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神说我会遇见你   作者:荒羽   文案:   穷酷冷与白富帅的双向暗恋。   ……   一年暑假,从小家境优渥的林瑾瑜被爸妈送到了遥远的凉山。   这里还偏偏有个他讨厌极了的张信礼。   林瑾瑜在他的生命里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个类似于他的同龄人,两人截然相反的成长背景注定了彼此性格上的冲突与矛盾。   变形记(X)   不小心被穷男友拐走(√)   ……   五年前   小伙伴1:“你们有杀父之仇?”   小伙伴2:“只有强者才配拥有母亲?”   五年后   小伙伴x2:“玛德死给。”   ……   林瑾瑜的生命里即将出现一道小小的波澜,他们将越靠越近,穿越洋流、瀑布与峡谷,去触摸彼此的鳞片。 第1章 跳完这支舞吧,我的恋人   凉山夏天的风里透着一股清新的草木腥味,那是来自大山的味道。   顺山势而建的一排排青黄色梯田高低错落有致,夏风里满田穗子一下一下打着鞠。张信礼挽着裤脚,跟着他妈妈收田里成熟的早稻。   镰刀嚓嚓响声里,一会儿就是一大捆稻子倒下,他在边上帮忙把割下来的稻穗抱到田埂边上,抖一抖,再一大捆一大捆地扎好。   “累不?”张妈妈问他:“累了就歇歇。”   “没事。”张信礼拉起短袖下摆擦了擦汗,看到底下遥远山腰上,一辆白色越野车在曲折如龙的盘山土路上摇摇晃晃地七拐八拐,往山上他们家低低矮矮的小土房开去。   张妈妈也看到了,她麻利地扎好一捆穗儿,在袖子上擦了擦汗,喊:“看,小轿车,是你瑾瑜弟弟来了吧?”   张信礼嘴唇紧抿着,看不出多少开心和欢迎的意思。   “不知道。”他目送着那辆越野车在山间蜿蜒蛇形,扬起一片片尘土,直到它消失在S形弯道的尽头。   另一边,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停在了张信礼家的小土房前。   离得近的左邻右舍都跟在越野车后面跑到张信礼家门口瞧热闹。平时上山的最多的是些牛车、马、骡子,去镇上的公交客车一天就三趟,也不会上到这个地方。   山上路不好,有好些地方人走都费劲,车就更不好走,整个山上就没几户人家买了车的——也买不起。   所以当这辆亮干干净净,车漆都闪着光的白色越野车停在张信礼家门口的时候,吸引了不少大人孩子过来看稀罕。   张爸爸早就等在了门口。越野车白得发亮的驾驶室车门被打开,一双光可鉴人的黑皮鞋踩在房门口的硬土路上,下车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十分书生气的眼镜,他先对张爸爸和善地笑了笑,然后去后座给老婆孩子开车门。   “你好你好。”张爸爸等他们都下了车,用带着凉山口音的普通话上去打招呼:“你是林爸爸吧?”   “林怀南。”中年男人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和张爸爸握了握手。   “我就是这个……张文涛。”张爸爸道:“几十年不见了。”   “是啊,家父和您父亲是旧识,我们小时候还一块玩过。”林怀南寒暄了几句,对自己儿子招手:“这是犬子林瑾瑜。瑾瑜,快叫叔叔。”   林瑾瑜一身蓝白色运动服一尘不染,兜里揣着个MP5,黑蓝色的蓝牙耳机很帅地戴在耳朵上,下车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现在中国怎么还有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   他听到林爸爸的喊声,上前喊了声叔叔好。   “你好你好。”张爸爸搓了搓手:“我儿子跟他妈在田里,已经去叫了,马上就回。”   他比林父还要小好几岁,然而大山的日光把他的脸庞晒得黝黑,一道道皱纹如刀刻,常年做粗活的手上满是硬茧,看着倒比林怀南老许多。   “先进屋,进屋说。”张爸爸一边领几人往土坯房里走,一边道:“瑾瑜今年多大?看着比我娃儿小些,是要待一个暑假不?”   林瑾瑜没说话,林父领着林妈妈和儿子跟着他进门,笑道:“15快16了,这次就是踏踏实实让他在这儿待一整个假期的,省得在家天天手机电脑的。”   林瑾瑜撇了撇嘴,被妈妈拉着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门。他一点儿也不想来这里,这里没有空调,没有WiFi,没有冰西瓜,连热水器都没有。   可他不得不来,爸爸对他年年假期都在家吃吃喝喝玩手机,一点正事都不干的生活方式已经容忍到了极限,连妈妈也劝不住他想管教林瑾瑜的决心。   但他没有空陪他,于是想把他送到乡下去待几天。可老家已经没有了人,跟爷爷商量之后便决定送去张爸这儿,远是远了点,可人信得过。   几人走过那扇对开的木门,走过盖着几块石板的、简陋而狭窄的院子,进了屋门。   张家的土坯房不大,但很整洁。听说城里娃儿要来,张妈妈特意起了个大早,里里外外扫干净了,连牲口棚都用水冲了三遍。   张爸爸招呼几人坐到家里唯一的那张软沙发上,找杯子倒了水,自己搬了张凳子坐:“你放心,娃儿我会带好,晚饭杀只鸡,你们留下来一块吃。”   林爸爸抿了口水,没坐沙发,也搬了张凳子:“不了不了,我们也就是送瑾瑜过来,马上就走了,麻烦您一家了。”   “没事儿没事儿,也就是带个娃,娃也这么大了,不用费多少事儿,”张爸爸连连摆手:“待会儿张信礼回来了,我让他带弟弟去玩。”   这边两人开始聊起各自儿子的家长里短,以及瑾瑜来了以后这段时间的安排。那边林瑾瑜偷偷扯着林妈妈做最后的挣扎,说不想在这儿过一个暑假,向毛主席发誓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听话,再不济少待几个星期也成。   可林妈妈只是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人也送到了,我们这就走了。”几番闲聊过后,林爸爸放下杯子,客气了几句就招呼妻子准备走。他确实很忙,把儿子送到以后立刻就要往回赶。   “饭都不吃个啊?”   林父连连说了几个“不用”,起身走到坐着的林瑾瑜身边,蹲下身,叫他:“小瑜儿。”   林瑾瑜正因求情不成生着闷气,看也不看他。   林怀南说:“爸爸知道你生气,不情愿,怪爸爸。可是爸爸之所以把你送到这里,是希望你能不再和之前的假期一样,浪费你生命里宝贵的时间。”他说:“我和你妈妈在乡里老家都已经没有亲戚,爸爸希望你能有不一样的经历,知道吗?所以要好好和哥哥相处。”   半晌,林瑾瑜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林怀南笑了笑,鼓励式地摸了摸儿子的脸:“你妈不放心你,会在成都的房子那边住几天,等暑假过了就接你回去。”   张爸开门,送几人到院里,林瑾瑜挂着蓝牙耳机,手插在衣服兜里开了MP5的音乐,漫不经心地数地上的裂隙,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   MP5随机播了一首羽果乐队的《跳完这支舞吧,我的恋人》,这是林瑾瑜很喜欢的一首歌。词写的是离别,旋律却雀跃而浪漫,带着恋爱中,男孩心里那股无法掩藏的心动。   那种经由音乐而传递、流淌出的独属于少年的心动感慢慢抚平了他心里那股不情愿的郁闷与酸楚。   他踏出那道褐不拉几的门槛,听见张爸爸大声对谁打着招呼:“哟!娃儿回来了!”   随后,林瑾瑜听见一个听起来比他成熟得多的少年声音回道:“嗯,爸,我回来了。”   林瑾瑜的目光穿过满屋熙攘的人群、穿过灰尘与窗边透过的光影,他在雀跃而浪漫的歌声中与那个少年长久对视。   那个孩子的目光沉默而悠远,有着与林瑾瑜俊逸面庞截然不同的英气眉眼与小麦色皮肤。   那是林瑾瑜第一次见到张信礼。在那个平凡、炎热而又带着些许沉闷的午后,他们无人意识到那两道无声相遇的目光就是一个漫长故事的开始。 第2章 初见还是重逢?   张信礼进了门,看到客人,简短地和林爸林妈打了招呼。   张文涛见他一身割稻子割出来的热汗,叫他去洗一洗,再加件衣服,山上比田里凉,不加怕感冒。   张信礼点点头,走去一边竖在院里的井边压水。   张文涛转头给林瑾瑜介绍:“这就是哥哥,比你大一岁多点,待会儿吃了饭我让他带你去玩,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叔叔给你撑腰。”   林瑾瑜偷偷打量张信礼压水的背影,这个人和他认识的所有同龄的同学、朋友都不一样。   学校里无论高年级还是低年级的同学们都是潇洒的,上课的时候在老师背后画画、写小纸条、看小说,下课了追得满走廊疯跑,周末林瑾瑜和他们一起坐在肯德基或者星巴克的窗边,一边戴着蓝牙耳机听音乐,一边吹着空调吃着汉堡。   可这个男孩是如此沉默。他拎桶打水的动作熟练而麻利,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扯起下摆擦汗的时候隐隐可见已初具线条的腹肌,听见张父向林瑾瑜介绍他的时候也没有回头。   那边林爸又寒暄了几句,再次嘱咐林瑾瑜要好好跟人相处,不要动不动耍脾气,过两个月就会来接他回家,之后便和张父一起去搬行李。   林瑾瑜足足带了两个大行李箱,把他的平板、小说、篮球什么乱七八糟的全带来了,两个爸爸一人一个往里搬。林瑾瑜没跟出去,只站在院子口上下打量他这个新玩伴。   张信礼脱了上衣,捧水麻利地洗了脸,用手舀水把身上的汗都冲干净之后,把汗湿的T恤往肩膀上一搭,哗啦啦地倒了水。   他半长不短的头发湿成一绺绺,眉眼间带着少年的英气,神态却透着好似大人一般的成熟。   张信礼肩膀上搭着衣服,抬眼看了站在门口的林瑾瑜几秒,张嘴说了句什么。   蓝牙耳机的音乐声音大,距离又比较远,林瑾瑜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于是回了句:“你说什么?”同时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把音量按小了两格。   张信礼又说了一次,林瑾瑜只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还是没听清楚内容,于是又按小了几格音量,道:“你再说一遍。”   张信礼却没有再说。他微微挑了挑眉,抬脚向他走来。林瑾瑜说不清楚那个表情看起来具体蕴含了些什么信息,总之不会太友好。   鸡在土里啄着米粒,黑狗在窝里汪汪叫,张信礼走到林瑾瑜面前,他背着光,山间的空气湿意朦胧,他好像笼罩在一层金白色的微光里。   林瑾瑜不解地看着他,张信礼伸出一只手摘下他的蓝牙耳机,微微俯身低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说……你应该去帮你爸爸搬东西,而不是站在这里看热闹——小瑜儿少爷。”   这个称呼和称呼所自带的嘲讽意味刹那间激怒了林瑾瑜,他狠狠瞪了张信礼一眼,说:“谢谢提醒,但是不准叫我小瑜儿,我也不是少爷。”   张信礼又露出了先前那个挑眉的表情,不知道是在嗤笑他的恼羞成怒还是别的什么,没说话,从他身边走过去帮张文涛拎箱子去了。   送走林怀南夫妇已是下午四点多,张信礼和他爸爸继续去田里忙活,张妈妈给林瑾瑜洗了两个苹果,招呼他在屋里坐着玩,自己在厨房烧水杀鸡。   山里信号不是特别好,林瑾瑜窝在沙发上一边听歌一边打植物大战僵尸,好歹熬过了他来到凉山的头两个小时。   下午六点,张信礼父子回来了。   张爸去厨房看菜,张信礼则把椅子都搬好,布置地方准备吃饭。   俩人上午有了一次不太友好的会面,他进来的时候只看了林瑾瑜一眼,没打招呼。   林瑾瑜也不理他,自己打自己的植物大战僵尸,看着屏幕上豌豆射手和黄油玉米们配合,把僵尸一个个爆头,莫名觉得很解气。   过了几分钟,张爸爸把红烧鸡块和干辣椒炒白菜还有蛋花汤端上了桌,看林瑾瑜戴着耳机在看手机,于是对张信礼说:“去叫弟弟过来吃饭。”   张信礼点点头,走过去,公事公办地通知道:“吃饭了。”   林瑾瑜白了他一眼,从沙发上爬起来,摘了耳机,走到饭桌边坐下,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张爸爸也坐下,笑道:“不用客气,你想吃啥子尽管吃。”   那边张妈妈拿着三个咸鸭蛋上了桌,也说:“对,不用客气,就当自己家里。”   张信礼最后在桌边坐下,没多说什么,只拿空碗添了饭,挨个递给桌上几人。   林瑾瑜默默吃饭,柴火烧出来的鸡肉太硬,他吃不太习惯,妈妈在家给他做黄焖鸡的时候总是会用高压锅把鸡肉压得烂烂的,再加上葱姜蒜和被切出漂亮小十字的香菇,又香又好吃。   张妈妈看林瑾瑜一直闷头吃饭,怕他拘束,不敢夹菜,于是边说:“瑾瑜别不好意思啊。”边给林瑾瑜碗里夹了个鸡腿。   那只鸡腿没解过刀,股骨腓骨连在一起,一大坨横在碗里。林瑾瑜说了谢谢,用筷子夹起来硬着头皮找地方下口,心里其实嫌弃得不行。   没进过高压锅的鸡肉咬起来很费劲,筷子也戳不动,林瑾瑜用筷子夹着又不好咬,左支右拙,像是在和某种鸡腿怪兽搏斗。他很想直接用手抓,又觉得这样未免太不礼貌。   那边张妈妈把另一个鸡腿夹到了张信礼碗里,张信礼夹了回去:“我不吃,你们吃。”他简短地说。   一顿饭吃得林瑾瑜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于礼貌,他十分艰难地粗略啃完了那根难吃的鸡腿,忙三口两口扒完碗里的饭,匆匆结束了这顿晚餐。   吃完了饭,张妈妈收拾桌子、喂狗喂猪,张爸让张信礼带林瑾瑜去收拾收拾:“你就跟信礼住,缺啥问哥哥就行。”   林瑾瑜霎时间觉得五雷轰顶,什么?要一起住吗?不能一个人一间房吗?这样太没有隐私了吧?处不来怎么办?   他隐隐觉得张信礼不太喜欢他,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无所谓,因为反正他也不喜欢张信礼。   要和一个既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睡在一个房间里未免太折磨人。   张信礼没说什么,只示意林瑾瑜跟着他,自己推着林瑾瑜的两个箱子进了张文涛夫妇睡着的主屋对面的那个房间。   “盖房的时候只盖了两间屋。”张信礼把箱子推到角落,等林瑾瑜进门后,关上门,对他说:“凉山这里大部分房子都这样,有些甚至连一个房间也盖不起。”   林瑾瑜不知道说什么,只僵硬地回了一个:“哦。”   张信礼见他瘪着嘴,以为他是看不起这里的条件,心里有些不屑:“你懂怎么收拾行李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知道,请不要把我当白痴。”林瑾瑜说。   张信礼巴不得这样,得到答复后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第3章 同床共枕   房间并不大,甚至有点狭小。   正对着门有一扇老式的插销窗,靠门一边的墙边立着衣柜,朴素得有点土气的木头床床头抵着左面的墙,占了大半空间,一张老式的、盖着玻璃的黑木头桌子斜对着床,闷不吭声地挤在角落里。   林瑾瑜满房间巡视了一圈,看到那张黑木头书桌面儿上盖着的玻璃下压着好多好多照片,大多数是张爸张妈和儿子的合照,或者张信礼的单人照……从上到下年岁依次递涨。   最上面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两个穿军装的小伙子勾肩搭背,在镜头前笑得无此开心灿烂……林瑾瑜觉得其中一个人的五官怎么看怎么觉得面熟,可又死活想不起是谁。   也许是他多想了吧,就这张照片的年纪没准比他爸还大,他怎么可能认识里面的人呢。   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安置好他的东西吧……林瑾瑜一股脑把两个大箱子都打开,蹲在地上开始自顾自地收拾。   他把衣服裤子都集中到一个箱子里,把篮球、小说、玩具之类的都拿了出来塞进床底下,毛巾、牙刷拿出来放在一边备用,想了想,又把已经拿了出来的平板、MP5重新收进箱子里。   林瑾瑜第一次自己收拾箱子,注意力不集中,一会儿玩会儿平板,一会儿看两眼小说,一会儿又东打量西打量,磨磨蹭蹭了快两个多小时才收完。   少顷,张信礼在外面敲门,喊他出去洗脸刷牙。   林瑾瑜一边大声回道:“来了!”一边关了平板放进行李箱里,又把密码锁打乱,把行李箱重新推进床下面放好,站起身走出房门。   张信礼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等他:“你收拾什么东西收拾两个小时?”   林瑾瑜说:“你管得着吗?”   张信礼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你一晚上除了收拾一个行李箱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林瑾瑜心想关你屁事,这个点我在家还玩电脑打游戏呢,打NBAlive08,操纵高达97能力值的科比扣篮拿冠。   但想到初入人家家门,怎么着也得收敛着点,于是他光在心里想想,没说出口。   张信礼给他拿了只巨大的画着牡丹的不锈钢脸盆,往里倒了小半壶热水,说:“自己参成凉的。”   林瑾瑜以为这里起码会有一个洗手台之类的地方让人刷牙洗脸……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   张信礼把不锈钢脸盆放在地上,拿过林瑾瑜的漱口杯给他接了杯井水之后就不管了,自己站在台阶上对着院子里的青砖地用手捧着冰凉的井水漱口洗脸。   入夜了,山上的气温很凉,林瑾瑜看着冷水劈头盖脸地顺着张信礼的颧骨流进脖子里、胸膛上,不由自主地微微打了个冷战,端着盆去打井水。   这还是林瑾瑜第一次见这种老式的压杠井,随着活塞上上下下移动,冰凉清澈的井水从出水口哗啦啦流出来,冲散了水盆里腾腾的热气。   随着井水越来越多,不锈钢盆变得越来越重,15岁的林瑾瑜一只手要压压水杆,只用一只手实在端不稳一大盆水,脸盆里的水抖得就像在跳桑巴舞。   就在他尴尬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只更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帮他端稳了脸盆,正跳得起劲的水霎时间就安静了。   林瑾瑜扭头去看,透过丝丝缕缕屋里溢出来的暖黄色钨丝灯光,他看见张信礼站在他背后,无声地看着他。   他觉得有点丢脸,好像他真是什么长在温室里的小少爷似的,连打盆水这样智障的活都没法一个人完成。   于是他冷着脸说:“谢谢,我一个人也行。”   张信礼看了他一会儿,把手收了回去。   林瑾瑜双手端着沉重的脸盆,把它抵在水井粗糙的圆柱形水泥壁上,再抽回一只手去压水,总算摇摇晃晃地兑好了水洗脸。   他匆匆忙忙地洗漱完,一看手机,才十点不到。   林瑾瑜逃也似的回了房。以往这时间他还有很多花里胡哨的活动安排,夜宵、小说、游戏或者电视剧,想玩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个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可院里熄灭的灯火和外面寂静的道路无声地告诉他,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已经该睡觉了。   他望着房间里唯一一张厚实的木头床,又犯了难。   床倒是够大,睡得下两个人,可他对于跟一个完全不熟的人同床共枕感到十分排斥。更何况还是和一个既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的、不熟的人。   还有这绣着老掉牙龙凤牡丹的床单以及梆硬的床板、挑花的白色枕巾,简直令他嫌弃到了极点。   张信礼还在院子里牵狗锁门,可他总归是要回来睡觉的,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避开这个折磨人的发展了吗?早知道就不来了……我本来也不想来的。   林瑾瑜心里天人交战,站在床边上半天也躺不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门被推开的声音。张信礼进门后转身关上门,走过来把衣服搭在床头,他见林瑾瑜愣愣地杵在床边上,问:“怎么?不愿意和人睡一张床?”   “那倒也不是,”林瑾瑜坦荡荡道:“是不愿意跟你睡一张床。”   张信礼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正只有一张床,只能委屈你屈尊降贵……话又说回来,有那么娇贵吗?”   林瑾瑜冷不防感觉到他话里的那股鄙视之气,一下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向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你才娇贵,你迪士尼豌豆公主你玉皇大帝掌上明珠,谁特么有你娇贵啊,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破地方呢。”   张信礼看着他,眉头皱着,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骂他,但随即不知想了些什么,又把嘴闭上了,只说:“你本来就不该来。”   他说:“你是一定要我现在出门去城里给你定张床回来?   呵呵您以为我求着来呢……林瑾瑜张张嘴正准备进一步反讽回去,却见张信礼搭完衣服后,边走向窗边去关窗户边好似漫不经心般道:“晚上睡觉记得把窗户关好,山里晚上可能有蛇。”   林瑾瑜最怕的就是些蛇虫鼠蚁,他头皮一麻,一下忘了他打好草稿的八百字嘲讽小作文,说:“你刚刚说……有蛇?”   张信礼已经在靠窗的那边躺下了:“是啊,不仅有蛇,还有野猫。”   林瑾瑜想象自己睡着以后,一条酒盅粗、通体漆黑的蛇顺着床单爬上了床,冰冷黏腻的蛇皮贴着自己的脸和手游走,吐着鲜红的信子盘在床上和他们一起同床共枕,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好了。   张信礼看他一脸仿佛吃了老鼠的表情,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又有一点点点点心软。林瑾瑜毕竟比他小那么些,又是第一天来这里,让着一点也无妨,没必要吓得他觉都不敢睡。   于是张信礼又道:“蛇没那么容易进来,关好门窗一般没事。”他问:“你到底睡不睡觉?”   林瑾瑜权衡了几秒钟,这么站着确实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他带着一肚子对张信礼的气一掀床上那条他极度嫌弃的、绣着牡丹花的毛巾被,裤子也不脱,蹬了鞋,直接“砰”往床上一躺。   张信礼关了昏黄的钨丝灯,两人谁也不说话,在一片黑暗里陷入了沉默。   林瑾瑜睡不着,一半因为这个陌生的、令人不安的环境让他没法入睡,一半是因为晚上没吃饱饿的。   他想起林妈妈从小念到大让他再贪凉也不能图省事不盖被子,不管再怎么热,肚子上也要盖东西。出于一种惯性,他伸手去摸被他掀到一边的毛巾被,不小心碰到了张信礼温热的手。   林瑾瑜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张信礼已经不动声色但迅速地躲开了。   至于吗,他生气又有点委屈地想:好像我多想挨着你似的,你是金子银子钻石做的,还是锎铯铷钾镭雕的,谁稀罕。他摸到毛巾被,胡乱往自己身上一盖,闷闷地转过头去,翻身背对着张信礼。   两人谁也不说,但都默契地在床上五五分出了一条三八线来,就好像彼此真的是驻守在那条北纬38°停火线两侧的军队一般,谁都不越线半步。   林瑾瑜蜷在床上,饿着肚子闷闷地想:这里没有WiFi、没有热水器,东西不好吃,也不好玩……还有一个讨厌至极的张信礼。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 第4章 训狗带师   第二天早上,林瑾瑜睁开眼睛的时候,张信礼已经不在床上了。   窗户开着,吹进屋里的空气带着沉甸甸的湿意,院子里传来几声响亮而富有活力的狗叫。   林瑾瑜松了口气,他起床气还挺大的,如果这时候张信礼还睡在他旁边,他可能会忍不住把人家踹下去,万一两个人大清早的就打起来了,那就有点不太好看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才早上八点半。   在家他不睡到日上三竿是绝对不会起的,再加上昨天睡得不安稳,现在整个人困得不行,很想重新躺回去,闭上眼舒舒服服来个回笼觉。   可林瑾瑜想到这毕竟是在别人家,赖别人的床未免太尴尬,于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努力撑起眼皮,穿好鞋翻身下床。   院子里,黑狗已经满村子溜了一圈回来,正在啃一根不知从哪里叼回来的骨头,看到林瑾瑜一个陌生人单独从屋子里出来,立刻爆发出一大串粗声粗气的狗叫。   林瑾瑜吓了一大跳,昨天他刚来的时候赌着气,根本没怎么仔细打量周围,张爸爸又怕吓着城里来的客人,特意把狗栓远了,因此他对这条狗全无印象,此刻冷不防一阵粗壮有力的狗吠把他吓了一大跳。   林瑾瑜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狗,狗头比他腰还高几厘米,耳朵竖得笔直,全身的毛黑得像煤球。   山里养狗很少当宠物养,黑狗的毛尖不知在哪儿闯荡得一层灰,健壮的狗爪上粘着零星的泥巴,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土贱土贱,却极其顽强的蓬勃生命力。   张信礼听见狗叫,从厨房推门出来,嘘了一声把狗赶开了:“起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林瑾瑜,说:“起了洗漱吃饭。”   他见林瑾瑜往黑狗跑走的方向望,问:“怕狗?我栓起来吧。”   林瑾瑜回过神:“不,不用。”他说:“我不怕,我挺喜欢狗的,我妈怕狗,以前家里不让养。”   张信礼又露出了那个挑眉的表情,林瑾瑜这次理解到了他通过表情隐晦表达出来的“叶公好龙”四个大字。   好像把他当做了什么嘴上说着喜欢狗,但实际上只是喜欢那些被洗得香喷喷、白嫩嫩的宠物犬,假如被土气又邋遢的土狗舔到手就会大叫一声,然后冲到厕所狂洗手的城里小少爷。   林瑾瑜撇撇嘴,简直不想理这人,心里骂他千百遍,嘴上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不跟这人说话,省得糟心。   等他用暖水壶里剩下的半壶水洗漱完进屋的时候,看到张信礼已经在桌上摆好了榨菜和花生米,又拿了两副碗筷。   “叔叔阿姨呢?”他问。   “爸早去田里了,妈进山了。”张信礼头也不抬地回答:“谁有你起得那么早。”   林瑾瑜脸色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张信礼淡淡道:“字面上的意思。”他说:“粥在锅里,你自己盛还是我帮你?”   “不劳你大驾,我自己有手。”林瑾瑜进了厨房,看到一口老式的、嵌进柴火灶里的那种大锅,打开锅盖,用大铁勺舀了一碗粥到碗里。   张信礼拿着碗,也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林瑾瑜看着锅里热气腾腾的粥,问:“这是你熬的?”   张信礼点点头,也盛了粥。   “难怪,”林瑾瑜以牙还牙地讽刺回来:“这么难吃,饭如其人,不怎么地嘛。”   其实他是死鸭子嘴硬,纯粹要讨个嘴上痛快。这锅粥浓稠、火候正好,散发出一阵阵纯粹的大米香味,林瑾瑜自己会做的菜唯有一个水煮方便面,比张信礼差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爱吃不吃。”张信礼也没给他好脸,不屑于跟他幼稚斗嘴,直接了当道:“待会儿可能要下雨,我吃完去田里给爸送斗笠,很快就回来,你自己好好玩吧。”   林瑾瑜哦了一声就算答应了,自己捧了碗出去桌上吃。   粥里没放糖,林瑾瑜吃了几口就觉得寡淡无味,又实在是饿了,只能夹几筷子榨菜逼着自己往下咽,反观张信礼倒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稀里哗啦几分钟就把一碗稀饭吃了个干净,吃完放碗管也不管林瑾瑜,直接出门了。   林瑾瑜一个人坐在桌子旁,好不容易吞进去大半碗,实在是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放开始接着玩植物大战僵尸,玩了几局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早晨的空气非常清新,他很久都没闻到过这种混杂着些微草木腥气的清冽味道了,于是推开门想去外面溜达溜达。   门刚开了半扇,林瑾瑜半只脚才踏出屋,就再次被一串猛烈的狗叫吓得缩回脚,“砰”一声把们关得严严实实。   院子里,半人高的黑狗见张信礼出去了,那个不知哪来的陌生人又一次把脚踩进院子里他的领地,士可忍狗不可忍,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汪汪汪咆哮一通把林瑾瑜又吓了回去。   林瑾瑜确实喜欢狗,但他还真没见过领地意识如此强烈又凶巴巴的狗。他思索片刻,忽然灵机一动,跑进房里,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一根双汇火腿肠来。   木板门发出“吱呀”一声绵长的声响。趴在不远处的黑狗警觉地抬起头望向门口,耳朵立起来竖得老高。   林瑾瑜小心翼翼伸出手,朝黑狗摇了摇手里剥了一半真空包装纸的火腿肠。   黑狗闻到香味,压低身体,谨慎地朝林瑾瑜手里的火腿肠靠近。   “来,你倒是来呀。”林瑾瑜把那根火腿肠晃了又晃,吸引狗来吃。   黑狗垂着尾巴,一边观察林瑾瑜,一边小步小步朝火腿肠靠近。   小样还挺谨慎?林瑾瑜把火腿肠掰了一小块,远远抛向黑狗,黑狗很快叼起来吃了。林瑾瑜接连掰了三四块,不断缩小抛出去的距离,终于在掰到第五块的时候成功引诱黑狗走到了他面前。   林瑾瑜蹲下来,又掰了一块在手上,这次黑狗只闻了闻他,迟疑了一小会儿就从他手上舔走了火腿肠。   温热的狗舌从掌心擦过,林瑾瑜为自己的驯兽天赋得意洋洋。   他一块接一块地喂火腿肠,偶尔伸手试探性地撸一撸黑狗粗硬的毛。   黑狗吃得很快,火腿肠像中年男人头上的头发一样光速减少……不多一会儿就告竭了。   “已经没有了。”林瑾瑜摊开手,给黑狗看他空空如也的掌心。   黑狗闻了闻他的手后,抬头和他平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清楚倒映出林瑾瑜的面容。   “?”林瑾瑜看着那狗的表情,觉得自己可能疯了,他居然觉得这只狗的表情和张信礼有点像……一样的大爷、一样的土贱,也一样的顽强。   火腿肠已经喂完了,那条狗虽然还在直愣愣地盯着林瑾瑜,但已经不再朝他凶巴巴地叫了。   林瑾瑜成功达成了套近乎的目的,心里十分高兴,还有点小得意,正当他思忖着要不要再开一包火腿肠喂狗的时候,忽然听见院子外有人此起彼伏地在叫张信礼的名字。   他好奇地走过去打开门,看见四个孩子在门边探头探脑,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好奇与讶异直勾勾地盯着林瑾瑜看,脸上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那股纯真与稚气。   他们有高有矮,年龄、性别不一,但都一样黝黑、一样瘦干,一样灰扑扑的双颊上晕开黑里透红的酒窝。 第5章 新朋友   “张信礼不在,请问你们是……”   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满脸好奇地打量他。过了片刻,那个看起来最大的男孩开口对他说:“你是……那个,昨天那个坐车来的小孩对不对?”   他看上去大概十六七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T恤,面庞晒得黝黑,说话带着很明显的少数民族口音。   “嗯对。”林瑾瑜被一大帮人看着,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我们来找张信礼玩的。”另一个黑黢黢的小男孩在旁边插嘴。   他看上去比林瑾瑜更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半是好奇半是紧张地看着这个干干净净的城里少年:“他不在家么?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   “对,不在。”林瑾瑜道:“玩……玩什么?”   “去村后面,或者林子里,玩什么都行。”   林瑾瑜不太想去不知道有没有蛇的荒山野岭里玩得一身泥巴,但又很想有人陪他玩,于是说道:“我不想去,在家里玩行不行。”   “家里有啥好玩的。”   “你有从城里带来的好玩的吗?”   那四个孩子七嘴八舌地问。   林瑾瑜让开门:“你们进来吧,我给你们看好玩的。”   于是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进了门。黑狗依然蹲在刚刚林瑾瑜喂它吃火腿肠的地方,看见一堆人进来了也没叫。林瑾瑜心想看来这些人经常来串门。   林瑾瑜领着他们进了门,去房间里把自己的平板、篮球、小说、滑板都搬了出来,又拿了自己带过来的饼干、牛奶还有德芙什么的每人分了点。   大家坐沙发的挤沙发的挤沙发,坐板凳的坐板凳,坐地上的坐地上,围成一个圈,一起看林瑾瑜从城里带来的稀罕货。   林瑾瑜穿的是条白裤子,不愿意和其他没凳子的孩子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只安静地蹲在一边,看他们一个一个七手八脚、翻来覆去地翻捡他的东西。   一堆少见的新奇玩样很快让他们熟了起来。林瑾瑜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名字,同时知道了这四个张信礼的同村发小里,三男一女,两个是彝族,两个是汉族,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二岁。   “瑾瑜,这些都是你的啊。”那个最大的孩子爱不释手地看了一样又一样,说:“你爸妈对你真好。”   他叫木色石坡子,今年十七,但刚念初三。刚刚在门口和林瑾瑜说话的另一个孩子是他弟弟拉龙,念小学。   林瑾瑜很有点吃惊,他今年才16,可马上念高一了。   “这个篮球也是你的吗?”拉龙问道。   林瑾瑜点点头:“我爸送我的。”   “真好,”拉愚嘻龙说:“我们学校就五个球,六个年级一起用,上体育课两个班共用一个,一节课上完了连篮球毛都碰不到。”   林瑾瑜简直闻所未闻。篮球而已,又不是什么网球马球高尔夫球,光斯伯丁他爸给他买了不下四个,至于么。   “想玩你去张信礼他们学校玩,他们学校一个班一筐。”木色拍了他弟弟的脑袋一把:“看把你馋得。”   林瑾瑜心里一动:“张信礼学校?”   “对啊,张信礼在城里念书。”四人中唯一一个汉族女孩小声说:“我们这里唯一一个。”   她好像很喜欢林瑾瑜带来的那几本小说,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她问:“你书上的图真好看,能借我回去看吗?”   那是时下很火的一本小说,整个班抢着看。林瑾瑜自己也没看完,不是很想借,又觉得直接拒绝小妹妹会显得没有礼貌,于是说:“你想看的话可以每天到这儿来看。”   那个叫陈茴的女生点点头,安静地翻起了书。   “你家真住在城里?”另一个叫张文斌的汉族男孩问他。他和林瑾瑜差不多大,和木色一样黝黑,手指粗糙,指甲缝里还有泥。   他似乎不太好意思用这样一双手去碰林瑾瑜的东西,只偷偷地看着别人玩这个玩那个,自己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动。   “对 。”林瑾瑜回道。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说:“城里多好呀。”   “我……”林瑾瑜不知道怎么表达,选了个最容易让人理解的说法:“我来这儿玩……过暑假,我来这边亲戚家过暑假。”   “原来张信礼是你亲戚呀。”陈茴看着他,说:“真好。”   什么意思……林瑾瑜以下吃不准她是说张信礼有他这么一个亲戚真好,还是他有张信礼这么一个亲戚真好。反正他觉得这两个陈述句都不成立。   木色招呼他弟弟在屋里一起嘻嘻哈哈地玩林瑾瑜的双翘板,两个人一下你蹲在滑板上我来推,一下我蹲你推,玩得不亦说乎。   林瑾瑜蹲在一边,他有点想和木色兄弟一起玩,也想和陈茴一起看书,可他们都或吵闹或安静地玩着自己的,张文斌凑在一边和陈茴小声说话,没谁停下来给林瑾瑜一个插话的机会。   林瑾瑜蹲在一边默默地想:好想玩啊,可是他们玩得挺好的,算了,反正等他们回去以后随便我玩……啊啊啊可是好想一起玩啊。   这时陈茴转过头问林瑾瑜:“你要一起看吗?”   林瑾瑜立刻高冷地说:“不,没事,你看吧。”   于是陈茴又转回去接着看书去了。   林瑾瑜:啊……其实我很想看的,你能再问我一次吗。   张信礼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木色兄弟把辆滑板开得当法拉利,满屋轰轰地跑、陈茴和张文斌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翻着本不知道是啥的书,以及林瑾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几个,恨不得把几个人盯出一个洞的诡异画面。   “哟回来了!”木色正推着他弟弟满屋扮演窜天猴,见张信礼推门进来,打了个招呼:“难得有空找你出去玩,你都不在。”   “去田里了。”张信礼回答道。   他走进屋来,几个伙伴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林瑾瑜注意到他微长的头发带着隐约的湿意,裸露在外的脚踝上沾了点零星的泥土。   张信礼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林瑾瑜身上。林瑾瑜和他对视,霎时心中一紧,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起来。   张信礼看着他微蹙的眉毛,想起他刚进门时林瑾瑜直勾勾盯着木色几个人的目光,好像明白了什么,走过去把拉龙从滑板上赶下来:“别玩了,待会儿弄坏了赔不起。”   他把滑板还给了林瑾瑜,又走到陈茴身边:“小心点看,别弄皱了。”说着还看了林瑾瑜一眼:“当心人家不高兴。”   陈茴点点头,也不看了,很乖巧地把书还给了林瑾瑜。   拉龙一下没了滑板玩,当即觉得好没意思,但又习惯了听张信礼的话,于是拉着哥哥也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林瑾瑜心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他觉得张信礼一回来就针对他,不让其他人跟他玩,讲话还总带刺,弄得跟他是一多小气、多不讲理的人一样,简直神经病。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那种看少爷一样的眼光像是芒刺一样扎在他脊梁骨上,这种公然嘲讽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他“噌”地一下站起来说:“你有病吧?”   一屋子人被他吓了一跳,齐刷刷转过脸看他,林瑾瑜霎时间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有话不会好好说吗?你在这指桑骂槐给谁看?”   张信礼脸上倒没起什么波澜,他拍了拍袖子上的雨水:“第一我没什么话说,第二我没有指桑骂槐。”   “那你什么意思啊?”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进一步激怒了林瑾瑜,林瑾瑜走过去,站到他面前,抓着他的领子,几乎贴着他的脸,说:“话说开了成不成?什么叫‘当心人家不高兴’?你是我还是我妈?你知道我高不高兴?我有你那么小气吗?”   没有人说话,木色、拉龙、张文斌、陈茴四个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就这么直愣愣地、带着几分惊恐地看着林瑾瑜。   “牛批……”张文斌捂着嘴小声对木色说:“我上一次看到敢这么直接怼张信礼的人还是高武。”   木色以蚊子哼哼的频率动了动嘴皮子,道:“希望他察言观色自求多福。”   拉龙拉着他哥的衣角,小小声地说:“高武哥最后不是缝了九针吗……”   “嘘!”木色说:“闭嘴,还有你别叫那人哥。”   陈茴道:“可是瑾瑜他们……不是兄弟吗?”   “你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   这边几个人自以为小声地讨论得热烈,那边张信礼低头看着林瑾瑜,道:“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他伸手抓住林瑾瑜抓着他领子的手,开始发力……那是一股15岁的林瑾瑜无法抗衡的力量,它一点一点让林瑾瑜身不由己地松开了张信礼的衣襟,轻松得好似飞过水面的蜻蜓点起湖面的涟漪。   林瑾瑜咬着牙死命跟他抗衡,但张信礼的手抓得那么紧、那么牢,让他既不能前进,也无法收回手。   看似平静的空气下暗潮涌动,火药味浓得来一丝火星就能引发宇宙大爆炸。   木色斟酌再三,装傻出来打圆场道:“呃……哎哎哎,那个,既然回来了那一起出去玩去啊!”   林瑾瑜和张信礼对视着,谁也不让谁。   过了几秒,张信礼毫无征兆地松开了和林瑾瑜角力的手,林瑾瑜没收住力,猛一下往后收,差点砸到自己。   “外面下雨了。”张信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说:“今天就算了吧。”   “嘿好不容易人这么齐来找你玩一会儿,雨说下就下了。”木色哈哈哈道:“那玩啥,打牌吗?”   张文斌第一个提出反对:“没注没意思,不打。”   陈茴也说:“嗯嗯对对,别打牌呀,玩点什么别的游戏呗,比如那个那个叫什么什么的。”   气氛逐渐松了下来,木色还欲再说些什么,张信礼已先他一步道:“木色,你家里事都做完了出来玩的?没有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木色已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哦……哦!对对对!啊糟了糟了糟了,完了完了完了,我阿妈晒了衣服,出门的时候要我注意收的!”   他玩得胡天海地忘了做事是常有的,这远不是第一次,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一顿鞋底子看来是免不了的。   张信礼显然十分了解他,没露出任何惊慌意外的神色,其他人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木色再顾不了许多了,说了声再见,当即一把抄起他弟弟就要往家里跑。   其他人也顿时如蒙大赦,陈茴也说既然不去玩了,那她要回去带她的三个弟弟妹妹了,张文斌看人都走,索性也回去做饭喂猪,几个人一起起身走到门口,林瑾瑜狠狠瞪了张信礼一眼,也站起来送他们回去。   外面果然下起了绵绵雨丝,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张信礼家只有一把伞,他把伞给了陈茴,木色则和他弟弟把外套往脑袋上一包,就闷着头冲进了牛毛一样的细雨里。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跟林瑾瑜打招呼告了别,并许下了下次再一起玩的约定,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仿佛林瑾瑜就是村子里日日夜夜与他们一起玩到大的伙伴。   林瑾瑜有点意外于这样从未体会过的热情。他们家小区六栋楼六个单元,上百户人家,可他至今都不大知道自己楼下那户姓什么……   他费解于这些人仅仅通过这一次不到一个小时的接触就对他展现出来的热情,觉得有点怪异,不太适应……但又感觉到一丝丝隐秘的窃喜。 第6章 夜晚   夜里九点半。   张信礼按习惯洗漱完毕,把脏衣服搭在凳子上,进屋准备睡觉。   林瑾瑜支着腿靠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歌,老神在在地翻着他的小说。   老式的白炽灯拉绳在他那一边,张信礼擦了擦基本干了的头发,绕去那边准备关灯。   “欸——”林瑾瑜伸出一条腿拦着他:“你干嘛?”   张信礼道:“关灯,睡觉。”   林瑾瑜不放他过去:“这才几点就睡觉?”   张信礼说:“该睡了。”   林瑾瑜道:“那是你,我不睡。”他扬了扬手里的小说:“还早得很,我看会书。”   张信礼说:“尽看你那闲书。”   闲书……拜托这是什么老掉牙的上世纪词汇,林瑾瑜想:真老土,没劲透了。   张信礼示意林瑾瑜让开,林瑾瑜不让,道:“什么叫闲书,你看个书还分咸淡吗?未必只有学校发的课本才有看的价值,除开教科书以外别的书就都是垃圾了,人读书,书也读人,难道你从非教科书里就只能读出一个闲字吗?”   “……”张信礼说不过他,只得道:“好,行,可以让我去关灯了吗?”   “对不起,不行。”林瑾瑜义正言辞道:“没看见我正在看闲书吗。”   张信礼道:“明天再看,十点过,该睡了。”   林瑾瑜道:“睡什么睡,才十点,早得很。”   张信礼耐着性子:“不早了,明天要起。”他见林瑾瑜实在一点要让开的意思都没有,只得改心理突破为物理突破,伸手去抓拦他的那只脚的脚踝。   林瑾瑜斜着一躲,没收住力,一脚疾风般揣在张信礼腰上。   张信礼顿了一顿,然后说:“你来真的?”   ……事实上这当然不是林瑾瑜的本意。他讨厌归讨厌,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不管怎么着也不应该先动手踹人家……要踹也该是正当防卫,师出有名。   可他羞于承认自己的技术失误,更好面子,不想给张信礼道歉,于是直起腰,一梗脖子道:“怎样?你能把我怎样?你不挺牛批的吗?”   张信礼眉头缓缓皱了起来,抓住他脚脖子往边上一扔,就要强行去拉灯绳。   林瑾瑜是个又要面子又不肯吃亏的主,一下扑过去抓他,不让他关:“说了我要看书!”   张信礼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回身,翻转手腕切他大拇指,林瑾瑜吃痛,不由自主让他抽回了手。   他还欲反抗,俩人跟两小孩一样一抓一躲连过了五六招,张信礼不想浪费时间,忍无可忍道:“你能懂点事吗?”   “我怎么不懂事了?现在才十点不到,在我们那儿本来就早得很,这屋里不是你一个人在住吧?哦你要关灯就必须关灯,我要关灯就是不懂事,你怎么这么双标啊!”   “林瑾瑜,”张信礼静了两秒,说:“你现在不在上海。”   “怎么怎么怎么?不在上海怎么了?理不还是那个理吗?难不成你还搞黑社会那一套,在你地盘你就是规则制定者啊!”林瑾瑜越说越来劲:“你是大哥大你是扛把子你是地头蛇?天皇老子都要听你的啊!”   如果林瑾瑜在这里再住久一点,认识的新朋友再多一点,他会发现实际上过去的张信礼在同辈人眼里的印象跟他现在打嘴炮刻意抹黑刻画出来的形象也没什么不一样,但是他还没住那么久。   张信礼最后耐着性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啊,你白天冷嘲热讽那一套不整挺好吗?你不是这意思什么意思啊?”   林瑾瑜语速越来越快,沉浸在自己逻辑里,机关枪一样突突往外吐字:“宁对我有意见就直说成吗?别婆婆妈妈整有的没的。”   张信礼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说婆婆妈妈,脸色也沉了下来。   窗外夜猫子在叫了,如果林瑾瑜换位思考一下,掂量掂量他跟张信礼每天早上起床的时间差,他会明白张信礼让他早点关灯睡觉的合理之处的,但是人在撕逼怼人的时候往往没这个闲心换位思考。   而张信礼讲道理的嘴炮功夫不及他的十分之一,没法振振有词地叽里呱啦堵住林瑾瑜的嘴。   他最后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于是复而诉诸武力。   林瑾瑜跟他较劲,俩人剑拔弩张,一个一脸不耐烦一定要关灯睡觉,一个一脸视死如归好似捍卫祖国领土一般捍卫着那个吊灯开关。   又打来打去闪来闪去折腾了好一会儿,张信礼眼疾手快,反守为攻,一把扣住林瑾瑜的手,扯着他,往门口方向把他拉开了。   两人都留了三分力,守着分寸,谁也没动真格的。但林瑾瑜力气没他大,身高体重也不及他,争不过,只得身不由己被拉开。   张信礼大功告成,“啪”一声关了灯,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他转身,准备绕到另一边上床。   林瑾瑜深深感到一股战败的耻辱,他气急败坏,脑子一热,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他印象里张信礼的位置半是真半是玩笑的一脚踢过去。   乌漆嘛黑一片也不知踹到了哪里,脚上传来的触感软得有点奇妙……他听见张信礼很重地“嘶”了一声,接着一双手很大力地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在了床上。   衣领被人粗暴地揪成一团,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瑾瑜大惊,又掰又抓又挠,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扎。他一周没剪指甲了,自认为杀伤力还不错,对方却纹丝不动。   他听见张信礼做了个深呼吸,那股沉重的、带着怒意的鼻息擦着他的脸划过,接着张信礼同样带着怒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闹够了没有?”他说:“能睡觉了吗?”   四下里漆黑一片……林瑾瑜意识到他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不闹了。   张爸张妈还在对门房间,闹大了对他没什么好处……况且其实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他为了白天那几字之仇故意找茬而已。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闭上了嘴不说话,没再顶嘴,但也没认怂。   片刻之后,他感觉到张信礼慢慢松开了他,走到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上去。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在这种安静如坟墓的压抑气氛中,两人背对着背,盖着同一床被子各睡各的,屋里只能听见彼此节奏不一的绵长呼吸声。   窗外星月高悬,每一颗星星看起来都与同伴近在咫尺,仿佛只需低头就能倾听彼此的低语……实际上它们却分布在银河的两端,相距遥远的数万光年。   就像他和张信礼一样。 第7章 飞鸟   第二天中午,张信礼做好了饭,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桌边准备开吃。   张妈妈接饭的时候注意到儿子手上有好几道抓痕,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当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一丝丝泛起皮的红口子,一看就是被指甲挠掐出来的。   这伤痕明明昨天这个时候还没有的。她看了林瑾瑜一眼,迟疑道:“这是怎么搞的,你们打架了?”   林瑾瑜心虚地低头扒饭。   “没有,妈你别担心。”张信礼淡淡道:“昨天逗狗的时候狗抓的。”   ……你大爷的!你才是狗!你三世为狗!林瑾瑜心里把张信礼diss了一万次,恶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饭,瞪着他,以一种咬牙切齿的姿态嚼着,把那坨饭碎尸万段。   今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吃过饭,张爸张妈又各自去忙,一个去田里,一个去守棋牌室。   他们总是很忙,林瑾瑜来这里这几天几乎没有看过他们闲下来的时候。   张信礼搬了把凳子去屋檐下晒太阳背书。林瑾瑜不想学习,拿了滑板在院子里玩。   七零八落铺了几块转的院子里地面凹凸不平,动不动还有树叶和小石子,林瑾瑜带的双翘板不适用于这样的地面,动作也做不了,只能跟个小板车一样机械地从这头滑到那头,还动不动就容易卡轮摔跤。   林瑾瑜真的要抓狂了,这里简直让他觉得了无生趣好吗!   他叉开腿坐在滑板上,仰头看天,一下一下无聊地数麻雀。   张信礼背书的声音一声声传进他的耳朵里,林瑾瑜也真是佩服他,能把诗歌念得这么平淡没有感情,庄重得宛如在某位总统在进行就职演讲。   偏偏这院也不大,他想不听他叨叨都没辙。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我听见回声我听见回声我听见回声,山谷心间山谷心间山谷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镰刀灵魂镰刀灵魂镰刀灵魂……”   五分钟过后,林瑾瑜实在忍无可忍,用脚扒地滑过去道:“别念了成不!!”   张信礼停下来,面无表情道:“为什么?”   林瑾瑜道:“这是诗!是诗!是诗!不是新闻稿!”他说:“你这样完全为了背而死记硬背下来有什么意义?这又不考默写,你背这个干什么?”   张信礼说:“作文素材。”   “你这样不去理解,单念经一样死记硬背,背下来你也不会用。”林瑾瑜看他手里的书,那是一本泛黄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黄页某某诗选,大概是张信礼从某个旧书摊上几块钱捡回来的。   “你知道我在念什么诗?”   “你那是叨叨诗,我是绝对不会承认你在念诗的。”林瑾瑜道:“泰戈尔《飞鸟集》中的选段,这首诗有一句很出名,‘生如夏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静美’。”   张信礼翻了一下手里的书,有点怪异地看着他道:“嗯……对,不错,真有这一句。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一个人无论活着的时候怎么风光,死了也像叶子一样吗?”   林瑾瑜受不了他那个宛如看见狗说人话或者凳子忽然长脚学会自己走路了一样的眼神,吐血道:“当然不是!”他说:“泰戈尔!泰戈尔你知道吗,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诗思考存在与生命,他不是一个暗黑系愤青。”   “好吧,”张信礼指指书:“那你说说它什么意思?”   “它叫你感受生命,感受你生命里遇见的一切,去珍稀它们,触摸它们,聆听它们。如夏花般绚烂地度过你短暂的一生,然后在死亡来临时宁静。”   林瑾瑜自然而然念道:“我听见爱情,我相信爱情。爱情是一潭挣扎的蓝藻。如同一阵凄微的风,穿过我失血的静脉,驻守岁月的信念。”   张信礼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林瑾瑜,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些,这些课本上根本没有,你不是在乱说吧?”   还我乱说?搞笑!简直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我爸小时候早给我讲过了,”林瑾瑜说:“小时候我妈我爸哄我睡觉就给我念诗讲故事……讲过莫泊桑的《项链》、《珠宝》,讲过塞翁失马、围魏救赵……反正讲过好多东西。”   “是吗,”张信礼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垂眸翻书,说:“挺好。”   林瑾瑜吃不准张信礼这到底真的是在夸他还是在敷衍他,他严肃道:“宁这是什么态度?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的。这句诗不是对死的凄凉感叹,而是对生的赞歌。”他说:“用有限的时间找到真正的自己,不留遗憾,死时就归于寂静。”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认真的双眼和他对视:“……你说的对,我不懂。”他说:“我不会这个。”   事实上这番话大部分是林瑾瑜照搬的他爸爸的。   他爸爸给他念《飞鸟集》,给他讲泰戈尔透过每一句遗留百年的诗所要向人类传达的思想。林瑾瑜在这个年纪未必全然懂了,他只是记住了父亲的话语。   但他当然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儿子拿老子的话装逼天经地义。   他觉得自己终于在这方面扳回一局,让张信礼服了软,很是得意。   张信礼翻书道:“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我还以为你除了吃就会睡,除了睡就只会打游戏。”   林瑾瑜鄙夷地看着他,心说连泰戈尔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我什么都不会?你才什么都不会OK?   “你才什么都不会。”林瑾瑜说。   张信礼从诗集上挪开了眼睛,抬眸看他。   林瑾瑜说:“你连泰戈尔都不知道,更别说聂鲁达、尼采、雪莱还有歌德。”   恰巧这会儿张爸张妈都不在家,他做好了跟张信礼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冷嘲热讽道:“这点东西都不知道,我看你每年都拉国民人均阅读量的后腿吧?听说都高二了,这点基本知识储备都没有,你怎么周考怎么月考季考单元考期中考外加高考的?”   起风了,湿热的风吹动凉山郁郁葱葱的树叶,奏出连绵的沙沙声,像是大自然摇动着沙锤。   “是啊,我不知道。”这一次张信礼居然没有反驳他,他在沙沙声中轻声说:“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过。” 第8章 滑板游戏   林瑾瑜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一天那一刻,张信礼这句话里深深藏起来的无奈和羡慕。   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样生下来就长在上海,这扇祖国擦得最亮的窗户里,不是所有人的父母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相处和睦,并且愿意给独生子他们拥有的、全部的爱。   也不是所有人的父亲都会抱着年幼的孩子,给他们讲诗歌、故事,耐心地教导儿子自己在过去生命里所习得的全部经验。   这些他生命里平凡无奇的东西,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   但那一年,林瑾瑜还不明白。   他只是对张信礼撇了撇嘴,然后说:“切,自己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推卸责任。难怪还管课外书叫‘闲书’。”   门口土路上传来几个小孩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林瑾瑜瞬间来了精神,心想终于被我逮着了新鲜玩样,可以不用跟这个张信礼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了。   他忙一溜烟起身,抱着滑板跑出门看热闹去了。   张信礼拿着那本泛黄的泰戈尔诗集坐在他背后,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   门口土路边的泥巴地上,几个瞅着都比林瑾瑜要小的小孩撅着屁股围成一圈蹲着,哈哈哈哈玩得不亦乐乎。   林瑾瑜暗中观察好半天也没看出来他们在玩个什么劲,就几块石头,几根棍子,和着泥巴,这能玩出个什么花来?   那些孩子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得开心极了。蓝的灰的白的红的衣服上滚得一层的灰,典型的妈见打系列。   林瑾瑜在一群比自己小的小屁孩面前没在木色几个人面前拘谨。他正大光明地夹着自己的滑板走过去,那几个小孩也注意到了不速之客的到来,瞪着大眼睛齐刷刷看着他。   “嘿!哥哥哥哥!我知道你!”那群孩子们宛如发现了什么大新闻一样叫他:“你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信礼哥哥的弟弟是不是?”   林瑾瑜纳闷了怎么一个个的一下子都认识他。   他不知道在这种闭塞的大山村里,全村人家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就算不熟彼此多少也听说过对方,有点什么外来人,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何况他的穿着与来时的动静都那样显眼。   “嘿,你们好。”他说。   那群孩子嘿嘿地笑着,问他:“你拿着的那是啥?”   “滑板。”林瑾瑜说:“双翘板。”   小孩们并不懂双翘板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只知道那是一样新鲜、少见的玩具。   “我们能跟你一起玩吗?”那些小孩说。   林瑾瑜想了想,同意了。他这套双翘是去年生日时爸妈送的生日礼物,从面板到支架到轴承到轮子清一色的进口货,专业板耐造,也不怕被小孩弄坏了。   他把滑板给了那些小孩,自己坐在门槛上,看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地挨个上去尝新鲜。   双翘板不同于稍微更易上手一些的长板和鱼板,桥架太软,大部分小孩连站也站不稳,更别提往前滑动了。但也有几个运动天赋好的能乱七八糟地往前磨个四五米。歪七扭八的滑稽样子逗得林瑾瑜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   林瑾瑜走过去,在一群小孩的包围下开始教他们正确的滑板姿势,教他们如何区分前后脚、脚要踩在桥钉的哪个位置,以及如何蹬板与上板。   没有人捣蛋也没有人插嘴,每个小孩都听得非常认真。   林瑾瑜噼里啪啦滔滔不绝地讲着,时不时身体力行地示范,有种自己忽然化身小学体育老师的错觉。   这群小孩争相比赛看谁滑得更远,他们煞有介事地规定了赛道,选手们一个接一个排队出发,只允许蹬地一次,摔倒不算,以石子标记的、滑板停下来时前轮的位置定输赢。   一个乏善可陈的土路过家家游戏愣是让他们办出了国际锦标赛的感觉。   大部分小孩在林老师巨细无遗的亲自指导下仍然滑得歪七扭八,但比一开始还是要好得多了。   他们围着林瑾瑜,争先恐后地同他说话,宛如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瑾瑜哥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你给我们滑一个呗!”   “你肯定滑得最远!”   有嚣张的小孩嚷嚷:“那也不一定……”   林瑾瑜假装矜持地推诿了两三次,最后在众星拱月般的呼声中上了滑板。他老神在在地向前滑了几十米,轻而易举就打破了先前那个学得最好的孩子创下来的三十米记录。   小孩们欧欧地为他喝彩,林瑾瑜得意洋洋地冲他们挑了挑眉毛,他心念斗转,观察了下周围地面,还算平坦,于是冷不防踩板起跳,干净利落地做了一个风头十足的Ollie动作。   被外面越来越大的动静打扰,出门查看情况的张信礼迈出门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孩子组成的包围圈里,林瑾瑜穿着一双Nike Janoski 踩着双翘高高跃起,笑着同小孩们挤眉弄眼的画面。   飞扬而起的尘土也遮挡不了他身上那股蓬勃的朝气,他是那样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透着少年的得意。   林瑾瑜落了地,反身滑回来。他在小孩们心中简直成了英雄,所有人都围着他,要他也教教他们。   林瑾瑜支起滑板,笑嘻嘻地同孩子们说话,眼角余光发现张信礼不知何时出来了,正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于是他冲张信礼挑了挑下巴,做了一个类似挑衅的动作。   张信礼摇了摇头,隔着很远说了句什么,没理他,转身进去了。   看嘴型好像是“幼稚”。   切,林瑾瑜心想:吃不着葡萄说葡萄幼稚。   他做动作本来也是为了出风头,眼下这群麻雀样的黑孩子们海潮般的赞美非常契合他的心意,整个人油然而生一种“龙心大悦”的飘飘然之感,许诺以后如果他们想玩滑板都可以来找他借,想玩别的也可以来找他玩,要是有空他也会一直教他们。   孩子们欢呼雀跃,林瑾瑜又回屋去拿了一大把奶糖和巧克力分给每个人,融入了他们小小的圈子,坐在门槛上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   张信礼在里屋远远地看着他。   那是他第一次看林瑾瑜笑得那么开心。阳光撒在他白皙的皮肤和帅气的五官上,那是张信礼所从未见过的、与这里所有孩子截然不同的笑容。   那个笑里饱含着最纯粹的阳光与无忧无虑,那样的神采奕奕,是他自己所从未有过的、好像溢出幸福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PS:实际上凉山的方言并不是很多人印象里的“四川话”,它其实更偏向于西昌话…… 第9章 天赋选手   这之后,林瑾瑜终于找到了他来凉山后的第一个乐趣。   中小学业余滑板教师。   他在同龄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法控制的拘谨与矜持在面对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时荡然无存。   他可以很放松地同他们聊天、玩耍,所有的孩子也都很喜欢他,林瑾瑜忽然间变身成了十里八户远近闻名的孩子王。   每天下午两点过后,总有人三五成群在外面叫他的名字,林瑾瑜便从床底下拿出滑板,走出门去大声跟他们打招呼,然后跟他们一起玩滑板。   绝大多数情况下其实只是林瑾瑜单方面教他们,但彼此都挺自得其乐。   到四点多,小孩们都要回家帮忙做饭干活,林瑾瑜便给今天进步最大的几个每人发一粒大白兔奶糖,笑着挥手跟他们说再见。   这个时候张信礼一般都在门口洗菜择菜,林瑾瑜便很得意地对他一挑眉毛,满脸“哇哈哈哈谁说爷什么都不会,爷人气可比你高多了”之色。   大多数时候张信礼都眼皮也不抬道:“幼稚。”   ……   这天,又到了午后两点过。   林瑾瑜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游戏,不多一会儿,外面“瑾瑜哥哥”的呼声此起彼伏、如约而至。   林瑾瑜大声答道:“来了!”边穿鞋下床边觉得今天的声音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耳熟。   他夹着滑板走出门,看见拉龙与三四个小孩一起站在院子里,正翘首以盼他的到来。   “拉龙?”林瑾瑜说:“你怎么来了?找张信礼的吗,他不在,他……”   “不是的,”拉龙攥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说:“我不找他,我也……我也想玩滑板,可以吗?”   林瑾瑜没想到自己的名气在他这些日子的“苦心经营”下已经不胫而走,居然连慕名而来者都出现了。   “当……当然可以。”林瑾瑜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拉龙于是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林瑾瑜迈下台阶进了院子,把滑板放到地上,先让他们自己上板活动一会儿,热热身,待会儿再纠正他们动作。   几个孩子欢天喜地,都一窝蜂上来抢,只有拉龙仍安安静静待在原地,像是自愿排在最后一个,等其他孩子玩过了再轮到他。   林瑾瑜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群小孩争来争去。   小学生玩性大,也还不太懂得谦让,一堆人吵吵嚷嚷挤在一起,东一嘴巴西一脚印地都想多玩。拉龙这种默不作声挤在角落里的小孩就很容易被忘掉。   他本本分分地站在一边,不争不抢也不大声说话。有些小孩已经玩过两轮了,他依然连滑板毛都没摸到。   林瑾瑜又看了几分钟,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走过去道:“哎哎哎,别抢别抢,你们要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不是!明明轮到我了!”   “放屁!你玩两回了,我才玩了一次,明明应该到我!”   “凭什么!我也才玩一次啊!”   ……   这些小孩身高不及林瑾瑜,嗓门却一个赛一个大,说着说着还从普通话变成了林瑾瑜听不大明白的方言,各个都说到自己了,各个都说自己吃了亏。   林瑾瑜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能一直喊安静。他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七嘴八舌里,只觉得自己头都快被吵炸了。   张信礼抱着一盆收进来的衣服,进门就看到院子里噼里啪啦好似放鞭炮一样吵成一团。   他把衣服放下,用地道的凉山方言大声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在训他们。那群孩子忽然间像被集体按了静音键一样,立刻安静了。   林瑾瑜从人群的缝隙间看去,张信礼皱着眉头,又说了一大串他听不懂的语言,那群孩子一个个蔫头巴脑的,不闹了。   林瑾瑜可算逮着了说话的机会,他道:“好了好了,守秩序,守秩序就行,你们都至少玩过一次了对不对?拉龙还一次都没玩过,让他玩一次吧。”   拉龙于是从所有人背后走出来,在一众孩子羡慕嫉妒的目光中慢慢走向滑板,他先犹豫了一下,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有点生锈的缩小版九连环玩具放到地上,然后才抬起右脚踩了上去。   “?”林瑾瑜忍不住道:“没那么正式,你揣着也行啊。”   拉龙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道:“哥送我的,我怕等下我摔了把它也摔地上。”   ……这有啥,铁的又摔不坏。林瑾瑜无法理解这种把个破烂玩具当宝贝的脑回路,但也无意跟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争辩,便不说这个了,示意他继续。   “前脚放在稍微踩住桥钉的位置……对,”他在一边提示:“稍微向外斜一点点,不用放那么正……”   拉龙深吸一口气,适应了一下,双手像翅膀一样展开来维持平衡,然后左脚慢慢离地,也踩了上去。   林瑾瑜和张信礼都站在一边,和所有小孩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滑板滑动了一下,拉龙整个人一抖,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下来……但是最终没有。他晃了一下,然后重新找到了平衡,稳稳站住了。   漂亮!林瑾瑜在心里说:平衡能力不错。   他让拉龙自己适应了一会儿,看他已经能比较稳当地站在滑板上,便走过去,踢他的前脚脚尖,示意它整个横过来:“当你两只脚都在板上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脚尖朝外,保持重心在两腿之间……而如果你要给板一个加速力,”他说:“就把前脚恢复成脚尖朝前,弯腰……就像你走路一样,后脚蹬地。”   拉龙慢慢调整姿势,转了过来,左脚轻轻在地上一蹬,动作非常标准。   滑板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滑了出去……到它停下来之前,拉龙都稳稳地站着,没有掉下来。   这绝对是这些日子来林瑾瑜遇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他甚至比林瑾瑜自己当初学得要更快。   林瑾瑜像忽然发现一块璞玉那样兴奋起来,他站在原地大声叫拉龙把滑板转过来再滑一次。拉龙照做了,他滑回来时比第一次要更放松,动作也更顺畅,仿佛天生适合这项运动。   剩下的孩子都给他叫好,拉龙露出一个腼腆又开心的笑容,迅速下了板,让给下一个小孩玩。   到四点的时候,拉龙基本已经能很顺畅地上板滑行并且无间断续航了,甚至连转弯都无师自通地学了个有模有样。这一天的糖毫无疑问属于他。   林瑾瑜很喜欢他,且不自觉生出一种“名师出高徒”的飘飘然之感,一下心血来潮,没有多想地多给了他一粒。   拉龙接过林瑾瑜手里两颗蓝白色的糖,在一众小孩馋涎欲滴的眼神中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孩子们陆陆续续转身回去了,拉龙捂着自己的口袋隔得很远落在最后面。   张信礼不知什么时候和林瑾瑜站到了一起,目送那些小孩叽叽喳喳地离开。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爱心。”他道。   林瑾瑜斜眼看他,礼尚往来道:“看不出来,你还不瞎。”   张信礼知道他一向爱耍嘴皮子,不跟他一般见识,走到先前放了一大盆衣服的地方,挽起袖子,拿出一件抖开,往绳子上一搭,晾衣服去了。    第10章 路见不平   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因为他包容你,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还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纯粹把你当沙比,懒得搭理。   而在林瑾瑜眼里,不争论就是投降的表现。   于是他霎时间心情大好,哼着歌转身准备回房间拿他的平板继续植物打僵尸大业。   转头却看见地上泥土地里一个什么物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先前拉龙放在地上的那个有点点生锈的九连环。   这东西不值钱,保守估计市场价不会超过十块,但看起来拉龙很宝贝它,连滑个滑板都怕把这玩样摔疼了。   林瑾瑜犹豫了一秒钟,弯腰把那个小东西捡了起来,想追出门去还给拉龙。   张信礼在背后问他突然跑去哪儿,林瑾瑜没理。   他出了门,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没看见人影,又不知道拉龙家在哪个方向,瞬间有种无头苍蝇之感。   路边有个裹头巾穿黑蓝色衣服的老太太赶着两头牛路过,林瑾瑜上去问:“奶奶,你有没有看到几个小孩从您那个方向跑过去?”   那老太太抬头看他,张开没剩几颗牙的瘪嘴道:“热轧,勒些目居咯?”   林瑾瑜:“???”   老太太拿竹竿似的手拍他肩膀,咧开嘴笑道:“热轧,瓦集瓦!里扎!西莫就旧哦?”   林瑾瑜彻底风中凌乱了,他怕老太太耳背,用手贴在嘴边,大声道:“我说——您!看没看见——几个小孩——小孩!小孩您知道吗?”他比划道:“这么长……不是,这么高!”   老太太叽里呱啦又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什么,看起来语言系统仍然和他不在一个频道。林瑾瑜有种考试做初中英语听力,结果发现走错考场,跑去考托福雅思的无力感。   他又尝试靠手语交流,仍然宣告失败。   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林瑾瑜听见有人在他背后淡定地对老太太道:“卡沙沙。”   老太太道:“茨莫格尼。”   张信礼回道:“茨莫格尼。”   林瑾瑜回头道:“你居然听得懂她说话?”   张信礼道:“这个奶奶年纪大了,不会说汉话。”   “那她说的什么?”林瑾瑜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不像你们平时在家说的方言。”   “彝语,”张信礼道:“我不会讲,只会几句。”   “那刚刚呢?”林瑾瑜对于新奇事物有强烈的好奇心,他学张文涛在家说话的腔调道:“这个嬢嬢说的什么?不会在骂我吧?”   “没有,”张信礼说:“是夸你,夸你……”他顿了几秒,然后说:“……帅。”   林瑾瑜将信将疑,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想问什么?”张信礼问:“招呼都不打就往外跑。”   我去哪还要向你报告是咋的……林瑾瑜想起自己确实不认识路,此刻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于是乖乖道:“拉龙他们家在哪?”他把那个九连环拿给张信礼看:“喏,他忘了拿这个。”   张信礼于是转身道:“这边。”他说:“还好你捡到了。”   林瑾瑜紧走几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而行,问道:“怎么,很重要吗?”他得意忘形道:“这么说来我立大功了!”   张信礼微微转过头瞥他,满眼隐晦地写着“幼稚”与“嫌弃”二字。   “就算你不立这个大功,他自己也会回来找的。”张信礼道:“上次拉龙不小心把它掉在羊圈里了,他一边哭一边挨家挨户找,找了三天自己硬找回来了。   “这么夸张……”林瑾瑜嘟囔:“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信礼停下来,看着林瑾瑜,说:“对你来说确实不值钱。”   林瑾瑜说:“对谁也不值钱啊……”   张信礼出了一口气,转身往前走了。林瑾瑜一边拔腿赶上,一边在背后喊:“喂喂喂!我说错什么了,它本来就没多少钱嘛!”   老奶奶和她的牛一起站在路边,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向他们的背影挥手,大声跟他们告别:“阿咋咋布!”   ……   “不是我怎么,它这个铁做的而已,它就……”林瑾瑜一手托着那个九连环,一手指着,絮絮叨叨了一路:“如果说情感价值它确实没法用金钱来衡量,但是这个铁它……”   张信礼一路上宛如开启了屏蔽大法,不跟他搭腔,自己一心一意往前走。   正是下午四点半,下田的还没回来,在家的洗菜准备做饭,路上都没什么人。   转过一道弯,拐进一条靠近山间,看起来更加偏僻的小路,张信礼猛然顿住了。   林瑾瑜忙着叨叨没看路,砰一声撞在他肩膀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他……”   那个“妈”子还在嗓子眼里没发出来,张信礼回头道:“嘘!”   林瑾瑜条件反射闭嘴了。   他越过张信礼肩头往前看去,在长满翠绿杉树的山坡与房屋的夹角间,一团人影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偶尔有细碎的叫骂声随着风灌进林瑾瑜的耳朵里,骂得粗俗而难听。   林瑾瑜第一反应:校园暴力?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伙人,果然发现那五六个人影组成的包围圈里躺着一个瘦巴巴、黑黢黢的影子。   年纪看起来不大,他勾着头死死捂着怀里一个什么东西,任五六个人拳打脚踢也不松开。   “哈儿沃日你……松开!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得紧!”   那群人似乎在抢什么东西,对着地上那个蜷缩着的人一顿踹。   透过人群纷乱的脚步与一声声连珠炮似的咒骂,林瑾瑜看清了那张混杂着懦弱与倔强的、满是尘土的脸。   那正是拉龙。   张信礼也看见了那张脸。他回过头,想让林瑾瑜老实待着不要动……还没开口,就见林瑾瑜好似忽然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整个人都静止了下来……他褐黑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蜷缩起来、忍受数人殴打的拉龙。   然后在张信礼来得及出声之前,林瑾瑜已经好似一支离弦的箭……或者一头奋勇的豪猪那样冲了出去,浑然不顾对方有五六人而他孤军奋战。   “你们这干什么!”林瑾瑜大声呵斥:“撒手!撒手听见没有?”   冷不防杀出一个搅局的,那群人愣了一下,纷纷转过头看他。   依然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古铜色的身坯健壮,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混混特有的痞气……只看脸,年岁倒是应该和林瑾瑜相差不大。   林瑾瑜道:“一个个十几岁了还在这里欺负小孩,丢脸吗?你们到底还要不要脸,啊?”   他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叽里呱啦对林瑾瑜说了一句本地话。   林瑾瑜一脸呵呵地说:“请说普通话,爷听不懂文盲鸟语。”   他的话显然激怒了这群人,那些人又朝他说了几句什么,林瑾瑜听不全意思,但知道是在骂他,而且骂得很脏。   接着其中一个走到林瑾瑜面前,当着他的面朝地上吐了一口恶心至极的浓痰,高高扬起手来……   林瑾瑜打架经验不太多,这时候显得有点反应迟钝。他直直地站在原地没做出什么反应,眼看那响亮的一耳光就要落到他的脸上。   忽然有人揪住了他后背衣领,把他往后一扯。   林瑾瑜身不由己往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那一看就轻不到哪里去的一巴掌。   张信礼把林瑾瑜扯到自己身边,搡了那个男生一把,把他推得退开了些,冷冷地看着他。   那伙人顿了顿,似乎有点怵张信礼。   出头的那个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同伴,然后又看了眼林瑾瑜,道:“这个,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他说:“张信礼,你莫多管闲事。”   林瑾瑜在一边道:“你才多管闲事,你全家都多管闲事,你欺负人、虐待未成年儿童、外加抢劫,你还有脸了,你简直是神州奇葩四海神迹,你是专门跑过来秀你宽赛万里长城,厚比北大西洋铁壁的脸皮的吗?”   那伙人本来就不怎么上学,写个作文都一堆病句,林瑾瑜这一连串各种修辞手法并用的diss直接给他们整懵了,他们顾不上拉龙了,纷纷走过来,直接用最简单、蛮横的脏话和他对骂。   张信礼用杀伤力更强的本地话见招拆招,一句一句有针对性地跟他们吵了起来。   林瑾瑜则根本不听他们在骂什么,自己叽里呱啦骂自己的,上海话、普通话、粤语、英语轮番上阵,创建多语种同声翻译,用语速和语种多样性压制对手,跟他们对喷。   在他和张信礼一个管速度,一个管重击,攻守兼备的完美组合下,那群人五个对线两个都有点顶不住了。   他们似乎终于恼羞成怒了,缓缓围拢过来,像一群斗殴经验丰富的混混那样,隐隐呈半圆形包围了林瑾瑜两人,辱骂时竖起的手指几乎要怼到林瑾瑜脸上来了。   张信礼把林瑾瑜拦到自己身后,那伙人越靠越近,一步一步往前压,几乎已经突破了基本社交距离的极限。   对面人数是他们的一倍还多,林瑾瑜心里多少有点发怵。   张信礼一直挡在他面前,眼看对方越来越过分,他先发制人,一把扯住为首那个眉骨上方有一条宽短疤痕的男生的衣领,把他向上提着,几乎贴着他的脸,以吐出一口浓痰的力度道:“我劝你最好长一点记性,”他冷冷地说:“要动手?还是你想让你右眼也进去缝几针。”   左眉骨疤男……这是林瑾瑜花三秒钟时间为他量身定做的新外号……左眉骨疤男仰头和张信礼对视,张信礼黑色的眸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两人用目光在空中碰撞,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激烈的交锋。   左眉骨疤男眼角抖了抖,垂在身侧的手好几次微微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几十秒过去,最后他躲开张信礼的对视,吐出一口气,目光闪躲道:“没,误会,误会而已。”   拉龙站在几米开外,小声说:“算了,算了吧……”   张信礼像放开一团垃圾一样松开了他。   左眉骨疤男退后了几步,看了林瑾瑜一眼,那目光像是刀子,剜得人脊背发疼。   他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这才转身招呼其他人走开了。   林瑾瑜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几人消失在小路尽头。   他连忙跑过去看拉龙。   拉龙捂着他的衣兜躲在树后面,脏兮兮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倔强混杂着懦弱、那样矛盾而奇妙的神情。   “没事了,”林瑾瑜叫他的名字:“拉龙。”   拉龙抽了抽鼻子,从树后面走出来,低着头,说:“谢谢。”   他的衣服和脸都在地上滚得很脏,手背上还有一个锃光的鞋印子,但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没有泪水。 第11章 拔刀相助   “他们那伙人干嘛呀,”林瑾瑜忿忿不平道:“没教养的强盗。”   拉龙不说话。张信礼道:“他们两家有过节,常有的事。”   “那你怎么不告诉你爸妈或者老师啊?”林瑾瑜说:“好好治治他们!”   拉龙还是不说话,只默默摇头。   林瑾瑜觉得这孩子也太懦弱了点,果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好了,算了,”张信礼示意林瑾瑜不要问了:“总之现在没事了。”   林瑾瑜道:“现在是现在,那以后呢?你也说了常有的事,这一次糊弄过去了,下次怎么办?还看着他挨打?”   张信礼对拉龙道:“你哥呢?”   拉龙捏着自己的衣角:“不在,”他说:“出去了,等会儿就回家。”   林瑾瑜说:“那群人刚刚要抢你什么东西啊,捂得这么死紧的,不是我说你啊,其实就刚才那种情况,不管什么金银财宝你给他们不就得了,人是最重要的,犯不着挨顿打呀。”   拉龙吸了吸鼻子,擦了擦自己的手,从他皱皱巴巴的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颗崭新的、蓝白色包装的糖果。   那是林瑾瑜下午给他的大白兔。   山边高大的杉树在阳光里切割出大团大团的阴影,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在泥路上投射下一小块一小块细碎的光斑。   周边不时有蚊虫飞过,到处都静悄悄的,唯有鸟叫与虫鸣交织。   拉龙站在这片静谧的斑驳光影中,小声道:“他其实不是要抢什么,只是想打我而已……我怕被踩坏了才捂着的。”他看着那粒糖,说:“我想留一个给我哥。”   ……   林瑾瑜和张信礼一起把拉龙送回了家。   那条狭窄而阴暗背光的小路尽头就是拉龙与木色两兄弟的家。几十平米出头的土坯房里窝着爷爷奶奶、妈妈五口人,不见爸爸。拉龙说他阿爸打工去了,几年才会回来一次。   林瑾瑜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家庭里充当爸爸这个角色的男人居然能几年几年不回来,儿子十数年的生命里,爸爸留下的痕迹居然屈指可数。那这个爸爸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有什么用?   他们到家时木色还没有回来,妈妈也不在。张信礼给他打水洗了脸,林瑾瑜则把兜里带着的零食都掏出来给了拉龙。   “再见。”拉龙把他们送到门口,说:“谢谢你们。可是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哥和阿妈,”他说:“他们会难过的。”   林瑾瑜简直无法理解这里面的逻辑,他都想跳回去拽着拉龙的领子让他清醒一点,大声对他吼:小弟弟!委曲求全只能助长霸凌!是不会幸福的!   张信礼却点点头,算答应了。   他拽住意欲冲回去说教的林瑾瑜,示意对方跟他走。   “你干什么?”林瑾瑜被他拽着出了院子,一把打掉他抓着自己的手:“你这样不对!知道吗?”   “怎么不对?”张信礼说。   “你纵容拉龙忍气吞声等于在变相鼓励霸凌行为。”林瑾瑜非常严肃地说:“简直到处都错,大错特错。”   张信礼转过身来看着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总喜欢打拉龙吗?”   雨吸湪队。   “谁啊?”林瑾瑜问。   “最高的那个,”张信礼说:“指着你骂得最凶的那个。”   林瑾瑜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左眉骨疤男的样子:“记得……”   张信礼说:“那个人叫高武,他的妈妈是拉龙爸爸的前妻。”   “???”林瑾瑜道:“那他妈呢?”   “死了。”张信礼说:“就是……进山的时候被石头砸到。我们这边叫‘寡别’。”   林瑾瑜震惊了:“等等,”他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你是说……他……高武是他爸跟前妻生的,拉龙是他爸跟现任生的,拉龙跟木色是兄弟,但是木色看起来比高武还要大一些……所以……所以……”   张信礼说:“对,木色是二婚妈妈带过来的。他们三都算兄弟,一个异母兄弟,一个异父兄弟。”   “可是为什么啊,”林瑾瑜喃喃道:“那他们怎么不在一起……”   “高武不愿意他爸再娶,而且负担太重。”张信礼说:“他不肯跟后妈一起,就一直跟外婆住。”   “他……这……我……”林瑾瑜觉得自己脑子里整个一团麻线圈圈绕绕缠在一起,这些麻线多到捋直了打一条秋裤还有富余。   “清官难断家务事。”张信礼说:“所以你明白……”   “我不能理解这种……这种魔幻事情,关系也太复杂了,”他说:“兄弟逾墙、继父后妈的家庭伦理戏码……占一个也算了,这么多要素凑一起……”   “不是戏码,”张信礼说:“觉得很吃惊?我们这里这样的事很多。”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   “我爸那边,”张信礼打断他,道:“光我爷爷那一辈就出了两个孤儿。”他说:“续弦、再嫁、重组家庭,各种各样你想象不到的变故随时会来,疾病、意外、出轨、吸……有太多东西能毁掉一个家庭。”   “我的天哪……”林瑾瑜惊叹:“我一直以为这种剧情一般来说只会出现在八点档的里……”   张信礼一脸看白痴的样子看着他。   果然跟这种家庭幸福、无忧无虑的小孩讲这种话是讲不通的,人家永远以为平凡而美好的东西唾手可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拥有他拥有的一切。   林瑾瑜还处在那种震惊的状态中:“为什么……我都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张信礼说:“……上帝厚待你。”   ……   这种震惊的余韵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前。   林瑾瑜躺在床上,还在试图捋清木色家这种纷乱错杂的重组关系下各人的心理活动。   张信礼洗完澡,把毛巾搭在床头,赤裸着上身坐在床边等头发干,难得没有早关灯。   “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司空见惯的吗……”他望着天花板,半是自言自语道:“我从来没见过,我身边人家庭情况都没这么错综复杂。”   张信礼额发微湿,细小的水珠顺着他没擦干的头发滴落在他光洁的小麦色后颈上:“有那么难接受吗,”他说:“你没经历过的事情很多。”   “我有点理解那个……那个谁?高武了。”   “怎么?”   林瑾瑜枕着自己的手,半靠在床头:“要是我妈那个了,我爸想再娶一个,我也让他门都没有。”他说:“我也不接受我爸再婚,还想让别的女人带着儿子一起进门住我妈住过的地方,用我妈用过的东西,门都没有,我也揍得他叫爹。”   “你觉得重组家庭不应该存在?”   “倒……也没这么夸张,但是关键在于这个家庭里的儿子并不能接受重组,”林瑾瑜一下坐起来,对张信礼道:“如果我还爱那个人,爱我儿子,那么那个人不在了我会记得他,会好好养我跟他的儿子,让他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长大,再领一个新妈回家给他添堵算怎么回事?”   “不是这个问题……”张信礼不知道怎么说:“再娶一个女人,他在外面赚钱的时候家里才有人顾着,老人小孩也有人照顾。”   “合着娶女人就为了做家务照顾孩子的呗,”林瑾瑜说:“哪来的这个道理。”   “不是这个意思,”张信礼想了想,道:“是家庭模式的问题,这里的女人大多念到初中就不上了,也没什么出路,不是出去跟男人一起打工就是留在家里专心带孩子照顾老人,靠男人定期寄回来的钱过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所以拉龙的阿爸在外打工,没法顾家里,他需要一个女人,拉龙的阿妈死了男人,没有营生,她需要钱,两个人走到一起,就这样。”   “我比较不能接受,”林瑾瑜设身处地地想这个事情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大概会更偏激,真的有点同情高武了:“我可以吃糠腌菜,但我不能接受另一个女人睡我妈睡过的地方。”   “很多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下结论的,”张信礼说:“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能做到的只是生活而已。”   “我大概率不会,就算我真的因为某些原因想要再娶一个,小孩同意还好,如果小孩不同意,我就不会。”林瑾瑜瞟着光秃秃的房梁,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好好爱我的家人,爱他们的所有,有一天他们不在了我会记得这份爱。”   他自言自语一样道:“我不会为了生存背弃我的爱情。”   “有一天真到了那个地步,你会的。”张信礼说。   “我不会。”林瑾瑜看着张信礼的背影,他褐色的双眼反射着暖黄色的灯光,语气郑重,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当真。 第12章 打闹   张信礼没再回他,俩人观点不同,就这个话题说不到一起去,屋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林瑾瑜眼珠子转了转,十分顺手地用脚小小踹了一下张信礼的腰眼:“喂,想不到你今儿白天还挺英勇的。”   张信礼被他踹得一晃,他手里翻着一本什么东西,没回头,道:“比不上你。”   “我这是真心实意地夸你好伐!”林瑾瑜扬起手想拍他,想起俩人还不太熟,又悻悻放下了。   张信礼道:“我也是真心实意地夸你。”他眼睛盯着书,嘴里慢条斯理道:“对面那么多人,跟个豪猪一样不管不顾就冲出去了。”   林瑾瑜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他还带着水珠的脊背上:“你说谁豪猪?”   他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皮肉撞击的声音响彻云霄。   张信礼“嘶”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他。   林瑾瑜跟他对视了一眼就有点怂了,假装无事地甩甩手道:“……那什么,姑且当你夸我了。”   “是在夸你。”张信礼转了回去:“勇气可嘉。”   林瑾瑜说:“我以前都没发现,你普通话说得挺好的啊,跟他们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你说话怎么都没什么口音?”   “你不是也没有口音么?”   “我……”林瑾瑜感觉自己舌头打结了,他周围同学也一个个都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他自己确实口音也不重:“我……语言天赋好。”他严肃地说。   “我语言天赋不好。”张信礼说:“因为我在外面上学,大家不同的市方言也不一样,所以很多时候还是靠普通话交流。”他说:“练出来的。”   “这样……”这个答案还算正常,林瑾瑜看张信礼一直低着头看什么东西,说话也不看他,觉得有一种被轻视之感。   他凑过去道:“你在这里看些啥玩样?”   张信礼却一下把手上翻着的东西藏了起来:“没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林瑾瑜面无表情道:“你窗户没关。”   张信礼下意识扭头看窗,乘着这刹那的空隙,林瑾瑜一个探身往前,眼疾手快就去捞他手上那本书。   张信礼的反应却比他预计的更快,手一晃就躲开了林瑾瑜的魔爪,林瑾瑜眼见小聪明不顶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只手手撑在床上,上半身越过张信礼的膝盖,伸出另一只手继续追击。   张信礼拿书的右手举着躲避他的扑腾,一手拦着他的腰,想把他掀开,又怕林瑾瑜摔下去,犹豫了一下没动。   林瑾瑜得寸进尺,手撑在张信礼大腿上,探身去抢。   张信礼原本比他高,但此刻他坐着而林瑾瑜跪着,林瑾瑜挺直上身比他要高出不少,眼看就要够到那本书了。   已经不容再缓,张信礼下定决心,刚要动手把他掀开,林瑾瑜却突然手上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仰面向床下倒去。   张信礼吓了一跳,后脑勺着地可不是好玩的,由不得多想,他下意识合拢两只手虚虚圈住林瑾瑜的背,就像强行给他套上了一条安全带。   他原本左躲右闪的那只拿书的手正横在林瑾瑜腋下,林瑾瑜伸手一抽,轻而易举就把那本笼罩着神秘面纱的书弄到了手,接着整个人就势向右一滚,滚到床上。   ……肩膀刚一挨到床单,他就像一只诡计得逞的兔子那样窜了出去,直蹿到与张信礼呈对角线的墙角,才转过身来,炫耀战利品一样冲他扬了扬手里的书。   张信礼没料到他来这招,沉声道:“还我。”   “偏不,”林瑾瑜说:“看看你藏了本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哗啦哗啦翻了一下,发现原来这是本硬壳横格本,并不是什么书。林瑾瑜随便翻开中间一页,清了清嗓子,大声朗读道:“我——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堂弟,他的兴趣爱好广泛……”   张信礼扑过去想抢回来:“还我!”   林瑾瑜想也不想,随手抄起一个枕头就扔过去阻挡他,同时接着念道:“……比如喂狗、放羊、游泳、打球。”   张信礼一把拍开那个枕头,像只护食的鹰一样扑向林瑾瑜:“我叫你还我!”   林瑾瑜一边左闪右偏地躲避他袭来的双手,一边锲而不舍地念到:“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很听我的话,小时候常搭着凳子帮我做饭,但总是办坏事,有一次做饭我让他帮我放一勺盐,于是他拿做饭的大铁勺铲空了盐罐子,然后跟我说‘哥盐不够了呀’……我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瑾瑜笑得浑身一抽一抽,眼泪都乐出来了,张信礼趁机把本子从他手里抽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擦。”林瑾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这谁呀这么白痴。”   张信礼跪坐在床上,把那本作文本远远扔到桌上,确保它离开了林瑾瑜魔爪的范围:“张信和。”他说:“我弟,堂弟。”   林瑾瑜还在笑个不停,张信礼皱眉道:“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林瑾瑜一边哈哈哈哈一边说:“小气。”   张信礼背对着他,盘腿坐在床上,静了几秒,说:“没让你看。”   他赤裸的脊背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出好看的弧度,林瑾瑜觉得他稚嫩但又透着真诚的文笔很好玩,其实未必有太多嘲笑的意思……   好吧还是有一点,这样直白而稚嫩的句子大概连初中生都写不出来,倒像是某“小学生满分作文”里的选段,还得是五年级的。   这种肆无忌惮的笑声在张信礼耳朵里可能代表了另外一层意思。   他撸了一把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头发,穿着四角大裤衩站起来,跨过林瑾瑜,拉吊绳关了灯,然后什么也不说,摸黑又走回属于自己的那边床,直接搭着毛巾被躺下了。   林瑾瑜刚把自己的枕头丢出去了,想睡也睡不下来,他踢了张信礼一脚想让他帮自己把枕头捡回来,张信礼也没理他。   林瑾瑜撇撇嘴,在心里给在张信礼刚升上去的好感值旁边写了一个“-10”,然后迫不得已自己爬起来,在黑暗里抓瞎一样捞回了枕头……然后渐渐在“这家伙真特么小气”的想法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13章 恶作剧   出乎林瑾瑜意料的是,他以为那天晚上的事只是一场男生之间经常发生的打打闹闹抢作文本事件,张信礼却好像真的生气了。   这之后已经过了三天,张信礼除了“嗯”和“哦”之外,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   今天刚到中午,屋外就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来了快一个星期,林瑾瑜也算对凉山的气候有了点了解。这里湿气很重,十天里有七天会下牛毛样的小雨,晴天和阴天就穿插在这些间歇性的潮湿雨水中。   不过好在倾盆大雨也很少见,绝大部分时候连绵的云层只温柔地洒下几小片温和的水花,短时十几分钟雨就停了,长也不过半个小时。   下雨了不能出去玩,林瑾瑜连起床的动力也失去了,只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看小说。   平时十点过,如果他还不起床,张信礼早敲门轰他了,可今天眼瞅都快十二点了,林瑾瑜左等又等,也没等见这个讨厌鬼来骚扰他。   至于吗,林瑾瑜心说:不就当众念了你作文吗,屋里除了我跟你也没别人啊,芝麻大的仇还记三天,真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心胸狭窄锱铢必较……   还有什么成语能形容这个来着……就在他沉浸在思索diss小作文的思绪里时,那扇有点掉漆的实木老房门传来“吱呀”一声动静。   林瑾瑜浑身一激灵,立刻假装全心全意沉浸在看小说里。   张信礼推门进来,拿走了那两件搭在床头的脏衣服。   林瑾瑜看他目不斜视宛如天地之间唯我存在的样子,忍不住道:“洗衣服啊?”   “嗯。”   “要吃饭了吗不是?”   “嗯。”   “那你得记得做饭啊。”   “哦。”   得,又是俩字完美完成对话。张信礼见他没别的问题了,提着两件衣服出去了。不多时,院里传来井水顺着压杠井口哗啦啦里出来的声响。   林瑾瑜从半开的房门向外斜斜望去,只见张信礼丢了老大一堆衣服在家里那个平时用来洗外衣袜子,偶尔用来腌腊鱼腊肉的巨无霸大红盆里,又撒了一堆洗衣粉进去,看来是真准备洗衣服。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炒青菜与辣椒炒肉,只等林瑾瑜自己起来了装饭去吃。   确定了张信礼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林瑾瑜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做贼一样走到角落里那张张信礼平时用来学习写作业的书桌旁,贼眉鼠眼地大略翻动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最后精心挑选了一本看起来使用频率最高的语文练习册拿走。   屋里的陈设简单到一览无余,林瑾瑜思考了一下,掀开床单与床单下垫着的厚厚棉絮,把练习册塞了进去,然后又原模原样地还原好,连灰白床单上的褶皱都一根根抚平了。   做完这一切,他心满意足地往床上一躺,开心地看起小说来,心想这回不问我,我看你怎么写作业。   林瑾瑜的心情因为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而雀跃起来,他转了个方向,趴在床脚翻着书,透过半掩的门扉偷瞄院子里张信礼的身影,哼着歌等着待会他自己找上门来。   屋外张信礼目不斜视地打水、抹洗衣粉、搓衣服、漂水,一刻不停,并没有注意到几十米外透过小小缝隙注视着他的这双眼睛。   林瑾瑜等啊等,等到分针在表盘上走过了四个格子,等到窗外的雨声小了又大,等到他肚子饿得咕咕响了起来,张信礼还是没有回来。   由于今天史无前例的赖床,他连早饭也没有吃。林瑾瑜腹中空空,觉得自己好像一具被掏空的木乃伊,饿得肚皮缩瘪进去贴在了脊椎骨上。   屋里饭桌上那盘普普通通的辣椒炒肉在他眼里突然变得好吃了起来,林瑾瑜饥肠辘辘,很想冲过去大快朵颐。   然而他怕自己吃饭时张信礼进房,这样他就没法第一时间看现场直播了。   他总想着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再一会会儿他就会回来,再一会会儿他就能等到。   抱着这种幼稚得不行的想法,林瑾瑜一直等一直等……等着等着上下眼皮却打起架来。   本来昨儿就睡得有点晚,今早八点多他醒了就一直在玩手机,睡眠不足。林瑾瑜觉得自己脑袋越来越昏……最后终于一歪头,趴在床上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回了上海,那里有他凉爽而舒适的小房间,有爸爸妈妈,邻居家养的萨摩耶毛色雪白围着他一个劲儿地蹭,狐朋狗友们也一个个争着约他一起打游戏……梦里妈妈做的八宝鸭散发着诱人的咸香,酱汁浓稠金黄。   另一边。   张信礼洗了大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把那一大盆衣服洗了个七七八八,刚要洗手进去吃饭,却听门外边传来呜呜的哭声。   他有点纳闷,擦了手出门去看。   一个五六岁出头的小女孩站在路边阴沟旁呜呜地哭。   张信礼认出这是陈茴家的小妹妹。他走过去,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她们家刚生两个月的小狗不知道怎么回事掉到阴沟里去了。   小女孩看到张信礼就像看到了救星,也不哭了,挂着泪珠的小脸急切地望着他。   张信礼摸了摸他的头,先回院里拿了块搭在窗台上的大抹布,然后走到阴沟边蹲下,半趴在地上往下使劲伸直手。   狗太小了不懂事,又不认识张信礼,一直往里缩,躲他的手。费了好一顿功夫,折腾了好半天,他才总算把小狗从污黑的水沟里掏了出来。   小家伙吓坏了,披着一身湿淋淋的毛,缩在抹布里不停发着抖。   张信礼把狗包着还给了陈茴的小妹妹,叫她快点回家。   小姑娘惊喜得就像几百万财宝失而复得似的,脸上的泪珠还没干,笑容就已经重新占领了她的脸庞。她谢都来不及说,抱着狗一溜烟回去给狗洗澡去了。   张信礼擦了擦手,转身回了屋。   他洗去一手的脏水,从小门直接进了厨房,拿了个空碗装了一碗冷饭,又从筷盒子里拿了双筷子,准备随便就点菜吃了了事,推开厨房门却看见桌上两盘菜满满当当摆在那里,动也没动过的样子。   他抬头看了眼那个老式挂钟,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他其实看出来了林瑾瑜不大喜欢吃这边的饭,上海菜和川菜的口味差距太大了,林瑾瑜受不了那股花椒味,也不喜欢吃这么重的油和盐。可偏偏张信礼这也会那也会,唯独不会做上海菜。   他叹了口气,把饭碗放到桌上,转而走向了房门。   狭小而朴素的房间里,等了他很久的林瑾瑜已经睡着多时。   他侧着脸枕着自己心爱的小说,眉头微微皱着,在梦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有微风从窗外进来,轻轻翻动桌上的书页,吹起他柔软的发丝。   张信礼站在床边,看了他许久,最后伸出手,将触不触地,用温热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间。 第14章 闯祸   不知过了多久,林瑾瑜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睡着前耳边那种滴滴答答的零碎雨声已经听不见了,外面的天泛阴,倒比下雨更让人觉得闷得慌。   林瑾瑜打了个哈欠,起身坐起来。原本搭在腰上的那条毛巾被顺着他坐起来的动作从腰上滑了下来,皱成一团落在床上。   林瑾瑜不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有盖东西。好像有?不是吧,好像没有。他也记不清了,索性不再纠结这个鸡毛蒜皮的问题,磨磨蹭蹭地穿鞋下床。   他挠了挠睡得东一缕西一绺的头发,看了下手机,居然已经下午两点过了。   ……我可真一睡神,也算创了个假期赖床新纪录了。   林瑾瑜自己嘟嘟囔囔吐槽完自己,随手拿了床边柜子上摆着的水杯想出去喝口水。   他睡太久了,那股迷糊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低着头也不看路,拉开门就闷头往外冲。   熟料张信礼掐了两点的表来喊他起来,林瑾瑜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猛一拉开门往外冲时,张信礼正好几乎贴着门站在门口,举起来敲门的手停在半空,还没来得及落下去。   “嗬!”林瑾瑜刚要闷冲出去,兜头看见张信礼,俩人都吓了一跳。   他堪堪刹住势头,才避免了俩人撞个满怀的结局。林瑾瑜后仰道:“哎哟喂!要西呀!你干嘛啊!吓死人了好伐!”   张信礼维持着那个停在半空中的敲门姿势:“……”   林瑾瑜跟他面对着面堵在房门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没人说话。   煜嬉怎么不说话?林瑾瑜心想:洗完来叫我的吗?可这都两点了,有几吨衣服要洗居然要花两个小时……可能根本不是来叫我的,自作多情。   他尝试着打破这个僵局,于是开口道:   “我……”   “你……”   张信礼和他同时说。   ……好尴尬,我以为他不想说话的,算了还是让他先说吧,反正我也没啥想说的,林瑾瑜心想。   “你先说吧。”   静了几秒,两个人又同时说。   “……”   林瑾瑜头皮发麻,这次足足安静如鸡地等了三秒,等张信礼说话。   “其实我没什么想说的。”   三秒过后,两人同时说。   张信礼:“……”   “嗯……我是说!我要回房间看书了!”这次林瑾瑜嘴上生风,强行打破了魔咒般的神同步buff,用尽毕生的力气“砰”一声摔上门,转身就往床上跑……跑了两步发现不对啊,不是我打开的门要往外走吗?我在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脑子呢?   ……大概是两人八字太不合,同处一个空间就会不停地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名因子,导致林瑾瑜大脑总是当机,做出一些平时根本做不出来的白痴事……看来一定要尽量减少接触,防止产生某些化学反应最后引发宇宙大爆炸。   林瑾瑜背对着门,脑海里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忽地背后门板“砰砰”响,响起张信礼不徐不疾的敲门声。林瑾瑜一激灵,问:“有……有什么事吗?”   张信礼的声音隔着门清晰地传进来:“刚刚我是想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林瑾瑜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隔着门道:“我都行,随便。”   “鱼吃吗?”张信礼站在房门前,问。   “不爱吃鱼。”林瑾瑜下意识回道。   “芹菜吃不吃?”   “不喜欢那个味道。”   “南瓜呢?”   “我不吃南瓜。”   一连否了七八样素的荤的半荤半素的,张信礼继续道:“西红柿?”   “吃……”林瑾瑜说:“吃什么都行!只要不辣!”   张信礼点点头,想起他看不到,又回了一个“好”字。   林瑾瑜以前从没意识到自己有这么挑食……家里保姆一日三餐都是按着他们家的喜好来的,饭桌上从来不会出现林瑾瑜不喜欢的食物。   等等,现在才下午两点,哪有这个时候就考虑起晚饭来了的?   林瑾瑜回转身一把拉开门,刚好看见张信礼转身欲离去的背影,他道:“喂,你站住,这个点问什么晚饭?”   张信礼道:“我待会儿去镇上超市,你还有什么想买的吗?”   林瑾瑜对超市和菜市场的菜价相差多少并无准确概念,否则他会意识到以这个犄角旮旯地方的消费水平,特意去超市买菜是一个多么反常的举动。   他想了一下,说:“必胜客的披萨……”   张信礼说:“我上哪给你找必胜客去?”   “……”林瑾瑜说:“没有就算了。”同时心里想: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我哪知道有还是没有?我神算子?   片刻之后,张信礼出门了。   林瑾瑜起来趁着正午的温度冲了个凉,虽然没吃午饭可是饿过头了,也不觉得很饿。他胡乱吃了点零食,溜鸡逗狗一番后无事可做,回房趴着接着躺尸。   他开始疑惑于他爸把他送到这里来的意义了。他在这里吃了睡睡了吃,除了没网没信号没电视看之外,似乎和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不一样。   土路被雨水浸得泥泞,看来今天连滑板也玩不了了。   林瑾瑜一个人百无聊赖,其实在家时他爸妈也经常不在家,爸爸动不动要加班,而妈妈不是出差就是出去和小阿姨们打麻将。   他时常一个人待在家里,可好歹还有手机电脑和WiFi作伴。   林瑾瑜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几天能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算来算去发现居然还有四十多天,霎时间感到十分绝望。   他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一罐可乐,“啪嗒”一声开了,躺回床上接着看书。   可乐捂在箱子里早被地气闷得带点温热,林瑾瑜不禁又吐槽起来:什么破地方,连冰箱都没有,可乐不加冰还叫可乐吗?简直少了一半的乐趣。   窗户半开着,风吹进来十分惬意,林瑾瑜也就没有想去关上它。   他老神在在地吃着零食喝着可乐,看着小说,忽然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声。   林瑾瑜浑身一凛,抬头看见窗台正中央,一只黄猫踩着猫步,隔着半开的玻璃窗探头探脑地看着他。   黄猫身上还算干净,也不知道是附近谁家养的还是流浪猫,隔着窗户朝他喵喵喵。   “唑唑唑。”林瑾瑜逗它:“喵喵。”   黄猫跟他一起喵了几声,看那样子是想跳进来,但是又没进,一直在窗格子边上来回踱着步。   是不是想找吃的?林瑾瑜想起桌上有中午剩的辣椒炒肉,不知道猫吃不吃……管他呢,拿过来再说。   他生怕回来慢了猫走了,随手把可乐往床垫上一放就往外蹿。   林瑾瑜冲到厨房,拿了个空碗,又冲到桌子旁挑了肉夹进去,期间自己还顺道尝了一块……还成,也不辣,有点点淡。   他捧着小半碗肉回到房间,正好看到猫纵身一跃跳到桌子上,接着又顺着桌子一蹦,蹦到了床上,刚刚林瑾瑜躺过的地方。   “嘘,嘘!”林瑾瑜赶它:“嘿你不能上床。”   黄猫疑惑地朝他喵了一声,在床上踩来踩去。   林瑾瑜把碗放在地上,扑过去想把这只调皮的家伙抱下来,黄猫却被他吓了一跳,跳开来躲过他的手,转身时甩动的尾巴正好扫在那罐被随手放在床垫上的可乐。   那一瞬间林瑾瑜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仿佛都被按下了慢放键……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罐他才喝了几口的可乐倾斜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没被冰镇过的快乐水争先恐后地跃出罐口,在灰色的床单上晕染出一片褐色的痕迹……   林瑾瑜觉得自己要疯了。 第15章 掩盖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前提是这狗窝得是干的。   而且你得有这个狗窝百分之百的产权。   林瑾瑜看着床单上那一滩不可描述的褐色水迹,第一万八千遍确信自己命里就跟这个地方犯冲。   那只闯了大祸却浑然不觉的黄猫喵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从桌子上跳下来,去吃林瑾瑜放在地上的那碗肉去了。   林瑾瑜狠揪了自己的头发一把,咬牙切齿地上去换床单。   偏偏今天还是个大阴天,太阳羞怯地藏在厚厚的云层里,一看就不是个“毁尸灭迹”的好日子。   而且……当林瑾瑜把浸了可乐的床单团成一团丢到地上,反身上前掀开垫着的那层薄薄棉絮想去看看这可乐到底浸了多深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更令人绝望的事实。   被他藏起来的那本张信礼的语文练习册,好死不死正好就在这团污渍的正中间。   偏偏林瑾瑜塞到床雨吸湪队。垫下的时候翻页都懒得翻,直接把开着那页折起来就往棉絮下怼了进去,导致现在还没做的空白内页上一团褐色的可乐水迹。   林瑾瑜一觉起来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藏人家练习册这事,现在可好,想偷偷摸摸放回去都不成了,瞒不住呀!   他用两根手指把那本令人“不忍猝看”的语文练习册拈起来,脑子飞速转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林瑾瑜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下午三点不到,张信礼出门应该没那么快回来,在他回来之前把这玩样弄干净不就成了?可是可乐要怎么弄干净来着……   说干就干,林瑾瑜心虚地把练习册放到椅子上,然后狂奔到院子里——这个家里信号最好的地方,开始疯狂百度“可乐洒到书上了怎么办”。   出来的答案五花八门,有说用柠檬水擦一擦的,有说用白粉笔涂一涂的,有说用洗洁精的,居然还有说用修正液的?   林瑾瑜分辨不出哪个真哪个假,只得通通试一遍。   可家里没有柠檬,只能去找别人借。他冲进房换好鞋,拿了手机就直奔拉龙家。   黄猫站在地上低头吃它的肉,两耳不闻窗外事。   林瑾瑜赶到拉龙家的时候,拉龙正背着一摞比他还高的柴火从小门出来。   屋里的火塘咕噜咕噜煮着一锅冬瓜汤,拉龙的爷爷盛了一碗,正吹凉了喂给卧床的老伴。   拉龙看到林瑾瑜来了,把柴火放下,糊了把脸,问他:“瑾瑜哥,你怎么来了?”   林瑾瑜说明了来意,问他家有没有柠檬,能不能借他一个,他可以用别的东西换。   他没好意思说说自己弄脏了张信礼的练习册,只随便扯了个瞎话说突然想喝柠檬水。   “酸的要死嘞,你喝那个做什么……”拉龙道:“我家也没有柠檬啊。”   要死要死……林瑾瑜心道:借也借不到,这下完了。   “唔……你等等啊。”拉龙说着,大声对屋里爷爷说了句什么,爷爷转过头来看见他们,用蓄满浓痰的嘶哑嗓音大声朝林瑾瑜打招呼。   拉龙道:“你先进去坐吧,我待会给你拿柠檬来。”   林瑾瑜云里雾里地答应了。拉龙一溜小跑出了门,林瑾瑜走过堆着柴火和满是鸡屎的院子,跨进拉龙家窄小的门厅。   爷爷和老伴在火塘边冲他招手,林瑾瑜过去,勉为其难坐下了。   屋里有些闷热,采光也不大好,房梁上悬挂着风干的腊肉、玉米和辣椒,林瑾瑜和拉龙的爷爷奶奶们两坐一躺,三个人围坐在火塘边。   老爷爷喂完了老伴,拿围兜给她擦了嘴,接着又起身盛了一碗冬瓜汤,转向林瑾瑜,咿咿呀呀朝他说着什么。   老人家本来普通话说得就不好,嗓子眼里还满是痰声,林瑾瑜穷尽毕生语言天赋,加上肢体动作才明白他到底在表达什么。   原来是请他也喝一碗火塘炉子上的冬瓜汤。   老爷爷把碗伸到他面前,一个劲朝他示意。   林瑾瑜盛情难却,只得接过了,就着这个老奶奶刚喝过的碗喝了一口拉龙家的汤。   说实话……这可能是他喝过的最难喝的汤,里头除了冬瓜什么都没有,盐也放得很少,整个一碗带点瓜皮味的咸开水。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然后冲老爷爷嘿嘿笑了一下,比了个大拇指。   于是老爷爷滚动着浓痰的喉咙里也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笑声,跟他老伴儿一起用一种长辈看后辈的慈爱目光看着林瑾瑜。   这种带着浓厚老人味的目光对林瑾瑜来说有点新奇。他奶奶和外公外婆很早之前就去世了,爷爷是个很是严肃的退伍军人,他看向林瑾瑜的目光总是带着一股军人打量部下般的审视,很少如此不加掩饰地表露一个老人对孙子的疼爱。   这种目光让他觉得有点变扭又有点温暖……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受。   林瑾瑜不知如何回应,只继续冲他们笑了笑当做回应,然后闷头喝完了那碗很难喝的冬瓜汤。   又过了十多分钟,拉龙终于回来了。   他黝黑的小脸上一层细汗,一双运动鞋破又脏。他进了屋,把两只手往林瑾瑜面前一抬,道:“瞧!”   两颗黄灿灿的椭圆形柠檬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上。   “我找别人借的,”拉龙脸上有小小的得意:“他家小姨怀了,特爱吃酸的,我一想他家准有。”   林瑾瑜顿时如获至宝,忙接了过来连声道谢,并没有去深究这个“别人”究竟是谁。   拉龙说:“瑾瑜哥,你吃这干啥呀,你又没怀孕。”   “嗯……”林瑾瑜一本正经道:“你不知道吧,柠檬可有营养了,富含维生素C,可以治……治……很多很多很多病,你以后也可以多吃。”   拉龙吐了吐舌头:“还是算了吧,酸不拉唧的,还要两块钱一个,死贵死贵。”   林瑾瑜三言两语打发了刨根问底的小拉龙,拔腿直奔家里。   那只始作俑者黄猫居然还没走,它迈着优雅的一字步在屋里踱来踱去,在桌椅腿间这儿蹭蹭那儿蹭蹭,俨然把这儿当成了又一个领地。   它见林瑾瑜进来了,冲他喵喵了几声,转而过来蹭他的裤腿,在他脚边绕来绕去。   林瑾瑜看着这个捣蛋鬼,觉得真是有气撒不出。   他先把猫碗收拾了,然后切了柠檬,调出一碗独家秘制柠檬水,接着把张信礼那本练习册摊开,用手指沾了水,开始轻搓那团不可描述的可乐污渍。   无色透明的柠檬水浸上去,湿润了黑色的油墨字迹,倒是真的把边缘部分的褐色化开了一点点。   林瑾瑜霎时间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不管三七二十一沾了更多的水上去就干。   黄猫蹲在他腿边,仰头看着他。   林瑾瑜三个指头沾了十成十的水,对着纸张就是一顿操作。很快他就发现,这些水也仅仅就能化开一点点而已,并不能洗去那些污迹,而只是向周围晕开,反而因为用了太多水,柔软的纸本受到二次伤害,整个被浸得湿淋淋的……还踏马不如不沾水呢!   他泄气地坐在地上,把那本折磨死人的练习册往后一推。   黄猫趁机过来蹭他的手求撸。   再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啊。林瑾瑜挠了挠猫头,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柠檬水不行,网上不是说还有那啥……粉笔沫么?   可他身边也没有粉笔沫。林瑾瑜四下环顾了一圈,粉笔沫没有……墙灰呢?他想:反正都是白的,不干白不干呢!   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索性司马当作活马医。想到这里,林瑾瑜一下蹦起来,拿了桌上张信礼的中性笔笔盖就开始刮墙灰大业。   这事儿小学初中他没少干过,现下重操旧业也算得心应手。林瑾瑜拿那本练习册垫在底下,接雪一样飘下来的墙灰沫子,然后把它涂抹开来,掩盖他罪恶的可乐痕迹。   这样刮刮涂涂抹抹刮刮涂涂抹抹一番之后……林瑾瑜擦了擦头上因“辛勤劳作”而冒出来的热汗……嗯……他觉得自己应该彻底完了。 第16章 奇怪的误会   阿西吧,shake it...   林瑾瑜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了出生以来最大的考验……   请问他到底要如何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弄干净一本被可乐泼过、被水浸过、被墙灰涂过、还没来得及做的高一语文暑假作业?   他甚至打开了手机淘宝,开始严肃地思考能不能买一本一模一样的,然后在顺丰把这玩样快递来之前先打哈哈把张信礼那家伙瞒过去……   但是这个计划居然也宣布流产了,因为鬼知道张信礼是在哪个山噶噶的学校读书,林瑾瑜翻遍了整个淘宝网,都愣是没找着同款。   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要不……直接把这玩样扔了,然后装傻说不知道?反正也没人能撬开我脑袋读取我的海马体,鬼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呢,林瑾瑜自欺欺人地想。   麻烦事还不止一件,还有这个,这个这个床单,林瑾瑜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玩样怎么办?总不能也扔了然后说自己不知道吧?   算了算了,洗了得了……   林瑾瑜认命地抱着那被团成一团的一坨床单站起来,丢到院子里那个俩小时前还被张信礼用来洗衣服的大脚盆里,哗啦啦压了井水,搬了小马扎,开始他人生首次正正经经的洗衣服大业。   我这也算是处女洗了……林瑾瑜边吐槽边效仿这几天观摩到的张信礼洗衣服的手法,先抓了几把洗衣粉进去泡着,然后搅起泡泡,接着找到那一块弄脏的地方,开始搓搓搓。   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新鲜的可乐污渍不比油渍,水一泡,再搓两下基本就褪干净了,一点儿也不难洗。   林瑾瑜三下五除二搓洗干净床单,拧干换水漂洗一条龙,看着光整如新的灰色史努比床单,他心里生出满满的成就感来。   就在林瑾瑜换最后一遍清水准备漂洗的时候,原本卧在窝里呼呼大睡的黑狗突然仰起头来,漆黑的狗耳朵动了动,哈拉着舌头一个劲就想往外蹿。奈何脖子上拴着绳子,再怎么蹿也蹿不动。   林瑾瑜正处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当口,看到黑狗的反应立刻警觉起来,“噌”一下就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垫了两块砖,趴到墙边上看村口的方向。   果不其然,阴灰色的天空下,张信礼提着东西的身影高高低低地出现在蜿蜒土路的尽头。   林瑾瑜猛地回头看自己那还泡在清水里没来得及拧干的床单,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往脑子里面涌……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跳下垫脚的砖垛儿,一个箭步冲进房间,把那本惨不忍睹的练习册塞进自己行李箱子里,然后又随手掏了两件自己的干净衣服出来,接着把门一摔,把俩用剩的柠檬藏好,最后赶在张信礼进门之前风一样回到院子里,规规矩矩坐到小马扎上,把自己的干净衣服丢进水里,佯装洗衣服。   张信礼提着一大袋东西进了门,迎面看见林瑾瑜坐在盆边,有点意外:“你……”   “哦!我……呃……没事做,看有脏衣服在那,反正闲着,顺便就洗了,不用谢我。”林瑾瑜一脸高尚道。   “可是……”张信礼说:“不是就一件T恤么,”他说:“我出门前特意洗完了的,还有什么脏衣服?”   “……”林瑾瑜哑巴了,他静了几秒,灵机一动道:“嗯……有点热,我起来冲了个凉,新脱下来的,就不麻烦你洗了。”   张信礼提着东西,看向洗衣盆里,眼神有点怪异。   林瑾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条蓝色的学生内裤大剌剌地堆在被藏起来的床单与所有衣物的上方,横在水面上。   因为刚刚才被丢下去的缘故,大部分还是干的……好巧不巧就只裆部濡湿了一点。   ……干!   林瑾瑜简直想仰天长啸,我踏马怎么随手拿了条内裤出来!那一大箱衣服,怎么偏偏我薅的这几件里就夹了一条内裤?   这情景简直就像是……某青春期男生因……故而欲盖弥彰偷洗内裤,结果被家长当场撞破……的戏码。   果然,张信礼看着他,欲言又止道:“你……”   林瑾瑜很想现在马上立刻扑上去,扯着他的衣领在他耳边大吼:“不是!绝对不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   但他不能,他没法现在立刻马上当场此时此刻就找出另一个他要趁所有人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摸摸洗内裤的理由……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怎么?”   张信礼显然在斟酌用词:“你是不是……”   “是什么?”林瑾瑜强装镇定:“都是男人,有话直说。”   张信礼于是把提着的东西放到干净的石板台阶上:“早上起来发现弄脏的?”   ……   林瑾瑜:我到底是否认,还是不否认呢?   在他还在紧急思考对策的时候,张信礼已从他绷得死紧的脸上自行确定了答案。   “那你洗吧,这不是正常的吗。”他说:“下次……不用偷偷摸摸的,就为这中饭都不起来吃?”   我现在坦白我是为了看你找练习册的猴急样儿才没起来吃午饭的你能信吗……   林瑾瑜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张信礼见他一直盯着自己,道:“要不……我帮你洗?”   林瑾瑜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一套推辞三连:“谢谢!不用!用不着!”   张信礼从塑料袋子里拿了样东西出来,递给他,道:“喏。”   “什么东西……”林瑾瑜伸出湿淋淋的手去接,打开折好的纸袋子,发现里面装着一只撒着雪花样糖霜的牛角酸奶面包。   张信礼说:“没有必胜客,只找到这个,爱吃吗。”   “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林瑾瑜讷讷地说:“没有就算了,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   “没事,”张信礼说:“顺便。”说着提着一大袋东西就往屋里走。   林瑾瑜后知后觉地上去想帮他搭把手提点东西,张信礼没让:“都进屋了提什么。”   他只好悻悻收回了手,道:“那个……你不生气了?”   张信礼莫名其妙:“气什么?”   还装不知道呢……林瑾瑜道:“就我念你作文那事啊。”   “那有什么好生气的,”张信礼头也不回:“我是没你念书多。”   “不是,我当时好玩而已,不是嘲笑……”林瑾瑜说:“那你怎么几天不跟我说话?”   张信礼疑惑道:“我有不跟你说话?”   感情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瑾瑜极度怀疑他在装傻,但是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装傻的痕迹。   “我没有,”张信礼说:“你也没找我说话。”   林瑾瑜想起自己这三天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好像确实也没同他说过什么……他俩本身就没什么共同话题。   “你不是每天跟我老妈子似的轰我起床的吗?”他说。   张信礼瞟了眼门外:“你不是……”   林瑾瑜耳尖微微红了,抓狂咆哮道:“我说除了今天!”   “我只是想收回我以前的话,”张信礼接下来的话有点出乎林瑾瑜的意料:“你也不是尽看闲书……我想我没什么权力干涉你。”   感情就这?就这?   您心胸豁达,原来就我搁这儿小肚鸡肠呢。   林瑾瑜心里松了气,嘴上道:“谢谢您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定位。”   张信礼没理他了,转身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给你买了点零食,你先洗衣服吧,我放房间里。”   哦,切,这么好心还给我买零食呢,你放房间里我也不稀……等等,房间里?   林瑾瑜一个激灵,心中霎时间警钟滴滴滴响个不停……眼见张信礼已经快走到房门口,离那廉价的塑料把手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脑子还没想出完整的对策,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了反应。林瑾瑜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冲了过去,一个急刹,挡在张信礼面前,强行隔断了他和门之间的路径。   张信礼看着他。   林瑾瑜一手撑在门框侧面斜支着身体,以一个十分妖娆的姿势抬头看着张信礼……他强忍着满头滴下来的冷汗,说:“那个啥……回来……累了吗,要不先喝口水什么的……?” 第17章 本帮菜   张信礼十分钟之内露出了第三次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用。”   林瑾瑜感觉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已经尴尬到掉了一地了,但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你出门一趟也挺累的了,要不你先忙你的吧,零食我来放就行。”   开什么玩笑,地上的可乐罐子他都还没来得及扔,犄角旮旯里有没有可能会让他露出马脚的小滴可乐他也还没来得及检查,怎么能豁出老脸让他看到屋里那一地狼藉的场面,真那样岂不是要被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少爷病”笑到暑假结束?   “你是不是打烂了什么东西?”张信礼狐疑地问。   “没有啊,”林瑾瑜强撑:“你那屋里还有啥能让我打碎的东西……”   这倒是真的,就这房间里朴实无华,一穷二白的摆设,除非林瑾瑜拿电钻把墙钻透了,或者拿锯子肢解了衣柜,否则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是能被打烂的。   张信礼张张嘴,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声冷不防响起的猫叫声打断了。   那只不知谁家养的罪魁祸首猫喵喵着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踩着猫步走过来,在林瑾瑜与张信礼之间横插一脚,在他俩腿间绕来绕去。   张信礼问:“哪来的猫?”   “不知道啊,从窗户跳进来的。”林瑾瑜灵机一动,装作一脸惊恐道:“脏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流浪猫,有病毒也说不定,你快把它抱开啊啊啊!”   “不亲密接触的话,流浪猫狗很难把传病给人的。”张信礼道:“而且不一定是野猫,可能谁家养的吧。”   “总之你快拿开啊!”林瑾瑜极力怂恿。   张信礼于是弯腰下去单手把黄猫抱了起来:“你不是喜欢动物吗?”   “我……”林瑾瑜有点舌头打结,随口胡诹道:“我喜欢咱们家的动物,不喜欢外面的。你怎么还不把它抱出去。”   黄猫被张信礼抱着肚子揣在怀里,四只脚乱蹬着往外跑。张信礼看林瑾瑜实在嫌弃,只得把袋子递给他,空出两只手来抱着猫往门外走。   危机解除,林瑾瑜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眼瞅着张信礼的身影出了这扇门,他立刻打开房门,猴一样窜进去,开始打扫战场。   他拿纸巾沾干净溅到角角落落里的零星可乐,再把纸一股脑塞进可乐罐里,然后火速扯了柜子里的床单胡乱铺上——万幸的是张信礼一共俩床单,都是灰色的史努比同款。   林瑾瑜从没这么发自内心地感谢过张信礼的无趣,这单一的品味简直救他于水火之中呀!   他简直恨不得化身哪吒,生出三头六臂来……片刻之后,张信礼推开房门,准备进屋来清东西放零食的同时,林瑾瑜恰好结束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靠墙立正站好。   张信礼进了门,果然没看出什么蹊跷,顶多觉得今天林瑾瑜不仅赖床,还把床单给滚得皱皱巴巴一塌糊涂的。   ……算了特殊情况可以理解。   他一样一样把买的零食往外拿,林瑾瑜全程贴着墙根站得笔直,心虚得手指不住搓。他斜眼偷偷看那些东西,就是一些散装的杂牌小饼干、沙琪玛以及一包原味的可比克薯片。   这些零食都是林瑾瑜多年不碰的了,他喜欢吃周黑鸭、吃费列罗、吃Loacker的威化饼干……这些东西在林瑾瑜眼里横看竖看都透着一股老人气,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塞给他的法饼和糕点。   张信礼把零食都拿了出来给林瑾瑜,自己提着剩下的肉、调料等等东西往外走。   林瑾瑜心不在焉地接了,跟着他送他到门口。   他悬着的心刚要落下,还没落到一半,张信礼前脚踏出门框,忽而不走了,腾地转过身来望着林瑾瑜。   林瑾瑜浑身一抖:“干……干嘛?”   张信礼道:“借一下你的手机。”   “啊……哦。”林瑾瑜不明所以,但现在他只想赶紧送走这尊大佛,于是麻利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连借手机要干什么都懒得多问一句:“喏。”   张信礼伸出食指,敲了敲漆黑的屏幕面板,道:“解锁。”   “啊?哦哦。”林瑾瑜觉得自己脑子真是短路了,又把手收回来解了锁,重新递给他,道:“给你,你用完了就还回来吧,别让屏幕熄了就成,密码就懒得告诉你了。”   张信礼点点头,也不强求,拿了手机,提着东西转身去厨房了。   林瑾瑜待他走远,“砰”一声摔上门,顿时如蒙大赦,仰头往床上一倒。   一想起被自己塞在行李箱里的那一沓练习册,他就觉得头大。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都叫个什么事儿啊?   隔着门传来张信礼烧水剁菜的声音,林瑾瑜等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危险了,才拿着可乐罐子鬼鬼祟祟地出门,想毁尸灭迹。   院里黑狗扒着根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刨出来的啃了一半的骨头,见他出来了,摇了两下尾巴,朝他汪汪了两声。   “嘘!嘘!”林瑾瑜竖起食指使劲比手势。   这家里连个正规垃圾桶都找不着,村里所有人的习惯就是把小垃圾往泥地上扔,然后隔三差五用簸箕扫一回地,最后把簸箕里所有的内容物倒到村尾小垃圾堆里。   像林瑾瑜这种磕出来的瓜子皮都要捧在手里找簸箕的,在这里属实是顶尖的干净人。   他轻手轻脚走到靠在墙角边的簸箕边上,刚要把藏在身后的可乐罐扔了,给自己的地下工作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还没来得及松手,就听张信礼从厨房小门出来,在他正背后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出门?”   林瑾瑜宛如被人点了穴一样定了一秒钟,然后道:“没啊,出来透口气也犯法?”   张信礼道:“别出去了。”   林瑾瑜嘴上道:“哦。”心里想:我去哪关你啥事。   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飘出袅袅白烟,火塘一个接一个烧热,饭点就要到了。   张信礼问道:“你吃辣吗?”   “不吃……”林瑾瑜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说:“我基本不吃。”   张信礼点了点头。   林瑾瑜看到他右手拿着跟带着水珠的黄瓜,掌心塞了几颗大蒜,腋下夹着捆空心菜,左手专门空出来拿着林瑾瑜的手机。   一闪而过的手机屏幕好像停在某个百度界面上,但晃动的速度太快,林瑾瑜没能看清。   不久之后,张信礼做好了饭,把最后一样菜端上桌。   林瑾瑜偷摸摸在房里又琢磨了个把小时,还是没能想出什么抢救的好办法来,就听见张信礼隔着门喊他吃饭。   他烦躁地随手把乌七八糟的练习册往行李箱里一扔,随便把盖子一扣,撸着头发出了门。   张信礼拿了两个碗出来,把筷子摆好了,道:“吃饭洗手。”   说话怎么跟我妈似的……林瑾瑜扫了一眼桌上:“你怎么只拿两个碗?”   “老家有亲戚生病住院了,爸妈去帮忙去了。”   “哦……”林瑾瑜说:“所以就我跟你吃饭?你怎么没去?”   张信礼看了林瑾瑜一眼:“如果你没来我就去了。”   这也能怪到我头上?   “关我屁事啊,”林瑾瑜说:“我又没绑着你。”说着就要往桌上坐。   “洗手,”张信礼说:“洗完手才能吃饭。”   这次没大人在,林瑾瑜又正处在心烦意乱的暴躁期,犯懒嫌麻烦:“不去,麻烦死了。你们这儿人不都挺脏的么,这么点小事倒扭扭捏捏起来了。”   “我们家里吃饭之前一定要洗手,”张信礼说:“倒是你,平时不是挺爱干净,这会儿倒邋里邋遢起来了。”   嗬,还挺会怼?   林瑾瑜撇撇嘴,张信礼拿了湿毛巾来,强行让他擦了手。两人一起坐到桌边准备开饭。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两菜一汤,一个空心菜一个西红柿蛋汤,外加一叠腐乳。   出乎他意料的是桌上那碗泛着油光,散发出香甜气味的糖醋小排。它泛着非常诱人的焦糖色泽,火候正好,喷香四溢。   有吃的什么其他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味道还挺正宗,糖醋比例正好,就是这个味儿。   他用筷子指着那菜,还没咽下去就嚷道:“嗯嗯嗯嗯嗯嗯!这个还不错!”   张信礼夹了一筷子空心菜,低眉道:“那就多吃点饭,省得你爸来接你的时候还以为我们不给你饭吃。”   切,想得多。他扒了一大口饭,又夹了一块排骨,道:“我爸又管不着你,你怕他干什么。”   张信礼道:“你不知道你爸给了一笔相当丰厚的伙食费吗,总要对你负责。”   林瑾瑜静了一下,然后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接着大口吃饭。   他确实不知道“伙食费”这种事,他对林怀南塞给别人的票子总是知之甚少。   小时候他跟别的小孩打架了,老师请家长,可林怀南和妈妈都那么忙,永远有会议、有课、要出差……总是刚刚好没有时间去面见老师。   他们一般的做法是托司机带一笔钱去学校。   在林瑾瑜还坐在教室里怀着忐忑的心情,心心念念地想着待会儿爸妈就要来学校的时候,他们家司机正风度翩翩地站在办公室里,对对方家长诚挚道歉并且承诺负担所有的检查费治疗费精神损失费这费那费。   态度好到爆炸……让人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等下课的时候林瑾瑜就会神奇地发现他惹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已经全部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被他揍了的那个同学以及对方父母再也没提过这事。   那些红灿灿的票子到底有多少,又是何时打着为他擦屁股的名义从林怀南手里哗啦啦流出去的,林瑾瑜从来不清楚。   后来他就再也不打架了。   行吧,我说你和叔叔阿姨这么好心这么和蔼呢,感情拿人钱财替人照顾累赘啊……行吧,谢谢你帮我出头。   他低着头,拿筷子在桌上这里夹一下那里戳一下,挑挑拣拣。   一桌三个菜,除了那叠腐乳之外,别的一点辣椒都没见,连四川人做菜必放的花椒都没有,油也少了点。   他并不知道这样一顿饭,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吃起来其实是很寡淡无味的……也许以当时他和张信礼的关系,即时知道了也并不关心。   总之林瑾瑜就着糖醋小排连着添了三碗饭,这顿晚餐吃得还算开心。 第18章 冲突   吃过饭,张信礼收拾了桌子,照例去打水刷碗。   林瑾瑜感到无所事事,他双手插兜,蹭到张信礼边上踢着石子,有点没话找话地说:“你爸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   张信礼一边麻利地把几滴洗洁精挤到泡着碗的水盆子里,一边道:“不知道,要看情况,可能三四天也可能七八天。”   “啊?”林瑾瑜一脸好似吃了苍蝇的表情:“这么久,那这几天怎么办?就我跟你啊?吃什么喝什么……”   在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中,张信礼吐出一口气,带着满手泡沫,转过半个身子看他,道:“不然呢,你以为这一个星期你吃的喝的谁变出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   林瑾瑜确实从没注意过每一顿饭是谁做的,他以为张信礼只是偶尔才打打下手而已……这太有违他的常识了,他一向对厨房毫无兴趣,在家的时候爸妈也怕他不会用灶弄起火、怕他忘了抽电弄坏电饭煲、怕他被油溅到被烫伤……总之怕这怕那几乎不强迫他进厨房。   但是在这里,十岁出头的小孩就已经开始进厨房帮着家里切菜煮饭,踩着板凳,用瘦小的胳膊俩手握住粗制的锅铲在灶上炒菜了。跟他一般年纪的个个都已经是厨房老手,能很老练地独立弄出一桌连汤带菜、像模像样的饭菜。   “你没事了就自己去玩吧。”张信礼忙着倒腾那些碗,开始赶人:“别待在这添乱。”   哦,嫌我碍手碍脚是吧?林瑾瑜自觉自讨没趣,吃太多又有点撑着了,于是默默转身出门去散步。   他来这几天还没好好出去疯过……除了第一天来时,张爸爸提了一句让张信礼带他出去玩之外,再没人鸟过他说要带他认路、带他熟悉环境之类的……甚至张爸随口提的那天,张信礼也没有流露过一点要践行的意思。   因此林瑾瑜不大认识路,不敢真走太远,只晃荡着沿着四通八达的土路走直线,想着待会儿回来时就不用动脑子,直接跟着路走就行了。   夏天太阳落山晚,这会儿日头只刚刚西斜,天色却还明亮。三不五时有忙了一天的人们或提或扛着东西,说说笑笑着往各自的安乐窝里走。   他们迎面碰见林瑾瑜时都抬起眼皮笑着看他,林瑾瑜便矜持地朝这些陌生的邻居点头,算是打招呼。   路边的小土房里不时传来一两声或尖细或粗犷的狗叫,还有女人们叫全家吃饭的沙哑大嗓门。   大家都是成群结队的,就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林瑾瑜背对着金红色的夕阳,踢着路边的石子,漫步消食。   他淡淡的浅灰色影子被拉成斜斜的阴影,他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晃一晃地往前走。   真无聊啊,他爸给了别人一笔钱,把他空降到这个离家千里万里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爸爸大概是想他好好学习才把他送到这里的吧,可他每天还是无事可做。   不止没有人带他好好学习,甚至连在家时那些三不五时找他结伴出去浪荡的狐朋狗友也没有了。   大概青春期本身就是多愁善感的时期,那些莫名的情绪像一只大手,忽然间就追上并且钳住了他,他忽然孤单得有点难过。   也许再忍个三十多天一个多月就好了,等暑假结束了他就能离开这里。上海那间属于他的小房间虽然同样冷清而寂静,但好歹凉快舒适……还有各路游戏随便打。   有游戏的地方就是天堂。   他吸了吸鼻子,正准备转身沿着原路走回去,却冷不丁看见拐角处不起眼的砖石墙堆边上,好几个小孩蹲在一起围成一圈,神神秘秘也不知在干什么。   好几个都是他眼熟的面孔,约莫是和他一起玩过滑板的孩子,而且还是来得很勤的那一拨,所以他才会对他们有印象。   林瑾瑜少年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反正也算是熟人,凑过去也不怎么尴尬,想到这里他改变了方向,迈步对着砖石墙堆那块走了过去。   那群人蹲在地上,低着头凑在一起,并无人注意到靠近的林瑾瑜。   林瑾瑜试探着喊了几个他记得的名字,所有人顿时猛地一惊,齐刷刷回过头来瞪着他。   灰白色的烟雾从他们的唇缝间还有指尖夹着的劣质香烟里袅袅升起,模糊了一张张年轻而稚嫩的面容。   “瑾瑜哥?”其中一个被他叫名字的小孩喷出一口饱含尼古丁的白烟,开口回答道。   如果林瑾瑜没有记错的话他应该十二岁……至多不超过十四岁。   “你……”   他开口欲说些什么,另一个沙哑而粗俗的嗓门却以比他高出几倍的分贝打断了他:“草你妈你谁啊?你要吓死老子啊?”   那种粗鲁、低劣而自大的语气用极短的时间就让人感觉到了极度的不爽。   林瑾瑜非常不高兴地看过去,只见一人穿着大裤衩,踩着双拖鞋半蹲在地上吞云吐雾。他神色狂妄,古铜色的肌肤健硕,左眉骨上有一道粗短的疤。   原来还是老冤家。   林瑾瑜恍惚记得这人叫高什么武,校园……村里霸凌的实施者,拉龙有还不如没有的哥。   这群跟他一起抽烟的小孩都以他马首是瞻,瞬间纷纷调笑起来,嘻嘻哈哈,叼着烟,有样学样地互相“草”来“草”去。   只有那几个跟林瑾瑜一起玩过滑板的小孩回头对高武道:“武哥,这是教我们玩滑板的瑾瑜哥。”   高武指尖夹着烟,他唑起嘴吸了一大口,鼻孔里喷出两道粗长的烟柱:“瑾瑜……林瑾瑜?”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收起了那种吊儿郎当晃来晃去的态势,抬起眼皮隔着十来米上上下下打量着林瑾瑜。   “哦……”他盯着林瑾瑜,沉睡的记忆好像终于苏醒了,他咬着牙道:“你她妈就是那个张信礼的弟弟。”   这都什么什么跟什么?   林瑾瑜暗骂了一声冤家路窄。了解了高武他们家这一大摊子事儿以后他对这人的观感变得十分复杂,讨厌吧还是讨厌的,可又不全是讨厌,也绝对不是喜欢,大概是讨厌里还夹杂了那么一点同情和理解……一点点。   他出门本来也不是冲着打架来的,双方都冷静一下,坐下来促膝长谈,和平对话没准还能有助于兵不血刃地解决这家伙对拉龙的霸凌欺压问题。   于是林瑾瑜压下那股不爽,尽量客气地道:“你叫高武是吧,请不要一开口一个她妈她妈,会出声就好好说话,我没兴趣跟你对喷。”   高武掐着烟,道:“我就叫了怎么了?你装你妈屁呢,你不就会躲你张信礼哥哥屁股后面喝奶吗?”   干你娘,简直给脸不要脸。林瑾瑜握紧了拳头:“我劝你不要满嘴喷粪,”他顿了顿,又说:“还有,张信礼不是我哥,我跟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哦哟?”这会儿高武好似来了点兴趣,他站起身来,那些小孩自动往左右靠,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高武叼着烟,踩着这道空隙走到林瑾瑜面前,眸子斜斜向下打量着他,道:“你奶奶的蒙谁呢,他跟你没关系帮你出个屁头,就你多管闲事那事儿,我能揍得你龟儿妈都不认得你。”   “怕挨揍也没怂得不认哥的吧,你不是他弟,难不成还是他姘头?”他扭头朝后对那一群小弟道:“是吧?”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砖墙堆边的一群小孩霎时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哄笑起来,有几个声音不大地喊道:“武哥……”   林瑾瑜在哄笑声中冷冷地说:“你笑起来的样子像个智障,我不知道你跟张信礼之间有些什么小孩子过家家的过节,但是我说过了,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上次如果不是你欺负拉龙,鬼才管你这根葱的破事。”   高武忽然不笑了:“我欺负他?”他上前几步,和林瑾瑜面对面平视着,眼神阴沉而凶狠:“你给老子听好了,不是我欺负他,是他狗日的妈欺负我妈。”   这人从林瑾瑜第一次见他到现在,嘴里就没几句话是干净的,林瑾瑜耳朵都快被磨习惯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其实我理解你……但是这是你爸他妈和你的恩怨,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气应该对着你爸撒去,有本事你把你爸打一顿,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本事?你还停留在在玩过家家的年纪吗?” 第19章 冲突(2)   橘红色的烟头明灭,高武在氤氲的烟草雾气中看着林瑾瑜茶褐色的双眼。   他抽了一口烟,抖掉一截摇摇欲坠的烟灰,挠了挠脑瓜瓢,道:“过家家,好,过家家……刚才你说你跟张信礼没关系对吧?”   “是。”林瑾瑜说。   他看着高武凶狠的、不怀好意的眼神,觉得这人现在怕不是在他这儿探个口风,确认他孤家寡人没靠山,接着就要招呼一众小弟上来围殴了吧?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高武忽然收起了脸上那副令人反感的欠揍表情:“好 ,一口唾沫一个钉,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给个面子信,”他再次进前一步跟林瑾瑜并肩站在一起,伸手去搭他的肩膀:“我这人跟张信礼不对付,以为你跟那谁一伙,所以说话冲了,搞了误会,兄弟别往心里去啊。”   林瑾瑜十分反感这样自来熟的亲密接触,但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出于礼貌他也不好把人家的手甩开。   “你跟张信礼到底什么过节啊?”他一边嫌弃着高武搭他肩膀的手一边说。   “哦,”高武仰头抽完了最后一口,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了,道:“也没什么,离不共戴天还差点,就姓张的那人流氓混混凶得很,兄弟也看他不惯吧?”   ……我看你比较像流氓混混,林瑾瑜在心里说。   “兄弟叫……什么来着,京……”   “林瑾瑜,握瑾怀瑜的瑾瑜。”   “哦,对,瑾瑜瑾瑜。”高武半个身子压在他肩膀上,令林瑾瑜动弹起来十分费劲。   “不吵不相识,咱们也算半个兄弟,”高武笑着凑近他,从不知道哪个兜里摸出一包烟,道:“是兄弟就来一根?”   林瑾瑜吃不大准对方什么路数,他有点不舒服地动了动,但高武本身就比他高几厘米,又是半压半搭的姿势,像一座锁着他的小山一样令他无从避开。   高武把其中一根烟抽出一点,递到林瑾瑜面前。林瑾瑜瞥了一眼盒面上经典的红色塔楼,大概就是7块钱一包的红塔山而已。   他没怎么抽过烟。林怀南对他很严格,不允许自己还在念中学的儿子十几岁就沾上烟瘾,班上常抽烟的男生也不多,大概就那么两三个,大家偶尔凑在厕所一起交流交流心得。   “不了,”林瑾瑜推辞道:“不抽烟。”   高武笑了一声:“别呀,来一根,你可别告诉我你这么大了连烟都不会抽。”   他话里传达出来的那种对幼稚与胆怯的调笑刺痛了林瑾瑜。   青春期正是迫切寻求集体认同的时候,许多中学生在心理上仍半生不熟,却迫切地想要通过一系列状似成熟的生理行为来证明自己业已成熟。   抽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林瑾瑜想:又不是白粉,有什么不能抽的,大不了……就抽这一次。   于是他伸出手,抽出了那支高武递到他面前的烟。   “这就对了,”高武仍旧笑嘻嘻地,他从裤兜口袋里摸出一支剩一半油的透明打火机:“以后跟我交朋友,少理那个姓张的。”说着就要给林瑾瑜点上。   明黄的火苗跳动着,离林瑾瑜嘴里的那根烟越来越近……就在林瑾瑜已经做好了准备吸进他这辈子第一口尼古丁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斜刺里杀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他嘴里的烟,接着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高武的桎梏下拉了出来。   高武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张信礼。   他的胸膛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整个人微微有些喘,大概是出来找人,在远处看到高武递烟所以才冲过来的。   “谁让你教他抽烟的?”张信礼眉头紧皱,语气里含着微微的怒意。   高武却没看他,他绕过张信礼的肩头,对林瑾瑜挤眉弄眼道:“呀,乖宝宝,你的监护人来了,没办法咯。”   这是句略显拙劣的、挑拨离间的话语,但林瑾瑜刚刚才对张信礼有所芥蒂,这会儿偏偏热血上涌。   他冲张信礼道:“你干嘛啊?”   张信礼仍然面对着高武,头也不回道:“等会再说你,高武,我给你两秒现在马上滚回你家,以后也少带这帮人出来晃。”   “日你娘的,不就抽根烟吗至于吗,”高武抱着手道:“你泥潭里的老母鸡洗干净就当自己是凤凰了?日你妈瞧不起谁啊?”他对林瑾瑜道:“嘿!你宝贝哥怕你学坏,叫你回家喝你妈的奶!”   “不用你管我,”林瑾瑜怒了,他对张信礼说:“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我不管你谁管你?”张信礼拧着眉:“你要谁管你?高武吗?”   “之前不还嫌我烦吗?你是我谁啊?”林瑾瑜说:“我跟你有关系吗?多管闲事!”   张信礼也有点怒了:“林瑾瑜,你爸把你送到这不是让你在这里学抽烟喝酒打架的,他把你交给我、我爸妈,我们就得对你负责任。”   远处地平线上的泥瓦房里升起袅袅炊烟,风里传来男人粗哑的咳嗽和女人的唠叨。斜斜的夕阳就要落山,它在沉没前洒下的最后一片余晖艳红得像是鲜血。   “是吗?”林瑾瑜冷冷地说:“是对我爸的钱负责任吧。”   张信礼静了下来……许久之后,他说:“你就是这么认为的?”接着又补了一句:“一直。”   “难道不是吗。”林瑾瑜看着他,说。   高武抱着手站在一边,乐得白看这场热闹。他甚至为此又点了一支烟,脸上那道粗短的疤痕在浓艳如血的夕阳下更显狰狞。   “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你就看不上我,理都懒得理吧,”林瑾瑜越说越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好像这几天积攒下来的不愉快忽然间全都涌到了嗓子眼里:“‘你本来就不该来这’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吗,要不是因为我爸那点钱,你,还有你爸妈,哪有这闲心照顾别人塞的拖油瓶。”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张信礼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茶褐色的双眼,不闪也不避,只是眉间的“川”字纹愈发深重。   “所以……这是你的真心话。”张信礼说:“一直以来你都觉得我照顾你,满屋子收拾你乱扔的东西、给你煮饭、洗衣服,就是看上你爸塞的那几千块钱。”   我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今天才发现。林瑾瑜在心里说:难怪你给我做饭,帮我洗碗,帮我洗衣服,但是又从来不主动找我说话,明明不待见我,但是又不得不看着我,大老远去找我。   他梗着脖颈在残阳的光辉里和张信礼无声对视,谁也不移开目光。   他看到了张信礼垂在身侧渐渐握紧的拳头还有他双眼里隐约的戾气,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以为那两只拳头马上就要朝他身上招呼了……但是那些瞬间一个又一个出现又远去,张信礼始终没有动。   高武带着带着几分得意的沙哑笑声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吊儿郎当地拍了拍张信礼的肩膀:“看见没,张信礼,你龟儿叽叽歪歪婆婆妈妈,抽根烟都要管,你配管吗?人家不领情,抽根烟怎么了嘛,讲得你好像还少……”   他的下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他自己生生吞了回去。   没人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张信礼的拳头已经落到了高武身上。   那短短的、让人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来临前,张信礼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林瑾瑜,下一秒他就回身猛地给了高武一拳,接着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地上,翻身骑了上去,提着高武的衣服对脸就是实打实的三四拳,招招命中空隙……远比那次林瑾瑜看到过的高武打拉龙更加老练而狠辣。 第20章 冲突(3)   高武也是街头巷尾打群架混出来的,被张信礼掀翻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抬手护住面部,硬生生受了几拳后快速做出反应,护头的同时依靠背部力量使劲扭身往后挪,力图逃开对他非常不利的骑乘位。   这场架开始得没有一点征兆,令所有人措不及防。   几米之外的墙堆下,那些孩子全都瞪着眼睛看着扭打的他们,有几个似乎想上来拉架,但还在原地踌躇着没动。   林瑾瑜自己也吓傻了,他离得最近,那两人显然都是斗殴的老行家,打架时掀起的尘土和小石子时不时打在他的鞋上,拳头带起劲风,一下一下玩命一样往对方身上抡,砸出令人肉痛的声响,狠辣得不行,也骇人得不行。   这事到底是他推波助澜搞出来的,退一步说,就算跟他没关系他也不能看着自己认识的人打架还待在一边看热闹。   林瑾瑜靠上前去,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拉这个吧不对,拉那个吧,也不好……他手伸出去又收回来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干脆眼一闭心一横,一矮身直接往打得不可开交的俩人之间的空隙里扑。   得了得了你们谁也别打谁了,干脆男子双打一块打我得了。   他像一块夹心一样横空插入高武与张信礼之间,本意是顺势压在高武身上,这样既使张信礼没法再揍高武,高武被他压着也没办法顺势反击。   可人算不如天算,高武这小子本来被骑得死死的,不停地挣扎也没拿到好位置,只能被动挨拳头,这会儿眼见林瑾瑜突然加入战场,这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他翻身的机会。   高武在林瑾瑜扑过来,挡住张信礼的拳头,却还没来得及结结实实压到他身上的那一瞬间,撤开一只手狠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子泥土石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张信礼的方向就是一撒。   非常下三滥的招数,但是却很有效。   张信礼原本被林瑾瑜一拦已经迫不得已收了手,这会儿冷不防迎面就是一捧沙土,下意识往后仰,拿手挡眼睛偏头躲开。   高武趁机原地翻身,改为背朝天,手撑着地,就着这股旋转的力量窜了出去,脱开了张信礼的钳制。   林瑾瑜也被呛了口土,睁不开眼睛正在那往外呸呸呸。张信礼一手环住了他腰,就跟刚刚抱猫一样抱着他,防止他一下扑到地上摔个狗啃泥。   那边高武好不容易翻身,当下哪肯罢手,窜出去没几步就一个猛子回转身,弓腰对着张信礼就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张信礼只来得及撒手推开林瑾瑜,高武就像一颗炮弹一样直直砸了过来,把张信礼按倒在地上。   顺序顷刻间倒转,这一下高武顺利占据了有利位置,捏着自己指甲缝里还带土的拳头就要往下招呼。   张信礼眼见一时逃不开,改为用手推着他肩膀,同时膝盖抵住他的胯部,不让高武能轻易地彻底骑压到他身上。   他的经验显然非常丰富,这么一来高武虽然拿到了上位,但是再想轻易做出有效打击就很难了,在这种掣肘状态下,他不好发力,挥出的拳头杀伤力大大减弱,即便偶尔抡出重拳,由于很难够到面部,这些拳头大部分只落在对方用来格挡的上臂或者肩胛处,至多留下点馒头状的淤青,对张信礼来说根本无伤大雅。   林瑾瑜被张信礼推出去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等他拍拍屁股上的土爬起来,就看见高武和张信礼,一个一边抡拳头一边咬着后槽牙死命往前挤,一个则抵着他用尽全力把他往后推。   两人之间的角力扬得周身的尘土满天飞,高武头上青筋一根一根暴起,张信礼与他周旋了一会儿,等到高武那股劲用完了有点疲软迹象的时候,挪了一下身子,改为直接用脚抵他胯部,接着顺势扭身转向侧躺,眼看就可以从地上爬起来跑开了。   好险好险……林瑾瑜心里着实给他捏了一把冷汗:啊跑出来就好跑出来就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确实借机从非常不利的仰卧位置变到了半跪,但他没有如所有人意料中那样一旦直起身来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就往回跑。   他没有把后背露给高武,而是顺着爬起来的那股势头,矮身猫腰撞进高武怀里,然后两手箍住高武的腰,令他不能脱开,发力直接往前冲。   高武下盘不稳,顿时失去平衡,仰头往下倒,张信礼顺势再次拿到上位,骑在他脸上对脸就是一拳。   这回高武两只手都下意识地撑在地上,根本来不及躲避,鼻梁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顷刻间鼻血就下来了。   明明是两个十几岁青少年之间的打架斗殴,却生生显出一股玩命的意思,鼻梁其实是人身体上很脆弱的一个地方,高武整个人疼得脑袋发晕,两脚却在地上乱蹬,仍然试图反击。   但张信礼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左手拨开高武因为剧痛而四处乱抓的手,右手看准了机会一拳一拳专门往眼睛、鼻梁、眉骨这些地方打,哪儿疼揍哪。   他的击打频率没有一开始那么快,动作却更加凶狠有力,招招对准要害,简直一通实打实的暴击+真实伤害。   高武脸上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拳锋与指骨,张信礼见他几乎只有喘气的份,已经没力气再反抗了,喘着气停了下来。他用带血的手揪住高武的领子,把他提起来,道:“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   血混着口水从高武嘴角弯弯曲曲地流下来,他脸上全是淤青,眼角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高武用他睁不太开的眼睛看着张信礼,居然还笑了两声。   张信礼无意再跟他废话,他松开高武,让他上半身“砰”一声摔回被折腾得一团糟的泥巴地面上去,然后径自站了起来,带着一身土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路边,随手捡起来一块碎玻璃。   林瑾瑜本来以为这场让他大开眼界的架已经打完了,他那口梗在胸腔里的气还没松下来,就见了这一幕……那一瞬间他几乎生出一种这里要出命案的错觉。   张信礼拿着那块锋利的玻璃走回高武身边,把玻璃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端详了一下高武,然后蹲下来,用那块危险的碎玻璃拍了拍高武的脸,说:“我警告过你,让你长记性的。”   接着他俯下身去,把玻璃锋利的边缘压在高武平整无疤的右边眉骨上……往下一剌……血立刻从破开的皮肉里争先恐后地翻涌而出,濡湿了眉毛,顺着眉骨一股股往外涌,让那张本就伤痕累累的脸更加惨不忍睹。   这剧痛使得高武惨吼了一声,有细小的血丝溅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像一条被捕兽夹夹住的狗一样捂着自己的眼睛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在做这一切时,张信礼脸上的神情介乎蔑视和凝重之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高武,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   林瑾瑜不得不承认这个在他印象里一直被贴着“无趣”、“思想有偏见”、“自以为是”标签的男人此刻露出来的这一面非常可怕,他血呼啦哒地在人脸上开口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得好像只是画师随手为自己的作品添上一抹色彩。   张信礼随手扔掉了那块沾血的玻璃,擦掉从自己嘴角流下来的那点血,拍了拍身上的土,再没看高武一眼,转身往回走。   墙堆底下那群小孩一个个集体目送张信礼离开,安静得好像一群小哑巴。   张信礼目视前方,眼睛斜也没斜地从林瑾瑜面前走过,留下一句话道:“跟我回去。” 第21章 导火索   老旧院墙围住的院子里,原本一直趴在窝里的黑狗忽然竖起来耳朵,抬头看向门的方向。   张信礼和林瑾瑜一前一后,一个目视前方步履矫健,一个双手插兜磨磨蹭蹭,迈过油漆剥落掉皮的门槛,进了院门。   两个人之间隔得老远,中间的距离宽得能摆一辆牛车。   张信礼还是没回头看他,也没跟他说话,只径直往屋里走。   他路过林瑾瑜洗衣服洗了一半的那只大脚盆前,一边走一边麻利地脱下身上那件在地上滚得一团糟,不是土和草根就是血迹汗渍的T恤,随手扔进盆里,让那件衣服跟林瑾瑜无辜受玷污的一堆干净衣服泡在一起,停也没停,直接回房间了。   林瑾瑜没跟着一起进去,而是在院子中间站定了,不知道在等什么。   片刻之后张信礼换了一件干净衣服,重新出现在门口。   他看着林瑾瑜,林瑾瑜也看着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我们谈谈。”一阵难捱的寂静过后,张信礼说。   “行,”林瑾瑜说:“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好谈的。”   张信礼叉开膝盖,席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指了指院儿里林瑾瑜洗衣服时坐过的那个小马扎:“坐吧。”   林瑾瑜犹豫了一秒钟,然后怀着一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心态,大大方方走过去拿了小马扎,然后走到张信礼正对面,“哐当”一声重重把马扎往地上一放,一跨腿坐了上去。   俩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一两米,都在沉默中等着对方开口。   连黑狗都好像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它看了看对峙的两个人,一扭头钻回窝里去趴着了,脖子上的铁链子挂得哗哗响。   “正好我爸我妈都不在,”张信礼道:“没什么顾忌,你有什么都可以说。”   “……说,说什么,”林瑾瑜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消极抵抗的心态里:“刚……我不是已经说完了。”   “你真的认为我,还有我爸妈,就是贪你爸塞的那点钱?”   张信礼话说得很重:“见钱眼开、唯利是图、财迷心窍、贪得无厌……”   林瑾瑜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打住!我没这么说!”他道:“请你不要自己给我加戏好吗。”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林瑾瑜恼怒:“我没有,你曲解我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说啊。”   林瑾瑜却又不说话了。   这真的很让人火大,一味否认,却又不正面表达自己的意思和想法。   张信礼也有点不耐烦了:“说话,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什么意思。”   可林瑾瑜实在张不开这个口,他无意抨击任何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对他也没有义务的人,他也完全能理解林怀南出于责任和人情给暂时照看他的人家一笔数目可观的谢礼,他并不觉得这就说明这户人家如何如何爱财,如何如何这这那那。   他只是……只是很难过而已。   他也说不清这种感觉……这些天来他看着张信礼一开始对他丝毫不加掩饰的不耐烦、轻蔑和嫌弃好像慢慢地有了那么一点点将要改变的迹象,他给他做饭、给他收拾衣服、帮他打架、帮他做这做那。   他以为那是张信礼真的发自内心地对他改变了看法,虽然好像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但其实张信礼并不讨厌他,谁会这么默默地照顾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呢……但原来也许不是这样。   就好像小时候跟他打过架、势如水火的那些小孩,忽然间又愿意跟他做朋友了一样……他以为那是因为他们原谅、并且终于开始喜欢他而已,但其实原来不是……至少不全是。   还有那些单位的叔叔阿姨,各个都好像很喜欢他,总拿他喜欢的东西给他,自己儿子和林瑾瑜吵架的时候也总是训自己的儿子而安慰林瑾瑜……其实他们或多或少是为了给林怀南一个好一点的印象,以便谋求升职的时候更加顺畅,又或者觉得这样有助于打好职场间的上下关系。   就像张妈妈给他削过的那些苹果,还有给过他的那些包容一样,它们好像并不源起于林瑾瑜本身。   也难怪的,林瑾瑜想:人家和自己非亲非故的,他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任性的、生活习惯极差、什么都不会干的小孩而已,他怎么能指望人家无缘无故就喜欢他呢。   礼尚往来,两家有点交情,所以林怀南送他来这,人家帮忙照顾他,林怀南支付人情报酬。   这真的没什么不妥当的,但他也是真的很难过。   干,我好你妈矫情啊,林瑾瑜烦躁地想:真幼稚,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张信礼等了快一分钟,还是不见林瑾瑜说话,也越来越烦躁:“你不喜欢我管你是不是,你就那么想抽烟?”   抽烟?什么抽烟……哦是哦,他以为我生气是因为他阻止高武给我塞烟。   “林瑾瑜,”张信礼叫他的名字:“如果你以前就抽烟,我不会管高武给不给你烟,”他说:“和谁交朋友是你的自由,我不会用我的人际关系去限制你。”   然而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你根本不抽烟,来这儿一个星期了我根本没见过你抽烟。”   张信礼从短裤口袋里拿出那根被他没收的、林瑾瑜含过的烟:“你觉得抽烟很帅吗?”   林瑾瑜不说话,他于是把那根烟叼进嘴里,又从另一边摸出一只打火机来,食指伸着,“嚓”一声打着了。   张信礼眼帘低垂着,烟头亮起橘红色的火光,他用食中指夹着烟,眯了眯眼,吐出一口缭绕的灰色烟雾。   他打火点烟的一整套动作是如此流畅自然,甚至比林瑾瑜记忆里林怀南抽烟的动作更加老练,林怀南抽烟时多少带着几分深沉的斯文气,而张信礼身上则显现出一股更加纯粹的市井气……和高武很像,但又不同。   那股灰色的烟雾很快在空气中碎裂、四散,林瑾瑜不是很适应这股烟草味,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你看,抽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既不前卫也不独特,更不帅气,”张信礼道:“我不希望你从这里回去的时候,别的没有学会,却在这里学会了抽烟。”   天色渐渐暗了,朦胧的最后一点余晖里,林瑾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笼罩在丝丝缕缕烟气后面的面容,在心里默默道:不……确实很帅的。   他选择用针锋相对来掩饰自己心里那份酸楚和矫情的难过。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林瑾瑜说:“双标狗,我来这儿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你抽烟,我还以为你不抽烟所以才管着我,行,虽然我还是不爽,可那还有几分道理,未成年人禁止吸烟……我还是懂的。”   他道:“可是现在,你明明自己都抽烟,你凭什么管我抽不抽?”他道:“你好像也没满十八吧?双标给谁看啊?你是我爹还是我妈啊?”   “我是不抽烟……”张信礼叼着那根烟,双手垂在自己分开的双膝上:“……很久不抽了。”   “你抽不抽烟关我什么事,”林瑾瑜说:“少管我。”   烟头亮了又暗,张信礼看上去有点烦,他吸了最后一口,把那根抽了一半的烟在地上踩灭了,道:“你可以抽烟,”他说:“你有无数种可以抽烟的理由,可以是为了思考、为了排减压力、为了……为了什么都好,但我不希望你仅仅为了‘装帅耍酷逞能’这种理由去学抽烟。”   他说:“而且你太小了,在你们那里,你们班上应该没多少人抽烟。”   张信礼猜得对,林瑾瑜班上明里暗里也就三两个男生抽烟,女生则一个都没有。   林瑾瑜道:“说得好听,还不都是抽烟吗,有什么区别?你失恋了去抽烟,吸进的尼古丁难道比为了装帅耍酷吸进的尼古丁少那么0.01mg吗,还不是一样得肺癌。”   “你怎么就听不没明白?”张信礼本身也不是个擅长解释的人:“动机,你做一件事的动机是什么是很重要的。”   林瑾瑜冷冷地说:“听不明白谢谢,你倒说说你因为什么抽烟,为了世界和平吗。”   “不是,”张信礼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学会抽烟在很小的时候,”他说:“也许十一,或者十二岁……因为很可笑的理由。”   “那你说个屁呢。”林瑾瑜说。   “你到底有没有试图去理解我在说什么?”张信礼道:“你现在像个赌气的十五岁小孩。”   “你才赌气的十五岁小孩,而且我十六了!”林瑾瑜语速快得像机枪扫射:“好了我知道你不是见钱眼开唯利是图财迷心窍贪得无厌了,你能别老碍手碍脚管东管西了吗,不愿意搭理我就别管,真的,反正伙食费我爸也已经给了,当甩手掌柜也没关系,我不强迫你,真的。”   “林瑾瑜!”张信礼这回是真的火了:“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怎么又不知好歹了?这样你开心我也开心,你省事我也轻松,不好吗?!”   双方好像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两套逻辑碰撞在一起就好像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能怎么样?你会怎么样?”   “我怎么怎么怎么样了?没你我就活不下去就半路夭折了吗?那我活了十六年了我也没见过你啊!我怎么没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林瑾瑜怼人的功力深厚,张信礼没他这写小作文的本事,只能有一说一很直白地道:“你还问怎么样?你自己想想你来这几天都遇到什么了再问怎么样!还有我对你够忍耐了,我练习册是你私自拿了藏起来的吧?”   第22章 逃避   林瑾瑜瞬间没声了。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看出来了。”张信礼道:“你可以讨厌,这是你的自由,但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跟高武一样弄一些幼稚的、下三滥的招数。”他说:“藏也就藏了,泼可乐、涂墙灰……说实话,很幼稚。”   “你翻我东西。”林瑾瑜说。   “我没有,是你自己藏都不知道藏好,箱子没盖牢,还露出一个角。”   林瑾瑜想起那时候桌上的菜热气腾腾,张信礼在门外喊他吃饭,自己烦躁地一边抓头发一边出门,心里满是弄脏了他练习册的苦恼。   “对不起,”他说:“要不你重新买本吧,复印别人的也行,钱我出。”   “不用,”张信礼说:“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那么……”   “添麻烦了我很抱歉,”林瑾瑜打断了他,他低头看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一句也没为自己辩解:“以后不会了。”   他这么一说张信礼一时倒没话了。两人又在一片沉默中对坐了快一分钟,最后林瑾瑜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很晚了,你去哪?”张信礼在背后叫他,但林瑾瑜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天色已经黑透了。   今天的夜空十分晴朗,黄澄澄的月亮挂在夜空中,看不见一丝云。   林瑾瑜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能去哪儿呢?   他只是没法再跟张信礼待在一起而已。   不就吵了一架吗,就一句话不说离家出走,真是矫情透了。可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矫情。   那种名叫“委屈”的情绪一点一点从他胸腔里整个扩散开来,就好像一汪酸楚的湖水,慢慢淹没了他。   林瑾瑜在乌漆嘛黑的夜色里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走累了,于是停下来,找了个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犄角旮旯,也不管脏不脏,找了块顺眼的石头就坐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接下来干嘛,就这么一直坐着,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前方发呆。   要不要给妈妈打个电话?干脆让她明天就来接我回家算了……林瑾瑜想:再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今天吵这一架张信礼显然也烦了,或许待都待不下去了。   他就这么一直坐在这东想西想,好似灵魂出窍一样漫无边际地设想事情的走向以及各种可能。   凉山昼夜温差很大,一入夜气温就噌噌噌往下降。夜风吹在身上很凉,林瑾瑜一开始还不觉得,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俩胳膊上很快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现在的气温约莫只有十多度,在四面有墙的室内还好,室外穿一件单薄的短袖就需要点意志力了。   冷死了……林瑾瑜被风吹得难受,可死活不回去。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解了锁,想玩手机打发时间。   林爸爸这次做得还挺绝,为了彻底剥离林瑾瑜和手机游戏,他连流量也没给这张卡买,就留了二十块钱电话费在卡上,以便林瑾瑜有事跟他们联系。   林瑾瑜并不是一个乱花钱的人,一般也就不开移动数据。   可这会儿他管不上那么多了,打开手机联了网,先给他几个死党朋友挨个发消息:我烦死了。   这个点正是上网打游戏的好时候,不一会儿,他的几个好兄弟纷纷给出了回应。   “许大钊”:鲸鱼?怎么了?侬港呀!!   “家耀”:跟你那边的哥处不好?   林瑾瑜想了想,回他们:嗯……也不算……不,大概也算。   “许大钊”回他道:哎,你爸也是,舒舒服服放个假把你丢那穷乡僻壤干啥,你要不跟你爸闹闹,赶紧回来得了。   “家耀”则说:人与人之间没谁天生就处得来,磨合是必然的,小摩擦别往心里去。实在不想待就回来吧,大不了我跟大钊凑钱给你买票,你只要回了上海,你爸不可能再强行把你又寄回去的。   这两人都是林瑾瑜多年的同学,从小学拖着鼻涕玩到大的,彼此之间关系很铁。林瑾瑜看着屏幕上他们回他的、毫无保留地表示支持他的字句,觉得眼睛有点涩。   这么多天积攒起来的话好像一下子有了人倾听,林瑾瑜的语气轻松起来,隔着屏幕跟他们互损,吐槽自己在这边的生活还有一些有趣的见闻。   哎你们知道吗,这边真的连热水器都没有,洗澡全靠烧水,就给你一桶、一块毛巾,你就自个儿擦吧……   “许大钊”非常应景地道:我擦真这么落后,大开眼界,这玩样洗得干净吗,别你一回来都臭了,回头洗澡搓二斤老泥下来哈哈哈哈哈!   呸,滚你x的,林瑾瑜回。   那边是这样的,“家耀”回他:我外公以前老家也这样,小时候洗澡几个孙辈全泡大钢桶里一块洗,跟给猪崽子剃毛一样。   林瑾瑜想象了一下无数小屁孩一起光着屁股在桶里扑腾的画面,有点乐了,发了无数个哈哈哈过去。   在这种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意义的聊天之中,他慢慢轻松起来,几十分钟之前那些令人难过的、不愉快的情绪好像自己悄悄躲了起来,不再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他就这么坐在路边不知名的一块石头上,手指在屏幕上敲得飞起,沿着网线跟他远隔千里的死党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不着调的天……时间从他的指尖下一点一点地无声流逝。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林瑾瑜才猛地从网络世界惊醒过来。   他看久了亮度高的屏幕,有点夜盲,过了十几秒才辨认出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   张文斌勾着腰,被他的猛抬头吓了一跳,半晌,才道:“林……林瑾瑜?”   “啊……是我。”林瑾瑜跟他就见过一次,彼此之间不太熟,只答了这一句。   “你在这儿啊,”张文斌说:“你哥在找你呢。”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林瑾瑜本来转好的心情又低落起来:“哦,”他说:“知道了。”   张文斌好像有些欲言又止,他的脸庞笼罩在漆黑的夜色里,看不大清表情:“你……”他说:“你快回家吧。”   “回什么家……”林瑾瑜说:“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我家在上海。”   “你哥真在找你。”   “张信礼不是我哥,”林瑾瑜说:“你们都误会了,我跟他其实根本就不认识,只是我爸跟他爸认识而已。”   张文斌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我……我能坐吗?”   “请便,这地儿又不是我承包的。”林瑾瑜挪了挪,给张文斌腾出个空,两人挨着,一人坐在大青石的一边。   张文斌摸出烟来,递给林瑾瑜一根,问:“抽烟么?”   “……”林瑾瑜说:“不抽,谢谢。”   张文斌于是收了回去,自己点了一根,道:“瑾瑜……我能这么叫你不?”   “随便。”   张文斌道:“你真的那么看不惯张信礼吗?吵架了就往外跑。”   “不是我看不惯他,是他看不惯我。”林瑾瑜说:“互相看不惯。”   “是吗,我跟木色他们都没看出来哦。”张文斌扭头看着林瑾瑜:“其实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他一直是同辈人里面我最佩服的一个……”   是吗……有什么好佩服的,林瑾瑜默默道。   “……也许在你看来他没啥了不起的地方……是,他确实没啥了不起的地方,但是……”张文斌用他的脏手挠了挠头,似乎想斟酌出最合适、得体的措辞去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们这地方穷,大多数人十七八了还在念义务教育,你看过我们学校吗?”张文斌遥遥指向远方,道:“就在那边的山脚下,靠爱心捐款建的一所中学,全校十个老师都没有,语文、历史和地理都一个老师教,我们能读书的都在那里念书……”他笑了两声:“唉,我们既没有钱也没有能力考出去,只有张信礼不同,他是极少数考上了市里高中的人。”   林瑾瑜从小到大就是念重点上来的,身边的同学们也大多通过正考或者“择校费”的方式挤进了重点中学,他对于“市重点”有多么难进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张文斌抽着烟:“很仗义,我们这些人平时都受过他很多照顾。”   林瑾瑜想到下雨那天张信礼递给陈茴的伞,想到他给自己做的饭、帮他和拉龙打的架,他想:这倒是真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总之看得出来张信礼是一个很照顾周围人的人。   “我觉得你可能对他有什么误会,”张文斌谨慎地开口试图劝他:“他以前是很凶,但不是坏人……也……也是一个很适合当朋友的人。”   林瑾瑜想起张信礼拿碎玻璃剌人的血腥场面,耳朵小小地竖了起来:“有……有多凶?”   “就……是挺小的时候的事了,”张文斌说:“很凶很凶的那种,比他大的小孩都不敢欺负他,没人惹,后来他出去读书了,高武那家伙才冒的头,整天找拉龙的不痛快。” 第23章 和解   “哦,”林瑾瑜说:“横行霸道、作恶多端。”   张文斌挠了挠头:“挺久以前的事儿了……他这两年老在外面读书,人变了很多,他对你真的挺好的,我对我堂弟都没他对你上心,木色对拉龙也没这样的,你不知道吧,拉龙三天两头挨他哥的欺负呢。   “……也不是……不是为了钱的那种,真要为了交差,给点饭吃,给个地方睡就成了……你知道,为钱没必要做到这样。”   林瑾瑜不说话。   十五岁是一个矫情的年纪,青春期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家上一秒还吵得天翻地覆,一副好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样子,下一刻就能忘记这些过节,互相搂着肩膀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其实已经不大难过了,只是还堵着那口气。   “真的,张信礼对你很够意思了,他这人就平时不大说话……”张文斌说:“其实他能做的都给你做了的,他就是不说。”   林瑾瑜于是记起那些画面了,记起他每天早上起床时,张信礼忙里忙外却记得抽空摆在桌上的早餐;记起他总是默不作声地拿走他换下来的那些脏衣服,从来也没强迫他洗过;记起他不愿意自己看他作文本于是把它远远丢开,但还是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张文斌还在孜孜不倦地朝他说着什么,他感觉很乱,于是低下头划手机,借此逃避回答。   他在手机上东点一下西点一下,按进去又退出来,退出来又按进去,最后不知怎么的瞎点进了浏览器。   黑色的竖线在搜索框里跳动着,搜索历史不知怎么的凭空多了好几条。   “上海菜和川菜有什么区别”   “怎么做本帮菜”   “上海菜有什么特点”   “上海菜有哪些代表菜”   “上海风味的糖醋排骨怎么做”   ……   林瑾瑜一条一条地往下滑,每一条他都点进去看搜索结果,每一条搜索结果他都看得认认真真。   “所以……”那边这么一大串话真的已经穷尽了张文斌的言辞储备,他有点词穷了,但还在尽力组织措辞:“所以……你不生气了就快回家吧,天黑了,你哥左等右等你不回,怕你有点啥事,把半个村寨的人都叫起来找你了。”   林瑾瑜从手机中回神,一愣:“?”   张文斌讪讪道:“嗐,没事儿,就我们这些小孩而已,没告诉大人,怕传你爸你妈耳朵里。我刚好来这块儿找,就碰见你了。”   林瑾瑜微微松了口气,就这点破事要是闹得爹妈辈都知道了,那也太丢人了,而且要是传进他爸妈耳朵里,他们要知道他在外头还不听安排,整什么离家出走私自出逃,肯定没他好果子吃。   “行了……”林瑾瑜说:“我自己在这儿待一会儿就回去。”他说:“给你添麻烦了,你快回家吧。”   张文斌不知道他这是实话还是缓兵之计,哪敢走。万一林瑾瑜把他支开自己又跑了,那可又是一通找了。   他还欲再做一把思想工作,还没张开嘴,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很轻的喊声:“小瑜。”   林瑾瑜猛地抬头,看见张信礼打着手电,借着那束亮光向他们这边走来。   那束雪白的光束像是一根刺破黑夜的针,照进林瑾瑜的眼睛,光亮的刺激让他习惯了黑暗的大脑好像忽然清醒了过来。   张信礼踩着杂草、碎砖,踩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林瑾瑜的面前。   他照了一下,确定是林瑾瑜之后,把电筒按灭了,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清朗夜晚,张信礼半蹲着和林瑾瑜坐着一样高,他们离得很近。   借着月光,林瑾瑜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藏在夜色里的眉毛、英气的鼻梁还有反射着微光的眼睛,他的眼睛如幽深的潭水。   张信礼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别生气了,回家吧。”   他的语气颇为无奈,说出来的话虽然是示弱,但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哄小孩的感觉。   “其实……我没生气的,”林瑾瑜说:“练习册的事儿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很……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但我不是故意的,是那只猫打翻了可乐,并不是我成心用这么幼稚的招数弄你……别老把我当小孩。”   张信礼点了点头,站起身对他道:“那回去了?”   林瑾瑜点点头。   张文斌在边上松了口气,瞧这架势这波应该算是过去了。   林瑾瑜作势要站起身来,张信礼伸了一只手给他,大概是想借这个“拉一把”的动作为这次吵架画一个句号。   林瑾瑜也伸出手去,但他没抓住张信礼的手,而是不轻不重地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他的指尖划过张信礼温热带着点汗意的手心,在那声幼稚而清脆的撞击声中,林瑾瑜说:“嗯……我们暂时讲和了。”   他站起来,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过什么不愉快一样,和张信礼一起往家里走。   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好像就这么于轻描淡写间揭过了。   张信礼在前面打着灯,林瑾瑜走在他身后,张文斌也熄了烟,站起来跟他们告别,准备回家。   回到家,张信礼去检查门窗,林瑾瑜简单地就着凉水洗了把脸,进屋时他看到那本“尽职尽责”完成了火上浇油任务的练习册安安静静地躺在饭桌上,页面上的可乐印记在冷色调的月光中看起来仿佛一块干涸的血渍。   直到这个时候林瑾瑜才停下来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间接搞出来的这幅“绝世大作”。   被弄脏的地方是习题后面的拓展阅读,那里写着一首聂鲁达的小诗:   “在此我爱你,而地平线徒劳地将你遮掩。置身于这些冰冷的东西中,我依然爱你。”   嘿,林瑾瑜想:真对不起,爱写情诗的聂鲁达。不过也谢谢你,因为你英勇的挺身而出,这些脏点不会影响到他写作业了。毕竟……你只是一道卑微的、没有题目的拓展阅读而已。   一夜安眠,林瑾瑜在睡梦中听到露水从草叶上滴落的微响。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的时候,张信礼又已经不在床上了,一连几天,天天如此。   他也许在做早饭,也许在劈柴火,也许在喂牲口,也许在田里割稻子,也许在院子里洗衣服。   他可能在做任何事情,唯独不可能还在睡梦中。   他仍旧每天早上十点掐着表准时进屋来轰林瑾瑜起床,晚上十点卡着点叫林瑾瑜关灯睡觉,但不再过多地干涉他其他事,不再叨叨他看闲书,也不再说他什么都不会干。   林瑾瑜也好像忽然间变得听话,变得“知书达理”起来,他不再有事没事去烦张信礼,每天除了溜猫逗狗,就是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玩他自己的。   吃过午饭,张信礼会回房间看书写作业,林瑾瑜就在一边的床上睡午觉,一觉睡到三四点,醒来的时候张信礼往往还在书桌旁,那首引起两个人不愉快的聂鲁达很快被翻了过去,练习册上的拓展阅读几天一变,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到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再变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林瑾瑜有时会好奇地过去瞅一眼,但不和他说话,然后出去喝水、晒太阳、逗狗,等着吃晚饭。   吃完饭张信礼又要出去忙其他的,张爸张妈不在家,这段时间什么东西都得他一个人亲力亲为。   晚上两个人洗漱好了,在微凉的夜风中躺在同一张床上时,林瑾瑜数了一下,这一天里他两说过的话一般还没超过五句。   然后林瑾瑜会小心翼翼地盖着毛巾被的一角,在床的一侧躺得笔直,在反复警告自己不要过三八线!不要过三八线!的想法中入睡,然后漫长而难捱的黑夜过去,太阳升起,再周而复始。   在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气氛中,林瑾瑜百无聊赖地度过了好几个日升月沉。   两个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却脆弱的平衡,谁也不多管闲事去打破它。   照这个“相敬如宾”的趋势发展下去,最大的可能就是林瑾瑜在这闭塞的穷乡僻壤数着日子待满三十一天,然后暑假结束,他和张信礼礼貌而疏远地告别,接着独自回去遥远的上海,从此不再有什么交集。   人的一生有无数十字路口,但人们站在路口的时候自己往往无知无觉。   就在林瑾瑜以为自己的暑假将一直在这样的百无聊赖、毫无激情与复制粘贴中度过时,那条十字路口已经无声无息地自己走来了。   大洋彼岸的蝴蝶扇动翅膀可以引发遥远海岸的一场飓风,花瓣上一滴露水的落下可能令土下埋藏的一颗种子生根发芽,而林瑾瑜的生命里即将出现一道小小的波澜,这道波澜使得一只小鱼偏离了它原本的航向,它使得他游动时掀起的余波与另一只鱼交汇缠绕,他们将越靠越近,穿越洋流、瀑布与峡谷,去触摸彼此的鳞片。   这道波澜起源于拉龙的一个邀请。 第24章 海子   那是一个难得的、风和日丽的下午,院子里晒着被子,风吹在脸上暖洋洋,像是母亲的手抚过孩子的面庞。   张信礼出去田里了,林瑾瑜一个人在家,偷了厨房的生肉,懒洋洋地坐在屋檐下给狗开小灶。   拉龙就在这个时候像只莽撞的兔子一样跑进了院子里。   林瑾瑜忙把他偷来喂狗的生肉藏起来,有点奇怪于拉龙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自从那件事之后,很多小孩都不再来找他玩滑板了。   也是从那件事之后,林瑾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看似丁点大的闭塞村寨里,上到十七八岁,下到七八岁,年轻一辈的人其实分作两拨,一拨隐隐以张信礼为首,他们大多都在山脚那间捐款盖出来的学校里上学,很少有过早就辍学出去打工的。   另一拨则以高武为首,他们时而上学时而不上,完成义务教育,或者甚至还没完成,就在家做农活或者干脆出去打工,偶尔才回家看看的比比皆是。   两拨人之间原本无冤无仇,但因为张信礼与高武之间有很深的过节,所以这两拨人彼此也不大对付,很少玩在一起。   而张信礼和高武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的那一架算是彻底把林瑾瑜划进了张信礼那个派系中,从此之后,另一派小孩出于畏惧或者避嫌或者从众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不再找他玩了。   而偏向张信礼的小孩们要写作业、要准备考高中、要干活,只偶尔才有时间来和他厮混。   今天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大家都在田里忙活着收稻子,不帮着干活到处瞎跑肯定挨爹妈的大嘴巴子。所以当拉龙兴冲冲跑进他家院子的时候,林瑾瑜有一点小吃惊。   “瑾瑜哥!”拉龙对他道:“我哥让我来叫你,出去玩去不?”   这还是林瑾瑜在这第一次接到外出邀请:“去哪玩啊?”   “就后边,到处都能玩。”   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他不由分说上前拉住林瑾瑜的手,把他往外边拖,一边拖一边说:“去呗去呗!阿妈好不容易放我们去玩的。”   林瑾瑜只来得及拽上边上的挎包,就身不由己地被他拖出了门。他放眼望去时,看到苍茫而辽阔的群山。   拉龙显然十分开心,他笑出的牙花子在金色的阳光与连绵的苍青色山峰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洁白耀眼。   他拉着林瑾瑜的手,沿着时而宽阔时而狭窄的泥巴路噔噔地往前跑,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袖子和凉鞋带起一阵快乐的风。   村子尽头,那条通往茫茫的大山的土路上,张信礼、张文斌、木色与陈茴或站或蹲,听到声响不约而同地举目看向一路风风火火跑过来的拉龙与林瑾瑜。   拉龙兴奋地大声朝他们打招呼,放开林瑾瑜的手跑到他哥身边。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林瑾瑜愣了愣,有点意外道:“你怎么……你不是有事吗?”   这是他们今天交谈的第二句话。   张信礼道:“木色非说要带你一块去,怕你有什么事,陪你。”   “所以你其实不同意我去?”   木色插话道:“一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不过嘛,在我的极力抗争下……我们打了个赌,让拉龙去叫你,你来了他的不同意就无效。”   其实林瑾瑜基本上是被拉龙半强行拖过来的,他道:“为什么不同意我去?”   “不安全。”张信礼说:“万一磕了碰了……”   “谢谢你为我着想!”林瑾瑜没等他说完就大声打断了他的话,继而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想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张信礼不说话了。   “嗐,多大点事,”木色说:“就一起瞎玩呗。”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前几天吵架那事,但谁也没提起。对他们来说,像人这么齐的出去玩的机会也是不多的,每个人的心情看起来都不错。   这还是林瑾瑜第一次离开居住地,真正走进这片大山里。他爸送他来时他坐在车里,扭头时只能看到车窗外、盘山公路两旁那些概念般的绿色飞速倒退出他的视野。   这里盆地、丘陵交错,河谷深切,造就罕见的稀树草原景观。林瑾瑜跟着他们,沿着土路一直走,远离了安静横卧在地平线上的村子,向更深处走去。   没走出几百米,那条米宽的黄泥巴土路就隐没在了越来越繁茂的野草与灌木之中,只留下一条狭窄得几乎只够一人通行,勉强能被称之为路的痕迹。   树木稀疏,仿佛零星的灯塔。   在林瑾瑜的脑海里,这些灌木此刻都变作了一道道扫雷小游戏里的格子,随时都会飞出些蛇或者别的什么爱咬人的东西逮着他的腿来一口。   张信礼在茂密的野草间穿行,踩着草叶、枯枝走在最前面,林瑾瑜、张文斌和陈茴走在中间,木色让拉龙走前面,自己断后。   除了他之外,陈茴也带了个老大的灰布书包,针脚很粗,大概是自己缝的,包里放着水杯、一把短镐还有一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包相较于陈茴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她背起来就像娃娃背着个麻布袋子,模样颇为滑稽。   林瑾瑜有些好奇,于是问道:“你带这个干啥?”   “用来放挖的东西的,”陈茴说:“我跟家里说进山可以顺便去挖点中药回来,他们才让我去的。”   “要挖些什么啊?”林瑾瑜问:“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没有没有,”陈茴急忙说:“是用来卖的,土茯苓、牛尾草这些,有人上门收,能卖八九块钱一斤呢。”   “哦,这样。”   陈茴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年纪还比他小,林瑾瑜便主动帮他背那个大灰布书包。   天空蔚蓝而澄澈,四周时不时响起清脆婉转的鸟鸣,那鸣叫一声赛过一声,却看不见鸟的身影。   几人熟门熟路地在看似没什么标示物的大山中穿行,有些地方的路非常窄且陡峭,张文斌和拉龙一人捡了根木棍,在草丛里到处敲敲打打防蛇。   他们一直在走上坡,虽然坡度不大,但持续的爬坡依然是非常需要体力的。很快,林瑾瑜就不行了。   除他以外其余五人都穿着耐造的长裤,又都在灌木、草丛间野惯了,走起山路来和平时走大路没什么区别。   只有林瑾瑜穿了一条黑色的五分工装裤,倒是既青春又帅气,但在山里行走的时候,躲在草叶枝丫间的什么飞虫蚊子都冲着他裸露在外的白嫩小腿来了,走了不到十分钟,林瑾瑜已经痒得恨不得把自己小腿给剁下来。   更有不少划人的枝干和带锯齿的草叶随着林瑾瑜的脚步在他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脚脖子上划来划去,弄得整个人又疼又痒。林瑾瑜呲牙咧嘴地一路挠,可治标不治本,几乎没起什么作用。   除了陈茴的那个包,他匆匆带出门的挎包里装着矿泉水、手机和零食,还有一叠扑克牌。本来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挎包在长时间的赶路过程中毫无疑问变成了一种负担,蚊虫的叮咬使人烦躁,而烦躁让本来只是让人略觉辛苦的负担变得无法忍受。   他想说要不算了咱回去吧……本来他对去不知道藏没藏着蛇的大山里上蹿下跳就没什么非常大的兴趣,只是想有人一起玩儿而已……可又不愿让人看扁了,于是一直咬着牙不掉队。   汗水从他白皙的额角冒出来,一滴滴顺着下颌线汇聚到颧骨,再坠落下来,在草叶上摔得粉碎。   林瑾瑜气喘如牛,时不时拉开衣襟给自己散热。   又咬牙走了好一段路,走在前面的张信礼忽然回转身来,不由分说接过了他肩上的包。   林瑾瑜擦了一把鬓角的汗:“干嘛?”   “你喘气的声音比牛都大,”张信礼说:“而且越来越大,再走一会儿估计拖拉机声都比不上你。”   林瑾瑜:“……”   气温接近三十四度,在烈日下走了一个多钟头,张信礼的脸上也满是汗水,校服外套早就热得脱了下来,系在腰上。   他接过了林瑾瑜累赘的书包,往肩上一背,然后道:“还走吗,要不要回去?”   回去?林瑾瑜囧道:“我看起来像那种很傻的傻子吗?现在回去我一个多小时不都白走了?”   大家都哈哈哈笑,张信礼从包里翻出了水,然后递给林瑾瑜道:“喝点水,你汗出太多了,小心中暑。”   林瑾瑜接过去,猛灌了几大口,又把水倒掌心里拍了拍脸,觉得整个人稍稍活过来了。   陈茴安慰他道:“也不远了,马上就到了的。”   “好的。”林瑾瑜瞅着前头张信礼的背影,想:我倒要看看,忙死忙活折腾这么一路,这山旮旯里到底藏着个什么绝世桃源。   他们接着一路往前,一直翻过这片山包,走过最陡峭的那一段路,张信礼终于领着他们走到了山峰的最顶高处。   满山的绿色在这里打了一个巨大的弯弧,丘陵与盆地相接,形成一块横卧的“S”状地势,林瑾瑜跟着张信礼爬上山坡,还来不及顺口气就被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色所震颤,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那是一汪晶莹透澈的海子,它如镜子一般夹在两座山包之间,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和纯白的云层,湖水蔚蓝如宝石,在阳光下仿佛一块泛蓝水色调的翡翠。   它澄澈的水面与天空上下连成一片,没有任何语言足以描述出它的美,这是只有自然才能造就的鬼斧神工。 第25章 第25章 海子(2)   “嘿嘿嘿!漂亮吧!”木色上来搂着林瑾瑜的肩,如主人炫耀自己精心打理的小花园一般道:“这片海子虽然离得有点远,但是是真漂亮,每年还会有游客专门跑过来参观呢!”   刚一路过来地势复杂不说,有些地方根本都走不了车,要想过来只能在蚊虫草叶间徒步走个把小时,这样都还有游客慕名前来参观,足以见它的美丽。   “确实很漂亮。”林瑾瑜喃喃地说。   几人欢呼一声顺着缓坡往下跑去,直奔到那泓海子边上,嘻嘻哈哈舀水洗手上、脖子上的汗,给自己降温。   他们向辽阔的原野大声呼喊,宣泄年轻的活力。   林瑾瑜跟着他们一起下到海子边玩水。他生长于一个海滨城市,大海的蓝色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滨海故园后面就有一条长长的海岸线,金山海滩人潮翻涌,浪花一声声拍打着海滩上的岩石。   但那种蓝与这片海子的蓝不一样,上海的蓝是深沉的、动态的,是深蓝色的波涛激荡着涨落,而这片山里的蓝清且浅淡,宁静而悠然,是微风无声地拂起湖面的波纹。   他把手伸进水里,沁心的凉爽让人舒适得头皮都飞了起来。张信礼就站在他身边用水洗去脖颈间的汗,见林瑾瑜望向他,挑了挑眉,对着他脸上弹了一指头水花。   林瑾瑜大怒,掬了一捧水对着他就是一泼,谁料张信礼眼疾手快堪堪闪身躲过,那捧水一滴不漏,精准地命中了木色。   这简直是飞来横祸水从天降,木色一脸懵,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瑾瑜报仇不成,又是一大捧水对着张信礼甩出去。   “瑾瑜哥!我帮你我帮你!”拉龙跟他关系最好,毫不犹豫站在了他这边,跟着他一起去泼张信礼。   “草!有我什么事!你泼我干什么!”木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啪”一下一掌抽在水面上,溅了林瑾瑜一身水。   “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你你你!”林瑾瑜左右开弓,左手泼张信礼,右手回击木色。   拉龙过来帮他,两个人背靠着背四面开花一通乱泼。   木色莫名其妙和张信礼结成了统一战线,还帮他挡了不少水,怒道:“拉龙!到底谁才是你哥!瓜娃子!胆子肥了你还敢泼我!听我的!泼你背后!”   拉龙呆了呆,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出于听他哥话的本能,立刻调转了方向对着林瑾瑜就是兜头一汪水。   林瑾瑜怒道:“你怎么叛变!小叛徒天天瑾瑜哥瑾瑜哥!我就不是你哥了吗!”   拉龙又呆了,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叛变好像是一项很严重的罪名,小叛徒的名号也难听得很,他左转右转不知道帮谁,彻底傻了。   乘这个好机会,木色和张信礼包抄夹击,两个泼林瑾瑜一个,以多欺少好不得意。   少了战友,林瑾瑜很快左支右拙,闷声吃亏。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病急乱投医大喊:“不公平!张文斌!!干看着干嘛!快帮我!”   “?”张文斌忽然被点名,愣道:“啊?”   “他们以多欺少!快帮我!”林瑾瑜紧急求援。   张文斌比较老实,一看林瑾瑜确实被欺负得惨,便真的下场偷袭木色,加入了林瑾瑜战队。   几个人你来我往,连陈茴都不知怎么加进了这场大乱斗,掀起水花漫天乱飞,不过女孩没衣服换,大家对她都手下留情。   木色战力超群,而且下手狠辣,连拉龙也一块收拾,急得拉龙大叫:“哥!你咋还怼我!”   “废话!谁让你先弄我的!”   “不是我是瑾瑜哥先弄的你!”   “不是我!我没想弄你,我是想弄他,但是他躲开了我没弄到他,他就让你挡了,所以我弄了你,但其实我没想弄你,是他想弄你,所以不是我弄的你,是他弄的你%&¥*#@……”   ……   一阵胡天海地,筋疲力尽的折腾过后,草地上留下五件打得浇湿的衣服。   “看看,啥叫泼水之后没有赢家。”林瑾瑜坐在草地上,光着膀子嘟囔。   他在女孩面前有点害羞,遮遮掩掩地抱着自己的膝盖。   “哎多大点事,这么大太阳一会儿就干了。”木色大大咧咧搂着他的肩膀:“可是你先泼我的,你这叫啥……那个那个成语,罪魁祸首。”   林瑾瑜望向张信礼,心说:罪魁祸首在那呢,他才是始作俑者。   张信礼脸上带着点笑意,那眼神那么看怎么有点欠揍的意思。   几人无所事事地坐着等衣服干,过了一会儿,木色觉得无聊,起头道:“坐着也是坐着,打牌吗?   林瑾瑜脑门上那个电灯泡“叮”地一亮,他看着张信礼道:“打打打!斗地主!正好我带了扑克,输了的大冒险!让你干啥就得干啥!”   “来来来来来!”木色立刻响应。   拉龙自然附和他哥,张文斌和陈茴都随大流,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林瑾瑜去包里摸了那副扑克出来,刷刷刷洗了牌,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斗地主?他强项啊!看他一会儿怎么逮着张信礼报仇。   他们有六个人,于是三个三个分成一组,打补位,轮换着来。   木色一直自吹自擂是个高手,张文斌则表示他水平很一般,不大会。   第一局,首发阵容林瑾瑜、张文斌和木色。   林瑾瑜拿到两个小炸一个小王,大的单牌虽然不多,好在小牌都成对连在一起,只要抢到一个先手他就能全跑掉。   这手牌还算不错,赢面很大,但为了保险起见他没叫地主,打算小赢一把来个开门红。   木色咋咋呼呼摸了底牌道:“我我我!叫地主!谁都别跟我抢啊!”   于是局面顺理成章变成林瑾瑜+张文斌两个VS木色一个。三个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一番,林瑾瑜好不容易用一个2逼出了木色的大王,此时不炸更待何时!   他以一种盘古开天辟地般的气势丢出四张3,大吼:“炸!”   张文斌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牌,发现自己打得起,于是道:“四张A!”   林瑾瑜:“……”   过了一会儿……林瑾瑜:“小王!”   张文斌:“炸!”   ……   ???林瑾瑜道:“喂喂喂,你搞清楚一点!我们才是一边的!”   张文斌:“哦……哦!对对对!哎呀我忘记了,习惯性以为不分边来着。”   木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2,报单。”   在张文斌的加持下,林瑾瑜成功输掉了第一局。   “快快快!惩罚时间到了!让他们俩干啥!”   “不不不不不!”林瑾瑜忙道:“三局两胜!五局三胜也行!要不七局四胜!”   “你咋不说一百零一局五十一胜呢,”木色道:“快点,愿赌服输,你们俩的惩罚是一起拍一张丑照,而且不准删除。”   “这也太狠了吧,”林瑾瑜宁死不从:“不行,这太有损我的形象了。”   “快点,少废话,别磨磨唧唧的。”   在木色的威逼下,林瑾瑜不得已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说好了啊,就做个鬼脸,别太过分。”   他走过去,和张文斌并排站在一起,换成前置摄像头:“我数三二一就拍啊,别忘了做鬼脸。三……二……”   “嘿!别忘了我们!”在最后那个“一”字落下之前,木色拖着拉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揽过张信礼,一手扯过陈茴,四个人同时挤进镜头里。   “哎哟卧槽!”林瑾瑜被挤得一矮身……咔嚓一声拍摄键按下,这一刻被永久定格在手机相册里。   狭窄的手机屏幕里乱七八糟挤了六个人头,张文斌和林瑾瑜硕大的脑袋在最前面,一个翻着滑稽的白眼,一个呲牙咧嘴吐着舌头,张信礼的侧脸挤在左上角,脸上的表情透着点茫然,显然整个人在状况外,陈茴微微张着嘴巴,拉龙在后面露出半张脸,只有木色笑得一脸灿烂。   这张照片拍得滑稽透了,它记录下林瑾瑜天真而无忧无虑的十五岁。   “哈哈哈哈哈哈哈!”乍一拍完,木色就抢过手机欣赏自己的绝世大作:“你瞧你这白眼!你瞧你这呲牙咧嘴跟个猴儿似的!”   “赶紧给我删了!”林瑾瑜不能忍受这种照片苟活于世:“快还我!”   木色当然不肯,俩人跟两个智障一样撒丫子围着海子追得满世界鸡飞狗跳。   第二局,林瑾瑜说啥也不跟张文斌一组了,张文斌自觉退位,让张信礼顶替他。   张信礼道:“其实,我技术也不怎么样。”   林瑾瑜简直想吐血,这次他拿到两个炸、22AA和一张大王,为了避免再次被猪队友连累,赶紧第一时间抢了地主:“等着,我这就让你们输个底儿掉!”他不怀好意道:“嘿嘿,叫你们泼我,待会儿我让你们脱光衣服跳到海子里去。”   开局非常顺利,林瑾瑜大牌在手,三下五除二就把所有的连牌跑了个干净,张信礼老神在在,牌出得不急不缓。 第26章 第26章 海子(3)   直到最后一刻,林瑾瑜手里所有的牌都跑掉了,除了一张大王。全局最大的单牌,这回可算是十拿九稳了。   他浑身的得意藏不住,小尾巴翘上天,已经把那张牌拿在手里,高高扬了起来,眼看就要把它丢出去。   张信礼轻描淡写道:“炸。”   林瑾瑜:“不要。”   张信礼:“四四五五六六。”   林瑾瑜:“不要。”   张信礼:“三带一。”   林瑾瑜:“……”   张信礼:“对九,赢了。”   林瑾瑜简直无fuck说:“你这什么什么跟什么?”   张信礼无辜地摊了摊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哄堂大笑,木色道:“快快快!刚刚谁说要脱光了丢到海子里去的!”   林瑾瑜惨叫一声,拔腿就跑,木色一跃而起,像只兔子一样扑过去抓他。   张文斌也一起过去堵他,两人一左一右围追堵截,把林瑾瑜按到地上。   “别别别别别!”林瑾瑜使劲抓着自己的裤子:“有女生!有女生在!”   “那不管!快点来看扒地主了!”   林瑾瑜的嚎叫响彻天地,他双手死死抓着自己裤腰带,死命往前爬,要逃开身后这俩变态的魔爪,三人哈哈哈哈搏斗间,林瑾瑜脚下一滑,以一种狗吃屎的姿势一脚踩空扑进了水里。   木色和张文斌静了三秒,然后爆发出一串简直可以洞穿银河系的鹅鹅鹅鹅鹅鹅笑声。   林瑾瑜翻身过来:“嘶——啊~有没有良心啊!还不快点拉我上去!”   张信礼忍着笑,踩进水里朝他伸出手,林瑾瑜哎哟哎哟叫唤,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一拍水面,激他一身水,道:“笑笑笑,笑屁啊!有什么好笑的!”   这下他裤子也干不到哪里去了,木色在一边眼泪都乐出来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凡是不要吹牛逼,吹得越大,摔得越惨!鹅鹅鹅鹅鹅鹅……”   今天日头很大,晒了小半天,他们的上衣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几人陆陆续续穿上了衣服,只有林瑾瑜愁眉苦脸。   衣服是干了,可是裤子湿哒哒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又不能当着陈茴的面脱裤子。   木色冲他道:“你可以学王八,趴在地上,增加暴晒面积,这样没准干得快一些。”   “滚你X的。”林瑾瑜回。   几人打牌的接着打牌,自由活动的自由活动。   过了一会儿,在四周瞎溜达的拉龙不知发现了一个啥东西,大喊大叫他哥的名字。   木色停下调侃捉弄林瑾瑜的大业,起身往他弟那边走:“啷个了?”   拉龙头抬得高高的,伸手直直指着被繁茂绿枝稀疏遮掩着的某一处。   木色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定睛望去,绿意盎然的枝丫间原来有一只褐色的鸟窝。   鸟窝建得很高,在一根极细的分枝与主枝的交界处。颤颤巍巍的细枝丫托起一个半圆形的灰褐色鸟窝,像是托着一顶倒扣着的灰褐色贝雷帽。   木色目测了一下,说:“这有三米快四米了吧,太高了,里面有东西没?”   拉龙于是踩着树干试着往上爬了好几米,他眯起眼睛往鸟窝那儿瞅了瞅,说:“有!不是空的,有三四个蛋!就是树枝太细了,肯定爬不过去!”   说着,他试着往那根托着鸟窝的枝干上挪,没挪几步就感觉脚下的树枝摇头摆尾,不堪重负地发出了警告,不敢再下了。   “你先下来!”木色在地上喊。   拉龙几下扑腾落了地,讪讪地说:“我够不着。”   木色也有点可惜,拉龙是这里最轻的,他都踩不过去别人就更不行了。他家吃肉的机会不多,几个鸟蛋掏下来,煎熟了撒上喷香的葱花,也算是一顿口福。   其他人听到动静也纷纷围了过来。张信礼围着树踱了几圈,抬头看向木色发现的那个鸟窝,眼睛在相邻的几根树枝之间来回转动。   “够不到,”陈茴说:“要不算了吧。”   拉龙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沮丧,中午他就吃了点咸菜就清汤面条,现在饿了。   张信礼叫住了他们,道:“等等,木色,你先爬上去,不要走有窝的那根,去上面,我有办法。”   木色也想给他弟弄点吃的,一听有办法,也不磨叽,抱着树三下两下蹿了上去。   张信礼抓着树干,脚往上踩,非常干净利落地也上了树。   剩下几个人留在树下,都抬头仰着脖颈看着他们。只见木色和张信礼先后上了横亘在鸟窝之上的另一根宽大主干上,两人不知交谈了什么,木色在一边小心蹲了下来,张信礼两脚反勾在树干上,倒仰着翻了下去。   林瑾瑜吓了一大跳,这个动作简直太危险了,稍有不慎倒栽着摔下来,不死也成智障了。   木色在一边压着张信礼的小腿,防止他没勾稳摔下去。两人所在的那根树枝随着张信礼的动作一晃一晃地,让人着实捏把冷汗。   张信礼倒翻下去以后,伸直手臂刚好能够到鸟窝。他非常迅速地一手抓了两个,接着向上做了一个接近180°的仰卧起坐,露出来的一小块腹部肌肉起伏如流水。   木色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上来。   整个过程总共用了不到十五秒,拉龙欢呼一声,七手八脚地去接鸟蛋。   张信礼跳下树:“我留了一个没掏,四个也够了,我不吃,你们吃吧。”   “别,你拿到手的你当然要吃,没你我们还吃不着呢,大不了我分你一半。”木色把他手里的蛋给拉龙玩,左顾右盼道:“换个地方吃吧,在人家窝旁边吃人家的崽太残忍了。”   几人走远了些,换了一处地方。拉龙欢天喜地地去捡柴火,张文斌捡枯枝树叶生火,木色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变戏法似的变出来密封得很好的一易拉罐油和一小把盐。   他看着林瑾瑜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哈哈道:“神奇吧?我是哆啦A梦。”   “明明是我们以前藏在这里的啦。”陈茴看不过他的得瑟样,拆台说。   木色搬了块平整的石头过来当凳子,陈茴在一边把调料整整齐齐地码好,再从包里拿出那个原本准备用来挖中药的小铲子,仔细清洗干净了。   几个黝黑的孩子上下忙碌,默契得就像一个磨合了几十年的炊事班。   “这用来干啥?”林瑾瑜指着那个小铲子问。   “煎蛋呗,”陈茴道:“用来当锅很合适。”   “哦。”林瑾瑜恍然大悟。   所有人自然而然地忙着自己的那部分事,只有他站在一边无事可干,心里有点变扭。他穿得干干净净,人也白白净净,和地上在土里忙成一团的山里孩子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张信礼挖了几把野菜和葱回来,见林瑾瑜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边,道:“你先坐吧,”他说:“会煎蛋吗?”   林瑾瑜就没上过灶,尤其害怕油炸得刺啦刺啦响的声音,总觉得会把他溅毁容。   “不会。”这次,他诚实地说。   “那你会什么?”张信礼道。   “……”林瑾瑜心说我会滑滑板,会拉小提琴,会打植物大战僵尸……可跟厨房有关的我只会吃。   他说:“我啥也不会,你满意吗?”   张信礼说:“哦。”   “你十五了,该学着做饭了,”他说:“以后总得自力更生。”   林瑾瑜心想:那得多远以后的事儿了,现在急个什么劲啊,瞎操心。   他道:“首先我十六了,其次,我不喜欢做饭。”   张信礼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你必须具备的技能,你将来……”   “将来将来将来,”林瑾瑜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过好现在不好吗,而且我不觉得好像不会做饭就活不下去了一样,我虽然不会做饭,可是我会其它别的东西,大不了以后多赚钱,请个阿姨不行吗?”   张信礼沉默半天,最后丢下一句:“没法交流。”捧着野菜和葱走了。   林瑾瑜觉得这次他身上的“孺子不可教也”之气已经溢了出来,填满了整个海子。   切,咸吃萝卜淡操心。明明也没比我老几岁,说话怎么老跟我爸似的。   几人布置好了围坐在一起,热情地招呼林瑾瑜也过来坐下。张信礼在铲子上涮了油,打上鸟蛋。霎时金黄色的油滋啦滋啦跳起点点油星,张文斌加盐巴,张信礼撒上一把不知谁拔来的葱花,浓郁的葱香味合着煎蛋香四散开来。   出来这么些时候,又是走山路又是打闹爬树的,大家都有点饿了,闻着香味,所有人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眼看着一面煎好,就在林瑾瑜好奇他要怎么翻面的时候,张信礼手腕一抖,那半熟的鸟蛋便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一百八十度,接着稳稳落在了铲子上。   林瑾瑜默默咂舌:嘿,这家伙还有这手。   第一轮蛋很快煎好了,张信礼铲起来,放到了陈茴碗里。   其他人聊天的聊天,盯锅的盯锅,没有露出任何有异议的神色。大概因为陈茴是这里唯一的女生,大家都照顾她,都已经习惯了。   接着,张信礼铲起第二个蛋,放到了林瑾瑜碗里。 第27章 海子(4)   林瑾瑜有点讶异,他说:“一共就三个蛋了,要不打到一起混着吃吧。”   “没事,你是客人,你先吃呗。”张文斌道。   林瑾瑜想把蛋夹回去,没人接。张信礼说:“给你你就吃。”   他只得作罢。   张信礼把剩下两个蛋打了下去,给木色和拉龙分了一个,自己则和张文斌一人一半吃另一个。   这样的野生鸟蛋没有经过质检,缺乏卫生安全保障,如果不小心没弄全熟会有得禽流感和寄生虫的风险,但对木色他们来说,这就是他们从小到大,难得吃到的额外美味。   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吹着热腾腾的煎蛋,一边摆龙门阵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聊。少年们的话题总是亘古不变,无非就是暑假做不完的作业、班里美貌的姑娘和这片生他们养他们的大山。   林瑾瑜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觉得十分新奇。他静静地坐在一边,听木色给他们讲班里谁谁谁家的狗天天跟着人到学校,撵都撵不走,哪个哪个老师同时教语文、数学和历史,结果又一天带错了书上串了,哪个哪个女同学弟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于是退学了……   每一件事都是他从未听过、从未见到过的。他咬了一口金黄色的煎蛋,虽然只放了简单的盐巴和油,可张信礼把火候掌握得很好,煎得一点也不难吃,反而有种简单纯粹的喷香感。   “瑾瑜呢?”张文斌看他一直不说话,故意挑起话头,问:“你平时都玩些啥?”   木色吃完了自己那份去抢拉龙的:“上山打鸟,下河摸虾。”   “没有,”林瑾瑜不知如何回答:“就……在家看看电视,玩玩手机,练练琴,出去打打球,骑骑车,吃个必胜客什么的,偶尔会去金陵中路那边滑滑板。”   寸土寸金的上海是一座钢铁荆棘的城市,那里霓虹灯闪烁,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混凝土铸就的城市里没有鸟儿也没有鱼虾。   那里对于木色几人来说,也是非常遥远的世界。   “嗬,小日子还挺丰富,可你是独生子吧,就你一个人,多没劲啊。”木色嘟囔。   “也还……好。”林瑾瑜道:“同学朋友没你们住得这么近,不能天天凑一块儿,但周末有时候也约出来玩玩……在家的时候是挺无聊的。”   他道:“我马上高一了,应该也没那么多时间玩了,可能每天就……学习学习学习还是学习。”   “哦,那也挺好,”木色说:“高中……高中好啊。”   “你们呢?”林瑾瑜问:“这个暑假过了,你们干啥?”   “还能干嘛,也学习呗。”木色蹲在地上,嘴里叼了根草叶子:“我开学继续读初三,希望能考上高中,家里应该不会让我再念一年了。”   林瑾瑜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一直困惑着他的问题:“你今年十七了吧,咋念初三啊?”   “我家有两个,”木色说:“阿爸又不在,拉龙也要读书的,家里活儿又要有人干,我爷爷奶奶那个身体没人看着不行,就读一段空一段。”他顿了顿,说:“爷爷其实隔三差五偷偷摸摸给高武那杂种送钱,我就装不知道而已。”   “陈茴也这样,”张信礼说:“张文斌家里只有他一个,就好一点。”   陈茴说:“我妹和我弟再过两年也要上小学了,应该就不让我念了。”   “哦,这样。”林瑾瑜得到了答案,点点头,有点心酸,不再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我们都差不多的,”张文斌道:“能考还是尽量考,考上了再考虑别的,要实在考不上就……再说吧,反正饿不死。不学高武那伙人,没意思。”   “哎,其实我估计我是白日做梦,没戏,你倒有点可能。”木色忽而叹了口气,对张文斌道:“到时候好好读,你家要生活费不够我给你凑点……不过凑不了太多啊。”   “你们学校一个班一般几个人能考上啊?”林瑾瑜问。   “不超过十个。”张信礼说。   林瑾瑜咂舌,他们那里一个班最多也就不超过十个不念高中……不,十个都太多了,应该是最多两三个不念高中。   “学校不怎么样,学生也辣鸡。”木色道:“但凡能出去的,都去好点的学校念了,谁搁这破学校念。”   “不说这个了,”张文斌说:“各人有各人的路,该走的自然会走,走不上说也没用。”   于是话题就这样翻过了这一页,新的、轻松闲适的话题重新入主控场,几人胡天海地瞎聊沙雕趣事,吃吃喝喝嬉笑打闹间日头悄悄西斜。   没有树木遮挡的天边,赤红的晚霞浓艳如朱砂。等所有人都吃完后,木色和张文斌出去抽了根烟,回来大家一起收拾残局。   张信礼灭了火堆,木色把铲子用水和叶子擦洗干净了,走去他们一开始放包的地方,想原样放回去,还没走一半,他忽然小声惊叫起来:“哎哎哎!快看快看,有兔子!”   “哪哪哪?”拉龙响应他哥响应得最积极,腿上跟长了风火轮似的,一溜烟跑过去,果然看到十米开外那草甸子上有只灰不溜秋的兔子在吃草。   他眼里闪着光,仰头问他哥:“可以抓回去养吗?”   其他人闻声纷纷走过来。   “这边树少,抓兔子要带细狗撵,不然肯定抓不到。”张信礼说。   “试试嘛。”木色不愿意打击他弟弟,于是怂恿大家试试看。   他没少干这些搂草打兔子的事,经验十分丰富,当即吩咐拉龙道:“弟,能不能养兔子还要看你自己出不出力了,你先绕到那边去,找找看有没有窝,能堵的堵,不能堵的看住了。剩下的哥帮你想办法。”   拉龙两眼放光,也不嫌累,绕了个大圈去对面堵兔子窝去了。   木色随即又对张文斌说:“你去东边吧,就算帮个忙,我欠你个人情。”   “行,这有什么情不情的。”张文斌点头,去东边埋伏着,为拉龙小小的兔子梦想添砖加瓦去了。   陈茴去了西面,张信礼和木色两个年纪最大的一左一右,像面张开的网,蹑手蹑脚地向那只正专心致志吃草,耳朵不时转动的灰毛兔子走去。   这情景让林瑾瑜想起央视套三每天都播的《动物世界》,一群母狮训练有素地散成包围圈,默契地缓缓向圈子中央的角马逼近,准备扑上去咬翻猎物,大快朵颐。   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在脑子里播放赵忠祥充满磁性的旁白:“在遥远的非洲大草原上……”   这活动他从来没参加过,看上去倒挺好玩的,于是也捡了根棍子,抱着凑热闹的心态拉开几米距离跟在他们边上。   就在张信礼和木色轻手轻脚,借着草和树木掩护,走到离那只灰毛兔子还剩数米远的地方……正要动手,就在这将发未发之际,林瑾瑜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根藏在野草底下的枯枝……“咔嚓”一声脆响,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兔子立刻停下了吃草,细长的耳朵不安地左右转动。   与此同时,木色扑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灰毛兔子原本已经受惊,听到有东西扑出来的声响立刻斜刺窜了出去,迎面往张信礼的方向窜了过去,让木色扑了个空。   张信礼欲拦,结果那兔子机灵得很,一看又有人,当机立断二次转向往东逃去。   张文斌一看兔子往他那儿跑,也扑出去抓,这灰毛畜生脚下生风,愣是没让他抓着,再次变向想往北边的窝里藏。   早已埋伏在那儿的拉龙一个猛子扑出来,兔子吓了一跳,急刹车掉头,迎面来的又是木色和张信礼两尊大佛。   “抓住它!跑不了了!”木色大吼。   林瑾瑜这回算是领教到了什么叫野兔的灵活,只见面对前前后后足足五个人五双手的围捕,它左冲右突,前闪后躲,有好几次那根短短的尾巴都擦过了木色的手指尖,可愣是让人抓不着。   兔子估计也慌了神,眼看前有狼后有虎,边上一个二百五,当机立断,朝一直呆守在一边的林瑾瑜冲了过去。   林瑾瑜原本就是来看个热闹的,完全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他的事,眼看着一团毛球冲过来,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抡起手中的棍子就抽了过去。   棍子擦着兔子扫了过去,没打实,但擦中了。与此同时灰兔子瞅准了林瑾瑜身侧的空隙,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过去。   “哎哎!抓住抓住!跑了跑了!”木色大叫。   林瑾瑜把木棍一扔,下意识地就跟着他们追了出去。   他那一棍应该扫中了大腿,灰兔子跑得一跛一跛地,不复刚开始的速度与灵活,总给人一种马上就要力竭被追上的感觉。   木色几人一个个跑起来飞快,林瑾瑜1000米成绩不算差,但不适应这种到处都是障碍物,路面还凹凸不平的山地,追着追着渐渐跟不上了。   他死命跟了几百米,实在追不上了,干脆停了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声吱呀。   林瑾瑜歇了将近一分钟,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第28章 出事   他左右看了看,又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他有点害怕了。   数万年前人类走出了丛林草原,但对它们的畏惧还印刻在每个人的基因里。   林瑾瑜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总觉得他脚边那几团茅草丛会飞出什么蛇或者野猫一类的玩样。   “有人吗——”他边走边喊张信礼、木色几人的名字。   山里除了草就是树,林瑾瑜对植物毫无研究,看哪都觉得一样,脚下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   火烧云散得总是很快。当最后一丝赤红如血的晚霞悄然隐去它的身姿的时候,林瑾瑜才后知后觉天已经擦黑了。   他现在已经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心里发慌,又借着最后几缕昏黄的余晖瞎走了一气,终于在一片昏黑里彻底迷路了。   林瑾瑜又踩过几丛及膝深的野草,整个脑子里充斥的都是我是谁我现在在哪我要往哪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昏黑的夜色里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像是小型野兽在草从里跑动的声响,又仿佛只是风声。连夜鸟的啼叫都显得阴森恐怖起来。   林瑾瑜那点少年不知所谓的幼稚自尊终于崩溃了,他开始边走边拖长了声音大声呼喊起张信礼等几个小伙伴的名字。   结果他刚喊了五六声“张信礼——”,木色的木字还堵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吐出去,就忽地脚下一空,整个人骤然下落,在一片七荤八素,不知东南西北为何物的眩晕感中摔了下去。   混乱中林瑾瑜双脚蹬地,利用摩擦力减缓身体下落,两手四下乱抓……居然真的让他抓到了一只温热的手。那只手抓着林瑾瑜的手腕,似乎想把他拉上来,可林瑾瑜在巨大的惊恐里四下乱舞,反大大增加了救援难度。   片刻之后,林瑾瑜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啧”,接着脚下一滑,本已稳住的身体再次下落,与此同时大量泥土哗啦哗啦滑落,那个试图拉他的人被他扯着一起滑了下来。   林瑾瑜的脊背重重磕到地上,突如其来的钝痛感让他整个人一哆嗦。他疼得呲牙咧嘴了半天,然后一抬头,看见对面张信礼半蹲着撑着坑壁,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瑾瑜“……”了一阵,后知后觉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张信礼拍了几下身上的泥土,看着他,说:“我见你不见了就掉头来找你,刚好听见你叫我的名字。”   “对不起啊,”林瑾瑜想起是自己把人拽下来的,颇有点不好意思:“不小心把你也拽下来了,不是故意的。”   张信礼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没说清楚,这边有人在围野猪,不熟悉的不能来。”   “围野猪?”林瑾瑜问。   “对,这个陷阱应该被踩过了。”他说:“还好没踩到夹子。”   “踩到夹子会怎么样?”   “骨头可能会裂。”   林瑾瑜打了个寒战,一阵后怕。他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对面张信礼蓝白色的校服外套上有一道长长的褐黄色泥土痕迹,大概是刚刚滑下来的时候在土里擦的。   这个用来围野猪的土坑有好几米深,人怎么也不可能自己爬出去。   张信礼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四下打量了一眼后就不再琢磨了,安静地靠着坑壁曲起膝盖坐了下来。   两人一站一坐,分别散在坑底两头,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默契地不发一言。   天色在沉默中日渐昏暗,很快,月亮在树梢后显出一个薄薄的轮廓。   过了许久,林瑾瑜有点站累了,他蹲下来,心想现在怎么办,难道真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一晚上?有人陪着他,他倒没一开始那么害怕了,可还是不能接受要在这种脏兮兮的土坑里待一晚上。   林瑾瑜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划拉,暗地里偷偷撇张信礼,张信礼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家伙都不害怕的么,林瑾瑜心想:黑黝黝脏兮兮的,四下里还总传来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叫声……   同龄人凑在一起本该话多,纵使林瑾瑜和张信礼一直不怎么对付,现下四面八方荒郊野岭的就他们两个人,油然生出一种难兄难弟、同病相怜的亲切感来,况且总冷着不说话也怪变扭的。   又过了十分钟,林瑾瑜终于忍不住朝张信礼那边挪了挪。   他看着张信礼,问:“怎么办?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张信礼道:“我们自己出不去,得等别人来找。”   林瑾瑜差点晕死:“你爸你妈不是不在吗?况且这么大座山,找人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张信礼说:“木色几个发现我们没回家肯定会带人来找的,最多两三个小时。”他忽而又说:“待会要下雨了。”   下雨?林瑾瑜一愣,抬头看天,已经从天空中隐约现出身影的月亮圆圆的边界线朦朦胧胧的,好像长出了一圈白黄色的毛。   他也听过月亮长毛要下雨的俗话,望着四周的黄泥巴眉头皱成了疙瘩。这一下雨,冷不说,坑里肯定变成一锅烂泥汤,真是想想就令人头秃。   “啊,那怎么办?”他问。   “待着。”张信礼回答。   林瑾瑜从兜里摸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酒足饭饱,正准备去院里溜猫逗狗一番,现下却困在这个鸟不拉屎……不,只有鸟屎和泥巴的地方,还和一个尴尬的对象待在一起。   入夜起风了,气温开始转凉,林瑾瑜穿着件单衣觉得微微有点冷。他又点开天气软件,看见现在凉山只有17度,简直让人觉得从夏天一下穿越到了秋天。   他扭头看张信礼,这家伙倒是套了件校服外套,虽然看起来面料粗糙,做工也不咋地,可应付眼下的夜风正好。   他心想这家伙倒是早有准备,又一想他们出门的时候正是下午一两点,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谁会在那个时候穿外套?   于是他朝张信礼哎了一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迷路?”   张信礼莫名其妙:“什么迷路?”   “不知道会迷路那你怎么大中午就有备无患穿个外套出来了。”   张信礼道:“不是的,这个是一开始带着的,怕晚上回去凉。”他说:“我本来要去给外公外婆送东西。”   “送什么?”林瑾瑜问。   “玉米。”张信礼说:“新收的。”   林瑾瑜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看见的墙角新多出来的那个麻袋,心想:那么重居然叫你一个人送。   他问:“那你怎么没去。”   张信礼回道:“本来要去的,木色来田里找,说带你出去玩,你一个人我怕你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就陪你。”   合着意思自己根本不想去,只是屈尊降贵、勉为其难地陪着我呗,好像稍没看住我就给天捅一大窟窿似的,林瑾瑜腹诽。   他又说:“你外公外婆在哪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们跟我舅舅一起住,”张信礼说:“不在这个村,在另一边。”   “隔得远吗?”   “十几里。”   林瑾瑜对十几里山路没什么具体的概念,只觉得听起来好像不是很近,于是只对张信礼点了点头。   这个话题终结,两人之间又无话可说了。   过了一会儿,张信礼问:“你冷吗?”   林瑾瑜不说话,想说冷,又觉得丢面子。   张信礼道:“坐过来吧,这边是夹角,风比较小。”   于是林瑾瑜就坡下驴,往张信礼那边挪了好几步,感觉风果然小些了。   两人一蹲一坐在同一处旮旯里,相互之间隔着两三拳的社交距离。   林瑾瑜感觉到了饥饿。中午十二点正准时吃的午饭,一直到现在,八个小时他就吃了个还没他半个巴掌大的鸟蛋,不饿才有鬼了。   一阵阵的饥饿感仿佛海潮般一波一波冲击着他,林瑾瑜有点怀念他第一天来这吃到的那只无比嫌弃的鸡腿了,并且开始胡思乱想如果现在打电话给必胜客点一只炸鸡和披萨套餐他们会不会送餐……   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张信礼递过来一块巧克力,问他:“吃吗?”   林瑾瑜一愣,接过来,看见是一块德芙,是那天来玩的时候他分给木色四人的,但他从未分给过张信礼。   张信礼道:“饿了就吃吧。”   林瑾瑜饿的时候不太想吃甜的,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心道算借你的,等回去还你一盒,说了声谢谢就撕开包装咬了一大口。   等咬完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这儿还有一个人,于是看着那块沾着他口水的巧克力硬着头皮问:“……你吃不?”   张信礼摇了摇头,示意他都吃了。   林瑾瑜想起来张信礼一下午只吃了半个鸟蛋,还没他吃得多。   他怀着些微负罪感吃了那块巧克力,刚想说些“其实我带了一盒,回去给你吃”或者“下次请你吃费列罗”之类的话,就觉得鼻尖忽而一凉,一小段湿凉的雨丝措不及防地撞在他温热的脸上,接着是两滴、三滴,落下来的一开始还是细如牛毛的雨丝,很快就变成了颗颗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越下越多,越下越大。   林瑾瑜来到凉山后的第一场夜雨,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到来了。 第29章 获救   林瑾瑜没想到这场雨来的这么快,这么急。这坑里放眼望去一览无余,连蓬草都找不着,更别说什么能躲雨的地方了。   冰凉的雨丝落在身上,再被风一吹,激得他胳膊上一层一层起鸡皮疙瘩。林瑾瑜只得缩起来,徒劳地减少自己和雨接触的面积,希望籍此能少淋点雨。   山里的雨来得又急又猛,不出几分钟林瑾瑜就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湿湿冷冷的一片,风吹冷雨,令人几乎牙关打战。   他本来就怕冷不怕热,不由自主地越缩越往里,直到感觉自己湿淋淋的胳膊碰到了另一只同样湿漉漉却温热的肩膀。   “幸亏你没去送那什么玉米,”林瑾瑜裹着自己,说:“要是去了,你这会儿就只能在路上挨淋了。”   张信礼的声音和着雨声传来:“不会,两三点出门,路上三个小时怎么也够了,八点前能到家。”他说:“刚好在下雨前进门。”   哦,合着全怪我呗,林瑾瑜心想:是是是,都怪我蠢,害你淋雨,你想怎么样?给你磕头道歉?   他感觉到张信礼在看他,却懒得看回去,觉得跟这小肚鸡肠的人无话可说。   片刻后他听见拉链拉开的声音,还有悉悉索索衣物摩擦的声响,接着淋到他头上的雨突然小了很多。   他惊讶地转过头去,发现张信礼脱下了那件外套,把它撑开来,像一个罩子一样罩在两人头上,用它隔开了大部分落下的雨滴。   林瑾瑜回头时张信礼也正看着他,雨水顺着他分明的颧骨流下来,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绺一绺,发丝漆黑,眼也漆黑。   “谢……谢谢。”林瑾瑜说。他伸出一只手接替了张信礼的工作,替他举着自己这一边。   所幸这件衣服防水效果还凑合,比不了雨伞,但有了这么一层阻挡,总比空落落地被雨劈头盖脸浇要好一万倍,俩人这么一倒腾倒真好受了不少。   又是十多分钟无话可说的沉默。   少了木色自来熟的搭话和炒气氛,林瑾瑜觉得自己和他实在没什么话说,两人没有共同的爱好、没有共同的经历、还没有共同的三观,连身高体重都不相同,什么共同之处都没有,唯有沉默。   没了雨滴针刺一般劈头盖脸的浇灌,林瑾瑜却并没有因此觉得暖和起来,他把淋湿的背靠在崎岖不平的坑壁上,觉得整个人又冷又饿又累,随着时间的推移,噼里啪啦的雨声好像成了动听的催眠曲,催得人困意一波一波袭来。   真是给自己找罪受……他想: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来这个地方我就不会迷路,如果我不迷路我也不会掉进坑里……如果我不掉进坑里我就不用半夜三更在这儿淋雨……我不用淋雨也不会害得别人也掉进来……   “喂,”林瑾瑜说:“这深山老林的,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找到这儿啊,”他想起之前他们累死累活才走到这儿的经历:“这儿离你家远着吧?”   “还好,只是刚刚进山。”张信礼看着林瑾瑜:“这还没有走太远,没真正进到更里面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这一块时不时会有人来捡柴火或者挖野菜药材、打鸟之类的。”   “有吗?”林瑾瑜说:“那么远,走过来累都累死了。”   “是你体力太差了。”张信礼回。   “放屁,我一千米三分四十三,离满分就差一点点而已。”   张信礼转过头来:“我说,你不要把那些什么屎尿屁挂在嘴上,脏不脏。”   林瑾瑜想起张文斌告诉他的小八卦,反击道:“得了吧,论骂人你怕是我祖宗……打人也是,劈哩哩啪啦胳膊腿满天乱飞,红的绿的紫的五颜六色,啧啧啧,我哪儿比得过你啊,是吧。”   张信礼皱眉,没否认,扭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没了人说话,林瑾瑜又开始迷迷糊糊犯困……他打起精神强撑了一会儿,不但没能让自己清醒,反而越来越困……沙沙的雨声传到耳朵里,好像隔了一层,看什么都头晕目眩的,好像隔着一层雾气。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林瑾瑜觉得自己实在是顶不住了……他迷迷糊糊心道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闭目养神一会儿再起来,兴许待会儿就不困了。   于是他靠着坑壁,偏过头,阖上了眼。   困意好似一只黑色的巨兽侵袭着他。迷蒙中冷意还是一阵接一阵袭来,林瑾瑜缩着,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谁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他太困了,疲惫得好像嗓子也睡着了,说不出话来。   ……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只手让他觉得非常、非常的温暖。   他无意识地往那个方向贴了过去,直到靠在了谁坚实而有力的肩膀上。   林瑾瑜感觉到一只手从他的背后穿过,揽住了他,防止他靠不稳滑下去。   这让林瑾瑜生出一种孩子般的错觉来。十五岁正是中二叛逆的年纪,不服管教,眼睛里只看得到自己,想要表达却又觉得全世界都不懂他,自负的同时却又自卑着,觉得大人说什么都是错的。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早不是一个脆弱的、需要人保护的小孩,但林瑾瑜被那只手稳稳揽着的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   “冷……”他闭着眼,小声呢喃:“很冷……”   于是他感觉到那只手把他揽得更紧了,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滂沱的雨水中,张信礼把那件外套展开来,盖在了他的身上。   山雨来势猛,去势快,下了大半个小时后,汹涌的雨水开始渐渐转小。   “你冷不冷……”林瑾瑜头靠在张信礼的脖颈间,迷迷糊糊地问。   “我不冷。”张信礼用另一只手轻轻擦去林瑾瑜脸上和眉毛上的雨水,回答道。   “我想……回家。”林瑾瑜觉得困得不行,眼皮好似有千斤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想我爸妈。”   他说:“我不想来这儿,本来平时上学不在家,跟我爸也说不上几句话……好不容易放假,可以在家了,还要把我送到这儿来,给别人添麻烦……我想回家。”   “不是的,”张信礼把衣服裹在林瑾瑜身上,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你爸妈很爱你,他回去之前很仔细地给我们交代了很多东西……说你对尘螨过敏,喜欢赖床早上要抽空叫你……”他在雨水从树叶上滑落溅起的零星滴答声中轻声说:“时间过得很快,你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很快你就回家了。”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心跳一声声沉稳有力,给人以一种超越他本身年纪的心安感,让人想起兄长或者父亲温暖的怀抱。   林瑾瑜就这样呼吸着带着他体温的湿润气息,靠着他温暖的身体,盖着衣服,安心地睡了过去。   林瑾瑜睡过去不久,张信礼听见外面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呼喊,以及鞋子踩过满是雨水的草叶、踩断枯枝的细碎声响。   片刻之后,一束雪亮的手电光刺破深沉的夜色照进了坑底。   “哥……哥?”   张信和带着几分急切的脸出现在坑壁上方,黑狗嘹亮的汪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他只有十三岁,眉眼和张信礼有一些像,就像更年轻、稚嫩一些的张信礼。   “你怎么过来了?”张信礼问:“这么晚了,小叔和婶他们知道吗?”   张信和借着手电光看清了坑底下人的面容,是张信礼无误。他堂哥靠在避风的角落里,怀里好像抱着一个什么人。   他道:“唉,就是我爸妈让我出来的。哥你不是说今天送玉米的吗,结果等到天黑也没见人,我爸就让我沿着路出来看看,我走半天,都走到你们这儿来了还是没见人,还寻思你不是出啥事了吧,就正好碰上木色哥他们领着一大帮人在找人……他们也急昏了头,狗都没带一条,我跑回去你们家把狗牵出来,沿着这边找,狗就把我领到这儿来了。这回它算立了大功,你回去可得给这狗加餐。”   张信和查看了一下底下的情况,问:“你还有力气吗?”   张信礼示意还行,张信和于是麻利地把手电绳子咬在嘴里,把拴狗的细铁链解开,一头绕个圈扣在边上的树上,带扣的一头被他抛下了坑。   幸亏牵的黑狗是条猎犬,这片山上栓猎狗用细铁链穿过狗脖子上的草绳,两端带扣,平时拴狗的时候就扣上,进山时就开着抓在手里,这样看见猎物不必费时间解狗,只消松开一头,狗就能立刻窜出去,而链子扔留在手里不会让狗绊倒摔跤。   对折的铁链展开后有近五米长,垂下去能让张信礼轻松够到。   林瑾瑜昏沉间感到有链子绕过他的背,把他和谁绑在了一起,接着有人把他背了起来,低声对他说了句“抓紧”。   他下意识地搂紧了张信礼带着雨水的脖颈,接着感觉自己似乎开始一点一点上升……   那股浓重的、潮湿的泥土腥气渐渐远离了他,取而代之的是雨后空气新鲜而湿润的味道。他趴在张信礼背上,鼻尖紧贴着他的脖颈,那股雨水混杂着汗水的气味与张信礼身上特有的、带着雄性荷尔蒙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萦绕着他。   他模模糊糊听见两个人低声的交谈。   “嗬,哥,这回去你衣服有得洗了。”张信和上下打量了他满是雨水和泥巴印的衣服一眼,问:“这是谁呀?”   张信礼回答:“嘘,我弟。”   接着,林瑾瑜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把他往上托了托,背着他走上了回家的路。 第30章 剥葱   第二天,林瑾瑜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干得好似要裂开了。   他模模糊糊记得他好像踩空了掉进了围野猪的陷阱里,还淋着雨睡着了,然后……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醒得还挺早,我本来还估计着要到中午呢。”那边张文斌拎着几条凳子走进屋来,刚推开门,正好看到林瑾瑜醒了,于是走过来问他:“身体还舒服不?有没有啥子嗓子痒,咳嗽啥的。”   “你怎么在这儿啊?”林瑾瑜用他干得不行的嗓子说:“没什么,就是有点渴。”   “哦哦渴了,你等着。”张文斌拎着凳子对外面喊:“张信和!倒杯水来。”   外面响起张信和简短的答应声,不一会儿他拿着杯水进来了,问:“不是说修凳子吗,还要上水了。”   “哪是给我的嘛,给他的。”张文斌道。   “哟,你醒啦?”张信和这才看到睁开眼睛的林瑾瑜,把水递给他:“身体还舒服不?有没有啥子嗓子痒,咳嗽啥的。”   林瑾瑜不认识他,一脑门子问号,只得先又回答了一遍这个问题,同时心想还好张信礼爸妈都不在家,万一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什么的,他就得把这个问题回答个七八九十遍了。   林瑾瑜咚咚咚狂灌了几大口凉水,终于觉得自己处在开裂边缘的嗓子得到了拯救。   “慢点喝,刚睡醒不宜大量喝水。”张文斌对张信和道:“你也是,咋个不知道拿杯热水来,他这淋了雨的,你还给他喝凉水。”   张信和道:“我以为你喝呢。我哥也是,下这么大雨背回来,也不知道给盖点啥子挡个雨啥的,这万一感冒了怎么得了。”   “唉也是,谁知道他刚好掉陷阱里了呢,当时该多念叨几遍那边去不得去不得的,全追兔子去了,没一个人留心他。”   “那个……”林瑾瑜看着张信和道:“你是……?”   “我叫张信和。”张信和道:“你不认识我,昨儿是我找着你们的,我是张信礼的……”   “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林瑾瑜想起张信礼那篇小学生作文里写的“堂弟”,立刻明白了张信和的身份。   “嘿,你还知道我呐!”张信和笑。   林瑾瑜发现他俩长得有些像,性格却截然不同。张信和比张信礼话多多了,也更爱笑,他看着比拉龙大不了几岁,比起拉龙却更少了几分腼腆和懦弱,身材偏瘦,手长脚长。   “你还记得不?我哥昨儿把你背回来的。天太晚了,我家又远,所以就没回去,住这儿了。”   “是啊,”张文斌说:“全找了你小半夜,后来张信礼给你一路背回来的,我今儿早上不放心,过来看看,正好赶上你醒了。”   林瑾瑜听着二人一来一回的问话,恍惚记起了他昏昏沉沉间感觉到的那双潮湿的、在雨里托着他的手。那双手那么有力那么温暖,仿佛至今仍留有余温。   张信和上前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发烧。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一定要跟我哥说哦。”   “嗯嗯,好的。”林瑾瑜想我又不是小学生,感冒了当然会自己吃药的。   张文斌道:“得亏没跟张信礼一样,要是发烧就麻烦了。”   林瑾瑜一愣:“他怎么了?发烧了?”   “是啊,”张文斌道:“他那天干了一晌午活,晚饭也没吃,淋了一场雨还把你背回来,发了半夜低烧,亏得底子好自己退烧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   林瑾瑜低头抠着手里的杯子,半晌,闷闷地“哦”了一声。   从中医的角度来说,过度劳累和短期内过猛的强体力消耗有时会导致阴火内生,从而引起发热,不过一般都是低烧,缓过来了就不会有大问题了。   张文斌确认他没大毛病便进屋,从桌子抽屉里找出钉子锤子叮叮哐哐地修凳子去了,张信和则接过他喝完的水杯出去放。   林瑾瑜扒着窗户望出去,看到大门口,张信礼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卷起袖子认认真真地洗菜择菜。   他半长的发丝在阳光下呈现出好看的褐金色,小腿细长,肌肉匀称。   林瑾瑜有一点点躺不住。   他觉得也许自己应该出去,看能不能帮忙做点什么,可又怕招人嫌,心里纠结万分……思前想后八百遍,最后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搬了屋里另一把四脚小板凳坐到张信礼对面,顶着一头没梳的头发,试探着问道:“那啥,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张信礼手上洗着几个红彤彤的西红柿,抬头见是他,道:“起了?”   “嗯。”   “才十点不到,今天倒没赖床。”   “嗯。”林瑾瑜颇有点别扭地说:“谢……谢谢。”   张信礼手上动作停了一瞬,道:“身体还舒服?有没有嗓子痒,咳嗽什么的。”   “……”林瑾瑜静了三秒,不可抑制地哈哈哈哈笑了出来。   张信礼:“?”   “没什么。”林瑾瑜忙道:“你们还真是一家人,问的问题都一样,字儿都不带变的。”   “你见过张信和了?”   “见过了,他给我递的水。你那‘文辞优美’小作文可是让我久仰他的大名。”林瑾瑜道:“你弟跟你长得真像啊。”   “堂兄弟。”张信礼回答:“昨天如果不是他,你还得在泥巴里多待一会儿。”   “不过他比你讨人喜欢多了,笑起来也好看。”   “你跟他处得来就好。”   林瑾瑜尽量用听起来十分漫不经心的口气道:“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张信礼抬头看他:“什么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林瑾瑜有点别扭地道:“张文斌说……你发烧了来着。”越说声音越小。   “低烧,早退了。”   “这样,那正好给你家省了一笔买药钱。”林瑾瑜道:“那啥,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张信礼于是道:“你剥葱吧。”   林瑾瑜看了看一边塑料袋里的一把大葱,拿起来,挠了挠头:“怎么剥?”   听见这句话,张信礼抬头看他,眼里的诧异藏都藏不住,那眼神看得林瑾瑜只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然后抱着这捆葱钻到地缝里去,等吃饭了再出来。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确实不会啊……”林瑾瑜说:“我没干过这个。”   “你真的一点点家务都不做的吗,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张信礼从他手里拿了一根葱,动作麻利地掐掐剥剥,不到十秒就剥好了一根白白净净的葱放到一边的篮子里。   “我……”林瑾瑜:“我看书。”   “看闲书玩手机打游戏。”张信礼嘴上说话,手里却一点没慢。   林瑾瑜立刻大吼:“不是的!”同时心里想:好像真是这样。   “哦,还有滑滑板、闯祸和吃。”   “而且我说多少遍了,那不是闲书。”   “不是闲书你也不会剥葱。”   “葱葱葱,你就会个葱,”林瑾瑜小声嘟囔:“不知道谁,念个诗跟总统宣誓就职似的,”他开始模仿张信礼的语气:“‘这句诗是什么意思?是说一个人无论活着的时候怎么风光,死了也像叶子一样吗?’……我服了。”   “……”张信礼道:“闭嘴。”   林瑾瑜道:“而且,虽然这个给葱脱衣服我现在不会,可是不代表我不可以学。”他说:“你教我我不就会了。”   “那你现在会了吗?”一会儿工夫张信礼已经剥了小半。他把剥好的葱放到篮子里,停下来,看着林瑾瑜。   “我……”林瑾瑜语塞:“我刚刚没注意看,你再来一遍。”   张信礼挑眉。林瑾瑜觉得那个表情里“孺子不可教也”的浓度达到了目前为止的峰值,创造了历史新高。   正当他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应该老实当猪,窝在房间里看小说,只等饭好了出来吃的时候,张信礼把他脚边装葱的塑料袋拽了过去,开始一点一点地教他要把哪些叶子择了,从哪里开始才剥得顺手。   “哪有剥葱从根开始的,你从叶子开始,黄的、枯的不要……不是不是,你往下撕,整个就下来了……”   “这样……”   “不黄的你给剥了干什么,一点点枯你把枯的部分掐掉就可以了,怎么全丢了,你这个剥法一根葱能给你剥成空气。”   林瑾瑜恼怒地呲牙:“这什么麻里麻烦的玩样儿,今天中午吃啥啊!剥它干嘛!”   “西红柿和大葱炒鸡蛋,你不是爱吃西红柿和鸡蛋吗,”张信礼说:“忘了买肉,只能给你炒鸡蛋了。”   “哦……”林瑾瑜道:“你能别那么多废话吗!老损我!我是第一次!能不能有点耐心!”   张信礼让步了:“好,成。”他把林瑾瑜手里饱受摧残的葱接过去:“你这样……”   屋外微风阵阵,天空空旷蔚蓝,连一丝云都没有。大概因为昨晚下过一场大雨,今天的空气分外清新,茂绿的枝叶间传来隐隐的蝉鸣。   黑狗哈赤哈赤伸着舌头从院子里跑到屋檐的阴影下躲太阳,看着屋里一高一矮相对而坐,对着一把葱七嘴八舌的两个人,在金子般的阳光里摇起了它蓬松的尾巴。 第31章 泥浆浴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开始有了那么一丁丁一点点一丢丢的不一样。   彼此之间的话多了很多,表面上看起来,张信礼对林瑾瑜依旧不冷不热,林瑾瑜也依旧时常觉得张信礼嫌弃他总打游戏,嫌弃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这不会那等等等等。   两人日常白眼横飞,怼来怼去,但是很奇怪的,感觉就是不大一样了。   上帝好像忽然一下拿开了蒙在林瑾瑜眼前的那只手,过去一个星期里那些不曾被他注意到的点点滴滴好像拂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厚厚灰尘,争先恐后地跳进他的眼睛里。   张信礼每天总是比他早三四个小时起床,八点的时候,林瑾瑜还在梦里跟周公掰扯,张信礼已经跑完了步、遛完了狗,做好早饭并把它们整整齐齐摆上桌了。   有时候是粥和小菜,有时候是面、饼或者馒头,他会专门留出一份热着,等到十一二点林瑾瑜起床了再拿出来上桌,所以一个星期以来,不管林瑾瑜懒洋洋地起得多晚,当他来到桌子边上时,那份等着他的早餐永远是冒着热气的。   这段时间张爸张妈都不在家,什么事情都是张信礼一个人做。   他每天七点不到就起床,要做早饭、买菜、洗衣服、做饭、喂狗、去田里,几十斤的麻袋往17岁的肩上一扛,就是好几里山路。回来了还得抽时间看书写作业。   林瑾瑜换下来的衣服,一件不落,全是张信礼洗。   家里没有洗衣机,只有一个死沉死沉的榆木大脚盆,一块齿都磨平了一半的老疙瘩搓衣板,T恤、帽衫、裤子,一件一件都要手洗、漂过三遍清水,再使劲拧干了挂到晾绳上去。   这些琐碎事儿一直在发生,只是林瑾瑜的心从前一直看不见。   张信礼的假期远比他要忙。   这天,林瑾瑜吃过了晚饭,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看小说,听见门外传来汪汪几声洪亮的狗叫声。   那是张信礼把黑狗牵了出来,准备带出去。山里狗活动量大,拴起来养的要勤遛,早饭前晚饭后各牵出去一次,释放它们过剩的精力。   林瑾瑜听了几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走了出去。   他走出屋门,见张信礼果然牵着狗正站在院子里。   黑狗见了他没叫,只哈赤哈赤伸着舌头,跃跃欲试地往外扑腾。   林瑾瑜走过去“唑唑”逗了它几下,黑狗便把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张信礼并不知道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林瑾瑜逮着机会动不动就给黑狗开的小灶,有点惊讶地说:“怎么不朝你叫了。”   林瑾瑜一脸严肃道:“这是我的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从小就有一种特异功能,那就是所有的动物见到我都特别友好,根本不会咬我。”   张信礼拽着狗链子,不置可否。   林瑾瑜的妈妈不喜欢猫猫狗狗,所以家里从来没养过宠物,偏偏他又特喜欢动物,此刻看到跃跃欲试的黑狗,自己也有点摩拳擦掌。   “为什么一直拴着?”林瑾瑜问:“我看别人家的狗都是随便放养在村子里的。”   张信礼道:“本来是散养的,你来了才拴起来的,怕你不喜欢。”   林瑾瑜心想我哪有那么没有爱心。他问张信礼:“我能牵吗?”   张信礼审视了他一会儿,把狗链子递到他面前,道:“你要小心一点,大狗一般……”   他话没说完,原本一直在地上嗅来嗅去的黑狗意识到换了一个主人,立刻兴奋起来。狗也会看人下菜,它敏锐地分辨出林瑾瑜是个没牵过狗绳的新手,于是一下精神焕发,不管不顾地卯足了劲就往外一蹿。   林瑾瑜:“?”   一句卧槽还堵在他嗓子眼里没来得及吐出来,他已经被拽得一个趔趄,宛如一根被点着了的窜天猴一样 ,身不由己地被狗拖着窜了出去。   被远远抛在背后的张信礼:“……劲儿比较大。”   黑狗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拽着林瑾瑜满村子驰骋。一会儿进东屋嗅嗅,一会儿去西屋刨刨,一会儿又在土路上撒开欢猛扑。   林瑾瑜卯足了劲儿拽,细铁链子被他拽得深深埋进狗毛里也于事无补,根本牵不住。   “啊啊啊!”他几乎要口吐芬芳了,这到底一条啥狗,这么不听话!   木色与拉龙两兄弟一人背着一个麻袋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林瑾瑜宛如一道龙卷风一般从他们身边刮过。   拉龙:“?”   木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沃日。”   黑狗又不知道闻到了哪家小母狗的气味,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身牛劲带着林瑾瑜直冲冲往一个方向狂奔。   拐过一道弯,碰见几只悠闲散步的山羊,那四只山羊本来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迎面看见一只狗拖着鲜红的舌头往前狂扑,吓得惊叫一声撒开蹄子扭头就往圈里跑。   狗有追逐跑动活物的本能,林瑾瑜还啥都来不及反应,稀里糊涂地就被往前拖。   这家人的圈里不仅养羊,还养了一头白皮大母猪,圈门有一面是开的,没围起来,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看起来是普通泥地,实际上是供牲口搔痒打滚、夏天解暑用的黑色泥浆。   羊往泥浆里跑,黑狗纵身一扑,林瑾瑜毫无防备,一下就被拽了进去,和小腿深的松软黑泥来了个亲密接触,摔得满身乌漆嘛黑。   黑狗还在一边扑腾试图抓羊,弄得泥浆子四溅。   林瑾瑜肩胛骨被铁链子硌了一下,有点扭到了,疼得一呲牙,心里的脏话已经呼之欲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圈的主人看起来是个勤快人,黑泥浆子还算干净,不臭,也没有粪便。   他一脸嫌弃地抬起手甩了甩另一只胳膊上的泥巴,第一反应不是“啊啊啊好脏,我要赶紧洗干净”,或者“好痛!早知道不来了!”而是“卧槽这下丢人了,要怎么才能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溜回家???”   他呆坐在泥浆里想了足足有一分钟,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好在养牲口的地方这时间一向人迹罕至,林瑾瑜等了两三分钟也不见有人来这发现他的英勇事迹,稍稍安了点心。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在外面叫“小瑜”,一开始声音很小,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大了起来。   他还在犹豫以自己现在这副尊容,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的时候,张信礼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被拖进来的那个拐角。   “小瑜?”他看见前面模模糊糊有个黑黢黢的人影,于是试探着叫了一声。   林瑾瑜见反正被看见了,决定暂时放下自己的尊严,找个同盟寻求帮助。他招手道:“是……是我是我!你们家狗也太不听话了吧!哎哟还不快过来拉我一把!”   张信礼于是挽起裤脚,走过来从林瑾瑜手里接过链子,左手拉着林瑾瑜,右手拉着狗,把两个逗比双双牵了出来。   林瑾瑜拍打着自己身上的黑泥巴:“气死了,你们家狗欺生。”   张信礼道:“我说你牵不住的。”   黑狗仍然一脸纯真地吐着舌头,哗啦哗啦抖起身上的泥浆,泥点子又溅了林瑾瑜一身,有些还飞到了嘴巴里。   林瑾瑜忙不迭连呸了七八声,张信礼看他那滑稽样子,轻轻笑了下。   “笑什么?”林瑾瑜作凶神恶煞状:“站好了不准笑!还有,请叫我的大名,不准叫我小名。”   “为什么?”张信礼问。   “只有我爸我妈我爷爷我奶奶我的亲人才这么叫我。”林瑾瑜说:“别人叫很变扭。”   张信礼于是点点头:“好吧。”   “你有小名吗?”林瑾瑜问。   “没有,”他说:“只有大名。”   林瑾瑜正想说怎么可能,那你的童年看起来缺点意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外头冷不防响起老大爷洪亮的嗓门:“啷个在屋后头?”   也许是这家圈的主人听到屋子后面有人的交谈声,所以出来问问情况。   张信礼张开嘴正准备回话,林瑾瑜眼疾手快一下拽住,拼命:“嘘!!!”   张信礼:“?”   林瑾瑜指了指自己浑身上下的黑泥巴,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求求”的手势。   老大爷嗓门堪比村里广播,这要是让大爷知道了,没等他们到家“前些日子来张文涛他们家的小孩在猪圈摔了个狗吃屎”的消息估计就传遍全村了。   林瑾瑜手脚并用,终于让张信礼看懂了自己的意思。张信礼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大声回道:“是我,叔,是我。”   一脑门锃光瓦亮的大爷摇着扇子从拐角那斜出半个身子,声若洪钟:“张文涛他家的啊?”   张信礼侧过身,不动声色地把林瑾瑜挡在自己后面:“对,是。”   大爷使劲眯了眯眼,嗓门好似打雷:“哦……哦信礼啊,怎么跑这儿来了?”   张信礼:“没什么,来玩的。”   大爷:“到这儿……来玩?”   张信礼:“……狗,来找狗的。”   “哦,哦,行,找着了吗?没找着要不我这儿来帮你?”   “不用不用,”张信礼忙亮了亮手里的链子,把在泥浆子里撒欢的狗拎回来展示,道:“已经找着了。”   大爷又使劲眯了眯眼:“哦哦,那行那行,那快回去吧,瞧这狗脏的,快回去洗洗。”   张信礼嘴上嗯嗯,脚下不动。   大爷一脸莫名其妙地缩回去了。 第32章 洗狗x2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林瑾瑜望着张信礼手腕上被自己抓出的两个泥印子,开口说:“谢谢。”   “不客气。”张信礼道。   在林瑾瑜的执意要求下,张信礼带着他走山路钻草丛,两人借着擦黑的天色做贼一样回了家。   还好张爸张妈不在,不然就这一身乱七八糟的可解释不清楚。张信礼开门拴狗开灯一气呵成,他在钨丝灯昏黄的灯光下从上到下扫视了林瑾瑜一遍,说:“记得刚那大爷说的什么吗?”   林瑾瑜:“?”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瞬间炸了,一拳揍过去:“你大爷的!骂个人还拐什么弯抹什么角!”   张信礼闪身躲过了:“别碰我,脏死了。”   林瑾瑜也嫌弃自己嫌弃得不行,骂骂咧咧了几句就回房准备拿衣服,抬手开门的动作恰好扯到了被扭到的肩胛骨,瞬间“嘶”了一声。   张信礼刚准备去厨房生火,闻声过来问他:“怎么了?”   林瑾瑜捂着自己胳膊呲牙咧嘴道:“疼疼疼……”   他拉起衣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似乎稍微有点肿了,但是没破皮见血。   张信礼问:“扭了?”   “不知道,可能吧。”林瑾瑜道:“有一点点。”   张信礼把手放到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林瑾瑜霎时间大叫一声,疼得一缩。   “骨头没事。”张信礼抽回手,转身搬了那张小矮凳子到院子里:“你坐着吧。”   林瑾瑜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坐着了。   张信礼把水壶架到灶上烧水,又压了一盆子井水上来,找了个保鲜袋装了一袋子井水,扎紧了按到林瑾瑜肩胛骨上。   那冰冰凉凉的感觉激得林瑾瑜一个激灵,他问:“弄这个干嘛。”   张信礼一脸看白痴的样子看他:“扭伤、淤青,48小时内冷敷,48小时后热敷。”   林瑾瑜嘴欠道:“想不到你还挺有文化。”   张信礼没抬头,半蹲着给他冷敷了一会儿,道:“没文化,语文成绩差。”   林瑾瑜道:“上次那巧克力谁给你的啊,我那儿也有。”   他想说既然上次你给我吃了你的巧克力,那我也给你吃我的,张信礼却会错了意:“不是我偷拿的,”他说:“是陈茴给的。”   林瑾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喂……我有那么不讲道理吗,谁说你偷拿了……”   “痛吗?”张信礼问。   “也还好,冰冰凉凉的就感觉没那么痛了。”   两人一来一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水很快开了。这边用的还是n年前林瑾瑜已经过世的姥姥家那种耳背老人专用烧水壶,个子不大嗓门不小,水开之后水蒸气从壶上的哨子里喷涌而出,发出的怪声响彻厨房。   张信礼听见声音,把井水袋子递给林瑾瑜,示意他像自己刚才那样按住,道:“乖乖坐着别动。”   接着他站起来,回身进厨房把水壶拿了,又提了个凉水桶,倒了小半桶开水进去。   林瑾瑜好奇他要干嘛,手里拿着水袋按着自己肩膀,坐在凳子上往里探头探脑。   不一会儿张信礼就提着桶热水出来了。他回房间取了林瑾瑜的毛巾,浸到桶里打湿了,道:“脱衣服。”   林瑾瑜一脸惊慌:“干嘛?”   张信礼无语道:“你不洗澡了?”   林瑾瑜别扭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受不了自己一身的泥巴,他左手抬不大起来,于是左脚踢右脚把鞋袜一蹬,脱了上衣道:“洗。”   张信礼给林瑾瑜拿了双拖鞋,自己也换了双人字拖,另外抽了张小马扎过来,拿着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坐到林瑾瑜身后。   他坐着也比林瑾瑜高出不少,肩膀宽阔,背挺得笔直,拿毛巾弯腰浸水时带起大片的水幕浇在林瑾瑜光洁的少年脊背上。   他大开大阖地擦洗那些黑色的淤泥污渍,动作麻利,力度不大不小刚刚好,让林瑾瑜觉得十分舒适。   “哎,”林瑾瑜手肘往后戳了戳张信礼:“你以前在澡堂打过工?”   张信礼一毛巾热水浇在他背上,手上力道重了些:“你才在澡堂打工。”   林瑾瑜一本正经道:“我这是在夸你技术好。”   张信礼连擦带搓,把他背上上下下洗了个干净,转而开始撸他后脖颈子:“我上学。”   “你在哪上学啊,”林瑾瑜问:“跟木色他们一个学校么?还是……跟陈茴一个学校。”   张信礼给他脖子、上胳膊、耳朵后面搓了个遍,看脏东西基本搓干净了,提起剩下的半桶水哗啦啦往林瑾瑜背上冲:“他们都在一个学校,我不在。”   林瑾瑜看着奔腾的水流带着热气从自己肩膀两边流过,问:“都一个学校?这也太巧了吧?”   张信礼把桶放下来,拧干毛巾给他擦水:“我们这里附近只有一所中学。”   那怪不得呢……上海那边的学制和这边不太一样,学校也多,光林瑾瑜住的那个区就有好几所中学,很多朋友毕业就分开,再也没了成为同学的机会。   也挺好的,林瑾瑜想:大家从小到大都在一块上学读书,可以当一辈子同学。   “那你在哪读书?”他问。   “市里。”张信礼说。   “不常待在家么,难怪你没他们黑。”   张信礼的肤色确实只比林瑾瑜深一点点,是那种很健康的微小麦色,与拉龙几人不可同日而语。   他帮林瑾瑜把背上的水擦干了,把毛巾递给他,说:“剩下的自己洗。”   林瑾瑜闭嘴了,他拿水哗啦哗啦冲干净自己的腿和脚,趿拉着一双满是水的拖鞋进屋去换衣服裤子。   他从箱子里找了件凉快的宽松大T恤套上,又换了个大裤衩,出来时看到张信礼脱了衣服,正用毛巾沾着林瑾瑜剩下的水擦胸口被狗甩上的泥点子。   张信礼腹部肌肉线条分明,随着他的呼吸收紧又舒展。   啧啧啧,林瑾瑜想:我怎么就没这样的肌肉?   反正也无事可做,他索性凑过去,对张信礼道:“喂。”   张信礼道:“怎么?”   “你真的只比我大一岁多点儿吗?”   “我看起来很老?”   “不是……”林瑾瑜心说我和这人脑电波就对不到一个点上:“我是想说……你这怎么练的。”   “练什么?”   “跟我装什么傻呀,”林瑾瑜用眼睛上下扫了扫他的腹肌:“喏。”   狗甩泥巴的时候林瑾瑜离得最近,成了重灾区,张信礼胸口只被溅到了一点,他很快擦干净了,把毛巾搭在肩上站了起来:“体育课。”   “怎么可能,你蒙谁呢,”林瑾瑜说:“学校就那几节体育课,体育老师还动不动‘被感冒’、‘被有事’、‘被请假’什么的,怎么可能练成这样。”   张信礼提着桶走到栓狗的地方,把桶斜过来,用手对着狗泼水洗狗:“没练过。”   林瑾瑜叫:“喂喂喂,那是我的洗澡水!你怎么能用不干净的水洗狗!”   “我不也是用的这个水吗。”张信礼直起身来看着他:“我只烧了一壶水。”   林瑾瑜嘴快道:“你又不是狗。”   张信礼反击:“我不是,你是。”   “你家难道就一壶……”   张信礼打断了他:“我家就一个烧水壶。”   得,好吧。林瑾瑜就这个问题再一次闭上了嘴。   他说:“你……真没练过?”   “没有。”   林瑾瑜有点泄气:“好吧,还以为你有什么健身秘籍能分享给我一下,我也想有腹肌啊,女生一个个的都喜欢腹肌小哥哥。”   张信礼道:“你多大了就想着这个。”   林瑾瑜道:“十六,”他说:“十六怎么了,少年情怀总是诗,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过去十六都能结婚了,你也没大我多少,怎么思想这么封建。”   张信礼被他怼得没话说,只好说:“嗯……其实我也跟你一样有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从小就有一种特异功能,那就是不运动也不会变胖,不会增加体脂。”   林瑾瑜已经忘了自己瞎编出来的那个关于狗的特异功能,他满头问号地呆愣了一会儿,听见张信礼头也不回地说:“从明天起,你少打一会儿游戏,少在床上待一会儿,我干什么你干什么,等你回家的时候,也许就能跟我一样了。”   “啊……”林瑾瑜说:“那得多辛苦啊。”   “只是日常作息而已,这就辛苦了?”张信礼说:“再说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要你付出辛苦才能得到,就没有不辛苦就能得来的东西。”   “你这话说得有点重了,世界如此美妙,就不能阳光点吗?”   “我说的是事实。”   “哦,”林瑾瑜说:“行吧,明天我就早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干什么我干什么,连上厕所都不带掉队的,等我要回家的时候看效果,哼哼,要是压根没用你就等着……”   “等着什么?”张信礼垂眸看他:“你能怎么的。”   “等着……”林瑾瑜紧急搜索词汇。   张信礼肩上搭着衣服,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别回头牛都给你吹死了,你先起得来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大爷:“瞧这狗脏的,快回去洗洗!”   PS:“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出自《少年维特之烦恼》。 第33章 起晚了   又是夜里九点过,林瑾瑜洗漱完毕上了床,肩上扛着个井水保鲜袋,躺在床上美滋滋地看小说。   今天晚上的温度倒舒适,不冷也不热,窗外风吹进来只让人觉得凉爽。   张信礼检查完所有的门锁和窗户,进屋来睡觉。   他进得门来,反身关上门,先往林瑾瑜那边走,准备关灯。   林瑾瑜正看在兴头上,最终大boss马上就要恢复记忆,冲破千年牢笼重掌权力,这紧要关头他哪肯踩刹车,忙一连声道:“别别别别别!”   “怎么?”张信礼问:“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让我再看一会儿吧,”林瑾瑜说:“哎呀,反正爸妈也不在啊。”   “在不在跟你睡不睡觉有什么关系?”张信礼道:“到点儿了就该睡觉。”   “我发现你这人真没劲。”   “我没劲,你有劲。”张信礼说:“睡觉。”   “不——”林瑾瑜伸脚去拦他。   张信礼飞速闪身避开……他上次被林瑾瑜踹得有点心理阴影了,偏偏打又打不得,只能躲着。   “少动弹,”他说:“看着点你那手。”   林瑾瑜达成了分隔他跟吊灯开关的目的,十分开心,爬起来道:“来来来,你也别急着就寝了,干脆跟我一起看呗。”   “林瑾瑜!”   “三十分钟,就三十分钟!”林瑾瑜看了一眼手机:“现在九点四十,十点十分准时睡觉。”   “十五分钟。”   “不,二十分钟。”   “十八分钟,”张信礼说:“这是我让步的极限。”   “好好好好好,”林瑾瑜见好就收:“你上辈子要是死了,就是斤斤计较死的。”   张信礼道:“你上辈子要是死了,就是熬夜猝死的。”   “嚯,天下奇闻,十点钟就算熬夜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你简直……”   张信礼提醒:“你还剩十一分钟。”   林瑾瑜立刻闭嘴了。   他重新靠回去,专心致志看他的小说,张信礼踱到另一边,在床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林瑾瑜听见“嚓”地一声,火光明灭,张信礼点了一支烟。   灰色的烟雾从他指缝间飘散溢出,他的喉结在灯光下微微动了动。   林瑾瑜眼珠子动了动,道:“喂,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蛮横、特自私、特霸道、特难伺候,还特不讲道理啊?”   他把那几个“特”字咬得特别重,活生生说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张信礼背对着他,呼出一口烟气,声音闷闷地传来:“是。”   “那可真对不起了,”林瑾瑜说:“我还真不是自愿上这儿来给你伺候的。”   “自愿不自愿的,你都来了。”   “当初我爸刚把我丢这儿,还没走的时候,你可以提出异议、强烈谴责、严重抗议、殊死反抗啊。”林瑾瑜说:“那时候怎么不说话?我爸在这儿不见您发表什么高见,这会儿倒有话说了,要不你送我到车站,我自己回去得了,回头我就说是我自己溜回去的,保证不把你供出来。”   张信礼道:“你老实待着吧。”他说:“你爸没有把你‘丢’在这里,他是实在没时间照顾你,想给你找个伴儿,让你交新朋友。”   “哦,呵呵,我谢谢我爸。”   林瑾瑜看他一副实在无事可做的样子,戏多地由然而然生出一点“恻隐之心”来,毕竟是他跑到这儿横插一脚,霸占了别人一半床不说,还生生打乱了人家原本非常规律、健康、养生的作息时间表。   于是他爬起来,说:“喂,要不,我给你玩我手机得了,你开流量也行,但是别看视频啊。”   “不用。”张信礼说。   “别呀,搞得我真跟一恶霸似的,”林瑾瑜说:“瞧你这委屈的小媳妇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干了呢。”   张信礼猛地回头看他,没拿烟的那只手把搭在他肚子上的毛巾被一抽,再团成一团砸他身上:“你嘴上有把门的没有?”   林瑾瑜一开始讲颜色段子就停不下来,他想也没想,接话道:“我嘴上没把,你把在嘴上啊?”   张信礼把手里的烟叼嘴上,赤着脚踩上床来,作势要去弄他。   林瑾瑜马上:“我错了我错了,我闭嘴……哎哎哎烟灰!烟灰要掉床单上了。”   张信礼停了下来,他把烟灰弹到床下边,扭身坐到林瑾瑜旁边,和他一起靠在床头。   “你怎么随地丢烟灰,”林瑾瑜说:“一点儿都不爱护环境。”   张信礼道:“反正也是我扫。”   林瑾瑜从自己枕头下面摸出他的蓝牙耳机,丢给张信礼:“喏,你听会儿音乐得了。”   张信礼说:“用不着,你没几分钟了。”   “准确点儿说我还有六分钟零二十八秒,听两首歌刚好。”   被这么一打岔,林瑾瑜脑海里那股剧情的连贯感被打断了,也没什么心思接着看了,于是道:“得,你不听拉倒,”他把书丢张信礼手里:“我听,你自个儿看书吧啊。”   张信礼问:“这什么书?”   “这个你都不知道啊,”林瑾瑜说:“江南的《龙族》,很意思的,最近特火的那种,我们班男生女生都爱看。”   “行,你听歌吧,你还有六分钟,过了我叫你,到时候别又讨价还价。”   “放心。”   林瑾瑜于是舒舒服服戴上耳机,打开酷狗开始听音乐。   这一年陈奕迅刚在内地火起来没多久,陈楚生再过不久要与女友公布恋情,许嵩、汪苏泷和徐良还霸占着QQ音乐三巨头的称号。   林瑾瑜不自觉地跟着耳机里的歌一起哼着调子。也不知是什么毛病,今天他歌单里随机播的全都是一些不怎么快乐的歌。   从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到张国荣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再到朴树的“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生生给林瑾瑜整得有点悲从中来。   他想起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小房间,也是这样的星光,也是这样的寂静,也是这样耳机里循环着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动听而又寂寞的歌。   他没有兄弟姐妹,那些星光点点的夜晚,从无人分享他不便与父母分享的真挚的快乐,或者矫情的忧伤,也无人倾听他的低语。   他小声地唱:“我的心上人   你何时来找我   你是长发还是短发   你会不会喜欢   我写的每一首歌   还有我的样子……”   当林瑾瑜哼哼到大概第二段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低头一看手机,居然已经将近十点半了。   ???   他猛地扭头看张信礼,只见后者靠在床上,眉头微微皱起,正专心致志地捧着那本小说,表情严肃专注得让人以为他正在拜读某诺贝尔文学奖大师的名著。   林瑾瑜伸手到他眼睛地下晃了晃:“喂喂喂,兄弟,你怎么回事儿?”   张信礼微微偏了偏头,表示自己在听他说话,眼睛仍没离开书本,他说:“这个路明非(《龙族》中的人物),就这么被美国的大学录取了?是不是有点太狗屎运了。”   林瑾瑜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说到这个他瞬间打了八罐子鸡血:“作者把他写成了个衰仔,可是主角光环总得有,他这个……”   张信礼道:“还有楔子我没看懂,那写的是谁?”   “不不不,我不能告诉你,”林瑾瑜说:“会剧透的,你自己看。这书的官配CP我好像不太能get到点,你看一下……”   “官配?”张信礼说:“是红头发的么,我没看出有和主角很配的女生。”   “对对对对对!”林瑾瑜说:“就是这个感觉!天知道我同学怎么都跟瞎了一样不赞同我,我跟你说……”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林瑾瑜仿佛忽然开启了话唠模式,对于这本小说的CP和剧情,他有说不完的话想说。   蓝牙耳机被他摘下来放在了一边,手机屏幕亮着,还在循环滚动着歌词:   “我的心上人   我要写歌唱给你听   送给你天上的星星   告诉我你的名和姓   我要把它刻在我心里。”   ……   第二天早上六点刚过,当他被张信礼翻身的动静吵醒之后,林瑾瑜用尽毕生意志力睁开了自己惺忪的睡眼,挣扎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他推了推张信礼:“喂,你是不是该起床了……”   张信礼又翻了个身,在林瑾瑜推他推到第三次的时候起身坐了起来,有点烦躁地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这是他放假以来第一次起晚。   不过这还真不能怪他,这应该叫一本小说引发的惨案。   昨儿那个话题一开,林瑾瑜简直就跟打开了闸门一样,逼逼叨叨有一大箩筐的感想要发表,断断续续折腾到十一点多快十二点才睡。   这无疑打乱了张信礼原本十点不到就入睡的生物钟。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稍微缓一缓那股困劲,然后起床穿鞋,拿毛巾出去冲凉。   林瑾瑜见他起了,扭头翻身一卷,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迷迷糊糊听见张信礼关门前带点忿忿之气地对他道:“下次睡觉前别给我看小说。”   作者有话说:   PS:赵政豪《当时正好》其实是19年的歌。 第34章 打赌   林瑾瑜一动不动地裹着毛巾被,闭着眼睛躺尸躺了一会儿……突然!他猛地掀开被子,一个仰卧起坐从床上坐起来,垂着脑袋呆了一会儿……然后给了自己清脆的一巴掌。   不行还是睁不开眼睛。林瑾瑜挣扎着找到裤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了一局植物大战僵尸,终于把自个儿的瞌睡激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不能打败一个魔鬼,但更大的魔鬼可以……   他打着哈欠,耷拉着拖鞋走到院里,习惯成自然地开始洗脸刷牙。   等他把自己捯饬干净,张信礼刚好结束晨间跑步,正从门外进来。   他看见林瑾瑜居然真的起床了,有点惊讶,准备进厨房的脚步顿了一瞬,看了他几秒,然后才转身进厨房生火做早饭。   林瑾瑜有点小得意,如果他长着尾巴,那么此刻它必然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叫你把我看得多懒似的,我这不是说起就起了。   十分钟后,张信礼一手端着一个碗,推开厨房大门走出来,把碗端到桌上,道:“去拿筷子,过来吃早饭。”   林瑾瑜颠颠进厨房,从筷子笼里拿了两双筷子出来。除了他来这儿以后的第一天,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早饭。   今天的早饭居然是鸡蛋面,林瑾瑜早就受够了不放糖的白米粥和没什么味道的白馒头,这下可算逮着有油盐味的东西了,拿上筷子就预备着吃。   “今天怎么吃这么好啊,”林瑾瑜吸溜了一口面,咽下去之后道:“热面不说还有鸡蛋。”   张信礼把面拌匀了,把装腌萝卜的碟往他面前推了推,道:“我昨儿想,你今天要是起来了,我就做鸡蛋面,你要是没起来,我就让你啃馒头。”   “嗬,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闷骚,平时看着闷不吭声一人,打起小算盘来还一套一套的。”   “你今天起这么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值得表扬。”   林瑾瑜忙着吸溜他的面,他咬了一口鸡蛋,等把嘴里的食物全咽下去了,才回话道:“嗐……不早不早,”他一副厚脸皮的样子,骄傲道:“是前几天刚来,不熟悉环境,晚上睡不着所以早上才起不来的,以后都早起,都早起。”   实际上他晚睡个屁呢,每天十点不到就上了床,乌漆嘛黑的房间,也没人搭理他,无事可做一会儿就周公上身了。每天九点多十点睁开眼睛就躺在床上玩手机,玩到十一二点起来吃东西。   张信礼对这些了然于心,但是没正面揭穿他,只摇摇头:“你真以为我夸你啊。”   “儿子随老子,你爸就整天夸我,他跟你说话我都听见了。”林瑾瑜拿筷子和着面条,模仿张文涛的语气道:“‘张信礼啊,多向你瑾瑜弟弟学习,人家那娃儿,成绩好着嗦~’”   他模仿得居然还真有那么几分神似,那夸张的神态和语气让张信礼觉得很好笑。   林瑾瑜接着道:“你知道你爸还偷偷跟我说啥吗,他说‘你锅锅晚上没闹你扯着你玩吧?没事儿,有什么你跟叔叔说哈,他要净扯着你玩打扰你学习,回头我说他。’”   张信礼只是摇头,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笑得很轻。他说:“想不到你还有偷听别人谈话的爱好。”   “我没偷听,”林瑾瑜道:“是你家墙隔音效果太差了,你们在院子里说话就跟被装了个天然窃听器一样,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回答的?”   “我能怎么回答啊,”林瑾瑜说:“我这么谦虚一人,我当然回答‘没有没有没有’了,”他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当时心里想的是‘还扯着我玩呢,他都老大不愿意搭理我。’”   张信礼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林瑾瑜拿着筷子扬起手臂,粗声粗气,非常浮夸地表演道:“然后你爸就说‘瞧瞧!瞧瞧!别人家的娃,啊,就是谦虚!’”   “你吃你那面吧,”张信礼越看他越觉得好笑:“再不吃坨成糊了。”   一碗面吃得林瑾瑜全身的细胞都活了过来,张信礼收拾了桌子碗筷,就去院子里拿汤汤水水喂狗再出去遛狗。   林瑾瑜换了鞋,也跟在他身后。   “你穿鞋干什么?”张信礼把狗链子解下来牵着,看到身后的林瑾瑜,说:“才七点,你可以回去再睡几个小时。”   林瑾瑜道:“不是说你干什么我干什么吗?”   张信礼扯着狗脖子上的项圈,不让黑狗暴冲乱跑:“你认真的?”   “昨儿打赌的时候我像随口说说的样子吗,合着你觉得我说话放屁呗。”   张信礼认真地看着他,然后说:“好。”   早晨的空气凉爽而清冽,林瑾瑜和张信礼两个人带着一条狗,出了吱呀作响的老木头门,踏着坚实的黄泥小路开始晨跑。   林瑾瑜总算观摩到了什么叫“牵大型犬的正确方式”,张信礼在刚开始跑的时候会把链子收得很短,让黑狗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跑动,一段距离过后才逐渐放长狗绳,这个时候黑狗已经过了那个极度兴奋的时期,仍然会听指挥乖乖跟着,不会撒欢跑没影。   他们一边跑,张信礼一边教他认路,这条路通山里,这条路通晒谷场,那条路下山,那条路又去哪哪另一个村子。   路边十几只休息的麻雀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得飞起,留下一地叽叽喳喳的抱怨。   林瑾瑜对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路边什么牲口都有,鸡鸭鹅狗、成群结队的大水牛和牛犊。他又看到了昨天那几只长胡须山羊,黑狗显然也认出了它的老熟人,耳朵一下子齐刷刷转向羊的方向,尾巴“唰”一声平举,眼看又要冲将出去。   张信礼嘘了它一声,使劲往上一提链子,又不轻不重地往它后腿踹了一脚,制止了黑狗。   头羊也认出了这个老冤家,咩叫一声带着几只羊跑开了。   林瑾瑜问:“你这是什么狗啊,这么凶,以前是不是咬过人。”   “串串土狗,邻居家德牧生的,不知道爸爸是谁。”张信礼道:“没咬过人,但是扑过别人家的鹅……赔了好大一笔钱。”   林瑾瑜咂舌:“难怪拴起来,不矫正它吗。”   “打了好几顿,没用。”   林瑾瑜心想:真是一条固执的狗。   他们沿着修的泥巴路一路往前跑,路过一处低矮的灰黑色瓦房,张信礼对他道:“喏,陈茴家。”   林瑾瑜于是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往那个方向看,陈茴家窄小的木门老旧得发黑,还缺了一扇,透过敞开的门扉可以看到陈茴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坐着一个几岁大的娃娃,左手还牵着一个,陈茴正用空出来的右手给对面五六岁的妹妹喂饭。   小孩子不听话,顾得了这个顾不上那个,陈茴刚按住怀里乱动的弟弟,对面的妹妹却一扬手不小心碰翻了碗。   小半碗糊糊状一半像粥一般像饭的东西被打翻在地上,粘得到处都是,有一些还溅到了陈茴自己的衣服和她弟弟妹妹的脸上。   陈茴吸了吸鼻子,默默把怀里的弟弟放下来,然后进屋拿抹布给妹妹擦手,最后擦自己,接着很平静地弯腰把碗捡了起来。   林瑾瑜越跑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了个方向作势往陈茴家里走。   “你干嘛去?”张信礼在背后叫他。   “去打个招呼。”林瑾瑜说。   他迈过发黄长虫的门槛,走进陈茴家的院子。   这个院子比张信礼家的还要小上许多,砖石破败,一边是猪栏,另一边是鸡窝,踩进去就是一脚的灰和泥巴,还有鸡屎。   陈茴背对着他坐着,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啊!林瑾瑜。”她说。   “对,是我。”林瑾瑜对她笑了笑:“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呀。”   陈茴点点头,低下头去,很腼腆地说:“一起玩过就……记得的。”   张信礼也跟了过来,但没进屋,只倚在门框上等着林瑾瑜。   林瑾瑜见地上一滩还没收拾的稀粥,又看了看院子里有多动症一样的三个小娃娃,道:“你……要帮忙吗,我帮你扫一下吧。”   “啊,太好了,”陈茴道:“瑾瑜,你能帮我看一下弟弟妹妹吗?”她说:“就一会会儿,我自己扫就行。”   “好。”林瑾瑜说。   陈茴于是把三个小包袱交到林瑾瑜手里,自己起身,飞速进房去拿簸箕、扫把。   林瑾瑜一直以为带小孩挺简单的,不就看几个人吗,那么小不点一个,能难到哪里去?这会儿真上手了才知道原来全然不是这样。   小孩子好动得不行,两三岁的太小了,时时要抱着要看着,五六岁的又爱乱动又不听你话,一会儿没看住就乱捡东西,还往自己嘴里放,要不就大吵大闹,实在恼人得很。   林瑾瑜不是哪吒,没有三头六臂,他只有两只手两只眼睛,抱了这个看不住那个,牵了这两个抓不住那个,整得好一通手忙脚乱,小孩子的嗓门又大,吵得他头疼。   “不准摸地上的粥!脏死了!”林瑾瑜喊:“还有那个!你跑哪儿去!给我回来!不要叫不要叫,脑瓜子都叫炸了。”   他余光看到抱着手,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框上的张信礼,立刻朝他喊道:“你还站那儿干嘛,快来帮忙呀!” 第35章 不想起床   张信礼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起身迈进院子,朝他走来。   “快点快点!”林瑾瑜催他。   张信礼走到他面前,把他手上那个最小的抱了过去,林瑾瑜总算从“要抱抱”的窘境里解放,一手一个牵着剩下的,不让他们乱动,终于暂时稳住了局面。   陈茴拿了簸箕和扫把出来,又铲了点煤渣,盖在那滩粘糊糊的粥上,踩碎了,最后把煤渣扫进簸箕,一下就把泥巴地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打扫起来非常干练麻利。   陈茴把簸箕放回去,从张信礼和林瑾瑜手里把弟弟妹妹接了回来,小声说:“谢谢你们。”   林瑾瑜对陈茴道:“我们正要出去散步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陈茴笑了,露出很高兴的神情,可她捏着自己的衣角,摇了摇头:“不去了,”她说:“我去了我弟弟妹妹没人看。”   “你爸妈呢?”   “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奶奶有别的事,身体也不太好。”   林瑾瑜扫了眼挤在这院子里的三个小孩,小的可能才两三岁,大的不过五六岁,都要靠陈茴看着。陈茴自己今年也才十四岁,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林瑾瑜蹲下来,从兜里摸出几块大白兔奶糖,递给陈茴腿上那个最小的孩子:“这个给你。”他说:“给你们吃。”   那孩子用满是口水的手接了过来,口齿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林瑾瑜摸了摸他的头顶,对陈茴笑了笑,起身走了。   这之后一路上,林瑾瑜的话明显变少了。   “怎么不说话,”张信礼一边跑一边问他:“很吃惊?”   “没有,”林瑾瑜说:“只是觉得很辛苦。”   “是啊,”张信礼道:“我们家的条件在这里已经算还行了,吃得起饭、上得起学,爸在周边开个棋牌室,养点鸡鸭,种田,收入也还不错,不用每年都在外省打工,几年几年地不回来。”   “那很好啊。”林瑾瑜回答。   “还要谢谢你爷爷。”   林瑾瑜皱眉,转过头问他:“什么意思?”   张信礼看他:“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今年暑假为什么来这?”   “我爸说乡下老家没亲戚了……”林瑾瑜说到一半自己住了嘴,拿屁股想也知道,就算老家没亲戚,能横跨小半个中国把自己儿子扔在外省,扔的人家就算不过命,也得是好到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张信礼看他确实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道:“我爷爷和你爷爷,以前是同一个班十几年的战友。”   “哦!”林瑾瑜恍然大悟:“怪不得呢……我爸没跟我说过这个。”   他想起记忆里那个从来都威严赫赫的爷爷,他已经很老了,身子骨却一向很好,满头雪白的头发从来都往后梳得整整齐齐。   林瑾瑜从小就有点怕他,因为爷爷总是皱着眉头,也不像别的长辈一样爱逗小孩,家庭聚餐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正对门的主位,偶尔出声时,所有人都停下来听他说话。   “那你爷爷呢?”林瑾瑜问。   “过世了,他身体不好。”张信礼说:“我爷爷跟你爷爷关系很好,以前腿脚利索的时候常来往,我们没出生之前还……”   “还什么?”   张信礼却不说了。   林瑾瑜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一再追问,张信礼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林瑾瑜就一直烦他,张信礼不堪其扰,左躲右闪,把狗拎过来拦着他吓他,就是不说。   “切,神秘兮兮的,”林瑾瑜多番骚扰还是套不出他的话,撇撇嘴:“不说拉倒,你稀得说我还懒得听呢。”   张信礼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今天这么早起来真有点出乎我意料。”   “这算什么,”一说到这个林瑾瑜就得意了:“小事,不就早起吗,有什么大不了,我一向意志坚定说到做到的。”   “哦,但愿。”   “瞧你那一脸不相信的样儿,”林瑾瑜推他肩膀:“别以为全世界就你能,就你牛逼。”   “我没有。”   “还没有,你那脸上就写着‘拽哥’俩字儿,后脑勺还有俩字儿,‘欠揍’。”   林瑾瑜说着又伸手去推他,张信礼躲。   他们踩着淡金色的晨光在黄泥巴土路上一前一后追追赶赶打打闹闹,身后留下两排绵长的脚印。   几天之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艹!”林瑾瑜的哀嚎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分钟之前,他还正睡得昏天黑地,做着个不知道啥内容的美梦,觉得整个人从内到外身心愉悦……   然而,一分钟之后,还没等他走完这个令人感到无比愉悦的美梦的剧情……他就忽然感觉有人在叫他,光叫还不算,还连拍带打,连推带拉。   这幅不拍醒他不罢休的架势生生把林瑾瑜从美梦里拉了出来,他忽然间大梦初醒,猛一下被拉回现实,睁眼就看见张信礼俯身,一只手撑在床边,一只手放在他胸口。   就是这只万恶的手搅了他的清梦。   “啊啊啊啊啊啊!我艹!”林瑾瑜乍一醒来,被吓了一跳:“你干嘛啊!大早上的吓鬼啊!”   张信礼见他醒了,直起身来:“起床。”   林瑾瑜莫名其妙,他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坐起来,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后,呼出一口气,翻了个白眼:“你有病吧,这才几点,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张信礼看着他,道:“可是我起来了啊。”   “?”林瑾瑜说:“那又怎样,我以为多晚了呢,这大清早的,你怎么不干脆凌晨就把我吵起来算了,我不用睡觉的啊?”   “起来。”   “你发什么神经?”   “你起不起?”   “人是铁床是磁铁,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让我现在起来,搅人清梦天打雷劈你知不知道!”林瑾瑜当场咆哮道:“我昨儿晚上失眠,躺下去好长时间才睡着,困都要困死了!你有没有良心啊!”   “那是你的事,”张信礼说:“谁让你睡觉之前看些乱七八糟的。”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一没看小电影二没看美女杂志,我怎么就看乱七八糟的了,合着你没看啊?”   张信礼不听他无理取闹的哔话,直接动手去掀他身上的毛巾被。   “我不!”林瑾瑜眼疾手快,死死抓住被子,摆出了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   “松手,”张信礼道:“是谁那天信誓旦旦早上起得来的?”   “我就说了那一天!我没说这一天!”   “强词夺理。”   不管张信礼说啥,林瑾瑜两手都死命扯着被子,大有一种‘要么你松手让我睡回去,要么你就把它手撕了’的拼命感。   “松手,再扯就扯烂了。”   “你怎么不松手!”   “我松手你起床吗?”   “我要是起床我还抢个鬼的被子啊?”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松不松手。”   林瑾瑜反而变本加厉,抓着被子扭身,企图利用人体旋转的力量把被子整个卷到自己身上:“你死了这条心吧!”   张信礼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林瑾瑜陡然而生一股大事不妙之感。   果然,接下来,张信礼非常利索地蹬鞋上床一气呵成,不由分说来掏林瑾瑜怀里那已经被抓成一团的被子一角。   “我草你……”林瑾瑜立刻起身抵挡,两个人双双跪坐在床上,开始一对一battle。   林瑾瑜心里知道这家伙有年龄、体格优势,正面较量自己打不过,于是采取消极防御战略,根本不妄图进攻,只乘机一个劲儿地把被子往自己怀里团,然后倒下去,弓起背缩成一个龟壳,施展龟壳神功,力图让张信礼不好发力,无从下手抽出已经被他霸占的被子。   张信礼拽了两下发现林瑾瑜抱得真叫一个死紧,直接拽很难拽动,于是改变策略,腾出一只手先去抓他的手,想把他的手拽开,再去抽被子。   林瑾瑜当然使出浑身解数,宁死不屈。   张信礼先用了七八分力,发现还是拽不动,那股争强好胜的心也上来了,没再留手,整个人由直直跪坐改为俯下身去,把林瑾瑜翻成仰躺,一手按住他,一手去扯他怀里的被子。   “别抢别抢别抢!”林瑾瑜仰面怒目而视:“你有完没完?”   张信礼反问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有完没完?”   “没完!”林瑾瑜说着猛地发力,一心一意致力于收集齐完整的被子,甚至翻身试图依靠打滚来挣脱张信礼的桎梏。   “别动!”   “我不动你别弄我!”   “你起床我不弄你。”   林瑾瑜一通猛扯:“那你还是……做梦去吧……”他后槽牙咬得死紧,额角青筋一条条暴起,认真的表情看得张信礼一阵好笑。   不就起个床吗,这小孩怎么跟要杀了他似的。   这两人一个跪着一个斜躺着,一人攥着一个角,跟反向顶牛一样较劲,说什么也不愿意当先松开的那个。   折腾老一会儿了,林瑾瑜微微有点喘,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他眼珠子转了转,开始动歪脑筋。   论什么方法能够瞬间让一个男人失去反抗能力……林瑾瑜自己就是个男的,他能不懂吗,简直太懂了好吗!   傻逼,叫你打扰我清梦。   只见他眼珠子车轱辘一样转了半圈,假借角力的动作原地转了转,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的角度。   作者有话说:   林瑾瑜(超大声):“小时候到底怎么?!”   张信礼:“就不告诉你。” 第36章 下田   张信礼老没法结束这场闹剧,有点性急了,一手拽着被角不放,另一手往林瑾瑜怀里伸,试图来个黑虎掏心。   这么一来,他不得不更加俯下身凑近林瑾瑜……时机已到,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角度完美,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缩起来的左脚像弹簧刀出鞘一样,对着张信礼裆部就是一踹。   他当然没用全力,这一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总之足够让他松开被子,自动弃权放弃竞争。   就在他几乎已经看到胜利曙光的一刹那……张信礼迅速回手一捞,挡开了他的致命打击,林瑾瑜没踹中目标,只踹到了他硬硬的腹肌。   下一秒张信礼跨腿过来,左膝压住他不老实的腿,道:“早知道你要耍小聪明,”他说:“来阴的是吧?”   “草,”林瑾瑜自以为伪装得很好,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他恼怒:“你她妈怎么躲开的?”   “同样的伎俩玩两次就没意思了,”张信礼说:“嗯?”   他伸手进林瑾瑜怀里掏被子,林瑾瑜一套王八拳左推右拉。   这个距离有点太近了,两人跟打太极一样戳来挡去,而非常不幸的是……林瑾瑜很怕痒。   张信礼的手每次无意间搡过他腰和肚子的时候,林瑾瑜都一层一层起鸡皮疙瘩,那种介乎痒和痛之间、又痒又痛的感觉非常折磨人,他恨不得一脚把张信礼踹开。   张信礼显然也发现了他的痒痒肉,也不急着抢什么被子了,转而探手专挑他腰间、咯吱窝挠,挠得林瑾瑜在床上左扭右扭滚来滚去。   “下次还踹吗?”他问:“还踹不踹?”   “你有病吧?”林瑾瑜一边哎哟哎哟,一边还不忘打嘴仗:“我艹你大爷!”   张信礼道:“你口味真重。”   “滚!”林瑾瑜推他:“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哦……”张信礼说:“哪种人?”   他手越伸越下:“不是你先踹我的吗?”   “我艹你……”   林瑾瑜忙伸手下去捉他的手,但张信礼比他更快一步。   此时正是早上六点二十,男人一天里最容易兴奋起来的时候,张信礼伸手探下去时,发现林瑾瑜是硬着的。   “你……”   林瑾瑜耳朵尖肉眼可见的红了,他猛一把拍开张信礼的手,吼道:“你她妈手摸哪儿!你不是男人啊,大早上的你没有过吗?”   “哦,”张信礼轻描淡写道:“有过。”   两人跟定住了一样,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林瑾瑜耳朵更红了,这一顿折腾他瞌睡早不知道跑哪个九霄云外去了,他推了张信礼一把:“起开!”他说:“怕了你了,我起来,起来还不行吗?”   “行。”张信礼于是很自然地放开了他,起身道:“给你一分钟,马上起来洗脸刷牙。”说完转身出门了。   林瑾瑜在他背后铿锵有力地吐出一声怒意值含量高达百分之百的“滚”。   窗外断断续续传来鸡鸣狗叫声,林瑾瑜顶着满腔怒火,猛地拉开房门,冲出来洗漱。   一番捯饬后,他脖子上还搭着毛巾呢,就被张信礼强行拉进了厨房。   林瑾瑜终于忍无可忍咆哮厨房了:“喂喂喂,我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有必要吗?着火了还是地震了?干嘛死不罢休地把我弄起来?”   张信礼正在做早饭,他揭开锅盖,蒸腾的白气带着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   他自顾自地往锅里加了点水,道:“不是你说的我做什么你做什么吗。”   林瑾瑜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怒气起床气各种气,他翻了个白眼:“我那天不是已经起来了吗?”   “就那一天?”   “别管哪天,再说了,起了那么多天,就这一天多睡会儿都不行?我昨儿真失眠,困得慌。”   张信礼道:“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你今天不起来,以后就有无数天起不来。”   “不是,”林瑾瑜觉得和这人简直没法沟通:“现在是假期,假期你懂不懂?哪个中国的学生好不容易过个暑假还天天六点起床的?”   张信礼转过身来,什么也不说,挑眉看着他。   “……”林瑾瑜沉默,哦对他面前就站着一个天天六点起床的神州奇葩。   “好好好,退一步说,”林瑾瑜对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就算要勤奋,要早起,八点起不行吗?九点不行吗?干嘛非得跟鸡争艳,跟太阳比早,六点多钟就把人从床上赶下来啊!”   张信礼道:“你自己说的,我做什么你做什么。”   林瑾瑜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巴掌:“我说的是那天!那一天!!”   “你没说。”   “那我现在补充,附加条款,补充行了吧!”   “不行。”   林瑾瑜深吸一口气,忍住找他打架的冲动,微笑道:“那我现在收回这句话。”   张信礼说:“不可以。”   林瑾瑜气急,一把抽出搭在脖子后的毛巾,朝张信礼扔了过去。   张信礼面朝着灶台,右手拿着大勺搅动锅里的粥,左手背在背后,看也不看地一接,正好截住林瑾瑜的暗器。   林瑾瑜十分不服气,放轻了脚步,在他背后又是一记老拳偷袭。   他的拳头还没来得及碰到张信礼的衣角呢,张信礼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转身正好接住林瑾瑜的拳头,同时使了个小心眼,伸出一只脚踩在他脚后跟后头。   林瑾瑜眼看偷袭不得,想收手,但他力气没张信礼大,抽了两下没抽动,于是深吸一口气准备集全身之力跟他拔河,谁知刚往后退了半步,就绊到了张信礼故意伸在那儿的脚,刹时间失去平衡,颇为滑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张信礼冲他挑了挑眉,没事人一样转过去接着熬粥去了。   粥在锅里冒着热气,发出引人食欲的咕噜咕噜声,林瑾瑜只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   “我没有强迫你。”张信礼看煮得差不多了,从橱柜里拿出两个干净的瓷碗,一勺一勺把粥盛好:“我问过你了,你说你是认真的。答应过的事是不能改的。”   他端起其中两碗,示意林瑾瑜去拿筷子:“今天给你一上午打游戏,下午跟我去田里收谷子。”   “收谷子?”林瑾瑜懵了:“拜托有没有搞错!”   “没搞错。”   林瑾瑜说:“你以为你谁啊?”   夏天太阳出来得早,才七点不到外面的太阳已经在尽职尽责地散发着光和热了,天空蔚蓝不见一丝云彩,今天一定是个大太阳天。   这没有空调的鬼地方,这样的天气不在屋里避暑纳凉也就算了,居然还要跑到半山腰去晒太阳,真的会死人的吧?   林瑾瑜皱着眉头,对他喊道:“张信礼,要去你自己去,别扯上我。是不是我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房了?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去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不!去!”   下午一点,半山腰梯田。   林瑾瑜背着竹筐镰刀,认命地跟在张信礼身后。   头顶骄阳似火,呼呼吹来的风挟裹着夏天的高温,化作一股灼人的热浪,不见一丝凉意。   还没开始收谷子呢,光是从山上下到田里,林瑾瑜已经出了一身的热汗。   阳光顺着山坡洒落在黄绿色的稻谷田里,好似漫山遍野都长出了金子。   他把东西都卸下来,举目四望,发现周围几块田地上有好几个身影无比眼熟,木色与拉龙两兄弟,还有张文斌、陈茴几人好像都在。   林瑾瑜心说真巧,大家都在。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大声跟他们打个招呼的时候,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林瑾瑜回头,张信礼对他道:“你别下去了,在边上帮着把收下来的堆起来就成。”   林瑾瑜道:“怎么堆?”   张信礼组织了一下语言:“就……”   然而就像我们真的很难用语言去具体表述怎么走路,怎么吃饭,一加一又为什么等于二一样,张信礼“就……”了半天没就出来,最后道:“你看看木色或者张文斌那边吧。”   林瑾瑜:“哦。”   他沿着田埂往拉龙那边走了一段,看见木色和拉龙兄弟二人一人一把家伙什,从稻谷田的两端出发,分工合作,一人一列割得飞快。   一个肤色黝黑,手脚粗壮的中年妇女则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与先前林瑾瑜见过的、拉龙的爷爷一起,把大片被抛出来的稻谷抱到一起,堆成一捆捆。   他们脸上、身上的汗水在阳光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   陈茴也在自己家的那片地里打下手,她两个五岁、七岁的妹妹跟在她身后一起帮忙,三岁的弟弟则不在。她显然也是做惯了这些东西的,但体力和效率依然远远比不上木色。   林瑾瑜看了一会儿,他忽然之间就明白为什么偏远的农村里,大家相较而言要更喜欢儿子一些,而不那么想要女儿了。   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固有观念作祟,还因为他们的生计大部依赖于繁重的体力劳动,雌雄激素的差异作用使得男女在生理上呈现出显著差异,成年男人就意味着能更好、更快地负担更重的活儿。   在这样的效率利益驱使下,大多数家长自然愿意用同样的饭去喂养他们觉得未来更能为自己分担压力的儿子,并给予他们更多的关爱。   林瑾瑜以往却很少见到这样的情况。他身边的女孩们都有好看的小裙子穿,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她们不用在泥地里帮爸妈干活,可以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上课,然后在月考里拿到比大多数男生都好的成绩。   大家头顶着同一片天空,沐浴着同一抹阳光,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过着不尽相同的生活。林瑾瑜默默地看着那些他熟悉的面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37章 下田(2)   他正看得出神,就听见身后张信礼叫他:“看会了没有?看会了就回来。”   林瑾瑜转过头,看到张信礼已经赤脚下到田里了,田埂上整整齐齐摆着他红白色的回力鞋。   “你为什么不穿鞋?”林瑾瑜问。   “都是泥巴,穿鞋下来回去你洗?”   林瑾瑜又问:“那为什么不穿拖鞋?”   张信礼道:“你脚上一直穿的拖鞋就是我的,我爸的借给木色了,木色的给拉龙了。我妈的我穿不了。”   “哦。”林瑾瑜想:怪不得这鞋我穿大一码。   张信礼回转过身来催促林瑾瑜道:“快一点,趁着现在还不太热,等到两三点太阳最毒的时候就该歇着了。”   “这还叫不太热啊,也说得出口……”林瑾瑜小声嘟囔了一句,回身去找那竹篓子,把里面的镰刀递给他。   张信礼到底没让他跟他一样真跟着干割谷子的活,一来林瑾瑜是生手,效率太慢,让他来割等于白白浪费一把工具,二来镰刀锋利,怕他一个不小心伤着了自己。   家里没有收割机,只能人力一点一点来。   林瑾瑜穿着张信礼的鞋,踩在田埂上,跟着张信礼的步子,一捆一捆收拢那些倒下的稻子,把它们聚成堆,堆在田埂上。   木色兄弟那边配合默契,一个割一个捆,速度节奏都恰恰好,俨然一对效率极高的兄弟档。   林瑾瑜这边就不行了,张信礼割稻子的速度倒是不亚于木色,可林瑾瑜就不如十三岁的拉龙了。他手生,又怕热,完全跟不上张信礼的步子,那边都割到第四列了,他还在第二列这儿跟满地的稻谷杆子搏斗。   大量的汗水被从毛孔中排出,浸湿了衣服。林瑾瑜口干舌燥,不停地想喝水。   张信礼则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上的镰刀上,他做起事来总是非常专注,该干什么就一心一意只干什么,不像林瑾瑜,三天两头三心二意,还三分钟热度。   时间在烈日下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木色那边都快齐活了,他们这边却因为自己拖后腿而落下好大一截,林瑾瑜有点泄气。   他直起腰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在日光底下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眯起眼睛向四周看,想停下来缓一缓。   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看见远处另一边梯田里,一个讨人厌的身影叉开腿蹲在田埂边上,叼着根草叶,非常嚣张地指来指去。   那就是高武,他正老神在在地蹲在田埂边上,颇颐指气使地指挥他几个小弟在田里边忙活,偶尔侧过头时能看到眉骨上缝着的医用棉线。   当初他跟张信礼打架那天,林瑾瑜也是怒气上头,事后他回过头去想,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家伙那天所有的言语、行为、动作其实根本就是故意在挑拨离间。   这让林瑾瑜因为他家的事而催生出来的那点本来就不多的同情分打了个五折,现在他看这个阴险的家伙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就在他用眼神在背后悄悄对高武进行精神攻击的时候,这个讨厌的家伙突然站了起来,踢着一双人字拖快步走向田埂入口处。   过了一会儿,林瑾瑜看到高武扶着一个背着竹筐的女人走回原地,然后小心地帮那女人卸下了背后的竹筐。   那是一个大概三十出头的妇女,肚子有点显怀,但是还不大明显,约莫也就四五个月的身孕。高武帮她卸下背筐以后又跟她说了些什么,都是叽里呱啦的彝族话,林瑾瑜听不大懂,看起来好像是让她多休息。   那女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留着长头发,穿着洗得发白的玫红色衣裳,手里还抓着一截吃了一半的红薯。   高武把那个小女孩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刮了刮她的鼻子,逗得那个小女孩开心地笑,高武也和她一起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林瑾瑜听见那个女孩叫他“嘛自”。来这里也半个月了,跟拉龙厮混的时候他学了不少本地话,零碎的词语还是能听懂一些,“嘛自”在彝语里是“哥哥”的意思。   高武平时脸上那股吊儿郎当又嚣张欠揍的表情已经全然不见了,他笑哈哈地做鬼脸逗他妹妹笑,然后让妹妹骑在自己脖子上。   小女孩抓着他的头发,小小的手伸到额前摸高武眉骨上一新一旧两条疤,然后撅起嘴巴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问他疼不疼。   高武抓住他妹妹的手亲了一下,然后说不疼。   大概是林瑾瑜注视的目光太过直接和明目张胆,高武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倏”地一下扭头望过来来,视线和林瑾瑜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嘴角的笑意一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瑾瑜熟悉的那种阴沉而又痞贱的神色,满脸都写着不怀好意。   高武把妹妹从脖子上抱了下来,交给他小姨,让她带着女儿去阴凉点的地方休息,然后就那样恶狠狠地盯着林瑾瑜,冲他比了个口型。   林瑾瑜看出了那句话是“看你妈”。   他直直地迎着这种阴狠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高武,并不因为他的隔空谩骂而移开视线。   高武无声地骂了他几句,见林瑾瑜这小杂种竟然还不知趣,于是弯下腰捡了块足有半个巴掌大的石头拎在手里……   林瑾瑜看到高武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后,弯腰在田埂边捡起一块分量不轻的石头,直起身来好像准备接着干什么的时候却突然顿住了,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的头顶,和谁无声地对视……高武嘴唇动了动,腮帮子咬得略微鼓起。   过了大概几十秒,林瑾瑜看到他忿忿地扔掉了手里那块石头,侧脸呸了一声,像吐出一口痰那样吐掉了嘴里的草叶,瞪了林瑾瑜一眼,冲他比了个中指,然后转身走了。   林瑾瑜正莫名其妙着,听见张信礼在身后对他道:“两点多了,歇一会儿吧。”   他闻声转过身去,差点当场跟张信礼撞个满怀。   都怪张信礼这家伙站得实在太近了,胸膛几乎贴上了他的后背,这个距离不撞上才来鬼了。   林瑾瑜一个趔趄,差点摔到水田里去,张信礼扶了他一把,才让他勉强站稳了。   “我去,你怎么这么喜欢悄无声息站人背后啊,”林瑾瑜埋怨:“出个声儿行嘛,人都被你吓出心脏病。”   “哦,我下次记得。”张信礼说:“休息吗?”   这么半天的大太阳晒着,他人早就热得不行了,背上热汗一波一波往外冒,恨不得长出翅膀,搬它几座冰山过来趴着。重复的弯腰再直起来的动作让他觉得腰膝酸软,浑身上下哪哪都没劲。   休息?这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林瑾瑜连声答道:“休息休息!”说着便揉着胳膊去田埂边找了阴凉的地方坐下。   张信礼却没跟他一起,而是独自走去另一边放打谷机的地方,就着那种老式的人力驱动滚轮机,一个人把林瑾瑜刚一捆捆堆起来的稻谷一束束打好谷粒。   已经差不多到了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张文斌与木色等人相继停了下来,跟家人一起找阴凉的地方午休。   林瑾瑜在树荫底下看着张信礼一个人一刻不停地忙前忙后,汗水顺着他的颧骨一滴滴流下来,汇聚在下颚,然后在蒸腾的热气里坠落,摔得粉碎。   他白色的短袖已经全被汗湿了,显出少年骨节分明的脊背。张信礼往后捋了一把汗湿的头发,把一大捆打完了的稻谷杆扔到一边。   林瑾瑜隔着很远喊他:“你不休息一下吗?”   张信礼一边干活一边回他:“没干完,弄完这些再说吧,要不今天弄不完了。”   林瑾瑜四顾,发现果然别人家田里的活计都已经七七八八了,大捆大捆打完的稻谷杆子陈尸荒野,谷粒金黄。   大概是自己拖了张信礼的后腿吧,才让他不得不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兢兢业业地加班加点。   他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歇了一会儿,喝了点水缓过那阵劲后,便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顺着田埂走过去,假装漫不尽心道:“喂,那个啥,要我帮你不?”   张信礼麻利地沙沙拍打着稻谷杆,没回头,道:“你去休息。”   他越客气林瑾瑜越变扭,心里过意不去,于是磨磨蹭蹭跟在他屁股后头,跟了一会儿,变变扭扭地开口道:“你不用跟我客气啊,”他说:“本来也是我太慢了,可是多个人总快一些吧,我不会碍手碍脚的,虽然我确实干得不咋的吧,可也不至于帮倒忙的。”   听到这话,张信礼直起身来,眉头微皱着看着他,脸上显出些微迷惑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理解了林瑾瑜的意思,眉间的纹路浅了些:“没说你碍手碍脚,”他说:“没干完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爸妈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别人都是全家一起。”   林瑾瑜这才想起他刚来时张爸张妈成天忙在田里的客观事实,这么说来,张爸张妈出门也有好几天了,好几天里张信礼都一个人默默地干着三个人的活儿,从来也没告诉他,也没强迫他帮忙。   “去休息吧,”张信礼说:“太阳大,记得多喝水,不然容易中暑。”   “其实……我帮你也没什么。”林瑾瑜一本正经地说:“我乐于行善积德。” 第38章 下田(3)   张信礼的额发被汗水湿成一绺绺,他擦汗时往后把头发全胡撸上去,露出深邃的眼窝和英气的眉毛:“我不是拒绝你帮忙,”他说:“是现在太热了,你待着容易中暑,待会儿三点过了你再过来帮我,好不?”   “哦。”林瑾瑜应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讨厌的家伙确实有几分帅气。小时候亲戚邻居也都说他长得英俊,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长睫毛,是典型的帅哥坯子,可张信礼的帅气不同于他。   他身上有一股不同于他人的成熟气质与别样风采,超脱于这个年龄层,比起真正的成年人却又少了几分老气与沉闷。   那个时候的林瑾瑜还不明白“责任”是个什么东西,也无从知晓自立或者独立的真正意义,但那一年夏天,当他坐回树荫底下,在远处凝视着张信礼挺拔而结实的背影时,他好像朦朦胧胧、隐隐约约、似懂非懂地体会到了一点点“担当”两个字的含义。   这是最后几片还没收的稻谷,收完这点这一季就算完了。接下来就剩下打谷晒谷,等着收粮的商户上门。   林瑾瑜光坐在那里都在不停地出汗,太阳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打了几个哈欠,觉得有点困了。   拉龙还有木色等几个熟人也看到了林瑾瑜,纷纷走过来和他凑到一起坐下。   “哎,”木色用肩膀推他:“你怎么样?那天掉下去没受伤吧?”   林瑾瑜看他:“你怎么知道的?张文斌告诉你的?”   木色道:“那天发现你们不见了,我们就跑回去喊人,好多人都找你们去了,后来张信礼把你背回来,张文斌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对门,对门又把这事告诉了我三叔公,我三叔公告诉了我阿妈,我阿妈又告诉了我。”   林瑾瑜大囧:“你们消息够灵通的。”   “你们到底怎么掉到那个犄角旮旯里的?”木色好奇道:“张信礼对这一块熟得很,怎么可能……”   林瑾瑜打断他:“别说了,算我拖累他。”   木色接着道:“哎,我没这意思,别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不是他弟吗,照顾你应该的,退一步说,就算你不是他弟,就是街坊或者陌生人,他也会拉一把的。”   林瑾瑜低下头扯地上的草根,半晌,闷闷地“哦”了一声。   木色搭着他的肩膀:“其实吧,我知道你俩一直处不到一起,”他说:“三天两头吵架斗嘴的,光我弟去你那儿玩的时候明里暗里都撞见过好几次……但人都有一个相互了解的过程不是?说实话,我一开始见你,看你穿那么好,又不是很爱说话的样子,也以为你有点那什么,是不好相处的那种人,可现在我没那么想了,”木色说:“真的,现在我觉得你其实挺好一人,也没有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什么的。”   “怎么会看不起你们,”林瑾瑜说:“大家不都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谁看不起谁的。”   木色说:“还真有,以前吧,我们这儿有个小孩,爸爸死了,妈妈后来出去坐台,嫁了个什么小老板,就带着儿子搬到老板的大房子里去了……你不知道,那小子有一年回来,穿得干干净净,人倍儿精神,但是眼睛里就写着看不起我们这些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有意无意提自己在市重点成绩怎么怎么好,近期有个小小的目标是考某某重本大学,还阴阳怪气嫌我们不讲卫生……嗐,糟心事,不提了。”   林瑾瑜偷偷瞟他黑一块黄一块的脚趾头,这里的卫生状况差是真的,大部分人卫生习惯差、不讲卫生其实也是真的,他自己也没法接受木色这样一双脚丫子,但并没有因此就生出某种不知来由的“高人一等”优越感来。   “但我看出来了,你跟他不一样,”木色接着说:“你是真正读过书的人,言谈举止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没见识……”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怎么说呢,我们一开始第一印象可能确实对你有点误解,但是相处下来大家都挺喜欢你的,”木色说:“张信礼也一样。”   “哦,”林瑾瑜扣扣索索地祸害地上的草,把它们一根一根扯断再丢在地上:“你想说什么?”   “就……”木色说:“嗯……大概是希望你也不计前嫌,喜欢你哥。他这半个月我们看在眼里,真的不容易,要干活、要学习、要照顾你,没歇气的时候……他还要考大学的。如果你能对他好点,不说帮他干啥吧,就……对他态度好点,多少也能让那家伙轻松点。”   “哦。”林瑾瑜又闷闷地回了一声,仍旧没看他,只低头专心扣草。   他觉得张信礼真的很讨厌,自律又有责任心,管东管西管头管脚的,干嘛这么负责啊,都说人最会趋利避害,他怎么不学着偷个懒,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真笨。   ……偏偏我又没用,割个稻子都帮不上忙,只能到一边去歇着。   那边张信礼打完了几大捆稻子,走到田里,开始干原本林瑾瑜没有干完的工作。   真是太讨厌了,林瑾瑜想:我真没用。   陈茴把自家的活儿干完了,看他们凑在一起,也牵着弟弟凑过来,道:“瑾瑜,你还好吧?”   林瑾瑜道:“好,好的不得了。”   陈茴道:“我听我舅舅的姨妈的表姐的外孙女说你掉到野猪坑里了,你……”   “嘘嘘!”林瑾瑜强行用刚拔了草捡了土的手作势捂她的嘴:“你能别提这事了么?”   他其实没真的碰到陈茴,陈茴被他手虚虚地捂着,安静下来,冲他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林瑾瑜撤回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今生今世难报大恩,唯有……”他本来想开个玩笑说以身相许,男生之间经常开这种嘻嘻哈哈不着边际的玩笑,这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顿住了没有说,转了个话头:“……唯有给他一整盒德芙巧克力才能报他大恩大德。”   木色嬉皮笑脸地搂着他的肩膀也找他要巧克力吃,陈茴抱着弟弟,在一边看着他们,默默地笑。   眼看快到两点半,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在这样的气温下暴晒有中暑的风险比起他们刚来时翻了好几倍。田地里再看不见一个身影了,所有人都躲到了阴凉的地方,没人愿意再跟这毒辣的日头死杠。   张信礼放了手里的东西,也迈步向他们走来。   木色给他让了个位子,让他坐到林瑾瑜右边,自己蹦起来去跟他弟弟疯了。陈茴的小弟弟也吵着要喝水,陈茴于是抱着他回去自己家那边了。   张信礼拿起旁边的水瓶喝了一口,又倒了一些在掌心,拍在自己满是汗水的额头与脖颈后面降温。   林瑾瑜也觉得渴了,大量的出汗让他不停地失水,他现在觉得自己渴得能喝光整个太平洋。   可因为从出来到现在他一直在不停地喝水,有点渴了就喝有点渴了就喝,以至于现在林瑾瑜的水瓶里已经只若有还无地剩了半口白开水。   林瑾瑜仰头一口喝光了那仅剩的半口水,把水瓶垂直倒过来,舔干净了最后一点水珠和若有若无的水汽,反而觉得更渴了。   张信礼畅快淋漓的喝水声也让他觉得喉咙更干。林瑾瑜不由自主地盯着张信礼仰头喝水时一动一动的喉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张信礼喝完了水,却没盖盖子,他把手往林瑾瑜面前一伸,道:“喏。”   “干什么?”   “你再盯能盯出一个洞,”张信礼道:“分你。”   林瑾瑜脱口而出:“我不喜欢跟人共用一个水瓶……”   这是真的,他从来不跟人用一个容器喝水,在家都只用自己的杯子喝水泡牛奶,爸妈的水都不喝,他总觉得杯口上有别人的口水,喝起来别扭极了。   “哦,”张信礼作势要收回去:“所以你不喝。”   “不……等等等等!”眼看那口水就要从他面前消失,林瑾瑜紧急喊停:“我考虑一下。”   张信礼抿着嘴,等他考虑。   林瑾瑜实在是渴得受不了了,有水不让喝简直跟让沙漠旅人看见一片海市蜃楼,但是永远不让他到绿洲一样残忍。   他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肤色稍稍比自己深一些的手,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把水接了过去,对着瓶口狂灌了几大口。   他从来没有觉得白开水这样甘甜、这样好喝过,几口水进胃,林瑾瑜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因为吸饱了水活泛起来,连带着燥热感都下去了不少,整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累吗,”张信礼问他:“想回去就回去吧。”   明明你比我干得多多了,还问我累不累。林瑾瑜说:“不回去。”   “为什么?”   “收是收完了,不是还要打谷子吗。”   “一开始不是不愿意来吗,”张信礼道:“我以为你会吵着要回去的。”   “你想多了。”林瑾瑜说。   张信礼于是不再多话。林瑾瑜喝完了水,把水瓶递还给他,他接过了,盖好瓶盖放到一边。   两个人面对着青黄杂驳的辽阔田野,并肩坐在一起,无声地看着年纪最小的拉龙拖着根树枝当武器,跟他哥哥像两个精神病一样在半人高的水稻间打来打去,他们跑动时带起一阵阵燥热的风,吹动林瑾瑜姜黄色的衣角与张信礼漆黑的发丝。 第39章 下田(4)   他们就这样吹着风坐了一会儿,过不多时,林瑾瑜听见远处另一块歇凉的人堆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骚动。   他转头望去,发现原来是有人背着盖着厚厚棉被的箱子,挨个挨个树荫走过去,问人们要不要冰棍。   拉龙也被这阵动静吸引,卖冰棍的还隔得老远,他就兴奋起来,忙不迭地扯着他哥哥过去看。   张信礼循声偏过头来,问林瑾瑜:“吃吗?”   “吃什么?”   张信礼道:“冰棍。”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普通冰棍。”   林瑾瑜:“……”   远处浓密的树荫下。   “来来来锅锅们(哥哥们)你们要吃啥子各人选,天气好热嘛,吃个冰棍儿多巴适!”   卖冰棍的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嘴皮子利索得像装了弹簧,吧嗒吧嗒说起话来就没停过,吆喝的嗓门也大得很,堪称人间唢呐。   他看拉龙、张信礼等人围上来,马上殷勤地掀开盖着的棉被套子,打开盖子极力向他们兜售自己的冰棍。   林瑾瑜也跟着过来了,他往里扫了一眼,略比肩宽的箱子里乏善可陈地码着绿豆冰与老冰棍两种冰棍,连最常见的那种伊利小布丁都没有。   厚重的棉被套子两边缝了一条带子,那小孩就是把这个带子背在肩上,捧着箱子一处一处地叫卖他的冰棍。   拉龙扯着他哥哥,不停地喊:“哥,哥,哥哥哥哥哥……”那双眼珠子都快掉到里面去了。   木色从背后搂着他脖子把他抓回来:“什么好日子就想吃冰棍?”   拉龙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哥:“哥,我想吃。”   木色撸着他脑袋:“你吃屁,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张信礼对林瑾瑜道:“想吃什么?”   “吃……”林瑾瑜问:“多少钱?”   小孩说:“老冰棍一块,绿豆一块五。”   林瑾瑜道:“一根老冰棍……”他看向张信礼:“你想吃什么?”   张信礼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卖冰棍的小孩。   “别滴锅锅嘞!来一个嘛来一个嘛!天好热巴热的嗦!”那小孩嬉皮笑脸地大声对他们说。   拉龙拽着他哥的手左甩右甩,扭来扭去央求木色给他买一根冰棍。   可木色身上大概真的一毛钱也没有,只能无奈地对他摇头,跟着他扭。他不像张信礼,读书的时候可以趁周末或者节假日去市里学校周围打工,他们家的全部收入就来源于那微薄的一亩三分地和阿爸南下打工寄回来的钱。   这笔钱要负担他们一家五口人的伙食,要给他和拉龙两个人交学费,要给年岁日长的爷爷奶奶看病,本来已经捉襟见肘了。   张信礼接过了那根老冰棍,把包装纸撕开剥好抓在手里,然后把剥好的冰棍递给了林瑾瑜。   那边拉龙仍然不依不饶地央求他哥哥,左说右说都想吃一根。一来二去地,木色也有点火了,抓着他道:“你讲不听是不是?你饿死鬼投胎一辈子没吃过冰棒啊?”   拉龙一下子愣住了,他吸了吸鼻子,然后,慢慢松开木色,不说话了。   张信礼身上还有几块钱,他跟木色几个比起来手头其实算很宽裕的,周末偶尔兼职不说,他平时也不大花钱,多少能存下点,虽然也没几块钱,但一根冰棍还是买得起的。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要不买一根算了,林瑾瑜已经抢在他前头开了口:“没事,”林瑾瑜说:“拉龙,我给你买。”   木色忙道:“不用不用!别花这钱,他就是好吃,不吃死不了人的。”   拉龙却精神了,偷偷看了他哥一眼,又眼巴巴望着冰棍。   木色皱着眉头想拒绝,拉龙有点胆怯地望着他,那目光沉甸甸地,让他张不开嘴。   都怪今天的太阳,它实在是太热了。   张信礼道:“算了没事,买一根就买一根吧,你弟天天叫他哥,给他买根冰棍也没什么,犯不着为这个弄得大家不高兴。”   木色不说话了。   ……最后,林瑾瑜从小孩那儿买了五根绿豆冰,给他的新朋友们每人分了一根,这次也包括了张信礼。   那个卖冰棒的小孩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忙不迭递了冰棍,笑嘻嘻地收钱,操着一口十分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谢谢各位热轧(帅哥),你们,以后那个,还想吃冰棍找我,我经常来这里卖的。”说完喜滋滋盖好盖子,接着去下一片地方兜售了。   不得不承认大热天一根冰棍下肚真的很爽。   老冰棒没什么特别的味道,有点像被冻起来的微甜糖水。   林瑾瑜吃进去第一口,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这股甜丝丝的凉意下舒张开了,一身燥热连带着心里的烦躁都降下去不少。   他做啥事都有点磨磨蹭蹭,吃冰棍都喜欢含着慢慢悠悠吃,等他津津有味地把自己的老冰棍吃完三分之一的时候,张信礼已经嚼碎了最后一口清凉凉的绿豆冰,随手把包装纸连着棍子一起丢在了路边灌木里。   林瑾瑜瞪他:“别随地乱扔垃圾。”说着猫腰过去捡了回来。   “哦,”张信礼看着他,说:“你吃得真慢。”   林瑾瑜一边含着他的冰棍一边说:“我这是将有限的冰棍利用起来,充分进行享受。”他说:“你这整个一猪八戒吃人参果,三口两口就嚼完了,你知道什么味儿吗?”   张信礼说:“习惯了。”   他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往树干那边靠了靠,说:“我睡一会儿,二十分钟以后叫我。”   林瑾瑜腾出一只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记了个时间,答道:“成。”   张信礼于是斜靠在树干上,抱着手,闭上了眼睛。   这个点吹过来的风都是燥热的,林瑾瑜吃着冰棍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张信礼应该已经睡着了,偷偷摸摸挪过去看他。   深绿色的树冠在张信礼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的唇线紧闭着,黑色的发丝在风里微动。   林瑾瑜觉得这家伙睡着了之后看起来比平时乖了很多,倒比醒着的时候更顺眼。   张信礼的胸膛随着呼吸有规律地缓缓起伏着,胸口有一片很明显的汗湿痕迹,林瑾瑜挪过来的时候踩过一片枯枝草叶,动静虽然不算大,却也不怎么小,但他没醒。   林瑾瑜看着他汗湿的胸口,想起先前木色说的那番话,他想:这家伙大概真的有点累了。   他嘬完了那根冰棍,把张信礼那根绿豆冰的包装纸塞进自己的包装纸里,再一起放进背筐里装好,准备回去的时候顺道扔到垃圾堆那里去。   接着,他拍拍手站了起来,从地上拿了镰刀,穿着张信礼的拖鞋,沿着泥巴田埂走到水田那边,小心地踩了下去,然后走回先前张信礼休息前割稻谷杆子的那个地方,弯下腰,开始接着做张信礼没有做完的工作。   富含水份的湿软淤泥一下子包裹住了他的双脚,林瑾瑜原本以为这会让人觉得黏黏湿湿的,很难受,但其实没有。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湿润的泥巴和水加在一起,没有给人带来想象中的那种恶心的黏腻感,反而因为水的比热容相较于空气来说更大,所以具有极好的降温效果。   冰冰凉凉的感觉瞬间包围了林瑾瑜,那股舒爽感像电流一样,从小腿一直窜到天灵盖。林瑾瑜在心里小小地“啊~”了一声,心说我好像理解夏天猪啊牛啊的为什么老爱在湿泥巴里打滚了。   他淌着泥巴,沿着稻谷一列列走过去,模仿张信礼的动作,开始收田里的稻谷。   林瑾瑜之前看张信礼干看了好一会儿,这会儿自己亲身上手,感觉这活儿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累当然是累的,他要顶着炎炎烈日在无遮无拦的水田里穿行,机械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弯腰、直起身来、弯腰又直起身来的动作,草叶和穗子时不时蹭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有小虫子在周围或者皮肤上飞来飞去……   但技术难度倒真不算非常大,镰刀的重量和林瑾瑜的琴差不太多,拿起来倒也没有多么费力。   别人割稻子都是一大把一大把地割,他只能一小丛一小丛地来,还要小心翼翼,走三步停一会儿,割五把歇口气,怕弄到手。   火红的太阳挂在头顶,就像一个悬着的巨大火炉。已经到了一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候,空旷的梯田里除了林瑾瑜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他就那么提着镰刀,一排一排地割过去,他干得非常非常慢,但也非常非常认真。   林瑾瑜后背的衣服很快被汗湿透了,他撑着自己的膝盖停下来喘气,抹了一把流进眼睛里的汗珠。   “嘿!瑾瑜!”   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叫他。   张文斌大声对他道:“歇会儿吧!太热了!这个点一般都不干活的!”   林瑾瑜大声回答:“好的!”手上动作却没停。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带的镰刀只有一把,待会儿张信礼醒了这些活儿肯定就轮不到他了,他只有这个时候能帮上那么一点点忙而已。 第40章 回家吃饭   一直等到明晃晃的日头不再如刀子一样悬在人的头顶,等到稻田里重新又出现别人忙碌的身影时,林瑾瑜才淌到田埂边上,呼出一口气,“当”一声把镰刀扔回到地上,拉开自己的衣襟大口喘气。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一次性出过这么多汗,林瑾瑜本身其实是一个不怎么爱出汗的人,出汗也是后背出,脸和脖子几乎不出汗。   以前在学校跑1000米的时候,有些同学跑完真的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则顶多背上有点汗意,正面看上去跟没事儿人似的。   而现在,林瑾瑜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在不停往外冒汗,汗水汇成一股一股,小溪一样从他背后流淌下来,手臂上都满是氤氲的汗意。   他反手抹了一把后脖颈,摸到一手的水。   这种感觉难受间又莫名地透着一股爽……林瑾瑜从田里出来,踩上坚实的硬土地,甩了两下脚上的泥巴,走回先前休息的树荫下。   已经下午三点过了,气温没两点的时候那么热,林瑾瑜走过去,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把张信礼碰醒了。   张信礼带着点茫然地睁开眼,看到林瑾瑜坐在身边,像一只河马一样,拿起水瓶一通狂喝。   “几点了?”他问:“怎么不叫醒我?”   林瑾瑜撩起衣服下摆擦脸上、额头的汗,又扇领子疯狂散热,他道:“三点二十,因为懒得理你。”   他把水瓶递给张信礼:“喏,起来干活了。”   张信礼接过了,喝了口水,站起来,果然直接往田里边走,准备接着去干剩下的活。   林瑾瑜在背后喊他:“喂,”他说:“你有没有什么任务正式分配我的。”   张信礼道:“没什么了,这片收完就只剩打谷,然后晒干,你不会那个。”   “哦,”林瑾瑜说:“你去干活吧。”   张信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道:“这个给你用。”   林瑾瑜接过了:“谢谢。”   他看着张信礼的身影慢慢远去,走入那片齐腰深的青黄之中。然后他在原地歇了大概半个小时,等汗不再一股一股像拧开了水龙头一样往外冒之后便站起身来,走去堆稻谷杆子的一边,弯腰抱起一捆收割下来的稻谷,脚踩在踏板上,踩动滚轮,一丛一丛地打下金黄的谷粒。   张信礼在远处听见动静,有点讶异地回了一下头,但是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林瑾瑜一小会儿,便接着弯腰继续他的工作去了。   在几乎没有间隙的忙碌中,日头渐渐西斜。   张信礼抱着最后一捆稻谷走上田埂边,把它放入那种老式的、原始人力打谷机里,打下最后一把谷粒,把杆子丢到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道:“行了,今天到这儿,收拾下回去吃饭。”   听到这句话,林瑾瑜一下松了劲坐到地上:“我的妈,可算完了。”   “饿了没?”张信礼问。   “饿得我前胸贴到脊梁骨了。”林瑾瑜回答。   张信礼开始归置东西,他一边把打好的谷粒装起来,一边道:“那你回去先吃点别的,饭要现做,一下可能吃不了。”   林瑾瑜本来以为工作结束,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听到这个消息瞬间沮丧起来,说:“哦,那走快点。”   张信礼把轻一点的给林瑾瑜拿着,重东西都背到自己背上,道:“走吧。”   林瑾瑜耷拉着拖鞋,提着东西跟在张信礼身后,看着他拎着换下来的那双红白色回力鞋,赤着脚走在山间的土路与野草间,每次迈步时隐隐可见他脚踝上方突起的韧带与筋骨。   一只褐色带棕黄斑点的松鼠从茂密的树冠间窜下来,窜到一半发现有人,又惊叫一声又着急忙慌地窜了回去。林瑾瑜还是第一次见着活的松鼠,十分好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张信礼在前面问他:“你怎么会用那个打谷的?”   “哪个啊?就那个踩踏板的吗,”林瑾瑜说:“我坐在后面看你用那么多次,看都看会了好伐,又不是什么高科技。”   “哦,”张信礼说:“你还看我啊,我以为你净玩手机去了。”   林瑾瑜说:“我倒是想眼不见为净来着,奈何你家那地里就你一个人,没有其他目标物,我想不看也没辙啊,只能被动接受你出现在我的视网膜上。”   “看一会儿就会了啊,”张信礼慢悠悠地说:“还不算笨。”   “废话,”林瑾瑜道:“很多东西我不会做是因为我没有学过,不是因为我没有学习能力蟹蟹。”   他语气里那股浓浓的认真与不服气的意思听得张信礼觉得很逗,于是有意逗逗他,道:“有学习能力割谷子还那么慢呢,”他说:“两点四十多到三点二十,那么久时间就收了那么点。”   林瑾瑜万万没想到自己费了精力帮他忙,这人不表扬表扬也就算了,居然还冷嘲热讽上了,当即十分生气,怒道:“肯帮你就不错了,还在这儿挑三拣四的。”   张信礼继续道:“我说的是事实。”   “……”林瑾瑜想反驳,一时却不知从何反驳起……毕竟他干的是真的挺慢的。   他“……”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怒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追上张信礼,一下把手里的东西全推到他怀里,道:“你自己拿吧!”   接着径直从他边上走过去了,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张信礼肩上背着东西、手里提着东西、怀里还抱着东西,原地顿了一下,看着前面林瑾瑜气冲冲地快步往前走的身影,嘴角翘了翘,喊了一声林瑾瑜的名字。   林瑾瑜不理他,自己闷头往前冲,走自己的。   张信礼发笑道:“瑾瑜,我逗你的,开个玩笑。”   林瑾瑜还是不理他,张信礼只好道:“你不回来帮我,我一个人拿不回去。”   “那你就自己在这儿待着吧!”林瑾瑜大声说。   张信礼看他仍然没有停步的意思,把肩上背着的东西往上提了提,左手拎着鞋,右手提着林瑾瑜丢给他的那堆东西,快走几步,赶上了他。   林瑾瑜悠悠地说:“刚不还说自己拿不回去的吗?”   “逗你的。”张信礼说:“除了这一句,这一句的上几句也是逗你的。”   “哦,”林瑾瑜说:“您还真是富含幽默细胞。”   “晚上想吃什么?”张信礼问。   “吃……”林瑾瑜想了想,说:“想吃蟹粉狮子头。”   张信礼说:“不会。”   林瑾瑜说:“那换一个吧,换成燕窝鸡丝汤,要不凤尾鱼翅也行,清蒸甲鱼不错,就是杀起来太麻烦了,片皮乳猪好吃,但是最好加点清汤或者粥什么的,解腻。”   张信礼:“……”   林瑾瑜看着他抿着嘴无语的样子,解气了,哈哈哈哈道:“逗你的,白痴。”   “说谁白痴。”   “谁白痴说谁。”   张信礼拿手里的东西撞了他一下,道:“幼稚。”   林瑾瑜边走边拿肩膀撞回去:“你才幼稚,你全家都幼稚。”他说:“重吗,我帮你拿点。”   “不用,”张信礼拒绝了:“再十分钟就到家了。”   “感情刚那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装出来的啊,”林瑾瑜道:“‘哎呀~人家一个人拿不回去啦!’。”   “我哪有这么恶心。”张信礼说:“当然是装的,平时也是我一个人拿。”   “那我以后帮你拿吧!”林瑾瑜说。   张信礼正想问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了,就听林瑾瑜接着说:“……一步10元,限载一斤,超过部分每斤每步加收10元,不满一斤的部分按一斤计算。”   张信礼无语道:“你来钱倒快。”   “过奖了过奖了,”林瑾瑜贫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两人一路贫着一路走回了家,林瑾瑜进门就大喊累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往凳子上一坐。   张信礼则去把东西一样样放归原位,擦了下汗后把毛巾丢给林瑾瑜,道:“我做饭去了,你去把汗擦干了换件衣服,不然怕感冒。”   林瑾瑜拖长了声音道:“哦……”一脸腰酸背痛宛如要死了的样子。   张信礼摇了摇头,转身进厨房了。   灶台烧得火旺,炊烟一缕缕从烟囱溢出,仿佛一缕缕人造的灰色云彩。   这边这个村落属于彝汉混居,林瑾瑜住了这么久,发现一个简洁明了的辨别屋主人是彝族还是汉族的方法。   彝族人家里一般不垒灶台,只挖几个火塘,汉族人家里则火塘、灶台一起用,两路开花……当然也有小部分例外。   十五分钟之后,张信礼拿着水瓢从厨房出来去接水,发现林瑾瑜仍然跟条死鱼一样瘫在凳子上,连姿势都没变过。   他端着水瓢对林瑾瑜道:“起来,”张信礼说:“去换衣服。”   “好……的……”林瑾瑜立刻回答。   张信礼于是出去接水了,一分钟后,他进门,看见林瑾瑜还是那副样子,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他把水瓢放到桌上,走过去拍他:“起来,”他说:“快点。”   “嗯嗯。”林瑾瑜嘴上答应,身体不动如山。 第41章 洗澡   张信礼叫了他几声实在叫不动,伸手摸了一下林瑾瑜的后背,发现汗已经冷了。   这时间太阳又快落山了,夜风再过不久就要起了,气温每小时都在下降,不换衣服感冒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八十。   他只得站起身去拿了毛巾过来,对林瑾瑜道:“手抬起来。”   林瑾瑜机器人一样抬手,张信礼拿着毛巾,从他衣摆下面伸进去,擦他肚子、胸口上的汗,擦完了让他转身,把背上也弄干净了,顺势把他衣服沿着手扒了下来,对他道:“滚进去穿衣服。”   “我累死了,我动不了了,”林瑾瑜说:“现在除非吃饭,否则我就是一个高位截瘫患者。”   “我看你高位脑瘫差不多。”张信礼说。   林瑾瑜有气无力地说:“哎呀反正都是男的,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没有,穿不穿都无所谓的啦。”   “哦,”张信礼说:“那你就光着吧。”说着不再管他,转身回去接着做饭去了。   不多时,张信礼把饭菜端上桌,林瑾瑜闻到菜香,瞬间来了精神,跟千年僵尸一样直挺挺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抄起筷子吃饭。   今天的菜挺简单的,但林瑾瑜经历了一下午重体力劳动,整个人早就饥肠辘辘,一顿饭吃得特别香。   他胡吃海塞到一半,被一阵风吹得感觉有点凉,不得不中途停止进食,紧急离席,一溜烟回房穿衣服。   张信礼叹道:“早晚都要加,刚就乖乖换了多好。”   林瑾瑜扯着衣服下摆从房间里走出来,道:“你懂啥,能拖一刻是一刻。”   张信礼是无法理解他这种凡事都要拖拖拖的性子的,只摇了摇头,自己三下两下扒完饭,收拾碗筷回厨房了。   林瑾瑜接着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过去把空碗给张信礼洗。   张信礼接过了,道:“洗澡吗,洗澡的话去烧一壶水,柴就在院子里,壶在灶上,自己打水。”   “哦。”林瑾瑜也觉得全身有点黏黏的不舒服,于是应了,去外面捡了点柴进来,找张信礼要打火机生了火,自己架壶上去烧。   这壶嗓门贼大,只要这屋里的人不是个聋子,在哪儿都能听见水开的嚎叫,因此也不怕人离了灶就忘记时间把水烧干了。   所以林瑾瑜把壶架上去之后就没管了,回房间吊儿郎当地拿了平板出来玩。   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快乐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张信礼忙完了零碎的活计,推开门,进屋坐到桌边。   林瑾瑜看他进来了,想招呼他过来跟自己一起玩平板,却见张信礼拧亮了桌上的小台灯,拿出笔,打开一本什么东西,开始认认真真地写起来。   他有点惊讶,天都擦黑了,白天就忙了一天,这个点难道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娱乐时间吗?这会儿学什么习啊。   他一直盯着张信礼,片刻之后,张信礼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看着他:“干什么?”   “没……”林瑾瑜说:“就看看你在做什么。”   “高考题,”张信礼把桌上的东西亮给他看:“刷五三,你不用写作业的吗?”   林瑾瑜道:“我开学高一,我有什么暑假作业。”   “哦,”张信礼挑了挑眉:“难怪一直白玩。”   “没作业,除了白玩还能干啥,”林瑾瑜一脸非常不开心地说:“本来好不容易毕业季,准备约许钊还有黄家耀他们出去玩的,结果被扔到这儿来受你管着,你比我爹还爹。”   “没那么老,”张信礼说:“最多是你哥。”   林瑾瑜心想这人脑回路果然跟我们不同,要是我和我们班那群同学,刚刚那个对话第一反应应该是顺水推舟、顺理成章、顺势而为占个便宜让我叫你爸爸,而不是反驳说我是你哥。   “你们本来准备去哪玩?”张信礼问。   “没定呢,就夭折了,”林瑾瑜说:“可能凤凰,或者九寨沟,或者近一点的厦门吧,我爸不让我跑太远。”   张信礼道:“以后还有机会。”   “屁机会呢,又不是年年都有没作业的毕业假期。”   “有的,”张信礼说:“等三年你高考完了就有了。”   “哎,”林瑾瑜说:“那到时候你跟我们一块去吗……哦不,那时候你好像上大学了,还有空吗?”   张信礼眼睛盯着桌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的题目,问:“你想我去吗?”   林瑾瑜说:“我无所谓啊,”他说:“我不介意你一块去的,人多也好玩点,许钊跟黄家耀都是我兄弟,人挺好相处的,大家一块儿更热闹。”他想了想,补上一句,道:“路费什么的没关系,我给你出了,你想还就还,不还也无所谓。”   “你想我去我就考虑一下,”张信礼说:“路费我自己会解决的。”   噫……还考虑一下,林瑾瑜在心里说:欲擒故纵。   他凑过去看张信礼写作业,问道:“你写了多少?”。   “学校发的东西基本写完了吧,五三没刷完。”   林瑾瑜算了一下,放假大概才放了一个月不到:我不信!怎么可能!这才放假几天,就写完一半了?他心说:不可能,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提前写完暑假作业的学生!   “吹牛批吧?”他说:“这才放暑假多久。”   “真写完了,”张信礼答了他一句,低头接着刷五三。   林瑾瑜一万个不信,随手抽了桌上那一大叠练习册里的几本出来看,发现那一大摞卷子和练习册,除了那本语文的还空了一半之外,其它的竟然真的如他说的一般都是做过了的……虽然字迹天女散花有如狂草。   林瑾瑜翻了一大叠,没找到什么可以吐槽的点,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出去喝了口水回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小说看完了,植物大战僵尸一直打不过去,没有wifi看不了视频,没劲透了,干脆凑过去专心致志地看张信礼写作业。   张信礼眼睛扫过五三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笔尖沙沙地写着,问:“看什么?”   “看你写作业啊,”林瑾瑜说:“提前预习我要学的知识。”   “嗯。”张信礼眼睛不离开书本一分一毫,随意回了他一个音节。他的睫毛在台灯投下的暖光里覆上了一层好看的橘黄色微光。   林瑾瑜撑着下巴,看着他灯光下专注的侧脸,在心里道:唔……这家伙还真挺帅的,虽然黑了点……不,也不算黑,最多是不那么白,又不爱说话,现在高冷人设还挺吃香的,放到我们学校,大概是很多女生会喜欢的那款运动系拽哥……   张信礼写完了一道函数题,问:“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林瑾瑜说:“我在想,我跟你谁比较帅。”   他以为张信礼一定会像往常一样骂他幼稚,但是居然没有。张信礼翻动了一下页数,道:“你比我帅。”   “?”林瑾瑜收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十分讶异,道:“真的?你说反话讽刺我呢吧,你都没看我。”   张信礼只得抬起头来正眼看他,道:“没说反话。”   “真的吗?”林瑾瑜一下兴奋起来:“快说说,说说怎么得出这个正确的结论的?”   张信礼眼睛瞟着题目,随口道:“你睫毛比我长,还是双眼皮,眼睛比我好看。”   “除了这个还有呢?”   “……”张信礼急着做题,只得一刀切顺着他道:“全都比我好看。”   “好敷衍,”林瑾瑜仔细端详张信礼:“其实你也挺帅的,”他说:“眉毛好看,尾端上扬,很漂亮的剑眉……嘴唇也挺好看的。”   张信礼心里其实只想学习,但是林瑾瑜一直吵吵他,粘着他说话,偏偏他还狠不下心勒令他闭嘴。   最后是家里那个大嗓门烧水壶的长嚎拯救了他,那尖锐的哨响极具穿透力,隔着两扇门板都嚎得人头大。   “水开了,”张信礼立刻说:“你去洗澡。”   “哦。”林瑾瑜于是翻身下床,穿着张信礼的拖鞋去洗澡。   张信礼总算得以解脱,可以专心学习了。他压了压摊开的书页,拿起笔,准备一口气把这几页刷完,谁知刚写了两个题,就听见林瑾瑜在外面叫他。   “干什么?”张信礼答了一句,听见林瑾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能来帮我搓下背吗?”林瑾瑜喊:“今天出太多汗了,我自己够不着。”   “……”张信礼认命地放下笔,拉开椅子,转身出门。   前几天林瑾瑜肩胛骨被狗链子硌了一下,当时有点扭伤,不过看起来不是很严重,冷敷了两天也就没事了。   厕所那地方太窄了,一个人洗澡还好,要塞进两个人就不大容易了,林瑾瑜便提水去了院子里。   张信礼换了拖鞋进院子时,看到林瑾瑜穿着裤衩,已经脱了上衣背对着他坐在了小马扎上,旁边是一桶已经掺好了的洗澡水。   “快点啊,”林瑾瑜催他:“你不还要写作业呢吗。”   “哦。”张信礼看他没拿毛巾,转身去架子上拿了毛巾过来,搬了矮凳子坐到林瑾瑜身后。   他将毛巾浸水拧干了,开始给林瑾瑜擦背。   “我现在都感觉我背上结了一层壳……”林瑾瑜一脸生无可恋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道:“才一天我好像就晒黑了,这要多去几次,等暑假结束我不得黑得跟拉龙一样啊……不行不行,下次我要戴个帽子去。”   张信礼打湿了他的背,把肥皂盒拖过来,开始给他打肥皂。   林瑾瑜:“嘶……你轻点行不行,皮都给你搓掉了。”   张信礼拿手沾了水,狠撸了几把他的后脖颈:“我轻点你又说自己背上结壳了。”   “你手劲太大了……”林瑾瑜道:“我代表国际搓澡协会宣布,吊销你的澡堂经理营业执照。”   “随意,”张信礼说:“反正也只有你一个客人。”   林瑾瑜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也摸了肥皂自己洗胸口和胳膊,他越洗越觉得自己黑了不少,吐槽道:“今儿把我半年的太阳都晒了吧,”他夸张地说:“我真的觉得突然一下黑了好几个度,等开学跟他们都两个色。”   张信礼拿毛巾带水,在他背上大开大阖。   “你家有没有防晒霜什么的,有的话借我用用,要不我买也行……”林瑾瑜道:“哎,你看一下,我跟刚来比到底黑了多少啊,明显吗?”   张信礼不搭腔,示意他抬手,开始洗他腋下和腰侧。   林瑾瑜道:“问你呢,你怎么不理我,快说话!”   张信礼于是慢吞吞开口道:“……大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第42章 洗澡(2)   两人胡闹了一番,张信礼帮他把洗不到的地方都洗干净了,趿拉着拖鞋准备走。   林瑾瑜叫住他,道:“等等,”他说:“你出那么多汗你不洗澡的吗?”   “洗啊,”张信礼说:“你洗完了我洗。”   “你现在就可以洗了,”林瑾瑜说:“我只倒了半壶开水,还有半壶,够用了。你现在洗的话,我还能帮你搓个背什么的,礼尚往来,不欠你人情。”   “我没那么斤斤计较。”张信礼说着要走。   “不行,”林瑾瑜道:“你现在不洗我那半壶水不是白留了,我好不容易发一回善心,赶紧的,别磨磨唧唧。”   张信礼哑然顿在原地,林瑾瑜不由分说站起身去拎了壶过来,另外拿了个桶,压井兑好了凉水,招呼他坐下。   张信礼只得脱了衣服坐下,林瑾瑜推他,让他转过身去。   两人原地掉了个个,这次轮到林瑾瑜伺候张信礼。他把水拧干了,重新洗了一遍毛巾,觉得手感怪怪的,有点不对。   林瑾瑜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东西,嚷道:“喂,这好像就是你的毛巾吧,你怎么用你毛巾给我洗澡。”   “是吗,”张信礼说:“你不是挂在左边的吗,我拿的左边那条。”   “肯定拿错了,”林瑾瑜说:“你毛巾用得久,硬很多,我的是新拆的,比较软,而且虽然都是蓝的,但你毛巾上印的是史努比,我那条是流氓兔。”   “我没仔细看。”张信礼说。   “略,马大哈。”林瑾瑜开始给他搓背:“不过也好,省得我亲自去换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屋门口吊着的老旧钨丝灯向四周投射出橘红色的灯光,让一切景物都好像蒙上了一层橘黄色调的老照片滤镜。   灯光下张信礼宽阔的肩膀和脊背也泛着令人觉得十分温暖的暖色意味,他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微弓着背,显出凹陷下去的、分明的脊椎中线,小麦色的背肌上部横横竖竖地分布着几道凹陷的疤痕。   “你这怎么弄的?”林瑾瑜修长的双手沿着他的脖颈,一寸寸往下,抚过他紧实的背肌与腰线,还有哪些疤痕,道:“总不是摔的吧,谁摔跤大背朝天的。”   “什么?”张信礼问。   “就这个啊,”林瑾瑜用拇指摹了一下最长、最为狰狞的那道,它斜斜地位于肩胛骨之上,微微下陷,呈浅淡的白色,仿佛一道骇人的凹槽。   “我不记得了,”张信礼说:“我身上很多疤,看得见的地方还好,背上我看不见,就不记得了。”   “比如呢?”林瑾瑜问他:“你记得哪些?”   张信礼于是把手亮给他看:“这个是小时候收谷子的时候镰刀割的。”   林瑾瑜越过他的肩背去看张信礼的手,果然看见一道暗红色的、粗硬的增生性疤痕从他左手手腕部一直蜿蜒到手背虎口。   “肚子上也有一道,小时候我妈让我去田里给我爸送鸡汤,刚下过雨,路上都是泥泞,结果我踩滑了,摔下去的时候想都没想把汤碗抱在我怀里,烫了一个疤。”   “哦……”林瑾瑜道:“你爸最后喝到了没?”   “喝了,”张信礼说:“汤一滴都没撒,只是我烫了一个疤。”   林瑾瑜听着他淡然的描述,几乎可以透过这些毫无修辞手法可言的白描式话语想象出数年之前那个幼小而倔强地在这片土地上奔跑的身影。   他岔开了这个话题,懒洋洋道:“荣幸不,这可是我第一次给人搓背。”   张信礼低着头,道:“……这也是除了我妈以外,第一次有人给我搓背。”   “你这么大了你妈还给你搓背啊。”林瑾瑜惊道。   “小时候,”张信礼无语:“想什么呢。”   “哦,原来我是你第一个男人,”林瑾瑜挑眉戏谑道:“Oh, at your service! ”   “什么意思,”张信礼问他:“听不懂。”   “就是……”林瑾瑜一边舀水一边道:“乐意为你效劳的意思,service, 服务、效劳。”   “哦……”张信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记住了。”   “你英语成绩好吗?”林瑾瑜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跟他闲聊:“我英语还行,主要比较爱看电影跟美剧,有时候自然而然就跟着学了点。”   “不好,”张信礼抹了一把后脖子上的水,以免它们流进耳朵里:“英语不及格。”   林瑾瑜吐了吐舌头:“哦,那你比较擅长哪一科啊。”   “没特别擅长的……”张信礼想了想,说:“数学吧,数学还可以。”   林瑾瑜最头疼的就是数学,经常在及格线边缘徘徊,最擅长的则是语文。   他是班里很少见的语文成绩名列前茅的男生,班主任每次开月考总结大会的时候,一定要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有些同学偏科太严重了,这可不行啊,你弱科那么一点分,你随便学两下你往上蹿个几十分不成问题啊,比如这个林瑾瑜,你数学哪怕有语文三分之二的分你都不是现在这个名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语文和历史,十次考试里,有八次他都是单科第一。   数学那么一个糟心的玩样,这人居然说别的不擅长,反而相较而言更擅长数学?这什么奇葩偏科……林瑾瑜正沉浸在自己的匪夷所思里,就听见坐张信礼问他:“你开学进高中了?哪个学校啊。”   林瑾瑜说了一个名字,张信礼点头道:“很有名的学校,你择校进去的还是正考?”   “废话,当然是正考了,”林瑾瑜说:“我们仨约好了要一起上同一所高中的,你不知道临考那段时间我停了所有娱乐活动,一门心思抱佛脚,终于给我高了录取线十多分。”   “谁仨啊,”张信礼问:“你同学?”   “就我跟你说过的许钊、黄家耀他们啊,最后只有许钊是到自主线了,交了几万块钱择校费进去的,黄家耀自主招生的时候就被提前录取了。”   “身边有这么优秀的同学要好好珍惜。”   “你呢?”林瑾瑜问:“你想考哪个大学啊?”   “我不知道,”张信礼回答:“过线了再说吧,我应该不会出川内,家里还要我多照顾。”   林瑾瑜回忆起这些天来看到的张信礼的生活作息,道:“看你那股对学习的热爱,你肯定考得上的啦。”   “不一定,”张信礼说:“很多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是你热爱,最终就可以得偿所愿的。”   林瑾瑜觉得他这人有点偏悲观,不管看什么都好像偏要透过一层消极滤镜,上次说“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你付出辛苦才能得到”是,上上次发表对高武他们家情况的看法是,这次也是。   他自己其实也不爱喝毒鸡汤,但还是觉得世界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那么残酷,这是一个向上的世界,总有人怀揣不期而遇的温暖,大多数人都能得其所爱。   他慢吞吞地磨蹭了一会儿,最后道:“别人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可以的,”他说:“现在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多……以前吧,一条街上就一两个人是大学生,现在一条街就一两个人不是大学生,你在这儿破地方不是都考上了高中吗,大学你也可以的。”   “你们那边才是这样而已……”张信礼问:“好了没,好了我穿衣服了,你自己先洗完吧,待会儿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到盆里,我进去把那几个题做了再出来洗。”   “哦哦,好了。”林瑾瑜说。   张信礼于是从他手里接过毛巾,开始擦身上的水珠。   他转过身面对着林瑾瑜,看着他映照着橘色灯影的双眼,说:“其实也没什么,虽然一关更比一关难,但我没想过放弃,我已经爬了这么多年,就算最后实在没考上,也不过就是回来继续过高武那样的生活而已,那样的生活我以前也过了很多年,我不在乎。”   那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啊?喂鸡、遛狗、种地,在没有热水器也没有WIFI的地方平静生活么?可仔细想想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这个坐落在山卡卡里的地方是不富裕,但也不是一定要追求大富大贵的生活才行的,这个小地方有上海所没有的灿烂的阳光、温柔的蓝色、熟稔的邻居,有上海所没有的无拘无束的原野和苍茫的大山。   他隐隐觉得不只是这样,这不光是生活的物质条件好与坏的问题,它也许还包括些别的什么,比如一个人的精神,他的眼界、格局将会变成怎样,离开这里他会遇见哪些不一样层次的人、走过哪些不一样的路,也许还包括他有没有机会,去成为他幼年时候曾经无数次梦想着要成为的那个人。   这些问题对他来说似乎还太过遥远和深奥,是这个年纪所不必要面对和思考的事情。林瑾瑜想问,但他看着张信礼隐没在黑夜里的双眼,最终没有问出口。 第43章 有可能的夜晚   两人沐浴着转凉的夜风结束了这次露天澡堂对话,张信礼叫他快点洗完了回屋,进屋前记得锁门。   这些天来林瑾瑜已经从一开始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只负责吃吃睡睡的金贵寄生虫进化成了慢慢地在张信礼的指示下帮着做点低难度杂活的小帮工了,比如帮着遛个狗、锁个门、喂个鸡、端个盘子拿个筷子什么的。   他大声答应了,去狭小的厕所光速把自己收拾干净,干净利索地锁了门,一溜烟进房往床上一躺。   张信礼还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写他的五三,眉峰微微皱起,显得很认真的样子。   林瑾瑜趴着打游戏,又看了几页他的小说,看着看着有点困了……果然想早睡就得白天多运动,下了个田而已,这才几点呢就困了。   他打了几个哈欠,问张信礼:“你什么时候上床啊?”   张信礼一边写题一边道:“还有一页,马上了。”   林瑾瑜估算了一下题量,预计他还有半个小时要折腾,打算等他一起关灯,干躺着也没什么事儿干,他索性溜下床,蹭到桌边,拿起张信礼的作业翻翻拣拣。   张信礼头也没抬,既没说什么,也没阻止他。   林瑾瑜翻了几下,道:“嘿,你这儿字写错了,‘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砯有一点你没写。”   “是吗?”张信礼一脸茫然:“我没写?”   “你自己看呗,”林瑾瑜把那一页开着递给他:“瞧瞧,为什么语文成绩不好,实在不会做的就算了,该拿的分都拿不到。”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这句话好像一直是数学老师对他雷打不动的评语,每回总结必讲,他听多了,这会儿顺嘴就给说出来了。   张信礼看了看,发现果然没写,接过去加上了那一点,把练习册放到书桌左上角。   林瑾瑜又去翻他别的东西,翻了几页又开始叨叨他:“这个语法有问题吧,主系表主谓宾,你这奇奇怪怪的是个啥?”   “我……”张信礼说不出话,林瑾瑜凑过去,把练习册摊开在桌子上,开始噼里啪啦地唠叨来唠叨去。   “这是高中的题,”张信礼说:“你懂这个?”   “没,”林瑾瑜说:“上过一个月预科补习班,有些不懂,很基础的那些还行……你错的就挺基础的。”   他见张信礼一直盯着他,呵斥道:“别看我,看题,你瞅瞅你写的都是个啥乱七八糟的。”   “哦。”张信礼乖乖低下头去盯着书页上的题目。   林瑾瑜找他要了支铅笔,低头开始写写画画,把那些他觉得有问题的题号圈起来。   ……   半个多钟头后。   林瑾瑜打了个猛狮张口一样的大哈欠,揉了一把脸:“改完了没,我要困死了。”   “马上。”张信礼应了一句,在题目上写写画画了一番,关书道:“好了,我去洗漱,你困了就先睡。”   “快点啊,等你关灯。”林瑾瑜又打了个哈欠,死鱼一样爬到床上去躺着。   张信礼关了台灯,起身推门出去。   林瑾瑜脸埋在枕头里,背朝天一动不动地躺着,强撑着睡意。   什么事他都习惯等人齐了再开始,在家也是,从小到大他都被教育一定要全家人都坐到饭桌上了,才可以拿筷子吃饭,所以在这儿也想等张信礼回来了,关了灯再一块睡。   他趴在床上,觉得脑子里有一万个瞌睡虫在转悠,怎么都赶不走。   今天白天是个大太阳天,晚上气温却偏凉,林瑾瑜觉得风吹进来有点冷了,手伸到旁边摸了被子卷到身上……他听见隔着门板传进来的张信礼放盆打水的哗哗声,脑袋晕乎乎的,强撑了十分钟,最后还是无知无觉地陷入了混沌。   过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感觉到灯关了,身边的床垫微微下陷,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侧过来睡。   “干嘛……”林瑾瑜正处在将睡不睡的当口,猛然被人打扰,有点不舒服地问。   “侧过来睡,”张信礼说:“趴着压迫心脏。”   “哎呀烦死了,”林瑾瑜进一步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赶紧睡觉成不。”   “你赶紧侧过来就睡了,”张信礼说:“还有你睡靠门那边的,过去点。”   林瑾瑜蛆一样扭了扭,往门那边挪了几公分,给张信礼让出一条十分狭窄、堪堪够让人躺下的空隙。   张信礼摇了摇头,挤着这条缝隙在他身边躺下。   林瑾瑜越睡越觉得冷,扭来扭去找东西盖,眼看那团被子全要让他压到身下去了,张信礼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道:“别卷被子!”   林瑾瑜不舒服地哼了哼,再接再厉接着卷。   张信礼忍无可忍,探身去扒拉他,林瑾瑜闭着眼,拽着自己胸前的被子,迷迷糊糊地说:“别拽。”   张信礼抓着他手,说:“你松,松开我就不拽了。”   他的手心温热,握得林瑾瑜十分舒服,于是听话地哼哼唧唧放开了被子。   张信礼仰躺过来,轻轻盖上被子的一角。   林瑾瑜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觉得有点凉,于是无意识地侧过来,往有热度的地方靠过去。   他在睡梦里无意识地贴近了张信礼,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胸口。   张信礼想拉开他,扭头看见林瑾瑜侧对着他,睡得无比甜美的脸,又迟疑了。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林瑾瑜的脸。林瑾瑜安静地闭着双眼,脸上透着睡着后那种毫无防备的依赖,上下眼睑睫毛纤长,在月光里仿佛两页月白色的扇子。   张信礼预备要拿开他手的手顿了顿,最后改变了主意,轻轻地拉起他的手,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把林瑾瑜的手放了进去,让他的手环在自己胸口与被子之间,然后帮他把被子紧了紧,轻声说了句晚安。   ……   第二天早上,林瑾瑜是被一阵乒零乓啷的不知道在干啥的零碎吵闹声弄醒的。   这声音也不知是院子里还是客厅里弄出来的动静,薄薄的一扇木板房门和老旧的窗枢完全阻挡不了这股细碎的噪声,直听得睡梦中的人烦躁无比。   林瑾瑜瞌睡还没醒,烦得要死,嘟囔了一句:“谁啊……吵死了。”   接着,他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林瑾瑜想都没想,一把拍掉那只手,道:“别碰我,困死了。”   然而那只手不依不饶,这次直接拍了拍他的脸:“起床了。”林瑾瑜听到有人对他说。   他正睡得舒服,怎么肯这时候睁眼,闷着头一扯被子,把自己整个头都包起来,缩成个乌龟。   张信礼把他蒙着脑袋的被子扒开一点,锲而不舍地喊他:“该起床了,”他说:“你再不起来,待会儿……”   林瑾瑜猛然睁开眼,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张信礼。   张信礼被他盯得有点发毛,一下刹住了话头。   两秒钟之后,林瑾瑜一边瞪着张信礼一边伸手掏回了被子,以一种好似壮士出征,将军掀起战袍披风的气势猛地一抖被子,蒙住自己脑袋,然后缩了起来……接着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重新睡了过去。   “……”张信礼哑然,这小孩这是在梦游吗?   他又伸手去扒被子,扒了两三下,眼看就要再次成功地把林瑾瑜从茧里提溜出来了,但还差着最后那么一点点。   林瑾瑜不堪其扰,推他手推了好几下,每次甩开了它又伸过来,甩开了又伸过来,烦人得很。   这什么狗皮膏药一样的恼人玩样儿……林瑾瑜此刻一心扑在睡觉上,整个大脑都被调动起来一心一意处理“如何才能继续睡懒觉”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容量去思考别的东西或者权衡自己行为将会造成的后果,只想着有人打扰他睡觉,还怎么甩都甩不走,既然如此干脆扯着他,大家一块儿舒舒服服睡回笼觉算了,我睡你也睡,谁也别起得了。   于是他眼睛都没挣开,只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了一个猴子捞月般的动作,一把穿过张信礼的肩膀,揽住他脖颈,接着顺势往下一一压,被子一掀一盖,霎时间把俩人一起罩了进去。   张信礼对他没防备,哪想到他上一秒一副还在跟周公畅谈的样子,下一秒就来这一手,一时没撑住,真被他带了下去。   “做什么?”他问:“睡傻了吧?”   “你才傻了,你不睡都傻。”林瑾瑜一手揽着他,额头将抵未抵在张信礼胸前:嘟嘟囔囔道:“别吵……再睡一会儿,来来来,干脆你也别起了,跟我一起睡。”   “快起了……”张信礼拍了拍林瑾瑜环着他的胳膊,见对方闭着眼睛没什么反应,反手握住他的手臂,想要拉开那只手。   林瑾瑜不反抗也不配合,将死鱼政策贯彻到底,争分夺秒抓紧时间睡觉。   这边张信礼刚抬起他死皮赖脸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还没等怎么样呢,那边林瑾瑜腿又横过来了,咔一下横在他腿上,咋都不肯放下去。   “林瑾瑜,”张信礼叫他的名字:“别跟我耍赖,快点起来。”他撇了一下腿,刚把林瑾瑜架上来的腿甩下去一点,林瑾瑜又曲起膝盖,故意往他两腿中间抵。   因为早晨的原因,两人都那个着,张信礼“啧”了一声,有点不自然地躲了一下,不让他碰。   他越躲林瑾瑜越有坏心眼,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弄他,昨儿林瑾瑜迷迷糊糊一躺躺在床中间,霸占了大半张床,张信礼本来就睡在很靠近床边的地方,没多少腾挪的余地,这会儿躲了几下就无处可躲了,再挪他就得摔到床下边去了。   于是他只得见招拆招,用膝盖去挡林瑾瑜抵过来的腿。   被子蒙着的狭小空间里,两人手脚相抵,肌肤摩擦着肌肤,呼吸与体温交融。 第44章 家长回来了   他们在那方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磨来蹭去,不多的氧气很快被两个人的呼吸消耗得七七八八,林瑾瑜觉得有点热,而且喘不上气。   张信礼的吐息偶尔扫过他的脖颈和耳朵,湿热又绵长,让人觉得痒痒的。   林瑾瑜觉得自己再不冒头只怕就要被憋死在被子里了……就在他在“认怂”和“呼吸氧气”之间纠结的时候,张信礼先一步放开了他,伸手一掀被子,将两人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   久违的新鲜空气瞬间包围了林瑾瑜,他终于从那种急促喘气的状态下解放出来,感受着令人惬意的清新晨风。   林瑾瑜嘿嘿笑了声,伸手拍了一掌张信礼的小腹。他清晰地感觉到张信礼的腹部肌肉在这一巴掌下收紧成坚实的一块,道:“哇哦,你先认输的哦。”   张信礼抓住他打人的手,从自己小腹上丢开:“你还来?”他说:“幼稚。”   林瑾瑜略了一声,扯着被子一扭身,背对他道:“不来不来,您起床吧啊,洒家且睡会儿回笼觉。”   听到这话,张信礼又凑过去扳他肩膀:“你必须起来,因为……”   “因为啥啊,”林瑾瑜转过身来,躺着仰视着他:“地震了洪水了火山爆发了还是小行星撞击地球了?”   张信礼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今天……”   他没时间说完这句话了,就在林瑾瑜盯着他的嘴唇,静等着看张信礼到底能说出个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的时候,忽地“吱呀”一声,实木门板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张信礼的话。   林瑾瑜陡然一惊,扭头看去时,看见张爸张妈齐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俩一个躺着,一个撑着上半身,都只穿着裤衩,腰上虚虚搭着同一张被子,四目相对,似乎有千言万语意欲诉说。   ……   如果时间真的可以倒转,人真的能回到过去,林瑾瑜一定穿越回二十分钟之前,张信礼一叫,他就立刻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蹦而起,绝不废半句话,赖哪怕一分钟的床。   根本没人告诉过他今天张信礼爹妈就回来了好么?   而张家爸妈两个都没有敲门的习惯,他们进自己儿子屋的时候总是一边大着嗓门喊话,一边就直接推门进了,从小到大一直如此,“隐私权”这种法律概念在他们的观念里并无多大的存在感。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人都是他们生的,更遑论房间了,和自己儿子之间既无什么可避讳的,也无什么需隐瞒的。   这导致林瑾瑜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做出反应去收拾自己,只能穿着大裤衩,顶着一头没打理的头发,目光呆滞地看着推门而入的张文涛夫妻,跟他们大眼瞪小眼。   对此他感到尴尬,在长辈面前,这实在是太有失体面了。   四个人,俩在床上,俩在门口,大眼瞪小眼静了一会儿,张信礼叫道:“爸,妈。”   张妈道:“哦哦,回来得太早,娃儿们还没起嗦,那先让他们起来洗洗。”   张爸则跟林瑾瑜打了个招呼,问他这几天还好不好,饭还吃不吃得惯。   “哎呀,你先让他们起了再说嘛!”张妈道:“还没起就在门口问东问西的。”说着一边数落张文涛一边拉着人走了。   林瑾瑜从尴尬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从一堆衣服里找到自己裤子,刚准备套上,忽然想起一茬来,扭头看见张信礼也在穿衣服,扬起手里的裤子就打了张信礼一下:“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爸妈今天回来?”   张信礼冷不丁又遭受攻击,找衣服的动作顿了顿:“我准备告诉你的,你没给我机会。”   “你非得事到临头说?”林瑾瑜呲牙:“咋不提前吱声?”   “昨天半夜才打电话过来说今天到的,我怎么早点说?托梦?”   “不可能,”林瑾瑜说:“电话响了吗,我怎么没听见?”   张信礼道:“因为你是猪。”   “我猪你大爷,猪你大爷……”林瑾瑜扬起手里乱七八糟的什么衣服枕头裤子就往他身上招呼,张信礼边挡边道:“别闹,你再闹我把你裤子抢了扔出去。”   “是吗,你试试。”   张信礼闻言一把抓住他甩过来的裤脚,抢了作势要起身往窗那边走,林瑾瑜立刻道:“停!别!我错了!快还我!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   半个小时后,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了饭桌上。   张爸张妈从外面带了点油条煎饼回来,倒是不用麻烦张信礼做饭了。   林瑾瑜拿着个油浸浸的廉价塑料食品袋,专心啃手里那个油饼。   张爸咳了两声,先开了口,开始长辈的例行询问。他说:“瑾瑜啊,我不在这几天,你哥没欺负你吧?”   “哦,他啊,”林瑾瑜偷摸摸斜着眼瞥了张信礼一眼,故意拖长了点声儿,磨磨蹭蹭道:“他吧……怎么说呢……”   他期望从张信礼脸上看到一点不一样的表情,比如惊慌、不高兴,或者讶异、愤怒之类的。   但是全然没有。张信礼只是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早饭,好像完全没注意林瑾瑜的话语与目光一般,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似乎并不在意林瑾瑜怎么说他。   这让林瑾瑜觉得很没意思,被捉弄的人如果没有反应,那么恶作剧也就失去意义了。   于是他悻悻道:“没怎么,他挺好的,”林瑾瑜说:“很负责任,也很照顾我。”   他这番夸人的话说出来,张信礼倒是有点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从桌上抽了张纸,递给他擦他那满是油花的手。   张文涛道:“唉,你不用藏着掩着,有啥子就说。我个人的儿子嘛,我自己知道的,脾气炸,不好相处。”他说:“你也不用怕些有的没的的,一家人都在,我当面问,为的就是有矛盾大大方方堂堂正正说,不整那些小报告。”   林瑾瑜嘴里嚼着油饼,有点懵,心说:叔,真不至于……我说的就是实话啊,您这整得好像我俩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有啥难言之隐似的……   他道:“没啊,叔,真挺好的。”   张文涛依旧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盯着桌面沉吟,看样子是在思考林瑾瑜说这番话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受人胁迫在言不由衷。   那副情景有点戳林瑾瑜的笑点,心说事态有这么严重吗,我跟张信礼的关系在叔叔阿姨眼里是不是那种需要时刻提防对方给自己投毒的类型……   他偏头去看张信礼,想着你爸都对你误解成这样了,你还不吱个声表个态,还自己以清白。   但张信礼只是恪守本分地吃自己的东西,静等张文涛自行做出判断,没有任何插嘴的意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最后还是张妈扯了张爸一把,道:“娃儿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是了呗,这不挺好,咋你非整出点啥矛盾来才高兴。”   张文涛道:“唉,你不懂少说话,瑾瑜这娃儿又不爱说话,我是怕他受欺负不说,跟我在这瞎操心似的。”   “没,”张信礼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他把塑料袋团了团,抓在手里准备出去扔垃圾,看了林瑾瑜一眼道:“他话多得很。”   林瑾瑜:“……”了一阵,对张爸道:“我吧……就刚来,不太熟悉,所以跟他就没什么交流,后来熟了就好了,他真没欺负我,真的。”   张文涛道:“那就好,”他反复叮嘱林瑾瑜:“万一有什么事你跟我们说。”   林瑾瑜“哎哎”答应了。   张文涛又唠家常一般道:“瑾瑜来这儿也大半个月了吧,哥哥带你出去玩了没,我们这儿跟你们大城市比不了,但是空气好,也可以出去走一走玩一玩。”   林瑾瑜刚想如实回答,话到嘴边却又改了主意。张信礼出去扔垃圾去了,这会儿这张桌子上没有能掀他老底的人,于是他眼珠子一转,道:“没啊,都没出去玩过。”   “哟,那真是可惜了,”张文涛道:“你看你大老远来一趟都没带你出去玩,正好我跟他妈也回来了,明儿就让你哥空一天,带你出去玩去。”   “嗯嗯嗯嗯嗯嗯。”林瑾瑜目的达成,心里偷着乐,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一连声地答应了,三口两口解决了那个油得发腻的油饼,拿着塑料袋站起身来,也出门去扔垃圾。   他进院子时看到张信礼在水井边洗手,于是扔了袋子凑过去道:“嘿,我说,你在你爸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你爸咋生怕你三天两头把我打一顿似的。”   冰凉的井水从出水孔里哗哗流出来,在张信礼手上溅出无数透明的水花。他埋头洗手,道:“我倒是想。”   林瑾瑜凑到他跟前:“老实交代,你到底有多少前科?”   “不想交代。”张信礼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限你三秒之内如实招来,否则……”   张信礼直起腰来,转过身看着他,林瑾瑜读懂了他通过神态传达出来的“否则怎样?”四个大字。   “否则我就……”他眉头一皱,作势看向张信礼身旁的水井,好似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人在跟某人面对面的时候,很容易受对方的视线诱导,张信礼完全出于下意识,也转移视线,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秒。   就在他偏移视线的这一秒,林瑾瑜眼疾手快,操着他那双还没洗的油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就往张信礼衣服上揩。 第45章 游玩计划   揩完,林瑾瑜脚下生风,瞬间弹到好几米之外,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通狂笑。   张信礼在原地静了一秒:“……”他说:“你想死吗?”   两个油腻腻的手印子大剌剌地印在他的胸口与腰间,偏偏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的白T,淡黄色的油印在白色的衣服上尤其显眼。   张信礼道:“你不知道衣服上的油印很难洗掉吗?”   “很难洗吗?”林瑾瑜抱着手,一副调笑的神态:“为什么?”   张信礼翻了个很轻的白眼:“因为油不溶于水,白痴。”   他说:“你过来。”   这摆明了是个蓄意报复的圈套,傻子才过去呢。林瑾瑜立刻道:“我不过来,你也别过来啊,我警告你哈,你爸妈就在里面呢,一墙之隔,有点什么动静他们立马知道,我刚在你爸面前可是力证咋俩关系很好的,你可不要辜负我一番苦心。”   “是吗……”张信礼慢条斯理地用自己的衣服下摆擦了擦手上的水:“一番苦心?”   就在林瑾瑜站在原地,纳闷于这家伙下一步要干什么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张信礼如一道忽然而起的飓风一般扑向了林瑾瑜。   那是真正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前一秒他还站在水井旁状若无人地擦手上的水呢,下一秒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扑了出去。   林瑾瑜反应慢了几秒,刚意识到大事不好,转身还没来得及撒丫子跑出几步,就被张信礼抓住了。   当林瑾瑜被他拦腰抱住的时候,脑子里“嗡”地一声,第一反应就是:哦豁,我完了。   “卧槽,”他喊:“你撒开!撒开!不撒开我喊救命了!”   张信礼从后方箍住他的腰,两手交叠在他身前,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成扣,令他不能挣脱,完全把他的警告置于脑后。他锁住林瑾瑜的双手,接着一挺胯,拦腰把他整个人竖直抱离了地面,然后扭腰甩臂,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放倒在了屋前水泥的台阶地面上。   “你喊,”张信礼说:“随意。”   他松开箍住林瑾瑜腰的手,转而开始挠他痒痒:“擦油的时候倒是顺手的很啊。”   “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天生就很怕痒,哪儿受得住这一手,给他挠得直在地上打滚。   张信礼刚刚摔他那一下看起来很重,实际上其实很小心,只是刚掀翻他那一下需要爆发力,所以看起来粗暴,实际上快临近地面时他收住了势头,半托半摔地把林瑾瑜放到了地上,因此林瑾瑜倒没受伤,只被他挠得死去活来。   “我草你大爷!”林瑾瑜说:“你玩阴的,有本事你……”   “什么?”张信礼两手齐上阵:“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草你……”   张信礼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林瑾瑜的狠话还没来得及放完,自己整个人就先受不住了。他刹住了话头,一边扭动一边道:“错了错了错了我错了……哎哟我草!住手!”   “刚不还很硬气吗,”张信礼道:“这会儿要住手了?”   “住手!住手!”林瑾瑜连连求饶:“我喘不上气了……救命……我要死了。”   “少说点什么死不死的,”张信礼闻言放慢了挠他的频率:“中国人忌讳这个。”他不轻不重地半拍半打了一下林瑾瑜,道:“你认怂的速度真快。”   “你才快,你一分钟,你三秒。”   张信礼捉着他,狠掐了一下他腰间:“你说什么?”   林瑾瑜又疼又痒得一缩,闭紧了嘴巴,从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哼哼声,道:“什么也没说。”   “没说就……”张信礼那个“好”字还没来得及从嘴里说出来,就被刚好从屋内走出来准备抽烟的张文涛呵斥住了:“你们这怎么回事?”   张文涛把叼在嘴角的烟拿下来,道:“这像什么样子?还不快起来!”   张信礼于是松开林瑾瑜,起身站到一边。   林瑾瑜终于逃脱了魔爪,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也到一边规规矩矩地站好。   张文涛道:“刚不还说处得不错吗?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哥欺负你了?”   林瑾瑜心里想:对啊!您说得太对了!可不在这里欺负我呢吗,您真是火眼金睛啊!嘴上道:“没,我俩闹着玩呢,他就挠我痒痒,没别的。”   “真的?”张文涛狐疑的双眼在张信礼和林瑾瑜之间转来转去:“没别的你们俩动静这么大,我在里头以为你们要打起来了呢。”   “真的,”林瑾瑜说:“没别的,就打打闹闹的,一不小心动静就大了。”   张文涛看向张信礼,张信礼只点了点头,道:“我没欺负他。”   “哦,”张文涛扫视了他们一眼,把烟重新叼了回去,叮嘱道:“年轻人之间,打打闹闹的也正常,不过看着点分寸啊,下手别没轻没重的,一会儿真急眼了。”   “不会不会,”林瑾瑜道:“叔叔放心,都是朋友,没那么小心眼,不会往心里去的。”   “那就好,你们玩你们玩,我去外面抽根烟,几天没回来了,去跟他们摆下龙门阵。”张文涛说着,摸出打火机点烟抽,又嘱咐了他们几句类似“不要打架”“做哥的多让着弟弟点”之类的话后,叼着烟走了。   林瑾瑜在原地,屏息凝神地等张文涛的背影出了院子门,消失在迷蒙的晨雾中……直到再看不见张文涛的影子了,他才拿肩膀撞了张信礼一下:“哎,你爸还真不放心你。”   “他不放心的是你,”张信礼说:“怕你嘴欠得三天两头让人打。”   “有吗?”林瑾瑜道:“我在你爸心里可听话了,怎么会觉得我嘴欠,再说了谁闲得没事打我啊,”他问:“你会打我吗?”   张信礼看着他,嘴唇嗫嚅了一下,最后说:“不会。”   “哦哟,这么肯定,”林瑾瑜笑嘻嘻道:“别说这么绝吧,万一哪天我真惹你惹急了,说不定你真揍我一顿呢。”   “不会的,”张信礼说:“你惹得还少吗,你看我打你了吗?”   “嘿嘿,”林瑾瑜笑了,玩笑道:“谁知道呢,你在心里没准都跟我大战过三百回合了,就面上没付诸实际行动罢了,”他挤眉弄眼道:“其实有几回,你心里特想揍我吧?那牙呀估计都咬得碎成渣渣了,偏偏得忍着……哎呀真对不住啊,没把你给憋坏吧?”   张信礼望着他那欠揍的脸,面无表情道:“你的实践能力如果能有你嘴上功夫的三分之一就好了。”   林瑾瑜现在心情很好,平常挨怼了肯定要怼回去,一点亏都不吃,不过现在别人说啥他都当好话听,他笑着对张信礼道:“你知道不,你爸刚还说过几天给你放假,让你带我去玩。”   “玩?去哪玩?”   “去哪都行啊,就到边上走一走看一看,不用特意去什么景点,就拍拍风景纪念一下也挺好的。”   “风景啊,”张信礼沉吟了片刻:“那天带你去的那片海子已经是这附近最有看头的地方了,这地方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玩,就是一片草盖着土而已,说是亲近自然,其实就是落后,交通也不发达,别说没有景点,就是有,其实也没人来。”   “打住打住打住,”林瑾瑜叫停道:“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嘛,你以为我真奔这旅游来的啊,还精心规划观赏路线,就是想跟你一起出去玩而已,不在乎那些花里胡哨的。”   张信礼道:“那……带你去县里玩?”   “太远了吧,”林瑾瑜说:“路上就几个小时了,远还是其次,最主要县里也没啥好玩的,就是房子连着大马路,还有几个批发市场,最多最多去个啥公园逛一圈,这些地方上海多了去了,没劲。我宁愿在这儿看山啊树啊花啊草啊的,起码我们那儿没有。”   “嗯……”张信礼问:“你想去哪儿玩?”   “去……”林瑾瑜想了片刻,心念一动,道:“去你们上学的学校那边看看吧,叫上拉龙啊、陈茴啊他们几个一起去,你们学校周围有吃的地儿没?我请客吃顿饭,也算谢谢木色他们这段时间时间的照顾,你看怎么样?”   张信礼想了想,同意了:“也行,”他说:“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去,能去就挺好。”   “叫下呗,”林瑾瑜说:“有一个算一个,就算去不了,就你跟我一块去也挺好玩的。”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又有新鲜地方可以玩了,林瑾瑜的高兴都写在脸上。   张信礼看他一脸得意忘形的样子,嫌弃地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油印子,一边转身去找盆打水一边道:“看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给我洗干净。”   “别呀,”林瑾瑜看他一脸忿忿地转身,上前去追他:“你瞅瞅你还给我这身弄得脏不拉几的呢,你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这这儿,都是刚在地上蹭的灰,还有黑印子,我才糊你两个手印,你弄我一身,我才是吃亏的那个好伐?”他追上张信礼,搭着他的肩膀道:“你给我洗干净。”   “活该,”张信礼不吃他的这套歪理,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道:“不洗。” 第46章 出行(1)   几天之后。   拉龙挎着他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布包,等在半山腰那条灰尘扑扑的宽阔土路边。   偶尔有抖得震天响的拖拉机冒着黑烟经过,带凹槽的轮子掀起一波又一波呛人的灰尘。   他等了大约十分钟,终于看见斜坡上方,林瑾瑜身上斜垮着个腰包,手里提着滑板包,跟张信礼两个人推推搡搡地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   “你没事带那么多帽子来干什么?”张信礼问。   林瑾瑜戴着个浅粉色的棒球帽,一只跃起的银色美洲狮剪影正正印在帽额中央。他给张信礼头上也扣了一个黑色的,剩下一顶白色的拿在手里。   “我也不知道,”林瑾瑜一边甩着那顶白色的帽子一边道:“想换着戴,结果稀里糊涂全拿过来了,这不正好,一人一个,省得被太阳晒了。”   “瑾瑜哥!”拉龙冲他们招手。   林瑾瑜也看见了拉龙,他也抬起手冲拉龙挥了挥。拉龙向他们跑去,跑到林瑾瑜身边站定了。   “等很久?”林瑾瑜把帽子往拉龙脑门上一扣,道:“晒吧,戴这个,遮阳的。”   “还好,没得多久。”拉龙说。   这顶帽子相对于他的头围来说太大了,林瑾瑜便帮他调整后脑勺上的扣子。   这场旅行邀约最终名单就是他们三个人,其他人家里多少都有事要忙,不能随意跟他们到处去玩。其实张信礼家里未必没有事,只是张爸给他们放了个假而已。   “行了,”林瑾瑜调整好了拉龙帽子的大小,满意地收回手,道:“应该不大了。”   拉龙嘿嘿笑道:“瑾瑜哥,我戴好看不?”   林瑾瑜揽过他,三个人顺着身高排成一列阶梯,并排往前走:“好看着呢,”他说:“你看我好看不,粉红色会不会显得娘?”   拉龙转过头,很仔细地看了他几秒,然后说:“一点都不,很帅。”   “哇哦,这么会说话。”林瑾瑜被小弟弟夸,心里开心极了,他从包里摸出几粒棒棒糖,让拉龙挑了一根,然后自己也剥了一根放嘴里,又递给张信礼让他选。   “我不吃,”张信礼说:“我不爱吃甜的。”   “哦,这样。”林瑾瑜于是收了回去,他眼珠子一转,忽然一把把张信礼拽过来,然后对拉龙道:“拉龙!你看我跟你张信礼哥哥,谁比较帅?”   拉龙含着棒棒糖,盯着他们两个,眼珠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嗯……”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都帅。”   “不行,”林瑾瑜搂着他,道:“必须比一个出来。”   “那就……就……”拉龙眼睛一会儿看张信礼一会儿看林瑾瑜,小眉毛皱成一团,脸上一副纠结的样子。   那表情看得林瑾瑜直乐,哇原来这就是逗小孩子的乐趣吗,爱了爱了。   最后还是张信礼道:“拉龙,别理他,”他说:“自恋。”   “切,”林瑾瑜说:“你真无趣。”他问拉龙:“你哥他们学校远吗?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有点远吧,在镇上,我哥平时都住校的。”拉龙说。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然后坐出去的车到镇上,”张信礼说:“下车之后再走一段就到了,不算等车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多点吧。”   那看来还是有点远,林瑾瑜心说。   三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不多时走到了水泥公路上,刚好来了一班车,张信礼付了钱,几人很顺利便坐了上去。   林瑾瑜不知道怎么定义这种交通工具,它实际上是一辆面包车,但是却承担了公交车的职能,内部改装过,加了座位,每天定时定点发车,穿行于各个村组之间,大家按人头算钱,到站下车。   车上空间不大,熙熙攘攘塞着人。车窗虽然开了一半,但车里依旧弥漫着一股不大好闻的汽油味。   座位上基本都坐着人,大多是些四十多岁的叔伯辈跟七老八十的大爷,女人很少,一群大老爷们里面零星地夹着那么一两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   林瑾瑜瞄到一个靠窗的单人空位,便支使拉龙去坐。   拉龙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人坐着,推让了几下,林瑾瑜道:“快点,你年纪小,去坐着,别废话。”   拉龙于是过去坐着了,剩下林瑾瑜和张信礼两个人挤在狭小的座位之间,各自扶着椅背,避免摔跤。   到了下一站,陆陆续续有人下车,上来的人却更多。张信礼站的那边有排座位坐的是两口子,到站一起下车了,林瑾瑜便挪过去,两人接替了他们留下的空位坐在一排。   张信礼把车窗打开了,车辆飞驰时掀起的风瞬间从车窗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冲散了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汽油味。   “晕车吗?”张信礼转过头来问他。   “还好。”林瑾瑜回答。他在家上下学的时候都是家里开车接,早就习惯坐车了,但是他爸车里放着香薰,气味比这好闻多了,这股汽油味熏得他真有点犯恶心。   尤其这段还是盘山公路,司机方向盘扭得能到天上去,人在车里左摇右晃,时间短点还好,时间要长点真得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才能忍住不吐出来。   张信礼看他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睛,一副不太舒服的样子,起身道:“起来,换个位子,”他道:“你坐窗户边。”   “不用,”林瑾瑜说:“这里也能吹到风。”   “快点,”张信礼说:“别磨磨蹭蹭的。”   “你不晕车吗?”林瑾瑜问。   “不晕。”张信礼道。   于是林瑾瑜叼着棒棒糖跟他换了位子。新鲜空气从窗外源源不断地涌进来,那股刺鼻的汽油味一点都闻不到了,林瑾瑜心里的那股恶心渐渐被压了下去,他手肘撑在窗台上,看窗户外边起伏的山脊线如起伏的水波一般飞速往两边退去。   面包车左摇右晃,终于又开到了下一站。   到站,下车,上人。   林瑾瑜看景色看累了,正把棒球帽扣在脸上挡光,闭目养神,忽觉身边的张信礼动了一下。   他拿开帽子,看见张信礼站了起来,朝前方招手,用凉山这边的方言说了几句什么。   此时狭小的面包车厢里已经上满了人,车厢里充斥着烟味、汽油味、汗味混杂在一起的奇怪味道。   随着张信礼的喊声,拥挤的人群骚动了一下,挤在过道空隙的人群往两边挤了挤,暂时挪出一条狭窄的空隙来,一个头发全白,步履蹒跚的老大爷顺着这条缝隙挤到张信礼身边,用满是痰音的嗓子对张信礼说着什么。   张信礼侧身让出座位,做了个手势,让老大爷坐了。   老大爷坐了下来,又抬头不停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道谢。   张信礼低声和他交谈,林瑾瑜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从老大爷的反应猜测是让他安心坐着,不用谢。   大爷身上穿着件旧巴巴的绿色圆领汗衫,从袖子里伸出一截干枯的手臂抓着前面座椅的靠背。他枯瘦的手臂和林瑾瑜挨着,浑身散发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气味……那种老人味让林瑾瑜想到花生和奶奶的毛线团。   他仰头看张信礼,后者站在过道上,扶着靠背,示意不关他事,坐着就好了。   林瑾瑜只得转头老老实实坐着。身边换了一个陌生人让他有点不自在,整个人都发僵。他悄悄斜眼观察身边新坐下来的老大爷,老大爷只呆呆地扶着靠背看着前方。   车里空间本来就狭小,林瑾瑜坐的这一排是连在一起的,中间没有扶手,老大爷坐得又里面,这导致他只能跟大爷肩膀擦着肩膀,手碰着手。   这个距离让他觉得很局促,林瑾瑜往里缩了缩,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他有点想不坐了站起来,又觉得突然这样会不会太奇怪了点。   他没法再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了,林瑾瑜挺直了背,假装扭头看窗外,其实身上每一个细胞都觉得不自在,他在这样坐立不安的气氛中煎熬了十几分钟,终于等到车开到了下一站。   车里的人员又流动起来,林瑾瑜撇头看车门,看见一个老太太背着个看起来重得不行的麻布袋上了车,艰难地在人群里挤着。   她挪到林瑾瑜附近时,林瑾瑜立刻站起来,用普通话招呼道:“奶奶,您来这边吧。”   一车人瞬间全看着他,林瑾瑜不习惯这种目光注视,感到非常难受和不自在。   