没有再出手干预,地上的人们没有再动刀动枪,全部看着这一幕,等着看之后会如何发展。   宁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以疑惑的语气问他:“东朔?”   太残酷的事实摆在跟前,人总是习惯要逃避。   可没有回应。   跟青泠说的一样,他已经认不出她了。   恍然一朝回到了第四界的时候,一打照面,便是对她要打要杀。   却也不像是在第四界,毕竟那个时候,无论东朔的攻势有多么狠,到真能要她的性命的时候,都会急急刹住。如今不同,宁琅可以感觉的到,要是他能杀她,便会真的杀了。   宁琅一边同他交手,吸引他的注意,不让他去祸害别人,一边哭着笑了。   所有的无奈和痛苦,全部深藏在了这笑之中。   她抹掉一把眼泪,臭骂:“妈的,这狗逼天道。”   她都无数次警告它了,拜托它了,求求它干点人事,别再搞出逼着相爱的人互相残杀的戏码,它倒好,半个字不听,把东朔逼成了这副模样,也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悲痛的时候总有青泠出现。   他又窜到了宁琅的身边,嬉皮笑脸地问她:“要不要请天上的替你动手?”   宁琅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听完了他要放什么屁之后,直接腿一抬,一踹,把人踹出百丈之远,接连撞塌了三棵树才停了下来。停下后,直接昏死了过去,要不是身体的本能还在,凭着最后的本能逃离了原地,消失不见了,只怕是要直接死在了这里。   青泠如何,宁琅并不在意。   也没有功夫去在意了。   她知道,快要拖不下去了。   再拖下去的话,就真的晚了。   不是不想找办法挽回的,也想着兴许再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东朔便会恢复理智也说不定,他们可以一起逃离这里,去过曾经描绘过的,那么好的日子。   可那些侥幸在他的手将她腹部贯穿的瞬间全部消失了,她幡然醒悟,知道所有的妄想都是痴人说梦,是她单纯得可笑。   她还是晚了一步。   要是这一天能晚一点再到,要是她再努力一点,变得更强一点,她就能无视所有人,甚至无视掉变成怪物后的东朔本身的意愿,带着他离开这里,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等着他变好,变回他该有的模样。   可人世间便是这样。   这样的不讲理,不留情面,不会等任何人。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宁琅的左手被他直接往后拗断,痛得她闷哼一声。   她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再等下去,先死的人只会是她。   而她死了,天下间唯一想救他的人便不复存在了,为了杀死他,不知会折多少人,那些本来有亲人爱人的人或许也会像是这样,被迫天人永隔,平白多了无数桩人间悲剧。   只能由她来动手。   只能是她。   宁琅觉得很讽刺。   她明明无数次地跟天道说,她没办法动手,杀不了他,她记得那时候的自己说得是多么言之凿凿。事到如今,却还是被逼得走到了这一步,别无选择。   动手的一刻,宁琅突然想不起自己最后见到东朔是在什么时候,记不起他和她当时是什么样,有没有说话,是什么表情,在想什么。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蓦然出她和他初见时的场景。   那年寒冬有雪。   那日的风稍大,雪更大,天地间尽是雪白。   面容清隽少年举着把木伞走到她的跟前,他眼眸清亮,嘴边是温温柔柔的笑,彬彬有礼地问她:“在下名为东朔,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宁琅还没吭声,就见人咳起嗽来,还当着她的面吐了口血。   那日他咳到雪地里的血,跟现在喷洒在地面的,是同一个颜色。   世间不会再有人叫她阿宁了。   哪怕有,只怕也不再是他了。   宁琅重重叹了一声。   但真到了这一刻,她反而突然看通看透,变得洒脱了。   她泪中带笑。   气若游丝。   “看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但你努力过了,我也努力过了。”   “所以没什么后悔遗憾了……是不是?”   虽然他依然是那八尺怪物的模样,宁琅还是不由抱住了他,同他做了最后的道别。   她本想再说上些什么,可还未开口,翻涌的气血全部涌上喉间,于是便闭上了嘴,生生地咽了回去,只留了微笑给他。   如果东朔还有一丝神魂残存,能看到她这么笑的话,他肯定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因为他是东朔,所以他一定会懂的。   而在东朔先一步离开这个世界,化作烟灰消亡以前,他的脑袋垂到了宁琅的肩膀上,声音很小很小,又哑,甚至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他低喃:“……剑。”   “记得……去,找。”   *   最终之战的那一日,被东朔伤得那么重,又亲手杀了最爱的心上人,宁琅本来就存了死志,也不想挣扎了,想着跟他一起去了算了,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碰见,一起投胎,来世再逢。   