老太太有些讶异又惊喜地张开缺牙的嘴,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向他道谢,把肩上的麻布袋子放了下来,塞到座位底下。   林瑾瑜侧身艰难地跨过麻布袋子挤了出去,让老太太进去坐着。他挤到一半想起自己放在靠背上的滑板,想返身回去拿,却听老奶奶挥挥手示意他用不着。   “没得事,我抱着,我抱着嘎。”   林瑾瑜便道了谢,接着往外挤。过道本就狭窄得堪堪可以侧身过两人,这会儿还早就站满了人,根本没空隙再塞进一个人了。林瑾瑜好不容易从座位上挤了出去,却没地方抓手,全靠体重惯性撑,转弯时被甩得左摇右晃地撞别人。   “你可以不让的。”林瑾瑜听见张信礼扭头低声对他说。   “你不也让了吗?”林瑾瑜回道。   “我让,是因为我有地方站。”张信礼说。   “哦,”林瑾瑜说:“你认识那个老爷爷吗?”   张信礼摇了摇头:“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那个老奶奶。”林瑾瑜说。   又是一道急转弯,林瑾瑜光顾着和张信礼说话去了,没防备车辆突然转弯,瞬间被惯性一甩,“砰”一下撞到不知谁身上,鼻子都差点给他撞没了。   “嘶……”他好不容易回归原位,还没缓过来呢,司机又是一个大回旋,把方向盘打得像拧螺丝一样。   这回张信礼眼疾手快地拽了林瑾瑜一把,避免了又一次撞击,他对林瑾瑜道:“你靠着我吧。” 第47章 出行(2)   前头独自坐着的拉龙也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把脖子扭得跟根麻花一样使劲往后看他们。   林瑾瑜隔着人群朝他道:“你坐好,没你的事。”   接着他看了张信礼一眼,往他正后方挪了挪,半边胸膛抵着他后背,挤着挤着跟他靠在一起。   接下来几站都是上的人多下的人少,车厢里日渐拥挤,全是人贴着人。林瑾瑜虚虚挽着张信礼的手臂,靠在他身上,总算有了一个支点,不再被甩得东倒西歪了。   人一多车厢里就闷热起来,窗户已经全打开了,可那几扇小车窗里涌进来的空气有限,根本吹不散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产生的热气。   天气又热,温度一上去汗就一股股地往外冒。林瑾瑜靠着张信礼,根本就不敢随意乱转头,只要一转头,周围那股子中年人的汗味就熏得他感觉自己在窒息的边缘。   他嘴里那根棒棒糖已经吃完了,但那股牛奶味还留在他嘴里。这可能是现在唯一让他觉得还能接受的味道……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支撑他呼吸的奶味在慢慢消退,周围刺鼻的汗味越来越浓。   闷热加颠簸加汗味让林瑾瑜整个人有点头晕目眩。本身昨儿因为今天要出来玩他就兴奋,翻来覆去折腾好一会儿才睡着,这会儿在车上晃晃悠悠挤了几十分钟,他那股困劲又上来了。   林瑾瑜越站越犯困,浑身没骨头似的靠着张信礼,道:“困死了。”   张信礼扭头看他:“你睡那么久,怎么还天天困。”   “不久,”林瑾瑜说:“昨天睡了七小时,颠来颠去又困了。”   “你还舒服吗?”张信礼问他。   这会儿林瑾瑜就是犯困,恶心倒不觉得恶心了,于是他道:“还好,我可能适应了。”   “不舒服就跟我说。”   “好的。”   蒸腾的闷热汗气让他头晕,林瑾瑜把下巴搭在张信礼肩膀上,无聊地看着窗外的绿色。   张信礼脖颈间也有一层薄汗,但是并不难闻。那是一种林瑾瑜十分熟悉的、属于男生的气味,他睡过的被子上有、枕过的枕头上有,那天倾盆的雨夜里,张信礼给林瑾瑜盖着的那件外套上也有。   “再坚持一下,再十多分钟就到了。”   “哦。”林瑾瑜枕在张信礼的肩膀上,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有气无力地回道:“好重的汗味,好难闻。”   “我身上吗?”张信礼问。   “不是,你身上不难闻,”林瑾瑜说:“是周围。你能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张信礼撑着罩着海绵罩子的座位靠背,道:“……牛奶味,”他说:“棒棒糖的牛奶味。”   那个先前被林瑾瑜让座的老太太看着他们,笑道:“你们是兄弟嗦,感情真好。”   林瑾瑜有点想说我们不是兄弟唉,但张信礼已经在他前面回答了:“嗯,是我弟。”   老太太道:“哟,哥两个都长得好伸(cen)敨(tou)哦!”   切,撒谎精,林瑾瑜心想:占便宜,我啥时候跟你拜的把子哦。   他改用额头撑在张信礼肩膀上,闭着眼道:“到了叫我。”   张信礼道:“好。”   面包车走走停停,车上的人来了又去,先前上车的老大爷和老太太也陆续下车了,身边挤车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在闷热而拥挤的人群中,林瑾瑜始终闭着眼靠在张信礼身上,而张信礼也始终稳稳地站着没有动。   ……   二十分钟后,面包车带着一屁股尘土,停在了水泥路边。   林瑾瑜额头上顶着个浅浅的红印子,拎着他的滑板,跟在拉龙、张信礼身后跳下车门。   他活动了下肩肘,感觉自己刚长时间不动,好似要生锈的肩周终于像上了润滑油一样灵活了起来。   这边属于乡镇,已经出了大山的范围,街上车来车往,街面上零星开着几家五金店、修车洗车店以及小饭店,街墙很脏,上面遍布着大片大片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黑绿色污渍,杂草顽强地贴着墙缝在街边肆意生长。透过狭窄的小巷子可以窥见一片低矮的老旧居民楼。   “妈呀,可算到了,”林瑾瑜嘟囔道:“我人都站瘸了,接下来走哪边?”   张信礼来过这边,熟门熟路道:“过马路,从那边那条小路岔过去可以近很多。”   “成。”林瑾瑜看了一眼手机,这会儿刚快九点,路边的早点摊都还没收,油锅里残存着最后几汪用过几遍的热油。   林瑾瑜问拉龙道:“你出来前吃早饭没?”   “吃过了,”拉龙说:“吃的土豆。”   还有人把土豆当早饭的?林瑾瑜纳闷道:“你早饭吃土豆啊?”   “嗯的,”拉龙拽着自己的布包,道:“经常吃这个,煮一锅土豆,早上吃中午吃晚上吃。”   林瑾瑜于是搂过他的肩膀,道:“你想吃点啥,今天我请客。”   拉龙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摇了摇头,道:“不了,”他说:“我哥说,除了他的钱以外,不让我找别人要钱。”   “我又不给你钱,”林瑾瑜道:“只是请客而已,是我请你吃,不是你找我要钱。”   “我哥还说,除了他的钱,不让我用别人的钱,还有吃别人的东西。”   “你哥管你管太严了吧,叮嘱得还挺全面……”林瑾瑜对拉龙道:“你也十多岁了,犯不着事事听你哥的,想吃就吃呗,再说了,回去你不说,你哥怎么知道你在外面吃了什么东西。”   拉龙还是摇头,张信礼道:“拉龙,你哥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用陌生人的钱……还有高武他们家的,林瑾瑜不在这个范围内,我以前给你本子和笔的时候,木色也让你拿了的。”   拉龙道:“……后来我哥又悄悄把钱给还了,每次都这样,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   张信礼不说话了。   林瑾瑜眼睛在街面上扫了一圈,道:“嘿拉龙,我有点饿了,但是不知道这边什么东西好吃,你能给我推荐一个吗?”   “羊肉粉!”拉龙立刻来了精神:“羊肉粉可好吃了!”   张信礼道:“我知道那边有一家羊肉粉很好吃,老店,开了好几年了。”   “走走走。”林瑾瑜立刻说。   三人走了一段,找到那个店进店坐了,拉龙坚决不要,林瑾瑜于是给张信礼和自己一人点了一碗羊肉粉,他早上本来吃了东西的,吃到一半说自己吃不下了,把碗推给了拉龙。   反正点也点了,不算拉龙花他的钱,他不吃剩下的也是浪费。拉龙犹豫了一下终于越过了心理负担,端起碗吃了个底朝天。   几人吃饱出门,转过街角的时候看见一个卖卷粉的摊子,这东西他们那儿从来没见过,林瑾瑜出于好奇又走过去买了一份卷粉:“嗯……不要胡萝卜和鱼腥草,豆鼓也不要。”   “不要折耳根嗦?”摆摊的阿姨道。   张信礼道:“你真挑食。”   “我还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食物了是咋的?”   林瑾瑜一边吃卷粉一边跟着张信礼岔过小路往学校走,可他吃一半就觉得撑了,剩下的全塞给张信礼吃了。   他们穿过狭窄的胡同小巷,在一片低矮的居民楼之间穿梭。五颜六色的床单和花花绿绿的内衣乱七八糟地悬挂在各扇老旧的防盗窗里面,偶尔有空调外机的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林瑾瑜戴着帽子,踩着张信礼的脚印在这样的巷子里迂回穿梭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望见了路口对面黑色的铁栏杆校门。   正值暑假,漆黑的栏杆大门紧闭,学校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林瑾瑜看着门上那把看起来用了有年头了的大锁,问:“怎么办?”   “这是后门,没有门卫,”张信礼道:“翻过去就行了。”   “成,不过不会被抓吧?”   “乘现在没人,”张信礼道:“有人抓你不会跑的?”   “刺激。”林瑾瑜道:“从哪儿翻过去啊?”   “这边。”张信礼说着带他们走到铁门和墙的接缝处,抓着栏杆,三下两下爬了上去,越过墙头往里一跳,噗通一声落了地。   林瑾瑜先把滑板顺着空隙斜着塞了进去,然后有样学样,踩着同样的地方往上翻,费了点功夫也顺利地爬了上去。   他没急着跳下去,而是骑在墙头喊拉龙快上,等拉龙踩栏杆上来了,林瑾瑜弯下腰拉着他的手把他给拽了上来,两人一起朝下一蹦,安全落地。   “你以前在这儿读过吗?”林瑾瑜环顾四周,这个学校真是小极了,他们是从后门翻进来的,入目是四个水泥乒乓球台子,再远一些是四百米标准田径跑道,跑道还不是塑胶填充的,而是铺的煤灰,再加上三四栋围在操场边的教学楼、一扇刷了漆的正门,就构成了这所中学的全部。   “读过,”张信礼回答:“但是时间不长……大概半个学期吧。”   “后来呢?转学了?”   “嗯,”张信礼说:“你爷爷安排的。”   林瑾瑜心说还有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正了正帽子,带着拉龙道:“你熟悉这儿的话就带我们逛逛呗,正好让拉龙也熟悉熟悉。”他问拉龙:“你累了吗?要不坐下来歇会儿?”   “不用的,”拉龙道:“我哥让我来本来也是让我看看学校。”   他今年小学毕业,开学就初一了,不出意外肯定和其他所有小孩一样来这所学校读书,提前熟悉熟悉环境也没什么坏处。 第48章 出行(3)   “行,那就先到处转转。”林瑾瑜催张信礼遇唏道:“咱走呗,你带路。”   张信礼闻言于是向最近的那栋楼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这里一共三栋楼,各年级教室一栋,外加一栋宿舍楼,食堂在那边那个单独的小平房里,住宿都是一起,男生住一到四楼,女生五到八楼。”   “哇塞,混寝啊,”林瑾瑜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么刺激。”   “也是没办法,”张信礼一边走一边道:“有宿管的,男生不准上去。”   “这边学费贵不贵啊,住宿费呢?”   张信礼想了一下:“义务教育免学费的,交书本费就好了,住宿也不是很贵,几百块钱吧,具体忘了。”   教学楼前立着一排光荣榜,什么单科第一、总分前十的,林瑾瑜通通扫了一遍,除了人脸和分数之外,大概内容都跟他们学校的差不太多,全世界学校的光荣榜也许都大同小异。   不过这一个个学生可真黑呀……林瑾瑜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吐槽:凉山这边的人肤色好像都偏黑,也不知是先天基因就这样还是后天晒的,还有这个分数……   林瑾瑜使劲瞅了两眼那个分数,确定自己没看错后道:“数学就这么点分,还能上光荣榜?!”   张信礼没看那些榜上的内容,本来已经走出去一段了,听见林瑾瑜说话又折返回来,看了眼他死盯着的那栏,道:“很正常,这学校平均分低着,你问问拉龙,木色平时数学都考多少分。”   拉龙非常诚实地掀了他哥的老底:“十到三十分,垫底的,最低一次考过八分。”   林瑾瑜:“……”他是连选择题都几乎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正确答案么?   “很多人都只有这个成绩,”张信礼道:“陈茴也差不多,她没什么时间学习,张文斌好一点,能拿六十到八十分。”   林瑾瑜问:“你呢?”   张信礼道:“……比他们都好。”   “是哦,要不然也考不上市里的高中。”林瑾瑜道:“哇看不出你还是个学霸。”   “学什么霸,”张信礼说:“不学霸,地方教育水平不一样。”   教室的门没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木制的桌椅板凳,墙上贴着各种名人名言标语,黑板下的凹槽里一层的粉笔灰,稍微有点风就满教室地飘。   林瑾瑜学校几年前就改革完毕,不用这种粉尘式的粉笔,而改用水溶性的了,有时老师上课用幻灯片,整堂课下来黑板上除了一二三三个大标题之外,啥板书都没有。   操场上,跑道内围竖着几个独臂式的篮球架,蓝白色的漆壳斑驳,框下的网布破破烂烂。   林瑾瑜很久没打球了,有点手痒:“早知道把我篮球扒拉过来,我都一个月没打球了。”   “你不是带了滑板吗,”张信礼说:“你要带多少东西,三头六臂吗。”   “兴趣爱好广泛不行啊。”林瑾瑜早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他一边把滑板包上的松紧扯开,一边道:“你们家路况太差了,路上全是树枝小石子草什么的,要不就是小坑,根本滑不了双翘,可憋死我了。”   “为什么?”   “你傻吗,动作轮,又不是公路轮,随便有点障碍就容易卡轮,人就飞出去了。”   “我不懂这个。”   “知道,你没滑过嘛。”林瑾瑜把那套滑板抽了出来,夹在腋下,转身欲往操场走:“我去玩会儿,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不了,你玩吧。”张信礼道:“我在边上等你。”   “别啊,拉龙也玩呢,一起呗,”林瑾瑜不由分说去拉他:“你不知道吧,这小子别看平时不出声其实他滑得可好了。”   张信礼拗不过他,被林瑾瑜半拉半拖着去了操场边,拉龙对玩有一百二十分的热情,跑得比林瑾瑜还快,早一溜烟去了操场边等着他。   张信礼被林瑾瑜拉着,走过了煤灰跑道,在篮球架下停住了。他对林瑾瑜无奈道:“你玩吧,我先看一会儿还不行吗。”   “行,当然行了。”林瑾瑜松开了他,助跑几步,把滑板往地上一放,顺势踩了上去,一溜烟滑到拉龙身边。   “哇,瑾瑜哥,这招好帅!”拉龙道:“能教我吗?”   林瑾瑜一个横刹横在他面前,打了一下他脑袋,道:“你原地上板炉火纯青了吗你,又想着搞花里胡哨的了。”   “会了的,”拉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真的。”   林瑾瑜寻思他这才教了半个月不到吧,而且这小子又没有板子,平时也没太多练习的机会,一天滑了这个把小时不到能学到个啥玩样?   他将信将疑地把板让给拉龙道:“你上去,滑一段我检查检查。”   拉龙冲他挑了挑眉,把布包往地上一放,脚一踩就麻利地上了板,再一蹬,便顺畅地往前滑了出去。   他一直滑到另一边篮球架那儿,然后围着篮球架绕了一圈,再转弯滑了回来。   整个过程非常顺畅,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真是来了鬼了,林瑾瑜心想:这怎么可能?   他回头去看张信礼,发现对方已经靠着篮球架坐了下来,手搭在膝盖上,隔着很远静静地看着他们。   “嘿!”林瑾瑜朝他喊:“这小子可能是个天才!”   张信礼看他一脸错愕的样子,道:“他是很聪明。”   拉龙有点开心但是又有点羞愧地道:“不是,我很笨的,是我缠着我哥给我用旧木板钉轮子做了一个简易的……其实跟这个区别很大,但是……但是用来练一下平衡性还凑合。”   林瑾瑜回转身,很认真地对他道:“拉龙,不准这么说,你并不差,相反还很聪明。”   “可我真的不聪明,”拉龙说:“我能滑,只是因为我偷偷练习了而已。”   “那又怎么样,”林瑾瑜说:“结果就是你比其他人做得都要好,而且记得第一次吗?你第一次上板的时候总没有事先练习吧?但你还是做得比所有人都要好。”   “没有的……”拉龙说。   “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可是从现在开始你要知道,你并不笨,你很聪明,以后再有谁说你笨你应该怼到他脸上然后对他说一句‘傻逼,信不信我把你挂到迎客松上喜迎八方来客’。”   拉龙被他逗笑了,林瑾瑜一把搂过他脖子,道:“来,今天教你荡板,基本功好好练。”   ……   两人在太阳底下边滑边胡闹了很久,林瑾瑜觉得有些热了,才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来了,示意拉龙自己玩去。   他口渴了,准备回去拿包里的水来喝,转身却看见张信礼还在注视着他,他黑色的双眼一瞬不瞬,阳光照进他的眼底,他仿佛从未移开目光。   林瑾瑜顺着他的视线走到他身边,嚷道:“我要渴死了,我包呢?”   张信礼从身后摸出他的腰包递给他,林瑾瑜接过了,翻出水壶,一屁股坐到张信礼身边:“你别光看着了,你也去玩会儿呗,生命在于尝试嘛。”   张信礼不说话,林瑾瑜凑近了些,戏谑道:“难不成,你是怕自己不会,然后丢人?”他说:“没事的,谁刚开始就会的,初学都这样,我可以教你嘛。”   “不是。”张信礼说。   “那你去试试呗。”   “为什么一定要我玩?”   “没为什么啊,”林瑾瑜说:“就……想跟你一起玩。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理由的,大家在一块开心就好了。”   “是这样吗。”张信礼想了一下这句话,然后站了起来:“怎么滑?”   “就……我一会儿教你。”林瑾瑜跟他一起站了起来:“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先来做个测试。”   “?”张信礼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林瑾瑜道:“你把眼睛闭起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照做就是了,”林瑾瑜假装凶他:“快点。”   张信礼于是闭上了眼睛。林瑾瑜微微走开了一些,道:“现在你往前走,我不叫你你就不许停。”   张信礼不明所以,但还是迈步了,他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林瑾瑜催他:“不用迟疑,我在帮你看着呢,你前面没有东西,很安全,有东西我会叫你的。所以像平时一样只管往前走就行了。”   张信礼顿了一下,试着放开脚步,如同他看得见一般往前走。   “对,就是这样,没有东西,你往前走就是了。”   人在突然看不见的时候会对周围的环境产生焦虑和不信任感,林瑾瑜一再告诉他很安全,前方无障碍,张信礼试着迈了几步后逐渐放松下来,就在他闭着眼睛,只听着林瑾瑜的话一直往前走的时候……忽然措不及防地撞进了某个人的怀抱。   两人同时踉跄了一下,然后站稳了。张信礼有点讶异地睁开眼睛,看见林瑾瑜笑着站在他面前,双手扶在他腰上。   他浅棕色的眼睛在日光下呈现出好看的琥珀色,好像溢满了阳光,帽子上银色的美洲狮logo和他的眼睛一同发着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笑道:“你前面没有障碍物,只有我。”   张信礼一时间没说话,只是注视着他的双眼。可当林瑾瑜也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仰视张信礼眼睛的时候,他闪躲了一下,倏然移开了目光。 第49章 出行(4)   “你搞什么鬼。”张信礼说。   “不是说了吗,测试。”林瑾瑜笑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滑板分两种站位,正向和反向,也就是右脚在前还是左脚在前,每个人不一样,当你在不经意状态下被绊到的时候,先迈出去的那只脚就是你的前脚。”   张信礼轻轻拍了拍林瑾瑜放在自己腰上的手,问:“那为什么抱我。”   “怕你摔了啊。”   “哦。”张信礼说。   林瑾瑜收回了扶住他腰的手,道:“唔,你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你比较适合左脚在前。”   “你是哪边?”张信礼道:“可我并不是左撇子。”   “我是goofy,右脚。”林瑾瑜说:“不一定是左撇子才左脚的,这个跟……平衡脚有关,有些大神比如Leandre Sanders 和 P. Rod 就是双脚位。”   这俩人张信礼一个都没听过,林瑾瑜招呼他道:“好了,张信礼同学,你可以上板了,主要动作要领就是……”   他还没说完张信礼就打断了他:“我知道。”他说。   “你怎么会知道的?”林瑾瑜十分意外:“不是说你没滑过么?”   “你这一个月天天教这些,听都听会了。”   “哟哟,没想到你还听墙角偷师学艺,”林瑾瑜拍他肩膀:“我教的不都你小弟吗,记得补学费啊。”   说完,他朝远处喊:“拉龙!过来!”   拉龙原本一个人在一边荡板荡荡得正起劲,听见林瑾瑜喊,乖乖滑了过来,问:“怎么了,瑾瑜哥?”   张信礼看着拉龙,道:“听你的话,是你小弟。”   “快来,让你张信礼哥哥也玩一下,看是他有天赋还是你有天赋。”   拉龙想也不想:“他!”   “你别这么这么没志气成吗!”林瑾瑜对他道:“争点气!待会儿你看吧,我就等着他摔一大马趴。”   张信礼从侧面踩上了滑板,林瑾瑜看他上了板,嘴上说着看他摔,脚下却不由自主跑了过去,眼睛向下瞟着他腿,道:“慢慢来,别一下就两只脚都上去了……你扶着你扶着我,对,你适应一下先。”   张信礼两只手半撑在他肩上,调整了一下站位,问:“这样?”   “对对,看到那个桥钉没,就圆的那个,前脚掌踩那儿……”   张信礼自作主张地在地上轻轻蹬了一下,滑板便不快不慢地开始朝前滑动。   “别别别!”林瑾瑜抓狂:“循序渐进,循序渐进懂不懂!你你你别一下……”   他生怕张信礼真摔了,忙虚虚抓着他胳膊肘,顺着他的速度螃蟹一样横着往右跨步走。   因为移动的原因,张信礼的手不得不离开了他的肩膀,林瑾瑜连忙主动拉住了他的手,两人面对着面,小朋友跳舞一样抓着对方的手腕。   张信礼脸上看不出半点慌张,这滑板是真不好控制,两边都在往同个方向移动,林瑾瑜生怕跟不上他节奏,脚步有点快,结果他这边快滑板就被带快,滑板一快他一急一不小心就更快,整个一恶性循环。   偏偏还没法停下来,林瑾瑜一慢就容易打破这个脆弱的平衡,害张信礼摔跤。   可他们已经陷入了越来越快的死循环里,林瑾瑜整个人大脑当机,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轮子滚动的速度快到他要跟不上的时候,他满脑子都闪动着一句话:阿西吧糟了糟了完了完了……   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为了挽回这个马上就要翻车的局面,林瑾瑜死马当活马医地做了最后一件事,他冲张信礼喊道:“喂喂喂你听我说!我喊三二一我们同时松开手!要不我会把你带摔的,松开以后你撑一下等它自己停下来!”   张信礼道:“三二一。”   “???”林瑾瑜来不及多想,忙松了手。   张信礼放开他,状态乍一改变,他整个人身形大幅左右晃动了一下,眼看就要维持不住平衡摔个狠的了……林瑾瑜自觉这一摔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是他自己没说好注意事项在先,没让张信礼自己滑,反而去拉他在后。   他双手抓自己头发,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已经在想待会儿怎么跟人家道歉了……就在这时,只见张信礼就跟主动踩了个刹车一样,霎时间回正了身形,站在滑板上像踩着一叶扁舟一样顺顺当当地往前滑行,稳当得宛如刚才那快摔的一幕只是他在变戏法。   接着,他把重心倾斜到前脚掌,顺利做了一个右转弯,画了个弧线,绕回到了呆站着的林瑾瑜面前。   林瑾瑜还维持着那个抓狂抱头的姿势没有动,他满头问号,愣了两秒后终于反应过来了,怒道:“我靠你玩我?!”   张信礼站在板上,冲他挑了挑眉。   “你大爷的!”林瑾瑜作势去揍他,张信礼没躲,站在板上居高临下地防御。   “你不说你没滑过吗?”林瑾瑜怒而搡他:“你这个骗子。”   张信礼让他打了几下,被他从滑板上搡下来:“没骗你,”他说:“没滑过滑板,但是……以前滑过旱冰。”   拉龙在一边适时补充:“后来他跟那片场的老板都混熟了,去都不收他钱的,我哥经常用他名义蹭时间。”   林瑾瑜道:“好啊,果然是个撒谎精。”   “没撒谎,”张信礼坚持:“是没滑过滑板。”   “这里边需要的平衡性不大同小异吗!”林瑾瑜气哼哼道:“一开始还装一副生手样,要摔不摔的呢。”   “逗你的。”张信礼说。   林瑾瑜把帽子取下来当武器打他:“逗,我让你逗……你逗……”   张信礼挡了几下,林瑾瑜又用膝盖踹他腰和屁股。   “好了好了好了,”张信礼一边躲一边说:“我真不会,平地滑还行,不会跳和做动作,你可以教我那个。”   “OK……我这就来教你!”林瑾瑜说罢一把抄起地上的双翘板,像铁扇公主抡芭蕉扇一样作势就要往张信礼腰眼上扇。   张信礼和拉龙同时道:“冷静!”   拉龙道:“瑾瑜哥,滑板很贵的嘞,砸坏了怎么办。”   “你闭嘴。”林瑾瑜呵斥了他一句,抡滑板的时候声势浩大,可临了了只轻轻在张信礼背上拍了一下。   “脏,”张信礼说:“全是鞋印子你往我身上拍。”   “报你骗我的一箭之仇,”林瑾瑜怕张信礼打击报复,一打完马上把滑板往地上一扔,踩上去滑开了:“怕脏你穿什么蓝色,穿黑的多好,往上糊煤球都看不出来。”   “小心眼。”张信礼扭过身,扯着衣服去看自己背后到底被林瑾瑜整得脏成个什么样,林瑾瑜乘机踩着滑板从他侧面偷袭,逮着机会对着他腰眼就是狠狠一掐。   “嘶……”张信礼吃痛,反手抓他时,林瑾瑜已经鸡贼地依靠滑板溜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刹了车,一脚踩在板上,一脚踩在地上,欠揍地道:“叫你老挠我痒痒。”   张信礼转身面对着他:“你过来。”   “你当我白痴吗?”林瑾瑜说:“傻子才过去呢!”   张信礼迈步向他走去。林瑾瑜起先岿然不动,直到张信礼一步步走到离他还有一两米远的地方,伸手眼看就要抓到他的时候,他才用左脚在地上一蹬,呲溜一下又滑开了。   张信礼抓了个空,伸出去的指尖只碰到他被风吹起的粉白色衣角。   林瑾瑜并未滑多远,他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了,挑着下巴,半是挑衅半是戏谑地看着张信礼。   “你作弊。”张信礼说。   “这叫合理利用外部资源,”林瑾瑜道:“有本事你也找个板啊。”   他站在原地,正沾沾自喜地等着看张信礼气急败坏的表情,却见张信礼不仅没露出什么他期待之中的表情,反而转身往回走。   林瑾瑜一脑门子问号,喊:“喂,你干嘛去?”   张信礼头也没回,只见他走到先前他靠着的那个篮球架下,弯腰提起林瑾瑜的腰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张信礼回转身来,冲林瑾瑜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道:“你手机不想要了?”   “……”林瑾瑜料定他不敢怎么样:“有本事你就摔,就怕你不敢。”   张信礼挑了挑眉:“是吗?”话音刚落,就见他变戏法一般将林瑾瑜的手机高高扔上了天空。   ???   那一瞬间,林瑾瑜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慢了,天地之间唯有他跟他那命悬一线的手机。   这可是他人生里第一部 也是唯一一部手机啊,本来他爸觉得耽误他学习,是不同意给他配的,林瑾瑜死缠烂打了好一段时间才让林怀南松口,说上大学之前就给他这一部,别妄想天天换手机。   这要是摔坏了就不是屁股开花的问题了,而是从此之后三年,他的手里都不会出现智能机……游戏不能打了,电影也没法看了,里面的资源也都要毁于一旦了……   就在林瑾瑜已经脑补出了一百八十种灾难性后果的时候,那部白色的iPhone在半空中打了一个转,往下又稳稳落入了张信礼的手里。   林瑾瑜刚要说“幸好接住了”,他那个“幸”字才刚吐了一般,就见张信礼一抖手腕,再次把那部手机抛了上去。   林瑾瑜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和手机融为了一体,随着张信礼的动作一会儿上一会下的,跟坐过山车一样,贼拉刺激。   他再顾不得许多了,一边狂吼道:“住手!你大爷的待会儿真摔了!”一边往张信礼那边冲,去抢他危在旦夕的手机。 第50章 出行(5)   在张信礼第三次祸害他手机的时候,林瑾瑜终于赶到了,他卯足了劲伸手去拦截他还飞在半空中的手机,避免它落入别人的魔爪里。   因为着急,一从滑板上下来,林瑾瑜想也没想,就跟抢篮板一样跳起来去够他那宝贝手机。他本身目前身高173,又生在平均身高相对来说低一点点的南方,在班上算中等偏高的,臂展又长,一向没在身高上吃过什么大亏,这会儿也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张信礼见他起跳了,也从原地跃起,他比林瑾瑜晚起步,跳得却比他更高,滞空时间也更长。   他们在空中相撞,飞扬的尘埃中,蓝色的袖口与粉白色的袖口擦在一起。   两人都跟抢篮板球一样双双伸手去够林瑾瑜的手机,林瑾瑜在硬件上处于劣势,不仅高度不及他,体重也撞不过他,只见张信礼在空中伸手一捞,顺利地抢在林瑾瑜之前把他手机捞进了手里,然后两人前后脚落地,在和煦的白金色阳光下面对面大眼瞪着小眼。   林瑾瑜怒道:“你还我。”   张信礼看着他:“凭什么?”   “我的东西你不还我还问我凭什么?”   “你帮我把这件衣服洗了就还你。”   林瑾瑜道:“你做梦。”   “那你就……”张信礼说:“只能用抢的了。”   林瑾瑜豹子一样扑过去抢,张信礼左右手腾挪变换,扭身就跑,林瑾瑜立刻追了上去,两人你掏我躲了半天,从操场这一头一直吵吵闹闹疯跑着周旋到摆单双杠的那一头,还是没分出什么胜负。   拉龙滑着滑板跟着他们,道:“你们好幼稚哦。”   “别吵吵,”林瑾瑜道:“还不来帮我?”   “不敢,”拉龙说:“瑾瑜哥,你自己解决吧。”   林瑾瑜怒:“要你何用?”   张信礼一猫腰从双杠下面钻了过去,把那截单杠当障碍物,两人隔着俩铁架子对峙。   林瑾瑜两手撑着双杠,喘着气道:“抢人东西不还,你可真够无耻的。”   张信礼慢悠悠地说:“是你无理取闹。”   “我警告你,赶紧还我,不然我就去你爸面前告你的黑状,说你以大欺小还抢我东西。”   “无所谓,这是事实啊。”   “无耻!”   张信礼摆弄了一下他的手机:“这么宝贝,你手机里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林瑾瑜手机里除了乱七八糟的电影、游戏之外还有几部黄片,都是哥们之间互相分享的,他顺手就给保存下来了。   “你手机里有我就有,”林瑾瑜说:“你没有我也没有。”   “我没有智能机,”张信礼说:“就有个老年机,纯打电话用,一个月二十块钱话费。”   “哦,怕耽误你学习吗。”林瑾瑜身边几个玩得好的都有手机,但班上家长不给配手机的也不少。   “也算吧,”张信礼道:“用不上。”   林瑾瑜眼珠子一转:“你手机号多少啊,我存个联系人呗,这样以后有事也能联系。”   “你不会有什么事联系我的,等你回了家,几个月以后你就会把这里忘了,”张信礼说:“所有的一切,包括我。”   林瑾瑜觉得好笑:“我是患有记忆功能障碍吗?几个月就失忆……”   “不是失忆,我说的忘不是不记得,而是指不在乎了,你有你自己原本的生活,你不需要这里。”   “扯淡,”林瑾瑜说:“我在这里待过,生活过,怎么会不记得这里。”   张信礼坚持:“你会忘了的。”他嘴里说归说,手上却还是按亮了林瑾瑜的手机屏幕:“密码多少,我输号码。”   林瑾瑜说了几个数字。张信礼道:“用的你生日?”   “嗯。”林瑾瑜说。   “那就在这几天了……”张信礼一边说着,一边解了锁屏,点开电话簿开始打字……他视线刚移下去,林瑾瑜便一矮身,猛地朝前一窜,越过双杠来抢手机。   这招转移注意力大法算他的老把戏了,可偏偏还挺好用,张信礼没时间做出更多反应,只来得及猛地把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抬起,手臂几乎贴着耳朵,高高举着。   我草,这家伙就会仗着身高优势欺负人!林瑾瑜眼见硬抢是没机会了,那点小心思在脑子里打了几个转……他装作恼羞成怒的样子,依旧向张信礼扑去,却因为冲太猛没看路,左脚不小心绊到了竖直立在地上的支架,霎时间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嘶……啊……”林瑾瑜侧卧在地上,一手捂着自己左腿,道:“我擦。”   张信礼也被惊了一下,他将信将疑地收回了举着的手,似乎想过去看看,但鉴于林瑾瑜的累累前科没有动,只开口问他:“你真摔了?”   林瑾瑜压根没回答他,只捂着自己左脚踝关节,牙关咬得紧紧的,他左手弯曲成爪,纤长的的籽骨一根根凸显在手背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张信礼踌躇了两秒,还是怕他真出什么事,赶忙快步走近前来,右脚曲着,半蹲半跪下来看他。   林瑾瑜左手捂着脚踝,右手撑着地,脸埋在另一边。   “林瑾瑜,”张信礼叫他的名字,手伸过去扳他的背,让他转过来:“你还好吗?说话!”   “嘶……”林瑾瑜眉头紧紧皱着,顺着他转过半个脸来:“我……”他猛地转过脸来对着张信礼眨了下眼睛,道:“我很!好!呀!”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回手掏,把张信礼为了扶他暂时压在怀里的手机掏了出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溜。   还没等他完全爬起来呢,张信礼已经一个箍颈,手肘弯卡着他脖子一把把他薅回了原地:“蒙我是吧?”   “草草草草草草我不能呼吸了!”林瑾瑜被他死死卡着脖子,背部躺在他曲下来的右腿上,脑袋枕在他胸口,手徒劳地抓着张信礼箍着他的手臂外侧:“放手……我真的要窒息了……”   张信礼却把他箍得更紧了:“你除了会耍小聪明,还会什么?嗯?”   林瑾瑜被箍得喘不上气,拼命拍张信礼手臂。张信礼看他一副要翻白眼的样子,稍微收了点力,把手松了松。   林瑾瑜终于呼吸上了一口新鲜空气,使劲喘了两下,道:“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   “是吗,”张信礼问:“比如?”   “比如……”林瑾瑜道:“就是……那个和那个,你过来点。”   张信礼一脸迷惑,偏过头,微微凑近了他。   “就是……”林瑾瑜同样向他那个方向侧过头去,佯装要说话……就在他们凑到了普通朋友间所能贴近的最大限度社交距离的时候,林瑾瑜猝然往前伸脖子,作势要去亲他。   张信礼猛惊,下意识地往后躲,同时松开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不费吹灰之力重获自由,笑得撑着双杠直不起腰来:“傻了吧?笑死我了!”   张信礼站了起来,恼怒道:“别开这种玩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狂笑一通,笑累了,钻进双杠之间,背靠着一边铁杠:“surprise!”   张信礼依旧站在原地,没搭腔,眉头微微皱着。   “不是吧,真生气了?”林瑾瑜道:“开个玩笑而已,不至于吧……”   “别开这种玩笑。”张信礼第二次说。   林瑾瑜“嗯……”了一会儿,道:“这有什么,我们班同学之间经常开这种玩笑的,又不是真的要亲你。”   张信礼说:“以后别做这种动作了,开玩笑也不行。”   林瑾瑜道:“为什么?都20xx了唉,就算不是20xx,男生之间这有什么,又不是男生和女生,还搞授受不亲那一套……”他想到了什么似的,道:“还是说……你……觉得恶心吗,开玩笑都不能接受的那种。”   张信礼没说话。   林瑾瑜等了他三秒钟,自动得到了答案。好吧,他可以理解有些男生不能接受这种,生理上觉得厌恶,尽管他自己认为没什么。   他们学校以前也有个gay,人长得瘦瘦小小的,皮肤很白,说话有点细声细气,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林瑾瑜见过他,并不觉得多么讨厌,女孩子也都喜欢跟他玩在一起。   “好吧。”林瑾瑜撑着高一些的那道杠,翻了上去坐着:“别生气,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以后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   张信礼慢慢走过来,看着他,道:“……最好是这样。”   林瑾瑜坐在杠上,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十一点了。他低头对张信礼道:“中午吃什么,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张信礼道:“没有。”   “那要看看地图吗,看下周围有些什么吃的。”   “哪里?”张信礼走了过来,也撑上了矮一些的那条双杠,跟他斜错开,面对面坐着。   “喏,这个。”林瑾瑜把手机递给他,双手撑在自己身侧,脚踩在张信礼旁边的空位上。   张信礼接过了,微微低着头,坐在杠上很认真地看着。林瑾瑜则侧过脸注视着他。   浓密的树冠在他们脸上投下一小块晦暗的阴影,张信礼被帽檐遮挡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摇曳。   远处,拉龙在无遮无拦的操场上一个人静静地滑着滑板,教学楼外墙上印着金色的硬壳彝汉双语标语:   愿你志存高远,愿你展翅高飞。 第51章 午餐(1)   几人商量好了午餐地点,又坐在单双杠上吹了一会儿风,便双双跳了下来,招呼拉龙过来,然后又原样照着他们来时的方法翻了出去。   街面上没什么绿化,偶尔有三轮车经过带起一层层的灰。   林瑾瑜跟着张信礼,踩着斑驳掉漆的斑马线过了马路,本来说好去吃火锅,走到一半他又改变了主意。   偶尔会有穿黑蓝色彝族服饰的老人跟他们擦肩而过,看得林瑾瑜十分好奇,他陡然站住了,对张信礼道:“等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特色餐馆啊?”   “你指什么?”   “就……彝族特色餐馆之类的。”   张信礼道:“有的,很多。”   “那我们去吃那个吧!”林瑾瑜心血来潮,想到哪是哪:“好不容易来这边一次,当然要吃点特别的了。”   “你不早说,”张信礼道:“走都走到这儿了,那家比较好吃的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哎呀生命在于运动嘛,”林瑾瑜半拉半抱着他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扯得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多走两步当锻炼身体了。”   张信礼无奈,由着他把自己往回拖。   几人白走一大段路,又返身走了好远,终于进了餐馆里,围着桌子坐下。   倒水点菜一气呵成,张信礼问他:“你喝酒么?”   林瑾瑜在上海偶尔会跟哥们一起喝点啤酒,这会儿挺久没喝了有点馋,于是道:“喝,一瓶啤的吧,你喝么?”   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彝族汉子,右耳打着耳洞,吊着个比较夸张的圆形耳环,他听见林瑾瑜的话,过来道:“热轧!啤酒没得咯,只有白滴!”   林瑾瑜没喝过白酒,一时不知道作何决定。就在他犹豫之间,张信礼已经答道:“那就白的吧。”   老板立刻大声道:“好嗦!稍等!”   林瑾瑜想说等等……然而老板已经雷厉风行地走了。他心里没底,有点怕在外面喝醉,有点心不在焉地敲着桌面。   张信礼注意到了他的走神,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没喝过白酒?”   林瑾瑜一下回神,看见张信礼和拉龙都盯着他。   ……如果我说自己从来没喝过白的,会不会显得很逊啊。   张信礼道:“要不换成饮料?”   “不用啊,”林瑾瑜轻描淡写道:“我……喝过啊,谁没喝过。”   “这样。”张信礼于是叫老板拿了三个杯子上来。林瑾瑜一愣,看向拉龙:“你才几岁,你也要喝啊?”   “他彝族人。”张信礼说。   彝族拥有相当丰富的酒文化,他们用酒迎接生命的诞生、用酒招待尊贵的客人、用酒庆祝欢乐的节日,也用酒送别远行的老人。   拉龙道:“我都快十三四了唉,当然能喝了。”   林瑾瑜心道:十三四喝酒不正常好么,简直太不正常了。   “我们出生的时候就有阿依步知的。”   “?”林瑾瑜问:“那是什么?”   张信礼在一旁解释:“就是……类似于出生酒,我不知道汉话叫什么,孩子满月的时候要带酒上娘家,路上遇见的每一个熟人都要敬酒,也会用筷子沾酒给小孩舔。”   “哇哦,”林瑾瑜道:“有趣的习俗。”   不一会儿菜便上上来了,林瑾瑜这也想吃那也想吃,什么坨坨肉、血肠、崖鹰鸡、烤茄子,点了一大桌。   张信礼批评他道:“你点这么多肯定吃不完。”   “没事,我请客嘛,”林瑾瑜一边拿着筷子蓄势待发一边道:“大不了打包,归你提嗷。”   张信礼都快习惯他时不时的小孩气了,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也拿了筷子开吃。   猪血肠里灌了糯米,既鲜香又软糯好吃,坨坨肉上撒着一层青青红红的葱、辣椒、花椒,口味与上海菜非常不同,但意外的香。   张信礼开了酒瓶,给三个杯子都倒上,把其中一杯推给了林瑾瑜。   林瑾瑜注意到他推给自己那杯没倒满。他拿起酒杯,先闻了闻,香倒是真挺香的,那股浓郁的酒香顺着鼻子一直往里冲,勾人饮用。   就是不知道这玩样我喝了上不上头……他正想着,忽然一只同样端着酒杯的手闯进了他的视野,透明的杯沿轻轻碰了一下林瑾瑜的杯沿,发出“叮”一声轻柔的脆响。   林瑾瑜惊讶地抬头,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张信礼端着酒杯,静静注视着他。   “现在说这些可能有点晚,”张信礼说:“不过还是欢迎你来这里,你是个好孩子,希望你……”他说:“回去以后还能记得这里。”   “谢谢,”林瑾瑜说:“你也是个好孩子。”他把酒杯伸了过去,主动和张信礼碰了一下,两人的杯沿齐平着撞在一起,透明的酒在杯子里一同荡漾起波澜。   他们对视了一秒,然后一起仰头饮下。   初入口,林瑾瑜只觉得单一的辣、呛、烧,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喝到一小半时偷偷眯眼撇对面的张信礼,看见他喉结滚动,将整整一杯一滴不漏地喝了下去。   我的妈,上来就这么猛的吗,这是什么魔鬼?   张信礼先喝完了,他放下杯子,刚想跟林瑾瑜说声喝不了抿一口就行了,又不是拼酒……就见林瑾瑜骤然加快了速度,几个吞咽,也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完了。   林瑾瑜“当”一声把杯子放回桌上,只觉得从嘴里到整个喉咙都是烧的……可慢慢的又不仅仅是烧了,几秒之后,那股微涩的回甜开始渐渐占据口腔,非常醇香舒爽,连呼吸都好像带上了微微的酒香。   他发现张信礼一直在看着他,林瑾瑜道:“还……挺好喝的。”他拿过酒瓶,给自己和张信礼又倒上了,这次还加上了拉龙,三个人三只肤色不一的手在桌面上举着杯子碰在一起。   张信礼这次只喝了一口,他对林瑾瑜道:“你多吃点菜吧。”   “哦。”   几轮过后,林瑾瑜开始觉得有点热了,他不自觉地拉了一下衣襟,白皙的脸有点红。   酒还剩最后铺在瓶底的一层,林瑾瑜喝了一些又去倒,张信礼抢在他前面按住了:“你先吃完你碗里的饭。”   “我渴。”林瑾瑜嘴角微微翘着,撑着下巴看着他。   “渴了喝水。”张信礼说着把剩下的酒全倒到了自己杯子里,一滴都没剩下。   “我买的还不让我喝……”   张信礼抬眼看他,说:“你买的我喝不行吗?”   “行……”林瑾瑜说:“当然行了,怎么不行。”   “那就吃饭。”张信礼说。   林瑾瑜反应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往下点了一下头,回答:“好的。”然后真的乖乖夹了一大筷子菜埋头吃饭。   张信礼看他那样子,不自觉地笑了下,端起杯子把剩下的酒喝了。   点的菜看起来多,可在酒和饭的双重加持下,吃到最后几人真把桌面扫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点残羹剩饭张信礼不准备打包了,林瑾瑜则处在兴奋状态中,已经浑然忘了打包不打包这回事,拉着张信礼就往外跑。   张信礼刚接过老板找的钱就被他拉出了门,他一边把零钱折好,一边道:“你慢点,你要上哪儿去?”   “去玩儿啊……”林瑾瑜一边走一边回答。   在张信礼的有意控制下,他刚喝得不算太多,但对于第一次喝白酒的人来说还是稍微有点过量了,兴奋期来临,林瑾瑜撒丫子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要小跑起来,张信礼不得不反手拽他:“你慢一点。”   林瑾瑜回头,很认真地问:“为什么啊?”   “……”张信礼不知如何用他能理解的逻辑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放软了语气:“慢一点好吗,”他说:“我跟不上。”   林瑾瑜看着他,抿着嘴,表情非常严肃地思考着张信礼的话,予。溪。笃。伽。接着他越过张信礼,去看他背后抱着滑板,一直跟着他们拉龙。   拉龙十分机灵地把头点得像捣蒜一样。   林瑾瑜于是说:“哦……好吧……”   张信礼乘机把他拽了回来,把他拉到跟自己并排的地方。他揽着林瑾瑜的肩膀,防止他不听话乱跑,道:“我们慢慢走一会儿,好不好?”   林瑾瑜点头……他现在不管听到什么基本都点头。   张信礼于是搂着他,带着拉龙,三个人慢慢地沿着街边走。走了几步他想起自己手里攥着的那叠零钱,于是收回手,拿着那叠钱往林瑾瑜裤子口袋里塞。   林瑾瑜一直往他那边靠,两人面对面,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贴在一起。林瑾瑜抬头看张信礼,嘟囔:“好痒……你干嘛……”   “我在把找的钱给你,”张信礼说:“这是你的,你的钱,看到没?”   林瑾瑜靠着他,小半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张信礼怕他摔,只得站着,一只手环着他腰。   他问:“林瑾瑜,你现在想睡觉吗?”   林瑾瑜额头抵着他肩膀,听见问题,抬头道:“不想。”   张信礼看着他有点泛红的脸,又问:“那接下来,你想去做什么?”   “想……”林瑾瑜想了一会儿,说:“想散步,走一会儿。”   张信礼通过这两个问题大概判断出了他现在的状态,能有逻辑地回答问题说明意识是清醒的,就是反应有点慢,应该醉得不厉害,只是暂时有点犯迷糊。   于是他站着没动,让林瑾瑜自己缓了一会儿。   果然,几分钟之后林瑾瑜自己站直了,主动问他道:“你怎么不走哦……”   “这就走了,”张信礼说:“你跟着我,别自己乱走。”   林瑾瑜先是点头,过了两三秒又说:“可是我控制不住唉……我也知道我在说话,可是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我控制不了……”   张信礼对他现在这种状态很有经验,他再次伸手虚虚环住林瑾瑜腰,看着他,让他不能随意离开自己,道:“那你就这样跟着我,不走开,好不好?”   林瑾瑜茫然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认认真真点头:“好。”   第52章 午餐(2)   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路面上铺着老旧的正方形花纹方砖,张信礼一边要注意看拉龙跟没跟上来,一边还要看着林瑾瑜,带着他避开那些缺角、松动的路砖,不让他踩到脏地方或者小坑里。   林瑾瑜乖乖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又开始不舒服地动了起来。他握着张信礼手,把它从腰上移到自己肩上搭着,道:“不要……弄那里,很痒。”   他怕痒张信礼是看出来了的,只是……张信礼顺着他的动作搂着他肩膀,道:“有那么痒吗?”   林瑾瑜单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脸,道:“嗯……有,有的。”   他们维持着这样和谐的氛围走了大概几百米,林瑾瑜又开始越走越快,张信礼只得隔个五分钟就喊他“你慢点”,但是不管用,他喊一次的效用只能维持个三五分钟,过了三五分钟林瑾瑜还是越走越快,直直往前冲。   张信礼不怪他,他知道这个时候林瑾瑜意识其实不那么清醒,他控制不了。可是不怪归不怪,一个一米七几、高高瘦瘦的男生要乱跑起来还真挺棘手的,何况他还有一个小的要顾。   一个双翘板其实不重,也就三到五斤的样子,可拉龙那细胳膊细腿的,这板比他也就短那么半米多点,提溜了这么一路还真不太容易,他有点走不大动了,速度越来越慢。   张信礼一手扳着林瑾瑜肩膀,回头看拉龙,道:“还走得动吗?”   “走得动的……”拉龙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把滑板包往上送了送:“哥,你看好瑾瑜哥就行了。”   张信礼看出他是在逞强,也不跟他废话了,回转身要来帮他拿,那边林瑾瑜还在要往前跑,张信礼搂着他肩的手往下滑,改为抓着他手腕,道:“你别自己乱走。”   他左手牵着林瑾瑜,右手接过拉龙手里的滑板包,一把甩到自己背上。   包还没背稳呢,林瑾瑜就开始拉着他往前冲,张信礼道:“你干嘛,走这么快你要去哪儿啊你?”   “不知道啊……”林瑾瑜一边往前冲一边道:“就……想跑,我要出去。”   “你出……”张信礼没办法理解他此刻的逻辑,好笑道:“ 你出哪儿去?”   “出……就出去,跑出去……”   张信礼往后拽他:“你回来……”   林瑾瑜嘴上答:“哦。”身体却充耳不闻,两人一个拖着对方努力往前拉,一个抓着对方使劲往后拽。   张信礼一边跟他博弈,一边招呼拉龙跟着,结果一个没拉住,让林瑾瑜挣开了他拽着他的手。   张信礼原本以为这下这条街上怕是要上演一场傻了吧唧的追逐战了,他倒是不怕自己追不上林瑾瑜,就觉得这下可能有点麻烦……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林瑾瑜挣开他手之后顺着惯性往前走了好几米,忽然停了下来。   他好像才意识到没人拽着自己了一样,原地茫然了几秒,然后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好像在找什么……直到他回头,看见张信礼在自己身后好几米之外。   接着,林瑾瑜自己转了个身,跑回到张信礼身边,不由分说地直直撞进他怀里,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抱住了他。   林瑾瑜抬头看着他,说:“你干嘛撒开我。”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张信礼压根没想到林瑾瑜会做出这样的动作,顿时愣在了原地……他双手虚虚地抬着,半拢在林瑾瑜后背,但没真的碰上去。   “我没撒开,”张信礼低声说:“是你自己跑掉的。”   “哦……”林瑾瑜脸半埋在他肩上,说:“我有点头晕……我不知道……可是真的好好喝……甜的……但是后劲好大……为什么……可是我不知道……”   他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张信礼第二次问他:“你现在想睡觉不?嗯?”   林瑾瑜倏然抬起头来 ,几乎撞到张信礼的下巴,他说:“不想!我就想……”他一下松开了张信礼,转而牵着他的手就往前跑。   张信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拖着窜了出去:“你……喂,林瑾瑜!”   他余光瞥见拉龙也跟着他们跑,但是又跟不大上,忙对他道:“你在原地!别动!待会我会回来找你!”   拉龙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对张信礼点了点头。林瑾瑜则拽着他,一下就跑出去好远,满大街造作,引得路人纷纷回头看他们。   “瑾瑜……林瑾瑜!”张信礼边跟着他跑边喊他:“你别……到处乱跑!”   有好几次林瑾瑜都差点踩进路边那些本来就不多的零星绿化带里,张信礼一次又一次地收拢手臂把他拉回来:“你别进那草坪!”   “嘿!”他喊:“你到底要到哪儿去?”   林瑾瑜顺着人行道,沿着街边的大小店铺一路疯跑……他的手紧紧握着张信礼的手腕,不管对方怎么说,他都不松开,也不停下来。   一直又绕回到了学校门前,经过一家学生手表店时,林瑾瑜一个急刹,突然停住了。   张信礼:“?”   这时节学生都放假回家了,学校周边的店铺没什么生意,大部分都关门了,零星开着的几家店也都门可罗雀,老板不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扇扇子歇凉,就是根本找不见人影。   这家店店主是个大姐,原本也无聊地靠在柜台后面玩手机,看见有人来了,绽起笑脸道:“哟,小帅锅,爪子?(干什么?)”   “没,”张信礼第一千次试图把林瑾瑜拽回来:“待会就走……”   他那个“了”字还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林瑾瑜自己开口了,他指着玻璃柜台里一只手表问道:“姐姐……那个多少钱?”   那是一只黑色的学生电子手表,指针是亮眼的海蓝色,表盘内圈嵌着蓝色的内圈。   店主姐姐说了一个数字,这个价位在学生手表里不算便宜。   林瑾瑜说:“就拿那个吧……”   “嘿,”张信礼强行把他拽回来,箍着他肩膀,道:“别这个时候乱买东西。”他转头对店主道:“不好意思,我弟喝多了。”   店主笑道:“没得事,你弟哦,长得硬是乖得很喏。”   林瑾瑜看张信礼,嘟囔:“我没乱买东西……看见了的……我就想买。”   张信礼搂着他肩膀:“你又不是没有手表,你买这个干什么?”   林瑾瑜说:“我有,我是有……我有你又没有……”他说:“我就想给你。”   “给我?”张信礼道:“你给我干什么?”   “就想给你……”林瑾瑜说:“好看……没有……就给你。”   他的意思大概是这个手表好看,而张信礼没有,所以想给他。张信礼道:“好了,别闹了,我们回去吧。”   “没有,没闹……蓝的送给你,还有黄的,给拉龙。”   “你还想买两个啊?”张信礼道:“不行。”   林瑾瑜不说话,也不走,只一脸很不高兴地看着张信礼,不迈步子。   店主道:“你弟好阔爱哦!想送你,你就拿到起嘛!”   “不是的,姐……”张信礼无奈,他不知道怎么给人家解释,谁知道林瑾瑜是一时脑子不对了还是怎么了,万一酒醒了后悔自己莫名其妙买了个用不着的东西怎么办?再说了百把块钱的东西对林瑾瑜来说也许不贵,可是他却不能收,拉龙也不会收。   可不买林瑾瑜就不走,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数分钟之后,张信礼在林瑾瑜的“非暴力不合作”战略中让步了:“行吧行吧……”他无奈道:“给他吧,多少钱?”   店主说了一个数字,比一开始讲的少点,她一边把表拿出来装好,一边道:“哎呀嘛,你弟这么乖,给你们打点折嘛。”   张信礼伸手进兜里,拿了钱准备付,林瑾瑜一把推开他,道:“你起开……不要你给!”   他手劲这会儿倒是大得很,张信礼被他推得踉跄了一步,林瑾瑜从兜里掏出钱,给了店主,嘟囔道:“谢谢姐……”   这家伙喝醉了嘴还挺甜,给店主听得乐得合不拢嘴。张信礼无奈,他伸手去接店主包装好,递过来的手表袋子,林瑾瑜却不让他接,自己一把接过了。   张信礼怕他丢,道:“你给我提好不好?”   “不。”这回林瑾瑜回答得倒快。   “为什么?”张信礼问:“不说给我的吗?”   “我提……”林瑾瑜说:“我提这个。”   “那我干嘛?”   林瑾瑜非常严肃地说:“你提着我。”   ……   第53章 返程(1)   买完东西以后,林瑾瑜不闹了,乖乖由着张信礼搭着他的肩膀,跟着他走。   张信礼还是不放心林瑾瑜拿东西,可林瑾瑜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让他提,最后两人各退一步,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只手表被拆了包装盒,方方正正地戴在了张信礼的手腕上,另一只则被塞进了滑板包里。   他们搂着走回了一开始叫拉龙等着的地方,张信礼想起来都来了,干脆顺便买点东西,便叫拉龙先看着他,自己单独去买点东西。   这会儿林瑾瑜算彻底消停了,叫他走就走,停就停,不说话,也不乱跑,因此拉龙这小身板也还看得住。   大约十分钟后,张信礼提着袋黄桃还有一整只西瓜回来了。林瑾瑜和拉龙双双蹲在路边,头低着,也不知在交流些啥。   这边回去的车一天就那么几趟,且路上还要花个把小时,他们必须得抓紧时间去赶车。张信礼看了眼时间,不算早了,离最近一班的发车时间很近,于是提着东西走过去,拍了下他们两个。   拉龙回头,见是他,拉着林瑾瑜站了起来。   张信礼道:“差不多要回去了,你们还有什么要买的,或者想去的地方吗?”   拉龙摇头,林瑾瑜不说话,一副神飞天外的样子。   张信礼叫他:“瑾瑜,你想睡觉了对不对?”   林瑾瑜抬眼看他,然后点头点头点头。   “那就回去了,车上一个多小时,上车再睡。”   说着便提着背着东西转身往他们下车的那个方向走。   拉龙主动上前帮他提了黄桃,让张信礼得以空出一只手来拽着林瑾瑜。   林瑾瑜被动地被他牵着,边走边问:“去哪啊……”   “去搭车啊。”张信礼回答。   “去哪搭车啊,”林瑾瑜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问:“这是哪儿啊?”   “凉山。”张信礼回答。   “凉山是哪儿啊……”林瑾瑜宛如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层出不穷的问题连着问题:“我们去哪儿啊……”   “凉山就是凉山,是我出生的地方。”张信礼肩上背着滑板,右手提着西瓜,左手牵着林瑾瑜,一边走一边不厌其烦地回答那些没有逻辑、幼稚而重复的问题:“我们去搭车,回家。”   “回家好远嘞……”   “慢慢走,总会到家的。”   街头人群熙攘,人来人往,偶尔会有人侧目看一眼这三个高高矮矮、戴着同款帽子,并成一排往前走的男孩,他们的身影逐渐远去,隐没在喧嚣和灰尘里,他们平凡、英俊而那样年轻。   在这样的注视中,林瑾瑜和张信礼的手始终交叠在一起,没有放开。   ……   一上车,林瑾瑜那根一直撑着的弦好像立马就松了下来,一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   酒精摄入过量的人会经历兴奋期和昏睡期,处在兴奋期的时候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可以谈天说地,造作个三天三夜,可一旦进入昏睡期,立刻就会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要多蔫有多蔫。   算他们运气好,上车就占到个空位,张信礼让林瑾瑜过去坐了,对他道:“你靠着睡会儿吧,路上要一个多小时。”   林瑾瑜眼瞅着困得不行,便点点头,头微微侧着,闭着眼靠在座位上。张信礼站在他身边,投射下的阴影覆盖着他。   车晃晃荡荡地往前开,这种惯性颠簸仿佛妈妈在轻摇着摇篮,成了一剂催眠的良药,林瑾瑜很快在颠簸里陷入了浅眠。他能感知到身边人来人往,有人一直站在他身边,用肩膀和脊背阻隔开了那些吵闹、拥挤的人潮。   再过了不久,有人越过他下车了,那个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人挤了进来,坐到了他的身边。   长时间靠着椅背睡觉很难受,林瑾瑜不舒服地动了动,抱着手翻了个身,试图找到另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最后挪啊挪,挪到了张信礼的肩膀上。   高度正好,距离也正好,身上的味道也是林瑾瑜熟悉和喜欢的。他满意地靠着,闭着眼不动弹了。   张信礼只觉得肩上忽然多了点重量,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林瑾瑜后便把头转了回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很自然地看着窗外。   白金色的阳光被车窗分隔成一栏栏,从他们脸上沥沥而过。   ……   车上的时光是漫长而舒适的,不知过了多久,林瑾瑜感觉到有人推了推他。   张信礼道:“醒醒,快下车了。”   睡一觉起来林瑾瑜精神了很多,酒完全醒了。他抬起头,看见窗外的景物渐渐慢了下来,坐在车门旁收钱的大姐“砰”一声把车门拉开,招呼道:“到xxx滴下车咯!”   “这么快到了。”林瑾瑜说着回头看张信礼,见他正不舒服地活动着自己的肩膀。   “你咋了?”林瑾瑜一脸疑惑地问。   张信礼道:“……麻。”   ……   三人陆续下了车,林瑾瑜环顾了下四周,发现似乎并不是早上时他们上车的那个地方。   张信礼道:“提前几站下车了的,我们现在差不多在山脚上去几公里的位置。”   “为啥在这下车?”林瑾瑜道;“那待会儿我们是走上去吗?”   “嗯,”张信礼道:“这边有个休息点,回去不知道有没有饭吃,干脆吃了再走回去吧。”   拉龙当然是没什么反对意见的,林瑾瑜道:“行,那就这样,不过走的话要走多久啊?”   “快一点的话一个小时不到吧。”   “OK,”林瑾瑜上前从张信礼肩上把自己的滑板接过来背着:“那就先吃饭。”   张信礼一边把滑板递给他一边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酒醒了吗?”   林瑾瑜:“我没事啊,我喝多过吗?”   张信礼:“当我没说。”   几人提着背着打包小包到了山脚唯一的落脚点,开饭馆的是一家人,丈夫在厨房洗菜,妻子见来人了,忙出来招呼客人,奶奶坐在门前地上剥玉米,看着小孙子拖着鼻涕满地瞎跑。   饭馆内还坐着两三桌客人,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有,基本都是男人,只零星夹着几个小孩,好些还热得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大人全在吹牛批,嗓门吼得震天响,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堆了一桌。   林瑾瑜、张信礼和拉龙三个人找了张空桌子坐了,点了两素一荤,准备随便吃点就回去。   张信礼拿了水壶,给他们倒水,问道:“今天几号了?”   “二十号吧,”林瑾瑜道:“问这个干嘛?”他看见张信礼手腕上黑蓝色的手表,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于是盯了好一会儿,道:“这个表……”   张信礼抬眼瞥他,道:“怎么,不记得了?”   林瑾瑜恍惚想起下午自己干的那些事,尴尬到脚趾抓地抠出三室两厅,他窘迫地脸红道:“没……嗯……”他说:“你戴着挺好看的。”   张信礼道:“回去我把钱给你。”   “?”林瑾瑜道:“不用,真的,”他顿了两三秒,道:“其实……我本来也在想要送个什么东西给你,到月底我估计就回去了,当时……在学校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手表,觉得很好看……后来不知道怎么就……”   都是酒精自己动的手。   “那也不能收你百块钱的东西,说钱,你爸已经给过了。”   林瑾瑜道:“那是我爸妈给你爸妈的,不是我给你的,而且别说什么钱不钱的,难听死了,只是想送你个什么东西而已,当纪念也好,当什么都行,又不是打发你钱。”   张信礼似乎还想再说什么,隔壁桌忽然响起的喧闹声打断了他。   三人被这阵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一起回头看去,只见一桌十多个黝黑粗壮的光膀子男人哗啦啦一起站了起来,十多只手端着酒杯,高高举着,开始不约而同地唱敬酒歌。   那是林瑾瑜所从未听过的粗犷、古老而又旷远的歌声,没有太多技巧,一桌不同音色的人自然组合成不同声部,共同用彝语唱出一首欢乐而高亢的歌。 第54章 返程(2)   一开始只是那一桌,慢慢的,隔壁桌的人也纷纷站了起来,接着是隔壁桌的隔壁桌……最后除了林瑾瑜他们三个,大堂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端着酒杯兴高采烈,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但用同一种语言唱着同一首属于他们的歌。   林瑾瑜听不懂彝语,但是能感受到歌声里的欢乐和洒脱。他看向张信礼,小声问:“这是什么歌啊,歌词唱的是啥?”   “敬酒歌,”张信礼道:“一般喝酒或者打跳的时候经常会唱。”   林瑾瑜问:“打跳又是啥?”   张信礼解释:“就是……你可以理解成跳舞,围着火塘跳舞。”   “节日大家围着火塘跳舞,就是打跳了,”拉龙说:“不是节假日,平常没事也会跳,高兴了就跳一下。”   “对,”张信礼道:“少的时候可能就一家人或者几家人一起,多的时候整个村,甚至整个地区都一起,”他说:“比如火把节,今年火把节是七月份,就在你来这儿的前两天。”   林瑾瑜想象了一下漫山遍野都是巨大的篝火,人们手拉手围成一圈一起唱歌跳舞的壮观景象,觉得很是震撼:“哇……看来我刚好错过了唉。”他问:“你们都会唱吗?这歌词大概唱的是什么啊?”   “会的。”张信礼拿了一只筷子,随着那些汉子粗哑的歌声打着节奏:   “su mu di vi o(远方的客人)   qio bo ge la suo(四海的朋友)   ni o gia de suo o(我们不常聚首)   mo la ge de bo……(我们难得相见)”   拉龙用清脆而稚嫩的童声跟着他们一起小声唱:   “ni mu gia jie lei(我们有传统)   zhi ji bo guo da(迎客用美酒)   zhi zha wo mu jio o(家乡多美酒)   sei la guo o su(美酒敬亲朋)”   他们的歌声虽然不大,却也完美地融入背景那些粗豪的男人歌声里,张信礼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看着林瑾瑜:“su ni su da duo duo,su ni su da duo duo……(请喝完这杯酒吧,请喝完这杯酒吧)”   林瑾瑜道:“你们咋都会唱。”   “因为经常听,经常唱。”张信礼说。   那些彝族汉子唱高兴了,开始转身跟不同桌的人碰杯饮酒,林瑾瑜从没见过这么疯的喝法,每次一碰就是一杯酒下肚,就酒店餐具里喝水用的那种杯子,几乎很少有人端着一杯酒碰两次杯的……我的妈呀,这种喝法真的不会酒精中毒吗?   一时间周围都是笑声、脚步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满大厅只有他们三个还坐着。   也有跟拉龙年纪相仿的小男孩疯跑过来,嬉皮笑脸地跟拉龙勾肩搭背,猴子样的手端着酒杯冲他道:“子哆!”   拉龙手边没酒,孩子的阿爸便把酒杯给他,拉龙便接过了,跟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互道“茨莫格尼”,然后碰杯喝酒。   啧啧,这气氛真好啊,林瑾瑜想:大家互相不认识,但都是同一块土地上的同胞。   他正撑着下巴,以一种看热闹的局外人心态老神在在地在心里发表感想呢,忽然感觉到有人从身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林瑾瑜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梳马尾的彝族汉子端着酒杯,笑着看着他。那个汉子两边的头发都剃得短短的,只中间留长了,在脑后绑成个辫子。   林瑾瑜不知所措,既不知道作何反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自觉地扭头看张信礼,看到张信礼冲他抬了下下巴,示意他站起来。   林瑾瑜于是直愣愣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茫然地跟那个彝族汉子大眼瞪小眼。人家跟他叭叭说了几句什么,林瑾瑜也听不懂,就见他黝黑的手拿着只酒杯,往他手里塞,林瑾瑜不由自主地接了,立马有人给酒杯里倒满了酒。   那个梳马尾辫的彝族汉子侧身,让出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穿黑蓝黄三色彝族长裙的姑娘。   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搭在她的肩上,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的。那姑娘端着酒杯走到林瑾瑜面前,她比林瑾瑜矮那么一点点,微微低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偷偷往上瞟,一副要看他不看他的样子。   “?”林瑾瑜听不懂话,所以完全搞不清状况,只端着酒杯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些啥才算应对得体。   他想向张信礼求助,头才扭了一半,就见张信礼已经自己站起来了,指了一下林瑾瑜,然后用彝族话朝敬酒的彝族汉子说了些什么。   林瑾瑜看见他们交流了一番后,彝族汉子朝穿裙子的小姑娘摊了摊手,然后拍了拍林瑾瑜的肩膀,改用普通话道;“小兄弟,不好意思啊,我女儿想跟你干个杯。”   不就干个杯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林瑾瑜说了句没事,举着酒杯,主动和小姑娘碰了一下。   小姑娘看起来不是很开心,跟林瑾瑜碰杯之后仰头咕咚咚喝光了酒,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给她的叫好声。   林瑾瑜看着自己面前满满一杯酒,有点犯难,这……难道我也要一口闷?天哪我真的好怕在外面喝醉啊,可是人家小姑娘都喝光了,自己要是不喝完显得多搓啊……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时,听见张信礼在他背后说:“抿一口,”他说:“抿一口就行了。”   林瑾瑜得到了明确指示,心定了一些,从善如流地抿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那个小姑娘冲林瑾瑜笑了一下,提着裙摆走了。   “呼……”林瑾瑜松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嘿我说,”他冲张信礼道:“你跟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啊?”   “没说什么,”张信礼说:“就说你不是这儿的人,还说你……没成年。”   “?”林瑾瑜道:“说这个干啥?话说回来了,怎么光找我喝,不找你啊,你一看就比我能喝多了好么。”   张信礼道:“看上你了呗。”   “我去,”林瑾瑜说:“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没开玩笑,”张信礼说:“真的。穿黑蓝三色裙的姑娘意味着成人了,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小伙子。你要是喜欢她,就回去抢一样她身上的东西,她要是来追你,你就可以去跟她说悄悄话了。”   “还有这种操作……”林瑾瑜又长了新知识,他忽而把凳子挪得离张信礼近了些,露出一副十分八卦的神色道:“老实交代,你有没有抢过哪个小姑娘的东西?”   张信礼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没有。”   “怎么可能,”林瑾瑜道:“又不抨击你早恋,咱俩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快点,老实交代。”   张信礼道:“真没有。”   “切,无趣。”林瑾瑜没八卦可挖,顿时觉得了无生趣,搬凳子坐了回去,低头看见那杯被他喝了一口的酒。他是不会继续喝了的,可倒了吧,好像又有点浪费,白来的,不喝白不喝呢!于是干脆扒拉了一下,推过去给张信礼解决。   张信礼抬眼道:“我是垃圾桶吗?”   “哎呀,倒了多浪费,”林瑾瑜道:“而且怎么是垃圾桶呢,又不是什么坏东西,多香啊,正好给你下饭了。”   他说起歪理来总是振振有词,理不直气也壮。张信礼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把那杯酒喝了。   等菜一上齐,三人各自拿了筷子一番朵颐,直吃到饱。 第55章 械斗前奏   他们结了账,从小饭馆里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   里头喝酒的彝族同胞们还没散场,出来前张信礼带着林瑾瑜、拉龙过去跟敬过酒的几个彝族叔伯打了招呼说再见。   “走吧,”张信礼说:“这回真回家了。”   林瑾瑜吃得有点撑,觉得这样散个步也挺好的,三人便沿着蜿蜒曲折的公路饭后消食一般往上走。   走出大约二十分钟,张信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身上口袋摸了一下,没摸着东西,赶紧叫住了林瑾瑜,道:“等一下,”他说:“我好像忘了东西。”   “啥?”林瑾瑜道:“你丢东西了?”   “应该落在吃饭的地方了,”张信礼道:“你们先慢慢往前走吧,一会儿我追你们。”   林瑾瑜刚想追问是什么东西啊,拉龙已经自觉地上前接过了张信礼提着的水果,对他道:“那我们慢点走,你来追?”   “嗯。”张信礼应了,又对林瑾瑜道:“你们沿着路走就好,待会儿有个小路的岔路口,岔过去能近很多……拉龙知道,你跟着他走就行。”   “嗯好。”林瑾瑜见他们都自行安排好了,也不好再发表什么意见,直接答应了,接过拉龙手里的西瓜,搭着他的肩膀便和张信礼告了别,扭身走了。   他们刚上来走了二十多分钟,算张信礼加快速度跑着去,一来一回也得半个小时。林瑾瑜搭着拉龙的肩膀,拖着步子慢悠悠走着。   “拉龙,他到底落了啥呀,你知道不?”林瑾瑜道:“这么火急火燎的。”   拉龙摇头:“不知道唉。”   林瑾瑜脑洞大开:“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好看的小姐姐,背着我们去要电话号码。”   “应该不会吧,”拉龙说:“婚姻法规定,没满二十岁不能结婚的,村里每年都宣传,还拿红漆刷好大好大的标语。”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笑:“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想起刚刚那个跟自己碰杯的彝族小姑娘,问:“哎,都20xx了,你们这里是不是彝族不能跟汉族结婚啊。”   拉龙想了想,说:“看人家,有些人是这样,家里不让,有些人家就可以,看彩礼。”   “你这么小,就知道彩礼了。”   “嗯的,”拉龙说:“有些给的彩礼多家里就嫁,不离婚的那种,离婚赔双倍的彩礼钱。”   林瑾瑜心想:这是结婚还是卖女儿?他问:“那男的呢,可以娶别的民族的老婆吗?”   “也看人,”拉龙说:“有些就无所谓,有些就不愿意。就像有些人的阿爸很勤快,有些人的阿爸就每天打牌喝酒,也不愿意出去干活。”   林瑾瑜道:“哈哈,那你呢?以后你娶老婆记得吱我一声,给你包个大红包。”   拉龙有些害羞道:“我早着呢,瑾瑜哥你别说这个。”   “别害羞嘛,”林瑾瑜逗他:“真的,以后你们谁结婚了我都包大红包。”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很远一段路。平整的水泥公路在前方分叉成两股,一条铺着混凝土的宽阔路面向右上弯折,一条掩映在高草间的黄泥巴土路则转向左上。   拉龙向左转了个弯,道:“这边。”   “哇好偏啊,这边近吗?”   “嗯的,”拉龙道:“这边车走不过去,但是其实近一些。”   他们便沿着硬实的土路向上爬坡。夕阳印在他们正前方,浓稠的云层也被渲染出一层金红的边线。   这条路比水泥公路更窄也更陡,茂密的草叶间可以看见飞舞的小虫子。林瑾瑜提着西瓜,跟着拉龙转过几个弯,那条灰色的水泥大路便再也看不到了,视野里除了一丛又一丛的蒿草,就是远处连绵的山脊线。   大路上那些零碎的汽车引擎声、牛马哒哒的蹄响都彻底远离了他们,林瑾瑜耳边唯有鞋底与沙石摩擦的沙沙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归巢鸟儿的啼叫。   说实话,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叫他一个人走他还真瘆得慌。   周围实在太没点人气儿了,林瑾瑜嘴里闲不住,受不住这样的寂静,便总是没话找话地跟拉龙聊天。   他问:“你开学念初中,再呢,会考高中不?”   拉龙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看我哥上不上,我哥不上我就上,我哥上的话我不跟他抢。”   “那你自己其实还是想读书的吧。”   “想是想的,我哥跟我说有出息的人都读书,高武哥那样的虽然暂时看起来好,也不用考试,也不用出学费,可其实一点都不好的。”   “高武?就……那谁吗,他那么讨厌,你咋还叫他哥啊。”   拉龙小声说:“因为……他就是我的哥哥啊。”   “你恨他吗?”林瑾瑜问。   拉龙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回答:“不的。”他说:“因为确实是我和我哥抢了他阿爸。你知道吗,我们彝族的传统,阿妈改嫁以后是不能再管前一个丈夫的孩子了的,可阿妈没有,她嫁给我阿爸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带着我哥,她照顾我和我哥,因为我们是她的孩子,可她不喜欢高武哥,不给他洗衣服,也不愿意分饭给他吃。”   林瑾瑜一直以为是高武单方面拒绝重组家庭,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一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拉龙接着说:“所以高武哥跑了,我还记得那是好久好久之前,那时候我四岁,有一天我哥抱着我在炒菜做饭,给我系扣子,阿妈因为什么事在打高武哥,然后他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住。”   “……”林瑾瑜沉默了。   “阿爸是爱阿妈的,按道理,阿妈不能管我哥,但是不能不管高武哥,可阿爸什么也没说,他默认了。”   林瑾瑜长久地沉默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胡撸了一把拉龙的脑袋。   “所以我不恨他,”拉龙说:“他现在跟他奶奶还有小叔一家住,小叔跟这里大多数男人一样懒,不喜欢干活,每天泡在棋牌室打牌,回来了喝酒,就是不干活,每年发的种子还有小鸡倒手就卖掉,再发再卖。是我欠他的,他是我哥哥。”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吵闹的人声打断了。林瑾瑜倏然抬起头来,他们处在下风口,黄昏的风带着三伏天特有的烘热,像是吹风机里吹出来的热风,送来上风处细碎的人声。   那绝不是什么友善的声音,又是些粗哑而高亢的叫骂。   林瑾瑜对拉龙比了个“嘘”的动作,轻手轻脚地靠拢过去,透过草叶间的空隙,他看到近处一块平缓的山间土坪里,一群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拦住了一个背箱子的小孩,双方你来我往说着什么,偶尔有肢体上的推搡。   林瑾瑜是听不懂土话的,他扭头望向身边,拉龙翻译道:“哦……在收保护费。”   “保护费?”林瑾瑜皱眉:“有病吧,真当自己是黑社会了?”   这里各村各族户的势力范围有着明确界限,这块地方离村口也就两三里地,除了高武那伙人,还有哪帮小孩能在这儿搞勒索人收过路费这一套。   “很平常的,”拉龙小声说:“那个被拦着的小孩好像不是我们这支的人。”   林瑾瑜定睛看去,这么多天来村里大的小的未成年人他差不多都见过了,那个背箱子的小孩是很眼生……不,也不是完全眼生,那浓密的眉毛……干瘦的手和脊背……还有背着的盖着棉被的箱子……都有点眼熟……他想起来了,那似乎就是那天树荫下向他们兜售冰棍的那个小孩。   此刻他脸上那种招牌性的嬉皮笑脸已经全然看不见了,他背着那个对他的身板而言显得如此沉重累赘的箱子,讨好地向为首的高武说着什么,脸上的笑勉强极了。   拉龙小声同步翻译着高武的话:“……叫他拿三十块钱来,背箱子的说他一天都可能挣不到三十块钱,所以不肯给。”   土坪上,高武道:“少他妈讲废话,自己要到这边来卖,钱是那么好赚的吗?给不给的看着办,下场你心里有数。”   那黑瘦的小孩求饶:“我真赚不到这么多,以前不都给十块的吗,怎么一下涨这么多。”   “我家里有事,”高武斜了他一眼:“拿钱来!”   “什么事啊……”小孩说:“真太多了。”   “关你屁事,拿钱就行了,”高武恶狠狠道:“你是铁了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言,立刻有人上去揪着小孩的领子把他往后一把推到地上,白的绿的没买完的冰棍掉了一地,小孩本来就脏不拉几的衣服上又盖上了一层灰。   作者有话说:   失依儿童的问题以前确实挺严重的(就是爸爸去世了,妈妈还在但是改嫁了),他们在户口本上并不属于孤儿,不能享受很多补贴,但是又确实属于“孤儿”,因为没人管。不过后来政策根据实际情况变通了⊙▽⊙很大的进步啦。 第56章 械斗(1)   林瑾瑜看不下去了,他四下环顾了一下,这片土坡地势比较平缓,路边长着高高低低的杂草,往下是个山窝窝,坡度不大不小。   林瑾瑜低声对拉龙道:“你拿着东西躲到那边土坡下面去,”他说:“藏好了,无论如何别上路上来。”   “瑾瑜哥,”拉龙说:“你要干嘛?”   “你别管,”林瑾瑜说:“拿着东西,藏好就行了,别让那高什么武看见你。”   拉龙是个不太有主见的人,他内向、腼腆,不太说话,也没什么主意。   林瑾瑜把他推到路边陡坡下一丛斜伸出的灌木后面,反复警告他不要冒头之后,站了起来,从路边挑了块趁手的石头,顺着路,笔直朝高武几人走去。   高武那边加上他自己一共四个人,还在骂骂咧咧,踢人踢得黄土满天飞,没人注意身后的动静。   林瑾瑜拿着石头,笔直走到最后那个人身后,对着人家头颈部就是一下子。   这是非常危险的动作,头部是人身上最脆弱也最重要的部位之一,任何钝器击打都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处在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后果任性妄为的时候,林瑾瑜一时热血上涌,没想那么多。万幸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虚,力没用实,那一下与其说是砸,不如说是擦,粗糙的石面磨掉皮肉,在那人耳后擦出厘米宽的一道血痕。   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那少年痛得叫了一声,条件反射摸自己耳朵下面,摸到一抹血。   瞬间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林瑾瑜,高武阴沉的双眼死盯着他,嘴里骂道:“妈卖批,我日你妈又是你。”   那个被他刮出一把血的小弟看着他,怒道:“老子鈤你妈啦麻批!”   都是非常难听的脏话,对他们来说粗鲁的言语已经成了他们生命里的一部分,高武在学会说话的同时学会了骂人。   “哈麻批,你自己找死是不是?”高武道:“干他狗日的。”   一时间四个人拎起拳头,眼看着都要往上冲。   林瑾瑜举起那块带血的石头,指着他们,吼:“册那(类似他妈的),小仲生!(小畜生)侬伐过来啊!萨宁来萨宁西!(谁来谁死)”   他调整自己的身体,始终保持正面对着那伙人,但凡见谁有意向上前的,就佯装要把那块十分具有威慑力的石头迎面扔出去……当你不正面处在那个情境里时,很难体会到一块石头的威慑力究竟有多大,那是一种本能的对于危险的感知,你清楚地知道那么大一块石头一旦投掷到你脑门上将会对你造成巨大的伤害,那种恐惧感使你不由自主地退缩。   四个人都等着别人先冲上去,一时间反而没有人动。   林瑾瑜就接着这股你推我让的空隙,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几米,高武率先反应过来了,骂道:“我日!愣个屁!上啊!”说完率先冲了上去。   一旦有人带头冲,这个脆弱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其他小弟冲破了恐惧屏障,跟着高武一起扑上来。   林瑾瑜也知道这点小把戏吓不住人,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高武迈步冲的那一瞬间,他把石头对着高武面门就是一抛,回身撒丫子就往山脚方向跑。   一场惊魂夺命大逃亡就此展开,林瑾瑜爬山路不太行,跑下坡倒是溜得飞快,他顺着路不要命一样往下跑,高武四个就在后面追。   肾上腺飙升之下林瑾瑜跑得飞起,高武几个短时间还真追不上。   “我操你妈。”高武骂了一句,打了个呼哨,跑在最外边的那个小弟立刻领会了意思,没再沿路追,而是一呲溜从路边的缓坡滑了下去。   林瑾瑜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就一个劲地死命往前跑。转过一道弯,高武那群人的脚步声小了点,似乎被弯道甩得更远了些,林瑾瑜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见前方土路下边的陡坡爬上来一个人,不是追他的小弟之一又是谁?   他们对这块地形太熟悉了,抄个近路轻而易举。   林瑾瑜在心里暗骂一声,前有狼后有虎,他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他就给两面夹击堵这儿了。   他一咬牙,又挤出几丝劲来,脚下生风,不慢反快,堪堪擦着堵他的那个人冒头的头发丝冲了过去……还没松了这口气呢,那个堵人的小弟不管不顾往前一扑,正好抱住他的脚。   林瑾瑜一下失去平衡,平直往前倒去,摔了一胸口的土。   刚一落地,他立刻翻过身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抱住他腿的那个人照脸就是一通踹,直踹得对方晕头转向,眼睛也睁不开。林瑾瑜乘机挣脱出来,一秒钟都不敢耽误,爬起来就接着跑。   还没来得及跑出多远呢,从他背后又翻上一个人来,这次林瑾瑜没那么好运了,对方鬼得很,从背面扑上来,一下用胳膊肘夹住他脖子,就跟在操场时张信礼夹他那样……林瑾瑜霎时间觉得呼吸困难,对方乘机一挺腰,带着他一起仰面放翻在地上。   后面高武也带着人追上来了,这下形式急转直下,林瑾瑜还被别人从后面制着无法脱身,场面简直糟透了。   人一热血上头就容易陷入一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状态,林瑾瑜此刻就觉得自己全身的血一股脑涌上了脑子,那口恶气憋在嗓子眼里出不去也下不来。   他凸着双眼看了一眼身边路下边那个不算缓的斜坡,它断断续续覆盖着一些灌木和草皮,裸露的黄土上分布着零星的小石子,肉眼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石块,至多也就硌了点,擦破几块皮,但愿别撞个半身不遂……   林瑾瑜没时间作更仔细的地质调研了,他吸了一口气,一个翻滚,跟玩人体保龄球一样,带着箍他的那个人一头栽下,就从陡坡上滚了下去。   这可是未经人工雕琢的大山,这山窝窝虽然不是什么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可也有好几十米,这段坡又陡,中间地势复杂,谁也不知道草里藏着什么蛇虫鼠蚁,慢慢滑下去也就算了,就这么个车轮样的疯滚法,万一撞到大关节或者脑袋,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高武几人慢了一步,追到路边时,他们已经滚下去了。   “操!”高武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有种。”他们几人没那个直接抱头往下滚的疯劲,只踩着土滑了下去追,速度就要慢许多。   从背后箍林瑾瑜的那个倒了八辈子霉,啥准备没有就被林瑾瑜拖着一下滚了下来,还垫在下面替他挡了不少石子、土疙瘩的。滚了几圈他手就没力了,松开了林瑾瑜。   也算他们运气好,一路滚下来真没碾到什么蛇窝,掉到什么山坑里,林瑾瑜命大地一路到了坡底,除了擦出一身的血痕,蹭掉几块皮肉之外,啥大毛病没有。   他甩了一下扭到的手腕,爬起来就顺着山窝往前跑,跑过一个弯道,看到坡度缓一些的地方便拼命往上爬,试图重新回到路上去。   他脚好像也扭到了,不过不太严重,这会儿肾上腺飙升,根本感觉不到疼。   林瑾瑜手脚并用从坡上爬回了路上,踩着黄泥巴土路接着往下山的方向跑,可是他快没力气了,高武越来越近,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伙人就踩着他的影子在追,伸出的手再近一步就可以碰到他的后领。   一旦被追上就死定了,高武的做派他又不是没见过,心狠手辣,下手还没轻没重。   他的心脏剧烈搏动着,肺喘得就像超负荷输出的风箱,林瑾瑜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要烧起来了……就在他觉得自己真的真的跑不动了,马上就要力竭被追上的时候……不远处灌木掩映的山路转弯处,一个蓝色的剪影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谢天谢地……他们没有错过。这就是他一开始选择顺坡往下山的方向跑,而不是爬上坡往村子方向跑的原因。   林瑾瑜耳边都是缺氧的朦胧耳鸣声,他唯一记得的是灰蒙蒙的草色间,他影子延伸的方向,那个素色的淡远身影,那就是他一直等待的人,林瑾瑜在浅灰色的云层之下,顺着逼仄的山路,背对着夕阳,用尽了全力奔向他。   作者有话说:   彝语小课堂:‘阿妈’这个词其实是意译,彝语里‘阿妈’这个发音的意思其实是外婆,而真正的阿妈其实是‘a mo’/‘阿莫’/‘阿嬷’。 第57章 械斗(2)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林瑾瑜也不明白那一年那一天,为什么他在外面惹了事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扭头去找张信礼。   用理智推断,高武那边有四个人,而张信礼只是一个人而已,找他过来干嘛?拖着人家下水,背他的锅跟他一起挨打吗?还是自己独自跑开,一个人解决自己搞出来的烂事比较合适吧……可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做了,他潜意识里是如此相信张信礼能够帮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也许这出于一种习惯性的依赖,或者某种不知缘由的盲从……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张信礼也看到了山路上前后追逐的几个身影,他还没搞清具体状况,就见林瑾瑜使出吃奶的劲朝他冲了过来。   他伸出一只手迎面兜住了他。林瑾瑜实在是没力气了,猛冲过头,跟马拉松冠军冲过终点线的缎带一样一头撞上他的手臂,撑着张信礼拦在他小腹上的那只手就是一通猛喘,整个人几乎要跪下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信礼就这样支撑着他,抬头看向紧随其后的高武。   高武四个人也跑得够呛,全停在路中间撑着膝盖好一通喘。   “瑾瑜,”林瑾瑜听见张信礼叫他的名字:“你还好吗?”   林瑾瑜一边喘一边冲他摆手,自己直起腰来慢慢走了几步,走到一边的山壁上撑着,接着大口喘气:“他们……他们收保护费还坐地起价,我擦……跑得我肺管子都出来了……”   高武也缓过了点劲,撑着自己膝盖道:“放你妈的屁,多管闲事……你狗日的……有本事别跑……”   “你当我傻逼啊,”林瑾瑜道:“还不跑,一动不动是王八,就数姓高那只最大。”   “我他妈……”高武冲上来就要给他一脚,他小弟给他拉了回去。   那个被林瑾瑜赏了一石头的男生捂着自己耳朵后面,把一手血摊开让张信礼看:“你看看你弟干的好事,又没收他钱,他管个什么劲,多管闲事多吃屁,那句话怎么说的,他不仁别怪我们不义……”   “我可去你的吧,”林瑾瑜骂他:“你懂个屁的仁义,你的仁义就是出来抢小孩的钱吗?有本事自己挣去啊,你们一个个没手没脚吗?抢算什么本事?还专挑小孩抢,你脸比玻璃缸还大,比磨盘还大,整个屋子都装不下!”   张信礼从自己身上掏出几百块钱来,轻飘飘朝那个男生脚下扔去,道:“赔你的,医药费。”他说:“拿上滚。”   那个男生看了他一眼,捡了起来,收到自己口袋里。高武骂:“你打发叫花子啊?你以为你什么好人呢,你他妈出来抢的时候我还要叫你一声爹,现在来充好人了?读了几年狗屁回来立牌坊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林瑾瑜骂他:“满口屎尿屁的你不嫌自己嘴脏我还嫌你恶心。”   “我呸,你算什么玩样在这啰里吧嗦,”有高武的小弟回他:“要不是你哥早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了,小哈麻批。”   林瑾瑜还欲再还嘴,张信礼先开口了,他指着高武道:“闭嘴,”他说:“都给我滚蛋。”   高武满面怒火,他实在是气不过,他跟张信礼虽然确实算积怨已久,可这家伙一年就回来那么两次,平时都不在,在也碰不大上面,偶尔有点什么小冲突,一次半次的忍也就忍了。   可自从林瑾瑜这多管闲事的小哈批来了,他们爆发冲突的次数直线上升,而且回回都当着一大帮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啊,是个人都忍不下去。   “是你弟在这里多事,你是铁了心要管是吧?”高武恶狠狠道:“别怪我话没说在前面,别支的小孩过来这里做生意我收路费天经地义,今天就是长辈来了,这事我也占理。”他看着自己几个小弟:“怕个屁,四个打一个,你们都吃屎的吗?”   剩下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靠拢到高武身边,散成扇形。他们压着脚步,慢慢朝张信礼围压过来。   张信礼站在原地,用脚扫开了地上的碎石子和小块的土疙瘩。   高武几人越压越近……一直到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大约两臂展远时,高武猝然发力,率先扑了上来,其他人紧随其后。   电视剧里那些气定神闲、衣袂飘飘的打斗场景其实全是扯淡,打架是一项十分不体面而危险的运动,对没受过格斗训练的普通小混混来说,打架就是照脸抡王八拳、抄凳子互殴和扯头发,十分地不好看,疼倒是一等一疼。   人们将所有争端诉诸于暴力,并以身体作筹码决出最终的胜者。   这项运动同时充满意外和不确定性,街斗并非有明确规则的擂台搏击,在街斗中,即便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常胜者,也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比如一块小啤酒瓶碎片、一捧沙土、一块石头或者因为疏忽而被重拳击中头部,而输掉这场对决,甚至身负重伤。   张信礼仰身向后,躲过了高武率先发动的几次进攻,然后趁他未来得及重新收回架势时,拼着拳头往前挤,跟他踩脚贴脸。   高武下意识地往后退,其他几人压上来把他们围在了中间。他们时不时朝张信礼挥拳头、踹冷脚,张信礼通通都没管,他的眼睛就只死盯住高武,像块牛皮糖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当你面对一群对手的时候,除非你是武侠小说里衣袂飘飘,手握风云,有着绝世武功的大侠,否则最重要的一点不是要多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应付多少多少双拳脚,而是不管挨了多少打,你都一定要死盯着一个人打。   张信礼往前高武就下意识后退,他再前高武就再退,一直连退了五六步,高武被他逼到山壁间的夹角里,退无可退……他憋了一口气,也不退了,提起拳头正面迎了上去。   张信礼还是躲,但只左右寰转,不往后退,他主要注意力都放在高武身上,别人打过来的拳脚并不能完全避开,那些冷拳冷脚在他肩膀、脊背上留下脏兮兮的印子,但他眉头也没皱一下。   高武一直被他堵在夹角里,前又前不得,退又退不得,非常令人恼火。   他本来就性格不好,这会儿更加心浮气躁,恨不得立刻把张信礼狠揍一顿大卸八块,可越急他越难以做出有效攻击,出拳也没了章法,乱打间一脚直踹出去想把张信礼踹开。   张信礼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侧身一躲,让高武踢了个空,然后展臂下捞,夹住了他来不及收回去的腿,接着凶狠至极也迅猛至极的一脚低扫在他站在地上的支撑腿上,高武一下失去了平衡,侧摔在地。   “我操你……”他那句脏话还没骂完,张信礼就已经扑了上来,这下他不再留手了,挥开高武格挡的手,提拳就揍。   高武一边抓着他的衣领推他一边喊:“沃日!打啊!你们吃屎的吗?”   这时候山坳夹角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山壁变成了一道天然的防护屏障,护住了张信礼前半身的要害部位,高武那几个小弟基本只能从他背后搞动作,既没法从正面当头给他一棒,也不好从侧面掀人。   他们一个个只得从后面揪着衣服拽他,这又怎么拽得动。   张信礼打人特喜欢打脸,高武被他压着打了几拳,嘴角都开裂了,血流进他嘴里,他双脚在地上乱蹬,吼道:“用拉的!把他拉开!”   几个小弟如梦初醒,其中一个赶忙从背后一把箍住他,利用体重往后倒,试图把他拉开。   十几岁的青少年体重也有六十多公斤,张信礼被他这么一拉,不可抑制地往后仰了一下,高武趁机狠狠往他脸上打了一拳。   张信礼顿了一下,撑住了,没让人拖到地上去,他侧过脸,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出来,然后偏过肩膀……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背着背上那人,带着自身体重,对着粗糙的山壁就是一撞。   那块山壁上刚好有道凸出来的石坎,这一撞发出“咚”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沙石都簌簌往下落,那个箍他的小弟发出痛苦的闷哼,估摸着脊柱骨都被凹凸不平的石坎撞麻了……他无力地松开了手,一下动都动弹不得,斜刺倒了下去。   张信礼刚要起身,高武已经抓住这个空隙扑了过来掐他脖子,张信礼被他按在山壁上,手抵着他肩膀不让他手够到自己。   剩下两个小弟想来帮忙,张信礼抓着高武领子,把他提着转了小半圈,迫使他拦在自己面前,帮自己挡他小弟的拳脚。   这边想打张信礼却打不到,又想帮忙,围着这一小块地方踩来踩去,扬起半人高的灰,一时间脚步纷乱,沙石迷眼。   “别打别打别打!”高武喊:“操你妈你们踩到我了!”   张信礼跟他僵持着,一个要揍他却揍不到,一个要掀开他却又需要他当挡箭牌。 第58章 械斗(3)   这边四个能动弹的和一个倒地上动弹不得的打得热闹,那边靠着山壁缓过气的林瑾瑜看着这一团热火朝天的人,拍了拍手上的土,回味了一下高武的对话,念叨道:“四打一是吧,今儿让你瞅瞅啥叫四打一。”   他吹着口哨朝那帮高武心切,焦头烂额原地转圈的两个小弟走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其中一个的肩膀。   对方一秒回头,吼道:“边儿去!别烦我!”然后又转了回去。   林瑾瑜再伸指头,再戳。   那个小弟也反应过来了,不可置信地回头,脸上的讶异还没褪去……林瑾瑜照着他面门就是一拳。   他是用抡大锤的力度砸的这一拳,对方被他砸得偏过脸去,哎哟捂着自己的脸,两行鼻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噫……脏死了,林瑾瑜心说:我手上沾到了,这手不能要了。   另一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吓了一跳,呆了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林瑾瑜有样学样,学着张信礼猫腰扑了上去,撞进对方怀里,用手箍住他的腰,然后前冲,把他拖到了地上。   山坳里的张信礼敏锐察觉到了外界的变故,他松开了抓着高武领子的手,不再推着他不让他靠近,反而反手箍住他的后脖颈,摁着高武的头把他摁向了自己。   在高武的手掐住张信礼脖子的同时,张信礼箍着他后颈,对着他脑侧就是一记凶狠的砸肘。   俗话说肘过如刀,张信礼坚硬的肘骨瞬间就在高武短短的发茬间犁出一条血槽,皮肉翻卷,血霎时间就跟泉水一样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高武被这一记砸肘砸出瞬间的晕眩感,张信礼乘机踹开他站了起来。   他带着一身淤青走出去,迎面看到滚成一团的林瑾瑜和高武的小弟之一。   这俩也正打得不可开交,身上都挂了彩,看起来谁也没吃亏。   张信礼走过去,踹了那人一脚,把他从林瑾瑜身上踹开。那个小弟喘着粗气,眼瞅着形势不利,一步步往后退,张信礼接着上步,箍住他脖子又是一记膝顶,正中胃部,顶得他弯腰跪在地上直往外吐酸水。   林瑾瑜从地上爬起来,“嘶嘶啊啊”地查看自己身上大的小的五彩缤纷的伤口。   那边高武撑着山壁爬了出来,半张脸上都是沥沥的血。那些鲜红的血珠顺着他的头发、下颚滴落在地上,迅速渗进黄土里,留下一串深色的滴落状血迹。   几个小弟捂着自己身上不同的部位朝他挪过去,哎哟哎哟着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高武是唯一没有呻吟的那个人,他眼眶发红,犬齿咬得死紧,也不擦脸上的血,手伸到腰后,抽出一把弹簧刀来,“嚓”一声弹开了。   张信礼的脸色变了,他拦着林瑾瑜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路边,喊:“高武,你疯了?会死人的!”   不要相信电视剧里演出来的什么普通人动不动毫发无伤空手夺白刃,当一个人手里拿着利器的时候,他的危险程度立刻呈指数式爆炸增长,人体是非常脆弱的东西,数厘米长的刀刃轻易就能让人大量失血,扎到要害时,一刀毙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空手面对持刀的敌人时,第一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脚底抹油,能溜就溜,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什么拳头打刀子正面刚,那都是不得已情形下没有办法的办法。   高武显然已经红了眼,他将张信礼的提醒置若罔闻,拿着刀就冲了上来。   张信礼面对着高武,推了林瑾瑜一把,喊:“你还看什么?跑啊!”他说:“滑下去,往家里跑!”   林瑾瑜如梦初醒,赶忙往下滑,张信礼跟在他身后滑了下去,高武追到路边,把刀往嘴里一咬,也往下一跳,踩着他们的尾巴追了过来。   新一轮的追赶开始了,只是这一次危险系数成倍增加,谁也不知道一个十七岁、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少年杀红了眼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林瑾瑜刚滑到坡底,立刻被张信礼推搡着往前跑,他踩着草甸没命地跑了一段,遇见上坡,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接着又是下坡上坡下坡上坡……怎么爬都爬不完。   林瑾瑜简直觉得自己要死了。他跑了一路,本来就没剩多少力气了,这下又来搞这出翻山越岭,铁打的人都受不住……可他不敢停,也停不了,张信礼一直跑在他后面,跟赶牛一样赶他。   他们在无数山坡间翻来翻去,这条路比走土路要累得多得多,却能节省更多的时间。   林瑾瑜全部的心神都用在喘气上了,手脚机械性地往前跑动着,有好几次下坡他都是半滑半滚下去的。就这样磨过了好几道弯,到了最后一道高耸的山包前。   这道山包更高也更陡峭,坡度几乎是垂直的。林瑾瑜实在是没力气了,他手脚发软,往上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   张信礼在后面推他也没推上去,越急越上不去。   “我真爬不动了,你走前面吧,”林瑾瑜喘着气说:“快点上去,别磨磨唧唧的。”   张信礼看起来也很急,他往后看了一眼,高武已经越来越近了。他挤开林瑾瑜,走到山坡前,蹲下来,说:“踩上来。”   “哈?”   “快点,”张信礼催他:“再不快我们没准要一起死这儿了。”   林瑾瑜不敢废话,这时候哪还有功夫让他“哦不不不不合适,您先请”地谦让啊,神经病吗?他鞋都来不及脱,直接就踩了上去。   这会儿他开始庆幸自己比张信礼轻了,张信礼手撑着山壁,一发力站了起来。   林瑾瑜踩在他肩上,刚好够到坡顶,手扒着,手脚并用翻了上去,然后探身下去拉张信礼。   谢天谢地早了一秒,高武的刀子几乎是贴着张信礼的鞋底子扎进土里的。   金红的落日边缘已经与绵延的山脊线接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这山坡上是一块平坦的草地,林瑾瑜把张信礼拉上来之后整个人都虚脱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四下瞄了一圈,觉得周遭景物十分熟悉,那棵树,还有那石头、那鸟窝,还有这堆不知道哪家为了盖啥玩样而堆在这儿的沙堆,都好像在哪儿见过……看样子这地方应该离村子不远。   他们刚在山野间一路狂奔,半跑半爬的,很可能阴差阳错越过了村口,从村子中间临陡坡的那一面直接翻上来的。   “这是西头,”张信礼道:“离家里就二里不到,”他说:“跑回去,三四分钟足够了。”   林瑾瑜挣扎着想起来,可实在是起不来。他强撑着爬起来,咬着牙想强迫自己往前跑……刚迈出去两步,忽然……就像有一道电流蹿过小腿似的,他腿肚子上所有的肌肉一瞬间同时不受控制地收缩起来,绷得死紧死紧,根本伸展不开……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剧痛,林瑾瑜一秒钟都站不住了,他脚下一僵,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冷汗一滴滴从他额头上冒出来,林瑾瑜手撑着地,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在剧痛中发出声音。   张信礼一看到他跪下去就知道不好,忙上前来扶他。林瑾瑜的小腿宛如不是自己的了,根本动不了,上面所有的零件好像一瞬间通通逃脱了大脑的管制,只剩被放大了十倍的痛觉神经还残留着。   张信礼蹲下来,托着他,让他慢慢从跪改为翻个面坐在地上,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小腿。   林瑾瑜的小腿肚子硬得就像一块鹅卵石。他痛得指关节泛白,在地上抓出一道道指痕。   “小腿抽筋了。”张信礼低声说了这一句,按着他,开始给他按摩强直痉挛在一起的三头肌。   那边高武用弹簧刀充作登山镐,硬是爬了上来,从陡坡上探出了头。   “啊……”没经历过运动抽筋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种痛有多么令人抓狂,林瑾瑜一边忍耐着这股剧痛一边想:我擦,失算了……刚应该守在那坡上,看他上来了给他一脚,把他踹掉下去再跑的。   第59章 械斗(4)   高武满身都是土和血点子,他握着那把同样全是黄土的刀,抬起手臂,用袖子揩了一下流到眼睛里的血,喘着气,道:“跑啊,有本事你再跑啊?”   “我操你大爷的……”林瑾瑜一边喘一边说。   说完这两句,没人再废话,高武用刀分别指着张信礼和林瑾瑜点了点,接着闷声不吭扑了上来。   张信礼只得回转身迎上去,他对高武道:“你他妈真疯了吗?”   高武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握着刀对着张信礼横劈竖砍,步步紧逼。那把危险的弹簧刀好几次都堪堪挨着张信礼的胸口、肚子擦过。   刀这种东西不比棍棒,它太轻便了,挥舞起来间隔几乎为零,自然也没什么空隙能让人趁虚而入。张信礼为了在有限的条件下应付这种危险局面,不得不冒着极高的风险去抓高武的胳膊,试图制住他拿刀的手。   他尽量和高武保持距离,不让对方有做出捅这种杀伤力较大的动作,或者有划伤他脖颈等要害大动脉的机会,没急着出手,只先消耗对方的体力。   双方拉锯了数个来回,高武本身一直在失血,消耗一番后脚步开始虚了。张信礼看准机会,利用那堆沙子,脚一踢带起一溜瀑布似的沙帘对着高武眼睛的方向就是那么一下。   下三滥的把戏其实大家都会,实在实在逼急了没人不用。   高武吃了自己老把戏的亏,一时迷了眼睛看不清周围,张信礼趁机从侧面接近,一把掐住了他手腕。   高武开始拼命挣扎,他手是被制住了不错,可手腕翻转间仍然在张信礼前臂上划出了大大小小三四道伤口。张信礼一边跟他角力,一边提膝试图踩他膝盖让他跪下来。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高武又怎么可能让张信礼轻松如愿。只见他死都不肯松开刀,脚步腾挪间,他一边躲一边瞄着空档,一脚踹出去试图攻人下路……这又是阴狠而且不要脸的招数了。   张信礼不得不躲,高武趁机用左手从右手手里接过刀,对着张信礼腹部就要捅下去。   林瑾瑜两只小腿仍然在抽筋,他嘴上把高武全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可还是阻止不了这凶险的一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信礼眉头紧紧皱着,放弃了那些谨慎小心的路子,右手下伸,直接用手抓住了高武的刀。   锋利的刃口在动能的作用下瞬间就割开了皮肉,张信礼用鲜血淋淋的手抓住了那把刀,让它再不能前进一分。   高武阴戾的眼神盯着张信礼的双眼,顶着刀开始前冲,张信礼身不由己地后退了好几步,他手上的血和高武脸上的血一起滴滴答答打在地上,甩出一串血点子。   那把刀锋利的刀尖离张信礼腹部只有几厘米不到的距离,林瑾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一只脚缓得差不多了,拖着抽筋的小腿勉强站了起来。他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又怕像上次一样弄巧成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三边都僵持住的当口,忽地从远处草窝窝里冲出一个人来。   高武正使出了吃奶的劲,恶狠狠一副要把人剁了的样子往前刺,忽然冷不防被人箍住了手臂。   那是一根足有成年人手腕粗的木棒,张文斌双手拿着木棒的两头,就像做了个简易枷锁一样,一把从背后制住了高武,接着往后一倒。   木色紧随其后,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贴地锁人,一个抓住机会用膝盖压住高武前臂,好死不死终于把那把刀打掉了。   这两个人的加入彻底扭转了局面,高武被压在地上再动弹不得。林瑾瑜一瘸一拐地跑向张信礼,忙去看他的手。   他张开嘴,询问的话还没说出来呢,就见张信礼脸上神色没半分放松的意思,反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林瑾瑜扯到了自己身后。   路边的草丛、破败的砖墙,还有高耸的沙堆后面开始涌现出一个又一个身影,全是十五六七岁的年轻男生,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五花八门的家伙,什么木棍、钢管、剩一截的自来水管子、自行车链子,拿啥的都有。   他们像蚁群一样汇聚到张信礼身前面朝着高武,各个身上一股凶悍之气,拿家伙的手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另一大波乌秧乌秧的人从另一个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每个人手里也是杂七杂八的玩样。   林瑾瑜定睛一看,冲在最前面的可不就是先前被揍得哭爹喊娘的几个高武的小弟吗?   两股人汇聚到一起,以躺在地上的高武为边界线,面对着面,互相指着对面就是好一通骂骂咧咧……两边全加在一起足有百人,七嘴八舌对骂起来,场面相当壮观。   火红色的夕阳一半隐没进了群山,数百名年轻人站在最后的余晖里对彼此进行言语攻击和辱骂,他们昏黄的影子被一簇簇拉长,像是无数恶毒的长矛。   谁都用手里的家伙什指着对面,谁都不后退一步。   张文斌和木色一边压着高武,一边指着对面吼:“退开!我话放这儿!谁也别过来啊!”   “哈儿沃日的,你放人!”那边吼:“松手!”   两边原本隔着有三四米,气氛煽动之下,群情激奋,越挨越近,最后几乎就剩了一截钢管的距离,双方几乎在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眼看着有一丝火花就能打起来。   张信礼回头对林瑾瑜道:“听好,你站在这里,那里都不要去,也别动,知道吗?”   林瑾瑜点头。张信礼于是站了起来,拖着滴血的手搡开人群,走到了最前面。   两边对骂的声音小了一些……张信礼走到高武面前,张文斌和木色让开了。他用被划伤的那只手提着高武的领子,对他道:“听着,我不想惹事,现在捡起你的玩具回家去,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高武脸上一半土一半血,他被张信礼提着,往下斜眼看了眼自己浸了张信礼血的领子,说:“好……”他看着张信礼,说:“好……我回去,当个误会,什么也没发生,好吗?”   张信礼盯着他眼睛,慢慢松开了提着他的手,同时从他身上站了起来……就在高武脱离桎梏的一刹那,他飞身前扑,没有任何预兆地抱住张信礼的小腿,使他失去平衡,仰面摔在了地上。   高武一刻不停歇,立刻压了上去,提起还沾着血的拳头就和他扭打在了一起,真真一副不死不休的势头。   这下两边一下炸开了锅,高武的动手就像打响了一道发令枪,两边人马立刻往前冲了上去,两股人潮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一时间拳风四起,刀光剑影,家伙什到处乱飞。   张文斌和木色一看高武往前扑就心知不好,刚想上前去拉人就被对冲的人潮挤开了……上百人械斗掀起的尘土四散飞舞,一片混乱。   张信礼这回是真的火了,他被高武按在地上,挨了他骑脸的两三拳后开始还击,专挑高武脑壳上被他砸出的那个口子打,直打得血浆四溅,头发茬都被血染透了。   一直打到张信礼自己右手拳头全是高武的血他才停下来,即便这样高武还是不松手,他宁愿忍受剧痛和流血眩晕也要死压着张信礼,偶尔会有纷乱中没看清路的人踩中他们的小腿和手掌,但这对冤家谁也没管,他们都只是死死地、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在这样血腥的纷乱中,是站在最后的林瑾瑜第一个注意到了那个在打疯了眼的人群里放声大哭的小女孩。   那个孩子穿着灰扑扑的玫红色衣服,梳着又黑又长的单辫,她茫然地站在一堆彼此殴打的哥哥们身边,扯着嗓子大声哭泣。   她是那样幼小而无力,哭声里满是害怕和不知所措。 第60章 械斗尾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或者有人注意到了,但那些杀红了眼的大脑没反应过来。大多数人自己都自顾不暇,谁又有空去注意一个误入其中的小女孩呢。   她实在太矮了,像个皮球一样被那些高她很多很多的哥哥们挤来挤去,在流血的人群中无助地随波逐流,好几次都被搡在地上,简直让人担心会不会一不留神被乱脚踩死。   林瑾瑜的心开始剧烈地狂跳起来,他丢开了张信礼的嘱托,冲了下去,推开几个撞过来的人:“别打了!”他喊:“有小孩!”   不知道哪里来的冷棍一下子扫到他腿上,林瑾瑜一下跌跪下去,他撑着地,透过人群间的空隙,朝高武和张信礼的方向喊:“别打了!高武!你妹妹!!”他喊:“你扭头看看!那是你妹妹!”   这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穿过喧闹的人群传到高武耳朵里,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忽然凝固了,那些愤怒的、凶恶的线条如同退潮的潮汐一样一根根从他脸上褪去,好似蜘蛛把结成网的丝线重新收回到了肚子里。高武仿佛一只忽然被主人泼了一身冷水的狗那样愣住了。   他带着满脸血,只扭头望了一眼,就立刻站了起来,接着粗鲁至极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吼道:“滚开!”不要命似的往小女孩那个方向挤。   然而高武跟张信礼刚好处在人群的最中心,这场械斗本就围绕着他们而展开,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人,一圈围着一圈,一层叠着一层,一时间根本没法赶过去。   那个小女孩被推推搡搡着,越来越靠近陡坡边缘,离那道危险的边际线只有几步之遥了。   林瑾瑜处在人流稀疏的斗殴人群边缘,他眼看不好,咬着牙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眼睛死盯着那个小女孩,像一只飙飞的野猪一样不管不顾就冲了出去,沿途也不知道撞开了多少人,吃了多少闷棍子……就在那个小孩一脚踩空,向陡坡下掉下去的一瞬间,林瑾瑜终于赶到了,他飞身出去,抱住了那个小女孩,把她头护在自己怀里,像汤圆裹着黑芝麻馅一样,跟着她一起滚了下去。   “别打了!”高武眼看着他们掉下去,开始左右喊:“叫你妈别打了,你们聋了啊?”   张文斌、木色也开始喊:“停!别打了!住手!”   张信礼和高武一停手,疯打的热潮就消退了许多,越来越多的人听见了停手的喊声。   “好像有小孩掉下去了……”   这些年轻人开始从斗殴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出事了,人群逐渐停止了对打,叫嚣声慢慢小了下去。   张信礼挤开人群,和高武几乎是同时冲到陡坡边,两个人互相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动作却出奇的一致,他们连一秒钟都没停,同时横踩着土坷垃,一齐滑了下去。   与此同时,陡坡底下。   林瑾瑜抱着人,摔在了扎人的草甸子上。   那句话谁编的来着……狗屎运不会在短时间内眷顾同一个人两次,这话还真他娘的没错。   他滚下来的时候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中途自己脚踝不知道别在了什么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死硬死硬的疙瘩上,扭了一下狠的,这会儿像有把火在烧一样,又疼又胀得要命。   他松开手,看向自己怀里高武的妹妹,问:“嘿……小孩,你撞到没有?”   小女孩呆呆地抬头看着他,半湿不干的泪痕糊了一脸。   林瑾瑜坐着,托着她腋下,把小孩抱了起来,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定她除了沾了一身草屑泥巴之外啥事没有,大大松了口气。   土坡上簌簌又滑下来一串沙石,张信礼和高武同时下到了坡底,还没完全站稳呢,就朝林瑾瑜和小女孩这边跑了过来。   高武从林瑾瑜手里把他妹妹接了过去,托着她坐在自己手臂上。他完完整整重复了一遍林瑾瑜刚刚例行检查一般的动作,确信人没事之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张信礼走到林瑾瑜身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不是让你待着吗?他说:“不要命了?”   林瑾瑜做了一个求饶的手势,道:“我这么大一人了,摔下来也死不了的……”他看向高武的方向,说:“小孩就不一定了。”   陡坡上方探出来一排黑压压的身影,全往下看着他们四个。   高武给他妹妹拍掉了身上的草屑,转头看了林瑾瑜好几秒,然后什么也没说,抱着人转身走了。   这场声势骇人的械斗在酿成更可怕的恶果之前,因为这场意外戛然而止了。   林瑾瑜单脚站了起来,又被张信礼轰回去坐下了。张信礼托住他那只不对劲的小腿,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脚踝。   林瑾瑜瞬间惨叫起来:“我的妈呀!!!你轻点!”   “再轻你也准备着瘸一个星期吧,自己作死。”张信礼说了这一句,转过身蹲了下来。   林瑾瑜道:“干嘛?”   “还能干嘛,”张信礼道:“你想自己单脚跳回去吗?”   林瑾瑜原地愣了一秒之后,顺理成章地趴到了他背上。张信礼两手托着他大腿站了起来,背着林瑾瑜,沿着刚才高武走的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山里路况复杂,看起来直线距离二百米的两个地方,真走起来可能要走个二千米。张信礼背着林瑾瑜,没法爬太陡的陡坡,只能绕远路。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四下能见度不高,林瑾瑜一直在室外,适应了这样的光线,感觉看起来也还好。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夜虫扇动翅膀的簌簌声和张信礼踩过草根树叶发出的轻微脆响。   山里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也没有灰蒙蒙的汽车尾气和工业污染,晴朗的夜空无遮无拦,星星一颗颗眨着眼睛。   那些静谧而耀眼的星辰在他们头顶铺展开来,遥远而壮阔,林瑾瑜被张信礼背在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抬头看,他在家乡从未见过这样旷远的星河。   “真漂亮啊。”林瑾瑜说。   “什么?”张信礼问:“你在看什么?”   “我说星星很漂亮。”林瑾瑜说:“我小时候妈妈一直骗我,说星星是会走路的,它喜欢谁就会跟着谁走,我每次抬头看的时候发现我看见的那颗星星真的是跟着我走的,无论我去哪,它都陪着我。”他说:“我还高兴了好几年呢,觉得真好,有一颗星星是喜欢我的,而且一直陪着我……好傻逼哦,是吧。”   “不啊,”张信礼背着他,说:“挺有趣的,我小时候就没人这么骗过我。”   “是吗,”林瑾瑜松开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时候要是遇见我就好了,我肯定把这个封建迷信也传输给你,我俩就能一块傻逼了。”   张信礼托着他,把他往自己背上送了送,林瑾瑜立刻大叫起来:“轻点轻点轻点……我脚动不了,你一上下晃它也晃,脚踝那里疼死了。”   张信礼道:“那你搂紧了,别掉下去。”   林瑾瑜赶紧乖乖搂着他。张信礼又道:“……倒也不用这么死紧,你给我留点喘气的空档。”   “你要求真多。”林瑾瑜又赶忙松了点劲,问:“还有多远啊,你累不,要不歇会儿?”   “没多远了,”张信礼道:“还好,又不是第一次背了。”   “哦哟,一回生二回熟是吧。”   张信礼背着他,在如幕布般漆黑的夜空下,在如细碎珍珠粉一般柔和的万点星光中穿行。林瑾瑜趴在他坚实而宽阔的背上,看着头顶那颗始终跟随他们前行的星星,它是如此璀璨而耀眼,胜过林瑾瑜从前所见过的任何一颗星辰。   他们在旷野中绕了好大一圈远路,终于看见了村口明灭的灯火。   第61章 17岁的时候你曾想过喜欢谁   张文斌和木色站在村口等他们,其他人都散了,高武那边的人也不在,看来是全打发回去,散了场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他们看见张信礼,通通迎上来,问:“没大伤吧?”   “没。”张信礼说。   林瑾瑜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跟高武搞起来了的?”   木色道:“拉龙跑回来叫的人,那小兔崽子太不聪明了,提着一堆东西,就不知道放那儿待会再找吗……村口比你们在的那地方高,转两圈就看见了,就赶忙过去了。”   张文斌道:“万幸没太迟。”   “那杂种疯了,自己同支还动刀子,”木色道:“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打红眼了吧……”林瑾瑜说。   张信礼背着他一路从村口走到了家里,刚进门就看见张爸站在门口问他:“你怎么又出去打架了?整这么大动静,这啷个回事,你一个人打还把你弟也卷进去做啥子?”   林瑾瑜道:“叔你别怪他,我惹的事儿,他……我哥帮我来着。”   张文涛看见了张信礼滴血的手,道:“去把你弟放下,收拾收拾。”   张信礼应了,背着林瑾瑜进了屋。他把林瑾瑜放在床上,给他拿了个枕头垫着脚,又出门去打了一盆井水进来,拿保鲜袋装了点,递给林瑾瑜道:“你先拿着敷一下。”   林瑾瑜接过了,敷在自己脚上,然后看着张信礼蹲在地上,就着那盆井水开始洗手。   他两只手上全是血渍,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高武的。一盆子清澈透明的井水很快泛起红色,变成了一盆血水。洗净了血污之后,那些狭长的刀伤一道道暴露出来,皮肉豁开,分外狰狞。   这画面还是有那么点渗人的。张信礼端着水出去倒了,片刻之后光着膀子拿着条毛巾,另外弄了盆干净的水进来。   “你这样别洗澡了,”张信礼说:“将就擦一下吧。”   林瑾瑜也懒得折腾了,他点了点头,接过张信礼递过来的毛巾,脱了衣服,小心翼翼地把身上那些擦伤清理干净,然后上上下下草草把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草根泥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不想动弹了,直接“duang”一声往后一躺。   “起来,”张信礼拿着一瓶红药水说:“别这么快就躺下。”   “干嘛啊……”林瑾瑜老大不情愿地起来,张信礼一只脚跪在床上,把他拉过来开始上药。   林瑾瑜身上大大小小都是擦伤,尤其是露在外面的部位,比如胳膊、小腿什么的简直是惨不忍睹。不过倒没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口。   这种擦掉一大块皮的伤口其实最磨人,看着好像不怎么严重,其实可疼可疼了。张信礼用棉签细细地涂过那些渗着血和组织液的伤口,道:“疼吗,疼跟我说。”   其实是很疼的,林瑾瑜呲着牙,说:“不用这么对我,我又不是女孩儿,我是男生。”   张信礼没抬头,说:“男生也怕疼的啊。”   林瑾瑜看着他的手,不说话了。   张信礼给他擦完了药出去倒水,林瑾瑜斜透过窗户,看见他赤膊站在院子里就着井水洗脸洗身上。   不一会儿张信礼回来了,坐上床躺在林瑾瑜身边时,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   他的枕头拿去给林瑾瑜垫小腿了,林瑾瑜于是把自己枕头往他那边挪了挪,道:“枕不,分你一半。”   张信礼也没推辞,他靠近了点,跟林瑾瑜枕着一个枕头。   林瑾瑜这时候还不太困,便有意找张信礼聊天:“我说,这种架你经常打吗?”   “还行吧,”张信礼道:“怎么,你们学校没人打架吗。”   “有啊,”林瑾瑜看着房梁:“可没这么大阵仗,最多小打小闹吧,书啊笔啊乱飞什么的,打也是1V1,磕破皮出血班主任都如临大敌了,哪儿有你们这么血腥,就差胳膊腿乱飞了。”   “平时……也没这么多人的,”张信礼说:“几个人十几人比较常见,全打起来……一年也就几次吧。”   林瑾瑜咂舌:“我也没觉得这少到哪里去……”他问:“你手疼不?”   “手……”张信礼说:“还好,没出血了,我都习惯了的。”   林瑾瑜说:“习惯了也会疼的啊。”   张信礼转过脸来看他。林瑾瑜忽然想起一茬来,道:“咱俩换个位子吧,我晚上睡觉喜欢乱动,待会压到你手就完了。”   他睡觉是真喜欢乱动,手脚乱摆不说,有时候能整个睡斜过来,早上起来发现自己脑袋调了个方向。   张信礼没说话,林瑾瑜就当他默认了。他脚踝现在那样也站不起来,只能从张信礼身上挪跨过去。   林瑾瑜翻了个身,先伸出一只手去,越过张信礼撑在他右边,然后右脚也跨了过去,转换重心,一点点往那边挪。   他左脚膝盖不自觉地蹭着张信礼,林瑾瑜挪到一半又起了歪心思,他趴在张信礼边上,挤眉道:“嘿,我说……你会……那个吗?我来这里一个月了,怎么都没见过。”   张信礼看着他,问:“哪个?”   林瑾瑜一脸不上道地看着他,青春期的男生本身对性有着无穷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同时还觉得它有着极度的神秘感:“就那个啊,那个。”   张信礼随口道:“那个是哪个,撸,打(这个词一定)飞(要隔得很开)机(否则真的容易被锁)吗。”   林瑾瑜道:“你知道还说出来。”   张信礼又不说话了。林瑾瑜不依不饶地追问:“说呗,都是男的有什么可害羞的。”   张信礼看他:“没什么可说的。”   “怎么没什么可说的,可说啊,”林瑾瑜说:“你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张信礼说。   “我也没有,我们学校防早恋就跟防贼似的,男生女生都不让挨一块坐同桌。”林瑾瑜道:“那你有时候会想那个吗?”   “哪个?”   林瑾瑜道:“你又装傻了。”他膝盖正好跪在张信礼两腿中间,便故意往上去抵他,趴在他耳朵边上轻声问:“你有时候……会不自觉地硬吗。”   张信礼看着他有点小紧张又有点小兴奋的表情,忽然用没受伤的左手搭在了他的腰上。他两腿交叠,夹住了林瑾瑜的膝盖,不让他乱动,说:“你再弄一会儿就硬了。”   “我擦,”林瑾瑜笑:“真的假的。”   “真的,”张信礼说:“生理反应。”   男人有时候的反应确实不受控制,尤其是十六到二十出头这段时间,他们可能因为微小的刺激……也许是一次和恋人的牵手,也许是喜欢的人一个不经意的笑脸,也许是某种萌发于瞬间的心动,甚至路边广告牌上一句暧昧的台词而在任何场合起反应。   林瑾瑜自己也是男的,多少是明白的……这是他们生命里最躁动的一段时期,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受什么特别的刺激也会有冲动。   这也许是生命自然诞生的规律,他们籍此生长,籍此成熟,籍此由孩子蜕变为男人。它本没什么令人羞愧的,但林瑾瑜依然多少为此感到害羞和难以启齿。   他把膝盖抽了出来,彻底翻到张信礼左边。张信礼原本搭在他腰上的手便自然而然落了下来,林瑾瑜往下一躺,枕在他胳膊上。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人?”这句话在林瑾瑜心里兜兜转转了百八十个圈……他怕自己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这个会显得唐突,弄得两个人都尴尬,可最后还是耐不住心里那点猫爪子挠似的冲动,问了出来。 第62章 夜谈(1)   “问这个做什么?”张信礼说。   林瑾瑜枕着他胳膊,说:“就……好奇啊,你不会好奇吗,身边的同学、朋友,谁谁喜欢谁谁,谁谁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没想过。”张信礼说。   “怎么可能?”林瑾瑜自己就老是想,乱七八糟有的没的,跟其他好朋友一起把班上一个两个男生女生都掰扯个遍,然后乱点鸳鸯谱配对。   这是大部分十六岁男孩女孩都会有的畅想,从未经历过恋爱的人总是对爱情抱有偏理想化的憧憬,喜欢上某人,并与他缔结亲密关系这种事听起来是如此美好而令人期待。   “我真的没有想过,”张信礼说:“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没特意去想过这个。”   林瑾瑜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去妄想,去在理想的世界里描绘自己意象中的蓝图,而张信礼没有。   “你有想过么,”就在林瑾瑜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接这个话的时候,张信礼在黑暗中问他:“自己以后会喜欢谁,会爱谁,会跟什么样的人结婚。”   “结婚什么的也太遥远了吧,”林瑾瑜说:“完全没想过,喜欢的人的话……我喜欢乖一点,可爱一点,长得再好看一点最好。”   “就这样?”张信礼说:“你不考虑对方家是哪里的,也不考虑家庭背景或者成长背景的么,还有性格和三观……”   “不会啊,”林瑾瑜说:“性格肯定要处得来,三观上根本冲突不能有,如果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分歧倒无所谓。至于籍贯、家庭……喜欢就是喜欢,考虑那么多干嘛。”   “要考虑的,”张信礼被他枕着的手动了动,曲起来搭在他胸口,搂着他,道:“不管你以后会跟多少人谈恋爱,我只是想告诉你,谈恋爱和结婚是不一样的,谈恋爱可以只是两个人的事,可一旦你决定要跟某个人携手一生,那就不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了,婚姻会是两个家庭而非两个人的结合。”   “没想那么远呢,”林瑾瑜望着自己顶上的房梁:“太远的事了,而且我没什么结婚的欲望,结了婚什么的会很不自由吧,倒不如一直谈恋爱,大家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就分开。”他翻了个身,侧趴着,一只手放到张信礼胸口上,道:“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都会笑才是最重要的……你会不会觉得我特没有责任心?”   张信礼想了一下,说:“会有点,但也正常,你才十五,这么想很正常。”   林瑾瑜说:“十六蟹蟹。”   “还有几天满?”张信礼道:“你过阳历还是阴历?”   “阴历,”林瑾瑜反手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今年是……”   “就四天了。”张信礼顺着他的手看了眼日历,说:“你这个样子也别到处跑了,待会瘸上加瘸,叫他们几个过来一块玩下得了。”   “也行吧,”林瑾瑜把手机塞了回去:“不过你能说点好话吗?没准四天我就好了呢?”   “不可能,”张信礼说:“你这起码一个星期,再严重点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了。”   “你怎么知道?”林瑾瑜盖在被子下的脚轻轻踹了他一下:“经验丰富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久病成医。”   “别乱动。”张信礼把被子扯上来了一点,给林瑾瑜盖着:“睡觉。”   这会儿才刚九点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就睡也太早了。林瑾瑜说:“睡不着,我有点饿了。”   “中午晚上那么一大桌子饭还没吃饱?”   “当时是吃饱了的,现在饿了。”林瑾瑜说:“你不知道打架是很消耗体力的吗……”   林瑾瑜还在猛蹿个头的时候,他吃得几乎和张信礼一样多。   张信礼问:“你想吃什么?”   林瑾瑜回答:“有什么吃什么,都吃。”   张信礼于是把手抽了回来,掀开被子下床穿鞋,趿拉着拖鞋开门出去了。   林瑾瑜听着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趴着挪过去扯亮了灯。他垫着枕头舒舒服服地靠坐起来,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张信礼回来。   大约十分钟后,张信礼手里端着一碗削好的黄桃回来了。   林瑾瑜本来只有一点点饿,看到吃的馋虫被勾了起来,饥饿程度一下从一两分变成了三四分。他坐起来,受伤的那只脚伸在床上,没受伤的右脚垂下床沿,道:“哇哦,水果捞夜宵,要是再加点酸奶就好了。”   “就你要求多。”张信礼端着那碗黄桃坐到床上:“家里没酸奶,没冰箱,放不住。”   林瑾瑜把那碗黄桃接了过去,一边往自己嘴里放了一块一边说:“你以后来上海玩,请你吃个够,不仅是酸奶,小吃也很多,什么小笼啊、生煎啊、锅贴啊,还有酱鸭、熏鱼什么的,成隆行蟹王府的螃蟹好吃,离我家也不远……”   他说着说着自己馋了起来,开始在脑子里畅想回去以后从哪儿吃起。   张信礼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道:“你什么时候回去?回去就逍遥快活了,在这儿待着是不是觉得特受罪。”   “嗯……也还好,”林瑾瑜自己吃了几块后用牙签叉了一块伸到张信礼嘴边,示意分他一块:“说实话,一开始我是挺抗拒的,不过待下来感觉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真的?”张信礼看着那块黄桃,道:“我刷牙了。”   林瑾瑜大怒:“我都伸到你面前了,你给老子吃!”   张信礼便就着他的手咬着那块黄桃吃了。这时节正是黄桃成熟的好时候,张信礼挑的那几个黄桃都不软不硬,甜中透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酸,既不腻人也不会让人觉得发酸,口感极佳。   林瑾瑜一只脚老垂在床下,有点麻,便抬了上来,二话不说搭在张信礼大腿上。   他们都穿着宽松的大裤衩,一个红灰格子的,一个浅蓝格子的。林瑾瑜小腿上腿毛细却长,他忽然生出些幼稚心思来,道:“嘿,你长腿毛吗?比比谁的长。”   “你消停一会儿吧,”张信礼说:“瘸了还停不了折腾的,幼稚不。”   “来比一下嘛,”林瑾瑜搭在他身上的腿稍微往下滑了滑,踹了一下他大腿内侧:“麻利点,别磨磨唧唧的。”   张信礼没动:“你吃完赶紧躺下睡了。”   林瑾瑜不依不饶,不遂他心愿他就一直闹别人:“快点,小腿抬上来。”他每说一句就用脚半推半蹭张信礼一次,越推越往中间滑。   在他蹭到大概第六七下的时候,张信礼抓住了他的脚踝:“别闹了,”他说:“早点睡觉了。”   “比一下又不会死,”林瑾瑜挪得离他近了点,一只手掰着他的肩膀,凑过去,开玩笑嘴欠道:“你不会不长腿毛吧?觉得像没发育丢人也不用这样啊。”   张信礼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林瑾瑜胸口贴着他肩膀,两人都没穿上衣,这种肌肤相贴的细微摩擦并不让人反感,亲密的靠近和接触反而让林瑾瑜觉得舒适和温暖。   他左手搭着张信礼的肩膀,右手垂落下去,摸着他大腿。张信礼的大腿肌肉紧实,比林瑾瑜的手心更热。   林瑾瑜趴在他耳边,说:“还是……有些什么别的隐情?”与此同时他原本贴在张信礼大腿内侧的脚悄无声息地往内移了移,踩上了他的小腹下面…… 第63章 夜谈(2)   那一瞬间,张信礼的小腹收紧了一秒,显出清晰分明的腹肌轮廓。   只一秒,他就把林瑾瑜的脚打开了,同时站了起来,不再让林瑾瑜搭着他。   两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床下,彼此对望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大概两三秒,在这阵略微有些尴尬的沉默中,张信礼开口了:“你……别介意,”他说:“只是生理反应,我……控制不了。”   勃(这个词又一定要隔得很开,否则锁了没商量)起分两种,心因性和生理性,纯粹的心理波动和单纯的物理刺激都可能诱发充血。   林瑾瑜本身也有点不知如何反应,这会儿听他解释完,一想这种情况确实可能发生,索性把刚刚那事看作单纯的生理反应,开口道:“你反应那么大干嘛,我要是个女生吧就有点尴尬,可我又不是女的,我懂的好伐。”   张信礼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颈,一想好像确实有那么点道理,于是慢慢走了回来。   林瑾瑜道:“我吃完了,关灯睡觉。”   张信礼于是顺手把灯拉灭了,重新上了床,睡在林瑾瑜身边。   屋里暗了下去,窗外传来隐隐的蛙鸣,那是今年雄蛙求偶的尾章。   林瑾瑜在黑暗中漫不经心地说:“你摸我大腿我也会硬的,”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这我还真没试过。   “是么。”张信礼说。   “嗯啊。”林瑾瑜回。   为了显示他真的并不介意这回事,林瑾瑜主动往他那边靠了靠,肩膀抵着他的肩膀:“真没什么,我知道你只是……因为那个才有反应,退一步,就算你真的喜欢男的,我也觉得没什么。”林瑾瑜说:“我不歧视gay的。”   “gay是什么?”张信礼说。   “就是……同性恋啊,”林瑾瑜说:“就是男生喜欢男生,女生喜欢女生,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难以接受啊。”   张信礼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有点,”他说:“我……没有了解过,听到的时候不是很舒服,女生和女生比较容易接受一点,男生和男生就……让我觉得不是很舒服。”   “也许你只是没有习惯,”林瑾瑜说:“其实有时候,你觉得某个并不对他人造成影响的事情无法接受,只是因为你不习惯而已,所以没有缘由地排斥它。但实际上想一想,这件事情本身其实压根不会伤害任何人,关我屁事呢,我去管个什么劲。”   “你很习惯这件事吗,”张信礼问:“就是……gay什么的。”   “还好啊,不管习不习惯,起码要尊重别人,”林瑾瑜说:“我们学校就有,只不过跟我不在一个班,人看来也不坏,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不接受他、看不惯他。”   “你不会想离远点吗?”张信礼说:“万一他缠上你……”   “拜托大哥,”林瑾瑜说:“人家也是正常人好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喜欢我啊,我没这么自恋……你会随随便便看到一个女生就喜欢么?”   “不会。”张信礼说。   “那不就得了,”林瑾瑜道:“其实我大部分朋友一听别人是gay,第一反应也是‘你可别喜欢我啊’,这其实挺尴尬的,除非你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否则最好别说这个,显得很自恋似的。”   “你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介意这个,”张信礼有点奇怪道:“一般人都会有点介意的吧……”他说:“你……喜欢男生吗?”   “怎么可能?虽然我确实对这个没什么芥蒂,可我是直男。”林瑾瑜立刻说:“这就是你没文化了,不是只有同性恋才可以接受同性恋的呀,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他们有比其他动物更发达的大脑,这样的大脑让人类能够看得更远,感受到更广阔的东西。”   上帝赋予了人类神奇而独特的共情能力,他们诞生了思想,创造出美术、音乐、文学与哲学,他们不仅仅为自己的遭遇而哀伤,同时也为陌生人的苦难而流泪。   “……所以古往今来,会有无数人为理想,为平等,为自由、和平与爱而流血而歌唱,他们本可以不必如此,可以只顾肉体的生存而趋利避害,但是那些人没有。”   张信礼似懂非懂:“有点像……蛾子。”   “飞蛾吗,”林瑾瑜想了一下,自己也笑了:“是挺像的,不为尘世的物质而流连,反而追逐迷离的幻光。”   可这也正是人类独有的、文明的曙光,正因为有了这些追求,人才之所以成为人。   “那有什么意义吗?”张信礼自言自语一样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可能在有些人眼里是很傻逼吧,”林瑾瑜说:“不过我爸说意义就在于这些东西本身,世界上有些东西让你愿意为此去经受苦难,比如理想啊、爱情啊、自由啊或者别的什么……其实我也不懂,大概是因为我现在是个没追求的人吧。”他从被子里抽出手挠自己脖子:“有吃有喝有游戏就OK了,管那么多干嘛。”   张信礼若有所思地点头。林瑾瑜一边挠一边拿胳膊肘碰他:“要不你考上海的大学吧,中心区我贼熟,到时候我请客,带你到处玩。”   “你太想当然了,”张信礼侧躺过来看着他:“你知道北上广的大学外省学生有多难考么?”   还未踏入高中的人大多对高考并无太多具体概念,很多人刚进入高一的时候心比天高立志清北;等过了一个学期又觉得自己听过的学校在全国都算赫赫有名,也可以考虑;到了高二觉得保底211,争取985;到了高三在繁重的复习生活中像即将掉下悬崖的人一般死死地扒着一本线……最后,有一些人真的实现了当初的理想,但大多数普通人都背着行囊,凑活着去了一所不高不低,不好不坏,对他而言只是过得去的学校。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本事和运气,去到他们最开始想去的那个地方。   “有那么难么……”林瑾瑜一边上下挠自己一边说。   张信礼叹了口气:“是有的。”   “那就努力啊,”林瑾瑜说:“难是难,可是总有人要上的,学校总要录取学生的,为什么就不能是你呢?”   张信礼只得说:“……希望如此。”他看林瑾瑜一直在那儿挠来挠去,感觉到了不对劲:“你身上很痒?”   “有……有点,”林瑾瑜对尘螨和一些东西过敏,其实下田那次,他回来的时候脚上下到泥巴里去的地方就起了红点点,只是碍于面子没跟任何人说,自己忍过去了。这次在草坡泥地上打了无数个滚,跟无数虫子草叶花粉亲密接触,不过敏才来鬼了。   “别去挠,”张信礼拉开他手,第二次坐起来开了灯。   灯光下林瑾瑜脖颈和腿上断断续续一挂小红点,挠过的地方红色的指痕一道一道,看起来很是渗人。   张信礼皱着眉头问他:“怎么不早说?”   “说了也没什么好办法啊……”林瑾瑜道:“我没带药膏来,忍一下它自己没准就好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办法?”张信礼说罢翻身起床。   “?”林瑾瑜看着他第二次出门的背影,在他身后喊:“喂,你家真有药啊?” 第64章 母亲的来电   刺目的白炽灯光下,林瑾瑜坐在床边,张信礼则半蹲半跪在他身前,手上拿着一支卤米松软膏,用手指沾了一点点,分别涂在他小腿上起红点点的部位。   林瑾瑜看着灯光下,他脖颈后方那块微微凸起的脊椎结,问:“你家怎么会常备着这个?”   这种治皮肤过敏或者皮炎的药,除非家里就有人是皮炎患者,否则很多人家确实不常备。   “以前我弟……就是张信和,他小时候也容易过敏,去河里游泳或者怎么的回来有时候会起疹子,医生就开了这个回来涂,没用完就剩了一管在这儿。”   卤米松软膏属于激素类药物,有一定的副作用,因此使用不能过量,所以张信礼沾得很少,给林瑾瑜涂的动作也很轻。   林瑾瑜道:“那得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啊,我说……你这个没过期吧?待会把我毒死了。”   张信礼抓着他脚踝,抬头瞪他:“说了别总死死死的,过期了会拿来给你用吗?”   林瑾瑜晃荡着另一只脚,踢了下他肩膀:“你还真够迷信……这药保质期也就一两年吧,你弟家不是不在这儿吗,怎么你们家还备了他用的药。”   “保质期36个月,还有一个多月过期。”张信礼接着给他擦药,头也不抬道:“他爸妈以前都不回家的,家里没人,就送我这儿让我带,后来读中学了就住校了。”   林瑾瑜若有所思道:“哦……三年前他也就十岁出头吧,那时候你多大呀,也就十五,没比他大多少,让你看孩子……”   张信礼抬头道:“我也没比你大多少,我不照样看着你吗。”   林瑾瑜撇嘴:“我又不是孩子。”   张信礼给他两只小腿上都涂好了,翻身上床道:“我看你很孩子。”他说:“头抬一点,还有脖子没涂。”   林瑾瑜的不服都写在脸上:“你才孩子,你十七岁巨婴。”他把头偏过去一点,侧着露出脖颈,好让张信礼上药:“哎,你十七满了没有啊?”   “满了,”张信礼手指尖粘着白色的膏体,轻轻在他脖颈间的皮肤上擦过:“就你来这儿的前几天。”   “这么说你跟张信和其实是一起长大的咯,”林瑾瑜道:“真亲密呀,难怪你那初中作文本里都有他的身影。”   “能别提作文吗。”张信礼的指尖温热,擦过林瑾瑜皮肤时带起磨人的痒意,林瑾瑜想抓又不敢,只能硬生生忍着。   “我不提作文,那你也别提小孩。”林瑾瑜说。   “不。”张信礼回得干脆利落。   林瑾瑜不可置信:“为什么?”   张信礼不紧不慢道:“因为你本来就小孩,三十分钟不看着都能惹出事儿来。”   “我那是见义勇为,”林瑾刻伸长手臂把他的枕头捞过来攻击他:“你说谁小孩,说谁小孩?”他一边揍一边说:“我看你是……”   “别闹别闹手上有药,”张信礼一边拿手挡一边道:“待会儿粘到枕头上了……”   林瑾瑜不听,依旧我行我素。   如此被揍了五六下,张信礼不堪其扰,也抽了另一个枕头过来挡他的枕头,挡着挡着不由自主回击起来,两人各拿着个枕头当武器,你来我往打起了枕头大战。   砰砰砰刀光剑影,双方各自生生把个枕头舞出了绝世神兵的感觉。林瑾瑜使的类似于什么落英剑法,千招万式变化无穷,出击频率快而又快,张信礼则属于降龙十八掌那一类路数,被动防御,招式不多,但偶尔出击势大力沉。   两人一打上头就顾不得什么伤不伤药不药的了,张信礼起先还想停,后来收不住了,干脆放弃抢救,松了刹车打了个痛快。   “我靠我靠!”林瑾瑜一边打他一边躲闪道:“别打脸!你别打脸!”   “你说不打就不打,我还指哪儿打哪儿是吗?”张信礼不理,继续进攻。   “你手手手,我是担心你手!使那么大力待会又出血!你轻点!”林瑾瑜拿枕头挡在自己脸前,胡编乱造道。   最后是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拯救了他,林瑾瑜一边抵挡进攻,一边把自己手机薅过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忙一手拿手机一手对张信礼比嘘道:“嘘!我妈我妈我妈!”   张信礼看着他,总算停了下来。   林瑾瑜忙接通了电话,道:“喂,妈?”   电话那头传来林妈妈温柔而关切的声音:“小瑜?在干什么呀?这段时间在那儿还好吗?”   她今年已经三十好几了,奔四的人,却不大显老,留着漆黑的长发,出去谈生意时总扎成高高的马尾,橘棕色的眼影细长,亮片扑闪扑闪着光。   “挺好的,”林瑾瑜说:“你怎么才打电话来呀。”   “还不是你爸不让,说你刚去,我一打电话你准嚷着要回来,我又禁不住求。”   这点林瑾瑜倒真反驳不了,这通电话要是早半个多月打电话来,他肯定死乞白赖要回去。他只得跳过这个话题道:“这样……我好着呢,你还好不?你现在在哪儿啊?”   林妈妈道:“我就在成都这边的房子住着呢,再过两天妈妈来看你。”   “???”林瑾瑜吃惊道:“啥?你要过来?”   原本坐在他身边铺平弄皱的床单的张信礼闻言扭头看着他。林瑾瑜不自觉抓紧了怀里的枕头开始蹂躏:“为啥呀,你怎么突然要过来了?”   林妈妈道:“你生日快到了你忘了?妈妈过来陪你呀。”   林瑾瑜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阴历生日一向跟家里人过,阳历则跟同学一起出去玩,满上海放荡,无论花多少,回来他爸都报销。   林妈妈接着道:“怎么?不要妈妈一起啊。”   林瑾瑜忙道:“没呢没呢,怎么可能不要呢?我差点忘记这事儿了,妈你过来当然好了,每年都一起过的,本来还以为今年你不陪我了呢……可你怎么过来啊?”他想起这边交通状况:“我爸回去了吧,你坐车过来太辛苦了。”   “我开车过来。”林妈妈说:“你爸买票回去的,妈妈过来陪你过完生日正好一起回去……或者你想回去过不?反正也快月底了,早两天回去也好,你爸也不会说什么的。”   林瑾瑜看了张信礼一眼,对着手机道:“嗯……就在这儿过吧,我待得挺好的,过了再回去。”   那头林妈妈有些意外道:“哟,看来在那儿玩得不错啊,都乐不思蜀了。”   “没有没有,”林瑾瑜变扭道:“也就这样……好了好了……对,你过来注意点安全,行,就这样,挂了。”说着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张信礼等他挂了,开口道:“你妈要过来?”   “嗯的,”林瑾瑜说:“说是过来陪我过生日,然后顺便接我。”   “阿姨什么时候来?”   “今天二十号……大后天来,开学之前我还得回去参加分班考试。”   “这样,”张信礼点了点头:“这边路况比较复杂,而且周围没有住的地方,你妈妈……”   “我妈说她开车过来,”林瑾瑜道:“我也不知道具体咋办,先等她过来了再看吧。”   “好。”张信礼答应了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只关了灯道:“好了,现在总可以睡觉了吧?”   “OKOK,睡了睡了。”林瑾瑜便原样爬到他左边去躺好,两人枕着同一个枕头,紧挨着,在黑暗中陷入了沉眠。 第65章 拜干爹   第二天早上,鸡刚叫过三遍,林瑾瑜自己就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他昨晚上实在睡得太早了,再加上这几天在张信礼的强迫政策下初步养成了生物钟,结果时间一到自己自然而然就醒了。   林瑾瑜睡觉一向不怎么老实,只见他一只手“咔”一下卡在张信礼胸口,腿也有一只搭在人家腿上……浑身上下哪儿还有一点点刚来这儿时恪守三八线,绝不越雷池半步的矜持模样。   林瑾瑜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手脚都收了回来,拉了拉被子盖好。   悉悉索索间张信礼也被弄醒了,他从被子下抽出手,看了一眼手表,道:“还不到六点,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夏天这个时间天已经亮了,窗户边透进熹微的晨光。   林瑾瑜翻了个身,拿出手机道:“睡够了就醒了。”   他解了锁开始打游戏,张信礼道:“你别一睁眼就玩手机,还想睡就再睡会儿,睡醒了就起床去。”   “不。”林瑾瑜回绝。   “后天你妈就来了,你还不装个好点的样子糊弄你妈。”   林瑾瑜一边打游戏一边道:“等来了再说。”   这时候水果忍者刚上线没几年,塔防游戏枪之荣耀还算手游里的经典小精品。   林瑾瑜手机里全是大大小小的游戏,下了一桌面。他自己玩还不够,还想方设法怂恿张信礼跟他一起玩。   “我不玩。”张信礼把他手推开:“待会儿到点你就给我起床。”   “试试呗,”林瑾瑜不依不饶:“这关我老打不过去。”   张信礼道:“那就别打了,起床。”   林瑾瑜又试了一遍,又死了。他道:“我擦,气死了,怎么老过不了?”   张信礼说:“你太笨了。”   “我呸,我还笨?”林瑾瑜边说着边把手机给张信礼:“是这关太难,我等级不够。”   张信礼试了一下,一次就过了。   林瑾瑜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   “运气吧。”张信礼说着,又开了一局。   这一局他就没这么好运了,林瑾瑜一直在旁边插嘴指挥他,一会儿要他这样这样,一会儿又要他那样那么样。   他经常想到哪儿是哪儿,下的指令朝令夕改,左右矛盾。   张信礼跟着他的指挥打整个打得一头雾水,他忍无可忍道:“到底我打还是你打?”   “不是,我这是帮你!”林瑾瑜手直痒痒,探身去抢他手里的手机,意欲继承大位。   张信礼不让,林瑾瑜便整个人全扑上去,誓死要抢回他自己的手机来过一把瘾。   二人又乱七八糟打闹一番,争抢间,林瑾瑜为了抢手机,不知不觉压到了他的身上,争斗之下,二人都微微有一些喘。   张信礼举着手机不让他够到,林瑾瑜则捉着他的手腕。他双腿分开,半跨在张信礼身上,上半身弓着,压着他。   他们僵持着,在绵长的呼吸声中注视着对方。   他们一时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较劲一般的无声对视着,谁也没有动。   直到窗户外面传来不知道谁沙哑却粗壮有力的喊声,张信礼才如梦初醒一般掀开林瑾瑜坐了起来。   听发音喊的不是西昌话,而是彝语,无论哪个林瑾瑜都听不太懂,但似乎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张信礼听了几句,立刻起床,披上衣服就拉开门出去了。   林瑾瑜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便也下了床走到窗户边去看。   透过老式插销窗户,他看到院门口,一个面色黝黑的彝族大叔,穿着件黑色蓝纹的马甲,坦胸露乳,正跟张信礼大声说着什么。   张信礼看起来在跟他解释,大叔情绪看起来很激动,不停重复着什么。   林瑾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这架势生怕两人待会儿打起来。这个点张爸张妈都在里屋没起,也不知道外面的状况,万一打起来了连个拉偏架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儿他坐不住了,穿了鞋瘸着一只脚,勉勉强强扶着墙,跳跳虎一样蹦了出去。   林瑾瑜刚蹦到院门口,还没等开口了解情况呢,就见那个彝族大叔眼睛一下子亮了,也不废话,单手往后一提溜,就把一直藏在自己背后的女儿提溜了出来。   那个小女孩见了林瑾瑜,啥话也不说,看了她阿爸一眼,倒头就往地上跪。   ???????   林瑾瑜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可他自己瘸了一只脚,离人家好几米的距离,扶也扶不到。最后还是张信礼眼疾手快,一把把那小女孩横抱了起来,说:“真不行。”   彝族大叔瞪圆了眼睛,哔哩吧啦一连声说了一串,大概是在问怎么不行。   林瑾瑜从张信礼背后看从他肩上探出来的那个小女孩的脸,不看不知道,一看可把他惊着了,这圆圆的脸、漆黑的长辫子,不是高武的妹妹又是谁?   这回他彻底懵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问:“这……这唱的哪一出?”   张信礼抱着小孩,道:“找你当爸来了,你昨儿不是救了她吗,人家阿爸这就找上门找你拜干爹来了。”   ???????????????   林瑾瑜这回的问号足足比几分钟前多了一倍,这都什么什么跟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这边有些地方有拜干爹的传统,父亲的兄弟或者好朋友或者什么人都能拜,看对了眼就拜,一个孩子从出生到成年,拜得多的可以拜他十四五六个干爹。   那边张信礼还在孜孜不倦跟人解释,林瑾瑜自己坐不住了,扶着张信礼的肩膀上前道:“不是,叔叔你听我说,我今年才十六我真不想喜当爹,真的……”   而且……他要是认了这个爹,他岂不就成了高武的叔叔?这什么奇奇怪怪、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辈分关系?!   可人家那边盛情难却,说什么也要让女儿拜了这个干爹。   林瑾瑜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张信礼也道:“他不是这儿的人,眼看着过两天就回去了的。”   人家阿爸不管这个,说有个上海干爹更好。   林瑾瑜真的头都快给整炸了,有必要么?有必要么?看到小孩掉坡或者坠楼,正常人都会去捞一把的吧?整出如此大的动静,实在是犯不着啊!认个口头上的哥哥妹妹什么的也还算了,拜干爹?他凭空一下就升辈儿了,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张信礼那边拦着,死活不让拜,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拉锯一番,把屋内的张爸张妈也惊动了,纷纷披着衣服跑出来了解情况。   在一家子人的合力反对和劝说下,好不容易才打消了高武小叔给女儿认爹的念头……可人家也不同意就这么啥也不干就打道回府。   生死之事皆是大事,救了谁家孩子便是这小孩的恩人。张信礼与他商量一番后,回转身来,对林瑾瑜道:“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林瑾瑜道:“为什么?她都三岁了吧,还没有名字的吗,怎么轮得到我取。”   张信礼道:“她还没上学,只有彝族名字,你给她取个汉名吧。”   这边有一些人家为了省事或者别的理由,会给小孩另外取个简化的汉名……当然不取汉名,直接用本名读书上学工作也可以。   “这……不合适吧?”林瑾瑜生平第一次受此重任,有点惴惴不安:“人家正牌爸爸在那儿呢,轮得上我……”   “合适的,”张信礼抱着小女孩儿,说:“不管怎么说,你确实救了她。”   林瑾瑜低眉苦思了一会儿,看这情形,他不当这个爹也就算了,对方都退了一步了,名字都不取一个只怕太不给面子,不好打发人家回去。   他看向张信礼怀里。那个叫作“子呷”的女孩也眨着黑白分明的双眼,从下往上看着他,她手指甲缝里是一层层的沙子与泥垢,身材瘦小,穿着一双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鞋子。   林瑾瑜心里微微一动,没来由想起那天午间明媚阳光下,他看到的那句闪着金色光芒的标语。   这里的大多数人的衣服都跟她一样破旧,手和脸都和她一样脏,他们很少有人能看见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大有力气去拥抱自己的理想。   可即便如此,林瑾瑜还是希望有一天他们能洗去脸上和手上的污渍,走出这里去看一看光鲜的世界,希望他们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希望他们逆着风也可以飞起来。   他说:“就叫……高飞吧。”林瑾瑜看着子呷红扑扑的脸蛋,开口道:“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展翅高飞,飞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希望她只身飞行时,每一片羽翼都沐浴阳光,助她挣脱锁链,翻越高墙。   作者有话说:   其实彝族本身是没有拜干爹这个传统的,是汉族那边传过去的~应该属于汉化习俗之一。 第66章 煮面日常   林瑾瑜被高飞阿爸逼着受了高飞一拜后,总算把这父女俩给打发走了。   张信礼扶着他,看他跟个跳跳虎一样蹦回了房间,逗他道:“你真有本事,白捡个女儿。”   林瑾瑜冲他翻白眼:“你少挤兑我。”   张信礼扶他坐到床上,道:“你就好好待着吧,跳跳虎。”说着转身要往门外走。   林瑾瑜叫住他:“你干嘛去?”   张信礼道:“做早饭啊,都六点半了。”   林瑾瑜望向他垂在身侧的手,那些新伤不过刚止住了血而已,一道一道仍泛着狰狞的口子。他道:“你手都这样了还做饭啊,好歹包一下什么的。”   “不算严重,”张信礼说:“看着吓人而已。”   林瑾瑜问:“今天吃啥?”   张信礼想了想,说:“下个面吧,反正爸妈都已经起来了,你也爱吃。”   林瑾瑜当然一百个同意,下个现成的挂面他还是会的,以前爸妈出差的时候他晚上饿了,弄得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拌面汤面方便面。   于是他来了精神,道:“我会下面!我帮你呗!”   张信礼用极其不信任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   林瑾瑜怒道:“你那什么鬼眼神?”   张信礼原本不指望他做什么,对他帮倒忙的能力倒是十分有信心,但又不好说出口,只道:“你自己都瘸着呢,就好好待着吧。”   “你当我傻?你那眼神一看就明明白白写着‘不要过来,我怕你帮倒忙’十个大字。”   “哦,”张信礼说:“你不傻。”   “别小瞧我,”林瑾瑜说:“我可有三年丰富的煮面经验。”   明明只是简单至极地煮个面条而已,又不用自己和面,就烧一锅水,开了放挂面进去,过几分钟熟了捞上来,只要四肢健全都能干,林瑾瑜说得却好似在陈述某米其林大厨从业经验一般。   张信礼见他一副信誓旦旦,不依不饶的样子,让步了,道:“好吧,”他说:“你来厨房帮忙也行,可你脚怎么办?”   “忍一下,洒洒水的啦。”他脚脖子那肿了一块,泛着紫,只要不架着,垂下来就痛。林瑾瑜说着忍着痛自己扶着墙瘸着往厨房跳。好在这房子本来也就一丁点大,出了房门蹦几步也就到了。   张信礼跟在他身后,抱着手看他站在灶台前能搞出个什么花样来。   林瑾瑜以前看他做了那么多次饭,基本流程还是知道的,他就着剩的清水把锅洗了,扭头道:“你站着干嘛?没看我瘸着呢嘛,帮我打个水生个火啊!”   张信礼道:“哦,我打水我生火,合着你就负责把面条往锅里一放,然后捞出来是吧?”   “我这不是受伤了嘛,照顾一下伤员呗。”他两手抓着张信礼肩膀,把他转向朝门的方向,拍他屁股赶他道:“快去,快去。”   张信礼被他推了一把,懒懒散散地往外走,帮他生了火,又往锅里倒了水。   林瑾瑜站在锅前,扶着灶台保持平衡,等水开了把挂面下进去,拿了双筷子搅动着锅里冒着白泡的面条。   张信礼站在他身边,道:“你还真是‘只帮忙下面’。”   “别讽刺我,”林瑾瑜假装凶神恶煞地对他说:“肯帮你就不错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哦,”张信礼说:“说错了,除了下面,还负责捞起来,还负责吃。”   “……”林瑾瑜打他:“闭嘴。”   灶下火烧得很旺,柴发出热闹的噼啪声,锅里水咕噜咕噜,白色的面条在乳色的水里打着滚。   林瑾瑜一边略微搅动面条一边问:“你喜欢吃硬的还是软的?”   张信礼问:“什么?”   林瑾瑜自言自语:“其实我觉得硬的好吃,可我有些同学就喜欢吃软的,不能理解,软的有啥好吃的。”   张信礼:“……”   林瑾瑜见他一直不说话,奇怪地扭头看他。   张信礼漆黑的双眼里清楚映照出林瑾瑜的面容,林瑾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我说的是面条蟹蟹。”   “我知道。”张信礼说:“按你喜欢的弄吧。”   哼哼,一看就是在ghs,思想真龌龊、真肮脏,还假装我知道。林瑾瑜撇了撇嘴,把面条捞了上来,盛到张信礼调好了高汤的碗里。   一共四个碗,张信礼给其中三个加了小米辣,一个没加。   “新鲜出锅!”林瑾瑜完成了自己的“绝世大作”,很是开心,站久了脚痛得很,忙指挥张信礼端着碗去桌上放了,自己拿了一把筷子蹦回桌边。   虽然下面条确实不是一项技术活……而且林瑾瑜做的只是把面放水里然后捞起来而已,汤都不是他调的,但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张信礼夹筷子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还不错,很有几分筋道,也不夹生也没烂过头。   “……挺好吃的,”张信礼说:“很不错。”   林瑾瑜眉毛尖都写着得意,他跟张爸张妈一起大口吸溜着面条,吃得香得不得了。   张信礼手伤了,好巧不巧还伤在右手,爹妈也不好再把活儿全交给他一个人了,只让他这几天待在家里帮帮忙算了,正好林瑾瑜脚不方便,也需要人照顾。   “你这回也算是托了我的福了,”早饭过后,张爸张妈去忙自己的了,张信礼在院子里拿剩饭喂鸡,林瑾瑜支使他给自己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门口屋檐下看他喂鸡:“伤了手换来个假期,还不快谢恩。”   张信礼知道他纯属没事瞎哔哔,耍嘴皮子,一边专心喂鸡一边随口道:“我还雅了你的思呢。”   “呸。”   林瑾瑜现在这个样子,蹦跶也蹦跶不起来了,无事可做,除了玩玩手机就只能观察张信礼,看着他在院子里一会儿喂鸡,一会儿喂狗,一会儿扫地,一会儿劈柴火。   他好像就从来没有觉得累的时候。   林瑾瑜表面在玩手机,其实余光一直注意着他,他一会儿口渴了,喊张信礼帮他拿杯水过来,一会儿脚疼喊张信礼帮他冷敷,一会儿又说过敏的地方痒,喊他过来看。   他的每一次呼声张信礼都回应,让干啥就干啥,堪称有求必应。   林瑾瑜就纳闷了:“你都不觉得烦吗?”   张信礼问:“烦什么?”   林瑾瑜说:“我。”   “不会,”张信礼说:“反正要做事干活的,爸妈让我照顾你,所以你也是我的活儿之一。”   林瑾瑜做了一个让他闭嘴的手势:“好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干活机器了。”   不管他怎么去惹张信礼,对方都好像毫无反应,不恼怒、不生气,也不会不耐烦。林瑾瑜闭嘴了,只最后叫张信礼帮他拿了点零食过来便自己坐在凳子上安安静静吃,不再乱哔哔给他添麻烦。   太阳一从云层后冒出头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温度就开始像坐了电梯一样一节节往上攀升。   张信礼看他实在无聊,把狗解开了,让林瑾瑜玩会儿狗打发时间。如今黑狗跟林瑾瑜算是彻底混熟了,见了林瑾瑜比见了谁都兴奋。   也难怪,这边人喂狗都是随手拿点什么剩饭、啃得一丝肉都没有的骨头来喂,偶尔丢个鸡屁股或者鸭脖子下去已经算是难得的加餐了,谁跟林瑾瑜似的,有点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家里这条狗,恨不得自己吃一半给狗吃一半。   林瑾瑜从家里带来的火腿肠、牛肉干还剩最后一点,铁链子一解黑狗就哈赤着舌头一溜烟快步跑到了他身边蹲着。林瑾瑜撕开包装,跟狗你一口我一口地共享零食。   “我说……”林瑾瑜道:“你家狗叫什么名字啊?来这儿这么久了都没听你们叫过它。”   张信礼一边扫地一边道:“没名字,就叫狗。”   “不会吧,没名字?”林瑾瑜嚼着牛肉干,吃惊道:“养着了也算家里一员了吧,都不给取个名字的。”   “取什么?”张信礼随口道:“小黑、黑黑、黑狗。”   “难听死了,”林瑾瑜吐舌头:“还容易重名,成为狗界张伟。”他眼珠子提溜一转:“不如就叫……张小礼吧!”   张信礼扭头看他:“怎么不叫林小瑜。”   “你的狗,又不是我的狗。”林瑾瑜道:“要不叫酷狗也行,嗨喽酷狗~或者叫护驾,这样你走在大街上一喊‘护驾——’狗就跑过来了。”   张信礼好笑:“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林瑾瑜开玩笑道:“装的都是你啊。”   他给狗喂了一块牛肉干,然后又掏出一块,对着张信礼道:“啊——”   张信礼回他:“我又不是狗。”   “给你吃,什么狗不狗的。”   张信礼拿着扫把道:“我手脏,待会儿再吃吧。”   林瑾瑜道:“过来,张嘴。”   张信礼过来了,林瑾瑜把那块牛肉干丢进他嘴里:“不劳您大驾,朕来伺候您。”   张信礼看着他细密的睫毛,说:“那我还得谢恩?”   林瑾瑜道:“免礼平身。”   张信礼回道:“年纪不大架子不小。”他扫完了地,拖出那个大木脚盆,又拿了肥皂过来,准备开始洗昨天他跟林瑾瑜弄脏的衣服。   林瑾瑜瞅了眼,盆里那几件衣服可真叫一个惨不忍睹,泥巴灰尘糊着草根和血,一丢进去清水都泛黑了。   张信礼坐在小马扎上,捞起一件湿淋淋的衣服,弯着腰开始洗。   洗衣板和衣服相互摩擦,哗啦哗啦响。   林瑾瑜家里都用全自动洗衣机,每周保姆会上门打扫卫生、洗衣服,那台德国西门子洗衣机工作的时候很安静,从来不会发出多余的声音。   在这种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的、奇异而日常的声音里,张信礼背对着他,弯腰浣洗时溅出零星的细小水花,那些牛毛一样的水花在阳光下仿佛四碎的水晶。   山风掀起他的衣摆,朝阳璀璨如金子,而四下静谧。   第67章 吃瓜日常   林瑾瑜看着他的背影看了两三分钟,道:“你手疼不疼?干嘛非现在洗衣服。”   “不留着了,”张信礼说:“放久了难洗干净,你那衣服又是浅色的,脏了不好看。”   “那你手疼不疼。”   张信礼道:“还好。”   还好还好还好……问啥都说还好,服个软会死么?林瑾瑜心想。   “好好好好个屁,问啥都说好。”林瑾瑜摸着狗头说:“死鸭子嘴硬,好才有鬼了。”   张信礼回头,看见林瑾瑜和狗,一黑一白两个头都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哪又惹着林瑾瑜了,无奈道:“你又怎么了?”   林瑾瑜站起来,瘸着脚从台阶上迈下去,对张信礼道:“你起开。”   “干什么?”   “我的衣服我自己洗,”林瑾瑜说:“你一边待着去。”   “你少动弹吧,”张信礼说:“瘸了还到处乱跑。”   “知道我是个跛子还不赶紧扶我一把。”林瑾瑜赶他:“快扶我坐一下。”   张信礼只得起身,扶着他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   林瑾瑜弯腰试了一下,井水很凉,浸湿皮肤时有种沁人心脾的舒爽。   张信礼屈起一条腿,半蹲在他身边,看着林瑾瑜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从水里捞了自己的衣服,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在搓衣板上就是一通蹂躏。   “你跟你衣服有仇吗,”他说:“我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谁说我生气了,”林瑾瑜恶狠狠地搓衣服,话说道一半又改口:“是啊,我生气,马上要被你活活气死了,你等着请全村老少吃饭吧。”   张信礼伸出巴掌轻轻打了他脸一下:“你又乱说话了。”   他粗糙的、覆盖着薄茧的指尖擦过林瑾瑜的唇角,林瑾瑜可以闻到他手上带着的、清新的肥皂气味。   张信礼说:“我都还没被你气死呢,你倒要被我气死了。”   林瑾瑜呸呸呸道:“你手上有肥皂水,你要毒杀朕吗?”   “我擦干了的。”张信礼说:“你轻点洗衣服,着重把领口、袖口这些最容易脏的地方拿出来洗,别团成一团一顿乱搓,又不是洗内裤。”   “emmmmmm”林瑾瑜道:“好巧,我刚准备这么做呢。”   他按着张信礼的话把衣服摊开来,分部分洗,先逮着领口袖口一顿猛搓:“不过这跟内裤有什么关系,为啥内裤就可以乱搓。”   张信礼道:“因为小啊。”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前提是没像你那天一样弄脏。”   “停停停停停停停,”林瑾瑜说:“打住!你你你你你别提那事!”   “为什么不能提?”张信礼说:“有什么好害羞的。”   欧我的天哪,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大乌龙……林瑾瑜简直想捂脸,他到底要不要告诉张信礼真相?他为了掩盖打翻可乐的错误故而拿了一堆干净衣服装样子,结果不甚误拿内裤……草,好像更傻逼了。   “不能提就是不能提,”林瑾瑜凶他:“闭嘴,以后也不准提,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哦。”张信礼说:“这会儿害羞上了,晚上怎么不见你这么矜持。”   林瑾瑜耳尖不由自主地红了:“我没有!”   “那你脸红什么。”   “……”林瑾瑜开始往外飙烂话:“精神焕发!”   ……   在打打闹闹与耍嘴皮子说烂话之间,林瑾瑜帮张信礼洗完了那一盆子衣服。   虽然他动作一点都不麻利,也不老练,漂水还折腾个半天,但他真的一件一件、一个袖口一个袖口地全部洗完了。   洗完之后他擦了擦手,像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一样仰头呼了口气:“累死我了。”   “累了?”张信礼说:“说了我来洗。”他一直蹲在原地看着林瑾瑜洗衣服,指点他教他怎么搓省力,哪儿还没干净要再洗一洗。   “没有,”林瑾瑜改口:“要是我一个人洗,我就会觉得很难熬,但是两个人一起做的话,就感觉还好,说着说着话就洗完了。”   “那去歇着吧,”张信礼拍拍他的肩膀,作势要把他扶起来:“跟你的酷狗玩去。”   林瑾瑜问他:“你还要做什么啊?”   “暂时没什么了,”张信礼说:“等十一点再做饭吧。”   “那你陪我坐会儿呗,”林瑾瑜说:“我又不能出去玩了,多无聊啊。”   张信礼本想乘着这段空闲时间回去房里写作业,看着林瑾瑜,又改变了主意,说:“好。”   他把两条小凳子搬到一起,和林瑾瑜一同在台阶上方坐下。黑狗绕在他们腿边,哈着舌头,四处嗅来嗅去。   气温上来之后人开始感觉微微有点热了,林瑾瑜看着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鸡,说:“我月底就走了唉……不,可能等不到月底,过完生日,25号我就走了。”   “嗯,”张信礼说:“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这下终于好了。”   “我回去了你会去上海找我玩吗?”   “不知道,”张信礼说:“我要读书,可能要等到很久之后了吧。”   “这样啊。”林瑾瑜说。   “你回去了之后好好学习,考个好点的大学,”张信礼说:“上海有很多学校都很好,离你家又近……你生来就拥有很多人没有的便利条件,不要浪费了。”   林瑾瑜笑道:“你真的跟我爸似的。”   张信礼说:“我是你哥,不是吗。”   “谁说的,”林瑾瑜道:“咋俩是同龄人,好兄弟,别妄想占我便宜。”   “你承认了的,”张信礼说:“昨天在我爸面前。我听见了,耍赖也没用。”   林瑾瑜假装不记得:“没有这回事,你听错了。”   张信礼懒得跟他小学生斗嘴:“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他问:“吃西瓜吗?”   夏天最必不可少的东西就是西瓜了,没有西瓜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这个暑假林瑾瑜在家没过几天舒服日子就被扔到这儿来了,还没吃过一口西瓜呢,这会儿听张信礼提起,立刻馋了,一连声道:“吃吃吃。”   正好他们上次去学校玩的时候张信礼顺手挑了一个,他站起来,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捧着半边绿油油的西瓜回来了。   他把勺子递给林瑾瑜,道:“吃吧。”   “你怎么就弄半边,”林瑾瑜问:“你不吃吗?”   “你对自己的胃口太有信心了,”张信礼道:“这么大一个你吃不完的,剩下我吃。”   “别啊,”林瑾瑜捧着西瓜说:“再拿个勺来,一起吃。”   “你吃完我再吃一样的。”   林瑾瑜执意:“不一样。”   张信礼拗不过他,只得回去依样拿了个勺出来,跟他坐到一起。林瑾瑜把西瓜捧到两个人中间,拿了勺子挖着吃。   自从外婆去世以后,他就很少用这样的吃法吃西瓜了,林妈妈喜欢把西瓜一瓣一瓣用水果刀切开来,去了皮,切成规整的三角形摆在盘子里,用牙签扎着吃。   这半只绿油油的西瓜唤起林瑾瑜久违的记忆,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夏天温暖的风、廊下的秋千,以及被菜刀切开的西瓜所特有的、带着点葱蒜味的味道。   他和张信礼凑在一起,一人一个勺子,轮番挖着吃。瓜瓤鲜红,水分足又甜,西瓜籽亮黑,一个赛一个的饱满。   林瑾瑜吃得惬意极了,跟机关枪连发一样往外吐籽。张信礼抽他:“我刚扫的地。”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林瑾瑜吃得得意忘形,以至于随地乱吐西瓜籽,他把勺子放下,弯腰就要去捡地上自己吐的籽,张信礼拦住了他:“算了,”张信礼说:“脏,待会儿我再扫一下这一块就行了。”   林瑾瑜意思道:“那多不好意思呀。”   张信礼斜他:“你还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啊。”   林瑾瑜只笑。这样琐碎的聊天对话看起来好像全然没有意义,既不能让人从中学到什么,也谈不上具体的事务交流,但此时此刻,这个夏天,林瑾瑜和张信礼一起并肩坐在屋檐下,共同吃着一个西瓜,感受着夏日炎热的风吹在脸上时,依然觉得没有来由的开心。   黑美人瓜含糖量高,水分足,林瑾瑜吃多了以后有点想上厕所了。奈何他现在瘸着,很多事都得求助他人。   他把嘴唇上的西瓜汁擦干净,拿胳膊肘捅了张信礼一下,道:“我想上厕所。”   张信礼看他:“去啊。”   林瑾瑜说:“我脚疼。”   “刚作怪的时候生龙活虎的,这会儿终于知道疼了?”   “那不是忍着呢么,”林瑾瑜说:“其实很疼的。”他倒没在矫情,而是实话实说。严重扭伤这玩样是内出血,脚又是人身体最下方的部位,尤其头两天,地心引力作用下内里血全积在一起,在皮下形成紫红一片,又疼又胀又热,那滋味没法用语言形容。   张信礼便站起身来,把西瓜放窗台上,拉过林瑾瑜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他站了起来。   他比林瑾瑜高一些,林瑾瑜搭得不是很顺手,老往下滑,张信礼便用另一只手穿过他腋下,搂着他往前走。   ……   ……   …… 第68章 妈妈来了   林妈妈是早上九点到的。   还是那辆熟悉的白色越野车,还是那样熟悉的、有别于拖拉机和骡马哒哒蹄声的引擎闷响,林妈妈踩着高跟鞋,梳着长长的马尾,拉开车门走下车,水滴形的珍珠贝母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出好看的弧度。   特意起了个大早拾掇了自己一番的林瑾瑜立刻迎了上去,喊道:“妈!”   他脚经过三天的缓冲已经能够沾地了,不过还是个小跛子。好一阵日子不见,林妈妈忙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儿子,她眼里满是笑意,有说不完的话要问:“想妈妈了没有?在这里待得还好不?没闯祸吧……你这脚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林瑾瑜说:“待会儿再跟你说吧,祸倒是没闯,我都这么大了,能顾好自己的。”   “我还不知道你呀,”林妈妈道:“肯定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她说着看向站在一边的张信礼一家人:“小瑜这些日子尽给你们添麻烦了吧,真的谢谢你们这一个多月的照顾。”   “没得事,没得事,”张文涛见林妈妈如此客气,忙回道:“听话着呢,跟我儿子两个玩在一起,年轻人自己有自己的小圈子,我们也没费什么心。”   林妈妈仍大方地道谢,挽着林瑾瑜,随着张爸的指引一行人一起进屋坐了。   她和第一次与林怀南一起来时给人的印象不大一样,第一次来时林妈妈几乎不说什么话,大部分事情都交给林怀南说了,她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看儿子。   这次一个人过来,林妈妈便有几分林瑾瑜印象里她在商场酒桌上的样子了,干练、麻利,而又落落大方。   “过来得这么早,路上没休息好吧?”张妈妈给她倒了水,招呼道:“要不去房间里睡会儿吧,哦对了,没吃早饭吧?哎哟你看我早没想到……我现在就做去!”   “没事没事,”林妈妈拉回张妈道:“我开车过来,路上买了点吃了,不用费事。我这次来其实也就陪陪小瑜过生日,过完也差不多就走了,谢谢你们对他的照顾。”   “哎哟客气,客气了,”张爸道:“瞧人家嗦,说多少个谢了,真客气了。小瑜是明天过生日吧?今天都住这儿,我中午杀鸡,明天宰头猪,做坨坨肉,大家一块儿吃!”   林妈妈忙道谢,大人之间聊得热火朝天,林瑾瑜在后头碰了碰张信礼,道:“我妈客气,我看你爸也挺客气的,又是杀鸡又是杀猪的。”   “这是礼貌,”张信礼说:“再说了你不是生日么。”   “嗯呢,”林瑾瑜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开心:“我还以为今年我爸我妈都不在,没人陪我过生日的,没想到……好惊喜啊。”   张信礼道:“不是有我么,再叫上拉龙几个陪你一块玩。”   “你陪我过是很好,只是你是你,妈妈是妈妈啦。”林瑾瑜说:“而且有一点,我妈会送我生日礼物。”   张信礼说:“你怎么知道我不送?”   “那……你送么?”林瑾瑜问。   男生之间其实很少和女孩一样互送生日礼物,室友或者哥们里谁生日了,就叫上大家一起出去吃个饭,嗨一天,只有关系很亲密很亲密的少部分男生才会在生日花心思送对方礼物。   张信礼回答:“不送。”   林瑾瑜白期待了三秒钟,听见答案立刻翻了个白眼:“早知道是这样,还卖个关子,切。”   张信礼问:“你妈睡哪个屋啊,总不能跟我们一起睡吧。”   “不知道呢,看你爸安排吧。”   那边林妈妈和张家夫妻结束了第一轮交流,习惯性对林瑾瑜道:“我带了好多东西过来呢,你跟我一起去后备箱,给叔叔阿姨提上来。”   林瑾瑜站起来,张文涛忙说:“哎哟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   这句话林瑾瑜经常听,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想这句话是不是每个成年人的必备技能,在社交中遇到送礼环节一定要把这句话拿出来互相推诿一番以示礼貌。   张信礼按住他肩膀,道:“你坐着吧,我去就行了。”   林瑾瑜还是一瘸一拐蹦蹦跳跳跟出去了。后备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东西,什么水果啊油啊之类的,全走实用路线。   林瑾瑜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深知上海作为一个乍然兴起的现代化城市,是真的掰着手指头都难数出什么土特产,送这些实用的想必林妈妈也是费心想了才定的。   林妈妈自己把几袋水果从后备箱里拎出来,张信礼上前帮手提了米、油还有麻辣爽口的延边牛肉啥的,林瑾瑜给帮着开了后备箱门,正要关门时发现后备箱角落里侧放着的黑色方盒子十分眼熟。   他把头伸进去瞅了眼,喊道:“妈,你把我琴也带过来了?”   林妈妈正在里面放东西,听到喊声出门看了眼他,道:“哦,那个是你以前那把,本来说收起来挂到你老师那儿去算了,结果弄忘了就一直放着了。”   原来这样……那是林瑾瑜已很久没拉过的、他的第一把成人尺寸小提琴,国产老牌子红棉,棕红色的云杉面板,音色没什么太大的亮点,倒也中规中矩,纸板上还依稀可见小时候粘胶带遗留下来的痕迹。   林瑾瑜有点手痒了,他本来要走,又回转身来把那把老琴拿进了房间。   那边张爸张妈还在和林妈妈推诿客气,林瑾瑜见暂时没自己什么事了,也懒得围观,干脆钻进房间里端详自己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琴包里居然还夹了一块没用完的松香,林瑾瑜一向没收拾,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落在里面的,现在才被发现,倒成了一个意外惊喜。   他把琴弓拿出来,推着上了松香,稍微拿出琴调了下弦试了试。一两个月没练过了,稍微有些生疏,不过手感还行。   张信礼进屋来拿东西,见林瑾瑜上下摆弄着他的小提琴,有点好奇,凑过来问了句:“你会?”   林瑾瑜道:“还……凑合吧。”   张信礼捡起地上从琴包里掉出来的一个金属块状物,问:“这是什么?”   林瑾瑜看了一眼,道:“哦……消音器,用来减小音量的。”   “拉琴不就是要听声音吗,还弄个消音器。”   “不会完全没声音的啦,”林瑾瑜放下琴,道:“看需要,如果是合奏的话有些部分会需要小提琴声音小一点,橡胶的弱音器比较常用……”他说:“这个金属的是我很久以前买的了,因为……怕锯木头的声音吵到邻居上门投诉。”   每个小提琴初学者都经历过尴尬的初学期,持琴持弓姿势不标准、歪脖子、没有音准……琴弓和琴弦摩擦起来好似有人操着片锯在锯唐老鸭的脖子……还是非电动的,怎么都锯不开,老藕断丝连半死不活的那种。   那种魔音连林瑾瑜自己都不堪回首。   “哦,”张信礼点点头,道:“你别老在屋里,也出去陪你妈妈说会儿话。”   “嗯嗯,这就来了。”林瑾瑜说着把琴收了回去,跟在张信礼身后出了房门。   厅里,张爸张妈和林妈妈围坐在一起,正捧着茶水聊得兴起。话题无非是这边生活怎么样、你好不好我好不好、你孩子我孩子好不好。家长的老生常谈。   林瑾瑜在一边也就是当个陪衬,只偶尔配合着礼貌微笑。一直到临近中午,张爸张妈进去做饭的时候,林瑾瑜才有空正正经经地跟他妈妈说几句话。   林妈妈道:“好了,说说吧,你这脚,还有你这胳膊腿上,都是怎么回事?”   林瑾瑜料到有这一茬,道:“就……就这么回事儿啊,在外面玩嘛,哪能没个磕磕碰碰的。”   “上哪疯去了能磕成这样,”林妈妈道:“你不会打架了吧?”她转向一边的张信礼道:“信礼,你爸妈给他留着面子呢我知道,你们年纪差不多,同龄人,没那么多顾忌,你跟阿姨说说,他在这儿是不是特闹腾,不听话?”   张信礼原本走着神,没太听他们聊什么,冷不防被问到,愣了一下之后说:“没,他……还好。”   林瑾瑜心说我可听话了,我在这儿天天跟白找了个哥似的,早睡早起健康生活,就差参禅打坐了。   张信礼余光看向林瑾瑜,林瑾瑜冲他使了个眼色,张信礼道:“他这伤,就……嗯……不是正赶上收谷子吗,瑾瑜就来帮忙,不小心从坡上滑下去,就扭到了。”   林妈妈道:“哟呵,小瑜儿还学会帮人家下田了啊,这可真是出乎妈妈意料。”   林瑾瑜道:“那当然了,举手之劳,讲得我好像多懒似的。”   林妈妈显然意外于儿子的勤劳精神,有点惊喜:“不错啊,还会做事了。”   张信礼没发出声音,只小幅度地动了动嘴唇,趁林妈妈不注意,冲林瑾瑜说:“不是‘好像’,你就是。”   林瑾瑜冲他吐了吐舌头,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   他冲妈妈道:“妈,这么大老远的你还过来了啊,还以为今年没人跟我一起过了呢。”   林妈妈握着他的手,笑:“怎么会呢,妈妈能过来就会尽量过来的。”   林瑾瑜道:“略,放我鸽子的次数也不少,上次说开家长会就没去,上上次说跟我一起去打羽毛球也没去,还有上上上次……”   林妈妈道:“你这点记忆里要是用在学习上,早考上清华北大了。”   母子两个说了好一会儿话,不管怎么说,妈妈到底来了。林瑾瑜心里说不开心是假的,由于工作原因,他跟父母的相处机会其实不多,每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是固定难得的、父母专门推掉事情陪伴他的时间。 第69章 中途离开   张爸跟上次招待林瑾瑜一样特意杀了只鸡,张信礼特意嘱咐了他爸一句让不要放辣椒。   下午林瑾瑜瘸着腿执意要带妈妈出去走走,张信礼在家帮着做事,没跟出来。   林瑾瑜一路上叽里呱啦不停地讲这一个月以来他在这儿发生的新鲜事和由此滋生出的大堆感想,嘴就没停下来过。   他脸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一个劲儿地说这说那,末了,嘿嘿笑道:“妈,这次你给我带什么礼物了没?”   林妈妈挽着自己儿子的手,道:“备着呢备着呢,一提礼物就活泛了,瞧这个眼馋劲。”   林瑾瑜还是笑,林妈妈道:“知道你想要什么,放后座了,等明天再给你看。”   “哇哦,谢谢妈妈。”林瑾瑜嬉皮笑脸。   林妈妈道:“对了,你这一个多月跟哥哥相处还好不,没欺负他吧?我给他也带了礼物,待会儿你找个机会给他,就说你谢谢他的。”   林瑾瑜想起张信礼那一身的疤以及打架时候驾轻就熟的样儿,咕哝道:“我哪儿欺负得了他啊……”他说:“那个啥,妈,我已经送了他东西了。”   林妈妈再次意外了:“哟,你还会特意送人谢礼了啊,太阳又打西边出来了。”   “我有这么没心没肺嘛,”林瑾瑜道:“母亲节我不还送你礼物来着。”   “那怎么一样,”林妈妈道:“平时从没见过你给哪个同学朋友送东西。”   林瑾瑜心道:嗨,这不还得感谢酒精让我一时冲动么。   林妈妈问他:“你送的什么?”   “也没什么,就一只手表。”   “那也好,”林妈妈边走边道:“不过我准也准备了,你看着给他吧,反正那个你也穿不上。”   “?”林瑾瑜道:“你到底买的啥?”   “明天给你你就知道了。”   “咦哟,还卖上关子了。”   母子两个一边聊一边四处走,林瑾瑜对这片已经很熟了,倒也不怕迷路。   林妈妈心里知道这块条件不好,现在亲眼见了才切实体会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心里更奇怪了。她这儿子平时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没了游戏、电脑就跟死了一样的主,能在这儿待得住也真是奇了怪了。   那边林瑾瑜还在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妈给她讲自己摔到泥巴里的糗事,林妈妈的电话却忽地响了。   林瑾瑜停了下来,看着妈妈探手从包里摸出手机,接通了道:“喂,您好……对,我是我是,您是……好好好,对,方便……”   林妈妈一边听电话一边看了眼手腕上的女士腕表:“嗯……能不能稍微……嗯,是的,好……好。”   她这套动作林瑾瑜再熟悉不过了,以往在家时,但凡来了工作或临时有约或应酬,林妈妈总是这样一边打电话一边看手表,在接收事务时第一时间计算时间、安排行程,不浪费一分一秒。   果然,大约十分钟后,林妈妈挂了电话,走回来转向林瑾瑜,对他道:“小瑜,妈妈突然临时有事。”   林瑾瑜看着她,说:“哦。”   林妈妈说:“妈妈也不想的,但是这回的事情比较重要,那边安排也比较紧凑,没有办法挪时间,所以……”   林瑾瑜打断了她,没什么表情地说:“行,我知道的。”   这样的情景过去发生过很多遍了,他真的无比明了事情的重要性,并且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你去吧,”他说:“挺好。”   林妈妈除了一些惯常的话之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反复对儿子表达歉意,并说明这事儿确实是不得已:“妈妈尽量陪你,等晚上了再赶回去,好不好?等忙完了妈妈保证,第一时间来接你回家。”   “不用的,”林瑾瑜说:“晚上开车不安全。”   说完他转身往回去的方向走,也不等林妈妈,一个人装作没什么所谓的样子走在前面。   林妈妈在原地看了他的背影几秒,上前赶上自己儿子,道:“小瑜,妈妈不是故意的,只是……”   “我都说了我知道了!”林瑾瑜没控制住,语气陡然重起来……林妈妈一下静了,两人沉默了两三秒,林瑾瑜放缓了语气,说:“……我知道的,所以不用说了。”   这样一来,林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通电话过后,林瑾瑜也不话唠了,两人之间没了先前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在一片沉闷中大步迈着走回了张家的小院子。   张信礼正在院里搬东西,抬头看见林瑾瑜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高兴。   只见林瑾瑜跛着个脚还丝毫不见放慢步子,一瘸一拐高高低低地直直往屋里走,张信礼喊了他一声他也没理。   不理他也不能硬把人拽回来问,何况林妈妈还在这儿呢。   张信礼手里抱着东西,对随后进来的林妈妈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林妈妈眉宇间半是忧愁半是无奈,看到张信礼对他点头致意,这才调整了表情,敛去了脸上淡淡的愁色,对张信礼笑了一下。   张信礼看着她踩着高跟鞋从自己面前走过,进屋去敲林瑾瑜的房门,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沉重而又纷乱。   可无论她怎么敲,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屋里静悄悄的,好像无人一般。   林妈妈无可奈何地伫立在房门前,张信礼透过院子里那扇半掩着窗帘的窗户,看到林瑾瑜背对着他坐在床上,盯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发呆,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这之后,一整个下午,林瑾瑜都再没出来过。   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母子之间的矛盾,外人实在不便插手。林妈妈随意吃了一些晚饭,时间便到了,为了遵守会面约定,她必须立刻开车回成都。   张文涛带着一家人送她到院子门口,林妈妈略带歉意地道:“实在不好意思……”   “哦,没得事没得事,”张爸爸打圆场:“小娃儿嘛,闹脾气也是有的。”   “还劳您多费心了,”林妈妈道:“他晚饭也没吃,待会儿……”   “晓得晓得,”张爸爸忙说:“饭菜我一直热着,青春期都那个什么……叛逆,我们大人讲的都不听,年轻人容易交流,待会儿我让我娃儿去给他好好说说就好了。”   林妈妈便礼貌地道了谢,最后望了一眼那扇被窗帘紧紧掩住的窗口,拉开车门开车走了。   引擎声由近及远,那辆车如来时一般沿着盘山土路,很快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只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尾气。   张文涛一家三口都站在原地,目送着林妈妈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   接着,张文涛朝张信礼使了个眼色,指指紧闭的房间门,道:“你妈跟我待会儿要到你舅舅家去一趟,你跟你弟好好说说,起码让他把饭吃了。”   “知道了。”张信礼说。   不多时,张爸喂完狗,带着张妈出门了。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伴随着院子门口老式木门“吱呀”一声合上的声响,整个屋里都安静了下来。   张信礼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走去厨房拿了个空碗,盛好了饭,又夹了点菜,去敲林瑾瑜的房门:“开门,”他说:“出来吃饭。”   林瑾瑜不回应。   张信礼又敲了一遍:“开门。”   林瑾瑜还是不出声,张信礼说:“你是不是真不打算开门?”   他等了大概三秒,见屋里还是没动静,便端着饭转身出门到院子里,把那碗饭连着筷子放到窗台上,直接把没插插销的窗户拉开,撑着窗台一下翻了进去。   林瑾瑜正背对着他坐在床上,听见声音猛一下转过头来:“你进来干嘛?”   张信礼从窗台上翻下来,道:“叫你出去吃饭。”   林瑾瑜说:“不想吃。”   张信礼道:“你妈已经走了,不想吃也得吃。”   “我知道走了,”林瑾瑜又转了回去,盘着腿,一下一下抠被子上那些毛须须:“没胃口,不吃。”   张信礼转身从外面窗台上把饭端进来放到书桌上,走到林瑾瑜身边,拍了下他的背:“转过来。”   “不,”林瑾瑜说:“别弄我,你自己玩去。”   “快点,”张信礼不依不饶,扳他肩膀:“转过来。”   林瑾瑜死扭着不动,张信礼说:“你不转我来硬的了。”说着抓着他肩膀,强行把林瑾瑜转了过来。   林瑾瑜力气没他大,只得身不由己被转过半个身子,但仍不看他,只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   “你至于吗……”张信礼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说:“你妈是真的有事。”   “我知道啊,”林瑾瑜低着头,说:“我又没怪她。”   “那你干嘛不吃饭?”   “就……不想吃啊,”林瑾瑜说:“没胃口。”   张信礼说:“你还是闹别扭,生你妈的气。”   “不是!”林瑾瑜凶他:“我不高兴我难过不行吗?不想吃就是不想吃,为什么我非得假装开开心心无事发生,坐到桌上去吃饭然后看着我妈和我拜拜?”   张信礼看着他紧拧的眉毛和气鼓鼓的腮帮子,片刻后移开了目光,从桌上抽屉里不知哪个角落摸出一包烟来,对他道:“抽吗?” 第70章 别扭   林瑾瑜看着那包烟,它跟那天高武递给他的一个牌子,七块钱的红塔山。他说:“干嘛,不是不让我抽烟吗?”   张信礼看着他,问:“你想抽吗?”   林瑾瑜现在整个人都烦,他说:“想。”   张信礼于是道:“但是你要答应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林瑾瑜想也不想,说:“成。”   张信礼便开了包装,给了他一根。   林瑾瑜接了过去,张信礼摸出打火机,说:“你先试一下吧,放挺久了,保质期倒是没过,但这边气候比较潮。”   “哦。”林瑾瑜把烟叼进嘴里,张信礼“嚓”一声点着打火机,把手伸过去给林瑾瑜点烟。   林瑾瑜不会抽烟,叼着烟在哪里一动不动,赤黄色的火苗燎着烟头,却怎么也点不着。   “吸一口,但别太用力,”张信礼说:“不然不好点。”   林瑾瑜照他说的做了,烟雾终于丝丝袅袅从烟头上升起,橘红色的火光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灭。   红塔山味道比较糙,口感比起黄鹤楼和中华雨花石要呛,劲儿更大一点,张信礼说:“最好……别太入肺。”   林瑾瑜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抽烟,不太敢无所顾忌地大口吸,只让烟雾在口腔里打转。   这样其实尝不到太多味道,但对第一次尝试这件事的人来说,这种体验总是新奇的。   林瑾瑜被这件事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张信礼把打火机收了,说:“干嘛饭都不吃。”   一提这事林瑾瑜就没劲,他把烟夹着,弹掉伸长的烟灰:“没干嘛,就觉得没意思啊,”他说:“不来就不来,爸妈忙我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丢开我去谈生意,可是为什么明明说了要来,来了却又走……一开始就不要来不好吗,折腾来折腾去,一开始告诉我不来就好了,不要让人开开心心等着,临了又扬长而去。”   他说着又抽了一口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张信礼组织了一下措辞:“你妈妈……不是故意的,”他说:“并不是成心不管你要自己去工作,好歹她来了不是么。”   “我知道不是故意的,但是走了就是走了,我宁愿不来。”林瑾瑜说:“你知道吗,我十四岁生日那年,我妈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说什么都可以,我就说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就……你和我爸陪我看一场电影吧,我妈笑眯眯地说好。”   林瑾瑜呼吸着淡薄的烟草气息,眼帘低垂着,明澈的双眼半掩在细密的睫毛下:“……可是最后是什么样的你又知道吗,开场一个小时前他们两个打电话来道歉说真的有事,那时候我爸还在大学教书,学生有事他走不开,我妈带组里跑业务也没法回来……最后我一个人看完了那场电影。电影其实挺有意思的,但是我觉得很没意思。”   张信礼坐在他身边,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听着。   林瑾瑜也没想他回什么话,只自顾自地说:“最讨厌订约不守约了,如果你不能做到,那一开始就不要答应啊。   “所以……你知道吗,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拒绝我,告诉我不行、不可以、没有办法,那我就不会抱什么希望,如果你答应我了,就说明这段时间你已经安排好了空出来,而不会因为各种意外而又有别的安排。”他说:“我一个人待着也挺好的,打游戏、吃东西、看书,干什么都行,不用为了要出门收拾半个小时,也不用傻不拉唧地等着谁回来和我一起看电影。”   “嗯……我懂了,”张信礼说:“其实我小时候爸妈也经常不在,上学以后住校,更不在。我爸妈不怎么陪我过生日的,也没生日礼物这个说法,最多抽空打个电话过来。”   “哦,你比我惨多了。”林瑾瑜指尖夹着烟,说:“那你以前都怎么过生日?”   张信礼回忆了一下,说:“不怎么特别过,我生日的时候一般都放假了,就自己在家,有几个同学会打电话聊聊,偶尔有空就约出去吃饭。”   “是么……”人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看起来他其实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个世界上有的是父母对小孩的生日不上心。   林瑾瑜说:“那上次那块手表就当补给你的生日礼物了。”   张信礼道:“不是说是谢礼吗,又变生日礼物了?”   “咋的,”林瑾瑜看他:“不就一个说法吗,你还讹上我了?”   “没,”张信礼同样看着他,说:“其实我给你准备了礼物,真的。”   “上午不还说没准备,不送呢吗,这会儿又有了,”林瑾瑜说:“不是诓我的吧?为了转移我对我妈走了这件事的注意力也用不着这样。”   “没有,真准备了。”张信礼说:“上午才是诓你的,你妈有事也没办法,我陪你过也一样。”他想了个由头,说:“其实你妈不在更好,这边就山头连着山头,小辈自己疯也就算了,你妈跟着放不开,没什么可玩的,不在更好。”   林瑾瑜不知道他这出说的是真话还是纯属为了哄他编造的……其实很好看出来,到时候看他送的什么东西就知道了,这穷乡僻壤的,最近的超市都在数公里之外,看他准备的什么礼物就看出他是真的早有准备还是临时应付了,总不能特意准备个土豆玉米啥的土特产吧?预备让他扛着麻袋回家吗?   于是他哼哼道:“什么乌七八糟的歪理,照你这么说,还给我安排了什么特别节目?”   张信礼问:“你参加吗?”   “emmmmmm,”林瑾瑜说:“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勉为其难赏个面子……”   “还勉为其难赏个面子,”张信礼看着他那一脸变扭样,伸手一下抽走了他叼在嘴角的那根烟:“滚去吃饭。”   林瑾瑜到饭点没吃饭,这会儿其实也挺饿了,他说:“啥菜啊,懒得动。”   张信礼起身把书桌上那碗饭端过来递给他:“自己拿着吃,还要我喂你吗。”   满满一碗白米饭上盖着一层红烧鸡块,基本都是腿肉或者翅膀肉,一看就专门挑过,这些地方鸡天天要活动,肉质最好。   林瑾瑜看着肉馋了,开始乖乖吃饭。   “其实你妈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尽力了。”张信礼说:“你想过吗,她每次不一开始就拒绝你,是因为她在努力想要做到,只是还是会有意外……但她尝试了,也尽力了,不是不重视,是太重视了而已。你妈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的,我没拆,到时候再给你。”   林瑾瑜一边吃饭一边回:“哦。”   也不知道这小孩听进去了没……张信礼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那狼吞虎咽扒饭的样子,捏着那根林瑾瑜抽剩的烟,三口两口抽完了,随手把烟蒂从窗外扔了出去。   “吃完碗记得拿出来给我洗,别随手乱放。” 第71章 生日(1)   八月二十四日很快到来了。   这一天天气很热,白天大太阳当顶,气温一度过了三十度。   这天张信礼罕见地没干涉他睡懒觉,林瑾瑜一大早起来就看到枕头边放着个方方正正的鞋盒子,他打着哈欠坐起来,看到上面压着张信礼龙飞凤舞的字迹:“你妈给你的生日礼物。”   末尾还打了个句号,标点符号用得还挺严谨。   林瑾瑜打开来,眼睛立刻直了。里面居然是一双崭新的Air Jordan Retro 11 Concord,经典的黑白配色,淡蓝色的水晶外底,它是当时众多复刻中最有热度,同时也是最受大众青睐与追捧的一款球鞋,而且非常难抢,一鞋难求。   这双鞋被设计在大规模囤鞋、炒鞋还未兴起之前,大规模的AJ爱好者还赶不及蜂拥而入,它更多地是作为一双实战篮球鞋而非时尚观赏潮鞋而诞生的,十数年前,Michael Jordan曾经穿着这双鞋纵横赛场,重写他的辉煌。   林瑾瑜打篮球其实没多少专业技术,是个业余二把刀,相比起来倒是更擅长羽毛球,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买鞋。   他喜欢看球赛、喜欢乔丹、喜欢穿衣打扮,也喜欢球鞋。   这双鞋在老鞋迷眼里几乎是圣物一样的存在,穿进学校所有打球的男生回头率百分之九十九的那一种,林瑾瑜一直很想要一双,奈何这鞋复刻首发的时候他还是个只会在操场上拍球玩的小孩。   林瑾瑜无从得知他妈妈到底是从哪儿搞来的这么一双情怀满***贵球鞋,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因此感到开心极了。   他一下蹦起来怀着一种教徒亲吻教皇手背的心态拿出那双鞋,码数比他平常穿的大一码,大概是断码货,只有这个码数了。   管他呢,林瑾瑜想:这鞋哪舍得穿啊,拿回家摆个香案供起来,同学来玩的时候拿出来显摆显摆也就得了。   他怀着满身雀跃走出门去,正好碰见张信礼把一碗加双黄蛋的长寿面端上桌:“起了?”他说:“刚准备去叫你的。”   “不自觉就醒了。”林瑾瑜说。这些天的早睡早起倒真对他的生物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平时睁眼没上午的主,这大半个月下来倒成了最迟一到八九点就自然醒的勤劳小男孩了。   张信礼把筷子摆好,对他道:“生日快乐。”   这是林瑾瑜收到的第一句十六岁的生日祝福。他笑道:“谢啦!”   张信礼示意他坐:“先吃面吧,实在弄不来蛋糕,天太热,路上又颠,订个蛋糕往返不好带。”   “没事儿,”林瑾瑜毫不介意地坐下了:“有这个很好了,出乎我的意料。”他皮道:“愿望能成真就行,对着面许还是对着蛋糕许还不都一样。”   “这个你看得倒开。”   “我一向看得开。”林瑾瑜说了这一句,看着那碗双黄蛋长寿面,在心里说:我许愿……嗯……新的一年不用功也学习好,许愿……不管我玩啥,都有人陪着我。   接着他端起面碗就是一顿鲸吞龙吸虎咽,把一碗面吃了个干净,连汤都没剩下几滴。   张信礼只看着他吃,也不问他许了什么愿。   吃过面,张信礼照旧忙去了,一切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不再让林瑾瑜跟着自己去帮忙,而让他自己在村里自由活动,玩什么都行。   假期之所以珍贵,其实是因为有工作日存在。   自从毕业,林瑾瑜一直无所事事,一没作业二没啥的,成日放空成了习惯,以至于纯玩都感觉不到太大的乐趣了。这会儿被张信礼逼着“劳动”了一段时间,再一空下来顿时觉得浑身自在。   他脚其实还没好全,不过也没大碍了,常规滑板是玩不了,但妨碍不了他开发新玩法。林瑾瑜把狗绳牵在手里,自己站在滑板上,就跟玩马车游戏一样,让黑狗带着他满山兜风,好一股气派风头。   就这样疯了一白天,太阳一落山气温逐渐降下来了,还起了细碎的微风。不过看起来今天气温偏高,就算降温了也还在二十度往上。   林瑾瑜本以为这就是他十六岁生日的全部了,他的十六岁生日就是那碗加双黄蛋的长寿面、两个有些贪心的愿望以及一条狗和一片山峦。   但原来不止。   首先让林瑾瑜察觉到不同的是黄昏时分外面不同于往常的热闹。   往常这时候正是村里人各回各家各做各饭的固定节点,可今天各家烟囱都静悄悄的,甚至连张信礼也没进厨房做饭,只坐在桌前学习,唯敞院大路上热闹。   林瑾瑜听见男人们有力的号子声和猪吱哇乱叫的惨号,出门一看,只见一头肥又壮的大黑猪正被一堆人牵的牵耳朵、推的推屁股弄到开水锅前,五六个汉子抓着黑猪,边上磨刀石曾亮,盆盆碗碗摆了一地,围了一圈人。   还有一圈女人在村中间的空地上堆起了大捆大捆的柴火,有说有笑地切着葱花、搬出一坛一坛的酒。   林瑾瑜觉得纳闷,于是冲回房间问:“外面那是在干啥?今天过节?不对啊,今天不是什么节啊。”   张信礼听见他的话,看了下表,不紧不慢道:“那头猪是我家的,”他说:“你不是生日么,今天请客。”   这……这排场未免太大了点。林瑾瑜冲他道:“不是吧,我就过个生日,这就请所有人吃饭了?”   “也不是所有人,”张信礼说:“各家都参加的,我们准备得多一些而已,这样的娱乐经常有,不过生日也有的,就是参加的家户少一点,人没这么多。”   打跳是包括彝族在内很多少数民族的日常娱乐,大家开心了聚在一起喝酒吃肉跳舞,娱乐娱乐而已,也不是什么正经晚会,没什么太多讲究和规矩。   这对出生在凉山的彝族人来说算家常便饭,对林瑾瑜来说却是个新鲜事。   他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免不了好奇,便一直在旁边看着。   猪杀好了,切成块,放进大开水锅里煮去浮沫,白水煮到刚好熟,捞起来撒葱、花椒、蒜水等等,用簸箕抖均匀,再分到盆里,喷香可口的坨坨肉就做好了。   这边传统的吃饭方式都不上桌,就大塑料脸盆、大盘子装着分量十足的菜,往地上一摆,大家随意吃。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聚越多,最开始还只有帮忙杀猪、帮手的人待在这边,慢慢的,村里男女老幼陆陆续续围了过来,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围成一个松散的大圈,年轻一辈也都过来了,林瑾瑜瞅见人群里好几个眼熟的小孩,还有木色、张文斌他们。   他们也看到了林瑾瑜,纷纷招手让他过去玩。   林瑾瑜正愁没人当向导,这下一拍即合挤了过去。   这一通杀猪宰鸡下来天色已经渐渐擦黑了,男女老幼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大家站的站、坐的坐,以那簇炽热的篝火为圆心四散着。   老人们抽着烟锅袋子,偶尔咯出一串带痰的嘶哑咳嗽声。林瑾瑜跟拉龙、木色还有张文斌一起蹲在地上,木色一边从地上的塑料脸盆里拿手抓肉吃一边递给林瑾瑜一块:“喏,你哥家的,不吃白不吃。”   鬼知道他那手都摸过些什么沙子泥巴的,林瑾瑜颇为嫌弃地接了过来,试探性地吃了一口,五花肉肥美又不腻人,葱的香味和花椒、小米辣的辣味混合在一起,有嚼劲又可口。   林瑾瑜三两口把那一块吃完了,给了好评:“卧槽,好好吃啊。”   “那当然了,”木色跟他弟以及张文斌等所有人基本都在忙着吃,盛酒的碗就放在他们手边,三口肉配一口酒,吃得香极了,光看着都馋:“要不是你,还吃不上呢,”木色说:“生日快乐。”   林瑾瑜收到了今天以来的第二句生日快乐,十分开心,笑着说了一句咱俩谁跟谁。   张文斌也过来说了句生日快乐,拉龙把一只翠绿的草蚂蚱塞到他手里:“哥,生日快乐,这个送你。”   那只蚂蚱编得非常精致,草叶鲜嫩翠绿,颜色看起来很是喜人。   林瑾瑜收下了这个小巧的玩样,想起自己发酒疯的时候也给拉龙买过一只手表当礼物,想给他,又想起东西现在在张信礼那儿,正思索着要不要现在起身去找他,就感觉到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林瑾瑜扭头,看见张信礼从人群盘坐的空隙间挤进来,坐到了他的身边。 第72章 生日(2)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空地上篝火腾起一人高的火焰。   男女老幼都围绕着篝火三三两两聚成小团坐着,细碎的交谈声、笑声不绝于耳。   叮咚跳跃的口弦声不知是从哪里响起来的,一开始只是隐没在嘈杂谈话声里隐隐约约的一丝丝声音,渐渐的,那种鼓点般有力的震动逐渐大了起来,它从细碎嘈杂的喧闹声中脱颖而出,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抓住了所有人的耳膜。   人群的交谈声低了下去,跃动的篝火上空,唯有叮咚的口弦声与火焰一起肆意跳跃。   它是人类所掌握的最早也是最原始的乐器之一,从原始社会时期开始,到文明初具规模的古代,再到浸泡在工业文明中的近现代,这种古老、原始而简约的音乐伴随人类走过了数千年的进化历程。   那是一种古老而苍茫的力量,不切切实实地坐在它面前聆听一次它的声音你很难真正领会到口弦的魅力。簧片的震动强而有力,袅袅远播,一声声跟着心跳的节拍,仿佛震在你的心尖上。   林瑾瑜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隔着红色的火焰,认真地聆听着这古老的乐声。   一开始只是一把,数分钟过后新的口弦声加入了合奏,数枚簧片一起震动,演奏出或低沉或高亢的旋律,这些旋律合在一起,组成一首吟诵彝族人灵魂的歌。   抽烟锅袋的老人把烟锅在鞋底敲了敲,端起碗喝了一口酒,合着口弦声开始用彝语大声歌唱:   “ye ha xio nuo bu ma jie   祖屋后面那座山   ni mu nie ri cei gei zuo   曾经安息着祖灵   a wo wo zi cei ga jie   我们先祖在此生长   a wo ga zi niu bu qie   后辈如今却黯然   a qu jia su cei ga jie   这里也出生过美人   ye zi kuo su cei ju zuo   这里也诞生过英雄   a wo qie nei cei ga jie   后人却逐渐没落   a wo ne bu niu bi qie   祖灵也叹息伤神”   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雄浑有力,不知谁合着拍子打起了手鼓,悠远的口弦与手鼓声里,男人女人们的声音合在一起与老人一同唱和。   这是一场不能在录音棚里重现和欣赏的合唱,它原始、直白,没有装饰音也没有华彩,粗犷而辽远,任何修音和处理对于它来说都是多余的,这歌声只属于大山,属于此时此地。   林瑾瑜被这自发而原始的歌声震慑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张信礼也跟着这歌声轻轻地哼,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失少年感,和这片大山一样旷远而深沉。   有男男女女开始站起来围着火堆跳达体舞,彝族是火和太阳的民族,他们歌颂光明与火焰。   木色、张文斌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在歌声、舞蹈与火光中饮酒。他们喝酒都用吃饭的木碗或者陶碗,彼此碰杯时一碰就是一碗下肚。   林瑾瑜不好酒,主要顾着听歌和吃。   木色却不肯放着他独自寂寞,一把把林瑾瑜揽过去,道:“你干嘛一个人待着不说话,一起喝点啊。”说着给林瑾瑜递了一碗酒过来。   林瑾瑜下意识看向张信礼,张信礼手搭在膝盖上,半边侧脸映在火光里,见林瑾瑜看他,道:“这个酒是自己酿的,度数不太高,喝点也可以。”   林瑾瑜这才接过碗,一边看向碗里泛点黄色的酒液一边想:不对啊,我看他干嘛?   木色拍他肩膀:“这才对嘛!”   林瑾瑜浅浅地尝了一口,没白酒那么呛辣,口味偏甜,确实很容易入口。   随着达体舞渐益欢快的舞步,人们不再只三三两两原地交谈,而开始互相走动了。林瑾瑜在这边和木色几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眼睛却时不时瞟一眼对面不远处的张信礼。   时不时有人捧着酒碗走到那边给他敬酒,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男男女女都有。   张信礼自己的酒碗就放在手边,有人来他就拿起来礼貌性地和对方碰一下然后喝一口,偶尔随意交谈几句。只要来敬的人的酒他都喝了,没见拒绝过谁。   林瑾瑜在心里给他数着,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少说也下去了三四两。   黄酒虽然没白酒那么烈,可这个速度也已经算相当快了,但大家都这么把酒当水喝。   林瑾瑜这回可算真正见识了这边的喝酒方式,不禁再次想就这么个喝法真他娘的不会酒精中毒吗?   慢慢的也有人端着酒碗来给林瑾瑜敬酒了,以小姑娘和跟他一起玩过滑板的小孩居多,偶尔也有不认识的青年男生跟张信礼喝过以后特意走过来跟他喝。   开头两三个的时候林瑾瑜还不以为意,想着人家特意来敬你,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再说先喝着这几个的,后面就说喝不了了不就行了。   他这美好的想法纯属没出社会,酒桌经验不足。当一场酒局开始的时候,要么你一开始就不喝,谁敬都不喝,一滴都不沾,大家就相信你是真的喝不了,否则一旦喝了一个人的,后面就刹不住车了,凭什么喝这个的不喝那个的?且一开始毫不推辞喝了两三杯,又说自己喝不了酒,谁信哪?   林瑾瑜就这样连着应付了五六个小姐姐小哥哥,到第七个跟张信礼碰过杯又走过来给他敬酒的男生的时候,他不干了,推辞道:“那啥,不好意思我真喝不了了。”   这在对方眼里就不太地道了,我好心好意来敬你,你又不是不能喝,前一个还好好喝了,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   林瑾瑜这真叫一个有理说不出,勉勉强强喝过这轮后坐了下来,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又是新的一轮。   这热情太炽烈,有点叫人消受不来。好在林瑾瑜虽然不大想喝了,但没觉得怎么上头,于是又喝过几个后看准了空档挪到了张信礼身边拿他当挡箭牌避风。   张信礼正和一个扎红色头绳的女孩碰过杯,转头见林瑾瑜不接着跟木色几个玩,反而凑到自己这儿来,问道:“干嘛?”   “不干嘛,”林瑾瑜说:“就躲躲,不想喝了。”   张信礼说:“其实是欢迎你才会给你敬酒。”   “我知道是好意,”林瑾瑜抱着膝盖,看着他说:“只是真喝不下了,慢慢歇着喝还好,不停喝怕醉。”   张信礼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他什么,还没出声呢就被人打断了,又是一男一女两个同龄人来敬酒。   张信礼只得打住话头,拿起新添满的酒碗跟他们喝了这回。   女孩喝了以后走了,男生却又满了一碗,转向一旁的林瑾瑜。   林瑾瑜瞬间头皮发麻,他是真不想喝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才礼貌、体面。   人家看他没说话,便主动迎上来,食指拇指扣着酒碗和他的碗碰了一下。   “嗒”一声木碗碰撞的轻响,这下不喝不行了。正当林瑾瑜准备认命喝了这口的时候,张信礼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手里的碗接了过去,朝敬酒的男生比了一下,接着仰头,喉结滚动间把那碗酒一滴不剩喝完了。   林瑾瑜全程注视着他,那个男生愣了一下,然后也仰头喝完了,接着笑着拍拍林瑾瑜的肩,转身走了。   林瑾瑜长舒了一口气:“还能这样。”   “可以的,”张信礼说:“别人敬酒不喝不礼貌,但是有人自愿替是可以的,只是一般是……”   “一般是啥?”   张信礼又说:“没什么。”   鸣谢@三無特產。和@小可爱是谁 我的金主爸爸!鼓掌!啪啪啪啪啪!   作者有话说:   曲目一《硕诺山》来自山鹰组合,老鹰吉克曲布,风格比较传统老派,原版前奏伴奏选用手鼓、口弦和铃铛等彝族传统乐器,为啥叫这个名是因为传说硕诺山是很多彝族家支的发源地。   曲目二《不要怕》词曲莫西子诗,发行原唱为山鹰组合,黑鹰瓦其依合,比较偏民谣风,原版前奏伴奏选用古琴、木吉他、沙锤等流行乐器。   第73章 生日(3)   ???   这家伙三天两头卖关子,且只要他不想说,凭别人怎么问都没辙。   林瑾瑜心知问不出结果,心里吐槽了一句“回回话说一半,我呸!”之后就懒得再做无用功。他就这么靠在张信礼身边,只管看别人跳舞和吃肉,有人敬他酒都是张信礼帮他挡。   不过给这家伙敬酒的人可真多啊,林瑾瑜一边吃东西一边斜眼看张信礼那边一边心想:还有好多漂亮小姐姐小妹妹,这么个喝法就算不醉,难道不撑吗?   他道:“嘿,这么多漂亮姑娘敬你,看上哪个没?”   张信礼道:“什么?”   “漂亮姑娘啊,”林瑾瑜说:“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家平白无故敬你干什么,肯定对你有点意思,说说看上谁没有?”   张信礼没回答,反问他道:“你看上谁了?”   “我问你呢,你问我干什么。”   张信礼道:“她们大多数都更喜欢你。”   “不可能吧,”林瑾瑜不信:“你怎么知道?”   “是真的,”张信礼说:“因为你是特别的。”   林瑾瑜活了十六年都觉得自己泯然于众人,从没发现自己哪儿特别过,因此十分怀疑张信礼在诓他。   他刚想仔细追问追问,却被身后一阵忽然爆发的喧闹吸引了注意。   张信礼和他一起回身看去,看见背后木色等等一堆人聚在一起,大概是喝嗨了,一个个脸上表情兴奋异常,还有几个脱了衣服光着膀子。   拉龙从自己衣服里掏出了他的口弦,含在嘴里,以口腔为共鸣腔,手指弹拨簧片,开始吹口弦。   他弹出来的旋律节奏比老一辈的人的要快得多,也热烈得多,充满朝气和活力,那是属于年轻人的口弦。   林瑾瑜仔细听了一会儿,觉得音色听起来也跟先前听到的不一样,便去问张信礼。张信礼偏头听完了他的问题,道:“哦,是因为制式不一样,爷爷弹的那种是老式的两片竹口弦,听起来就更柔和一些,拉龙的是铜制的三片簧,声音更钢性。”   现今其实很少地方能买到传统的两片竹口弦了,打开淘宝一水都是铜做的单片或者三四簧口弦,金属制式的口弦震动的颤音更加绵长也更易于保存,且更多的手艺人与现代化电商并不接轨,甚至连普通话也不会说,他们隐没在贫穷的山里,无人知晓他们的姓名。   林瑾瑜听了个半懂不懂,没再问。   那边热烈的口弦前奏过后是月琴和皮鼓的主场,所有的年轻人都聚在一起,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喝酒、敲碗、纵声大笑。   他们年轻的声音少了老辈的那种沙哑,高腔高亢,同样浑实质朴。   “mu hly pur la, ma hxa jjip la   风起了,雨下了   mge qi ci la, syr qi shy la ve   荞叶落了,树叶黄了   nyix ke pur la   春去秋来   mu chu pur la,hxie mop pur la ve   我的心绪,起伏不定   cyp ku cyp vit op, cyp shyr cip hlep op   时光流转,岁月沧桑   ap jie lop, ap jiep lop, ap jie lop ap jie   但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啊   mgop nyi ap qyt op,cax nyi ap qyt op   无论严寒或者酷暑   nax nyi tat qyt map,shax nyi tat qyp op   无论伤痛还是苦难   ap jie lop, ap jiep lop, ap jie lop ap jie   都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啊”   女孩和男生的声音完美形成八度最和谐音,肆意回荡在苍茫的山峦天地之间,这是林瑾瑜第一次听见这首叫《不要怕》的歌,他听不懂彝语,但仍然可以感受到歌里传递出来的情绪,那是一声原始而沧桑的叹息,无论生来周围的环境如何不温柔,也请不要害怕。   那时这首由莫西子诗创作的歌还和莫西子诗一样名不见经传,大多时候,只有彝族人和一小部分汉族人会在酒吧或者火塘边唱起它。而许多年前,当凉山他的族人们唱起它时,还没有人预见到今后这首歌将登上更大的舞台,并将整个彝族音乐也一同带入世人的视野。   数百人的合唱声势颇为壮观,原生态的嗓音粗犷而豪放,与林瑾瑜从前爱听的悲情或者欢快的流行歌曲截然不同,孩子们的口弦古老而热烈,月琴娴熟,手鼓咚咚宛如年轻的心跳。   男男女女们开始绕着篝火围成圈跳达体舞,这种集体舞动作简单奔放,不必具备任何舞蹈基础也能参加。   林瑾瑜被木色拉起来,一路搡着加入了人群里,木色拉着他跟其他人一起跳舞玩耍,拉龙弹着口弦踩着步子跟在他们身边。   林瑾瑜发现他的口弦声热烈而灵动,技巧纯熟,是所有人里弹得最好的。   “嘿,”木色挽着他,道:“听傻了?怎么话都不说。”   “啊,没,”林瑾瑜道:“想不到拉龙还会这个,还弹得这么好。”   木色嘿嘿地笑,露出两排牙花:“那当然了,他可是我弟。”他问:“你会不?”   “噫……你们会的我都不会,”林瑾瑜说:“不过我会别的。”   木色本就属爱玩的那拨,听他这么说一下来了兴致,也不问林瑾瑜,立刻把手卷成喇叭,朝周围大声喊了几句什么,让大家都停一停,欢迎新来的客人给大家表演节目。   人群啥事爆发出一阵十分捧场的欢呼,木色不由分说抓着林瑾瑜,对他道:“来嘛来嘛,表演一个。”   ???   林瑾瑜压根没想到彝族人性子火热直接,一下就来了这一出,这回可算是赶鸭子上架,他连连往后拖道:“咦咦咦咦咦,等等等等等等!”   “等个啥哟!”木色说:“走,到中间去!”   “我没准备好!”林瑾瑜抓狂道:“我很久没拉过了!而且我没拿琴啊!”   “这有啥,”木色直接打了个呼哨,支使他弟弟去帮忙拿琴。   拉龙得了命令,放下口弦一溜烟跑了。   林瑾瑜之前把琴放张信礼房间地板上了,那地方十分显眼并不难找,不多时拉龙便提着那只黑色的琴盒来了。   这下眼见没了推辞的理由,林瑾瑜这只被赶上架的鸭子霎时间紧张到不行,一连声说:“我我我我我我我……”   “别害羞嘛,”木色搂着他道:“就是玩玩,开心一下,你那是啥琴,也给我们听听看。”   林瑾瑜道:“小提琴……可是我真两个多月没拉了。”   “才两个月,算啥?”木色不由分说把他往人圈的最中心一推,大声给他加油道:“热轧!你最棒!”接着又用彝语向周围喊:“尊贵的客人害羞咯!给他点鼓励!”   于是大家都哈哈哈哈地开心笑了,无论男女老幼都为林瑾瑜欢呼着,七嘴八舌地给他鼓劲。   林瑾瑜的耳尖不由自主地微微红了。篝火散发出暖烘烘的热量,烘烤着他的脊背,林瑾瑜目光四下瞟了瞟,看见底下三四排,不近不远的地方,张信礼静静地坐在夜色里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PS:曲目一《硕诺山》来自山鹰组合,老鹰吉克曲布,风格比较传统老派,原版前奏伴奏选用手鼓、口弦和铃铛等彝族传统乐器,为啥叫这个名是因为传说硕诺山是很多彝族家支的发源地。   曲目二《不要怕》词曲莫西子诗,发行原唱为山鹰组合,黑鹰瓦其依合,比较偏民谣风,原版前奏伴奏选用古琴、木吉他等流行乐器。 第74章 生日(4)   他紧张得心一个劲砰砰跳,冲张信礼使眼色,想对方给他解围。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张信礼只坐在原地环着膝盖看着他,并没有丝毫要站起来帮他劝和的意思。   林瑾瑜在心里小声腹诽:你大爷的,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要你何用!   全村寨的人都聚在篝火边看着他,在这样好奇而隐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林瑾瑜也不能长时间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那样未免太尴尬了。   他其实倒也不是没有上台表演的经验,小时候学琴从考级到区 、市少儿表演参加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只是那些都有大量的时间给他准备,让他死磕表演的几首曲子,像这样这么仓促地赶鸭子上架还真是头一回。   林瑾瑜抱着微薄的希望再次瞟了张信礼一眼,后者还是坐在原地不为所动,连姿势也没变一下。林瑾瑜只得认命接受现实,他谦虚地说:“好吧……但是我拉得很业余。”   他把琴盒放到地上,打开盖子拿出里头那把他退休多时的小提琴和琴弓,侧背着篝火,向周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很多小孩有样学样,学着他朝周围嘘,人群纷乱的欢笑和交谈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些零碎的低语。   林瑾瑜继续耐心地等待着,很快那些零碎的低语也逐渐小了下去,最后彻底消失了。漆黑的夜空下一片寂静,只有篝火偶尔炸出的细微噼啪声。   林瑾瑜斜对着篝火站着,炽热的火风烘烤着他的半边脊背和侧脸,他在寂静中说:“给我一块毛巾。”   人群开始悉索而动,一块帕子不知被谁掏了出来,在人们的手中传递,很快被递到了林瑾瑜手里。   那方手帕上黑、蓝、黄、红色的手工花纹繁复,是林瑾瑜所不认识的古老刺绣。他把那方帕子叠成合适大小,夹在琴与自己贴琴的下巴之间。   好在先前手痒试过手了,音也校过,因此林瑾瑜只稍稍在先前的基础上微调琴钮便很快试好了音准。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无人说话也无人走动,在这样略显庄重的氛围中,林瑾瑜垂下眼帘,轻轻吸了一口气,右手持弓,涂上了松香的马毛摩擦着金属弦,琴音便如泉水般不急不缓,奔流而出。   小提琴也会叹气吗?   当那把冷冰冰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棕红色小提琴在林瑾瑜手里发出第一声充满金属质感的弦音时,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分明听见了一声蓄满忧伤的叹息。   没有钢琴伴奏,旷远而黑沉的稀疏草地上空,唯有林瑾瑜的琴声如漫过山岭的薄雾般倾泻流淌。   克莱斯勒的《爱的忧伤》,这是他经过短暂深思熟虑后决定的曲目。这首由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小提琴家之一的克莱斯勒所创作的小品作为一首描述爱之烦恼、忧郁的圆舞曲而面世,是林瑾瑜曾经所演奏过的考级曲。他熟悉这首曲子,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   它没有前奏,全曲具有浓郁的上世纪维也纳民谣风格,第一主题幽怨而哀伤,第二部 分却甜蜜而光明,静静诉说着爱情里的坎坷和回忆的青涩难忘。   林瑾瑜纤长的指尖在指板上滑动,音准饱满,滑音流畅而自然。他眉头舒展着,半边侧脸映在温暖的火光里,垂下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疏影。   那一刻林瑾瑜如他背后的篝火一样,在天地间散发着独属于他的光芒,所有人的目光都宛如被磁石吸住了似的,没有人能把眼睛从他身上离开一分一秒。   他的琴声与这里原始、粗犷的乐声风格迥异,但同样优美,克莱斯勒的乐曲不如弗拉门戈派音乐奔放,他的曲子含蓄却不失热烈,饱含着动人的情感,他用甜蜜反衬爱情的忧伤,让人们在爱中感受忧郁。   经林瑾瑜的手演奏出来忧伤之气淡了一分,自由的滑音更多,发音醇厚中正,仿佛能坦然而绅士地面对那些爱所给予他的伤痕,拥抱爱情里所有的甜蜜和苦涩,该告别时也能礼貌地互相告别。   属于他的《爱的忧伤》是贵气悠然,哀而不伤的。   在这样细腻而柔美的琴声中,张信礼从始至终注视着他的身影,直至曲终都没有动弹一下。明灭的火光跃动在林瑾瑜白皙的侧脸和他漆黑的眼睛里。   林瑾瑜缓缓拉出最后一个末尾音符,取下琴,非常自然地向周围鞠躬谢幕,人群静了一秒,爆发出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与呼哨叫好声。   林瑾瑜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很得意。他蹲下去把琴收好,拉上拉链,提起来走回了张信礼身边坐好。   那边又有新的人自发上去接场了,场面又恢复了喧闹,大家各自乐着自己的。   林瑾瑜凑过去,拿胳膊肘捅张信礼:“喂,我拉得好不?”   张信礼看了他一眼:“……还可以。”   “这首小品我今年四月份才考过的,练了少说n+n遍,老师都夸我这首曲子拉得很好了,你居然只是说还可以?”   张信礼于是说:“很好听。”   林瑾瑜嘟囔:“口风改这么快,一点诚意都没有,一看就在敷衍我。”   “……”张信礼无奈道:“我说可以你又不满意,我说好听你又觉得我在敷衍你。”   是哦,好像是有点无理取闹、无中生、有无病呻吟……林瑾瑜闭嘴了。   他觉得有点热,带着凉意的夜风也驱不散这种从内里散发出来的热意……大概是刚才被火烤了一阵的缘故。   林瑾瑜坐着,想等这股磨人的热度自己褪下去。   他边上仍时不时有人来给张信礼敬酒,偶尔也有人敬他,但张信礼都自己喝了,没让他喝。   那一碗又一碗的劲头看得林瑾瑜十分好奇。他对张信礼道:“我说……”   张信礼听见声音转过来看他,周围太嘈杂他听不太清林瑾瑜说些什么,于是附耳过去道:“什么?”   林瑾瑜说:“够了吧,喝那么多酒你咋跟没事人一样,你都完全不上头不会醉的吗?”   “当然不是,”张信礼说:“我又不是外星人,我会醉的。”   “是吗,”林瑾瑜又开始叭叭了:“那你喝这么多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   “没到那个量而已。”   林瑾瑜暗暗咂舌:啧啧啧,这么多还没到那个量。   他问:“你上次喝醉是什么时候?”   张信礼想了想,说:“小学经常会……然后……初中好像也有过几次……”   这都几年前的事情了……林瑾瑜想:光刚刚都不知道下去几斤几两了,再加上之前喝的那些,可从这家伙脸上完全看不出来唉,喝酒不上脸的。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的眼珠子左转右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瑾瑜之前也喝了好几两了,这会儿脸上有点泛红,有意无意地摸自己脖子。   张信礼问:“你热吗?”   “有点,”林瑾瑜说:“但没冒汗。”   张信礼道:“热出去吹下风,从这边走出去右拐就有一个山头,那边风大。”   “在哪儿啊?”林瑾瑜听着这模糊的意识流描述怕自己找不到路,对他道:“带我去下呗。”   他倒真想出去吹吹风了,篝火太旺太热,凉爽的夜风往身上一吹肯定爽得不行。 第75章 独处(1)   “就……”张信礼再怎么描述也描述不出一朵花来,在林瑾瑜的央求下索性站了起来,从人群间的空隙岔出去,领着他,动身朝那块山头走。   林瑾瑜把琴盒交给别人看着,跟在他身后。两人远离了篝火和人群,朝夜色深处走去。   连绵的群山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夜色里,三角形的树影在远处显出深色的轮廓。   他们并肩在草色里走着,去到了山头坐下。这片山头空旷,斜斜伸着,从上面往下看,能够看到大块阶梯状层层叠叠的梯田,仿佛无数块摞在一起的三明治。   夜风吹在脸上本来很凉爽,林瑾瑜坐着吹了一会儿风,却觉得更热了,脑子浑浑的,看什么都觉得隔了一层透明的纱。   黄酒没白酒那么辛辣,口感柔和,容易入口许多,当时觉得没什么,后劲却又大又足,不了留神的话往往不知不觉地就醉了。   张信礼陪着他坐了一会儿,问他:“你妈什么时候再来接你?”   “不知道唉……”林瑾瑜转过脸来看着他:“冷战呢,没接电话。”   张信礼道:“跟你妈别那么幼稚,待会儿回去就回个电话给她。”   林瑾瑜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揪他的耳朵,同时嘴里嚷嚷:“你别……老幼稚幼稚的,烦不烦人。”   张信礼象征性地躲了一下,速度慢了没躲开,林瑾瑜捏着他的耳朵,使他不得不微微弯下腰来,朝他那个方向微斜着。   张信礼说:“……我实话实说。”   林瑾瑜手上加了力气往下扯:“你说啥?再说一遍?”   “疼,”张信礼说:“松手。”   林瑾瑜嘟囔:“我不幼稚。”   “你就是幼稚。”   林瑾瑜更加大力地扯他,迫使张信礼迁就他的手弯下腰来。他们的脸只隔着两拳的距离,在夜色中四目相对。   有些人喝酒不上脸,就算喝得酩酊大醉脸色也与往常无异,林瑾瑜显然不属于这一种。他双颊相较平常而言微微泛着点红,白皙的面庞上像是一抹晕开的淡色朱砂。   张信礼看着他,说:“你喝醉了。”   “我没有。”   “你有,”张信礼说:“你身上酒味很重。”   林瑾瑜定了一会儿,似乎在想应该怎么反驳他这句话。过了两三秒,他凑过去,拉起张信礼肩侧的衣服嗅了嗅,随即嘟囔道:“你身上的酒味也很重。”   “我喝了酒当然会有酒味,”张信礼说:“但是我没醉。”   “那凭什么我醉了,”林瑾瑜不满地说:“你转移话题!”   跟喝醉的人讲道理实属吃饱了撑的,林瑾瑜下手又没轻重,张信礼只得伸手握住他的手,一边轻轻试图把它从自己耳朵上拉开一边敷衍道:“好了好了,你没醉,你不幼稚。”   他的掌心宽大温热,贴着林瑾瑜的手背时掌心粗糙的硬茧磨着他的皮肤。   林瑾瑜看着他,不出声。张信礼转移话题道:“要看生日礼物吗?”   “什么……真有礼物啊?”林瑾瑜被转移了注意力,问:“在哪儿啊……给我看。”   “我藏起来了,”张信礼说:“你松开我就拿给你。”   林瑾瑜被他半拉半哄着松开了手,张信礼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盒子,放到林瑾瑜手里,道:“打开。”   林瑾瑜打开来,看见里面一只黑色的手表静静躺在绒布衬着的表盒里。它的指针是亮眼的红色,表盘上青色的LED夜光在夜色里发着柔和的光。   这显然和林瑾瑜那天发酒疯买给张信礼的那只手表是一个系列的,只是颜色不同。也不知张信礼是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买回来的。   林瑾瑜低头看着那只手表,久久没有说话。   张信礼看他宛如被点穴了一样,动也不动,眼睛都不带眨的,有些奇怪地碰了他一下,说:“怎么,不喜欢?”   林瑾瑜把盖子合上,一下偏过头,往下倒,重重靠在他肩膀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没有,很喜欢,也很开心。”   “真的?”   “还能是假的吗?”林瑾瑜靠着他,说:“就……超——开心,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至于吗,”张信礼说:“其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值钱,但也不是很便宜。”林瑾瑜说:“我……又不傻,我明白的。而且今天我玩得也很开心,很多人陪着我。”   “有人陪着就开心,”张信礼说:“你在家没人陪你吗?”   “很少,”林瑾瑜说:“有人给我送礼物,但经常没人陪我过生日……哦不也有,叔伯长辈什么的,还有堂表亲戚,不过他们都比我大,很多都工作了,也没什么话说。”   张信礼问:“你是你们这一辈最小的吗?”   “是啊,”林瑾瑜说:“我爸说他以前不怎么想结婚,就教教学生、看看书自己也过得很好,这样的想法维持了很久,直到遇见我妈妈。”   “挺好的。”张信礼说。   “一点也不好,”林瑾瑜道:“很……不好,没人跟我说话,聚会的时候堂表哥堂表姐都聚在一起说些房子、待遇、结婚要孩子的话题,都是我不感兴趣的。”   张信礼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能吧……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林瑾瑜往后坐了些,调整了一下姿势,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大多数在家的时候我确实不怎么开心。”   “反正也是这么些日子,你不开心地过就不开心,开心地过也开心。”张信礼看了一眼手表,问他:“九点多了,回去吗?”   “嗯……”林瑾瑜想了一会儿:“回吧,”他说:“我困了。”   户外蚊子咬死人,这一会儿功夫林瑾瑜身上咬了好几个包,想回去涂花露水。   两人一前一后站起来,朝着灯光的方向往家走。   林瑾瑜有点微醺,但走路还算稳当。他跟着张信礼路过仍然在吃吃喝喝载歌载舞的人群时,忽然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人影挡住了去路。   林瑾瑜借着稀微的月光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两道竖切眉骨的疤,这不就是高武吗?   跟高武一起的还有那天追他的三个小弟,几人近的近远的远,拦在他们面前。   张信礼眉头微蹙,问:“做什么?”   高武看也不看他,只死盯着林瑾瑜。半晌,他从身边一个小弟手里接过酒碗,对林瑾瑜道:“……老子敬你一杯酒,你喝不。”   他脸上一派苦大仇深,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举着酒碗的手伸得笔直,但其实心里很忐忑……他怕林瑾瑜不喝。   林瑾瑜看他那副凶巴巴又愁眉苦脸的样子,说:“你能文明点吗,你敬酒还是打架啊?”   高武只得说:“……我敬你一杯酒,你喝不。”   旁边有小弟说:“是不是应该说您?”   另一个小弟说:“要不要自称小弟?”   高武骂道:“闭上你们的憨批嘴。”   林瑾瑜不失时机道:“噢~原来你是来赔礼道歉的啊。”   高武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声蚊子哼哼似的“是”。   “因为我救了你妹妹吗?”   高武实在憋不住了,瞪着眼睛说:“是是是是是,罗里吧嗦,你……您到底喝还是不喝?”   有一说一,虽然这家伙蛮不讲理、没有礼貌、缺乏教养外带恃强凌弱,可从林瑾瑜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来看,他确实是个好哥哥。   “哦……”林瑾瑜说:“你叔让你来的?”   “不是,”高武说:“我自己来的。”   既然是他自己来的,那这碗代表和解的酒倒是真的有喝的必要。   林瑾瑜本来就有点上头,脑壳有一点犯昏,他说了句“那我喝”之后扭头看张信礼,期待对方跟前几次一样替他喝了得了,张信礼却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这杯酒他不能替。   ……行吧,这杯酒有特殊意义,必须亲自喝也在情理之中。林瑾瑜从高武手里把那碗酒接了过来,高武另外拿了一碗,跟他响亮地碰了一声,道:“干完!”说完一仰脖子,几个咕隆就喝干了。   对方明明白白表示了诚意,林瑾瑜也不好敷衍,只得跟着他几口几口把满满一碗酒全咽进了肚子。   就在他以为事情到此画上句号,完美完结的时候,另外几个小弟挨个排着队举起了酒碗,以酒为媒介,为那天的事向他表达歉意。   林瑾瑜心里傻了,可都到这一步了半路不喝是不可能的。高武他们也没有读过什么书,很多道理并不懂也讲不通。他们的思维很简单:有诚意、真当朋友就干了,没有什么喝不了一说。   林瑾瑜端着酒碗,高武的小弟们立刻给他满上。他低眉看着那碗琥珀色的酒液,心想算了算了,反正也就这一回了,不就喝个酒吗?谁怕谁啊!醉了事小,露怯丢面子事大!   想到这里,他单手拿着酒碗,跟他们挨个碰过杯,一个一个喝过去,豪爽的做派赢得了一片喝彩。   张信礼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一碗一碗往下灌酒,脸上的表情既不是赞同,也不算反对,说不清是什么意思。   第76章 独处(2)   高武几个敬完酒,心满意足地走了。   走之前他取下了脖子上红黄黑三色的羊头项链,挂到林瑾瑜脖子上,对他说:“我妹妹的事情是我欠你,你以后,到凉山有什么事情找我,我能做的,都给你做。”   林瑾瑜其实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是要高武帮他做的,只嗯嗯嗯地应付了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会回去上学吗?”   高武道:“不会,我又不会读书,也没精力读书,小叔也希望我多在家帮忙,等毕业出去打工补贴家里。”   “……”也许各人真的有各人的人生轨迹,林瑾瑜自知自己没有能力改变别人的人生,只看着他,说:“那你能送你妹妹去读书吗?”   高武回答:“我会尽力的。”   这句话已经是高武所能保证的极限了,这里太多人能做的只是力所能及地活着。林瑾瑜得了这句话,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他们黑瘦的背影一个个隐没在夜色里,最后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林瑾瑜转过身,对张信礼道:“走吧。”   酒这个东西,喝的时候倒是爽了,面子也有了,可喝完之后人就没那么潇洒了。   黄酒入口甜上头慢,林瑾瑜本来先前就有点微醺了,这会儿又跟高武四个每人喝了一轮,抽身往回走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一直到进了家门,坐上床边边……他感觉有点累了,便叫张信礼先去洗,盘算着自己坐着休息个十分钟左右再去洗脸睡觉……谁想这一休息酒劲慢慢就上来了。   他脑子开始发昏,觉得困,想睡觉。   张爸和张妈又不在家,大概在外头聚得开心了,跟哪个老朋友在喝酒摆龙门阵(四川方言里的聊天),张信礼估摸着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便把别的都收拾了,狗也栓了,没熄屋前廊下那盏暖黄色的钨丝灯,给他们留了门。   他把洗过的水倒了,搭着毛巾走进房来想叫林瑾瑜出去洗漱的时候,发现这家伙膝盖以下搭在床边缘,上半身躺在床上,已经快要睡着了。   今天天热,白天就晒得出了一身汗,晚上围着火坐也凉快不到哪里去,张信礼站在床边,俯身下去拍林瑾瑜,叫他:“瑾瑜,起来洗脸,洗完换件衣服再睡。”   林瑾瑜哼哼了两声,连眼睛都没睁。   张信礼再次叫他:“瑾瑜。”   这次林瑾瑜可算给面子地微微睁了睁眼,可也就是这样了,他睁着不太清醒的眼睛看了看张信礼,非常不满地说了一句:“别喊我……我困。”说完又阖上眼睛睡了。   他脸比刚进屋那会儿更红,因为忽然被打扰了,睫毛不舒服地微微抖动着。   喝醉酒的人一旦想睡,多半是打雷也叫不醒了。张信礼又喊了他几声,还是叫不起,他没办法,只能随林瑾瑜去。   虽然这里海拔高,但夏夜里蚊子还是不少。张信礼去栓了窗户、拉灭了灯,又折返回来帮林瑾瑜脱了鞋,把他半抱起来,抱到床中间一点的地方让他躺好,自己转到另一边去上了床。   林瑾瑜睡觉不老实,他在睡梦里不舒服地动了动,滚了几下,滚到床边缘,眼看就要滚掉下去的那一刻,他感觉到有人从背后贴了上来,手从他腰侧穿过,从背后抱住了他。   张信礼在他背后说:“你别到处滚,待会儿掉下去了。”   林瑾瑜这会儿根本没法系统地接收外界的信息,他腰本来就敏感,这会儿被人半实半虚地抱着觉得痒痒的十分不舒服,于是三不五时地反复动。   张信礼怕他左挪右挪挪掉下去,只得从背后抱着他,尽量把他往自己这个方向拖,让他睡到床中间来。   林瑾瑜是个男生,力气并不小,乱挣扎起来也不是他轻描淡写就能制住的,张信礼为了把他挪到床中间,不得不箍着他的腰使力气,迫使他瘦削的脊背贴着自己的胸口,不能再随意乱挪动。   林瑾瑜抓着他横在自己肚子上的手腕,不满地喊道:“别抓着我……痒。”   张信礼在他耳边说:“我不抓着你……但你别到处乱动。”   林瑾瑜皱着眉头哼哼唧唧,张信礼便试着微微松开手,但没完全放开他。   少了腰上这条“安全带”,林瑾瑜安分了片刻,开始无拘无束地滚动。   他“嚓”一下转过来,把张信礼吓了一跳,两人几乎额头蹭着下巴。   张信礼往后让了让,林瑾瑜又贴过来,主动伸手抱着他。   张信礼问:“你干嘛?”   林瑾瑜不答话,就安安静静抱着他。他在家的时候睡觉就喜欢抱着被子,张信礼一试图往后躲他就贴过来,越躲越贴,腿也跨过一只来不由分说夹着他。   夏季的尾声,气温同样炎热,两人又都喝了不少酒,本来就有点热,这会儿贴在一起就更热。张信礼在这样亲密的接触中很快微微出了点汗,林瑾瑜贴着他的胸口,能闻见那股他熟悉的、充满男生荷尔蒙的汗味和酒味。   和他自己身上的一样浓重。   黄酒上头慢,后劲却大。   窗户没开,林瑾瑜也出汗了,他们带着汗意的皮肤贴在一起,在寂静、漆黑而闷热的房间里相互摩擦着。   张信礼一只手被林瑾瑜压着,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躺在他怀里抱着他的林瑾瑜,喊他的名字:“瑾瑜,”他说:“很热。”   林瑾瑜也在出汗,但还是喜欢无意识地贴着他,张信礼的手心很烫,贴上他后背时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进来,炙烤着他的脊背。   张信礼睡不着,林瑾瑜却在酒精的加持下睡得安稳。他瘦而颀长的腿搭在张信礼身上,无意识地轻轻蹭动着。   他说:“你身上酒味很重……”   张信礼不知道他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的闻见了……也难免,他喝的远比林瑾瑜更多,身上酒味能不重吗。   张信礼呼出一口气,撩开林瑾瑜的衣服,手从他后背探了进去,摸到一层薄汗。他说:“你出汗了,分开点睡。”   半梦半醒间林瑾瑜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往满院子疯玩得一身大汗的他背上塞毛巾。他喜欢这样的触摸,只埋进张信礼脖颈间摇了摇头,嘴里说:“不要,这样就……挺好。”   他说话时带着体温和酒气的呼吸喷吐在张信礼汗湿的脖颈边,张信礼的呼吸相比平时有点重,林瑾瑜感觉到张信礼拉起他的手,转了个方向,变作了仰躺,不再面朝着他。   屋里一丝风都没有,窗外星光细碎。林瑾瑜等张信礼不动了,手又搭了上去,横在他胸口,大腿跨在他胯部。   就这样安静了一段时间,林瑾瑜又开始改姿势,他转了个边,继续一开始的大业,锲而不舍地往床边挪。   张信礼怕他掉下去,只得翻过去从背后抱着他的腰,在林瑾瑜半只脚横出床边之际,使力把他往后猛地一带。   这回他没那么温柔了,使的力气有点大,林瑾瑜整个人一晃,后背“砰”一声撞上他的胸膛。   林瑾瑜皱了皱眉,在梦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疼……”   张信礼抱着他,胸口的汗水蹭在他衣服上,他在林瑾瑜身后低声说:“你说什么?”   林瑾瑜掐着他的手腕,说:“你撞得我疼……”   他这会儿意识不清醒,下手没轻重,在张信礼手腕上留下好几个指甲印。   张信礼在他耳边说:“你掐得我也很疼。”   林瑾瑜不安地动了几下,感觉到后腰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大概是张信礼的胳膊……他被硌得不太舒服,林瑾瑜动了几下想摆脱那种触感,腰来回蹭着……张信礼抱紧了他,说:“别动。”   他下巴贴在林瑾瑜发间,线条分明的小腿半夹着他,低声说:“乖乖的……别动。”   不同于张信礼身上那种半成熟的荷尔蒙味道,林瑾瑜身上的气味更清新馥郁,那是彻彻底底的中学男生的味道。   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在院子里没有阻碍地奔跑着,那些灰色的混凝土墙和楼房都挡不住他,他在四四方方的井字型大院里轻盈地滑翔,跑着跑着却又忽然失足从虚空中坠落,落在了一片宽大的床单上,那床单被太阳烘烤得炽热,轻轻蹭着他。   林瑾瑜想逃开,却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带子穿过了他的腰,死死地捆着他,让他别说逃开,就连动一动也变得十分困难。   黑暗的房间里,张信礼抱着林瑾瑜,呼吸着他身上那股馥郁的学生气息,手隔着衣服贴在他瘦削的腹部……酒精和先前林瑾瑜那种无意识的摩擦让他觉得很热,他们身上的酒味混在一起,分不出究竟谁的更重。   “不舒服……”他听见林瑾瑜小声呢喃。   张信礼凑近了些,贴着他的耳朵,问:“怎么不舒服?”   “热……”林瑾瑜说:“你硌得我也不舒服。”   “……”张信礼在他颈窝边吐出一口气:“你还知道热啊……”他慢慢松开了手,低声对林瑾瑜道:“热就自己睡。”   他退开了些,慢慢离开了林瑾瑜,林瑾瑜却转了过来,往他怀里钻,还是抱他,不让他走:“不要,我想……抱着睡。”   张信礼搭在林瑾瑜腰上的手稍稍上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多大了,还抱着睡。”   林瑾瑜说:“这样……舒服。”   “舒服?”张信礼叹了口气:“可是我很难受。”   “嗯……”林瑾瑜贴着他的脖子,腿搭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张信礼小腿上毛发很少,因为他从膝盖到脚踝那一截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深色新老疤痕,当面骨与膝盖既粗又硬,那些深色的地方几乎不长汗毛,即便长也很稀疏。林瑾瑜比他白一截的小腿横在他身上,动来动去。   张信礼推他:“你别……跟个牛皮糖一样动来动去。”   林瑾瑜粘着他:“可是……蹭起来很舒服。”   他抱着张信礼的手无意识地往下滑,滑过张信礼赤裸着的、线条远比他明显的腹部。   张信礼喉结动了动,他借着月光,垂眸看着林瑾瑜半埋在他怀里的侧脸,说:“……很舒服?”   林瑾瑜手搭在他身上,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哼。   张信礼从他脖子下抽回被压着的手,轻轻掀起林瑾瑜T恤下摆,另一只手从空隙里伸了进去。   林瑾瑜的腹部浸着一层薄汗,手摸上去能感觉到微微的湿意。   张信礼手心粗糙,指腹也粗糙,抚摸他光洁的小腹时触感糙砺,格外明显。   他用手心抹去林瑾瑜腹部、胸口的汗,然后顺着腰线转到背后……林瑾瑜身材偏瘦,仍带着少年特有的那股单薄,张信礼顺着他细长的脊柱线一路往上,最后停在了他的后脖颈处。   汗湿的T恤随着这番动作往上掀着,这下张信礼小麦色的腹肌没有任何阻隔地贴上了林瑾瑜劲瘦的腹部。   他们面对着面,以一种十分亲密地姿势相互拥抱着。   林瑾瑜也开始觉得热得受不了了,张信礼的体温比他要高,抱着他时那股热度像火炉一样源源不断地传递进他的身体。   他开始不安地挣动,张信礼却没放开他,他伸进林瑾瑜衣服里的那只手上上下下,顺着脊椎中线……腰线……胸口的路径来回抚摸着,擦去林瑾瑜冒出的那些些微汗意,同时问道:“刚不还说舒服吗?”   林瑾瑜眉头微微皱着,张信礼手肘支着床,微微撑了起来,斜罩在林瑾瑜上方,强行把膝盖顶进了他两腿之间。   他能感觉到……   林瑾瑜开始往外推他:“别弄……很热。”   “嗯?”张信礼压着他的手又躺了下去,抱着他,问:“很热吗?”   林瑾瑜半张脸埋进他的肩窝里,闷闷地说:“嗯……很热。”   张信礼手往下,摸了摸他的大腿,林瑾瑜的腿上也是一层汗。他问:“还有呢?”   林瑾瑜微微喘着,说:“很……难受。”   张信礼颈侧、胸口的汗水一滴滴往下滑,他看着林瑾瑜那样子,把手从衣服里抽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说:“知道热和难受就离远点睡。”   林瑾瑜抱着他的脖子,埋在他肩窝里的头摇了摇,说:“难受……但是又很舒服。”   他胸口贴着张信礼的胸膛,胯部贴着贴着张信礼健硕的腿根,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地贴他。   张信礼呼出几口气,有点无奈,又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林瑾瑜一直埋在他肩窝里,呼出的鼻息一阵比一阵热,全喷在他颈侧和耳垂上。   张信礼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躲的话林瑾瑜会自己再靠过来,不躲的话……他没动,任林瑾瑜自己胡乱蹭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拢在林瑾瑜背后的那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在黑暗里说:“你还真是……毛都没长全的小孩。” 第77章 回家   那个静谧的夏夜很快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林瑾瑜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在醒来的那一刻还记得所有的情节,却在两三秒内忘记了有关于它的所有。   他第二天起来时,觉得身上哪哪都发黏不舒服,尤其是……???   ……我擦,林瑾瑜心想:这什么情况?我他娘的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大爷的,玩我吗?   屋里静悄悄的,除了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幸好,林瑾瑜自言自语道:“这要再被撞见就是实打实的丢人了。”   他抓了把稀乱的头发,拿了衣服爬起来,打开门,左右看来了看没人,鬼鬼祟祟地去冲了个凉,顺便把裤子洗了,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正好撞见张信礼。   张信礼手上都是水珠,见他起来了,瞟了他一眼,和往常一样说:“起了?”   “起……起了。”   林瑾瑜瞥他,见他神色如常,想来是没有察觉,于是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信礼和平时一样做饭、干活、下田、洗四个人的碗、晒两个人的衣服,他从不提起那个晚上的事,林瑾瑜也没有提。   他在张信礼的说和下给妈妈打了电话,林妈妈并未对任性的儿子冷嘲热讽,林瑾瑜像从未发过脾气那样和她敲定了回家的时间。   张家小小的土坯院子里鸡鸭鹅狗仍旧过着它们的日子,林瑾瑜变勤快了,张信礼做饭时他在一边学着淘个米、洗个菜,张信礼洗衣服时他就在旁边等着搭绳子帮晾干,张信礼写作业时他便坐在床上看那些他马上要学的、高中的东西。   择菜剥葱什么的他已经很熟练了,虽然还是不会做饭,但小事上没了一开始那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样子。   这种平静,没什么波澜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太阳升起又沉没,月亮和满天的星子和他第一天来这里时一模一样,好像从来也没有变过,但时间却在这样的不变里过去了。   当张信礼语文练习册上的拓展阅读变成《月亮与六便士》的时候,林瑾瑜的暑假结束了。   那天下着小雨,林妈妈开着车来接他,张信礼帮林瑾瑜提着行李放到后备箱,对他说:“回去以后好好学习。”   林瑾瑜说:“嗯。”   他想说点什么,但想不出什么话好说,杵在那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就被妈妈催着上车了。   这里与上海相距两千多公里,开车需要足足二十八个小时,大概要花四天多才能横跨这片土地,踏进位于祖国遥远东部的另一座城市,坐火车和飞机则至少需要转三趟车。   这真的是一段非常、非常遥远的距离。   林妈妈打着了火,挂挡、踩离合、放手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她涂着亮银色猫眼指甲油的手打了几圈方向盘,把车头摆正,对后排的林瑾瑜道:“小瑜,坐好了,走沪渝高速,能比来的时候早几个小时到家,这下高兴了吧?终于可以回去打你的游戏了。”   林瑾瑜敷衍地应了几声,他想他应该很高兴的,但好像并没有。他坐在车里,看见车门外张信礼站在雨里,分明的指节敲了敲车窗。   林瑾瑜把车窗摇下来,牛毛样的雨丝携裹在风里,凉凉地扑在他的脸上。   张信礼弯下腰来,对他说:“另一个手表,黄的那个,我会给拉龙的,你走的时候我没给,因为怕他不收。”   手表?什么手表……哦手表。   林瑾瑜于是想起来他发酒疯的时候还傻了吧唧地买过另一个手表,同系列的柠檬黄,颜色鲜亮又好看不显黑,的确很适合拉龙。   他眼角余光瞟了瞟自己手上那个红的,对张信礼道:“好的!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林妈妈松刹车,跟进油门,越野车便如一台毛色雪白的巨兽一样在雨里发出有力的轰鸣,四轮着地,缓缓往前挪。   张信礼拿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身后朝他挥手,手腕上蓝色的手表指针被雨水糊得不甚清晰。   林瑾瑜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景色后移,那个老旧的院子、灰扑扑的小土房、他打过水的水井、坐过的小马扎、喂过的鸡鸭鹅,都和张信礼一起,渐渐地看不到了。   他想起,自己似乎忘了和张信礼说再见。   透过爬满细密雨点的后视镜,林瑾瑜看到一条黑狗拖着脖子上的链子,冲出院门在雨里跟着车跑,跑得四只狗爪上全是黄泥巴,黑狗活生生变了泥狗。   追出一段路后,狗知道自己追不上了,于是伸着舌头停了下来,蹲在路边屋檐下看着他,毛茸茸的耳朵支棱着,汪汪朝他叫了两声,不知道是在挽留,还是问他为什么走。   它在雨里抖去满身水珠,模样滑稽地打了个喷嚏。   林瑾瑜忽然觉得很舍不得这里。   这里民风淳朴而且彪悍,太阳格外晒人,气候湿的时候很湿,干的时候很干,遍地是草木虫子,食物重油重辣。   这里的人受教育水平参差不齐,有些家庭重男轻女,爱生很多个孩子,热情的同时又欺生、粗鲁的同时又赤诚。   这里不是一个完美舒适,适合过日子的地方,但他依然没来由地舍不得这里。   林瑾瑜在十六岁这一年对凉山最后的记忆就是车窗上细碎的雨丝、雨里奔跑的狗、车外远去的房子,还有张信礼笼罩在雨水里的面容。   这以后很多年,他都没再回来过。   ……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   一路上舟车劳顿,林妈妈送完他还得回去上班,林怀南也不在家。   林瑾瑜坐电梯上楼,把行李往门口一扔,进了房就往床上躺,衣服也不换,关着门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睡到晚上七点,他饿醒了,打开手机看见六个未接电话,全是他妈妈打过来的。   林瑾瑜支棱着一头乱发打回去,他妈妈告诉他今天临时开会回不来,周阿姨也还没回来上班,叫他自己点个外卖吃,想吃什么点什么,钱回来报销。   林瑾瑜机器人一样结束了对话,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今天没人按时按点给他做饭了,也没人再跟赶牛一样赶着他起来催他去吃饭了。   他想起自己之前心心念念要吃什么东西来着……哦必胜客,想了一个多月了,这会儿还不敞开肚皮随他吃,于是下单点了一大堆,披萨大寸的加芝心,小吃点了两份,新出的饮料安排,甜品看起来也很好,林瑾瑜喜欢吃甜的。   外卖送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没黑,林瑾瑜对外卖小哥说了谢谢,把一大包吃的拎到茶几上,开了电视但没开灯,一边看湖南台一边吃晚饭。   夕阳透过透明的阳台玻璃门撒在实木地板上,太阳就快落山了。整间屋子寂静无声,只有电视里何炅谢娜带得全场气氛热烈,哈哈哈哈的笑声就没停过。   角落里台式空调呼呼地吹,外面正是闷热的时候,屋里却凉得让人想裹被子。   林瑾瑜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晚餐洋洋洒洒摆了一桌子。他点得太多了,一个人怎么吃也吃不完,可就算吃得撑死了,也没有人来跟他抢。   【前调·爱的萌芽(完)】 第78章 不习惯   回来之后,林瑾瑜变得忙碌起来了。再过几天就要开学,这之前还得熬过分班考试。   附中的名头在上海乃至全国都很响亮,每年喜报上打头的这率那率就没下过多少多少。班级类别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平行班、发展班、科创班,这班那班那班这班。   林瑾瑜对于学习一向兴致不高不低中规中矩,可要考试了他还是得应付着,万一成绩太难看那多没面子啊。   这些天他爸妈好像正赶上了一单大生意,忙得陀螺似的转,因为前些日子他去凉山,负责做饭的保姆周嫂没事干了,请了一个月的假,这会儿还没回来,得到下个月一号才会上门。   所以这几天他都靠外卖过活,偶尔爸妈参加完饭局也会点几个菜打包,等到一两点或者两三点回家的时候带回来给他吃。   林瑾瑜每天就跟从前一样,一觉睡到十一二点,起来弄点东西吃,吃完回房间,扒出他一个月没动过的书临时抱一下佛脚。   他一个月没回来了房间还是打扫得很干净,贴着米色墙纸的墙壁上挂着一组三个人的全家福合照,大部分照片里林瑾瑜还很小,是以前林怀南还在大学里教书时周末带他们出去玩的时候照的。   窗帘是清新的蓝色,印着白色帆船的印花。外带的小阳台上堆着他的行李箱、谱架、篮球,还有一盆初中时候买回来的含羞草。   林瑾瑜举着笔记本仰躺在床上看,看了没几页就开始昏昏欲睡……就在他半醒不醒,马上要瞌睡过去了的那一霎那,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起了一阵铃声。   林瑾瑜被吓了一大跳,举着笔记本的手一松,那本硬壳笔记直直地朝他脸上砸下来,差点没把他鼻子拍塌了。   “我擦嘞……”林瑾瑜捂着鼻子爬起来,一把抓过手机,忍着疼出来的泪花道:“喂?谁啊!”   电话那头,一个十分浮夸又欠揍又透着开心的声音以波音747起飞的那种分贝道:“鲸鱼!!!回来了没!!回来了出来玩啊!!”   林瑾瑜耳朵都快给他震聋了,他呲牙咧嘴地把手机拿远了些,说:“我操,你小点声,耳朵都聋了,你小心被抓到宛平南路去。”   (注:这是一个梗,上海市宛平南路600号是当地精神病院。)   “那不是你家么?你常住啊,我怎么会被抓进去?”许钊那边有点吵,他大着嗓门嚷嚷:“到底回来了没啊?脱离苦海了就赶紧出来啊,磨蹭什么啊,再不出来过几天考完就军训报道了,我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我复习呢,”林瑾瑜耸肩把手机夹着,腾出两只手把笔记重新摊开,说:“你不看书啊,没几天就考试了。”   “哎呀反正考都考进去了还看啥啊,分到哪个班不是读啊,我都不急你急个屁呢,”许钊说:“快,麻溜点出门,我在老地方等你。”临了还特地补充了一句:“家耀跟沈兰夕也在呢,就差你了。”   许钊、黄家耀都是林瑾瑜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初中一个班,沈兰夕则是隔壁班的,从小学芭蕾,人长得高挑又漂亮,也考上了附中,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她。   许钊这家伙不知从哪儿和她套上的近乎,跟林瑾瑜他们一起出来玩的时候,有事没事喜欢找由头叫上她,美名其曰同学之间搭伴玩,求兄弟们助攻之意不言而喻。   林瑾瑜一个人很无聊,心里其实也想出去找人玩,可是这个考试……林瑾瑜犹豫了三秒钟,把笔记本一关:管它呢,晚上回来再看吧!   ……   他们经常见面的老地方其实就在附中旁边,林瑾瑜出门坐地铁过去,路上还顺便买了四杯coco。   他到的时候大家显然已经聊了有一段时间了,许钊挨着沈兰夕坐着,老找由头跟她说话,黄家耀则戴着眼镜坐在一边,面前桌上还放着一本工工整整的笔记。   林瑾瑜把奶茶分给他们,许钊道:“哟,来了?终于脱离苦海了?”   “别提了,”林瑾瑜说:“回来了也没意思。”   “别呀,”许钊安慰他:“好歹不用待在那个热水都没有了的鬼地方了不是,还有也不用看见那个贼98讨人厌的家伙了。”   林瑾瑜茫然:“什么贼98讨人厌的家伙……”   黄家耀道:“你忘了?不是你自己发的说说吗?三天两头骂骂咧咧的,他叫什么来着,张什么?”   “……”林瑾瑜猝然想起自己刚到凉山那会儿气急败坏、急火攻心,第二天就发了五百字长文在QQ空间大肆diss张信礼的事,那篇小作文各类修辞手法并用,简直极尽讽刺嘲讽、指桑骂槐之能事……后来他玩起来就把这事忘了。   “呃……”林瑾瑜说:“其实……”   “放心,你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张什么了,”许钊搂着他的肩膀道:“没事儿啊,你这就脱离苦海再也不会回去那个破地方了,别气,就当去动物园观光了一回傻逼。”   “其实我……”   许钊又说:“家耀还跟我打赌呢,说你那时候骂骂咧咧老大不愿意的,其实那地方也没那么糟糕,没几天你就适应了,跟那边的哥低头,玩得特嗨。你说这不扯淡吗?”他道:“那泥巴连着猪屎的地方有啥好的,肯定离得越远越好,还有那个瞧不起你的傻逼,谁要跟他低头,鲸鱼是谁啊,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收服了是吧?”   “什么什么收服乱七八糟的?”林瑾瑜瞪大了眼睛:“你们当玩宠物精灵?”   “别生气别生气,”许钊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知道你不会屈服,会抗争到底的啦,放心吧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个张什么了,放宽心,咱不为过去的事儿生气了。”   黄家耀扶了一下眼镜,道:“我说的是和解,不是收服,你别篡改我的意思……就算是屈服也很正常,人家是本地人,住在别人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   林瑾瑜在心里想了想现在他对张信礼的观感,确实和刚开始大不一样了。他不知道这种变化算是“和解”、“屈服”还是些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总之……不一样了。   沈兰夕和林瑾瑜只是点头之交,并不知道暑假发生的这些事,于是问道:“谁呀,你们在说些什么?”   许钊本来就绞尽脑汁地想跟她找话题说,这会儿当然一百个热情,便巨细无遗地给她科普了一通林爸爸如何如何强迫林瑾瑜去一个叫凉山的穷乡僻壤,林瑾瑜如何宁死不屈但最后胳膊还是拧不过大腿,那边寄宿的人家有个小孩叫张某某,是个傻逼还目中无人,以及林瑾瑜在这一个月里是如何跟他争锋相对、斗智斗勇的……   林瑾瑜看他那副口若悬河的样子,还以为去凉山待了一个月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呢。   那边许钊和沈兰夕聊得火热,黄家耀戴着眼镜喝着奶茶,随手从书包里拿出两个耳塞塞着,专心看他的书。林瑾瑜咬着吸管,看见店外人流来来往往,附中的金色牌子恢弘大气,那是他以后要待三年的地方。   ……   磨人的分班考试很快结束了。   明天就要去军训基地报道,林瑾瑜在考场上乱七八糟地写了一通卷子,心情很不好,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蔫蔫的,没骨头一样躺在沙发上。   屋里除了他之外连个鬼影都没有,他就这么瘫在沙发上玩着手机消磨时间。   夜里九点半,林父和林母一起回来了。   林妈妈进门就看到林瑾瑜那副吊儿郎当瘫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样子,喊他道:“哟,小瑜,怎么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伤眼睛,一会儿斜视了,快坐起来!”   林瑾瑜举着手机,躺着没动。   林怀南挂了公文包,说:“妈妈让你起来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啊。”林瑾瑜答了这一句,还是没动。他不想动。   “听到了还不快起来,”林怀南道:“再当耳旁风爸爸要生气了。”   林瑾瑜皱着眉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起来:“烦不烦人,”他说:“一回来就管这个管那个。”   林怀南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妈妈不管你管谁?又不是不让你玩了,叫你坐起来而已。”   林瑾瑜说:“我躺着玩比坐着玩舒服啊,我乐意。”   “小瑜,”林妈妈道:“别顶嘴,怎么跟你爸爸说话的?”   林瑾瑜心道:什么什么怎么说话……用嘴说话啊。   “躺着本来就比坐着舒服。”   林怀南皱着眉头:“那是重点吗?你现在怎么越来越喜欢狡辩了?”   林瑾瑜知道他爸爸最不喜欢的就是胡搅蛮缠的学生,他喜欢学生有求知欲、有上进心、有思想,但不喜欢学生胡搅蛮缠跟死不认错。   大概对儿子也一样。   林瑾瑜一言不发,起身就往房里走。林妈妈在背后叫他:“你上哪儿去?晚饭吃饱了没有,没吃饱妈妈给你做。”   “早吃饱了,”林瑾瑜没回头,只用很明显不爽的语气说:“等你们回来做,饿都饿死了。”他进了房,“咣”一声把门摔得很响。   林怀南是不喜欢冷战的,林瑾瑜进了房间,关门时听见爸爸在外面说:“脾气还越来越大了,我跟妈妈还不是怕你看坏了眼睛,无理取闹。”   林瑾瑜往自己床上一躺,“滴”一声按开了空调,心想:我都这样躺了一下午了,也没见看坏了眼睛。   明天早上七点就要去学校集合,去班里认一下人,听个训话,然后坐校车送去军训基地。这个点了他东西还没收,但是林瑾瑜不想动,除了躺着喘气,别的他啥也不想干。   ……考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会被分到哪个旮旯班级去,明天军训了就不能回来了,军训基地的宿舍会重新分吗……是不是又要跟很多陌生人打交道……教官会凶吗……会不会很辛苦……   林瑾瑜思绪漫无边际,东一点西一点,问题一个接一个。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甚至连一起讨论讨论、跟他同仇敌忾diss一下这劳什子活动累人又无趣的人也没有。   空调风吹在身上有点冷,林瑾瑜把小被子摊开来裹在了身上,觉得开着空调裹被子舒服极了。   房门口林妈妈来敲门,要他准备准备收拾住宿的东西。林瑾瑜便下了床,把小阳台上的行李箱拿给她,里面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衣服、裤子都是现成的,走之前张信礼给他洗得干干净净,又叠得整整齐齐。   林瑾瑜直接把箱子往房间外一送,门槛都没出就又把房门关上了。   他听见林怀南噔噔噔的脚步声,接着是房门被敲响的声音。爸爸的声音即便隔着厚实的门板,听起来也十分清晰:“妈妈给你收拾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自己的事别人还要求着给你做吗?”   没求着别人做啊,林瑾瑜心想:本来也不需要收拾什么而已,稍微添点东西,现成拎上就走了。   林怀南接着说道:“回来头几天看你表现还挺好,知道早起了,也知道自己拿着书复习复习了,这才几天就又这个样子?”   林瑾瑜想起自己回来头两天哪儿哪儿都不习惯,窗户外没了鸡鸣狗叫,没了那些清晨下田的人粗俗的吆喝声,也没了张信礼每天早上锲而不舍骚扰他让他起床的叨叨声,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无比厌烦的声音现在想来居然也挺动听。   他听见爸爸在在外面说他“不像话”、“看看哥哥怎么样也不会跟着学学”。   像话是个什么样子,不像话是个什么样子?林瑾瑜搞不清楚。   他想:我没有哥哥,我是独生子,我只是一个人。   子女和父母吵起来有时候真的只是因为一点点无足轻重的事。   原木色的实木地板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轻微摩擦声,林妈妈让林怀南少说几句之后推着箱子走了。接着是卡扣打开的声音,大概是妈妈在客厅里开了箱子,开始一样一样重新归置、检查儿子明天要带的东西。   林瑾瑜坐在床边乱划着手机……哥哥哥哥哥哥哥哥,说得张信礼真是他的亲哥哥似的。他点进联系人,划到他在凉山操场上存的那个号码……这家伙现在在干啥呢,也要开学了吗?会不会跟他一样被爸妈骂?   想着想着,他拇指鬼使神差地划过那个拨号键,然后手一抖……就这么不小心……拨出去了?! 第79章 两个电话   林瑾瑜大脑当机:我怎么打出去了要挂断么会不会太唐突了他会接吗不会接吧万一接了呢接了我应该说啥?   他按下扩音键……嘟嘟嘟待接通的提示音从没如此让他忐忑过。   就在林瑾瑜默数着,正打算等响到第六下还不接,他就挂断的时候……嘟声消失了,对面响起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挲声。   万籁俱寂的夜里,张信礼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顺着信号,跨越两千公里在他的耳边响起。   林瑾瑜一时忘了说话,两人就这么双双对着手机,听着彼此频率不一的呼吸声。   过了大概三四秒,张信礼试探着说:“……瑾瑜?”   林瑾瑜反应过来了,忙回:“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张信礼说:“猜的,我看显示是上海的号码。”   “哦……还挺聪明。”林瑾瑜说:“你开学了吗?”   “快了,”张信礼答道:“我已经到学校了,过几天上课。”   林瑾瑜听他那边隐约有嘈杂的人声,便问:“你那边有别人?”   张信礼回答:“没别人,就同学室友。”   中学男生宿舍无论谁接个电话其他人都爱起哄,林瑾瑜听见那边传来调侃的咋呼声:哟哟哟哟哟……全在调侃张信礼是不是跟女朋友打电话,对方来查岗。   还有各种层出不穷的戏精操作:“老板!再开一台机子~”   “这个不行,换一批!”   “敲小背五十,大背八十!”   “哎呀哥哥来嘛~”   林瑾瑜:“……”   张信礼声音远了些,让他们闭嘴,解释这是他弟。   对面显然不信,说跟弟弟打电话没有这样的,哪个弟弟会问哥哥身边有没有别人。   林瑾瑜只听到了这些,张信礼就不让他听了,电话里传来铁架床摇晃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和开门声。   背景里那些嘈杂的声音不见了,张信礼显然到了室外。他对林瑾瑜道:“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也……没怎么。”林瑾瑜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想打,想说会儿话。   张信礼问他:“跟爸妈吵架了,心情不好?”   这家伙猜得未免太准了一点……林瑾瑜说:“你怎么知道?!”   张信礼说:“除了这个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情况你会想起我。”   哪有那么夸张……林瑾瑜想:其实我每天都想起你,只是没给你打电话。   “你爸妈对你很好,”张信礼说:“别太任性。”   “我明天军训了,”林瑾瑜不想说这个话题,打断他,说:“住校那种,有点没底,我没住过校。”   张信礼说:“住校就……也就那样,”他道:“就跟你跟我住一样,人多一点而已,没什么的,别害怕。”   才不一样,林瑾瑜想:哪个室友跟你似的,会给我洗裤衩。   他说:“初一其实也有军训,不过那时候就是在校内,武警来给我们当教官,练练队列什么的,可这次是正儿八经的军训基地,就……也不知道狠不狠。”   人对未知的生活总是怀有或多或少的恐惧,林瑾瑜不知道即将面对的室友是不是好相处、教官会不会过于严厉、训练会不会太过辛苦。   张信礼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说:“没事的,没你想的那么正经,军训基地给你们军训其实也算个业务,教官根本不是军人,只是些受过队列训练的教员,提供场地,靠给中学生训练创收,你们又是学生,不会怎么为难你们的。”   林瑾瑜心里还是没底,张信礼对他说:“没事的,有事给你爷爷、你爸妈打电话……或者打给我,也行,有什么跟我说。”   林瑾瑜心里轻松了一些,用带点揶揄的语气道:“你们学校还让带手机啊。”   “平时不让,”张信礼说:“我藏的。”   “坏学生。”   对面有人喊张信礼的名字,让他进去,大约是要熄灯了。   张信礼应了对方,对林瑾瑜道:“瑾瑜,我得回去了,跟室友相处让着点,有事打我电话。”   “知道了,”林瑾瑜赶他:“快进去吧你,好好跟室友解释一下‘女朋友’的事情。”   眼瞅着要挂了,张信礼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爷爷给我打电话了。”   “啥?”林瑾瑜一愣:“给你打电话干嘛啊?”   “说是……”张信礼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只道:“还没定,等定下来再说吧。”   林瑾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欲再问什么,张信礼却已经把电话挂了。   ???   什么什么什么玩样,又话说一半!   林瑾瑜简直受够了,在心里把他大骂一通,然后忿忿把手机丢开,开门出去帮他妈一起给自己收拾行李。   ……   军训如约而至。   林瑾瑜拖着行李箱和一群素不相识的新同学挤在一起,排成队列等总教官训话,给他们分班、分教官、分宿舍。   那些教官一个个面色黝黑,寸头剃得几乎贴着头皮,对着一群刚来十分钟的学生表情严肃,尤其总教官,嗓门带着点沙哑,应该是口令喊多了,手腕有这群中学生两个胳膊粗。   他站在队列最前面大声念名字,叫念到的站到一起跟着内务教官去宿舍放东西。   林瑾瑜心里念经一样默念祈祷跟许钊、黄家耀他们分到一组……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分到的这组,组员他一个都不认识。   林瑾瑜垂头丧气去站队,经过总教官身边时,教官多看了他两眼,粗犷的眉毛舒展了些。   林瑾瑜却没注意到这些,他只安安静静地跟一堆他不认识的人站在一起,也没什么心思说话。   总教官吹哨,下口令各组带回。   林瑾瑜他们这组的教官人挺好,姓孔,是江苏人,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没别的教官那么严肃,到了宿舍教他们内务的时候很耐心,还会跟他们说说笑笑的。   他们组原本拘谨的气氛在这个教官的带动下好了不少,男生嘛,待在一起本来就更闹腾,他们这组有个同学尤其活泼,挨个挨个缠着人说话,连教官也不放过……林瑾瑜恍惚记得点名的时候听过他的名字,姓王,叫什么却不大清楚。   他不是很喜欢这个王同学的说话方式,他觉得很做作,还有点嗲声嗲气。   林瑾瑜随便占了个床位,看着那王同学一个个缠过去……哦不不应该说他连教官也不放过,应该叫他尤其爱缠着教官。   军训基地里的房子就是那种普通的小平房,一间房上下铺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睡。   手机是要上交的,第一天刚到也没安排什么训练任务,教官就带着各自的组在宿舍里教叠豆腐块、整理内务。   这可苦了林瑾瑜了,叠个被子说起来好像挺简单,可豆腐块哪儿是那么好整的,整个下午和晚上林瑾瑜都跟着他们不停地压压压、叠叠叠、折折折、修修修,累得气喘吁吁。   一直忙到晚上,好不容易所有人的豆腐块都合格了,教官才招呼大家搬着小马扎坐到一起开个会,嘱咐了他们一些东西,还叫明天吹哨就要集合,别睡那么死。   林瑾瑜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听着,一直到发手机打电话环节他才灵魂归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大概是第一天,全是些学生,不让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也不好。这地方偏得很,大家交上去的手机都没信号,只能用教官给的那个大手机打。   手机每个寝室一个,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排队轮着用,每人三分钟。   大概是学校和这边也有宣传任务,展现新生风貌,以及招揽更多生意什么的,总教官带着带队老师还有一群人,举着相机挨个寝室走访拍照,轮到林瑾瑜时刚好到他们寝室。   这电话线路倒是挺稳定的,就是隔音不怎么样,电话里边说什么,旁边的人留心一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林瑾瑜前边几个全是给爸妈打的电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家长嘘寒问暖,儿子汇报一下,寒暄一番。   轮到林瑾瑜时他有些忐忑,他爸妈跟他说过,军训这段时间他们正好要飞外地出差。   总教官就站在他旁边,老师端着个长炮单反对着他。   林瑾瑜怀着忐忑的心情拨了他妈妈的电话号码……不出所料,没接。   再拨爸爸的,提示关机。   教官看着他,总教官和老师看着他,所有同学也都看着他。   林瑾瑜有些窘迫,所有人都有人接电话,只有他没有。   他们寝室的教官问他:“打出去了没?”   “打……”林瑾瑜说:“我……我爸妈有点忙,”他道:“能让我再打一个么?”   刚刚他那一番折腾其实已经折腾了快两分钟了,再打一个铁定超时,不符合规矩。   教官是没这个权利批准的。他有些为难地看向总教官,他的上级。   那个胳膊有林瑾瑜小腿粗的总教官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林瑾瑜,沉吟了片刻,说:“可以,下不为例。”   “哇哦,”那个王同学大惊小怪地叹了一声:“总教官好温柔!”   整个寝室就他一个人没打报告说话,教官扶额,用眼神勒令他安静。   林瑾瑜松了口气,他拿过电话重新拨了一串号码,然后屏息凝神地等着它接通。   嘟声响过七下,通了。张信礼略有点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喂,”他问:“谁?”   林瑾瑜说:“那个……是我。”   张信礼显得有点诧异,他说:“瑾瑜?你用什么打的电话?”   “我在军训基地呢,教官让给家里打个电话。”林瑾瑜听他一开始语气不太好的样子,问:“你在忙?”   “没有,”张信礼说:“刚有点事……现在没事了。”   林瑾瑜仔细听电话背景里的声音,很嘈杂,有喊声有说话声,有街边纷乱的车流声,还有几声隐隐约约的打火机点燃的“咔哒”声。   他问:“你在哪儿啊?”   “在学校旁边,”张信礼说:“怎么想到打电话过来,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   “挺好的,”林瑾瑜见周围一圈人全盯着他,有点不自在,说:“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对面好像有人来给张信礼递烟,张信礼应该是拒绝了,他问:“今天军训第一天,该给爸妈打,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他好似无心随口一问道:“想我了?”   “emmmmmmm”林瑾瑜说:“别自恋了,我爸妈手机打不通,你是备胎。”   遥远的西昌某地,张信礼拒绝了给他点烟的人,撇开一群人走到路灯晦暗的路边,在布满污渍的肮脏大排档马路牙子边蹲了下来,对着手机道:“哪有你自恋啊。”   他的背后,几十名年纪不一的汉族中学生站的站坐的坐,拍拍手收起钢管、自行车链子,三三两两围成一群聚在一起聊天抽烟,用尼古丁镇痛。   他们在夜色里吹着冷风,用夹着粗口的西昌话大声笑骂,偶尔一口一口往地上吐痰。   林瑾瑜对他那边的情况全然不知,他这边灯光明亮,空调虽然没开,但外壳擦得干干净净,带队老师举着相机给学生们拍要放到校报上去的军训生活宣传照。   “你才自恋,你最自恋,”他在舒适的室内说:“没什么,就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到了,还有给你说说我在这边挺好的……”他想说就是饭菜不咋的,比你做的还难吃,然而看了看周围一圈人,林瑾瑜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问:“你还好么?”   “还行,”张信礼简短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好就好。”   林瑾瑜看见总教官把手腕翻过来,冲他点了点手表透明的表盘壳子。他说:“……那行,时间到了我得挂了。”   张信礼说:“好,还是那句,有什么给我打电话。”   林瑾瑜回了几个“成”,挂了电话。   张信礼的声音一听就比他大,孔教官问他:“你哥哥?”   “啊,不是,”林瑾瑜说:“就……我朋友。”   这就很奇怪,没有人会在 第一天军训打电话的重要时刻给普通朋友打电话的,那个十分自来熟的王同学捂着嘴,夸张地哇了一声,说:“瑾瑜!你朋友声音好酷又好温柔哦!”   林瑾瑜跟他话都没说过一句呢,听他这么叫自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礼貌道:“呃……代他谢谢你的夸奖。”   他是最后一个打电话的,孔教官示意他直接把电话还给总教官。   林瑾瑜便把电话从自己膝盖上拿起来,右手举着,往上递给站在他右边的总教官。   总教官看了他一眼,同样伸出右手来接……他手背黝黑,那双属于成年人的手比林瑾瑜大很多,他在接过电话时,食指指腹好像无意一样轻轻擦过了林瑾瑜白皙的手腕内侧。 第80章 小王的问题   军训真的磨人又单调……这边地理位置偏僻,周边连个鬼影都没有,基地里就教官、同学、老师三类人轮着见。也不让出去,只有教官宿舍旁的小超市可以买东西,东西还贼拉贵。   林瑾瑜这几天除了搞内务就是站队列,啥稍息立正蹲下跨立的,跟训军犬似的。   这儿的饭菜他不爱吃,每次都吃不了多少就倒掉,倒掉了又饿,且刚来这几天休息时间又短,晚上回去还被布置了要写军训日记,他连买点零食吃的时间都没有。   手机都被收了不说,即使藏着也没用,因为宿舍里根本没有充电的地方。   又是一天训练过,林瑾瑜拖着酸胀的腿行尸走肉一样跟着人群回宿舍,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床上一躺。   室友提醒他:“嘿,教官说不熄灯不让躺床!”   “哦——”林瑾瑜嘴上拖了个长音答应他,身体纹丝不动。   管他躺床不躺床呢,又不一定查他们寝。他反正是要累死了,只想睡觉。   林瑾瑜脸贴着床单,闭眼挺尸。   室友们一个个脱了鞋,三三两两坐在小马扎上,泡脚的泡脚,写日记的写日记,顺便聊天增进一下感情。   这段时间王同学已经哪儿哪儿都混熟了,只见他一边泡着脚,一边张开五指看自己的指甲,同时道:“哎,我觉得咱们教官比别的教官温柔多了。”   立刻有人搭话:“我也觉得,别的教官凶得很,动作做不好还罚蛙跳什么的,我们教官从没罚过。”   “哎,教员也有柔情的一面啊。”   “他们不是什么武校出来的么,我听说一个还练过功夫,什么散打什么的。”   林瑾瑜脸埋在床单里,耳朵支着听他们说话,觉得这个王同学的声音都要冒粉红泡泡出来了。   王同学欣赏完了自己的手指甲,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透明指甲油开始涂。   其他同学显然被他雷到了,问:“你还涂指甲油啊。”   王同学说:“涂了看起来有光泽。”   “别涂,一会儿弄得全寝室都是指甲油味。”   “没味道的,”王同学把指甲油拿出来让他们闻:“这种没味道。”   林瑾瑜确实什么味道都没闻到,想来精致男孩用的不是那种两三块钱一瓶的廉价指甲油。   王同学一边涂指甲油一边说:“咱们教官是温柔,可是总教官好凶哦。”   “是啊是啊,”这次有更多的人附和他:“严肃死了,动不动就训人,训我们不止还训教官。”   王同学道:“但是又好帅啊!肌肉真好!又帅又强壮!”   一屋子人:“……”   林瑾瑜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勾勒出那个凶得吓死人的总教官的形象:壮是真的挺壮的,身材结实,不算太高,也就比林瑾瑜高那么一点,至于帅嘛……林瑾瑜觉得严格说起来五官算不上很帅的那种,当然也不算丑,就是比较黑糙的男人长相,只是在身上那股果敢的男人气质加持下显得挺帅。   凶巴巴的……最好别惹……他刚天马行空地想到这儿,忽然听见宿舍门开的声音,他们教官进门喊道:“立正!”   这是之前教过的规矩,教官进门时一定要停止手上的一切事情,站起来立正。   林瑾瑜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立正站好,心里想着完了完了完了躺床被抓包了,同时又想:哎不过孔教官挺好说话的,待会态度好点认个错,保证下次绝对不犯了估计也就……他那个“过去了”三个字还没想完,就看见他们的孔教官进了门,目不斜视,“啪”一个立正往旁边一站。   门外,总教官戴着帽子,背着手往整个寝室内部扫视了一眼,然后走了进来。   所有人瞬间屏息凝神,恨不得呼吸都停了。   总教官皱着眉头,大声喊道:“孔泉!”   教官立刻大声道:“到!”   “我有没有说过熄灯之前不允许躺床?”   “说了!”   “那你教给他他们了吗?”   孔教官说:“教了。”   “教了为什么还有人躺床?!”   孔泉静了几秒,说:“报告我没教好。”   总教官说:“要你干什么吃的?没教好原地俯卧撑十个,开始。”   林瑾瑜头皮发麻,说:“报告,不关教官的事,是我没学好。”   孔教官道:“你闭嘴!”   他撑下去,不间断地一丝不苟做完了十个俯卧撑。   大家用余光瞟着林瑾瑜,林瑾瑜心里很不是滋味。   等孔教官做完这十个俯卧撑打完报告,总教官道:“其他人给我再记一遍,熄灯之前不许躺床!下次再被我看到就不是十个二十个了,你们做多少你们教官翻倍!记清楚没有?”   所有人道:“记清楚了……”   总教官眉毛一挑,吼道:“没吃饭啊?!”   所有人吓得一凛,立刻大声吼道:“记清楚了!!!”   总教官指了指林瑾瑜,说:“你出来。”   林瑾瑜不知道要干啥,心里吓得要死。他在满屋子默哀的眼神里出了房门,跟在总教官身后走到走廊上。   室友们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一点点远去,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偷偷摸摸往外看,孔教官站在门边,“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时间不准出门,喧闹全在门里,走廊上静悄悄的,除了总教官和林瑾瑜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林瑾瑜从一堆衣服袜子裤衩下面走过,跟着总教官走到靠外那一侧的楼层栏杆边站着。   总教官转过来对着他,没吼也没训,只问:“为什么躺床?”   林瑾瑜手背着,看着教官眉心那抹深重的川字纹,道:“没什么,就累。”   “现在才刚开始,没拉练没打靶的,还什么都没练就累?”   林瑾瑜心里想:就是累啊,你甩着个手巡视了一天什么都没干当然不累,我们当牛做马折腾来折腾去的……面上却说:“对不起教官,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悔过自新痛改前非改邪归正。”   总教官听着,脸上表情没那么严肃了,说:“上次怎么没给爸妈打电话?”   林瑾瑜没想到教官还会问这个,老老实实说:“打了,没接,太忙了。”   “那后来给谁打电话,又不是你哥。”   林瑾瑜心里有点怪怪的,觉得他问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但是没想太多,教官问话又不能不答,只得说:“确实不是我哥,是我朋友。”   “你同学?”   “也不是,”林瑾瑜说:“就是……好朋友。”   总教官看着他:“多好的朋友?”   林瑾瑜心想:这你让我怎么描述?他含糊道:朋友就朋友咯,哪……哪还能计量多好的。”   “哦,这样,”总教官于是说:“来这儿几天感觉怎么样,还能适应吗?”   想不到这教官看起来凶巴巴的,还挺关心学生……林瑾瑜本来想实话实说,说一半反应过来,强行改口:“不……不觉得有什么,还能适应。”   总教官看着他,眉间的褶皱平整了些,说:“说实话。”   “……”林瑾瑜破罐子破摔说:“好吧累死人了,只想赶快回去,所以躺的床,教官要罚我什么就罚吧,别罚孔教官就成,他都跟我们说过了,是我自己没听。”   “我就知道,”总教官道:“你们这群学生每年都这样,家里养得金贵,有点什么就喊苦喊累的。”   林瑾瑜心里不服气,但是面上不敢说,就在他以为这个凶巴巴的总教官先礼后兵,礼完了该来兵,切入正题狠罚他一番,杀他这只鸡给众多猴子看的时候,总教官对他说:“还想给爸妈打电话吗?”   “?”林瑾瑜惊了:“想啊……上次他们没接,可是我又没电话,下次打集体电话什么时候啊?”   总教官说:“下次要快结束才让打了,这样吧,明天下训你去食堂找我,别往外说。”   还有这种好事?林瑾瑜摸不着头脑,说:“啊……谢谢教官。”   总教官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什么也没说,也没骂他也没罚他,转身走了。   林瑾瑜带着满头雾水回寝室,一推门“砰”一声撞到了一群人。   他们寝室所有人,包括孔教官,一个不落地全趴在门后面听墙角,被林瑾瑜冷不丁的推门撞了满头大包。   林瑾瑜:“???你们这是在干啥?”   一个室友捂着额头道:“嘶嘶嘶……你没事吧?罚你啥了?”   其他人说:“蹲下起立?”   “蛙跳?”   “还是俯卧撑啊?”   “没骂太难听吧?”   林瑾瑜一脸懵,说:“没罚我啊,也没怎么训……还好吧,就……批评教育了一下,挺文明的。”   孔教官本来还想安慰安慰他一下,听他这么说瞬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会吧,前几天听他训人训可凶了。”   王同学眼睛里的星星都快蹦出来了,他一脸崇拜道:“哇,硬汉柔情……”   林瑾瑜被他的语气激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孔教官管理好自己的表情,把他们赶开,道:“不许背后议论教官,洗好了没?好了都给我睡觉去!记住,吹哨集合!谁晚了拖了咱们连后腿我饶不了他!”   大家大声答知道了,纷纷爬上各自的床准备睡觉,教官反复嘱咐他们听哨集合以后,带上门走了。   林瑾瑜是下铺,头上就是那个王同学。熄灯了,他望着光秃秃的床板自我催眠……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要睡过去的时候,忽地头顶一阵悉悉索索,接着是脚踩在楼梯架子上向下爬的声音……   林瑾瑜一个激灵,感觉到有人坐到了他的床上。   王同学压得超小声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你睡了吗?”   林瑾瑜一愣,手撑着坐起来,同样小声道:“没有,干嘛?”   王同学说:“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这种90厘米宽的单人床就刚够躺一个人,两个人简直要挤死了。林瑾瑜往边上让了让,让他坐着,问:“你不嫌挤得慌啊?”   “是挤,可是我一个人睡害怕。”   “哈?”林瑾瑜:“你几岁了?还害怕?”   “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   王同学说:“总教官跟你说啥了?”   “什么什么说啥……”   “就在门外啊,单独叫你出去的时候。”   “没说啥啊,就问我为什么躺床,”林瑾瑜说:“我觉得他看起来没表面上那么凶。”   “是哦,”王同学翘着个十分淑女的二郎腿坐在床边上:“我觉得他好帅好帅的哦。”   “呃……”林瑾瑜不知道怎么接,尬笑着说:“呵呵呵,是啊。”   王同学接着说:“你说……我要是追他,有没有机会呀?”   “啥?”   什么追什么……林瑾瑜没听懂这句话,他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就在他还在原地琢磨王同学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对方的下一句话彻底让他懵了。   王同学说:“那天接你电话的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第81章 医务室   “啥?!”   林瑾瑜不自觉放大了声音,他脸上的表情好似原地引爆了一颗原子弹一般惊悚。   王同学赶紧来捂他的嘴:“嘘嘘嘘嘘嘘!别吵醒别人!”   林瑾瑜猛然醒悟,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侬港洒?(你说啥?)你脑子瓦特了?”   “侬脑子才瓦特了!”王同学道:“不就问问嘛。”   林瑾瑜说:“你说要追他,那个追的意思是……”   王同学说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说:“就是搓、盘,谈恋爱的意思啊。”   “可……可是你们都是男的啊,而且跟教官谈恋爱……不好吧?”   “哈?”王同学说:“你不也是男的嘛,教官怎么了,又黑又高的很帅啊。”   林瑾瑜心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王同学接着说:“哦,我晓得了,他是直男,是伐?”   谁啊,张信礼吗?当然是啊。林瑾瑜说:“是啊。”   “唉,”王同学叹了口气,翘着兰花指拍了拍林瑾瑜的手,说:“我也喜欢过直男,谁还没喜欢过呢,别伤心。”   我有什么好伤心的?林瑾瑜懵逼:你别伤心就是了……   “不是,”他说:“你是怎么判断出我是……”   王同学看着他,说:“细节,我gay达可是很灵的厚~”   Gay达又是个什么东西……林瑾瑜说:“啥gay达,你具体说说呗。”   王同学于是说:“你很爱干净,早上集合别人都是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胡乱糊两把脸就走了,你宁愿少睡也要收拾干净再集合,还有打电话那次,还有……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   啥哟,林瑾瑜说:“男生爱干净也不一定是gay吧。”   “是不一定,但是比起直男,大部分gay会更注意外表呀,一个男生如果很爱很爱打扮,他是gay的可能性大过他是一个很爱打扮的直男。”王同学振振有词地说:“你是姐妹吗,你看起来不像纯0唉,你是0还是0.5啊?”   “0和0.5是什么?”   “不会吧,”王同学一脸提携后辈的神色:“你从来不交友的厚,0就是受,1就是攻啦。”   日漫盛行的今天,林瑾瑜还是知道攻和受是什么的,并且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什么是0.5……他瞬间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凭什么?凭什么只猜我是0或者0.5,但是却不猜我是1呢!   林瑾瑜说:“你是啥?”   王同学一脸发春的表情,道:“求求上天赐我一个大猛1吧!!”   林瑾瑜:“……”   那边王同学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要是可以跟总教官处对象就好了,不是总教官,别的也行呀,都是会武术的哎!身材好好哦,有腹肌。”   只是队列训练而已,谁说他们都会武术了,林瑾瑜说:“你看起来怎么是个男的都要啊。”   王同学道:“只要是个男的,是1,我都可以!”   林瑾瑜被这种活一天是一天,毫无责任感的及时行乐观念雷得外焦里嫩,殊不知这样的观念在同志圈里大行其道,有为数不少的人秉持。   其实仔细想想,一个成年人,假如不存在欺骗行为,怎么活还不是自己的事情,生活是自己的感受,不是他人的眼光。但对于初次接触这个世界的林瑾瑜来说,他暂时还没有办法接受这种只为追求身体快感而与无数不同的人发生关系的生活方式。   他问:“你……跟很多人那个过吗?你才高一吧?”   “以前因为成绩不好休学过一段时间啦,”王同学说:“也没有很多,通过软件认识过几个人。”   那是林瑾瑜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同志交友软件这个东西……王同学问:“所以你是1吗?”   林瑾瑜有些尴尬,他道:“其实我……”   然而他没机会说完这句话了,猝然响起的嘹亮哨声像一把尖锐的剪刀,划破了夜的宁静,在这乌漆嘛黑的凌晨一点多,居然吹集合哨了。   哨声就是命令,林瑾瑜和王同学一愣,四目相对三秒后他们同时蹦起来,救火一样冲下床,喊:“吹哨了吹哨了!快起来!”   寝室其他人都还迷迷糊糊的,个个一副要醒不醒的样子,林瑾瑜和王同学左右开弓,一个掀左边一个掀右边,一排被子掀过去,喊他们起床。   此时哨声已经响过了第二遍,响三遍还不到是要受罚的。林瑾瑜和王同学通力合作把所有人赶起来,自己火速穿鞋穿袜子下楼……临了还不忘摸两下自己的脑袋,好让发型看起来没有那么乱。   大半夜搞什么幺蛾子……简直胎神!(四川话,类似于神经病)林瑾瑜心里脏话狂飙,跟王同学一前一后以撞墙自杀的那种冲劲冲到作训场上时,别的反应得早的寝室才刚刚开门准备下楼。   四下漆黑,高草丛里传来虫子振翅的吱吱声,总教官脖子上挂着哨子,斜眼看着这两个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的学生,打雷一样吼:“不要乱动!到了就立正站好!”   林瑾瑜被他极具威严的大嗓门吓得一抖,赶紧手贴裤缝立正站好。   他们边上是一列站得整整齐齐的教官,虽然也都是从睡梦里惊醒,临时冲出来集合的,可他们全都穿戴整齐,帽子、腰带都扣得一丝不苟。   又过了一两分钟,开始陆陆续续有学生到操场,总教官几次抬手看表,最后哔哔吹哨说:“看看你们!稀稀拉拉的,已经过去八分钟了!爬都该爬到了吧?”   林瑾瑜翻了个很小的白眼,腹诽:爬怕是要爬十八分钟呢亲亲。   事实上一直到第十分钟,所有人才摸黑列队到齐站好。   结果不出所料,军训的学生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总教官大骂了一通。很多人明显不服气,觉得这纯粹是瞎折腾。   总教官骂完又表扬了林瑾瑜那个寝室,因为他们到得最早。这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谁让他们大晚上不睡觉去聊天呢。   完了各个教官带开训话,又让上去重来,底下悉悉索索颇有怨言,被总教官瞪着眼珠子一吼,各个都噤声了,一大帮人挤成一团往回走。   林瑾瑜听见有同寝的议论他们晚上不睡觉等集合图表扬。   这什么无稽之谈……林瑾瑜心想:幼稚。大家也不熟,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虽然回来了,可这回没人敢睡觉了,都坐在各自床上屏息凝神等了大概十五分钟,哨声再次响了。   这次所有人闻声而动,争先恐后地往楼下冲。所有寝室的门在同一瞬间打开,绿色的人潮奔涌而出,全往狭窄的楼道钻。   林瑾瑜跟王同学一起,被人流挟裹着,也往外冲。军训要求统一着装,一时间走廊里楼梯间全是绿色的汗衫子,每个人都急着下楼急着往外挤。   王同学细胳膊细腿,本来就视运动如猛虎,还爱扭扭捏捏,这会儿被无数猴急的男生推搡着,不知被谁不小心踩了脚,霎时尖叫起来,下意识站在原地没走了。   在这种方向一致的拥挤人潮中第一忌讳的是逆行,第二忌讳的就是突然停步。大规模的人流就像奔涌向前的潮水,很容易把停步的人吞没,乃至于淹死。   王同学这一停立刻成了人潮中“坚定不移”的钉子户,后面的人来不及刹车,措不及防地撞在他身上,然后艰难地分向两边绕路走。一个两个还好,当越来越多的人推搡着、拥挤着撞在王同学身上的时候,他站不住了。   只见他打了一个趔趄,被人推挤得身不由己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摔跤的那档口,林瑾瑜探身,堪堪拉住了他。   王同学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吓死老娘了!好险!”   他是安全了,可现在堵路的一下变成了两个人,后面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门心思赶着去集合,便变本加厉地往前挤,朝前面喊:“怎么回事,走不走啊?”   挨得近的皱眉,嘀咕他们挡路,离得远的不明白情况,榨油一样往前挤。正是狭窄陡峭的楼梯间,又黑灯瞎火的,本来就得小心着看路才能避免摔跤,这会儿乱起来就更危险了,旁边绕过他们的人挤作一团,混乱中不知谁脚下一空,惊呼一声滑了一跤,临了四处乱抓的手扯了一把林瑾瑜的袖子。   林瑾瑜的脚本身在凉山就受过伤,养了小半个月虽说没什么大碍了,可粘连的组织没那么容易就好全,还不太灵活,这一扯扯得他脚下跟着一崴,踩空楼梯,一下摔了下去。   现场一片乱哄哄,还好他们寝室本身楼层就不高,这会儿已经到了一楼,操场上站着的教官很快发现楼梯口出事了,赶紧围过来,叫所有人不要动,以免发生踩踏,然后分开人流过来查看情况。   林瑾瑜忍着痛扶着栏杆自己站了起来,抬头就看见一群教官围着他,跟呵护幼儿园小孩似的连声叫他先坐着,不要勉强动。   孔教官让他坐在楼梯台阶上,蹲下来卷起他裤腿查看了一下,说:“有点肿,得去医务室。”   可这还有一大帮子学生呢,一个教官带一个连,多少萝卜就多少坑的事,总不能为了林瑾瑜把其他人全撂这儿吧。   学生们全议论纷纷的,总教官也赶了过来,他拍了拍孔泉让他起来,道:“各连带开,按原计划集合训话。”   他一说话就没人敢出声了,学生们纷纷排好队,规规矩矩从林瑾瑜身边绕过去下楼,总教官则把林瑾瑜背了起来,带他去医务室。   其实就是轻微扭伤,没什么大碍,比在凉山那次轻。值班医生给开了瓶云南白药就没了,只说拿点冰块冷敷会好得快一些。   医务室也没冰块,总教官道:“我去弄吧,食堂有冰柜。”   林瑾瑜道:“不用了,其实也没什么事……”   总教官冲他摆手:“受伤了就坐着,走路也不知道看,你们伤了我们是有连带责任的。”   林瑾瑜就不说话了,等着他去拿冰块。医生倒是很和蔼,可能看他是个学生,一直问他痛不痛,说可以在医务室的床这儿躺着休息一下。   操场上其他人还没下训,林瑾瑜隐隐可以听见带队老师拿着扩音器给学生讲话的声音,估计有得一会儿讲。他脱了鞋上床,看了下自己脚踝,还真有点肿,消下去怕是要一两天。   医生也没打扰他,自己安安静静写病例记录。床这个东西就跟有魔力一样,又是凌晨时分,林瑾瑜坐着坐着就躺下了,躺着躺着就困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迷糊过去的,人陷入睡眠以后对时间的感知并不准确,不知过了多久,林瑾瑜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脚踝。 第82章 倾诉   ……那是一只粗糙的、属于成年人的手,随着那种触感一起来的还有冰块冻人的凉。   林瑾瑜感觉火辣的脚踝扭伤处一下舒服了许多,那只手用布包着冰块,轻轻按压在他肿起来的地方,帮他祛瘀消肿。   林瑾瑜没睁眼也没有动……慢慢的,他开始感觉有点奇怪了,那双手不再仅仅只是包裹着冰块在他脚踝间磨动,而是真正接触到了他的皮肤,顺着他弧形的小腿肌肉慢慢往上。   林瑾瑜起先还以为这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可那只手总碰着他的腿,那是一种绝不可能出自于意外的触碰。   他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林瑾瑜睁开眼,乌漆嘛黑一片,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四下寂静,也不知道现在几点。操场上隐约的训话声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想来夜训早已结束。   那双手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到他醒了,依旧自顾自地往上……就在它即将碰到林瑾瑜大腿的时候,林瑾瑜一个猛子坐了起来,慌张地往后一缩。   黑暗里,总教官说:“你醒着?”   林瑾瑜感觉到他没有退开,反而在床边坐了下来,说:“你……”   由于害怕,林瑾瑜的呼吸开始稍稍急促起来,他问:“你在干什么?”   总教官往前倾了倾,林瑾瑜立刻说:“你别过来。”   总教官道:“我没过来。”他说:“你跟王秀玩在一起,你也是那个吗。”   林瑾瑜不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他感觉到总教官再次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低声问:“你愿不愿意……”   这种触摸让他觉得十分恶心,林瑾瑜感到孤单且害怕极了,他一把挣开那只手,同时大声说:“不愿意!我不是!”   他挣开后慌忙就要下床,慌乱间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差点又摔一跤。   总教官显然也有点被他的突然的动静吓到了,他说:“你别乱动,你脚没好……”   林瑾瑜厉声说:“你别过来!”   总教官只得道:“好,好,我不过来。”他说:“地上有架子,我去开灯,好吗?”   林瑾瑜看他确实没有要过来的意思,稍微镇静了一点,没出声,警惕地盯着他。   总教官面朝着他,一步步退到墙边,按开了灯。   刺目的灯光瞬间把屋里照得亮堂堂,林瑾瑜眯了一下眼睛,适应了光线后看见总教官站在墙边,手里还拿着冰块。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走过来跟他说话,林瑾瑜再次说:“你别过来!”   成年男人对付中学生是很容易的,这边本来就是郊区,这个点其他人都在宿舍里不能外出,如果他来强的,林瑾瑜绝无可能反抗成功。   总教官立刻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道:“我不过去不过去,你别害怕,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他说:“我以为你是……才……如果你有男朋友,并且不愿意,那就算了。我没有想伤害你,好吗?”   林瑾瑜厌恶地说:“愿意什么?谈朋友吗,还是约炮?”   总教官顿了几秒,说:“……都可以。”   林瑾瑜离他远远地,说:“我跟你不是一类人谢谢,我要回去了。”   他生怕对方再做出什么来,飞快找到鞋穿上,往门口走想出去。   走到门口时,总教官闪身拦住了他。林瑾瑜道:“我要喊人了,这个点虽然很晚了,但是总有站岗值班的吧?”   总教官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我没想做什么,只是跟你道个歉,如果我弄错了,那么对不起,好吗?”他说:“就当没有发生过。”   林瑾瑜一言不发,拿肩膀撞开他,自顾自走了。   总教官在他背后喊:“学生宿舍门已经锁了,你去你们教官楼下喊人给你开门!”   ……   那天林瑾瑜回宿舍的时候室友都已经睡着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夜里发生的事情。林瑾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尽管只是碰到了脚踝而已,但他仍无数次想起黑暗里那双手的触感,一遍又一遍,让人觉得非常恐惧且不舒服。   第二天中午,大家下训了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孔教官忽然走过来把林瑾瑜叫了出去。   林瑾瑜心事重重而且不明所以,问:“教官,你叫我出来干嘛?”   孔教官没多说什么,只领着林瑾瑜走到了僻静的地方,左右看看没人之后,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林瑾瑜一看,那正是他的手机,电量是满的,显然有人特意充过电了。   孔教官道:“拿着,班长让给你的,一点之前交过来,用的时候别让其他人看见了,也别往外说啊。”   林瑾瑜有些懵,恍惚想起上次总教官让他打电话的承诺。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孔教官却已戴上帽子匆匆忙忙走了。   这是食堂背后一处偏僻的墙角,野草顺着墙缝砖缝疯长,爬山虎的叶子翠绿,一瓣一瓣,宛如绿色的手掌。   林瑾瑜拿着手机蹲下来,发现茂密的草叶下面藏着零星的烟头……想来这里也是平时教官们偷懒的秘密基地,那些兵偶尔会躲到这里抽根烟躲个懒。   他解了锁,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响了五十多秒后总算是通了,那边林怀南的声音如常:“小瑜?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在那边还好吗?”   “爸……”林瑾瑜的话梗在喉咙里,想说却又不敢。   林怀南道:“军训还能用手机?是不是偷藏了?不是保证了听话的吗,被抓住可了不得哟。”   “没偷藏,”林瑾瑜说:“就是……就是……”   林怀南道:“累着了吧,军训肯定辛苦的,坚持坚持就过去了。不过小心着点别受伤了,你妈可担心你了,天天念叨呢,一怕你第一次住集体宿舍不习惯,二怕你跟室友闹矛盾,三怕你吃不好喝不好的……念叨个没完,恨不得飞过去帮你洗衣服,觉也睡不好,工作都没心思。”他笑了下,说:“其实我们小瑜自己能做好的对不对?虽然辛苦,但是能得到锻炼……发牢骚都冲着爸爸发就好了,咱们不告诉你妈妈,等回来爸爸给你做大餐。”   林瑾瑜听着他爸爸略带笑意的声音,想起他们忙碌的身影、怎么接都接不玩的电话,还有桌上成堆的会计表,抹了一把脸,说:“……嗯,爸,我能做好的,”他说:“我很好,你告诉妈妈别担心,你也别担心。”   林怀南道:“乖,爸爸等你回来。”   林瑾瑜说:“爸,我要交手机了,下次再给你打电话。”   林怀南嗯嗯说好,林瑾瑜挂了电话。   他缩在爬山虎投下的阴影里呆了一会儿,转而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这次对方接得很快,张信礼在喧闹的食堂背景音里说:“瑾瑜?这个点你怎么有时间打电话?”   林瑾瑜说:“我们教官给我手机让我打的。”   张信礼说:“都给了吗,还是只给你?”   林瑾瑜说:“只给了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他尽量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但声音仍然微微有些抖。   它来自于一个学生对夜晚的后怕与阴影。假如他睡得死一点,又或者那个人再坏一些……这样的事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会且正在发生吗?这次他虽然没有事情,但不是每个人都如林瑾瑜一样幸运。他的平安无事只是得益于别人的道德操守,而非那个人当时没有机会和能力伤害他。   这种颤动很微小,但张信礼仍然注意到了,他说:“瑾瑜,你没事吧,你们教官为什么要单独给你手机?”   林瑾瑜说:“他……”   他很害怕,但不大敢说,因为男生被男的骚扰说出去好似一个笑话,容易被别人耻笑。   张信礼并没有对他的支支吾吾表现出不耐烦,也没有催他。他只是安静地、耐心地等着林瑾瑜自己说出来。   林瑾瑜终于说:“总教官……就是我们教官的班长,他上药的时候碰我脚踝……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我不敢告诉别人。” 第83章 爷爷   那边静了三秒,张信礼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而郑重,他说:“你说什么?说清楚一点。”   “就是……”林瑾瑜深吸了一口气,张信礼道:“不要着急,慢慢说。”   林瑾瑜整理了一下思绪,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把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都跟张信礼说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隐去了跟王同学对话的那部分。   张信礼说:“你的意思是你们总教官,一个男人,那个你……这仅仅是他的个人行为,别人都不知情,还是其实其他人也知道,但是默许?比如直接带你们的教官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其他教官应该是不知道的。”林瑾瑜回想了一下孔教官一直以来的态度和行为:“对……他应该不知道。”   说出来以后他心里就好受多了,其实严格来说这件事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意义上的重大伤害,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发泄口。   张信礼接着问:“那么他还有没有对别人做出过类似的行为?只骚扰了你一个人,还是还有其他人?”   林瑾瑜说:“我不知道……”他想了想,从进来到现在大家吃住都在一起,除了他并没有谁被单独叫出去过,也没听过类似的传闻或者风言风语,于是说:“似乎是没有……我们这一届军训的人里没有……但是我不确定。”   张信礼道:“好,我知道了,你给……算了你手机不自由也不方便,”他说:“不要靠近那个总教官,但是也不要背后传一些话,知道吗?因为你没有证据。跟他保持距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好……”林瑾瑜本来也打算这样做。张信礼的声音非常冷静且严肃,到这一刻为止林瑾瑜仍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可以变得多么严重,他只是当宣泄一样叽里呱啦跟人说了这一通,并没有抱着要去“报复”什么的心态。   张信礼说:“别怕,说出来是对的,遇到任何困难都不要害怕,要说出来。”   “嗯。”林瑾瑜蹲在地上,下意识地点头,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他本来觉得没什么的,可一旦有人轻声安慰他,他反而有点想哭了。   张信礼又跟他说了几句,两人挂了电话。   林瑾瑜拍拍裤子回食堂偷偷交了手机,便如往常一样参加训练去了。   ……   第二天有打靶科目,那时候电子打靶还没有得到普及,统一用训练用的实弹,打完满场都是黄铜子弹壳。   见到枪所有男生都很兴奋,林瑾瑜本身对机械、枪械一类的兴趣并不大,但打靶这种平时只能在电视上见到的传说中的活动自带光环加成,所以仍让他有种莫名的期待感。   教官给讲了流程步骤还有验枪的要领,就让他们上了。说是训练科目,其实也就是让这群学生过个瘾,装弹、上膛都给你弄好了,学生只管扣扳机就成了。   每个人三发,轮到林瑾瑜时,他的三发里有一发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也打不出来。   别人都正常打靶啥事没有,林瑾瑜愣了一下,举手示意。   发口令的毫无疑问是总教官,他看到举手,迈步向林瑾瑜这边走过来。林瑾瑜立刻全身发僵,犹豫着要把手放下,宁愿不解决问题,也不想靠近他。   总教官应该看出来了他的别扭,中途停住了,扭头朝一边喊:“孔泉!”他说:“过来指导你们连的。”   孔教官大声答到,然后跑步过来查看。   林瑾瑜说:“打不出来。”   孔教官检查了下,发现枪没问题,只是一颗哑弹,便说:“一颗臭子,没事。”他帮林瑾瑜把那颗子弹下了出来,给他换了一颗:“可能受潮了,哦……这颗是底火故障,”他道:“你接着打完,这个没用了。”   林瑾瑜应了,眼角余光看见总教官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   三发打完成绩平平,好不容易打个靶还让他碰上这么一个小插曲……确认故障的哑弹本来应当直接回收的,林瑾瑜却想留个纪念,便去给教官说好话。好在孔考官人也好说话,敲掉底火以后就把弹壳给他了。   林瑾瑜拿着那枚弹壳回了寝室午休,思量着回去可以加工一下做个项链什么的玩玩。   他躺在床上老神在在搓着那枚弹壳玩,忽然有人敲响了他们寝室的门。   这时间寝室里大家都在,没谁出去了的,所有人一愣,有人去开了门。   好几个教官全在门口,孔考官进了门,说:“林瑾瑜,你出来一下。”   林瑾瑜不明所以,爬起来出去了。孔教官也不说干什么,就示意他跟着,领着他往外走。一大帮子教官全在他身后看着他,但没人跟上来。   出了寝室门又下了楼梯,走出大楼,林瑾瑜还是不知道要去哪儿,有点不安。他几次想问一句,都被孔泉用眼神制止了。   到了基地大门口,林瑾瑜一眼就看见了水泥路面上那辆无比眼熟的三菱帕杰罗。   孔泉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吧,有人找你。”   林瑾瑜扭头看他,看见他教官眼神肃穆,注视着他。林瑾瑜说:“教官……”   “没事的,去吧。”孔泉道:“你那边有人给你交了医院的条子,东西你们老师会收拾好带给你的。”   林瑾瑜被他推着,出了大门。   那辆星光银帕杰罗上下来一个人,见着林瑾瑜忙围上来道:“小瑜,出来了?”   林瑾瑜说:“赵叔。”   赵叔是给他爷爷开车的司机,也是当兵出身。原本是专职找来照顾他爷爷的,老爷子这两年不爱出门了,才转而给林怀南当起了司机,有时候他们不得空,就会叫赵叔去接送林瑾瑜。   赵叔本来叼着根烟,这会儿熄了,上下打量着林瑾瑜,道:“一个多月不见,好像高了点,也壮了点,不错不错,上车吧,咱这就走了。”   林瑾瑜不明所以,问:“去哪儿?”   赵叔说:“回家,你爷爷让接你回家。手续都已经办好了,医院条子也交了,直接走就成。”   直到这一刻林瑾瑜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稀里糊涂地上了车。他是开学之后才从王秀嘴里得知,第二天负责他们训练的那个总教官就被调走了。   水泥路上,帕杰罗的车轮碾过沙石,平稳地行进着。   赵叔并没有把他直接送回家,林瑾瑜一路上一直靠在后座打盹,回过神时发现车已开到了大院门外。   执勤的认识车牌,也没拦他们,赵叔便直接挂挡开进去了。林瑾瑜摇下车窗往外看,这个大院是他小时候常待的地方,那时候林怀南刚换了工作,没什么时间带他,便把他送来爷爷这里。大院里设施齐全,超市、邮局、幼儿园,什么都有。   赵叔停了车,下来给他开车门,说:“到了,走吧,爷爷等你半天了。”   林瑾瑜乖乖下了车,熟门熟路地沿路上楼敲门。   屋里传来老人含混的声音:“没关严实,直接进来吧。”   林瑾瑜推门进去,看见爷爷背对着他,正给阳台上的吊兰浇水。那些吊兰养了很多年了,原本只有一盆的,可那一盆每年都一簇一簇发新芽,这些新芽移栽开去,便有了很多盆。   林瑾瑜道:“爷爷。”   “哎。”爷爷应了他一声,把浇花壶放到一边,走了过来:“坐吧。”   他已经很老了,却仍旧精神矍铄,全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腿脚也还算利索,上下楼梯不用借助拐杖。   他朝林瑾瑜道:“回来了?见着张义川他孙子了吧。”   林瑾瑜从没听过张义川这个名字,却很快推测出了爷爷说的是谁。他说:“见到了。”   “对你怎么样?”   林瑾瑜说:“挺好的,很照顾我。”   爷爷咳嗽了一阵,咯下嗓子里那些痰液,说:“那就好,那就好……知道为什么接你回来吗?”   林瑾瑜对此一无所知。爷爷接着道:“那孩子打电话给我说了些你的事,说你军训跟教官处得不好,负责的为难你,还说了好些你在凉山的事,说该让你休息休息,多跟家人处处……我一想也是,小孩子军训也没什么内容,不参加就不参加吧,也算啦。”   林瑾瑜偷偷看他神色,揣测张信礼并没跟爷爷说具体的细节,只挑了个含糊的措辞达成了目的。   他说:“谢谢爷爷,我挺想我爸妈的。”   爷爷叹了口气。林怀南是他最小的儿子,林瑾瑜则是他最小的孙子,从小时候起,他就有操不完的心。   “独生子就这个不好,家里没有跟你同龄的小孩,”爷爷说:“你爸爸太喜欢过自己的日子,只管放手让你自己走……妈妈又太忙,爷爷一把年纪半只脚进土的人,能为你操心一时,却没办法为你操心一辈子的。”   “没啊,您精神好着呢,活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林瑾瑜口不对心地说:“……我也挺好的,有同学朋友一块,爸妈忙点也没关系。”   爷爷浑浊的双眼注视着林瑾瑜,这个他最宝贝的幺孙……他说:“爷爷给你找个伴吧。”   第84章 鱼的生活   林瑾瑜不太明白这个“给你找个伴”是什么意思,爷爷也没有多解释。他正思忖着,就感觉爷爷那双满是硬茧和皱纹的、属于老人的手伸过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   爷爷说:“哦……是高些了,爷爷都需要抬手了。”   林瑾瑜看着那张布满了岁月痕迹却仍旧刚毅的脸,说:“爷爷,我今年16了。”   “这么快就16了,挺好……”爷爷说:“总觉得你还小,那时候抱着你,就这么点大……”他两只手比了一下,林瑾瑜看着那个手势,想:那真的是很小的。   爷爷接着说:“你出生的时候早产,才四斤重,比他孙子轻好些,老家人都说这个小毛头难养活哟……谁想一会儿的功夫就长大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会特别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那些久远的故事是他们生命里仅有的回忆,他们总是反复对人说起那些不再回来的日子,也许是觉得能籍此抓住一小点点时间的沙子。   林瑾瑜安安静静地听着,其实那些事情他都不大想得起来了,有好多甚至全无印象,但他依然安静地听着。   临了,爷爷怕了拍他的肩膀,说:“回家吧,我会给你爸打电话叫他早点回来的。”   “哎,好。”林瑾瑜顺势起身,出门时听见他爷爷在身后说:“有空多回来看看。”   林瑾瑜听着老式防盗门在背后关闭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下楼了。   赵叔原样送他回去,大院里的那些他小时候蹒跚走过的路上树荫茂密,林瑾瑜的高中军训就在这样的茂密里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那天林怀南回家来依照约定给他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饭,林瑾瑜知道他爸爸原本其实是不大会做饭的,他不爱做饭也不爱把注意力放在吃上面,有点什么都能凑合当一餐,后来为了林瑾瑜才开始一点点学。   这顿饭过后林怀南自己回书房看书,都是林瑾瑜现在还看不懂的书。他爱把那些书讲给林瑾瑜听,但也仅仅是那些书而已,林瑾瑜这个年龄跟打了鸡血一样感兴趣的漫画、网文、游戏,在他眼里都是些快餐式的小孩子东西……也确实是些小孩子的东西。   爸爸挺好的,林瑾瑜想:只是大家没有什么话说。   他们家房子很大,却时常只有林瑾瑜一个人在。顶层带一个放杂物的小阁楼,坐在阳台上放眼望去时能看到沉没的夕阳与无数直伸向天空的高楼大厦,那些笔挺的建筑把城市切分成一格格规整的方块,数千万人在这座钢铁森林里忙碌、生存。   大家只是在屋檐下各自过着自己无聊的日子。   开学了,在走读与住学之间林瑾瑜选了走读,他还是不太习惯和不熟悉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家里离学校是有点远,可好在有车,每天花上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   高中不比初中,这是一场拼尽全力争得头破血流,然而不见一丝硝烟的战争,它是一个人一生中第一条重要的十字路口,你最终走的那个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今后一段时间你将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然而大多数有机会站在这个路口的人,在当时往往并不能真正领会到这条路对于他而言究竟有多么多么重要。   上午的课四节变五节,下午的课三节变四节,拓展课、活动课偶尔会被语文数学英语取代,早自习七点多就开始,高一这年每周还有选修课。   那颗遗留的黄铜子弹壳被他随手收在了抽屉里,林瑾瑜只在找东西的时候才会偶尔翻到它。   这是一段说轻松也不轻松,说忙也不忙的日子,附中的管理模式相比全国别的一些高中已经算很自由,大小事务放手给学生部门自己去管。课业虽然仍算得上繁重,但也没有那么那么令人喘不过气。   许钊、黄家耀和林瑾瑜各自撺掇家里找了点关系,托熟人给分到了一个班上,哥们兄弟都齐了,班上同学也还好相处,爸妈依旧很忙,好在周嫂休假回来了。   午饭林瑾瑜会在学校吃,不用她操心,她就如以前一样每晚上按时上家来做个晚饭,周末来打扫打扫卫生、收拾收拾房间和衣服,一个月工资就到手。   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林瑾瑜半玩半写搞定了作业,自己收拾收拾洗脸睡觉,这个时候也许爸妈回来了,也也许没有。第二天赵叔开车送他上学,二十多分钟的事儿,补个眠就到了,周而复始。   林瑾瑜就在这样平静得毫无波澜的氛围里,一天天生活着。   夏天过去了秋天又来,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枝头的树叶一天比一天稀疏,当他16岁的第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那间院子、那条狗、那座山、那片海子……那些有关于凉山的记忆已经逐渐变得模糊且遥远,就像近视眼取下眼镜看远处的东西,什么都是不甚清楚的。   他一开始会给张信礼打电话,但慢慢的也不了,一个是因为不好意思老去打扰人家,张信礼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做。   而且,当彼此的生活长期没有丝毫交集以后,那些曾经算得上亲密的两个人,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   很多时候,林瑾瑜只有看到手上带红圈的手表,还有那根高武给他的羊头项链,才会零星有那么一点真切感,原来自己真的曾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活过一段时间。   直到了那一天。   林瑾瑜记得很清楚,那是放假的第六天,小年刚过去不久。   入了冬气温降得很快,上海的冬天不光冷,还湿,那种沉甸甸透不过气的潮湿。   海风很大,又冷又湿的冬日寒风里,忙碌的人们都裹在羽绒大衣里,尽量减少自己和外界湿冷空气接触的面积,戴着帽子缩着脑袋急急忙忙地往家走,只有无数秃着枝丫的老树站在街头数年如一日地忠实凝视着这座极速崛起的现代化城市。   林瑾瑜嫌外面太冷了,窝在家里不想出门,甚至连出被窝开暖空调的心思也没有。他舍不得被窝里那股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气,于是跟母鸡抱窝孵蛋一样死赖在床上盖着被子不下来,反正也没人管他。   寒假拢共一个月,并没有安排补课,虽然临近过年,林怀南仍一大早就裹着大衣出去了,说是有什么重要的饭局。   林瑾瑜做好了晚上再见他的准备,谁知到中午林怀南忽然又回来了,他发现林瑾瑜居然还在床上,顿时勃然大怒,勒令他赶快起来。   林瑾瑜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温度,实在提不起精神钻出被窝,他裹着被子,只伸出个脑袋敷衍道:“哎好,行,就起。”   实际就是口头行动,根本没打算起。他知道爸爸很快就会重新出门的,起不起的他也不知道,真起假起都一样。   果然,林怀南把带回来的饭菜往桌上一放,回房找了会儿东西就又要出门,他一边穿鞋一边道:“小瑜,赶快起来了,这个点还不起来像什么样子……对了,我晚上可能赶不回来,周嫂一家人都回老家过年,今天也来不了了,你早点点个外卖,吃了饭别忘了去车站接哥哥。”   林瑾瑜呆坐着,木偶一样顺嘴回道:“哦,好,知道了。”   过了两秒,他猛地一抖,重新问:“你说什么?”   “接哥哥呀,”林怀南回头说:“他今天的火车,本来我说我去接的,可没想到临时有事,跟局领导吃饭,推不掉。”   林瑾瑜瞪着眼睛愣了几秒,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把被子一掀:“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为啥压根不知道这事儿?”   “没告诉你吗?”林怀南想了想,回忆道:“好像是没告诉,决定得挺仓促的,毕竟上海跟四川隔得太远了,过来读书到底好不好谁心里也没谱,还得顾虑着他家里是不是同意……后来爷爷考虑再三,问了他自己,说还是想来大城市看看,就拍板定了,定得仓促,直接买的最近一天的票,就忘了告诉你了。”   林瑾瑜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读书?”他说:“他要过来读书?”   林怀南道:“嗯,暂时试试看吧,不过现在不在招生季,只说暂时借读在你们学校,能不能适应还不知道,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林瑾瑜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林怀南反复嘱咐他:“你别给忘了,哥哥不认识路,记得去接。”   林瑾瑜问了哪个车站,几点,哎哎哎哎哎地应了,等林怀南关门后,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滚下来,穿衣服刷牙洗脸,火速吃了早饭……等万事搞定,收拾一番穿好衣服坐在客厅里的时候,林瑾瑜看了一眼挂钟,离张信礼的火车到站还有整整六个小时。时间早得很,做个全套SPA都还有富余。   但他已经开始在瑟瑟的冬日微风里期待出门的那一刻了。   第85章 重逢(5K海星加更是也)   他家离火车站挺远,好不容易熬到了七点,林瑾瑜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出门。   冬天天黑得早,今天又是个阴天,才七点多点的光景,已经黑咕隆咚得跟入夜了似的。林瑾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门坐地铁,街上风大,吹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塞进某种密不透风的球里滚着走。   春节将近,到处都是红色的装饰,一线大城市总被调侃外来人口多,春节空城,林瑾瑜走在街上时确实觉得人比平时少了些,也不知是都回家了,还是天太冷,大家都不愿意出门。   这时节该回家的人都早回家了,平日人头攒动的火车站这会儿稍显冷清。   站台票已经取消很多年,林瑾瑜到早了,进不去里面,周围店铺也大多关门放假,回去过年了,他没地方去,索性直接站在出站口等。   有好些戴着毛线帽,裹着军大衣的大爷大妈跟他一起站在出站口,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大概都是在等他们没买到早些时候的票,只能跟春节赛跑,抢着回来过年的孩子。   站久了腿麻,林瑾瑜缩着,用羽绒服帽子把脸裹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等无聊了,便拿出手机给暌违已久的张信礼打了个电话。   嘟声响了足足59秒,对方没接,大概是静音了没看到。林瑾瑜便从袖口里伸出手指,给他发了一条只有一个酷笑猫头表情的短信。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那边回了一个:“?”   哎哟,这人果然还和以前一样无趣,林瑾瑜想着,打字问他:刚干嘛去了?   过了一分钟,张信礼回:上厕所。   林瑾瑜打字:厕所上这么久,你肾虚吗。   张信礼道:人多。   林瑾瑜想到这趟车是K开头的,在绿皮火车已经销声匿迹的今天,“快车”反而变成了最慢的火车,绝大多数民工过年回家就买快车站票,车厢连接处到处是蹲着坐着站着的民工,麻布袋子、编织袋、行李箱密密麻麻堆了一地,过人都费劲。   他发:怎么买快车过来,可以买高铁或者飞机啊。   张信礼回:便宜。   林瑾瑜问:那你坐了多久啊?   张信礼道:二十五个小时。   二十五个小时等于一天还多了,在火车上待那么长时间不憋得慌吗……林瑾瑜继续找话跟他聊:你买的啥票?   张信礼说:坐票。   坐二十五个小时?!屁股不会开花吗……林瑾瑜道:太久了吧,怎么不买卧铺。   张信礼回:没抢到。过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便宜。   这么小气,偶尔也该对自己好点的嘛……林瑾瑜这么想着,手上打:你应该把这五个字打一起,发一条短信,这样便宜。   张信礼问:叔叔呢?   叔叔?什么叔叔……林瑾瑜想了半秒,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爸,他说:什么叔叔,你应该叫伯伯。   这次等了几分钟对面才回:逢人减岁。   哎吗,还挺有社会经验……林瑾瑜问:怎么这么久才回信息。   张信礼答:刚有老人家上车,帮他们放行李。   这句话让林瑾瑜想起以前在凉山车上,张信礼给某个素不相识的爷爷让座那一次……那些已经模糊的绿树、青翠的山峦,还有透过车窗一栏栏洒进来的日光。   林瑾瑜回:你叔跟人吃饭去了,只有你爸爸在等你。   张信礼显然没有get到意思,他问:什么?   林瑾瑜说:你林瑾瑜爸爸是也!   张信礼发了六个点过来。出站口等人的大妈觉得身边这小伙眼睛倒是挺好看的,可惜脑子看起来不太好使,一个劲对着手机屏幕傻笑。   越来越冷了,林瑾瑜长时间站在原地不动,冻得全身发僵。他搓了搓手,看见张信礼发过来一条:可能会晚点,你先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会儿吧。   快车除了速度慢就这点不好,避让级别最低,火车界孔融,啥都得它停下来让别的车。   林瑾瑜举目四望,临近春节,又是夜里,车站周围真没什么歇脚的地方,也就副食店还开着,店里冷冷清清,就一个看店的在打呼,还不如在出站口的人堆里猫着,好歹蹭点热气,让别人帮自己挡挡风。   林瑾瑜看了眼表,八点多了。张信礼还在催他去歇着,林瑾瑜嗯嗯嗯嗯发了无数个嗯过去,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张信礼很快问他:坐着了没?   林瑾瑜留了个心眼,等了六七分钟才回:坐着了。他还戏多地加了一句:哇塞对面有个兄弟好认真,带着行李箱歇脚还捧着书在看。   张信礼这么快问,原本也是知道他嘴上一套身上一套的性格,想试他是不是在敷衍,奈何林瑾瑜脑子忽然活泛了没上这个当。   他便说:那你先在暖和地方躲着,我这边可能要晚一点。   林瑾瑜答好,他想到张信礼坐票坐了二十多个小时,肯定没休息好,便说:那你休息吧,趴着睡一会儿,待会儿走说好的那个口出来就行,我喝杯饮料玩会儿手机。   回完,林瑾瑜按灭了手机屏幕,在冷夜里呼出一阵绵长的白气。   上海的一月总是多雨而少雪,可今年不知怎么的,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更冷也更湿。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林瑾瑜感觉到鼻尖微刺冰凉,他抬头往天上看,看见无数细小的、白牛毛样的雪花在漆黑的夜空里如同无数飘落凡间的星光般乘着风簌簌而落。   小寒才下过第一场雪,这是今年的第二场,它在除夕前夜悄无声息地到来。   下雪了天气就更冷,林瑾瑜缩在羽绒服里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觉得全身发僵。他时不时原地跺脚,借着这种运动产生的聊胜于无的热量取暖,支撑自己在寒风中等人。   过九点以后,每次提示火车到站,他都使劲往出站口的人流里看,生怕两人在夜里都睁眼瞎错过了。一拨拨人流涌出出站口狭窄的通道又各自散去,林瑾瑜看着身边的大妈大爷一个个接到了回家的亲人,笑逐颜开地走了,他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始终在雪夜里张望。   他没吃晚饭,这会儿有点饥肠辘辘,寒冷又使人犯困。不知等了多久,一直到他冻得快没感觉了,出口才又涌出一大拨人来。   广场大屏幕上滚动的播报字体亮红,玻璃墙上映出斑斓灯火。   林瑾瑜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背着包,推着行李箱出站的人影。   跟他一身羽绒服、毛线背心、加厚衬衣、帽子组成的套装比起来,张信礼的穿着显得单薄得多,一件简简单单的黑黄色棉夹克和看起来不怎么厚实的卫衣就成了他抵御上海寒风的所有装备。   他的头发比林瑾瑜记忆里短了些,没有了那些碎发的遮挡,他的五官反而显得更加深邃立体,细碎的雪花卷着风落在张信礼的发梢与眉间,又化作一滴滴细小的水汽。   与林瑾瑜不同,张信礼是内双,平时看起来像单眼皮,可眼睛形状很好看,单看着有一点凶,但跟眉毛配在一起恰到好处,虽不如林瑾瑜看起来阳光帅气,却更显出一股男人的英俊。   林瑾瑜看见了他,便朝他招手喊他的名字,那些呼唤在冷意的包裹下化作实体,凝聚成一簇簇肉眼可见的白气。   张信礼也看见了他,他两手拿着东西不好打招呼,便朝林瑾瑜挑了挑下巴,推着箱子向他走了过来。   林瑾瑜迎上前去,接过了他手里的包。半年不见,彼此好像都长高了些,林瑾瑜还是比他矮点,可好歹追回了几厘米。   明天就是除夕了,这是大寒的夜里,一年里最冷的一天,他们在夏天分别,又在冬日重逢。 第86章 the first night(1)   林瑾瑜接过他手里的包,头一件事情就是调侃他:“你可真能坐,二十五个小时,屁股都开花了吧。”   他本来还想帮着推箱子,张信礼没让,他道:“你是被钉在椅子上了?不会起来活动的。”   林瑾瑜跟他面对面站着,闻见他身上有烟味,说:“还说自己戒烟了,明明就抽。”   张信礼道:“别人的,沾上了。”   “哦哟,是吗,”林瑾瑜一边调侃他一边领着他出去坐地铁:“在我面前就有好几次,你敢保证这半年一根都没抽?”   张信礼推着行李箱,说:“偶尔。”   这个偶尔就很精准……春节期间地铁延时运营,林瑾瑜帮他背着包,两人一起上了车。   回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两人开门进来带进一屋子寒气。林瑾瑜鞋都没脱先找遥控器开了空调,听着暖风一股一股呜呜地往外吹。   “我的妈呀冻死了,南方啥时候才能跟北方一样通暖气?”   张信礼脱了鞋,问:“你爸妈呢?”   “待会儿回吧,”林瑾瑜说:“一般得到十一二点。”他折返回来给张信礼拿了双鞋,道:“你先去洗澡吧,家里有新毛巾,我找找待会儿拿给你……还有牙刷牙膏,我想想……”   林瑾瑜跑到小抽屉那儿看了看,道:“正好也有新的,省得买了。”他看了一眼热水器的显示外屏,道:“不过我家热水器是空气能的,我待会去开水,等个十分钟温度就上来了,你先拿衣服去吧,哦对了还有,那啥洗澡的拖鞋就在厕所洗漱台下面,你穿我的就行了,热水器会用吧?脏衣服直接脱在架子上,洗完顺便跟毛巾一起带出来,扔洗衣篮里阿姨会洗。”   几秒钟的功夫他就叭叭地跟给机器人写程序一样安排了张信礼接下来半个小时的活动。张信礼放了行李,依照他的指令去卫生间洗澡。   林瑾瑜去开了水,然后把新牙刷牙膏什么的都扒拉出来拆封,又找了一个新的塑料杯子,便起身去房间里找新毛巾。   他拿着干燥的大浴巾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喊:“你知道怎么开热水器不?”   林瑾瑜正欲叽里呱啦描述一通右边冷水左边热水,三个龙头可以切换,肥皂在架子上沐浴露在台子上洗发水在地上的时候……张信礼咔一声直接把门打开了。他上半身裸着,站在林瑾瑜面前,道:“我又不是傻子。”   林瑾瑜把毛巾递给他:“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万一是个傻子……”   他给完了毛巾,正欲走,张信礼却叫住了他。他说:“你先洗吧,洗个热水澡能暖和很多。”   林瑾瑜道:“我先干嘛,我又不冷,我……”   张信礼说:“我知道你在那儿站了很久。”   这会儿空调效果还没起来,屋里仍旧很冷。林瑾瑜道:“你怎么……”   张信礼道:“车没准点,我下车的时候根本没联系你,但你还是一早就在那儿,而且你衣服是湿的,手很凉。”   林瑾瑜一个狡辩的字都说不出来……他哑口无言了三秒,最后只得说:“那你怎么办?好歹你是客人。”天寒地冻,张信礼穿得比他单薄多了,不会比他暖和到哪里去,这时候,早一秒钟洗上热水都是享受。   张信礼看着他,说:“要么一起?”   ……   其实林瑾瑜也不是没跟人一起洗过澡。   小时候大家都是群光屁股没毛的小孩,小学一年级组织出去春游踏青,林瑾瑜跟一堆男生到处疯,不知在哪儿玩泥浆,个个疯了一身一头泥。   这就算了,他们还贼咋呼,不服管教,男孩六七岁狗都嫌,把带队的年轻女老师气得想揍人。最后集体给租了个钟点房,把他们全扒干净扔进去洗澡,又换了衣服才给带回来的。   那个时候小孩性别意识淡薄,羞耻感薄弱,林瑾瑜还跟他们互相打闹耍流氓……后来长大了,他又没住过校,就再也没跟人一起洗过澡了。   张信礼看他半天不回答,道:“你害羞?害羞就算了。”   他说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林瑾瑜觉得自己扭扭捏捏跟小姑娘似的很没面子。他嘟囔了一句:“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便跟在张信礼身后进了门。   张信礼道:“毛衣脱外面,脱里面会打湿。”   林瑾瑜依言脱了那件学生气颇重的黑白色V领毛线马甲和休闲裤,开了浴霸,只穿着衬衣进去了。   张信礼背对着他,拿下花洒,开水试了下水温。前半管子水是凉的,等到水有变温迹象时,他回头看了眼,对林瑾瑜道:“衬衣脱了,挂架子上。”   林瑾瑜心里想:哟呵,指挥得还挺顺嘴,到底谁才是主人啊?他一粒粒解开扣子,脱了衬衣,站到张信礼身后。   张信礼试水温,头也不回道:“裤子也脱了。”   林瑾瑜:“……我数三二一,大家一起脱。”   ……   这种时候,男生之间多少会萌生某种奇怪的攀比心理,林瑾瑜和张信礼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着彼此的脸。   林瑾瑜在凉山时晒的那点太阳经过这大半年的修养早养回来了,张信礼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小麦色。少年的身材颀长,虽不及成年人吨位大,但肌肉线条流畅利落而并不夸张。   林瑾瑜身材偏瘦,小腹平坦,没一丝赘肉可也没什么肌肉,这会儿难免觉得输一截,没啥面子。   他们把手表取了,并排放在架子上。林瑾瑜道:“你是不是偷偷补课健身了,普通中学生每周就那几节体育课,除了每天打一会会儿球,最常参加的体育锻炼就是在书桌前动动笔杆子,哪儿能显出腹肌啊。”   张信礼道:“我是特长生,有额外训练的。”   原来还有这一出……林瑾瑜霎时间理解了释然了,这不是他输人家一截,是人家真的偷偷补课了啊!   张信礼接着道:“大概到高一下学期,老师就会把班上几个成绩一般的叫去单独谈话,说成绩不上不下一般般的话,如果想冲一把考个好点的大学,不怕吃苦的可以考虑考虑走特长……你们应该也快了。”   林瑾瑜道:“哦,多好啊,比别人少几十一百分就能考上一样好的大学。”   张信礼却摇了摇头,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很辛苦的。”   总是付出才有收获,大多数人往往认为所谓特长生,都是文化成绩不好,迫于无奈才去报的特长,可这条路也有这条路的艰辛,辛酸苦辣,都是旁人不能体会的。   林瑾瑜想起他比自己大一年级,问:“对了,你到我们学校借读怎么算啊,插班进高二吗?”   张信礼回答:“听叔叔安排吧,怕跟不上,也可能降一级……还有一笔借读费,叔叔帮着垫付了,以后我会还的。”   林瑾瑜并不知道这笔借读费具体多少钱,以为就是几千块,便想说这还还什么还啊,但又想到两人也没血缘关系,又不是亲兄弟,于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实际上,那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   张信礼把花洒重新挂了上去,喊他:“轮着洗吧,你用水我就打肥皂。”   “哦。”林瑾瑜应了声,凑过去冲水。   他问:“那边有沐浴露,你干嘛非用肥皂。”   “不爱用,”张信礼说:“不喜欢那种滑不溜秋的感觉,像冲不干净一样。”   真老派,林瑾瑜心说:old school。   他就爱用沐浴露,肥皂什么的用不惯。   张信礼干什么都很利落,当林瑾瑜还在磨磨蹭蹭玩水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收拾好了,反过来像给狗崽子洗澡一样帮林瑾瑜洗头还有洗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   林瑾瑜总觉得他没把自己当平辈看,那种感觉就像是……看自己还没长大未成年的弟弟。   说到这个词……林瑾瑜偷偷心虚地向下瞟了一眼,身材比不过就算了,为什么这个也比不过啊握草……太欺负人了。   男生一起上厕所的时候互相之间也会暗地里较劲……但是大家都一个年纪同一人种,一般不会输得如此明显。   林瑾瑜看人喜欢看腿,张信礼的小腿很长,肌肉结实,线条非常好看,那种好看不同于女孩子笔直大长腿的柔美,那是一种充满力量感的美。   张信礼正给他洗头,察觉到了林瑾瑜的目光。他把花洒取下来给他冲泡沫,顺便照着他脖子冲了一下,喊:“你看哪儿啊?”   花洒水压大,林瑾瑜被溅了一脸水花,顿时大怒,打他:“干什么干什么,看准了行不行,会不会冲水啊?”   “看准了,”张信礼十分欠揍地说:“故意的。”   水流混着泡沫一股股往下流,有一些流进林瑾瑜眼睛里,让他睁不太开眼睛。   林瑾瑜呲牙道:“滥用职权,公报私仇,不就看了你两眼吗,又不是哪家小姑娘,至于不!”   张信礼看他被泡沫刺激得呲牙咧嘴的表情觉得好笑,把他抓回来给他冲干净,道:“也是,反正我一样看你,抵消了。”   ???   这调侃戏谑的语气让林瑾瑜莫名其妙有一种青楼工作人员被白嫖的感觉,遂怒而反击,也弹水泼他。   张信礼花洒在手天下我有,毫不畏惧地进行还击,眼看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林瑾瑜眼珠子转了转,干脆直接把把上的那个控制出水路径的开关一扭……花洒瞬间就没水了。   他乘机打开另一个靠近自己的出水龙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张信礼就是一通猛泼。   张信礼抬手挡了几下,说:“算了算了,不跟你闹了。”   林瑾瑜反而来劲了,凭什么你占优势的时候就滋我,我反击你就满口不闹了不闹了?岂有此理!   他反而越闹越来劲,直泼得水花四溅,满卫生间都是水。   “待会儿架子上的干净衣服都被你打湿了!”张信礼眼见他不听,伸手过去挠他痒痒……林瑾瑜别的不怕,最怕痒,瞬间被他挠得缩成一团。   “哎哟哎哟哎哟,”他一边缩一边往后退,直推到脊背挨上了湿润冰凉的门板:“我操,住手!”   张信礼一边对他上下其手一边道:“讲不听是吧,嗯?”   这次无论林瑾瑜怎么求饶,他就是不停手,直挠得林瑾瑜无处可躲无路可退,拉开门就要逃出去。   门都开了一条缝了,张信礼在他背后道:“你出去啊,明天头条就是‘上海一男子在家裸身不拉窗帘’。”   ……别说,林瑾瑜小时候好像还真看到过这样的电视新闻。他转过头,装作恶狠狠的样子撂狠话道:“别啊,我出去肯定把你也拽出去,怎么好意思独自上镜,肯定得拉着你垫背,新闻标题应该是‘两男子在家裸身不拉窗帘’。”   “哦,是吗?”张信礼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慢慢压过来……他拽着林瑾瑜,开始如狂风骤雨般上上下下对他身上最敏感的痒痒肉展开攻击。   林瑾瑜只来得及骂出一句“小赤佬”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家伙下手真叫一个狠,又痛又痒,位置还特精准……弄得人要死要活的。   他被挠得顺着门板蹲下身去,拼命挣扎:“我操,你放开我!”   张信礼跟着他蹲下来,终于在他的猛烈挣扎下停了手,顺手往他两腿中间一拍,道:“叫你停不停,现在喊停。”   “嘶……擦擦擦擦擦……”没经历过这种暴击的人没法体会这种感觉究竟有多么酸爽,林瑾瑜捂着那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恨恨地推了他一把:“你下手也太黑了吧?   张信礼被他推得往后偏了偏,状似无辜道:“还你的。”   林瑾瑜咬着腮帮子怒视了他一会儿,扶着墙站起来道:“起开,不搭理你了。”   经过这番大战林瑾瑜拿进来的干净衣服真被弄湿了,张信礼的衣服放得早,被盖在下面,就像穿了一件天然雨衣,反而安然无恙。   林瑾瑜满脸忿忿之色,反正家里也没别人,他直接拉开门就准备去房间换干燥衣服……本来家里确实是没人的,然而……林瑾瑜刚拉开浴室门,光着脚走到客厅与房间交接处的走廊上,就听见伴随着“咣啷”一声沉重的关门声,他妈妈在门口喊:“多了一双鞋,小张已经来了吧?”   林怀南戴着眼镜站在客厅衣架子旁,维持着把包挂上去的那个姿势,宛如凝固了一样不动了,跟林瑾瑜两个双双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87章 the first night(2)   林瑾瑜当场傻了,大脑死机,死得不能再死。   林怀南瞪着他,眼里的震惊简直要突破玻璃体怼到他的脸上。林瑾瑜感觉自己被动进入了应激反应,整个身体跟清朝陈年老僵尸一样动弹不得。   门口玄关处,林妈妈脱下高跟鞋换了棉拖,半天听不见人回话,于是一边进屋,一边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了?怎么……”   她褐黑色的头发丝已经在墙体拐角处晃动了……就在林瑾瑜浑身发凉脑子里除了“尴尬”和“完了”四个字之外一片空白的当口,林怀南猛地转过身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上前几步挡在玄关转角处,扶了扶眼镜,道:“呃……我包呢?是不是在你后面?”   林妈妈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道:“我后面?没有吧……你不是去挂着了?”她往左挪想进去看看,林怀南眼疾手快跟着她往右一挡:“那个……没看到啊,你找两眼,万一在呢?”   林瑾瑜见此情形如梦初醒,赶快转身,压低身子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往房间里跑。为了不踩到地板弄出声响,他还不敢溜太快,只敢跟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往前蹭。   林怀南在他背后道:“还是没有吗?奇怪了……难道在车上忘了拿?你再帮忙找找……”   “没有呀,我刚刚还看见在你手上的,怎么可能在门口?”玄关处本就没什么杂物,上上下下一览无余。林妈妈左右看了一圈,立刻狐疑道:“你不是提着进去了吗?”   此时林瑾瑜离房间门还差最后三步……林妈妈越过林怀南肩头,看他身后,果然看见露出来的架子一角老地方挂着他的公文包。   “这不是在哪儿吗?自己亲手挂的也能忘?”她说着,绕过林怀南走了几步,眼看就要走到拐角处了。   林瑾瑜心跳飙升到每分钟两百下,就在他临时求拜满天神佛之际,卫生间的门猝然被人拉开,带起一走廊带着沐浴露香味的热风。   林瑾瑜转头看了一眼,见张信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该穿的都穿上了,趿拉着拖鞋走出来,背对着林瑾瑜一把迎了上去,道:“阿姨。”   林妈妈被他这么一拦,习惯性停了下来,道:“小张来了呀,什么时候到的呀,路上还顺利吧?”   张信礼礼貌地回答:“挺顺利的。”   “本来说直接给你买机票过来的,你爸爸不同意,二十多个小时,这一路上肯定受不少罪……”   张信礼道:“您跟叔叔愿意帮忙让我来这边读书已经对我们家很好了,别的该我们负担的肯定得我们自己负担。”   林妈妈笑了:“客气了,今天我跟他爸临时有事,就让瑾瑜去接的你,对了,他人呢?”   张信礼背后,林蜗牛已经摸到了门把手,轻手轻脚拉开后一闪身钻了进去,就像蜗牛缩进了壳里。   “呃……”张信礼道:“他刚回来,洗了澡回房间休息了。”   “又在房间偷着玩手机吧?”林妈妈说着往里走,要去把他揪出来:“哥哥来了也不知道出来招呼一下,太没礼貌了。”   张信礼想说点什么拖着她,可想不出来说什么,只得欲言又止地跟在她身后……   房间里,林瑾瑜刚来得及找到上衣穿上。他听见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慌忙爬上床,把被子一掀……林妈妈推门而入,看见林瑾瑜窝在床上,下半身盖着被子,顶着一头湿发靠在床头看手机。   林瑾瑜假装看桌面看得津津有味,林妈妈站在门口道:“小瑜,哥哥来了怎么都不知道招呼一下,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什么样子,做人也要讲点礼貌。”   林瑾瑜一副懒洋洋的表情:“他洗澡呢,我招呼啥,马杀鸡服务吗?”   张信礼不失时机道:“是的,没事的阿姨。”   “也要帮哥哥收拾收拾房间什么的啊。”   林瑾瑜道:“他住哪儿啊?次卧吗?”   他家四室两厅,一个主卧两个次卧外带一间书房。林怀南跟了过来,道:“对,周嫂之前简单收拾过了,就住对面那个空着的房间。”   “我之前又不知道的啦,怎么收拾。”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老喜欢顶着说,你……”   林瑾瑜表面上气定神闲,实际上如坐针毡,时时刻刻处在怕他妈妈掀被子的煎熬中……他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道:“你们怎么才回来啊,我没吃晚饭,饿都饿死了。”   林妈妈原本还准备再说些什么,这会儿一听儿子没吃晚饭,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你没吃晚饭啊?怎么不早说?这都几点了,想吃什么,现在妈妈给你做去?”   “好啊,”林瑾瑜立刻说:“有什么吃什么吧。”   “有点剩饭,热一下再煎个荷包蛋,炒个菜吧。”   林瑾瑜举双手双脚赞成:“嗯嗯嗯。”   林父林母双双出去了。   林瑾瑜大松一口气,张信礼进了门,坐在他床边,问:“你没吃饭?”   “废话,我两点多才吃的午饭,六点多根本不饿,然后七点就出门接你了,哪儿来的时间吃晚饭。”   他接着问:“你吃了没啊?”   张信礼回答:“火车上吃了方便面。”   “那又不抗饿,”林瑾瑜说:“你一会儿跟我一起吃点吧。”   张信礼四下打量了他的房间一遍,又转回来看着他:“你动作还挺快,”说着作势来掀他被子检查:“平时怎么那么磨磨蹭蹭的。”   林瑾瑜一把拍开他的手:“你起开,快个屁,我下面没穿。”   张信礼慢条斯理道:“哦……原来是表面功夫。”   “要不是在那儿打打闹闹我早穿衣服出来了,至于整这一出吗,”林瑾瑜把腿伸出一点点,踹了一下他的腰:“那还得感谢您老人家的掩护,让我有这点时间完成我的表面功夫,不至于被捉奸在浴室,‘两男子裸身共浴被家长当场撞见’,这标题……可比‘一男子裸身在家不拉窗帘’劲爆多了。”   张信礼在他收回去之前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温热的掌心贴着林瑾瑜的小腿腿侧:“动不动踹人,你属驴的吗。”   林瑾瑜纠正道:“那是马,驴是不会尥蹶子踢人的蟹蟹。”   张信礼道:“你这头驴会。”   林瑾瑜闻言又给了他一脚,还是往两腿中间去的那种。   “别耍流氓。”   林瑾瑜学着他说:“礼尚往来,还你的。”   张信礼看了他片刻,忽然说:“那个谁……你们教官,是怎么碰你的?”   这事儿原本已经快被林瑾瑜忘了,本来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没必要记着占用脑容量。这会儿张信礼一问,那些记忆就像骤然浮出水面的气泡,又开始在他脑海里兴风作浪。   因为得到了即时处理,所以这事幸运地没给林瑾瑜心里留下太多阴影,时隔半年,他说起这件事时语气很平常。   “也……没什么,”林瑾瑜说:“只是摸了我的腿,没有别的地方。他那时候应该只是抱着一种试探的心理,没有想真的来强的。”   张信礼的手沿着他胫骨往上,很轻地拂过:“这样?”   “哪有你这么客气,”林瑾瑜说:“他直接抓着我腿肚子往上摸的,都越过膝盖弯到大腿了……不说了,恶心死了。”   张信礼闻言,指尖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很快收回了手。他道:“下次再有人这么干,你记得拿出踢我的那份狠劲往死里踹。”   林瑾瑜道:“那时候我哪儿敢啊,人家胳膊有我腿粗,我又打不过,又不是谁都跟你似的愿意让着我。”   张信礼坐在床边,道:“你还知道我让着你啊。”   “说得我好像一傻子似的……”林瑾瑜又踹了他一下:“毛巾递我,我头发都滴水。”   张信礼起身,去卫生间把他的毛巾拿给他。林瑾瑜一边乱搓着擦头发一边道:“你怎么不过了年再来啊,春节都不跟家里过不太好吧?”   “我想早点来,”张信礼说:“我爸也这个意思,说承了这种天大的情,不立刻当面道谢不好,就想着借这个机会去给你们一家还有你爷爷问个好。”   这个算是天大的情吗……林瑾瑜猛然想起一茬来:“我们这儿跟你们那儿高考科目不一样吧,你怎么参加高考?”   “叔叔的意思是先借读,然后等几年条件满足了把学籍转过来就可以了……补交一笔择校费。”   什么这费那费那费这费的,听得人头大。没毕业参加工作之前,人们很难切实体会到什么叫有钱天下可走,无钱寸步难行,林瑾瑜只觉得考个试还真有够麻烦。   过不久林妈妈在外面叫他们两个出去吃夜宵,吃完各自刷牙回房休息。   窗外城市的夜晚霓虹灯依然璀璨,林瑾瑜躺在床上,还是这个房间、这床被子、这样的空气和暖风,明明什么都还是一样的,可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不一样了。   这个家里多了一个人,即便大家睡在各自的房间里,不说话也不见面,可都知道彼此就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PS:驴不会尥蹶子这个梗来自于武林外传,但实际上驴是会尥蹶子的。   第88章 春节(1)   春节如约而至。   这天的早晨一如既往的冷,但大街小巷依然有新年的味道。这两天林瑾瑜见着林怀南都绕着走,没别的原因,就是太尴尬了。   虽说是父子,可他爸一向正经,林瑾瑜看个几乎所有中学男生都看过的小电影都避着避着他,哪想过这情形能让爸爸撞见啊。   “小瑜,”林怀南叫他:“快点换衣服穿鞋出门了,别让爷爷等久了。”   “啊?哦。”林瑾瑜从自己的回忆里回神……这几天他老想着那天那档子事,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草地上裸奔滑翔。   他爸压根就没再提那事儿,当没发生过,父子俩双双不约而同装傻粉饰太平。   林瑾瑜磨磨蹭蹭去穿鞋,临了又发现这没拿那不见,一通好找。   张信礼仍然穿着那天来时的卫衣和外套,这几天周嫂不上门,林妈妈本来说让他放着,周末她用洗衣机洗就好了,可张信礼仍然坚持自己洗。   无论多晚,每次洗完澡他就会顺手把自己的脏衣服洗了,绝不会留到第二天,跟林瑾瑜每次洗完澡甩手就走,有时候拿都忘记把脏衣服拿出来的作风形成鲜明对比。   林瑾瑜好不容易把耳机充电线什么乱七八糟的带齐了,看向张信礼,顺嘴道:“你多穿点吧,外面冷死了。”   张信礼说:“行李主要放书和笔记了,没带太多衣服来,凑合着吧,我不冷。”   林爸和林妈不约而同笑了笑,林瑾瑜在他们心里是有一点以自我为中心的,凡事喜欢按自己的喜好来,他们本来还很忐忑自己儿子跟张信礼处不好,这会儿看来两人关系还不错,用不着他们操什么心。   林妈妈道:“新年要买新衣服,等过几天带你和小瑜一块上街逛。”   “不用的阿姨,”张信礼说:“不是说好了,这三年的生活费我家里会自己负担。”   “别那么客气,”林妈妈道:“你是晚辈,就当收了个新年礼物。”   张信礼仍然说:“真不用。”   “哎呀不就过年逛个街吗还推来推去邀来邀去的,到时候说吧,”林瑾瑜开门道:“一个劲往死里催我,临出门了自己又在这儿磨磨蹭蹭聊起来了,真是。”   “怎么跟你妈说话,”林怀南抽了他屁股一下:“没大没小。”   林瑾瑜吐了吐舌头,率先出门按电梯了。   ……   大院门口哨岗亭里执勤的都换上了厚实的棉衣,车刚一停稳,林瑾瑜开门下车,就看见赵叔从一楼口子处朝他们走来,接过林怀南手里的水果蔬菜,道:“林总来了,老爷子等半天了。”   林怀南道:“大姐二哥他们呢?”   赵叔叼着烟,道:“他们今年一个工作没结束,在外地……你也知道保密的,另一个去娘家过年了,都不回来。”   “这样,”林怀南便加快了脚步:“那我们快点走。”   张信礼跟在他们一家人身后,也往上走。   进了门,林瑾瑜喊:“爷爷!”   “哎,”林爷爷和孙子儿子儿媳妇打了招呼,最后看见张信礼道:“来了,一路上还顺利吧。”   张信礼也叫爷爷,道:“顺利。”   “你倒比小时候高多了,也结实多了……”林爷爷道:“比小瑜还高些。”   林瑾瑜插话道:“我比他小一岁,谁高谁还不一定呢。”   “哈哈哈,”林爷爷被他逗笑了,挪着身体略有些迟缓地往餐桌走:“那爷爷等着看。先吃饭吧,赵虎,搬凳子过来,小孩在少抽烟。”   赵虎二话不说便把烟掐了,撸袖子去搬凳子,又去端菜拿碗开酒。   林瑾瑜知道他爷爷爱喝酒,年纪大了也戒不了。赵叔帮他和林怀南、林妈妈满上,林爷爷问张信礼:“能喝吗?”   张信礼说:“不能,我跟瑾瑜一起喝果汁吧。”   林瑾瑜扭头看着他,在心里说:装,你就给我装。   林爷爷说道:“好啊……学生,学生是不该喝酒。”便也没有勉强,给他倒了橙汁。   林怀南和林妈妈则陪着老爷子喝酒。虽然医生嘱咐少饮,可一年就这么一次正儿八经全家团圆的日子,也没人扫老爷子的兴,稍微多喝些也无妨。   大人们借酒闲谈间,林瑾瑜和张信礼都只安安分分吃自己的饭。爷爷年纪大了,除了反复叮嘱那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外,就是问儿子工作还好不好,最近顺不顺利,儿媳妇工作也顺利吧,孙子学习怎么样……诸如此类的。   这些话林瑾瑜每年都听,并且知道到了明年爷爷还会问。   他这边问完了,林爷爷开始转向张信礼道:“小子,你这几年,也还好吧?”   林瑾瑜在心里道:肯定又会回答‘挺好的’三个大字。   张信礼道:“挺好的。”   我说啥来着?我就知道。   林爷爷道:“你爸爸还好不?”   “还好的,”张信礼顿了顿,说:“腿脚也很好,没落下病根。”   “那就好,”爷爷眯着眼睛,雪白的眉毛微微抖擞:“长大了,比以前安静了很多。”   “以前是以前,”张信礼说:“谢谢您送我出去读书。”   爷爷摆摆手:“用不着,我呀跟张义川血流在一个炮弹坑里的同志,谢不着,再说,你也不是白得这个机会……就算给了你机会,最后成什么样子,还得看你自己。”   林瑾瑜一边扒饭一边听他们说话,只觉得十句话里八句他都不能完全听懂,不知道聊的到底是个什么。   张信礼说:“我应该敬您一杯。”   林爷爷让赵虎给他倒了一杯酒:“喝这个吧,上海小茅台,张义川也爱喝……你爷爷欠我一杯酒,算你代他喝了。”   张信礼便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压低杯沿,朝向林爷爷。   推杯换盏间,林瑾瑜听见他爷爷举着杯子问张信礼:“你记不记得我让你保证的。”   张信礼回答:“记得。”   “小时候保证的,现在也记得?”   “记得的,答应了的就不会忘。”   林爷爷看着他,同样端着自己的酒杯,和他轻轻一碰:“小时候答应了不忘,长大了也别忘。”   清脆的玻璃叮铃声间,张信礼说:“不忘,”他说:“永远不忘。”   第89章 春节(2)6K星加更   聚餐结束得很快,吃完饭又陪着林爷爷说了会儿话后,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   春晚节目吧,你要说它真有多么多么好看、有趣,其实也没那么有趣,可大家就是喜欢年三十晚上调到这个节目,就算没多少人把手机放一边,一本正经地看,也还是要放着它,只是图那个过年的味道。   林怀南对电视节目是不大感兴趣的,林妈妈在长辈面前尤其假装端庄收敛。一家都不是特别爱嘻嘻哈哈的人,只有林瑾瑜会对着电视节目哈哈大笑并且一个节目一个节目地吐槽,还拉着其他人一起讨论。有他在,房子里才有了些松快喜气的节日味道。   看过了节目,又一起迎接了新年的倒数,林怀南才起身和父亲告辞。   一年一度的团圆就此告一段落,这间朴素的居民房里睡不下这么多人,反正有车也不麻烦,开个十多分钟就到家了。   林爷爷送他们到门口,什么挽留的话也没说出口,只嘱咐他们工作上注意些,多花点时间和孩子相处。林怀南喝了酒不能开车,他便让赵叔送一送他们。   已经过了十二点,上海市区不让放烟花炮仗,外来人口都回老家了,没啥土特产好像也没什么本地特有的习俗,因此街上显得略有些冷清。   车里开了暖空调,林瑾瑜有些困了,他呆坐着越坐越困,干脆抱着手靠在张信礼身上,打了个哈欠,问:“你跟我爷爷都说了些啥,什么答应不答应忘不忘……乱七八糟的。”   张信礼道:“没什么,都是以前的事。”   “每次都不说明白,没劲。”林瑾瑜道:“还以前的事,活生生说出一股七老八十阅尽世事的沧桑感。”   张信礼便换了一个说法:“小时候的事。”   “你以前跟我爷爷见过?”   “见过的,”张信礼说:“初中的时候。”   “没想到你们还私下背着我见过面,”林瑾瑜想了想,猛地坐起来,问:“那咱们见过吗?好像没有吧……不记得以前有认识你啊……”他仔细搜寻了一番脑海里的记忆,连幼年时模糊的侧影也没找到:“对,我确信是真不认识。”   张信礼看着他,很郑重地开口,似乎要说出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最后他吐出两个字:“你猜。”   “你大爷的。”林瑾瑜伸手去挠他,张信礼躲,跟他上演防守反击大战。   林瑾瑜跟他双双抓着对方的手角力,谁也不松劲。   挠又挠不到,挣也挣不开的……林瑾瑜好胜心上来了,为了方便使力干脆整个人跪立起来,一只膝盖在座位上,一只膝盖压到张信礼膝盖中间,跟他搏斗。   林怀南通过后视镜看见他们这番“胡作非为”,呵斥道:“哎哎哎,干什么,车上呢,坐好了注意安全,要闹下车闹。”   林妈妈本来在一边看戏,这会儿也说:“快坐下,待会儿万一紧急刹车容易受伤,到家还不随你们。”   张信礼闻言先收了手,林瑾瑜趁这几秒的时间差掐了他一把狠的,直激得他一抖。   张信礼反手要抓他,林瑾瑜先一步兔子一样溜开了。他在不甚宽敞的车厢内部猫腰蹭着座位躲到他妈妈那边,回过身来朝张信礼挤眉道:“抓不着~”   张信礼还没说什么,林妈妈先道:“干嘛干嘛,像什么样子,怎么这么皮啊。”   “闹着玩呗,”林瑾瑜说:“妈,你看你的风景吧。”   “那也得注意分寸,待会儿哥哥生气了。”   林瑾瑜说:“他才没那么容易生气呢,他脾气好着,不信你问他。”他转向张信礼:“你生气不?”   张信礼看着他,在车窗透下的灯影中说:“生气。”   ???   林妈妈道:“看吧,快给哥哥道歉。”   哪儿就那么容易生气了……林瑾瑜说:“真小气,这么点事就生气了,你……那个啥我的时候我都没生气。”   张信礼问:“哪个啥啊。”   不就在浴室那一下……他妈魂都给你拍没了。林瑾瑜瞟了眼他妈,没好意思说出口。   林妈妈也问:“什么呀?”   林瑾瑜道:“……我不说。”   张信礼接话道:“他乱编的。”   还我乱编的?岂有此理!那大家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吧!林瑾瑜说:“什么我乱编的,我没编,你就有!你明明就……”他“就”了半天,最后想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折中说法,说:“就……非礼我!”   张信礼轻飘飘地说:“你是小姑娘吗,我还非礼你。”   “你才小姑娘,你小色狼,老色批……”   越说越离谱,张信礼看着他,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谁有你色啊。”   他脸上神色很耐人寻味,林瑾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连猜也猜不出来,便追问他:“我怎么了?别乱给我扣帽子。”   “我没乱扣帽子,我有理有据。”   林瑾瑜茫然:“什么有理有据……”   张信礼说:“……不告诉你。”   林瑾瑜满头都是问号,露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疑问表情。他是那种好奇心比较强的人,当即又挪过去,扯着他追问:“啥啊,说清楚。”   张信礼偏到另一边去,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不,你自己想吧,想不起来就算了。”   你要么就干脆别说,要么就说完,说一半不说一半最……   林瑾瑜又开始戳他:“说不说,说不说……”   张信礼挡开他,挡着挡着又不由自主开始反击。   林妈妈在一边:“哎哎哎,怎么又掐起来了,消停会儿!”   凌晨的上海仍旧灯火璀璨,只是路面上行人稀少,四下只有车轮碾过柏油路的细微摩擦声。这里的路干净而平整,车辆开上去少有颠簸,是碎石、小坑四布的山路所不能比的。   马路上安安静静,不见人影,唯车里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林瑾瑜和张信礼每次消停不到五分钟就又能因为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腾起来。   路边绿化带里高大的梧桐、香樟与广玉兰在冷风里静静注视着他们远去,虽然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可它们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也始终青翠。   距今二十五亿年前,第一次为地球供给氧气的绿藻也多是绿色,一切生命和故事由此伊始,这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   最后,在林怀南的提议和林瑾瑜的坚持下,初几的日子,林妈妈还是带他们去中心商场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   张信礼坚持不要,林瑾瑜直接结了账把袋子往他怀里一塞:“哎呀不就一件衣服吗,叫你拿就拿着了。”   已经结了账,张信礼不想拿也不好不拿,后来林妈妈带林瑾瑜去选新鞋的时候,他就站在店外坚决不进去了。林瑾瑜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门看着他,他也靠在门边看着林瑾瑜,但不管林瑾瑜如何劝说或者激将,张信礼都不进来。   这之后,过了没几天,林瑾瑜正借新年之名自我安慰,坐在书桌前摸鱼不学习的时候,张信礼敲了敲他的房门。   林瑾瑜一开始还以为是家长,忙猛一下弹起来坐好,装作一副用功的样子。   张信礼开门进来,看着他僵硬的好学生背影,道:“别装了,知道你在这儿偷懒。”   其实他一开始是没有敲门的习惯的,可这个家里大家进别人房间之前都会敲门,在林瑾瑜的敦促下,他便也学会了。   林瑾瑜听见他的声音,瞬间懒散下来,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又趴下去:“嗐,吓我一跳,我以为我爸呢,你啥时候也敲门了。”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资深用户。”   “广大中学生的常规操作,洒洒水啦。”林瑾瑜见他手里拿着个不大的纸盒子,便问:“这是啥?”   张信礼把盒子放到他面前,不多说什么,只道:“送你的,自己看吧。”说完也不等他拆,放下就出去了。   林瑾瑜一头雾水地拆开,发现里面是一支德国牌子的钢笔,价格跟那天那身衣服差不了多少。   这算啥,等价偿还?不就一身衣服,这家伙,至于吗……这么好的钢笔,你还不如留着自己用呢,毕竟你字比我难看多了……emmmm无意冒犯。他转头看向被遮掩的房门外,一门之隔,张信礼刚刚离去。   他有自己的倔强。   第90章 争吵   寒假总是短暂的,过了初十,离开学就近了。   林瑾瑜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型人物,寒假作业全堆在一起,前二十天都效率低下,一定要到开学前几天作业完成度才会突然飙升,达到交差阈值。   这几天他大部分时候都关在房间里,开着空调赶作业。三十天的任务被压缩到几天之内完成,习题卷子一堆堆,除了语文写完了之外,各科作业数不清。   这天又是个日常赶作业的日子,林瑾瑜正趴在桌上,心里焦头烂额,手上没骨头一样,有一笔没一画地应付式写着,张信礼敲门进来,把一碗削好的苹果放到他面前,说:“你妈给你削的。”   林瑾瑜趴着,有气无力地说:“谢了……待会儿吃。”   他看着作业本的眼睛都没什么焦距,活脱脱一行尸走肉。   张信礼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出窍了?”   “什么呀,”林瑾瑜挥开他手,依旧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哀嚎:“这么多作业!什么时候才写得完啊!”   张信礼道:“谁让你开始一直光顾着玩,全都挤到一起来做。”   林瑾瑜说:“大家都这样啊……”   “大家都这样不代表这样就正确,也不代表有好处,”张信礼说:“下次别这样了。”   “哦……”林瑾瑜心想:下次肯定不可避免还这样,这是全国学生逃不脱的魔咒。   他忽然想起一茬来:“你作业呢?你来了以后我没见你整天坐在桌子前面写作业啊。”   张信礼道:“我写完了,因为知道要出远门,赶在出门之前就写完了。”   即便知道这人一向是现实行动派,林瑾瑜仍不可避免地小小惊诧了一下:“不可能吧……”   张信礼一脸“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   林瑾瑜趴了回去:“好吧你牛咯。”   “赶你的作业吧,吃完了把碗拿出来。”张信礼说着不再打扰他,转身出去帮他妈妈干家务活去了。   林瑾瑜看到卷子上的字头就晕,整个人蔫蔫的,跟被鬼吸了阳气一样。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作业啊,就不能不做吗?教育局不是天天说减负减负什么的,到最后还不是有这么多作业。   这些在他眼里无比“繁重”的作业与别的真正一门心思执着于高考的高中布置的作业比,实际上并不算繁重,他在抱怨的同时从没想过这些他觉得令人厌烦的习题都是学校顶尖的中学教师精挑细选出来的,为的是让本校学生能够花相同的精力做最有代表性、回报最大的题目。   这些向上海倾斜的教育资源是无数十八线乡镇甚至城市学校都渴望而不可得的,所谓“减负”的真正意义是不要让学生仅仅成为优秀的机器而缺乏人的道德,并非指挪出大把的空余时间让小孩得以游手好闲。   林瑾瑜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大多数中学生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他总觉得自己深陷苦海亟待解救。   眼见就要开学了,可作业交不上去学校肯定不让报到的,林瑾瑜一边心里着急,一边还是做不出几个题,整个人烦躁得不行,他数学太差了。   林怀南其实是可以来辅导他的数学的,作为那一届系里在高数课上总是名列前茅的优秀毕业生,辅导一下高一数学难度不是很大,可他就是没空。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上上课、带带学生、写写论文做做学术就尽职的林老师了,他如今是到处酒局、飞机的林总,职业的转换不可避免地让他对儿子的关注少了很多。   生意有了规模以后很多事情交给下一级不放心,一定要自己亲自去把关,即使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也只想自己喝杯咖啡看看书……而且这个时候林瑾瑜往往早就已经休息了。   越不擅长他就越不喜欢这门学科,越不喜欢就越学不好,越学不好就越不擅长……活脱脱一个死循环。   林瑾瑜有时候想:要是爸爸永远是老师就好了。   他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如果永远是老师,就能跟小时候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辅导他写作业,虽然也还是要开会,可总有时间开车带全家出去旅游,空下来会给他讲那些对他来说略显晦涩的书,即使听不懂,他也还是挺开心。   他正灵魂出窍一样地想着,房门却冷不防地再一次被推开了。   林瑾瑜走神走得厉害,再加上十几分钟前张信礼进来才让他草木皆兵过一次,这次反应就慢了些,等林怀南进门,林瑾瑜才宛如诈尸一样猛地弹起来坐直。   “又开小差又开小差,没有一点自制力,”林怀南又抓到他摸鱼,十分火大:“让你坐在桌子前面是让你学习,不是让你摆样子的,你这样除了哄了自己,有什么别的用处?你能哄得了真正应该学到脑子里的知识吗?”   林瑾瑜今天跟他爸还没说上两句话,这会儿一见面就是一连串的数落,数落得林瑾瑜很不高兴。   “哦,”他说:“反正是我自己的事啊,又不关你们的事,学到没学到又不影响你。”   林怀南深深皱起眉头:“你学习确实是为你自己,但是跟我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爸!一天天的在家里游手好闲就算了,讲话还这么没有礼貌,让你读书让你学习是希望你明白道理,你现在是反了天了?”   其实林瑾瑜对爷爷奶奶陌生人都很有礼貌的,唯独在家人面前很任性,大概一个人最坏的脾气往往都留给了家人。   他本来骨子里就倔强,这会儿被他爸骂了又气又委屈,他摸鱼是不假,可他真的不会做他有什么办法,不分青红皂白,一天见不上几面,见面就高高在上一顿数落,谁还没个脾气?   林瑾瑜说:“随便,你说什么就什么吧。”   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是林怀南最不喜欢的态度之一,林怀南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都说你对,你说什么是什么,你还要我怎么样啊?”林瑾瑜本来就为作业烦躁:“一天到晚就说说说。”   这可把他爸气得不轻,林怀南三步两步跨到他面前就训了起来:“该学习不学习,装样子糊弄你还有理了?糊鬼吗?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谁的话都不听了啊?”   林瑾瑜瞪着他,不说话。   林怀南道:“哑巴了?不是很会狡辩的吗?”   林瑾瑜犟着脖子道:“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啊?骂都骂了我说什么?一天见不到三面,见面就是说说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反正都是我错。”   “你做的这些事,你这个表现不该被说吗?回回天天说,你哪一回改了?饭炒三遍狗都不吃吧?你倒好,屡教不改!”   他们越吵越大声,惊动了客厅里的林妈妈和对面房间的张信礼,引得所有人都过来看。   林妈妈开门进来,问:“怎么了,这么大声,你又哪惹你爸生气了?”张信礼跟在她身后,只看着不说话。   林怀南还在训他:“自己一天天学不完,问起来就只会嚷嚷不要管,你要是能做好,不用我跟你妈妈操心,谁想天天抓着你念?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   挨训还被围观让林瑾瑜感到十分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复杂很难以形容的感觉,烦躁里夹杂了愤怒以及不满……更多的却是羞耻。   他把手里的笔抓得死紧,杠着杠着林怀南,说:“早知道不想管了,我第一天知道吗?”   林怀南气急,简直想揍人了,林妈妈道:“瑾瑜,说的什么话?”   “说的真心话,是,我偷懒是我的错,可我真的做不出来啊!我问谁去?做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教过我一道题吗?反正只会在这里理所当然训我。”他说:“既然不管就都不要管,用不着抓着这几分钟疯狂输出,不用你们管也一样不是吗?”   林怀南气得无话可说,可打小孩又实在不符合他的教育理念……最后他死死皱着眉头瞪了林瑾瑜一眼,什么也没说,失望又生气地扭头走了。   林妈妈道:“小瑜,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长辈,你爸为你操了多少心。”   “操什么心,一天见不着三面的,用不着!”林瑾瑜很大力地拉开凳子坐了下来:“OK我学习,满意了吧?忙着赶作业不送。”   林妈妈本来是想劝他去给他爸服个软道个歉的,可这会儿两边都在气头上,没谁肯率先低头。   像这样父子俩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林瑾瑜上了中学次数就更多,也许缓一缓,过了这个当口能好点。   林妈妈这样想着,见林瑾瑜真的坐在桌子边拿了笔写写算算,觉得这样也不算太坏,便没有强迫他马上出去跟他爸讲和。   她走到桌边,收拾走了林瑾瑜吃苹果吃剩的那个空碗,道:“这样才乖,好好做题,待会儿等你爸气消了,你们再再好好说。”   林瑾瑜一脸不快的表情,没搭话。林妈妈拿了碗,对张信礼点了点头,出去了。   张信礼站在衣柜那一边,目送林妈妈关门出去后,对林瑾瑜道:“……至于么。”   林瑾瑜疯狂在草稿纸上算来算去,每一笔都划得很重,笔尖生生划破了好几处纸面:“别跟我说话,”他说:“我现在气死了,要咬人的。”   “你爸被你气还差不多,”张信礼说:“是你自己被抓了的。”   “什么啊,”林瑾瑜说:“你怎么也帮我爸说话。”   “我不是帮你爸说话……退一步说,帮不帮都是事实,”张信礼说:“你爸好心教育你,你自己顶嘴跟他吵架的。”   “哦,所以你站我爸,跟他穿一条裤子。”   “我没……你能不能不要老是不讲道理,随随便便就……”   林瑾瑜一听他又说这话抨击他就火大,一个两个三个,都只会来说他:“对,我就不讲道理,你不一直觉得我不讲道理吗?反正你都这么认为,我还讲道理干嘛?”   张信礼觉得他的逻辑不可理喻,纯属给别人乱扣帽子:“这些作业本来就是你早应该完成的,是你自己挤到一起,现在来还账,还就算了还不认真,你爸不应该生气吗?”   “是我自己想这样的吗?我做不下去啊,为什么过去不教我,现在也不教我,一天就吃饭的时候打个照面,就要用这打照面的十几分钟说这个说那个啊?就你们有理,我全都没理。”   张信礼说:“我不想跟你吵。”   林瑾瑜道:“吵都吵了,现在又‘我不想跟你吵’,你和我爸都觉得你们特有道理,只有我在胡搅蛮缠,说着不想跟我吵,其实你只是怕我爸我妈听见吧?”   张信礼不能否认这一点,他确实不想让林父林母听到他跟林瑾瑜吵架。   他说:“是,我是不想,可你爸是你的监护人,不能不管你,不能不对你负责。他在这件事上没错跟我想不想让你爸妈听见我们吵架没关系。”   “你当然觉得他没毛病,都是我错了,”林瑾瑜看着他,说:“因为他不是你爸爸。”   林瑾瑜强调这一点只是想表达所以我的感受你不会明白的,你不明白我做不出题没人管,我爸每天看我没做却只会高高在上教育我时我的心情,所以在你眼里就只是我不听话而已,无理取闹还跟长辈顶嘴。   但这句话还可以被理解成另一种意思:他又不是你爸爸,我才是他儿子,旁观者当什么理中客,在这儿觉得谁有理谁没理的。   张信礼沉默了片刻,最后开口说:“……好,就算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他说:“可有一点道理不会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你真的觉得你爸怎么怎么样也不能这个样子,怎么说都是你长辈,不说今天你爸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就算他真的有,你也还是要先给他道个歉,让他消了气再说,怎么能说爸爸错了。”   这种观点林瑾瑜就万万不能认同了。他说:“首先我没有当面指责我爸,说他错了,我只是不满他这种诈尸式管教的做法。其次,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父母和子女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什么清朝的老黄历,是人就会有过错,我爸我妈我爱他们,尊敬他们,可不代表什么事就都是我的错,凡事总要讲一个理字吧?”   张信礼道:“不是说他们就真的是圣人真的不会有过错,只是说你就不能受点委屈迁就爸妈吗?”   “迁就能得到什么结果?下一次也还是没人教我,不会做我就不想做,我就一直放在那儿,我爸依然一天打几个照面,然后还是抓着这几分钟使劲说我,有什么意义吗?”   他们俩好像陷入了某种主题不明的辩论里,张信礼说:“没有说不解决问题,只是说迁就是第一步,让你爸气消了,然后把问题说开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这种没有意义的争吵?”   林瑾瑜想:我爸是气消了,可谁理我呀……他说:“没必要,反正说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以前又不是没说过,说了能让这总那总这领导那领导不再占用他的私人时间跟他打交道吗?根本不可能!既然不可能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没时间管就都不要管,别抓着几分钟这说说那说说的,要管就都管,要不就干脆闭嘴。”   张信礼觉得他在赌气,对他无话可说了。   “……你爸是尽力在管你,照顾你,怎么可能完全不管你,那你一个人能行吗?不可能的……”   林瑾瑜打断了他:“谁说不能行?我一个人好的不得了,作业什么时候做我自己会安排,不会的题我自己去学校问同学,同学不会问老师,用不着谁三不五时骂我这不用功那在偷懒,也用不着谁天天说教爸爸有理儿子没理的。”   他说:“不只是没我爸没关系……没有你也一样。” 第91章 我不认识他   这句话一出口,张信礼就不说话了。他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那天晚上风很大,吹得百叶窗和外面不知哪里的卷闸门一个劲哗哗作响。   自从那次之后,林瑾瑜变着法假装看不见张信礼,对方不和他说话,他也不主动跟张信礼说话。早上起床大家自己吃自己的早饭,吃完就进房间把门关着,干自己的事。   不过他写作业倒勤快了许多,林怀南过了不久就把这事翻过了,可林瑾瑜还跟他爸犟着,每天除了他爸主动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应卯似的答应两句外,也不主动跟他爸说话。   张信礼本来话就不多,见林瑾瑜这样,也不怎么主动去跟他说话。   大家谁也不碍着谁,各过各的,除了每天在饭桌上见两面之外,都不怎么搭理对方。   那些堆积如山的寒假作业在林瑾瑜开足马力的抱佛脚工程之下,总算擦着开学日期被解决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尾巴林瑾瑜也不打算死磕了,决定等开学那天带去学校直接抄同学的。   这天,林瑾瑜收拾好了书包,反复确认该带的都带了之后,开门准备坐电梯下楼。他家是指纹锁,连钥匙都省了,整个书包塞得满满的,全是这个寒假的知识结晶。   张信礼也跟他一起出门。今天是他第一天去学校,这十多天他已经无师自通地把小区周围的路摸了一遍,不远的地方都会去,可学校离家并不算近,没人带的话,看牌子找路还不知道要多久。如果第一天上学就迟到,留给老师的印象肯定不太好。   林瑾瑜穿鞋比他早那么半分钟,他正拉开门准备往外迈,林妈妈在后面叫住他,说:“急什么,你等等小张啊,今天第一天开学,又都一个班,正好一块去。”   林瑾瑜撇撇嘴,面上好像一副不太乐意的样子,但是站在原地没走。   等张信礼穿好鞋出来了,林瑾瑜才按了电梯按钮。两人还是互相不搭理,双双好似坐得板板正正的小学生听讲那样看着电梯光可鉴人的反光门,连个眼角余光都不留给对方。   电梯好不容易到了,林瑾瑜和张信礼不约而同地迈步,各自占据电梯一角,林瑾瑜按了负一楼,门关,接着冷战。   赵叔已经在停车场活好了车等着他们,林瑾瑜和张信礼分别跟他打了招呼,然后各自拉开后车门,钻进去坐着,默契地扭头看着窗外。   今天是个阴天,尽管立了春,可气温还是很低,按规定学校其实是不让学生带手机的,可林瑾瑜偷摸藏在书包里了。他一坐上车就开始在小群里给许钊还有黄家耀发消息,预约作业。   许钊他是不怎么指望的,这家伙空的没准比他还多,主要希望都寄托在黄家耀这根粗大腿上了。   果不其然,林瑾瑜消息刚发出去,许钊就原模原样复制了他的话,还在群里哀嚎:我也没写完,欠太多了,时间紧急,你俩先借我抄抄吧!   黄家耀回了一个系统自带的白眼。   这一路要花二十多分钟,林瑾瑜开始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聊天。   许钊道:你们这个学期住校不?   黄家耀回:没有这个必要。   林瑾瑜说:不住吧,我觉得我可能不会很适应。   许钊一个劲撺掇他们:别啊,以后上大学肯定要住校的,干嘛不提前体验体验生活。   林瑾瑜:咋,你要住校?   许钊道:略有此意。   好好的住什么校……林瑾瑜知道他家在学校附近还有一套房子,就算这货突然转性,想节约上下学的时间,一心发愤图强了,也根本不需要挤学生宿舍好吗。   林瑾瑜回:你疯了吧,你家那套房子那么近还住校。   许钊振振有词道:想提前适应一下大学生活呗。   林瑾瑜揶揄他:还大学生活,就你那成绩,求专科收你吧先!   这当然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要从他们学校找出几个没上本科线的人还真不太容易。   黄家耀道:听说沈兰夕这学期要住校?   看到这条消息,林瑾瑜瞬间恍然大悟,好家伙,还美名其曰提前适应大学生活呢,这明明就是冲着谈朋友去的嘛。   以前也没见这家伙对女孩这么上心啊,果然是春天到了。   他说:你谈你的朋友,要住自己住不就得了,拉着我们干啥。   许钊说:哎,这不是找个伴嘛。   我看是找个助攻吧……林瑾瑜跟在黄家耀后面发了个白眼,甩给他一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先生存然后才能谈精神需求,你先把你那作业搞定了再说吧啊”之后就不理他了,关了手机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赵叔开车动作很豪放,有点不拘小节,但是很稳,林瑾瑜几乎没感觉到什么颠簸和急刹,他们就已经到了。   下车前他听见赵叔给张信礼传话说老爷子讲今天第一天上学,努力适应一下,跟上这边的教学,专心读书,跟同学好好相处不要打架,实在遇见什么问题回来说。   叮嘱得还挺细……林瑾瑜听了一半没听了,瞅了一个没熟人的当口赶紧下车。   门口人流很大,送学生上学的车也很多,一辆接着一辆堵在路口,艰难地往前挪动。   林瑾瑜绕过几辆车就没入了人流里,大家穿的全是黑白配色的校服,晃得眼花,随随便便就分不出来谁是谁了。   他故意在门口一间文具店逗留了一会儿,等身边的人换过了好几拨,才背着书包进了校门,一路往教室走。   新学期大家都来得比较早,林瑾瑜进门前先悄悄凑在窗户那儿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张信礼居然还没到。   我都在路上磨蹭那么久了……这家伙怎么还没到,高一离门口最近,教室也不难找啊……他正想着,冷不防被人从后面箍住了肩膀。   许钊咧着满嘴牙花,露出两颗挺显眼的小虎牙,对他道:“鲸鱼!来了怎么不进去啊?在这儿偷偷摸摸看什么呢?”   “啊?”林瑾瑜忙装作啥也没干的样子道:“没看什么啊,我就……看看夏老师来了没。”   夏老师是他们班主任,三十多岁教语文,课上得很好,是个经验十分丰富的女老师,林瑾瑜他们有时候会叫她夏夏。   “预备铃都没打,夏夏怎么可能来这么早,你傻了吧?”   林瑾瑜只得说:“哦呵呵呵呵……我生物钟还没调过来,可能确实有点不清醒吧。”   许钊扯着他一起进教室,一路上跟各路男女同学嬉皮笑脸。教室里收作业的、抄作业的、大喊大叫的全“各司其职”,热闹得不得了。   大家都很久没见了,很多人跟林瑾瑜打招呼。林瑾瑜一边回他们眼睛一边不由自主往门口瞟。   高中没专门的报到日这种东西,第一天就直接上课。林瑾瑜跟许钊是同一个学习小组的,座位斜挨着,两人一起走到上学期的老位子上坐了,找黄家耀借了作业,不约而同拿出剩下的作业就开始奋笔疾书。   林瑾瑜剩的本来就不多,十分钟不到就搞定了。他交了作业,坐在座位上透过四飞的各种作业本跟卷子看着门口,心里开始东想西想……这都二十多分钟,马上就要打铃了,他怎么还没来……不会真迷路找不到地方吧?不会呀,看他方向感挺强的样子……可是万一真有个万一呢?就算真的有万一,不会问一下门卫或者别的学生吗,一下就问出来了呀……啊对了他不会说上海话……呃可是用普通话问也可以的吧……可以吗?会不会欺负他是外地人不理他……   林瑾瑜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的情况,刚刚那短短几分钟之内的心理活动具化成折线可以组建出一个迷宫。   许钊一边疯狂抄答案一边抱怨这过程怎么这么多,这答案怎么这么奇怪,这根号那啥啥的。林瑾瑜走着神,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也就忘了搭腔。   许钊一个人吐槽了半天,抬头一看林瑾瑜根本就没看他,一副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的样子。他拿笔“嘣”一声敲了下他头,问:“你想啥啊,听没听我说话?”   “啊?”林瑾瑜猛地回神,瞳孔聚焦看着他:“听着呢听着呢,你赶紧赶你的作业。”   早自习铃声终于响了,许钊堪堪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一个步骤,把试卷一交,长出了口气。   张信礼还是没来,林瑾瑜有点坐立不安了,他几次想站起来出教室去周围看看,但是还在犹豫中没有动。   就在他按捺不住马上就要请假站起来的当口,夏老师带着个人从教室外面走了进来。   所有人本来都规规矩矩坐好了准备早读,看见班主任身后那个陌生的面孔都面露诧异,只有林瑾瑜松了口气。   夏老师走到讲台上,示意大家不忙着早读,先来欢迎一位新同学。   弄了半天,原来是早跟夏老师商量好了所以才没去教室的,害我瞎几把想一堆。林瑾瑜默默在心里把这笔小账记上了。   这会儿是下半期,这时候来转学生属实稀奇,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张信礼吸引了。   林瑾瑜看着他拿了支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字说不上多好看,但还算方正,比中性笔字好多了。   张信礼大概说了自己的名字、籍贯等等,三言两语做完了自我介绍。夏老师道:“现在的座位是他们按上一学期坐的,待会儿会重新排,你先去最后一排坐吧,等座位表排出来了再换。”   张信礼点点头,直接去最后一排空的位置上坐了。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新来的同学,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是好奇的。   许钊一向八卦,他伸出手使劲戳了戳林瑾瑜,压低声音跟他讲小话道:“哎,这家伙谁啊?这时候怎么会有插班生?能转到附中也够能的,家里背景不小吧。”   林瑾瑜不知道咋把这个复杂的情况表述出来,他看着张信礼做自我介绍,又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去,心里默默道:读都读了一个学期了,这班里大家早混熟了,就你新来的,你也就认识我一人,没我谁给你讲我们平时都些什么规矩……你要是不计前嫌看我一眼,我就当作俩暂时讲和。   可张信礼背挺的很直,始终目不斜视看前方看路,眼睛根本没东瞟西瞟,更没跟林瑾瑜有什么眼神交流。   许钊见他不说话,一直戳他:“哎,说话呀,你老看他干嘛,傻了?”   林瑾瑜看着他坐到座位上,见张信礼谁也没理,自己拿出本教科书看。他等了一会儿,见他再也没啥抬头的意思,于是收回了目光,一脸冷漠地对许钊道:“不知道,这谁啊,哪根葱,不认识。”   第92章 横插一脚(7K加更)   讲台上夏老师号召大家把书拿出来早读,许钊道:“你不认识人家还老盯着人家干嘛?”   林瑾瑜把书掏出来翻到要读的那一页,不耐烦地说:“看不顺眼。”   “咋,怕人家抢依女傍友(女朋友)哦?”许钊说:“啧啧,安啦,撒宁(谁)有你这个小虎子(小伙子)塞(帅)哦。”   林瑾瑜还没说什么呢,他前桌,那个爱扎马尾辫的体育委员倏一下拿书挡着脸,转过来说:“哎,我觉得很帅哎,看来咱班帅哥名单里又要多一个了。”说着还拿胳膊肘捅了捅她同桌沈兰夕,问她:“是吧?”   沈兰夕本来在专心读书,冷不防被问道,懵了下,下意识附和道:“啊,是吧。”   许钊不服了,说:“就他?这新来的?你们女生不是吧。”   体育委员乔嫍一向大大咧咧,尤其跟许钊不对付,俩人本来就天天掐,她一听许钊说这话,当即就抄起一本不知道啥书扔了过去:“闭嘴,你这审美水平不咋高的直男!”   许钊猛一抖,正好躲过。那本书带着哗啦啦的书页响声,炮弹一样砸到走廊地上。   一看乔嫍失误,许钊瞬间乐了,蹬鼻子上脸道:“哈哈!傻逼没打着!”   乔嫍怒道:“滚!”   他俩还没掐出个胜负呢,夏老师就在讲台上一拍桌子道:“干嘛啊干嘛啊?读不读书?是不是要打一架?来打一架好不啦?”   许钊和乔嫍瞬间双双萎了,赶紧拿了本书,低头躲到书后面。   林瑾瑜脖子不动,只靠到椅子背上,眼睛斜着他,翕动嘴皮子说:“你死了,又扣一分。”   许钊小声说:“都怪那新来的,引战!”   林瑾瑜心里想:你自己扣的分跟张信礼有什么关系?嘴上说:“沈兰夕可也说他帅,二比一,你输了。”   “帅屁,”许钊说:“还没你帅。”   “跟我有什么关系?”   许钊振振有词:“你是个中间介质,我比你帅,你比他帅,从而推出我比他帅。”   ……这什么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逻辑,林瑾瑜笑骂:“滚,我比你帅多了!你个自恋狂。”   嘴炮归嘴炮,林瑾瑜心里知道他跟许钊其实很难说谁更好看,俩人性格很合得来,穿衣风格也都差不多,都喜欢花里胡哨的……非要说的话大概是许钊长得比他更张扬一些,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林瑾瑜牙齿平齐,没有虎牙。   不过许钊跟张信礼比嘛,就……   林瑾瑜方方面面思忖了一下,最后悄悄地在心里把许钊跟乔嫍的争论比分更新成了一比三。   ……   这种非常规律的在校生活真是久违了,林瑾瑜一回学校整个人就活泛了,啥啥都来劲。上午的课又都是他还算擅长的科目,因此他也没感到有什么不适应,反而觉得在学校比闷家里有趣。   上课的时候他一边听着课一边跟同学传小纸条,再帮忙给别人递纸条,下课了聊天叙旧,约着一起去上厕所,忙得跟老总似的。   林瑾瑜表面上看起来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其实很多次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瞄向张信礼那个方向。   他发现张信礼上课的时候就听讲,下课的时候自己看笔记,几乎不跟别人说话。他第一天来,没人跟他熟,又临时坐在最后一排,没同桌,因此也没人主动跟他说话。   与林瑾瑜的如鱼得水不同,这间教室、这些同学,还有这整个环境,对张信礼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   真固执,林瑾瑜想:就算没其他人认识你,你也不来找我。   他写字的时候很认真,即便林瑾瑜知道实际上他那手字还没自己一个手指头漂亮,也觉得他认真专注的样子很吸引人。   不像他自己,虽然写出来的字还算好看,可坐在桌子上歪七竖八,没正形。   “嘿……嘿!”许钊晃他:“你到底咋了?鬼上身了吧?”   “啊?”林瑾瑜茫然:“什么……”   “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见?”   林瑾瑜道:“啊,我听见了,你说啊。”   许钊问:“我刚说啥?”   林瑾瑜:“……”了片刻后,十分犹疑地说:“你叫我一起上厕所?”   “疯了吧,”许钊说:“疯批,上什么厕所,待会儿就最后一节课了,我问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你疯批,你大疯批,大风车都不及你疯,”林瑾瑜回完嘴,道:“吃盘子餐配白开水加盐的免费汤,还吃啥,燕窝鸡丝汤吗?”   “别啊,”许钊道:“不想吃大锅饭,点外卖吧!”   “不是不让点外卖吗,想被平头搞?”   平头是他们教务处主任的外号,专管学生违纪,跟老鼠抓猫似的。   “偷着点就没事了,让送到自行车那儿,拎进来不就得了。”   林瑾瑜看见张信礼补完笔记,把书塞到桌肚里,起身出去了。他心不在焉地说:“待会儿再说吧,我待会儿上课想一下。”   “行,想吧,”许钊道:“你想吃食堂也没关系。”   林瑾瑜点了点头应了,他想起张信礼刚来,食堂办卡的地方每天中午才开门,他饭卡什么的还没来得及办。食堂是不收现金的,他这样没法在学校吃饭。   林瑾瑜想: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这家伙来找我借饭卡,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他说话,前面发生的事儿就可以顺势一笔勾销。我自己主动给他的话太变扭了,谁不想要个就坡下驴的坡呢……   他一路盘算到了上课,铃响了,张信礼迟了三四秒才进门。林瑾瑜心道:啊,他好像不知道铃响一定要进教室,就算差了几秒也会被扣分的,个人和小组都扣。   上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林瑾瑜最不喜欢这一门,看到就头昏脑涨,但他发现张信礼听得比上午其它任何一门课都要认真,只是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着,看起来学得有点吃力。   待会儿他会来找我借饭卡吗,万一不来怎么办……就算赌气不打算借,也要过来来问一下的吧,不然他中午怎么吃饭。林瑾瑜想:可是也有可能死撑着,去小卖部买面包啃,凑活这一顿……他随即又想:应该不会吧,这家伙不爱吃零食,尤其不喜欢拿面包、汉堡啥的当正餐。   他一直在纠结张信礼到底会不会来找他借饭卡这个问题,纠结了快半节课,老师叭叭的那些知识点和例题从他左耳朵飞进去,又从右耳朵哐啷哐啷掉出来,根本没几个符号留在了脑子里。   等他狠甩脑袋,丢掉那些杂念打算认真听课的时候,林瑾瑜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这这这……满黑板白的黄的红的粉笔数字符号都是些啥?   斜后方,许钊已经在桌面上堆积如山的书籍的掩护下呼呼大睡了起来。   林瑾瑜强撑着云里雾里地熬过了最后半节课。吃饭的铃一响,许钊就跟闻见了鸡味的黄鼠狼一样,“嗖”地一下弹起来,整个人精神焕发,瞌睡跑得无影无踪。他半个身子斜着转向门口,如等发令枪响的刘翔一般跃跃欲试地准备冲刺。   林瑾瑜还在叫苦连天地补走神时候落下的笔记,数学老师把多媒体一关,粉笔一放,慢条斯理地说:“啊,这个,同学们,今天的这个题啊,我们就先讲到这里啊,下了以后巩固,温习一下,这个知识啊,它才牢固。那这个作业呢,就是……”   所有人书页极速哗啦哗啦响,恨不得代替数学老师把话一溜烟说完了。   “这个作业,就是……再加另一本上的……”数学老师讲完了作业,把书合上。好多人眼看着就要从座位上窜出去了,他又道:“哦,还有……”   许钊半路刹住往外飞的势头,差点没脸朝前摔一狗吃屎。   数学老师道:“这个课代表啊,待会儿去把……搬过来发了,值日生啊,记得擦黑板,不要一下课就记得玩……”他说:“还有事吗……哦好像没了,那就,这个……下课,下课……”   所有人瞬间轰隆一声动若惊龙。   许钊保持预备状态等了好几分钟,他本来是要立刻窜出去的,可看林瑾瑜不知在等啥,居然坐那儿没动,便也陪他坐着,没往外飞。他说:“你咋了,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啊?”   林瑾瑜注意力在张信礼那边,有点心不在焉,一时没回答。   那边张信礼看起来确实没饭卡,铃声响了,所有人都往外跑,还没跑的也在收拾东西起身,只有他和林瑾瑜一样坐着不动。   直到这一刻,林瑾瑜仍然在想:你会向我走过来么?   他坐在座位上,许钊站在他旁边,随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向那个“新来的”。   林瑾瑜在看张信礼,但许钊以为他在看别人。   两条走廊之隔的教室那一边,乔嫍收拾好了东西,挽着沈兰夕,走到张信礼坐着的最后一排,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说:“同学,你是第一天来附中上学吧?你有饭卡吗?”   张信礼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们,说:“没有。”   乔嫍于是掏出自己的卡:“拿我的呗,等你自己办了再还我就成,别给我现金啊,我不想去充卡。”   张信礼推辞:“不用了,我拿了你的卡,你怎么办。”   沈兰夕道:“我们一起吃饭,她用我的就行。”   “对,你用吧,”乔嫍说:“哎都是同学不用那么客气,多大点事。”   张信礼仍然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过去,说:“谢谢,下午还你。”   乔嫍道:“没事,就借你用下,又没请你客,举手之劳啦。”说着挽着沈兰夕走了。   林瑾瑜看着张信礼拿着卡起身,走出教室门,跟着汹涌的人流一起远去不见了。   他转过头对许钊说:“走吧,点外卖去,你想吃啥就吃啥,开学第一天,咱吃点好的。” 第93章 找茬(两章合一)   林瑾瑜本来是不想吃外卖的,放假的时候方圆几里但凡有外卖服务的店,没有哪个是他没尝试过的,再好吃的东西连着吃差不多二十天也都吃吐了。   可没办法,许钊想吃。林瑾瑜赌气一样跟他偷偷摸摸去自行车棚那儿隔着栏杆拿了外卖回来,坐在教室里就直接开动。   许钊倒是吃得狼吞虎咽,林瑾瑜却不是很有胃口。他扒了两口,大概吃了个八分饱就把筷子放下了。   这会儿开始陆续有吃完午饭的人回教室,张信礼吃饭快,属于回来得很早的那一拨。林瑾瑜看着他从后门进来,哪儿也没去,径直走到座位上坐着,又拿出上午的笔记在看,还是没特意去和谁搭话。   跟老僧入定似的,也不知道多活动活动,数学笔记有那么好看吗……他正默默吐槽着,许钊把外卖吃了个干净,问他:“你这就不吃了?”   林瑾瑜说:“不想吃了。”   许钊便把他俩的盒子码到一起,起身拿去扔。   身边没了人,林瑾瑜可以稍微正大光明点往张信礼那边看了,张信礼坐最后一排,又在门边上,正值午间人流高峰,不停地有同学从他身边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但因为不熟,没一个人跟他打招呼。   突然加入的借读生和班里原来的同学多少有些格格不入,林瑾瑜看得有点不舒坦,张信礼却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专心做自己的事。   过不多时,乔嫍和沈兰夕也一起挽着手回来了,乔嫍是个自来熟,她从背后轻轻拍了张信礼一下,跟他打招呼。   张信礼回头见是她们,拿出饭卡还了,同时道了谢。他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些,没一个人待着时那么严肃了。   