要是投不了胎,两人一起去地狱里呆一阵也是很好的。   但是,就是在东朔完了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后,宁琅一瞬死志全无,猛地提起对生的渴望,想要活下去。   说真的,要是今生能再遇,谁会想着来生呢?   东朔说了“剑”。   他们两个都是不常用剑的人,剑对他们的作用不过是代步工具,前世今生也没有什么特别有关于剑的回忆和事件。   所以提及“剑”,宁琅第一个想到的是那把断剑飞花。   她向单春棠承诺了要找回它。   可那个时候的她伤得确实太重了,别说是漫山遍野地搜一把剑,就连走多两步都能直接一命呜呼,于是便暂时搁置了。   但等医修师姐——最终一战时的医修师姐看上去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一身的血,原来全都是东朔的血,后来仔细想想,也是,如果医修师姐真被伤了,小师叔就不会让她管管东朔了,而是照着后者的心脏就捅一刀子。   不论搞不搞得死,先搞了再说。   医修师姐没出事是大幸,否则就没人把她掉出去的肠子捡回来又塞进肚子继续用了。   宁琅当天就醒了。   虽然觉得手不太对,肚子也不太对,但她一心惦记着飞花,便哪怕是拖着残破的身躯,也要溜出医馆。   是有人看守她的。   但因为大魔头已死,看守她的修士又莫名其妙地崇拜死了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给她放了行。   在慧峰搜索了整整一夜,宁琅才找到了断剑飞花。   找到它的时候,它生无可恋地躺在杂草堆里,像是在痛骂命运让它成为了最可怜最凄惨的神兵。   找到飞花的时候,宁琅还找到了一颗黑豆子。   它就掉在了飞花的旁边,极为不起眼,可宁琅还是一眼发现了它。   因为东朔是个阵修,这些豆子对他大有作用,还时不时让她跟着选一些漂亮的豆子。   不动声色地把豆子藏在了手心里后,宁琅被提着灯笼找来了的医修师姐绑架了回去。   那颗豆子一直被她攥在右手手心。   什么时候都不肯放,因为觉得放哪里都不安全,只有紧紧握在手心里,能感受到它,宁琅才会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医修师姐问过她,宁琅不敢说,随便扯了个谎就应付过去了。   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平静日子里,好像就连时间也变得慢了起来。   隐门没有承认她是隐门的弟子,但也没有要惩戒她的意思,只把过去的事情全部当成了过往,过去了,便是过眼云烟,全都过去了。   宁琅住在医修师姐这里的日子里,重明天来过许多次,跟她说了很多话,最主要的还是开解她,关心她,希望她以后能好好生活。   璎峰峰主也来过,主要是为了女儿而来,问了单莲的事,也问了单春棠的事,最后跟她说,要是见到单春棠的话,跟她说一声,她会等她回来,如果单春棠还愿意认她这个母亲的话。   不止他们,还有很多人都来探过病。   驼峰上的师兄师姐们,禁地里认识的守门师兄,曾经在擂台上打过的师弟师妹。   看到他们,宁琅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因为和前世不同,这些本该死了的人,现在全都还活着。   虽然他们往后可能会在哪一日突然就死了也说不定,但起码,她尽了心力,没有让他们死在最终一战里,因为她,而没有死不得其所。   单春棠和竹藏的下落不知。   她杀了东朔后,他们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宁琅不太担心。   因为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即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是甜蜜幸福的吧。   青泠的下落也不得而知。   亦不重要。   反正只要他出现了,下一次,她定让他必死无疑。   至于可怜兮兮被利用了的妖王姐们儿,考虑到她是被控制了,又思及两族情谊,没有对她做什么,反而还帮她治好了伤,当然,有个前提——得把巫地大峡谷大峡谷还回来。   妖王姐们儿要养伤,正好宁琅要养,两人就凑了个伴,一人一狼趁颜翩翩一个不留心没注意就能把整间医馆搞得鸡飞狗跳。   日子多么热闹。   却依然少了一个人。   宁琅觉得自己在医修师姐那里住了好像很久很久,一直到身体完全养好了,她才肯放她走。   宁琅在隐门呆腻了,打算换个地方看看。   临别之前,她和医修师姐聊了一宿,大多是医修师姐对她的各种叮嘱,说放过自己也是放过她,别再折磨她了,但如果肠子又掉出去了,记得全部收集好,再回来找她。   宁琅笑着一一应了。   到了清晨,最后告别的时候,宁琅对她说:“师姐不要放弃,小师叔他会回来的。”   那个瞬间医修师姐的脸色很复杂,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大概是想起了对于宁琅来说那个永远回不来的人,她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只道了声日后再见。   宁琅离开隐门的时候,有很多人来送别,认识的,不认识的,仿佛她是什么修界里的大人物似的,非常夸张。   还说以后会好好修炼,不再偷懒了,要向她学习。   宁琅对他们送上了祝福。   