隔着两条走廊,林瑾瑜把这些全都都看在眼里。他心想:还以为您多爱学习呢,原来跟大多数人一样是表面功夫,漂亮姑娘一来还不是顾不上了。   许钊扔了外卖垃圾回来,见林瑾瑜又盯着不知道啥地方发呆。他一脸疑惑地猫过去,蹲到林瑾瑜桌边,偷偷摸摸寻找他视线的源头……找来找去,最后发现他这哥们眼睛瞟得够远的,活生生横跨了大半个教室,落在遥远斜对面站在最后一排说说笑笑的两个姑娘身上。   许钊把手伸到他眼前晃,道:“嘿……嘿!”   林瑾瑜猝然一惊,道:“干嘛?神经病啊,能别一惊一乍的吗,你这什么造型?cosplay弗罗多巴金斯(魔戒中的霍比特人角色)吗?”   “明明是你自己一惊一乍跟丢了魂似的,”许钊道:“哎你看她就看她,反应那么大干嘛,怕我抓你吗?”   “谁……谁啊,”林瑾瑜道:“我看谁?”   “乔嫍啊,总不可能是那新来的吧?”许钊看他神色,迟疑道:“该不会……你在看沈兰夕吧?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瑾瑜恼羞成怒道:“怎么可能?滚,就知道满嘴跑火车,我看个屁,我谁也没看。”   许钊露出一副“哟哟哟哟”的表情:“你看就看嘛,跟我有啥可隐瞒的,我还爱有意无意盯着沈兰夕看呢……你别被她本人发现就行。”   他道:“虽然乔嫍是还算漂亮,可就她那严重的暴力倾向,”许钊做了一个掐自己脖子窒息的表情:“没想到你会喜欢她啊,我还以为你喜欢安静一点的呢……不过这种类型的也好,外向,活力四射。”   越说越跑偏,林瑾瑜翻了个白眼:“说了我没看,坐你座位上去。”   这种情境下,他的否认很容易被人当作被说中之后的欲盖弥彰,林瑾瑜越说不是,越翻白眼,许钊就越觉得是。   他盯着林瑾瑜做深思状做了半天,好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林瑾瑜只想揍他。最后他带着一副爸爸看儿子的表情,委婉道:“我觉得,你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   林瑾瑜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绝世真言,这会儿听了他酝酿半天的台词,一口血喷到天上去:“真是你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你先对你自己说去!”   “我又不一样,”许钊道:“我是下游,你是中上游,我努力是臭鱼烂虾瞎扑腾,你努把力是海阔天空大有作为。”   “扯鸡儿蛋,谁的努力不是努力?你就不能努力了?”林瑾瑜把他扯起来,骂他:“少在这里妄自菲薄故作谦虚。”   许钊被他骂了,也没什么脾气,挠了挠头坐回去。林瑾瑜看见那边乔嫍、沈兰夕二人不知怎么的和张信礼聊了起来,也不知乔嫍哈哈哈哈说了些啥,听得沈兰夕和张信礼二人都淡淡地笑。   虽然是那种礼貌多过开心的仪式性微笑,林瑾瑜看着还是觉得火大,这家伙在家明明不怎么笑的,支使起我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这会儿见了妹子,怎么不见继续高冷了,还不是跟人说说笑笑的。   午休的铃声响了,林瑾瑜单方面在心里给张信礼扣了一顶“真是重色轻友”的大帽子,“啪”一声拿出卷子自习,心想:既然你这么逍遥快活用不着我咸吃萝卜淡操心,那我再瞧你一眼我就是猪。   ……   下午有体育课,因为是本学期第一次上课,老师也没教什么东西,带着做了准备运动热了身,又跑了步之后就吹哨让解散自由活动。   许钊算是打了鸡血,脱了厚衣服就抢了篮球去打。他技术好,动作标准,很多人都想跟他组队。   林瑾瑜则没去凑这个热闹。他喜欢看球赛不假,可对这种身体对抗相对强的运动兴趣一般,再加上水平也很普通,就不想去过这个家家。   他拿了两个羽毛球拍,跟一堆女生还有剩下几个没抢到篮球的男生一起打去了。   和篮球不同,羽毛球他是小时候跟着球馆里的教练一起学过来的,打起来轻轻松松碾压全场。   他们打比分制,输八分下场,林瑾瑜一边发球、回击应付着,一边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散注意力。   大多数男生都利用体育课拿了各种器材在球场上流汗,女生要么打羽毛球要么坐小凳子上聊天去了,体育老师是不让回教室的,因此就算有些人不想运动,也还待在操场上,全班人马一个不少,除了张信礼。   这家伙明明跑圈的时候还在的,这会儿却不知死到哪儿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   林瑾瑜一边跑着步伐接球一边想:人呢?不会回教室了吧,不会吧不会吧?胡老师明明强调过不让体育课回教室的,这要是被他逮着了,能不重样地骂你个螺旋升天……   他开始焦虑起来,全然忘了自己中午才立过的flag,打球最忌讳三心二意,林瑾瑜这么一分心,犯了好几个低级错误,漏了三五个球。   关系好的同学开始笑他:“鲸鱼!你咋回事?撸多了发虚吗?”   林瑾瑜没心思开玩笑,一连回了几个“滚”,他又抽空四下里瞅了一圈,实在没看见人。   打球不专心不如不打,他想到这儿,故意放了点水,速度输满八球,直接交拍子下场。   边上围观的男生都在跟他开玩笑调侃他,林瑾瑜没怎么理,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要赶在胡老师吹集合之前把张信礼从教室里揪出来,不然被逮着了就死定了。   他顺着操场走了一圈,大大小小的犄角旮旯都扫了一遍,确定这家伙不可能在操场,自己往别的地方去找人不至于闹乌龙之后,拔腿就上了台阶,往教室那个方向边走边找。   他没一边走一边大喊名字,因为觉得那样太傻逼了。林瑾瑜转过铁丝网,绕过大礼堂的侧壁,还没走到教学楼,就看见大礼堂背面、枝丫低垂的青石台阶上,张信礼和沈兰夕坐在同一级台阶上,一起看着一本什么书。   两人离的很近,早春的日光透过礼堂边稀疏的枝叶在沈兰夕挂着零星发丝的侧脸上留下金色的光斑,她指着书上某处转头对张信礼说了些什么,张信礼便点头,又问了她句什么,沈兰夕便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接着给他讲。   老实说这幅画面是很赏心悦目的,沈兰夕很漂亮,从小学芭蕾的人气质也好,坐姿端庄优雅。林瑾瑜却看得来气:好啊,老子费了半天劲里里外外找你半天生怕你被骂,你倒好,原来在这儿享清福,还有这老漂亮的姑娘配合哦,真是逍遥快活啦。   他气得要死,但没出声,就站在墙边看。   沈兰夕把头发松松散散地盘着,从林瑾瑜的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她低头看书时露出修长而纤细的脖颈。   这俩人表现得越和谐林瑾瑜就越生气,心里骂骂咧咧道也不知道到底有些什么好说的,值得张信礼这么全神贯注,这画面倒颇有点“琴瑟和谐”之感了,真见鬼了。   他正偷窥偷得正起劲,冷不防又被人从背后拍了下肩膀。   林瑾瑜本来就在干不太正大光明的事,心虚着呢,这会儿突然被人一拍,差点原地蹦起三尺高。   他扭头一看,果不其然又是许钊那张欠揍的脸。   虽然还是寒冷的早春,他也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发茬子上都是水,显然刚打完球。   许钊道:“你又干嘛呢在这里贼眉鼠眼的。”   他们躲着的地方离张信礼不远,林瑾瑜慌忙示意他小声:“你才贼眉鼠眼,你全家都贼眉鼠眼。”他道:“你自己看。”   许钊抱着篮球,脑袋伸出墙边,只看了几秒就明显不高兴起来了。   “啥呀,”他说:“他们俩怎么坐到一起去了?妈的这新来的深藏不露啊。”   谁说不是呢,林瑾瑜在心里附和道:平时一副正人君子得不行的样子,这才几个小时就跟沈兰夕搭上话了,连我都没看出来他这么会,可不是深藏不露。   许钊性格比较冲动,当时就想奔出去横插一脚,还是林瑾瑜把他拽住了。   许钊道:“你拉我干嘛?”   林瑾瑜说:“我才要问你干嘛,你傻啊,人家在那儿好好的,出去了你说啥啊?”   “就是因为好好的才要出去掺一脚啊。”   “那你说啥?嗨喽,下午好,吃了吗?你们在干啥,我能横插一脚吗?”林瑾瑜说:“……玛德智障。”   许钊把篮球放着,趴开腿坐在篮球上,甩了甩他那一头的汗,问:“那你说怎么办,干看着?不痛快。”   “还就只能看着,”林瑾瑜说:“要不然你出去算啥,你谁啊有什么立场去管人家。”   “呵,”许钊一脸不快的样子,但还是听他的,在原地没动。   “也可能……只是一时巧合,”林瑾瑜说:“再……看看吧,下次如果还……”   话还没说完,林瑾瑜就听到那边张信礼他们起身的声音。   他瞟了眼手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快到集合的时间了。   沈兰夕是清楚班上一些流程规矩的,这会儿显然是要带张信礼去集合。   林瑾瑜忙缩回墙后面,扯了许钊就走,生怕被发现……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鸟劲,可就是心虚。   接下来就是一通日常流程,集合讲话下课。同学们按照亲疏关系,三个一群五个一堆,陆陆续续往教室走。   林瑾瑜搭着许钊一起走着,看着前面乔嫍、沈兰夕跟张信礼一边并排走,一边客套地讨论着什么。   他跟许钊一起假装看前面的路,实则不约而同地斜着眼睛往旁边瞟,双双把眼睛瞟成了个滑稽眼。   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出了汗,一回座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咕咚咕咚往下灌水。   许钊运动量大,尤其觉得渴,他在林瑾瑜的桌子上坐着,仰着脖子大口喝水。   林瑾瑜拿着水杯一边喝一边眼睛都不带眨地隔着走廊上来来去去的人往斜对面看。   那边张信礼把书放了,从书包里拿了水杯站了起来。   林瑾瑜一下就明白他准备干嘛了,教室里的饮水机在他们这边,张信礼要接水就必须从这过。   这是这几天以来张信礼第一次主动朝他走过来……虽然只是为了接水。就在他犹豫着要不乘这个机会随便找个什么由头说句话,破破冰得了的时候,许钊显然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张信礼的动向,他狂喝了几口水后把盖子一拧,随手把水放在了林瑾瑜桌子的边缘。   林瑾瑜还在纠结,张信礼已经拿着水瓶走近了。许钊装作看着别处的样子,实则脚下留着劲……等张信礼拧开盖子,路过他们身边准备去接水的时候,许钊脚下一伸,暗地里阴着阴着踢了他一脚。   其实许钊的本意只是绊他一下,让他出个丑丢个人。   十五六岁的中学生道德体系还没完全建立起来,一个班上总有那么几个调皮捣蛋,爱捉弄、欺负同学的,许钊恰好就属于这种。他也没想得多么复杂,就觉得你惹我不痛快了,我就要让你也吃个亏,同态复仇,谁也别好过。   可他坐在桌子上,有点不太好下手,怕被张信礼提前发现结果反而预判错了,一脚伸出去没绊到人,直接踢了张信礼一脚不说,还把桌面上他的水瓶也带了下来,砰一声砸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张信礼脚边。   张信礼往下看了一眼,然后偏过头,用眼神示意许钊把脚拿开。   许钊是个从内到外都很张扬的人,他也不露怯,反而眼神里带着浓重蔑视意味地瞥了张信礼一眼,对他道:“喂,捡起来。”   他就是仗着对方刚来,生人到新地方多少局促不自在,想着这种小示威,对方就算不怎么服气,应该也会息事宁人,夹着尾巴下去捡。   可张信礼动都没动,反而直接对他道:“凭什么?”   许钊本来就故意跟他杠,这会儿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把我水瓶碰掉了,你不捡难道我捡?”   林瑾瑜vip坐席,看得清清楚楚,那水瓶明明就是许钊自己动作太大带下去的,关张信礼屁事。   张信礼说:“关我什么事,谁爱捡谁捡。”   教室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他们说话本来也没压声,这会儿周边离得近的同学都开始往他们这边看。许钊觉得本来你低个头捡个东西就能过去的事,现在弄得我很没面子,怎么这么不识趣啊?是要刚吗,谁怕谁啊?大不了打一架揍得你他妈叫爸爸。   他道:“你很叼啊,你什么态度?”   张信礼本来准备无视他走人的,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干脆转过来,对他说:“对什么人就说什么话,叼人只配听叼话。”   这就不是挑衅擦边球了,这是直接骑在你脸上开骂了,许钊一听就火了,“噌”一下从桌子上跳下来站着,指着他说:“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这一吼火药味骤然间上升了还几个层级,过路的同学很有眼力地远离了林瑾瑜的座位,宁愿暂时渴着,也先不来接水。   林瑾瑜本来还打着小算盘想借机跟张信礼讲个和,只是还没想好找什么话头,他完全没料到许钊会来这一出……许钊的性格他知道,喜欢别人顺着他,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头,天不怕地不怕。   这么个主越跟他硬来他越冲动……林瑾瑜怕张信礼吃亏,想打圆场劝许钊说算了,他嘴还没张开,就见张信礼拿着水杯,很稀松平常地面对着面,朝许钊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站到他面前,说:“想听我给你说一万遍,这么喜欢听,拿录音机放你……床头天天听。”   ……哦,他怎么忘了张信礼不说话就算了,骂起人也是没在怕的,去年在凉山他听张信礼骂高武那个劲头真是……令人望而生畏。林瑾瑜依稀记起这个句式的原版应该是“放你坟头”,想来刚刚已经经过了委婉的修饰。许钊要真跟他杠上了,还真说不准最后谁欺负谁。   许钊一双眼睛跟要喷火一样死盯着张信礼,他在班上其实挺霸王,因为表现得比较强势,在男生小团体里一般也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主要人物,这会儿偏偏杀出一个新来的这么不给他面子,他能不气吗。   可在张信礼眼里,他跟林瑾瑜一样都挺小孩,明明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却自以为自己牛逼。   张信礼又往前迈了一步。许钊比林瑾瑜还小几个月,张信礼比他大了差不多一岁半,多出来的这四百多天可不是白多的,当两个人处在对峙状态的时候,高一些的那个人自然而然就会对矮一头的那个施加某种心理上的威压。   许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后腰撞上了桌子。他说:“你干……干嘛,你起开点。”   张信礼看着他,不怎么温柔地伸手点了点他的胸口,说:“不是让我帮你捡东西吗?”   许钊被戳得肋骨疼,觉得这一出自己真是太丢面儿了,再不想办法找回场子今后怎么在班上立足。   可现在这个局面他一个人的话……许钊身体不动,手指头伸下去冲林瑾瑜比了个手势。   林瑾瑜一看就知道他这哥们打的什么注意,是在向他求助,最好让他横插一脚把张信礼推开,两人二对一。   许钊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其实张信礼早看见了,虽然他不知道那手势具体传达了什么意思,可这种小动作一看就是在捣鬼。   他向来不喜欢被动,喜欢先发制人,这会儿也是。   他那只原本点在许钊胸口的手变了方向,张开来往上移去。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倏然站起来,一下挤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说:“等一下!”他硬着头皮看着张信礼,说:“呃……就快上课了。”   说完他就想:尼玛我这说的什么批话。   可他没办法,张信礼那个动作他太熟悉了,不是要动手就是抓领子……二者好像没什么差。一旦动了手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吵两句只是嘴上功夫,就算吵再凶也只是同学间的口角,动手就不一样了,在校内打架就算情节不严重也是要记过的,严重就直接劝退了。   张信礼手被他抓着,一时没动,转过脸看着他。   两人已经好几天没说一句话了,林瑾瑜跟他对视着,多少有些窘迫。   眼看着就要上课了,再窘迫他也得开口啊。林瑾瑜道:“那个……同学,你就捡一下吧,你……离得近,比较方便许钊才叫你捡的。”   他胡说八道完自己被自己尬得不行,又在心里暗骂了一遍:我在这儿说的什么批话。   张信礼看着他,眉毛动了动,好像在回味“同学”这个称呼,没帮他捡。   林瑾瑜开动小脑筋,开始思索到底要怎么说才能打动张信礼,让张信礼给自己和许钊一个台阶下……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小灯泡一个接一个地亮又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最后他对张信礼说:“大家都是同学,天天一起上课总会有小摩擦,一下就过去了……那个我爸就经常说在学校就好好学习,不要跟同学闹矛盾,更不要打架,打架是要停课请家长的,不请家长不让复课。”   这话一出口张信礼果然就静默了,他低垂着眼帘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后挣开了林瑾瑜的手,回转身去,从地上捡起了那个瓶子,但没还给许钊,而是递给了林瑾瑜。   林瑾瑜不知道张信礼把他的话理解成了什么,可能是提醒,也可能是警告……林瑾瑜看着他的眼睛,他读不懂那双眼睛里究竟盛满了什么。   张信礼把许钊的水瓶拍到林瑾瑜怀里,然后什么也没说,他就像刚刚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似的,转身走了。 第94章 你们(的)是一对?(两章合一)   热闹一完,全班就默契地当刚刚啥也没看见。这种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大家该做题的做题,该接水的接水,该擦黑板的擦黑板,一切都跟暂停的视频被按下了播放键一样重回正轨。   林瑾瑜把水杯还给了许钊,把他轰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许钊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但在林瑾瑜的瞪视下暂时偃旗息鼓了。   下午夏老师来换新学期的座位,因为第一次月考还没考,因此学习小组大体先不作变动,就把大位置换了一下,组内只做了细微调整。   张信礼被和班上一个叫陈叶威的同学换了座位,调到了林瑾瑜的正后方,和他隔了好几排。   林瑾瑜没法再像之前一样借着各种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偷偷去看张信礼了,如果不特意回头,他就无法看见他的身影。   经此一事,和之前相比,张信礼看起来对他更加冷漠了……也不是冷漠,是就跟两人不认识一样,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开学都个把星期了,一个班七八十人,愣是没人看出来林瑾瑜和张信礼其实早就认识。   林瑾瑜很苦恼,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跟人家道个歉吗?如今整成这样,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又从哪里道歉起。何况就目前这个情况,许钊这个记仇大王看张信礼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要怎么跟他解释其实张信礼跟他关系很好?   一边是从小一起野到大的发小,一边是……   是什么呢……林瑾瑜想:朋友?同学?兄弟?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没有哪个朋友同学兄弟会这样照顾他的,是兄长吗……好像也不太一样,张信礼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而且跟他只差了一岁,现在又是同一年级,应该算同龄人。   到底是什么呢……他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就听赵叔在前面驾驶座上叫他:“小瑜,林总刚来消息说今天不回来吃饭,叫我带你去吃点,咱就先不回家,去外面吃吧,想吃什么尽管说。”   林瑾瑜看着他耳朵上一亮一亮的蓝牙耳机,说:“等……张信礼来了再说吧,看他想吃什么。”   赵叔说:“他不去,小张说他有事去了,晚上才回。”   什么有事去了……林瑾瑜愣了:“有什么事?”   “没说,”赵叔说:“不好问,我只是个司机。”   “那他去哪儿吃饭?”   赵叔说:“他说他自己吃。”   林瑾瑜便不说话了,他觉得张信礼是在生气,以至于连跟他一张桌子吃饭都不愿意。   赵叔在前面问他:“西餐还是中餐?粤菜想吃吗?”   林瑾瑜有点闷闷地说:“随便。”   “别随便,随便最不好安排。”赵叔思考了一下,说:“去……要不先开着吧,你慢慢想。”说着打方向盘开车上路。   “好。”林瑾瑜说完看着窗外,无数黑白色校服的学生挤在一起,各自往各自的方向去,可没有张信礼的身影。   ……   第二天是每周一次的珍贵假期。   那天张信礼差不多晚上七点半才回来,林瑾瑜想问他干什么去了却张不开这个口,张信礼也没有跟他说。   周末不用早起,林瑾瑜一觉睡到十点多,趿拉着棉拖走出房门时,发现张信礼竟然不在。他的房间整整齐齐却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又上哪儿去了……难道出去玩了?不会吧,林瑾瑜琢磨不出头绪:他在这儿一个人也不认识啊,谁会约他出去啊。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答案,卷子还有一大堆没写,在他房间桌上堆积如山。   难得的休息日,林怀南夫妇出门前特意叨叨了一通让他把作业写完,回来只等签字,林瑾瑜吃了饭,只得坐到桌子前面去磨作业。   一边写他还一边想:这家伙到底干嘛去了,会有人约他出去吗?如果没人约,他一个人出去干嘛?如果真的有人约,会是谁?   他就这样三心二意地写着作业乱想,一直想到周嫂上门做晚饭。   林瑾瑜吃完晚饭,张信礼回来了。早春的冷天,外面刚开始有点回暖的意思,可还是湿冷,张信礼却一身都是汗。   林瑾瑜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换了鞋进门,把脱下来拿在手上的薄毛衣搭到架子上,把空气能一开就笔直进房拿衣服。   还真出去玩了,到底跟谁啊……林瑾瑜直起身来伸长脖子去看,看见张信礼从抽屉里拿了衣服后进了卫生间,没一会儿花洒开了,喷出的水流哗哗地响。   他放了手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趴到门上准备探听点情报,还没趴稳当呢,谁成想门忽然开了。   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林瑾瑜被人撞了个现行,十分尴尬,一时没想到说什么。张信礼穿着裤衩站在门口,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林瑾瑜站在他面前,看见他身上从脖子到胸口全是一层一层的汗珠,有好些汇聚成一股股,顺着胸口与腰线一滴滴滑落下来。   张信礼看他一直不动,于是开口说:“让一下。”   林瑾瑜还是没动,张信礼便伸手拨了一下他的肩膀,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林瑾瑜忍无可忍,问:“你干嘛去了?”   张信礼说:“跟你有关系吗?”   林瑾瑜语塞,张信礼出去拿了条擦水的大毛巾回来,见他还站在门口,便问:“有事?”   ……我看是你有事才对吧?林瑾瑜说:“你到底干嘛去了?”   “没干什么。”张信礼说着就准备关门。   林瑾瑜眼疾手快一把挡住了,他把门撑着,夹在门口十分严肃地说:“我可警告你,高中生禁止早恋,被发现了是要受处分的。”   不怪他这么猜测,中学生每天两点一线的,社交范围能有多广?这一个多星期他也就看见两个女生跟他关系不错,尤其乔嫍那个直线不拐弯的性格,周末玩的时候没准真叫上他。   张信礼神色有些奇怪,他说:“你以为我在谈恋爱?”   林瑾瑜说:“我不知道你是‘在谈恋爱’还是‘准备谈恋爱’,我只想告诉你两个字:不行。”   张信礼问:“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我本来瞎几把猜的,难道确有其事?林瑾瑜眼皮一跳,振振有词地说:“还问为什么?你不知道高中生禁止早恋吗?你不知道早恋是影响学习的吗?”   “是吗,”张信礼说:“你不早恋,也没见多热爱学习啊。”   ???   林瑾瑜莫名其妙被鄙视了,很是不爽,道:“你别扯开话题,现在是在说你,不是在说我。这是原则问题,别顾左右而言他。”   张信礼看他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故意气他说:“跟你没关系。”说完不等林瑾瑜回话就“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下可把林瑾瑜气得不轻,老子这是关心你才来问你一句,好不容易放假,你以为我愿意放着游戏不打,放着电影不看在这里跟你瞎几把叨叨呢?爱说不说,不伺候!   他隔着门给了张信礼无数个白眼,转身回了客厅,一屁股躺在沙发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开始玩他的手机。   ……   周日下午按老规矩有自习课,林瑾瑜赌气不想跟张信礼一起去学校,他连中午饭都没在家吃,打了个电话跟许钊在外面约了饭就背着书包出门了。   胡吃海喝一顿后两人直接一起打了个车去学校,谁也不麻烦。   “你卷子写完了没?”许钊一边把东西一股脑摊到桌面上一边跟他聊天:“明天就交了。”   还没打铃,林瑾瑜本来趴在桌上,转身瞄了眼他那一桌子“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试卷,懒洋洋地说:“写差不多了吧,你怎么空这么多……”   “实在做不进去啊!”许钊说:“说实话,每次一到周日我就会怀疑自己周五的时候把作业带回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我在家根本就没动过它。”   林瑾瑜损他:“因为你每次带的时候都没点自知之明地以为自己会做。”   许钊做了个鬼脸,没否认。   林瑾瑜重新趴回去,拿了支笔,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纸上乱画。   许钊发现林瑾瑜最近总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好像玩啥都提不起兴趣,颇有点生无可恋的趋势。   他拿笔戳了戳林瑾瑜,试探着问他:“你到底咋了?”   林瑾瑜有气无力地说:“什么咋了啊?”   许钊问:“你爸妈吵架了?还是训你了?”他一连猜了好几个:“要不是打你了?”   “没呢,”林瑾瑜说:“瞎想些什么。”   许钊道:“你最近很不对劲啊,别是……失恋了吧?我靠你啥时候有情况的我都不知道,跟谁啊?是咱们班的吗?”   林瑾瑜简直服了他的想象力了,他转过来,拿书当头给了许钊一泰山压顶,道:“你想象力能再丰富点吗,我没怎么,就是……”他话说到一半,正好看见张信礼背着书包从后门进来,林瑾瑜越过许钊盯着张信礼的身影,恶狠狠地说:“就是郁闷、愤怒、不爽,而且是不爽极了。”   “什么郁闷愤怒不爽……”许钊顺着林瑾瑜的视线回头,也看见了张信礼,瞬间他的脸色也变了,许钊道:“我靠,是因为这家伙啊,早看他不顺眼了。”   自习铃声响了,班主任拿着备课本进了教室,全班半秒之内就安静了,林瑾瑜转回去,拿出上次的数学错题开始复习。   许钊则往张信礼那边看了一眼,眉头一皱,鬼把戏计上心来。   林瑾瑜仍半死不活地趴在座位上琢磨那些记不住的公式和数值,对此一无所知。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教室里气氛松了松,林瑾瑜独自溜达出去上厕所,回来时见张信礼不在,许钊则鬼鬼祟祟地趴在桌子上,手捂着课桌抽屉,不知在搞什么花样。   林瑾瑜敲他桌子,问:“你这什么姿势?搞什么鬼啊?”   许钊冲他挤眉弄眼一番,从桌子底下悄悄递给他一本数学练习册。林瑾瑜接过去一看,封面上“张信礼”三个大字龙飞凤舞,跟他记忆里如出一辙。   他大惊道:“你搞什么飞机?”   “嘘,”许钊说:“拿着,我刚刚趁他不注意偷过来的,我跟他虽然有过节,可你们俩不熟,他肯定想不到在你这儿。等下放学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扔到垃圾桶里去,周一他交不出作业看他怎么办,出口恶气。”   林瑾瑜无语:“这不好吧。”   “哎没事,他想不到的,”许钊说:“万一他真怀疑你,搜你书包,你就推到我身上,全赖我。”   林瑾瑜还是想说不妥,他跟许钊掰扯了一会儿,还没掰扯清楚,上课铃响了,班主任就跟幽灵一样忽然出现在教室后门,瞪得全班都噤声了。   林瑾瑜不得不缩缩脖子转回去,暂时终止这个话题,想着下课了再好好跟许钊说说,实在不行他就偷偷摸摸给张信礼放回去。   他偷着大概翻了一下,那本数学练习册上老师布置的地方张信礼都做完了,基础题都是对的,最后几大题上却有两种笔记,一种龙飞凤舞,一种娟细秀气,林瑾瑜认识,那是沈兰夕的笔记。   他想起那天体育课上看见的画面,他俩坐在一起,挨得那么近,大概就是在讲这个吧。林瑾瑜莫名觉得不高兴,刚上没几节课,老师讲得其实也不深,这些题我也会啊,干嘛不问我?   他很慢很慢地挪着转动脖子,偷偷往后看,也许是因为写完了所以暂时用不到这个的缘故,张信礼坐在座位上写别的写得好好的,看起来并没有发现有东西不见了。   林瑾瑜心事重重,一节课下来啥也没干。他一直在想待会儿该怎么做才能在不暴露他和张信礼认识这个事实的前提下说服许钊。   还剩最后一节自习,下课铃一打,林瑾瑜就准备拉着许钊开始地毯式叨叨,可他刚拽住许钊的袖子,还没来得及张嘴,就看见体育委员拿着班级名单走上讲台,说:“大家注意一下,这周轮到咱们班打扫学校环境卫生了,最后一节自习课不上,大家马上拿了扫帚去各自负责的区域集合,检查合格才能回家,安排表我给大家念一遍,一会儿贴门上。”   许钊跟一拨人立刻欢呼:“哦耶!不用上自习了!”   林瑾瑜和其他人却叫苦不迭:“与其打扫卫生,我宁愿上自习……”   教室是待不成了,不打扫也不行,不合格不让回家,早扫一秒就多一分早回家的希望,大家立刻闹哄哄地起身,去拿扫帚和簸箕。   林瑾瑜跟许钊、黄家耀因为都是最后分到这个班上的,因此学号都靠后,跟张信礼分在了一组,一起去扫那块通往教学楼,还带绿化草坪的斜坡。   许钊一听跟张信礼一组,骂骂咧咧直说冤家路窄,林瑾瑜倒松了一口气,起码这下他们进度是一致的,彼此都知情,不存在许钊先扫完,然后偷偷拿了练习册去扔的意外情况了。   几人各自拿了大扫把和簸箕,走到斜坡那儿,这是一条长五十多米的水泥斜坡路,坡度适中,不算陡,斜坡侧面修了茂密的绿化草坪,草坪靠近平地的一端还中了一排半人高的灌木。   许钊显然是那种偷懒我第一,干活别找我型,一到地方就拖着扫帚,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满地方转悠,黄家耀是组长,给他们每个人分了区域,通力合作扫干净就成,许钊却偏偏待不住。   他一会儿这儿蹿蹿,一会儿那瞅瞅,一会儿又找林瑾瑜聊会儿天,说笑话惹得一群人哈哈笑,多动症一样到处飞。   林瑾瑜本来扫地效率就不怎么高,再被他这么一打岔,效率就更低下了,十多分钟过去了也没扫多少地。   黄家耀忍无可忍,亲自去把他提溜回来扫地。许钊拿着扫把没扫十分钟就旧病复发,不知怎么的,操着扫帚跟林瑾瑜打起架来,一招秋风扫落叶把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垃圾又扇得到处都是。   林瑾瑜自知过火,赶紧停手扫地,扫没几分钟许钊又来招他,黄家耀说了他们好几次,每次有效时间都只有那么一小会儿,过了那一小会儿许钊又跟多动症似的,扫着扫着又闹起来……而且他每次捣乱都故意把垃圾往张信礼负责的那个区域扇,虽然不多,就零星几片叶子,可老这样真的很让人恼火。   ……这样来来去去了好几次,全组都被他们拖得交不了差,又一次打打闹闹过后,临近的别的组都开始劝许钊,许钊每次都虚心认错,但是屡教不改。   黄家耀本身不会训人,拿他没办法,杵着扫把愁眉苦脸站在一边。就在这僵持之际,张信礼扫完他那块地方最后一片垃圾,拎着扫把朝许钊和林瑾瑜的方向走了过来……其实他是这组里扫得最快也最干净的,要是没人捣乱他早些时候就应该扫完了。   林瑾瑜正拿着扫把打许钊屁股,喝令他赶紧滚回去扫地,一转头就看见张信礼面对面,笔直往他们这边走……那个表情说他没生气真是鬼都不信。   他赶紧低头装乖,临时死命扫了几扫帚,许钊还要来逗他,被林瑾瑜一扫把打了回去。   他感觉到张信礼站到了他身后,许钊也站住了,以一副不屑又不在意的表情抬头往上看,林瑾瑜知道他那是在看张信礼。   张信礼说:“好好扫你的地,少到处发疯。”   许钊支着扫把道:“关你屁事。”   张信礼说:“关我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   许钊说:“不好意思,我们三个一块回家的,我只浪费你的时间。”   林瑾瑜听不下去了,他说:“喂……”   许钊示意他别说话,只单单对着张信礼说:“我们一条裤子穿到大的自己人,你这外来的少插嘴,不想扫你就自己扫完走人啊,又没人拴着你。”   黄家耀本来想制止他的,这会儿也不好说话了,因为他跟许钊确实是可以换裤子穿的兄弟,张信礼则只是普通同学,跟他们的关系疏远许多, 就算他觉得现在许钊的做法欠妥,也不好明着拆他的台。   许钊还在火上浇油:“我跟鲸鱼怎么闹关你什么事,认识你吗?你可以走啊,怎么,你脖子上拴着狗链子啊?”   张信礼说:“你……”   林瑾瑜说:“喂,你过分了吧?”   “没啊,”许钊道:“咱不都看不惯他吗,鲸鱼,我给你出气呢,别担心,他就算怂,光会打小报告告诉夏夏也没事,反正都赖我,大不了写检查啊,谁怕谁。”   张信礼看着他,松手把扫把扔在了地上。林瑾瑜右眼皮直跳,感觉要出事,眼看张信礼要走上前来,他忙一把拦在他跟许钊之间,对许钊说:“算了吧,你赶紧滚回去扫地。”   许钊不走,他抬眼看着张信礼,说:“谁怕谁?”   林瑾瑜道:“你给我滚回去扫地!”   许钊道:“鲸鱼,你咋了,专帮着他说话,你们认识?”   一边是他最好的发小,一边是……这可怎么办才好。林瑾瑜一时语塞:“我……”他还没“我”出个一二三来,张信礼先开口了,他看着许钊,道:“不认识,只是同学。”   林瑾瑜有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看见张信礼根本没看他,他的视线越过了林瑾瑜,跟许钊撞在一起,咔咔咔全是火星子。   “想你们也不认识,”许钊撇了撇嘴,把林瑾瑜拉开:“你站远点,让我来。”   “喂……”林瑾瑜去拉他,没拉住,他只得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死马当活马医地朝张信礼那个方向道:“校内打架要记大过的……”   张信礼念了一遍:“打架记过。”   许钊嗤笑道:“怎么,怕了?”   张信礼往后走了几步,站到了陡坡边缘,许钊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跟着走了几步,为了显示自己确实不怕他,他几乎贴着张信礼站着了。   “来啊,”他说:“放心,我肯定不会像你一样,哭着去给老师打小报告。”   “是吗。”张信礼问了这一句,说时迟那时快,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伸出一只手抓着许钊的衣领,带着他利用体重惯性,往侧边一甩,带着他从侧面的绿化坡滚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连站的最近的林瑾瑜都还没反应过来,许钊已经连打了三四个滚,跟个滚筒洗衣机一样,摔得七荤八素,上下左右都分不清。   他事先没有准备,又从来没有在这种斜坡上打滚的经验,一时啥也顾不得,只能任人宰割。张信礼就不一样了,他早有往下摔的准备,又摸爬打滚惯了,懂得怎么利用一些小动作保护脸和要害,也知道怎么尽量让被他抓着的那个人替他垫着,摔得更狠,一圈下来,许钊被他推进了灌木里,摔得满头星星不说,还被枝丫戳出好几道红痕,张信礼则拍拍灰站了起来,除了些细小的擦伤之外,啥事没有。   黄家耀和林瑾瑜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双双下来找他们,张信礼站起来之后转过身去,跨到许钊上面,把他从灌木里提起来,说:“现在可以去扫地了吗?”   许钊脸上也有擦伤,他呲牙咧嘴了一会儿,捂着手肘蹭破的皮,死瞪张信礼。   “许钊!”林瑾瑜喊了一声,他踩着草走到张信礼身边,握住他提着许钊领子的那只手,说:“他是不对,也活该,你教训也教训过了,算了吧,我帮他扫还不行吗?”   张信礼看了他一眼,嗤笑了一声,借着松开的动作顺势推了许钊一下,然后让开来,让林瑾瑜去拽许钊,自己踩着坡上去了,留下黄家耀和林瑾瑜在原地七手八脚地捞人。   “嘶……我靠,”许钊带着一身不严重但是很疼的伤站起来,呲着牙说:“操你妈,偷袭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光明正大地来啊,”他反手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尼玛下手真狠……”   林瑾瑜恨不得掐死他:“少说两句成吗,本来就你找事。”   “我操,此仇不报我就不姓许。”   林瑾瑜瞪他:“报你大爷。”   黄家耀在一边始终没说话,许钊埋怨了一通林瑾瑜胳膊肘往外拐之后才发现黄家耀屁都不放一个,嘴里不说一句话,可眼睛一直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   许钊拿胳膊肘戳他:“你怎么了?说话啊,快训训鲸鱼,他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林瑾瑜骂了句“去你的”,也看向黄家耀。黄家耀沉吟了片刻,说:“刚刚我发现了一件事情,这导致我产生了一些疑问……”他说:“我可以问吗?”   许钊奇怪道:“什么问题?你问啊。”   林瑾瑜也好奇,他道:“问呗,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黄家耀于是推了推眼镜,严肃地说:“那我问了……鲸鱼,你跟张信礼真的不认识吗?”   林瑾瑜陡然一惊,许钊道:“你这不废话吗,问的什么几把弱智问题。”   黄家耀道:“按照你们这几天表现出来的交流频率来说,我觉得你确实不可能认识新来的插班生,但是这样就有一个很奇怪的点,是我刚刚才发现的,那就是……”他顿了顿,说:“如果你们不认识,那你们的手表……为什么是一对的?” 第95章 一个人   林瑾瑜一时懵了,下意识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手表。   许钊没听懂黄家耀说什么,问道:“啥?什么什么一对……”   黄家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手腕:“你们俩天天凑一起,你没有发现他的表和那个新来的插班生是一对的吗,款式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   许钊道:“鲸鱼,你的表不是你爸上次送你的那个机械表吗?怎么可能……”他说着眼睛自然而然往下,看林瑾瑜的手腕……这一看,许钊的话头顷刻间戛然而止:“啊,你什么时候换手表了?”   林瑾瑜哑然了一会儿,说:“呃……早就换了啊,这学期开学就换了的,他故意装作大怒的样子,说:“这么久了你都没注意吗?我靠!你太不关注我了!”   许钊瞬间否认:“我没有!”接着立刻道:“为啥要换啊?你手表坏了?黄家耀说的一对又是怎么回事?”   林瑾瑜倒打一耙式转移话题失败,结巴道:“我……我……”最后他决定打个马虎眼,于是对黄家耀说:“你看错了吧,手表还不都差不多,一个盘子三根针的,你怎么就确定是一个款式。”   许钊没深想,他道:“也是,颜色都不一样,可能就大小差不多,结果你一晃眼给看错了。”   黄家耀立刻否认:“不可能,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虽然没有拿在手里仔细看,可我很确定就是一对。”   林瑾瑜先前由于太紧张太不知所措,下意识否认了,导致错过了坦白从宽的最好时机,何况五分钟之前张信礼还言之凿凿他们不认识,这时候他再反口算怎么回事?热脸贴冷屁股吗?还不如硬着头皮装傻。   “啊?”林瑾瑜用很吃惊的语气问:“真的啊?可能……是巧合?”   “有这么巧的巧合吗,一个外地的插班生,表和你买了一样的?”许钊问:“你这表在哪儿买的啊。”   林瑾瑜紧急调动脑筋编瞎话:“就……”他叹了口气,小声说:“在凉山。”   “啥?”   林瑾瑜说:“就……街边上看着好看随便买的,可能在四川这种样子的表挺常见?”   “哦,”黄家耀说:“插班生好像也是四川的?你们真够有缘。”   “就这啊,”许钊看了一眼:“光样子好看,就电子表而已,你居然戴这个。”   林瑾瑜道:“我爱戴什么戴什么。”   “行行行,”许钊道:“我又没不让你戴,你戴着呗,反正又不难看。”他摸了把自己脸上那块擦破皮的地方,骂骂咧咧道:“我操,这回真破相了,他大爷的,赶紧上去收拾了扫帚走吧,别杵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上去给我想想怎么报仇。”   林瑾瑜好不容易随便糊弄过了这个话题,也赶紧催着他们上去。   长坡上空荡荡地不见一个人影,张信礼已经走了。   放在一边原本用来装落叶、纸片等垃圾的簸箕从满满当当变得干干净净的——他走之前居然还把垃圾给倒了。   ……   许钊的脸上从此多了一块创可贴。   周一他来上课的时候,满教室的男生都哈哈哈地问他脸怎么了。许钊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都咬牙切齿,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把那些问问题的男生挨个挨个拍一遍后,终于没人问了。   夏老师也来问过他一次,林瑾瑜正为不知如何处理他和张信礼的关系而郁闷,便反复跟许钊说让他不要说跟张信礼打架这件事。   毕竟也没被校上抓到,也没酿成什么后果,班主任不大可能蓄意上报让自己学生背个处分,最多请个家长,再勒令他们写个检查,调解调解也就完了。   许钊倒是不怕请家长,可张信礼不行。林瑾瑜想,张信礼的自尊心是不大可能让他能心安理得地跑回家开口让林怀南为这事跑一趟学校的。   因此他反复叨叨许钊,让他不要跟老师说这事。许钊便撒了个谎,对夏老师说这是他自己摔的。   为此他被夏老师拿来当安全教育的反例说了整整一个学期,别人摔最多摔伤个什么膝盖啊、手啊、脚啊的,只有他,摔法开天辟地,跟狗吃屎一样直接摔脸。   可不说归不说,不跟老师说并不代表他不记这个仇,这以后,许钊开始三天两头、变本加厉地找张信礼的麻烦。   有时候是发作业的时候去找课代表聊天,然后借机偷偷把他作业藏起来,有时候是体育课上趁他不在,偷偷往他水瓶里灌满开水,有时候是故意向值日生举报他上课传纸条或者开小差。   有些事儿是当着林瑾瑜的面做的,有些则背着林瑾瑜。林瑾瑜会再偷偷把张信礼的作业给他放回去,可他不是神仙,并不是每次都来得及。   张信礼已经有好几次因为作业没有按时交而被各科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了,每个老师都对他旁敲侧击道虽然是刚来这个班,可能还不太适应,可不管怎么说作业还是得按时完成,这是一个学生的本分,不能犯懒云云。   林瑾瑜看在眼里都为他叫屈,如果张信礼都叫懒,那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勤快的人了。   他每次都让许钊不要再弄这些把戏了,可许钊只当他是随便说说的,没怎么往心里去。说多了林瑾瑜自己都开始烦躁了。   班上同学之间也是讲裙带关系的,明摆着许钊看不惯张信礼,而班上大多数男生都跟他玩得不错,互相之间分拨,因此大部分人也就不怎么和张信礼深交。他总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又一个人回家。   即使这样,张信礼也从来没来找过林瑾瑜。他明知道许钊和林瑾瑜关系好,许钊挺听林瑾瑜的话,也明知道那些手脚十有八九都是许钊做的,可他从没因为惧怕这些幼稚的小鞋手段,就表露过要牵线搭桥,投降讲和的意思,而只是无视了这些小把戏。   作业留个心,自己早点拿回来,实在去晚了找不到,就等找到了再做,水杯里的开水他会自己走到池子那边倒掉,没人一起吃饭一起放学也无所谓,一个人过自己的生活也不是活不下去。   无论如何,他就是不低头。 第96章 暴风雨(1)   转眼便到了周五。   高一的学习氛围相比高三虽然还不算太紧张,可经历了一周不停歇的上课,全班所有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一下课整个教室就睡倒一大片,全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一周一次的假期。   三月一到,一场春雨过后,天气便一天比一天转暖,虽然还是在十多二十度的边缘反复试探,可没了那股浸入骨子里的冷意。   立春立了一个月,早春人容易犯困,林瑾瑜也不能违背这种生物规律,今天一整天他都懒懒的没什么精神,一天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趴在桌子上混时间等回家。   下午最后一节是历史课,林瑾瑜他们班的历史老师课上得非常好,从不是照本宣科,给学生灌输知识的念经风格。那个年过四十、矮矮胖胖的中年男老师脸上总带着和蔼的笑容,他可以不带任何教案和书本,给他的学生们从三皇五帝讲到鸦片战争,从伯罗奔尼撒战役讲到人文主义诞生的第一抹曙光。   林瑾瑜记得这个老师常挂在嘴边的话,他说:“不必用堆叠的荣誉来证明教师的成功,教师的光荣就印刻在学生的记忆里。”   因为很喜欢他的课,所以直到这时,林瑾瑜才从课桌上爬起来,赶走瞌睡,打起了一点精神。   这会儿大概讲到了秦朝,老师说:“历史是无数偶然性与必然性的交织,虽然教案上写历史发展的大趋势一定是必然的、肯定的、向前的,并常常以‘不是嬴政统一六国也会有李政王政张政’来论证此结论的正确,但我不太想灌输给你们一个结论,我希望你们能学会自己从思考中得到答案。”   林瑾瑜听在耳朵里,开始东想西想,他从前就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必然,出生了、吃饭了然后上学了,上完了这个学还有那个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上,每天都两点一线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生活,周围的人也同样如此,大家好像都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   这能不必然吗?太必然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上学、放学、回家,那历史能不必然吗,他想:历史是无数个人创造的,假如无数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像一颗颗卫星似的在既定的轨道里运行,那大概整个世界都是一台精密的机械,机械总是必然的。   可他想:大概人是不同于机械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过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比如高武,比如陈茴,比如木色还有拉龙,以及许许多多别的人,中国人,还有外国人。他们会走上完全不一样的路,而他们现在还看不见那条路的样子。   人的一生是一个必然的吗?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充满了偶然性,如果每个人都不可以预见自己的人生和结局,那么由无数人的人生所组成的历史会是必然的么?   林瑾瑜忽然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但他没有想到答案。   乔嫍似乎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因为这里林瑾瑜的历史成绩最好,她便拿着书转过来和他交流看法。   “我觉得历史是必然的,”乔嫍说:“我初中历史老师说过,它的小部分可能是偶然,但是大趋势一定是必然,比如就算没有秦始皇,秦国的下一代儿子、孙子,某一代重重重孙子也会统一,这就是必然。”   林瑾瑜想了一会儿,说:“假如下一代儿子是个昏君呢?”   乔嫍说:“那就再下一代,反正国力在那里,就是会统一的。”   “那么假如下一代、下下代、下下下代都非常昏懦呢?”林瑾瑜说:“其实我们初中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我想,为什么人们总是只设想就算跳过某个非常优秀的一代,他的下一代也会重走他的轨迹,而不做出可能引起质变的设想,秦国的国力也并不是靠某一代君王与士人的努力才积累起来的,没有理由在作变量假设的时候就仅仅变更一代。”   乔嫍似乎被问住了一瞬间,这一瞬间过后,她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就是优秀,优秀的国君选的继承人不可能连着几代都昏庸,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   “是有可能的,”林瑾瑜说:“比如朱祁镇,他何止不是一个好皇帝,简直是烂到吐,可他的儿子很优秀,相反,朱祐樘是一个好皇帝,可他的儿子在做皇帝这件事上着实不怎么样。”   乔嫍甚至都不知道朱祁镇还有朱祐樘都是谁,她无话可说了,只得道:“可是老师就是说历史的大趋势是必然的啊。”   “是啊,”林瑾瑜说:“老师说是必然的。”   乔嫍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脑回路,于是又拿着书转回去了,留林瑾瑜一直坐在那儿想这个问题:历史究竟是否是必然的?人类是否是必然的?他自己又是否是必然的?   林瑾瑜觉得他好像可以预见到未来十几年后自己人生的样子,无非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读书、毕业,然后找个女孩结婚生孩子,可好像又不能预见。   他陷入了某种年轻人对生命和未来的思索中,而且绕不出来。   台上老师讲着讲着课忽然停下来招呼同学开灯,猝然亮起的刺目灯光总算把林瑾瑜的思绪从思维的死胡同里拉了出来,他茫然转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外面居然聚起了大片乌云,盖在整个天空上,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日光。   这时候才下午四五点,居然就黑到了要开灯的地步,这天色显然不怎么正常。上海的暴雨时节在七八月,早春大多数时候只有些中小雨频繁光顾,可照汇聚起的这片乌云的规模看,接下来的雨只怕小不到哪里去。   温度开始降了,林瑾瑜怕冷,他把手缩进卫衣袖子里,呆呆地看着窗外。   许钊也被这阵动静扰醒了瞌睡,颇为惊异地看着滚动的云层:“卧槽,天黑了?几点了这是?”   他刚睡醒,一时没控制住音量,惹得全班都看着他。老师声若洪钟地吼道:“许钊!你在哪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呢?疯特了?”   全班哄堂大笑,许钊脸红了,说:“啊,没有没有,对不起老师。”   老师本也没有想太为难他,见他道了歉也不说他了,招呼其他人接着上课。   许钊拿笔戳了戳林瑾瑜,小声说:“嘿,今天轮到我打扫教室卫生,你放学等等我,一起回家呗。”   林瑾瑜家和许钊家虽然不太近,但在一个方向,林瑾瑜于是答应道:“行,反正我爸妈今天不回来,我不急着回家。”   他一边听课一边写完了历史作业,下课了,各科课代表上去把作业写好后,夏老师便放了学。   因为许钊要做值日,因此林瑾瑜也没急着走。他抄完了作业见时间还早,便趁着自己这会儿还有手感拿了别的题出来写。   文科作业他做起来一百个顺遂,可一到理科就不行了,林瑾瑜拿着那张数学卷子,还没做完填空题就开始觉得烦躁不堪。   那些什么劳什子数字、公式,一个个就跟盲文一样,怎么都看不明白,处理起来一个比一个费神。   他一觉得麻烦就不想做了,开始拿着笔四处神游。放假同学们都走得快,这会儿教室里除了几个发奋用功主动留下来写作业的学霸,就是打扫卫生的。   林瑾瑜四下扫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张信礼居然也没走。   他也留在自己座位上,拿着笔,跟以前一样坐得端端正正,不知在写些什么。   写写写,就知道写……林瑾瑜挪了个位置,转过身去趴在许钊桌子上,假装埋着头睡觉,其实在偷偷看他:装一副很爱学习的样子,全天下有哪个学生会喜欢学习。   他在心里逼逼叨叨了一长串,还没叨完,就看见沈兰夕拿着抹布路过这边准备去擦窗户。   一直没抬头的张信礼忽然抬起头叫住了她,跟她说了几句什么。   周围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大,林瑾瑜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他又开始在心里嘀咕起来:又凑在一起说话,什么话这么好说哦。   沈兰夕跟张信礼交流了几句,弯下腰,去看他桌上的题。   张信礼用笔指了几个地方,眉头微微皱着,不是很理解的样子,沈兰夕便拢了拢头发,给他指了几个要点。张信礼把笔递给她,又抽了个用过的草稿本出来递给她。   林瑾瑜又开始腹诽了:一天到晚就会找女生问题目,还老找漂亮的,这么多男生,怎么不见你去问。   可他不得不承认从远处看这幅画面很和谐,沈兰夕说得认真,张信礼听得也认真,两人俊男靓女,十分般配。   窗外的天比一开始上课时更黑了,北风也起了,一直呜呜地刮,仿佛某种怪兽的嘶嚎。   林瑾瑜开始庆幸自己有雨没雨都习惯在书包里塞把伞,这不就到了用的时候。他开始琢磨:那家伙带伞了吗?如果没带他怎么回去?从这儿到校门口虽说不远,可不打伞跑着过去肯定也一身水了。   他已经放弃了张信礼会因为怕淋雨而主动来找他借伞的幻想,想着要不待会自己过去把伞丢给他,然后打许钊的伞走。   那边沈兰夕在草稿纸上演算一番,又翻出数学书讲了几个知识点,张信礼看起来终于弄懂了,他把草稿纸接过,对沈兰夕说了句什么。   林瑾瑜看嘴型看出那两个字是“谢谢”,他很少在张信礼脸上看见这么柔和甚至带点喜悦意味的表情。   沈兰夕对他道不客气,拿了抹布走了。张信礼把那道题写完,将试卷收进去后却没走人回家,他站了起来,主动走到窗边,接过了沈兰夕手里的抹布,开始帮她擦起了窗户。   这项活儿的确很适合他,张信礼作为男生能擦到很多沈兰夕原本够不到的地方,不必她冒着摔跤的危险爬高了。沈兰夕显得有些意外和害羞,低头对他说了谢谢。   周围离得近的同学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开始挤眉弄眼地小声发出“哟——”之类的起哄声。   林瑾瑜枕着自己的下巴,远远地看着他们,觉得很郁闷。   他想:真好,现在他不是只认识我一个人了,他交到了新的朋友,以后也会交更多的朋友,难怪这么长时间都不愿意来找我说话,这里不是凉山,他再也不需要整天看着看着我生怕我出去闯什么祸了,责任已尽,谁愿意跟我这样自私幼稚还一身臭脾气的人当朋友。   一道炫目的白光如乍开乍谢的昙花一般透过玻璃一闪而没,两三秒后,天际响起隆隆的雷声。   那是一种磨盘样的、绵长的闷雷声,沉沉地在漆黑的云层中滚动,像是雄狮嘶哑的吼声,又仿佛海啸咆哮奔腾在天上。   林瑾瑜转过头去,看见三五阵雷声滚过后,透明的雨滴一滴滴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摔得四分五裂。   许钊放了扫帚,在雷声与雨声里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鲸鱼,我扫完了,咱走吧。”   “哦,好。”林瑾瑜闻言起身:“我去上个厕所,你帮我收一下书包吧。”   许钊立刻答应了,催他快去。   林瑾瑜的伞和其他暂时用不着但又懒得背回去的书一起放在教室自带的隔间里了。他从前门出去,先没去厕所,而是偷偷背着许钊溜进了隔间。   隔间里正好有个同学在打扫卫生,林瑾瑜跟他关系还可以,犹豫了一番后暗戳戳地请他帮忙把张信礼叫过来,还特意嘱咐了要悄悄的,也别说是自己找他。   那同学一脸莫名其妙,调侃道:“你这是地下特务接头还是搞地下情啊,这么神秘兮兮的。”   “少废话,快去。”   林瑾瑜本想高冷地传个纸条完事,可没办法,他这伞是自动的,开的时候要这样这样,关的时候要那样那样,还有个保险锁,不开的话这伞是怎么都打不开的,他怕张信礼不会用,只得当面交代他。   不一会儿,张信礼来了。他显然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跨进门没几步,看见林瑾瑜,站在原地不动了。   林瑾瑜开门见山道:“外面下雨了,我伞借你。”   张信礼没说话,林瑾瑜把伞拿出来,不废话也没怎么看他,自顾自嘱咐了下这伞怎么用,边说还边演示了一遍,随后也不等他反应,直接走过去把伞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要走人。   他还没走出门,就听见张信礼在他身后问:“你怎么办?”   林瑾瑜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道:“我可以借许钊的,我们顺路。”   他等了大概两秒,见张信礼没说话,抬脚又要走。   张信礼把他叫住了,道:“你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没有偷偷摸摸的,”林瑾瑜道:“只不过看你帮人帮得挺好的,懒得打扰你们。”他说:“你自己回家吧,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林瑾瑜一直走到隔间的尽头,拉开通向外面走廊的那道门,转去上厕所了。他能感觉到张信礼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背上,直到被门阻隔。   另一边,教室里。   许钊忍这个新来的已经忍了很久了,从这个插班生来这儿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怎么看得惯这人,一脸叼样跟谁都欠了他八百块钱一样是一方面,总是有事没事找沈兰夕是一方面,鲸鱼不喜欢他又是一方面。   一开始只是浅层的看不惯,倒谈不上什么过节。可一来二去,种种小摩擦叠加,双方你来我往之下,这矛盾就越积越深。   作者有话说:   “不必用堆叠的荣誉来证明教师的成功,教师的光荣就印刻在学生的记忆里。”这句话其实是李镇西说的,他是一个有教育情怀的、真正的老师。(个人观点) 第97章 暴风雨(2)一万海星加更   中学生之间的针锋相对,其实往往是由很小的,可能连屁大都算不上的事引发的。   今天放学,又被他看到这个新来的在围着沈兰夕转悠,还主动帮她擦玻璃。这么多同学在这儿打扫卫生怎么不见你帮,偏偏跟在沈兰夕身后转?你这不成心的吗?   他本来就是无法无天,看谁不顺眼就惯爱欺负人的性格,这会儿眼里自然也揉不得沙子。   许钊眼见张信礼被人叫走,沈兰夕也去外面水池那儿洗抹布去了,周围零星一两个人还都闷着头写题,根本没人注意他,一时间胆子大了起来,悄悄摸到张信礼座位上就预备着动点什么手脚。   上次这家伙使阴谋诡计暗算他的账还没算呢,这会儿更加不能放过他。   他四下望了一眼,再次确定没人看这边,忙把这星期老师布置了作业的练习册、本子都找出来,合成一摞。   这些作业张信礼都放在桌面上,很好找,接着许钊看了眼外面哗啦啦下得正欢的雨势,拿着那摞作业走了出去。   走廊上,黄家耀正拎着拖把在拖地。他见许钊夹着一摞试卷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出来,问他:“你这拿的什么?”   许钊冲他道:“嘘!”   黄家耀更奇怪了:“到底在搞什么,这么故作神秘的。”   许钊走过去,把那一摞东西堆到走廊靠外的台子上:“别跟别人说。”   黄家耀戴着眼镜扫了一眼,看到上面的名字:“喂,”他说:“这不是你的吧?”   斜飘的雨丝沾湿了最上面的册子,许钊道:“当然不是我的了,我的我怎么会往下扔。”   高一的教室虽然全在二楼,往下也就不到十米,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可这会儿正下着不小的雨,地面上全是浑浊的积水,还混着灰尘和落叶,纸张要是被这么一泡肯定别想再用了。   许钊正作势要往下推,黄家耀迟疑着叫道:“……喂,”眼看那摞本子就要被扔下去了,他赶紧过去扯住了许钊:“喂喂喂,这过分了吧。”   “什么,”许钊道:“大不了我周一赔他一套,我就想看他急个几天。”   “你看看他做完没啊,”黄家耀道:“人家都做完了。”   许钊满不在乎地说:“做了更好,让他重新做一遍,不就作业吗,多大点事,我还经常交白卷呢。”   “那和你能一样吗?”黄家耀道:“你别做太过火了,你不在意这点作业别人没准在意。”   许钊却不以为然:“能插班插到附中来你以为是什么小虾米啊,没准人家爹比咱们家还牛逼,少一天作业算什么,还能开除怎么的?你在这儿闲吃萝卜淡操心的。”   “可是……”   许钊向来睚眦必报,他打定了主意,今天是一定要以牙还牙的,你搞偷袭我也搞,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怕谁。   黄家耀还欲说什么,却听后门传来一声质问:“你们拿的什么?”   黄家耀一惊,回头看去,见张信礼站在门口,眉头紧锁着,看着他们。他虽然不是共犯,可也算知情不报,一时便也窘迫起来,道:“我们……”   那边许钊见正主来抓现行了,不仅没把本子拿下来,反而直接动手了。   他把那摞东西往外一推,亏得黄家耀反应快,慌忙探身捞了一把,把张信礼的作业捞进怀里,阻止了他。可还是有张卷子飞出了走廊,在大雨里下落,飘进楼下泥泞的积水里,白色的卷面很快被完全浸得透明。   张信礼三步两步走过来,把那摞东西从黄家耀手里夺了回去,同时问:“谁允许你们动我东西的?”   黄家耀试图挽回点局面,说:“对不起,你听我说,他……”   许钊截住了他的话头,扬起下巴看着张信礼,道:“就是我动的怎么了,跟他没关系,你要用就下去捡啊。”   黄家耀无语,心说您倒是敢作敢当,就是脑子缺根弦,也太无法无天了。   张信礼简单翻看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大部分练习册、试卷上都沾上了大大小小的雨点子,好似人脸上的麻子,难看极了。他全部草草翻过一遍后,抬头直视着许钊,眼神变得很凶。   “喂,这……”黄家耀一个头两个大,他朝张信礼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说:“那个……我知道这件事……呃,但是暴力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心平气和地想一想,看有什么解决办法,好吗?”   许钊偏偏头铁,仍在不知天高地厚地挑衅:“怎么?动手吗?怕你啊?挨了揍可别哭着喊爸爸!”   张信礼弯腰把那摞布满麻点子的作业放到刚拖干净的走廊地上。   风刮得更急更猛了,无数高挺的树冠在暴雨里宛如发了疯病一般乱颤。   黄家耀放弃抢救了,他把拖把靠在窗沿上,看着这两个人越站越近,两双眼睛里都噌噌噌冒火星子……要不现在去办公室看有没有老师在?只要不捅到平头那儿去就好,好歹拉几个成年人过来劝架……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林瑾瑜的声音忽然从张信礼背后传来:“你们这在干什么?”   张信礼没转身也没动,许钊则伸长脖子越过他往他身后看:“鲸鱼,”他说:“没什么,你先进去等我一会儿,我弄完这档子事就回家。”   林瑾瑜看了张信礼一眼,狐疑地走过来,黄家耀说:“呃,就是……”他实话实说了:“许钊把……他的试卷扔下去了。”   林瑾瑜瞳孔放大,震惊了一秒,随后脸色兀地沉了下来,他问:“许钊,他说的是真的?”   许钊还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邀功道:“我扔了,怎么着,叫他一副牛逼样……”   林瑾瑜眼角余光瞄到地上那些被风吹得哗哗响的作业本,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有他知道张信礼家里根本不是什么“背景人家”,因为他执意不肯要林怀南的钱,因此什么书本费都是他家里自己凑钱交的,张信礼平时不吃零食不喝饮料也不买什么非必需品,一支笔挤了再挤,一定要一个笔画都写不出来了才会扔,他连一本草稿本都只挑最便宜的,每页都写两遍,第一遍用黑笔写数学草稿,第二遍用蓝笔默写英语单词。   那些试卷、本子、练习册,如果要重新买,他又得从哪里省钱?   许钊说:“看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张信礼嗤笑:“做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忽地林瑾瑜以大他十倍的音量愤怒道:“你疯了吧?”他大声对许钊说:“谁让你随便乱动别人东西的?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一次两次小打小闹就算了,丢别人作业算怎么回事?你不学习是因为你无所谓,你将来你们家可以给你安排进私企、可以出国、甚至可以不参加高考,你有很多路可以走,所以怎么样都行,但是你有没有为别人想过?人人都跟你一样吗?”   所有人都被他的突然发作吼蒙了,一时间没人说话。   许钊被吼得莫名其妙,也火了:“你吼我干吗?你不也看不惯这家伙吗?一套一套道理讲得很好,什么我有路但是人人不是都跟我一样,谁跟谁不一样啊,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不就是张卷子吗?复印一张不行吗?就算不交又能怎么样啊?”   “不一样的,”林瑾瑜说:“不一样。”   许钊道:“不是,什么都让你叭叭了,说得好像你跟他很熟似的,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都知道,人家认识你吗你在这里给他造人设,你……”   林瑾瑜说:“我认识啊,”他说:“我们本来就认识。”   许钊就像舌头被人砍了一刀似的,骤然无声了。他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瑾瑜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跟张信礼早就认识,在四川就认识,一起吃过饭一起洗过澡一起淋过雨一起睡过觉,他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我都知道,你明白了吗?”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撸起卫衣袖子把手腕上的手表露出来,无比严肃地说:“还有这个表,黄家耀没看错,就是一对的,是我们一起在凉山同一个店里买的,他是我朋友,是我们两个人的同学,所以……所以不要再做一些乱七八糟、互相伤害的事了!”   黄家耀眼睛动了一下,想了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许钊费劲地捋着他的话,问:“你什么意思?”   林瑾瑜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许钊说:“所以你们早就认识?他就是那个……”   林瑾瑜说:“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是耍谁?很好玩吗?”   “我不是故意的,”林瑾瑜说:“那时候我们……吵架,所以……”   许钊说:“鲸鱼,你是把我当猴耍吗?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林瑾瑜说不出话来:“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说:“对不起,我本来在想怎么跟你说的,我也不想这样,我是想找个机会好好说,但是你一次比一次过分!”   许钊说:“我过分为了谁啊,就为了我吗?从小到大,你喜欢的我从来不说一句坏话,你讨厌的我跟你一起讨厌,现在跑出来说我过分?”他余光瞟见黄家耀站在旁边屁都不放一个,捅他:“你说话啊,这会儿装什么哑巴?”   黄家耀冷不防被扯进来,他“啊”了一下,说:“……我觉得鲸鱼没说错什么……你确实……”有点过分。   许钊听了他的话,点头道:“好啊,都怪到我头上了是吧,鲸鱼,你但凡说过一句他是你朋友,你兄弟,他再做什么我都不会说他一句坏话,不要说他喜欢沈兰夕,就算沈兰夕也喜欢他我都不会说什么的,因为你朋友我当自己人,现在倒好,恶人都让我当了,你跑出来说你们认识了?早干什么去了?”   林瑾瑜说:“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所以我给你道歉,是我的错,没告诉你,没把实话跟你说,你可以也为你的行为对他道歉了吗?”   这场闹剧里最无辜的人其实就是张信礼,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可林瑾瑜生的气也好,许钊的怒火也好,大部都在朝他发泄,所以林瑾瑜希望许钊给他道歉。   许钊抬眼看了眼林瑾瑜背后的张信礼,他的怒意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变成了双倍,他指着林瑾瑜说:“关我屁事,我真是瞎了眼他妈认识你,想我给他道歉?等他死了吧。”说完他一转身,推开来劝他的黄家耀,头也不回地走了。   ……   黄家耀刚小下去的头又大了起来,简直膨胀成刚刚的两倍,这这这,这看起来怎么变得比十分钟之前更棘手了?   林瑾瑜看着许钊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拐角。   他心里也不好受,又气又急又愧疚又烦躁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烦现在这么个乱成一团麻线的局面,又愧疚自己确实没早点告诉他还哔哔了他一通,还气许钊这做法实在不怎么妥当,难道换成别人就能随便把他的试卷本子扔进雨里吗?   黄家耀安慰他道:“鲸鱼,你别往心里去,他不是……”   “我知道的,”林瑾瑜说:“我没怪他也没觉得怎么,以后再说吧。”他道:“你把他书包给送过去吧,雨下大了,早点回家。”   黄家耀点点头,进教室了。   林瑾瑜呼出一口气,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也准备拿书包回家。他吵架吵得忘了自己刚刚气急冲上来就拦在张信礼面前了,一转身“砰”一声跟张信礼撞了个满怀,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我擦,”林瑾瑜心脏狂跳:“吱个声行吗,这都第几次了,你怎么又悄无声息站我后边?”   张信礼看着他,说:“明明是你自己站在我前面。”   林瑾瑜道:“懒得跟你说,还回不回家,回家就赶紧,许钊走了我没伞蹭了,都赖你,别一个人背着书包拿着我的伞扔下我就走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张信礼说:“哦。”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教室,这会儿大家都回家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张信礼去收拾东西,林瑾瑜顺手关了灯,回到座位上时看见自己的桌上干干净净,要收的东西许钊已经一样样一件件地帮他收好了,拉链拉得整整齐齐,什么都没落下。   他看着那个书包静默了一瞬,随后听见张信礼在门口叫他回家。   林瑾瑜答应了一声,背起书包走出去。   “今天得自己坐地铁回家,”林瑾瑜说:“爷爷家有事,赵叔帮忙去了。”   张信礼点点头,两人一起沿着楼梯走出教学楼,一路往校门口走。   雨越下越大了,噼里啪啦的雨点争先恐后砸在地上,又溅起一蓬蓬水花,好似腾起了一层白雾。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雷声倒停了许多,不见响了。   他们只有一把伞,只能肩膀挨着肩膀,紧紧靠着,在瓢泼大雨里踩着水往外走。   林瑾瑜今天穿的是双新买不久的阿迪小白鞋,不太愿意弄脏,他一边避开水坑一边嘟囔:“这雨可真够大的。”   张信礼举着伞,微微朝他那边打了点:“这种暴雨一般下不长,等会就停了。”   他说话一向靠谱的,可今天的雨偏偏没被他说中,几分钟之后,雨势不仅没有转小,反而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刚停没几分钟的风也起了,狂风挟裹着暴雨,吹得无数背书包的学生东倒西歪。   张信礼把伞斜着挡风和斜飘的雨滴,两人还没走到车站就走不下去了,林瑾瑜从没在三月份见过这样的暴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最后一个路口,见口子上叽叽喳喳围了好多人,个个打着伞裹足不前。   林瑾瑜伸长脖子去看,好家伙,因为突降暴雨,前面路口积了一大摊子水,雨水冲起地面的灰尘,浑浊一片,都看不清底。   正是下午五六点,围在这边的大多是附中放学的学生,大家你看着我我望着你,没谁愿意身先士卒去试个深浅。   张信礼和林瑾瑜也在人群里站住了,打算先观望一会儿,不多时,有辆小排量的摩托从这儿过,师傅也是头铁,仗着雨衣在身,油门一拧笔直就冲了过去,一开始还好,水只没到四分之一个车轮,可行驶到中部的时候就完全不是这样了,只见那辆摩托油门轰得嗡嗡响,直飙射起一人高的水花,师傅一开始应该也没想到这么深,这会儿退回去也来不及了,减速反而有可能导致熄火。   他骂了句超大声的脏话,没减速,硬着头皮往前冲了过去。积水漫过大半个轮胎,司机跟玩了次激流勇进似的,留下一连串骂骂咧咧的土话,轰油门走人了。   围着的学生有好些哈哈哈笑了,经过这么一试,这片积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最深的地方大概在膝盖下面一点点,不过下不了多少,大部分女生依然打着伞在路边犹豫,有好些男生却已经开始撸裤腿准备大展身手了。   这雨丝毫没有转小的趋势,等它停还不知道要多久,等排水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两人又还没有吃晚饭,张信礼看了眼对面,远倒是不怎么远,淌个几十米也就过去了。   张信礼道:“只能淌过去了。”   林瑾瑜也没那个耐心呆杵在这里等雨停,他看了眼对面,老不高兴地道:“只能这样了,我操我这鞋还新买的呢。”   张信礼开始卷裤管,他道:“那你就负责打伞,”他说:“我鞋便宜。”   林瑾瑜道:“干嘛?”   张信礼把书包脱下来递给他,道:“背你。”   林瑾瑜挑眉,也不推辞,把他的书包和伞一起接过来,就像从未闹过别扭一样,一跃而起蹦到他背上,无比自然地搂住他。   张信礼稳稳地接住了他,往自己背上送了送,往下踩进水里,顶着暴雨,一点一点地往前淌。水很凉,还带着沙子和各种被冲起来的小垃圾,泡得人皮肤发痒。   林瑾瑜搂着他的脖子,打着伞,贼兮兮地问:“你不生气了?”   张信礼说:“我生什么气,没生气。”   林瑾瑜显然不信:“别蒙人,你明明就生气了,”他说:“原来你也会因为我不理你生气啊。”   张信礼不说话,没反驳,但也没有否认。   林瑾瑜想到刚刚那一出,他下楼的时候特意跑去捡了张信礼被扔下去的那张试卷,可是为时已晚,泡成方便面了都,抢救都抢救不回来。   他说:“你的数学试卷怎么办啊?”   张信礼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林瑾瑜说:“我的基本还没做,空白的一张,我给你拿去复印,你再原样做吧。”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你好像已经做过了……大不了我给你再做一遍呗,那你就不生气了吧。”   张信礼还是说:“我不生气。”   “我还不高兴呢,”林瑾瑜说:“你知道许钊为什么老找你的茬吗,因为他喜欢沈兰夕,所以你一跟沈兰夕说话他就臭脸,变着法找你麻烦。”   张信礼说:“哦。”他说:“没头脑和不高兴。”   大雨瓢泼,笼罩着他们,厚重的雨帘把世界分隔成私密的小块,雨水宛如一道天然的隔音屏障,周围也有其他淌水过路口的人,但无人能听见他们的低语,天上地下都是水,在这片喧嚣的水声中,仿佛只有他们存在。   林瑾瑜小时候还挺喜欢看这个动画……他搂着张信礼,道:“哦什么哦,”他问:“……你喜欢沈兰夕吗?”   “问这个做什么?”   “就……问一问啊,”林瑾瑜故意说:“连问都不让问啊,难道……你心里有鬼?”   张信礼还是不回答,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为什么问这个?”   林瑾瑜道:“她好看啊,又温柔,成绩又好,还学芭蕾……大家都喜欢她。而且不止我们班,连别的班都有好多男生追她。”   张信礼状似随意地问:“你喜欢她吗?”   “我……”林瑾瑜正准备回答,猛然意识到不对,他凑近了点,说:“我去,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又变成你问我了?”   张信礼说:“随便问问。”   林瑾瑜想了想,说:“她挺好的,不过许钊喜欢她,兄弟喜欢的我可不夺人所好。”   张信礼道:“没想到你还挺讲义气,不过你们现在吵架了,你还拿他当朋友?”   “废话,我一直讲义气,”林瑾瑜说:“吵个架算啥,我们从小到大吵过好多次,连打游戏都能为选哪个角色大吵一架,我喜欢用科比,他非觉得库里最牛逼,然后我们针锋相对为这个问题在房间里互怼了一下午,最后谁也没玩成。”他开始回忆那些搞笑的、莫名其妙的大吵瞬间……不管吵得多凶,吵完大家不约而同地过几天就把这事忘了。   虽然哪一次的性质都没这次严重就是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为了第三个人吵架。   林瑾瑜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光问我了。”   张信礼说:“没什么好回答的,我既没有谈恋爱,也没有准备在高中谈恋爱。”   这是那天浴室门口林瑾瑜叭叭出的话,张信礼一字不差都记得。   “是吗,”林瑾瑜得到这个答案,意外地挺开心,他道:“张同学,早恋被我抓到可是要被罚请客的哦。”   张信礼又把他往上托了托,懒洋洋地说:“知道了,教导处编外林主任。”   这是三月里少有的一场暴雨,拉尼娜现象的出现带来异常的降温与降水,林瑾瑜一手紧紧抱着张信礼,另一手则举着雨伞,大雨淋湿了他的肩膀,他把大部分伞都偏向张信礼。   他们在暴风雨里回去那个共同的家。 第98章 暧昧   屋外下着暴雨,屋内乌漆嘛黑,张信礼和林瑾瑜一身湿漉漉地进了门,双双换了鞋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   林瑾瑜开了灯,说:“饿死了,点外卖吗?”   张信礼把他从里到外全是水的鞋拎到阳台上去,道:“外卖要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到,而且下这么大雨,别麻烦别人送了,”他一边拿鞋刷子,开水刷鞋,一边问:“想吃什么?”   “吃……”林瑾瑜挠了挠半湿的头发,说:“随便吧,都行。”说完进屋换衣服。   他换完衣服出来,刚好看见张信礼裸着上身站在厨房里开了火往锅里倒油,空调暖风呼呼地吹,洗衣机里滚着他换下来的校服。   林瑾瑜擦着头发走过去,冷不防把毛巾往他头上一搭。   张信礼立刻道:“别闹,开着火。”   林瑾瑜嘿嘿笑了两声,把毛巾扯下来,凑过去搭着他的肩膀问:“吃啥?”   “有点剩饭,炒个蛋炒饭凑合吧,”张信礼拿了两个鸡蛋,边磕边说:“冰箱里还有点肉和黄瓜,再弄个黄瓜炒肉。”   林瑾瑜没表示什么异议,他盯了几秒张信礼那让他垂涎已久的腹肌,忍不住上手摸了把。流畅的线条把张信礼紧实的腹部分成六块,更下的部分则隐没在裤腰里。   张信礼拿肩膀挡了一下,有点无奈地说:“别动我……”   “不就摸一下嘛,”林瑾瑜没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跟搓搓衣板一样在上面来来回回搓了几下:“哎我草,手感真好。”   张信礼说:“你让我炒完,待会盐放多了又怪我。”   川菜相比沪菜,口味普遍偏重,张信礼吃刚好的咸味在林瑾瑜尝来就偏咸了,因此时常被林瑾瑜戏称盐王爷。   林瑾瑜说:“知道了,盐王爷。”   张信礼赶他:“你去把你衣服也扔进去,洗衣粉放一点点就行,快洗十五分钟。”   林瑾瑜不想动,张信礼一边麻利地关火、装盘,再切黄瓜、洗锅,一边催他:“快去。”   林瑾瑜耷拉着脑袋转身:“好吧……”他从案板上顺了半根黄瓜,一边叼着啃一边去洗衣服。他对他们家那洗衣机还没张信礼熟悉,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洗衣粉在哪儿。   等他回来时,蛋炒饭和黄瓜炒肉都已经上桌了,张信礼正把半根火腿肠切片放他盘子里。   “哇哦,”林瑾瑜说:“还有艅嚱火腿肠。”他刚想伸手直接薅一片尝尝,张信礼一筷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手上,把他敲了回去:“碰过洗衣粉,洗手再上桌。”   “嘶……啊,”林瑾瑜控诉他:“你轻点!”   张信礼道:“轻点打不回去。”   林瑾瑜垂头丧气地去洗手,洗完终于没事了,被获准上桌吃饭。   张信礼把筷子递给他,林瑾瑜先每样食物轮着尝了一遍,然后点评:“小张同学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就是肉还是稍微咸了点,一点点。”他说:“下次做个甜咸口的菜呗,特好吃。”   “让周阿姨做吧,”张信礼说:“她做的是正宗本地菜。”   “你就不想锻炼锻炼,学个新手艺?”林瑾瑜说:“想尝尝你做的。”   张信礼于是说:“我尽量。”   林瑾瑜不知道的是,张信礼其实从来喁唏不吃甜咸口的东西,一道既放大量糖又放大量盐的菜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妖魔鬼怪。   饭盛在盘子里,林瑾瑜使筷子使得不顺手,自己去厨房换了个勺子。   张信礼问他:“吃得惯吗,”他说:“我不会做上海菜,以后学。”   “没啊,”林瑾瑜舀着盘子里的饭菜:“挺好的,”他道:“不难吃,比我妈弄的好吃多了,没有你,我就得一个人点外卖,等到了还得一个人吃,也没有人会问我好不好吃。”   张信礼说:“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说。”   林瑾瑜点头。他们吃到一半,洗衣机响了,张信礼三口两口扒完了最后一星半点粘在盘子边上的饭粒,起身去晒衣服。   等他晒完衣服,林瑾瑜差不多也吃饱了,他把筷子一扔,直接就去沙发上找他。   张信礼正把茶几上的什么包装纸、吃了一半的巧克力该扔的扔,该夹夹子的夹夹子,见林瑾瑜一溜烟地过来往他这儿凑,餐厅灯也没关,碗也没收的,把他推开,打他屁股道:“随手关灯,还有碗放洗碗池里。”   林瑾瑜说:“只有小时候我妈才这么唠叨我。”   “现在多了一个,”张信礼说:“快点去。”   林瑾瑜抽过毛巾弹了他一下,才转身去关灯放碗。   他折返回来,见张信礼把他被打湿的作业本、试卷什么的全摊开来,摆在茶几上,一样一样的检查过去。   情况看起来没那么糟,试卷什么的受损要严重一点,本子其次,大部分练习册的封面是防水的,因此最轻。   林瑾瑜看着那一茶几许钊干出来的好事,抓了抓头发,道:“我拿个吹风机来吧,吹干再压一压应该就好了。”   张信礼忙着摊开那些字迹被水晕开的卷子,嗯了一声。   林瑾瑜便钻进卫生间拿了吹风出来,插上电帮他吹。火热的呜呜风声里,他说:“你别跟许钊一般见识,他这人就那样……把你看成自己人就对你很好,把你看成敌人就对你很坏……但是跟高武不一样,”林瑾瑜挪得离张信礼近了点:“他吧,最多也就是使使绊子,小打小闹,虽然很讨厌,可没有真的想伤害谁。”   张信礼道:“这么帮他说话。”   “兄弟嘛,”林瑾瑜翻了一页,一边继续吹一边道:“他也帮过我挺多的,虽然有时候确实……不知道怎么说。”   张信礼扯了张纸巾吸卷面上的水:“怎么不见这么帮我说话。”   “emmmm”林瑾瑜把脑袋凑过去,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喊他的名字:“看我。”   张信礼不明所以地转头,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电吹风按到最大档,正对着他眼睛一吹。   那一瞬间的酸爽堪比维苏威火山爆发时正好把头凑过去。张信礼“嘶”了一声,眯眼扭头,反手抓住电吹风,把那玩样抢过来关了。   林瑾瑜还想抢回来,张信礼转身,跟他搏斗了三四个回合,制住他的手把他按在同侧沙发角落里,手往下一伸就挠他痒痒:“你是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林瑾瑜反抗失败直骂小脏话,他手抽不出来,只得一边拿胳膊肘挡张信礼的手,一边扭得像个蛆一样,扭着扭着蜷成一团:“我这不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你吗!我虽然嘴上没说,可不正在这儿帮你打白工吗!”他嚎:“不然你以为你作业谁一次次给你放回去的!还有你拖着人从十几米的坡上滚下去怎么可能连家长都没通知!”   张信礼暂时停了停,他问:“真的?”   “废话!”林瑾瑜说着兔子蹬鹰一样去踹他:“说得我好像没心没肺似的。”   张信礼抓住他脚踝把他踹过来的腿拨开了,林瑾瑜于是半被迫半自然地叉开了腿,张信礼便从跪在他一侧变成了跪在他两腿之间。   这番闹腾后林瑾瑜有点筋疲力尽,鬼知道被人挠痒痒的时候下意识的笑和挣扎能消耗掉人多少热量。他仰倒在沙发上,拿膝盖顶了张信礼腰眼一下,道:“知道真相了还不快起开,给你爸爸端茶倒水捏腰捶腿。”   张信礼微微挑了下眉毛,没动。   林瑾瑜在沙发上瘫了四五秒,缓过几口气后骤然发作往上挣,一通七搞八搞后,又被张信礼摁回了原地。   林瑾瑜喘着气,吼道:“你大爷。”   张信礼说:“我爷爷本来就排行老大,叫他做什么。”   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林瑾瑜道:“好吧,我认怂,是我不好,一开始就不应该跟你吵架,更不该装不认识你。”   张信礼有点被他过于快的认怂速度讶异到了,他说:“你倒是能屈能伸。”   哎,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嘛,现在认个怂,几分钟后又是一条好汉。林瑾瑜道:“能请您挪动这一百多斤的大驾,从我身上起开了吗。”   张信礼直跪着,看了他半晌,说:“叫声哥。”   ???   你也太得寸进尺了吧兄弟?林瑾瑜瞪大了眼珠子,震惊道:“凭什么?”   “你不一口一个爸自封得挺得意的吗,”张信礼说:“叫声哥怎么了。”   林瑾瑜一直觉得他跟自己是同辈人,不大乐意承认张信礼比自己成熟比自己大,这声哥一叫好像他就此矮了人家一头似的。   他说:“不——”   话音刚落,张信礼就直冲腰去又给了他一爪子:“说什么?没听清。”   林瑾瑜半侧过去,捂着腰眼闷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来,没发出声音,只很小幅度地做了个“ge”的口型。   这种敷衍的态度显然不能令张信礼满意,张信礼微微往下倾了点,说:“出声。”   林瑾瑜被他堵在沙发角落里,头顶着扶手,挣扎不能。他张了张嘴,还是没发出声音,只比了个口型。   张信礼不自觉地又往下俯了点,手放在他腰上,说:“快点。”   林瑾瑜内心纠结了半秒,道:“我只叫很小一声。”   张信礼道:“也行。”   林瑾瑜做欲言又止状,示意他过来点。张信礼信了他,面朝着他,慢慢凑过去……就在林瑾瑜预判张信礼已经到了有效动作范围的一刹那,他伸出双手,装作搂他脖子的样子,实则半道招式一变,反手从他下颚处绕过去,手肘就像个夹子一样死死钳住张信礼脖子,同时两腿顺势而上夹住他腰,做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正面裸绞动作。   这是个无解的柔术绞杀技,张信礼没想到他还会这出,林瑾瑜锁他时他身体下意思地作出了反应,手臂往下颚处贴,试图不让这个动作成形,可还是在他的偷袭下慢了一拍。   林瑾瑜挺腰用力,就像给颈动脉夹上了个超大号止血钳,血氧刹时间就供不上去了。   裸绞一旦成型基本是无法解开的,张信礼憋着一口气做了最后的挣扎,他手往沙发扶手上一撑,强行带着林瑾瑜一起猛地直起身来转了个向,试图借位置变换引起的重力改变让林瑾瑜自己支撑不住松开手。   但林瑾瑜双脚死死夹住他的腰,手上也没有松劲,生生挺住了。他无暇他顾,感觉到自己的脊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正好抵在沙发靠背上方。   这番挣扎消耗了张信礼本就不多的氧气储备,裸绞导致血液不能向脑部流通,短短十数秒就有可能导致眩晕休克,他一连轻拍了林瑾瑜后背四五下,林瑾瑜稍稍松了点劲。张信礼借这个空隙缓了一口气,干净利落地说:“认输了。”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也有服输的时候!林瑾瑜乐了,他完全松了手,顺势坐在了靠背上,张信礼胸口微微起伏着,跪在他身前。   张信礼抬头看着他,手支在他膝盖上,无奈地说:“很危险的……容易死人。”   “哈哈哈,赵叔以前教我的,”林瑾瑜说:“他告诉过我很危险,这我都知道,所以你拍我我就松开了。”他戏谑道:“我就会这一招,你是第一个中招的。”   “那是因为没人会给你这么好的机会。”张信礼拍了拍他的腿,道:“还不错,动作标准,力气也够。”   林瑾瑜得了表扬,尾巴又开始翘了,他往下俯视着张信礼,对他道:“乖,爸爸终归是爸爸。”   张信礼难得夸他两句,这会儿看他这副得意样子,便把手从他身上移开,撑着沙发靠背站了起来。他背着灯,宽阔的影子投射在坐着的林瑾瑜身上,几乎把他整个笼罩起来,一下就扭转了这种心理上的上下关系。   他躬身对着林瑾瑜道:“是吗?”   他凑得很近,身上那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气息混合着淡薄的雨水味环绕着林瑾瑜。林瑾瑜的腿还半夹不夹着他腰,大腿内侧隔着棉质睡裤轻轻擦着他的腰线,很痒也很舒服。   空调暖风吹得人有些热,林瑾瑜“……”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有点脸红和难为情。他和张信礼对视了三秒,偏过脸去打了个哈哈,说:“啊哈哈哈,开个玩笑。”说着还用膝盖踢了下张信礼的腿,催他:“洗碗去。”   张信礼看着他侧过脸时露出的、颈骨分明的脖颈,问:“你怎么不去?”   “我……”林瑾瑜开始耍无赖:“不想去。”他开始推搡张信礼肩膀,把他推开一些,让他转身朝向餐厅,赶牛一样道:“快去,快去。”   “懒死你算了。”张信礼被他推着踩下沙发,接受指令去厨房洗碗。   林瑾瑜靠在沙发上,松了口气,爬过去找到遥控器开了电视,一边跳来跳去地乱调频道一边等他洗碗。   少顷,张信礼洗完了碗,把它们放到柜子里烘干消毒后直接钻进房里,拿衣服出来洗澡。他本来就一身雨水,又在水里淌过,浑身不舒服,为了早点给林瑾瑜做饭才只脱了旧衣服草草擦了一下,这会儿一忙完立刻就进去冲澡了。   林瑾瑜斜靠在两人刚刚折腾过的沙发角落里,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流水声,觉得这感觉很新奇。   那是属于第二个人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待会儿会出来,会和他说话,和他交谈,和他靠在一起。虽然他们时不时相互欺负,可没人会真的生气。 第99章 反应?   上海的夜晚总是明亮的。   林瑾瑜跟张信礼一起靠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便关了大空调各自回房了。如今他们在这里都有自己的房间,不必再和在凉山时一样,挤在狭小逼仄的老房间里。   林瑾瑜把书包拿了进来,却不想动笔,反正明天放假,今天放松一下也没什么。   他坐上床,懒得关窗户,便没开空调,只裹着被子靠在那儿戴着耳机听歌玩手机。玩着玩着时间就过去了,林瑾瑜还不觉得什么,再从屏幕里抬起头回过神时,才发现这就已经十点多,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   上课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过……林瑾瑜默默吐槽了一句,扯下耳机出去刷牙洗脸。   他擦着脸上的水回来时,看见张信礼的房间半掩着,门缝里透出台灯柔和的灯光。   林瑾瑜脚步慢了下来,偷摸着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张信礼坐在桌前,被灯光拉长的影子映在棕色的实木地板上。   这么晚了还在写……林瑾瑜看了他一会儿,靠在门框上敲了敲门。   张信礼头也不回,道:“这是你们家,直接进来就行了。”   林瑾瑜便推开门走了进去,说:“可这是你的房间。”他问:“你在写什么?”   张信礼笔没停,说:“默英语。”   他房间里同样没开空调,有点冷飕飕的。林瑾瑜走到他身边,看见本来就已经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上,蓝色的英语字迹叠了一层又一层,可以逼死密集恐惧症。   林瑾瑜曲着手肘搭在他肩头,说:“你干嘛这么……节约,一张草稿纸而已,几毛钱,不至于吧。”他道:“你也可以用我的啊,我本子一大堆。”   张信礼的视线在题目上滑动,笔尖沙沙写着,说:“习惯了。”   “你以前一直都这么用草稿纸啊?”   “嗯,”张信礼回答:“能节约一点是一点吧,要用钱的地方很多。”   林瑾瑜透过他手肘间的缝隙往下看,那“层峦叠嶂”,黑黑蓝蓝的一片看起来几乎令人心生畏惧。   张信礼一边写一边问他:“你怎么不在房间写作业?现在多写一点,明天就能少写一点。”   上了一周的课,明天好不容易放个假,这时候放松放松不天经地义的么,还学什么习呀……林瑾瑜心里这么想,却不愿意让他看出来自己懒,便说:“你看看都几点了,这么晚都该睡觉了,还学什么习呀。”说着把自己腕上的手表伸到张信礼眼皮子底下,以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   张信礼瞟了一眼,说:“说得好像不到这个点你就会去学习一样。”   ……   林瑾瑜心说:您真了解我。   他悻悻道:“哦,你不困吗。”   张信礼说:“写完这些吧,你困了就先睡,门关着灯照不到你那儿,”他说:“我不吵你。”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可林瑾瑜不愿意就这样回到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睡觉。   他其实想找人说会儿话,随便聊聊,什么话题都好,可他又不好意思说。更何况人家在这儿学习呢,林瑾瑜想起小时候,他几岁,刚会到处跑的时候,喜欢缠着叔伯家的哥哥姐姐玩,长辈也乐得小辈玩在一起增进感情,可只要堂表兄、姐一说要去看书或者写作业了,爸妈和叔伯亲戚就会一边喜上眉梢一边如临大敌,马上把林瑾瑜抱开,并告诉他哥哥姐姐要去学习了,小瑜不可以去打扰他们。   因此他走又不想走,吵吵又不好意思吵吵,最后只能凑到张信礼身边,跟他一块去看卷面上的题目。   林瑾瑜扫了几眼,看着看着不自觉看进去了,觉得部分地方有些不对。他说:“你这里……”   张信礼说:“什么?”   “阅读理解这部分,为什么……你会选这个?!”   张信礼回过头去重新看了一遍,道:“我觉得就选这个。”   这是一道全文主旨题,张信礼选的那个答案非常诡异,他选的居然是‘经过漫长的交流与对峙后,老人给了年轻人一根拐杖。’   林瑾瑜用屁股想都觉得全文主旨不可能是这玩样,他从张信礼的胳膊肘底下把试卷抽出来,花了好几分钟通读了一遍原文……然后以一种脖子年久失修没打润滑油一样的姿势扭头看向张信礼:“……你是不是因为看见原文后半部分里有一句差不多的,而且同样出现了‘拐杖’这个单词,所以选了这个……”   张信礼说:“是的。”   林瑾瑜“……”了三秒,突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道:“我跟你说……原文里‘老人给了年轻人一拐杖’那个句子的意思是打了他一顿,虽然可以翻译成那样,但是‘给了他一拐杖’不是真的‘给了他一根拐杖’,那是两个动词词组!虽然原文和选项都有拐杖这个单词,但是它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妈。”   张信礼看他笑得开心,说:“有那么好笑吗……”   林瑾瑜笑起来止不住,扶着张信礼的肩膀一颤一颤地,他道:“哈哈哈哈哈其实也不是很……就是有一点好笑,一点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信礼道:“那你教我。”   他睡的这个房间床离书桌很近,林瑾瑜笑够了,退回床上坐着,说:“好啊,叫声爸爸来听听。”   张信礼扭头看着他那张得意忘形的笑脸,一边慢慢推开桌子站起来,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好啊。”   ?   林瑾瑜正意外这次这家伙怎么这么听话,忽地冷不防就被张信礼箍住了脖子。就那种“哥俩好”的箍法,可夹得他喘不过气来。   张信礼一使力令林瑾瑜身不由己地半躺在他身上,道:“怎么样,叫得够不够有诚意?”   林瑾瑜脖子被他卡着,也体验了一把窒息的感觉,他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够了够了……错了错了……”   张信礼松开了他,林瑾瑜顺势倒在他腿上,直喘气:“我说你可……真够阴的。”   张信礼面不改色地说:“跟你学的,不及你百分之一。”   林瑾瑜从下往上抬头仰视着他,道:“这么说你还不够阴啊,还没出师呢。”他道:“比如现在这个姿势,你就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   张信礼:“?”   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作势从他腿上起来的同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裆下拍了一把……这一下是实打实的,不是什么隔靴搔痒的擦边球。   男生之间总是盛行这种打击重要部位的游戏,张信礼“嘶”了一声,反手去抓他。林瑾瑜本来的算盘是偷袭了这一把之后立刻溜之大吉,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从张信礼身上起来的时候因为太得意忘形,踢到凳子腿打了个趔趄,摔倒是没摔着,却错过了只有零点几秒的逃生机会,被张信礼抓了个正着。   该死,那把凳子还是他挑的款式。   林瑾瑜只觉得跟有条链子拴住了自己一样,再怎么挣扎都跑不出这个半径。   张信礼往后一拉,林瑾瑜便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地往后摔进了他怀里。他坐在床上,两手制着林瑾瑜,说风凉话道:“跑得还挺快。”   林瑾瑜开始不由自主地骂脏话:“我操,你哪来这么长的胳膊!”   张信礼一手横在他胸前,把他两只手全箍得只能老老实实贴在身体两侧,另一手笔直往下伸去:“你怎么老喜欢用同一招。”   林瑾瑜上半身能动的唯有一个肘关节,他一边连扭带踢地躲张信礼的右手,一边曲起手肘去掰张信礼箍住他的左手,同时嘴硬道:“招……不在新……有用……就行……”   “哦……”张信礼说:“受教了。”他右手往下,掰开林瑾瑜乱夹乱踢的腿,伸到中间不轻不重但是绝对让人痛地捏了一下。   那一瞬间,林瑾瑜的狼嚎涌出嗓子眼直接在房间里炸开:“你大爷的!我操你……”   张信礼语气平静中带点戏谑,让人觉得他简直一万个欠揍,他道:“感觉如何,有用吗?”   林瑾瑜怒发冲冠,捂着缓了两秒之后使出全身力气一通挣扎,强行转过身去,由背朝着改为了面对着张信礼。   他跪立着直起身,一下就比坐着的张信礼高出很多,手往下伸,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张信礼忙试图抓他的手制止他,两人推推搡搡你来我往,短短几秒就是好几个回合的较量。   张信礼比他多吃了一年的饭,这点饭也不是白吃的,拼绝对力量林瑾瑜不是他的对手,可他的小聪明不少,林瑾瑜直跪着,比坐着的张信礼好发力得多,他利用这点高度差距一边较量一边往前挤,张信礼站不起来,又不能往后退保持平衡,数十秒之后终于重心不稳,被林瑾瑜搡着倒在床单上。   林瑾瑜大功告成诡计得逞,干脆翻身骑上去,想两脚跪坐在他膝关节处压着他,可张信礼料到局面不利,先一步把膝盖曲起来了,没让他得逞。林瑾瑜便只得退而求其次,顺势骑在他腰上,得意道:“小伙子,没想到吧?”   一百多斤骑上去也挺重的,张信礼道:“你别乱来。”   林瑾瑜笑道:“我乱来什么呀,别怕嘛小姑娘,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他手抓着张信礼的手,两人较着劲,谁也不让谁。   张信礼说:“你叫谁小姑娘?”   林瑾瑜道:“谁提问叫谁。”他骑在张信礼身上,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下去,就不让他翻身。   张信礼说:“好了不闹了,我作业没写完。下来,让我写完那篇作文。”   老是这样,他占上风的时候就一个劲作威作福,轮到我占上风了就一副哄小孩的样子,又是“乖”又是“别闹了”的,真不公平。   林瑾瑜偏偏不,他往下挪了挪,故意去蹭张信礼,道:“想跑?没门!我这就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张信礼颤了一下,林瑾瑜能感觉到他的小腹绷紧了,接着整个人发力想把他掀下去。   林瑾瑜更用力地摁着他,骑在他胯部。   张信礼看着他,最后说:“你确定不下去?”   林瑾瑜挑衅道:“我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好吧。”张信礼答了这一句,忽地双手交叉按住他手腕,同时双手下压,就像撬动一个杠杆一样,迫使林瑾瑜的前臂无法起来,只能身不由己地往下贴,接着他踹向林瑾瑜大腿根部与腰胯交界处那个位置,把他半踢半掀开来,一扭身,调了个个,把他压在身下。   林瑾瑜反应很快,半边肩膀刚沾到床单他就知道不好,扭身打了半个滚就想脚底抹油。   张信礼一把把他捞了回来,从背后抱着他,道:“这就想跑?”   “我操,你放开我,”林瑾瑜跪在床上,往前挪又挪不动,退又没地退,他喊:“不闹了,真不闹了。”   张信礼贴着他,道:“现在知道适可而止了,晚了。”   林瑾瑜头皮发麻,又是掰他拦腰抱着自己的手,又是往后肘击揍他:“我我我现在合理采纳你刚刚的提案。”   他挣扎得厉害,张信礼只得更用力地抱着他,说:“过了这村没这店,提案撤销。”   林瑾瑜的后背紧紧贴着张信礼的胸膛,腰则贴着他的胯部。他左右挣扎,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喊:“真不来了,你不是要学习吗?赶紧学习去啊!”   “现在知道不打扰别人学习,早干什么去了?”张信礼知道他最怕什么,这个姿势很方便他挠林瑾瑜的痒痒。   林瑾瑜浑身痒痒肉特别多,而这其中腰又最怕痒,他是那种能被挠到在地下打滚的人。   “你为什么……老来这一招!”林瑾瑜苦不堪言,一边大扭特扭一边控诉:“你这是……无耻!”   张信礼手下不放过他,道:“否则我还能怎么样,又不能打你一顿,不是你说的吗,招不在新,有用就行。”   林瑾瑜这下算搬起石头堵自己的嘴,他想拉开点距离张信礼都不给他这个机会,俩人就跟双面胶似的,哪儿哪儿都贴着。   林瑾瑜被挠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哎哟哎哟着,抓着腰上张信礼的手,说:“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我的妈啊!!”   张信礼在他耳边道:“嗯?”   林瑾瑜实在没有办法,这会儿他已经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稀里糊涂顺着体重惯性,往前一扑,直直扑在床上。   张信礼被他带着,也往前一倒,正对着压在他身上。在重力的加持下,他们不再像刚刚那样,只是轻飘飘地贴蹭在一起了,此刻张信礼是严严实实、真真切切地在贴他身上,全身的重量包括其它一切都压着他。   林瑾瑜被他和床板夹在中间这么一挤,感觉自己跟五行山下那只姓孙的猴子一样,肺里空气差点没给泵出去。然而没等他呛出这口空气,就感觉到后腰上好像压着个什么……那种触感很微妙,很像是……但隔着几层,他也不能确定。   与此同时,在他没做任何挣扎的情况下,张信礼迅速而主动地放开了他,起身坐到了一边。   林瑾瑜有点愣,他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喘着气爬起来,看见张信礼有点不太自然地掩饰了一下,眼神扫过他,但是没和他对视,只偏过头去看别处,然后后知后觉地找到了什么理由似的,下床,坐到了书桌前。 第100章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闹腾不休的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一时间没人说话。   林瑾瑜坐在床上,看着张信礼书桌前的背影,有点懵,不知如何动作。   说完全没感觉到是不可能的,可他又真的不能确定,因为以那个姿势来说,无论是像他想的那样稍微发生了某种不太好言说的反应还是其实没发生,都可能带来这种微妙的触感。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想多了,可张信礼的表现却又让他打了个问号,女生也许看不出来,可林瑾瑜和他一样,都是十六七岁的男生,谁不明白谁呢,那个表情和动作很明显是在掩饰。   但是这么短短的几分钟过去后,那些引人遐想的痕迹就迅速消失了,林瑾瑜从床上爬下去,再去看张信礼的侧脸时,又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那些含蓄的慌张与心虚似乎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想说些什么,张信礼却先一步开口了,他眼睛仍旧盯着试卷,道:“你回去睡觉吧。”   林瑾瑜根本不困,他说:“不是让我教你吗?”   “我自己写吧,”张信礼说:“你去睡觉。”   这种忽然婉拒的态度也很让人生疑,林瑾瑜琢磨了一会儿,把他卷子抽过来,说:“给我看看。”   张信礼想拿回去,被林瑾瑜凶了一把,作罢了。   林瑾瑜看他试卷,发现张信礼的作文写得相当中规中矩,就是最简单的表达和最简单的单词,多出彩是出不到哪儿去的,但平平稳稳,没什么错就是了。   就这么一篇求稳的作文,他打了无数草稿才誊上去,边上的草稿纸上一大版全是修修改改的原始作文粗坯。林瑾瑜边看边说:“你有必要这么用功吗,都几点了,明天又不上课。”   张信礼说:“不然还能干什么呢,”他道:“我本来就是半路加进来的,再不用功更跟不上了。”   林瑾瑜整个看了一遍,对他道:“你这样的风格,用来应付初中英语作文可以,最简单的句式、单词和词组,只要不出错就能拿不错的分数,可是高中作文这么写就只能拿一个很一般的分数。”何况是上海的英语。   张信礼转过来,问他:“应该怎么做?”   “比如……最简单的方法,用一些高级一点的词或者词组提换掉目前句子里比较常见的那些词,bad替换成detrimental,good替换成superior,improve替换成enhance……之类的,视情况而定,这样暂时不用太纠结语法和句式也能达到效果。”他把试卷摊开在桌面上,随手抽了一支铅笔,圈了几个词出来:“比如这几个你就可以……”   张信礼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林瑾瑜握笔的手指节分明,在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暖色。   他圈完了单词,又想了几个高级一点的表达写在纸上,说:“你可以尝试用这几个替换一下,另外还有一些稍微高级一点的句式,你也可以试一试……”   张信礼思考了一下,尝试着写了个例句:“像这样?”   “嗯,”林瑾瑜仔细看过了,说:“就这样套进去就可以了,不过要稍微注意一下几个小细节……”他想问题时眉头不自觉微微皱着,不再是那种懒懒散散随随便便的样子,显得非常认真。   林瑾瑜道:“你换一下吧,拿张纸重新写一遍,写完可以顺便记一记,举一反三,下次也可以用。”   张信礼说了声好,林瑾瑜便把笔还他,让他自力更生。指尖相触的刹那,冰凉的触感让他讶异了一下,林瑾瑜说:“你冷吗,干嘛不开空调?”   张信礼道:“立春很久了,没必要开空调。”   确实已经立春一个多月了,可这会儿还在早春,气温刚刚回暖,也没高到哪里去。往常这时候林瑾瑜在家还是空调遥控器不离手,想开就开的作风。   他道:“没有必要这么节约的,开一晚上撑死也就五六块钱电费。”   张信礼说:“一个月三十天,加起来一百五十多了。”   “那也比冻着好,万一冻着了……”   他还没说完,张信礼道:“空调和电费都是你们家的。”   ……哦,说半天,感情其实是在乎这个。   林瑾瑜默了半晌,道:“那你盖个被子啊,这么坐这儿,也不动,能不冷吗。”他想了想,干脆道:“你去床上窝着吧,我有个小桌子,给你拿过来。”   张信礼想说不用,可林瑾瑜已经行动起来了。他出门去,把自己房间里那个床上书桌拿过来,又接了插板,把台灯也暂时挪到床上去,最后把被子摊开,道:“来吧,这样不开空调也暖和了,还有电热毯,也可以开。”   张信礼拗不过他,只得上来,盖着被子就着小台灯的光,在床上改他的作文。林瑾瑜自己则爬到他身旁躺着,随意翻林怀南以前放床头柜上的书。   什么孟德斯鸠、卢梭、泰戈尔,《三国演义》、《一地鸡毛》、《我们仨》之类的,古今中外,杂七杂八,多不胜数。在凉山那边,除去小孩子的教科书,一个村可能也凑不出这么多书来。   两人窝在一起做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碍着谁。   翻着翻着林瑾瑜的思绪开始越飘越远,没来由地又琢磨起刚刚的事儿来。他偷偷往身边看了一眼,张信礼专心盯着卷面,没怎么注意他。   林瑾瑜开始纠结:刚刚……他到底是有反应,还是没反应?看他的表现,又像有又像没有……假如有反应,这能说明什么?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能打打闹闹,亲密接触下起点反应也正常?   林瑾瑜听说过有些男生抱着比较清秀或者体型小一点的男生有时候也会起反应,但这可能只是大男子主义和某一瞬间的心理错觉在作祟,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就一定是gay,也不意味着他就喜欢抱着的这个人。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反应?究竟是我想多了还是……假如这是真的……就算这是真的……林瑾瑜恍惚发现自己并没觉得有多么厌恶,或者说恶心……至多是有点茫然无措以及不太相信。   这和那个他不愿想起的晚上那个教官摸他的感觉并不一样,教官的行为没有经过他的同意,那种带有强烈目的性、完完全全出自私欲的抚摸让他觉得不被尊重而且恶心,张信礼则没有给他这种感觉。   他们是不同的。   但是为什么呢……上个问题还没确定答案,林瑾瑜又陷入了新的纠结之中:为什么呢?为什么感觉会完全不一样?明明同样都是……   他翻了个身,背朝天趴在床上,拎了个枕头过来垫着自己下巴,翻着书想: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因为他总照顾自己?难道就这样?林瑾瑜开始设想把刚刚场景的主角换成别人,比如许钊跟他,或者黄家耀跟他……这个设想刚一冒出头来,根本不用去建构细节,他就被雷得外焦里嫩。   我操太可怕了,那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样儿?怎么能容忍这玩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林瑾瑜光想都想把自己脸拧成一团……他想这些人和张信礼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同学,是兄弟,是很好的朋友,可总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和别人一起盖过一张被子,睡过一张床,用过同一块毛巾,抽过同一根烟,喝过同一杯酒,也没有别人像张信礼一样给他做过饭,给他洗过衣服,替他挡过酒,也没有背过他……他脑海里那些不多的、真正算得上亲密的回忆里只有张信礼一个人的身影。   大概身体上的亲密或多或少能拉近一点心理距离,也许就是因为习惯了,所以才觉得也没什么不舒服?林瑾瑜暂时只能想到这一个答案。   夜已经深了,张信礼逐字逐句地记着那些林瑾瑜给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句型和词组,林瑾瑜则在一边想入非非,满脑子些有的没的……想完了又觉得自己特卑鄙特自恋,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其实张信礼根本没反应,纯粹是他自己想多了,在这儿乱几把揣度他人。要是让张信礼本人知道了现在我脑子纠结的这些无稽之谈,没准能请我吃最爱的大嘴巴子。   他就这样戏多地一直和自己作斗争,斗争着斗争着打起哈欠来。   林瑾瑜看了眼手表,夜里十一点多了,再怎么也该睡觉了。他困得很,但是浑身发懒,偏偏连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被窝里暖烘烘,现在出去了,他还得回到他冰冷的床上重新捂热气,这个被窝里他忍着寒冷捂出来的热气就全便宜的张信礼,这太几把吃亏了,他可不干。   “你还剩多少啊?”林瑾瑜问。   “一点点吧,”张信礼瞟向他:“怎么?”   林瑾瑜打了个哈欠:“好冷,有点想睡了,”他问:“我能睡你这儿吗?”   张信礼一时没出声,他停了那么半秒,说:“随你,本来也是你家的房间。”   他在经济上总是把“你家”和“我家”分得很开,大概是不想欠林瑾瑜什么。   林瑾瑜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是也朦胧懂一点成年人之间所谓的人情账这码子事,也不怎么勉强他必须跟自己处处哥俩好,什么都不见外。   亲兄弟也需要借助明算账来维持兄弟间的感情,而张信礼对于林瑾瑜家来说,只是一个上一辈之间有些交情的、别人家的孩子。   于是他道:“那我先歇会儿,你早点弄完。”   “好。”张信礼放下笔,转过身来把被子给他盖好:“我把大灯关了吧。”   “不用,”林瑾瑜直把被子扯到自己脑袋上包着,只露出一张脸:“光线太暗对眼睛不好,我打雷都能睡着的。”他说:“快去学你的习。”   张信礼闻言便不再管他,转回去,抓紧时间弄英语。   林瑾瑜面朝着他躺在他身边,明明是困的,但是就是睡不着。他想,都这么晚了这家伙为啥还不睡,明天放假,就算要用功也不急在一时。明明在凉山的时候睡觉睡得比谁都早,怎么开学了反倒还……   大概十分钟之后,张信礼合上本子,收拾了桌子,先关了灯,然后出去刷牙。   林瑾瑜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他,算着时间。   几分钟后张信礼回来了,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慢慢掀开被子上床。   林瑾瑜说:“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没睡着。”   张信礼本以为他睡了的,这会儿听见他出声,问道:“怎么还没睡,认床,睡不着?”   “没有,”林瑾瑜打了今儿晚上第不知道多少个哈欠:“等你。”   张信礼躺下来,替两个人掖好被子,道:“等我干什么,想睡就睡。”他盖在被子里的脚不小心碰到林瑾瑜的,被他冰了一下,张信礼道:“你冷吗,我把空调打开吧。”说着一只胳膊探出被子去摸遥控器。   林瑾瑜把他叫了回来:“别了,”他学着张信礼说:“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多块呢。”   张信礼还是准备去找遥控,林瑾瑜凶巴巴道:“你别动来动去,动得四面漏风,好不容易捂点热气,全让你放跑了。”   张信礼不动了。   林瑾瑜说:“睡觉,以前咋不见你这么夜猫子,几点了,精神头比我还好。”   张信礼说:“谁说的,我也很困。”   林瑾瑜又打了个哈欠:“那你……学习那劲头还足得跟什么似的。”他故意把脚伸过去偷袭张信礼,冰他个措手不及,张信礼受了他这招寒冰绵掌,但是没躲。   他道:“因为我只能读书。”   林瑾瑜没得到预想中的反应,坏心思落空,觉得没意思,但张信礼温暖而结实的小腿让他从头到脚一下暖和了不少,因此他惬意地没收回来,而是就这么搭在他身上。   “我挺佩服你,”他说:“不怕困,不怕冷,不怕累,作息规律……还不怕痒,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   “你想多了,”张信礼说:“哪有什么人会不怕困不怕冷不怕饿,不想睡懒觉还不会觉得累的,只不过有的人说,有的人不说罢了。”   ……   林瑾瑜想不到话回,便没说话。   张信礼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明天我不在家,你跟周嫂说吧,不用弄我的饭。”   听到这个消息,林瑾瑜耳朵一下竖了起来:“你要去哪?饭都不回来吃。”   “有点事,”张信礼说:“明天早上可能会吵你。”   他说得含糊,林瑾瑜也不好刨根问底,说到底大家都是有独立人格的人,依法享有人身自由,人家要去哪儿也用不着事事跟他报备。   “吵就吵呗,又不会把我给吵死。”林瑾瑜往张信礼那边靠了点,道:“挨近点,要不漏风,冷死了。”   张信礼便近了点,和他肩膀贴着肩膀。林瑾瑜语气随意地说:“明天我和同学一起约了出去玩,去滑滑板,你去不?也不远,就……”   张信礼说:“可能没时间。”   “哦,那就算了。”林瑾瑜也不废话:“数学试卷是我复印了给你带回来,还是你自己去复印?”   “我自己去吧,顺路。”   “行,那我放桌上。”   “明天我起得早,如果你有什么想吃的早餐,我可以……”   林瑾瑜打断了他:“不用,不想吃。”他拿被子蒙着头,不再给张信礼任何开口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把自己闷进去,在被子里说:“晚安!” 第101章 偶遇(1)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好,尽管窗外春寒料峭,南方的房子也没有暖气,可两个人的体温加在一起,让人即使在夜里也也不会觉得寒冷。   第二天一早,林瑾瑜是被热醒的。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关严实了,空调开着,暖风吹得整个屋子都热。   林瑾瑜把被子蹬开,今天外面阳光倒好,刚下过一场暴雨,天空蔚蓝如水蓝色的匹练。   张信礼果然不在家,餐厅桌上放着油条、生煎还有豆浆。   林瑾瑜过去摸了摸,已经不怎么热了,看起来张信礼真的很早就出门了。   他拿到蒸锅里热了一下,端到桌上去吃,一边吃还一边纠结双休日的,这家伙到底能有什么事要忙。   今天黄家耀约了他出去玩,虽然对方没明说,可林瑾瑜用屁股猜都猜到肯定偷偷摸摸叫了许钊。   自从那天他们吵完架,平时半小时不上线就99+的小群里算彻底冷了下来,许钊不说话,黄家耀更没话说,林瑾瑜则没空说,大家全在群里装死。   他三口两口吃完张信礼给他留的早饭,打电话叫周嫂今天不用上门了,然后换了身衣服,捯饬一番,背上背着滑板,手里提着个啥袋子,换鞋出门。   外头天气晴朗,明明昨天才下过一场暴雨的,这会儿的阳光却好得让人想把世界上最绚烂的词都用来形容它。   林瑾瑜戴着帽子遮阳,这一年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二维码还没占领各大交通系统,坐地铁还是得老老实实刷卡。   到地方后他从车上一蹦而下,绕路去买了两杯用来赔礼道歉的奶茶。他们约的是十点半,林瑾瑜到那里时黄家耀早已在等着了。   林瑾瑜偷摸摸过去从背后拍他,问:“那谁呢?”   黄家耀本来拿着个巴掌大的单词本在看,冷不防被他一拍,吓得抖了下,转过脸来,道:“……你怎么知道我还约了他?”   “傻子都猜得到,你又不爱玩这个,怎么会约我出来滑滑板,总不可能是被魂穿了吧?”   “许钊那个傻子就猜不到,”黄家耀扶了下眼镜,道:“他以为你不来才答应来的。你待会儿悠着点,等他走近了再出来,我俩把他薅住,他就跑不了了。”   林瑾瑜笑着一把搂住他肩膀:“不愧是学霸,主意就是多哦,”他把手上的奶茶递过去,道:“请你喝奶茶。”   黄家耀接过了,说:“你俩智商高点,省点心我就阿弥托佛了,比十杯奶茶都舒服。”他道:“你跟那个插班生到底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啊,”林瑾瑜说:“就你想的那样,他就是我在凉山住的时候,那家的儿子。”   “你不骂人家骂得挺欢,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儿吗,怎么现在为了他都宁愿跟许钊撕破脸了。”   这个点来玩滑板的人不多,林瑾瑜拉着他在花坛边的三级台阶处坐下,背靠着满坪灌木和青草,说:“不是撕不撕破脸的问题,而是这件事儿他就是过分了……当然,我也有错,我们那时候吵架了你知道伐?所以一不小心就……装不认识。”   “啊,才认识几个月,这就‘我们’上了,”黄家耀把吸管戳进去,开始喝奶茶:“你这脸变得比狗脸还快。”   “认识八个月,大半年,不短了,怀个孩子八个月都能生了,短什么短。”林瑾瑜道:“他人挺不错的,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眼下你还是先把许钊给重新认识了吧。”黄家耀说着接了个电话:“喂?对,我就在花坛这边,三级台阶这儿,你……直接走过来就行了。”说完挂了电话,对林瑾瑜道:“你赶紧藏起来,别他老远看到你扭头就跑了。”   林瑾瑜便背着滑板,提着他的袋子,猫腰翻过花坛的台阶,去那个方形的拐角那儿蹲着。   不多时,许钊叼着根棒棒糖夹着滑板走来了,他见到黄家耀,第一句话就是:“真是你约我啊,你是站在这儿一边背单词一边看着我玩吗?脑子瓦特了吧,那谁呢?”   黄家耀道:“哪谁?”   “还哪谁,就那个小赤佬。”   “不是跟你说了没约吗。”   “真没约啊,”许钊叼着棒棒糖,道:“没约算了,你是要坐这儿学习,然后看着我玩?”   黄家耀示意他坐下:“咱俩先聊聊。鲸鱼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们以后都不约他了,这你放心了吧。”   “我放什么心啊,”许钊咕哝:“关我屁事。”   黄家耀一边跟许钊聊着,一边把手伸到背后比了个手势,林瑾瑜接收到了信号,偷摸摸翻回来,猫着腰蹑手蹑脚走到许钊背后,冷不防一个大鹏展翅,两手抓住了他肩膀。   许钊吓得从花坛台阶上一跃而起,差点反手打出一套太极。   林瑾瑜道:“噔噔!”   许钊懵了,道:“什么玩样儿?!”   “我,”林瑾瑜说:“你瞎了眼认识的我,”他把奶茶塞到许钊手里,道:“为了赔偿你的医疗损失,我决定请你喝奶茶,怎么样,愿不愿意接受我诚挚的歉意?”   许钊刚还在那儿咕哝某个“小赤佬”怎么没来,这会儿真见了林瑾瑜又不乐意了,道:“你谁,认识你吗,少套近乎。”   “就算我跟你套近乎吧,”林瑾瑜说:“对不起。”   许钊是直肠子,林瑾瑜别的什么都不说,这么直接来一句对不起,他火气一下去了大半,浑身的刺支棱不大起来了。   林瑾瑜趁此机会继续道:“这事儿吧,主要怪我,你大人有大量,心宽体胖的,别跟我……也别跟张信礼计较了。”   “你才心宽体胖,”许钊一把把那杯奶茶夺过:“你肥头大耳。”   林瑾瑜道:“是是是。”   许钊看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最后那点火也消了,坐下来道:“你那谁呢,死哪去了,不是关系很铁吗,人呢?”   “他有事去了,”林瑾瑜也坐了下来:“你们不是还杠着么,就没太勉强他来,改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也算翻过了。”他说:“那个……我问过他了,人家跟沈兰夕就是普普通通同学关系。”   “废话,我能不知道吗,我气的是你不跟我说实话,不说就算了,就那么个场景,你还帮他说话?我不要面子的吗,多丢面啊!”   其实那天许钊自己也有错,不管怎么说欺辱同学都是大有毛病的行为。可有些时候,没必要把是非对错,利益得失斤斤计较得太明白。   林瑾瑜道:“您说得都对,我这不正来贿赂您了么?”   他说着把手上那个拎了一路的袋子递给许钊:“喏。”   “这什么啊。”许钊接过去,打开看了一眼,眼睛立刻直了:“我草,你这双鞋哪儿来的?”   “还能哪儿来的,买的呗,难不成偷的抢的?”   “你这干嘛?”   林瑾瑜道:“这不马上篮球赛了吗,知道你肯定主力,这送你,新的,我可还没穿过,祝您老人家旗开得胜,为咱们班争光。”他说:“可以和小人握手言和了吗?”   许钊叼着棒棒糖棍儿,盯着那鞋看了半天,最后从上往下斜了他一眼:“看在奶茶的份上,勉为其难成交。”   得了这句话林瑾瑜安心了,许钊接着道:“你别改天了,没那闲工夫,直接点吧,把咱新同学领过来见见,他那一滚之仇我要好好跟他计较计较,不过你放心,看在你面子上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林瑾瑜心想他不跟你计较数学试卷那回事你就烧高香了,你还把他怎么样。   他道:“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有事去了。”   “不是吧,”许钊道:“你们不是一起住吗?我以为多兄弟呢,放个假你连他去哪都不知道?”   “我没问……”林瑾瑜说:“他也没说。”   “得了,虚假的兄弟情。”许钊一脸鄙夷:“而且不是我说,你叛变得也太快了吧,一开始还一副不是他没妈就是你没妈那样,转眼老母鸡变鸭,你们俩好上了?我里外不是人了。枉我费那么多口水跟你一块diss过他,浪费我感情。”   “这不是叛变不叛变的问题……”林瑾瑜认真地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许钊撇嘴:“我对他没有一点好感,少在我面前夸他。”   林瑾瑜心说不管我夸不夸,他都很好。   黄家耀道:“你俩总算把这档子乱七八糟的事儿处理完了。反正都出来了,待会儿一起吃中饭吧,我还有点资料赶着去打印。”   “还待会儿啥啊,”许钊道:“看看都几点了,现在就去呗。”   确实不算早了,找馆子还得一会儿,广场附近倒是有一家肯德基,但三人今天都不想吃炸鸡汉堡。   黄家耀道:“既然没想好,那不如先陪我去打印?”   林瑾瑜没什么意见,反正他吃了早餐,这时候不饿。   三人于是一起起身去找打印店。这片广场地形开阔,很多设施可以拿来练动作,还是开放的,不收费,因此一直深受广大板子们的亲睐。   林瑾瑜和许钊本身就是一起学出来的,算同门师兄弟,技术不相上下,勉强算半个小神级别,太复杂的地形应付不过来,这点地方还是可以的,他俩懒得背过来背过去,索性踩着板当刷街一样用滑板代步。   中心区人流大,林瑾瑜和许钊跟两尾鱼似地在人流的间隙里左游右游,嘻嘻哈哈闹,黄家耀顶着一脸“我牵不住这俩哈士奇”的表情跟在他们后面。   玩归玩,安全还是要注意的,上了街面之后他们就注意了很多,只在人行道边上慢慢地滑。   这地方离时代广场不远,附近酒店、餐馆、KTV、游戏厅都不少,唯独找不着小小的打印店。黄家耀领着他们,沿着柏油马路晃了许久,转过不知多少个弯,才在一条老巷子里找着了一个门面就一丢丢大的打印店。   这个麻雀虽小,却还算五脏俱全的打印店斜对面是家快递站,黄家耀拿了U盘进去打印,林瑾瑜和许钊则夹着滑板站在门口等他。   正午太阳高悬在头顶,早春阳光灿烂却并不晒人,林瑾瑜微微仰头看巷子间露出来的、狭长的一小条蔚蓝天空,觉得十分惬意。   正当他戴着棒球帽享受日光浴之时,身边的许钊忽然拿胳膊肘捅了捅他,指道:“哎,看那儿。”   林瑾瑜“嗯?”了一声,顺着他的指的方向看去:“那儿怎么了……”   斜对面那家快递站门口人流如织,打包的快递堆了一地,看起来平平无奇。   许钊道:“你看啊,就那儿!”   “啥呀……”林瑾瑜茫然了一秒然后再次定睛看去,只见堆积如山的包裹间,三四个工作人员正在一件件扫码入库,然后把它们挨个排到架子上去。   有些包裹是大件,很大,也很重,以女人的身高、力气抬动比较费力,所以大部分大件都是男工作人员在放。   林瑾瑜看着其中一个背对着他,正把一个少说二十多公斤的大打包袋背去角落编号的身影,那个人留着平齐的短发,偏头和别人说话时露出高挑上扬的眉尾。   那不是……   许钊道:“这不是你那谁么?”   林瑾瑜不明白张信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小小的快递站离家不算近,坐地铁得半个多小时。   他一时没动,只在原地看着。   那边张信礼和其他人一起一个接一个把那些重得要死的包裹分好类归置整齐,又一个一个编号扫码,一切都处理完后他们暂时蹲在门口休息。   张信礼看起来刚和其他人认识,别人都穿着快递站的工作服,但是他没有。   几人蹲在一起闲聊,其中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男人挨个给其他人递烟,也给了张信礼一根。   林瑾瑜盯着他夹烟的手,张信礼混在一群二十多三十岁的男人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他就和其他人一样,叼着烟,凑过去借身边人的火机点了烟,然后转回来随意地呼出一口雾气,往地面抖落下一簇灰白色的细碎烟灰。   他抽烟的手法、姿势和那些出社会多年的成年人几乎没有区别,偶尔出声和他们聊天时也很自在随意,没有半点属于学生的羞怯与不自在。   除了身形还带着些许少年学生特有的单薄外,他的神色、与人交往的姿态都完全像个成年人。   好像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老老实实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偶尔会跟林瑾瑜幼稚地闹来闹去的高中学生,那样的张信礼令林瑾瑜感到有一些陌生,他们仿佛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在那儿干嘛?”许钊在旁边说:“帮工?”   在林瑾瑜的世界里,从没有哪个高中同学会利用周末假期出去打工的,也没有哪个同学有此需要。就算是班里那些家境不富裕的同学,爸妈在老巷子里卖熟食也能应付家庭开销,那点收入发财不容易,活下去却足够。   在他的认知里,高中生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任务难道不是学习吗?爹妈念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都不用你干,你就把这个书读好就可以了”。   他从未有一个同学需要亲自为钱奔波劳累。   “可能吧,”林瑾瑜盯着张信礼,对许钊说:“我去看看。”   “喂,我说……”   许钊似乎还想说什么,林瑾瑜却已经横穿水泥马路直接走过去了。   张信礼跟其他人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他说了几句后就不再说了,只无意识地微微眯着眼,走神地盯着自己前面那块阳光与建筑物阴影之间的明暗分界线抽着烟。   忽地一双刷得干干净净,连鞋带都一尘不染的运动鞋踩进了他的视野里,正停在张信礼眼前,鞋面上的对勾logo在日光下很耀眼。   张信礼抬头,看见蓝天白云之下,林瑾瑜正看着他。   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晦暗的影子,快递站人来人往,而林瑾瑜在他面前驻足。   第102章 偶遇(2)   张信礼似乎愣了那么一会儿,几秒钟之后他快速伸手把烟掐了,道:“你怎么……”他说:“你怎么来了?”   林瑾瑜说:“来玩。”   “你为什么……”   林瑾瑜知道张信礼在惊讶什么,他说:“巧合。”他道:“这条路有个广场很适合玩板子……我说好好的周末你不在家也不跟我一起出去能去哪儿呢,感情在这儿赚外快。”   “我……”张信礼似乎不大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只说:“只有这儿允许一周只去一天,还是白班。”   林瑾瑜没多纠结别的事情,只问:“下班了吗?”   张信礼说:“还有一会儿,不过差不多了,发了中午的短信就可以了。”   正说着,里面有人招呼他们说号都编好了,进去做事,其他人纷纷起身,张信礼也作势要起来。   林瑾瑜伸出手去拉他,张信礼却没伸手,他说:“我的手很脏。”   搬快递就这样,大的小的包裹在地上放过滚过,在车厢里丢过,还被不知道几双鞋踩过,张信礼不仅得把它们搬来搬去,还得分拣、编号,他的手在灰尘里蹭得很脏。   “哪儿那么多屁话啊,”林瑾瑜直接过去,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没有管他手心那些黑的灰的脏东西,道:“快干,等你一起吃饭。”   还是需要穿外套的天气,张信礼却只穿着件单衣,脖颈间还有汗。他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林瑾瑜,却没答好,只说:“我下午还得来,去不了太远,这附近除了快餐店没什么好吃的了,自己先吃吧。”   他知道林瑾瑜寒假的时候外卖吃多了,不大喜欢路边小店里炒的快餐。   林瑾瑜问:“你下午还要来啊?”   “嗯。”   快递站一天有两个高峰,早高峰已经过了,下午那波却还没到,到五六点还得打包装车,都是体力活。现在这时候,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林瑾瑜问:“几点啊?”   张信礼说:“快递站得一直有人,随便吃个饭就差不多得回来了。”   他只是个兼职的临时工,这意味着张信礼在这一天要拿着比别人更少的钱干比别人更多的活儿。   林瑾瑜没勉强他,他想了想,夹着滑板道:“你先进去吧,我待会儿过来。”   张信礼以为他要走了,便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林瑾瑜目送着他走进卷闸门内,回头按原样过了马路,回到打印店门口。   黄家耀的资料已经打印好了,正和许钊一起站在原地等他。   许钊道:“快点啊,磨磨蹭蹭的,都在这儿等你呢,刚我们商量了下,去吃龙虾泡饭咋样?好久没吃了,坐地铁也方便。”   林瑾瑜很喜欢吃龙虾泡饭,他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许钊脸拧了起来:“你发啥神经,你要抛弃我们去哪儿啊?”   林瑾瑜说:“我留下帮个忙,抱歉,下次请你们吧。”   “帮啥哟,你先顾着你自己好不啦?”许钊道:“谁拿钱谁做事,又不打白工,阿拉走啦。”   林瑾瑜不去。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在这儿帮不了什愚吸畽堆。么天大的忙,可他就是没了去玩的心思。把留张信礼在这儿,自己跟同学出去浪让他觉得别扭。   许钊说不动他,只能看着林瑾瑜一个人走过来,又在车流里走回去。   这时间快递站已经少了好几个人,大概是去吃饭了,店内只剩张信礼和另一个大姐在。   他们正在做些收尾工作,扫码的大姐见他,以为是来拿东西的,便问:“侬稍微等一些,号码多少的赖?”   “唔不乃(拿)跨地(快递),”林瑾瑜说:“就……”   张信礼听到声音回头,看见林瑾瑜在门口,有些惊讶。他说:“姐,是我弟。”   “哟,侬阿弟蛮灵个,”大姐说:“进来哇。”   正说着电话响了,大姐熟练地接起来,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林瑾瑜听出是寄快递让上门取件的。   大姐挂了电话,起身叮嘱了几句话,大概是让张信礼先看着,等她回来了再去吃饭,说完便出门开着拉大件的小三轮走了。   一时间快递站里就剩下林瑾瑜和张信礼两个。张信礼一边翻找着架子上的编码,一边道:“怎么不去吃饭?”   林瑾瑜道:“还不饿,待会儿再说吧。”他走过那些货架:“你在这儿都干些什么啊?”   张信礼道:“什么都干,装车、扫码、编号,偶尔有大件走物流的要爬楼给人家送上门。”   林瑾瑜瞅了一眼门口的一些大件,他想那真的是很重的。   “一天多少钱啊?”   “临时工,还能多少钱,”张信礼道:“一星期才来一次,本来都不收的。”   林瑾瑜问:“我能帮忙吗?”   “不用,”张信礼道:“你先在周围玩会儿吧,你一个人?同学呢?”   林瑾瑜撒了个小谎:“他们说饿想吃饭,我吃不下,就让他们先去吃了,待会儿我自己吃了再去找他们。”   张信礼于是说:“等下下班了带你去吃饭,不过没什么好吃的就是了。”   “后半句你已经说过了,用不着强调。”   张信礼不让他帮忙,林瑾瑜无所事事,去隔壁买了块泡泡糖,站在门口,把滑板放下来踩着,一边嚼一边看他。   他看张信礼做起事来很熟练,一副好似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精于此道的样子,便问:“你是不是经常干这个啊?”   “算经常吧,”张信礼一边干活一边回答他:“什么都干过,以前只能晚上在那种街边大排档帮老板端盘子,或者跑跑腿,有人问就说是老板儿子,后来满了十六能正大光明干的就多一些了。”   “比如?你都干过些什么?”   张信礼随口道:“很多,酒吧、餐厅、去工地搬砖,你能想到的一些都尝试过……还帮别人代写过作业。”   林瑾瑜本来挺严肃,听到最后半句却有点点想笑,他打趣道:“你还帮别人代写作业哪。”   “是啊,”张信礼道:“后来因为字不好看,正确率也一般,就没人找我写了。”   林瑾瑜道:“想不到……您还是个全才。”   张信礼看他,说:“别讽刺我。”   “我没……我是真心实意地夸你。”林瑾瑜还欲再说什么,门外却走进一个人来,那大爷拿着手机,进门就道:“切两咯巴。”   “什么?”张信礼走过来招呼,但是他听不太懂老辈的沪语,只得要求他重复一遍。   大爷还是看着手机,说:“切,两咯巴!”   这就很……张信礼来上海的时间不长,普通一点的日常用语他还能凭借语境,连听带猜地大概弄明白,稍微含混一点的字词就听不懂了。   张信礼还是不明白大爷说的啥,正想着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林瑾瑜指了指七号货架,说:“哎米。”(那边)   大爷收了手机,颠颠去找了,找到后林瑾瑜招呼他过来,对着单子问了他名字和电话,核对无误后扫码放人。   他的横插一脚算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张信礼说:“谢谢。”   林瑾瑜觉得他忒见外,不就帮说了几句话么,算啥,这有什么好道谢的,太客套了吧。   他道:“你听不懂本地话,平时怎么应付啊?”   “就这么应付,”张信礼说:“来拿快递的也不都是老大爷,年轻点的还好,会讲普通话,实在不行只能靠猜的,最多多挨两次骂慢慢学,总不能撂挑子不干。”   林瑾瑜有些忿忿了:“挨骂?不会吧,这什么人啊,外地人听不懂本地话不是正常的吗,好好说不行啊,这就得挨骂,过分了吧。”   然而在快递这种人流大的服务行业,顾客和工作者之间也就是打个照面的交集,每天高峰期的时候,快递站门口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赶时间,每个人都想早点拿完东西回家,顾客或者上司并没有容忍你动作慢的耐心和义务。   想挣钱总是得低头,总是得忍耐,总是得受委屈的。   “没什么过分的,”张信礼说:“没有做好本来就该这样,挨骂免不了的。他们原本其实想招个本地人当临时工,但是没招到,才选了我。”   “……”林瑾瑜道:“你在这儿一天多少钱啊,至于这么忍气吞声么。”   张信礼道:“一般是按件计的,最低加提成,我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拿一半,一天下来给九十。”   九十……林瑾瑜跟许钊随便在外面吃个饭就不止九十块钱,九十块连他一双鞋的四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都买不起,可就是为了这九十块钱,张信礼得利用一周唯一的一天假期跑到离家四五公里的地方,在长长的货架与闭塞的车厢,还有狭窄的楼道间背着东西迈着沉重的脚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他都得一步一步往里走。   林瑾瑜蹲下来,翻看了一下还没发完的那些包裹,问:“这些都要发吗?”   张信礼说:“嗯。”   “我帮你看号码,你打字吧,这样能快一些。”   这次张信礼没直接拒绝,林瑾瑜于是蹲下来,开始一个个翻捡单子上的号码,然后报给他。   调出模板然后批量导入,最后群发,多了一个人手之后张信礼的效率快了很多,不一会儿便全部干完了。   林瑾瑜把那些包裹挪到货架上放好,他们刚站起身,就见先前那大姐正好从小三轮上下来,对他们道:“侬辛苦啦,把迭个搬古起,搬得动伐?”   车上又是一个大件,张信礼答了句搬得动,走到后边把那大编织袋整理了一下,然后抓住两边,双手提了起来。   林瑾瑜想过去帮忙,张信礼道:“你坐着,搬完这个带你去吃饭。”   重是已经称过了的,标签和卡带都打好了,张信礼把那个死沉死沉的编织袋提到角落里,等着下午的车来收。   大姐跟他们连说了几句辛苦,笑着让去吃饭。   林瑾瑜拎着滑板,跟在张信礼后边,走出店门没几步,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许大钊”三个字倍儿亮倍儿显眼。   林瑾瑜接起来,许钊开门见山道:“喂,鲸鱼,你们在哪儿啊?”   林瑾瑜看了张信礼一眼,停下了,说:“就快递站门口啊,怎么了?”   许钊道:“我们给你们买了饭,现在准备去找你,你待原地别动,我跟黄家耀还有几步就到了。”   “啥?”林瑾瑜说:“你们买了饭?”   张信礼也停了下来,等着他打电话。   “是啊,”许钊抱怨道:“不过就是快餐,我俩找过了,这附近除了炒快餐的真没什么店。”   林瑾瑜朝张信礼递了个眼色,征求他的意见。   张信礼道:“买了就一块吃吧,节约时间。”   林瑾瑜于是道:“你买了两份吗?那过来吧,等你。”   许钊答好,双方挂了电话。不一会儿街头转角处显出许钊和黄家耀两人提着袋子的身影。   张信礼也看到了他们,许钊本来是向林瑾瑜跑来的,一见张信礼立马来了一个急刹车,不太乐意地瞅着他。   张信礼显然也对他没什么好感,表情有些冷淡。   林瑾瑜道:“你们到啦,怎么不去吃好点啊。”   “不是约了你一起出来的吗,丢你一个在这儿算怎么回事?”许钊道:“我们在店里吃过了,给你打包的,赶紧吃吧。”   林瑾瑜把他手里的袋子接过来,转手准备先递给张信礼,许钊道:“哎,我这给你买的,你递他干嘛?”   林瑾瑜纳闷道:“两份不都一样吗?”   “是一样,但我提的这个是给你吃的啊。”   林瑾瑜囧:“服了。”   黄家耀对张信礼点了点头算打招呼,把自己手里提的那份给了他。   几人往回几步回了快递站,店里只有一把空凳子,林瑾瑜坐在小矮凳子上吃,张信礼则蹲在他旁边。   人一多话题就多了起来,许钊背着滑板,手里还拎着林瑾瑜送他的那双鞋,找他聊道:“听乔嫍说这学期篮球赛快选人了吧,你参加不?”   林瑾瑜一边吃菜一边说:“我不知道,没定呢,不过我去了也顶多是个替补,不重要,不是很想报名。”   他控球能力一般,过人欺负欺负新手还行,练过的就算了,因此打不了控球后卫,外线准头也就凑合,抢篮板更水,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因此替补反而成了最适合他的位置。   许钊就不同了,篮球他小时候就正儿八经跟着教练学,练球的时候打到天黑,宁愿摸黑投篮都不舍得回去的主,万年小前锋,初中的时候就是校队顶梁柱之一。   林瑾瑜道:“我们班就指着您了。”   许钊道:“别呀,就当玩呗,我们班能看的本来就没几个人,你凑数也得去啊。”   这是实话,对大多数高中生而言,大家都忙着学习,篮球也就是个业余爱好,男生们爱看NBA,自发跟着球星学各种打法,可说到底,其实大多数人的技术还是业余,要凑出一支真正入眼的班级球队真不太容易。   林瑾瑜又懒,不愿意动弹,每年他都是被许钊拖着拖着才报名的,拢共也没上过几次,都是坐板凳。   他想着今年情况肯定也差不多,于是敷衍道:“好好好,我凑个数,好伐?”   许钊立刻舒坦了,叭叭地又开始撺掇黄家耀也试试。黄家耀眼睛不离开单词本,直接甩他三个字:“没兴趣。”   “太不给面子了吧,鲸鱼都去了,你也报个名呗,你又不是不会,你那技术也凑合了,你去咱班就多一分胜算,不然真凑不出五个能看的。”   黄家耀道:“报了名就要参加训练,没那个功夫。”   许钊不依不饶:“才高一,用得着那么发愤图强吗,训练就训练呗,少学一小时又不会死。”   黄家耀在心里给了他个白眼:“我少学一小时倒不会死,你多学一分钟都会死。”   这种讽刺许钊就不服气了,当即拉着他开始三百回合的辩论。   那边哔哩吧啦,你一嘴我一句吵得火热,这边张信礼已经把所有的饭菜吃完了。他把快餐盒原样盖好收进塑料袋里,见身边林瑾瑜还在一粒粒数饭吃,道:“我六点多才下班,待会儿下午你先跟他们玩去吧,晚上想吃什么回去给你做。”   林瑾瑜完全没意见,他道:“成,菜周阿姨都买好了,冰箱里好像还有河虾。”   张信礼道:“你不用跟我一起蹲在这吃盒饭的。”   林瑾瑜说:“我乐意,不行啊,闭嘴。”他看着那边说得正欢的许钊,突然想起一茬来,于是道:“你以前好像说过你是特长生?”   “嗯,怎么?”   “学什么的啊,”林瑾瑜问:“不是说特长生还有方向什么的。”   “是有专项,”张信礼道:“有足球、排球、乒乓球、武术等等,不过每个学校开设的项目不一样。”   林瑾瑜问:“那你学什么的?”   张信礼把塑料袋扎起来,等着林瑾瑜吃完一起拿出去扔,说:“主项田径……辅项篮球。”    第103章 意料之外的拒绝   那天林瑾瑜在广场和许钊玩了一下午滑板,顺路帮张信礼复印了试卷,等到六点半,张信礼下班了,两人一块回家。   啥都说清楚之后他感到一身轻松,连带着还没写完的作业好像都不再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似的压在心口了。   也许是看林瑾瑜中午没怎么吃好,晚上张信礼给弄得比较丰盛,有虾有蛋有汤有肉,喂得他撑得只打嗝。   作业还是老样子,剩了一小半……因为阴差阳错提前蹭张信礼的试卷看过阅读,这回他英语倒是做得飞快。   第二天林瑾瑜背着空白的数学作业去学校上自习,正好赶上发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   他还是老样子,半用功半不用功的,排名中游偏上那么一点点,黄家耀前十,许钊一如既往倒数。   还有……林瑾瑜翻着那页成绩单,从前往后找,最后终于在某一行找到了张信礼的名字。   说实话,不是太好的成绩,四个人里,他也就比许钊好点,英语惨不忍睹,数学一般,语文也就及格,剩下的文科都不怎么样。   四川的教材本来就和上海有差别,附中的学生质量、教学水平也不是他以前身处的环境可以比拟的。   虽然知识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可试卷的题目偏向和难度梯次适应起来是需要时间的,且两地数学、英语的难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世界上其实大多数人都不会是第一名,这些日子他是如何争分夺秒用功的林瑾瑜都看在眼里,作为一个插班生,第一个月能拿到这个成绩已经不容易。   马马虎虎啦……林瑾瑜上上下下审视一遍过后把成绩单收起来,摊开他的数学试卷……跟往常一样,他做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开始觉得如鲠在喉,一个数字都看不下去了。   可明天就交了,还想摸鱼偷懒是不可能的。林瑾瑜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想找个人讨论一下,回头却发现许钊趴得比他还规整,数学试卷被他垫在胳膊肘下面,卷面如无垠的雪原,比没用过的卫生纸还干净。   这家伙是指望不上了,林瑾瑜不太好意思去打扰女孩子,黄家耀离他太远,而且还在做自己的事,林瑾瑜心里十分清楚,如果黄家耀自己的事儿没做完,他是绝对不会搭理别人的。   那就只剩下……林瑾瑜背过身,偷摸摸往后看了一眼,张信礼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样子,拿着笔一板一眼地写着什么。   他好像早做完了的来着,应该不会打扰他吧……自习课和老师说一声去问问题,在双方都自愿的前提下,老师是会同意暂时调换座位的。林瑾瑜往后给张信礼的同桌传了张纸条,征得他的同意后上讲台小声跟守自习的老师打了个报告,便拿着试卷和后面的同学换了个位置,名正言顺地坐到了张信礼旁边。   他来得突然,张信礼抬头看了他一眼,用眼神问他:你怎么坐过来了?   林瑾瑜在纸条上写字回道:数学作业咋做?   张信礼拿过那张纸条看了看,从抽屉里找出自己的数学试卷递给他,回了他八个字:只准看过程,不准抄。   真小气……林瑾瑜想:给都给我了,我抄了你也不知道。他把卷子薅过来,看上面的题……我的妈呀这过程真够龙飞凤舞的。   张信礼没有很好的书面习惯,字写得不清楚,有错就随手七八条杠划掉,不会预估版面,写不下了就挤在旁边的空白处,再这里标一个箭头那里标一个箭头,大概都是以前在乡镇中学里养成的坏习惯。   但他的答案是对的。林瑾瑜把前面几道基础的大题看过一遍,这些题比较基础,因此他顺着过程就弄懂了。   他想如果张信礼的过程更清楚一点,卷面再工整一点,他数学的分应该还能再高。   林瑾瑜把自己的试卷拿出来,凭借着记忆三下五除二把看过的那几道做完了。   后面的题难度开始升级,有些还要分类讨论,就没那么容易搞懂了,林瑾瑜把张信礼的笔迹横看竖看了好几遍,还是看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变,只得用笔戳他,向他请教。   上课期间不让说话,张信礼被他戳了两下,转过头来,林瑾瑜先用笔尖点了点题干,然后比了个“怎么做?”的口型。   张信礼想了想,拿笔点了点“解”后面的步骤一,第一步林瑾瑜还是看懂了的,便没做什么反应,张信礼又点了点步骤二,然后是步骤三……四……五……六七八。   林瑾瑜:“……”   哦,原来你的讲题方式就是按照顺序,把所有的步骤都当着我的面点一遍……真高级呀!   他想笑但是没笑,好在没几分钟就下课了,教室里空气为之一松。林瑾瑜凑过去,道:“你就这么给人讲题呀?”   张信礼说:“我没给人讲过题。”   他略微显出点笨拙的样子让林瑾瑜觉得很新鲜,林瑾瑜道:“你就把你的思路用语言表达出来就可以了,这一步怎么来的,为什么做这个变形。”   “就……套公式。”张信礼还是不大知道怎么说,他能写出来,但是没法表达。   林瑾瑜只能根据他的只言片语,调动自己的脑细胞去填补空白。他道:“是因为这个……然后已知条件和求值之间的联系……所以才这样么?”   张信礼道:“对,”他也很努力地想要给林瑾瑜讲清楚,便回忆了一下自己做题时得到的提示,他说:“沈兰夕说……所以就这么变形。”   林瑾瑜道:“哦,原来是她教你做的啊。”   “有一部分是,”张信礼说:“她说如果实在做不出来,有时候可以把条件从题干里拆分出来,然后思索和求值之间的联系,就比如这样……最后所有的条件都要被利用上,结果就差不多出来了。”   林瑾瑜大概弄懂了这题,便指向下一道。   张信礼道:“沈兰夕说……”   再下一道,他还是说:“沈兰夕当时……”   沈兰夕沈兰夕沈兰夕,怎么老提她名字……林瑾瑜听着听着开始在心里吐槽:就算是她教你做的,你也不用老提人家的名字吧?懂了的知识就是你的了,干嘛老提别人。   他又想起他们吵架那会儿在礼堂后面台阶上看到的画面,早春的阳光、和煦的微风、平整而干净的台阶,还有坐在一起的男孩女孩。   他们是那么般配。   大概是因为沈兰夕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张信礼才会在做题时也有意无意地提起她吧……也是,好看又文静的芭蕾舞女孩谁会不喜欢呢?何况她还那么优秀。   林瑾瑜虽然和沈兰夕不熟,但对她印象也挺好的,他又怎么能怪别人喜欢沈兰夕呢。   那边张信礼讲完题,叫他名字道:“瑾瑜?”   林瑾瑜刚走神都走到外婆家了,这会儿被他一叫,猛然回神。   张信礼手上拿着笔,看着他,道:“你听懂了吗?”   “啊,”林瑾瑜说:“听懂了。”   实际上后半截他根本没听,就谈不上懂不懂。可他总不能大剌剌跟人说我刚刚胡思乱想你跟另一个女生去了吧?这种胡思乱想未免也太诡异太唐突了一些。   张信礼有自知之明,他说:“我讲得不好。”   “没有的事儿,”林瑾瑜说:“前几题我都懂了的,是我数学不好,不是你的问题。”   张信礼说:“你可以去问沈兰夕,她讲得比我清楚。”   又是沈兰夕……林瑾瑜终于说:“你为什么老提她。”   “她教我的。”   林瑾瑜说:“教你的就是你的了,我问你题,你老三句话不离她。”   “我知道我讲不好,”张信礼说:“怕你听不懂,她讲得比我好,所以想重复给你听。”   听了他这番话,林瑾瑜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郁闷顷刻间就消失了:“不,”他道:“谁一生下就会讲题啊,能做出来就很厉害了,一回生二回熟,你用自己的方式把过程转化成语言,多说几次就好了,重点是你要开口说出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乔嫍闻声从前排转了过来,非常疑惑地道:“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林瑾瑜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俩……”   张信礼道:“都是同学,处着处着就熟了。”   乔嫍一脸很微妙的表情:“那你们发展真够快的,前一周还差点打起来呢,这周就坐一块了,还讲题。”   林瑾瑜囧,他知道班上女生会给一些同学组CP,比如他和许钊,或者许钊和黄家耀,以及别的一些人……男生有时也会开开玩笑跟着起哄,没人会为这个生气。   他冲乔嫍道:“怎么,有意见?”   “没意见,就是觉得许钊头上有点绿。”乔嫍比了个大拇指:“你们继续快乐,不要被捉奸了。”说完转了回去。   ???   什么乱七八糟的……林瑾瑜斜眼看张信礼,心想他会生气吗?会不会比较反感这种玩笑……他记得在凉山的时候张信礼似乎表现得不太能接受这方面的东西,大概gay或者男男CP这种对他来说是稀奇的、怪异的、有悖常识的。   林瑾瑜小声道:“你干嘛不告诉她咱俩早认识了。”   张信礼说:“没有必要说那么多,”他道:“而且你不是不乐意让人知道么。”   “啥?”林瑾瑜有点听不懂:“我什么时候不乐意让人知道我认识你了。”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就同学,没别的。”   林瑾瑜想了一会儿才在记忆的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出这段回忆,哇塞,不会吧,这么记仇……我当时其实也就随便那么一说,认识你又不丢人,有什么不乐意的。   他道:“那什么,我随便说的,那时候不是吵架吗,没那个意思。”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张信礼说:“如果你顾虑你的朋友,在学校也可以装不认识,我不介意。”   顾虑我朋友……是说许钊吗,虽然许钊确实一粒米的仇能记一年,可他也没那么小心眼的……吧。   林瑾瑜抬头往前看了一眼,看见许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改趴为坐,从桌面上支愣起来了。   他的座位边上围了一大圈人,大家吃的吃零食,喝的喝饮料,围绕着不知道什么话题哈哈哈哈笑得一个比一个放荡。   周末不穿校服也没人管,十七八岁正是爱打扮的时候,每个人都穿得很潮,脚上的鞋一双赛一双好看。   而这边,张信礼握着一支马上就要用完的中性笔,校服里灰色的T恤洗得发白,水杯里盛着学校泛漂白剂味儿的水。   林瑾瑜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在那一刻,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张信礼看起来用功、冷静,为人处世大方又老练,可其实从他踏进这座城市的第一天起,他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自卑的。   他是一个外地人,不懂本地的人情世故,不会说本地的语言,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一无所有,他从连十八线都算不上的小县城到了上海,看见这里的一切都光鲜美好,所有人都过着他从未拥有过的生活。   他住在别人的家里,靠父母每月汇过来的那点微薄的生活费应付开销,林瑾瑜不知道那笔钱有多少,但可以想见的是不会太多。   那些钱在从前也许还能让他在同学间保持一个一般的消费水平,可是在物价远高于全国其他地区的上海,这点钱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而他还需要跟上林瑾瑜的生活步伐。   林瑾瑜想起,张信礼刚来的那天甚至不知道如何坐地铁,他不懂如果需要转线,只用买最后一站的票就可以,到站直接换乘,而不必多买一张中转站的票。   虽然张信礼什么也不说,但他大概从未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他只认识林瑾瑜一个人,而林瑾瑜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每一个朋友认识林瑾瑜的时间都比他认识林瑾瑜的时间更长,感情也更深。   所以他会觉得当他与别人起了某些冲突之后,林瑾瑜夹在中间,会首先选择照顾他那些朋友们的心情,在表面上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多少能起到一点安抚作用,不至于得罪他原本的朋友们。   这没什么不对的,林瑾瑜已经对他很好了,从不跟他计较这些日子以来他住家里的支出,在许钊很过分时会为了他跟朋友吵架,会帮他的忙,跟他一起蹲地上吃盒饭也没抱怨过什么,算仁至义尽了。   林瑾瑜盯着张信礼的侧脸看了几秒钟,挪过去一把搭住他肩膀,道:“你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我要装不认识你?”   张信礼被他半搭半压着,往林瑾瑜那边偏了一点,道:“你不考虑一下许钊的想法吗。”   “无所谓啊,”林瑾瑜语气很坚定,他说:“我不觉得我需要跟你保持什么距离,也不觉得认识你是件什么丢面子的事情,你是我朋友,我不需要因为别人的看法和你假装不熟,你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你并不比我们差,更不低人一等,明白吗?爷们点,都多大了,难道还搞小学分帮结派那一套。”   在张信礼的成长环境里,分帮结派的现象是很常见的。   他道:“你不介意就好。”   林瑾瑜说:“放学等我一起回去。”   “你要干嘛?”   林瑾瑜指了指黑板角落里体育委员写的那个通知:“喏,今天班级篮球队报名,放学以后要去见教练。”他道:“哦,对,你也不用等我,你这种专业的应该跟我一起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说:“我不去,我在教室等你吧。”   林瑾瑜纳闷了:“为什么啊?你不打算报名?”   张信礼说:“嗯。”   “为啥?你不喜欢打球吗,该不会只是为了考大学才练的吧?那多痛苦。”   “不是的,”张信礼说:“只是不想去。”   这也太可惜了……林瑾瑜对此非常不理解,明明有这个技术,为什么不去?大把没技术的同学还单凭“喜欢”两个字就头铁地往前冲冲冲呢。   他想游说游说张信礼,毕竟集体荣誉感谁都有,多个技术突出点的人他们班就更有可能取得好成绩。   可无论他怎么说,张信礼都说不去。   只是场普普通通的校内篮球赛而已,参不参加是个人自由,也不能摁着别人上。林瑾瑜说不动他,只得抓了抓头发,无奈道:“那好吧,不参加就不参加吧,不过你能在操场边上等我吗?顺便帮我拿个书包,待会不想再爬趟楼。”   张信礼想了片刻,答应了。他对林瑾瑜道:“好。”   第104章 练习赛(上)   好不容易熬到打铃,林瑾瑜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圆满完成了他的数学作业,报名了篮球赛的同学呼啦一下全站起来,呼朋引伴地去操场。   林瑾瑜跟许钊结伴走在一起,张信礼给他收拾书包,慢了几步,等他到操场的时候,他们班男生已经全部围着教练站好,在那里选人了。   说是选人,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除了许钊,其他人都半斤八两,教练——也就是他们班体育老师老胡,一个一个看过控球、运球、三分以及三步上篮以后,刷刷刷直接就定了俩正式队员。   一个是许钊,还是小前锋,反正他精力旺盛,基本功扎实,准头不错,突破也强,还特爱当焦点,没有比小前锋更适合他的位置了。   还有一个就是陈叶威,也就是当初跟张信礼换了位置的那个,这家伙上课从来不听课,抽烟被平头逮过几次,女朋友一年换好几个,还招惹过不少校外的。   就这么一个人,偏偏长得壮实,身材高大,跑动也还行,矮子里面拔将军算个不错的中锋。   其他人就马马虎虎了,反正离正式比赛还有一个月,先练一段时间,以后再说吧。   林瑾瑜就是其中特别“马马虎虎”的一个,报名的一共十个人,教练把所有人分成两队,带他们热了身,让先尝试着打几个来回看看情况,摸个底。   虽然大家都是一般的中学生水平,可好歹是爱看球的男生,基本的规则和打法还是知道的,架子立起来像模像样。   林瑾瑜和许钊没在一队,他脱了校服外套,走到场边把衣服放到凳子上,张信礼挨着他的书包坐在另一边,对他说了句“注意安全”。   林瑾瑜冲他眨了眨眼,装大尾巴狼道:“请好吧您,别眨眼哦。”   他们这边陈叶威打中锋,其他人短暂商量了一下,各自确定了位置。林瑾瑜这种样样稀松的最后被确定去打控球后卫,没办法,他弹跳一般,篮板又抢不到,三分更是不要想,但是抓机会还可以,控球也勉勉强强过得去,就传个球得了,快速带过半场就是胜利。   哨声响,随着许钊和陈叶威的双双起跳,这场业余中学生篮球赛正式开始。   许钊弹跳是很好,但陈叶威有身高臂展优势,两相综合之下陈叶威率先替他们队拿到了球权。   林瑾瑜起跳拿到球,右手运球迅速带过半场,在三分线内活动。对面两个后卫都来卡他,中锋也移动到右侧防守。   就我这过人水平,还是不要单打的好呃……林瑾瑜做了几个胯下运球,虚晃一招假装过人,实则瞅了个空档,在对方被他的假动作骗得向左方移动时瞬间变向,从右侧一记长传把球甩给了斜对面三秒区外中立区内他们这队的小前锋。   小前锋接球,也不废话,直接瞄准篮筐就是一个跳投。   他的站位说好不好说差不差,离篮筐不算远,就是角度有点偏。这个位置要是单纯投篮,准头也是不错的,可他起跳的同时防他的许钊也起跳,直接一个盖帽,给他捂得严严实实。就别说进不进了,球根本都过不去。   他们队纷纷给许钊叫好,林瑾瑜有点失望,但没什么挫败感,毕竟他本来也没什么太大的胜负欲。   他呼了口气,往场外看时,发现张信礼还真坐在那,手肘撑着膝盖,认真看他打球。   林瑾瑜原本以为以这家伙一惯的作风,会争分夺秒地记个单词或者公式什么的。   那边许钊盖帽落地,队友抢到球之后直接回传中线,所有人霎时间呼啦啦跟着球回防,刚才还比肩接踵的禁区内一下就空了。   林瑾瑜走神看张信礼去了,反应就慢了一拍,被教练吼了几句,让他注意节奏,多跑动。   许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球上,他一路挤着,绕进对方三分线内,后卫一个背后传球把球交给他,林瑾瑜这边分卫上来防守,对面的大前锋跟许钊配合,做了一个挡拆,许钊便运球、突破、上篮一气呵成,成功拿下两分。   男生们仪式性地欢呼了几声,给他鼓掌。   接下来轮到林瑾瑜他们队进攻,奈何他们这边内线进攻不强,根本打不进去,眼看二十四秒就要到了,最后不知道谁出手投了个三分,“砰”一声正中篮筐,打铁倒是打得挺响,然而没卵用,不得分。   再来几个来回,还是一样。   教练在场边吼:“不动脑子啊?离那么老远投个屁,投得中吗?盯人用点脑子好伐?”他哔哔吹了下哨子,喊:“休息五分钟,两边各自总结,待会儿要是还有一边拿不到分,这队所有人二十个蛙跳。”   进攻和防守都是很消耗体力的,林瑾瑜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走去场边喝水。   刚在场上跑动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乍一停下来,他反而开始疯狂出汗。   张信礼把盖子拧开,把水递给了他,林瑾瑜接过去就是几大口下肚。   “慢点喝,”张信礼说:“剧烈运动过后不宜猛喝水。”   林瑾瑜没什么心思回应,只对他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道:“我的妈呀,完了,待会儿二十个蛙跳。”   张信礼往场里看了一眼,说:“这么没信心?”   “不是信心不信心的问题,我们外线投不准,许钊突破又防不住,进攻拿不到分,防守防不住人,怎么可能不蛙跳哦。”   张信礼拍了拍他的肩膀,林瑾瑜转过来,问:“干嘛?”   张信礼往他这边凑了点,说:“你们可以试试换防,让中锋和分卫包夹。”   “?”林瑾瑜道:“那对面的中锋和分卫谁防?”   张信礼说:“中锋可以交给大前锋,分卫当然就给你了。”   “啥?不不不不不,我不行。”   “你行,”张信礼说:“对面的分卫没你高。”   这可能是林瑾瑜这队为数不多的优势,他们这边平均身高比对面高。   “那大前锋怎么办?”   “大前锋不用管,你难道没发现对面的大前锋一直跟着许钊跑吗,他们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许钊身上了。”   林瑾瑜回想了一下,一琢磨,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两边三分准头都差不多,约等于无,他们小前锋不行,因此外线差距大一点,突破也不太行,而对面打内线就依靠大前锋和许钊配合挡拆,外线则依靠后卫给许钊传球,万一没进就大前锋卡位抢篮板再补刀,关键点怎么都在许钊身上。   张信礼道:“注意对方的传球路线,你们外线准头不好的话,只能离近点,靠插空得分了。”   眼看就要吹哨了,林瑾瑜顾不得许多,把水瓶一放,上去跟队员嘀咕了一番。   哔哔哨响,两边同时回到场上。   由于林瑾瑜这队落后太多,教练直接把球权给了他们。几人散开站位,林瑾瑜持球走到底线,扫视了全场一番,发现对面防得还挺死。   许钊就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等着抢断,林瑾瑜权衡了一下,一个高抛往后扔,球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直直落到陈叶威手里。   他是全场最高也最壮实的一个,想跟他争高度十分不容易。   陈叶威拿球之后快速运球过半场,他体格可以,但是速度和灵活性不行,还没跑到禁区就被追上了。   对面的中锋没他高也没他壮,但是却比他灵活,陈叶威过不去,这个位置投篮也没什么胜算,遂转手把球传给了边线附近的小前锋。   许钊想抢断一把,然而陈叶威出手高,他够不着。   但没断到归没断到,他眼看球过了头顶,立刻转身去防人,林瑾瑜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大前锋果真如张信礼说的那样,立刻跟着许钊的节奏开始移动。   在体格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许钊防人很死,小前锋被死死卡在三分线附近进不来,进不来他多半会选择投篮出手,在许钊贴得这么近的情况下不是被盖就是篮板。   这大前锋看起来已经准备好打配合故伎重施再下一球了。   然而就在这时,陈叶威放弃了禁区位置,横向直插过去,挡开了许钊。林瑾瑜这边的大前锋则接替了他的位置,防住了对面中锋。   他们队大前锋和对面中锋几乎一样高,对抗起来也不吃亏,许钊这边情况则很乐观,他跟别人抢位可以,可陈叶威的体重超过他太多,许钊根本挤他不动。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就在对面还在做着“再盖两分”的美梦的时候,小前锋出手了,但他没有投篮,而是插空把球传给了林瑾瑜。   林瑾瑜单打能力不太起眼,一直也没什么突出表现,对面的后卫眼看许钊防人,争夺区离自己很远,纷纷散在后面已经准备回传了,却不想正好留出了一个空档,回头再想防守已经来不及了。   林瑾瑜趁机接球,紧跑几步,一个上篮擦板进。   队员们纷纷鼓掌。   许钊擦了把汗,朝他道:“哟,便宜捡得可以呀。”   林瑾瑜一边回防一边扭身朝他做了个鬼脸。   球权交换,对面开始进攻,球在他们手里几经转手,最后被抛给了许钊。这又和张信礼猜的差不多。   许钊站在三分线外降低重心原地运球了几秒,看起来是在思考要怎么打。林瑾瑜这边的分卫站在他面前蓄势待发,随时准备防人。   气氛非常紧张,空气中咔咔咔都是火花。   说时迟那时快,许钊终于动了,他犹豫步配合大变向,看起来是想在内线直接来个突破。   林瑾瑜这边的分卫也算灵活,可还是跟不上许钊的步伐,在许钊的死亡大变向面前擦了个趔趄。   许钊一招闪过他,刚准备长驱直入,没想到迎面就是陈叶威,跟一堵墙似的堵在那里,对面的中锋被林瑾瑜他们大前锋卡死了过不来,许钊的大前锋则以为他肯定能过,准备配合清场,卡位卡到篮下去了,一时半会儿没法穿过这片连针都插不进的禁区靠过来。   许钊想再做一个变向绕过他,可被他过掉的分卫也包夹了过来,两人跟两堵墙一样拦在内线,高举双手越逼越近,几乎贴在他身上了,许钊根本没什么移动空间。   林瑾瑜这边拦住了对方其中一个靠得近的后卫,对方没他高,许钊要是就近传球肯定被林瑾瑜截胡。   许钊凭借自己出色的控球技术小范围苟延残喘了一会儿,直到这一刻他仍想找机会自己单打突破,然而对方的包夹已经成型,分卫灵活,中锋块头又大,还贴他贴得跟墙纸糊墙一样,他根本连禁区都进不去,也投不了篮,出手必被盖。   许钊又和他们僵持了几秒,还是不愿意传球,教练吹哨了。   “你在干什么?二十四秒违例了!”胡老师看起来气得够呛,对着许钊就是一顿臭骂:“你是死了吗?不会回传吗?三个人被防了,你们三分线外还有一个人你看到没有?空档!”   哨声一响大家对抗状态暂时结束,整个场子就松下来了。许钊拍着球过来,说了句能让教练气死的话,他说:“啊,我凭实力吸引的包夹,凭什么传给空档?”   全场静了三秒,然后开始哈哈大笑。   不管怎么说这一球是防住了,林瑾瑜插着膝盖喘气,偷偷瞄向场边,看见张信礼冲他点了点头。   林瑾瑜眨眨眼,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许钊全队被罚排队围着球场蛙跳一圈,五个人排成队抱头跳来跳去,这片区域霎时间宛如变成了青蛙的海洋。   林瑾瑜他们这边的分卫好像有点扭伤了,艾弗森死亡大变向一向被戏称为“脚踝杀手”,许钊虽然学不像,可对付一群中学生很够用了。   虽然他自己说不太严重,但教练仍然让他下场休息,毕竟老师肯定要对学生的健康负责的。   这样一来,林瑾瑜他们队就缺了一个人。   许钊蛙跳完回来,教练挨个点评他们:“许钊这队大前锋是吃屎的吗,眼头活络一点啊!后卫也是,请你来当吉祥物的?还有许钊,你抱着个球能生孩子是怎么的?陈叶威太死板了,灵活性要加强,你们投篮太差,上篮身体又拼不过别人,还不加紧练?”轮到林瑾瑜时,教练沉吟了片刻,只说:“意识可以,但是控球要多练。”   这个评价已经很温和了,不是铺天盖地一通臭骂林瑾瑜就很知足了。   现在时间还早,通过刚刚那几个来回的对攻,胡老师暂时对他们每个人的意识还有临场水平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接下来就是要简单纠正一些比较明显的失误,并且大致磨合一下这个还没成型的团队。   可现在由于分卫的下场,林瑾瑜他们这边人不够。许钊道:“少人了啊,怎么办?要不我们这边分一个人过去,打四对五吧。”   胡老师坚决不同意,从刚刚的表现他就看出来了,许钊仗着自己技术好,不太喜欢和队友配合。   ……虽然他确实有这个资本,且将球权全部给足够出色的核心球员也是一种打法,能赢就行,但现在毕竟不是比赛,这支小球队人选都还没定,又都是学生,培养团队精神、让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都打得开心才是第一位的,从一开始就给所有人树立一种“这个球队只有许钊最重要”的意识并不利于接下来的练习。   胡老师瞪了他一眼,说:“不行,场上打球的这么多,别管认识不认识,你们随便拉个人来补位。”   这会儿球场上确实有不少人在打球,不过大家都拉帮结伙的,看起来没谁属于落单派,一时半会儿要单拉一个人过来还真挺棘手。   其他人正茫然地四下环视寻找目标呢,林瑾瑜脑子里那个小灯泡“叮”地一亮,他直奔向场边,二话不说,拉过张信礼就要走。 第105章 练习赛(下)   张信礼没起来,茫然道:“干嘛?”   林瑾瑜说:“我们分卫受伤了,去补个空吧,帮帮忙。”   “啊,”张信礼说:“你们没别的人了么?”   “这都放学半小时了,别人早都回家了,”林瑾瑜说:“反正你也没报名,就随便配合一下吧,缺人打不下去啊……求你了求你了,帮帮忙!”   张信礼看着他,没说话,似乎在斟酌。最后他有点无奈地站起来,说:“你们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再十多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吧,”林瑾瑜一边拉着他的手腕往场内走,说:“老胡说就随便打打。”   张信礼被他扯着,进了场。他连校服外套都没脱,拉链拉得严严实实,脚上穿着双并不太适合打球的低帮杂牌鞋。   许钊先前一门心思都在球上,根本没注意场外,这会儿乍一看到他,表情立刻不爽了起来,但忍了忍,没说什么。   胡老师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张信礼一眼,没怎么把这个脸生的同学放在眼里,只问:“这是我们班的吗?”   其他人回答:“是。”   “那行,也别废话了,直接开始吧。”胡老师吹哨:“重新开局,还是陈叶威跟许钊跳球,注意吸取刚刚的教训!”   跳球的队员需要个高、弹跳好、爆发力强,这里面也就许钊和陈叶威跟这几个字沾得上边,因此最后跳球队员肯定在他们俩之间产生,别人用不着尝试。   再次开球,陈叶威还是凭借身高优势率先拿到球权,球在他的拍击下直飞出去,被大前锋一把薅入手里。   对方立刻上去防人,大前锋硬往底线的方向跑了几步,机会不太好,他反手回传给了边线附近的小前锋。   小前锋离篮筐很远,许钊刚被罚了一通,这会儿急于找回场子,立刻回身去防他。小前锋眼见许钊张开双臂就要过来了,直起膝盖往上送球,做了一个投篮动作。   这个小前锋身高不占优势,出手低,弹跳也很一般,这在许钊眼里简直是送上门的断球机会,他立刻伸手起跳,想把这球盖回去。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小前锋根本没想射篮,人家只是虚晃一枪做了个假动作,趁许钊跳起来的空档,他把球从许钊腋下传了出去,嗖一下传到45度角附近的林瑾瑜手里。   林瑾瑜这边位置倒是不错,可他刚刚才进了个球,这会儿后卫对他特别注意,严严实实盯着他。   林瑾瑜一边运球一边四下扫了一眼,禁区挤挤攘攘,全是交叠的手,根本传不进去,回传也不可能,许钊这个抢位置的老手已经挤到小前锋前面了,再传回去简直是把球送他手里。   这边后卫来断他了,林瑾瑜过人不行,又实在往里传不进球,他没办法,只得再次回传,把球往后抛给了三分线外的张信礼。   张信礼一没做准备活动二没简单热身,因此跑动得很不积极,完完全全一副陪练的态度,慢慢跟着队友跑,也就意思意思站个位置。   林瑾瑜一把球传给他,跟他对位的分卫立刻上去防守。   张信礼把球运到身后,躲了几次对方伸过来扒拉的手,沿着弧形的三分线往底线方向跑了几步。   硬邦邦的鞋不支持他做什么大动作过人,否则容易受伤,对方的分卫料定他要突进三分线才有机会得分,因此跟得很紧。   张信礼随意试了几次,发现这么懒懒散散地过不去,传也没人传,于是他向前探了一步,作势突破,迫使分卫严阵以待。   然后,在对方振奋精神准备对抗的一瞬间,他动作陡然一变,重心后移,撤开一步,起跳,出手,做了个十分标准的后撤步跳投。   这可是在三分线外,球被他从指尖送出,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跃向空中。   所有人都抬头注视着这一球,只见它高高吊起,凌空飞过所有人头顶,过了中轴之后直直往篮筐下落,就像粗细合适的线自动穿过了针眼,笔直掉进了篮筐。   空心命中!   队员们“哦”地惊叹了一声,鼓了几下掌。   胡老师在场外比了一个“三”的手势,示意这球有效,计三分。   这个三分让很多原本跟张信礼不熟的人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毕竟投进一个三分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乱扔有时候凭运气也能进,可动作不会骗人。   专业的人做出来的标准动作跟业余的做出来的动作的那个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投篮瞎几把乱投可能也会进,但是动作瞎几把乱做是做不出那个韵味的,张信礼一看就受过比较专业的训练,拨指压腕、三点一线,动作流畅,水到渠成。   球权转换,许钊捡球回来,看见有不少人伸手和张信礼仪式性地拍了下手。   虽然只是很轻的、礼貌性的指尖一碰,但是仍让许钊觉得憋屈不爽。   刚刚那一投他也看到了,不说有哈登或者艾弗森的那种气势吧,也足够秒杀在场的绝大部分学生。没什么比看不惯的人在自己面前大出风头更令人憋屈了。   许钊把球抛给控卫,全队散开,开始准备新一轮的进攻。   上次许钊过人没过成,心里不服气,所以这次没选抄底投篮的打法,反而跟上次一样过中场以后控卫把球还给许钊,原样让他打内线上篮。   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准备再给对方包夹成型的机会,林瑾瑜这边陈叶威想遵照战术故伎重施,然而对方的中锋跟大前锋反而一左一右挤住了他,跟着他跑,就是不让他随意活动。   许钊带球连过两人,入篮下如入无人之境。   眼看他就要得逞了,许钊有意耍帅,想炫个技术,没急着突入篮下,反而跟耍人一样左右前后戏弄防他的人。   球场上,当对位的双方实力差距过大的时候,这种事情是经常出现的,许钊随便几个变向、转身加假动作就能甩开人,林瑾瑜根本跟不上他,只能尽力却没什么卵用地去防。   现在全场焦点都集中在许钊身上了,陈叶威努力想卡到篮下去,这样许钊上篮的时候他还能尽力盖一下。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许钊出够了风头,想风骚地给这球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就在这时,张信礼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和林瑾瑜错位,横移过来联防许钊。   相比于林瑾瑜,他身高、臂展的优势更明显,像一张大网,笼罩在许钊面前。   许钊没太把他放在眼里,但也没轻敌。他降低重心,做了几个大交叉,直把球运得眼花缭乱,然后骤然往左探出一步,球也左偏,似乎准备从左侧突破。   张信礼迅速左偏,就在这时,许钊晃了一下,将球回砸,收回脚步转身过人。   这招探步转身过人算球场上非常实用的动作,说难也不难,但要真正骗过对手起到过人的效果,需要球员具有很好的敏捷性。   许钊基本功很扎实,速度快弹跳强,一向凭借出色的反应能力虐遍全场,这一次他以为结果也会一样。   张信礼脚上穿的就是一双很普通的低帮帆布鞋,鞋底硬得跟什么一样,减震效果约等于零。他在许钊的试探步面前只是晃了一下,接着迅速反应过来,堪堪堵住了人。   许钊半秒也没停,又是一连串的变向加眼花缭乱的步伐技巧。   而张信礼始终卡在他面前,既不让他过去,张开的手也没给他投篮的机会。   许钊已经被吹过一次违例了,这会儿再来一次老胡能把他骂得妈都不认识。他应该找个空档传球的,回传也好,怎么也好,可人的好胜心一旦上来,很多时候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眼见甩不开人,许钊开始耍小手段了。他实战经验还算丰富,经常在公园里跟一群上到四五十,下到十八九、二十的陌生人打比赛,学了不少小花招回来。   这会儿进攻时间没几秒了,与其被吹违例倒不如……想到这里,许钊微微仰头,朝张信礼露出了一个肉眼可见挑衅意味的表情。   接着……他佯装移动,引诱对方迈步,实际抓住机会,狠狠往张信礼脚面上踩了一脚。   哔哔——胡老师吹哨:“你怎么回事?犯规了知不知道?”   许钊道:“不好意思,失误失误,太急了没看见。”   篮球本来就是强对抗运动,踩脚这种动作有可能是恶意,也有可能只是意外,所以一般可吹可不吹,全看球员演技如何。   许钊利用了张信礼移动的那个时机,从表面看还真不像故意的。因为角度问题,教练并没有看到许钊脸上的表情,但张信礼可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恶意犯规,故意挑衅。   可裁判不吹,谁发现了都没用。   张信礼直冲冲往许钊那个方向走去,其他人眼见苗头不对,赶紧上来隔开他们:“算了算了,不是有意的。”   许钊偏偏添油加醋,隔着一两个人油腔滑调,没有丝毫诚意地喊:“哎呀!Sorry!”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关键时刻,还是胡老师镇住了场子,他道:“好了!球场上不要打架!许钊,注意点,不要再来第二次!”   这种冲突常有,谁也没办法。林瑾瑜把他俩拉开,无奈道:“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老师都发话了,也不能怎么样,张信礼眉头皱着,直视许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几秒,被自己这队的拉走了。   许钊同样被他们队的扯着,切了一声。心说打球就这样,有本事就虐别人,没本事就被别人虐,你瞪我,瞪我也没用。   裁判不吹,这个亏就只能自己吃。双方回到场里重新开始,大家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了,可三分钟后,在又一次进攻时,许钊借转身过人的机会,打开手肘,当胸抡了张信礼一肘。   这就不是用“不小心”可以轻易混过去的理由了,在对抗的过程中冲撞很常见,开肘就是你的问题了,这种动作放哪里都是要被人破口大骂垃圾人的。   短短十数分钟的比赛,同队之间多少也生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十六七的男生容易冲动,眼看自己这边队友接二连三被犯规,同队的也火了,纷纷开始指责对面犯规。   尤其是张信礼和许钊两个当事人,这一肘子下去可不轻,扫得人肋骨生疼。张信礼倒地之后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眼神直冒火,怼着怼着许钊跟他脸朝脸胸贴胸。   许钊也不怂,他一步都没退,就跟张信礼贴着,互相推搡,眼看就要动手。   胡老师见这种情况见惯了,这种小伎俩很多球员在不得已的时候都用,如果是敌队这么对他的队员,他肯定非但不阻止,反而上去摇旗呐喊,撑腰助威,直接干他丫的……可现在俩都是他学生,还是在校内,他不但是教练还是老师,这就不好激化矛盾了,只能和稀泥息事宁人。   胡老师凭着成年人的体格,挤进队伍里,把俩小伙子隔开,道:“行了行了!还是那句话,球场上不要打架!不服气你断他、进球,用实力说话!许钊犯规一次,介于练习赛随便打着玩的,不计分,没罚球,改罚待会结束了绕场蛙跳一圈!”   张信礼原本根本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因为不想惹事儿,他是收敛收敛再收敛,这会儿被老师抵着,他手一挣,挣开那些拦着他劝架的人,伸到领子那里,“滋”一声拉开校服拉链,反手把外套脱了,摔在地上。   那边许钊道:“来啊,一对一吗?怕你?”   他这边当事人一表态,再加上老师施压,其余人也就配合,没再相互推搡了。胡老师左右看了看他们,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方不把一方彻底整服气,这事会没完没了的。   胡老师道:“行吧,其他人休息,让他们两个先折腾着。”他分别扫了张信礼和许钊一眼,说:“先别打,你们谁跟他换一下鞋。”   其余人刚要出声,林瑾瑜抢先道:“我吧,老师,我鞋跟他码数差不多。”   实际上张信礼的鞋码比他大半码,然而巧的是林瑾瑜今天穿的这双鞋是断码货,恰好就比他原本的码数大半码。   林瑾瑜不由分说拉过张信礼,把自己鞋脱下来,放到他面前。   张信礼脱掉了那双很硬的帆布鞋,换上了他的鞋。   此时,许钊已经拍着球站在场上等他了。   “怎么打?”许钊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道:“让你定,别说我欺负你。”   “不要浪费太多时间,一对一,打半场,时限24秒改20,攻防各一次,你先。”张信礼原地活动了一下脚踝和膝关节,专业的篮球鞋脚感和帆布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减震感极好的鞋底以及高帮防护都让他重新找回了从前训练时的感觉。   他说:“……我拿下两次算我赢,你拿下一次,就算你赢。”   这种规则表面上好像是让许钊占了便宜,实际上跟对脸扇人一巴掌差不了多少,许钊明显被这种蔑视激怒了,他恨恨道:“你他妈牛逼不要吹上天,老子让你半步,你要是全拿下我站着让你还一肘不说,我还当众给你磕头叫爹!”   张信礼取了手表,走到场边交给林瑾瑜拿着,走回来道:“磕头就不用了,叫爹的时候记得大点声。”   许钊简直怒不可遏,他夹着球站到中线,张信礼跟过去,站到他对面,离他大概两三米。   场边,胡老师咬着口哨,把秒表归零,瞄了一眼场上两人,猝然吹响了口哨——   那一瞬间,随着尖锐的哨声炸响在操场上,许钊和张信礼如两条乍惊的怒龙般同时暴起。   直到这两个人站到场上,围观的所有人才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防守和进攻。变换的脚步、游刃有余的变向和看着都脚踝发麻的急停被张信礼和许钊运用得炉火纯青,球在许钊手里腾挪变换,像是黏在了他手上,而这样激烈的追逐中,张信礼始终紧咬着他的脚步,丝毫不落下风,人眼甚至没法立刻解析清楚这俩人每一秒的较量。   他们在场上一攻一防就像两只花豹,无处不是速度与力量的碰撞。跟他们之间的对抗比起来,刚刚场上所有人的攻防都像俩老爷爷面对面过马路……还是拄拐的那种。   许钊一向引以为傲的速度跟灵活性不起作用了,张信礼不仅反应跟他一样快,甚至识别假动作的能力跟他以往遇见的同龄对手也不可同日而语,一般的假动作根本骗不过他的眼睛。   他们一攻一防,逐渐压近三分线,许钊再次做了一个重心非常低的变向,看起来是想找空过人,实则瞅准机会,使了个巧劲,把球往地上一弹,居然恰好从张信礼胯下送出了这球。   他自己则空手变向,反方向绕过张信礼急冲过去,就像自己给自己传球一样,预判落点,接球起跳。   这种奇思妙想还真没几个高中生能临场想到,更不用说一分不差连贯完成。场边观战的胡老师挑了挑眉,脸上露出讶异而赞赏的神色。   许钊急冲接球,此时他离球框已经很近,立刻抓住这个空档起跳投篮。   张信礼立刻回身,他起步比许钊慢了半秒,插不到他前面去,只得从他背后起跳。   他们的身影在日光下投下两片阴影,那一刻,好似真的有一只黑色的豹子凌空跃起,一掌从背后完美盖下这一球。   球从许钊手里脱飞出去,狠狠向下砸在地上。   两人同时落地,张信礼顺着惯性闪了个趔趄,许钊则摔在了地上。   那是他自己摔的,张信礼并没有侵犯到他周身圆柱体。胡老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同时判定:“没有犯规。”   许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张信礼没有去拉他,只是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   许钊跟他无声地对视着,他大口喘了几秒后,爬起来,道:“再来。”   胡老师过来,确定他没有受伤,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张信礼的意见。   张信礼拉起衣服下摆抹了一把眼睛周围的汗,同样说:“再来。”   许钊立刻爬起来,有人把球扔还给了张信礼,张信礼运球走到中线——那个许钊刚刚起步的位置,冲他比了个“来”的手势。   此时球场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不只是林瑾瑜他们班,场上大部分打球的学生、老师都放下手上的球围了过来,大家纷纷凑过来看这场颇有水平的1v1决斗。   许钊拍了拍胳膊上的土,走到他面前,胡老师把秒表清零,默数三声后哔哔吹哨。   张信礼动了,同样是灵活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控球和快速到极点,也熟练到极点的过人,这些技术在他身上展现出来时给人的感觉与许钊给人的感觉并不完全一样。   许钊给人的感觉是猛打猛冲,刚猛有余,张信礼则更趋近于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中正,他整个人是完全沉下来的。许钊拿球时如手握重器,就要开山填海,张信礼运球则如指臂使,球仿佛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俩风格虽然不同,但技术其实差不了太多。可由于双方身高体重有差距,硬碰硬许钊吃亏,因此张信礼防得住许钊,许钊却防不住张信礼。   全场师生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们身上,张信礼顶着顶着硬往篮筐方向靠,许钊虽然没被他过掉,可也阻挡不了他,至多只能减缓他的速度,然后伺机干扰他投篮。   篮球篮球,说到底投得进才能得分,张信礼如果摆脱不了他的干扰,就算最后出手了,但是没进球一样白给。   场外,林瑾瑜眼见他们打得难舍难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块手表被他捏得死紧,几乎快被挤出水来。   他怕张信礼输,也怕许钊输。   而此刻战况如火如荼的场上,张信礼虽然架着许钊往前靠,可在四面掣肘的情况下他没法跑到好位置,眼看底线就在眼前,一旦背过了篮筐,再想进球简直等同于痴人说梦了。   他表面上一心一意盯着许钊,实则用余光四面观察了一下,忽地向前探步,迈到许钊分开的两脚中间,似乎要孤注一掷抓住最后这点距离拼个鱼死网破,许钊为了不撞到他,被吹阻挡犯规,只得稍稍后移,想既不犯规又不给他足够的投篮空间。   就在许钊向后横移的同时,张信礼不进反退,运球迅速后撤,居然主动和他拉开了距离,直撤到三分线之外。   这通操作出乎大部分人的预料,这个角度对于高中生来说本来就属实刁钻,靠得越近进球的几率才越大,对绝大部分中学生来说,你哪怕强行上篮都比远距离投球胜算大啊,他居然还拉距离跑得更远了。   张信礼一退,许钊立刻反应过来不好。   那边张信礼一出三分线,立刻双手持球,矮身下蹲,那是非常标准的三分前奏,许钊忙亡羊补牢,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飞身起跳。   这时候半秒钟都是宝贵的,张信礼花费了半秒钟瞄准,许钊则花费了半秒钟往回冲。   两人同时起跳,如两节拔节舒展,破土成竹的春笋。   他们跳的高度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胜负总在毫厘之间。   张信礼臂展更长,他拨指压腕,把球擦着许钊的手指尖送了出去。   所有围观的同学、老师都仰头看着这尚在空中的一球,许钊落地还未站稳,目光已像被那颗球黏住了一样,扭身去看。   三分的滞空时间相对上篮来说很长,那是万众瞩目的一球,它在空中旋转着,划出完美的抛物线——命中!   又是一个空心三分!   全场爆发出一阵自发的欢呼与叫好声,胡老师大声道:“好球!”   许钊呆站在原地,球早就已经入框,弹到场外去了,但他仍好似被定住了一样,注视着空空如也的篮筐。   他其实没输在技术上,只是输在身体素质。   张信礼目送着那颗球进了,原地回了口气,没管许钊,既没当场给他一肘子,也没让他磕头叫爸,他抹了一把汗,直接往场外走去。   这场较量直看得场外的人也热血沸腾,精妙的实际把控、激烈的无氧对抗,以及标准的技术动作无一不让人大呼过瘾。林瑾瑜也忍不住为他叫起好来。   张信礼回了场边,从林瑾瑜手里拿回手表原样戴上。   他浑身都是湿淋淋的汗水,林瑾瑜站在张信礼面前,瞅见他衣服上大块大块被汗浸湿的痕迹,还有额角、脸颊上的一道一道的的水迹。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他眉毛上滚落。   林瑾瑜往他肩上捶了一拳,道:“卧槽,可以啊!”   张信礼说:“可以回家了不?”   林瑾瑜从书包里摸出一包纸来,递给他擦汗,张信礼接过纸巾,随意擦了下眼周和脖子上的汗,听见胡老师在背后叫他:“那个同学!”   张信礼没什么太大的表示,倒是林瑾瑜立刻悄悄把耳朵竖了起来。   胡老师道:“你既然是我们班的,也来报个名参加这次篮球赛吧,以后放学一起训练。”   卧槽,老师亲自拉人了,这天大的面子,天大的好事啊!一般来说学生参不参加关老师屁事呢,反正工资照拿,得是很有天赋,让人心痒眼馋的学生,才能让老师心痒眼馋地开这个口。   林瑾瑜心里一万个雀跃和着急交织,他在心里使劲喊:答应……答应……快答应啊!答应了以后我们就能一起训练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张信礼回头,说:“老师,我就是来帮忙补个位,来当陪练的,不想报名。”   这这这?为啥啊!林瑾瑜憋得都快吐血了,恨不得捂住张信礼的嘴,自己替他满口答应下来。   张信礼说:“对不起,老师。”   胡老师心里也觉得很可惜,可老师的威严还是要保持,他只得道:“这样……那好吧,其实学校篮球赛也就是个课余活动,费不了什么事,要是家长不同意可以好好和他们说说,你自己也别急着拒绝,先回去考虑考虑,改主意了来找我,好伐?”   张信礼礼貌性地点头,看起来只是敷衍,没怎么准备真的“考虑”。   其他队员全看着张信礼的,脸上的表情形形色色,有讶异的,有惊叹的,有不可置信,还有一脸崇拜的。   张信礼则谁也没看,他走回一开始坐的那里,一边一个书包,把他和林瑾瑜的书包背到背上,朝林瑾瑜招手,把他从人群里叫回来,揽着他,道:“走吧,回家。”   第106章 他只看着你   林瑾瑜再来学校时,发现和张信礼打招呼的人明显变多了。   以前他是外来的插班生,第一次月考成绩也很不起眼,再加上自己本身也不爱说话,因此基本没什么人认识他,也没什么人眼熟他。   大家都知道班上有个插班生,但是仅此而已。   如今情况却变了,大多数男生对篮球都是有兴趣的,就算不打也爱看看比赛或者动漫什么的。   那天放学后张信礼的表现足够让人对他刮目相看,一传十十传百,现在班上几乎每个男生都知道他们班有个新来的插班生,而且这个插班生篮球打得很好。   唯独令人不解的是,他没报名这次的篮球赛。   林瑾瑜对此也感到很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张信礼就是不愿意参加。按理说也没多大个事,不就是一球赛么?   学校校内的比赛没那么正式,除开五个首发以外,替补名单每个班能凑几个凑几个,都没太大所谓。   张信礼不属于篮球队,自然也就没法跟他一起训练,可两人又得一起回家,因此每天下午放学后,林瑾瑜会跟着球队一起去球场训练,张信礼有时在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等他,有时在场边,边看单词边等他。   胡老师除了见教练那天让他们撒丫子乱打了一场外,接下来半个月基本都在让练基本功,什么双手头上抛球、单手肩上传球、双手持球挥摆等等等等等,这些熟了之后练简单的运球跟无防守上篮,总之什么基础来什么。   这些基本功许钊本来是不用跟其他人一样练那么多的,可自从那天0:2输给张信礼之后,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再也不指点江山,这插一嘴,那抬一杠子了,基本别人练什么他练什么,别人练多久他练多久,别人不练了他还练。   练习赛的时候胡老师表面凶他,背地里其实觉得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就是个性最好再打磨打磨,这会儿受点挫折未必不是个好事。   再就是张信礼……对这个学生,胡老师是真的觉得挺可惜的,三分有准头的高一生太少了,这要是能拿下绝对是一大助力。   又是一天下课,班主任训完话,林瑾瑜把作业一抄,脱了外套扔了笔就往操场跑。   没办法,老胡太严厉了,比赛业余,抓起训练来可不业余,说好的集合时间,晚到五分钟就要受罚。   张信礼在后面喊他,叫他把外套拿上,林瑾瑜手忙脚乱,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来不及了,再说吧!”就冲出去了。   又是万年不变的原地热身运动加短距离往返摸地跑,给林瑾瑜折腾得腰酸背痛,从小腿到大腿,无一处不酸痛。   今天总算开始练点小配合了,大概是因为篮球赛将近,这些天放学后满操场都是练球的学生,高一高二都有,篮球架上校服横飞。   每个场地周围都有放学后路过,顺便看热闹的同学,这时候颜值、身材、技术的重要性就显出来了,打得越好,帅哥越多的班周围围观的人越多,暗戳戳谈了朋友的还有对象在场边给拿衣服或者递水,羡煞一众单身狗。   结束一轮配合,老胡吹哨让休息,林瑾瑜刚一通跑动,可累得够呛,这会儿松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屁股往球架下一坐。   别的队员纷纷拿过自己的书瓶去喝水,林瑾瑜出了很多汗,也渴得要死,可他这次踩点下楼的,下来得太急,脑子抽了居然忘了拿水。   我他妈老年痴呆吧,这都忘了……他一边在心里辱骂自己一边看着别人大口喝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真渴啊,刚出了那么多汗,渴得人都要脱水了。   许钊带了水,这会儿他还一个人在场上练上篮,林瑾瑜本可以去和他借的,可他想了想,没去。   那天以后,许钊跟一夜之间患了自闭症一样,以往没事儿都叭叭个不停,现在在林瑾瑜面前话都少了很多,每天就上课睡觉,下课死命练球,大概是真受了刺激。   可林瑾瑜也没办法,有些事儿只能自己想明白,别人帮不上忙。   他正试图用胡思乱想大法转移自己对喝水这件事的注意力,忽然有队友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指了指场外,道:“嘿,鲸鱼,那儿叫你。”   “啊?”林瑾瑜茫然回头望向场外,只见张信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了,背着他的书包站在场边,朝林瑾瑜招了招手。   林瑾瑜起身,快步走过去,站到他面前,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我们还有一会儿呢。”   “写差不多就下来了,”张信礼从他书包侧面抽出矿泉水,道:“你水没拿。”   一见水,林瑾瑜眼睛都直了,连声道:“妈呀,你就是沙漠里那指引旅人的璀璨明灯啊!我这儿正渴得整个人都要变木乃伊了。”   张信礼说:“叫你丢三落四。”   林瑾瑜挨了数落,可看在有水喝的份上没反驳,他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气往下灌了快半瓶才停住。   张信礼等他喝完了,把水拿回去,又接过林瑾瑜手里的盖子拧上了,道:“你书包我帮你拿下来了,待会不用上去了,直接来找我。”   林瑾瑜应了,此刻张信礼在他眼里的形象无比高大,都快赶上教学楼前那艺术雕塑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周围有好几个女生在看着他们笑,笑就算了,还凑堆说着什么神秘兮兮的悄悄话。   林瑾瑜眼看他要走,忙道:“别走啊,来都来了,要不跟我们一块打呗,顺便再报个名就更好了。”   张信礼还是那句话:“不去,你们队没我这号人。”说完转身到场边凳子那里去坐着了。   林瑾瑜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但还是不太开心。   他悻悻转身想回球架那里,还没迈步呢,就听见不远处嘻嘻哈哈的一堆人里,有一个声儿特别耳熟,可一时半会儿又偏偏让人死活想不起来是谁。   林瑾瑜往那边走了几步想一探究竟,那个角里全是女生,看样子应该也是高一的,她们凑在一起,每看几眼场上的男生,就捂嘴偷笑一会儿,再嘀咕几句悄悄话。   哦不……有一个不是……林瑾瑜走近之后定睛一看,挤挤攘攘的女生中间还有一个高挑的身影,那个身影留着男生的短头发,却挤在女生堆里,翘着兰花指跟她们一起哎呀哎呀地偷笑。   ???   那不是那谁……王秀吗!   林瑾瑜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他的名字,就那个……要大猛1的那谁!   说起来他跟王秀之间好像还有一些小小的误会没有解开……林瑾瑜并不讨厌这个人,虽然对方的说话方式他确实还不太习惯,可总有点路人交情,在这儿碰上了也是缘分。   王秀还在人堆里跟女生们谈天说地,林瑾瑜出于礼貌,叫了声他的名字,跟他打了个招呼。   王秀听见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也乐了,使劲朝林瑾瑜招手。   林瑾瑜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便走了过去。   王秀道:“哎呀,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我是这儿的学生我不在这儿在哪?”林瑾瑜道:“我在这儿训练呢。”   “哇哦,你还会打篮球啊!”王秀翘着他的小兰花指用中指鼓掌,开玩笑道:“gay还打篮球,滑天下之大稽。”   ???   林瑾瑜满头问号,他并不清楚gay圈现状,从表象看,似乎爱打篮球的gay打着灯笼都难找,爱打羽毛球的倒比较多。   他第一反应是:“gay就不能打篮球?滑天下之大稽。”   “没有啦,”王秀道:“开玩笑嘛,你好厉害的啦。”   林瑾瑜道:“你也爱看篮球啊,放学了还不回家,在这儿观摩。”   “不看啊,”王秀说:“不爱运动的啦,让我运动还不如杀了我,人家是来看男人的啦!”   林瑾瑜被雷得跟他煎的鸡蛋一样糊,这这这这这……是他底线太高了吗?这是他这个年龄层次的人能大摇大摆说出来的话吗?   而且gay什么的……林瑾瑜看了一眼王秀边上的女生们,这种也是可以这么直接地说出来的吗?   王秀大概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内心活动,他道:“没关系啦,这边姐妹都知道的。”   啊……这样,那挺好,哦呵呵呵呵呵呵呵。   林瑾瑜不知道接下来说啥,他俩说起来还没到那种相谈甚欢的关系,再聊下去也是尬聊,遂准备跟他说拜拜,回去等吹哨。   他刚准备张嘴,就感觉的背后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林瑾瑜回头,看见张信礼站在他身后。   张信礼道:“我笔没水了,要出去买,书包放凳子上了,你抽空看着点,水就在边上,渴了喝。”   林瑾瑜道:“行。”   张信礼又说:“今天吃酱鸭吗,想吃我顺便去买,省得待会儿还要一起绕远路。”   林瑾瑜被他这么一说真有点馋这个加餐,于是道:“想,那你快去快回。”   张信礼瞟了眼他后面的人,对林瑾瑜点点头,转身往校门外走去。   这期间王秀跟他一众姐妹的眼睛一直盯在张信礼身上,直到人家走远。   王秀羡慕道:“哇,你男朋友吗?好帅哦。”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林瑾瑜简直又懵又惊得跟什么似的,忙一连声否认:“你怎么看谁都是gay啊,没有的事儿。”   “是吗,”王秀道:“别害羞嘛,有对象多好的一件事。”   旁边的女生都笑。林瑾瑜有些窘迫,他怕他的同学听见这边的对话,有点心慌地用余光四下看了看,好在操场上到处都吵吵嚷嚷,也没人注意他们这边。   “真不是!”林瑾瑜终于道:“其实你一开始就误会了,我是直男!”   王秀还是不信:“这年头0都装1,1都装直男,直男都装gay啦,倒也不用酱紫厚!”   林瑾瑜抓狂:“真不是!我就是……就是不排斥gay而已,是咱一开始就有点误会!刚刚那个,他只是我朋友!你记得吗,军训的时候电话里那个,也是直男!”   王秀看着他,反应了好一会儿,大概在消化林瑾瑜话里的信息。好半晌过去他才说:“啊,我误会了嘛,可我觉得那个帅哥有点喜欢你唉,”王秀说:“……你背对着看不见,可我们能看见他一直在背后看着你。”   林瑾瑜再一次懵了,张信礼在背后看我?真的吗?他不是在背单词吗?什么时候改看我了?   “你看错了吧,”林瑾瑜道:“谁会没事儿盯着个男人看?”   “我双眼视力5.0,怎么可能看错,”王秀道:“就是在看你,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人家喜欢什么样的啊。”   林瑾瑜觉得王秀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不可能,他肯定是直男啊……”说着说着他自己的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   林瑾瑜忽然想起之前某一个晚上,他跟张信礼打闹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那之后他一度觉得纯粹是自己多想了,难道……不是多想,他其实没感觉错?   谁的性取向也没写在脸上,这么一说也不是不可能……不不不,就是不可能。   林瑾瑜在一瞬间的怀疑之后再次陷入自我否定,觉得这更可能是他自己被王秀带进了思维误区,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黄的不是这个世界,是你的眼睛……同理,gay的不是人,是王秀的思想,看谁谁gay,之前不还看他来着吗。   且他从小到大也不是没接触过这类同学,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别的什么,张信礼都跟他印象里的gay差异巨大。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林瑾瑜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个猜测太无厘头了,比那啥沈兰夕暗恋许钊的可能性还小。   林瑾瑜最终决定自作主张替张信礼维护他的清誉……啊不是清誉,是……他也不知道叫什么誉,总之维护就对了。   林瑾瑜对王秀道:“你真的想多了,我俩就是关系好,随便瞅一眼也没什么,何况他可能在看别人打球也说不定。”   王秀心说不可能,他不是“随便瞅一眼”,他就是在看你……而且只看你。 第107章 怀疑   林瑾瑜都这么言之凿凿了,王秀也没兴趣就这个问题当场和人家辩个你死我活。恰好胡老师那边吹哨集合,两人便顺势道了别,一个继续回场上去训练,一个继续待在场下看男人。   林瑾瑜表面上为张信礼开脱,心里却不可抑制地一再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儿,每一分每一秒,他俩的每一个动作跟细节都被他从记忆的旮旯里刨了出来,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理智上,他知道张信礼不可能是gay,但是又总忍不住想,想得练球都没心思,被老胡骂了好几句。   林瑾瑜就在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中下了训。可以回家了,但张信礼还没有回来。   队友们挨个跟他道了别,许钊是暂时不回家的,他还打算一个人练一会儿,林瑾瑜给赵叔打了电话,对方说堵车,还在路上,让他跟张信礼再等个十分钟。   林瑾瑜便寻思呆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校门外旧书店待会儿,边看书边等。   想到这儿他背上自己的书包,然后把张信礼书包也拎着,给张信礼发了封告知去向的短信以后,一个人晃荡到了马路对面的旧书店里。   这家书店开了有年头了,很小一个门面,刚够人挤进去。看店的是个老爷爷,平时还兼职配钥匙,收点旧书卖什么的。   林瑾瑜是这家店的常客,每天放学有事儿没事儿都爱来瞅一眼。   老爷爷戴着副打补丁的老花镜,人挺宽和,一般也不赶来看白书的学生。   林瑾瑜看着表,估算着时间,杵在那里,随便捞了几本书看。   旧书店里也没什么最新漫画,架子上层层叠叠堆着不知被哪任主人抛弃的泛黄老书,泛着股木头与书页混合的奇妙味道,如果沉甸甸的岁月有气味,林瑾瑜觉得那大概就是这样的。   越往里书越老旧,越靠近临街铺面的一边堆着的书则越新。   林瑾瑜本也没打算长留,于是没往里走,只翻了翻他面前的那些过期漫画杂志。   那些杂志也五花八门,有皱巴巴的往期鬼故事,有封面十分“风姿绰约”的《知音》,有《小说绘》,还有缺角掉页的老版《浪客剑心》……翻着翻着林瑾瑜的眼睛猝然一亮,看见那堆过期杂志里夹着两本《XX外传》。   《XX》恰好是他超爱看的两本小说和漫画,一听到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的那种爱……林瑾瑜迫不及拿起来,看了下封面,封面设计和图片画风都非常原著,他开始有点迷惑了,这俩作品全系列原著、番外加周边一个不落他都有,好像没听说出过什么外传啊?   可这个画风,这个封面,又真的很原著好吗……林瑾瑜开始寻思是不是自己孤陋寡闻,错过了什么官方消息,毕竟他虽然期期连载都追,可到底是个学生,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保不齐就错过了什么外传啊啥啥的呢。   林瑾瑜在犹豫到底买还是不买,还没犹豫出个结果手机就响了。   他接起来,听见张信礼在对面道:“你们已经下训了?”   林瑾瑜说:“对啊,给你发短信了,没收到吗,我在旧书店。”   “收到了,”张信礼说:“就是确认一下,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到了。”   “行。”林瑾瑜挂了电话,看看手表,赵叔也快到了。   对于感兴趣的东西,林瑾瑜一贯的政策是宁可买错也不放过,他拿着那两本外传,也不纠结了,直接付了钱拿在手里就走。   ……如果林瑾瑜有预知未来的特异功能,他一定当场把这两本来路不明的“外传”给扔了,还是今生今世从此以后看见外传就绕道走的那种扔。   出了旧书店的门,沿着街没走几步他就碰上了张信礼,后者一手吊着个文具店的小袋子,另一手拎着袋酱鸭。   林瑾瑜跟他打了招呼,道:“赵叔也快到了,我们拐回去,去校门口等去。”   张信礼把他手里自己的书包接回来,道:“行,”他说:“你打完球怎么不知道穿外套,一身汗,不怕感冒吗?”   林瑾瑜确实一后背的汗,那么大强度的训练,他刚下训那会儿感觉自己热成了一条狗,都恨不得裸奔,哪儿还想加衣服,这会儿缓了这么久虽然不热了,可汗还没干。   “我刚热就没穿,”林瑾瑜道:“而且我一开始不是没带外套下去吗。”   张信礼道:“我早给你拿下来了,就在你书包里。”   啥……什么时候……只要一放学,不到该写作业的最后一刻,林瑾瑜基本不会打开他的书包,自然也没留意张信礼塞没塞他外套。   “你又没告诉我,”林瑾瑜冲他道:“我没透视眼我怎么知道……”   张信礼拽了一下他胳膊,示意林瑾瑜微微侧过身去,接着拉开拉链,从他书包里把校服外套扯了出来,塞他胳膊弯里:“动动脑子,你书包我都给你拿下来了,衣服不在里面还能在哪儿。”他不由分说把林瑾瑜书包脱下来,说:“先穿上。”   这本来是很平常的动作,可林瑾瑜半小时前才被王秀灌输了一通有的没的,这会儿心里揣着只鬼,看什么都别扭。   为什么让我穿衣服?怕感冒吗?亲妈都没这么操心的吧……林瑾瑜心事重重:所以到底是我想多了,还是我猜中了?呸呸呸,不是早下定论是我自己多想了吗,怎么又想起这档子事儿了。   张信礼是那种干净利落的性格,看他半天磨磨蹭蹭,忍无可忍,上来翻出被林瑾瑜压着的领子,又帮他拉开袖子,想让他快点穿上。   翻领子的时候张信礼的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瑾瑜的颈侧,轻轻蹭了过去。   其实这个动作,说亲密也亲密,说正常也正常,一切只在将许未许之间……林瑾瑜又开始在心里嘀咕了:朋友之间会这样吗,翻个领子好像也没什么,可我为什么感觉这么别扭?   上帝老天爷,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能不能给个准话啊?   林瑾瑜一个人在那儿纠结,憋得五内郁结,他心里藏不住话,最后还是没憋住,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干嘛还管我穿不穿外套啊?”   张信礼眉头一拧,很奇怪地看他,说:“不穿容易感冒啊,我在以前学校的时候,每次教练都会叮嘱我们,习惯了。”   ……好像有理有据的样子。林瑾瑜觉得自己颈侧刚被他碰过的那块地方痒痒的,跟贴着什么东西一样,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其实那儿什么也没有,全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   他又道:“你还帮我扯领子,不觉得别扭吗。”   “?”张信礼真是搞不明白他今天都在说些什么了,他道:“别扭什么?你不磨磨蹭蹭自己快点穿,怪谁。”   林瑾瑜缩了缩脖子,在心里对自己说:OK,我确定是我想多了,林瑾瑜啊林瑾瑜,你可是一傻逼,想些什么不着调的东西,憨批。   他老老实实跟张信礼一起走回校门口,上了赵叔的车。   ……   今天作业还挺多,吃过饭张信礼就回房间了,一秒钟都不带停的。   林瑾瑜一如既往地磨蹭,他啃着张信礼买的酱鸭,背着书包,夹着他在旧书店买的那两本书就钻到书桌前,看一会儿漫画写一会儿作业,自我安慰这是‘劳逸结合’。   漫画真好看呀,这个画风,这个人物,这个台词,真还原啊,这个剧情……   ???   林瑾瑜沉浸在自己喜欢的漫画又有新内容看了的喜悦心情里……还没沉浸过三分之一本,他就觉得这个剧情的发展似乎微微有些怪异。   为什么……他觉得男一跟男二之间看起来这么……暧昧?   林瑾瑜很想换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但是他真换不了,就……真的是暧昧,除了这个词,再没有别的词能准确形容出他的观看感受了。   我操……不会真被王秀给带沟里了吧,林瑾瑜想:我怎么也变成这样了,看谁谁gay,这样不行啊!   他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也不知道是看漫画看的,还是被从阳台那儿漏进来的风吹的。   林瑾瑜迫切想证明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连作业也没心思写了,一骨碌窝到床上去,把那本漫画摊开在枕头上,趴着一心一意看。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林瑾瑜边看边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百八十遍,跟给自己驱邪似的,希望以此净化被王秀带gay的那颗心灵。   然而……天不遂人愿,林瑾瑜看那漫画又看了十多页,不仅没把满脑子的gay气净化,反而觉得尼玛的,这这这,越来越暧昧了!   我操,不是吧,我这是中了哪门子邪?   这本漫画原著就是一少年热血漫,根本没有感情线,林瑾瑜就不信了,他继续往下看,希望尽快迎来非常热血但是没有任何感情交代的大结局,然后用这如山的铁证说服自己:哈哈,看吧?还不是你自己想多了,十三点!   十分钟后……   在离大结局还有八页的时候,男一男二!接吻了!   离大结局还有四页的时候,男一男二!那啥了!   大结局!男二披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男一远去的背影,点了一根烟……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林瑾瑜彻底懵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漫画?这啥跟啥?这是我追的那本漫画吗?   事实上那个年头旧书摊上常有这样的漫画,有些是国内出的,有些则翻译自国外,封面和画风都尽其所能模仿原著,有些还会把原作者的名字印得老大,但这些都是一种叫“同人本”的神奇东西,不一定跟原作者有什么关系。   林瑾瑜感觉自己的世界受到了冲击……其实仔细探究起来里面也没什么太大尺度的画面……嗯……但是也不完全清水,就……总还是有那么一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不可言说的内容。   那些画面太新奇,一帧帧就跟被纹在了他脑子里一样,一时半会儿怎么也忘不掉。   我擦嘞,感情他妈的不是我想多了,而是我感觉敏锐啊!   林瑾瑜内心一万个吐槽,那本漫画还在枕头上摊着,他甚至都顾不上合上,已经陷入了沉思。   漫画里那些男一和男二的互动,还有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林瑾瑜想着想着又开始想到自己跟张信礼身上,一开始只是亲密的伙伴,然后在学校比赛和日常相处中感情逐渐加深,甚至有女生跟对方告白,另一方会吃醋,最后訇然爆发,炽热的感情一发不可收……呸呸呸呸呸,林瑾瑜觉得再想下去,自己就要魔怔了。   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张信礼,都怪王秀,闲的没事儿给我灌输什么玩样呢,都让我产生思维错觉了,要被张信礼知道自己在背后猜些这种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没准当场讽刺我一句自作多情,再顺手敲我一排牙下来。   林瑾瑜正在这儿自我检讨,房门冷不防被人敲响了。   这点他爸妈就不可能回来,想也知道是谁。林瑾瑜进来的时候根本没关门,只半掩上了,他刚还在那里捕风捉影地YY人家的性取向,这会儿被敲门声吓了一跳,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感。   他也顾不上有的没的了,用佛山无影手的速度把那本大剌剌摊开在某些少儿不宜那页的漫画关上,“啪叽”一声直接倒枕头上装睡。   张信礼敲门原本也只是仪式性的,今天林瑾瑜的书包是他帮收的,好像一不留神把自己英语作业也收进去了,因此不得不来拿。   他敲了三下门,见没人应,便把那扇半掩的门推开了些,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林瑾瑜穿着校服外套,拉链也没拉,被子也没盖,光着脚,就这么背朝天趴在床上,阳台窗玻璃开着,阴冷的夜风直直吹着他的脊背。   张信礼走了进来,反手把门关上了,然后走过去,把阳台窗户也关了。   林瑾瑜一动也不敢动,装睡装得恪尽职守。   他闭着眼,但凭借声音能大概判断出张信礼在干嘛。他听见脚步声进了门,往阳台的方向去了,几声窗响之后,房间里那股刺人的夜风没了,屋里霎时间暖和了许多。   脚步声没停,接着又来到了床边。林瑾瑜感觉到有人轻轻拉起了自己手,那件被他半穿不穿的校服外套被人脱掉了,有人把被子摊开来,盖到了他的身上。   林瑾瑜表面上睡得死沉,其实心里七上八下,都快打起架子鼓了。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妈妈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给他盖过被子,而且还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   哥们之间会这么细心吗?林瑾瑜觉得似乎、好像、也许,不大可能。   反正许钊要是这么睡着,他最多就开门关门小点声,不吵人家,盖被子?做梦吧。   这还不算完,林瑾瑜还没给盖被子这操作定性呢,就感觉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牵手或者十指相扣的那种握法,就是很直接地用手掌握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手指部分。   林瑾瑜的手有点冰,他感觉张信礼握了那一下后拉开被子,把他冰凉的手也塞进了被子里。   又是这种……似乎很正常,又似乎有点太亲密了的举动。林瑾瑜又开始脑内嘀咕了:这算什么?到底整哪出啊,刚刚那出仅仅就是试一下我手的温度吗……男人会有这么细心吗,应该不会吧,可也说不准……我操,谁能给我个答案。   林瑾瑜觉得自己要被憋错乱了。   他忍得快要内出血,可还是尽力装睡……过了大概三五秒,林瑾瑜感觉到张信礼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就那样站在他面前。   人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实际上感光能力是没有完全消失的,林瑾瑜能感觉到张信礼背对着台灯,灰黑色的影子斜斜映在他的脸上。   那种阴影感越来越重……越来越浓……床单微微陷了下去,林瑾瑜猜测那是张信礼把手撑在了他旁边。   他感觉到有人俯下了身,凑得离自己近了些……然后越来越近。   鬼知道林瑾瑜到底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脸不红气不喘眼皮也不跳地继续装睡大业……张信礼的呼吸几乎就在他脸颊边,那种悠长的、间隔期很长的吐息轻轻地、轻轻地扫在他的脸颊与耳朵上。   林瑾瑜屏息凝神,他其实也已经快到心理极限了,只要再三秒,再三秒张信礼还不离开,他就要憋不住骤然睁眼……然而就在这档口,张信礼离开了。   林瑾瑜感觉到自己后脑勺旁边那本某不可言说外传被人轻轻抽走了,张信礼从他枕边拿到那本外传后就直起身,离开了林瑾瑜,转手把它放到了桌上。   ……   林瑾瑜暗自松了口气。   什么也没发生,他应该感到庆幸的,但似乎又不是庆幸……不止是庆幸。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也许是……犹疑不安,这到底说明今天这番胡猜乱想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被王秀误导,凭空搞出的闹剧,还是说从此以后他得怀揣着这个疑问独自再纠结琢磨个十天八天?   因为林瑾瑜不能否认,在张信礼俯下身的那一刻,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以为张信礼想要吻他。 第108章 林瑾瑜的试探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林瑾瑜陷入了对张信礼的观察中。   他俩因为住一起,张信礼又几乎只跟他一个人熟,因此每天上学、课间、中午、放学基本都一块行动,堪称形影不离。到家了虽说各自有各自的房间,可他们擅长的科目比较互补,所以最近待在一起写作业的时间也逐渐变长。   这使得林瑾瑜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去观察张信礼。   张信礼对他挺好,这点他知道,不光他自己知道,班里挺多人都开始把他们划成死党,成天调侃他们俩跟兄弟似的,干啥都一起。   上课频繁传小纸条,课间沙雕打闹,不管一方有事儿耽误到多晚,另一方都会等。   这些点点滴滴,林瑾瑜过去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有色眼镜一旦戴上了,再想取下来就难了。   他的理智一再告诉他你醒醒吧,你这是魔怔了!可大脑有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听理智的劝诫。   在他第一百零八次上课走神,被老师叫起来答问题答得不知所云之后,许钊终于忍不住了,他道:“鲸鱼,你这又怎么了?没事儿吧?最近也没见你们吵架啊,怎么又跟丢了魂似的。”   “啊?”林瑾瑜说:“什么丢了魂……”   “就你啊,”许钊道:“上次你跟那谁吵架的时候也这么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儿,我上午他妈叫你三声你都愣没听见。”   林瑾瑜完全不知道许钊什么时候叫了他三声,他道:“我……没什么事啊,就想题目去了。”   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他纠结的事儿,毕竟这也太他妈天方夜谭了,他也不敢跟任何人说他是受了那本外传漫画的刺激才想东想西的,毕竟有哪个男生会看些这种题材的东西,看了就算了,还看进心里去了,七想八想,胡思乱想,实属丢人。   许钊现在对林瑾瑜的任何话都抱有三分怀疑,他狐疑地看着林瑾瑜:“是吗?不是又跟那谁有什么过节了吧,别再搞我了蟹蟹。”   什么那谁这谁这谁那谁,林瑾瑜道:“什么谁谁谁,没名字的吗,直接叫大名好吗。”   许钊撇撇嘴:“切。”   “切屁,”林瑾瑜道:“你还输给人家了呢,你要不叫大名,非要叫人爸爸我也没意见。”   许钊立刻扑过来弄他:“说什么呢你!”   “呀呀呀,脖子……脖子!”林瑾瑜把他甩开:“下手没轻没重的。”   “你有轻重,你头重脚轻。”许钊看着他,憋了几秒后好似蚊子哼哼一般地道:“你怎么不劝劝……那个谁,让他来篮球队。”   “啊?什么东西?”林瑾瑜没太听清他那哼哼,又问了一遍:“劝什么玩样?”   许钊道:“没听清算了。”   “你能不能爷们点,说清楚了,姑娘上花轿吗,还欲说还羞的。”   许钊怒:“我去,说谁姑娘?我是问你!怎么不劝张信礼来参加篮球队,听得够清楚了吗?”   这家伙最擅长的东西可能就是篮球,一向压着别人打的,这次被别人碾压了,看起来是少有的服气了。林瑾瑜本想大声“哟哟哟哟哟”一番,但想到许钊的自尊心,临时刹了车,既没怎么也没怎么,只是很平常地说:“我实话说吧,我劝了,他不愿意来。”   “啥?”许钊似乎有点不相信:“没骗我吧,他技术那么好,怎么可能……”   “骗你干啥,我又不是不知道老胡对我们外线有多头疼,天天被骂得跟屎一样,我能不想我们队来个高手吗?”   许钊一想好像确实应该是这么回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道:“啊,为什么啊……”   “你问我,我问鬼去。”   “是不是你俩闹什么矛盾,还是他对篮球有什么心理创伤?”   “没有啊。”林瑾瑜仔细回想了这些天他跟张信礼的相处,很和谐很美好啊,没有什么矛盾……除了上次他YY人家性取向还装睡,可张信礼又没读心术,不可能知道的。   至于后者嘛……林瑾瑜想:别说还真有可能,张信礼每次拒绝的时候都特利落,那个干脆劲,怎么看怎么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意思……但是练习赛他打得挺好啊,真要是ptsd不会是这个表现吧?看来这条不靠谱,也否决。   他跟许钊相对而坐,俩人推己及人,跟柯南破案一样把他们能想到的种种可能全推理了一遍,最后发现没一个成立的。   到底为什么?   他们正玩推理游戏玩得起劲,张信礼忽地在他们背后喊道:“瑾瑜,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好像忘了带门禁卡。”   他们小区保安挺严的,外卖有时候都不放行,没门禁得去敲保安室的门,还得提供好些信息才给开门,很麻烦。   算上上次,林瑾瑜这是第二次背后YY张信礼被正主撞见了,虽说正主不知道吧,可他自己挺心虚的,当即有点狗腿地道:“别急别急,我找找。”   林瑾瑜在自己书包夹层里翻到了两个月没用过的门禁:“没事,我带了,”他说:“还好我一直塞这儿,没把它拿出去。”   张信礼确定他带了门禁卡以后放心了:“那就好,”他扫了一眼跑到林瑾瑜旁边坐着的许钊,说:“省得麻烦。”   许钊自从上次在张信礼手上吃了个零蛋后是真的有点怵他,而且面对面的时候还觉得特没面子,当即一秒都不想在这儿待了,脸一垮,起身就回了自己座位。   乔嫍转过来,插嘴道:“你俩还一起住啊?”   班上其他人并不知道张信礼跟林瑾瑜家的一大帮子事儿,只当是玩得不错的普通同学。   林瑾瑜道:“呃……是啊,怎么了。”   乔嫍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俩真是兄弟?长得也不像啊。”   “什么跟什么,”林瑾瑜说:“他爸妈是他爸妈,我爸妈是我爸妈,我俩没血缘关系,他不是外地人来上海读书嘛,就单纯地……住在我家。”   张信礼说:“借住。”   乔嫍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系,林瑾瑜也没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毕竟他为啥会跟张信礼认识好像是个很长的故事,长到要从爷爷辈说起。   理不清就算了,乔嫍转了回去。   下午发英语单元小测的试卷,林瑾瑜英语还可以,勉勉强强能挤进上游,他学习一向很应付式,分数出来正常发挥他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求天上掉什么馅饼。   老胡有点事,因此提前通知了今天放学只练体能,预计会比平时早大半个小时下训。   林瑾瑜美滋滋地收拾了书包准备从一天的学习中解放回家,转到后面去叫张信礼。   “嘿,”林瑾瑜斜背着书包跨过去,怼到张信礼面前,道:“我们今天散得早,你跟我一起下去吧。”   他说第一句的时候张信礼没回话,林瑾瑜又敲了敲他的桌子,张信礼才抬起头看他道:“怎么?”   “我说……”林瑾瑜看他脸上的表情好像不是太好,但又不知为啥,只道:“篮球队今天会放很早,你跟我一起下去吧。”   张信礼只冷淡地回了句“知道了”就不说话了,没收拾东西的意思,也没怎么看他,颇有点赶人的意思。   “你怎么了?”   “没怎么,”张信礼有点不耐烦地说:“要训练就快点去。”   林瑾瑜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他了,看张信礼确实情绪不太好的样子,就没再打扰他,自己背了书包往外走,道:“那你好好待在教室,等会儿我上来找你。”   张信礼看着自己桌面上的作业,回了一句“嗯”。   眼看就要临近比赛,球队要去订队服了,这是早在报名的时候就通知了的,照好的买的,一套150,但配色和号码啥的还没定。   林瑾瑜他们练完体能,一个个累得跟狗一样趴地上喘气。   今天反正有时间,乔嫍便过来把他们叫到一起,统计号码和配色,她好顺路去找老板交定金。   号码倒是好定,配色就出现分歧了。许钊喜欢库里——尽管那个时候库里才在联盟冒头不久,因此想选勇士经典的蓝白配色,林瑾瑜是个跟风党,谁名气大喜欢谁,盲目崇拜科比,想选湖人经典的紫金配色,其他人则要么喜欢科比,要么因为姚明的原因十分关注火箭队,觉得红白配色也未尝不可。   最后争来争去,紫金党和红白党票数相同打了个平手,只有许钊和另一个队员投了蓝白。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林瑾瑜提议扩大投票范围,把从现在起,他们班第一个打这儿过的人拉过来投票。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林瑾瑜便说他要去上个厕所,实则一溜烟跑到转角,摸出手机就给张信礼打了个电话。   林瑾瑜叽里呱啦道:“喂,那啥你现在赶紧下来,老地方找我,要是一堆人围上来问你选哪个,你就说选湖人,clear?”   “什么?”   “别问了,赶紧下来,要是被别人抢先就完了。”   张信礼莫名其妙:“你下训了?”   “没有,总之你快下来!”   张信礼说:“你又搞什么鬼,我没空。”   林瑾瑜想起他放学的时候好像心情不太好,现下时间就是生命,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大串好话扔出去,连连道:“求你求你,你就当大发慈悲帮个忙,放学请你喝奶茶。”   张信礼说:“我不爱吃甜的。”   “那你爱吃什么,爱吃什么请什么!”   那边静了大概两秒,张信礼说:“算了,操场是吧。”   “对对对对对。”林瑾瑜语速飞快,争分夺秒。   张信礼挂了电话,林瑾瑜盯着表盘上的指针,原地等了大概五分钟后才开始往回走。   这应该算是作弊……管它呢,谁叫我有外援。   等他走回到球场,统计显然已经结束了。张信礼正在中间跟他们说话。   见林瑾瑜来了,许钊道:“你这泡尿撒得真久。”   “憋久了不行啊?管得着嘛。”   乔嫍收好纸笔,道:“行了,就定紫金,你们慢练,我走了。”   众人纷纷和她道别。许钊道:“练什么练啊,老胡都走人了,直接回家吧。”   林瑾瑜累的要死,跟他一拍即合,大家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张信礼看起来是挂了电话就下来的,书包也没拿,林瑾瑜便搭着他的肩膀,陪他一起上楼收东西。   许钊在张信礼面前不是很自在,没跟着上去,说自己有事,就不等他们了,先回家。   林瑾瑜戏精上身,假装泪眼汪汪道:“你居然抛弃我,老实交代,要跟哪个小狐狸精去约会?”   许钊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得了吧,你喜新厌旧先绿的我,还倒打一耙。”说着他把校服往肩上一甩:“祝你跟你现任百年好合。”   林瑾瑜一边搭着张信礼的肩膀一边对许钊说:“不不不,我还是爱你的,朕一向雨露均沾,你们以后没准还是队友呢,不和谐相处怎么行。”说完还顺手拍了拍张信礼的肩膀:“你说是吧。”   张信礼给了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许钊道:“什么队友……”   林瑾瑜对张信礼说:“你来我们篮球队呗,最终名单还没交上去呢,老胡可喜欢你了,你来肯定首发没跑的。”   张信礼第N次干净利落地说:“不去。”   林瑾瑜耸耸肩,朝许钊做了一个“你看吧”的手势。   “服了。”许钊无话可说,叨叨道:“你们二人世界,拜拜。”转身往校门走了。   林瑾瑜一只手仍然搭着张信礼的肩膀,不无好奇地说:“你为什么非不去啊,能给我个理由吗?”   张信礼说:“没有为什么。”   林瑾瑜不依不饶:“凡事都有个为什么,怎么可能没有为什么。”   张信礼闪了一下,似乎想把林瑾瑜那只没骨头似地架在自己肩上的手抖下去,道:“到底回不回去……”   他动作幅度不大,只是象征性的催促,林瑾瑜的手往下滑了点,但没彻底从张信礼肩头掉下来。   林瑾瑜嬉皮笑脸道:“这么着急干嘛。”他没拿开手,反而无意一样顺着张信礼裹在校服外套里的手臂将贴不贴地往下滑,直滑到他肘弯处,停了停,又继续往下……   “刚还要谢谢你给我当托……答应了请你吃东西的,不赖皮,说,想吃什么?”林瑾瑜东一句西一句地找话说,实则是尽量在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   男生之间会有很多自然而然的亲密动作,比如搂肩、拥抱、压身上、甚至开玩笑一样互相刚来刚去……但很少会牵手。   牵手和亲吻与抚摸相比,不带有那么重的欲望色彩,而仅仅表达纯粹的喜欢,它是一种太过细腻的情感表达,似乎和俩糙老爷们沾不上边,而只属于同样心思细腻的女孩与坠入爱河的恋人。   很少有兄弟会手牵手一起走在街上的。   林瑾瑜一面说着话,手一面尽量自然地下移,顺着张信礼的肘弯滑到了对方裸露在外的手腕。   他刚运动完,手掌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热意,张信礼的手腕皮肤则微微发凉。   林瑾瑜状似无意地继续往下,直到掌心碰到了对方的手背……他想:张信礼会下意识地握住我的手吗,如果他没有那个意思,那么应该不会……   经过小一年的相处,林瑾瑜隐约看出张信礼似乎并不太喜欢跟别人有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也几乎不参与课间男生之间过于亲密的胡闹,而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人人都会在自己周身划出一个圈子,关系再要好的朋友也需要保持最后的距离,张信礼不喜欢自来熟,也不喜欢别人跟他贴太近,就像林瑾瑜不喜欢跟他人同住一个房间一样。   如果我去牵他的手,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躲开……林瑾瑜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如果他去牵许钊的手……啊,那家伙一定会“啪”一声甩开,然后一脸吃了翔一样的表情嫌弃地说变态。   林瑾瑜有点紧张,他微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不经意一样半蹭半滑着去牵张信礼的手……他动作幅度不大,速度也很慢,慢到让张信礼有足够的时间提前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   林瑾瑜有点发僵,在心里默数……一……二……三……他数了好几个数,张信礼依然没反应,他好像跟林瑾瑜一样僵住了,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也没什么表情。   喂喂喂……你睡着了吗,给点反应啊,林瑾瑜本来想好了,要是张信礼甩开他并且骂变态或者说“你疯了吧”之类的,他就摆出一副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的表情,并且表示我就是嫌你走得慢想拉着你快点回教室啊……要是张信礼下意识地牵住了他,他就反将一军,直接质问对方你牵我手干嘛?   他以为无非就这两种可能,自己已经设想好了所有的退路,但是……现在这个没有反应的反应是怎么回事?你这样让我怎么继续下一步,难不成俩人就这么站楼梯口大眼瞪小眼?   林瑾瑜的手实际上已经半握住了张信礼的手,只是还没抓严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现在突然放开会不会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算了……牵就牵吧,妈的豁出去了,大不了把第一套方案稍微修改一下,牵了人直接就往楼上跑,解释起来就说我就单纯拉着你上楼,没别的意思。   操场上人声鼎沸,楼道里除了他们空空如也,再没有别人,偌大的校园里似乎无人注意到一上一下站在楼梯台阶上疑似牵手的两个男孩。   林瑾瑜做足了心理准备,气沉丹田……正以一种黄继光炸碉堡,破釜沉舟的心态准备拉着他往上跑时,张信礼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   当林瑾瑜的手指实打实地从他温热的掌心划过时,张信礼如被炭火溅到一般,猝然躲过了他的手。   但也仅仅是躲开了,他既没骂变态也没有怎么,张信礼没做出林瑾瑜臆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而是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感觉到似的,没理他,自己迈步往楼上走。   林瑾瑜看着他的侧脸,张信礼的眉头微微皱着,表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他道:“你到底回不回家?回就别磨磨蹭蹭的,浪费时间。”   这算哪种反应?林瑾瑜有点不懂……看起来像是第一种,但又不完全一样。   也许……只是反射弧比较长,刚刚才反应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之看起来不是开心的表情。也是,俩男人牵手多别扭,换成自己大概也会嫌弃的。   对这个结果,林瑾瑜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想张信礼对他是没有那种意思的,这是最正常,也最意料之中的结果,可他好像没想象中那么那么高兴。   哦,他不喜欢我。林瑾瑜对自己说。   张信礼之前往上走了几步,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现在离他很远。楼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打破了他们之间小小的静寂。大概是有人正在下楼,很快就要从这儿过了。   林瑾瑜露出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朝张信礼笑了笑,说:“回啊回啊,我刚就想拉着你快点走呢,你跑那么快干嘛,我累死了,你等我会儿。”   张信礼站在高处,林瑾瑜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自己不含任何开心意味的笑脸……但他猜张信礼察觉不到,他演技一向不错的。   第109章 你给我了一个拥抱   这次小小的试探以林瑾瑜的自我唾弃告终。   大部分男人在真正面对这种关乎同性的问题的时候都会觉得不适……尊重他人是一回事,真落到自己头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瑾瑜对自己说:大概真的是我胡思乱想了吧,张信礼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男人……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胡思乱想过这种东西,否则肯定分分钟翻脸。   好在张信礼似乎并没有觉察出什么,林瑾瑜嬉皮笑脸,假装正大光明地搪塞过去后,他什么也没说,只快步上楼回了教室。   除了林瑾瑜百无聊赖扒拉他桌上试卷的时候,他伸手挡了一下,把林瑾瑜的狗爪子打开了之外,张信礼没表现出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两人跟往常一样坐赵叔的车回了家,一起用过一顿平凡的晚饭后休息一会儿,各自回了房间。   林瑾瑜数学课尽揣度他人性取向去了,作业不会做,公式不知道由来,握着笔举步维艰。没办法,只能拿着他的作业和数学书腆着脸敲响了张信礼的房门。   张信礼坐在书桌前,头也不回地问了句“干嘛”。   林瑾瑜说:“你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张信礼说:“在……改错题。”   林瑾瑜走到床脚,透过空隙,看见张信礼的手肘下压着份不知名试卷的一角。   “数学做完了吗?”   张信礼说:“数学做完了。”   林瑾瑜便开始动歪脑筋了,他把窗台上的小凳子摆到床上,准备就在这儿就地解决令他头疼的数学,道:“借我看看呗。”   张信礼说:“借你看看,还是借你抄抄?”   “差不多啦,”林瑾瑜嬉皮笑脸:“救人一命胜造七八九十级浮屠。”   “别整天抄作业。”   “那要不你给我讲讲,也行。”   张信礼道:“我……你可以去看别人的,比如黄家耀,我正确率又不高。”   确实不算太高,但还过得去,黄家耀就不说了,除了最后几道题,其他基本跟参考答案似的。   林瑾瑜其实只想任务式地填满题目上的空白,根本不在乎什么正确率高不高,他死缠着张信礼,道:“就给我看几眼,就十五分钟。”   “没有意义,你看了又不会做,没搞懂何必浪费墨水。”   意义就在于写完了作业啊……林瑾瑜有时候觉得张信礼真的很不合群,学生应付作业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只有他,什么都认真做。   现在刚刚七点半,时间尚早,林瑾瑜白嫖作业不成,爬上床,道:“行吧行吧,服了,那你来给我讲,引导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总可以了吧?”   张信礼有点欲言又止:“我……”   片刻后他从书包里翻出数学作业,拿了纸笔,爬上床坐到林瑾瑜身边。   林瑾瑜把作业摊开,坐好准备开始听讲。   张信礼把他的作业摆在边上,开始讲第一道大题,他说:“首先审视题目,从这一部分可以知道……”   林瑾瑜说:“你能别拿着中性笔直接在题干上画么,实在想画可以拿铅笔。”   张信礼“……”了几秒后换了一支铅笔:“那么现在开始解题……”他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一个“解”字。   林瑾瑜道:“写小点好不啦,这样子框在中间不好看,而且后面过程容易写不下。”   张信礼说:“你到底听不听?”   “听的啦听的啦,没有diss你的意思,只是你改一下书写习惯卷面会更整洁,”林瑾瑜挨着挨着他坐着,说:“书写习惯如果好,不仅过程更清晰,而且卷面也容易多给几分,虽然不是很多,可一分都是很重要的吧。”   “怎么改……”   林瑾瑜把他作业拿过来:“我看看……你就一笔一划写,暂时把自己当成小学生。”   张信礼往他这边挪了挪,稍微往桌子中间靠了点,写了几个步骤,林瑾瑜道:“对对,就这样……再小点,显得精致。”   写到第五步的时候他察觉出不对了:“你写作业还是我写作业?”   “我啊,我就给你提个建议,这题我刚看你步骤我都会了。”   张信礼明显不太相信,他把笔塞还给林瑾瑜:“自己写。”   自己写就自己写,我又没骗你。林瑾瑜便把笔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写完了。   他的字不说多么好看,但比张信礼工整很多,看上去很舒服。   林瑾瑜道:“怎么样,没骗你吧?我都说我看会了。”   张信礼仔细看完了每一个步骤,说:“嗯……你很聪明。”   “那是,”林瑾瑜受了一句夸尾巴就开始翘了:“我就是懒。”   虽然他上课不怎么认真,放学也不怎么用功,但预科班并不是白上的,从小到大的底子也在那里,林瑾瑜之所以一直保持着现在这种中上游的成绩,只是因为他懒得拼尽全力去用功。   反正现在这样马马虎虎也过得去,无所谓啦。   张信礼说:“你还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用功?”   “我用了啊,”林瑾瑜说:“就是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学习而已,我现在成绩又不差,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很痛苦。”   张信礼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他说:“你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是拼了命努力也学不好的,你学得好,可你却不努力。”   林瑾瑜说:“因为没有那个必要,我喜欢自在的生活。”   “好吧。”张信礼似乎不想再和他多说了:“你把数学做完。”说着转身准备下床。   林瑾瑜叫住他:“别走啊,我后面不会做。”   “你会做,你只是连题目都懒得看。”   林瑾瑜被他拆穿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道:“我一个人做不进去。”   他没说谎,他真的一看到那些七七八八的题目就头疼,大脑跟生了锈一样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可如果有人陪着他,跟他一起读题看题,他好像不知不觉就看进去了。   张信礼说:“那就强迫自己做进去,你每次写作业难道都需要一个人陪在旁边吗?”   啊……那当然最好……虽然有点不切实际。   林瑾瑜手撑着腮帮子,手肘顶在桌上看着张信礼……他觉得张信礼今天说话语气相比平时有点重,从放学开始就这样,好像很烦……虽然他尽量不表现出来,但林瑾瑜还是察觉到了。   是因为自己来问题目惹他烦了吗,还是在他明确表示不去篮球队的前提下三番五次骚扰他惹他烦了,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说:“你不高兴?”   张信礼立刻说:“没有。”   林瑾瑜道:“你就是不高兴,蒙谁?”   张信礼说:“我……”   “如果你不高兴,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如果你不想我来打扰你,你也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可你什么都不说,憋着,就没人明白你的感受。”   “不是的,我……”   林瑾瑜说:“谁还没个不想理人的时候,这有什么,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我不会叨叨你的,还有篮球队也是,我总哔哔你,老胡也总是旁敲侧击你,如果你不喜欢打篮球,或者是因为某些人的原因不想待篮球队,都可说的,你说了就不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来烦你了……”   在他一通语言流畅的长篇大论下,张信礼终于打断了他,说:“不是的!”他说:“我没有觉得你烦,你来问题目我也没有不高兴……我心情不好不是为这个。”   “那为了什么?”   “我就是……”张信礼说:“我承认我是很烦,但是那跟你没关系,我只是在烦我跟不上而已。”   林瑾瑜有点听不懂了:“什么?”   “英语和数学,”张信礼说:“我跟不上……这学期己经过了一小半了,但我真的跟不上,下午英语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林瑾瑜说了一个数字。   张信礼说:“我的分数只有你的一半……而我每天花在英语上的时间是你的三倍。”   林瑾瑜这下是真的有点懵了……是啊,他就“张信礼为什么心情不好”这个问题脑补一大堆有的没的,什么暗恋失恋三角恋,妈出事爸出事全家出事……可其实张信礼没有那么复杂,他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其实只是适应这个新的环境而已。   林瑾瑜想不到,因为他就在这个环境里长大,他无法感受到张信礼眼中的世界。   “那也……”林瑾瑜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慢慢学,你数学不是比我好吗?”他尽量轻松地道:“谁都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科目,我还愁我数学成绩不好呢。”   他在撒谎,其实他根本没有愁过。   张信礼说:“那并不是因为你做不到,你只是……你只是懒得去做而已,刚刚你看到了,就算你没有认真听课,解同样的题,你懂得比我更快。”   林瑾瑜无从反驳。   他不说话,张信礼则继续说:“你不是一直让我去篮球队吗,可我一再说我不去……因为我没有时间,我早就看过通知了,你们周六也要训练,旷训三次直接开除,而我一次都去不了。每天放学也要额外留堂起码一个小时,我不能……”张信礼说:“我要花比你多一倍的时间才能完成每天的作业,要花两三倍的时间才能勉强跟上这里的教学进度,我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你知道吗,就算这样我还是跟不太上,我说过了,世界上有些事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做到的。”   林瑾瑜和张信礼面对面坐在床上,看着他黑色的眼睛。   张信礼说:“……而且我也没有钱,也给不出要交的一百五十块队服费,甚至没有一双像样的球鞋,那对我来说太贵了,”他说:“……太贵了。”   钱钱钱钱钱,又是钱。   林瑾瑜没有想到,他设想了一百种自己臆想里可能致使张信礼不去的理由,张信礼偏偏是第一百零一种。   一双好点的品牌篮球鞋动辄五六百,甚至千八百……在上海实体店里买可能更贵,这样的鞋林瑾瑜有一架子,还有好些都只是图好看,买回来压根没穿过几次,可那对张信礼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容易负担的费用。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说:“……这个回答满意了吗?”   林瑾瑜也看着他,事实上从张信礼开口说话的第一刻起,他的眼睛就从未离开过他。   林瑾瑜伸出手,拍了拍张信礼的后背,接着,他直起身,跪坐起来,凑过去,做了一件完全出乎张信礼意料的事。   他伸手半圈住张信礼的脖颈,另一手顺着张信礼粗短的发尾摸了摸,一直滑到他的脖颈,说:“哦,满意满意,不想去就不去了,又不是啥市级联赛,破校内过家家有什么好参加的,又不发钱和证书。”   林瑾瑜跪着,比坐着的张信礼高出许多,摸他头发的姿势仿佛摸狗一般:“旺财乖,周六爸爸带鸭脖子去给你探监。”   张信礼鼻尖微微贴着林瑾瑜线条凸显的颈侧,林瑾瑜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没有烟气也没有酒味,只是普通的、高中男生身上的味道。   林瑾瑜趁他愣神的机会变本加厉占便宜:“叫两声来听听。”   张信礼被他气笑了,轻轻骂了句滚。   林瑾瑜依然维持着那个抱着他的姿势:“你也太无情了,我好心好意安慰你,你居然让我滚。”   张信礼似乎犹豫了半秒,才伸手上来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那个姿势有点像回抱住他,张信礼说:“好了,松开吧。”   “怎么,避嫌吗?”林瑾瑜松开了,戏谑地看着他,开了个玩笑:“还是怕爱上我?”   张信礼说:“你是男的。”不知是在回答第一个问题,还是在回答第二个。   林瑾瑜想了想,说:“那如果我是女的呢?”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莫名其妙地、自然而然地,就问了出来。   张信礼没看他,翻身下床向书桌走去,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你不是女的。”   废话,我当然不是女的了,除非我去做变性手术,秒变一米七御姐,还是特飒的那种。   林瑾瑜看着张信礼走回了书桌边,重新拿起笔,又把胳膊肘下的卷子抽上来,大概是在继续一开始被林瑾瑜打断的改错题大业。   他朝张信礼的背影喊:“旺财,要不要我教你改改今天小考的错题啊,我很有爱心的,做义工,不收费!” 第110章 按摩   林瑾瑜开始给张信礼讲下午的英语试卷。   从在最简单的音标、词组叨叨起,再到句型、语法,每一个他能想到的点他都尽及其所能地夹在试卷题目里给张信礼说得清清楚楚。   虽然林瑾瑜并没有教师资格证,从业经验也等于零,很多知识他并不能系统、完整地表述出来,可他尽力把每一个他懂的点都讲清楚了。   表盘上的短针转过一格,林瑾瑜讲完最后一道题,往后一倒,靠在叠起来的被子上,说:“就这样,别的有些我自己也错了,等明天老师讲好了。”他连续哔哔了一个小时,这会儿觉得整个人巨渴。   张信礼道:“好。”   林瑾瑜看他表情,看不出什么来,这家伙过于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对张信礼道:“我说……你到底听没听懂,给个准话啊,对得起我的劳动成果不啦。”   张信礼把试卷叠起来,道:“听得懂啊,你讲得没有正儿八经的老师那么官方,学生的思维,就挺容易懂的。”   林瑾瑜的表达能力很好,他拥有大部分同龄人所还不具备的、出色的把自己想法表达出来的能力,因此讲题讲得很清楚。   他猛坐起来,用一种很浮夸的语气说:“啊,你太过分了,意思是我不正儿八经。”   “哪有这个意思,”张信礼说:“你数学不写了?”   林瑾瑜刚经历了一通狂风骤雨般的英语洗礼,现在觉得自己脑细胞死了一半,根本不想做题。   他倒下去,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被子上,闭起眼睛,说:“不——写——了,我浑身酸痛,快虚脱了。”   张信礼觉得他就是想偷懒:“快点起来,明天又不放假。”   明天确实不放假,但是也不妨碍抄作业。林瑾瑜置若罔闻,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张信礼去拽他:“你给我起来。”   林瑾瑜耍赖不起:“我浑身酸痛,从头到脚从前胸到后背没有一个地方不痛的。”   “你痛什么痛?”   “你猛练体能你肌肉不酸痛啊?”林瑾瑜开始控诉他:“哦,你四肢发达,我就一个小替补,还不让我酸痛了?”   他们今天训练量确实挺大的,放学好一通折腾不说,体育课还测了一千,林瑾瑜又比较实诚,卯足了劲按不要命那方式跑的。   “话说……”林瑾瑜一边揉自己的手臂一边说:“为什么运动过度会肌肉酸痛来着,好像初中生物课讲过,我给忘了……”   张信礼接过他的话头,说:“因为无氧运动造成乳酸堆积。”   “对对对,就这个来着,”林瑾瑜仰躺着,哀嚎:“我现在觉得我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我啊。”   “有啊,可以泡热水澡,”张信礼说:“……或者按摩。”   泡个热水澡倒是挺舒服的,可林瑾瑜一想起泡澡之前下床、开衣柜、找衣服、开热水吧啦吧啦的种种准备工作就萎了,他现在压根就不想动。   “你会按摩吗,”林瑾瑜说:“我觉得我要死了。”   ……倒也没有如此严重,只不过他习惯用点夸张的修辞手法而已。   张信礼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说:“按完你赶紧去写作业。”   卧槽又是作业,三句话不离作业,你怕是个假学生吧……林瑾瑜迟疑了两秒,说:“成交!”   张信礼便把他翻过去,跪坐在床上道:“背朝上躺好。”   林瑾瑜给自己扒拉了个枕头,肚子贴着床单,趴在床上。   张信礼把他宽松的校服裤腿卷起来,露出林瑾瑜长而白皙的小腿。林瑾瑜腿肚子上的肌腱绷出好看的弧度,有力而并不壮硕。   林瑾瑜趴着觉得无聊,伸手想把手机捞过来看两眼,张信礼一把把他手打了回去,道:“你离了手机三分钟就活不了。”   “谁说的,都五六七八分钟了,”林瑾瑜跟他顶嘴:“我这不还喘气呢吗。”   张信礼低头看着他的小腿,把虎口扣到他膝盖那儿,开始往下推:“那就把三分钟改成五六七八分钟。”   “我现在没事儿,看一下手机怎……”那个“么了”还没说完,林瑾瑜就被从小腿传来的那种触感激得临时变话,喊了一句:“啊……我操……”   那真的是一种……很难形容的触感,又痛又麻又痒……麻痒痛之中还带着点爽。   张信礼一边道:“少说几句脏话。”手上一边加大了力度。   林瑾瑜控诉他:“痛啊,你能轻点吗!”   “都是这样的,揉开了就好了。”   “嘶……啊……疼疼疼疼疼……”林瑾瑜还是说:“你轻点轻点,会不会啊……啊我操……”   “轻了没效果,”张信礼道:“当然会了,我们以前经常这么按。”   林瑾瑜对张信礼以前的事很好奇,他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道:“哪个你们啊?”   “就我跟我同学,”张信礼道:“每次训练完了都要按的,帮助肌肉放松。”   林瑾瑜感受着这股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唠家常一般道:“就你们互相按啊?”   “嗯,互相帮助,而且不止是腿,全身上下都得照顾到。”   “还有……哪些地方啊?”   张信礼的手掌温热,在他小腿上或按或揉或推或拍:“比如……三角肌、腹直肌等等,有时候也不按,直接用脚踩。”   林瑾瑜脑补了一下十多个特长生光着膀子挤在一间屋子里,两两一组互盘对方,呻吟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的画面……哇哦,有够紫气东来的。   张信礼按完了小腿,把林瑾瑜的裤腿再往上卷了几层,直推到大腿根:“大腿酸吗?”   林瑾瑜回答:“有点。”旋即又说:“不过没小腿那么厉害,你轻一点。”   “已经够轻了。”张信礼这么说着,手上的力道还是更轻了一分。   他手掌根贴着林瑾瑜的大腿,从背侧开始,一点点往上捏。   林瑾瑜只觉得一阵酸麻,痛中带爽,爽中带痛,整个人有种瞬间飞天的感觉。   张信礼随口问:“舒服吗?”   林瑾瑜把脸埋在枕头里,说:“舒……服……”   他感觉到张信礼的手顺着大腿曲线一路往上,半捏半揉半摸着从他皮肤上滑过,离他大腿根越来越近。   那些被张信礼按摩过的地方麻麻的、痒痒的,让人感到很舒服也很刺激。   林瑾瑜没拿到手机,无事可做。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因此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大腿那块儿,全部心神不由自主地跟着张信礼的手走。   张信礼已经按到了最上方,动作时指尖微微探入林瑾瑜被卷起来的裤腿里,轻轻搔刮着他的皮肤。   ……那个地方离某个部位真的很近,且为了方便动作,张信礼换了个姿势,一条腿跪到了林瑾瑜两膝盖之间,整个人从背后罩着他。   前几天那本漫画对他心灵造成余波还没有褪去……而且有个图好巧不巧跟现在这个体位大同小异……林瑾瑜的脑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播放颜色情节,还是高清1080P的那种……   放着放着他的脸微微红了,林瑾瑜在心里疯狂大骂自己疯批了吧,想些这种东西……可他还是一再地回想,怎么刹都刹不住。   大腿上的皮肤很嫩,也很敏感,张信礼的掌心在他腿上摩擦,指尖时不时无意地从他腿根内侧搔过。   高中其实正是性需求旺盛的时候……男孩女孩们的身体一日日迈向成熟,他们会有正常的生理反应,也会开始产生某种需求。在这种麻且痒,痛且爽的亲密接触中,林瑾瑜可耻地发现……他不由自主地硬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他也不知道这种反应正不正常,可他就是硬了,甚至自己也没办法控制。   我操……我他妈疯了吧,林瑾瑜开始疯狂内心OS:我居然对着他,一个男人……不不不,这是个意外,肯定只是个意外……可是直男应该是不会对着男人硬的啊……   林瑾瑜心里很慌,他偷偷撇头往后瞅了一眼,张信礼仍然尽职尽责地在给他按摩,神色很专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的手温度正好,既不冰人也不让人觉得热,按下去的力度恰恰好,那些发酸的、死紧死紧的肌肉经他手一过,纷纷松快下来……林瑾瑜不得不承认,这真的很舒服。   可舒服归舒服,眼下这个情况……这这这也太……   张信礼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帮林瑾瑜按过一遍,道:“好了,你休息一下吧,应该明天早上就不疼了。”   林瑾瑜心猿意马地道:“哦,嗯嗯嗯。”   按摩已经结束了,可他不敢转过去,他怕张信礼看出来,那样未免太尴尬了,尴尬到爆炸。   张信礼从他身上起开,坐到林瑾瑜身边,见他一直不动,道:“你老趴着做什么?”   “我……”林瑾瑜心里有鬼,脑门冒汗,尽量贴着床单,道:“我就爱这么趴着,你管我。”   张信礼却以为他是为了逃避先前的约定,耍赖不肯去写数学作业,遂去拍他,道:“赶紧起来,写作业去。”   “知道了,待会儿就去了。”   林瑾瑜的“待会儿”就是百八十年之后,张信礼一向奉行先礼后兵,这会儿礼完了该到兵了。他重新跪坐起来,去掰林瑾瑜的肩膀:“快点,马上起来。”   林瑾瑜心里一万个卧槽,他又拧不过张信礼,身不由己被掰得侧过去半个身子……就在这危急关头,林瑾瑜灵机一动,紧急把自己手肘、下巴下垫着的那个枕头抽出来,竖着往他和张信礼之间一塞,同时恼怒道:“我都说我待会儿去了!”   张信礼置若罔闻,欺身上前:“你的待会儿可能是明天。”   ……林瑾瑜无话可说,因为这是事实。   他曲起手臂横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去推张信礼的肩膀:“我保证……这次真的是待会儿!”   张信礼说:“已经待会儿很久了,既然这次是真的那现在就起来,不然我挠你痒痒了。”   什么人呐?就会作威作福!林瑾瑜心里叫苦不迭,我倒是想起,你背过去我马上起行吗……   可他不能提这种一听就大有问题的要求,又不是女孩儿换衣服,起个身还让人家背过身去,肯定有什么古怪。   张信礼知道他抽一鞭子走一步的性格,开始倒数:“三……二……”   林瑾瑜没办法了,只得先发制人,仗着先手优势,闷不吭声地率先发动了攻击,一招龙爪手对着张信礼腰间就是一抓,他就不信这世界上还有人不怕痒的……   然而张信礼没对他的攻击做出任何反应……他好像真的全然不怕痒似的,无视了林瑾瑜这一手。   宣战的号角已经吹响,张信礼后发制人开始反击,林瑾瑜连连叫苦,不顾一切挣扎着坐起来,背抵上了床头。   他俩的手跟两只雄鹿的鹿角一样抓在一起,张信礼死死把他制在床头那块狭小的区域,膝盖牢牢压着他的双腿,和林瑾瑜之间隔着一个枕头贴着。   他道:“去不去写作业?”   林瑾瑜真的要疯了,心里脏话狂飙。这什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偏偏那反应一时半会儿还他妈消不下去。   最后他实在没办法,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林瑾瑜手上松了劲,求饶道:“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一松劲张信礼便也松了,道:“说话算数。”   “肯定算数啊。”林瑾瑜嘴上稳住他,看准机会伸手到床头把灯就是一按。   房间里瞬间黑了下去,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外面的灯光也透不进来,视觉残留还未消失,林瑾瑜已经猝然而起,接着黑暗的掩护掀开张信礼就往下跑。   张信礼大概也没猜到林瑾瑜鬼点子一次比一次多,还刚柔并济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们俩打架的时候本就离得很近,林瑾瑜骤然向前时张信礼没来得及往后做什么闪避动作,两人一个往前凑,一个不动,阴差阳错下差点脸贴脸撞到一起,直到最后一秒才堪堪刹住车。   林瑾瑜在黑暗里和张信礼面对着面,彼此呼吸交错。   再晚半秒他们肯定就撞到一起了,林瑾瑜心脏狂跳,他甚至能感觉到张信礼的嘴唇就在他面前,离他的嘴唇不过数指的距离。   屋内一片漆黑,连一丝月光也透不进来。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维持着这个姿势,谁也没有动。   四面寂静,唯呼吸相闻。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林瑾瑜却觉得无比漫长。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伸手推开了张信礼。   他用的力气并不大,但张信礼很轻易地就被他推开了。   林瑾瑜光速下床,摸索着找到自己的鞋,绕回床头,把灯重新开开了。   灯光再次填满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房间,黑暗褪去,一切重回光亮之下。   视野恢复之后,林瑾瑜看到张信礼仍保持着那个被他推开的姿势,坐在另一侧的床边,没看他,只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但又不知道这种尴尬从何而来,毕竟刚刚他们只是挨得很近而已,其实什么出格的动作也没做。   林瑾瑜想说点什么缓解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气氛,于是试探着开口道:“那什么……我……写作业去了。”   张信礼好像也反应过来了,低声道:“……好,你慢慢写。”但他还是没怎么看林瑾瑜,只快速穿鞋下床,然后走向门口,拉开门出去了。   砰一声闷响,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林瑾瑜一个人。   他不知道张信礼为什么要出去,又去干嘛了……他只知道刚刚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他妈的可能飙升到了每分钟一百二十下。 第111章 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不怎么直   林瑾瑜活了十六快十七年,第一次开始对自己的性取向产生怀疑。   作为一个正常的高中男生,各类小电影他其实也没少看,但看那些玩样有时候是出于一种对未知事物的好奇……比如稍微猎奇或者重口味一点的那种,林瑾瑜有时候也会点开,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想亲身尝试。   可他从来没看过gay片。原因很简单,他不感兴趣,连点开的好奇心都没有,一般直接就跳过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和一个男人的接触过程中起某种生理反应。   ??   林瑾瑜开始拷问自己:我是不是不正常?   他并不歧视同性恋,也不觉得这种既不伤害他人也不打扰他人的事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甚至想想俩漂亮女孩在一起的情景还觉得挺beautiful……但他完全没想过有一天这个词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啊!   就还挺……难以接受的。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林瑾瑜安慰自己:起一次反应也不一定就是同性恋什么的啊,在特定条件下可能偶尔也会……嗯……偶尔会吗?可能偶尔会?对,我从来没喜欢过哪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是同那个什么恋,不可能的。   学还得继续上,饭也得继续吃,林瑾瑜有意把这件事情埋在心里,只当做是一次意外。   篮球队的训练也还在继续,话都说开之后张信礼整个人似乎放松了一些,也没那么排斥和篮球队接触了……先前没说开的时候,就连队里其他队员邀请他打着玩,张信礼都推辞不去。   现在他等林瑾瑜的时候看单词看累了,偶尔也会应邀下场活动活动手。胡老师对这个学生印象不错,有意给他开后门,也不介意他三天两头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上海四季分明,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过了五一,立夏就近在眼前。   林瑾瑜其实挺想和张信礼一起出去走走的,春天适合踏青。虽然在他眼里上海其实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凉山有趣。像外地人喜欢去的城隍庙、豫园等地方,一到节假日人挤人,还没什么好看的,他都毫无兴趣。   远近闻名的外滩也是,迈着小碎步数人头,对本地人来说属实犯不着去凑热闹,世博会展览馆他早就去过了,时至今日还能回想起站在各个馆前,被排队支配的恐惧……   但他还是想去走走,就算只是在公园里随便看看玉兰花也好,可张信礼总是没时间的。就像他说过的,每一个假期他都没有时间。   托篮球这个引子的福,张信礼渐渐开始和班上的其他一些男生熟了起来,球队里其他人有时会向他问一些突破或者防守的小技巧,张信礼基本不会推辞。   在林瑾瑜尽量面上装作坦坦荡荡的样子,实则背地里瞎琢磨自己取向的同时,他们的交流开始变少了。   表面上看好像是因为张信礼渐渐开始跟其他人成为朋友,分给林瑾瑜的时间和注意力就少了一些……可好像又不只是这个原因。   也许因为林瑾瑜心里确实不坦荡,看什么都带滤镜,所以近段时间他总疑神疑鬼的,有种张信礼也在回避他的感觉。   都纠结出错觉来了……林瑾瑜在心里吐槽自己:疑心病是病,得赶紧治,我很正常,他也很正常,这个世界很正常,love and peace。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首发已经定了名单,林瑾瑜作为1号位,控球不出色,只能去替补席蹲着,训练任务没许钊那么重,完成了自己的那部分就爬到操场边的凳子上坐着歇凉。   每当这个时候,原本背单词的张信礼在林瑾瑜坐到他身边的那一刻就会起身,美名其曰“活动活动”,上去和他们一起拿球晃几圈。   没人跟他一起歇凉了,林瑾瑜有点无聊,拿着水瓶喝了几大口,眼睛随意地四处瞟。   这段时间他常常可以见到王秀。每天放学后,操场上满是打球男生的那一个多小时,无论太阳多大,林瑾瑜总能瞥见王秀背着书包,饶有兴味地站在场边的身影……不过不一定在他们这个球架边,一般哪个场子里光膀子的男生多,或者哪边身材好,他就往哪边凑。   ……虽然放荡了点,不过这种坦坦荡荡的态度……林瑾瑜还挺佩服的。   王秀一向标榜自己“雨露均沾”,但最近几天,他待在林瑾瑜他们班场子边的时间好像格外多。   两人时不时能碰上,一来二去的也混熟了很多,王秀在林瑾瑜这里的地位大概从“点头之交”上升到了“表面朋友”……之类的。   天热,王秀站得累了,四面又只有林瑾瑜的这条凳子空着半边,他便自然而然地跑过来和他一起坐着。   “热伐?”王秀随便跟他聊天:“我都要化了啦。”   闲着也是闲着,林瑾瑜攥着瓶水,接话道:“哪儿有那么夸张,真正热的日子还没到呢。”   “做人呢,还是要精致一点,防晒已经可以翻出来抹了。”王秀用手给自己扇风:“热死啦,借我喝口水。”说着去拿林瑾瑜手里的水。   林瑾瑜自己的水早喝完了,他现在手里拿的这瓶其实是张信礼的,说时迟那时快,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理,总之……在王秀把爪子伸过来拿水的那一瞬间,林瑾瑜手一躲,下意识地躲开了,不让他喝那瓶水。   “干嘛啦,”王秀说:“小气。”   “不……”林瑾瑜说:“不是我的,我朋友的,我再给你去买瓶新的吧。”   “别别别,懒得跑一趟,我不喝。”王秀拉住他:“不过,朋友的水怎么了,你自己刚刚不都喝了。”   一口水而已,确实只是小事……糙老爷们之间没那么斤斤计较,林瑾瑜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意思,就……王秀喝张信礼的水让他觉得别扭。   他一向挺能言善辩的,这回组织了很久的语言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希拉里糊涂道:“你……你们授受不亲!”   ……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秀仙女发笑,道:“你在说什么……这是你哪个‘好朋友’的水啊?”   “就……他的啊,”林瑾瑜伸手指了一下场上对面球框下张信礼的身影:“就那个,三分特别准的那个。”   “哦,又是他,”王秀第八百次道:“好帅啊!”   “这三个字你说n遍了,能换个新词吗。”   王秀的注意力却全被张信礼吸引过去了,其实他老窝在这儿,本来就大半是为了看张信礼。   王秀道:“直男真是毒药,明知道不是自己的,还老忍不住肖想。”   这好像跟上次的说辞不太一样……林瑾瑜道:“你怎么知道他是直男?明明上次还说……”他觉得有点羞耻,没把这句话说完……上次还说,他喜欢我来着。   “上次只是有点怀疑啦,”王秀道:“这一个星期观察了一下,他完全不像gay唉,让人感觉很直。”   是么……这个结论其实和林瑾瑜自己得出的结论一样,但他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你人体性向仪吗,还能根据肉眼判断人的取向。”   “只是根据一些小动作,还有平时的眼神、姿态啦,”王秀道:“有一些gay特征还是很明显的,尤其是部分纯0,公1公0就难分辨一点,但是细心观察也八九不离十啦,就像直男有意无意总会看漂亮妹子一样,gay也会有意无意看帅哥的,对待同性的态度也不太一样,包括身体语言啦还有七七八八的……这只是一般情况,有些深柜就真的看不出来。”   王秀口若悬河,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那些名词林瑾瑜其实并不太懂。他看着王秀,心想:性向真的可以通过外表看出来么?比如待人接物什么的……王秀看起来很懂这些东西,要不要……   他犹豫了很久,想说又不敢,心里猫爪子挠一样痒得慌……最后还是没抵挡住心里那点九九,斟酌着说:“那什么……王秀,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王秀看他,道:“怎么了?问啊,人家是附中交际花啦。”   林瑾瑜于是道:“就……我有一个朋友,他最近……”   “最近怎么了?直的还是弯的呀?”   要不要这么快切入正题……林瑾瑜很囧,他道:“其实吧,他自己觉得自己是直男,但是最近发生了一件事……”   王秀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林瑾瑜支支吾吾,强装冷静地把几天前的那件事说了……当然,事件的主人公被他张冠李戴到了“我某不知名但是人很好,从小到大没谈过恋爱的朋友”身上。   王秀惊呼道:“啊!所以你朋友对着男人y……”   林瑾瑜手一紧,差点把手里的水瓶捏爆。他赶紧扑过去捂王秀的嘴:“嘘嘘嘘!大庭广众,疯求了吧?”   王秀道:“风球……那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地球火球闪电球。”   “啊……是四川话……别管这个,你小点声!我还要脸的。”   其实严格来说并没有“四川话”这种东西,只有成都话西昌话达州话泸州话,但是这种小语言外省人是不会理解的,林瑾瑜只能如此解释……他从张信礼身上学了一些很有趣的方言小词汇,现在有时候还会忍不住说……同样的,张信礼的语言习惯也开始受他影响,慢慢带了点沪味儿。   “哦,懂的,你是那种比较保守的嘛。”   ??是你太开放了好吗,我这是正常尺度。   王秀接着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朋友怀疑自己喜欢那个男生?”   “也不……差不多吧,”林瑾瑜说不大清楚:“大概就是……有取向方面的困扰?这种东西是可以改变的么?因为他说他以前是喜欢女生的。”   “这个东西吧,”王秀翘着二郎腿,道:“我觉得是天生的。”   “是么……”林瑾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太急切,好似只是茶余饭后随口说起别人的八卦:“有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之类的。”   王秀转过脸来看着他,做了个深呼吸……很严肃地说:“没有。”   林瑾瑜栽倒。   不过也是,大家都只是一群高考都还没经历过的高中生,日常困顿于书本习题里,还没有机会进入下一个层次,选择各自的专业,在某领域内进行较为专业的学习,怎么可能对性向这种复杂而又重要的生理心理问题有什么比较系统、科学的了解……毕竟学校没有这门课。   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自己在未知的黑暗里摸索着探寻自己。   “是我自己想象的啦,”王秀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啊,就那种朦胧的感觉,到初高中就更明显,因为那个时候有意识了嘛,知道喜欢是种什么样的东西了。”   “哦,”林瑾瑜若有所思:“所以性向是不可改变的,一般小学的时候自己就知道了是吗,我朋友不可能……”   王秀却说:“我没这么说哦,因为我其实也不知道啦,我是小时候就知道我喜欢男生的,但身边也有些人初中才意识到,那么有些人也可能高中才意识到啊。”他挠了挠头:“看你怎么定义‘改变’这个词的意思吧,如果要说改变,人难道不是每时每刻,每一年都在变吗?难道只有没有思想的受精卵才是原本的你?我觉得就算有一天你察觉到你喜欢男生,那不过说明你本来就会喜欢而已。”   王秀说:“任何时候的你都是原本的你。”   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哲学,林瑾瑜若有所思,但是又不能完全想明白。   “所以如果你发觉你喜欢男生,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你意识到了而已,他原本就是你。”   “有道理……”林瑾瑜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我没有意识到!是我朋友!”   “我知道,”王秀说:“打比方!我只是打个比方!”   林瑾瑜松懈下来,想了想,又问:“那个啥,你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吗……我是说和大家都不一样……”   人是一种群居的社会动物,每个人都有群体认同的需求,一个人在初次发现自己和绝大多数“正常人”不一样的时候,内心大概多少都会有些挣扎。   王秀道:“有会觉得奇怪的人,可我没有。”他说:“我小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林瑾瑜想:大概正因为小时候就知道,一直这样长大,所以不会有那么多犹疑。   王秀问他:“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种问题来了?”   “没怎么啊,”林瑾瑜表情没什么变化:“就突然有点好奇。”   王秀又问:“你那个朋友帅吗?是不是1!”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深入思考过后面这个问题蟹蟹。   林瑾瑜道:“跟你有啥关系。”   “好奇啊,问一下都不行啊,”王秀道:“算了不问了,反正也不会跟我谈恋爱,你让我见他一下没准我能看出点蛛丝马迹呢?”   林瑾瑜心中微微一动,表面上装作不太相信的样子道:“真的吗,你准不准啊?不准不是白搭吗。”   “竟然怀疑我,我可是人形指gay针厚!”   林瑾瑜说:“先考你一下,你觉得我像吗?”   王秀受了挑衅,正欲证明自己,他听了林瑾瑜的问题,盯着他,嘴巴紧闭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怎么直,虽然你说你是直男,但是……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林瑾瑜嘴上道:“滚,你根本不准。”心里却咯噔一声。   场上张信礼正把几个首发队员叫过来围成一圈,指出他们刚刚犯的一些低级错误,阳光灿烂而炽烈,照在他英挺的眉峰与粗短的发茬上。   林瑾瑜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中间隔着熙攘的人群。   第一眼他就觉得张信礼很帅气,是他以往的生命里所从未见过的、特别的人。   ……可那个时候这个帅气的哥哥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于是林瑾瑜心里初见时那点微薄的好感都转化成了羞耻和恼怒……那个时候他的耳机里放着一首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好像叫……跳完这支舞吧,我的恋人。   王秀看林瑾瑜一直不说话,以为自己的实话实说让他生气了,于是说:“好啦好啦,其实我也只是说我的感觉啦,有可能准有可能不准的,如果你不爱听,我跟你说对不起啦,你都否认了,我确实不应该继续乱说。”   他道:“说来说去都离题了,其实有反应真不一定是那种喜欢,但是吧……不喜欢一定没反应,所以也说不准。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能验证你朋友到底喜不喜欢男生的,”王秀说:“其实很简单啊,如果他怀疑这种感觉只是朋友之间关系太好导致的错觉,那让他做一些朋友之间绝对不会做的事自然就有答案了。开玩笑也好,怎么也好,你让他亲一下那个男生,根本不用别人怎么叭叭……在那一瞬间,他自己心里就会知道了。”   林瑾瑜呆呆地看着他,王秀说:“有时候一个吻胜过千万对白。” 第112章 臆想   王秀的话宛如在林瑾瑜脑子里丢下了一颗原子弹。   亲一下?!亲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是那个亲吗?难道为了给我自己一个答案,我要去亲张信礼?会被揍得妈都不认识吧?   王秀还得赶着回家,说完这一句没多久就背着书包溜了,留林瑾瑜一个人坐凳子上呈半石化状。   替补本来还有一组训练的,但今天可能时间不太够了,胡老师没把林瑾瑜他们叫回去,直接吹哨解散。   张信礼擦着汗走回场边,道:“回家吗?”   林瑾瑜把他的水递还给他,道:“回。”然后站了起来。   张信礼喝了几小口,把水瓶收回书包侧面,状似无意地问道:“刚跟你说话的是谁?”   “什么刚跟我说话的……”林瑾瑜反应迟钝:“是说王秀吗?我朋友。”   张信礼把书包背好,示意他边走边说,道:“不是我们班的吧,怎么认识的?”   居然还看出不是我们班的了……离那么远,怎么看出来的。林瑾瑜心想:你刚刚一直在打球,明明都没看我这边的。   他说:“军训时候认识的,同年级,就隔壁的隔壁班的。”   张信礼又问:“关系很好?”   林瑾瑜觉得他今天问的是不是有点忒多了,这几天他们明明就不怎么经常待一起,张信礼也不多问他的事的。   “你问那么多干嘛?”   张信礼说:“随便问问,不想说算了。”   我也没不想说啊,又不是见不得人,有什么不能说的。林瑾瑜道:“关系是挺好的,怎么了?”   “没怎么。”   明明是你自己问来问去的,这会儿又说没什么,奇怪。林瑾瑜道:“哪天介绍你们认识?”   “不用。”张信礼似乎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快走几步,越过林瑾瑜走到了前面。   ……   林爸林妈今天又不回来吃饭,林瑾瑜刚进家门,鞋都还没脱就接了周嫂一个电话,说她小儿子身体又不好了,现在陪着在医院打吊针,菜提前做好了在冰箱里,让他们自己热了吃。   张信礼比他早一步进门,大概是根据林瑾瑜的回答猜到了电话内容,已换了鞋去开冰箱。   林瑾瑜挂了电话,问:“冰箱里有菜没?”   张信礼翻看了一下,道:“有。”   林瑾瑜看他准备现在就把菜全拿出来的样子,道:“我帮你把书包一起放进去吧。”   张信礼没回头,只说了句“嗯”。   林瑾瑜便走过去,把他肩上挎着的书包接过来回房间放,觉得他这段时间说话好像都很冷淡。   也不是因为生气或者怎么了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种冷淡,就只是……冷淡。好像回到了他们刚开始还不太熟的那个时候,克制地保持一定的礼貌,不做过多交谈。   他放完书包出来,见张信礼已经打着了火,正准备热油。边上放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汤钵。   锅里油花吱吱响,林瑾瑜看他一时半会大概是腾不出手来,于是把汤钵架上打着了火,打算帮点力所能及的忙。   虽然一年前他还是油瓶倒了都不扶,葱都不会剥的厨房小白,可和张信礼一起住了这么久,耳濡目染之下好歹学会了那么点入门技能。   张信礼专心翻动锅里的菜,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丝余光都没往林瑾瑜那边瞟。   这相当不正常……以前林瑾瑜每次进厨房,张信礼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生怕他烫伤或者怎么自己,也怕他帮倒忙,所以通常都叮嘱个没完,但最近几天,张信礼都不怎么说他。   难道我真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林瑾瑜纳闷:没有啊,我啥也没做好伐,冤。   他堵着气,“砰”一声把火打开,燎人的热浪霎时扑面而来。   张信礼被他那边腾起的大火吸引,终于偏过头来,道:“不用开那么大。”   您老人家终于开金口了,我还以为除非我把厨房烧了,否则都让我自生自灭呢。林瑾瑜把火关小了点,去碗柜里拿了个全钢没木柄的汤勺,打开盖,搅了搅,放进汤钵里。   张信礼只得又道:“不要把勺子放进去,金属导热快,一会儿会很烫。”   “你来好伐?”林瑾瑜看他已经热好了几样菜,索性走过去端菜,把汤扔给张信礼。   张信礼不知道他闹什么脾气,把锅洗了,过去看着汤。   饭是现成的,菜一上桌就能吃,林瑾瑜打完了下手就去沙发上躺着等着吃现成的了,锅里汤慢慢开了,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周嫂爷爷辈祖籍广东,她也得了点真传,煲得一手好汤,这会儿小半个厨房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松茸鸡汤香味儿,林瑾瑜闻了一口就走不动道了。   他放下手机凑到张信礼身边,情不自禁地说道:“好香啊,这也太馋人了吧。”   张信礼一边翻搅一边道:“小火煨几个小时煨出来的,能不香吗。”   他站在汤罐正中间,林瑾瑜想去看罐里翻涌的汤就得跟他贴着贴着挤在一起。这本来没什么,但张信礼看起来却不是很自在,肩膀、胳膊有意无意在挡着挡着,把自己和林瑾瑜隔开点距离。   “先给我尝一口,”林瑾瑜说:“实在太香了。”   “再一会儿,上桌就能喝了。”张信礼这么说着,还是拿了个小勺子,舀了一勺出来晾着,道:“算了,你先试一下,看要不要加点盐。”   他把小勺子往林瑾瑜那边送了送,本意其实是让他自己拿着喝……可林瑾瑜却搭着他的肩膀,低下头来,就着他的手直接喝了一口。   “嗯……还可以,加也行不加也行。”林瑾瑜咂咂嘴,宛如刚刚的一幕非常正常,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似的,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表情看向张信礼。   他心里其实并不毫无波澜,只是故意在用这种亲密的举动证明自己:看吧,我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本来就很正常,没人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强行说服自己“我没问题”。   与他的“故作镇静”相比,张信礼则明显僵了一刹。在林瑾瑜顺手从他手里接过勺子,打算放到洗碗池子里去……手指不小心从他指尖上擦过的那一瞬间,张信礼好似被微小的电流电到一样,迅速松开了手。   林瑾瑜:?   这个细微然而很明显的小动作实在有点不正常,他无法不注意到。   他问:“你躲什么?”   张信礼道:“我没躲。”   睁着眼睛说瞎话……林瑾瑜想:你没躲,是鬼躲的吗?   张信礼拿开了林瑾瑜搭在他肩上的手,转身要走。林瑾瑜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拉住张信礼的手肘臂弯,道:“你明明就躲了。”   “我没有,”张信礼被他三番五次抓着问,似乎有点恼了,他道:“松手。”   凶巴巴……林瑾瑜寻思:是我感觉错了吗,为什么有一种……被说中以后恼羞成怒的感觉……   他没松手,张信礼自己挣开了:“你到底吃不吃饭?”他道:“菜都上桌了,饿了自己吃吧。”说完没拿碗也没去盛饭,直接进屋了。   “喂……”林瑾瑜看他连饭都不准备吃了的样子很错愕,他不明白张信礼为什么好像忽然之间就生气了,至于吗……   他根本弄不懂张信礼貌似生气的点在哪里,自然也就无从哄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回了房,“砰”一声把门关上。   莫名其妙。   林瑾瑜满脑袋问号,平白无故被人甩脸子他气也上来了,爱吃不吃,饿死你。   他自己去碗柜拿了饭碗筷子,窝着火坐到饭桌上,自己吃自己的。   ……   第二天是周六,不上课,林瑾瑜起床时发现张信礼已经如往常一般出去了。   不用问,肯定又勤工俭学去了,林瑾瑜去餐厅找了圈,没看到早餐,以往张信礼都会留几个生煎、包子之类的在餐桌上的。   真生气了?林瑾瑜心道:到底为什么生气啊?就算要气也让我死个明白好伐,我这完全搞不清状况啊。他随即又想:难道是嫌我话太多嫌烦了?也有可能……他想起昨晚张信礼回房之前,自己好像确实一句话叭叭了个两三遍来着……   小心眼……林瑾瑜一边吐槽他气点也太低了,一边懊恼自己那时候怎么就不会看眼色,早知道张信礼说第一句“没有”的时候他就闭嘴,这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也没人能就这个问题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林瑾瑜只能自己猜。   张信礼一不在家,这房子马上就冷清了下来……林瑾瑜随便翻了两个面包出来吃,对付了自己,窝房里去写作业。   好安静啊,身边没人讨论题目了,没人给他讲数学题目了,也没人怼他懒了……一点人声都没有,假如林瑾瑜自己不出声,屋里就像没有人。   这么小心眼,不会又像上次一样闹别扭闹小半个月吧,那也太……晚上等他回来了要给他道歉吗……林瑾瑜一边死鱼一样趴桌上写作业一边纠结:可我道什么歉啊,无从道起。   他就这么一直死鱼到六点,周嫂上门来给他做了饭,又走了。   每到周六张信礼一般都不会回来吃饭,林瑾瑜自己一个人吃完了晚饭,窝在客厅看电视,想等张信礼回来。   可他看了半个多小时,七点过,按理说这个点张信礼该到家了,可门口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林瑾瑜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怎么还不回家……生气也犯不着家都不回吧……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别是出什么事了吧?不不不不至于,法治社会,人贩子要拐也不会挑十七八岁的男生下手啊。   他又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没人回家。林瑾瑜觉得很没意思,怨气十足地关了电视进房,往床上一躺。   爱回不回,惯得你。   他赌气一样拿着手机玩了个天昏地暗,把什么外界的事儿都抛到脑后去了……就这样沉迷了不知多久,等林瑾瑜再抬头时,窗外大厦上的霓虹灯已经亮起,夜色漆黑如浓墨。   林瑾瑜有点瞌睡了,便起身找了衣服出来想去冲个澡,冲完直接往床上一躺接着玩手机,困了就直接睡。   他肩上搭着毛巾,打开房门,发现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张信礼房间的门开着,里面也没灯光。   难道还没回来?不会真出什么事儿了吧?林瑾瑜开始有点紧张了,他穿着拖鞋走到客厅里,眯眼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后,发现客厅沙发上躺着个人。   啊……回来了就好,吓死我了,真以为这家伙半路上出什么事了……不过为什么不开灯?又不是夜视眼。   林瑾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张信礼仰躺在沙发上,眼睛闭着,看起来好像在睡觉。   为什么趟这儿,不回房间……林瑾瑜走近了,见他还是没醒,不知出誉蟋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在沙发边蹑手蹑脚地蹲了下来。   张信礼还是没睁眼,林瑾瑜凑近了,很仔细地去看他的脸。   这家伙睡着了怎么感觉也这么严肃,天生一张不太圆滑讨喜的脸……大概太累了才在这里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吧,林瑾瑜想:那么重的包裹,搬起来确实很累的。   因为没有开灯,整个客厅都黑漆漆的,唯从阳台玻璃门处透进来的月光给屋子里提供了一点光源,隐约映出了张信礼的脸。   林瑾瑜其实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这么仔细地看过张信礼的脸。   他不喜欢太精致的男人长相,也不喜欢太黑糙的,就那种五官英气,带点男人味的长相恰恰好……张信礼其实正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林瑾瑜看着他浸在月光里的面容,想……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的吧。   在上海生活了小半年,张信礼似乎比在凉山时白了一点,林瑾瑜跟他朝夕相处所以感觉不大出来,可他偶尔听乔嫍他们聊天时,总能听到“你是白了点哎,没什么不好啊,比以前更帅了”这样的话。   比以前更帅吗……他一直都这么帅啊。林瑾瑜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从张信礼的眉毛看到眼睛,再看到鼻梁与嘴唇……他的嘴唇在月光下泛着冷色的光泽。   林瑾瑜心脏一跳,没来由地想起王秀说的话……   有时候,一个吻胜过万千对白。   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毕竟……毕竟谁会为了测试自己而去吻一个男人啊?也太奇怪了吧,根本想象不出来。   可这会儿他居然真的开始紧张起来,林瑾瑜开始想象张信礼睁开眼睛,倾身上前来吻他的画面……他的身影半隐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月光如水,盛在他细密的睫毛上。   他会粗暴么,还是温柔?会和平时一样,冷静而轻柔地吻,还是和所有男人一样,会不由自主地急切、粗鲁,或多或少地表露出雄性所本能的、最原始的欲望……   林瑾瑜如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的臆想里,男人亲吻男人大概是很奇怪的吧,可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厌恶和排斥。   长时间待在黑暗里人有时候会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真实的五感都被黑暗削弱后,大脑幻想出来的意向会更加真实,林瑾瑜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随着他的臆想微微俯身。   贴得更近之后他可以闻到张信礼身上些微的烟味和酒味,不知在哪里沾染来的,他到上海以后,明明几乎不再抽烟了的。   ……就在林瑾瑜大脑里的臆想趋近极致,几乎让他呼吸急促起来的时候,月光里,张信礼慢慢睁开了眼睛。   林瑾瑜吓了一跳,立刻被从那种飘然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惊醒,他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在应激状态下脱口而出:“你醒了?怎么在这儿睡……”   张信礼揉了一把脸,坐了起来,道:“我本来就没睡着。”   没睡着……林瑾瑜回想起自己刚刚魔怔了一样的状态,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心想:还好我没有……   “你不舒服?”林瑾瑜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有,”张信礼道:“下班以后其他人拉着聚餐去了,我只喝了点啤酒,没抽烟,只是沾上了。”   “哦,我还以为你路上被人贩子拐到山沟里去了。”林瑾瑜想:亏我白等你半天,脑补一堆有的没的,车祸打架加夜班,真傻批。   张信礼坐着看着他,说:“担心我?是我不好,该打个电话回来的。”   你也知道……林瑾瑜想起自己本来的计划,决定还是原样实施。他扭捏了几秒,道:“那什么,昨天对不起,我话太多了,以后有啥事你不说我就不问了。”   说完他在心里想:赶紧就坡下驴说你也有错,脾气不该那么不好,我们握手言和,否则给你一翻到天上去的大白眼。   林瑾瑜其实很怕张信礼不给他面子,说句什么“你知道就好”或者“嗯,跪安吧”之类的话,那就说明张信礼确实觉得他话多很烦,太尼玛打击人了。   他说完之后屏息凝神,等了好一会儿,张信礼还是没吱声。   怎么还不说场面话,林瑾瑜心里紧张得要死,看也不敢正眼看张信礼,心想:你这样我很尴尬啊。   就在他眼神飘忽不定,四处瞟的当口,张信礼忽然伸出手,轻轻托住了林瑾瑜的脸颊。   林瑾瑜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顺着张信礼手的力度微微偏了一下,看着张信礼的眼睛。   张信礼让林瑾瑜看着自己,说:“是我不好,你道什么歉。”   那双眼睛和凉山倾盆的雨夜里,残留在林瑾瑜记忆里的眼睛一模一样,那样的幽静、深远,如无波的古井。   “啊……”林瑾瑜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哪怕一毫米。他说:“我以为你那么小气呢,这就生气了,早饭都没留,蓄意饿死我。”   “我没,”张信礼道:“今天煮的粥,在厨房那个小锅里。”   他们家很少喝粥,林瑾瑜这种死都不单独进厨房的主,还真白痴一样没想到要打开角落里那个一年也用不了几次的煮粥专用小锅看看……他在心里默默无语了一把,道:“还有,我……最近在纠结一些事情,所以大概有点烦人,可能会打扰到你……”   张信礼问:“纠结什么?”   “……”林瑾瑜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张信礼似乎不是很明白……不明白是正常的,最好永远别明白。   林瑾瑜抢在他询问前开口道:“总之……有时候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可以直接说,我也知道我熟了之后话挺多的……作业问题也挺多,人难免有想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如果是我的问题让你烦了,你多担待着点……住一起难免会互相打扰,就……互相担待吧。”   光影透过阳台玻璃门,斜斜地投射到地板上,夜色更深了。张信礼在如霜的月色里凝视着林瑾瑜,久久地不说话。   林瑾瑜看不懂他的目光。很久以后,张信礼忽而摸了摸他的脸……他粗粝的拇指指腹抚过林瑾瑜的脸颊,而后手掌往下,擦过他的脖子:“不是你的问题,”张信礼轻声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第113章 张哥要救场了?   林瑾瑜有生以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问自己:我是同性恋吗?   这个词让他感觉既陌生又抵触,宛如西游记里那条没有浮力的流沙河,又仿佛希腊神话里名为塔耳塔洛斯的深渊地狱,踏入了就被吞没,永远不可回头。   他总觉得那天晚上的张信礼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相比之下更加不对的好像是他自己,那个于月光下萌生的臆想总如影子般伴随着他,连同张信礼指腹的温度、他的眼神……那触感总好像仍残留在他脖颈间。   那天晚上之后他们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亲密的时候,林瑾瑜并不懂张信礼说的“我自己的问题”指的是什么,但他隐约觉得张信礼似乎抛下了一些东西,依旧和从前一样照顾他,也不再和前几天一样有意无意躲着他,但他自己心里的不安没有减少过哪怕一丝一毫。   林瑾瑜怀揣着满腹心事游走在自我怀疑与惊惧惶恐之中,他心里无比清楚,他是不会臆想与朋友接吻的。   友谊容得下很多东西,但容不下一个吻。   林瑾瑜开始心事重重,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是同性恋吗?   有些东西人越是去想、去怀疑,越是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就越是被它困扰。林瑾瑜反复回想起那个臆想中的场景,直到所有的细节如铭刻在他脑子里般,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变本加厉地浮现在他眼前。   张信礼的脸,他的神色、姿态,他触摸自己脸颊时恍然若真的触感,还有他柔软的嘴唇与线条分明的腰腹……那些场景一再地浮现在林瑾瑜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不会的,林瑾瑜想:也许……这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关系太好,相处太亲密而产生的一种错觉,也许我该试着去交些其他朋友了,扩大交际圈,多和其他人交往……   毕竟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种错觉比说服自己是个同性恋要容易许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篮球赛很快开始了。交叉淘汰赛制,他们班有许钊这个高手在,加上不错的中锋陈叶威,几乎没费什么劲就2:0预赛出线,一路杀进决赛。林瑾瑜作为8号替补,只偶尔上场几分钟过下重在参与的瘾。   这几天放学后操场上人声鼎沸,每个同学都围在自己班的场地边声嘶力竭地喊加油。   张信礼不属于篮球队,但和所有队员都很熟,每次林瑾瑜上场的时候他总会站在胡老师身边,那个离场上很近的位置看着他,但并不会指手画脚地大声指挥他跑位跟投篮。   到半决赛,全年级只剩四个班两两对决,林瑾瑜他们班和获胜的另一个班周天下午会在室内体育馆打决赛,那时候设备就正式多了,机械记分计时,判罚也会更严。   周日上午自习上完,夏老师特意叮嘱全班同学有一个算一个,没事儿的都去看比赛,给班里加油,林瑾瑜跟其他几个人虽然是替补,可仪式感还是要有的,正正经经换了队服,各自打了招呼赛场上见。   班里人陆陆续续走去体育馆了,张信礼把笔放了,也走到林瑾瑜这边来,问他道:“走吗?”   平时他们都是一起走的,可这次林瑾瑜犹豫了一下,道:“啊,你先去吧,我等等许钊,待会儿和他一起走。”   其实三个人一起也没什么的,张信礼听他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没问什么,自己照他说的,转身走了。   林瑾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后门转角,一边松了口气,一边觉得自己神经病。   他和许钊一起到了体育馆,这时候离正式开打还有半个小时,胡老师把他们全叫后边去,带着他们热身。   乔嫍扛了一箱矿泉水进来,她是体育委员,负责整个后勤,谁渴了直接拿了喝就行。   林瑾瑜热完身后也抄了一瓶在手上,转身去凳子上坐着。   不多时广播响了,双方队员入场。   看台上其实有很多座位,但是没人坐,所有人都站着挤在场边近距离感受现场。   许钊等五个首发上场跳球,林瑾瑜跟几个替补则溜过去和本班的站在一起。   张信礼本来没跟他一道来,这会儿不知淹没在哪个人堆里。   明明不久前才下定决心要拓展交际圈,不要老纠结在某件听起来好似天方夜谭的事情上,可林瑾瑜一从休息室出来,大脑还没来得及给身体下禁令,眼睛就开始自作主张地寻找起张信礼的身影……那完全出自于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等林瑾瑜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找到张信礼,并好似瞄准镜一样自动锁定了。   张信礼侧着头不知在和谁说话,那边场上哨声响,决赛已经开始了。   林瑾瑜心里嘟囔:来那么早,也不乖乖给我们班加油,在这儿跟谁说话呢。   场上搏杀得异常激烈,走到这儿的班都不是什么水货,没几个真有点本事的队员早八百年就被淘汰了,全班都卯足了劲声嘶力竭地在喊加油。   林瑾瑜面对着场上,好似在全神贯注看球,其实注意力全放身侧余光能瞄到的那一亩三分地上了。   他总忍不住去看张信礼,看完又觉得罪恶和为难,自己唾弃自己。   跟他们决战的这个班队里也显然也有几个好手,小前锋技术不如许钊,但身高比他高不少,弹跳很强,反应也快,跳球的时候跟陈叶威抢了个时间差,直接把球拍了出去,队友配合上篮行云流水,为他们班拿了个开门红。   双方就跟拉锯战一样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攻防间比分咬得很紧。 第一节 哨响的时候,比分牌上一个鲜红的“15:11”,林瑾瑜他们领先了。   林瑾瑜小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起来两边半斤八两,我们还领先,胜算看起来不小。   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不让自己时不时地去看张信礼,可谁成想休息的时候张信礼自己朝他走了过来。   林瑾瑜浑身发僵,自己都觉得自己神经质,其实几乎在张信礼迈步的第一时间他就注意到了,但他假装没发现,背挺得笔直,眼珠子都不带转地看着老胡的方向,作忧国忧民,苦大仇深状。   “很紧张?”张信礼站在他背后,见林瑾瑜一脸凝重,开口道:“没关系,只是校内赛而已。”   好不容易到决赛了,说完全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但林瑾瑜的紧张并不仅仅为这个。   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强行从自己脑子里清出去,好似平常一般随意道:“你觉得我们能赢吗?”   张信礼沉吟了片刻,最后说:“可能不能。”   “为什么?”林瑾瑜原本以为他会说个“难说”或者“半斤八两”之类的……他奇怪道:“许钊发挥很稳啊,几乎出手必进的,我们还领先着呢……虽然也就几分。”   张信礼道:“就是因为许钊过于突出了,所以才危险。我们班重点太明显,如果被针对很快就会被反超。”   林瑾瑜茫然地望向他:“怎么说……”   张信礼简略地跟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很快哨声响了,第二节 比赛开始。   这一节刚开始的时还和第一节 差不多,都是以分换分,大家各自对打好不热闹,可很快,情况就变了。   对面开始有目的地针对许钊,包夹、二盯一,无所不用其极。许钊单枪匹马,被两三个人围追堵截,有时候根本都摸不到球。   这阵仗倒是很有排面,然而他一个人的排面并不能让全队得分。   许钊跟被墙围住了一样,队友找不到空档传给他,只能自己承担进攻任务,可其他人控球、投篮水平整体比不过对面,整节下来一通乱打,就三步上篮得了几分,外加陈叶威抢的俩篮板球。   林瑾瑜简直无语了,对面这打法跟张信礼说的那通如出一辙,不知道的以为对面班的教练搁他旁边杵着呢。 第二节 结束的时候,比分被重新刷新成了22:22,追平。   哦买噶不是吧……胡老师显然也很恼火,他早从练习赛就看出了这个隐患,也试图纠正过,可没用。   不仅许钊不乐意把球权给队友,连其他队员也习惯于一拿到球就琢磨怎么把球传给许钊,根本没有进攻积极性。团体气氛就这样,因为他们潜意识里就认为只有把球传给许钊才保险,才万事大吉,要是没传给许钊,在自己手里被断了,会很有负罪感。   预赛半决赛的时候对手没那么强就还好,单打加简单的配合也没人防得住,可一旦对手的整体实力都略微强于他们,许钊的进攻不奏效了,其他人就全乱了。   高中生争强好胜,集体荣誉感也很强,林瑾瑜眼睁睁看着分一点一点追上来,心急如焚,可他作为一个水平很勉强的替补菜鸡,没任何办法,只能干着急。   今天气温不算高,风也不小,周日没人穿校服,林瑾瑜里面穿的类湖人款式的队服,外面还披了件肩膀手臂带浅金色带的白色重工刺绣棒球服,本来保暖挡风恰恰好,这会儿急火上头,倒出了一脑门子汗。   张信礼脸上倒没什么波澜,可他看林瑾瑜急赤白脸的样儿,忍不住道:“有那么着急吗。”   “你说呢,”林瑾瑜这会儿真没心思把注意力放他身上了:“急死我了,恨不得现在就投胎成乔丹,上去把篮筐投到原地爆炸。”   张信礼道:“只是校内篮球赛而已,赢了也没什么好处的。”   “那也是我们全力以赴过的比赛啊,中学生能打的也就是这些了,难道还能去打NBA?又不是为了好处才训练、才比赛的,”林瑾瑜道:“能不能有点集体荣誉感。”   张信礼想了想他的话,说:“也对。”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三节 开场不到一分钟,对面就瞎猫碰死耗子一样蒙进一个三分球,林瑾瑜他们班回击没进,比分瞬间被反超。   女生男生们在乔嫍的带领下喊号子一样声嘶力竭吼加油,跟对面的加油声汇成两股音浪,差点把房顶都掀了。   草草草草草,快加油啊!林瑾瑜眼睛瞪得比牛都大,如果这场比赛是以念力决胜负的话,他一个应该能打对面十个。   张信礼本来是没什么所谓的,这种没有证书、没有奖金,一个学校校内班级自己打自己的比赛在他看来只是茶余饭后的娱乐活动,无所谓输赢,赢了也没什么好处,可林瑾瑜那样认真的神态在让他觉得奇妙之余也不由自主受了点感染,好似这真的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赢了会让人莫名其妙地开心很久很久。 第三节 进行到第八分钟,对面持球的大前锋强行投篮时一肘磕到林瑾瑜他们大前锋的鼻梁骨上。   大前锋当即倒地,裁判“哔哔”吹哨做手势,示意进攻犯规,进球无效,不判罚球,双方交换球权。   林瑾瑜看得清清楚楚,这一下扫得是真不轻,大前锋跪在地上,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没站起来。   对面说了好几句对不起,胡老师叫了暂停,带着林瑾瑜他们几个过去看情况。   好家伙,大前锋仰头看天,捂鼻子的手指缝里血一道一道的。林瑾瑜几个赶忙七手八脚把他扶到场边去,又递纸巾又倒凉水拍额头。   也不知伤没伤到鼻梁骨,一个长暂停也就100秒,胡老师必须紧急换人。   此时场上比分定格在29:39,换人是势在必行的,可现在趋势本来就不好,这个大前锋体格不差,先前抢篮板出了很大力,这会儿换下来,替补个个都不如他,眼看着是个必输的局面。   胡老师心情显然也很差,眉毛拧成疙瘩,思索到底该怎么办。   其他人也都清楚情况,大前锋顾不得鼻子里还塞着卫生纸,举手道:“老师,我还行,没什么问题。”   他一低头,又是一行血顺着卫生纸往下浸。   “没问题个屁,待会儿打完了赶紧去医务室。”胡老师道:“算了,先换个人吧,待会儿你那儿血止住了再看。”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就在胡老师已经预备点人交代事儿的时候,林瑾瑜焦急地看着那排差距逐渐拉大,并且即将拉得更大的、鲜红刺人的比分,忽然灵光一闪。   他跟地主牵着自家牛似的一把牵过背后的张信礼,不由分说挤进人堆里,道:“老师!还有一个办法,”林瑾瑜面色急切:“不如……让他上吧。” 第114章 绝杀   张信礼并不在篮球队名单里,队员们纷纷一愣,但没人表示反对。   林瑾瑜争分夺秒,语速奇快道:“试试吧,比分如果拉得太大,想追都追不回来了。”   这其实是不符合规定的,胡老师托着下巴低眉思索了片刻,迅速而小声地道:“没几秒了,你们动作迅速点,其他人愣着干嘛,挡着点啊。”   一堆人如梦初醒,赶紧挤挤攘攘凑成一堆,面向场边,如无其事般拦着。   林瑾瑜回过身去,扯住张信礼,让他和自己一起蹲下来,麻利脱了棒球外套,又把那件球衣也脱下来,对张信礼道:“没时间了,快点换。”   张信礼颇有点没反应过来:“我没在大名单上,这是作弊吧。”   “你本来就是我们班的啊,这怎么叫作弊,反正都是8号,谁知道8号是谁,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离冠军只差一步!一步了!这时候,pia你死了……”   张信礼显然很犹疑,林瑾瑜双手合十道:“求你了大哥!求求你好伐!”   一个长暂停加换人也就120秒,眼看着时间都过去一半了,张信礼还杵在那儿没动作,林瑾瑜救火一样把球衣脱了,不由分说扑上去拉他拉链,强行把他校服外套脱了。   张信礼看起来很无奈,但没阻止林瑾瑜。他任由林瑾瑜抢险似的把他衣服脱了,又把球衣往他身上一套。   好在球衣宽松,大裤衩子换起来也很方便,张信礼里面校服短袖打底,随便一穿就齐活。   林瑾瑜如疾风闪电般一通操作,终于赶在计时结束之前把自己身上这身跟张信礼那身调了个个。   其他队员都在前面挡着,围得很严实。这一片都是穿金色球衣的男生,大家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非本班基本看不出其中一个跟别人换了衣服,就算看出了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儿。   时间到,裁判示意双方回到场上。   林瑾瑜抢在死亡截止线上把自己跟张信礼整个捯饬好了,拍拍裤子站了起来,道:“快去吧baby,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这鞋你适应一下,韦德抓地很好,缓震不怎么样,你小心点别受伤。”   张信礼站在他面前,原地活动了一下脚踝和手腕,道:“知道了。”   他转身要走,林瑾瑜忽然道:“等一下!”   张信礼回头,林瑾瑜奔上前去,把自己手腕上的护腕取下来,戴到张信礼手上,替下了他手上的手表,以一种肃穆中带着自豪的眼神上下端详了一番,道:“细节决定成败……OK,这就完美了。去吧,一定要赢哦!”   那边裁判在催了,张信礼看着林瑾瑜,摇了摇头,好像笑了一下,转身去了场上。   旁边围观的本班同学大多对张信礼没太深的印象,这个插班生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大跟别人说话,成绩不引人注目,上课也不怎么积极回答问题,周天大家都穿自己的衣服来学校,他一周七天身上总是校服。   只有林瑾瑜在他身后大声喊张信礼的名字,对他道:“加油!”   裁判比手势示意8号替补10号,由林瑾瑜这队底线开球。   张信礼接替了大前锋的位置,其他人纷纷扭头跟他打了个简短的招呼。   对面一个个也是大汗淋漓,他们开局一直被压着,这会儿好不容易控制了节奏,越打越顺,都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林瑾瑜他们队的弱点,再加上大前锋都受伤下场了,换了个技术肯定不怎么样的替补上来,这场比赛应该十拿九稳。   张信礼发球,许钊全神贯注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公事公办地死死盯着他手上的篮球。   对面身高体重普遍强过他们,张信礼环顾了一下,发觉对班卡位水平居然还不错,没有什么很明显的空隙。   离第三节 结束只有两分钟不到了,他们还落后十分,时间不等人,张信礼跟其他人并没有进行过配合练习,除了林瑾瑜,其他人的风格、技术他都不是特别清楚……于是他短暂思忖了一下,按照常规方式,把球传给了中距离内被防得不那么死的控卫手里。   球一进场,所有人呼啦一下开始跑动。   林瑾瑜在场边看着,这个开场其实中规中矩,不好也不差,他们的控卫运球稀松平常,勉勉强强把球带过了半场,大概得分心切,不顾一切找机会把球往外送。   胡老师站在场边,眉头皱得死紧。   连林瑾瑜都看出来,他太着急了……着急就会乱了阵脚。   果不其然,控卫过于心急组织进攻,反而弄巧成拙,球从控卫传到中锋又传回分卫手里,七转八转反而离篮筐越来越远,张信礼尚处在热身阶段,加上对他们的配合、战法都不熟悉,一时默契不起来,眼睁睁看着分卫迫于无奈投了个两分,“哐”一声沉重的打铁声,球重重打在框上,没进,反而反弹进了对方小前锋怀里。   对面班级发出叫好声,开始喝倒彩。   什么几把臭球,林瑾瑜在心里吐槽:打铁战士吗?   没进就是没进,也不能重来一次,许钊他们迅速回防。对面显然士气高涨,一个横跨半场的长传,直接把球抡到三分线内,中锋接球起跳,许钊气极,不管三七二十一飞速冲过去盖帽,结果弄巧成拙,对方中锋故意把手往里一靠,许钊避无可避,一掌蹭过对方手腕。   “哔”,裁判立刻吹哨,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篮筐边缘滚了一下,顺着重力滑了进去。   林瑾瑜看得心里直发凉,裁判做了个手势:“进球有效,打手犯规,罚球2+1。”   对面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欢呼,林瑾瑜这边鸦雀无声,队员们个个表情凝重,垂头丧气去篮下站位。   中锋走到罚球线,裁判举手比了个“1”,示意一次罚球,随后把球抛给了他。   别进别进别进别进别进……林瑾瑜心里念经一样叨叨,只见中锋接球,低头拍了几下,吐出一口气后,弯腰屈膝,持球定了一秒后举球出手——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方向似乎略略偏了一点,打在板上擦了一下,最后还是进了。   比分牌猝然一跳,更新为29:42。   林瑾瑜简直气到吐血,不知道这个中锋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狗屎运。   许钊显然也很懊恼,把后槽牙都咬碎了。他擦了把汗就想赶紧继续进攻。   然而对面现在气势如虹,他们自己这边反而士气低迷,阵脚也有点乱,盲目快攻不是什么好事。   张信礼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胡老师注意到了,立刻叫了暂停。   队员们陆续聚到角落里,胡老师还没开口问他为什么叫暂停,张信礼便道:“老师,可以稍微调整一下位置吗?”   临时换位置怎么也太仓促了,他们又不是那种久经沙场的球队,学生们一个个打好自己本来的位置都很勉强了,哪还能换位置。   胡老师道:“怎么说?”   张信礼道:“其实五个位置没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简单区分出内线外线以及组织者就可以了,按照现在的走势,我们打得太死板,进攻死板防守也死板,以至于防下一个人就等于防了一次进攻。”   随着技术的发展,现代篮球里对位置的区分确实趋于模糊,包括联盟里各个球队也纷纷开始脱离传统的位置限制,像詹姆斯或者书包巨星杜兰特,他们就总是在多个位置之间摇摆。   胡老师问:“你想怎么换?”   张信礼言简意赅道:“让许钊去打控卫,控卫接替分卫打外线,分卫去打小前锋,其他人不变,但是不用那么死板,就记住你是内外线,不要用条条框框限制自己。”   许钊没想到张信礼会主动提他,用的还是祈使句,立刻道:“凭什么?”   张信礼道:“你打小前锋就要承担主要得分任务,但是对面不会让你得分的,这里你控球其实远比其他人强,打控卫完全没问题,甚至更好。”   没有问题是没有问题……许钊道:“你说换就换,你教练吗指使这个指使那个的。”   张信礼道:“我对指使你完全没兴趣,我只是提出可行的解决办法。”   许钊其实不是太乐意跟他打交道,但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些道理……眼看着维持现状获胜希望也很渺茫,胡老师拍板道:“行吧,就按他说的办,你们不要急,稳一点,越急失误越多。”   许钊一脸不快道:“随便。”说着转身喝水去了。   张信礼看着他一个人走远的身影,想了想,追了上去,叫他道:“许钊。”   许钊回头望了一眼,把张信礼抓他肩膀的手抖开,一脸不耐烦道:“干嘛,有事说,别动手动脚。”   张信礼道:“老实说我根本无所谓这场比赛输还是赢,我不是队员,没为此付出过什么,跟你们也没什么默契……我上场只是因为瑾瑜让我上而已,他很想你们赢。”   许钊心里其实也想赢得不得了,只是一直落后所以整个人很暴躁。他拿着水瓶,骂道:“什么你们,你不是我们班的啊,没点集体荣誉感。”   “我的意思是,”张信礼道:“如果你真的想赢,就冷静一点,不要意气用事,我不是你的仇人,是你的队友,好吗?”   许钊喝了口水,盯着他看了三秒,又往另一边看了看林瑾瑜,后者也在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废话,”许钊把瓶盖一拧,擦了擦嘴:“我当然知道,球场上的事儿跟球场下能一样吗,场下就算我觉得你是只猪,场上队友就是队友。”   猪不猪什么的虽然不是很好听,但怎么说也算勉强表明了许钊的合作意愿。张信礼对他道:“那就希望你记清楚,这是一个团队活动,从现在开始你是控球后卫,不是小前锋。”   “知道了,”许钊道:“啰嗦。”   暂停结束,球赛重新开始。   这轮由换位后的小前锋发球,他本来是打得分后卫的,没什么身高优势,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发给谁。   对面就吃定了只有许钊有威胁性,两个大高个夹着他,跟俩馍馍夹着一块肉一样,誓死不让他拿球。   张信礼跟对面的大前锋对位,大前锋这个位置比较苦力,经常打肉搏战,时常被戏称为‘打架带个球’。他把脚别到对面大前锋的内侧,手臂打开把他挤到后面去,跟许钊对了对眼色。   许钊心领神会,不跟夹着他的俩大高个肉挤肉了,直接放弃竞争,往后一溜,鸡贼地狂奔出一道弧线,试图绕到另一边去。   他是对面盯防的重点,这么一溜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防守队员赶紧横跨过去堵他。   就在这纷乱的瞬间,小前锋抓住时机,把球传给了张信礼。   张信礼持球转身,几个交叉,闪过了跟他对位的大前锋,迅速向篮下逼近。   对面一开始根本没把他放眼里,往常他们队进攻,无论谁运球,不管多花里胡哨声东击西,终极目标都是传给许钊,其他人根本构不成威胁,打地鼠一样随便防防也就可以了。   所以此时他们的重点还是在许钊那边,这边只杀出一个分卫准备在他投篮时盖他。   这个分卫本身不算矮,也就比张信礼矮那么几厘米,比他们原本那个分卫可高多了,所以一直打得很顺畅,跟同位置对位的时候基本次次打爆,心态难免有点骄傲。   张信礼接连过人,直逼三分线内,许钊假装要打配合,也在边线处跟着移动。   场上角逐激烈,场下也没闲着。球刚一开始传,对面班就跟疯了一样给自己球队加油。   相比之下,因为接连吃瘪,林瑾瑜他们这儿动静就不是太大。   “大声点喊哪,”乔嫍喘着气,顶着一头热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都啥时候了还不卖力想等到什么时候去?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啊!”   她说着从背后掏出一个喇叭来,转过去面朝着全班人,以一种大姐头的气势吼道:“来!跟我喊!一二三四五!我们藏龙又卧虎!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肯定是第一!”   场面过于沙雕,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全班都被她逗笑了,哄笑成一片。   乔嫍干脆搬了把塑料凳子来,也不拍摔着,“咵”直接往上一站,举着喇叭道:“别笑啊!严肃!那谁谁!说的就是你!快点跟我一起喊!”   林瑾瑜都快笑劈叉了,也不知乔嫍哪里弄来的喇叭还想了口号,居然还像模像样的。   胡老师都绷不住表情,咧着满予。溪。笃。伽。络腮胡的嘴角笑了,道:“你们体育委员装备都弄来了,赶紧给他们加油啊!”   这一出一下把所有人都激醒了,其他人哄笑够了,重振精神开始大声喊加油。   乔嫍长眉一挑,以包租婆施展狮吼功的气势举着喇叭吼:“许钊许钊!一只野猫!谁敢不服!满头大包!”   许钊正在俩人的包夹间夹缝求生,听到这口号差点栽一趔趄。有这么给人加油的吗?野猫……咋不说野狗呢?   张信礼持球做了个非常漂亮的假动作,虚晃一枪,让对面以为自己要传球,实则拉回来,举球起跳投篮。   附近没别人防他,对面分卫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这小子身高也没压倒性的优势,离他这么近居然敢投篮,直接给他盖了,教他做人……遂也猛力起跳,轻蔑地伸手去盖帽。   许钊在边线附近平行的位置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心道:“傻逼,你完了。”   张信礼和对面分卫先后起跳,对面竭尽全力伸长手臂居然只勉强碰到他的小臂,张信礼的弹跳显然比对面高出一大截,时机也更早,对面别说盖帽了,就连打手都打不到。   卧槽,分卫心想:他妈的怎么跳这么高的。   球毫无阻隔地被从指尖送出,旋转着掉入篮筐,一个完美的跳投,记分牌一跳:31:42。   哨响,第三节 结束。   全班欢呼,漂亮!林瑾瑜在心里叫好:分差总算马上要缩小到个位数了,反超的希望很大。   休息时间到,对抗结束,许钊挤开夹着他的两片馍,指着场外怒道:“乔嫍!疯了吧你!什么野猫病猫hello Kitty的,能说点阳间口号吗?”   “嚷嚷什么?”乔嫍把喇叭关了:“给你加油呢,别不知好歹!”   岂、岂有此理!许钊怒不可遏,乔嫍道:“有本事进球啊,看看你三节过去了拿了几分啊,还天天吹自己老子天下第一呢,光说不练假把式,少吹牛,多做事!”   许钊瞪着她,瞪得眼珠瑜唏子都要掉出来了,最后指着乔嫍道:“你等着!看谁吹牛逼!”   林瑾瑜看着这整天掐来掐去的俩人觉得好笑,恰好张信礼朝他这边走了过来,林瑾瑜迎上去,把水递给他,笑着道:“可以啊,我就知道你一上肯定能追分。”   张信礼接过水喝了口,看林瑾瑜满脸高兴的样子,忍不住说了句:“至于这么高兴吗,这才追回来两分,又不是反超了。”   “哎呀那不是迟早的事儿吗。”林瑾瑜说得肯定,仿佛待会儿要虐菜的是他自己,张信礼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都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强的信心。   要是自己林瑾瑜可能反而不会把话说这么满了,他想给张信礼打气,他相信张信礼更甚于相信他自己。   林瑾瑜对他道:“我知道你能行。”   张信礼看着他,拿水瓶轻轻敲了下林瑾瑜的头,道:“知道了。”   “知道啥?”林瑾瑜把水抢回来,那是他开场时候从休息室拿的,待会儿他自己还要喝呢。   张信礼说了个绕口令:“知道你知道我能行。”   林瑾瑜没想到他还有心思讲笑话,看来是不太紧张。嗯,好现象,待会儿发挥一定没问题。   他见张信礼鬓边有零星的汗点,虽然暂时还不太多,可那是因为人家拢共还没打多久,和他不同,张信礼代谢旺盛,属于比较容易出汗的那一类人,汗流下来容易进到眼睛里,林瑾瑜时常见他拿下摆擦汗。   林瑾瑜道:“你在这等我一下。”   张信礼嗯了声,心想不然我去哪儿。   林瑾瑜去后面座位上找到自己的书包,拉开拉链好一通翻箱倒柜,最后从夹层里翻出一条白色的耐克运动发带来。   他颠颠地跑回来,也不征求别人的意见,直接让张信礼闭眼,然后把发带往他头上一戴。   这些日子张信礼额前的碎发又长出来了点……他头发天然往上往前后长,就是不怎么往下耷拉,五官又棱角分明,这会儿那点零星耷拉下来的碎发被发带一箍,整个人简直帅呆了。   我操,林瑾瑜一并帮他把两鬓的汗都擦干了,在心里说:又飒又酷,我就戴不出这种感觉。他戴发带刘海会往下耷拉,虽然也很阳光帅气,但就是没张信礼这样的气场。   场上哨响,张信礼等他弄好了,直起腰来,准备转身回场上。他身上金色的球衣在体育馆明亮的光线下熠熠生辉,球鞋炫酷,露出的白色球袜上耐克的对勾标志精致帅气,哪里还有半点穷山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一套校服洗到脱色的野蛮气与土气。   林瑾瑜不由自主地对他道:“你他妈帅呆了。”   张信礼看他一脸痴样,一边转身一边道:“你就爱看脸,外貌协会。”   林瑾瑜下意识反驳道:“看脸怎么了,好看的脸谁不爱呢。”   张信礼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有点懒洋洋地说:“那你自己多照镜子就行了。” 第四节 比赛开始,这是整场比赛最后十分钟,场均互扣二十个球,如果不能追回至少九分,那就彻底玩完。   张信礼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许钊则怒气冲冲,仿佛要冲上去打群架。   裁判示意开球,许钊在场内反正也是被围攻,干脆拿球到底线去发球。他怒目金刚一样瞪着伸在他面前扬来扬去的二三四五六只手,卯足了劲死命把球往后一扔,照底线投篮的那种力度扔的,生生直接扔过了半场。   胡老师站在场边,骂道:“乱来!”   快攻太仓促,一般是临近结束,抢时间的时候孤注一掷的战法,没人预料到他一上来就是这一出,对面没防备,自己这边也没想到,球在空中翱翔了半场,谁也没接住,眼睁睁看着它砸在地上又弹起来。   顿时所有人跟返巢的鸭子一样一窝蜂回转身去追球。   这尼玛扔得实在太远了,球高高弹起,几秒内如果没人接住,肯定直接就出界了。   现在的每一次进攻都无比珍贵,绝对不能让球出界。他们一个个都跟撞墙自杀一样往回冲,张信礼反应快,许钊刚一扔他就知道不好,从三分线附近直接冲到对面篮下,堪堪赶在球出界还未落地前飞身一扑,把球往后一扔,自己失去平衡,往前打了半个滚。   陈叶威起跳,仗着身高优势拿到球,坦克一样强行挤开来防他的人,勾手上篮,轻松进球,把比分扳到了33:42。   幸好幸好,全班欢呼,林瑾瑜伸长脖子去看张信礼,好在对方看起来没有受伤,倒地后立刻就站了起来。   球权交换,对面进攻,许钊虽然先前歪打正着打了个漂亮的快攻,可他还是有点太着急了,防守的时候推人,又吃了一记犯规,对方获得罚球两次。   还在这次罚球的队员准头好像不是很好,第一次球在框边滚了一圈,没滚进去,等到第二次罚球的时候……只见乔嫍一脚踩到凳子上,拿着喇叭,瞅准别人出手的一瞬间,气吞山河般吼道:“对面胜欲强!菊花向太阳!”   林瑾瑜差点一口水喷出来。罚球的球员手一抖,球又没进。   对班不满了,纷纷道:“什么呀!不算吧,得重新来!”   乔嫍浑然不惧,开着喇叭和对面吵:“怎么就不算了?你们自己没投进就想重新来?我们只是喊口号!你们不也喝倒彩吗?又没犯规,怎么就不行了!”   对面道:“你们这是干扰球员!要不要脸啊!”   乔嫍举着喇叭道:“无所谓!我们脸皮厚!子弹穿不透!”   这确实不算犯规,观众的起哄是常有的,放到联盟里你自己心理素质不好没进球也不能赖观众的。林瑾瑜服了她,那气场,那决断力,那顺口溜,真心拜服。   又是几轮进攻,许钊不再承担主要进攻任务之后压力小了很多,他突破技术本来就很好,打起控球后卫来身高也显得没那么劣势了,整个人如鱼得水,跟张信礼一前一后配合默契,一个回传,张信礼再次出手一个三分……球进了!   这是本场第二个三分,两边观战的同学同时惊叹了一下,林瑾瑜这边整个班都精神了,喊加油喊得八百里外的教学楼那边都听得见。   分差只有六分了,对面也有些沉不住气,开始犯一些低级错误,进攻也没了先前的势头,一分都没拿到。   对面教练喊了暂停,大概重新制定了战法,再开局时,林瑾瑜明显发现,对面对张信礼的防守变严实了,并且在有意拖慢节奏,防守的时候主要不让你近篮,进攻则每一次几乎都打满二十四秒。   两边互打了好几个来回,谁也没得分。   张信礼这边一严,许钊的压力相对就小了很多,他本来整场都被人重点盯防,手脚放不开,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乔嫍喇叭在手天下我有,不断在场边激他:“许钊!你爷们点!拿出点样子来!别让沈兰夕看不起你!她看着你呢!”   许钊汗流浃背,晃过对面,运球间抽空吼道:“你给我闭嘴!”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改滑头的灵活打法,开始莽打莽冲,张信礼配合他吸引对方火力,让他插空连进了两球。   40:42。   此时离第四节 结束只剩最后二十秒,林瑾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了,不进就say bye了。   对面调整之后很是难缠,他们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防得格外卖力,整个场子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眼看时间一秒一秒减少,张信礼朝许钊做了个手势,许钊朝持球的陈叶威大吼了一声:“球给我!”   陈叶威背后回传给他,许钊跳起来拿到球,摆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往前冲。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孤注一掷了,三四个球员起跳过来盖他,禁区瞬间全是人手。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最后五秒,许钊空中变动作,没投篮,反而反手把球从自己腋下送了出去……张信礼空手跑到侧位,伸长手臂接球,起跳投篮一气呵成。   非常默契的空切战术,他俩技术本来就非常出色,配合起来简直相得益彰,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完美无缺。   张信礼也属于重点盯防对象,因此还留了一个人防他。那人是对面的大前锋,黑糙一个汉子,张信礼起跳的时候故意往前倾了点,球出手,他顺势微微往前倒,重重地和大前锋撞在一起,然后故意借力后摔,制造大前锋撞他的假象。   计时器归零,球擦板入框,42:42。   裁判吹哨:“撞人犯规,罚球一次。”   我操嘞……对面开始集体骂娘。   林瑾瑜简直快要跳舞了。   张信礼走到篮下,从裁判手里接过球,运了三下后举球,矮身下蹲。   这时候都没人去篮下卡位了,胜负就这一球,进就赢,不进休息会儿还有加时赛等着。   对班围观的开始各种起哄,一会儿大声嚷嚷,一会儿吹口哨,一会儿故意冲场上喊“帅哥看这儿!”   无论他们说什么,张信礼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变过,他的眼睛就像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只盯着篮筐。   林瑾瑜心砰砰直跳,比张信礼本人还紧张。   球出手,高高吊起……没有悬念地像飞船对接一样,正正嵌进篮筐。   张信礼还保持着那个压腕投篮的姿势站在原地,林瑾瑜这边已经沸腾了,这他妈的是真正的绝杀,意识、战术、技术、运气一应俱全,绝,太绝了,天衣无缝!   张信礼看着拿球进了框,放下手来,队员把他团团围住,他却透过人影看向场外。   林瑾瑜朝他直冲过去,挤开人潮,张信礼转过身来面朝着他,林瑾瑜兴奋得一蹦三尺高,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管不上了,张开双臂,整个人跳上来抱住了他。   那是一个正大光明的拥抱,张信礼被他紧紧地抱着,似乎愣了两三秒……两三秒后他带着犹豫、迟疑,以及满满的不安,也伸出手抱住了林瑾瑜。   林瑾瑜感觉到张信礼一开始动作很轻,只是虚虚地环着他……慢慢地,那股拥抱的力度加重了,张信礼如林瑾瑜拥抱他一样,紧紧回抱住了林瑾瑜。   周围欢呼声热烈如潮水,人潮人海中,他们借由庆祝的名义,用尽了所有力气在白日下相拥。 第115章 搞事(1)   对面死气沉沉,队友一片欢乐,全扑上来把他们团团围住,拽胳膊的拽胳膊,拍肩膀的拍肩膀,扯衣裳的扯衣裳,发泄内心爆棚的喜悦。   张信礼被他们哥俩好地一挤一拍一推搡,抱林瑾瑜的手下意识地松了点。   林瑾瑜抱他完全属于一时冲动,热血上头之下就上手了,这会儿兴奋劲一下去,立刻开始觉得别扭起来。   全队都把他俩围在中间,林瑾瑜把手从张信礼背后收回来,张信礼却没完全松开他,仍顺着惯性覆在他后腰上。   “可以啊张信礼!”其他人赞叹道:“老来赛(厉害)了!”   “早说他行!”林瑾瑜冲其他人道:“他是专业的!”   “厉害厉害,”其他人开玩笑道:“帅呆了,鲸鱼,以前穿校服还看不出来,这下一对比,你班草的地位要不保了。”   林瑾瑜心里挺开心的,斗嘴道:“切,他全身上下还不都是我的。”   他的意预曦正立。思是张信礼全身上下的衣服基本都是他的,旁边的同学却纷纷故意起哄:“哟~”   林瑾瑜被起哄得有点脸红,这个时候他仍和张信礼贴得很近,手臂蹭着手臂,搭着肩膀扶着腰,彼此肌肤相亲。   那个深夜里萌发的臆想不可避免地又一次……   “哟哟哟,哟个屁!”林瑾瑜转过去,挨个把他们锤了一遍,不露声色地脱离了和张信礼的肢体接触。   那边胡老师笑容满面地预备迎接他们凯旋,所有人相互嬉闹着簇拥着张信礼往回走。   “挺好挺好,”胡老师大手拍了拍张信礼的肩膀:“意识什么的全都到位了,待会儿篮球队出去聚餐,你也去。”   张信礼第一反应是推脱:“我就不……”   他话还没说完,许钊从后面杀出来,猛一拍他后背,差点把张信礼肩胛骨拍脱臼:“去去去,必须去!”他大声道:“你不去谁去,赶紧,拍完照马上就走。”   张信礼不是太想去这种活动,毕竟他不是篮球队的,跟其他人也不太熟,去的话感觉跟小三插足似的,不怎么自在。   可林瑾瑜和许钊一左一右笔架山似的挤着他,令他没法抽身离开,那边校上文娱部的举着单反对着他们,要给冠军队拍照。   “我不……”张信礼很想推脱,但林瑾瑜死挽着他胳膊,怎么都不让他走。   文娱部的学长招呼他们:“快快快,来,围在一起,看镜头,前排的稍微蹲一点。”   于是其他队员聚得更紧了,加上张信礼,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前排六个矮点的撑着膝盖半蹲着,后排五个高点的和胡老师一起插空站着。   张信礼处在整个画面的最中间,左手被林瑾瑜挽着,右肩则被许钊大大咧咧地搭着。   他们背后是体育馆明亮的高窗,头顶是网架结构的钢梁。大家穿着一样的队服,额头上挂着汗水,脸上洋溢着年轻人所特有的蓬勃朝气。   “来……一二三……西瓜甜不甜?”   所有人齐声说:“甜——”   快门“咔嚓”一响,定格下满屏年轻的脸与洁白的牙花子,每个人都笑得灿烂,笑得发自内心。   也许是被这股纯粹、不参杂任何东西的快乐感染,画面里张信礼也很轻地笑着,林瑾瑜跟他离的很近,甚至来得及偷偷伸手到背后,调皮地在他脑袋上比了个兔子耳朵。   ……   尘埃落定,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回家了,篮球队相约去聚餐,不嗨个痛快不回家。这种事林瑾瑜是一定要参合的,张信礼倒是想走,但林瑾瑜不让。   他想让张信礼尽早融入这个班级,他有点太孤僻了。   全队十个人,加上张信礼、胡老师,还有乔嫍这个体育委员,一路人浩浩荡荡往外走。   本来预计也就他们十三个人一块吃,可乔嫍觉得单独一个女生跟一帮大老爷们一块走不自在,便去把她同桌沈兰夕也叫了过来。   男生们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胡老师则觉得反正十二个学生也是吃,十三个学生也是吃,多个人还热闹,便也欣然同意。   沈兰夕一去,许钊就来精神了,想挨过去又不好意思,往前凑三步又往后退两步。   张信礼碍于林瑾瑜的要求,没走,但显然只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敷衍这种社交活动,一直走在队伍边缘,也不怎么插话。   林瑾瑜其实想凑过去逗他,可又想起前几天立的要跟他减少接触的flag,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一点,遂没过去,隔了一段距离,故意跟别人说话转移自己注意力。   张信礼一个人走在比较边缘的地方,乔嫍看他一个人也不说话,就挽着沈兰夕过去跟他搭腔。   “你篮球打得好好,”乔嫍道:“深藏不露啊。”   “没,”张信礼说:“一般。”   “用不着谦虚,差距一眼就看出来了,只要不瞎,大家心里都有数。”   沈兰夕走在乔嫍旁边,也道:“嗯,一看就很厉害的。”   她帮乔嫍提着半打没喝完的矿泉水,看起来有点重,一直在换手拿,手心一道道被塑料袋勒出来的红印子。   沈兰夕借过张信礼好几次笔记本,又是女生,出于一种同学之间的道义,张信礼伸手过去,道:“我帮你提吧。”   “不用的,”沈兰夕说:“我自己提就好了。”   张信礼却还是从她手上拿过了袋子,轻松拎起来,道:“没关系,举手之劳。”   沈兰夕微微笑了下,对他说谢谢。   林瑾瑜走在斜前方,表面上七侃八侃,好似全身心投入到了聊天中,可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往后瞟。   他眼看着乔嫍她们走到张信礼身边,开始状似十分愉快地聊天,心里莫名开始不舒服起来。   ……聊就聊啊,关我什么事,林瑾瑜心想:矜持,我要矜持。   然而没等三分钟,见张信礼刚主动把袋子接过去,帮沈兰夕拎东西,沈兰夕又对他笑了下,俩人看起来要进行更加愉快而友好的聊天……林瑾瑜憋不住了,他觉得不爽,而且不爽极了。   恰好许钊也正在周围徘徊,林瑾瑜一把扯过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抓过张信礼,道:“你怎么走这么慢啊,快点行吗?”   张信礼茫然:“我没走慢啊……”   “还不慢,拖拖拉拉,张老爷爷。”   “说谁老爷爷。”   “不是老爷爷就快点走啊,”林瑾瑜一脸嫌弃地扯过他:“快点。”   许钊本来就想凑过来跟沈兰夕搭话,正徘徊在心理防线上犹豫不决呢,措不及防被人赶鸭子上架强拉过来,干脆顺势开始和她们聊天。林瑾瑜借此机会把张信礼拽走了。   张信礼被他拉着,一路从队伍最边缘走到了最前面:“慢点,”他说:“别人都在后面。”   “后面就后面,”林瑾瑜说:“我们走快点,先去点菜。”   马路上车来车往,人群川流不息。林瑾瑜一路扯着他往前,从张信礼手里接过袋子,道:“我提着,你就负责快点走。”   “往哪边走?”张信礼问:“去吃什么?”   “别问那么多,你跟着我就行了,”林瑾瑜道:“龙虾泡饭,胡老师请客,亏不了你的放心吧。”   其实他早就想带张信礼去下馆子,到处走走逛逛了,只是一直没时间。他想让张信礼也看一看这座他出生、长大的城市。   张信礼被他抓着手腕,看着林瑾瑜跟小牛拉车一样,拉着他走过上海繁华的街道,在店铺、高楼间穿行,就像那一年他牵着林瑾瑜,走过凉山的大街小巷一样。   ……   吃完饭结过账,胡老师就赶回家陪老婆孩子了,有他这个老师在,在学生们到底放不开,还是早点走好,让年轻人自己去嗨。   中学生聚会常去的地方一般也就是游戏厅、饭馆、奶茶店、书吧,这里乔嫍、沈兰夕两个女生对游戏厅完全没兴趣,许钊等一众男生看到书就头疼,去喝奶茶又嫌不够嗨,最后经过短暂的商量,大家达成共识,决定去KTV。吃零食喝饮料唱歌都行,还能玩点小游戏什么的。   张信礼本来想吃完饭就走,林瑾瑜还是不让,道:“来都来了,中途走什么呀,不会太晚的,撑死九点十点就回家了。”   张信礼说:“明天还要上课。”   “上课就上课,又不耽误事,你作业不都写完了么。”林瑾瑜说完又补充道:“……我的也写完了。”   “我……”   “我我我,别我了,”林瑾瑜道:“你活轻松点成吗,玩一会儿,不会死人的,你就当陪我行不行?”   张信礼看上去颇为无奈,但还是说:“好吧。”   当一帮学生集体组队去KTV的时候,大家总是“分工明确”,几个麦霸负责唱,几个吃货负责吃,其他人负责坐着鼓掌,活跃气氛。   林瑾瑜本来是想故意错开,不挨着张信礼坐的,可谁知他还没找到合适的位置下屁股,就被许钊大大咧咧一按,推到沙发上,接着一挤,不可避免地挨到了张信礼,在他身边坐着。   许钊道:“快点坐着啊,磨蹭什么呢?”   我#¥%@&*……林瑾瑜能说什么呢,只能无所谓地笑道:“这不正坐着,你怎么跑我们这边了,”他瞟了一眼侧边沙发上的沈兰夕,小声道:“人家在那儿呢。”   “废话,我又没瞎,”许钊同样小声道:“可人家是女孩,怎么好意思哟。”   ……想不到这家伙还有如此害羞的时候,真是西洋景。林瑾瑜揽着他,道:“行啦,懂的,待会儿有机会给你助攻。”   许钊道:“够兄弟。”   机器开了,几个放得开的先去点歌活跃气氛。这种场合酒水饮料是不能少的,除了两个女生喝果汁外,其他人都表示可以来点小酒怡情。   张信礼从进门开始就没说什么话,大有“我只是来作陪,你们玩尽兴了赶紧回家”的意思。   这会儿许钊却主动把话茬引到他身上,道:“你也喝点呗,以前吧,不太愉快,正好借今天这个机会喝一局,好伐?就我们俩,啤的没意思,来白的吧。”   张信礼道:“不了,啤的就好。”   许钊仍道:“啤的怎么行,没诚意,客气什么,我请客。”   张信礼道:“算了吧,有那个意思就行,我不会喝酒。”   许钊邀他喝酒虽然确实有尽释前嫌、示好的意思在,但动机也不完全单纯,有点跟他拼酒,争个高下的意思在……毕竟交朋友是一回事,面子又是另一回事,球场上输了的面子,怎么着也得在别的地方找回来。   许钊家里是做生意的,他从小就经常跟他爸在酒桌间转悠,逗逗这个阿姨,跟那个叔叔伯伯碰个杯什么的,自持身经百战,酒量跟那些酒桌上的老油条比不了,跟一般中学生比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会儿听张信礼这么说,就更要拉着他喝了。   “哎,都是学生,说得跟谁会喝似的,”许钊不依不饶道:“就是意思意思,我是真心想敬你一杯,你总得给个面子吧。”   “没什么敬不敬的,大家都是同学,”张信礼说:“我真不会喝酒。”   林瑾瑜在一边,怎么都不懂这俩人互相满口胡诌是要干嘛。   “没事儿,”许钊那身劝酒的调调都酒桌上跟一群三四十的老男人耳濡目染来的,说起来油腔滑调,故作老道:“这不有鲸鱼在吗,你们不是住一起吗,真醉了也不怕,直接打个车就回家了,睡一觉完事,不耽误。”   张信礼不胜其烦,说几次不喝都不顶用,他也没耐心了,道:“你是一定要喝是吗?”   许钊见他有松口的迹象,很是得意,想趁热打铁,再加一把火,遂言之凿凿道:“当然啊,来点。”   张信礼于是说:“好吧。”   除了原装啤酒,KTV里卖的很多酒是参水的,参就算了,还贵,大家都是学生,又不是什么大款,不是很想挨这个宰,许钊便主动说他出去买去,完了塞书包里偷偷带上来。   张信礼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去吧,你一个人拿不下。”   许钊没反对,林瑾瑜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包厢门,此时气氛和乐融融,一片祥和,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大概十多分钟后,俩人回来了,许钊进门,把一书包啤酒一罐罐往外拿,张信礼在他背后关门,把手里提着的两瓶白酒“当”一声摆到桌上。   乔嫍跟沈兰夕惊讶道:“怎么买两瓶?不是只有你们两个喝吗?”   “是只有我们两个啊,”许钊道:“两瓶就两瓶,其他人想喝也可以喝点。”   乔嫍道:“疯了吧。”   许钊拿了两个KTV自带的杯子出来倒酒……就KTV自带的那种用来喝茶的,每个容量大约有一个一次性塑料杯那么大。   其他男生各自拿了罐啤酒,纷纷开了。   许钊把他和张信礼那杯倒满,举杯道:“来来来,第一杯,庆祝我们今天荣获冠军!”   音乐声嘈杂,没唱歌的所有人纷纷举杯,许钊手里拿的是白酒,呛得很,没法当啤酒一样喝,他本来的如意算盘是充胖子,装个逼,喝一大口灌张信礼个下马威,可谁知还没等他把肚子里打好的劝酒草稿说出来,张信礼已经主动拿着杯子跟他碰了一下,道:“你随意。”   接着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仰脖子,跟喝水一样直接把那杯酒喝了个底净。   许钊直接傻了,等张信礼喝完,他才道:“这……这么猛的么?”   乔嫍道:“慢点慢点。”   许钊说:“我的设想是大家先喝一口,来个开门红,然后坐下来,慢慢品,这一上来就……”   林瑾瑜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喝着啤酒,坐在后排看戏,心想:你完了,他是彝族人。   张信礼道:“我反正喝完了,你随便吧。”   这种话落在许钊耳朵里无异于挑衅,他不想露怯,何况本来也是他自己招惹过来的,现在认怂丢的简直是双倍的面子。   许钊看着手里那杯酒,心道:喝就喝吧,我酒量又不差,谁怕谁。仰头也一饮而尽。   他以为这就是今晚酒局的高潮,谁知事实证明,他想得过于简单了。   在张信礼这儿,一杯下肚简直是常规操作,一口下去,最少也是小半杯,还是不带吃菜吃零食的那种,聊天应酒,就光喝。   满满当当一瓶500ml的上海小茅台不到二十分钟就见底了。   许钊强撑着仍不认怂,张信礼又开了第二瓶。   俩女生看不下去了,道:“算了吧算了吧,还开!”   “没事,”许钊喝酒不是很上脸,这么一瓶酒下肚,面上看不大出来,其实鬼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他道:“我们今天赢了,就是高兴,你们不用管。”   乔嫍真是服了这人,这么个喝法太吓人了,待会儿别酒精中毒进医院……就算不进医院,喝醉酒的人也够麻烦的,还不知道要怎么弄回去呢,这么想着她是一万个不同意了,当即站起来道:“你们干看着干嘛,给他拿了呀。”   这么一会儿工夫,那边又已经满了一杯了,其他人也上去扯许钊跟张信礼,道:“今天算了,悠着点。”   乔嫍把桌上那瓶少了一小半的白酒瓶子拿了,许钊探身还要去抢,张信礼手躲了一下,也没让人把他杯子拿走。   “你让他喝,”张信礼道:“他想喝就让他喝,不是要喝吗,喝个够,这瓶还不够我下去买。”   “别发疯,”乔嫍把酒举高不让许钊拿到,皱着眉头转手递给沈兰夕让她拿开藏起来:“算了算了,下次好吧,下次我们不在这儿的时候,你们爱怎么喝怎么喝,早知道不跟你们聚了,从今天开始你们男生要喝酒自己喝去,别拉上我们。”   “算了大钊哥,咱换个别的,玩游戏吧。”   许钊因为名字里有个“钊”字跟著名伟人李大钊相同,故而得了这么个外号。其他人趁他抢酒瓶的时候把他杯子拿走了,林瑾瑜也配合地过去拍了拍张信礼。   张信礼回头,林瑾瑜道:“算了吧,消停会儿,我看许钊这样已经差不多了……放他一马,别跟他过不去了。”说着伸手作势去拿张信礼手里的杯子:“待会儿咱就回家。”   张信礼把手松开了。   林瑾瑜把他杯子抽走,好家伙,真一滴都不剩,沈兰夕藏起来的那瓶酒空了小半瓶,这么算下来许钊跟张信礼每人至少半斤多下肚,有点吓人了。   尽管他对张信礼的酒量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会儿还是不免犯起嘀咕来……林瑾瑜偷偷瞥眼看张信礼,后者坐得很端正,根本看不出什么。   他心想:这家伙喝这么多,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来来来,”其他人见他们都偃旗息鼓了,道:“玩点小游戏吧,你们俩自己嗨多没意思。”   说是小游戏,其实也就是平时聚会玩烂了的那些套路,什么摇色子、007、喊数字,输了的就真心话大冒险。   这些游戏本身并不复杂……甚至透露出些微弱智,可聚会的时候大家一起玩起来特别有意思,笑料百出,滑稽不断。   许钊明显开始有点不太清醒了,低级的高级的错误就没断过,简直一游戏黑洞。   “输了输了!选什么惩罚,快!”   他们先前把真心话大冒险的题目都写成纸条放两个色盅里了,这会儿直接摸纸团就好。   许钊道:“真……真心话……”   他伸手到色盅里一摸,把纸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请说出在场的所有人里,你最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   林瑾瑜就坐在他边上,纸条上写的啥他一伸头就看得一清二楚。   这什么题目,谁写的……林瑾瑜新说:真八卦。   这题说答也好答,说不好答也不好答,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全看答题的脸皮厚不厚。   林瑾瑜原本以为以许钊这种天老大他老二的性格,这种题目算啥,随随便便就过了,都不算是个惩罚……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许钊这个惯于张扬的混世魔王,在看到题目之后,居然微微脸红了。   他原地憋了良久,没有做声。其他人催促:“倒是快说呀!”   “谁……谁写的这种题目!”许钊红着脸道:“想死吗?谁写的,给我出来。”   “哎哎哎哎哎,你这是耍赖啊,”乔嫍道:“快说!”   许钊看着自己眼前反光的黑色桌面,憋了半天,最后捂着额头,小声说:“明知故问。”   “哟哟哟哟哟——”其他人的起哄声简直能把屋顶都炸了,林瑾瑜在一边看着许钊发红的脸色,在心里悄悄说: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一个男孩也是。   大家没逼太紧,就这么放过了许钊,结果……没多久,他又输了。   许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回说什么也不敢选真心话了,直奔放大冒险纸条的色盅,随手一掏……   林瑾瑜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张纸条上写着:亲一下你身边的人。   ???   他们男生女生自然而然分开坐的,许钊左手边坐着林瑾瑜,右边是陈叶威,他跟陈叶威完全不熟。   许钊当即大喊:“我操你妈嘞,这谁写的啊?”   “你管呢,”乔嫍道:“输了就赶紧的,别耽误时间。”   “亲……这什么呀,两个都要亲?”   “不用吧,”乔嫍征求其他人的意见:“左右选一个就行了。”   许钊明显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做,他是不可能去亲陈叶威的,只得把目光转向林瑾瑜。   林瑾瑜汗毛竖起,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后挪了一下,不小心靠到了张信礼身上。   他感觉到张信礼动了一下,微微侧过身,把手放到了他背后。   许钊脸色比林瑾瑜更难看,道:“你快点,配合一下!”   纸条上并没有写要亲哪里,林瑾瑜强忍别扭,伸了只手过去,许钊很敷衍地凑过去胡乱在他前臂上蹭了一下,就当交差了,完事立马转过去做嫌弃得不行状。   “滚吧你,”林瑾瑜踹了他一脚:“我还没来得及嫌弃你呢,起西伐!(去死吧)”   众人鹅鹅大笑。又过了几轮,一直坐在桌上,状似没什么事儿的许钊忽然站起来,说:“你们先玩着,我……出去一下,抽根烟透口气。”   大家纷纷道去啊。   很多人端着酒杯的时候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来个太平洋都能喝干净,一直喝一直喝都觉得没啥,可一旦不喝了,等个十几二十分钟,立刻就不行了。   许钊出去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林瑾瑜就见他扒开包厢门,破门而入直奔自带的卫生间,哇哇哇吐了个昏天黑地。   我的妈呀……听这个动静,晚饭怕是白吃了。   林瑾瑜听得心里直翻腾,好几个人起身去卫生间看情况,许钊是他好朋友,林瑾瑜也想去看看,给拿张纸什么的,他刚站起来,腿还没迈开呢,就感觉有人拽住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扯了回去。   林瑾瑜回头,看见迷离的灯球光点下,张信礼眯眼看着他,说:“别管他。”   “不好吧……”林瑾瑜道:“好歹同学……”   张信礼仍然不让他走,道:“随他,吐完就好了。”   林瑾瑜被他一扯,跌坐下去,跟他肩膀叠着肩膀坐着,他能感觉到张信礼搭他肩膀时把一部分重量压在了他身上,这么撑着。   林瑾瑜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扭过头,试探着问:“你没事吧?不舒服?”   张信礼凑近了点,过了几秒才在他耳边说:“暂时还行。”   林瑾瑜能够感受到他呼吸、说话间喷出的酒气,他道:“如果不舒服,一定要马上跟我说。”   张信礼慢慢地点了点头。   几个男生倒了杯水进去看许钊,出来时道没事,让他吐完就好了。   其他人仍接着玩游戏,林瑾瑜运气一直都很好,到现在也没输过,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许钊这个游戏黑洞下场,需要新的人来填补黑洞,在开局时林瑾瑜衰到爆炸,很快输得一干二净。   有了许钊的前车之鉴,他不敢选真心话了,生怕再冒出个什么喜欢不喜欢之类的八卦问题,让他说谁好啊,乱说吧,不妥当,真说吧……也不知道说谁。   林瑾瑜从大冒险里随便摸了个纸团,打开一看,差点没给他当场送走……只见纸团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和你身边的人十指相扣对视十秒,然后说‘我爱你’。   什么什么什么玩样儿……林瑾瑜大囧,他左边张信礼,右边陈叶威,这也太尴尬了吧。   最囧的是这张纸条还尼玛是他自己写的,林瑾瑜写的时候脑子瓦特了,根本没考虑过假如好巧不巧自己抽到了该怎么办。   十指相扣……还我爱你……林瑾瑜恨不得找块豆腐撞一撞,其他人已经开始哟了,规则就是规则,耍赖皮是不行的。   跟谁啊……林瑾瑜左右为难,他跟陈叶威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话都没说过几句,至于张信礼……他会揍我吧?   林瑾瑜偷偷斜眼往上看张信礼,却正撞上张信礼的视线。   KTV里晦暗、迷离的灯光下,张信礼一瞬不瞬地低眉看着他,脸上看不出不耐烦或者厌恶。   林瑾瑜跟他半贴着,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让林瑾瑜意识到,张信礼正依靠着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林瑾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握住张信礼搭在膝盖上的左手,和他十指相扣……他不知道张信礼是否厌恶这种接触,他想只要张信礼表现出一丝丝、一丁丁、一点点的排斥,他一定会像受惊的鸟儿飞离枝头那样,迅速而局促地逃走的,但是张信礼没有。   从始至终,张信礼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喧闹的音乐声、同学们的起哄声、啤酒罐碰撞的空响,所有的声音好像都远离了他们……漫长而短暂的对视里,林瑾瑜自然而然地张开嘴,说:“……我爱你。”   噢噢噢噢噢!全场沸腾,乔嫍姨母笑得跟什么似的,捂脸转到一边,男生们敲桌子的敲桌子,喊在一起的喊在一起,调侃个没完。   即便知道这只是个玩笑,林瑾瑜还是脸红了。他迅速松开手,转到另一边去,掩饰般笑骂道:“闭嘴,就这事来劲。”   大家嘿嘿笑,都当个玩笑,起哄了一会儿就收敛了,林瑾瑜坐在那儿,脸上平静,心却一个劲砰砰直跳。   他有些窘迫,那是一种很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是紧张……又仿佛欣喜。   游戏还在继续,林瑾瑜却没多大的心思了,他反复回味着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心里的感觉……他想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又从何而来。   “输了输了!终于轮到你了,赶紧抽吧!”   林瑾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都没什么心思再去关注外界的变化了,等他回过神时,看见张信礼手里捏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内容无比熟悉,正是许钊之前抽到过的那张。   张信礼左边坐的是沈兰夕,这是今晚第一对异性大冒险,男生们一个个眼睛放光,等着看八卦。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沈兰夕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乔嫍道:“哎哎哎,不合适吧,你们别起哄!同性闹闹就算了,男孩女孩就不要了。”   其他人还是照喊不误,林瑾瑜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盯着张信礼,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张信礼要么大着胆子上去借位做个亲沈兰夕的样子,要么害羞,摆手推辞说不来的时候……张信礼把纸条放了,手撑在沙发上,倾身往前,凑过去,轻轻在林瑾瑜脸上亲了一下。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个吻,就像一片羽毛划过脸颊,又仿佛一尾蜻蜓掠过水面,轻到让人怀疑刚刚的一幕只是错觉……却在林瑾瑜心里翻涌起不息的波澜。   张信礼凑过来的那一瞬间,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像是被一把重锤击中……种子在风中发出芽来。   王秀的声音穿过时间,穿过那天放学后人声鼎沸的操场,穿过所有的犹豫与怀疑在林瑾瑜耳边想起:……在那一瞬间,你自己心里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PS:“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出自老舍《骆驼祥子》。 第116章 搞事(2)   KTV内部灯光晦暗,张信礼的侧脸隐没在阴影里。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满脸调笑与讶异。   张信礼在林瑾瑜脸颊上吻了一下后很快就离开了……那其实是很短的一瞬间,林瑾瑜却觉得很长。   “可以了吗,”张信礼往后挪了点,回到原来的位置,说:“不要来这种了。”   借游戏占女生便宜确实不太妥当,这样也算比较周全的处理方式,其他人有分寸地见好就收,没再起哄了。   林瑾瑜偷偷观察张信礼脸上的表情,仍什么也看不出来。没有局促、没有羞怯、没有厌恶,什么也没有。   ……大概他只是把这种起哄当作了单纯的游戏,之所以亲我,不过是纸条上这么写了他就照做罢了。林瑾瑜想:在这场游戏里,亲吻只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机械动作。   他微微吸了几口气,平复自己刚刚突然加快的心跳。   张信礼开始比较频繁地看手表,显然是不太耐烦这里嘈杂的环境,想回去了。   许钊自从吐了第一次以后就刹不住车了,每次刚从卫生间爬出来还没十五分钟,就又跟死鱼一样一头扎进去。   喝醉过的人都知道,吐之前跟吐之后人完全是两种状态,吐之前精神焕发,意识可能勉强算清醒,走路走得笔直,一吐完立刻天旋地转,不知天地为何物。   林瑾瑜眼睁睁看着许钊一趟一趟冲进去吐,直吐了可能有四五回……最后他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基本已经属于没法自己走路的状态了,得要人扶着。   ……这才是一口气喝半斤白酒的正常状态,林瑾瑜一边想一边偷偷看张信礼,后者脸不红气不喘,除了偶尔看手表就是直盯着正前方屏幕,完全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   什么怪胎,林瑾瑜说:太反人类了。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察觉到异样,从刚刚开始,张信礼一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靠在他身上。   他动作不大,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只有林瑾瑜知道张信礼把身上一小半的重量都压他肩上了,但他没动,也没问什么,只坐直了让张信礼靠着。   等许钊又一次吐完,从卫生间爬出来,往沙发上一倒的时候,乔嫍道:“你们谁先送他回去吧,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拖晚了街上车少,这儿毕竟还有俩女生,学生回家也不安全。沈兰夕道:“我也要回去了,明天还上课呢。”   一旦有几个人开了回家的头,其他人也就想回家了,林瑾瑜心里知道张信礼早就想回去了,他自己也心神不宁,没什么玩的心思,遂也拎着书包站起来道:“我也回家了,晚了明天起不来。”   张信礼扶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站了起来。   林瑾瑜一边肩膀上背着书包,一边肩膀上是张信礼的手,跟其他人告了别,推门回家。   这个点地铁还没停运,他一直注意着张信礼的状态,到出KTV大门为止,除了一直撑着他肩膀以外,好像没什么特别明显的异常。   “这么晚不打电话麻烦赵叔了吧,”林瑾瑜扭头征求张信礼的意见:“坐地铁回去吗?”   他问这句其实也点试探的意思在,平时张信礼都是怎么简单怎么节省就怎么来,最怕麻烦别人,能一个人搞定的事情绝不拉进来两个人。   可这次,张信礼说:“别坐地铁……”   从这儿到地铁站要走一段路,且上了车也得坐一段不短的时间,林瑾瑜看着他,道:“你其实走不了很远对不对?”   张信礼没做声,林瑾瑜道:“说话,走得了就说走得了,走不了就说走不了。”   张信礼说:“走不了。”   “早说就得了,逞什么强。”林瑾暂时放下了心里那点七七八八,不明不白的纠结,拉过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绕过自己后脖子,放到另一边肩上,让张信礼整个压在自己肩头。   “也没……这么夸张,”张信礼说:“扶着人能走。”   林瑾瑜看他说话还清楚的样子就知道他比许钊好很多,可估计撑不了太久,赶紧回家是正事儿。   他道:“您别说话了行吗,省着点力气,你要撑不到进家门我还得把你这几十公斤背回去。”   林瑾瑜架着他,跑马路上去拦了个车,直奔家里小区开。   上了车张信礼显然放松了一些,不再那么死撑着了,一直闭着眼,看起来不是很舒服。   林瑾瑜让他靠自己肩上,一手揽着他,隔几分钟看他一次,生怕他吐别人车上。   “你有不舒服一定马上跟我说,听到没?”   张信礼闭着眼,说:“知道了。”   “喝不了别喝那么多,”林瑾瑜说:“大家都是学生而已,又不是交际应酬,没必要。”   张信礼听他一通数落,反驳道:“又不是我自己要喝。”   他好像确实三番五次推脱过来着……林瑾瑜回忆了一下,貌似真不是他的责任。   他怕张信礼路上直接睡了,便一直找话跟他说:“反正悠着点,你在你家那边也经常喝这么过吗?”   “不是……很经常吧,”张信礼靠着他,问什么答什么:“也算经常,放假或者节日经常一帮人出去聚,会喝很多酒。”   难怪半斤多白的下肚还能口齿清晰,感情老手了啊……也不怕酒精中毒。   “那你们一帮人怎么回家啊,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吧?”   “都醉了也没办法……”张信礼说:“自己走回去。”   林瑾瑜脑补了一下群魔乱舞的画面:“怎么走,扶墙走啊?这能安全到家也算运气了。”   张信礼闭着眼,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车窗外路灯一栏栏闪过,司机师傅专心开着车,也不多话,车内显得有些安静。   林瑾瑜开玩笑道:“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了吧,多了个人看着你,不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幸亏有我,还不快对爸爸感恩戴德。”   他以为按平时一贯的对话风格,下一秒张信礼必定睁开眼睛来锤他,但是没有……张信礼罕见地没反驳,反而轻轻嗯了声。   那声“嗯”音量不大,但林瑾瑜听得清清楚楚。   转性了吗这是……有些人喝醉以后性格会和平时反差很大,难道他就是这种的?那倒是好玩了。   这一路可不近,光打车费都花了三四十,林瑾瑜给了钱,给师傅道了谢谢,开门扶着张信礼下车。   张信礼稍微有点踉跄,林瑾瑜过去让他搭着自己,问:“能走台阶不,要不背你?”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张信礼说:“快点走。”   喝酒上头这玩样,发展趋势是个抛物线,短时间内越拖越上头,全靠一口气撑着。   林瑾瑜架着他去坐电梯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张信礼没先前那么稳了,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重。   好在电梯很快到了,林瑾瑜按了楼层,一手抓着张信礼揽他肩膀的那只手,一手扶着他腰。   门开了,楼道上的照明灯光从门口透进漆黑一片的屋里。   林瑾瑜按量了玄关的小灯,顾不上脱鞋,先把张信礼扶到床上躺着。   说是扶,其实跟扔也差不了多少,十七八正是长个的时候,男孩骨架大,体重也更重,林瑾瑜比他小一岁,要完全稳着他不太容易。   房间里没开灯,张信礼横躺在床沿边,右手盖着自己的眼睑,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   林瑾瑜爬上去,借着窗外的灯光跪在床上,俯下身摸了摸张信礼的额头,再次问:“你想吐吗?”   “不,”张信礼另一只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顺着惯性滑到林瑾瑜腰上,说:“还好。”   “想吐跟我说。”   这句话他说好几遍了,可鬼知道一个喝醉了的人到底听没听进去,没办法,还得接着说,毕竟真吐房里了打扫起来麻烦得要死。   “……你说三遍了,”张信礼说:“老妈子一样。”   “我怕你不舒服又不说啊,”林瑾瑜皱眉:“你要是干干脆脆,有什么感受都说出来,我至于跟个老妈子一样吗?”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不乐意跟埋怨,张信礼搭在他身上的手忽然收紧了点,从轻轻放在他腰上变成了单手抱着他:“对不起,”张信礼说:“……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瑾瑜当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他自己也就是随口一斗嘴,没生气,也把他的话当真。   可眼下这情景……有点千载难逢啊,放过了怪可惜的。   林瑾瑜玩心上来了,有意想逗逗他,便故意胡说八道道:“那你什么意思啊,我可生气极了。”   “没什么意思……”张信礼另一只手也轻轻放到他背上,这个跪着的姿势让林瑾瑜觉得很辛苦,张信礼手又搭在他腰上压着他,一路架着个人走回来也实在累得慌,林瑾瑜撑了片刻就觉得腰酸背痛起来,不自觉地和张信礼越离越近。   张信礼胸口缓慢地起伏,在他耳边说:“那要怎么样才不生气……”   还真挺乖的,喝醉了的人都这么乖么……林瑾瑜想趁机占便宜,道:“你叫一声爸爸,我就不生气了。”   他本以为喝醉了的人脑子不清楚,还不是任人摆布,然而他说完这句话,张信礼睁开眼睛,看了他会儿,然后说:“不。”   小样儿,还挺聪明。   捉弄不到就算了,当务之急是好好教育他一下,别再乱七八糟跟人拼酒了,否则这样的情况多来几次,他这脖子、这腰怕是不能要了。   林瑾瑜换了个话题:“不是我说,虽然是许钊自己找你喝,可你意思意思不就行了,还故意往死里喝。”   “没想喝……”张信礼说:“就是看他不依不饶的,这次不喝够他下次还来。”   这点林瑾瑜同意……想到许钊最后那样儿,他道:“这一晚上他吐了起码有五次,有了这回,估计你就是打死许钊,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和你喝酒了。”   张信礼还在揉自己的眉心跟太阳穴,林瑾瑜垫着的手肘有点麻,他稍微挪动了一下,想站起来,张信礼却不放手,仍然箍着他腰。   “你松手让我起来呀,”林瑾瑜挣不开,只得又凑过去,无奈道:“我帮你脱鞋,难受就赶紧洗洗睡了。”   “不……”张信礼微微压着他的背,使林瑾瑜不得不趴下来,跟他贴在一起:“抱会儿。”   林瑾瑜避无可避地贴上了张信礼的胸口,张信礼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他却觉得有点缺氧,心砰砰地跳得很快。   我是……同性恋吗……林瑾瑜想起那个轻柔的吻,还有那个月光如霜的夜晚,心头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有点畏惧这样亲密的接触,下意识地想逃避。   林瑾瑜挣了一下,没挣开,张信礼依然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肩窝处,喃喃道:“……还生气?”   生什么气……林瑾瑜恍然想起先前自己逗他的那句玩笑话,这家伙喝醉了以后好似比平时有趣很多,简直就像……那什么一样。   他心里五味陈杂,有点无奈地笑起来。   张信礼问:“你笑什么?”   林瑾瑜道:“没,就觉得……你现在跟邻居家那金毛似的。”   张信礼说:“什么金毛?”   “就……一种狗,”林瑾瑜简单介绍道:“很亲人,但是对狗就特凶。”   张信礼低声说:“你才是狗。”   “我那是中性形容,你这就是骂人了。”   张信礼说话、呼吸时的热气总是有意无意扫过他颈侧和耳垂,弄得人很痒。   林瑾瑜心里有鬼,那种麻酥酥、痒兮兮的感觉十分折磨人……大多数人的耳朵、脖颈都属于次级敏感带,林瑾瑜也不例外,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他急于逃跑,但张信礼又不放开他,他只能仗着张信礼现在没力气,以反击“你才是狗”为由去挠他的痒痒:“说谁是狗!”   张信礼抖了一下,去按他的手:“别弄。”   林瑾瑜上下其手了一番,看张信礼压根没有松手的意思,觉得很奇怪,又很挫败,道:“你为什么不怕痒啊,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怕痒的人?”   张信礼搂着他,说:“……我怕痒。”   “不会吧,”林瑾瑜道:“我可一点都没看出来。”   “忍着而已,”张信礼说:“谁跟你一样,随便挠两下就满地打滚,能从这儿一直滚出银河系去。”   林瑾瑜心说我痒你还不让我表达出来了,这什么法西斯主义?也太没人权了吧。   行吧行吧,是在下太怂,经不起风霜雨雪。   张信礼不松手,林瑾瑜为了掩饰某些奇异的情绪,不敢表现得太异常,只用手肘撑在床上,稍微离他远了点,试图谈一些比较正经的话题,谈完顺理成章地结束对话,他道:“这学期没多久了,眼看就要考虑选科的事情了,你想学啥呀?”   那一年上海的高考还是3+1,所有科目满分都是150,除了三门主科外,还需从剩下的科目里选一门作为大学敲门砖,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选择。   这个问题很严肃,张信礼静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你想选什么?”   “历史吧,”林瑾瑜说:“我挺喜欢的。”   虽然这样一来可供报考的专业不会有别的组合那么多,但是正如林瑾瑜所说的,他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事,反正爸妈不需要他卯足了劲去赚钱,也不指望他削尖了脑袋发财、出人头地,他只需要考虑“我喜不喜欢”就可以了。   “哦,”张信礼轻声说:“挺好。”   “你呢?”林瑾瑜看他:“别光我说,你也得告诉我呀。”   张信礼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你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呗,或者可以和在四川的时候一样,考特长,比如……”林瑾瑜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张信礼搂着他的手收紧了……不再是单手仪式性地搭着,也不再是稍微用了点力气扣在他腰上,而是两手抱住了他的腰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这使得林瑾瑜不得不再次趴下去,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胸口。   “我不知道……”林瑾瑜感觉到张信礼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轻声说:“我不想走体考,我也想学我喜欢的专业,但是我学不好……我本来就不太会读书的。”   “家里大概期望我早点读完本科出来,然后安安稳稳找个工作……”张信礼说:“大概什么容易拿分,什么就业好,就学什么。”   有太多父母对孩子的期望是这样,学什么是为了工作服务,他们并不真正重视学的这个过程,而仅仅将关注点放在结果。学什么都不重要,喜欢什么也并不那么有所谓,容不容易找工作,能不能赚钱,才是最重要的。   这份工作不必要大富大贵,但一定不能穷,要稳定、有个过得去的工资,最好再体面一点,能帮扶帮扶家里,然后攒钱买房、攒彩礼,结婚、生个孩子,就这样,这就是张信礼家里所有人时常给他灌输的、他们觉得最好的人生。   这些生活历程对林瑾瑜来说好像很遥远,他从未在现在就考虑起什么诸如找工作、彩礼、结婚、买房子、生小孩之类的事情……那对他而言真的太遥远了,他不喜欢像编写程序代码一样,过早地框定自己的人生。   林怀南也从未向他提过这些遥远的事情,他总是让林瑾瑜自己选,林瑾瑜喜欢小提琴,于是妈妈给他支持让他去学小提琴,林瑾瑜觉得滑板大神很帅,所以爸爸去四处打听哪里有技术好,上课又有趣的老师,让他每周都去玩玩。   他们从不在意林瑾瑜喜欢干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用”,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用眼前的“有没有用”去衡量的,你经历的所有都会潜移默化地塑造你、改变你。   而张信礼从来只做“有用”的事,他不是自由的,而林瑾瑜是。   林瑾瑜听着他平静的话语,忽然觉得很难过。   张信礼仍然贴着他,他的鼻息温热,身上有酒味但是并不难闻。   “走特长很稳定,但是只有那一条路走,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好了……我不知道……”   该死,他以为这只是一个轻松的、随随便便就能像闲聊一样回答的问题,他到底为什么要提起这种沉重的话题啊。   林瑾瑜默然片刻,轻轻伸手环住了他,从张信礼粗短的发尾一直抚到他的后颈间,问:“你小时候有对什么特别感兴趣,或者……想过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记得了……”张信礼喃喃地说:“太远了,只记得小时候……也不是很小,我打人被请家长,家长来了才能回去……但我爸妈不来,天黑了,很晚了,老师就把我带她家里去,问我家长为什么没来,还问为什么打人……”   林瑾瑜像闲聊一样问:“然后呢?”   “然后……”这是张信礼第一次对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时,他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说我觉得他的手表很好看,但是我没有钱。”   “所以你就直接去抢?”林瑾瑜哑然失笑:“太可恶了吧,不能这样的。”   “没人教过我,我们就是这样的,大点的孩子会抢小点孩子的东西,你不厉害就会被欺负。”张信礼说:“……然后那个老师告诉我这样是不对的,她留我吃晚饭,还开宿舍电视给我看……电视上放了一部电影……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是关于钢琴的……”   林瑾瑜静静地听着,张信礼接着道:“里面有个弹琴很厉害的主角,谁也比不过他……很出风头……那可能是我第一次主动想要去学会点什么,但是我没有学会。”他说:“我没有时间,没有老师,也没有机会。”   张信礼抓紧了林瑾瑜后背的衣服,坐起来,额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说:“……你有,真好。”   林瑾瑜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他只能轻轻拍着张信礼的后背,没什么大不了一样道:“没关系,”林瑾瑜说:“没想好就慢慢想,选课这事儿没那么可怕,咱们好好想,学也慢慢学,不着急……”   张信礼轻轻嗯了声,他湿热的、带着酒意的鼻息向下扫过林瑾瑜的锁骨。   张信礼抱着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坐着而林瑾瑜半跪着,他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林瑾瑜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和他颈间沉重而湿热的呼吸频率一致。   那些暧昧撩人的吐息一而再再而三地抚过他敏感的皮肤,林瑾瑜一开始爬上床的时候,为了方便查看他的情况,一只膝盖跪到了他两腿中间,这会儿张信礼一坐起来,腿根便擦着他的大腿根了。   这样近的距离跟这样亲密的姿势,让林瑾瑜逐渐开始觉得不自在。他跪起来,微微推了推张信礼,有点不太自然地说:“你……困吗,早点睡吧。”   说完不等张信礼答话,林瑾瑜主动推开了他,下了床,蹲下去把他鞋袜脱了,说:“快睡吧,明天六点叫你。”然后转身就要走。   张信礼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皱着眉头道:“……你去哪儿?”   “回我房间……”林瑾瑜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了,转头看见张信礼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又放不下心了。   毕竟你永远无法预测一个喝醉了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吐。   “你……还舒服吗?”林瑾瑜问:“不会半夜吐吧?”   张信礼说:“不舒服。”   这可怎么好,这家又没别人,现在除了林瑾瑜,谁也打不了他的招呼。   林瑾瑜左右为难,最后还是没办法道:“我陪你一会儿吧,你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会说的。”   喝酒以后最好不要洗热水,否则很容易醉上加醉。这会儿直接睡觉,灯都省得开了。   林瑾瑜掀起张信礼外面那件球衣下摆,道:“抬手。”   张信礼听话抬手,球赛结束以后他们直接就出去聚了,衣服跟鞋都没换回来,林瑾瑜一边帮他把外面那层衣服裤子脱了,一边吐槽道:“你这……全身上下都是我的。”   张信礼乖乖坐着,说:“是你的。”   林瑾瑜爬到另一边,脱外套躺下:“赶紧睡觉。”   他面朝着窗,背对着张信礼,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灯光……感觉到张信礼靠了过来,胸口抵住他后背,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林瑾瑜浑身僵硬,不自然道:“你干嘛?”   “抱着,”张信礼说:“冷。”   这几天有点倒春寒,晚上确实有点冷,男生之间搂搂抱抱本来很正常,可林瑾瑜现在没法正常起来,他想挣脱,可没动几下张信礼便在他身后很不耐烦地说:“不要动,漏风。”   林瑾瑜只好不动了。   “别……”林瑾瑜想拒绝又不知道如何拒绝,只得编瞎话道:“别贴着,我热。”   “热?”张信礼睁开眼睛,看了他几秒,忽然拉开他衣服下摆,把扣在他腹部的手伸了进去。   林瑾瑜一个激灵,张信礼的手确实很凉,但他更多是因为……   张信礼顺着他平坦的小腹线条往下滑了滑,问:“……不是说热吗。”   “滚,”林瑾瑜又羞又恼,好在黑暗掩盖了他发红的脸色:“拿出去,痒死了。”   张信礼不听他的,仍上下动了动:“……痒?”   “废话,”林瑾瑜抓住他手腕,试图阻止他的动作:“摸你试试,你不痒?”   “你怎么全身都怕痒……”张信礼从背后贴着他:“有不怕痒的地方吗?”   不怕痒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林瑾瑜烦恼于这样的接触,他想逃开,张信礼却又不让……这是当然的,林瑾瑜想:毕竟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困惑、在怀疑、在自我否定而已……只有我不正常。   “放开,”林瑾瑜心里的郁闷转化为了烦躁,他掰开张信礼的手,转过去,道:“安静睡觉!不要……不要靠过来。”   张信礼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他妈不正常,是个变态。林瑾瑜说:“不为什么。”   张信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烦躁,道:“……你还生气?”   我生哪门子气啊……林瑾瑜不知道作何回答:“没有,你就……安心睡觉,再过来我踹了。”   他们这么来来去去一折腾,林瑾瑜身上的被子滑下去一截,张信礼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拉一拉,林瑾瑜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正处在心神不宁、草木皆兵的阶段,烦躁间下意识顶了一膝盖过去。   这一膝恰好顶在张信礼小腹下方,离某个部位只有那么几厘米距离。   顶到小腹也很痛,张信礼“嘶”了一声:“……你又来阴的。”   这不是林瑾瑜的本意,他辩解的话还在喉咙口,张信礼已经以牙还牙把手伸了过来。 第117章 把喜欢藏起来   第二天五点,离正常起床时间还有足足一个小时,林瑾瑜恍然从梦中惊醒。   实际上他昨晚上就没怎么睡着,一直东想西想,整个脑子跟要爆炸了一样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翻来覆去折腾到两三点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梦里仍是他和张信礼的身影。   窗帘没拉,透明的窗台玻璃外透出熹微的天色,床的另一边空荡荡,床单上却褶皱纵横,床脚的被子上混杂着他和张信礼气味的衣服散乱地摊成一堆。   一切都在提醒他,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房门没关,林瑾瑜坐起来,原地怔愣了一会儿。外面什么声响都没有,安静得吓人。   天还没大亮,张信礼整晚都没有回房间,那他在哪儿睡的?在发生了昨晚那些不清不楚的事后,林瑾瑜不知该以何种表情走出这道门去面对张信礼。   他昨天……大概是喝了酒太冲动了?所以才会在不太清醒的状态下把我当作了女孩,林瑾瑜想:中途就走了,也没回来,大概是我叫了那几声以后,他意识到了我是谁。   待会儿要若无其事么……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啊?还是诚恳道歉……见鬼,道哪门子歉,难道说‘对不起,昨天我帮你那个了’……神经病、胎神、十三点。   林瑾瑜赤脚踩下床,轻手轻脚地沿着实木地板挪到房门口,撑着门框犹豫了半天却还是迈不出一步。   主卧房门关着,林爸林妈显然还没起床。   既然没回他自己的房间……那大概是在我房间睡的?林瑾瑜想:不然没地方去了啊。   他探头往斜对面自己房间看了一眼,他自己房间门没关,里面漆黑一片。   客厅也没灯,整个家里现在就林瑾瑜一个人醒着。   这样倒好了,就像闸刀落下的那一刻突然有人按了慢放,死刑犯忽然接到通知缓刑三年,林瑾瑜因为这暂时的寂静而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机会,他开始对接下来的情况做出种种设想……最坏的情况就是张信礼酒醒了,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很恶心、难受不舒服,然后质问他怎么能做这么恶心的事情……最好的情况是他酒醒了,觉得很恶心,但考虑到自己也有冲动的地方,所以大方地表示不计前嫌。   直男是真的很恶心被男人那个的。   林瑾瑜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一通心理建设,最后决定乘着大家都没醒,先出去探探情况,看看张信礼到底在哪儿。   他蹑手蹑脚地挪到自己房门口,借着微亮的天色,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床单平整,连被子都没铺开。   不在这儿?林瑾瑜愣了,难道半夜出去了?他能去哪儿?   他沿着连接卧室与客厅的小走廊走了几步,脚步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玄关处的蘑菇小灯亮着,林瑾瑜差一点就要直接冲过去看张信礼自己常穿的鞋还在不在了,他只冲到餐厅,还没来得及过去门口,就听见随着他突兀的脚步声响起,客厅方向模糊传来衣料与沙发摩擦的沙沙声。   林瑾瑜敏锐地辨认出,那是有人翻了个身。   一般来说,这家里没有谁会睡沙发的,他立刻意识到了唯一的可能性,整个人顿时定住了,连脚步都粘稠起来,不敢再和先前一样大剌剌、很平常地走。   林瑾瑜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果然看见漆黑的客厅里,张信礼身上盖着毯子,闭着眼,手臂盖着自己的眼睛,仰躺在沙发上。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亮,林瑾瑜借着破晓时分微弱的曙光去看他分明的五官。   这双手昨天搂过他……嘴唇吻过他……他们在黑暗里紧紧相拥,做着最亲密的事。   林瑾瑜不自觉地微微出神,他觉得自己的颈侧发热,好像那些细碎的吻和轻咬仍留在他皮肤上。   张信礼的手动了动,林瑾瑜一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弄出的动静吵醒了他。   他想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张信礼把盖在眼睛上的手拿开了,微微睁开眼,看着他。   林瑾瑜跟他视线相对,瞬间全身都僵了,怎么都动不了。他在心里狂叨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张信礼倒好似还没反应过来,只慢慢坐了起来,手肘撑在膝盖上,单手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和眉骨。   片刻后,他说:“你今天怎么不用人喊,自己就起来了。”   “……”林瑾瑜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这,心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懒?   “我……”他说:“你怎么睡这儿?”   “头晕,”张信礼仍然很不舒服地捏自己鼻根和眼睛:“你带我回来的?”   “不然呢……”林瑾瑜看他,心里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还晕?”   “没,”张信礼道:“宿醉以后轻微头痛正常的。”   “哦。”林瑾瑜说完这个哦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愣在那里跟他大眼瞪小眼。   张信礼等了片刻,见他还不走,道:“去换衣服啊,不上学了?”   林瑾瑜总觉得有哪里奇怪,他左思右想了一番,最后道:“昨天……”他问:“你记不记得昨天……”   张信礼顿了顿,然后说:“不记得。”   不记得……不记得?那岂不是说……林瑾瑜心跳加快,有时候确实会有断片的情况出现,如果他不记得,那是不是就说明……   “你真的……不记得?”   张信礼没看他,从沙发上起身:“不记得,”他说:“没印象怎么回来的,只模糊记得你爸妈半夜回来的时候把我叫醒问了几句,我说没事,躺一会儿进去,他们给我拿了张毯子,就这样。”   林瑾瑜欲言又止:“那……回来之后……”   “说了不记得,”张信礼打断了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往卫生间走:“快六点了,去换衣服吧,不然迟到了。”   ……   哦,他不记得。林瑾瑜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又隐隐有些心酸。   周一早上有升旗仪式,他和张信礼如平常一样来了学校,路上俩人除了一些必要的简短交流之外,都没说什么话。   七点要打迟到,他们回教室交了作业,再下楼去操场时,林瑾瑜四下看了一下,许钊这个鬼竟然还没来。   他走去另一边,跟篮球队的几个队友打了个招呼,问:“许大钊那厮呢?”   “钊哥啊,”其他人说:“昨天我跟那谁一起送回去的,你没看他爸开门的时候那脸色,都青了,估计好一顿收拾。”   “我估计他今天肯定迟到,你看他喝了多少,上午能来就不错了。”   其中一个搭着林瑾瑜肩膀,朝张信礼的方向努了努嘴,说:“哎,同样是喝,人家怎么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牛逼啊。”   林瑾瑜心想:谁说他跟没事儿人一样,不过是没让你们看见而已,他……   其他人说:“鲸鱼,你脸怎么那么红?”   林瑾瑜没好气地推开他:“刚刚跑步过来的,热。”   “昨儿钊哥说你们住一起,真的吗?你们是亲戚?”   男生有时候八卦起来不输女生,林瑾瑜说:“不是,就是……”就是啥,他发现解释起来很麻烦:“哎呀,反正不是亲戚,你们把他当我哥就行了。”   “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有个哥,你俩从长相到穿衣服风格也不像啊,你一双鞋抵他一身了吧。”   林瑾瑜不想透露张信礼的家庭状况,好像显得他多格格不入一样,随口胡说:“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哥,家里公司拓展业务,周转不开搬过来的,一个人在上海,热爱学习勤俭节约,坚持完成学业。”   “这么厉害?”其他人有点被唬住了,在这个大家普遍还住在家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纪,自立的人在哪里都会让人肃然起敬,生出一种“他很牛逼”的感觉。   “你以为呢。”   那边夏老师催促排队集合升旗,林瑾瑜跟他们say bye后走回自己的位置,见张信礼不在,刚想转头找他,提醒他该集合了,还没张口呢,就见队伍末段,树荫边上,张信礼背对着他,和沈兰夕说着什么。   好像聊得还很愉快,沈兰夕从口袋里拿了块什么东西出来,张信礼接过了,礼貌地笑了一下,对她说谢谢。   林瑾瑜瞬间不是滋味起来……就像心里堵了块大石头。他走过去,听见沈兰夕道:“嗯……那就这样,谢谢你帮我提东西。”   她说完冲张信礼摆摆手,转身回队伍了。   林瑾瑜悄无声息走到张信礼身后,冷不防出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张信礼被他吓了一下,转过身道:“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笑那么开心,”林瑾瑜道:“手里拿的什么?”   “没什么,吃的。”   张信礼越言简意赅,林瑾瑜越想知道沈兰夕到底给了他什么:“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真没什么……”张信礼还没说完,林瑾瑜已经直接伸手去拿:“没什么你躲躲闪闪的。”   他一把抢过了张信礼手里的东西,拿回来一看,发现是一块德芙巧克力。   不经过别人同意,直接伸手抢东西其实是比较冒犯的行为,林瑾瑜那一刻就是很冲动,不考虑后果。   “不就一块巧克力吗,有必要藏来藏来藏去?跟心里有鬼一样。”   张信礼眉头皱着,有点大力地把东西从他手里拿回来:“让你拿了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就看看吗,”林瑾瑜心里非常不爽,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爽,总之就是不爽极了:“跟抢了你什么宝贝似的,哦,定情信物,宝贝得很是吧?直说啊。”   张信礼扭头就走,林瑾瑜憋屈得很,恼怒又难过,整个人堵得快炸了,急需一个发泄口,遂追上去不依不饶道:“跑什么啊,说中心事了?是不是喜欢人家啊,说话啊,到底喜不喜欢,别怂嘛。”   张信礼被他烦得不行,林瑾瑜去拽他的手,他一下打开了,转过身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不然难道喜欢男人吗?”   林瑾瑜一下安静了,张信礼也乍然静了下来,好似也有点错愕于自己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林瑾瑜道:“哦……意思是喜欢咯,没怎么啊,就因为不怎么样,才随便问的,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心脏咚咚跳着泵出血液,林瑾瑜觉得那些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咸涩的眼泪,带着酸楚与难过流向四肢百骸……整个人忽然变得累极了。   他好似觉得无趣一样转身:“集合了,你个儿高,排后面去吧。”   ……   直到上午第二节 下课,许钊才背着他的书包姗姗来迟。   来是来了,可整整一上午他都跟死鱼一样趴在桌子上,不是昏睡就是嚷头疼头晕恶心。   中午张信礼去食堂了,林瑾瑜则没去,陪许钊一起点了个外卖,让他继续在座位上死鱼趴,自己蹿自行车棚那儿去拿。   林瑾瑜偷摸摸去车棚那儿拿了两个人的外面回来,走到教室门口,还没迈进去,就看见许钊座位上围了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同学,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些什么,偶尔嘿嘿嘿地笑。有零碎的词语顺着窗边吹进来的风落到林瑾瑜耳边。   林瑾瑜不知道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是似乎听到了“同性恋”之类的词语。   他觉得如芒在背,胸腔里积蓄的烦躁像遇水膨胀的海绵,满得要炸出来,许钊和那些人的调笑听在他耳朵里仿佛一根根钢刺,分外扎人。   林瑾瑜提着外卖迈进门去,直走到他们身边,很大声地道:“别说了成吗?”   所有人同时一愣,被吓到了一般瞬间收声,齐刷刷看着他。   许钊也愣了,半晌,他满脸奇怪地开口道:“那个啥……鲸鱼……你回来了,路上被平头抓了?这么大火……”   林瑾瑜十分恼怒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啊?同不同性恋的,很好玩是吗?”   大家十分怪异地看着他,几秒后,一个人说:“我们只是在念二伦的摘抄本……”   二伦是他们班一个同学的外号,看着五大三粗的,没想到还挺爱学习,专门有个积累语文素材的摘抄本……难怪一堆老爷们看西洋景一样拿过来看。   林瑾瑜道:“什……什么?”   “摘抄本啊,”许钊把自己手里拿着的牛皮本子递给他看:“喏。”   林瑾瑜放了外卖,接过来,看见洁白的纸张上二伦用他那奇丑无比的字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古诗,其中有一首是徐彦伯的《采莲曲》:既觅同心侣,复有同心莲。   这是一首颇有点小言的爱情诗,完全不像是会跟二伦那家伙扯上关系的东西,难怪这些家伙一个个笑得那么开心。   感情就这……林瑾瑜大囧,许钊问他:“你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一教室男生都看着他,林瑾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他说:“我神经了,别理我。”   许钊觉得他很奇怪,但又不明白为什么奇怪,问:“你刚刚说什么同性恋,卧槽该不是有基佬缠上你了吧?”   林瑾瑜很不喜欢他现在的语气,好似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把饭往他怀里一扔,说:“没有的事,吃你的外卖。”   其他人讨论道:“你别说,隔壁班真有一个,天天娘娘的,我操受不了。”   林瑾瑜开袋子的手一顿,听见其他人说:“我听我朋友说的,那家伙读住学,天天在寝室涂指甲油,他们班都没人愿意跟他住一个寝室了。”   他大概、好像、也许……知道是谁了。   林瑾瑜觉得很不自在,打断他们道:“别说了,吃你们的饭吧,说来说去烦死了。”   大家见他心情不好的样子,纷纷闭嘴收声吃饭。   林瑾瑜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的心事,然而未知的自己又让他觉得害怕,就好像昨晚之前他还是个正常人,可某天早上一醒来,忽然之间他就变成了一个区别于所有人的异类。   他开始隐藏自己,把那些酸涩的、悸动而懵懂的心情拿纸箱层层密封起来,丢到不见阳光的角落里,祈祷它们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死去,哄骗自己那些都只是暂时的错觉。   生活依然照旧,高一期末考过后,林瑾瑜拿到成绩单,看见上面自己的成绩依然是老样子,强科依然强,弱科还是弱,名次就在那个区间上下浮动,张信礼的排名却靠前了不少。   英语居然及格了,历史进步也很明显,数学保持原有水平……林瑾瑜一栏一栏看过去,那些明显进步了的科目,都是他手把手教过张信礼的。   分科志愿表也发了下来,林瑾瑜遵照自己心里的想法填了历史,黄家耀去了物理班,许钊为了跟他一起也乱填了个历史,其他人分班的分班,准备出国的出国,张信礼则依然在高一末和班里的别的成绩不上不下的人一起走了特长。   相比那些初中开始从小训练到大的,他们将要付出十倍的努力才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林瑾瑜小心翼翼地藏起他的小秘密,努力和张信礼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他希望那些朦胧的悸动能像埋进沙漠的种子一样,没有人呵护,没有人浇水,就会自己寂灭在干旱的角落里,但爱越被压抑便越在记忆中拔节生根。   沙漠里也会开出花来。   夏天再次来临了,这一年,林瑾瑜十七岁,而张信礼十八岁。 第118章 邀约   林瑾瑜的高一暑假如预期那样无所事事。   还是老样子,玩手机、打游戏,补习班他是不大愿意去上的,反正成绩过得去,好不容易放假了,死都不想再见数学。林怀南最多念叨他几句,也不会真的逼他。   张信礼在期末考里拿到了一个相对他刚转学来时很不错的成绩,被当成进步典型表扬了,很多人都讶异于这个沉默寡言、打球不错的转学生居然还挺会学习,只有林瑾瑜知道,为了给张信礼抠那些小知识点跟卷面习惯,他牺牲了多少打游戏的时间,费了多少唾沫。   好不容易放假,张信礼看起来却好像更忙了,每天一半时间都在外面跑兼职,剩下一半匀出来训练、学习、写作业、洗衣服。   俩人一天里见面的时间不太多,特长生放假没几天就又被叫回去训练了,林瑾瑜闲着没事跟过去看过几次,压腿、热身、冲刺跑,几乎没什么休息的时候,就算让自己调整也是围着操场慢跑几圈。   此前林瑾瑜一直觉得特长生挺爽的,课也不用怎么上,分也不用怎么高,到了高考随随便便就能用一个低到发指的分数上跟他们一样的大学……但原来也不尽然,就他看的这几次,训练过程里抽筋、吐都是常有的事,他看着张信礼的汗一滴滴滴在塑胶操场上,化作夏日里一道无形的水汽。   大家都在各自奋斗,各自辛苦罢了。   下训后张信礼还得去打工,回家的时候肉眼可见的累,这直观地体现在他的睡眠时间上。   林瑾瑜发现张信礼熄灯的时间越来越早,往往没和他说几句话,就进去洗澡睡觉了,并且睡得很沉。以往有点什么动静他就会醒过来,但这个月,林瑾瑜好几次推开门,走到他房间看他时,张信礼都没有醒。   寂静的夜里,林瑾瑜轻轻坐在床角,或者安静地站在角落,他只敢在张信礼睡着的时候看他。   他有时候会想:要不干脆把周嫂那份工资给他得了,虽然不多,也就那么点,可多少能让人少辛苦些,毕竟在家做做饭、干干家务总比在外面跑轻松……或者也许能让他爸“想个办法”,让张信礼随便在哪个岗位挂靠一下,每月拿个几千块的空头工资。   但林瑾瑜开不了口,一来张信礼不会接受,二来这个超出普通朋友帮忙上限的要求对他爸来说也很唐突,毕竟他和张信礼既无亲缘上的关系,也无法律上的关系,甚至严格来说,连名义上的亲密关系也没有。   他开始学着写日记了,把那些罪恶的、羞于见人的隐秘心情写进日记本里,这样自欺欺人般的“倾诉”总聊胜于无。   “七月三十一日,暑假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特长生的假期训练好像快结束了,离他的生日还有六天……”林瑾瑜掐着张信礼回家前的半小时在日记本上写:“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他不喝奶茶、不玩电脑、不网购,根本让人无从揣测喜好……”   果然还是包个大红包最合适,直接打钱,林瑾瑜写着写着趴了下去,想:他会喜欢什么呢,打篮球的多少都有喜欢的球星吧,要不送双鞋?又不知道他喜欢哪个系列的,欧文还是乔丹,詹姆斯还是杜兰特。   好麻烦啊……可又想送点什么,他正纠结着,忽然听见手机响。   林瑾瑜扒过来一看,发现是许钊给他打电话过来了。   这家伙足有半个月没和他联系了,听黄家耀说是被他爸抓哪个训练营里学英语去了,天天封闭式训练,做题的时候都两只大狼狗守在旁边,敢开小差随时咔嚓一口的那种。   林瑾瑜接起来,第一句就是:“哟,您老人家还在人世啊。”   “我他妈终于!解放了!”对面许钊那语气颇有点老宣传片里乡亲盼到红军的意味:“我们训练营明天就结束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有空没,去嗨呀。”   “去哪儿啊?”林瑾瑜道:“你就这事儿来劲。”   “玩儿呗,玩怎么不来劲,去浙江吧,不去杭州,人太多,周边的峡谷不错,夏天踩踩水,还凉快。”   峡谷……林瑾瑜听着觉得耳熟,感觉前几天在哪儿刷到过这个词,他想了一会儿,道:“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沈兰夕前几天是不是转过一组溪流峡谷的照片来着?”   许钊吐舌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林瑾瑜在电话那边把笔一放,道:“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还来这套。”   “反正是玩儿嘛,我都查过了,就在杭州边上,转个车两小时就到了。你不觉得那儿景色确实很美么?就我、黄家耀、你还有张信礼,再叫上沈兰夕,一块出去玩呗。”   林瑾瑜懒得动,大热天不在家吹空调跑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玩。   许钊道:“口口声声说张信礼是你哥,人家来上海这么久了,你都没带他出去玩过吧?多好的机会呀,学习越来越紧张,过了今年暑假,再想去玩都不可能了。”   ……林瑾瑜有点动心了。既然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好,那不如和他一起出去玩玩,旅个游,再跟大家打个招呼,一起热热闹闹地帮他过个生日,好像也挺好。   他道:“张信礼回来我问问他吧……什么时候啊,等两天行吗?”   “行啊,”许钊说:“别过十五号就行,你问好了告诉我,OK,就这样,拜。”   林瑾瑜紧急喊道:“等等!”   许钊正准备挂电话呢,听见林瑾瑜略带急切色彩的话语,又停了道:“咋了?”   “嗯……”林瑾瑜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什么,你过生日一般喜欢收到什么样的礼物?”   “我?过生日?”许钊一脸费解的表情:“我生日还要很久啊。”   “没说你生日,我就说假如,假如你过生日,你希望收到什么样的礼物,懂伐?”   “哦……”许钊挠挠头,随口说:“鼠标、键盘、鞋……我爸有一年倒送过我一台游戏本,就是没几个月又给我没收了……”   一本好点的游戏本少说七八千,还是张信礼用不着的……林瑾瑜扶额,他果然问错了对象:“OK,行,知道了,你好好接受最后一天的试炼吧,等你回来,啊。”说完狠狠按了挂断键。   到底送什么好呢,还是庆祝一下就算了……会不会太没诚意了……林瑾瑜把日记关了,倒在床上开始翻手机,看各大品牌最近俩月出来的新款球鞋。   他乱七八糟翻了快半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其实有一些他倒是挺喜欢的,可是不敢买,因为怕张信礼不喜欢。   指纹门锁响起提示音,接着是带着沙土的鞋底在地上蹭动的声音,林瑾瑜知道,那是张信礼回来了。   他放下手机出去,张信礼正好往房间这边走,俩人迎面碰上,张信礼一个刹车,差点跟林瑾瑜撞个满怀。   他后退了点,跟林瑾瑜拉开些距离,说:“还没睡?”   “准备睡了,”林瑾瑜闻见他身上有酒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说:“你最近回来得都很晚。”   “晚班,”张信礼道:“本来要到凌晨两点的,我只值一半。”   林瑾瑜总不放心,这一个月以来因为白天有训练,张信礼只能找一些晚上的兼职,他总觉得学生能找到些什么晚间兼职,别是些不正经的场所。   林瑾瑜道:“你喝酒了?还一股香水味。”   “没有,”张信礼说:“想什么呢,包厢里的香氛味儿,我只是端盘子。”   “真没有?一股酒味,没哪个小姐姐看你一表人才,请你喝一杯?”   张信礼无奈:“酒吧而已,你想成什么地方了,酒味应该衣服上沾的,不是我身上的。”   “谁知道你真话假话。”   “真的,”张信礼道:“你想去哪天带你去看,我拿衣服洗澡睡觉去了。”   他说完往左想走,林瑾瑜跟着一堵,俩人一人往前迈了一步,距离一下就缩小了。   张信礼眼皮一跳,立刻往后退了半步……他似乎开始怕和林瑾瑜有比较亲密的肢体接触……虽然林瑾瑜不知道他在怕些什么。   “……还有事?”   林瑾瑜说:“有,周日你不上班吧,我们几个一起去浙江玩吧,大概住一晚上,第二天回。”   “你和许钊?”张信礼说:“我就不……”   林瑾瑜就知道他要推辞,他把去的几人的名字跟张信礼说了,想也不想,编瞎话道:“你车票已经买了,退不了。”   虽然骗人是不对的,可他是真的想和张信礼一起出去玩。   张信礼看着他,说:“别编瞎话,你觉得我没有买过火车、汽车票吗。”   ……   哦我怎么忘了这家伙社会经验丰富……脑子怕是瓦特了。   林瑾瑜的谎言被当场识破,他脸皮厚,强行掩去不好意思的表情,宛如自己没撒过谎一样,迅速变脸道:“好吧,被你识破了,其实没买,”他说:“怕你推脱,撒谎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你忽悠过去……我都算好了,周日你放假,周一晚上才上班,我们最迟下午就回来了,真不耽误你的事儿……主要吧,我挺想跟你一块儿出去玩的。”   直接摊开了说比弯弯绕绕整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可舒服多了,林瑾瑜心里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答应,只听天由命,静待命运的裁决。   张信礼看他一副谎言被戳破又强装镇定的讪讪样子,觉得很有趣。   林瑾瑜道:“去不去,给个准话,不去拉倒。”同时心里想:他要是不去,我待会儿就去网上看看有没有拍花子的药水卖,倒在手帕上,等周日捂晕了抬上车。   他正在脑子里构思着自己的绑架计划,还没构思完整,就觉得脸上痒痒的。   林瑾瑜抬眼往上,看见张信礼伸出手指,指背在他脸颊边轻轻刮了刮,好似逗小孩一样,朝他道:“知道了。” 第119章 峡谷   从上海到杭州很近,高铁直达,走虹桥到杭州东,也就一个小时的事儿。   林爸林妈这几天要出差,本来坚决不同意他们几个学生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自己跑那么远去玩,可林瑾瑜誓死不从,再加上他反复说没事儿,有张信礼陪着,林怀南最后也就松口了。   林瑾瑜不是很有收拾的那种人,临出去前一晚上才抱佛脚开始收拾东西,什么充电宝充电器耳机,直接捏成一团往里塞,乱七八糟的线缠在一起打它十个八个结。   晚上十一二点,张信礼开门回家,看见客厅里乱七八糟堆了一地还没收进去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逃难。   “你这干嘛,”张信礼问:“搬家?”   “收东西啊,”林瑾瑜胡塞乱塞:“还没收完,早知道昨天就该收拾的。”   张信礼往里走,去拿肥皂洗了手,出来道:“明天七点半的高铁,你这时候还在收拾东西?”   ……虽然我知道我拖拖拉拉临时抱佛脚是不对,可是你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林瑾瑜抓狂,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放,道:“我也不想啊,谁知道他妈这么难收拾。”   “别说脏话,”张信礼道:“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出去一个星期……那是小说吗,你带它干嘛?”   “看啊,”林瑾瑜说:“晚上在酒店没事的时候……”   “……”张信礼抽了张纸把手擦干了,走到他面前,道:“相信我,你根本不会动它的。”   林瑾瑜总觉得自己会看,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张信礼已经在他面前蹲下,把那个大开着的包拽过去翻看了起来。   小说……牙刷……毛巾……牙膏……沐浴露……洗发水……居然还有U型枕?   