出了兀臬山之后,吞魔问她,她要去哪。   宁琅说,去哪都无所谓。   毕竟她不是在找人,她只是在等一个人回来而已。   ……   最后是她的妖王姐们儿决定了他们的去向。   大概是觉得跟在她身边可以变强,妖王姐们儿就赖上她了,到哪都跟着,把她在荒界的小弟们全部丢到了脑后,让他们自力更生去了。   宁琅不抗拒她,便和她生活在了一起,游走于五湖四海之间。   走了很远的路。   去了很多的地方。   蹚过了许多重岁月。   跟东朔一样,却又远远不及他。   感到困苦而寂寞的时候,宁琅便想一想,那些年,他也是这么熬过来挺过来的。   而妖王姐们儿明明可以化成人形,却偏偏要用兽形,理由是,可能看她可爱,世俗界的老人小孩总喜欢给她投喂东西吃。   宁琅没说话,觉得她开心就好了。   一人一狼连着吞魔在世俗界里到处去,一般是哪里好吃的,妖王姐们儿就会咬着她的衣摆往哪里去。   宁琅依稀记得,那一年冬至,他们到了一个小镇,早早地找好了客栈,然后冒着雨雪马不停蹄地去买了羊肉,接着又赶紧赶忙地去买配羊肉锅的好酒。   给她推销酒的那个店家把酒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男人只要喝了这口酒,所有心思就全在喂他酒的女人身上了,简直比天上的神酒还神。   宁琅品了一口,随口就问了句,要是女人喝了,又如何?   店家默了一下,然后开始现场编故事,说要是女人喝了,包管觅得良缘,找到好夫婿。   宁琅不由笑了,也不去别的酒摊了,直接要掏钱买酒,说不定就真成了呢?买一个念想也是好的。   给铜板子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个,宁琅反射性地弯腰去捡。   而就在弯腰的那个瞬间,那颗被装进小瓷器里的、被做成项链挂在她脖子上的黑豆莫名其妙就掉了出来,还“骨碌碌”滚出好长一段距离。   吓得宁琅连身子都没直起来,赶忙伸手就想去捡回来。   伸出去的手没捡回来豆子,反而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宁琅顿时愣住了。   还一动不敢动,整个人被咒符定住了一样,血一下子全冲上到脑壳顶儿,变得恍恍惚惚。   直到伸手牵住她的那个人的声音从上面飘来,她惶恐而悬起来的心才终于回到了本来的位置,不再害怕一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说:“我一直很苦恼要怎么出来,想着一见面就趴在你身上,不是太好。”   宁琅直起身子,起身的时候,两滴眼泪掉在了地面,在雪地上留下了两个浅印子。   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她的视界像是花掉了一样,变得有些模糊,擦掉了模糊了视线的东西,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依然站在她跟前,才轻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东朔笑笑,为她揩去睫毛上的泪水,看着她耳边的珠花,温声应道:“是,我回来了。”   这一幕很是熟悉。   前世的时候,宁琅修行之前,这样的对话常会发生。   便一瞬拉近了距离,仿佛岁月并不漫长,仿佛他们也只是一会功夫没见。   宁琅用手肘撞了撞他。   “便宜你了,一回来就赶上好吃好喝的。”   “是,那确实是便宜我了。什么都没干,就能蹭上一顿好吃好喝。”   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是笑得开怀,所有想说的话、没能说的话、来不及说的话尽在这笑中,心意顿然相通,旁边卖酒摊的店家看到这大变活人的场景则怕得要死。   “这、这是?!”   东朔挥了挥手,店家的眼神便失去了焦距,从他的摊位上拎走了一壶酒,又留下一锭金子后,他对宁琅说:“走吧,他不会记得我们。”   卖酒摊的店家确实不记得自己曾经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回过神后,见到摊位上的一锭金子后,马上就收了起来,想着是天上掉馅饼,开心得要死。   但直到许多许多年后的一日,当看着有一男一女,带着一条很像狼的狗从他面前走过时,他有点恍惚,突然感慨了一句:“怪了,真是莫名眼熟。”   有人接上了他的话。   “可不眼熟吗?”   “那女子是女神仙,是人界至尊!是斩杀了卷土重来的魔界至尊,救了我们人间的大恩人!也不嫌弃我们世俗界是穷乡僻壤,平日里就到处行侠仗义,帮了不少人,救了很多人。为了感谢她的恩德,连庙宇都造了不少了。”   店家觉得很诡异。   明明人还活着,为什么就有庙宇祭拜她了。   这种事问出来还是不太好的,于是转移了话题:“那她身边的男子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这就不知道了。”   “可看他们那么你侬我侬的甜蜜模样,想来是女仙子的心上人吧。”   店家回忆了一下,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也为女仙子感到开心,不由慨叹道:“真好。”   “是啊,真好。”   宁琅也是觉得很好的。   她尚在。   他也在。   真好。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