张信礼道:“你带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用啊,”林瑾瑜理直气壮:“你坐一小时车你脖子不疼啊。”   “……”张信礼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道:“出门在外能少带就少带,你拿那么多东西肯定不方便。”   林瑾瑜左看看右看看:“啊,我觉得每一个都会用到啊。”他说:“你的呢?都收好了?”   “除了毛巾牙刷明天早上再放,其它都收好了。”张信礼开始把他包里一些非必须的“奢侈品”往外拿:“书千万别带,沐浴露要带带小瓶的……你怎么还放了那么多项链在包里。”   林瑾瑜说:“我爱啊,你别拿出来!”他平时喜欢买这种配饰,都是些小东西,手环、项链什么的,一箩筐。   “就这么两天,平板没必要,”张信礼说着往外拿:“根本用不上。”   “这是kindle,高铁上我看看书。”林瑾瑜拿起来塞回去。   “《旅游攻略》……这么大部头一本东西也完全没必要带啊,”张信礼说着又往外拿:“根本没用。”   “怎么没用,好不容易出门,虽然主要目的地不是杭州吧,有时间也可以顺便看看啊,带着带着。”林瑾瑜又塞回去。   “睡衣……”居然还是一整套的,张信礼道:“有空间就带,你这本来就没空间了,不如拿件T恤凑活一下吧。”说着再次拿出来。   “不行!”林瑾瑜再次塞回去:“酒店床很脏,有睡衣干嘛不穿。”   “还有这个……”   张信礼每拿出一样东西来,林瑾瑜下一秒就塞回去,这样轮回了七八分钟,包里的东西没多也没少。   张信礼:“……”   林瑾瑜说:“妈呀,怎么收拾都收不完。”   “你这样收拾确实收不完,”张信礼说:“没办法,精简一下吧。”   林瑾瑜一边艰难地做着取舍,一边问:“你的东西呢,拿来给我做个参考。”   张信礼便回房把自己的包拿出来,林瑾瑜拉开拉链翻检了一下,发现这家伙收得是真的简约,基本就几件换洗衣服、证件、充电的、洗漱的,再加上钱和钥匙,没了。   他道:“这么少?”   “只用得上这么多,”张信礼说:“真的,你出发的时候想的一堆有的没的,最后十有八九用不上。”   林瑾瑜继续翻夹层,翻出来一支打火机。   “嗯?是谁说……”   “……”张信礼道:“顺手放的,你……”他把包拉上:“你赶紧收你的东西。”   林瑾瑜带着一脸心痛的表情开始割爱,张信礼道:“你们要出去玩怎么不选近一点的地方,上海不就挺多玩的地方吗,大都市不去,跑深山老林里。”   “什么好玩的地方……”林瑾瑜茫然:“上海哪有好玩的地方,你指的该不会是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吧……那有什么好玩的,也就幼儿园组织春游会去,我们天天坐公交车打那儿溜圈,没几个人跑上去观光的。”   张信礼却不理解,他不是很懂林瑾瑜和他的同学们对现代化都市不屑一顾,却喜欢看杂草遍地的山山水水,大概人总是着迷于自己不常见的东西。   林瑾瑜忍痛割爱收东西,张信礼则在一边帮他,饶是这样,林瑾瑜也还是多出七七八八一大堆东西没处放,最后实在没办法,说了一通好话,求张信礼帮他装着。   张信礼拗不过,只得“忍辱负重”,把自己特意减负过的包重新塞得满满当当。   ……   第二天早上七点,平时与周公会面的时间,林瑾瑜睁着惺忪的睡眼,在张信礼的催促下,游魂一样走进高铁站。   沈兰夕是许钊单方面联系的,林瑾瑜跟他们约了候车室见,一进大厅就戴着耳机靠座位上闭眼休息。   他昨晚上只睡了五个多小时,难怪这会儿跟条死鱼一样。   张信礼手里拎着他没吃完的早餐,看手表等人。   从这儿到杭州倒是不远,就是还得再转车去峡谷,稍微有点麻烦。   黄家耀是第三个到的,他显然也是干净利落,不喜欢带太多累赘的性格,行李收拾得很简便,许钊和沈兰夕则一直到临开车不久,才一起从候车室大门走进来。   他一来就扑上去把林瑾瑜摇醒了,边摇边说:“不得了,你居然不是最后一个到的!”   林瑾瑜本来正争分夺秒眯着,乍一被他晃醒,吓了一跳,骂了句脏话,道:“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个点才来,再晚几分钟直接改签吧你。”   “你好不容易早一次,这就教训上我了,”许钊推他:“你个万年迟到的。”   以往他们每次聚会,林瑾瑜总是最后一个掐点到的,改不了磨蹭的习惯,这次也就是张信礼催他,才缔造了这么一回“稀世奇观”。   张信礼道:“你别吵他。”   许钊转头瞅他:“哟哟哟,还心疼上了。”   沈兰夕带了个小包,还有太阳伞,道:“先排队去吧,马上检票了。”   林瑾瑜背着包站起来,有点讶异沈兰夕居然真的答应许钊一块出来玩了,他以为她至少会再叫个女生,比如乔嫍之类的……   许钊好像猜到了他们在想什么,说:“本来还想叫乔嫍的,可是她补习,没空。”   我说呢,原来是热爱学习。   林瑾瑜招呼张信礼,道:“走吧走吧,困死了,赶紧上车,我再睡一个小时。”   到安吉的车要十点过才有,林瑾瑜他们在车站附近逛了个把小时,吃了沙县小吃,好不容易坐上高铁,到了之后又转巴士,兜兜转转终于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沈兰夕提前订了民宿,几人背着大包小包挪到目的地,一个个都累得不行,瘫在凳子上喘气。   外面的停车场几乎停满了,全是夏天来旅游踩水的,有家庭自驾游,也有驴友组团的,只有他们一行五个是纯学生小团体。   这时间是旅游旺季,林瑾瑜他们约得仓促,订房的时候已经没标间,只剩最后三间大床房了。   许钊在前台办手续,回头问他们:“怎么睡?”   沈兰夕是女孩,铁定一个人一间房的,许钊本想说他们四个挤一间房得了,林瑾瑜坚决不同意。   开什么玩笑,标间睡四个也就睡了,大床房挤四个手长脚长的男生,第二天不腰酸背痛手脚抽筋才怪呢,他可不想还没爬就先萎了。   许钊无所谓,两间三间都是开,他也不差这点钱,遂拿了三张房卡,递给沈兰夕一张,又给了黄家耀一张,对林瑾瑜道:“鲸鱼,要不咱俩一起睡吧,晚上还能一起打游戏。”   林瑾瑜其实想和张信礼一起住……说来虽然有那么一点羞耻,但他就是……想看着张信礼,想跟他说话,想和他有一些肢体接触,想……和他离得更近。   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心情,他没有办法从张信礼身上转移注意力。   林瑾瑜道:“我……”他想推脱,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住一个房间又能怎么样呢,没有结果的东西,早点扼杀才是正事,他不能放纵自己那些荒谬、羞耻而不正常的念想蔓延……平白惹别人厌烦。   也许,他真的该试着离张信礼远一点,也许一开始会不习惯,会痛苦,可长痛总是不如短痛的。   他说:“好……”那个“吧”字还没完,张信礼却先一步道:“你一半的东西都在我这里,你想去跟谁住?”   东西……也可以整理一下,把你的跟我的分开,不用了再原样放回去啊……虽然那样临走的时候收拾起来确实挺麻烦的。   张信礼从许钊手里抽走了卡,朝黄家耀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对许钊说:“你们俩一间。”   “……”林瑾瑜本来跟他分开住的意志就很不坚定,这会儿他的理智还在犹豫,嘴已经不由自主地说:“啊对,你们俩一间吧,晚上到你们那儿玩一会儿一样的。”   许钊道:“你这家伙,无情无义,果然老话说得好,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说着还假惺惺擦了擦眼泪。   张信礼似乎想反驳他点什么,林瑾瑜不想看他俩掐,推着他背,把张信礼推走了:“行了行了,别演戏了,赶紧放完东西出去吃饭,我饿吐了。”   他们仨房间是相邻的,林瑾瑜放完包,肚子饿得咕咕叫,这周围大饭店什么的是别想了,农家乐倒是一大堆,可惜都是集中营业,一点半以后师傅就不炒菜了,最后还是开民宿的老婆婆给他们下了一大碗面。   婆婆也是看几个学生没吃饭,临时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压箱底的挂面,分量本来也不多,五个人不大够吃,张信礼从小卖部老板那儿借了筷子和四个碗,挨个给他们分。   那个味道吧,真的不怎么样,林瑾瑜扒拉了几筷子就不想吃了,刚想放筷子走人,张信礼敲了敲他的碗,强迫道:“别想溜,给我吃干净。”   他怎么知道我想溜来着,林瑾瑜心道:蛔虫转世成精。   下午两点多了,林瑾瑜强迫自己咽进去大半碗,实在吃不下了,道:“真不吃了,反正没几个小时六点了,我直接吃晚饭吧。”   张信礼脸上的表情显然不是特别赞同,但是拿他没办法,只能由得他去。   林瑾瑜有点愧疚,本来这点面条就不多,张信礼给他分得多,自己的分得少,别人都吃不饱他还浪费。   张信礼三口两口吃完自己的,很自然地把林瑾瑜吃剩下的碗拽过来,将面条打扫得一干二净。   啊对哦,林瑾瑜想:这样不就不会浪费了吗,天才。   沈兰夕道:“你们关系真的很好。”   “啊,”林瑾瑜回神:“什么?”   沈兰夕说:“说你们关系很好呀,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生会吃朋友剩下的东西。”   有这回事么……林瑾瑜有点愣,他挺挑食的,太咸了不吃,太辣了不吃,冬瓜不吃,苦瓜不吃,可又偏偏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很多时候往往咬两口就不爱吃了,直接扔……反正都是些小吃,也就三五块钱,可张信礼觉得这样很浪费,所以有时候会把他剩很多的东西拿来吃。   长此以往,林瑾瑜都已经习惯了,他似乎从没想过这样的行为属于过从亲密……现在回想起来,假如让他自己去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他也觉得确实有点抵触,但张信礼似乎从没嫌弃过他。   “还好吧,”许钊嗦完了自己的面:“关系好就无所谓。”   林瑾瑜违心地附和:“关系好就挺正常的。”   沈兰夕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今天已经晚了,现在去溯溪,只怕天黑透了才能回来。这片地区还没怎么开发,张信礼问了出来的驴友团,都说里面根本没修好的路,就是在溪流、石块间自己走,也没什么醒目的标志牌,就门口一个示意路线图。   几人决定今天就不进去了,睡一晚上,明天上午去,还能呼吸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   他们只在民宿周围转了转,权当探路,到点吃了饭,回房间窝着。   林瑾瑜无所事事,张信礼倒是跟民宿老婆婆聊了起来。他在同龄人里的社交能力不如林瑾瑜,可一旦出了学校那个环境,他倒是在打交道这事上变得老练了。   那些七姑八姨的话题林瑾瑜听得头大,好不容易出来玩,他也不想躲房间里玩手机,便自己去民宿门口放风。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林瑾瑜正站那儿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呢,忽地见隔壁停车场里开进一辆白色的福克斯,一三十出头的男人从驾驶室下来,又转去副驾驶开车门。   这本来是个很正常的画面,可它在林瑾瑜眼里就不正常……因为那个,那个从副驾驶下来的男生,那尼玛不是王秀吗?   世界那么大,在这儿都能碰上也算是绝了。王秀穿着简单的校服,还披着条丝巾,跟那个男人非常亲密地往另一间民宿里走。   林瑾瑜眼睛都直了,那是谁啊,王秀他哥?还是……他爸?不可能啊,爸太年轻哥太老,我去,该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这个领域对他来说属实很陌生,林瑾瑜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大受震撼,一时站在那儿没动。   许钊他们也在附近游荡,这会儿见他出来了,纷纷围过来:“你咋了,”许钊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见什么美女了,眼睛都发直。”   林瑾瑜把他手打开:“你才看美女,我刚好像看到我们学校的同学了,从车上下来……”   他还欲再多描述几句,许钊却已经一拍大腿,叫道:“我操,那个娘娘腔对不对?”   ?   虽然林瑾瑜一开始跟王秀说话也有点起鸡皮疙瘩,但直接用这种词语形容别人是不是不太礼貌……   许钊道:“你别理他,他就那天我们说的那个小基佬。”   这种事林瑾瑜早就已经知道了,他道:“你怎么知道他是……”   “听说了呀,”许钊说:“有人看见他晚自习课间在操场和男的接吻了,赶紧离远点,恶心。”   ……这个评价和他在心里千百次设想过的评价如出一辙,林瑾瑜心里堵得慌,就像被人割了一刀,然后又拿生石灰填平了,再灌了几吨凉水。   他想逃开这个话题,于是敷衍道:“啊,哦……那我们进去吧。”说完木偶一样转身……还没完全转过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沈兰夕先说话了,她道:“你说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三人一愣,不约而同回去看她,沈兰夕看着许钊,道:“你不觉得你很没有礼貌吗?”   许钊愣了,平时别人对他稍微不客气一句他能把人家十八辈从上到下喷一遍,这会儿居然没声了。   沈兰夕接着道:“好歹也是同学,他又没有伤害别人,你在背后指指点点,恶语相向,不觉得不合适吗?”   平时文文静静的芭蕾舞学习委员训起人还挺严肃的,黄家耀跟林瑾瑜识相地站在一边,装傻,把自己当空气,啥也不说。   沈兰夕皱着眉头:“请你学会尊重他人。”   “我……”许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辩驳道:“我也没有不尊重他啊,我也不会跑到他面前去干涉他的事,就是给鲸鱼提个醒,同性恋唉,你们难道不觉得很恶心吗?”   “不觉得,”沈兰夕说:“比起小众的性取向,在背后恶语相向更让我觉得不舒服。”   许钊没话说了……其实原本依照他的性格,他可能破口大骂继续把自己观点贯彻到底,但是对象是沈兰夕,他就说不出话来。   “借过,”沈兰夕说:“我要回去休息了。”   许钊下意识侧身,沈兰夕从他面前穿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一会儿过后,许钊才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开口道:“我去,有那么让人生气吗……gay难道不是变态吗?怎么发那么大火。”   林瑾瑜不知说什么好,黄家耀推了推眼镜,道:“其实……我对男同性恋者也有点膈应,女生就还好,但……我国已经分别于1997年跟2001年将同性恋去罪化与去病化,所以gay显然不属于变态的范畴。”   女生对gay的包容度整体是高于男生的,林瑾瑜心里很复杂,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又或者两者都有……他发现自己对这个词越来越敏感了,敏感到一听到就觉得如芒在背,想要远远逃开它,然后找个壳,钻进去躲起来。 第120章 浴室   “八月五日,周日,我们到了偏僻峡谷外围的民宿,我遇见王秀了,还有他男朋友……事实上我不知道那是谁,也许是男朋友。”   晚上八点,趁张信礼拿衣服洗澡的功夫,林瑾瑜坐在桌边,借着房间里自带的那盏昏暗小台灯,写他不可告人的日记。   “许钊说同性恋很恶心,我不知道这世界上大多数人是不是都像他这样想……也许是的,大概人对于异于自己的事物存在本能的攻击欲望。”   林瑾瑜听着浴室噼啪的水声,写:“我从未如现在一样期盼自己初中时候有好好上生理课,但回想起来学校的课本里似乎又从未教过我这些,老师好似只讲过非常浅显的诸如男生会遗精,女生会来大姨妈,怀孕、人基本的生理结构……诸如此类的东西,而从未讲过这世界上是否有一部分人生来会被同性吸引,以及这些人又到底是不是正常的……”   “我们是否能够选择自己的爱情,选择在我短暂,而又不起眼的一生中被谁吸引,钟情于谁?”林瑾瑜把句话后面的问号打得很大:“许钊的话让我很害怕,虽然我曾无数次反驳过类似的观点,但那完全不一样……曾经我以为自己是站在岸上看火的那个人,可也许我就身处火焰之中。”   他写完最后一个句号,还没来得及把笔帽套上,就听见张信礼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在写什么?”   林瑾瑜过于投入了,甚至没听见浴室门开的声响。他把手肘往桌上一撑,不动声色地用身体遮掉那些内容,说:“没有,就做下题。”   “做题?”张信礼侧对着他,一边擦头发一边道:“我怎么不记得你带了作业出来。”   “就……一本小错题集,没多大,我直接放自己包里了。”   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张信礼看起来没有太在意林瑾瑜那边的动静,他把头发擦到不滴水,随便找了件干净衣服套上,走到门口去开门。   林瑾瑜赶紧借机把本子合上,塞进包里收起来。   门开了,许钊领着黄家耀,提着一袋子零食跟饮料,挤进来,打招呼道:“嘿,干嘛呢。”   “你们这么早就来了,”林瑾瑜站起身,面朝着门口:“我还说一会儿去找你们玩。”   “早个屁,都八点了,”许钊说:“待着也无聊,不如聚在一起聊会儿。”   黄家耀把袋子举了举,小桌子上摊满了林瑾瑜的东西,根本没处下手,张信礼道:“直接扔床上吧。”   林瑾瑜推开椅子站起来,也来住招呼他们:“聊什么?打游戏吗?”   这里张信礼和黄家耀都是不怎么打游戏的,许钊说:“算了,我们两个自嗨也没意思,不如把沈兰夕也一块叫过来,大家一起聊天。”   林瑾瑜心说:我看是你想跟她多待会儿吧。   漫漫长夜,没人说话也实在难熬,许钊去隔壁叫沈兰夕去了,林瑾瑜爬上床翻零食吃。   黄家耀把电视开了,随便调了个频道看,张信礼进去吹头发。   不多时沈兰夕敲门进来,林瑾瑜能闻见她头发上有好闻的香味。   许钊跟在她背后,把门关上,道:“先商量下明天的事吧,几点集合?”   “八点半吧,”林瑾瑜说:“撑死四个小时就出来了,让我多睡会儿,太早起不来。”   许钊说:“猪。”   林瑾瑜当头给了他一枕头,沈兰夕道:“好吧,到时候记得带好各自的东西。”   大家坐的坐床,坐的坐椅子,围在一起,黄家耀把电视调了个遍,频道很少,没什么好看的。   许钊说:“无聊,不如来玩游戏啊。”   “玩什么?”林瑾瑜说:“每次都是老一套,真心话大冒险。”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细想来,其实几个学生仔聚会也只能玩些这种东西,每次都有新的笑料,倒说不上无趣。   许钊道:“干脆添点新玩法,把眼睛蒙上。”   “啥?”林瑾瑜说:“什么蒙眼睛……”   “就是围成一圈,轮着把眼睛蒙上,没蒙眼的其他人写题目,然后随意指人,由蒙眼的那个说‘是他’或者‘不是他’,被指到的做。”   林瑾瑜没玩过这个游戏,问号都写在脸上,许钊道:“哎呀,你玩一局就知道了。”   沈兰夕说:“我带了眼罩!”说完跑回去拿。   许钊把林瑾瑜拉过来:“来来来,你先来第一局,保证一下就会了。”   林瑾瑜被他拽着,稀里糊涂戴上了眼罩,众人散开坐着,弄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后,齐声问:“是他吗?”   林瑾瑜什么也看不见,根本搞不清状况,随口说:“是他!是他是他就是他!”   所有人哄堂大笑,林瑾瑜拽下眼罩,发现大家全都指着他自己。   林瑾瑜顿时勃然大怒,抄起枕头就往张信礼的方向砸了过去:“居然连你也背叛我!”   张信礼偏头接下了,说:“他们人多。”   “不要说了!你这个叛徒!”   许钊展开先前写好的纸条,念道:“在蒙眼的情况下通过手认人,失败就要下楼去找老板,询问附近有没有避yt卖。”   ……   林瑾瑜整个人无语了,妈嘞,这什么98玩样,也太羞耻了吧?   在座的都是基本没有恋爱经验的学生,这种事情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也许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是正常的购物行为,但是对他们来说……   许钊嘿嘿坏笑,把林瑾瑜的眼罩拉下来,道:“遵守规则啊,赶紧的。”   事实上这张纸条一开始是黄家耀写的,原本只有“蒙眼认人”这段,许钊嫌不够刺激,又加工了一下。   双层眼罩遮光很好,林瑾瑜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通过触觉模糊感知到其他人靠了过来,围着他站成一圈。   许钊说说:“你从左往右摸吧,只准摸手掌啊,别说我们欺负你,猜对一个就算你过吧。”   他笃定林瑾瑜猜不对,本来嘛,大家都十个指头两双手的,蒙着眼睛,光摸手鬼知道谁是谁。   十七八岁的时候,女孩跟男孩的手没有成年男人和女人的手差别那么大,许钊让沈兰夕换了个位置站最后,催促林瑾瑜赶紧说答案。   林瑾瑜超级囧,他可不想跟个变态一样下楼去问什么byt,一定要猜对,否则他这一世英名啊……肯定全毁了,丢脸丢到家。   其他人都屏息凝神,不发出任何声音,以防林瑾瑜作弊。   林瑾瑜做了个深呼吸,慢慢伸出手去,先大概碰了一圈,熟悉位置,然后从左往右,凭触觉开始尝试辨认这些手的主人。   他脸上的表情特别严肃,颇有一股视死如归,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仿佛壮士起义,不成功便成仁。   开始之前许钊特意示意所有人取下了手链、戒指、手表之类的标志物,摩拳擦掌等着看林瑾瑜的byt表演,他甚至连手机都准备好了,想着录个像留念。   林瑾瑜一路拂过去,在所有人手背上擦了一圈,接着又翻转过来,指尖贴着他们的手掌摸了一圈,然后低头做沉思状,足有好几秒没说话。   “快点啊,”余口惜口蠹口珈。许钊以为他毫无头绪,直接放弃挣扎准备乱蒙了,催他:“我可等着呢。”   林瑾瑜眉峰微微蹙着,仍然没有说话。就在许钊忍耐不住,准备再次催他的时候,林瑾瑜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面前五六只手里的其中一只。   看来这就是他做出的最终选择了,许钊倒要看看他乱蒙一个什么搞笑答案出来,四分之一的几率,跟做选择题差不多……反正许钊的选择题从来没有蒙对过。   林瑾瑜似乎最后思考了一秒,一秒后,道:“你是张信礼对不对,”他说:“找到你了。”   许钊傻了,张信礼似乎也有点惊讶,林瑾瑜用另一只手拉下眼罩,视线顺着被他握住的这只手看上去,直直落入张信礼的眼里。   “我去,”许钊说:“怎么做到的。”   林瑾瑜挑了挑眉,他果然猜对了,他就知道自己会猜对的。   他把那只手翻过来,伸出食指轻轻摸了一下张信礼的掌心,说:“因为你这里有道疤。”   众人随着他的动作望去,那是一道不算新,但也不很旧的狭长疤痕,微微凸起着贯穿了三条主要掌纹。   林瑾瑜记得这道疤,那是去年这个时候,张信礼为了他跟高武一伙人打架时被刀子割的。   那条狭长的、蚯蚓一样的浅色疤痕印刻在张信礼的掌心里,这一生都不会褪去。   沈兰夕眼里满是讶异,许钊则嚷嚷道:“我操你运气也太好了,这算是开挂吧。”   林瑾瑜当头给了他一锤子:“你才开挂,你还作弊呢,你做鳖。”   张信礼蜷起手掌,把手收了回去,说:“……你还记得。”   “我又没有失忆症,怎么可能不记得,”林瑾瑜埋怨:“我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其他人都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张信礼回答:“挺好的,很聪明的形象。”   林瑾瑜高度怀疑他话的可信度。   没有byt大戏看了,许钊很失望,连带着游戏都没什么兴致了,又玩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沈兰夕看了下表,说她得回去洗澡洗头发了,不然睡太晚明天起不来。   女生本来就不好在他们房间留太晚,许钊只得送她出去,道了再见后退回来,往床上一躺。   林瑾瑜损他:“哟哟哟,人家一走你就跟丢了魂似的,被千年的狐狸精吸干了阳气,全无活力,半死不活。”   许钊拿枕头打他:“你才……吸干了阳气,我自己回忆一会儿不行啊。”   不是……这有什么可回忆的,你俩连手指尖都没碰上吧?   许钊说:“又不用非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能回忆,零零碎碎的也能反复想啊,比如说了几句话,对视了几眼……之类的。”   林瑾瑜不笑他了,因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也总这么回忆他跟张信礼之间的点点滴滴……大到那天晚上那什么,小到一些简单的日常交流。   “唉,”许钊叹了一声:“少年情怀总是诗啊。”   猪八戒戴眼睛,还冒充上大学生了……林瑾瑜看着他薅过遥控器,开始漫无目的地瞎按。   有些酒店或者民宿房里的电视会自带一些那什么的功能,比如开会员看电视剧,付费看电影什么的……好莱坞大电影或者日本动作电影都有。   许钊七按八按,居然真的发现了角落里的这功能……四个老大的粉红色的艺术字体:X爱大片,还是三十块包天那种。   青春期男生对这种东西总是充满了好奇……许钊都没打招呼,直接就点了进去,然后扫码支付一气呵成,眼皮都不带眨的。   林瑾瑜不可置信道:“你干什么?”   “好奇啊,看看嘛。”许钊居然完全没表现出脸红,脸上全是神秘和兴奋。   虽然男生偶尔是会聚众……的,但是这这这……林瑾瑜完全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和张信礼一起看颜色片子好吗?   我的天,这电视上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功能,尺度到啥地步啊,太那个的话,他真的觉得很羞耻好吗。   一个人躲起来看和大家一起看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林瑾瑜又羞又尬,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虽然他不能否认其实他也有点好奇。   张信礼和黄家耀在他俩后边,许钊随意点开了一部。   其实……倒也没有林瑾瑜想象的那么夸张,说到底只是旅馆电视,不可能真的放一电视AV在那里,大多只是一些港产三级片,但对他们来说也足够刺激了。   三级片是有剧情的……但是林瑾瑜完全没在意这种东西,通篇只看到不停的动作戏,漏上半身不漏下半身那种。   还是很羞耻……林瑾瑜根本不敢回头看张信礼的表情,全程死盯着电视频幕。   进度条逐渐前进,慢慢的,林瑾瑜感觉到不对劲了,这部电影除了男女不停那啥以外,好像还有……女主和女配,男配和男配?   这居然也是可以的吗?原来也有人会这么直白地拍一些涉及这种类型的性的东西……林瑾瑜有点震撼,他一直觉得这种欲望是很阴暗、很耻辱,很不能见人的东西。   但原来它也许和男女之间的欲望一样,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许钊看女主跟女配镜头的时候还好,看男配跟男配的时候完全一副“地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我去……”他说:“太重口了吧。”   屏幕上,男配和男配开始互相用手……许钊本来想跳过,但是又被猎奇的心理挟裹着……最终没快进。   满房间只有许钊在说话,他说:“这个演员居然还挺帅的……鲸鱼,你觉不觉得他的嘴巴有点像你?”   其实脸不是很像,只是嘴唇和下颚部分有那么一点点些微的相似。   林瑾瑜看着电影里演员们的动作,不可抑制地有点脸红……因为这让他想起那天晚上……   一没人说话,音箱里放出来的那种喘息声就显得分外大,林瑾瑜从旁边捞了个枕头过来抱着,他对电影其实没多少兴趣,但他不敢保证自己不对脑子里那个反复冒出来的臆想起反应。   看这玩样突然去抱枕头,谁都知道是什么情况,许钊笑了两声,没说他,安静看完了这部片子。   大部分镜头还是男女的,几人都是第一次看这种电影,总体来说很刺激。   许钊把遥控器一扔,道:“我操,够刺激,这可比直接的裸露镜头撩多了,就是中间那段乱七八糟的挺雷人。”   黄家耀道:“港片有这种情节很正常,同性之间发生边缘性行为并不十分罕见,不一定是gay才会和同性有性接触。”   许钊对这种话题完全没兴趣,林瑾瑜则猛地竖起了耳朵,他问:“不可能吧,都那啥了还不是gay。”   “不一定的,”黄家耀说:“你也看到了,电影里那对小姐和丫鬟,只是单纯的生理互助,并没有产生什么‘恋情’,同样,研究表明关系非常亲密的同性好友之间,有一部分会发生边缘性行为……这个定义你可以百度一下,总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性行为。”   林瑾瑜恍惚有些懂了,许钊打了个哈欠,道:“困死了,我们先回去睡了啊,你们明天早点起,别迟到了。”说着起身告别,回自己房间了。   随着门阖上的闷响,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林瑾瑜从电影开场就没再好意思看张信礼,这会儿也不怎么好意思。   不知过了几秒钟,林瑾瑜听见张信礼说:“洗脸刷牙,早点睡。”   ……   热水哗哗地从花洒里奔涌而下,林瑾瑜呆站在浴室里起码站了五分钟。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比较直白的,男生和男生之间关于“性”的东西……他以为自己多少会有点排斥,但是居然没有。   不仅没有,而且还……林瑾瑜不能否认自己对此有某些难以启齿的生理反应。   一般人看到这种情节会觉得不适吧,林瑾瑜自嘲地想:我可还真‘不一般’。   他洗完了澡,但是不敢出去,因为那些旖旎的画面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压不下来。正是暑气当头的日子,被水汽填满的封闭浴室里就更热,林瑾瑜靠着玻璃门,闭着眼,呼吸逐渐开始散乱。(修改后)   我不能让张信礼察觉到的,林瑾瑜想:没有人会愿意自己身边睡着一个不正常的变态。   浴室里水汽蒸腾,林瑾瑜的呼吸和水汽混合在一起,他微湿的额发散乱,眼神说不清是欲望更多,还是难过更多。   ……   等到他终于结束一切,擦干水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张信礼已经关了大灯,只留了浴室前、门口走廊顶部的一盏小等给他照明。   “我东西还没收拾,”林瑾瑜说:“明天一早要带的,早上临时收拾来不及吧。”   张信礼坐在床边,把空调调高了一度,说:“我已经收拾了,水、干粮、鞋、纸巾,都带了。”他翻身上床:“洗完了快点睡。”   林瑾瑜只得走过去,掀开被子躺下。张信礼背对着他,睡在床边,跟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什么也不说。   林瑾瑜也不敢和他睡太近,刚那个过其实他有点累,可大脑处于一种焦灼的清醒状态,整个人怎么也睡不着。   快睡吧快睡吧,我求你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瑾瑜闭着眼,躺在黑暗里数羊数星星月亮,数到千八百只了也还是没睡着。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他不停地想有关于张信礼的一切,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次转身,然后分析分析再分析……   分针滴滴答答转着,林瑾瑜越分析大脑越亢奋,整个人异常清醒。   他估计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平时沾床不到半小时必Y\U_X.I睡,可今天都躺下俩小时了,居然还没睡着。   就在林瑾瑜睁着眼,在黑暗里自暴自弃的时候,他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床先是一重,再而一轻。   那是张信礼站了起来,林瑾瑜一直以为他早就睡着了的,不知道他这会儿起床干嘛……大概是水喝多了起夜?   张信礼没开灯,林瑾瑜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到他那儿去了,他感觉到张信礼下了床,动作很轻,似乎往卫生间的方向去了。   林瑾瑜一动不动,装作睡着的样子,直到张信礼轻微的脚步声完全远去。   接着是“咔哒”一声很轻的关门声……果然是起夜,林瑾瑜想:天啊,我到底什么时候能睡着。   他继续再黑暗里熬了十多二十分钟,张信礼一直没回来。   林瑾瑜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没有人起夜会去那么久的吧。   门口的小灯依然亮着,林瑾瑜睡觉习惯留一盏灯,所以上床之前没关它。他又等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坐起来……犹犹豫豫地想过去看看。   悄悄过去看一眼,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林瑾瑜想:慢慢地……悄悄地。   他敌不过自己心里那阵强烈的好奇,终于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往卫生间方向靠拢。   四面寂静,林瑾瑜怕有脚步声,所以没穿鞋,他一步一顿地挪到卫生间门口站定了……透过上方一小块磨砂玻璃,可以看见一部分隐约的影子,张信礼似乎背对着他靠着门。   林瑾瑜把手轻轻放在门上,门口的小灯从头顶垂直而下,照亮了他的脸,他仿佛能听见被压抑着的、极其轻微的喘息声隔着门板传来。   就好像是……   林瑾瑜抖了一下,指甲不小心在木板门上擦出声音,那种几近不可闻的喘息声立刻消失了,张信礼映在磨砂玻璃上的身影猛地转身,道:“谁?”   这个问句属实宛如没过脑子,这房间里就两个人,还能是谁。   林瑾瑜第一反应是跑,但随即又意识到这时候跑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他定了定心神,装作半夜起夜,刚走到门口的样子,道:“我,水喝多了上厕所。”   里面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张信礼的声音,他说:“先……别进来。”   林瑾瑜等在门口,里面响起一阵悉索的布料摩擦声,大约过了几十秒,张信礼拉开门,但没走到灯下,道:“去吧。”   林瑾瑜其实根本不想上厕所,他镇定地“嗯”了一声,迈动脚步朝里走,张信礼微微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   林瑾瑜与他擦身而过时,肩膀隔着衣服轻轻蹭过张信礼的胸口,他脖子没动,只眼睛四下乱转。   卫生间里没开灯,到处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出来,空气带着一股很正常的、浅淡的沐浴露气味。林瑾瑜总觉得不踏实,虽然这里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他一开始在门口听到的……那个声音很轻微,但绝不会错。   那分明就是……张信礼在他背后目送他进了门,放开把手,想要转身出去。林瑾瑜千头万绪浮上心间,就在张信礼已完全转过身,眼看就要出去的那一霎那,他猛然回首,抓住了他的手腕。   张信礼不动了,他转过脸来,问:“有事?”   林瑾瑜心跳加快,他回身走过去,麻着胆子,不由分说地按着张信礼的肩膀,推了他一下。   张信礼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脊背贴上了冰凉的瓷砖墙壁。   门口走廊的小灯沿着半开的门斜斜射进半束灯光,林瑾瑜尽可能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同样上前半步,跟张信礼面对面站着。   他们模糊的影子一同映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上。   作者有话说:   掰里掰里。   “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年情怀总是诗。”出自梁羽生《冰河洗剑录》。 第121章 溺水   “弄我一手,”林瑾瑜道:“你多久没那个过了。”   张信礼缓缓平复下呼吸,把他微微推远了点。   因为全程都没真的拿出来,所以有些不可避免地弄到了裤子上。林瑾瑜转身去洗手,道:“脏死了。”他想说你不如直接脱了洗洗……但是这样是不是有点尴尬?   张信礼用鼻音哼了一声,道:“现在觉得脏了?”   林瑾瑜在这声哼笑里没感觉到任何开心的意味,反而只有嘲讽……以及那么一丝丝生气?   ……那什么上头的时候挺温柔,一那个完立刻翻脸不认人,无情。   他不开心,可转念一想,还能怎么样呢,他们能有一次这样亲密的接触,已经是阴差阳错下的奇迹了。   “我这是发善心,你以为谁愿意给男人弄。”林瑾瑜打开水龙头,让冷水顺着手背与手腕蜿蜒而下,浇灭心里那股烧人的热度。   张信礼说:“我没有求着你帮我。”   呵呵,这时候理直气壮起来了,刚刚也不知道是谁……林瑾瑜原本想臊他一下,但又说不太出口,毕竟……不能否认,是他自己先主动的。   光亮微弱,林瑾瑜弯腰站在洗手池边,镜子里反射出他光滑的后颈曲线,他撑着洗手池边缘,说:“你……碰男人的时候不会觉得恶心吗。”   这句话其实是他鼓足勇气说出的试探,张信礼却没有回答。   他无视了这句话,不再和林瑾瑜说什么,拉开门转身出去了,关门的力度有点大。   ……果然,意料之中罢了,我究竟在奢望些什么呢。   忘记他吧,林瑾瑜注视着自己面前洗手池上的一小摊水渍,默默地想:忘记见到他时我心里的感觉,把所有的心跳封存在记忆里,知足于这次今后不会再有的接触,在夜幕来临之时好眠。   ……   第二天一早,闹钟还没响,林瑾瑜就已经睁眼爬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起得很早,可谁知张信礼比他更早,俩人等会儿要背的包都规规矩矩放在桌子上,张信礼正拉开拉链,一样一样检查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林瑾瑜下床去洗脸刷牙,弄出很大的动静,他也没朝身后看一眼。   今天是个艳阳天,这个坐落于山区的峡谷属于尚未进行商业开发的自然景区,不要门票,也没有工作人员,许钊他门一边往肩上甩背包带子,一边急急忙忙奔下楼的时候,林瑾瑜跟张信礼已经整装待发,站在空地上等他们了。   他俩一左一右站着,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   许钊昨天晚上一看就是玩手机熬夜了,这儿哈欠连天,跟抽了鸦片似的。   “你们早得过分了吧,”他嚷嚷道:“离规定的集合时间还有几十分钟呢,这就来当门神了。”   废话,你要是跟我一样经历了&%¥#*@的事儿以后还能睡得安稳我现在马上改跟你姓……林瑾瑜在心里哔吧了一大堆,但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黄家耀问:“吃早餐了吗,我带了点干粮。”说着掏出几块压缩饼干来。   这种食物真的很符合他的风格,黄家耀给了许钊和沈兰夕各一块,然后给了林瑾瑜两块,说:“喏,你跟张信礼的。”   林瑾瑜只接了一块,道:“他的你自己给他去,关我屁事。”   黄家耀:“?”   这是唱哪一出,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黄家耀纳闷了,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感觉短短一夜过去,林瑾瑜身上好似笼罩上了一层怨气……   “赶紧走了,”林瑾瑜背着包,一边咬饼干一边往外走:“争取两点前出来,能赶上最早那班车。”   山里草木葱茏,砾石杂乱,尽管太阳很大,可树荫遍布的山路上气温不算太折磨人。   这里和凉山空旷的稀树草原地貌不同,峡谷里到处是树木,从入口稍深入一些便能看见一条清浅的溪流从砾石滩上潺潺流过。   林瑾瑜看了示意地图,一个人冲在老前面,没和以往一样跟张信礼并排走。   有几个爱好户外探险的驴友和他们同一时间进峡谷,也许看他们几个都是学生,特意嘱咐了几句,说最好不要往深了走,到一号点就原路返回,不要继续往里了,这边没开发过,如果没有经验,过二号点以后很容易迷路。   这个峡谷门口的安全警示也写得很清楚,许钊几人嗯嗯嗯答应了,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   张信礼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中间,许钊朝林瑾瑜喊:“鲸鱼!你慢点啊,又不打迟到,干嘛走这么快!”   “我乐意啊,”林瑾瑜大声说:“是你们慢死了,我一个人也可以走。”   阳光好得想让人把世界上最明媚的词都用来形容它,往里走过一段后,泥巴山路逐渐被砾石取代,有好些地方巨大的石块陈横,水就从这些石块间漫过。   他们这次主要就冲着踩水来的,也不觉得不方便,许钊招呼大家脱了鞋,踩过那些太大太尖锐的石头,下到颗粒小点的砾石滩里去。   “哦妈呀。”林瑾瑜第一个往下蹦,石子有点扎脚,他跳下去之后脚板心一麻,差点跪了,张信礼眼疾手快,揪着他的后领子扯了一把,把他提溜稳了。   “别跟憨憨一样闷头冲,”张信礼道:“看路。”   林瑾瑜被他这么一提,往后趔趄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往后胡乱挥了几挥,撑着他的胸腹借力才找回了平衡。   “谢谢,”林瑾瑜站稳后第一时间收回了手,结束了和张信礼的肢体接触:“不过我完全OK,刚刚纯属意外。”   张信礼也收回了提他领子的手。   黄家耀说:“前面比较平坦,这一段确实不太好走,大家互相牵着点吧。”   沈兰夕没他们几个男生爬得快,许钊在后面帮着她,有些不容易走的地方拉一把什么的。   林瑾瑜一个人在岩石间走得飞快,这地方摔着可不比平地,张信礼怕他打滑,喊了声让他走慢点,林瑾瑜头也不回,只朝后摆了摆手,回答:“用不着!”   “鲸鱼!”黄家耀喊:“你搞什么?”   林瑾瑜的背影已经远去了,黄家耀一头雾水,走上来问张信礼:“他搞什么飞机?”   “不知道,”张信礼沉默了片刻,说:“……也许是有阴影,觉得不舒服。”   “?”黄家耀真搞不懂这两个人,一个做出的行为让人费解,一个说的话让人费解,云里雾里,人间迷惑。   他们就保持着这种1--2--2的队形一路前进,再往前一些后水更深了点,石块在水流的冲刷下变得较为圆润、平整,倒没那么难走了。   有些路段会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潭,这些水潭深浅不一,浅的只到小腿肚子,深的却能没过人的头顶。   林瑾瑜看了眼表,已经上午十点了,沿路开始碰到零星的路人,都和他们一样,是来踩水玩的,不少人特意举着手机站在水潭边拍照,还有不少父母带着几岁的孩子直接下到潭里游泳。   走了一路,大家早热死了,许钊便也把林瑾瑜叫回来,说下水潭里去玩一玩。   林瑾瑜拎着鞋跑回来,他一路都猛冲在前,这会儿其实也又热又累,听许钊这么一提议,二话不说放了包,挽起裤脚就踩了下去。   只有他那边有块大岩石是干的,而且不脏,黄家耀他们几个也纷纷把包递给他,林瑾瑜放完了其他人的包,朝张信礼伸手:“你的。”   张信礼却谢绝了他的帮忙,说了句“不用。”自己绕了个圈走过去放。   什么啊,林瑾瑜想:有那么讨厌吗,连包都不让我碰,那时候明明一副很爽的样子。   但他只敢想,不敢说。   这片水潭呈弯月形,恰好在树窝夹角里,很是阴凉,林瑾瑜一踩下去,登时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潭水并不十分清澈,临岸边不太深的地方勉强可以看见可供踩脚的石头。   除了他们,里面还有好几个小孩在游泳,岸边四五十岁的家长拿着小孩的衣服,挺着啤酒肚站着。沈兰夕是女孩,在这种场合下没法跟男生一样光着膀子肆无忌惮玩水,许钊便也陪着她,不往更深了去,只在水浅的地方活动。   张信礼从小就是在类似的环境下长大的,这里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新奇的,他甚至都没下去,只站在石头上喝水。   林瑾瑜和黄家耀双双把裤子扎到大腿,淌水下去撒欢。   绿荫、潭水,还有水面上粼粼的波光组成了一幅色调清浅的美丽画卷,黄家耀戴着眼镜,掏出手机来开始拍照,他不拍人,只拍风景。   林瑾瑜其实挺想整个泡到水里去的,但想到这里这么多人,待会儿没裤子换也麻烦,便只小心地踩着水下的石头四处探险。   毕竟难得来一回,怎么也要看个够本。   小孩顽皮,拿着个玩具水枪到处滋,一不小心就往林瑾瑜这儿开了一枪。   林瑾瑜袖子被浇湿了,他抬眼望去,看见更深的地方,一个小孩站在水上朝他嘿嘿笑。孩子妈妈呵斥了他一声,说:“玩玩具不能对着别人啊,你看把哥哥衣服都弄湿了。”   小孩便调转了枪口,孩子母亲冲林瑾瑜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   林瑾瑜袖口湿得不多,没什么大事,他回道:“没事。”   小孩说:“对不起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林瑾瑜挺喜欢和小孩玩的,小孩子简单、纯粹,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会跟某个人一样明明生气非说不生气,明明那时候爽得要死,现在又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张信礼不知又被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驴友团小姐姐搭讪了……她们拿着瓶子说着些什么,应该是没水了,在找张信礼借水。   这里那么多人,干嘛偏偏找他借,林瑾瑜心里发酸,暗道:外貌协会……虽然他自己貌似就是年费会员。   爱搭讪谁搭讪谁去,关我屁事,林瑾瑜憋着气收回视线,往小孩那儿走,你跟别人玩,我也跟别人玩。   小孩大概和林瑾瑜一样也是独生子女,看到有哥哥来陪他玩,很是开心。   他站的位置属于水潭深处,人比砾石滩那边少很多,林瑾瑜背对着人群,踩着水面下看得见的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弯腰跟他一起玩水。   五人分散在各处,拍照的拍照,献殷勤的献殷勤,聊天的聊天,各自玩得开心,谁也没注意谁。   大概过了三五分钟,那一家人大概是觉得休息好了,招呼儿子回来,准备继续往前走。   这家父母显然非常爱他们的孩子,林瑾瑜和小孩道了再见,目送着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远去,想:真好,我爸以前也这么带我出来玩来着。   没人和他一起了,林瑾瑜再一个人在这儿杵着也没意思,烈日当空,过这么久他也觉得有点渴,于是回转身来,淌着水往回走,想回岸上去喝口水……可谁知原地站久了有点腿麻,这边水深浑浊,石头上又有青苔,林瑾瑜一个没看清,阴差阳错之下居然从石面上滑了下去。   这边水本身就到大腿根了,林瑾瑜的滑倒并没有激出很大的动静,他离人群远,周围又吵闹,几乎没人注意到水潭深处这片细小却致命的水花。   林瑾瑜根本没防备,几乎在落水的第一瞬间就呛了一口水。带着绿意的潭水吞没了他,他本能地竭力扬起头,把面部露出水面,竖直悬浮在水中。   真正进入溺水状态的时候,人其实是很安静的,并不会有力气像电影里那样全程精神十足地大喊大叫。进入气管的水令林瑾瑜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扑腾了有限的几下,整个人的眼神就因缺氧而开始涣散。   周围那些喧闹的喊声、水花声好像都被塑料膜包裹了起来,林瑾瑜的听力开始减退,有一种离世界越来越远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秒,岸边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劲,有个女人拍了拍她老公,说:“哎,你看那个小孩……”   她老公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粗声说:“小孩怎么了?”   周边的人被他们的话语吸引,也纷纷望过去:“那个小孩是不是掉下去了?”   议论声逐渐变大,黄家耀一向不爱看热闹,事不关己就不关心,这会儿根本没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许钊则一门心思都在沈兰夕身上,没空关注别人,张信礼正拿着水杯给那些来借水的女生倒水……那些女生说:“哎,那边怎么了?”   张信礼抬头望了一眼,整个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一直在岸边歇凉拍照的阿姨大叔看见,这个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看包的年轻人几乎瞬间慌乱起来,他甚至等不及把水杯放下去,而是松开手,让那个水杯哐啷啷在石地上摔了个圈,水漫出来,流了一地。   他顾不上脱衣服,直接冲到岸边跳下了水潭,在没胸口的水里迅速往林瑾瑜那边靠拢,这个年轻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焦急。   林瑾瑜视线朦胧,他几乎已不太能感知到外界的情况了,最多再有一分钟,他就可能沉下去。   在这最后一分钟,一双手从身后托起了他,紧紧箍着他的胸口往上抱,令林瑾瑜的口鼻露出了水面。   张信礼从背后托着他往岸边靠,黄家耀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声喊他的名字,过来帮张信礼拉人。   林瑾瑜的脊背终于接触到了陆地,但卡在气管里的那口水仍然没出来,他没办法呼吸。   “瑾瑜……林瑾瑜!”张信礼大声叫他的名字,林瑾瑜双眼瞳孔涣散,没有呼吸,但还有心跳,缺氧使他无法对外界的话做出反应。   对于溺水的人来说,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林瑾瑜溺水起码有两分钟了,张信礼顾不得许多,把他放平在地上,跪下来俯下身去,捏住他的下颚,嘴唇贴住了他的嘴唇。   大量空气藉由人工呼吸进入林瑾瑜的肺里,这是一个算不上吻的吻,没有半点旖旎,而只有惊心动魄。   林瑾瑜残存的意识只能模糊感觉到张信礼越来越近的脸,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气管和肺里残留的积水,咳得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肺管子也一起咳出来。   久违的氧气让他的大脑逐渐恢复了清醒,林瑾瑜劫后余生,他大口呼吸着,感觉整个人刚刚在阎王殿走了一圈。   那点留在他唇上的触感还未消退,林瑾瑜便感觉到有人猛地抱住了他,张信礼用了非常、非常大的力气,大到令林瑾瑜觉得浑身骨头都在作响。   那个拥抱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最被爱着的人。   林瑾瑜有一瞬间的恍惚,没有动弹,只是安静地由着张信礼抱他。   他想,就算这是错觉,也是个动人的错觉。   大概过了足有半分钟,张信礼才松开了他,他伸手捧住林瑾瑜的脸颊,拇指擦去他脸颊上的水珠,林瑾瑜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地颤抖。   张信礼全身湿漉漉的,水珠从他身上滴下来,沾湿了一大片石头。   那是林瑾瑜清醒时看见的第一张面孔,他看着林瑾瑜,林瑾瑜也注视着他。   周围人声喧嚣,水潭里的波纹还未平静,林瑾瑜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在他胸腔里诉说着无人听见的暗语……它告诉林瑾瑜他心里的那份感情,那就是喜欢,或者叫爱,它让人甜蜜,也让人忧愁,它让软弱的人变得坚强,也让坚强的人有了软肋。   当张信礼抱他的那一刻,林瑾瑜知道,就算他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捂紧嘴巴,就算他离张信礼远远的,不拥抱也不牵手,他也永远不可能忘记这种感情。 第122章 张信和要来了   水潭边的风波暂时平息了,在外游玩难免磕磕碰碰,好在没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人们议论一阵以后这事也就过去了,大家原本也素不相识,后怕一阵各自启程远走。   林瑾瑜跟张信礼全身基本湿透了,好在是炎热的夏天,不至于受凉感冒,衣服干起来也快。   沈兰夕掏出纸巾递给他们擦水,林瑾瑜这时候已经完全恢复意识了,只是嗓子眼还有一点不舒服,那种缺氧的窒息感他这辈子都不想体验第二次。   张信礼大概擦了一下脸上、脖子间的水,就把纸巾扔了,去问林瑾瑜的情况。   林瑾瑜声音有点沙哑,他道:“你又乱扔垃圾。”   “别说话了,闭嘴。”张信礼皱着眉头:“三分钟不看你你就能出事。”   他语气很严厉,手上扶林瑾瑜起来的动作却很小心,颇有一种生怕他碎了的紧张感。   嗯……林瑾瑜感受着他动作里透露出来的那股小心翼翼,心猿意马地想:其实,再让我淹几次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几人稍做休息,找有阳光的地方晒了会儿,又顺便吃了点东西当午饭。张信礼不赞成继续往前走了,这种没开发的景区,没向导带着确实很危险,何况他们没大人跟着,就五个学生,其中一个还是女孩。   林瑾瑜却觉得没什么,人生在世哪能不滚点灰,下次他注意点就好了。   “没有下次,”张信礼说:“你知道刚刚多危险吗?万一你出点什么事,骨折了、出血了,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怎么跟你爷爷交代?”   林瑾瑜说:“你交代什么,我受伤肯定是我自己自找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怪你。”   “你怎么就不明白,”张信礼说:“是你爸爸给了我来上海上学的机会,我……”   又是这样,林瑾瑜总感觉得张信礼潜意识觉得自己欠他们家的,所以连带着也欠他的。   人情世故的事儿他还不太懂,也就不能理解张信礼为什么那么敏感。   林瑾瑜道:“你其实……”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张信礼的手机响了。非常规矩的默认铃声,林瑾瑜简直怀疑这家伙除了接电话跟打电话之外,根本就不会用它干别的任何事。   林瑾瑜暂时闭上了嘴,让张信礼先接电话。   张信礼看了眼来电显示,接通了,道:“喂?”   林瑾瑜他们站在一边等他处理完这个电话,再决定是继续走还是回去吃饭。   “有……你说,”张信礼道:“你说什么?”   三言两语间,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现在?好……我知道了,你别着急,先找张文斌……对,我会尽快回去。”   林瑾瑜不知电话对面说了些什么,但猜想不会是太好的事。他忍不住问:“怎么?”   “没,”张信礼挂了电话:“你还想玩吗,走到1号点,然后就回去吧。”   许钊道:“好啊好啊,那快点走,没准还能赶上热乎饭。”   林瑾瑜总觉得张信礼脸上的表情不像“没什么”,他想再问几句,许钊却已经把他推走了。   接下来一路都走得很顺畅,四面溪水沁人,空气清新,景色优美,但林瑾瑜能看出来张信礼心不在焉。   不是一开始表现出来的那种平平静静,既不兴奋也不觉得无趣的陪玩状态,而是真的心不在焉……或许还有点心神不宁。   1号点尽头是一片水渠,再往前走有好几条岔路,一些通到公路,一些通到别的村,还有一些是走鱼!希椟伽不通的死路。   林瑾瑜他们踩着不知谁架起的竹筏小片从水渠上过去了,大家都在大声喧哗,张信礼忽然问许钊道:“回杭州最近的班车是几点?”   他们出行的票都是许钊统一买的,因此班次的事儿许钊最清楚,他道:“现在出去也得几小时,满人才开……或者包车也能马上出去,再得去看高铁几点有……具体要看时刻表,不太记得了。”   林瑾瑜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张信礼道:“家里有点事。”   “怎么不早说?”许钊道:“有事还走什么,现在赶紧打道回府啊。”   张信礼道:“可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继续玩多久都没关系。”   “哈?一起出来的肯定要一起走啊,”许钊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有事,我们怎么可能拖着你继续在这儿玩。”   林瑾瑜觉得许钊说得十分有道理,他转身道:“好了走吧,玩的机会多着,以后再来走趟全程也没什么难的,现在赶紧回去啊……你那边着急吗?没什么大事吧?”   几人纷纷打道回府,张信礼说:“我可能要回一趟四川。”   居然还要回四川……这么大老远的,林瑾瑜在心里嘀咕: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他们原路返回住的地方,中午吃了个饭就火速包车去车站,转车再赶高铁。   张信礼一路没怎么继续说明情况,但林瑾瑜能感觉到他很着急。   “上海飞西昌的机票最早要明天上午,”林瑾瑜在高铁上帮他看了下票:“你现在就要走?要不等几天,等我爸他们回来了再看吧。”   他吞了半截话没说,不止要到明天上午才有,而且还不便宜,近一千块钱一张票,还是单程。   张信礼从窗外收回目光,把他手机拿过来:“我看看。”   林瑾瑜递给他:“你自己看吧,反正密码你都知道。”   张信礼翻了一会儿,说:“不了,我坐今天晚上的火车过去,到时候再转车吧。”   这也太麻烦了吧,林瑾瑜咂舌:这么远,还这么晚,说句不怕丢人的话,让他一个人跑那么远他心里都害怕。   “你家到底出啥大事了?以至于今天就要走。”   “不是我家,”张信礼说:“是我弟家里,他爸妈……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情况,有时间跟你说。”   你弟……谁啊?林瑾瑜后知后觉地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孩的身影……哦,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和张信礼长得有一点点像的小孩。   说完这些,张信礼又转头去看着窗外了,林瑾瑜自觉地闭上了嘴巴。他还能劝什么呢,毕竟那是人家的弟弟,有血缘关系、一个户口本上分下来的弟弟。   他们辗转了三四趟车,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多,票林瑾瑜在车上帮他买好了,张信礼进门,连鞋都来不及换就开始收拾东西。林瑾瑜看着他一个人忙前忙后,带这带那,衣服、证件、他自己攒的现金……虽然匆忙,但收拾得很齐全。   林瑾瑜倚在门边看着他,问:“你多久回来?”   “不知道,快的话一个星期吧,”张信礼把该塞的东西都塞好了,笔直往门口走,他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门了,最后一刻却又回转身来,嘱咐道:“待会给你爸妈打电话,说你现在一个人在家。”   林瑾瑜点头,对他说:“自己路上小心……如果要用钱,可以跟我说。”   张信礼顿了顿,说:“……好的。”   随后,伴随着门关的声音,他真的走了。   林瑾瑜去卫生间拿拖把出来拖了地,然后躺在沙发上,开始搜索各种有关同性恋的东西……下到各种百度出来的不知真假的小故事,上到各种心理学、性学理论知识,有些他其实不能完全看懂,但林瑾瑜还是在看,任何理论,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他开始知道原来世界上确实有一部分人是会被同性吸引的……并且性取向不只是同性恋与异性恋,还有双性恋,自我的性别认同也不止是男女这样简单,还有一部分人被称为跨性别者……等等等。   这对林瑾瑜来说,是一个崭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   各种杂七杂八的理论把他塞得脑子都要爆炸,林瑾瑜看够了那些晦涩的性学词条,开始转而搜索各种论坛小故事。   那个时候贴吧还算是社交软件中的顶流王者,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没有那么多暗箱操作,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封禁。各类图片、漫画、小说在符合各自主题的吧里层出不穷。   还有一些论坛,有人会在上面匿名写树洞贴,比如某某某忽然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大学室友,或者回忆自己和男友一起走过的那十年。   这些第一人称的贴子大多基调压抑,但能让他找到一些聊以慰藉的共情感,原来这世界上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迷茫于自己的存在,有太多人曾和他一样,为喜欢上一个人而苦恼,为自己存在于世间而羞耻。   每个故事里都有他自己的影子,林瑾瑜一直一直浏览着这些信息,文字连通了空间,打破了时间界限,无数人的故事在他眼前铺展开来,林瑾瑜从屏幕里窥见这些不知真假的故事中的彷徨、踌躇、羞耻与自我怀疑,如同他自己经受一般。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同性之间也会有这样至死不渝的爱。   虽然只有很少一部分走到了终点,大部分人都因为各种内部或外部的原因分别多年,也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他们隐藏起自己,假装自己从未爱过那个只能留存于记忆里的人,但不能宣之于口的爱依然是爱,它们也曾令某个人的生命熠熠生辉。   林瑾瑜想:爱本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可为什么我们爱一个人,会如此痛苦? 第123章 gay bar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也许很疯狂,很难以置信,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我从未想过我会爱他,就像我从未想过我会认识他一样。”   张信礼离开家已经三天,而林瑾瑜写了三天的日记。   他没给爸妈打电话,因为觉得没什么必要。反正有水有电有网,还有人做饭,只是一个人待着而已,根本不需要通知谁。   一个人原本应该自由自在,林瑾瑜之前有时候会觉得被人管着管着很烦,他无数次幻想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待着,谁也不在家,谁也管不着他,可等到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又觉得很孤单。   只要闲下来,他满脑子想的就都是张信礼,这家伙现在在哪儿?事情都处理好了吗?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日也想夜也想,想个没完。林瑾瑜坐在书桌前,把通讯录打开,翻到张信礼的位置,只看着,迟迟没拨出去。   ……还是算了吧,那么急走,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忙,万一耽误他事儿就不好了。   可又好想找个人说话啊……林瑾瑜以“张信礼”为圆心四处乱瞟,忽然瞟到王秀的号码上。   林瑾瑜现在跟他的关系还不错,虽然很多男生都很反感王秀娘娘的性格跟举止,但林瑾瑜适应了也就觉得还好……毕竟又没惹他,犯不着讨厌人家。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上QQ敲了敲王秀。   林瑾瑜噼啪打字:在吗,聊会儿?   王秀很快回他:干嘛,思念我了厚~   他说话一向这样,林瑾瑜没理会,接着打字道:无聊……想随便聊聊,他问:你有男朋友吗?   王秀道:直男说话真直接,问这个干嘛。   随便问问啊,林瑾瑜开始胡诌:我以前没接触过跟你一样的人,所以有点好奇。   王秀说:什么跟我一样的人,你直接说gay不就得了。   我这不是想委婉一点,林瑾瑜说:想了解一下你们的世界。   王秀说:这跟我有没有男朋友有什么关系,你想了解,不如直接跟我去gay吧玩啊。   Gay吧?那是什么东西?林瑾瑜只听过清吧酒吧阿里巴巴,从没听过gay吧。   事实上上海的gay吧为数不少,它们隐藏在大街小巷里,与这个小世界无关的人大多不清楚它们的存在。   从字面理解就好了,王秀说:想去的话,哪天一起去玩呀,挺多姐妹都喜欢去玩的。   林瑾瑜有点心动,他本身就喜欢探索新奇的东西,更何况在这个心理上急需与同类人交流的当口。   王秀说:你家方便吗,要去可以等几天,周末人多,有特殊节目,也更好玩。   正好现在家里没人管,他想去哪就去哪,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林瑾瑜道:OK,那就周末,几点啊?   当然是晚上了,王秀说:不过太晚也不好,十点左右吧。   太早没气氛,太晚……你永远不知道过了凌晨两点,gay吧里会出现一群什么妖魔鬼怪,王秀不想吓到林瑾瑜。   就这么说定,林瑾瑜一直等着张信礼给他打电话,但直到周末也没等到。   ……   夜里十点,林瑾瑜在约好的公交站下车。   坦白说他有点紧张,人很容易把某个对他来说未知的少数群体妖魔化,林瑾瑜也不例外。   在他的想象里这群人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一个个都风姿独特,异于常人。   他在车站等了不久,王秀就到了。进去虽然不看身份证,但太像学生还是会被拦的,因此俩人都穿得比较成熟,就像那种随便来玩玩的小年轻。   “走吧,”王秀道:“三楼,这边这个bar比较热闹,外国人也多,又大又帅。”   ……那可真是让人期待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林瑾瑜跟着他走,临到门口,还没正式进去,他已经在外面那段通道上感受到了一股浓郁的gay气,两边栏杆上三三两两靠着好几个男人,个个短裤不过膝,抽的抽烟,聊的聊天,打量着过往的男人们。   交了80块入场费之后,工作人员在他们手臂上盖了个戳。林瑾瑜意识到这就是“入场票”了,这种荧光镭射图案只在紫光灯下显现,就是入场、离场的全部凭证。   他们到的时候刚十点过,吧里人不是特别多,小屏幕上定格着由酒吧LOGO跟彩虹色共同组成的一幅屏保,台上有人在唱歌热场,大部分人散在吧台前喝酒、聊天。   大部分都是20到30多岁的成年男人,还有女孩,林瑾瑜初次来到这种环境,觉得有点拘束,他小声问王秀:“需要注意点什么吗?”   “就和普通酒吧一样啊,保管好财物,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啦,”王秀想了想,又说:“对丑逼来说是没什么了,如果是帅哥,待会儿嗨起来以后要小心咸猪手……”他打量了一下林瑾瑜,说:“嗯……你多半是需要小心的。”   林瑾瑜心说不至于吧,现在大家看起来都挺冷静,挺彬彬有礼的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酒吧里人开始多了起来,台上歌也越放越嗨,逐渐由情歌往节奏感很强的重金属摇滚乐那方向去了,王秀显然经常来这里玩,有好些人都认识他,上来跟他打招呼,互相调笑。   裸着上身的肌肉调酒师站在吧台前,客人可以随意上去摸一把揩油。   林瑾瑜放不太开,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既没跟着音乐摇晃,也没四处搭讪聊天,他甚至都不太敢跟其他人有什么眼神交流,就点了一杯酒,坐一边喝。   音乐声大得震得人耳膜轰隆响,舞池也开放了,无数人站在浮动地板上在斑斓的灯光里晃来晃去,本来空空如也的高台上开始有热场的模特出来表演节目,基本都是靠身材吃饭的肌肉男,开始穿的是衬衣、背心跟长裤,跳着跳着开始一件件脱,每脱一件周围的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尖叫。   林瑾瑜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挺刺激的,肉体、灯光与重金属音乐在这座小小的酒吧内部编织出了一个暂时超脱出现实的小世界,无数人在夜幕降临之时来到这里宣泄压力,寻求情绪的解放,他们可能是西装革履的白领,可能是开店的小老板,可能是学生,可能是老师……他们可能是任何人,他们都是同性恋。   有些结伴来的情侣会在舞池里面对面跳舞,有些人跳着跳着拥吻起来,有一对甚至就在离林瑾瑜不足五步远的地方,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吻得那样投入而热烈。   林瑾瑜看得有点脸红,但其他人都一副没什么的样子,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在释放自己的天性。   “你也去玩啊。”王秀也跟着在扭,但大概是为了陪林瑾瑜,他一直在旁边待着,没走远。   “不了,我看着就挺好的。”   舞台上的男模换了一波又一波,一波比一波露,一波比一波穿得少,偶尔还有大胆的顾客自发上去跳个钢管舞什么的,惹得人群起哄尖叫。   真放得开啊,林瑾瑜一边喝酒一边在心里吐槽:成年人的世界,五彩缤纷。   他正想着,忽然被旁边跳舞的人挤了一下,这难免的,又不是包厢,露台舞池人太多了,有时难免会碰到。   林瑾瑜以为这只是个意外,因此没太在意,就跟没感觉到一样,眼睛都没往那个撞他的人那儿看一眼……但很快他感觉到不对了,那个撞他的人并没有离开,反而一直黏在林瑾瑜周围,甚至站在他身后,伸手去摸他的上臂和手。   这种情况在夜店很常见,大家来了这儿,默认就是来寻求刺激的,试探性的摸手摸屁股都有,不喜欢可以礼貌拒绝。   林瑾瑜稍微退开些,想离那个人远点,但也许是他的拒绝有些隐晦,那个人没领会到,仍然拿手来碰他的手。   天哪,我要转过去直接跟他说不行,没兴趣吗?林瑾瑜正纠结着,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王秀,王秀虽然很想去嗨,但鉴于林瑾瑜是他带进来的,他得对人家负责,因此很有责任感地控制住了自己,这会儿眼见到自己出马的时候了,他插着手,狠狠地瞪着那个男的。   那个眼神真的超级凶恶,男人应该是理解了他们传达出来的“不想跟你玩”的意思,收回手走了。   “你可以直接躲开的,”王秀说:“虽然这场合大家都挺玩得开,可还是遵循你情我愿,不必要大喊大叫,明确表露出拒绝的意思,一般人也就收手了。”   林瑾瑜回答:“学会了。”他喝多了水有点憋,于是道:“我去下卫生间。”   王秀点头:“快点回来啊,听说老板今天请了个特有名的模特来驻场,你别错过了。”   林瑾瑜对这些其实不是特有兴趣,那些男模的肌肉确实很不错,但……太大块头的他也不是很喜欢。   往小门出去,那些炸人的音乐终于被隔绝了,林瑾瑜觉得整个人好似一下来到了某和尚庙里,清净得不行。   他上了个厕所,出来洗手时听见手机嗡嗡响,林瑾瑜一愣,这半夜的,谁会给他打电话?   舞池里太吵了,也就这儿能接电话,他掏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眼睛一亮,赶紧接通了,道:“喂?”   “你干嘛去了?”张信礼在对面说:“知道我一晚上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吗?”   “没干嘛……”林瑾瑜说:“太吵了,我没听见手机响。”   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好,但仍然有声音隐约传进来,张信礼说:“你在哪里,我好像听见音乐声了,还在外面玩?”   此时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林瑾瑜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这个点跑去夜店玩,还特么是gay吧,他撒了个谎,道:“没啊,呃……应该是电视的声音吧。”   张信礼将信将疑:“真的?”   “不然我还能去哪儿?”林瑾瑜岔开话题:“你那边怎么样?”   张信礼沉默了一秒,说:“不是太好……他爸妈都走了,我爸妈去广州打工了,我怕他想不开,带他一起来了,想看着他几天……应该一点多到站。”他道:“刚给你打电话就这个事,你爸妈回来了吗?回来了我就带他住酒店,没回来能不能让张信和暂时在家住一晚?”   “当然可以住啊,”林瑾瑜有点没反应过来:“你刚刚说……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过世了。”   林瑾瑜愕然,整个人霎时间如五雷轰顶:“开玩笑吧,去年还好好的,怎么会……”   “他妈妈本来就有乳腺癌,记得那时候我爸妈出去的那段日子吗,就是去照顾做了手术的他妈妈,但是今年年初又复发了,走得很快……他爸在外面喝酒被人砍了,进医院没救回来,现在人还没抓到。”   乳腺癌是很多妇女的噩梦,天灾人祸,旦夕祸福,那是林瑾瑜第一次觉得死离他如此之近。   林瑾瑜说:“他还好吗?”   “不知道,一直不说话,也不怎么吃饭。”   “那就是不好啊!”林瑾瑜对着电话大声说:“你多跟他说说话,一点半到站是吧,用不用去接你?换洗的衣服都带了吗?”   “不用,”张信礼低声说:“东西都带了,你给留个门就行。”   “OK,赶紧回来,你一路上多看着他点,跟他多说说话,别惜字如金,唾沫多值钱似的。”   “知道了,”张信礼说:“你……”   林瑾瑜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小孩短时间内妈也没了,爸也没了会是个什么心情,换成他自己怕是已经疯了吧,跳车自杀都有可能,他焦急地在门后面踱来踱去,想再嘱咐张信礼点什么:“一定要多安慰安慰他,起码喝几口水,吃点东西,跟他说他爸妈最大的愿望就是他好好的,别干什么傻事。”   “安慰人你比较擅长,”张信礼说:“你……”   他话还没说完,卫生间那扇涂了喷漆画的门忽然“砰”一声被人推开,林瑾瑜恰好站在门后面,又一门心思扑在电话那头,根本没注意,瞬间被撞了个正着,肩膀都麻了。   推门那人说:“抱歉,我不知道后面有人。”   林瑾瑜抬头看去,那是一个很有气质的男人,留着偏英伦风的头发,那种发型放一般人身上多少会显得邋遢跟油腻,但他留起来恰恰好,有种介于文质彬彬跟浪荡之间的气息。   林瑾瑜下意识说:“啊……没关系,是我自己没注意。”   那人微笑了一下,很绅士地示意他不用理会他,可以继续打电话。   张信礼道:“你边上是谁?不是说在看电视吗?”   林瑾瑜没料到自己刚刚随便撒的谎这么快就被戳穿了,他道:“呃……总之你多注意你弟,赶紧回家,给你们留门,OK,就这样,拜!”   说完不等张信礼回话,啪一下把电话挂了。   刚刚那个男人洗完手出来,朝林瑾瑜道:“一个人来玩?”   “没……跟朋友一起来的,”林瑾瑜说:“他在外面。”   “哦,”男人说:“不常来这种地方吧,你是学生?”   林瑾瑜心说怎么看出来的,他想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对,学生。”   男人冲他眨了眨眼:“我也是学生,不过快毕业了。”   上海的高校很多,林瑾瑜看他的样子很年轻,大概是哪个大学的大四学生:“我才高中。”   “高中生来这种地方不好吧,”男人说:“难得有可以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还是好好学习比较好。”   “只是出于好奇来玩玩。”林瑾瑜并不讨厌他,这个男人说话很得体,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很谦和,便多说了几句,他道:“你呢?来找……男朋友吗?”   男人挑了挑眉:“只是来放松……但是不排斥找男朋友。”   林瑾瑜想起自己从王秀那里学来的词汇,试探着道:“你是……1还是0?”   “除非想处对象,否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问这样的问题是不礼貌的,”男人说:“还是先认识一下吧,我叫林烨。”   居然是一个姓,林瑾瑜说:“我叫林瑾瑜。”   “挺有缘,”林烨说:“看来五百年前是一家。”他推开门:“走吧,你不是还要回去给你男朋友留门吗。”   男朋友……林瑾瑜脸红道:“他不是……”   “不用否认,”林烨回头朝他眨了下眼睛:“我不抓早恋的,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喜欢是藏不住的,即使捂住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里跑出来。’”   林瑾瑜说:“有这么明显么。”   林烨吹了声口哨:“嗯,很明显。”   明显有什么用,反正他也不明白……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呢,不明白才是对的,绝对不能让他明白。   林烨看他一副原地发呆的样子,说:“小弟弟,你的心思直白得好像写在脸上一样,出来吧,请你喝杯酒,聊聊你的‘准男朋友’。”   ……   林瑾瑜有一点点窘迫,对于成年人来说,谈恋爱可能是件司空见惯的事,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对林瑾瑜来说,它是如此神秘、羞怯,如含苞的玫瑰。   林烨给他点了一杯不太雨吸湪队。烈的酒:“这个比较好喝,有点果汁味,大概会适合你。”   “谢谢,”林瑾瑜喝了一口,道:“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他说:“不是我男朋友,他不喜欢我,就这么简单。”   林烨抿了抿嘴:“……好吧,干净利落,乏善可陈又悲从中来,不过别太难过,我们相爱总是比别人难的,”他说:“爱情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林瑾瑜问:“你谈过男朋友吗?”   林烨回答:“很多……但现在不还是跟你一样。”   林瑾瑜接着问:“都是……都是gay吗,会不会有那种一开始不喜欢男人,后来慢慢喜欢上的。”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直男啊,”林烨说:“啊……为你默哀一会儿,不要喜欢直男哦,他们终归会离你而去的。”   这个答案在林瑾瑜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很失落,妈的,我知道啊,谁不知道正常男人绝对不会喜欢男人啊,可我没法通过告诉自己不可能,就在一瞬间变得不再喜欢他了。   林烨大概看出来了他很失落,安慰道:“不要太灰心,好在你还年轻,据我的经验,学生时代是奇迹出现的唯一契机,没准日常打闹下来,他真的慢慢就……不必太在意结果,曾经拥有过就好,是吧。”   林瑾瑜觉得他纯粹在安慰自己,他看了眼表,已经将近一点了:“谢谢,不过用不着安慰我,”他说:“我该回家了,不能让家里发现我半夜去这种地方。”   “公交跟地铁早就已经停了,”林烨起身说:“看在你是个小帅哥的份上,送你吧。”   王秀趁他不在已经嗨尽兴了,林瑾瑜把他叫回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坐林烨的车……最后还是妥协了,因为他要赶在张信礼到家之前回去,否则就全露馅了。   王秀家离这儿不远,可他秉持着负责到底的心态,一定要看着林瑾瑜进家门才放心。   林烨开车很稳也很安静,跟赵叔的豪放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林瑾瑜看着车窗外景物一栏栏闪过,不多一会儿便到了。   夜里一点半,小区里只有路灯还亮着,林烨打开车门下来,绕到另一边去给林瑾瑜和王秀开车门。   放到别人身上明明是带有献殷勤性质的动作,他做来就恰到好处,让人不觉得谄媚,只觉得有教养。   “快回家吧,”林烨在林瑾瑜下车前低头对他说:“别让爸爸妈妈发现了哦。”   车门遮挡了确切的距离,从远处看,他们仿佛十分亲密。   王秀跟着林瑾瑜从车上蹦下来,一下扑到他身上:“今天玩得开心吗哈尼!好怕你觉得无聊。”   林瑾瑜背着他,拉着他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说:“挺好的,确实见识了很多东西。”   王秀说:“你都错过了那个超帅的混血模特的表演!下次再一起去啊么么!”   他应该喝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挺兴奋,林瑾瑜拍拍他的手,道:“好了好了,快下来。”   王秀跳下来,夜风刮来几缕草叶,飘到林瑾瑜肩膀边,林烨强迫症,帮他拿掉了,从另一面看他好似伸手抚过林瑾瑜的脸颊。   林瑾瑜正欲说谢谢,还没说出口,就看见楼房前面的阴影里走出两个人影来,张信礼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王秀一愣,林瑾瑜骤然一惊,慌忙回身,离林烨跟王秀远了些,他怕自己去夜店被张信礼知道。   张信礼走过来,插进他和林烨之间,看了林烨一眼,又看林瑾瑜:“你们认识?”   “认……”林瑾瑜想:怎么回答,刚认识半小时算认识吗?   林烨故意说:“认识啊,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说完越过张信礼看林瑾瑜,冲他眨了眨眼,说:“是吧?”   王秀抱着林瑾瑜的手,说:“哎呀,肯定认识啦,他送小鱼回来的啦,怎么会不认识,对吧?”   “你去哪里了?”张信礼说:“撒谎说在家看电视,结果是跑去和男人玩了?”   王秀说:“玩怎么了,和男人和女人玩,不都一样,又没有干什么,就玩玩而已,又没有对象,有什么不可以玩的。”   张信礼皱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人,别在他身上打主意。”   林瑾瑜听他的话,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有点分不清张信礼到底是不满他大半夜跑出去玩还撒谎……还是不满于他跑出去找别的男人玩。   别的男人……这用词可真奇怪。   王秀在学校几乎从未刻意掩饰自己是个gay,对张信礼有所察觉也并不意外,这种话不算什么,比这更过分的话他都早就听惯了,当即道:“哎哟,想多啦,我和小鱼是好朋友啦,”他装羞涩道:“其实说起打主意,我对你比较有兴趣厚~”   林瑾瑜:“?”   张信礼说:“我对男人没兴趣。”   林烨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只在听到这句话时眉毛稍微动了动,看向林瑾瑜,露出一个蕴含着些微难过意味的表情。   林瑾瑜想:我早就知道了的。   他很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说:“别废话了行吗,要回家就快回,说些什么不着调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张信礼就走。   张信礼被他拉着,扭头向后看了一眼,目光依次扫过林烨跟王秀,那个眼神没有落进林瑾瑜眼里,却让林烨觉得很有意思。   也许连张信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警告与示威意味并存的眼神,好像在领地边缘示威的狮子。   楼房前的阴影里站着张信和,他低垂着眼帘,脸上没什么表情,与林瑾瑜记忆里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小孩几乎截然不同。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怎么看这边,就像个木然的稻草人,静静地站在城市的阴影里。 第124章 有我呢,哥   林烨和王秀走了。   林瑾瑜领着张信礼跟张信和上楼,给他们拿拖鞋,张信礼熟门熟路换好了鞋,转头对他弟弟道:“你晚饭没吃,给你下碗面吧。”   张信和不说话,只摇了摇头,机器人一般走进来。   林瑾瑜看着这个颀长而瘦的少年,说:“吃点吧,正好有肉汤,当浇头挺好的,”他说:“那啥……你哥下面挺好吃的。”   严格说来他们只有过几面之缘,林瑾瑜对他而言是个完全的外人,随口劝两句还行,老叨叨却不合适。   张信礼大概已经看他这样看了一路,转车本来就累,还得时时刻刻伺候他,这会儿看他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道:“说话,你老这个样子有什么用?你爸妈想看你这个样子吗?”   张信和看起来是打定了注意沉默到底,张信礼把包放了,推着他坐到沙发上,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暑假没有几天了,开学之后,你的书本费、住宿费怎么办,有没有准备好,你都要提早告诉我。”   张信和终于说:“……我不想上学了。”   林瑾瑜站在一边,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张信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张信和说:“哥,我不想读书了,家里还有两万块钱,我拿上去广东吧,以后也不用你管了。”   张信礼差点没直接上手,他道:“你在这里说什么鬼话,你连16都没满,初中都没毕业,出去能干什么?”   “进工厂啊,”张信和说:“又没什么稀奇的,早进也是进,晚进也是进,读完那一年顶什么用,村寨在那边打工的叔伯不少,走走关系老板也会要的,熟人还能带带我。”   张信礼说:“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张信和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就算读完了这一年,还不是要出去的,读这一年顶什么用?”   “不止这一年,”张信礼说:“去考高中,读大学,这也是你爸妈的心愿,你不要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   “醒醒吧哥!”张信和说:“不要说我不一定考得上,就算考上了,你怎么办,大伯怎么办?学费、生活费,一年随随便便就是几万,你自己也要上学的!”他道:“读那么多年有什么用?出来还不是要工作,为什么不早点去赚钱?这点时间在工厂干,早可以多混几年工龄,多拿好几千块钱了!”   张信礼一时半会儿没法就“人为什么要读书”这个深奥的问题和他展开激烈辩论并最终说服他,只能反复告诉他绝对不行。   张信和大声说:“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要去大城市读书!也可以去读书的!”   林瑾瑜站在一旁眼看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要吵起来了,尝试着当和事佬道:“好了算了吧,不如……”   张信礼和张信和正处在剑拔弩张的激烈对抗状态里,谁也没理林瑾瑜平和的声音,仍针锋相对,声音越拔越高。   “我说……”林瑾瑜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龙咆哮一般道:“够了吧!要吵到几点去!”   他的声音盖过了两人的争吵声,张信礼与张信和被吼得同时噤声,双双转头看林瑾瑜。   “……”林瑾瑜:“我的意思是现在真的很晚了,不如先休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这句话总能暂时解决很多问题。   张信和说:“我去睡了……我想一个人待着,可以吗。”   他这句话是对林瑾瑜说的,林瑾瑜道:“当然可以,你……要睡我爸妈房间吗?空调也有,觉得热自己开就行。”   张信和还没说话,张信礼已经先开口了:“不用,”他说:“不合适,他睡我那里就好了。”   那你睡哪儿……林瑾瑜心里其实有答案了,但他没有说。   张信礼从包里拿出裹着保鲜袋的旧毛巾和牙刷,大概是从家那边带过来的张信和的东西。   “热水器会用吗?”张信礼领着张信和往卫生间走:“……好像没开水,我去调一下,你先刷牙吧,想冲也可以冲个澡,衣服放架子上,待会儿拿出来我给你洗。”   林瑾瑜看着张信礼一路唠叨,给张信和倒水,甚至把牙膏也规规整整挤好……他从未见张信礼如此絮叨地对待过别人,如此耐心,如此事无巨细。   毕竟……是他真正的弟弟啊。   林瑾瑜想问张信礼睡哪儿,他现在处在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态中,既想要亲近张信礼,又想离他远远的。   林瑾瑜道:“要不你睡我房间,我跑爸妈房间睡……”   他问了两遍,但张信礼都忙着和张信和说话,没有听见。   林瑾瑜没有得到回应,闭上嘴不问了。   他去主卧自带的那个小卫生间刷牙,出来拿毛巾的时候听见张信和开着水,在卫生间里喊:“哥,”他说:“为什么这个不出水,我好像不会用。”   林瑾瑜家里的花洒整体有三个出水口,大概是白天把花洒那个出水口关了,没调回来。他刚想大声告诉张信和怎么调,嘴刚张开了一半,张信礼已经回了句:“什么?”然后匆忙赶了过来。   张信和把卫生间门板开了一条缝,说:“这个没水,我不会弄。”   “把那个扭过去就行了。”张信礼往里看了一眼,大概是嫌他太笨,也不避嫌,直接进去帮他弄好了,又试了试水温,确定一切妥当之后才把花洒重新交给他:“好了,你试一下水温,有什么问题再和我说。”   林瑾瑜听着张信礼的嘱咐声,那个声音饱含着关切与属于哥哥的爱。   他想:这是不属于我的。   张信礼开门出来,林瑾瑜躲开了。他回主卧去洗脸,张信和在用热水器,他便没和他抢热水,任由冷水流过自己的脸颊与下颚。   真令人难过,父母的离世听起来好像是很遥远的东西,可它其实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发生。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张病危通知单,那个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从此就走了,没有人再给你做早饭,也没有人再给你加衣服,你忽然间孤零零的,从今往后都要一个人走了。   总是要一个人的。   林瑾瑜很难过,他额发上挂着水珠走进房间里时,看见张信礼背对着他,站在阳台的栏杆旁。   夜里两点过,窗外的灯光都熄了大半,整个城市的夜色环绕着他,他站在夏夜闷热的风里,唇边呼出的烟气仿佛一缕无奈的叹息。   林瑾瑜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过去,站到张信礼背后,轻轻靠在他身上,说:“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张信礼没转过身来,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烟:“……我知道,”他说:“你去睡吧。”   林瑾瑜从没有那么一刻如这一刻一般想牵他的手、想抱他、想吻他,想对他说难过就大哭一场,再大的压力也会有明天……可他不敢,他害怕太近了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会让张信礼察觉他心里那份不正常的喜欢……他不能走到那么近的地方。   塞林格说:“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总在自我肯定与自我怀疑间摇摆,在自负与自卑间游离,内心时而甜蜜得像是要开出花来,时而又患得患失,在夜色深重之时流泪。   林瑾瑜把头轻轻靠在他背上:“……哥,”他说:“没关系,有我呢。”   张信礼好像有一瞬间的讶异,大概是那些孩子气的倔强心理作祟,林瑾瑜从没当面叫过他哥哥,可这一刻林瑾瑜想:即便只能做他的弟弟,也好过谁都不是。   张信礼说:“怎么突然叫我这个。”   林瑾瑜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把下巴搁到他肩上,好似男生间安慰好哥们一般道:“啊,本来就是你弟弟啊,看你难过,叫一声哄你开心咯。”   “那可真谢谢你,”张信礼夹着烟,在缭绕的烟雾里眯了眯眼睛:“你说有你呢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林瑾瑜说:“大不了我把我零花钱都给你,过年的红包也给你,虽然我花钱也不怎么数,可从小到大零零碎碎攒下来也有几万块吧,以后收到的也不花了,都给你。”   张信礼说:“别孩子气,那都是你一个人的。”   “就因为是我的才大大方方给你啊,”林瑾瑜说:“我爸的你肯定也拉不下脸要,我的总无所谓吧,反正放着也就是在那儿吃灰而已啊。”   张信礼不说话,林瑾瑜凑过去,看着他手里的烟,道:“给我抽一口。”   “你抽什么?”   张信礼的体温温暖,林瑾瑜心里确实有点难过,酸酸的、涩涩的,有点苦,但又有点甜蜜:“试试呗,准你抽不准我抽?”他开始道德绑架:“我这么大方,你这么小气,不合适吧。”   张信礼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是在考虑。过了三五秒,他夹着烟的右手往右边伸了伸,朝林瑾瑜的方向凑近了些。   这显然是同意了,林瑾瑜搂着他的肩膀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含住张信礼刚刚抽过的那个地方,缓而深地吸了一口。   那是他长这么大正儿八经抽的第一口烟,没有想象中辛辣呛人,软金砂口感绵柔悠长,香气馥郁。   林瑾瑜呼出的烟气轻轻扫过张信礼的下巴,夜色里他们凝望着彼此。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张信礼是知道的。 第125章 东窗事发   夜里三点,风吹得百叶窗帘沙沙地响。   林瑾瑜站在自家客厅与房间相连的那条走廊上,入耳是挂钟有规律的咔哒声。   我怎么站在这儿……是来找人的吗?   他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而站在这里的,林瑾瑜往前走了几步,看见白色的、伫立在黑暗里的他的房门。   门板阻隔了他的视线,林瑾瑜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那后面站了一个人,好像他真的就是为他而来。   没有灯光,周围都是目光所不可穿透的黑暗,林瑾瑜伸出手,推开了那扇他无比熟悉的房门。   那种窗叶颤动的沙沙声更清晰了,阳台的窗户没关,月光澄澈如水。   那汪月色里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林瑾瑜,手肘随意地搭在栏杆上,从他之间溢出缕缕灰色的轻烟。   “还没睡?”林瑾瑜听见自己说。   那个人没有转过来,只是说:“等你。”   为什么要等我啊……林瑾瑜很奇怪,但他自然而然地说:“等急了?有点事忙,就慢了点。”   他轻轻关上房门,迈步朝那个人走去,那个人在一地月光里回过头来,他的侧脸在清冷的月色里线条分明,睫毛一根根历历可数。   张信礼说:“不急,只是想你。”   这应该是一句有点肉麻的话,可林瑾瑜再一次自然而然地说:“我也很想你。”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就是说了,自然而然,好似早已说过千遍万遍。   他可以感受到自己此刻的心情,那确实是思念,还有柔软、甜蜜和幸福,让人几乎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那种感觉的名字是:爱。   如果他真的懂什么是爱的话。   林瑾瑜走近了他,从背后抱住他的腰,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气,鼻端萦绕的都是张信礼的味道。   一阵风刮过,忽然之间他们不知怎么地就调换了位置,林瑾瑜猝然睁眼,发现自己背靠着阳台,张信礼双手抓在栏杆上,把他圈在自己身前。   这个世界上没有空间置换魔法,这样的变化当然也是不合理的,但他们似乎谁都没有意识到。   张信礼的指间夹着那支抽了一半的软金砂,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林瑾瑜,那个眼神是温柔的、深沉的,同时也是带有侵略性的。   真寂寞啊……林瑾瑜说:“哥,给我抽一口。”   张信礼便把手抬起来,送到林瑾瑜面前。   林瑾瑜低垂着眼睑,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抬眼和他对视,烟雾从他唇齿间丝丝缕缕逸散出来,又飘往张信礼微启的唇缝间。   “说想我,是多想?”林瑾瑜看着他,问:“……像我想你一样多吗。”   张信礼俯身下来,和他离得更近了,彼此呼吸相闻。   他低声说:“很想。”   林瑾瑜微眯着眼,那种目光像是无声的邀请。   张信礼把烟摁灭了,掌心贴着林瑾瑜的侧脸,拇指抚过他的脸颊。那双手上有淡淡的烟草气味,让人战栗,也引人心动。   他慢慢凑近了,闭上眼去吻林瑾瑜……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吻,小心,却又满含情意。   林瑾瑜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张信礼正在吻他,并且那个轻柔的吻逐渐加重,开始慢慢沾染上占有欲……以及别的一些什么欲望。   他无法拒绝这个吻。   林瑾瑜开始顺着本能回应他,他微微张开嘴,张信礼的呼吸随着这个吻一起加重,林瑾瑜抬手抱住他,安抚他、引导他的同时又引诱着他。   百叶窗的沙沙声越来越大,张信礼一边吻他手一边往下,托住林瑾瑜的大腿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到平整的阳台栏杆上。   林瑾瑜的背后忽然爬上了一丝凉意,阳台底下并不是绿意盎然的小区花坛与草坪,而变成了万丈深渊,山崖、岩石突出如匕首,顷刻间就能将人开膛破肚。   而张信礼不管不顾,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依然挤进他两腿之间,欺身来与他接吻,同时手从他衣服里伸了进去……那种抚摸让林瑾瑜战栗。   ……我们会一起掉下去的。   林瑾瑜伸手搂住张信礼的脖颈,感受他落在自己颈上的吻,默默在心里想:你会害怕吗?   ……   “瑾瑜哥,瑾瑜哥!”   林瑾瑜在坠入深渊的惊恐中惊醒,公交车上散落着三两人群,外面雨声沙沙,仿佛微风吹动百叶窗蓝色的窗叶。   他花了几秒才从梦境中清醒过来,这是大白天开往科技馆的公交车,街上人流熙攘,无数缤纷的伞像是五颜六色的花开在雨里,没有月亮、没有悬崖……也没有吻和想你。   张信和终于把他叫醒了,说:“瑾瑜哥,到站了。”   “哦,那就快下车……”   林瑾瑜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跳……为什么他会在白天做这样的梦,又是烟又是情话又是……那什么的,如果他不醒来……这个梦会接着做下去吗?   张信礼在他背后催他:“快点走,后面的人还要下车。”   林瑾瑜回神,赶紧跳下车,走到一边,张信和说:“瑾瑜哥,你做噩梦了?怎么一会儿惊恐,一会儿又走神的。”   这几天张信和已经缓和了很多,在林瑾瑜有意识的开导下,他从一开始的几乎不主动说话,到现在逐渐变得愿意主动进行日常的交流……尽管话还是不多,但总是一个好迹象。   “没,梦见自己做题来着,”林瑾瑜随口编瞎话道:“填空填不出,就想了一下。”   “你居然还会在梦里做题,”张信礼在他们身后说:“梦见什么题目?”   这明摆着是在调侃他不爱学习,林瑾瑜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想嘴毒反击回去……好像有点不太舍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张信礼已经没有了那种睚眦必报,一分钱亏都不肯吃的计较心。   林瑾瑜随口说:“诗词填空,‘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问后一句是什么。”   张信礼没读过多少诗,对此一窍不通,立刻没话说了。   林瑾瑜就知道这能迅速终结这个话题,他道:“别探究了,赶紧去取票,预约的人挺多的,等会儿人肯定多。”   他们这次会来科技馆纯属想带张信和散散心,现在这么个情况,稳住他的心态是最重要的,最好能再借机激发一下他对学习的兴趣什么的。   虽然全国各地都有各种各样的科技馆,可上海作为一座以多元闻名的一线沿海城市,建设的科技馆规模大、技术全,在见识广博的成年人眼里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探索欲强烈的青少年眼里,这里充满了奇妙的科技。   林瑾瑜带着他们,一路从生物展区逛到机器展区,又逛到信息技术展区跟太空展区,整个过程里张信和虽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但他显然是被这些新奇的东西勾起了某些探索欲和求知欲的。   林瑾瑜和张信礼跟在后面,看着他在各个展柜前驻足,心里那根弦终于松了那么一点点。   “吓死了,他刚来那天,我以为他真万念俱灰,铁了心学都不上了呢。”林瑾瑜开始小声跟张信礼聊天:“没成年,出去能干什么,能怎么办啊。”   “你吓死什么,”张信礼说:“又不是你弟弟。”   “会不会说话啊,我劳心劳力帮你,你还在这儿问这种问题。”   “没有你会说话,他在我面前什么都不肯说,跟你聊几天倒是勉强恢复交流能力了。”   “他需要的是耐心、温柔跟关爱,”林瑾瑜开玩笑道:“你一个都没有。”   他心里其实不是这样想的,张信礼已经尽其所能地给了他耐心跟关爱,至于温柔……林瑾瑜想到那个梦……那种意义上的温柔可能只存在于他的白日梦里。   张信礼说:“哦。”   林瑾瑜问:“你觉得这儿好玩吗?”   张信礼想了想,道:“看你怎么定义‘好玩’这个概念,娱乐性倒是没什么,”他说:“……但我很想我小时候有机会看过这些。”   “那现在就当补你小时候的。”张信和去另一个展厅了,林瑾瑜刚想让张信礼赶紧跟上,却感觉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林瑾瑜转头,看见林烨和他打招呼:“嗨。”   林瑾瑜下意识地回:“嗨……这么巧。”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林烨朝他笑了笑,说:“来科技馆玩?不如跟我一起啊。”   事实上他显然看见了张信礼,发出这个邀约是故意的。   林瑾瑜说:“啊……我和别人一起来的,你一个人?不如……和我们一起。”   林烨说:“你们不是三个人吗,你和我一起,让……对不起请问你叫……”   张信礼道:“他说有人一起了,你听不见吗?”   “嗯哼,听见了,”林烨说:“但是总要试一试嘛,万一答应了呢,机会总是留给主动的人不是吗。”   林瑾瑜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道:“干嘛非和我一起,我又不请客。”   林烨大大方方地说:“因为我喜欢你……的脸,帅气的脸看久了能让人心情愉悦。”他怂恿道:“和我一起吧,你和你的直男朋友一直追着他弟弟跑不累吗?和我一起可轻松多了,走累了还能歇歇,请你喝奶茶跟冰镇柠檬水。”   林瑾瑜不明白林烨为什么要特意强调“直男朋友”,他有点害怕在张信礼面前提这个……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恐慌感。   至于“喜欢你的脸”那听起来好像只是林烨随口抛出来的一个带戏谑意味的理由。   他还没说什么,就感觉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张信礼说:“谢谢好意,但是用不着操心,如果他累了,我会带他休息的,好吗?”说完想带着林瑾瑜一起转身往另一处地方走。   林瑾瑜顺着他转过半个身子,有点好奇地回头对林烨道:“你怎么知道那个是……”   林烨说:“看五官就知道是兄弟啦,”他问:“真的不考虑和我一起吗?上次太仓促没来得及留联系方式,可以告诉我号码吗,交个朋友呗。”   林瑾瑜总觉得他好像是故意说这些话的……但他不讨厌林烨,于是随口道:“好啊,你记一下,133……”   林烨记下了号码,冲他眨了下眼睛,道:“常联系,以后学习上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多问我哦,不会嫌你烦的。”   “行。”林瑾瑜跟他道别,和张信礼一起走了。   张信礼走了一段,问:“你在哪认识的那个人,怎么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   一见如故……什么玩样,林瑾瑜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他总不能说啊哈哈哈是gay吧啊,就那种很多gay都会去的地方。   “就……路上认识的呗,”林瑾瑜瞎98编:“大好几届的学长。”   “路上认识的说喜欢你?”张信礼说:“你老实说是不是去了一些学生不该去的地方?”   当然……是的啊,林瑾瑜心里坦白从宽,嘴上打死不认:“怎么可能,想多啦,人家说的是‘喜欢我的脸’,而且显然是在开玩笑。”   张信礼转过身看着他:“我不觉得那是在开玩笑。”   他脸上表情透露出严肃的意味,林瑾瑜准备好的搪塞话语突然说不出口了,他静了两秒,说:“……如果不是开玩笑,那是什么,男人……喜欢男人?”   张信礼也静了。   周围人群喧闹,大概过了好几次呼吸的时间,林瑾瑜忽然道:“嗐,看你一脸严肃得,连别人是不是在开玩笑都分不出来,逗你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说:“我就开个玩笑,人家也是开个玩笑,至于这么上纲上线的吗。”   张信礼眼神闪了几下,说:“随便问的,怕你学坏,别当真。”   “那就赶紧走啊,你弟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林瑾瑜打哈道:“快点,而且我爸今天晚上就回来了,他接下来怎么办啊?”   “劝劝他让他先回家吧,”张信礼答:“我存了一些钱……实在还不愿意回去让他现在外面暂时住几天也行,开个房间,总有地方去。”   “也……也行,也行吧,”林瑾瑜移开目光:“你打算好就好,我这儿也有钱,不够问我要。”他四处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张信和的身影,想拉张信礼一起过去,但张信礼却没动。   林瑾瑜纳闷地回过头去,看见张信礼在他身后踌躇了几秒,然后问:“你……想喝柠檬水吗?”   ……   林瑾瑜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家伙居然还挺可爱的。   从科技馆出来,三人一起坐公交车回了家,张信礼要带张信和去找个小招待所开房间,林瑾瑜则径直回家,去帮忙收拾张信和的东西,好在也不多,他一个人就够拿了。   他难得心情很好,甚至想就算有些关系永远不可能更近一步,现在的距离也够让人心怀感激了,他们是很好的、不可替代的朋友……人要知足。   林瑾瑜开门的时候做了个微笑的表情,想着待会儿去送东西的时候也要这么放松,让这一天结束在笑容里。   他进了门,玄关处感应小灯亮着,门口鞋架上多了一双爸爸的皮鞋,但客厅静悄悄的,没有人。   林瑾瑜觉得有点奇怪,他换了鞋往里走去,走到自己房间,在门口站定了。   白色的房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林怀南背对他站在书桌前。   奇怪了,他爸给他打电话说的明明是八点到,怎么早这么多……林瑾瑜推开门走进去,喊了声;“爸?”   林怀南猛地回过身来,他的眼神透过镜片扫过林瑾瑜,那个眼神很奇怪,很不同寻常。   林瑾瑜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见林怀南忽然抄起桌上一本什么书,对着他的方向扔了过来。   那本书没有结结实实地砸到林瑾瑜身上,只是在空中乱飞了一会儿,然后重重跌落在林瑾瑜面前的床单上。   内页摊开着,字迹工整而清晰。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但我仍然想送点什么东西……因为我知道我也许永远无法走进他的生命,没有回忆,只有这些东西留存。”   “我们是否能够选择自己的爱情,选择在我短暂,而又不起眼的一生中被谁吸引,钟情于谁……”   “同性恋……”   “爱本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可为什么我们爱一个人,会如此痛苦?”   “我从未想过我会爱他,就像我从未想过我会认识他一样……”   “我并非看火的人,我就身处火焰之中。”   ……   那是一本小开页的日记,塑封的封皮精美,内页字迹密密麻麻,有很大一摞,都是林瑾瑜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那里面记录着他内心无人诉说的话语,还有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有字的最后一页写于八月六日,他们在水潭的那一天:   “这个秘密会永远深埋在我心里,它将不被置于阳光之下,宣之于口,但请原谅我想在这一刻,这个城市都睡去的夜里,于无人知晓的角落写下我爱的人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张信礼。”   作者有话说: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戴望舒《烦忧》 第126章 林瑾瑜的妥协   仿佛惊雷乍起,又好似巨浪滔天,世界上有些事,总是在人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突然而然地就发生了。   林瑾瑜始料不及,他不是没设想过这个秘密在某一天被人发现,但这个人不该是他爸爸。他呆呆站在原地,死盯着面前那本他亲手写的日记,嗓子眼像被胶水糊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怀南站在桌前看着他,眼神充满了诡异与不可置信。   许久之后,林瑾瑜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嗓子,说:“爸……”   林怀南垂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头,道:“是不是你写的。”   那是一个陈述句,林瑾瑜把这个秘密捂得死紧,千次万次怕被其他人知道……而它终于被扯去遮羞布,落入林怀南眼里时,林瑾瑜在令人窒息般的忐忑中,居然感受到了一丝解脱。   他说:“……是的。”   “你知道你在写什么吗?”林怀南说:“我知道你们合得来、关系好,但不是这种好,你知道吗?”   林瑾瑜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都要恐惧,比任何人都更频繁地问过自己。   “我知道……是哪种好。”他说。   父子俩中间隔着一张床,林瑾瑜站在这边,林怀南站在那边。   林瑾瑜说:“爸爸,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还偷看我的日记。”   “我没有,”林怀南说:“会提前开完了,你妈妈先去看爷爷了,我特意改了早一班的机票想回来陪你吃个饭,进来却发现你不在,桌上一团乱……我没翻你的日记,是你自己摊开在抽屉上。”   林瑾瑜想起来了,八月六号,那天他回来以后一个人在家,一整个晚上都在看……那是他最开心但也最难过的一个晚上,他从未那样清楚地感受过爱着一个人的心情,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得到。   林瑾瑜在凌晨两三点的夜晚拿起笔写下了最后那段话,然后把那本日记塞到了桌面与配套小柜子之间的夹层里,很久都没有再打开。   如果有人帮他收拾桌子,随便一弯腰就能……他太爱随手乱放东西了。   林怀南大概冷静了点,思考后觉得有必要和自己儿子谈谈。   他组织了一下措辞,说:“……我知道,你大了,到了青春期,正是想谈恋爱的时候……可你这个年纪,还不明白爱是什么,可能你和他在一块玩得好、相处融洽、想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就把这种友情误当成了爱情……”   林瑾瑜不否认他喜欢和张信礼玩、相处,想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可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那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情。   他说:“不止是这样……爸爸,不止是这样的,”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变态,可世界上有一些人就是这样的,和我一样会喜欢同性。”   “我知道,我知道,”林怀南说:“爸爸知道人人生而平等,我不歧视同性恋,大街上遇见我也不会去怎么人家……”他说:“可是你是我的儿子啊,爸爸还是希望你可以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   林瑾瑜说:“所以你还是觉得我不正常。”   “不是的,”林怀南反复否认:“……假如你真的是同性恋,爸爸都可以接受你,因为没有办法,是都是了还能怎么样呢……可是你不是啊!”他说:“你以前喜欢女孩,对吗?”   林瑾瑜没有否认。他小学的时候曾很开心地对爸爸还有妈妈说班上人起哄说他的同桌——那个把辫子梳得很长的小女孩是他女朋友,中学的时候也对班上漂亮的女生产生过那种朦胧的、青涩的感觉……那和他对张信礼的感觉一样又不一样,他曾对很多女孩有过这种朦胧的好感,却只有张信礼如一张大网一样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神。   那种全心全意注视着一个人的感觉……你会不停地去关注他在哪里、在干什么、说了些什么话,不停地分析他的每一个动作、神态……别人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你也会回头。   林怀南说:“你还小,根本不懂爱是什么。”   “我懂的,爸爸,”林瑾瑜轻声说:“如果不是爱,那又是什么呢?”   “你们就是想在一起玩,想待在一起而已。”   “那你呢,”林瑾瑜问:“难道你不想和妈妈待在一起吗?”   “这不一样,这……”   林瑾瑜说:“你如何勘定爱情的边界?”   “是,我承认爱是世界上最难以用语言表述的东西,但它依然具备某些可以被言说的特征,”林怀南说:“斯滕伯格将爱情的要素归为三类,亲密、激情与承诺,我知道你们很亲密,在荷尔蒙的驱动下也许也有几分激情……但这样的状态能够长久吗?你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会有自己的人生,有一天你们工作了、独立了、分开了,这种错觉就会消失的,你明白吗?”   林瑾瑜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和张信礼甚至不会有开始,他又怎么回答爸爸的问题呢?   他问:“爸爸,你会把我关起来吗?”   “你在说什么啊,”林怀南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说:“小瑜,你是一个人,是爸妈的儿子,怎么会把你关起来。”   林瑾瑜在别人的故事里看过父母为了将儿子变成一个“正常人”而采取的措施……心理医生、关禁闭和所谓的戒同所……他听过这些东西。   林怀南说:“你们分开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好了……”   林瑾瑜有些没听懂,他说:“什么?”   “你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林怀南说:“速度快点,现在办转学也来得及,他原本学的也不是这里的教材,回去应该更能适应。”   林瑾瑜呆住了,他的大脑花了差不多三秒钟才消化完林怀南这段话里的意思……   “不……爸,不要,”林瑾瑜几乎立刻慌了起来,他从未有过这么慌乱的时候,甚至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求……求求你,”他说:“我跟他什么也没有,他不喜欢我的……只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不关他的事啊。”   “这谁能说得清呢……就算是的吧,我也没办法,”林怀南说:“上海的学籍不是那么好弄的,他原本也不知道是否要回四川参加高考的,早点回去或许更好。”   林瑾瑜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张信礼花了那么多精力,好不容才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好不容易慢慢开始和班上的同学交朋友……好不容易摸清了上海每一条地铁的方向,有了自己的公交卡,习惯了上海风味的早餐……这个时候说送他回去?   他说:“爸……爸,我知道错了,我不喜欢他,真的,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准备高考的,不要送他回去,好吗?”   他越是这样说林怀南越不安,在家里,林瑾瑜是个注重自身感受而不肯对爸妈服软的人,平时敢顶着和父母吵架,林怀南何时见他这样干净利落地认过错?   他说:“小瑜,不会怎么样的,哥哥还是会参加高考,会去上大学,只不过是换一个学校读书而已,爸爸保证,会把他送到成都的好学校,那里教学质量好,而且他也更熟悉,好吗?”   然而林瑾瑜只是一再地说:“不……不……”他很害怕,只要一想到张信礼马上就会离开家,离开这里,今后再也没有人和他一起上下学、再也没人和他一起点外卖,所有的时间他又要一个人过,林瑾瑜就难过得不行。   “你想过爷爷会怎么想吗?”   林怀南道:“爷爷住院了,不然你以为妈妈为什么说要先去看他……他本来就有高血压的老毛病,你别告诉他。”   爷爷住院了,这是林瑾瑜没想到的……老人家身体要格外留神,一年总要进那么几次医院。   似乎再没有什么其它办法能改变林怀南的决定了,林瑾瑜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焦灼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说:“爸,只要我们不再整天待在一起就好了是不是?”   林怀南一时没说话,林瑾瑜道:“我不喜欢他……我们不会待在一起的……你送我去读住学好不好,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在学校我会自己洗衣服,会守规矩,也会好好学习的……只是不要送他走。”   “你……”林怀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从前忙,也萌生过干脆让林瑾瑜去读住学的想法,封闭式管理也能培养自理能力,可林瑾瑜自己不肯。   “你用得着这样吗?”林怀南说:“你是我亲生儿子,我不可能把你送走,留他。”   “你没有把我送走,”林瑾瑜从忐忑与害怕中冷静下来,开始尝试说服自己的爸爸:“是我自己想去读住学的,你们本来也没什么空,在家在学校都一样,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不是吗?”   林怀南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坚持这样吗?”   林瑾瑜看着他的眼睛,在父亲令人生畏的注视下说:“是的,爸爸。”   ……   另一边。   一条狭窄的、被居民楼挤着的小巷子里,张信礼对张信和道:“进去吧,你不愿意回去我也没办法,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张信和说:“知道了,哥。”   这里是长途汽车站附近一处不起眼的招待所,林瑾瑜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张信礼从门口出来,老板在他们身后摇着蒲扇,看见来人了便满脸堆笑,招呼林瑾瑜来住:“阿拉哈比尼!(我们这很便宜)”   张信礼转头看见他,问:“怎么去那么久?”   “这么远,路上不要时间啊,”林瑾瑜完全没看他,他把带下来的东西交给张信和,指了指张信和跟张信礼,对老板道:“几嗲啊?(多少钱)”   做小生意的最会看场面,老板显然看出这是来会合的,道:“九十,九十块钱就好的啦。”   林瑾瑜给了钱,张信礼道:“不用你出这个钱……”   林瑾瑜直接转身就走,张信礼示意张信和进去,转身去追他:“你听到没?”   “听到了,”林瑾瑜一边走一边说:“无所谓,上次去峡谷玩那个钱也是我帮你转的。”   张信礼回来太忙,以至于忘了这件事,这会儿林瑾瑜一说,他立刻道:“我待会一起给你。”   “我不需要,你听不懂吗?”林瑾瑜快步往前走:“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张信礼隐约觉得他有点不对,他们在车站分别的时候林瑾瑜的心情看起来明明还不错,这会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瑾瑜……”他喊。   林瑾瑜仍然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张信礼一把拽住他肘弯:“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林瑾瑜几乎在同一时间甩开了他的手:“别拉我!”他说:“……没有谁惹我,我原本就这样。”   张信礼还是去拉他:“有什么话好好说。”   林瑾瑜再次躲开了他,并且后退了一步:“没什么可说的,赶紧去车站,搭车回家,”他说:“我爸已经回来了,你房间我也顺手收拾了,跟以前一样,各睡各的吧……还有,没几天开学了,我会去读住学,以后你看你是跟赵叔打个招呼让他接送你,还是自己坐地铁上下学。”   “什么?”张信礼有点不可置信:“瑾瑜,你为什么突然读住学?这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就不想住家里了。”林瑾瑜说完转身要走,张信礼一把拽住他:“你先说清楚。”   林瑾瑜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不是说了吗?别拽我!”   路人纷纷侧目,林瑾瑜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他吸了口气,喃喃道:“别碰……我,快回家吧,好吗。”   张信礼本来就被很多事情压得喘不过气,这会儿无缘无故被吼了声,火气也有点上来了,问:“你到底闹什么脾气?”   俩人就在路边面对面站着,这样的对话和拉人的动作,宛如一对吵架的同性情侣。   林瑾瑜说:“真没什么,求你,赶紧回家吧,好吗?”他余光瞟到路边店铺里和路人的眼神,说:“……哥。”   张信礼摸不清他到底唱哪出戏,可在一直路边站着也不是个事,只得道:“好吧,回去说清楚。”   林瑾瑜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他们一起去车站上了车,一直到下车林瑾瑜也没和他说别的话。   一来一回就是将近一个半小时,天开始泛黑了,一下车林瑾瑜就直奔家里,进了门礼节性地跟他爸打了招呼,啥不说,闷头进了房,把门关上了。   “瑾瑜!”张信礼甚至来不及叫住他,他换完鞋,经过客厅时和林怀南打了招呼:“叔叔好。”   林怀南原本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朝张信礼笑了笑,点了下头。   张信礼顾不得再寒暄,笔直往房里走,去敲林瑾瑜的门:“瑾瑜,”他说:“你把门开开。”   门的另一边,林瑾瑜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倔强地看着阳台外昏黄的夕阳。   张信礼在门外尝试转了转把手,转不开,林瑾瑜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你开开门行不行?”他说:“有什么事都可以说啊。”   林瑾瑜吸了吸鼻子,大声道:“没什么事,我自己写作业,你别吵我。”他眼里泛着波光,金红色的夕阳下,两滴眼泪随着他眨眼的动作从眼窝里坠落下来,滴在棕红色的木地板上,在夕阳的映衬下清晰可见他纤长睫毛上沾湿的细小水珠。   “你早写完了还写什么写?”张信礼隔着门,在他身后说:“我数到三赶紧打开!”   林瑾瑜抬手抹了把自己的眼睛,依旧若无其事地大声说:“有点尾巴没做完,别吵吵行吗?烦不烦!”   他的声音在生气,眼睛却在流泪。   三个数数完了,林瑾瑜没开门。张信礼大概也没办法了,一时没了声音。   又几秒钟过去后,林瑾瑜听见一阵脚步声,随后是林怀南的声音:“让他自己待会儿吧,”他听见他爸爸道:“不关你的事,是叔叔刚刚说了他几句。”   这个说法倒是很合情理,张信礼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他对门里道:“瑾瑜,叔叔是为你好,别往心里去……我去炒两个菜,待会儿叫你出来吃。”   林瑾瑜没出声,他靠着门坐在地上,听见一阵脚步声远了。   门外一片寂静,再没有什么声音,林瑾瑜估计那是张信礼走了。他漠然了几秒,捂住自己的眼睛,在这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无声而激烈地哭了起来……那是不发出任何音节的号啕大哭,所有的委屈、不甘、遗憾、难过都化作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滴落,像是破碎的拼图。   门外,林怀南的脚步远去了,张信礼站在房门口,没有立刻离开。他握着把手,维持着那个敲门的姿势,似乎想要最后说点什么,最终却没找到合适的词语开口。   他们隔着一层木板紧贴着彼此,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在门的这边,一个在门的那边。 第127章 推拉的艺术   开学前一天,林瑾瑜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过长长的上坡路到寝室报道,归置自己的东西。   附中的宿舍干净整洁,六个床位分列两边,上床下桌,有独立卫浴,热水什么的一应俱全。   林瑾瑜是这学期才走读变住学,属于半路插进来的,只能去住混寝,当他推开306宿舍门的时候,他的室友们都已经先他一步到齐了。   一寝室六个床位,除了他其他人都是老住户,林瑾瑜推着行李箱进来,眼神四下打量了一圈,大家基本上都在收拾东西,尽管窗户开了一半,但还是能闻见一股熏人的烟味。   他关上门走进去,在离门最近的那个床位上收拾东西的男生听见动静从蚊帐里伸出头来看了一眼,愣了下,然后朝他打了个招呼,问:“新室友?”   林瑾瑜不认识他,大概是别的班的。他扶着行李箱点了点头,说:“走读转住学。”   那个男生便朝后喊:“哎哎哎,咱们寝室来新人了!”   随着这声招呼,蚊帐里、洗手池边、厕所里齐刷刷探出三个人头来,纷纷道:“谁啊?”   林瑾瑜定睛一看,除了门口这个他不认识,其他几个居然全算熟人,对面蚊帐里探头这个是他同班同学,叫马什么,站洗手池窗台那儿抽烟的那人高高壮壮,可不就是陈叶威,看来这满屋子烟气就是他的杰作……   至于在洗手间忙活的那个……林瑾瑜傻眼了,那不就是王秀吗?   王秀两根手指拎着块抹布,嘴张成O型,显然也有点吃惊……一秒过后他惊呼一声奔过来:“鲸鱼!你怎么读住学了!住我们寝室吗?”   “对啊,”林瑾瑜被他一把薅着,道:“我这学期读住学……”   “太好了!”王秀热情地拥抱他:“我终于有伴儿了!”   林瑾瑜有点茫然,为什么王秀要这么说,他在这儿住了一年多了,难道没有人和他一起吗。   王秀没给他多少时间琢磨,拉着他把寝室里所有人挨个介绍了一遍。   床位靠门,林瑾瑜唯一不认识的那个男生是特色班的,新疆来的蒙古人,本名奇形怪状,大家为了图方便都叫他蒙哥,和林瑾瑜一个班的马同学则人送外号马利……这个外号来自于访华的那个蒙哥马利元帅,因为马同学跟蒙哥是对床,而且两人关系最好。   陈叶威则一直站在窗前,只在林瑾瑜刚进来的时候看了眼热闹,之后就抽自己的烟去了,没什么反应。   他是体育生,成绩很差,身上又一副社会气息,班上很多人甚至同学一年了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林瑾瑜就是“很多人”里的一员。   马利问:“鲸鱼,你一个人读住学啊,你哥呢?”   张信礼在学校有时候会叫他弟,久而久之班上人也知道他俩这跟血缘没一分钱关系的“哥哥弟弟”关系了。   “他……忙去了,就我一个人住学校。”林瑾瑜特意没告诉张信礼他们住学生提前一天报道,又拒绝了爸妈还有赵叔的陪同请求,倔强地自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来了寝室。   “新室友新室友,多个人以后热闹了啊,”室长蒙哥说:“你先收拾下东西吧,还有两个床位空着,随便选一个就行,待会儿一起去食堂吃饭。”   林瑾瑜本以为自己一个半路插过来的主,肯定孤家寡人一个,没想到这么多熟人。他觉得挺惊喜的,也不怎么局促了,找了个靠里的床位就开始收拾。   王秀把抹布递给他,让他擦擦床边积灰的栏杆还有床板。林瑾瑜从小到大第一次读住学,第一次正儿八经自己收拾屋子,没什么经验,很多事不知如何下手,效率也不怎么样。   天热,林瑾瑜光是床上床下地跑,铺床垫床单、把学校发的棉絮塞到柜子里就出了一后背的汗,遂坐在椅子上喘气,想歇一会儿再收拾。   王秀道:“你怎么不叫你哥来帮你的啦。”   “叫他干什么,他又不住这儿。”   马利说:“我们第一天进宿舍的时候,基本都有家长帮忙的,你哥不是给你根冰激淋都先开了包装的么,怎么这会儿不来了。”   不上学的时候张信礼都忙着打工,虽然他不说,但林瑾瑜知道几天前他送张信和上火车的时候,把这半年省吃俭用攒的钱全给了他。   “他有自己的事儿。”林瑾瑜站起来,打开柜子开始一摞摞把他的衣服往里塞。   马利还想再说点什么,被王秀打断了:“行了,先弄自己的吧,”他说:“待会儿一起去食堂吃饭。”   林瑾瑜上上下下,好不容易把自己衣服、鞋子、书都塞到了该塞的地方,等到挂蚊帐的时候他犯难了,这一大坨网纱、杆子的,他根本不会弄。   倒腾了一上午,其他几人都基本把自己的小窝收拾出来了,只有林瑾瑜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桌面上乱糟糟,床也还差些东西。   陈叶威叼着烟出去了,剩下三个室友都等着他吃饭,林瑾瑜把蚊帐一放,站起身道:“算了,先吃饭吧,我回来再弄。”   蒙哥道:“也行……那咱走吧,”他好心提醒道:“回来的时候你可以顺便去小超市买个盆,洗手池脏,我们都用盆的。”   林瑾瑜点头,学校不是家里,自己的事当然得自己做的,没人操心你。   他们四个人两前两后往楼下走,刚走到三楼楼梯口,还没下去,林瑾瑜手机就响了。   他接起来:“喂,”林瑾瑜说:“我已经到学校了。”   “我知道你到学校了,”张信礼在对面说:“怎么不不跟我说一声,你收拾好了吗?”   林瑾瑜想到寝室里乱糟糟的一团,说:“收拾好了,你不有事吗,就没告诉。”   王秀搂着他一条胳膊在林瑾瑜身边疑惑道:“你不压根没收拾好吗?”   他的声音大概传到了电话那边,张信礼道:“你旁边谁?到底收没收拾好?”   林瑾瑜一边跟着室友们下楼,一边不耐烦道:“没谁,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会做的,还有事吗?没事挂了。”说着就要挂电话。   “等等,”张信礼说:“我在……”   林瑾瑜没听他说什么,把电话掐了。   其他人也听见了点对话内容,但是不太熟就没好意思问。王秀道:“你咋了,怎么这个态度。”   “没你的事,”林瑾瑜心里烦:“走快点,赶紧吃饭。”   他摆出一副不愿意说的态度,别人也就不好强行打听他的私事,王秀耸了耸肩,闭上嘴跟他一起下楼。   这会儿学校里人少,宿管大爷在屋里端着饭碗看抗日神剧,瞅都不瞅路过的学生一眼。林瑾瑜他们下到一楼,一边走一边瞎聊,王秀道:“今天人少,食堂格子菜肯定也就那几样,不如顺便去小卖部买根烤肠加餐。”   “随……”林瑾瑜话说一半,忽然不说了。   “又怎么了?”王秀茫然地顺着他的视线往路那边看,浓密的树荫下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张信礼显然是搬东西搬到一半临时请假跑出来的,他脸上还挂着汗,宽松的五分裤裤腿上粘着点灰,露出的小腿肌腱发达。   林瑾瑜在原地站住了,张信礼朝他走过来:“还敢挂我电话了?”   他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没穿校服有点不大像学生,蒙哥出于室友义气,上前一步拦住他,问:“哪位?”   张信礼道:“你哪位?”   蒙古人大多直来直去,蒙哥说:“我问你呢你问我。”   马利道:“这我们班的,我认识。”   “你们班的?”蒙哥说:“有事?”   “你没事,他有事,”张信礼朝林瑾瑜道:“一声招呼不打自己收拾东西跑出来,要不是中午周嫂打电话问我今天家里没人吃饭,用不用做我的,你是准备闷不吭声,等着我待会儿大半夜到处找你?”   “我打招呼了,”林瑾瑜说:“我爸妈都知道。”意思是该知会的都知会了,用不着通知你。   “……”张信礼道:“自己能收拾好吗。”   林瑾瑜说:“当然,我又不是残疾人。”   王秀在一边插嘴道:“他不会挂蚊帐。”   哪儿来的叛徒,岂有此理,林瑾瑜作势要揍他,王秀缩了缩脖子,作求饶状。   张信礼扫了眼王秀抱着他胳膊的手,说:“你们现在是去吃饭?”   “是啊,大中午不去吃饭,难道去乘凉吗。”   张信礼接着问:“用我帮你吗?”   ……林瑾瑜简直快烦死了,他很想对张信礼说求求你不要管我了,离我远一点也让我离你远一点,远一点才安全,远一点才能让你继续在这里读书。   但他没法把这些莫名其妙、怨妇一样的话说出口,他说:“随便,三楼306,你爱帮就帮,我们吃饭去了。”说完领着王秀就走,甚至没往后看一眼。   食堂里果然冷冷清清,窗口只开了一楼一个,林瑾瑜跟大家一起排队打了饭,坐桌上去吃。   王秀饭打得很少,林瑾瑜说:“你就吃这么点?”   “身材管理必备,”王秀捏着勺子说:“猪在鄙视链最底层,太胖没有人要的哦。”   林瑾瑜下意识地想:还好我不胖,想完又吐槽自己不胖又怎么了,还不是没人要。   一顿饭他俩一个吃得矜持,一个吃得心不在焉,蒙哥马利倒是狼吞虎咽。   吃完饭各自回寝室,林瑾瑜想起这个点过来,张信礼肯定没吃午饭,食堂打包要自带餐具,他们没带,便想去小卖部给他买份糯米鸡什么的……钱都付了他又开始打退堂鼓,明明想好了冷处理的,好不容易坚持了几天,现在给他带吃的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你从刚刚开始到底寻思什么呀?”王秀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心事重重的,抑郁症了?”   “你抑郁症,你精神分裂。”林瑾瑜把他手打开,看着手上那袋糯米鸡,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王秀道:“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   蒙哥马利吃完饭去操场看人打球了,林瑾瑜和王秀推门进寝室的时候张信礼还没走,白色的纱布蚊帐挂得方方正正,桌面也几乎收空了,水池方向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我们回来了,”王秀道:“还没走哪。”   张信礼在水龙头下洗抹布,两只手上都是水。他把开关拧上,又把抹布拧干了,朝林瑾瑜的桌子走去,道:“马上了。”   林瑾瑜看见他一脖子的汗珠,默不作声地过去把顶上的风扇打开。   王秀举起手上那袋糯米鸡,说:“刚从小卖部给你带的,请你吃。”   张信礼忙着擦桌子,回头看了眼,没接他的,道:“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林瑾瑜忍不住问:“你吃中饭了?”   “没,”张信礼拿着抹布大开大阖,在林瑾瑜的桌上留下一道道粗长的水迹:“待会出去的时候随便吃点就行了。”   王秀看林瑾瑜,林瑾瑜朝他使了个眼色,王秀便上前去把糯米鸡朝张信礼手里塞:“客气什么,请你吃你就吃啦。”   张信礼放在身侧没拿抹布的那只手一躲,迅速而利落地躲开了王秀的触碰,他说:“谢谢,说了不用,不爱吃。”   王秀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   林瑾瑜憋不过气,老子好不容易好心特意绕路给你带一回东西,爱吃不爱。他接过王秀手里的糯米鸡,道:“你随他,爱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了。”   张信礼依旧擦他的桌子,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   一时间寝室里只有他擦桌子的动静和风扇扇叶呼呼的转动声,王秀自诩察言观色的本事不错,这会儿自觉如芒在背,待不下去了,恰好他刚去吃饭前在洗衣房洗了衣服,这会儿正好端个盆去拿。   他便去里边拿了盆和衣叉衣架,道:“那什么我去晒下衣服啊,你们慢慢聊。”说完迈着小碎步溜了。   林瑾瑜站在一边,无所事事,看张信礼给他打扫卫生。   张信礼一边里里外外擦一边道:“住校自己注意安全,小件的贴身衣物自己手洗,别图省事往洗衣机里扔。”   林瑾瑜心里不是滋味,说:“知道了。”   “盆我给你买好了,就在柜子里,要用的时候拿,纸巾、衣架什么的顺手买了点,不多,觉得少就自己再添吧。”   林瑾瑜嗯了声,张信礼转过身,拿着用过的抹布回池子边过水。   老这么看着别人给自己干活,怎么着都别扭,林瑾瑜在他身后站了一会,道:“我自己来吧,你们下午不是一点就要到吗?”   “我请了半天假,”张信礼在水声里说:“来看看你。”   看我……为什么看我,又不是你亲弟弟,有必要这么上心吗,张信礼越对他好林瑾瑜就越焦虑:如果你冷漠一点、对我差一点、人再坏一点,我一定不用像现在这样煎熬。   他尽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礼貌道谢道:“谢谢,用我帮你什么吗?”   张信礼边说:“没有什么了,实在要帮,你去把拖把洗一下吧。”   寝室独卫里没有水龙头,林瑾瑜拿了拖把,出门去洗衣房那边洗。   走廊上人不多,林瑾瑜的心情既沉重又甜蜜。   他提溜着拖把走到洗衣房门口,却见平时都大敞着的那扇木板门今天居然是关着的,林瑾瑜试着往里推了推,发现推不动,好像被人从里面拴起来了。   搞什么飞机,林瑾瑜站在门口仔细听了听,里面有说话声,好像还不止一个人。他敲了敲门,朝里喊:“里面谁啊?开不开门,别人要洗东西!”   里面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回他:“去楼下洗去,这儿忙着!”   楼下是高一,人比高二还多,这会儿去楼下凑什么热闹……林瑾瑜没去,而是又敲了敲门。   里面喊:“让你去楼下!聋了吗?”接着又是一阵叮咣。   林瑾瑜觉出不对味来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响动,该不会……是在打架吧?如果是打架,那是谁打谁?他想起……王秀说来晒衣服,好像一直就没回去。   隔着一扇门,不认识的人挨打他是管不着的,可万一是王秀呢?这家伙虽然平时举止有点让人肉麻,但不是什么坏人。   林瑾瑜试探着往里喊了声:“王秀?王秀你在里面吗?”   里面叮咣了一会儿,有谁骂了句“册那娘额逼”,接着门开了,门后不知哪里伸出来一只手,拽着林瑾瑜的领子把他拖了进去。   林瑾瑜被那只手拽着,一下被甩了进去。洗衣房里一片狼藉,王秀的盆翻着,好几件衣服掉在地上,沾得黑一块灰一块,显然白洗了。   王秀被三个人围着,挤在角落里,见林瑾瑜被人拽进来,尖叫了一声:“你干嘛,看见打架不赶紧跑!”   三个人里其中两个林瑾瑜不认识,不知道哪个班的……只有最里面那个叼烟的人他认识,那是陈叶威。   那个把他拽进来的人跟林瑾瑜差不多高,说:“操他妈的,多管闲事,这谁啊?娘娘腔的朋友?”   陈叶威往这边看了眼,说:“我室友。”   “威哥的室友?”剩下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那怎么办?”   陈叶威接着说:“不熟,”但随即他不知想了什么,说:“算了,他应该走错了,推出去完事。”   林瑾瑜道:“神经病,你们谁啊?哪个班的在这儿打人?”   “关你屁事,”拽他的人说:“不是吧,这死人妖真有朋友?”   缩在角落里的王秀说:“你才死人妖,你祖宗八辈都是死人妖,你妈的逼撕裂了生出你这么个骚货。”   围着他的人显然被激怒了,抬手就打,王秀一边尖叫一边用指甲去挠他,但他势单力薄,明显双拳难敌四手。   “人妖,整天娘娘腔你他妈恶不心,操你妈的。”   林瑾瑜怒了,他最看不得这种满口脏话还恃强凌弱的,当即扬起拖把一人脑门上扫了一下:“别人娘不娘关你屁事!”   他没照脑门抡,只是象征性地恶心了他们一把,毕竟大棒打脑子不是闹着玩的。   王秀咬着牙说:“就是,老娘吃你家大米了?你们这些有娘生没妈教的贱货。”   他嘴是相当不干净,王秀越骂那些人越愤怒,又踢又打全往他身上招呼:“垃圾,艾滋病死基佬,不要脸求男人操的贱货。”   林瑾瑜真的出离愤怒了,因为他们骂的那些词里,有些并不单单只让王秀一个人觉得被羞辱。   他下手狠起来,一个一个抡过去,加入了这场混战。   “操你妈的,这小子……”   林瑾瑜武器在手天下我有,连棒了好几个人,打得他们呲牙咧嘴。   陈叶威把烟扔了,指着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是给你面子,拿着那玩样滚,给你脸了?”   他人高大壮实,往那一站十分有威慑力,林瑾瑜被愤怒笼罩着,还了他两个字:“傻逼。”   陈叶威扬手把拖把挡开,反手往自己这边拽,要林瑾瑜松手。   他比这里所有人力气都大,林瑾瑜抢肯定抢不过他,其他人看准机会,照他肚子上来了一拳。   人的肝脏、胃部这些脆弱而痛感神经丰富的脏器都位于腹部,这一拳挨下去真的很疼,林瑾瑜痛得捂着肝脏蹲了下来,王秀惊呼了声“鲸鱼”,下去扶他。   那些人更加嚣张,一个劲地骂他们。   敲门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响起的……或者更准确一点,那应该叫砸门声,林瑾瑜蹲在地上缓解肝区的疼痛,听见门外有人喊他。   他吸了一口气,喊:“我在这儿!赶紧来人啊!这边三个傻逼在这儿抖威风!”   张信礼锤门,朝里面喊:“开门!听见没有?再不开叫宿管了!”   他在寝室左等右等林瑾瑜都没回来,于是出门看他,结果听见一片人在议论洗衣房有人打架。   宿管就是个老大爷,今天还没正式开学,很多老师都没上班,教导处平头更不在,根本喊不来什么有分量的老师,要不他们也不敢这么嚣张。   里面的人没开,林瑾瑜喊:“救命啊!这群沙比杀人了!”   张信礼狠砸了一下门,退后几步,一脚蹬在洗衣房老旧的木板门上,蹬出一声巨响,里面的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暂时定住了……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一下比一下动静大,老式的铁插销在响声里摇摇欲坠,螺丝松动着震出原位。   到第四声的时候,坚守岗位多年的插销终于在巨大的冲力中光荣牺牲,飞出来歪在一边……门哐当一声被张信礼踹开,打在墙上撞出巨响,又反弹回来。   里面的人一时被这种暴力强拆吓住了,唰唰看着他。   这三人其实都是特长生,林瑾瑜不认识,张信礼却多少打过照面,他直接按着其中一人的胸口,随便把他推开了,走过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实在闲不如出去跑圈!”   陈叶威原本抓着林瑾瑜肩膀上的衣服,这会儿松开了,有点为难地撸了把自己的平头:“他自己多管闲事,唉……算了,”他给张信礼递了根烟:“也没怎么样,小打小闹。”   张信礼接了,但是没抽:“你真闲得慌不如去训练,搞这些,初中生吗?”   陈叶威唉了声,不知回什么好。   张信礼招呼林瑾瑜过去,林瑾瑜缓了刚才那会儿也差不多缓过来了,拉着王秀往门外走。   王秀其实被这伙人明着暗着欺负了很久,眼看扬眉吐气了一回,不免抓紧最后的机会白眼大翻,还朝他们吐口水。   两边本来就是在外力的作用下暂时偃旗息鼓,心里都不服气着,哪儿经得住这种有点“小人得志”异味的嘲笑,站在最后的那个阴沉沉盯着王秀,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王秀挨个呸了一番,趾高气扬地从他们身边挤过去想走……那人偷偷拿起靠在一边的拖把棍,也不打要害,矮身下来,双手抄着棍子对王秀的腿就是一个平扫。   林瑾瑜跟王秀站得很近,他反应很快,立刻就去拽王秀,但洗衣房地上有水,他这一拽自己没站稳,反而滑了一下,把自己送到了棍子下面。   张信礼和他同时反应过来,林瑾瑜拽王秀,他去拉林瑾瑜……一来二去,林瑾瑜被张信礼握着手腕一拉,再被他顺势一侧抱,堪堪躲过那阴险的一击,那根棍子带着虎虎风声,阴差阳错地扫到了张信礼的脚踝上。   地面湿滑,张信礼被这么一扫,再难保持平衡,脚踝一扭,摔在地上。   其实那一扫虽然痛,但就是皮外伤,不会伤筋动骨,真正坏的是这一摔,林瑾瑜看得清清楚楚,张信礼的脚踝结结实实扭了下狠的,恐怕没伤着骨头也动到筋脉了……张信礼在这样的剧痛下跪在地上,足足有十多秒都没动弹,他紧紧咬着牙,手指在地上深深抓过,然后紧握成拳。   陈叶威赶紧过去,托着他腋下把他架起来,朝周围喊:“让开啊,有没有坐的地方?”   狭窄的洗衣房里挤了六个男人,其余人全散开,给他们腾位置,那个打闷棍的人也慌了,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地上滑……”   “操你妈的啥比,”林瑾瑜过去看张信礼,回头吼:“道歉有用要警察干什么?你脑子是在粪坑里腌渍过吗?”   张信礼缓了一下,把手从陈叶威肩上抽回来,扶着洗衣机站着……他看起来状态还是不好,扭到的那只脚不能沾地。   林瑾瑜蹲下来看了下,虽然才刚扭伤不久,但肿块已经肉眼可见了,这可比他在凉山时候扭得还严重一百八十倍,他顾不得许多,立刻道:“已经开始肿了,要马上去医务室。”   陈叶威说:“医务室在教学楼附近,他这样子怎么去?”   “我又不是没腿,我背他去啊。”林瑾瑜说着拿起张信礼的手往自己肩上搭。   张信礼没反抗,但是有点迟疑:“挺远的,你背得动吗?”   “废话,咱俩身高就差几厘米,你是比我重点没错,但也别把自己当金刚了。”   他说着把张信礼背了起来:“让让啊,要我背着一个人挤过去吗?”   其他人连忙让了,林瑾瑜背着他下了两层楼,又走过一条长长的道,陈叶威跟王秀一直跟着他们,喊挡路的人让开。   张信礼见林瑾瑜一直闷头往前冲,忍不住道:“还背得动吗,累了换个人。”   “别说话行吗,”林瑾瑜喘着气道:“我这儿背着你还得花力气跟你说话聊天,白消耗氧气。”   张信礼就不说话了。   他们风风火火到了医务室,值班的校医一看这架势,赶紧拿了张凳子,让把人放下来。   林瑾瑜大太阳底下一路背过来,出了一后背汗,这会儿走到电扇前面去吹风,但眼睛还一直盯着张信礼那边。   陈叶威把扭伤经过对校医讲了,校医查看了下,道:“有点严重,我这儿先只能开点云南白药跟锁定剂镇痛,再拿点冰块来冰敷,休息一个小时再看。”   “什么叫再看啊,”林瑾瑜道:“药都开了还再看?”   “要等一个小时,看下他肿的程度,不然我也不好乱说,”校医道:“要是太严重还是建议去医院拍个片,看看有没有骨折骨裂,那就要上石膏,要是不是太严重开个云南白药就可以了,也省了跑医院,看你们怎么选,直接去拍片也行。”   这种事还是谨慎点好,林瑾瑜想马上带他去拍片,张信礼却说:“让我休息一会儿。”   校医道:“刚扭伤,还在大出血,最好是休息一个小时再挪动,里面有沙发,你们进去躺会儿吧,脚踝垫高可以减轻疼痛……实在受不了就喷点锁定剂。”   林瑾瑜道了谢,扶张信礼进去躺着。看起来是真的很痛,张信礼那只扭伤的脚几乎不能沾地,林瑾瑜就像一根拐杖,支撑着他。   “你慢点坐,”林瑾瑜抓着他的手掌跟手肘撑着他,扶他坐下后蹲下来帮他脱鞋:“这儿也没枕头给你垫,脚放上去,搭扶手上。”   “知道了,”张信礼在沙发上半躺着:“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第一次扭伤了。”   “你还扭过比这严重的?”   张信礼想了想:“那倒没有,只是小伤。”   “那不得了,”林瑾瑜抹了把汗:“老老实实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待会儿看要不要去医院。”   这里除了沙发就是茶几,没有别的凳子,张信礼往下让了让,说:“你坐一会儿吧。”   林瑾瑜背他背了一路,实在累得慌,也没矫情,过去坐着了。   张信礼脚不方便,只能竖躺着,没东西靠,靠手肘撑着,林瑾瑜坐在另一边扶手附近,思考这儿离哪个医院最近,以及要不要给家里打电话。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连张信礼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都不知道……校医出去隔壁拿冰块了,隔间里没别人,就他们两个,张信礼竖着坐实在有点累,便往后挪了挪,慢慢躺了下去。   林瑾瑜只感觉到一阵响动,接着看见张信礼靠过来,枕在了他的腿上。   “喂,”他说:“你……”   “就一会儿,”张信礼闭着眼,翻了个身,从侧躺变为正躺在他腿上,说:“很累……”   林瑾瑜看见他皱着的眉峰,还有脖颈间还没干的汗,有些是热出来的,有些是疼出来的。   是啊,这人上午搬砖,中午就来给他收拾宿舍了,午饭也没吃,不累才叫有鬼了。   “服了你了……”带汗吹风扇容易感冒,林瑾瑜拿了张纸巾出来,给他擦了擦汗,擦完把纸巾团成一团,往远处的垃圾桶一投,正中中心。   他道:“哎,我投进了。”   张信礼睁开眼看了看,又把眼皮阖上了,说:“值得表扬。”   “你要睡一会儿吗?”林瑾瑜右手没处放,只得搭在他胸口:“想睡觉就睡吧,待会儿叫你。”   张信礼回答:“不睡,就休息一会儿。”   林瑾瑜觉得左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他伸手进去掏出来,发现是那块中午买的糯米鸡,好在他穿衣服喜欢宽松款的,尤其讨厌紧身裤,因此那块糯米鸡方方正正,没压坏。   林瑾瑜在张信礼胸口拍了拍,问:“你饿不饿?”   张信礼没睁眼,想了一秒,说:“有点。”   林瑾瑜便把糯米鸡外面的粽叶拆开来,拿塑料袋包着,往他手里递了递:“只有这个,凑合吃吧。”   张信礼睁开眼看了下,说:“不吃,你也别吃,还给那个谁。”   “什么那个谁,”林瑾瑜说:“人家叫王秀。”   “总之别吃。”   林瑾瑜纳闷了,张信礼上次对王秀好像也不怎么友好,他道:“他怎么你了,你这么不待见他。”   “没怎么。”   “没怎么你连一块糯米鸡都不吃,”林瑾瑜问:“你……是不是因为他是同性恋所以才这样的。”   有一部分人就和陈叶威他们一样,会很讨厌娘里娘气的男生……和同性恋……其实许钊也如此,只不过讨厌的方式各有不同,一些激进,一些温和罢了。   张信礼没说话,林瑾瑜接着说:“你可别撒谎说没听过那些八卦,不知道他是同性恋。”   张信礼还是没说话,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好几秒之后他才说:“我不喜欢他的行为举止……还有私生活做派。”   私生活做派……是指滥交吗……林瑾瑜对此不是十分清楚,他心里对这一点也有点犹疑,但是不知如何评价,因为这显然不符合道德规范,但假如双方都是自愿的,那好像也没有妨碍他人……虽然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还没琢磨出个答案来,就听见张信礼又道:“你喜欢他吗?”   “挺喜欢的啊,”林瑾瑜说:“虽然他私生活可能确实……但也没犯什么罪吧,对我也还不错。”   张信礼说:“哦。”   林瑾瑜再次把糯米鸡拿给他:“赶紧吃了吧,我手都举酸了。”   张信礼说:“不吃,谁买的你给谁吃去。”   这什么逻辑,不就三块五一个的糯米鸡么,还管谁买的……张信礼不喜欢王秀,再死撑着说王秀买的他肯定不吃,林瑾瑜大无奈,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坦白,其实是我买的。”   张信礼睁眼,问:“什么?”   林瑾瑜说:“是我买的!因为怕你饿死……我吃了午饭,现在根本吃不下,你爱吃吃,不爱吃我现在就扔了。”   “那为什么让别人给我。”   “废话,不就是……”林瑾瑜“是”不出来:“就……懒得搭理你,”他说:“他只说请你吃,也没说是他买的啊,你自己理解的。”   张信礼无语,他道:“你能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又惹你了吗?”   林瑾瑜听得云里雾里:“什么?”   张信礼重复了一遍:“我哪又惹你生气了,十多天都这样子。”   林瑾瑜不知如何回答,他记得以前他老粘着张信礼的时候,张信礼明明没这么多话的,现在他故意远离他,张信礼却好像总自己朝他走了过来。   “你没怎么,”林瑾瑜编了个瞎话:“我自己心情不好,不知道考哪个大学,所以很迷茫,不想说话。”   “真的?”   “不然呢?难不成思考宇宙真理?”林瑾瑜直接把糯米鸡塞他手里:“你到底吃不吃,叽里呱啦一堆废话。”   张信礼被他训了,把糯米鸡接了过去,道:“吃。” 第128章 被打断的坦白   下午四点,林瑾瑜还是给赵叔打了电话,背张信礼去医院拍片。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对一个特长生来说,意外受伤严重起来可能意味着什么……好在传回来的消息是X光片显示骨头没事,但扭得也很严重,没个把月怕是好不利索。   张信礼请了三天假没来学校,林瑾瑜则要住校,每天晚上十点准时查寝,他回不了家,更没有办法照顾张信礼。   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高二一开学,气氛就跟高一就明显不同,大家都各自选了科目,有了明确的方向,学习起来一个个好似玩命,依张信礼的性格,这个时候他连课都不来上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实在走不了路。   不是说没骨折吗,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了……林瑾瑜越琢磨越不安,熄灯了也睡不着,裹着毯子吹着风扇,在床上胡想乱想。   想来想去满腹心事憋得快要爆炸,大概是翻身的动静太吵人,王秀从床上抬起头,问:“鲸鱼,你咋了?翻来覆去的。”   “没,”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林瑾瑜的脸,他想给张信礼打个电话,又怕被他爸知道:“吵你了?你睡吧,我不翻了。”   王秀却裹着空调被,跨过床头的栏杆,撩开蚊帐,猫着腰,悄么么踩到了林瑾瑜床上。   他俩床头对头挨着,来去十分方便。林瑾瑜抬眼看他,问:“干嘛?”   王秀裹着被子蹲在床脚,小声说:“睡不着,聊天不?”   这让林瑾瑜想到很久之前,刚军训的那会儿,那时候王秀也是这样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来,坐到他的床边,然后在黑暗里小声问张信礼是不是他男朋友。   那个时候林瑾瑜刚跟爸妈吵了架,在基地也没有新朋友,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单的人。   他时常想他对张信礼的感情开始于什么时候,是张信礼从水潭里把他抱起来的那一刻、是他对着张信礼起反应的那一天、是暴雨里张信礼把他背到背上的那一秒,还是别的什么时间……他不知道。   林瑾瑜在记忆的长河里跋涉,但找不到故事开始的节点,好像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等他回过神时,心里已经满满当当。   寝室里其他人都躺在床上干自己的事儿,看电影的看电影,打游戏的打游戏,林瑾瑜也睡不着,与其放任自己胡思乱想,还不如跟人聊会天,他往外侧挪了挪,在狭窄的宿舍床上让出个空档来,王秀裹着被子踩过来,在他身边侧躺下。   “聊什么?”   “随便,”王秀道:“鲸鱼,谢谢你那天帮我。”   他说的应该是那天洗衣房的事,林瑾瑜说:“没事,帮朋友不理所当然的吗。”他问:“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找你麻烦?”   陈叶威在洗衣房给他女朋友打电话,林瑾瑜压着声,又有蚊帐跟其他人手机的声音盖着,也不怕别人听见。   “没什么原因,就因为很讨厌我,”王秀躺在他身边:“讨厌我娘。”   林瑾瑜刚认识他的时候一跟他说话也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别往心里去”。   “当然不往心里去,”王秀说:“小学、初中、现在,老娘早就习惯了。”   大多数行为举止有点娘的小0在学生时代都受过类似的排挤,和女生处得很闺蜜,和男生处得很别扭,还要时不时忍耐同学给取的各种外号,比如王秀,他从小到大听过了诸如“人妖”、“伪娘”、“娘娘腔”等在内的诸多外号。   大家都爱喊,没人在乎他喜不喜欢听。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林瑾瑜没想到王秀居然还是个有故事的人:“弄得别人都欺负你。”   “什么叫我为什么这样,”王秀说:“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啊。”   部分人可能会对娘娘的男生或者gay产生某些误解,觉得他们这么娘,比女生还女生,干嘛不直接去变性,可其实王秀这样的人不一定就想变性,他们也可能对自己的生理性别没有任何不适感,娘只是他们的性格……或者一种行为方式。   “哦哦,”林瑾瑜连忙说:“懂了。”   王秀道:“藏着掖着没什么意思,初中的时候我特别怕别人笑我,就尽量收着收着,可没什么用,总还是有人把你堵厕所里,或者给你取各种外号还大声跑你面前叫……后来我就想明白了,索性放飞自我,娘到爆啦~”   “这样……挺好的。”林瑾瑜由衷地说。他佩服王秀的勇气,可以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和嫌恶……不像他,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堂堂正正大声说。   王秀抱着他的手,道:“真羡慕你,有那么多朋友,还有那么好的哥哥。”   “哪儿啊,我还羡慕你呢……”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林瑾瑜心想:羡慕你能毫不掩饰地向所有人展示你本来的样子。   “说呀,羡慕我什么?”   林瑾瑜说:“羡慕你……坦荡大方。”   “就这个呀,”王秀说:“我以为羡慕我长得美、身材好、有男人呢。”   肤浅……林瑾瑜心想:长相身材我用不着羡慕你,至于男人……他有点蔫了:OK,勉强算一点。   他有点好奇王秀的私生活了,于是斟酌着问:“能问个问题吗,你为什么换得这么……快?”   王秀听懂了他的问题,也没怎么避讳,直接道:“乐意换就换了,反正也没差啦。”   怎么会没差……林瑾瑜想:每个人都那么不一样。   王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不赞同,补充道:“其实只是对我没差啦……”他说:“反正喜欢的早就没有了。”   林瑾瑜偏过脸看他,王秀裹着被子,抱着他的手蜷在靠墙那一侧,没再做过多的解释,而是小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么?”   “我……”林瑾瑜语塞,他原本暗下决心,绝不对任何人说起那个不能见人的秘密,可此刻他和王秀并排躺在黑暗里敞开心扉聊着比较私人的话题,蚊帐的阻隔营造出一种私密的谈心气氛,这种氛围怂恿着身处其中的人们互相交换秘密。   何况王秀和现在的他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同类人”。   林瑾瑜在犹豫,那些隐秘的心事真的快把他给憋疯了,他想告诉别人他有一个美好的秘密,即使那个秘密令他痛苦。   “我……”林瑾瑜“我”了第二遍,还是有点欲言又止。   就在他半吞半吐,想说又不说之际,王秀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任何人注意他们之后,拿被子捂着嘴,非常小声地道:“你喜欢你哥,对不对?”   这句话闷在被子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林瑾瑜如遭当头一棒,瞬间僵住,甚至连喘气都忘了。   王秀接着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怎么……”   “我试你的,不过看这个反应,我猜对了。”王秀道:“其实大概看得出来啦,你们之间那种……怎么说,那种感觉就跟其他人不太一样,那种人尽皆知的……”   人尽皆知?林瑾瑜快吓死了,有那么明显吗,如果人人都看得出来,岂不是……   他的震惊跟畏惧都写在脸上,王秀说:“瞧你吓得,只是同类人容易看出来啦,直男一般察觉不到,可能就觉得你们的兄弟情感天动地。”   林瑾瑜不说话了,原来人人都知道他们好,可也人人都不会往那个方向想。   “你刚睡不着,是不是就是在想他哦。”   林瑾瑜没法否认,王秀说:“哎,暗恋的艰难啊,你要实在想他,就回去看看呗,反正明天周五了,等放学,打个条就能出去。”   林瑾瑜确实很想见他,可见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还有一点……他怕被他爸爸看见。   “周五很多住学生回家的,”王秀说:“我们本地的基本都会回去,你不回,那明天晚上寝室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这听起来倒像是给回家找了个无比正当的理由,林瑾瑜道:“真的?可我还没跟家里说。”   “说什么呀,用得着说嘛,你自己的家,一个星期没回去还要报备了吗?到家再把情况说清楚就可以了。”   林瑾瑜思来想去,觉得是这么回事,别人都回家他不回家的话,弄得他好像刻意躲着什么一样,落他爸眼里没准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那我……回去?”   “想回就回呀,”王秀道:“对自己自信点,没准他也在想你。”   这句话听得林瑾瑜有点不好意思,他拉过毯子盖住自己,做预备睡觉状:“那我也回去……反正大家都回去,我回去也很正常。”   ……   第二天,张信礼依然没来学校。   放学后,林瑾瑜找老师拿了条儿,背着书包就往家里走,他谁也没通知,自己坐地铁一路回了家。   周五下班放学的点,路上人不少,林瑾瑜在路上的时候给自己做了八百遍心理建设,预设了自己回家后可能面对的一百八十种情况,还想好了台词……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一句也没用上。   林瑾瑜解锁进门,发现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爸妈不在家他不怎么意外,可张信礼脚踝那个样子,他不在家,能跑哪儿去?   不在家也不在学校……林瑾瑜坐在沙发上仔细想了想,那就只可能是去……可这也太乱来了吧,不方便去学校,却跑去兼职?   他记得张信礼兼职的那个快递站,离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林瑾瑜放了书包,只带了手机跟门卡出去找人。   天比前些日子黑得早了,林瑾瑜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快递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货架边上,给大大小小的包裹扫码的身影。   张信礼坐在小马扎上,左脚上绑着简易的低帮脚踝固定护具,挨个给排队取件的人扫码出库,偶尔也得站起身来,帮那些找不着快递的人去找件。   他走起路来很慢,有些一瘸一拐的,林瑾瑜站在街对面的一颗树后面,看着他有点迟缓地穿行在货架间翻东西,看着他偶尔被那些等得不耐烦的顾客催,也看着张信礼在站长的训斥下点头,给排队等了很久的客人说对不起。   很多次,他都想跨过马路去,拉起张信礼就走,不就几百块钱的工资吗,不要就不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不能去,那是张信礼的工作。   林瑾瑜既不好过去,也不愿意走,他就这么站在树后面,静静地看着张信礼。   天色日渐昏黑,快递站下班了,员工们凑在一起,不知商量了些什么,也没人回家,说说笑笑着沿街往巷子里走,可能是约了大家一起去吃饭。   林瑾瑜从树后面钻出来,一路跟着他们走,觉得自己像个变态跟踪狂。   一堆打工的也约不起什么国际饭店,就进了街边一家平平无奇的小餐馆,他们推搡着上了二楼,林瑾瑜不敢进去了,就站在门口等。   我好神经病啊,他想:要么直接上去叫他,要么回家等着啊,干嘛在这里发神经……可他做不到,林瑾瑜既怕打扰他,又舍不得离他太远。   小饭馆门口人来人往,吃饭的客人来了又走,林瑾瑜站累了,就在门口的台阶边上坐下来,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发呆。   天一点一点黑下去,他坐得屁股麻,人也有点困了,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街口昏黄的路灯亮了起来,林瑾瑜才感觉到背后吹过一阵微风,四五个大老爷们喷云吐雾地从里面出来,有人在背后试探着叫了他一声:“瑾瑜?”   林瑾瑜回过头去,看见张信礼站在他身后,有点惊讶地注视着他。   “你终于吃完了,”林瑾瑜说:“等你半天。”   “你坐这儿干什么,”张信礼没法蹲下去,只得站着伸手拉他起来:“这地方脏。”   林瑾瑜站起来,张嘴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音节,就见门后头,一个熟悉的人影边往包里塞东西边道:“你慢点,待会儿摔了。”   沈兰夕拉上包包拉链,把头发拢到耳后,快步走出来,扶住张信礼的手,道:“你家在哪边?送你回去吧……”她说到一半,顺着张信礼的视线看见了林瑾瑜,惊喜道:“林瑾瑜,你怎么也在,好巧。”   林瑾瑜愣住了,他看着沈兰夕挽住张信礼的手,说:“……是啊,挺巧的。”   沈兰夕今天穿了件很漂亮的网纱裙,头发没扎起来,而是自然垂落在肩头,珍珠白的小发夹在长而直的发丛中若隐若现。   林瑾瑜把胳膊从张信礼手里抽回来,学着他道:“那你来这儿干什么,你脚受伤,不好好躺着就算了,也不去学校,反而来这儿。”   “我今天才勉强能下来走,”张信礼说:“学校太远了……而且有些不太方便,我才调了班今天出来的,适应一下,实在不行这里离家近,还能回去。”   其他人问:“这你朋友?”   张信礼回答:“我弟弟。”   我不是你弟弟,林瑾瑜在心里说。   沈兰夕半挽半搀着张信礼下台阶,道:“小心点,都这样了怎么还往外跑。”   其他男人开始坏笑,调侃:“小张,看把你小女朋友担心得,快回去陪她,陪一整个晚上。”   沈兰夕有点脸红,张信礼道:“她不是……”   有人的地方就有黄腔,众人嘿嘿地笑,完全不听张信礼说什么。   林瑾瑜感觉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慢慢散逸开来,填满了整个胸腔……他羡慕沈兰夕,或者说羡慕所有的女孩,因为女孩对张信礼说喜欢的时候,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他说:“哥,赶紧回家吧。”   张信礼把手从沈兰夕那里抽了回来,对她说:“谢谢你的照顾,我跟瑾瑜住一起的,过两条黄马路(宽马路)就到了,他能送我回去,就不麻烦你了。”   沈兰夕道:“那你自己小心。”   “嗯,再见。”   林瑾瑜也朝沈兰夕挥手告别,上前去扶着张信礼。两人顺着人行道,沿着一栏栏路灯往车站走。   一路上,林瑾瑜都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抓着张信礼的胳膊,扶着他上车下车,又上了电梯,开门回家。   林瑾瑜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单膝跪下来,给他脱鞋,松固定支具。   这种轻便式的支具两边有刚性塑胶夹板,戴着可以穿鞋,就是会有点勒和闷,林瑾瑜给他解了,又找了几个枕头过来垫脚踝,让张信礼放松会儿。   张信礼看着他一句话不说地忙前忙后,问:“瑾瑜,你不是住校吗,怎么回来了。”   林瑾瑜把支具放到一边,看见张信礼粗硬的左脚脚踝发肿,紫色、青色、红色的淤血密布,宛如一块五颜六色的调色盘,这些全是内出血留下的痕迹。   “住学生周五打条子就能回家的,”林瑾瑜说:“室友都回去了,一个人在寝室没意思,想回就回来了。”   其实不是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张信礼扭伤早已经过了四十八个小时,林瑾瑜起身去弄了块热毛巾过来,还是单膝跪着,给他热敷散淤:“你呢,怎么和沈兰夕在一起。”   “碰巧,”张信礼看着他的发顶:“刚好在一个店吃饭。”   “是么,真有缘分,”林瑾瑜跪着没看他:“……她很漂亮。”   “是啊,”张信礼随口说:“连你都老提她。”   “优秀、漂亮、有气质、性格还好,挺多男生喜欢她的……”林瑾瑜说:“大概没有人不喜欢她。”   “你也喜欢?”张信礼道:“不是说‘兄弟喜欢的我可不夺人所好’吗。”   他指的其实是他刚转学来那会儿,林瑾瑜在教室里谈起许钊喜欢沈兰夕,所以自己不会有什么什么想法的事儿,可林瑾瑜自己这会儿已经不记得了。   他想:你果然是喜欢她的。   张信礼接着说:“以后有一天,假如你谈了女朋友,不管多喜欢对方,到结婚那一步的时候也一定要慎重,想一辈子在一起生活要考虑很多事情,不是光凭着虚无缥缈的爱情就可以走下去的。”   真唠叨,林瑾瑜想:不过是随口谈到她而已,居然都想到结婚去了,你就这么喜欢她吗,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张信礼有时候会自然而然地跟林瑾瑜讲一些带说教性质的话,一开始林瑾瑜会觉得烦,可后来听多了,他慢慢明白了点,张信礼其实只是想他过得开心。   他是一个偏理想化的人,其他人忙着满地捡六便士,林瑾瑜却只喜欢看着月亮。   张信礼对他说这些,只是希望他看月亮的时候不会受伤。   可这次的话对林瑾瑜来说没用,因为他爱着一个永远不能结婚的人。   张信礼还在接着说:“……虽然现在学习很紧张,可如果实在很喜欢,就去告诉她吧,世间最令人难过的就是遗憾和后悔。”   是啊,世间最令人难过的是遗憾和后悔,你永远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林瑾瑜心里很乱,他想告诉张信礼他心里确实有一个人,这个人打球很帅、做饭偏咸、看起来不爱说话可总是对他很好……他喜欢这个人,比任何一个他曾经喜欢过的人都喜欢。   林瑾瑜说:“我……”   那些满溢的爱恋积压在他心里,好像要溢出胸膛。   张信礼道:“……如果她也喜欢你,不要瞒着家里,最好是……”   林瑾瑜猛地站起来,道:“我不会谈恋爱,也不会结婚的。”   张信礼愣了愣,问:“为什么?”   “因为……”林瑾瑜说:“因为我……”   客厅天花板上的顶灯灯光明亮,张信礼漆黑的双眼里倒映出林瑾瑜英俊而认真的面容。   林瑾瑜说:“我……”他心里此刻五味杂陈,既有惶恐与忐忑,又有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想说出来,想告诉面前这个人,他有多么喜欢他,就算说完以后也许连朋友也做不了,林瑾瑜还是想让他知道。   张信礼不明所以,只是看着他。   林瑾瑜忽地靠近了点,一只膝盖跪上沙发,伸手从他腋下穿过,紧紧抱住了张信礼。   既然不能吻他,留一个拥抱也是好的。   张信礼问:“……瑾瑜?”   “我很害怕……”林瑾瑜埋首在他肩头:“我可以说吗,说了以后你就该讨厌我了。”   张信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有点不知所措,最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当然可以说了……我为什么会讨厌你,不会的。”他问:“怎么,在学校有人欺负你?”   “不是的……”林瑾瑜想:如果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会讨厌我的,就想许钊和陈叶威讨厌王秀一样……也许比那还要讨厌。   林瑾瑜抓着他后背的衣服,说:“我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张信礼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   林瑾瑜说:“我其实……一直很……”   玄关处的门锁传来滴滴的提示,那是外面有人打开了面板准备按指纹开门……林怀南回来了。   林瑾瑜忽然从孤注一掷的心理状态中惊醒,像是坠崖之前勒紧了奔马。   我在干什么……疯了吗?林瑾瑜想:怎么可以说出来,说出来就连表面的和平也维持不了了,张信礼会被送走,再也不会回来……说出来一切就都毁了。   他和张信礼还抱在一起,这也是错误的、不妥当的、不能被他爸爸看见的。   林瑾瑜瞬间松开了张信礼,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慌乱地往房间里跑,像是有恶魔在追赶着他。   “瑾瑜?”张信礼被他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想拽他回来问个清楚,可他行动受限制,林瑾瑜又跑得太快……最后那只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没有抓到,只若有若无地蹭过了林瑾瑜的衣角。 第129章 挑逗(上)   林瑾瑜的臆想日益勃发。   他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那些梦部分趋近于现实,但又十分扭曲。   一开始的梦里,他有时与张信礼相对而坐,什么也不说,只长久地望着对方;有时牵着手,沿着一条老旧的楼梯在大雾里前行;有时又在昏暗且没有人的逼仄房间紧紧拥抱彼此,房间的墙壁很厚,窗户狭小。   后来那些梦变得越来越越界,林瑾瑜不再仅仅满足于看着他、和他牵手……他开始尝试着去触碰张信礼,用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抚过他的额头、眉毛、鼻尖,再向下抚过嘴唇。   张信礼会睁开眼睛看他,他浓密的睫毛在微光下轻轻颤动着……然后林瑾瑜倾身往前,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浅吻他的嘴唇。   这种矜持的吻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不再矜持,他们在梦里如所有热恋的情侣一样,在楼梯口、在教室里、在附中教学楼前的雕像下……在一切遇见过的地方面对面,偏过脸接吻。   就如同林瑾瑜那次在车上做的那个令人脸红的梦一样,他们吻着吻着浑身热起来,张信礼会主动伸手圈住他的腰,着迷地、沉浸地吻他,然后和他一起倒在凉山那间老旧房间里的小床上。   林瑾瑜有些害怕,但张信礼压着他,胯部贴着林瑾瑜,不让他起身。林瑾瑜可以感受到张信礼眼里的欲望,和他自己一样殷切,但他不敢让张信礼察觉他的,而总是想方设法地遮掩。(修改后)   他在梦里对张信礼说:“我一直……很……喜欢你。”   那些缱绻的梦散去后,留下的只有一片空虚。   林瑾瑜数次在喧闹的起床广播中醒来,室友们或睡眼惺忪,或鼾声如雷,而他的衣服被汗浸湿,内裤里也一片湿漉漉。   他整日整日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课常常走神,没人监督,作业也总留到早自习去抄,最新一次的摸底成绩出来,林瑾瑜退步了两百多名。   老师、家长全都如临大敌,现在正是发力的时候,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个走势怎么行呢?   各个主科老师开始轮番把他叫去办公室谈话,班主任夏老师则往家里打电话,跟父母反应他的情况。   林瑾瑜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老师的询问,可他不能实话实说,他总不能在办公室里,众目睽睽之下说“老师,我觉得我可能是个同性恋”吧?   可他越不说老师们就越问,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是教师工作里很重要的一部分,老师们试图探究这个学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父母闹矛盾了?还是早恋、霸凌或者什么别的,才让这个成绩一直稳定在中上游的学生忽然断崖式退步。   学业上和感情上的压力像一座大山,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开始把一些青春电影找出来看,大多是讲学生时代的那些小言故事,每天熄灯以后,林瑾瑜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看别人在最好的年纪谈一场又一场青涩的恋爱。   其实他没法从中找到多少共鸣,那些青春电影里有好些动不动就是三角、矫情和堕胎,要么就是玛丽苏帅哥女神你侬我侬。   林瑾瑜看多了开始怀疑这些电影拍的到底是不是这个世界的故事,他想:正常人的青春真的是这样的么?我们哪会有这样错综复杂、曲折离奇的n角关系,哪会有一次又一次的堕胎,哪会整天不用学习,就在那谈恋爱,仿佛恋爱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全部……而且好像轻轻松松就是第一名。   有些人的青春是在融入集体与被集体排挤间挣扎,是在各种各样的自卑中尽力抬起头来,是背负着家长期望的目光咬牙前行,是努力寻求他人的认同,是蹒跚着寻找自我。   在他又一次躲在被子里看今年那部大火的青春新电影的时候,王秀又偷摸摸爬到了他床上来。   自从他们熟悉了之后,王秀经常会这样来找他聊天,大概是因为他把林瑾瑜当作了少数可以交心的朋友。   “你在看什么呀?”王秀非常自然地在他身边躺下,然后凑过来看了眼,道:“这不是今年上映的那个电影嘛,你还喜欢看这个。”   “随便看看,”林瑾瑜说:“你说,为什么他们好像轻轻松松就能谈恋爱呢。”   “我说你最近怎么郁郁寡欢呢,感情是思春了哦。”   林瑾瑜拿被子抽他:“你才思春。”   “我不思春,”王秀说:“我有性生活蟹蟹。”   林瑾瑜对男人和男人如何进行……那种运动感到十分好奇,他想问,又觉得有点羞于启齿,最后扭扭捏捏道:“你们怎么……那个啊。”   王秀非常直白地道:“你说做爱吗?”   “嘘!”林瑾瑜捂他的嘴:“小点声,你怎么这么直白,都不知道委婉点。”   王秀把他手拿开:“略,只有你这种刚入圈的小gay才会这么羞怯。”   林瑾瑜听不懂:“什么入圈……”   “就是gay圈啦。”   “这玩样居然还有圈子?”   “当然有了,”王秀说:“人多了,凑在一起就成了圈子,多数人的行为奠定了圈子的风气……说也是白说,你又不明白,还不如自己进圈子看看,多认识点gay。”   林瑾瑜确实迫切地在寻求集体认同感,他有点心动,但一想到最近……心又不动了。他说:“还是算了吧,你是不知道,最近老师把我叫办公室喝茶就跟上厕所一样频繁,一个个都念叨学习学习学习,哪儿有空啊。”   王秀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不如找个机会放松放松,死憋在寝室学习会适得其反的啦。”   林瑾瑜思来想去,觉得也有道理,他问:“去哪玩啊?”   “就上次那个gay吧啊~”王秀摆出一副神秘的表情:“上次你错过的那个混血模特又有表演哟……而且刚好就在你生日那天。”   ……   林瑾瑜跟着王秀一起从操场围栏边角的铁丝网破洞里钻出来的时候,非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我可是个从来没逃课旷课过的好学生啊,怎么有一天会做这种事?   市区的晚上看不见多少星星,这个破洞不知是哪个学生发现的,学校一直没来人修,一传十十传百,也就成了很多社会气颇重的学生偷偷往外钻的隐秘小通道。   王秀显然就是这条通道的长期客户之一,他先钻了过去,然后反过身去拉林瑾瑜:“鲸鱼,快点,等会儿赶不上车了。”   大概人总是要在学生时代放纵一次的,林瑾瑜今天生日,中午被许钊他们一伙人拉走,好一通蛋糕大战,晚饭时候又被蒙哥几个室友按在食堂,收了一大袋子花卷……这会儿居然还敢大半夜偷跑出来,和王秀一块去gay吧了。   林瑾瑜第一次搞这么出格的事儿,有点忐忑:“我说……我们不会有事吧?”   “安啦,”王秀道:“我找了俩人应付查寝的。”   “谁啊?”   “两个姐妹,你不认识。”   王秀颇有点附中交际花的排场,林瑾瑜出都出来了,再纠结有的没的也是无谓,索性不想这乱七八糟的,专心玩。   他们一路上车下车,马不停蹄到了上次那地方,盖章入场。   尽管不是周末,酒吧里依然热闹。   林瑾瑜第二次来这儿,熟门熟路了些,也没上次那么拘束了,他身上是件印花带夜光效果的T恤,本来以为已经够花里胡哨了,可没想到这在午夜场的夜店里根本不算啥,王秀化了精致的妆容,穿着风骚的小短裤,比他夸张一百倍……而且周围多的是像他这么穿的人,有露肚脐的、露大腿的,还有穿丝袜的变装皇后,要不就是那种宛如住在健身房里的大肌霸,紧身上衣绷出爆炸般的肌肉轮廓。   他们来得晚,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嗨起来了,王秀一进去就跟一堆小0姐姐妹妹叫了一通,也不知是真姐妹,还是塑料姐妹花。   他们说:“哇哦~秀儿,你这个捞女,这是你新任男人吗?哪里找的,我怎么从来都刷不到这么帅的?”   林瑾瑜戴着帽子,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说话,装高冷。   王秀说:“哎呀不是啦,你们这群骚鸡,这我朋友。”   那群人笑他:“朋友……还是炮友哦,装什么装,老油条了还在这里害臊~”   舞池里无数人在狂摇,要不就是对着高台上的模特在鼓掌尖叫,王秀拉着林瑾瑜直奔舞池,跟着音乐就开始造作。   “等……”林瑾瑜还没做好准备,整个人超级惊恐,王秀道:“哎呀准备什么啦,随便玩!”   本来就是来放松的,跟个木头一样矜持地站在那儿有什么意思,王秀想带他一起玩,不由分说把林瑾瑜拽了过去,带他一起跳舞。   林瑾瑜一开始放不太开,觉得别扭……可舞池里真的每个人都在欢呼尖叫,嗨得不行,没几个人有空看别人,灯光又暗,音乐又疯,慢慢的他开始被这种放纵的气氛感染了。   高台上,模特蛇一样扭腰,脱掉上衣,在人群里掀起了一阵小高潮……那真的是一张很漂亮的混血面孔,介于东方人与西方人之间,身上肌肉线条明显,但又不大块。   他的舞也是刚柔并济的……那是林瑾瑜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男人的脸真的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所有人都在为那个混血模特欢呼,舞池里人们比肩接踵,移动间不可避免地会和陌生人有肢体接触。   林瑾瑜不止一次地感觉到有人在摸他,有时候是手,有时候是背、肩膀或者屁股……就算他再没有社会经验,也知道这些看起来像意外的触碰代表着什么,那是一张张不知道有没有诚意的名帖,是一起找点乐子的邀请。   人一旦接受了“同性也可以划入择偶范围”这个概念,对很多事情的感受就不同了,林瑾瑜以前觉得男人摸男人会有点恶心,现在居然觉得也还好……毕竟他也有想触碰的人。   这种场合,只要对方没太过分,装傻躲开,不搭理就行了,林瑾瑜在人群里挤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热,便下到吧台边喝点东西歇会儿。   他坐到吧台边,五花八门的酒水名字看得他头大,就在林瑾瑜为一打啤酒一千三的标价咂舌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道:“渴了吗,学生来杯偏果汁的酒水饮料就可以了哦。”   林瑾瑜回头,看见身后不远处,林烨端着杯酒,朝他微微举杯示意,算打了招呼。   “你怎么也在?”林瑾瑜有点意外,也有点惊喜,毕竟林烨算他在这儿仅有的俩熟人中的一个。   “我经常来啊,”林烨道:“我和老板是熟人。”   ……原来如此,果然是成年人的世界。   林瑾瑜看了半天还是不知道喝什么,林烨走过来,推荐道:“上次那杯怎么样?口感比较清甜,度数也不太高。”   林瑾瑜也不懂这个,便说:“随便。”   林烨帮他点了杯喝的,问:“你和你的直男朋友怎么样了?”   一说起这个林瑾瑜就郁闷起来:“还能怎么样,”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猜也是这样,”林烨想了想,道:“不过……”   他话还没有说完,王秀不知从哪里蹦回来,道:“鲸鱼,你怎么又坐回来了,既然想放松,那就去玩呗!”   林瑾瑜道:“啊……我在和朋友聊天。”   王秀也是记得林烨的,他道:“聊什么呀?”   “聊……”林瑾瑜说:“我哥。”   “你怎么还想他,”王秀说:“忘了咱俩为什么偷溜出来的了?这时候就敞开了玩啊,还想着他干嘛,高贵一点好嘛!”   “我只是……”只是还抱着那么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林瑾瑜问:“你们觉得他……是直男吗。”   林烨和王秀同时说:   “不是。”   “是啊。”   这俩人居然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王秀兰花指捂嘴,做讶异状,对林烨道:“拜托,你别误导人家,他一看就是直男好不啦,满满的直男气息,gay的毒药。”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是……”林烨话说一半又不说了:“算了,我其实也没把握,只是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   林烨不说了,林瑾瑜却迫切想听,他道:“你说啊,说一半算怎么回事?”   “我真说不上来,”林烨道:“当一个人压抑着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时候,外人是真的看不透的……”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最后还是开口道:“不过我还是想劝你,就算你的直男朋友是双,你也最好不要跟他在一起……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但是……”林烨叹了口气:“作为过来人还是要告诫一下后辈咯。”   “为什么……”林瑾瑜问:“为什么不要跟他……”   “因为如果连自己都不敢接受自己,那么就算他喜欢你,也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林烨喝着他的酒,说:“有一天他会留下你一个人,去结婚、生小孩,去爱别的女人……很过分,对不对?”   林瑾瑜想起那天张信礼跟他说假如结婚一定要怎么怎么怎么样的事……   他想:是啊,在张信礼的人生规划里,他这一辈子会很正常,会有妻子、孩子,有他弟弟,一大家子人,总有一天他们要毕业、要长大,要天南地北,各奔西东的,那一大家子人里没有他。   林瑾瑜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林烨拍拍他:“抱歉,我只是……想提醒你。没关系,这世界上这么多人,总能找到爱你的。”   爱我的……林瑾瑜忽然想起那些言情电影来,男女主一旦不在一起了,就跟天塌了一样,忽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以前他觉得很矫情,人生又不只有爱情这一种玩样,至于吗……现在却有点点感同身受了。   “知道了,”他说:“本来也没想过会有什么故事的,你们去玩吧,用不着管我。”   王秀的姐妹又来找他,林烨在这里也有很多熟人,林瑾瑜不想像个包袱一样打扰他们找乐子,他现在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烨知道这种问题只能靠自己想明白,外人帮不上忙,便起身道:“慢慢来吧,放松点,多认识认识其他人,玩开心点……你会慢慢放下一个不太可能的人的。”   他们玩自己的去了,林瑾瑜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喝林烨点给他的那杯酒。   周围气氛仍然很嗨,林瑾瑜这样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忽的有人走到他身边,问:“嘿,朋友,怎么一个人坐这Y.U.X.I。里,也不去玩?”   林瑾瑜抬头,看见一个大约二十出头戴眼镜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他说:“不想去就不去了。”   那个他并不认识的男人道:“我能请你喝杯酒吗?”   换做平时,林瑾瑜会婉拒的,可现在他心情郁闷,那些渴望回应的心情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他……他想有一个人来理解他,跟他交谈,为他解惑。   林瑾瑜说:“随便。”   那个男人于是把自己手里端着的酒递给他,那杯酒泛着绚烂的金色,在跃动的灯光下看起来好看极了。   “这什么?”   男人笑了笑,说:“特调鸡尾酒,试试吧,口感不错的。”   林瑾瑜便接过来,喝了一口。确实很好喝,清香且甜。   男人在他身边坐下来,道:“怎么一个人?心情不好吗?”   还没等林瑾瑜回答,他又说:“其实我刚失恋,心情也不太好。”   林瑾瑜现在的心理感受也趋近于失恋,听男人这么说,不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他道:“我算不上失恋,没恋哪来的失恋。”   “看来我们还挺有缘的。”男人说着,把手按到林瑾瑜肩膀上,哥俩好似的捏了捏,收回来的时候拖泥带水,很暧昧地顺着他手臂往下蹭了好一段。   林瑾瑜端着酒杯,面无表情,向下斜眼看他。   这男人也许自以为彬彬有礼,可其实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林瑾瑜直接了当地问:“你是1还是0?”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明白林瑾瑜已经懂了他的暗示,他扶了下眼镜,笑道:“其实这取决于你……只不过我还是倾向于当0。”   “哦。”林瑾瑜看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把那杯酒推还给他,道:“嗯……很可惜,我没有兴趣。”   “别这么快拒绝,”男人道:“是撞号吗?这个……实在不行我也可以礼尚往来的,好吗?我真的很喜欢你。”   刚见面三分钟就能这么坦然地说喜欢我?林瑾瑜不喜欢轻浮的人,他坐直了,把椅子转过去,作势要走,道:“不好意思,不是这个问题,只是单纯地……对你不感兴趣而已。”   一般约炮的听到这个话就该走了,可那个男人在这一带名声不好,是出了名的死缠烂打。他一把拉住林瑾瑜的手,说:“既然没有撞号就更好了,我技术很好,你当1会很爽的,试试吧。”   在别人拒绝了的情况下还说这种话就很讨人嫌了,林瑾瑜皱眉:“松开。”   男人不松,林瑾瑜说:“找揍?”   男人似乎有些外强中干,他畏惧于林瑾瑜强硬的态度,松开了手。林瑾瑜转身想走,男人道:“等等!我没有恶意,就是太喜欢你了。”他说:“对不起刚刚冒犯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喝完这杯酒好么?请你的,算给你道歉。”   林瑾瑜看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警惕感低了很多。   居然还挺有礼貌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林瑾瑜在外面又一向与人为善,便没拂他的面子,把那杯金色的酒喝了。   男人说:“谢谢,刚刚真是对不起。”   “没事。”林瑾瑜不欲与他多说,转身走了。   男人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直到林瑾瑜的背影隐没在跳舞的人群里。   ……   舞池里人挤着人,音浪一波接着一波。   林瑾瑜七转八转,好不容易在人群里找到了笑得花枝乱颤的王秀,他道:“咱们回去不?”   “这么早回去干嘛呀,”王秀正贴着一平头壮汉摇摆:“你看你看,表演还没结束呢。”   林瑾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个混血模特已经把上身衣服全脱光了,下身也差不多……基本就剩一底裤,正围着钢管跳一支极具暗示性的舞蹈。   ……说实话,跳得很好,林瑾瑜看了那么几眼就脸红心跳起来。他莫名觉得有些热,一定是舞池里人太多了,体温堆在一起,能不热吗。   他道:“待到什么时候啊,太晚了吧,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王秀说:“回哪儿去?你不会还想回学校吧?寝室大门都进不去的好嘛。”   林瑾瑜懵了,是啊,好像是这么回事……寝室楼层大门也会锁的。   他问:“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王秀说:“玩个爽啊,然后去开个房,睡外面。”   这……这这这不就变成夜不归宿了吗?林瑾瑜想:后果听起来好像有点严重啊。   他说:“等等等等等等……有这个必要吗?你等等,我打电话问下室长他们。”   林瑾瑜说着伸手掏手机,却掏了个空。   奇怪了,他手机呢?   林瑾瑜再一次懵了,明明刚刚还在的啊,手机不见了,这可是个大事!   另一边,酒吧卫生间内。   林烨摁亮了那个刚从眼镜男身上搜出来的手机。   这男人风评很不好,死缠烂打不说,手脚还不干净,经常有客人跟他交谈过后丢了东西,因此老板格外留意这个人……而林烨恰好和老板很熟。   他进卫生间想洗个脸,结果正好撞上这家伙鬼鬼祟祟拿着个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走来走去,坐立难安,怪就怪他演技太拙劣,一副心虚得不行如坐针毡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林烨不过上去逼问了几句他就招了,说是不小心拿了别人的,不知道失主是谁,把手机朝林烨一扔,扭头就跑了。   林烨看着上面那个断了又打来,打来没人接又断了的来电显示,眉毛扬了扬,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   那个名字他从王秀那儿听过,这不就是……屏幕上显示有二十六个未接来电,这家伙还真有毅力。   林烨拉开隔音的卫生间大门,看见遥远的舞池上,林瑾瑜被无数男人挤着,偶尔有人会近前去搭讪,找他要个联系方式。   林烨看了片刻,关上门,在那个电话又一次打过来的时候把它接了起来:“喂?”他懒洋洋地说:“找谁?哦……他不在,他忙着和别人跳舞呢……我是他朋友啊,”林烨道:“你是他谁啊?没听说他有个哥哥啊……啊,别激动,就是玩玩……别别别,我告诉你还不行吗,你千万别!”   林烨语气无比惊恐,脸上实则老神在在:“我发给你,马上发给你。”   他挂了电话,噼里啪啦打了一串地址发过去。   搞定!   林烨把手机收起来,吹了声口哨,从门缝里看向迷离灯光下的林瑾瑜,暗自道:OK,现在咱们就来看看你的‘直男朋友’到底会有个什么反应……   第130章 挑逗(下)   气氛大概是在模特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攀升至顶点的,那个年轻、漂亮的混血模特从高台上下到舞池中间,和伴舞一起与周围的客人互动。   不愧是商业驻场模特,那个蓝眼睛的年轻人很懂得如何带动气氛,掀起一波又一波尖叫的浪潮。   林瑾瑜本来在和王秀说话,想和他商量今晚到底怎么办,模特下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抽身从舞池退出去,周围人一波波涌上来,围绕着模特围成一个圈,红蓝黄三色的灯光柱交替互闪,全频音响里放着Lady Gaga的《Rain on me》。   “I didn't ask for a free ride   我从不祈求未付出就有回报   I only asked you to show me a real good time   我只想感受此刻你带给我的美好   I never asked for the rainfall   我从未祈求天降甘霖   At least I showed up you showed me nothing at all   至少我能勇敢直面,而你无动于衷”   那是一首讴歌无畏的歌,在面对世界时我们遍体鳞伤,但伤口终将痊愈。   实在太热了,很多人都脱了上衣,裸着也许瘦弱也许肥壮的上身,跟着歌曲的节奏鼓掌、摇晃,林瑾瑜被人流挟裹着,根本挤不出去。   王秀简直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仅不躲,反而还拉着林瑾瑜往前挤。   林瑾瑜想躲,但后面严实的人墙也往前推着他,他身不由己地离中心圈越来越近。   模特接过一杯从观众手里递来的红酒,用一个挑逗意味十足的眼神扫过周围的人群,然后扬手把那杯酒淋在自己胸口。   场子里的人简直和疯了一样欢呼起来,这时候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法保持基本的社交距离了,几乎所有人都肉贴着肉挤在一起。   林瑾瑜可以感受到各种各样的皮肤触感,干燥的、汗湿的、紧实的、松垮的。   伴舞不知从哪里拿了把凳子过来,模特以此为道具,跳起了一支性张力十足的凳子舞。   林瑾瑜承认这支中性韵味十足的舞很有美感……那个模特跳到一半,借舞蹈动作围着椅子转了一圈,在满周边狂热的观众里挑选合适的合作对象,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林瑾瑜的身上。   模特为了炒气氛,有时会从附近的素人里选择一个看上去最有看头的进行互动,林瑾瑜完全符合他的标准,五官帅气、身材匀称且洋溢着朝气,那种青春气质正好与这支舞表露出来的性感、诱惑形成完美的反差美感。   他随着音乐的节拍,一步一步朝林瑾瑜走去。   与此同时,离入口不远的吧台边,林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酒保聊天,一边时不时往门口瞟。   灯光闪得很快,酒吧里能见度并不高,林烨看见一个穿衬衣的身影有些蹒跚地从入口方向走了过来……那个人显然对这种场合非常不熟悉,他艰难地在人群里往前走,似乎还在张望着什么。   林烨看见他在附近徘徊了片刻,似乎没找到想找的人,随后靠在角落里拿出手机摁了摁。   两秒后,林烨放在吧台上的、林瑾瑜的手机屏幕亮了。   “啊……我先不跟你聊了,”林烨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我叫的观众来了。”   他说完,把带冰块的空酒杯重重往吧台上一放,从人群的间隙中插过去,三步两步跨到了舞池中间。   模特一步步靠近林瑾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跳了几个动作后,转身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搭到了他肩上。   林瑾瑜还没反应过来,浑然不知这是要干什么,灯光晃得他眼睛不舒服,连带着大脑好像也微微昏沉起来……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有些热。   模特湛蓝色的眼睛勾勾地看着他,手搭在他肩上,围着他走了一圈。   客人们爆发出一阵几乎把天花板都掀了的欢呼,开始吹口哨。   在闪灯变幻的频率中,模特开始将他当做刚刚椅子的替代品,舒展肌肉,绕着他扭腰抚颈。   林瑾瑜感觉自己好似正在参演一场钢管舞表演……他扮演那根钢管。   他有点尴尬和不自在,想转身逃跑,可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给面子了,会让演员尴尬……而且周围人流如海潮,都没空让他躲。   林瑾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站在原地,啥也不干,微低着头让帽檐遮住他小半张脸,摆出一副高冷的表情,任那个模特把他当道具。   他没回应,模特也就没做太出格的动作,最多只搭着他的肩膀,或者做个样子若即若离地挑他下巴。   林瑾瑜看着自己前面那一小块地板,摸了下鼻子,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就在他打算老老实实当完这几分钟钢管就赶紧溜的当口,林烨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到了他身边。   林瑾瑜被他挤出来的动静吸引了注意,下意识侧过头去看。模特正好随着节拍在他面前岔开双膝跪了下去,朝后一捋头发……林烨站在林瑾瑜左后侧,冲他眨了眨眼,拍了拍他的胳膊,抓起他的手腕,示意他伸手,朝模特做了一个类似勾下巴的动作。   林瑾瑜还处在搞不清状况的状态下,他被林烨带着,手心朝上,稀里糊涂地勾了下那个跪在他身前的模特的下巴。   其实根本都没实打实碰到,可已经传递出了一种象征性的舞台信息。   模特顺水推舟,配合他,膝盖着地往前挪了两步,贴近林瑾瑜,然后在地上跪着,随着节奏上下蛇一般扭腰。   跪下之后他的高度大概只到林瑾瑜腰际,这个动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色气极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往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林瑾瑜。   这当然只是一种表演,林烨又握着林瑾瑜的手腕往前伸,让他手指撩起几缕金色的发丝。   他站得很近,胸口几乎贴着林瑾瑜的后背,握他手的时候偏过脸温柔地注视着林瑾瑜,而林瑾瑜神色冷酷而透着点茫然。   这看起来就像一场三个人的表演……两条伊甸园的蛇试图诱惑年轻人偷尝禁果……之类乱七八糟的戏码。   灯光师给他们这边追加了镭射灯光,林瑾瑜T恤背后的印花在光下泛着绚丽的颜色。   三个人都很养眼,单从画面本身来说,这场表演其实很精彩,他们吸引了几乎全场的目光,台上台下,大厅里的、包厢里的,所有的观众都在为他们欢呼……只有一个人例外。   模特完成了互动,站起来对林瑾瑜笑了笑,转身回台上了。   林瑾瑜则松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试图驱散脑海里那股昏沉的感觉。林烨仍站在他身侧,和他贴着,一手从他背后绕过,虚虚贴着他腰侧,就好像搂着他一样示意他如果想出去可以走那边。   舞池里实在太热了,林瑾瑜有种缺氧的迷蒙感,他想出去吹吹风,让脑子清醒一下,于是顺着林烨的动作,跟他一起慢慢往外挤。   谁想刚挤出三四排,还没完全从舞池里抽身,林瑾瑜就感到自己的手忽地被人紧紧扣住了。   那是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用的力气很大,握得他发疼。   林瑾瑜被拽了一下,茫然地回头去看。他顺着那只手一路往上看,看见扎到手肘的格子衬衣袖子,看见手臂上那两三道无比熟悉的疤,还有张信礼笼罩在阴影里的脸。   周围的人群依然沉浸在躁动而张扬的音乐里,林瑾瑜却在一瞬间静了下来……那是他第一次从张信礼的表情里读出非常明显的、生气的意味。   他非常诧异地说:“你……你怎么在这儿?”   张信礼没立刻回答,他拽着林瑾瑜,几秒后才道:“我不能在这儿?做了亏心事怕人看见?”   倒也不完全是这样……林瑾瑜心说:这里……这里难道不是gay吧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被张信礼拽着,一时站在原地不动了。林烨见他好一会儿没动静,回过头来问:“怎么不走了?”   他顺着林瑾瑜的视线往上看,随即发现了张信礼。   林烨用非常惊讶的语气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他说:“你知不知道这里是……”   就在“gay bar”两个单词唰一下蹦出他嗓子眼的当口,林瑾瑜用一个一百八十分贝的高腔掩盖了林烨的声音,他大声道:“啊!我好不容易跟朋友一起跑出来玩一次……没想到居然被你发现了,你真厉害!”   这种烂话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起到掩护的效果,张信礼扫了林烨一眼,那目光跟针一样……然后对林瑾瑜道:“跟我出来。”   林瑾瑜本来也准备去人少的地方透透气的,他刚想应一声,林烨却一把搂住他,代替他道:“不好意思,我们还要去玩,现在没空唉,要不你先出去,我们玩够了再勉为其难抽点时间去找你好了。”   他语气无比理所当然,张信礼忍无可忍,道:“你要怎么样随你的便,但是少带着他一起。”   林烨做讶异状:“为什么?你是他谁啊?”   张信礼说:“我是他哥。”   “不是吧,”林烨道:“又没有血缘关系,你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立场在干涉小瑜?”   张信礼看着他,说:“……小瑜?”他转而看向林瑾瑜:“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熟了?”   林瑾瑜对这个质问感到莫名其妙,林烨平时明明连他大名都很少叫,一般都是直接“你”来“你”去的,他怎么知道这会儿人家为什么要叫他小瑜。   林烨堂而皇之地道:“一直很熟,我们很有共同语言,相处得也很开心。”   “见过几次,就叫很熟?”   林烨说:“21世纪了大哥,我们经常在手机上聊天的。”他说完还朝林瑾瑜挤了挤眼睛,问:“是吧?”   林瑾瑜确实跟他聊过不老少……毕竟这段时间他真的很迷茫。   除了王秀,就只有林烨可以给他一些心理情感上的帮助……而且坦白说,也许是年龄与阅历的关系,比起王秀,林烨是一个更好的前辈与老师,王秀的性观念有点太开放了,很多想法也不成熟,带着中学生的中二跟幼稚。   林瑾瑜说:“……是的。”   张信礼无言,他神色很不好,对林瑾瑜道:“现在马上跟我出来。”说完转身走了。   林瑾瑜心里有些慌张,有种做坏事被发现的心虚感。毕竟……这种场所真不是学生应该来的。   他看向林烨,林烨把视线从张信礼的背影上收回来,低头看着林瑾瑜,然后点了点头。   那个眼神蕴含着些许鼓励的意味,让林瑾瑜稍微镇定了点。林烨说:“你们可以好好聊一聊,具体说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然后他松开了手,示意林瑾瑜跟过去。   林瑾瑜挤开人群,跟在张信礼身后,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偏僻角落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   张信礼看着他,道:“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胆大包天,还敢来这种地方了?”   他语气严厉,让林瑾瑜觉得十分不舒服。   林瑾瑜道:“什么叫‘这种地方’,我只是跟朋友一起出来玩而已。”   “出来玩而已?跟不入流的人一起从学校偷跑还夜不归宿,这就是你说的‘而已’?林瑾瑜,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要变得跟那些人一样吗!”   不入流……张信礼那种仿佛谈论男妓一样的语气让林瑾瑜烦躁极了……他本来头脑就有点昏沉,心里跟窝着一团火似的,这会儿火也上来了。   林瑾瑜说:“什么叫不入流的人?你以为我喜欢来这种地方?大半夜我不想洗个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觉吗?我压力大、我烦,我真的受不了了才跟王秀一起出来的,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明白,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这么说我的朋友?”   张信礼知道最近林瑾瑜断崖式退步的事,也知道为这事老师已经叫他家长来过好几次了,他说:“你压力大我知道,一次两次考砸了证明不了什么,没必要给自己压力,况且为什么一定要来这种地方,听听歌、看看电影,排遣压力的方式多了去了,你偏偏选这种!”   不,你不知道,林瑾瑜在心里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冷冷道:“关你什么事,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张信礼气极:“所以你喜欢来这种地方,在台上跟那群男人跳舞好玩吗?”   林瑾瑜没料到他会看到那一幕,内心的烦躁与气愤里又增添了点慌张……gay吧里的气氛其实和酒吧差不多,而且也不是没有女生,如果不知情的人进来,在没有人特意告诉他的情况下应该不会看出这里的特殊性……   张信礼应该是不知道彩虹图案还可以表示一些特殊含义的……但愿他没因为刚刚台上的表演而察觉到什么。   这个偏僻的角落人很少,音乐却同样聒噪。林瑾瑜心烦意乱,觉得有一股火气流过他四肢百骸,头发晕还热。   他真的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想赶紧出去透气吹风,于是对张信礼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到底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你来管我跟谁出来,跟谁跳舞?”说完扭头就往出口走。   林瑾瑜走得飞快,张信礼脚踝不方便,根本追不上他,只能在后面叫他停,林瑾瑜充耳不闻,闷头就往外冲。   已经是凌晨了,出口处这块人也很多,都是刚从酒吧出来,还没散去的人群。   林瑾瑜又怨又怒,憋着一口气横冲直撞,还没从人群里撞出去,就又被人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在吧台边和他搭讪的那个眼镜男。   男人说:“好巧,又碰面了。”   林瑾瑜实在神烦这人,拒绝了还来骚扰,是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毛病?   他说:“一点都不巧,你谁啊?”   男人说:“我们见过的,就在……”   “不记得你谁,”林瑾瑜道:“撒开,我要走了。”他觉得头昏,挣了下没挣开。   男人说:“你还好吗?喝了很多吧,这个点没公交了,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林瑾瑜一晚上根本没喝什么,这会儿却真的觉得有点头晕起来,他也就喝了林烨给他点的那杯果汁,还有这个男人递给他的……   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身上那股燥热。   林瑾瑜从小长在红旗下,生活安逸又不爱看新闻,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场所,自然也就不知道一些七七八八的鬼把戏,他只反复说让那个人走开,然而男人还自己贴上来,一副好心来扶他的样子。   出口处吵吵闹闹的,四周不乏喝醉的人,因此也没人注意推推搡搡的两个人。   林瑾瑜越来越觉得昏沉了,他推了那男人好几下,没推开,对方反而变本加厉地上手,几乎变成半抱着他了。   就在林瑾瑜反复拒绝无效,准备诉诸暴力,一拳抡他脸上的当口,忽地一只手横插进来,抢在他前面一把揪过了那个男人的领子。   张信礼抓着衬衣领子把那眼镜男拖到自己面前,怒道:“滚。”   眼镜男莫名其妙:“你是谁啊,我送我朋友回家关你什么事?”他说:“这个……有话好好说行不行,不要这么暴力。”   林瑾瑜踉跄了几步,摸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你谁啊?谁是你朋友?”   张信礼扔提着他领子,眼镜男道:“见笑了……这我男朋友,我们吵架了来着。”   这是喜欢诱拐、“捡尸”的垃圾常用的说辞,用以哄骗察觉到不对来插手的路人。张信礼居高临下,用一种蔑视意味浓重的眼神看着他,说:“……男朋友?”   “滚啊,”林瑾瑜简直厌恶到极点:“神经病。”   男人试图让张信礼松手:“松开一下好伐,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林瑾瑜恨不得把他甩得远远的,再踩上一百八十脚,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好像越来越不舒服了,连带着整个人都没力气。   眼镜男一只手还死拽着林瑾瑜,并且坚持自己是他男朋友。   张信礼好不容易才追上林瑾瑜,刚又和他大吵了一架,脑子里那根弦早就绷到了临界点,这会儿偏偏蹦出来一个傻逼无赖往枪口上撞,他是真的怒了。   喝得摇摇晃晃的人不少,有好些手里拿着半瓶啤酒的家伙歪七竖八地从他们身边撞过去。   林烨从酒吧里追出来,迎面就看到张信礼松开了那个名声很臭的眼镜男,反手从一撞他的醉鬼手里抢过一空啤酒瓶子,然后回转身来,对着眼镜男的脑门就是一砸。   酒瓶破裂的巨响霎时间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玻璃渣四溅,在那男人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   男人被砸之后懵了片刻,好像不感相信刚刚发生的事……过了几秒他才尖叫一声,捂住自己鲜血直流的额头,一步步往后退,道:“救命啊!打人啦!这里有人打人!”   保安听见动静,纷纷开始往这边跑过来。   林烨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原本是想试探一下张信礼的反应,然后让林瑾瑜去和张信礼好好谈谈,就算不把话完全说明白,也能大致试探一下张信礼的态度,他哪儿知道会出这种事。   张信礼还算有点理智,没往后脑勺或者太阳穴打,人的颅骨前部相较其他部位而言比较硬……但也不能保证不会出大问题。   男人仍然在朝四面八方控诉他的罪行,这属实太蠢了,宛如火上浇油一般,张信礼显然非常厌恶这人,甚至想再上去补一瓶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这儿,林瑾瑜心里凉了一片,这事儿可大了,他只得上去用身体隔开张信礼和那男人,拖着昏沉的脑子说:“冷静……冷静点。”   林烨排开几个人,挤到他们身边,对围过来的保安道:“打架,就是两边打架,你们先扶那个男的进去,处理一下伤口。”   保安们都认识林烨,他们道:“不是有人喊打人吗?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满手的血,不失时机上来道:“就是打人,他们谋杀!快帮我报警!”   林烨无语:“你们先把他带进去吧,多少止个血……我待会儿过来和森哥说,好吗?”   森哥是这儿的老板,保安们互相看了看,上去扶眼镜男。   眼镜男仍然在大喊报警,保安们架着他,说:“报报报,会帮你报,你先进去止血!”   保安们把眼镜男带走了,张信礼“当”一声扔了手里剩的半个酒瓶,林瑾瑜想说点什么让他消气……还没开口呢,张信礼就先道:“说了让你不要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你怎么就不听!”   林烨停住了,林瑾瑜问:“什么这些人,哪些人?”   张信礼说:“就是这些人!你在学校待着好好读书不行吗?非要招惹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夜店、跳舞、喝酒,你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的?”   林瑾瑜的心像被一根针扎了一样,蓦然刺痛起来。   张信礼扫了林烨一眼:“你本来不是这样的,都是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被他们带坏!”   “我没有!”林瑾瑜说:“别说了,你根本都不懂。”   他想:假如真的有人带坏我,那也不是他们,而是你。   “我不懂你可以跟我说,”张信礼道:“跟我说不行吗?非要和他们这种人说。”   说?我跟你说什么?说我是个变态我爱你吗?林瑾瑜心痛又烦躁,像憋了一团火,他说:“什么这种人?哪种人你说清楚!”   张信礼道:“就这种人,这种……”   林瑾瑜几乎失去理智,他朝张信礼大声说:“这种恶心的死同性恋吗?!”   双方忽地都静了。   林瑾瑜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视线被水汽氤氲得模糊,他在怒意与巨大的痛苦中瞪着张信礼。   gay吧门口含gay量高到令人发指,他们这边本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林烨注意到四下里其他人的眼神……他上前去扯了他们俩一把,道:“这个……你们最好……”   林瑾瑜与张信礼仍然在互相瞪视着,其他人齐刷刷看着他们,一时间都没人走动。   林烨感觉自己正在忍受容嬷嬷的针刑……他强行推了张信礼和林瑾瑜一把,摁着他们后背,在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视线中硬着头皮把他们往停车场方向推:“赶紧走吧,”他说:“求求你们了,姑爷爷姑奶奶。”   ……   地下停车场。   林烨一边一个,半强迫地把他俩带到自己车边,开了车门锁,道:“你们冷静下吧,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急赤白脸的。”   张信礼和林瑾瑜都站着,谁也没说话。   林烨拉开驾驶室车门,进去把钥匙插上了:“你们先进去,进去说,”林烨拉开后座车门,让他们进去:“先好好谈谈,待会儿我处理完送你们回去。”   夜深了,停车场没什么人,可到底是露天的公共场所,在外面大吵确实不像话。   林瑾瑜和张信礼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也没人动。   林烨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眼,道:“得,你们留下的烂摊子还得我收拾,老板给我打电话了,我得上去跟他聊两句……你们该说什么说什么,别自己走了啊,车钥匙我留这儿了,给我看着。”说完一边喂喂地接电话,一边转身回酒吧找他熟人老板了。   周围一时间静了下来。很多时候,吵架一旦被打断就不大续得起来了,林瑾瑜跟张信礼,火也发了,气也撒了,重话也说了,这会儿反倒没架吵了。   林瑾瑜头越来越昏,整个人没什么力气,他顾不得脏不脏的了,有点踉跄地靠在了车门上。   明明吹了好一会儿风,可他身上那股燥热感不仅没下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林瑾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在酒吧里就开始有点烦躁不安,浑身都热,可又不是单纯的身上要出汗的那种热……那把火就好像是从心里烧起来的。   张信礼以为他是喝多了酒,道:“看看你,喝那么多,像什么样子。”   林瑾瑜说:“我没喝酒。”   张信礼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当是说胡话。他走过去,拉过林瑾瑜手肘弯,想扶他上车:“待会儿赶紧回学校,下次别再来这种地方了。”   他的手不凉,但林瑾瑜身上很热。张信礼掌心贴着林瑾瑜的皮肤,就像闷热的夏天刮起一阵凉风……很舒服……舒服得不得了。   林瑾瑜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过去,脚一软,张信礼伸手,即时托住了他的腋下。   林瑾瑜头低着,面对着他,手搭在他肩上。   张信礼道:“下次……真的别来了,你有事对我说,好吗?”   “对你说……”林瑾瑜喃喃道:“不能说的,说了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张信礼道:“跟他们说了就有用,跟我说就没用。”   “……是真的没用。”   这种车轱辘似的对话让张信礼觉得很折磨,他道:“有没有用你要说了才知道,是,我是没办法给你补习、给你辅导功课,可总能跟你聊聊天,说说话吧。”   ……他还是不明白,林瑾瑜想:永远不会明白的。   张信礼道:“你想要什么倒是说啊。”   林瑾瑜猛地抬起头来,他手扣着张信礼后脖颈,强迫他微微低下头来跟自己对视……然后凑过去,在离张信礼很近的地方,说:“……我想谈恋爱,你也跟我谈吗。”   张信礼忽地静了,像被定住了一般。   林瑾瑜看着他,张信礼眼神游离,避开了他的视线。   早知道没结果。林瑾瑜笑了笑:“你是个男人,不会和我谈恋爱,还不许我去别的地方放松放松了……只是喝喝酒跳跳舞而已,酒吧里漂亮女生很多。”   事实上他在gay吧里那么久,从来就没注意过身边其他人的脸。   林瑾瑜怀揣着藏起来的失望慢慢远离了张信礼……然而就在他马上要把手从张信礼脖颈上拿下来的时候,张信礼忽地单手扣住了他的腰,把他往自己身边一带,令林瑾瑜紧贴着自己。   林瑾瑜觉得眩晕……好似一切都不真切了,他看着张信礼,鬼使神差地重新搂住他的脖子,慢慢凑了过去……   那几秒钟就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林瑾瑜越凑越近,只差几厘米就要碰到他嘴唇的瞬间,张信礼好像忽然被什么惊醒似的,猝然侧过了脸。   他的胸膛起伏着,眼里神色复杂。   林瑾瑜自嘲地笑了笑,他实在站不住了,索性装醉,把额头抵在张信礼肩头。   张信礼单手抱着他,道:“……先上车吧。”   说着他把车门拉开,林瑾瑜浑身没力气,张信礼抱着他,和他一起坐到车后座。“你喝醉了,”张信礼说:“别回学校了,回家睡吧,明天送你去上学。”   林瑾瑜弓着腰,靠在门边上,他真的觉得很热,热得想脱衣服。   张信礼等了他半天不见回话,过来把他撑额头的手拿开,问:“说话,你听没听见?”   他的手不冰,但林瑾瑜的手腕更热,当张信礼的手捉住林瑾瑜手腕的那一刻,林瑾瑜感觉有一道电流滑过他的皮肤……酥酥麻麻的,很舒服。   “瑾瑜?”   林瑾瑜一直不说话,张信礼终于发现他有些不对了,他往林瑾瑜身边挪了挪,贴到他身边坐着,查看他的情况。   “你怎么了?”张信礼说:“说句话!”   林瑾瑜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燥热的,他说:“有点……热。”   张信礼伸手来摸他的脸,确实比平时烫……这个反应相当不正常,也不像喝了很多酒的样子,要是喝酒喝成这样的,身上不可能没酒气。   张信礼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眉头深深皱起来,他问:“你喝了别人递给你的饮料?”   林瑾瑜确实喝了,就是那个……跟他们打架的、讨厌的家伙递过来的那杯鸡尾酒。   那杯酒里可能被放了某些含轻微麻醉和催情效果的药,林瑾瑜这会儿只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昏昏的……唯张信礼手的触感无比清楚。   他本来就喜欢张信礼,他渴望张信礼的触碰,就像鱼儿渴望水一样。   张信礼搂着他,摸他的额头,又把手放到他颈侧摸他脉搏,以查看他是否有其他症状。   ……   当理智开始昏沉,平时被压抑的潜意识就会浮出水面,林瑾瑜曲起膝盖抵在座位上,在狭窄的车后座里跪坐起来,抓住张信礼胳膊上的衣服,把下巴枕在他肩头。   他觉得自己好像仍待在喧闹的酒吧里,周围都是暧昧的人群与荷尔蒙……还有那首歌。   “I didn't ask for a free ride   我从不祈求未付出就有回报   I only asked you to show me a real good time   我只想感受此刻你带给我的美好   I never asked for the rainfall   我从未祈求天降甘霖   At least I showed up you showed me nothing at all   至少我能勇敢直面,而你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说:   ps:《rain on me》实际上是2020年4月发行的新歌。 第131章 林烨的疑问   当所有激情消退后,林瑾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别人的车……在别人的车上做这事,是不是太没道德了一点……   可那时候根本没谁顾得上这个。张信礼扯了身上仅有的几张纸,给自己和林瑾瑜草草擦了一下,林瑾瑜倒没什么特别要弄的,全在裤子上,倒是他自己腹部和胸口都有。   林瑾瑜手脚又麻又软,连根指头都懒得动了,只想睡觉。   张信礼随手把纸团成一团扔出窗外很远,林瑾瑜枕在他肩上,说道:“你别往窗外扔,万一被看见了……”   张信礼道:“要么你去捡回来?”   那还是算了吧,林瑾瑜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实在不想动了,就没从张信礼身上下来,张信礼也没提让他下来,他右手贴在林瑾瑜背后,依然单手抱着他。   那杯酒本来就有让人嗜睡的作用,那啥过以后就更想睡,林瑾瑜枕在张信礼肩上,只觉得动一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边长而深地呼吸着,一边以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心态搂着张信礼的肩膀。脑子昏昏沉沉,全身又乏力,林瑾瑜很快在这种困顿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林烨终于解决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折返回来上车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张信礼靠在后座上,单手抱着林瑾瑜的画面。   他胸口的扣子还没扣上,林瑾瑜就这么贴着他,安静地靠在他怀里睡着。   ……   林烨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没问。他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松手刹、挂挡,开始倒车。   “去哪儿?”他问:“回你们学校还是家?”   张信礼静了片刻,大概是在考虑:“这个点哪里都不好回去了,随便找个酒店吧。”   林烨打满方向盘倒出车位上了路:“学生就是麻烦……也别酒店了,去我家吧。”   张信礼显然还不是太信任他,反问了一句:“你家?”   “我一个人住,”林烨道:“学校旁边租的房子,我不是本地人。别想多了,只是发个善心,你不愿意去也可以不去。”   张信礼没再反对,因为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去酒店登记要身份证,他和林瑾瑜都没带。   林烨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张信礼抱着林瑾瑜,令他不至于在路途的颠簸中从自己肩上滑下去,回道:“什么?”   林烨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道:“你是gay吗?”   张信礼显得很排斥这个词,他立刻否决了:“不是!”他说。   “别激动,只是随便问问。”林烨从他那个反应里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在路边车位里停了车,道:“就那栋四楼,凑合一晚……你先把衣服穿好。”   林瑾瑜一直压在他胸前,张信礼腴晰有点艰难地重新把扣子扣上,拍了下林瑾瑜,但对方没醒。   那种药就奔着迷奸去的,劲儿一旦上来,人很难因为一点外力就醒,张信礼拍了两下见他没醒,就没叫了,他推开车门,把林瑾瑜整个横抱起来,抱上了楼。   林烨开门进屋,把灯开了,道:“左边那房间房东不出租,我也没钥匙,你们自己睡沙发吧。”   “沙发?”   林烨道:“不然呢,还指望我睡沙发吗?”   倒确实没有要求主人把客人伺候舒坦了的道理,张信礼说:“我睡吧,你让他睡床。”   林烨转过身来,抱着手看着他:“你确定让他跟我睡?我可喜欢男人哦。”   “……”张信礼道:“算了。”   语希圕兌。  “沙发挺宽敞的,你俩一个睡竖的一个睡横的吧,”林烨说完朝张信礼摆了摆手就往房间里走:“毯子也有,明天上午我没课,你们自己定好闹钟,该干嘛干嘛,别敲我门吵我。”   张信礼目送着他进去了,把林瑾瑜轻轻放在沙发上。   好在虽然已经立秋一个月了,但气温还不算冷,盖张毯子就够,不用怕着凉。   张信礼半蹲下去,帮他把脏内裤脱了,又提上外裤让他穿好,然后拿了个枕头塞他脑袋下面。   林瑾瑜在梦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无意识地问:“干嘛……”   张信礼把毯子给他盖好,道:“湿的穿着难受,拿去洗了吹吹,明天能干。”   林瑾瑜问完那一句又没声了,张信礼站在沙发边看了他一会儿。   窗外很黑,他的目光很复杂。   张信礼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小心地维持着距离,可还是不知道什么样的距离是合适的,总有些事在意料之外,总有些事让他措手不及……就像今天晚上他一共给林瑾瑜打了二十八个电话,原本其实只是想单独祝他生日快乐。   ……   第二天天还没亮,林瑾瑜就被张信礼叫起来,刷牙洗脸赶车去上课……   一路上他都被若有若无的尴尬笼罩着,全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照理说他俩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可这次怎么就那么别扭呢……难道是前几次都是他单方面大发慈悲地帮张信礼,这次则俩人都那啥了的缘故?而且他还那么主动,那么……   一路上林瑾瑜脑子里都是这种黄色废料,脑海里循环播放《回家的诱惑》里洪世贤那个经典的“你好骚啊”镜头。   这种接触到目前为止看起来都仅仅是属于生理上的,林瑾瑜一边觉得也许在这个躁动的年纪,俩男生之间阴差阳错发生点互帮互助的情节可能也不是特别不正常,一边又小小地希冀着张信礼能对他有那么一丝丝不一样的情感。   地铁外广告牌呼呼而过,林瑾瑜坐在座位上,偷偷抬眼去看拉着吊环、站在他面前的张信礼,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可什么都没看出来。   如果他想藏,谁也没办法从他脸上挖出些什么。也正是因为看不出来,所以昨天在车里,他那些隐晦的、蕴含着贪心、索求意味的眼神才格外让人心神摇曳。   林瑾瑜想着想着又难为情起来,他戴上耳机,专心看着窗外。   王秀找的人看起来还算靠谱,林瑾瑜跑完操回教室上早自习,发现一切都风平浪静,好像昨天只是一周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夜晚。   ……虽然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普通。   夜店这种地方学生果然还是不能去,里面基本都二十好几、三十好几的成年人,一没出社会的学生去了真很容易被带沟里……林瑾瑜一边转着笔,出神地盯着黑板,一边想。   明天放假,又到了一周一次回家的日子,林瑾瑜交了条儿,和张信礼一起走出校门的时候,一眼就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看到了那个靠在车门边的老熟人。   林烨也看见了穿校服的他们,站直了,随手把烟掐了。   他朝张信礼和林瑾瑜走来,张信礼道:“做什么?”   林烨绕过了他,道:“不找你,找林瑾瑜。”   林瑾瑜一头雾水:“找我干嘛?”   “你手机落我家了,”林烨说:“本来想直接一起带过来的,结果我赶着上课,出门一急就给忘了,再绕回去太麻烦,不如你自己跟我去拿。”   林瑾瑜问:“我手机……为什么在你那儿?我以为被偷了。”   “确实被偷了……”林烨道:“说来话长,待会儿路上慢慢说吧。”   放学赵叔一般都会来接他们的,林瑾瑜看了张信礼一眼,道:“我们在等人。”   “你爸妈接你们放学吗?”林烨朝张信礼示意了一眼:“那就留他去跟你爸妈说明情况,你去拿,不就行了。”   这好像也算个办法……林瑾瑜有点犹豫,林烨招呼他上车:“赶紧,我也很忙的,还要挂琴时,没空跟你们耗着。”   “挂琴时?”林瑾瑜虽然听不懂挂琴时是什么意思,但知道浪费别人的时间是一件不太好的事,于是对张信礼道:“那要不……你留这儿等赵叔?别让他白跑一趟,我拿了手机就回去。”   张信礼看起来不是很乐意,但不好说什么。   就这样,林瑾瑜上了林烨的车,预备去他家拿自己的手机,临开车前,林烨还有点欠揍地把车窗摇下来,冲张信礼说了句“待会儿我直接送他回家”。   正是放学下班的点,路上车流量爆炸,林烨接了林瑾瑜上车后那种轻松的神态褪去了,一路只管开车,也不主动说话。   林瑾瑜看着车窗外一颗颗闪过的树,又想起昨天晚上,道:“那什么,昨天谢了。”   林烨把着方向盘,道:“不客气。”   “没什么事儿吧?”林瑾瑜想起那个令人极度不适的眼镜男,张信礼下手可不算很轻。   “你说呢,”林烨一边看路一边道:“本来人家是一定要报警,告你们蓄意伤人的,要求赔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还有这费那费一大笔钱的。”   “啊……”林瑾瑜对于讹人这个行当不是非常熟悉,他道:“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说那就调监控呗,”林烨说:“结果发现监控好巧不巧拍到他点了杯酒却不喝,偷偷摸摸带到角落里往里撒了点不明药物的画面……然后就达成友好共识,顺利和解,皆大欢喜。”   有关系的就是不一样,换了别人哪能你要看监控,酒吧就调给你……林瑾瑜道:“谢了。”   “客气,”林烨说:“吃了这次亏就知道学生最好别去那种地方。”   林瑾瑜本来也打算再也不去了的,他说:“嗯。”   林烨一路沿着上次那条路开进了车位,却没急着叫林瑾瑜下车。   林瑾瑜拉了下车门把手,发现锁没开,他看向驾驶室的林烨,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疑惑。   林烨把火熄了,在密闭的车厢内,道:“不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可能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是……”他有点为难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但是我又一定得说几句……关于你和你的直男朋友。”   林瑾瑜不明所以,他道:“怎么?”   林烨说:“我现在百分之八十确定他不是直男,但是在那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就是……”   他道:“你们……做过了吗?” 第132章 小误会   林瑾瑜懵了,他说:“什么?”   “做过没,意思就是ML、动词版本的睡觉、爱做的事的那个事,”林烨道;“能理解吗?”   林瑾瑜第一反应是他在车上察觉到了某些令人羞赧的蛛丝马迹……但是又觉得不可能,他们明明没弄到别人车上啊……   他道:“其实我不是非常清楚男人和男人要怎么样才能……”   “……”林烨心想:我可真是义务带孩子。他道:“就是……”   如此这般一番后,林瑾瑜感觉自己的知识库里继函数、立体几何、坐标象限之后又多了好些暂时用不上的东西。   林烨接着说:“用不着害羞,等你独立了、出社会了,会发现这就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成年人都会做的,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林瑾瑜说:“没……”   确实没有,但好像也不能算完全没有。   “真的?”   林瑾瑜眼珠子飘来飘去,最后说:“用……手算么。”   “哦意思是还是有,”林烨道:“OK那我百分百确定他不是直男。”   林瑾瑜心脏狂跳起来:“什么意思……”   林烨说:“就这个意思,他不是纯直男,至于是不是纯gay要再看。”   这个意思是说……张信礼是有可能喜欢我的吗?林瑾瑜的心海如十二级台风过境,遍地都是几人高的巨浪:“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林烨的表情变得严肃了点:“好了,说完了你爱听的,接下来要说你不爱听的了……”他缓缓道:“虽然他不是直男,但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和他发展更亲密的关系……因为大概率没有好结果。”   林瑾瑜一凛:“为什么?”   林烨非常严肃地说:“因为他没办法接受自己。”   说得我好像就能接受自己一样,两个都不能接受自己的人在一起,不也挺好,林瑾瑜自欺欺人地想……事实上和最开始比起来,他已经好多了,曾经他是个连听到“同心莲”都大喊着让人不要说了的人。   “我不是在强迫你或者对你说教,”林烨说:“只是个人建议……我们跟不能接受自己的人谈恋爱,一定没有好结果。你自己想想,就算你的直男朋友真的跟你喜欢他一样喜欢你,可如果他连正大光明承认一句都不敢,你怎么跟他走完剩下几十年。”   几十年……好遥远的事情,谁知道几十年以后我还喜不喜欢他,他还喜不喜欢我,更别提一起走下去了。   可他不得不承认林烨的话是有道理的。林瑾瑜静默片刻,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想说就说了,”林烨看着挡风玻璃前方的绿化:“……你知道吗,在我上中学的那几年,没有发达的网络,也没有七七八八的交友软件,根本没途径像你们这样‘自学成才’,上软件一刷,周围同伴都有了,我们更多的是在前辈……勉强称为前辈吧,我们是在前辈的带领才能接触到更多同类,开始交友的。”   林瑾瑜静静地听着,林烨接着道:“带我入圈的那个人很好……他男朋友也很好,很帅,人也很大方,一直是其他人眼里的模范情侣。”   车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林烨在密闭的狭小空间里说:“……但是他男朋友从来不敢对圈子外的任何人公开他们的关系,就算对好朋友也不敢,更不要说家人,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对前辈说他其实是个双,现在要回去结婚了。”   “结婚?”林瑾瑜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不是gay吗,结什么婚?”   “是啊,那个人连AV都不看的,后来说些自己是双这种……”林烨道:“屁话。”   林瑾瑜感觉极度不适:“这……这从道德角度来说不可以吧?”   “当然不可以,”林烨道:“但又不少。那些羞于承认自己的人、不敢面对社会眼光的人……我说的那个去结婚的人并不是什么坏人,就只是……无法接受自己,你懂吗?”   林瑾瑜说:“自己所受的苦难不是将苦难转嫁给他人的借口。”   “你说得对,”林烨道:“但我想告诉你的是,离你的直男朋友远一点,不管他爱不爱你。等他朝你走过来,而不是你向他走过去。”   道理林瑾瑜都懂,可感情上一个人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他喜欢的那个人的。   “其实不管我们以后怎么样,都和你没关系的不是吗,”林瑾瑜知道林烨是个百分百无杂质纯天然gay,他道:“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不要……而且上次居然还当着张信礼的面说喜欢我……的脸。”   他说得隐晦,但林烨聪明地理解了他欲说还休表象下传达出来的意思。   他笑了笑,道:“我不否认我确实喜欢你的长相,但我不喜欢和小孩谈恋爱。”林烨从车座自带的储物箱里拿出林瑾瑜的手机递给他:“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年纪。”   林瑾瑜试探着道:“你弟弟是……哪种弟弟?”   “啊,就是亲弟弟,有血缘关系的那种。”林烨耸肩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可惜他讨厌gay……当然也就讨厌我。”   林瑾瑜把手机接了过去,看见屏幕里反射出自己迷茫的脸。   “该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该送你回家了。”林烨重新打着了火,从后视镜里看着林瑾瑜,说:“别把感情给一个无法接受自己的人。也许现在你会觉得很痛苦,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以后会认识很多人,其他更好的人……别重蹈无数人的覆辙。”   ……   这些话占据了林瑾瑜的心神,他整个人跟灵魂出窍了似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在惯性的驱使下自己沿着小区的路,上下电梯、开锁开门,把他带回家了。   令人意外的是,今天他爸妈居然都在家。   林瑾瑜脱了鞋进门,有些疑惑地问了句:“爸?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林怀南本来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了,道:“想你难得回来,当然要抽时间一起吃晚饭了。”   林瑾瑜挺高兴能和家人一起吃晚饭的,但他因为这件事而萌发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太久。   菜上桌后,当张信礼和平时一样坐到林瑾瑜旁边那个位置时,林怀南说:“小张,你坐叔叔这边吧,这边肉菜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者叔叔也方便和小瑜说话。”   张信礼不疑有他,很干脆地起身换了位置。   林怀南的位置在对面,是整个餐桌上离林瑾瑜最远的地方,林瑾瑜的好心情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戛然而止。   但他又不能说什么。林妈妈给他们俩各夹了一样的菜,对林瑾瑜道:“快吃呀,好不容易一起吃顿饭,你盯着你爸爸看干嘛?”   林瑾瑜移开了目光,道:“没什么。”   林怀南也不说什么,只正常吃饭。   “小瑜,”林妈妈道:“老师说你最近几次考试你成绩下降了很多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因为躁动、因为矛盾、因为不安、因为焦虑,因为没有心思、因为无法得到。   林瑾瑜脑子里不停地循环播放着林烨的那些话,他心里非常清楚困扰着自己的是什么,但他说:“我不知道啊。”   “上课听得懂吗?要不要报个补习班?有什么问题要多跟老师交流。”   那些一下午好几百的补习班一向让林瑾瑜深恶痛绝,尽管另一些人想上还没有机会。   “别,”林瑾瑜抱怨:“一周本来就只休息一天,还报班,不是要我死吗。”   “那你就自己好好学,”林怀南端着碗,说:“把成绩搞上去,又退步又不报班怎么行,高中不是初中,这是你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重要重要重要……类似的说辞林瑾瑜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他知道重要,可知道又怎么样,你知道一个玩样重要你就能原地起飞了?   他有点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有什么没听懂的地方、不会做的题多问老师,”林妈妈道:“要不就问你哥,你的弱项不正是小张的强项吗。”   张信礼道:“没有,瑾瑜成绩比我好。”   林瑾瑜偷偷瞥了他一眼,张信礼如今要上课还要训练,下午最后一两节课他有时候不能来听,进步就没第一学期那么大了……虽然他仍然是所有特长生里成绩最好的那一个。   林妈妈道:“谦虚了,总之你们两兄弟多交流交流,取长补短。”   林怀南咳了一声,道:“嗯……小瑜有空多问问老师就好,毕竟老师讲得肯定更清楚。”   这些话林瑾瑜也听得起茧了,反正父母的意见说来说去就那么几条,都是站在岸上指点江山,也不会切实辅导你做哪怕一个题目。   他觉得很无趣,用了一个“哦”干净利索地结束了这段对话。   一顿饭下来表面上还算风平浪静,林瑾瑜吃完了收拾碗筷放去洗碗池,张信礼刚好同时吃完,他把手朝林瑾瑜的方向伸了伸,想和往常一样顺手帮他一起放了。   林瑾瑜能感觉到他爸在看着他们,他不敢给张信礼。   “不用,”林瑾瑜有点冷淡地说:“我有手,自己放吧。”说完避开了他的手,自己走去池子边放了碗。   张信礼被他拒绝了,什么也没说,跟在他身后放了碗。   林妈妈道:“小瑜,哥哥好心问你一句,怎么这个语气。”   林瑾瑜面无表情,他在林怀南的注视下说:“就这个语气。”   这种略微有点无礼的态度引起了妈妈的不满,林妈妈刚要发作,林怀南却道:“算了,小瑜没准是体谅小张脚不方便才自己放的。”   这说法说合理也合理,说牵强也牵强。林妈妈道:“别人好心问他,再怎么这个语气也不礼貌吧,我是怕他们两个闹矛盾。”   “小孩子能有什么矛盾,”林怀南示意她别多想,扎起袖子去洗碗:“孩子的事孩子自己去处理,我们就别插手了。”   他对儿子的政策一向倾向于放养,林瑾瑜明明有知道他爸什么都知道却在乱说,但不能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他想到俩形容他们家目前状况的成语,一个叫‘同床异梦’,另一个叫‘各怀鬼胎’。   林瑾瑜道:“我进去写作业了。”   林怀南一边开水一边道:“去吧,手机放外面,专心写,别关上门自己玩啊。”   林瑾瑜放了手机,回房间关上门,拿出作业开始磨。   他写了没一会儿,听见有人敲门,林瑾瑜放了笔过去开门,看见张信礼拿着作业站在门外。   “你妈说让我来和你一起写数学。”   客厅方向传来电视的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以及林怀南的说话声,林瑾瑜说:“哦……不过不用,我自己写就行。”说完不等张信礼回话就要关门。   张信礼用手拦住了,他抓着白色门板的边缘,道:“你妈说一定要我们一起写。”   “什么一起写,她就是想让你单方面教我,工具人。”林瑾瑜说:“我没那么无耻,来浪费你时间,所以用不着。”   按林瑾瑜以往对张信礼的了解,他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出于礼貌来问一句,对方拒绝不说,态度还不温和,这会儿他该扭头就走了,可出乎他的意料,这次张信礼没走。   “你以为我写的都是标准答案吗,还教你,”张信礼道:“我没写完,一起写吧。”   门外,不知什么原因,林怀南的声音忽然大了一点,林瑾瑜有一些焦虑,他说:“我想自己写,你也自己写OK?”说完第二次试图关门。   张信礼再次抵住了门板,他和林瑾瑜角力了那么半秒钟,强硬地把门推开,然后挤进房间内,笔直朝他书桌方向走。   林瑾瑜在他身后问:“你干嘛?”   张信礼走到林瑾瑜的书桌前,试卷歪七扭八地躺在桌面上,旁边的草稿纸上堆满了毫无意义的鬼画符线条,乱七八糟的线条上还写了三个同样鬼画符一样的字:烦死了。   “这就是你说的自己写?”   “……”林瑾瑜道:“关你啥事。”   “是不关我事,”张信礼说:“但你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   “我直说什么……”林瑾瑜不太懂他的意思。   阖上的房门阻隔了来自客厅方向的嘈杂噪音,连带着连林怀南的声音也听不太到了,张信礼站在书桌前看着他,道:“那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老是这么阴晴不定的?”   “哪人啊……林烨吗?”林瑾瑜眼神躲闪,道:“没说什么啊,拿手机而已,说了‘谢谢’、‘麻烦了’和‘再见’。”   实际上确实说了些对他造成大震动的东西,林瑾瑜心里有鬼,眼神不是特别坚定。   “不可能,”张信礼道:“你整个人的状态跟放学那会儿就不一样。”   “你还能看出我状态怎么样了,”林瑾瑜说:“什么时候学会的技能,也教教我呗。”   他这句烂话没能模糊重点转移话题,张信礼依然问:“到底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重要吗?”林瑾瑜不明白他为什么老问这个:“我今天一天还和许钊说了话,和黄家耀说了话,和乔嫍还有全班同学说了话呢,难道要一条条向你报告?”   “怎么不重要,”张信礼说:“你知不知道他喜欢……”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林瑾瑜却于无声中懂了。   他道:“哦……知道,所以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知道还和他走那么近?”   林瑾瑜反问:“为什么要离他远?”   “他喜欢……”张信礼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可置信:“你明知道这一点,还要和他走得近?”   “他喜不喜欢是他的事,也是他的自由,关我什么事。”林瑾瑜轻描淡写地道:“我知道你很反感这个东西,可能觉得很……脏或者恶心什么的,无所谓,那也是你的自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很难过,鼻腔里好似忽然溢满了酸涩的液体,可他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   “我没……”张信礼说:“你就不怕自己有一天被他带得也……不喜欢就保持距离,不要给对方一种你和他一样的错觉。”   被他带得?林瑾瑜在心里笑了一声,他想:要是这种东西也能被人带得如何如何,那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不见你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用一种很不理解的语气说:“疯了吗,该喜欢谁就会去喜欢谁,什么带不带……如果我喜欢你,你就会喜欢我吗?无稽之谈。”   张信礼好似在品味他的话,他想了几秒,用一种半是陈述半是疑问的语气缓缓道:“……你喜欢我?”   即使知道对方只是单纯地在试图通过机械性重复来理解他的类比,林瑾瑜心里还是荡起了一丝波澜……那种无比熟悉的、半是酸涩半是甜蜜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干他娘,他忽然很想疯一次,冲动地承认这件事。喜欢又怎么样,喜欢就喜欢,就算你不喜欢我,觉得我不正常,我也想告诉你我的感觉……什么后果,什么朋友都做不成,都留给明天。   林瑾瑜说:“我……”   房门外忽然响起三声有节奏的敲门声,林怀南站在门口,道:“小瑜,写没写作业?不会又在里面玩吧?”   如果说出来的后果只需要一个人承担,林瑾瑜已经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可后果却不如他期许,单单在他肩上降落。   林瑾瑜说:“我……怎么可能是那个意思,你疯了吧,后面还有‘无稽之谈’四个字没听见吗,我这是类比懂不?”   他爸还在门口问他,林瑾瑜大声道:“在写啊!手机都放外面了!别吵我行不行?”   门外没声了,林瑾瑜推张信礼的胳膊肘,开门示意他也赶紧回去写他自己的作业:“就这样,你该说的也说完了吧?我作业一大堆没写,你再找我瞎聊天我爸都要揍我了,别害我谢谢。”   他说:“……我跟谁交朋友也是我的自由,我不介意他们喜欢谁,你不喜欢就自已保持距离吧。”   张信礼似乎还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林瑾瑜把他推出去,直接把门关上了。   林瑾瑜看着那扇紧闭的、刷着匀称白漆的房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没动。   他在心里说: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你。   林瑾瑜想:假如我是个女孩就好了,假如我是个女孩,那些话就可以脱口而出,有些事就可以正大光明……不必遮遮掩掩,不需要偷偷摸摸。   这次不太愉快的对话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其实很久之后,林瑾瑜才知道那时候他其实误会了,张信礼那句没说完的话其实是“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可林瑾瑜却以为那句话是“你知不知道他喜欢男人”。 第133章 张哥的小情绪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下过几场雨之后,上海重新被潮湿与凉意笼罩了。   林瑾瑜的生活从以前家——学校的两点一线变成了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   同宿舍的人基本早有了自己的圈子,大部分还和他不是一个班,因此也就点头之交,只有王秀跟他算关系比较近的那个。   临近国庆,大部分住学生都在收拾东西,抱着一摞摞三四十厘米高的书准备回家,王秀也不例外,他一边把那些暂时用不着的书码到行李箱里,一边把他那些什么指甲油、爽肤水之类的小东西宝贝一样塞到书包里轻轻放好。   “鲸鱼,”王秀道:“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呀?”   林瑾瑜没什么心思地答道:“就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回家这件事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了,自从那天他的日记被他爸发现,又被他爸察觉就算林瑾瑜读住学,可周末回家,他和张信礼还是自然而然地会经常待在一起之后,每逢那一天,林怀南都尽量抽出时间回家。   虽然没有关禁闭、没有戒同所、没有电击、没有催吐疗法,可他爸委婉透露出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希望林瑾瑜尽量减少和张信礼的接触,最好完全不要接触……就和上次那顿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晚饭一样。   那种气氛让林瑾瑜感到压抑和窒息,他甚至不想回家了,想出去随便找个什么地方窝完这个长假,然后回来接着过他三点一线的日子。   王秀催他:“快点收拾东西啦,下午还要上课,你等放学再收肯定来不及。”   “嗯嗯嗯,知道了。”林瑾瑜机器一样起身。   人在长期纠结之中会逐渐变得麻木,林瑾瑜觉得从前那些困扰着他的、麻线一样缠在一起的思绪变成了一堆死结,解又解不开,剪也舍不得剪。   一开始他纠结自己喜不喜欢张信礼,后来纠结张信礼喜不喜欢他,现在又多了条为什么同样是爱一个人,但有些人不能说。   王秀在一边哼着歌叠衣服,首首不带重样的,还尽是些嗨歌,一首苦情歌都没有,林瑾瑜后知后觉问:“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放假当然开心啦!”王秀其实雀跃了一天,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心里一直小小地期待着林瑾瑜来问他,他道:“我要去西安旅游惹!”   “旅游?”林瑾瑜一愣:“你一个人?”   “还有别人,”王秀眨了眨眼,道:“我前男友又来找我了。”   ???   这还是林瑾瑜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词,王秀从来不说这个词,他只会说‘某一个男人’、‘上一个男人’……诸如此类的。   “你前男友不是本地人?”林瑾瑜吃惊:“怎么认识的?”   “打游戏认识的~”王秀把他几套白衣服叠在一起,放进箱子里,把每一寸褶皱都压平压整齐:“狗男人,现在知道回来找我了,看老娘不撕烂他的嘴。”   林瑾瑜有点猜不透他对这次见面到底什么态度,王秀看起来怒气冲冲,可眼底似乎又满含期待。   “想穿白衣服去,可是飞机上弄脏了怎么办啊,白衣服一脏一点都不好看了……”王秀一直在那里碎碎念:“要不带在箱子里,到酒店再换好了。”   林瑾瑜其实不是很想听他念来念去,说一些有的没的,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让他闭嘴,便转移了话题,问:“你一个人跑那么远,你爸妈都不问一句啊?”   “爸妈?”王秀眼朝天想了下:“不问啊,”他说:“我妈跟我后爸过得应该挺愉快,巴不得我不插足厚~”   “你是重组家庭?”林瑾瑜第一次听这事,不免有些吃惊,王秀完全不像他印象里‘重组家庭’的孩子,他老觉得重组家庭的小孩应该多少有点阴郁什么的。   “应该算吧,”王秀开心地把他的隐形眼镜放到书包夹层里:“反正我没见过我爸啦,我还在我妈肚子里他就跑了来着。”   “……”林瑾瑜觉得这个事应该算是比较沉重,需要人去安慰下的那一类吧,但王秀语调稀松平常,就像茶余饭后谈起一件别人家的八卦。   “好啦,搞定!”王秀收完了自己的,看林瑾瑜这边还是一滩,过来帮他简单收了下,然后赶在打铃前拉着他出门,救火一样赶去教室。   再四节课就放假了,全班都显得有点不在状态,已经打铃了,说小话的声音还此起彼伏。   林瑾瑜趴窗户口给同学使了个眼色,让人给他开了后门,自己偷偷溜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座位上。   文娱委员在台上讲事情,林瑾瑜作为一个中途溜进来的,只听了一半,似乎是关于艺术节的,说十一月底要送校上审核,所以想参加的同学国庆假期就可以开始排节目了,到时候班上也要审一遍,选那么两三个送校上,不管最后上不上台,报名的都加小组分。   这事一听就少不了许钊的,他每天都在被迫用尽各种奇葩或者不奇葩的方式给他们小组扣分,他们组长——那个短头发、戴发卡的女生每次瞪他都跟眼睛里要冒火一样,许钊老想将功折罪,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加分的机会。   而少不了许钊的,也就少不了他的。   果不其然,下课铃刚打,全班一阵欢呼,夏老师也不废话,签了假期安全责任书以后直接就放学了。   张信礼这段时间处于康复期,放学后的训练不用参加,得去做针灸,他如往常放假一般来找林瑾瑜时,看见教室里包括文娱委员在内,七八个人围成一圈,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你们几个是一起排吗?”文娱委员问坐得近的那几个女生:“因为班上最多也只能选两三个节目送上去,所以能搭伴儿的最好都搭伴。”   那几个女生是学跳舞的,想了想说可以。   “我们也想排个节目!”许钊搂着林瑾瑜,在另一边道:“哎,到底加几分啊?能多加点不!”   文娱委员是个小女生,对许钊这种既张扬,学习又不好的男生没什么好感,道:“报名加一分,送校上加两分,选上了加四分……谁有本事谁加得多。”   “那我和鲸鱼报名,”许钊说:“我俩一个节目。”   林瑾瑜会拉小提琴不少同学都知道,许钊嘛就……文娱委员狐疑地扫了他一眼,用一种很不信任的语气说:“你?你会啥……难不成你俩要表演小提琴伴奏的诗歌朗诵?”   “他学过吉他的,”林瑾瑜帮许钊说话道:“我俩到时候想一下排个什么吧。”   文娱委员偷偷看了他眼,很乖地说:“哦。”把他俩名字写上了。   张信礼见他们商量得差不多了,走进来道:“瑾瑜,可以回家了吗?”   众人纷纷散去,林瑾瑜道:“可……”   许钊打断了他:“不可,”他说:“我俩还得一块商量下排什么节目,八字没一撇呢。”   张信礼问:“什么节目?”   “艺术节,”林瑾瑜说:“你刚没听……”   张信礼道:“我在操场。”   哦对哦,我傻了。   林瑾瑜看了下许钊,说:“那我们现在是……”   许钊搂着他肩膀,说:“干脆去我家吧,一起听听歌找灵感,饭我们家管了。”   “那就……”林瑾瑜话没说完,张信礼就直接了当地说:“不行。”   “为什么?”许钊表示不解:“你也一起去啊,差你一双筷子是怎么的。”   “我要去针灸,”张信礼说:“去不了。”   “那就你去做针灸,鲸鱼去我家啊,”许钊觉得这事儿多简单:“放心吧,不会到很晚,再说就算晚了,我让我爸送他不就行了。”   自从住校,他们一周就这么一次一起回家的机会,林瑾瑜虽然每天都在想他,可他天天生活在纠结里,已经快麻木了,加上这次也算有正事,许钊的假期肯定离不开补习班,这次不去,没准明天他就被他爸扔哪个英语集训班去了。   于是他说:“那要不就这么定了?”   许钊立刻道:“OK。”   林瑾瑜把书包甩到肩上,见张信礼仍然在那儿,他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好像有那么一丝丝、一点点、一丢丢失望?   林瑾瑜怀疑自己看错了,他有什么好失望的。   张信礼道:“一定要今天去?”   许钊说:“择日不如撞日,而且好不容易放假,那么快回家干嘛,去我家弯一下(去一次,玩一玩)不挺好。”   林瑾瑜问:“今天去……怎么了吗?”   张信礼看了他们两眼,终于说:“你不陪我去做针灸了?”   他那脚踝好不容易好了一半,该长的筋络、血管都长差不多了,但淤血还没散干净,关节也没揉开,上次去复查医生刚开了针灸,今天也是第一次去。   针灸针灸……电视上那半个巴掌长的针一根根扎进去,想来也挺渗人的。   林瑾瑜说:“你去哪儿做啊?”   张信礼说了个地址:“上次复查那医生介绍的,我没去过。”   那地方好像不太好找,许钊道:“是那个那个老路口拐进去,再穿过小区,从后门绕出来的那个老楼房边上吗?”   林瑾瑜光听这路线都觉得有够偏的,许钊说:“我知道那地方,小学脱臼了去那里接过一次,老医生人挺好的,我带你去。”   他变主意的速度之快超过林瑾瑜和张信礼俩人变主意速度的总和,许钊自己规划好了行程,不等他们说什么,便一手搂着林瑾瑜,另一手拽着张信礼,风风火火往校门口走了。   ……   林瑾瑜从来没亲眼见过针灸现场,他本以为针灸跟容嬷嬷拿针扎紫薇那场面一样,多少会有点渗人……再不就和武侠电视剧里那神医治病救人一样,有股神秘的秘术气息……其实啥都没有。   他们到了那老中医开的小医院,前面挂号收了费,人家简单问了下情况,直接就一摆头:“里面坐。”   接着消过毒的针啊啥玩样的就都摆上来了,针尾接着个小仪器,人家七七八八一顿操作,没十分钟就扎好了,然后通电,治疗开始,人原地坐着,等时间到走人就行,偶尔调一下电流就行,都不用怎么招呼。   科技发展果真日新月异……林瑾瑜和许钊在一旁坐着也没啥事,干脆拿了耳机出来,插上手机,利用这点空余时间争分夺秒想节目。   许钊学过那么几年的指弹吉他,技术还凑合,一般流行歌曲,把谱找出来,死磕半月能成。   可到底选什么歌呢……林瑾瑜都是老师给什么谱他练什么,就没拉过什么流行歌曲,这会儿两人要合一首歌可犯了难。   “选Eason的歌怎么样?”许钊一连放了好几首,道:“我爱死他了。”   这些歌林瑾瑜还算会唱,他搜了一下谱子:“可是怎么排啊?”他说:“网上只有简谱之类的,你会扒谱吗?”   许钊连乐理都没学全,顶多算只会看五线谱的菜鸡,哪会扒谱。林瑾瑜则听一段简单的还行,要独立地把一首歌改编成两种乐器的合奏版,还得改得精彩、动听,改得俩乐器平分秋色,他就没这能力了。   “独奏倒是比较容易,”林瑾瑜说:“合奏怎么弄?吉他和小提琴俩弦乐要完美合一起还挺不容易的,一个从头到尾主旋律,一个伴奏倒是省事,要这样吗?”   张信礼在对面看着他们戴着同一副耳机凑一起叽里呱啦,说着他不懂的东西。   “那伴奏也太无聊了吧,”许钊看了一下:“我要伴奏全程直接扫过去都可以啊,整个一没有感情的扫弦机器。”   林瑾瑜见张信礼一直看着他们,道:“你是不觉得无聊……要不我把我手机给你玩会儿吧。”   张信礼说:“不用,你们说你们的。”他顿了顿,道:“不无聊,挺有意思的。”   虽然他这么说了,可林瑾瑜还是怕他一个人无聊,遂换了个思路,对许钊道:“要不别改流行歌了,选首简单点的协奏曲,谱子什么的都现成的,照着练下就行了。”   许钊苦着脸:“你饶了我吧,我超烦那玩样,又难又无聊,我不一定能磕出来。”   “……”林瑾瑜说:“古典音乐其实很美的。”   许钊一个头两个大:“苍天啊,给我们一个精于扒谱的兄弟吧!”   精于扒谱……林瑾瑜想:学音乐的应该都会吧,说到这个……他还真认识一个学音乐的。   林瑾瑜想赶紧把这问题解决了,不然张信礼那边弄完了,他们这边还在搞七搞八的话,还得张信礼等他们。   “你等等……”林瑾瑜对许钊道:“我问一下我朋友,可能有戏。”   许钊一头雾水,他和林瑾瑜的交际圈基本是重合的,不知道林瑾瑜这时候打电话给谁。   林瑾瑜当着张信礼的面从通讯录里调了个号码出来,拨通了,道:“喂……我是林瑾瑜,”他说:“……林烨,你现在有空吗?对……我有个事儿,就我们学校艺术节要排节目……嗯……不是比赛,就学校……你要是方便的话可不可以……”   他打这个电话没避讳任何人,因为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普通朋友之间帮个忙而已,没必要想多。   可张信礼意识到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以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好……虽然没到‘神色大变’那地步,但他原本还算轻松的脸部线条绷紧了,温和的眉眼也变得有些凌厉。   林瑾瑜忙着打电话,并没有发现那些微小的变化。   假如他能抽空看张信礼一眼,他就会发现这家伙刚刚还坐在那儿一副接触新鲜事物的样子,半懂不懂地听着他们略显专业其实根本不专业的对话……可从林瑾瑜叫出那个名字开始,他眼里那些轻松、探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不高兴。 第134章 名字的秘密   另一边,林烨原本正在外面和同学吃晚饭,他一边拿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把面前那碗面里的香菜一根根挑出来:“你们排节目……少儿器乐比赛吗?”他说:“别别别……我开玩笑的。”   林烨把面翻匀实了:“没什么事儿,那你去……”他说:“就校门口吧,离我住的小区不远,我等会儿回去,嗯,拜。”说完把电话挂了。   同学问:“谁啊,你新男友?”   “哦不是,”林烨说:“一个小……弟弟。”   同学一边吃面,一边把他身边的行李箱往脚下收了点,使它不至于挡路:“你带钥匙了吗,等会儿我直接去车站了……你国庆怎么不回家?”   “带了,”林烨说:“假如我回去我妈应该会拿着鸡毛掸子满小区追杀我吧……哦还有我弟在旁边鼓掌助威,安全起见就不回去了。”   “唉。”同学无奈地说了句“自求多福”后低头专心吃面。   ……   林烨的大学校园里古树很多,各种各样或者打扮得花枝招展,或者睡衣裤衩人字拖的大学生抱着书、背着琴箱、打着电话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   林瑾瑜他们仨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在这个画面里显得格格不入。   “你有朋友在这儿?”许钊边走边道:“大学生?怎么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这么认识的,”林瑾瑜说:“你能别跟十万个为什么一样么。”   张信礼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也不说话。   林烨吃碗面的时间比他们花在路上的时间短多了,等林瑾瑜他们到地方,林烨已经在那儿了。   他似乎有点意外张信礼也在,挑了挑眉,道:“来就来,还拖家带口的。”   许钊茫然:“什么拖家带口?”   林瑾瑜汗颜:“……都是我同学。”   “找个地方坐下说吧,”林烨看了他们身上的校服一眼:“有一种我在拐卖儿童的错觉。”   事实上他们学校接外快给那些高中艺术生上小课的学生不少,没什么稀奇的。   林烨领着他们在学校附近一间咖啡馆坐下了,让林瑾瑜自己想吃什么看着点。   张信礼几乎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价目表上五花八门的名字他都没什么概念,什么这慕斯那慕斯,这冰那冰,这咖啡那咖啡。   他们没吃晚饭,看样子也不准备再去吃点别的啥,蛋糕什么的好吃又饱肚子。   许钊随便点了点,林瑾瑜转头问张信礼想吃什么,张信礼说:“你们吃吧,我不吃。”   虽然知道他确实一向不爱吃甜的……林瑾瑜没再追着问,他说了句“我帮你点了吧”后转回去,思考了一下他记忆里张信礼平时的口味,给他点了些他觉得还行的东西。   “说吧,”林烨示意他们边吃边说:“你们准备排什么?”   “就……一首曲子吧,”林瑾瑜道:“还没选好,主要我们自己不会分工。”   林烨表示难以理解:“歌都没定?你们是想弄个乐队?还是随便唱个歌,这种事你们随便上网搜个谱子,然后找你们自己学校的音乐老师指导一下不就行了。”   “那不太普通了吗,”许钊喝着咖啡道:“你是学音乐的?那能不能就随便刷刷刷写个歌什么的,写个歌对学音乐的应该没什么难度吧,原创曲目,哇靠到时候多牛逼!”   “……”林烨道:“我觉得你对音乐专业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是学音表的,并不是学作曲的OK。”   许钊听不懂,林烨不想给傻子解释有的没的,直接说:“你们自己会乐器吗?”   “会,”林瑾瑜把大致情况说了一番:“吉他和小提琴能合奏吗?”   “看怎么编啊,”林烨问“你们什么水平?有人是艺考生吗?”   林瑾瑜看了许钊一眼:“业余n级。”   “……”林烨道:“我建议你们自己上网搜个小星星,然后一人弹一段,皆大欢喜。”   张信礼依然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他以前那个班上没听说过谁学乐器,假如有哪个同学暑假去上了两个月什么速成班,回来都能大装特装……好像很牛的样子。   然而实际上本专业学生看无数家长热衷于炫耀来炫耀去的什么“自家孩子八级九级十级”,就像CBA球员看中学校队队员的荣誉证书。   林瑾瑜道:“不要小星星!正经点!我们是很严肃地在对待这件事好嘛!”   作为一个准毕业生,林烨其实也很忙,同学们准备考乐团的考乐团,准备考编的考编,考研的考研,他也在为自己未来的路做准备。   他摸了摸下巴,说;“好吧,不过你们最起码得自己把曲目选出来吧,选一首自己最拿手的曲子,然后弹一下,拍个视频发我,就这样。”   “我们一起选一首吗?”   “分开选,”林烨说:“自己选自己的,各自发我。”   “可是……”林瑾瑜有些拿不定的地方,他叽里呱啦和林烨说了许久,最后达成共识,商量了个计划出来。   吃得也差不多了,林瑾瑜想结账,林烨招呼他们起身,道:“早给了,小咖啡店怎么可能让你后付。”   “那我待会儿回去转给你……”   “没事,”林烨哥俩好一般地搭着林瑾瑜肩膀往外走:“你们学生又没收入,就几杯咖啡,我还请得起。”   “还是aa比较好吧。”   “不用,”林烨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就当一便宜哥哥请你了。”   许钊背着书包跟在他俩后面,有点疑惑他发小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新宠……呃是新朋友,他竟然完全不认识。   林烨非常亲切地送他们上了车,临开车前还在车下送了林瑾瑜一个很帅的bye。   ……   到家后,林瑾瑜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林烨让他们一人录个视频发过去,那他到底练什么好呢,巴赫贝多芬克莱斯勒还是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不能发一条塞茨过去吧。   他爸妈去医院看他爷爷了,因此这是一个难得的、不被监视着的晚上。   林瑾瑜脱鞋进家门就直奔小阳台,把他的谱架、书什么的都翻出来,狂找合适的曲目。   张信礼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这会儿也看着林瑾瑜一改平日里拖沓的风格,在各个房间之间穿梭,宛如在准备什么吉尼斯纪录的申请材料。   自从上了高中,林瑾瑜快一年没碰他的琴了,这会儿临时抱起佛脚来不免手忙脚乱。他找指甲刀把指甲剪了,调音、练音阶找手感,七七八八折腾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才正式对着谱子开始录他的视频。   张信礼没回房,也没去干别的什么,他就这么倚在房门口看着林瑾瑜。   林瑾瑜一连录了几次,还是没录好,不是拉错音就是有瑕疵,要不就手机没摆对位置,画面结构奇丑无比。他手生,进入不了状态,一拉不好人就容易烦躁,越烦躁越拉不好。   再一次出错后,林瑾瑜暂时放弃了,坐在椅子上发呆。   张信礼一直在门口看他,但他刚刚一直没空搭理这茬。   “怎么不继续了?”张信礼看他好一会儿呆坐着没动,走进来道:“刚不挺殷勤的吗。”   殷勤?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词……林瑾瑜搞不懂他什么意思,答道:“录不好啊,想会儿事情。”   他靠在椅背上,仰面朝天,思考到底发什么好。   张信礼走到他背后,意义不明地问:“想什么?”   “想林烨啊。”   林瑾瑜的意思是他在想如何才能体面地完成林烨的要求,毕竟人都好面子,小提琴也算他从小到大的一个特长,不想拉得太差被人笑。   张信礼得了这个回答,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站在椅子后面,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瑾瑜,说了句:“没看出来,你对他这么上心。”   “人家好心好意认真指导,肯定要认真的对待啊,”林瑾瑜道:“我们有求于人,人家没推脱,我们怎么能糊弄过去。”   尽管他并不知道林烨的同学们在外面给艺考生上小三门一节课收费两三百,但这并不妨碍林瑾瑜认真对待这件事。   张信礼说:“到底是认真对待这件事,还是认真对待他?”   ?   林瑾瑜问:“什么?”   张信礼说:“没什么。”   什么什么就没什么了,林瑾瑜觉得他今天晚上很奇怪。   “你今天洗澡吗,还是先写作业,”林瑾瑜想放空自己:“让我一个人想一会儿。”   “洗,”张信礼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最好快点把这事儿搞定。”   “为什么?慢工出细活啊,要催林烨自己会催的好不啦,你倒比他先催上了。”   “你能不能别……”张信礼说到一半刹车了。   “别什么?”林瑾瑜道:“你倒是说。”   “别……老林烨林烨的。”   “为什么?”林瑾瑜茫然:“他怎么了吗?”   “你明明知道他……”张信礼斟酌了几秒,还是没说出口。毕竟林瑾瑜已经反复强调过他不介意林烨喜欢他,那么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再问些有的没有。   “他怎么?是个gay?那又怎么了吗。”   “不是这个,”张信礼略微烦躁起来:“算了,我洗澡去了。”说完他就转身回自己房间了,留林瑾瑜一个人在后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卫生间的水声很快哗哗响了起来,林瑾瑜想半天还是毫无头绪,干脆刷起了手机。   小提琴……曲目……好听的流行音乐……适合改成小提琴的曲子……林瑾瑜断断续续搜了一大堆,自己也试了下,没找到满意的。   就在他一个头两个大,想干脆把这事儿扔一边,睡一觉起来明天再说的当口,忽的不知怎么给他刷到了一小段时长大约一分半的歌曲片段。   那个片段大概是从哪部电影里截取出来的,从第一个音符出来开始,林瑾瑜就跟狂热私生饭见了爱豆视频一样,根本没办法点叉。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林瑾瑜坐在那里,雕塑一样拿着手机,一秒都不快进地听完了那个片段。   真的太美了,那曲调,那声音,还有女主活泼而温柔的目光,以及她如金子般的头发。   一首歌最好听的时候其实是它刚刚打动你,而你还没来得及完全学会它的那一小段时间。就好像一道电流过遍他的身体,林瑾瑜觉得有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他:就是这首歌。   他火速把这个片段发给了林烨,然后给他留言道:这首可以改吗,我挺喜欢的唉。   两分钟后林烨回他了:你会这个?你自己的视频呢?   林瑾瑜打字:我不会……但是想拉这个。   ……   林烨道:这是那个什么电影里的片段,这一小段太短了吧,你们那节目没有时长要求?   确实有点短,但是林瑾瑜又很想学。他道:你等等,我找一下那个电影,看有没有完整版。   他刚发完这句,还没来得及退出去打开浏览器,林烨就已经发了一行字过来:不要想了,歌曲完整版三分钟,乐章完整版六分多七分钟,以你现在的水平,应该是不可能完成那部电影里出现过的任何一首乐曲的。   ???   这太瞧不起人了吧,林烨是不是真的把他当成了什么隔个一年两年才去上一次暑假速成班的水平……林瑾瑜撸袖子回复:为什么?我水平没你想象的那么差好伐!   也许是嫌打字太累,这次林烨慢条斯理地给他发了条语音过来:“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出于关爱你的目的委婉劝告一下……那部电影几段正式的配乐几乎全部来自帕格尼尼的小提琴作品,你发过来的那个片段曲调改自帕四协奏曲,词则取自歌德的小诗《爱在身旁》。”   帕格尼尼?林瑾瑜光听这个名字手脚已经在发颤了,我的王母娘娘上帝老天爷啊。   他还没来得及伸出颤抖的手去回消息,就听张信礼在门口说:“‘爱你的目的’?”   林瑾瑜外放听的语音,他囧道:“是‘关爱你的目的’……”   恰好在这时,“叮咚”一声,林烨又发了一条语音信息过来。   张信礼手里拿着条毛巾,发梢上滴着水,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进来,道:“你录完了?”   “没……”林瑾瑜觉得他的语气莫名其妙带点质询意味……是错觉吗。   张信礼走到他床边坐下,把毛巾搭自己脖子上。他见林瑾瑜一直不动,道:“你听消息啊,我在这儿不能听?”   没有啊……林瑾瑜想:我就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变不能听了,又不是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把语音点开,听见林烨在那头说:“乖,还是选个比较容易的吧,小星星真的挺好的,要不塞茨吧,不用多少功夫,我可以手把手教,没问题。”   林瑾瑜觉得受到了侮辱,可恶!太过分了你!   他在这儿纠结曲目,张信礼的注意力则好似都在他和林烨的对话上:“你们言辞上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林瑾瑜怒上心头,没注意他说什么,胡乱道:“什么亲密!气死我了!还小星星、塞茨,看我不给他发一个震惊他全家的!”   张信礼不懂“塞茨”是什么概念,这个来自德国的小提琴家以其所作的五首学生协奏曲闻名,陪伴了很多学琴的小孩长大。   林瑾瑜一把冲过来,把自己手机给他,道:“受够固定支架了,你帮我拿着,录一段。”   张信礼莫名其妙成了工具人,脸上表情十分状况外,他道:“做什么?”   “快点,帮个忙。”林瑾瑜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拿了琴试了下音准,道:“我喊开始你就录。”   “我才不……”   林瑾瑜凶巴巴道:“我只接受你说好,其余答案自动吞下。”   ……十分有霸道总裁台词那味儿,张信礼被他半强迫着,跟着他的指令按下了录像键。   林瑾瑜先在一把位拉了一组音阶,然后开始拉《梁祝》。   他站得很直,弓也不飞,每一个音都精准,指尖似有缠绵的蝴蝶翩跹飞出。   ……也许是堵着一口气的缘故,这次他一个音都没错,一气呵成。   “搞定,”林瑾瑜放了琴,从张信礼手里把手机抢过来,一鼓作气发过去:“我看他还在这里小星星嘲笑我不!”   “……有必要吗,”张信礼说:“拉给他听就这么认真?”   林瑾瑜总觉得他今晚上说话奇奇怪怪的,但又不能确定,毕竟张信礼为什么要奇奇怪怪地说话?   林瑾瑜坐在他身边:“随便拉的,只是想到时候在汇演上拉得好一点,汇演他又不在……只有你在。”   张信礼不说话了。他身上有好闻的沐浴露香气,贴着坐一起时散逸到林瑾瑜鼻尖。   他们家就一瓶沐浴露,那个味道让林瑾瑜觉得十分熟悉且亲切。   此时家里就他们两个,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同学,林瑾瑜忍住想凑过去抱着他闻的冲动,说:“……不是说不爱用沐浴露的吗,怎么今天用了。”   张信礼回答:“尝试一下新鲜事物。”   “是吗,具有探索精神,表扬。”林瑾瑜一边抱着手机给林烨发消息,一边慢慢挪过去,假装不经意地靠他肩膀上,张信礼没动,由他靠着。   他已经很久没离张信礼这么近过了,那一瞬间的满足无法用言语形容。   虽然这么形容也许有点浮夸,但林瑾瑜确实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而觉得幸福了起来。   他靠在张信礼身上,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举着手机发消息,从这个角度张信礼随便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手机的屏幕,林瑾瑜发过去的所有信息都坦荡且不设防地展现在他面前。   张信礼看见几分钟后,林烨从那边发消息过来,道:哇哦,你基本功比我想的扎实很多……不过梁祝怎么被你拉得有那么一丝丝化蝶杀敌的感觉。   林瑾瑜噼里啪啦打字,回:杀的就是你的小星星。   他肩膀叠着张信礼的肩膀,脑袋枕在他肩上,觉得有点往下滑,于是蠕动着找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但是还是有点往下滑。   “你别拱来拱去,”张信礼一边看他发消息,一边道:“像个蛆一样。”   “滚,”林瑾瑜回嘴道:“我是蛆,那你是什么?蛆拱的一般都是sh……”   他没来得及把那个粗鄙的字音发完整,张信礼就道:“好了好了好了,你玩手机吧。”   吵架张信礼没有一次吵过了他的,林瑾瑜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一马,不说了。   他玩着手机,张信礼看他玩手机,林瑾瑜给林烨回:我还是想选发你的那首,就改那个一分半的版本也行,可以重复副歌部分凑时长,简化一下可以吗?   张信礼问:“哪首?”   “不告诉你,”林瑾瑜道:“表演那天再看吧。”   张信礼不太高兴地道:“给他看就行,我看就不行。”   “这不是没办法吗,我需要一个简化一点的谱子……你才是最终观众,当然要保持神秘感。”林瑾瑜又把自己滑下来的身体往上挪了挪,感觉自己真的好似一只附在张信礼身上的蛆……这个比喻太恶心了,还是换成树懒吧。   “哦,”张信礼道:“那为什么选了这首?”   “就……好听呗。”   好巧不巧,对面林烨也回了消息过来,说这样也不是不可以,但有点麻烦,问他为什么非揪着这歌不放了。   林瑾瑜看了眼,没回。   张信礼问:“怎么不回?”   林瑾瑜撒了个谎:“不想回……就不回。”他把手机放了,闭眼道:“有点困。”   “那去洗澡睡觉。”张信礼伸手搂住他肩膀轻轻拍了拍:“快点。”   林瑾瑜嘴上嗯嗯嗯,但没付诸行动。   他贪恋此时此刻的这种状态,不想它结束,甚至连动作都轻了起来,仿佛害怕过大过粗暴的动作会扰乱房间里宁静的气氛,他怕张信礼觉得不舒服走了,那样他就没法再自然而然地靠着他了。   “那你起来啊,”张信礼对他的嘴上答应得干脆,身体纹丝不动的作风都快习惯了,无奈道:“又不动。”   “休息会儿。”林瑾瑜有点贪心,他借着这个姿势自然而然地跪上床,从后面压着张信礼,下巴搁在他肩上,点开刚刚那个视频,举到张信礼面前,问:“刚刚那段拉得还行不?”   张信礼道:“很好。”他顿了几秒,又补充:“我不懂这个,没法像林烨一样说出一二三……但是很好。”   林瑾瑜觉得他这一晚上是不是在跟林烨较某种神奇的劲……他道:“你说好就好。”   这里没有任何其他人看他们,只有林瑾瑜和张信礼。   林瑾瑜道:“汇演的时候你会认真看吗,会不会……那时候还抽空学个习什么的。”   他知道张信礼对这种娱乐活动都很敷衍,觉得大部分这种东西都是在浪费他学习的时间,然而张信礼说:“会的,”他道:“你表演的时候我会认真看。”   林瑾瑜点点头,他觉得很开心,无法用语言表述的那种开心。   张信礼扭头拍了拍他:“好了,现在快点去洗澡,准备睡觉,明天再忙你的事。”   林瑾瑜如树懒下树般慢吞吞地和他分开,下床穿拖鞋。他拿着手机和衣服走进卫生间,看见那条他没回复的、林烨的消息。   林瑾瑜开始打字:因为想拉这首歌给他听啊。   他写:……那首歌真的挺好听的,而且有一个很美的名字,Lo ti penso amore。 第135章 哦,互酸啊   在始作俑者林瑾瑜的一手推动下,他地狱般的假期开始了。   别人的国庆长假或者被补习班填满,或者被作业填满,或者被爸妈的唠叨填满,而他的国庆长假同时被补习班、作业、爸妈的唠叨、林烨的唠叨,以及张信礼的唠叨填满。   每天上午七点,他就要起床洗脸刷牙然后坐车去补数学,补到十一点半下课,回家吃午饭,吃完写作业到两点,又背着琴出门去找林烨给他改谱子。   张信礼是不去补习的,他要出去打工,林瑾瑜从楼下路过时,偶尔能看见他把奶茶递给那些小姐姐小妹妹。   晚上回家的时候,林瑾瑜脑子里一般都塞满了各种音符,脑内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得被爸妈催着去写作业,写完洗脸刷牙扔脏衣服,又被张信礼逮住好一顿说。   “……开头比较简单,就一个和弦,你就停几秒,慢一点,然后直接……”   这是某大学边上一处居民房内,林烨在谱上写了个符号:“从这儿开始,注意节奏。”   林瑾瑜浑浑噩噩,看着他手指的地方,开始运弓……他手刚动,第一个音都没拉完整,林烨就把谱卷成筒状,朝他脑门上棒了一下:“看清楚!”   林瑾瑜一激灵,定睛一看,看见前面那个小小的“pizz”符号。他囧:“我没看见。”   “眼睛都在干什么,”林烨削他:“你在这里想男人,创造什么绝世大作吗?”   “对不起,”林瑾瑜打了个哈欠:“我这就拨好这个大三和弦……”   林烨又一棒子棒他脑袋上:“这是小三和弦!”   “……”林瑾瑜呲牙咧嘴道:“好的,好的,我这就……”   “你怎么跟梦游一样。”   林瑾瑜苦着个脸,说:“因为我确实困了,我没睡午觉,写完作业直接就来这儿了。”   “我还以为你和你的直男朋友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林烨有时候爱调侃他,林瑾瑜呸呸呸了一通,道:“别满嘴跑火车。”   “精神了没?”林烨道:“快点,从头再来一遍,站直了。”   林瑾瑜背挺得笔直,夹着琴,已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站了一个多小时。   “注意细节,”林烨说:“细节!这是一首示爱的曲子,不要干巴巴的。”   林瑾瑜振作精神,重新运弓。   谱子是才定出来的,林烨找了帕四的原版谱子,截了一小段下来,然后减七减八改了一下,凑成那个歌的版本。   尽管做了点简化,但对高中生来说依然不算容易。林瑾瑜久不拉琴,以前磨的茧都掉了,练久了之后指尖疼且痒,脚发酸,肩膀还硌得痛,本是转凉的天气,他却一手心的汗。   林烨边改谱子边道:“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跟这个死磕上了,不就一文艺汇演么,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拉什么帕格尼尼。”   林瑾瑜暂时放下琴,笑了笑:“可能太郁闷了吧,”他说:“有些话既然说不出来,就只好拉琴了。”   林烨这次没笑他,只点了点头,问:“你从几岁开始学的?”   “大概十一岁吧,”林瑾瑜说:“别的没印象,只记得那时候我懒死了,第一天去还大闹要回去……老师就很耐心地对我说先学学看看呀,因为音乐是很美的东西,这并不是一门功课,假如你学会了,你就会发现有时候一些没有办法用语言传递的情感,可以用音乐传递……那个时候不懂,现在懂了。”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尽管也许拉的人懂,听的人不懂。”   林烨看着谱子挑了挑眉毛:“现在有感悟,也不算晚。”   林瑾瑜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学什么?”林烨说:“吉他还是小提琴?”   “俩都说说。”   “吉他大概是五岁开始学的吧,”林烨想了一下:“那个时候在收音机里听广播,偶然听到一首陈教授的示范曲……一下震撼了我,就吵着要妈妈送我去学……啊不过当时那首曲子后来就被我给忘了,一直搁置在那儿,直到现在我都没找它的谱来看过。”   林瑾瑜说:“喜新厌旧,那小提琴呢?”   林烨又给了他一棒:“大概跟你一个年纪吧,”他说:“因为我弟喜欢小提琴。不过后来没学了。”   林瑾瑜记得先前林烨提过他弟弟讨厌gay……也许还是不要多问得好。他一边强打起精神看谱子,一边换了个话题,道:“许钊……就是我那同学,发没发视频给你?”   “发了,”林烨说:“他弹的《rooling in the deep》。”   这和他这儿的风格可真是迥异,林瑾瑜道:“怎么样?”   “还行吧,”林烨一边拿铅笔小改了几处一边说:“因为我专业是那个,不像小提琴,比入门水平高不了很多,就能多讲一些。”   “这样。”林瑾瑜问:“以后合奏怎么办?这能合到一起吗?”   “你给点时间让我想想,”林烨说:“早着呢,急什么。”   林瑾瑜就不问了。他磕磕巴巴了半个下午,总算过了大概八分之一。   林烨给他总结了一下不足,道:“今天到这儿,你自己回去好好练,要流畅、圆润,特别是注意细节,understand?”   “Yeah。”林瑾瑜答应了声,收拾东西出门。   林烨本来准备甩手进卧室的,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问道:“要我送你回去吗?”   林瑾瑜现在奇累无比,脑子里循环播放练了半下午的那段谱子,但他道:“不了,和他约好了练完去找他,等他一起回去。”   “哦~”林烨语气略微浮夸:“了解,注意身体。”他顿了顿,又说了句:“祝你好运。”   林瑾瑜被他调侃习惯了,朝他摆了下手,说:“也……祝你好运。”然后开门下楼。   彼此都知道那个“好运”是什么意思,但没人明说。   张信礼打工的店离这里不近不远,林瑾瑜一边肩膀背着琴,整理了一下自己,横过马路去找他。   学校周围的奶茶店生意总是不差,就过一个几米宽的马路的功夫,林瑾瑜就看见不下三个人点单。   等待的过程中经常会有客人和张信礼聊天,多半是女生,张信礼外面套着件奶茶店的衣服,出于职业礼貌平和地和她们交谈。   “谢谢,”那个买奶茶的姑娘戴着银色的蝴蝶耳环,从张信礼手里接过奶茶,有点紧张地说:“你一直在这儿上班吗?以前都没印象唉。”   张信礼说:“没有,我是学生。”   他个子在南方算高,平时又总运动,不穿校服的时候确实没多少学生气。对方大概把他当做了大一的同学,鼓起勇气道:“那个……可以加一下qq吗?”   林瑾瑜刚好过了马路,在不远处听见了这几句对话。   他把琴包的带子往肩上送了送,深吸一口气,一把奔过去,双手往柜台上一拍,拍出一声巨响,然后装模作样道:“一杯奶茶,谢谢。”   张信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林瑾瑜对视几秒后,问:“什么奶茶?”   林瑾瑜撑在柜台上看着他,说:“你给什么奶茶我就喝什么奶茶。”   他后面没客人了,张信礼头也不抬,输了单子进去,道:“好的,请稍等。”   拎奶茶的姑娘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莫名其妙、奇奇怪怪的点单方式,都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微张着嘴看着他。   林瑾瑜趁张信礼背过身去里间的功夫,转过去对姑娘眨了眨眼睛,说:“不好意思,他有对象了。”   片刻后,张信礼完成了交接,穿着他自己的衣服,拿着杯插着吸管的奶茶回来了。他打开小门走出柜台,把奶茶给林瑾瑜,道:“走吧。”   林瑾瑜无比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奶茶,送到嘴边开喝。他背着琴和张信礼一起沿着街走远了,留下两个颀长的背影和呆若木鸡的姑娘……深藏功与名。   正值国庆节,路上行人很多,林瑾瑜喝着奶茶,陪张信礼去做针灸。   护具已经拆了,余下那点淤肿也不大影响走路,张信礼走着走着,闲聊道:“学完了?”   “早着呢,”说起这事林瑾瑜就觉得压力山大:“我都困死了,一下午只想睡觉,老出错,被揍无数次。”   说揍有点夸张,林烨拿的也就是一张普通的A4纸,棒他的时候雷声大,雨点小。   “让你不睡午觉。”   “哪有时间呀,我不光学校的作业没写完,补习班的也还剩几道,明天一早就要交了,晚上估计又要开夜车。”   张信礼道:“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用功。”   林瑾瑜说:“我也没办法,谁不想偷懒呢,可我要是连作业都不写完,我爸保准不让我出门找林烨了。”   “既然你都这么忙了,怎么还挤时间也要去找林烨。”   他话一句接一句,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练琴呗,”林瑾瑜隐约觉得张信礼似乎又不大高兴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你以为我想。”   张信礼说:“我看你挺想的。”   “怎么我就挺想的了?”林瑾瑜心里不是滋味,他心想:我是想拉给你听才那么认真去学的。   张信礼不回答他的问题,林瑾瑜道:“我看你倒是挺爱卖奶茶的,顺便到处留联系方式。”   “我哪儿留了?”   林瑾瑜道:“哟,我都看见了,‘可以加一下你的QQ嘛’……啧啧啧,好惬意哦,笑得跟个什么似的,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开心?”   这通说辞有夸张的成份,张信礼确实对那些搭讪的顾客表现出了超出平均水平的耐心,但基本只是出于职业礼貌,也并没有“笑得跟个什么似的”。   这句话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话里怎么透着股这么浓的酸气?   大概是一不留神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林瑾瑜自己小小鄙视了自己一把,刚想亡羊补牢,说句“哈哈哈我也想被漂亮女生搭讪”,以证明自己根本不纯的说话动机很纯……可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张信礼略微有些迟疑地道:“你找我也从来没找林烨这么积极过。”   “我哪有啊?我明明……”明明找你最勤快,找谁也没有找你勤快……但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林瑾瑜怀疑自己听错了,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感觉张信礼这句话里的酸气跟他刚刚那句话里的一样重?   他想起那时候林烨的话来……张信礼并不那么直。   林瑾瑜的心蓦然一跳……事实上他的心已经这样跳过很多次了,每次张信礼对他好的时候、望着他的时候、和他一起做完那事的时候……他都会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张信礼是喜欢他的……然后又在下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完全是在自作多情。   “你有啊,你最近一直……”张信礼说到一半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也不说了,只问:“你到底表演什么曲子?叫什么名字?”   “只是……普通的小提琴曲,”林瑾瑜按捺住那股熟悉的悸动,如平时一样道:“名字等表演完再告诉你吧。”   张信礼疑惑道:“为什么不能现在告诉我?”   “因为……因为……没有气氛。”林瑾瑜转头看着他,张信礼眼里闪动着疑惑,瞳仁漆黑,鬓角眉梢,每一次处都是他爱的样子。   香樟树的叶子在日光下油绿而程亮,张信礼平视着他,问:“表演完真的告诉我?”   林瑾瑜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拽他,然后发了神经一样大踏步往前狂奔,在人行道上浅灰色的枝叶阴影间穿行:“告诉你!”他大声说:“表演完!就告诉你!”   张信礼被他拽着袖子,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前一起疯。正是大雁南归的季节,他们如两只孤勇的鸟儿一般肆意掠过上海的街头。   十月天气不冷不热,正是一年里最温和的时候,但暴风雪来临前,天空总是异常宁静。   第136章 那层窗户纸   “三二一走……”林烨按下复读机上的播放键,磁带沙沙转动,钢琴伴奏便如水般铺陈而出。   林瑾瑜站在客厅里,摆好姿势面对着谱架,在心里默数拍子,然后搭弓,静默片刻,看准节拍,第无数次开始跟着伴奏从头到尾过曲子。   “均匀……均匀一点,”林烨坐在沙发上,低眸听了大概三分之一,第无数次开口道:“停……停停停,”他说:“你这根本不行啊。”   林瑾瑜放下弓子,擦了擦汗湿的手心。   这是国庆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他牺牲了所有的课余时间,把自己大半个假期和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给了这首曲子,终于得以流畅地把全曲呈现出来。   但是林烨不满意。   不管林瑾瑜拉得多么流畅、多么自然、完整性多么好,他就是不满意。   “你的情绪不到位,”林烨说:“虽然音符是死的,可被呈现的那一刻它们应该是有生命的,但你总让我觉得差点意思……”   林瑾瑜问:“差点意思是……什么意思?”   “就是……”林烨试图进行描述:“虽然一首曲子九分的感情都已经在谱上,但最后一分依然需要演奏的人去补完,你把十分的专注、感情投放到琴上,尚且也许才能传递出来这一分……但是你没有,你给人的感觉总差点意思,好像情绪并不是完全饱满的。”   林瑾瑜听得半懂不懂,有种无从改进起的感觉。他说:“那我再来一次。”   他已经再来过很多次了,林烨觉得他的问题并不在熟练度上,林瑾瑜练琴很认真,这几遍下来没有错过一个音符。   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让林瑾瑜用笨办法,一遍一遍摸索。   “那就再来吧,”林烨提醒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曲本身上,不要分心。”   林瑾瑜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焦虑,然后示意林烨重新开始放伴奏。   林烨倒数三声,摁下了播放键。   还是熟悉的、带着沙沙底噪的钢伴,林瑾瑜再一次运弓……他看着自己的琴面,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着,由于太急躁,有好几个小节抢拍了。   大概半分钟过后,林烨道:“停……停停停!”他说:“算了吧,还不如上一次。”   林瑾瑜有点泄气地放下琴弓,道:“可能因为我还不太熟悉这个伴奏。”   这版伴奏编得很简单,是林烨拜托他学音教的同学在琴房随手录的。   “这是一方面,但应该不完全是,”林烨道:“不要偷偷摸摸藏着掖着,表演就是诠释自己,你为什么要那么矜持、那么克制呢?”   他问:“我说了把注意力集中在曲子本身上,你拉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一开始什么也没想,后来就想着不要出错、一定要拉好、一定要完成……诸如此类。他被焦虑包裹着,越想完美越不能完美。   林瑾瑜确实有在努力感受那种浓烈的、示爱的情绪……他本身也确实饱含这种情绪,甚至无需借助另外的共情。   但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那些小小的、和这首曲子不契合的杂质。   那是一种天然的羞怯,或者说顾虑与忧愁,他展现不出那种纯粹的、仅仅只是诉说爱意的琴声。   “你的指法、运弓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只是情绪不对。”林烨说:“情绪不对细节就不对,处理不了细节就拉不出那个味道,而且我觉得再做机械性练习对你的帮助不大。”   林瑾瑜默然无语。   林烨看了眼表,离平时结束练习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他道:“今天到这儿吧,你回去自己琢磨一下,别太着急。”   “哦。”林瑾瑜嘴上答应,心里不可避免地还是急和沮丧。   林烨把磁带取出来给他:“你自己回去也多听一下伴奏,没准会有帮助。”   林瑾瑜把磁带接过了,道:“跟钢伴有什么用啊?”他说:“许钊又不会弹钢琴,而且他听都没听过我这曲子,我俩一次都没排练过,到时候怎么上场?”   “不要着急,”林烨说:“他在练他的《roolling in the deep》……嗯……总体表现来说弹得比你出色。”   许钊有点一根筋,做一件事就做一件事,几乎不会受外界的干扰,林瑾瑜倒是挺羡慕他这一点的。   “可这是两首完全不一样的曲子,练了有什么用……俩独奏吗?”   “不是,”林烨说:“稍安勿躁,我会安排好的,好吗?”   林瑾瑜也没有别的办法,好也得好,不好也得好。他背起琴箱,握住门把,侧过半个身子,道:“十一月中下旬就要送校上,请……稍微快一点。”   “知道了,”林烨起身送他,说:“我会弄好的,相信我。”   ……   林瑾瑜照旧背着琴箱去奶茶店找张信礼,不过没前几天那么雀跃了,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人行道地砖,慢慢吞吞走到店面不远处,站在一棵广玉兰下望着张信礼。   张信礼给完最后一杯奶茶,抬眼时隔着行人看见了他,回转身去里面换了衣服出来。   林瑾瑜什么也没说,转身用肢体语言示意“走吧”。   张信礼跟在他身后,见他一直不说话,道:“怎么不高兴?”   “没怎么,”林瑾瑜说:“可能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明天周日,要上自习交作业,张信礼猜道:“作业没写完?”   “不是。”   这段时间林瑾瑜比谁都勤奋,自习、课间、午休,无论多短的空余时间都被他挤海绵一样挤出来,拿来写作业、背单词。因为假如他连分内的事情都没有完成,就更不被允许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是为什么,”张信礼问:“林烨怎么你了?”   虽然知道林烨在他心里的形象好像一直不怎么正面,但倒也不必这么猜测吧……林瑾瑜再次否认;“也不是这个。”   二人一前一后,不快不慢地沿着马路牙子往车站走,张信礼一直追着他的脚步。他再次问:“那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话好多。”林瑾瑜回过头,半真半假地说。   虽然也不是太多,但跟从前相比是真的多了好些,从前林瑾瑜总爱粘着他,和他哔哩吧啦说这说那的时候,张信礼一般只是有问必答,并不和他多废什么话,平时也只是身体力行地照顾他、对他好、帮他做事,不会主动在言语上跟他多说什么。   可从林瑾瑜去读住学开始,情况好像一点一点地改变了。   他们少了很多在一起的时间,林瑾瑜也不再整天和他形影不离,粘着他说话,张信礼却好像慢慢地越来越经常主动找他说话了。   林瑾瑜一开始还只有隐约的感觉,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这好像不是自己的错觉。   “……”张信礼被他这么一问,半晌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才说:“哦,你嫌我话多。”   林瑾瑜怎么可能嫌他话多,最多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可他看张信礼一脸不大开心的样子,突然想逗逗他,他道:“嗯……确实挺多的,叽叽喳喳,都快赶上以前的我了。”   张信礼被他说得好半天没说话,林瑾瑜走过几条马路,偏过头看他:“哈哈哈,不会真生气了吧,我逗你的。”   公交车按着喇叭从远处驶来,张信礼走到前面,把林瑾瑜留在身后,三步并做两步上了车。   那个反应有点像生气,又有点像害羞……让林瑾瑜觉得新奇又有趣。   他在后面喊:“哎,你等等我啊!我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吗!”   ……   虽然在外面的时候他们打打闹闹相处得挺融洽,可一回到家,林瑾瑜就开始变得缄默了。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他好似忽然戴上了一张面具,整个人蓦地静了下来,也不怎么笑了。   林怀南不在客厅,林瑾瑜换鞋进门,看见厨房电饭煲里热着饭,菜已经上桌了,冒着腾腾的热气。   张信礼把门卡放了,边往里走边道:“你把琴放了去洗手,马上吃饭了。”   林瑾瑜说:“嗯。”   林怀南听见开门的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道:“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林瑾瑜看了他爸一眼,把琴放到餐桌凳子上,去洗了手,出来时很自觉地坐到他爸旁边。   张信礼帮所有人盛了饭,又拿了筷子,林瑾瑜左边是他爸,右边是把琴,身边没有空位。   “小张,坐,”林怀南招呼他坐自己另一边:“小瑜,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快吃。”   林瑾瑜拿着筷子,看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察觉到林瑾瑜这段时间情绪一直很低落,整顿饭的时间林怀南三不五时和他说话,有时是问他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有时又和他提从前几个要好的女同学。   他可能觉得自己儿子的低落不过是第一次离家住校以后的正常反应,又或者认为他之所以会因为被迫和张信礼保持距离而不开心,只是不开心于青春期小孩失去一段亲密关系以后,自然滋生的孤独感,多说说话,等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林瑾瑜点卯一样随意应付着,并没有任何想和他聊天的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开心的意思。   他伸出筷子绕过糖醋排骨去夹另一侧的清炒大白菜,那道菜有点远,林瑾瑜又恹恹地懒得站起来,因此只能十分勉强地够到边边角角,那双筷子在盘子里戳了半天,净戳了些汤水,什么也没夹起来。   张信礼本来在吃自己的饭,见状顺手给他夹了一筷子,示意林瑾瑜拿碗来接。   “别……”林瑾瑜说:“别给我夹,不要你夹的。”   张信礼道:“你不是夹不到吗。”   “夹得到,”林瑾瑜说:“用不着,谢谢。”   张信礼莫名其妙,把那筷子菜放回盘子里,低头吃饭去了。   这不太礼貌,林怀南却没说他什么,反而有点鼓励的意思。他觉得这是林瑾瑜在努力往正确道路上走的一个表现,小孩难免拿捏不好分寸,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的。   林怀南接着和他搭话,林瑾瑜接着不说话,这顿折磨的饭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后,林怀南的手机响了。   林瑾瑜闭着眼都知道那个商务意味十足的铃声代表着什么,顺带着连林怀南接下来的台词都一清二楚。   “嗯,对……没事你说,税务局的领导?好,那我现在马上过来。”   哦,看来是很重要的领导,林瑾瑜扒着碗里的饭,这么重要的领导,一般是不能怠慢的。   果然,林怀南吃得也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道:“小瑜,爸爸现在要出门一趟,晚上会回来,你们在家自己自觉点,好好写作业,认真学习 。”   “嗯嗯嗯嗯嗯。”林瑾瑜不想听他爸爸说这些老掉牙的嘱咐,一连串嗯打发了他。   林怀南出门了。   他一出门,林瑾瑜好似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吃饭速度都快了好几个档次。   张信礼吃完饭,收拾碗筷去洗碗。林瑾瑜三口两口把饭吃得精光,走去碗池子边,把空碗给他,闲聊道:“你今天还写作业不?可累死我了,站一下午腰酸背痛,都不想动了。”   水哗哗流着,张信礼没说话。   林瑾瑜拿肩膀去蹭他:“嘿,问你呢。”   张信礼还是不理他,林瑾瑜使多了点劲,给他顶了半个趔趄,张信礼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林瑾瑜朝他挑了挑眉毛,露出个介乎逗趣和挑衅意味之间的眼神。   张信礼看着他,道:“……你可真是属狗脸的。”   “什么猫脸狗脸?”   “变得快。”   林瑾瑜觉得自己刚刚也没说什么,怎么就狗脸了,他接着自己一开始的话题,道:“我真腰酸背痛,感觉累得要死。”   张信礼把洗完的碗放进池子里晾干,在抹布上擦了把手,道:“精贵。”   他抖开林瑾瑜半靠不靠在自己背上的身子,叫他站好了,往客厅沙发走。   林瑾瑜道:“怎么了,难不成还在为街上说你话多生气,我不都说开玩笑了嘛。”   张信礼没接他话茬,只在沙发上坐下,道:“赶紧写作业去。”   “累了,不想写。”林瑾瑜跟在他身后,走到他身边坐下,往靠背上一躺:“腰膝酸软,浑身无力。”   张信礼弯腰捏了捏自己脚踝,道:“你一下天就写了会儿作业,拉了会琴,风吹不着雨晒不到,有这么累吗?”   “累啊,”林瑾瑜看着天花板:“很累……由内而外的那种累。”   他脑子里有很多疑问,比如林烨说的‘诠释自己’、‘不要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到底指的是什么呢?他真的能够表达出来那首曲子里最纯粹的感情吗?   张信礼说:“我比你累。”   林瑾瑜起来坐直了:“你累和我累又不是同一个矛盾的两个方面,不冲突。”   他见张信礼一直捏自己的脚踝,微微俯身凑过去,问道:“怎么了?疼?”   “没,”张信礼说:“上午训练有点狠,没什么大碍,再一个星期估计差不多了。”   “那就好,”林瑾瑜打趣道:“走路终于不用一边一米七,一边一米六了。”   “你才一米七一米六,”张信礼瞥他:“早不影响走路了,只是不太灵活。”   “我这不开玩笑么,”林瑾瑜想了下,道:“是哦,你一天上午要训练,下午去打工,晚上还洗衣服干家务,是比我累。”   “你才知道。”   “值得表扬,”林瑾瑜说:“起码现在会说累了。”   张信礼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表扬的,就见林瑾瑜半蹲下去,伸手按了下他的脚踝,道:“酸吗,要不要给你按按?”   “不用,”张信礼试图阻止他:“做完针灸以后会有一点,慢慢就好了。”   林瑾瑜踮起脚,在他面前蹲下去,拍了拍他的大腿:“跟我客气什么,按一下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很有爱心,愿意关爱残障儿童。”   “你嘴这么损,是天生的吗。”   “嗯哼,”林瑾瑜扶着他的膝盖,说:“我妈也说我小时候嘴巴就厉害,得理不饶人。”   张信礼看着他的嘴唇,说:“没理也不饶。”   “那倒没有吧,”林瑾瑜想了想,说:“没理我会认错的。”   “没看出来。”张信礼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好了,起来吧。”   “真不用我给你按摩啊,”林瑾瑜从下往上斜眼看着他:“我都听那老中医说了,按一下有助于那个啥筋络……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能加快愈合。”   “不用,你有这个心就很好了。”张信礼想把他拉起来:“我没事,你去玩吧。”   “哦……”林瑾瑜不想起来,他就想这么在他面前看着他,不想玩,也不想干其它任何事情。   他看了眼张信礼,忽然起了点坏心思。林瑾瑜一边道:“那我走咯……”一边沿着张信礼膝盖往上摸,他没用多大的力气,就那种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力度。   林瑾瑜原本只是怀着打趣和恶作剧的心态想开个玩笑,当他的手越来越上,马上要碰到腿根的时候,张信礼抓住了他的手,说:“别闹。”   林瑾瑜喜欢张信礼抓他的手,那是他能拥有的、为数不多的肢体接触。   “谁跟你闹了,”林瑾瑜瞎说道:“我跟你学的,上次你就这么帮我按的。”   他说的上次就是篮球赛训练那会儿,张信礼帮他放松那次,那是他第一次听见爱情朦胧的低语。   林瑾瑜一脸正儿八经的神色,张信礼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无奈道:“不是这样的,你又不会。”   “哦。”   张信礼低头看着他,林瑾瑜则踮着脚蹲在他身前,抬头看着他,张信礼握着他的一只手,就像牵着他一样。   林瑾瑜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有那天晚上张信礼帮他按腿时的画面、有峡谷民宿,那部电影里男配用嘴轻舔的画面、有酒吧里那个漂亮的蓝眼睛模特随着音乐在他面前跪下,如蛇般起伏的画面……   许许多多画面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剩下张信礼的面容。   十六到二十岁正是大脑的频繁活动期,而许许多多的幻想,都有关于性。   高度合适,位置也合适……这个姿势简直就像……   林瑾瑜就像魔怔了似的,他脑子里的那些画面鲜活而真实,挥之不去。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林瑾瑜压抑着自己因为乱七八糟的想象而变快的呼吸,看着张信礼的眼睛。   他不知道张信礼在想些什么,但感觉到那只握着他的手不知怎么的,微微紧了紧。   张信礼也在看着他,灯光下,他的喉结隐没在下颌投下的阴影里,林瑾瑜曾在上面留下过吻和咬痕。   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了很久,张信礼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说:“……起来写作业去。”   林瑾瑜依然看着他,张信礼目光闪烁……那个眼神林瑾瑜曾见过很多次,凉山的操场边、上海的房间里、酒吧的地下停车场,张信礼总是这样,露出这样飘乎而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他忽然都想起来了。   那时候林瑾瑜都不怎么懂,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好似从这个眼神里看出了心虚。   林烨说……他不是直男……   林瑾瑜没起来,也没和前几次一样怅然若失地走开,他只是直直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张信礼,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张信礼不看他,目光左右闪躲着,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林瑾瑜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过了大概十多秒,他才说:“我在想……你刚刚在想什么?”   张信礼说:“没想什么……”   林瑾瑜问:“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没……”张信礼目光飘忽。   客厅的灯光很亮,这次不是在黑暗的房间里,也不是在昏暗的停车场,林瑾瑜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那就看着我,”林瑾瑜说:“你说你没有,那就看着我。”   张信礼迫于无奈,终于正过脸看着他。   林瑾瑜站起来,提起一只膝盖跪上沙发,就像那天在车里一样……贴得近了,他可以感觉到很多刚刚感知不到的东西,比如呼吸、心跳。   张信礼胸口起伏的频率和他一样,那种短促、细碎、被刻意压制着的频率。他往后仰了一下,似乎想躲开这种接触,但没法躲开。   林瑾瑜欺身上前,他感觉自己浑身好似失去了知觉,哪哪儿都是木的,唯心口憋着一团已经烧了很久的火,那团火支配着他,去探寻一个答案。   他缓缓靠近张信礼,凑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低声说:“你是想到了这天……”林瑾瑜伸手往下探,去摸某个地方:“还是……那天?”   第137章 风暴之前   操场上夜风习习,高压钠灯的光束在夜色里如四只金白色的眼睛。   许钊背着自己的吉他,林瑾瑜则把琴放在膝盖上,俩人一起盘膝坐在草坪角落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排练,林烨自己的琴盒放在一边,他眉头紧紧皱着,表情很严肃。   “你到底在干什么?”林烨说:“一开始说要好好练的是你,现在要撂挑子的也是你,你以为你在过家家吗?”   到底是大他们四岁的成年人,林烨训起人来还是挺有威慑力的,许钊被他吼得一激灵,抱着吉他扭过头去看林瑾瑜。   而林瑾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既不还嘴也不辩解什么,他只是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吵着要这个曲子那个曲子,改这个改那个,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闲?我要你一句对不起干什么?”   事到如今打退堂鼓相当不地道,然而林瑾瑜只是低垂着眼帘,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对不起……但是刚刚你也看见了……我真的没办法继续完成。”   他的固执令林烨惊讶。   因为平时读书的时候,林瑾瑜他们要等到晚自习才会有空,而那时候假如再在林烨家排练,可能会吵到周围的邻居。因此每逢周一到周五,林烨总是把他们带到操场上。   标准的八百米运动场场地十分开阔,作为一所以音表专业出名的学院,有不少抢不到琴房的学生会来操场练习。   今天是第一次双人排练,林烨终于大致确定了谱子,他把几首歌做了一个串烧,除开平分秋色的那几段,《rooling in the deep》与《lo ti penso amore》则分别以吉他和小提琴为主,算突出重点的solo曲。   他把费了不少劲的谱子发给林瑾瑜和许钊,想着终于算确定了“设计蓝图”,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磨合就行了,遂把林瑾瑜和许钊都叫了来,打算开始正式排练。   然而好像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林烨壮志满满,准备好好磨一磨这俩后辈的时候,林瑾瑜却掉链子了。   他依然无法圆满地完成那首曲子……不仅无法完成,甚至比之前拉得更加糟糕了。   无论重来几次,林瑾瑜总是错音、抢拍、高音音不准,要么就拖泥带水,拉出来的琴声就像锈了几十年的齿轮,干涩而嘲哳。   就在林烨忍不住要骂他一通的时候,林瑾瑜主动放下琴,说:“……删掉吧,”他说:“我真的完不成……也不想完成了。”   假如直接删掉,整个节目在编排上会显得虎头蛇尾,结构也会很不合理,这就意味着谱子的三分之一可能都要重编,推倒重来。   林烨异常火大,可无论他怎么说,林瑾瑜只是一再地重复“对不起”和“我真的不行”八个字。   他俩一个怒气冲冲,一个神情低落,许钊夹在这两个人中间,汗毛都快竖起来了,他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开口道:“为什么啊,鲸鱼,为什么突然要删?练不好咱慢慢练,没关系的。”   林烨也看着他,说:“理由,给我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林瑾瑜慢慢道:“……没什么理由,就是……不想练了。”   这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话让林烨真的非常上火,他实在忍不住了,怒道:“什么屁理由,这就是你的理由?你是三岁小孩吗?说不想就不练,五湖四海皆你妈妈?全天下围着你转的?”   林烨憋了一肚子火,话说得毫不客气,许钊有点听不过自己朋友被训,想帮林瑾瑜说点什么,但想了半天没想出说辞来……毕竟这理由真的很任性,林烨生气是应该的。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是精神病发作了还是脑子瓦特了?你……”林烨越说越火大,恨不得揪着他来个3600度无死角循环说教……可他说到一半,忽然刹住了话头。   一直微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草地的林瑾瑜缓缓抬起头来,阴影逐渐从他脸上褪去……白金色的高压钠灯光下,林烨看见他的眼睛里盈溢着泪水,那泪水在光下泛着白色的微光,仿佛月光下的潭水。   夜色漆黑而沉重,操场用作绿化的草种虽然耐寒,即便在秋天也仍旧泛出一片绿意,但冬天终究会来的。   林瑾瑜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很小也很轻,明明是对林烨说,却更像在自言自语。   他很慢,很慢地说:“我想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对他说了。”   ……   三天前。   林瑾瑜做了近期最勇敢的一件事。   他跪上沙发,按着张信礼的肩膀,直白地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张信礼一开始想推开他,但林瑾瑜在上位,又是个男生,没有被他轻易推开。   林瑾瑜缓缓凑近他,问:“到底……想了什么?”   这个情景和那天车上很像,但和那天不同的是,家里灯光明亮,让人无处掩藏自己的表情,林瑾瑜也没有喝酒、没有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是完全清醒着的……张信礼也一样。   林瑾瑜伸手摸他,以确认自己的猜测……他猜的是对的:“你想到那天在车里……还是在浴室?”   张信礼只是略微有一些反应,他试图把这页揭过去,皱眉道:“没想。”   但林瑾瑜不依不饶:“……还是那部电影?”   他从未想过张信礼不是直男这回事,可这一刻回想以前种种,某一些瞬间确实非常可疑。   直男是不会对着男人那个的……但无论浴室那次也好,车里那次也好,甚至更早以前他喝醉那次,张信礼似乎确实会有某种生理反应……尽管他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都不像林瑾瑜接触过的任何一个gay。   林瑾瑜伸出手指,在他那儿打着圈:“说话,无论你想了什么,都说出来。”   张信礼抓住他的手,把它移开了:“我说过了,什么也没想。”   他手劲很大,让林瑾瑜觉得有些痛。   “是吗,”林瑾瑜垂眸看着他:“那你为什么……嗯?”   张信礼无言了片刻,才说:“没有理由。”   这话哄小女生还行,男生还能不知道男生。产生这种反应,要么是因为情绪异常激动,要么是受了物理刺激,两个都不是,那就只可能是自己脑子里想了某些带颜色的东西。   林瑾瑜还要伸手去碰,张信礼去拦他,两人又和斗法一样拉锯了四五个来回。电视没开,客厅里一片寂静,唯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分外刺耳。   林瑾瑜一只手和他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另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他俯视了张信礼片刻,忽然慢慢凑到他耳边,像诉说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一般道:“……不就碰一下,上次……我亲都亲过了。”   张信礼瞬间如被定住一般,浑身僵了片刻……他胸口缓缓起伏着,好像被这句话勾起了某些具体的回忆,兀地怔住了。   林瑾瑜在他耳边轻声说:“想我……再亲它一次吗?”   家用吸顶灯光线明亮,将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暴露出来。   林瑾瑜从他身上下来,重新蹲下去的时候整个人其实也是木的,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似乎和身体分离了开来,意识是意识,行为是行为,他的身体脱离了脊柱这个中间层,自己在直接按照那些龌龊的想法行事。   张信礼穿着条灰色的休闲哈伦裤,版型宽松,假如不切实摸上去,是很难感觉到些什么的。   林瑾瑜抬眼往上看,张信礼的眼神有点无措,他的手放在林瑾瑜肩上,那分明是一种含明确拒绝意味的姿势,但他没有用力。   他爱这个人,爱他的所有,优点缺点,贫穷富有,一切美好与不美好,连同他的喜悦、悲伤,还有欲望,他都爱。   林瑾瑜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发烧里还夹杂着些许开心。   也许这样说有一些龌龊与羞耻,可他真的感觉到了一丝开心。   张信礼缓缓抓紧了他肩上的衣服……过了片刻,他终于伸手掐住林瑾瑜的下巴,让他微微离远了些,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道:“够了!”   他说:“够了……”   林瑾瑜被他钳着下巴,没有挣扎,只是垂下眼睛,问:“不舒服?”   “……”张信礼说不出话来。   “说出来,”林瑾瑜说:“如果你喜欢,就说出来。”   张信礼依然不说话,他眉峰拧成川字,显得非常矛盾和排斥……不知是排斥这个问题,还是这种行为。   这次没有酒精的掩护也没有小电影当借口,林瑾瑜以为他就算不回答,也会诧异地问一句“为什么做这种事,难道你真的喜欢男人吗?”之类的话。   但是张信礼没有。他什么话也不说,既不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问他什么。   他只是说:“……够了。”   一种隐秘的、心照不宣的气氛弥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林瑾瑜大概是担惊受怕久了,这会儿忽然觉得有些无所谓……就像一个孩子第一次带错书的时候会感到非常羞耻、不安,可假如他带错了一百次,羞耻与不安反而会逐渐消失。   林瑾瑜就是那个不听话的孩子,他的心里藏着一本和多数人不同的书。   “……我不觉得恶心,你上次也帮过我。”他问了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那个时候……你觉得恶心过吗?”   张信礼下意识地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回答,可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松开了钳住林瑾瑜下巴的手,从沙发上起身,绕过他,快步回了自己房间,那个背影像是躲避,又像是逃跑。   林瑾瑜坐在地上,很久之后才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离最终的那个结果已经很近了,即便此刻张信礼仍然没有给他答案。   刚刚那数十分钟,他是如此紧张、如此投入,以至于忘记了天花板角落里,那个袖珍而被人遗忘多年的针孔摄像头。   矛盾是在寂静中突然爆发的。 第138章 最终裁决   林瑾瑜家里的客厅曾经装过一个针孔摄像头。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林瑾瑜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家经常换保姆。   虽然他爸妈并不缺一笔请保姆的钱,但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保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些保姆做的饭林瑾瑜不爱吃,有些保姆不爱干净,做事邋里邋遢,有些保姆行事粗鲁,还有些则手脚不干净,喜欢往家里顺东西。   那段时间正赶上出了好几次保姆趁雇主不在家打骂、虐待老人的新闻,林爸林妈前前后后也吃了几次暗亏,遂在同事的建议下在客厅角落里装了一个针孔摄像头,用以监督和考察保姆。   这个摄像头曾经帮助林爸林妈甄别了很多不合格的保姆,后来周嫂来了,几年后,慢慢地就没人再记得它了。   林瑾瑜不知道他爸爸是什么时候换的电池,等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第二天上午,当他还懵然无知地趴在桌上写作业时,忽地夏老师推开教室前门,让他出来一下。   林瑾瑜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欲戏下意识地偏过头,隔着一扇反光的玻璃窗看着张信礼的侧脸。   张信礼双手扶在桌上,大概是在思考什么难题,好看的眉峰微微皱着,这天起了点风,柳树泛黄的叶子在秋风里簌簌而落,与他们的侧脸一起映在窗玻璃上,好似一场橙黄色的小雪。   他们遥远地擦肩而过,那个时候,林瑾瑜还没有意识到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他繁忙、一天见不到几面的爸爸坐在办公室,夏老师的桌子边等着他,镜片后的眼神让林瑾瑜觉得十分陌生。   林怀南当着外人的面什么也没说,只礼貌地向夏老师道了谢,然后领着林瑾瑜往外走。   林瑾瑜跟在身后叫他爸爸,茫然道:“爸,我们去哪儿啊?还没下课。”   “自习课,给你请了假。”林怀南没看他,只看着前方,带着他上了车,笔直往家开。   林瑾瑜本能地觉得气氛不大对劲,但他没有往那个方面想,所以当那个耳光甩过来的时候,林瑾瑜是完全茫然无措的。   除了七八岁,狗都嫌的那个最为调皮捣蛋的年纪外,林怀南几乎没有打过他。   林瑾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爸爸,他从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读出了巨大的失望与愤怒。   “你干什么!”他不可置信地道:“爸……为什么?”   林怀南按亮自己的手机,把它举到林瑾瑜面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个一直很有涵养的男人被难以想象的愤怒与心痛包裹着,那对一个父亲来说是多么难以接受的画面啊,他看见自己儿子在别人两腿间蹲下来,去吻另一个男人的……   就算那个眼神是饱含爱意的,那也依然是他的儿子。   林瑾瑜忍着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定睛看去,屏幕上是一张某段视频的截图,拍摄角度是十分怪异的俯拍,看起来就好像是……   画面里两男生,一个坐着,一个不知是蹲还是跪在他身前,他们在……   林瑾瑜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几乎足足半分钟之后,他才开口说话:“……你知道了。”   “你怎么跟我保证的?”作为一个父亲,林怀南几乎怒不可遏了:“这就是你的行动?你到底瞒了我和你妈妈多少?”   没有很多,林瑾瑜想:最重要的你已经知道了。   也许是已经在痛苦与迷茫中挣扎了太久,事到如今,他居然没有觉得多么不安与惶恐,反而变得坦然。   他很平静地说:“我爱他,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爸爸。”   第二个耳光甩过来的时候,林瑾瑜依然是很平静的,甚至连一开始眼神里的那种不可置信都没有了,就只是如古井般平静。   他也曾竭尽全力地隐藏过、掩盖过、想把它当作一个秘密,埋进最深的角落,可正如三毛所说:喜欢即使捂住了嘴巴,也还是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为什么他不能说爱呢?   林瑾瑜被这一耳光打得偏转过去,但他很快安静地转了回来,像是一株沉稳的树,看着林怀南。   他开口,还是说:“我爱他,爸爸。”   林怀南从未在儿子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他道:“你根本都不懂什么是爱!”林怀南说:“你才十几岁,小瑜,青春期的冲动不是爱。”   “那什么时候的冲动是爱呢,”林瑾瑜喃喃地说:“二十岁?三十岁?还是四十岁?为什么现在就一定不会懂呢?”   有些成年人很奇怪,他们在婚姻的市场上彼此审视、角力,反复对比家庭背景、讨价还价彩礼与嫁妆、锱铢必较地签订婚姻合同,却喜欢嘲讽十七岁的孩子不懂爱。   在那个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一切的年纪,十七岁的孩子也许不懂婚姻,但未必不懂爱。   爱是纯粹,是互相交付与给予,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   “冲动就不是爱,无论几岁都一样!”林怀南说:“你现在还不成熟,青春期确实容易把朋友间的那种亲密错当成爱,可那是不对的!”   “可冲动是爱的一部分,”林瑾瑜说:“记得吗,你教给我的,斯滕伯格的爱情三要素,没有激情与冲动的爱不是爱情。”   “……”林怀南一时倒不知如何反驳,他道:“那是你的错觉,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喜欢过男生,这只是特殊时期滋生的错觉。”   林瑾瑜想到王秀在操场上对他说的话,他缓缓说:“我不认为……我们在出生之时就已经完全了解了自己。”   林怀南说:“什么?”   “爸,你是否在你出生时,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林瑾瑜缓缓开口,这也许是三年以来,他第一次就一个切实困扰着他的问题和他的爸爸做认真的交流,那些他身处痛苦中时,于深夜里独自思索而得到的答案:“你是否在很多年前,就预料到了你会上哪所小学、哪所中学、哪所大学,学些什么,并且预料到了你会当老师、会做生意,会遇见妈妈,会拥有现在的观念与想法,成为你现在的样子?”   林怀南没说话,他谨慎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那也许关乎到纠正自己的儿子。   林瑾瑜接着说:“我不认为在出生起,我们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以后的样子,我们的一生都在寻找自己,也会经历自我探索与试错。”   那时候林瑾瑜还没有读过任何哲学著作,不知道笛卡尔、尼采,也不知道叔本华的具体思想,他只是在漫长的痛苦与思索中,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林怀南有点惊讶于他能说出这番话,他语气缓和了点,道:“好……你说会经历试错,那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个错误呢?”   “我……”林瑾瑜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错。”   “那不还是回到原点吗?”林怀南思来想去,问:“你跟爸爸说句实话,你们有没有……发生过……”   林瑾瑜一开始没明白他爸在问什么,等到回过味来,他十分窘迫地道:“没有!我说了这不关他的事……只是我单方面……那天也什么都没有……”   他害怕他的爸爸会伤害张信礼。   林怀南看起来松了口气,中学里几乎不会有任何关于“性行为”的教育,他很怕自己的儿子在不具备相关知识的情况下尝试某些不可言说事,那太危险了。   “你现在还太幼稚了,等到有一天你独立了、成家立业了,再回过头来看今天的自己,你会觉得好笑的。”林怀南如宣读最终审判书一般说:“你们该分开了,爷爷把他接到这里的时候,并不希望你们发展出这种感情。”   “什……么……”林瑾瑜心里其实隐隐有了预感,但他还怀着自欺欺人般的期望。当这个结果真的被父亲宣之于口的时候,他依然觉得如山崩地裂。   “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小瑜。”与上次不同,这次林怀南的语气斩钉截铁,态度十分坚决:“你违背了约定,就要承担后果。”   林瑾瑜感觉自己正在一寸一寸地消失,他好像漂浮在空中,脱离了大地,无所凭依。   他拼劲了全力争取,也不过暂时地推迟了分离的到来,终究逃不过的。   “不……爸,我……”他想说些什么来挽回,却真的无话可说,因为他就是爱他,高兴的时候爱、难过的时候爱,在一起爱、分开也爱,天涯海角、咫尺相邻,怎样都爱。   林怀南没有给他组织措辞的机会,他像一位手握法槌的法官那样敲定了最终裁决:“就这样,他的学籍本身也还没有落下来……你不知道那有多难,等这学期过完我会找个机会跟他说的,你就在学校好好读书。”   林爸爸顿了顿,说:“……学校离家里也不近,来回路上费时间,周末也不用回来了。”   作为一个父亲,他没权利去管教别人的儿子,只能管教自己的儿子,连同那两巴掌,其实其中之一属于张信礼,但他不能去打别人的儿子,于是都是林瑾瑜一个人承受。   “爸……”林瑾瑜无法阻止他的爸爸收回给张信礼的一切,因为那原本就是他爸爸赠予他的。他只能徒劳地说:“爸爸……求你……”   大概是觉得这样单方面的雷霆手段有些过于激进,可能会对儿子产生某些反效果,林怀南决定稍微怀个柔,他道:“小瑜,你刚刚说的,人一生都在探索自己对不对?可是人生不只有爱情,更重要的是自我,自我的意识、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学业和工作。”   “……我们做个约定吧,”林瑾瑜听见他爸爸说:“你好好参加高考,去上学、去融入社会、去认识更多的人,去找到你自己。如果到那一天,你还说你爱他,好,那我就不再干涉你。”   那份命运阴差阳错下馈赠给张信礼的礼物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被悄然收回了,也许它也曾同时馈赠给林瑾瑜一份。   它赠张信礼以机会,同时赠林瑾瑜以意料之外的爱情,然后让他们一同失去。   世界开始下起雨来。 第139章 诺言   那些惨烈的回忆鲜活如昨日,当林烨看着林瑾瑜时,觉得他好像真的置身暴雨之中。   许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林烨却从他的表情和无声翕动的嘴唇间大致懂了。   “好吧,好吧,”林烨摸了把自己的额头,忽然道:“你真是个懦夫。”   “喂,说什么呢,”许钊不满:“说话客气点。”   他想安慰一下自己的兄弟,却由于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而无从安慰起,最后只是问:“鲸鱼,你怎么了?又被你爸骂了?”   林瑾瑜还没说话,林烨便道:“省省吧,他只是懦弱。”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一个懦弱的孩子。”   “我不是!”林瑾瑜被他的语气刺伤了,他原本想从林烨这里寻求一点安慰,所以即便不再打算表演那首曲子,也还是带着琴来了,可林烨给他的似乎只有无尽的嘲讽:“你跟本不明白,我有多少压力,我承受了多少……”   “谁不是呢,”林烨依然用一种很鄙夷的眼神看着他:“林瑾瑜,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在和家庭、和父母、和他人的看法作斗争吗?这世上没有人活得轻松,而你是个懦夫。你不敢说话、不敢表达,现在甚至连一首歌都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拉了,真是个懦弱的孩子。”   林瑾瑜无比烦躁,他本身就已经很难过了,还要被林烨激。   “站着说话不腰疼,”林瑾瑜冷冷地说:“指教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真到你自己呢?”   “轮到我怎么了,”林烨看着他:“你以为我单单就会对你指手画脚?”   他俩说着说着话里火药味逐渐开始重了,许钊搞不清状况,一头雾水,道:“好好说话,都别……”   “你敢吗?”林瑾瑜看着林烨,说:“敢对着这里所有人说你喜欢……”他眼角余光瞥了许钊一眼,临时改变话头,道:“喜欢……谁。”   林烨从地上爬起来,由坐姿变为半蹲,他在操场习习的夜风里朝林瑾瑜道:“起来。”   “干……干什么?”   林烨说:“拿上你的琴,起来。”   林瑾瑜茫然,他犹犹豫豫地跟着林烨从草地上站起来,林烨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腕,拉着他朝不远处的人群方向走。   “你干什么,放开!”林瑾瑜显得十分抗拒,他试图甩开林烨的手,但甩不开。   林烨走得很快,把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跟上来的许钊远远甩在后面:“不是问我敢不敢吗,我敢对所有人说我喜欢男人,也敢说我喜欢谁。”   林瑾瑜挣开他:“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牛、你厉害、你英雄,我是个懦夫行吗!不要再逼我了!”   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学业的压力、父母的压力、他自己的压力,如今连林烨也开始训斥他了。   林瑾瑜原地蹲下来,抹了把自己的眼睛,偏过头去把脸藏在阴影里。   他眼眶泛红,林烨终于停下来,缓和了语气,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爱着一个人而已,我敢说,你也敢说。”   “那是你,”林瑾瑜觉得他真的完全不理解自己:“你说了无所谓,可假如我说了,就……”   “就会怎么样?”林烨问他:“就能怎么样?会死吗,还是世界会毁灭?”   “会很……痛苦。”林瑾瑜说:“真的……很痛苦。”   “痛苦又怎么样?”林烨问:“你就如此畏惧痛苦吗?”   林瑾瑜用发红的双眼看着他:“不仅仅是痛苦,还有我爸爸、妈妈、朋友、同学,他们会用怎么看我你知道吗?”   “然后呢?”林烨说:“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好,那就看,看完了然后呢?你依然是你,他们不看你,你就不是你了吗?你不是一个依托他人眼光生存的附属。”   林烨语速很快,甚至有点咄咄逼人起来:“你怕吗?怕别人看你,怕别人骂你变态,还是骂你恶心?可是骂完了又能怎么样?”   骂完了又能怎么样……林瑾瑜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骂你你就不喜欢了吗?”林烨说:“还是别人那么看你你就不喜欢了?你说你会痛苦,可是不说你就不痛苦了吗?”   林瑾瑜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他从来都觉得说出来是一件很痛苦、可能性很小的事,可这件事在林烨眼里似乎好似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可是……说出来,有什么意义?”林瑾瑜想:反正他和张信礼不可能在一起。   “这就是意义,表达本身就是意义。”林烨说:“表达你的爱、你的想法,告诉世间你存在着,你用你原本的样子存在着本身就是意义。”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引得不远处一圈围坐在一起过生日的部门学生探头探脑,林瑾瑜呆呆地看着林烨,好似还在消化他话里的信息。   “现在拿起你的琴,”林烨说:“别再说些什么‘我不想拉了’之类的屁话,我累死累活给你们改谱子不是为了看你最后撂挑子的,”他道:“一个一个人堆过去,拉给他们听。”   “什么?”林瑾瑜还没从他上一句话里缓过神来,就被下一句吓得浑身一震,连声道:“不不不不不……绝对不行,我根本都拉不好!”   “你拉得好,”林烨无比确定地说:“你早就能拉好了。”   林瑾瑜都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信心是从哪儿来的,他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林烨把自己的琴搡到他怀里,推着他的背往前走,林瑾瑜极力抵抗着,但无法扛过比他大五岁的林烨的推搡。   林烨推着他走到人圈附近,朝他素不相识的同校同学大声说:“那个……我弟有点怯场,想给你们拉个歌练习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些学弟学妹本身也是在给部门成员过生日,气氛很热烈,几个带头的女生看了看林瑾瑜,说:“没事没事,来呗,正好我们这儿在做游戏,还没开始切蛋糕。”其他人纷纷附和。   林烨朝他们道了谢,转身叫林瑾瑜过来。   林瑾瑜窘迫异常,几乎想转身逃跑,可林烨跟提溜小鸡崽一样提溜着他,非要强迫他迈过这道关口。   如同凉山那次,他被赶鸭子上架。林瑾瑜不得已打开琴包……那把琴是林烨找同学借的,做工精良,面板红得发亮。   他紧张得有点手抖,拿琴出来的时候差点给摔地上,林烨过来帮他调音,搞七搞八的,警告道:“你给我悠着点,这琴八万,好好拉。”   八万的专业演奏琴不算特别特别特别贵的那种,但对林瑾瑜来说属实是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宝贝,他咽了口唾沫,在林烨那些学弟学妹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夹琴搭弓……有些抖地拉出了第一个音符。   一如既往地差劲,林瑾瑜实在太紧张了,紧张得止不住地手抖,拉出来的音也有点抖。   小提琴作为一种无品乐器,想把每一个音都拉得饱满、完美不是很容易,林瑾瑜胳膊抖,手指也抖,高把位按弦偏那么一点点音就会变,他按不好,音自然也就不准,好些小节呕哑嘲哳。   平心而论这是一次十分车祸的现场,林瑾瑜顶不住压力,根本没表现出应有的水平。   以往他略微有那么一小点点错误林烨就会喊停,然后哔哩吧啦纠正他一大堆,可这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听着。   林瑾瑜被巨大的羞耻感包裹着,感觉自己如赤身裸体供人观赏。   那些过生日的学生也大多是学音乐的,他们坐在草地上一起仰头望着林瑾瑜,听着他时而优美、时而又发抖的琴声,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发出嘘声。   一曲并不怎么样的琴声止歇后,大家鼓起掌来,掌声热烈,经久不歇。林瑾瑜受之有愧,放琴鞠了个躬。   林烨什么也没多说,指了指前方另一群在操场上休息的人,说:“继续。”   林瑾瑜无法拒绝,他被林烨押犯人一样赶着,走到前方另一处,俩跑步跑累了,坐草地上休息的女生面前。   林烨把刚刚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俩女生点点头,有点腼腆,但看起来很期待。   林瑾瑜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次搭琴上肩,开始第二次拉琴。   操场很大,人流不息然而却十分安静,灯光明亮如雪,照在林瑾瑜的面容和他的琴上。   一开始他浑身上下几乎都被紧张填满了,脑子里空空如也,胳膊和手机械性地动着,就像一台发颤的机器……然而无论他拉得好与不好,林烨都没做任何点评,只是一句接一句地说:“继续。”   随着一曲又一曲的结束和开始,林瑾瑜逐渐忘却了那种暴露于人前的紧张感。   也许是习惯了,又或者麻木了,他开始感受从自己指尖流淌出的每一个音符,温柔地、缠绵的、倾诉的、纠缠的,他在林烨的带领下走过一群又一群人,有踢完球坐在场边休息的男生,有散步散累了停下来站在路边的女生,有陪小孩玩耍的老师,也有互相靠坐着的情侣。   他为过往的每一个人演奏,却不再执着于听众。   那些零碎的回忆一幕幕在林瑾瑜脑海里闪过,从凉山到上海,从陌生到熟悉,他的心从空空如也变成了满溢着甜蜜与酸涩。   林瑾瑜不再为想到张信礼而感到羞耻,他忘却了畏惧、慌张、羞耻以及其他一切杂七杂八的情绪,从灯光下走到黑暗里,又从黑暗里重回光下,从操场的这一头一路往前,一直到那一头,整个操场都残留着他未散的琴音。   那琴声越来越流畅、缠绵、趋近完美……《lo ti penso amore》是一首示爱的咏叹调。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林瑾瑜如经历一场浩大的试炼一般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最后这次表演是一次近乎完美的呈现,它让听的人觉得,那就是诉说给爱人的低语。   周围正在听或者已经听过的人放下录像的手机,纷纷鼓起掌来,林瑾瑜站在掌声的包围圈里,茫然地看着人群。   他好像终于得到了什么,可又好像怀抱着虚无。   林瑾瑜慢慢放下那把价值八万块的琴,他静默地站在原地,忽然无声地哭了起来。   林烨上前轻轻拥抱他:“你做得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低声说:“林瑾瑜,无论最后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爱情,你都要学着勇敢,学着像这样在所有人面前展露你真实的样子。”   ……   无论对于林烨还是林瑾瑜,又或者每一个在操场上听过他拉琴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特别的夜晚。   他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离熄灯只剩二十分钟,校园里漆黑一片,路上一个学生也没有。   林瑾瑜拉了很久的琴,又刚哭过,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很累。他甚至连牙都懒得刷了,只想赶紧回宿舍,往床上一趟,怎样都好,睡个痛快。   他背着自己的琴,走到宿舍楼下,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宿舍楼前昏黄的照明灯泡下坐着个人,他的脊背宽阔,发茬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暖黄色。   林瑾瑜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完全停住了。他说:“你……”   张信礼坐在台阶上,听见声音抬起头来,道:“我来找你……但是你不在。”   他的眼神很不寻常,阴沉而透着股戾气,手里拿着一叠不知是什么的纸。   张信礼好像已经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纸张被他捏着的部分发皱,泛着点湿意。   林瑾瑜走过去,目光扫过那叠纸,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那是一叠需要盖章的转学材料。   转学需要时间准备材料和联系学校,他爸爸的动作太快了,林瑾瑜原本以为林怀南起码要到放假才会告诉张信礼的。   张信礼看着他,问:“你去哪儿了?”   那声音很冷,林瑾瑜说:“去……练琴。”   和谁一起不言而喻,张信礼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什么也没说,站起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林瑾瑜拉住他的手腕,问:“你去哪儿?”   “回去,”张信礼说:“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转学了。”   但是现在不必说了,林瑾瑜看到材料的那一刻,什么就都明白了。   尽管林瑾瑜早就已经知道了,可心里还是蓦然刺痛了一下……他爸爸有一万种正当理由让张信礼重新转学回去。   这个点已经很晚了,地铁、公交早都停了,张信礼拜托别人送他来的可能性不大,只可能是搭地铁来的……天知道他到底在楼下台阶上坐了多久。   张信礼道:“松开,我回去了。”   林瑾瑜没松,他们待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   张信礼眉头紧蹙,转过脸看他,林瑾瑜望着他,说:“……别走。”   这种有点小言的台词让张信礼有些意外,林瑾瑜在言语上一贯张牙舞爪,认个错都别别扭扭的,从没见过他这么……乖觉。   林瑾瑜拽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别走……好么。”   张信礼不动了。   林瑾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牵着他开门上楼又回寝室的,大概是太想念了,想念又难过,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和张信礼一起躺在了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   蚊帐雪白而干净,宿舍那种单人床逼仄不堪,张信礼从爬楼开始就没再说一句话,这会儿面朝墙,背对着他躺着,那摞等待盖章的转学材料被压在枕头下,像一块炭火。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这样盖着同一张被子入睡了。   林瑾瑜仰面躺了一会儿,转身面朝着张信礼,张信礼没动,但林瑾瑜知道他没睡着。   他看着张信礼露在外面的一只手,那只手无意识地捏成拳头,手臂上的刀疤清晰可见。   “我就是去练琴了,”林瑾瑜也不管他想不想听,用只有张信礼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喜欢林烨,只是想在汇演那天拉给你听。”   那边沉默着,过了许久,张信礼才说:“嗯。”   林瑾瑜轻轻靠过去,慢慢把额头抵在他背上,抓着张信礼后背的衣服,忽然轻声问:“哥,你能……抱我一下吗。”   那与其说是个征求同意的问句,不如说是个有点卑微的恳求……张信礼静了片刻,然后真的转过身来,伸出臂膀从他背后穿过,抱住了他。   林瑾瑜被他抱着,同样伸手抱着他脖子,张信礼闭着眼,脸贴在他脖颈间,林瑾瑜可以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   “我要回去了……”他听见张信礼喃喃地说:“重新开始,不会再回来了。”   上海与四川的高考制度有诸多不同,林瑾瑜对此不甚清楚,张信礼却非常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从来没学过的课要重新开始、数学英语题型的大变样、体考项目和分值的变化……那意味着太多太多。   但他们无力反抗,林瑾瑜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他。   他摸着张信礼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张信礼安慰他时一样。   “会好的,”林瑾瑜说:“都会……过去的。”   话语也许苍白无力,可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年纪,诺言是他们唯一能给彼此的。   他道:“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第140章 神秘钢伴   这一晚睡得十分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林瑾瑜能感觉到张信礼一直抱着他,即便睡着了也没有松开。   六点的闹铃把他从睡梦中吵醒,天刚刚发白,室友们发出不耐烦的翻身声,林瑾瑜睡得很浅,一下就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背后枕着个什么东西,腰上也压得慌。   附中早上是要跑操的,蚊帐外陆续传来其他室友坐起来伸懒腰以及踩梯子下床的声音,昨夜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林瑾瑜睁开眼睛清醒了会儿,想翻身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张信礼一只胳膊横在他腰间,就像一根树干子卡着他,让他没法起身。   之前数百个相处的日日夜夜里,张信礼没有一天起得比林瑾瑜晚过,每天早晨,当林瑾瑜还在睡懒觉,与周公幽会的时候,他要么在做早饭,要么在写英语,要么已经出门打工了。   可今天,当林瑾瑜已经醒来,预备起床穿衣服,出去跑操的时候,张信礼仍闭着双眼,呼吸均匀而平缓,发顶轻轻贴着林瑾瑜的下巴,显然还没醒。   这是他第一次醒得比林瑾瑜晚。   林瑾瑜枕着他另一只胳膊,张信礼浓而硬的发茬时不时轻轻从他下巴上搔过。   那是个带寻求保护意味的拥抱姿势,像是在他怀里寻找某种安慰或者庇护。林瑾瑜有些惊讶,他慢慢收回自己搭在他身上的手,小心地挪动了一下,张信礼依然没醒,只是因为失去了他的怀抱而在梦里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林瑾瑜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几乎想俯下身去吻他。   他坐起来,轻轻拍了拍张信礼的脸,说:“起来,该上课了。”   张信礼慢慢睁开眼睛,他显然还没完全清醒,眯着眼看着林瑾瑜,发出一声含混的嗯声。   林瑾瑜苦中作乐觉得有点好玩,于是凑过去,抓住这个机会,再次老父亲般拍了拍他的脸:“乖,起床了。”   张信礼下意识捉住了他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眯了眯眼,不仅什么也没说,而且也没反击。   他俩被子下的腿蹭在一起,亲密而舒适。   这种短暂地亲密没有维持很久,王秀见林瑾瑜半天没下床,爬上来撩开他蚊帐,催道:“鲸鱼,怎么还不起床,迟到扣分了啦……”   那个“啦”字只被他发出了个很短的音,就忽然被拦腰截断了。   他俩昨天回来得晚,全寝室都已经睡了,除了室长蒙哥,没人知道昨儿寝室里多了一个人。   林瑾瑜有种被“捉奸在床”的迷之错觉,他连忙此地无银三百地收回被张信礼握着的手,若无其事地边起身下床边道:“来了来了,你赶紧洗你的去吧。”   王秀讪讪道:“哦。”说完抓着梯子下去了。   林瑾瑜把校服裤子套上,往下几步跳到地上,穿鞋,回头对张信礼道:“那什么……起了起了赶紧起了。”   张信礼从床上坐起来,盘腿看着他。   宿舍床实在狭窄,两人睡一晚上腰酸背痛,林瑾瑜光速拿毛巾洗脸刷牙,余光瞥见张信礼懒散地坐在原地锤了锤自己脖子,被子盖在腿上,不知为什么半天不见动弹。   他一向是被催的那个,这会儿倒反过来了,变成了他催张信礼,这感觉……有点新奇。   ……   走读生是用不着下楼打卡的,张信礼跟着林瑾瑜和他的一众室友混了出去,跑完了操去上课。   他俩已经有段时间没一起上下学了,这儿会儿冷不防又勾肩搭背同时进教室早读,引得一群和林瑾瑜关系好的哥们调侃。   “鲸鱼,你俩又复合了?”林瑾瑜嘴欠属第二,许钊就属第一,他昨儿才稀里糊涂看了一场大戏,这会儿分外关心他发小。   “什么复合单合的,”林瑾瑜说:“肉麻。”   “你昨天吓死我了,”许钊道:“我差点以为你爸家庭暴力呢。”   林瑾瑜斜了他一眼,刚想让这家伙闭嘴别提了,还没开口,张信礼便在身后问:“他昨天怎么了?”   那叠亟待盖章的转学材料还被他攥在手里,卷得有些皱了。   许钊说:“昨天……”   “没什么事儿,”林瑾瑜打断他,说:“就心情不好,现在没事了。”   没事个鬼,现在他的心情依然糟糕极了,如今已到了十月底,再过两周节目就要送校上,再两个两周到汇演,而再两个两周过去后,张信礼就该离开了。   “早说啊,”许钊一脸义愤:“早知道你心情不好,咱就出去玩呗,去吃点好吃的,不去练琴就是了,还弄得你那么不高兴,林烨抱你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以为什么大事……昨儿你不会哭了吧?”   他声儿很大,带着一股好似梁山好汉一般的兄弟豪气,林瑾瑜当时确实很难过,眼泪憋都憋不住,可这事儿被同学说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他随手抄起一本书揍了许钊一下,道:“小点声儿,你别说这个行吗!”   “哎呀不说就不说……好像不说就没发生过似的。”   林瑾瑜的重点集中在“让别人知道他哭了是不是特没面子”上,张信礼的侧重点则好像和他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他先问:“你哭了?”然后又说:“他抱你?”   ……   这俩问句哪一个都不好回答,林瑾瑜“……”了片刻,道:“唉,就……最近成绩不好,烦,林烨顺手就……”   事实上那时候他和张信礼一个在宿舍楼下,一个在操场,都在为同一件事情难过,可他不能让张信礼知道他早就知道张信礼要转学这回事,因为他没有理由比他本人还先知道。   张信礼面无表情地回了一语嬉,"挣里个无比单调的“哦”字,回自己座位了。   林瑾瑜觉得头大,许钊拿手肘戳戳他,道:“那什么,林烨昨天回去之后发了个新的谱子,你看了没啊?”   林瑾瑜昨天晚上光顾着和张信礼睡觉去了,压根没碰他那平时十分钟都离不开的手机,这会儿一脸茫然道:“什么?”   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到处是班干部收作业的吆喝声,许钊四下看了看,见都是他的哥们,没那种爱打小报告的注意他们,便把手伸到桌肚下,鬼鬼祟祟解锁、点开图片,拿给林瑾瑜看。   林瑾瑜猫腰偷偷看,昨天半夜十二点,林烨在那个为了练琴组建起来的临时小群里发了个新的谱子,说是优化过的终极版,嘱咐他们最好按这个排。   五线谱上一行行音符好似电线杆上的鸟儿,林瑾瑜一节一节看过去,发现改动也不是很多,近二分之一完全没动,只在某几段……以及他原本独奏的那一段加了钢琴进去。   “有没有搞错?”林瑾瑜原本以为就些细节部分修修改改,没想到这直接加了一个声部啊!   他说:“疯了吧,我们去哪儿找钢琴啊!”   “我也说啊,”许钊划上面的消息给他看:“但是人家说最好去找一个。”   林瑾瑜看上面的消息,林烨河马蓝的气泡这会儿在他眼里显得特别欠揍:加了个钢伴进去,别的改动不大,你们最好是再拉一个钢琴进来,尤其是林瑾瑜那一段,很需要钢伴。   他在群里道:那个原版就是协奏曲,这个不用我说吧,你又没有帕格尼尼的水平,单小提琴拉这个多少还是有点单调,缺了点什么似的。   这句话林瑾瑜都听到耳朵起茧了,“缺点什么”、“差点意思”、“没那个味儿”,堪称“林烨大师”三法宝。   ……虽然很多时候他确实是对的。   好不容易才迈过那道坎的,现在居然又要改,林瑾瑜瞬间觉得自己萎靡不堪,他有气无力道:“上哪儿找钢伴去啊,咱们班有学钢琴的吗?”   “不知道,好像没有吧,”许钊摸着自己下巴:“真的没有,这可难办了,要不就按原来那样凑活吧,管他呢,又不搞比赛。”   无论谱子编得再如何好,没有能呈现的人也都是死的,林瑾瑜是如此希冀于送给张信礼一场完美的表演,可天总不遂人愿,要给他安排各种各样的困难。   他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   ……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冬天一天天临近。   继汇演节目之后,元旦班会也开始逐步筹措,按照以往的传统,班委会把每个人的学号都写成纸团放到盒子里让大家摸,被摸到学号的人将收到一份由摸纸团的同学准备的、未知的礼物。   林瑾瑜把存的钱取了几千块出来,背着他爸买了一部新手机,但没拆开,而是把它锁进了抽屉里,和角落里那枚当初随手留存下来的子弹壳放在一起。   黄铜的壳身上已经有了些微锈绿色,它好似代表着一段复杂的回忆,既让林瑾瑜想起医务室那些令人不适的情景,又让他想起最初那个令人安心的电话。   他时常想如果当初没有打那个电话,张信礼是不是就不会和他爷爷有更多的交流,爷爷是不是就不会有让他转学来上海读书的念头,是不是张信礼就不会走进他的生活。   他们会如同两条相交的直线一样,过了交点越来越远,在各自的轨迹里好好生活,凉山、上海,本就是遥远的两座城市。   可生活是没有如果的。   林瑾瑜和张信礼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转学的事,尽管他们谁都知道这天终究会来。   就像无论林瑾瑜怎样地喜欢夏天,夏天也还是过去了。 第141章 前奏   圣诞节一天天近了,林瑾瑜和许钊的节目不出所料过了校选,只是重要的钢伴还没有影子。   班上实在没有正儿八经学过几年钢琴,可堪担当帕四协奏曲伴奏的同学,每当林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林瑾瑜总是很苦恼。   许钊倒是没那么有所谓,反正他弹和声乐器,吉他部分对伴奏的依赖没那么强,够炫酷就可以了,林瑾瑜则非常纠结于那个不知在哪个阿姨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钢伴。   别的同学放学、周末去打球、听歌、写作业,勤奋一点的加班加点复习,林瑾瑜却拉着许钊一头扎进了林烨学校的琴房里。   反正结局已经注定,再怎么装乖宝宝也没用,他怀着一种恶劣的心态,故意跟他爸作对,一门心思练琴,作业也不写,上课也不听,罚抄就罚抄,罚站就罚站,请家长就请家长,爱咋咋。   这当然很幼稚,可除了这种幼稚的、自暴自弃式的手法,林瑾瑜好像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报复”他爸爸了。   每天放学后张信礼会送他过去,然后林瑾瑜和许钊双双孙子一样聆听林烨的教导,张信礼则在一边背单词,等他们练完了再送林瑾瑜回学校,然后自己坐地铁回去。   他本没有必要这样做,来回折腾怪麻烦的,但无论晴天还是小雨,张信礼都从不缺席。   林瑾瑜也没矫情推辞,他们心照不宣地花尽可能多的时间待在一起。   已经到了磨合奏的阶段,事情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一般人眼里的练琴是:优雅、端庄、高贵地演奏一首优美的乐曲,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既逼格高,又优雅无比……然而实际上的练琴是:枯燥的音阶、练习曲,错来错去的乐句和逐渐暴躁的手。   林瑾瑜和许钊就是这样,他们第一次排练堪称惨不忍睹,节奏不统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俩人经常在换曲子的节骨眼上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都等着对方先开始。   “你俩就像被恶媒婆强行拉过来相亲的仇家,”林烨手里拿着个纸卷,兼作打拍子的指挥棒和打人的教鞭,往他俩脑袋上分别棒了一下:“榆木脑袋,服了。”   林瑾瑜他们蹭的林烨的琴卡,琴房里总共就这么点地,老大一架钢琴占据了大半位置,张信礼捧着单词本站在窗前,自己背自己的,因为稀里哗啦的音乐声吵人,他不得不捂着一只耳朵。   林烨觉得好笑,是他不太懂“直男”这种生物吗?吵得要死还非要来这里背单词,就像青春期小男生非要顶着大太阳站在喜欢的女生楼下,等她一起上学。   “你,”林烨指指许钊:“虽然是串烧,可不同的曲目也要有感情起伏,开头那么舒缓、宁静的一首乡村民谣,你能给弹得上马杀敌似的,”随后又指了指林瑾瑜:“你倒好了,正好相反,该激昂的没看见激昂,名侦探柯南给你拉成名活佛柯南,要加个木鱼念经么?”   林瑾瑜脑子里开始自动播放佛教音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哎呀回去练不就行了,好了没啊,”许钊一门心思想赶紧结束回去玩:“好了能不能回去了。”   “好你个脑袋,”林烨道:“让你们找个钢琴找到没有啊?这还有一个月就要上了。”   “没啊,”许钊回答:“我们班没学钢琴的。”   “又不需要特别特别厉害,”林烨说:“基本就是个伴奏,车尔尼练差不多就行了。”   我的妈呀这说得简单,林瑾瑜吐血,有气无力道:“没有,杀了我吧。”   林烨对他们道:“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张信礼一直站在窗边,虽然在背单词,但林烨几人的对话他多少听进去了点……虽然大部分听不懂,什么车尔尼、波利尼、帕格尼尼,尼来尼去的。   许钊练了半个多小时有点不耐烦了:“行了吧,我尿急,厕所在哪儿啊?”   林烨说:“懒人屎尿多,出门左转对面,别走错进女厕所。”   许钊往门外探头探脑:“哪儿啊……没看见。”   林烨翻了个白眼,用一种指点傻子的语气说:“算了,我带你去吧,省得进了女厕所被打出来。”说完起身,示意他一起出去。   林瑾瑜也有点憋,他把琴放下,道:“哎,等我一会儿,我也去。”   三人开了门,推推搡搡互怼着出去了,原本闹哄哄的琴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张信礼慢慢放下书来,往门口看了一眼,林瑾瑜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渐渐远去了。   他看着那架泛着漂亮黑漆的钢琴,在原地踌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慢慢走过去,伸出手在洁白的琴键上轻轻摸了摸。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看切实地看见一架真的钢琴,虽然这既不是施坦威,也不是宁多夫,更不是什么出自名家的某某古琴,而就只是一架普通的、供学生练习的国货中端琴而已,可张信礼的触摸仍然是新奇且带着敬畏意味的。   这种敬畏源自对艺术的向往与对美的追求,也许还源自于一个人年幼时记忆里那个无法触及的渴望。   琴上放着一张写了一串数字的白纸,那是刚刚林烨临时充当钢伴,带他们练琴时图省事随手记的简谱。   几个潦草的12513321挤在一起,看上去并不怎么复杂,背单词那会儿张信礼已经有意无意地听林烨弹了好几遍。   去厕所的那几位仁兄还没有回来,张信礼转头往门口看了看,不见人影,他盯着黑白分明的琴键看了片刻,走近了些,有点忐忑地依照那个潦草之极的简谱按了下去。   简谱这东西非常简单,稍微听过几句就能大概看懂,张信礼动作犹豫,弹得也很慢……确实是个很简单的开头,属于学过小汤的二年级小孩都能练会的程度。   缓慢、迟疑地琴音随着他的敲击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荡漾出来,填满了小小的琴房,张信礼大概只弹了两句,便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钢琴和电子琴不一样,不是按下去就行的,你的力度会影响音量大小,以及音色的饱满程度。”   张信礼收回手往后看去,见林烨抱着手,倚在门边看着他:“他们大概半分钟以后就回来了。”   张信礼道:“哦,我没文化,不懂这个。”   林烨摇头笑了笑,说:“我真搞不懂你。”   窗帘没拉严实,从这里遥遥望去,可以看见很多背琴的学生步履匆匆,从树荫间穿过,张信礼问:“搞不懂什么?”   “没什么,”林烨看着他,问:“你喜欢弹钢琴吗?”   张信礼说:“我不会。”   “我只是问你喜不喜欢,没问你会不会,”林烨说:“你又不靠这个吃饭,玩玩而已,谁都可以玩玩。”   对于不走音乐专业的人来说,乐器应该是一种单纯的、让人开心的东西,是纯粹的喜欢与热爱让无数业余的人为之付出时间与汗水,张信礼不是太懂这一点,在他的概念里乐器好似阳春白雪,是什么“人上人”家的小孩才能接触和学习的。   林瑾瑜和许钊你推我我推你,吵吵嚷嚷着从外面进来,看见张信礼和林烨隔着几米,无声地对视着。   “怎么了这是?”林瑾瑜感觉张信礼一向不太待见林烨,还以为他们吵架了:“你们干嘛?”   林烨收回了目光,懒洋洋走到一边,道:“没什么,你俩这榆木脑袋给我折腾累了,”他说:“接着合吧,我手酸,懒得再给你们一遍遍弹这小学生伴奏……”   “啊,还来啊……”许钊叫苦不迭:“你就自己偷懒,少个声部合了有什么意义?”   林烨心想你这小孩,我义务支教没收你们钱算顶好的了,还哔哔我偷懒上了,他道:“谁说少个声部,就换个人而已……”他朝张信礼扬了扬下巴:“喏,那位来。”   林瑾瑜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有点呆住了:“可以吗……”他其实有点怀疑张信礼能不能胜任,毕竟从以往的表现来看,张信礼连五线谱都不认识。   但他一个怀疑的字也没说。   张信礼道:“我不行,我……”连谱都不认识。   “哎呀赶紧的吧,”许钊只想赶紧排完了走人,根本不在意谁弹这种事儿,他嚷道:“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快点坐下,随便弹,排完了赶紧回家打游戏。”   “我反正是不想动了,”林烨说:“看在‘兄弟’的份上,帮帮你的瑾瑜弟弟咯。”   他把“兄弟”俩字说得有点怪,但又不十分怪,属于听着让人觉得话里有话,细品又好像没什么的程度。   张信礼曾说过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向往过钢琴……林瑾瑜看两边一直对峙着不动,怕张信礼想试试但又不好意思,遂道:“哎这样吧,我把谱给他说一下,你们先一对一高级教学吧啊。”   许钊瑕疵不算少,刚猛有余柔美不足,林烨答了句“行”,把他扯到一边角落里,给他打磨细节去了。   林瑾瑜拿了那张打印的五线谱,走到张信礼身边,把谱放在光洁的琴面上,道:“这个是钢琴部分。”   张信礼说:“看不懂,不会。”   “嗯……就是……”林瑾瑜拿了刚刚林烨敲他们头的铅笔,耐心地说:“其实很简单,五线谱有五根线和四个间……就是四个空格,然后还有下加和上加,其中中央C是……”   这些入门级别的基础知识并不复杂,刚好边上又有台钢琴可以做示范,有助于张信礼快速理解。   林瑾瑜七七八八说了一些最基础的乐理:“……大概就这样,很简单的,你没记住之前先对照着简谱看也行。”   张信礼显得很迟疑:“我怕我……”   “你还会怕啊,”林瑾瑜道:“随便玩玩呗,反正我们也没钢伴,就剩一个月,再找不到人就没时间了,你就当行善积德。”   在这方面张信礼其实对自己很没有信心,他在林瑾瑜的百般求告下才半推半就地坐到了琴凳上,林瑾瑜坐另一边,和他挤在一起,开始给他讲一些基本要点:“你听过这首歌吗?”   张信礼摇头,他就不怎么听英文歌。   “流行歌也不怎么难,会唱比较容易学会。”   角落里林烨正把吉他抢过去教许钊加一些面板鼓点技巧,林瑾瑜在一摞A4纸里翻找了一下,把打印的歌曲原版带歌词的简谱找出来,递给张信礼:“喏。”   “这什么……”   “歌词啊。”林瑾瑜指了指归钢琴演奏的第一句,将左手放到了琴键上。   他虽然没有学过钢琴,可作为一种发声极其丰富,音阶展现又直白的乐器,老师给他讲乐理时有时会用到钢琴辅助。   “看好了,”林瑾瑜仅以左手弹简单的和弦伴奏,在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下专注地看着琴键,开始唱道:“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这是一首诉说漂泊与离别的歌,旋律却并不凄婉,只隐隐含着淡淡的伤感,于细微处流下泪来。林瑾瑜的声音干净而明亮,既不尖锐也不过分浑实,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技巧,未经任何修饰,然而音准极佳,是非常漂亮的男声。   他的睫毛纤长,五官帅气,唇形漂亮而立体,半边侧脸泛着暖色,明明仅仅只是弹了一组非常简单的万能和弦当伴奏,却也叫夕阳为他倾倒。   “就这样……”林瑾瑜说:“好像真的挺简单的,你再把右手加进去替换人声就可以了。”   这段可能是全曲最简单的一个地方,张信礼看着他沐浴在夕阳下的侧脸,半晌,说:“嗯。”   “OK大概就这样,”林烨简单计算了一下时长:“一共六首歌的片段串烧在一起,50加80加40加30加60加120……六分多钟,会不会超时了……我看看……”他手上铅笔沙沙不停,划掉了几个小节,终于说:“好!定稿!不改了,就这样挺好。”   就这么一会会的工夫,许钊已经被训得有点找不着北了,叫苦道:“回吧回吧,剩下的明天继续,求你了。”   时间确实不早了,他们还得赶着去上晚自习,林烨大发慈悲道:“OK,今天先到这儿,你回去教他点基本乐理,起码得无障碍看谱,明天开始跟你们一起排练……别的没什么了,能凑合过去就凑合过去吧。”   后半句话是对林瑾瑜说的,直到现在他还有点蒙,张信礼这就……算加入他们了?以后……会和他们一起上台表演么……林烨那么苛刻一个人,居然就放水让这么一个全无基础的人担任钢伴了?   林瑾瑜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可没少被林烨的“吹毛求疵”折磨,这家伙平时看起来挺风度翩翩一个人,可只要扯上专业立马变身周扒皮。   “就这样,”林烨开始赶他们:“快回去,一群榆木脑袋,累死我了。”   林瑾瑜有一种神奇而不真切的感觉……他原本只是想拉一首曲子给张信礼听,以此代替那句他想说又不能说的话,可现在是不是意味着他不仅可以拉给张信礼听,他们甚至可以一起完成……   倾听者也变成了半个诉说者,这将不再是林瑾瑜一个人的独角戏。   畅想很美好,但路很艰难。   从那天起张信礼不再是一个站角落里背书的看客了,在林瑾瑜和林烨的共同强迫下,他不得不参与进来,和他们一起看谱、学着弹他人生里第一首曲子。   林烨教他和教林瑾瑜、许钊完全不同,教林瑾瑜他俩的时候,林烨会正儿八经地从指法讲到情绪、细节,讲乐理与细节处理,而教张信礼的时候就只是教他怎么弹……   这也没办法,一个月约等于一暑假速成班,手上能弹就不错了,没法要求太多。   在这方面张信礼显得有点笨手笨脚的,明明做饭、做家务、点烟、揍人的时候利索得很,一到这事儿上他就像个手指不协调的小孩一样僵硬又笨拙。   毕竟弹钢琴对他来说是一件完全陌生的事情,尽管他小时候其实对此有过向往。   那种紧张、笨拙的样子居然让林瑾瑜觉得有几分可爱。   他尽自己所能教张信礼怎样去理解每一个音符,牵着他的手指告诉他每一个音的位置,告诉他什么是音程、什么是八度、什么是莫扎特与贝多芬。   他带着他弹琴,也带他走遍上海的大街小巷。   林瑾瑜用红笔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圈,在那个日期来临前,有机会的每一天他都带张信礼去不同的地方。   他们从武康路的餐厅逛到徐汇区的教堂,从复兴路的租界走到外滩美术馆,林瑾瑜带着他一起去吃龙虾泡饭、蟹粉卷饼、鸡汁爆黄鱼、喝广东老火汤、下澳门菜馆子,尽情看过上海繁华的地方。   这些繁华是过去张信礼从来没有仔细去看过的,他总是在货架与老弄堂间忙碌,而无心去看上海璀璨的灯火。   但现在不了,上海连教材都和四川差异巨大,更别提题型以及考试制度,学多少都事倍功半。   张信礼变得不再那么执着于学习,也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但他终于得以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林瑾瑜长大的这座城市。   林瑾瑜则截然相反,不再动不动发呆、沉默,反而总闹来闹去没个正形,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变得特爱拿手机偷拍张信礼,拍他弹琴的样子、拍他打球的样子、拍他帮自己洗衣服的样子、拍他出神看风景的样子。   那些照片有些张信礼知道,有些不知道,林瑾瑜借助现代科技,想尽可能地记住这一切,记住这些不再回来的时间。   他们在古老的法式、意式建筑下驻足,也在教堂层叠的拱形顶下并肩看白金色的阳光从玫瑰玻璃窗里斜斜照射下来,仿佛沐浴一道圣光组成的瀑布。   他们去一切美好的地方,以此和这座城市做无声的道别。 第142章 lo ti penso amore   “姐,快来给我们班化妆!”   大礼堂后台,乔嫍和文娱委员一起,围着他们班待会儿要上台表演节目的同学们前前后后转悠,招呼学校为汇演请的化妆师过来给自己班化妆。   “哎,就来,”化妆师只有几个,却要应付整个年级的学生,难免有点手忙脚乱:“先上台的班先化哈,排好队。”   十二月底气温已经很低了,林瑾瑜站久了,裹着加棉的校服也觉得冷,原地动了动,希望能自体发热。   他们班就选送了这一个节目,抽签的时候好死不死居然抽到了第一个,倒成了“开门红”……听起来好像很牛逼的样子,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先锋大将压力倍增。   一直不动身上冷,林瑾瑜跟热锅上的蚂蚱似的不停地跺脚,恨不得整个手臂都缩进兜里去。   “别动别动,”给他弄头发的tony老师说:“小帅哥,有点耐心嘛。”   张信礼在他身侧,跟他一块等着,被他响来响去的跺脚声吵得头大:“你能安静一分钟吗。”   “我冷啊,”林瑾瑜毛衣、加绒卫衣套着棉校服:“你不冷啊?”   张信礼薄薄的打底衫加一件黑黄格子的厚衬衣外套着校服:“不冷。”   “穿这么薄怎么可能,”林瑾瑜伸手摸了下他的手,发现居然真的比自己热多了,遂吃惊道:“你是偷偷在身上装了个电热毯吗?”   “你还装了个按摩椅呢,”张信礼说:“抖来抖去的。”   他眼神从排队开始就一直四处飘,显得心神不宁的样子,林瑾瑜看了他几秒,说:“你是不是紧张啊?”   张信礼一下子被戳穿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我……”   林瑾瑜早当着一操场人的面拉琴拉到麻木了,见过大风大浪,这会儿本没什么紧张感,张信礼则应该是第一次上台,何况他们是第一个表演的,难免紧张。   “没关系,第一次上台都这样,没什么好紧张的,”林瑾瑜道:“就跟你打球的时候很多人看你一样。”   张信礼打球的时候总是很多人看,男生女生都有,前者一般看技术,后者一般看帅哥。   这个比喻稍微缓解了一点他的紧张,张信礼点点头,示意他没事。   他们这组都是男生,简单弄一下就可以了,比起女生少了很多程序。林瑾瑜道:“左边脖子、下巴就不用弄了……弄了也白弄。”   他要夹琴,到时蹭来蹭去反而难受。   另一个女化妆师在张信礼那边,也没给他化什么,就拿修眉刀稍微修了下他眉毛边细碎的杂毛,将眉形修得更简洁干净。   预计快到入场时间了,林瑾瑜招呼张信礼出去回礼堂,还能趁开始前再看看谱子,他们从充作临时化妆间的小教室里出来,不想在礼堂门口碰上了沈兰夕。   她显然也有节目要表演,白色的芭蕾舞纱裙勾勒出优美的身型曲线,裙纱上有银色的蕾丝花纹。   “啊,好巧,”沈兰夕看着他们,道:“你们也有节目吗?”   自从分班后,他们就不在一个班了,但相互之间关系还行,林瑾瑜私下里没怎么和她联系过,张信礼就不知道了。   “有啊,”林瑾瑜准备随便寒暄两下就走:“我俩还一个班。”   沈兰夕却接着对张信礼说:“你……放我那儿的手表我带来了,等下表演完就还给你吧,”她道:“听说……你要转学了?”   “什么手表?”林瑾瑜觉得不对劲,他定睛看过去,发现张信礼手腕上那个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林瑾瑜一直在自我怀疑中纠结,竟然没有注意到。   张信礼的手表怎么会在沈兰夕那儿?他读住学这些日子,他俩联系很频繁?   张信礼道:“你带来了?那给我吧。”   “放我同学那儿了,表演完给你吧,”沈兰夕问:“你们第几个呀?”   张信礼说:“第一个。”   “到底怎么回事……”   他问的声音不大,两人谁也没注意,沈兰夕说:“我们也前几个,那等你表演完我在后台等你。”   张信礼答应了,三人告别,林瑾瑜再次问:“什么手表?”   “没什么,”张信礼道:“就我那块手表,她帮我……”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那边老师就来催他们:“第一组呢?快点来准备了,待会儿表演完了直接走小门出去回自己班的座位,不要逗留的啦,以免影响其他表演的同学!”   林瑾瑜只得终止了话题,赶紧过去调音排队等上场。   不多一会儿,各班组织学生进场,礼堂里很快人头攒动,林瑾瑜手里拿着那把林烨借给他的、八万一把的琴,扭头看了眼张信礼,说:“没事,放轻松。”   他自己原本是不紧张的,可站在张信礼身边,忽然就紧张了起来。   主持人上台报幕,后勤推着带滚轮的钢琴严阵以待。   “接下来请欣赏由六班带来的器乐串烧表演——《Crush》。”   林瑾瑜三人上台,掌声响起,灯光亮了起来,许钊把民谣吉他接上线,张信礼坐到琴凳上,林瑾瑜则站在最前面,拿着琴,朝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鞠了一个非常礼貌的躬。   四面寂静下来,林瑾瑜侧身望着张信礼,轻轻点了点头。   张信礼把手指轻轻放到琴键上,他用那双满是伤疤的手弹响了第一个音符。   高音区琴音悦耳如环佩交击,那是由The Brothers Four乐队于1961年发行的一首经典而古老的民谣《500 miles》,大概唱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离家多年然而依然一无所有。   林瑾瑜随着张信礼指尖的起落,在心里慢慢无声地唱:   “If you miss the train I am on   如果你错过了我坐的那班火车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你应明白我已离开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可以听见一百英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Lord I a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上帝啊,我已离家五百英里”   清脆的钢琴过后,许钊的吉他接上了下一段旋律,他比张信礼要低一个八度,还加入了拍弦的技巧增强节奏感,少了一分高音的清脆,在无奈与沧桑间增添了一分洒脱。   “Not a shirt on my back   我衣衫褴褛   Not a penny to my name   我一文不名   Lord I can not go a-home this a-way   上帝啊,我不能这样回家   Lord I can not go a-home this a-way   上帝啊,我不能这样回家”   ……   张信礼发挥正常,许钊技术也不差,全场一下被这阵像模像样的乐器声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惊叹。   许钊最后以一个如水般的C和弦扫弦结尾,就像蜻蜓离开水面,只留下一层涟漪。   林瑾瑜留白了两秒,搭琴上肩,以十分准确的弦音拉开了第二首《亡灵序曲》的序幕,与此同时,张信礼恰到好处地弹奏起和弦,配合默契,与他衔接得天衣无缝。   这首歌庄重而不失激昂,本来没什么人知道,却因为和魔兽世界配在一起剪了个MV火了。   林瑾瑜全身心沉浸在音乐里,他在越来越激昂而富有力量的弦音中与张信礼遥遥相望,仿佛看见那片名为艾泽拉斯的土地上战火焚烧,无数种族为之流血,每一个人都在奋战、反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无所畏惧。   他的眼里也有同样的光芒。   一曲终了,底下一群爱打魔兽的男生顿时沸腾,疯狂给他们鼓掌。钢琴那一侧的灯光暗了下去,接下来没有钢琴的部分了,这是林瑾瑜早就和他约好的,他有一首神秘的歌要送给他。   张信礼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悄退回到幕侧,准备利用这中间几分钟的时间回到场下他们班座位那里去……他答应了林瑾瑜,要好好听完这首曲子。   庄严中透着激昂的《亡灵序曲》过后是许钊最拿手也最嚣张放纵的《roolling in the deep》,这首他完全是主角,林瑾瑜全程只用手指拨一根低音弦当节奏点衬托他。   张信礼转身走入幕侧,感觉音乐声逐渐小了,像被隔音海绵包裹了起来。   他转身想下楼梯,却忽地有人叫住了他。   “张信礼,”沈兰夕手里拿着那块黑蓝配色的、林瑾瑜送给他的手表,说:“你的手表,已经修好了。”   那是很久前,张信礼腿受伤后第一次出门那天,他和同事们在街边一家小餐馆里聚餐,没想到正好碰见沈兰夕被几个喝多了的二流子调笑。   十几二十岁的无业游民,喝上头了胆子比天大,沈兰夕被他们缠来缠去脱不开身,张信礼出于同学间的情谊,也出于一种照顾女孩的心理,上去帮他赶开了那群人。   他们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往那儿一杵,那群中二少年就有点憷了,但还是好面子,发生了点小小的肢体冲突,张信礼手上的表替他挡下了一发啤酒瓶。   ……那个时候,林瑾瑜正坐在门口,看着自己路灯下、孤单的影子。   “这个表对你是不是很重要啊……”沈兰夕站在他面前,她还记得张信礼那时候的表情,虽然没说话,可他眼神里满满全是失落和心疼:“我说会帮你修好的,现在修好了。”   张信礼伸手去接,说:“谢谢,我以为……修不好了。”   沈兰夕却没松开手,张信礼伸手拿着一头,她抓着另一头,沈兰夕犹豫了好几秒,才说:“你……是不是真的要转学了?”   张信礼无比平静地说:“嗯。”   “这样啊……”沈兰夕有点失望地低下头去,她的脖颈莹白而修长,让人想起湖面的天鹅:“我以为,是个谣言呢。”   他们不在一个班,能打听到这种消息想必刻意费了一番功夫。   张信礼有点急,林瑾瑜他们的节目接下来总共就两首了,大概两三分钟的时间,他得赶紧出去。   沈兰夕却仍没放开那只手表,她微微低着头,看着张信礼胸口那一块,抓着表带的手用力了些,指甲被挤压着,隐隐泛出白色:“我……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张信礼看着这个会跳芭蕾舞的女孩,问:“什么?”   隔着厚重的隔音海绵,林瑾瑜的音乐声仍如针般渗透进来:   “I loved you with a fire red   曾经爱你如火般热情   Now it's turning blue, and you say...   现在已只剩下冷漠,可你还在迟疑   "Sorry" like the angel heaven let me think was you   你天使般的道歉对我而言如同来自天堂的妙音   ……   It's too late to apologize, it's too late   你的道歉来得太迟,真的太迟   I said it's too late to apologize, it's too late   我说过现在为时太迟,真的太迟”   沈兰夕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我其实有一点……喜欢你。”   第一秒张信礼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足足一秒钟之后他才平静地说:“谢谢,祝你遇见更好的人。”   沈兰夕道:“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就算异地也……”她的那句“没关系”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张信礼就打断了他:“不……对不起,”他说:“我们还小,忘了我吧,我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来了。”   对一个原生家庭位于西南山沟沟里,且不像小说里的天选之子那样,在学习上天赋异禀、光环加身的普通人来说,想单凭自己的力量在上海立足,确实难如登天。   沈兰夕却没有放弃:“我知道你不是上海人,”她说:“没关系,我不介意,只有几个月就要春考了,我可以考到你那里去……我们不会总是小孩,会长大去过自己的人生的。”   然而张信礼还是说:“不,你不应该为了别人选择你的高考志愿。”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张信礼道:“我真的该走了。”   沈兰夕依然想尽最后的努力去争取,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没关系,我……”   在她夹杂着勇气与羞怯的话语里,张信礼终于说:“……我心里有人了。”   沈兰夕瞬间无声了,过了好几秒,她才说:“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没有必要,”张信礼不敢和她对视:“就这样,忘了我吧……谢谢你帮我修手表。”说完把手表拿了回来,越过她就要走。   眼看他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楼梯处,沈兰夕鼓起勇气在他背后说了最后一句话:“是送你手表的这个人对不对?”   张信礼的脚步顿了顿,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   《apologize》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舞台上瞬间黑了下去,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短暂的宁静过后,一束雪白的灯光独独打在了林瑾瑜所站的地方。   那是黑暗里唯一的一束光。   一切都静了下去,林瑾瑜站在光里,说:“下面是最后一首曲子,它改编自魔鬼之手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协奏曲作品……我想把它送给一个人,”他说:“一个……我喜欢的人。”   林瑾瑜说:“这首曲子的名字叫……我想我爱你。”   这一串前缀听上去很高大上,啥帕格尼尼的一串洋名,在普通学生听来好似高深莫测,再加上这段热场子的话怎么听怎么像表白,同学们速来爱八卦的青春期之魂瞬间开始燃烧,台下响起一片“哟”声和口哨声。   荡漾而缠绵的钢琴前奏响起……那是黄家耀,不知何时他从黑暗里悄悄走到了钢琴前坐下,推了推鼻梁上银色的半框眼镜,他的双手在琴键上流转时,如同凤凰缓缓展开翅膀。   那是绝对的童子功底,丝毫不逊色于林瑾瑜,甚至犹有过之。   ……   一个月前,食堂门口。   林瑾瑜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黄家耀:“就这一次,你帮我吧,求你。”   黄家耀想也不想,说:“不去,我不想浪费我宝贵的时间表演啥汇演节目。”   “前面不用你上,只有最后一首歌,”林瑾瑜看着他,说:“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我想给他最完美的礼物,就这一次,唯此一次,我愿意做任何事。”   那是黄家耀第一次在这个发小眼里看见如此坚定而满含期待的光芒,仿佛下定决心而不再畏惧一切。   ……   林瑾瑜听着钢琴前奏,在台下寻找张信礼的身影,他和张信礼约好了位置的,但此刻那个位置仍然是空的。   他有点忐忑,早三首歌他就下去了,就这么点路没道理走这么久啊……就在他忐忑不安、翘首以盼,前奏结束前的最后一秒,张信礼微微喘着气出现在了那个位置上,那是最后一排,所有人的背后,他站在所有人上方,看着林瑾瑜。   林瑾瑜低眉,马尾与琴弦摩擦,发出缠绵悱恻的旋律,那是最纯粹的表达,没有矜持、畏惧、顾虑与羞怯,无关其他,只是诉说爱意。   背后的大屏幕上滚动着中意双语对照的歌德的诗歌《爱在身旁》,这个伟大的德国诗人遗留在世间百年的、诗的语言,代替林瑾瑜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当阳光在海面跳跃时,   亲爱的,我会想你。   当每一缕月光照耀在泉水时,   亲爱的,我会想你。   即使你在远方,我仍与你同在,   即使你在远方,我仍能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旁。   似乎你就在这里……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张信礼隔着漆黑的人潮无声地注视着他,那一刻,林瑾瑜站在天地间唯一的光里,在数千人面前和他的小提琴一同演奏,可实际上只是对着一个人唱一支缱绻的歌。   作者有话说:   注:crush作名词的时候,意思大概是“短暂、热烈、隐秘而羞怯的爱”。   "I had a crush on you. "我曾经短暂、热烈,然而又羞涩地爱过你。 第143章 告白   最后一声缠绵而如叹息般的余音消散在舞台上,林瑾瑜大方而优雅地谢幕鞠躬,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连老师们也不住点头鼓掌。   如果说前面的几首串烧只是中学文艺汇演优秀作品的水准,那么最后这首古典曲目已经达到了另一个层次,是一场正儿八经、有灵气的演出。   后勤上来搬道具,林瑾瑜和许钊、黄家耀一起下了台,回自己班上。   “可以啊鲸鱼!”男生们纷纷上来勾肩搭背锤他:“牛批,音乐老师都赞不绝口来着。”   “那是,不看我是谁。”林瑾瑜被他们勾着,眼睛四处瞟,找张信礼。   许钊出了风头也很开心,道:“待会儿开完班会我请客,咱们聚聚。”   男生们全都附和,林瑾瑜心不在焉,从好哥们的手里钻出来,走了几步,四处张望了下,看见了远处的张信礼。   “过来啊,”林瑾瑜说:“站那么远干什么?”   张信礼慢慢朝他走过来,林瑾瑜道:“你听见了吗?”   过了几秒,张信礼才回答:“听见了。”   “听见了就听见了,磨蹭那么半天。”林瑾瑜一脸坦荡且无所谓的样子,没说什么别的,只道:“待会儿开完班会一起去玩,你别自己溜了。”   “玩什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林瑾瑜说:“你不是……要转学了吗,当给你践行,放学记得等我啊。”   张信礼没有在“转学”这个敏感话题前露出太多表情,大概是接受了这个已经注定的事实,他只是很平静地说:“好。”   汇演结束后大概是下午四点,全年级从礼堂出来,浩浩荡荡地回教学楼开班会。   这一天是12月31日,圣诞节,明天是为期三天的元旦假期,除了林瑾瑜,其他人都苦学习良久,恨不得赶紧放松,玩个痛快。   教室黑板被各种颜色的粉笔画得花里胡哨,胖胖的圣诞老人和圆滚滚的雪人相亲相爱抱在一起,蓝色的鲸鱼提着火红色的灯笼,正中是画成窗花的四个花体大字:欢庆元旦。   “哎哟,咱文娱委员这黑板画画得不错啊!”男生们三五成群回到班上,被巨幅活灵活现的粉笔画震慑,班里洋溢着放假前的欢乐气氛,每个人都开心地笑着。   “抽签了抽签了!”文娱委员是个小姑娘,不敢站讲台上大声吼人,乔嫍二话不说上去帮她,把教鞭在讲台上敲得震天响:“你们的礼物都准备好了没有?”   满教室此起彼伏的说话声里响起几声七零八落的“准——备——好——了——”   “大声点啊!”乔嫍说:“准备好了就抽签,拿完礼物我们就放学了!”   这次底下声音大了很多,中气十足像要把屋顶掀了:“准!备!好!了!”   林瑾瑜离开座位走到张信礼身边,说:“上去抽签啊。”   “我没准备东西,”张信礼说:“能不能跟班委说一声不参加,别把我学号放进去,我不抽,也不拿。”   交换礼物是他们班元旦班会的一个传统,收到什么全凭运气,有些女生会准备自己织的小围巾或者DIY的饼干、甜品、手链什么的,男生买点运动耳机、鼠标、书包、零食来送送也差不多了,许钊则懒得花这心思,年年都固定一个666的红包,抽到谁给谁。   “那不行啊,”林瑾瑜撑他桌子上,说:“咱们班人数是双数,你不参加就意味着有一个人没人换礼物,这不好吧?”   “这……”张信礼问:“我没来的时候,你们怎么换礼物?”   林瑾瑜想了想,说:“夏老师准备了一份,可今年你来了,老师应该就没准备了。”   “那怎么办?”张信礼显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真没准备。”   “你现在随便拿个什么东西当礼物啊。”林瑾瑜象征性地提了个意见。他知道现在张信礼身上不可能有什么像模像样能当礼物的东西,难道送支中性笔?别开玩笑了,送的人拿不出手,收的人想来也不会开心。   “或者……”他话锋一转:“你跟文娱委员说声内定抽我学号吧,我无所谓,反正也不缺这一个礼物。”   这倒是个救急的办法,张信礼却仍有些迟疑:“可那样会有别人送礼物给我,我却没送别人,这不公平……不然待会儿我把收到的礼物给你好了。”   “怎么这么磨叽啊,”林瑾瑜假装轻描淡写地说:“那万一我抽到你呢,你还还给我?”   “不可能这么巧。”   林瑾瑜看着他,道:“万一真这么巧,是不是说明我们很有缘?”   张信礼心里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将近五十分之一的几率,哪儿就这么巧赶上了。   林瑾瑜说:“有些事情,你觉得不可思议,可它就是发生了。”   台上已有十多个人上去抽了号码,林瑾瑜起身,道:“其实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抽下看看吧,没中也没办法……但万一呢,万一缘分到这儿了,是吧?”   张信礼不明白他怎么总强调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林瑾瑜冲他挑了下眉毛,转身去讲台上抽学号。   个子小小的文娱委员站在放纸团的盒子边,林瑾瑜背对着台下座位,朝她点了点头。   文娱委员抿了抿嘴,悄悄把攥在手里的一小坨绉绉的纸团塞到他手里。   林瑾瑜展开来看了一眼,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把纸条翻过来给下面的同学看,那张纸条上写了一个与他们班人数相等的数字……这意味着这个学生是班里所有人中最后一个来报道的。   “嘿,我居然真抽到了,”林瑾瑜跳下讲台,一脸讶异与不可置信地回到张信礼座位边:“这也太巧了吧!”   “这怎么……”张信礼一脸懵:“……可能。”   “不知道啊,怎么这么巧,可能冥冥中自有天意。”林瑾瑜回转身去,拿出个盒子放他面前:“喏,我准备用来交换的礼物。”   张信礼仍沉浸在不可思议中没回过神来,机械性地打开盒子……原木色的大盒子里还套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底端银色的苹果logo素雅,边上好像还有一条项链。   周围几个看到的同学发出一片惊呼声,这他娘的可太大一礼物了,比许大钊那大红包还诱人一百倍,插班生可真够幸运的。   “这……”张信礼把盒子推了回去,道:“这什么?瑾瑜,这太贵重了。”   林瑾瑜知道张信礼第一反应一定是不收,他一脸无所谓地说:“别急着大惊小怪,我就准备的这个啊,又不是专门给你的,用不着感动,你运气好而已。”   张信礼把盒子边的项链拿起来,银色的珠链下串着一枚小小的银色子弹。   这是一次伪装成巧合的处心积虑,从选型号到选颜色,再到去老铺子里找个师傅镀银、选银链,林瑾瑜其实准备了很久。   张信礼仍想把伪装成巧合的“早有预谋”还给他:“瑾瑜,你不能这样乱花钱,反正待会儿我也没准备什么,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   “什么啊,”林瑾瑜皱眉道:“说了我本来就准备的这个,又不是为你一个人,退回来算什么意思?反正你不拿我也送别人,好好的元旦班会你别扫兴行吗?”   张信礼不想让他不开心,有点进退两难,林瑾瑜直接把盒子又推还给他:“你自己好好收着吧,那项链算赠品,银的,别搞丢了。”说完起身,吊儿郎当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全班都等着许钊那666红包开奖,林瑾瑜和张信礼却谁也没在意。   ……   班会结束后,许钊搭着林瑾瑜的肩,领着张信礼等一大帮男生浩浩荡荡出校门往外走:“先去吃饭,吃完去老地方聚聚,谁也不许溜啊!”   “老地方”就他们一群人以前常去的一清吧,带桌球室和棋牌室,下下棋、唱唱歌、打打桌球什么的都行。   张信礼推诿不过,最后还是把手机和项链收下了,只说以后工作了还你。   那个“还”字听得林瑾瑜不怎么舒服,哪怕换成“送”都好啊,总是这样,好像张信礼欠他、欠他们家什么似的。   到地方了大家才知道许大钊这厮今天属实大方,居然还整了个包场,二十来号男生很快霸占了清吧的各个角落,林瑾瑜拿了罐老板送的饮料,发现人群里,林烨居然也在。   “他怎么……”   “他呀,”许钊搭着他的肩膀和他碰了个杯:“我叫来的啊,怎么说也是咱‘授业恩师’,叫来一起玩呗。”   林瑾瑜觉得林烨挺好的,完全不介意他也一起来玩。   “嘿,我说,”许钊朝他挤了挤眼睛:“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挺浪漫的,老实交代,今儿那曲子拉给谁听的?”   “什么谁……”   “别跟我装傻,什么时候的事儿,哪个姑娘?可以啊鲸鱼,老师还在下面坐着呢,你都敢大大方方说。”   “呵呵呵呵。”林瑾瑜回以尬笑,他心想你夸我我是没意见,可他不是“哪个姑娘”,他就在你斜对面坐着。   张信礼坐在许钊斜对面的长条沙发上,随便拿了杯饮料喝。这么久的磨合下来,他和班上特长生关系不错,但和许钊身边的人其实不太熟,两边不是一拨人,不怎么在一起玩,因此也没凑到哪个人堆里去,只是偶尔寒暄。   林烨跟其他十七八岁的学生更没交集,完全不认识,遂凑到林瑾瑜和许钊这儿来问他们汇演情况怎么样。   “棒极了啊!”许钊一拍大腿:“咱音乐老师都惊了!直夸弹吉他那个是什么不世出的天才!”   前半句倒是真的,后半句就纯属他自由发挥了,林瑾瑜揍了他一下,笑骂道:“不要脸。”   许钊笑了一番后收声道:“不过真的挺不错的,尤其是鲸鱼,都他妈敢借曲表白了!能耐!”   “哦,”林烨明知故问:“跟谁表白啊?”   “这就不知道了,你快帮着逼问逼问,是哪个女生。”   林烨看林瑾瑜一脸白眼翻到天上去的表情,说:“嗯……算了,不便过问,你得给人家留点私人空间。”   他说着揽住林瑾瑜:“来来来,说说今天发挥得怎么样。”   林瑾瑜被他拐到角落里,林烨跟他碰了下杯:“你那位什么反应,别告诉我他是一榆木脑袋。”   “我不知道啊,”林瑾瑜看着自己两膝盖之间的那块地,说:“我估计他没听见前面那段话,只听到了曲子。”   林烨拍了下他的脑袋:“笨啊,那就够了,听见了就应该明白了。”   林瑾瑜想起张信礼的反应:“我总觉得他没懂……他都没什么反应。”   “‘直男’真麻烦,”林烨道:“这还没感觉,要么他脑子缺根筋,要么他在装傻。”   装傻?林瑾瑜木讷道:“他不像……”说一半他不说了,张信礼要是装傻,他也看不出来。   “无所谓了,”他道:“我原本也只是单纯地想昭告天下,不说我实在憋得慌,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应。”   “啧啧啧,”林烨一边喝饮料一边说:“年轻人,目标高一点嘛。”   周围同学们下的下棋、打的打桌球、唱的唱歌,一片喧闹十分热闹,林瑾瑜自动过滤了某哥们荒腔走板的调调,一直缩在角落里和林烨嘀咕来嘀咕去。   张信礼一直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边看,大概是林瑾瑜和林烨嘀咕的时间太久了,张信礼终于朝他们这边走来,把林瑾瑜提溜起来道:“跟别人玩去,别老窝在这儿说话。”   林瑾瑜习惯性应了一声,站了起来,林烨却一把拉住他,道:“不就说会儿话吗,有那么舍不得吗?”他道:“你吃醋?”   林瑾瑜抓狂,天哪林烨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张信礼站着,居高临下看着他,说:“我只是让他多和自己的同学交流,不要和社会人士来往过于频繁。”   “什么社会人士,好像我年纪很大一样,”林烨道:“我可还没毕业呢。”   张信礼改口:“校外人士。”   这俩人待在一起气氛就不对,虽说前些日子因为总在一起排练,张信礼和林烨也算对对方有了点了解,但依然说不上太熟,就一冷漠而矜持的商业合作关系。   林瑾瑜道:“好了好了,我刚想去跟他们下棋呢,你别乱说话,什么醋不醋的,肉麻死了。”   林烨“嘁”了一声,看着林瑾瑜拉着张信礼走了。   那边五子棋和象棋两边开盘,齐头并进,下棋的就那么几个,一群男生围着吵得喊声震天,林瑾瑜拉着张信礼加入了战局,指来指去好不热闹。   角落里,林烨点了支烟,抽了一口,透过迷蒙的烟雾远远观察他们。   林瑾瑜一直盯着那棋局,哔哩吧啦战术战法,张信礼却一直看着他……可偶尔林瑾瑜抬起头来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又总是恰到好处地移开了目光。   林烨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   饮料喝多了难免内急,林瑾瑜离开玩得开心的人群,拐进角落卫生间里。   林烨眼见他动了,呼了口烟气,等了几十秒,跟着他走了进去。   林瑾瑜上完厕所出来,见林烨站在洗手池边,也没开水,不知在干什么。   “你站这儿干嘛呢?”他问:“又不进去。”   “抽根烟,”林烨道:“你们打算几点回去?”   “不知道,再看吧。”林瑾瑜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你出去抽啊,这儿又没女生,一帮老爷们没人嫌弃,躲卫生间抽干嘛。”   “哦……这样啊,习惯了,”林烨在拖延时间:“你对你那小男朋友到底什么心思啊。”   “什么什么心思……”林瑾瑜一头雾水:“怎么又问起这个了?”   “随便问问,”林烨说:“你费那么大劲一首曲子练两个月,真满足于现在的状态?就没抱点别的心思?”   “能有什么别的心思,”说起这个林瑾瑜不由自主沮丧了起来:“又不可能喜欢我。”   “嗯……我不这么认为,”林烨道:“告诉他吧。”   “我已经告诉他了啊,就刚刚……”   林烨打断了他:“我不是说这种隐晦的暗示,我是说……告诉他,用你的母语,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让他没办法装傻,让他避无可避。”   “疯了吗,”林瑾瑜说:“你就不想想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林烨抖了抖烟灰:“你不是说他要转学了吗。”   “是要转学了,可是……”   “既然都转学了还能有什么更坏的后果,又不是真让你向全天下出柜,”林烨道:“这件事在目前,还可以只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你想要答案,就告诉他,如果你本身真这么圣人,誓要将单方暗恋进行到底,从来没想过要一个答案……那就当我没说。”   虽然林瑾瑜总是说他没什么奢望,能有个机会表达给张信礼听他就已经满足了,但他想要的真的仅限于此吗?   “我……”林瑾瑜嗫嚅了许久:“我怕他会疏远我。”   “哦,那倒痛快了,”林烨说:“你知道最折磨人的不是素不相识,而是直男的小把戏,明明不喜欢你却还撩来撩去,让你辗转反侧,大树底下数花瓣……”他问:“你觉得是一刀两断痛苦,还是朝思暮想痛苦?”   “……”林瑾瑜没说话,却在心里说:最痛苦是渺茫的希望,大概人都是那么贱,不明明白白告诉你不可能,就总是不能死心地折磨自己。   林烨说:“所以告诉他吧,就当给自己一个仪式感,然后迎接那个结果……说实话,我觉得你的小直男对你的感觉和你对他是一样的,如果你们彼此相爱,就做好迎接磨难的准备,记得《命运交响曲》吗?从火焰中迸发出音符,唯有抗争是唯一的出路。”   清吧里的这个卫生间是单向出口式,洗手池在正中间,林烨故意面对着出口站着,令林瑾瑜和他说话时不得不背对着出口。   “这不可能……他不会……”不会爱我的。   林烨余光看见镜子里反射出熟悉的衣角:“你不相信?”他忽然压低声音,说了句奇怪的话:“那要不要打个赌,赌他看到以后会不会过来?”   林瑾瑜背对着洗手间门口,看不见背后的状况,他一头雾水地问了句:“什么?”就见林烨猝然凑了过来,和他几乎脸贴着脸……他离得实在太近了,浅色的嘴唇和他的几乎只隔着两指。   林烨看着他,小声道:“可以真的吻你吗?”   “什么?”林瑾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仰,想跳开,林烨却反应很快地按住了他的后脖颈:“嘘,”他说:“小心被发现是演戏哦。”   林烨只是扣着他的脖子,并没有真的吻他,林瑾瑜一脸茫然,浑然不知这是在闹哪一出,林烨却闭上眼,微微侧过了脸。   林瑾瑜只能看到他好似十分投入与沉醉的表情,林烨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就像一阵轻柔的风。   林烨是个成年人,肩背挡住了他大半,门口有个拐角,斜看过去时刚好看不见镜子反射的另一面,加上有手臂的遮挡,从背后看上去,他们仿佛一对沉浸在热吻中的情侣。   林瑾瑜沉浸在茫然里,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卫生间的宁静,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然后很用力地把他拉开了,林瑾瑜看见张信礼冲上前去,往林烨胸口上推了一把,直把他推得撞上坚硬的洗手台。   残留的水渍弄脏了他的衣服,林烨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干嘛,你这样未免太没有礼貌了吧?”   “自己不礼貌想别人对你礼貌?”张信礼显然十分生气:“有多远滚多远。”   “我怎么不礼貌了?”林烨道:“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又没强迫他,你是他谁啊,管得宽。”   “喂……”林瑾瑜也回过味来了:“你们搞什么飞机,我们根本没……”   张信礼却听不进他说什么,他对林烨道:“我说过了,少打他的主意。”   “你这反应可真搞笑,”林烨继续讥讽他:“你歧视gay?凭什么?”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不管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但是他不行,”张信礼说:“离他远点!”   林瑾瑜上去拽他:“喂,我根本没……”   张信礼一挥手挡开了他,把他也推了个趔趄:“老实待着,”他说:“你的账等会儿跟你算。”   什么就我的账了?林瑾瑜被他这么不留情面地来一下也怒了,合着我到底怎么了,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   “你跟我算账?”林瑾瑜冷冷地说:“轮得到你跟我算账吗?”他道:“一群神经病,跟我有个屁关系,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恕不奉陪。”说完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扭脸就往外走。   “瑾瑜!”张信礼在后面叫了他一声,林瑾瑜也没有回头。   他快步走出卫生间大门,带起一阵风,许钊道:“哎,鲸鱼!你去哪儿啊?”   林瑾瑜大声说:“躲傻逼!”   他一路怒气冲冲走出清吧大门,最后在不临街的一条拐角处被人追上了。   张信礼抓着他手肘,道:“瑾瑜!你别这么动不动甩脸子行吗?”   “谁甩脸子啊?”林瑾瑜说:“不是你甩脸子吗?你们两个都莫名其妙,他妈玩我是吧?你觉得我什么人啊?叽里呱啦说教那么一堆,我是那种……”他气上心头,脸也不要了,有多大声说大声道:“跟认识三个月的男人在卫生间搞七搞八的人吗!”   既气张信礼不分青红皂白叭叭他,也气好像无论怎么样都不明白他的心意,还气自己怎么这么怂,就是不敢明明白白告诉他。   天已经黑透了,这段时间拐角处虽然人不多,可总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打这儿过,张信礼有点不安地左右看了看,拉着他走进清吧后方一条狭窄的暗巷,把他重重甩过来,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没干,我什么也没干!”林瑾瑜说:“我就不喜欢他你不明白吗!”   “那就不要和他走那么近啊!”张信礼也怒了:“你现在不喜欢他,可是他对你有想法,你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和他那么亲密呢?”   “谁说他对我有想法了啊,”林瑾瑜觉得这简直无稽之谈:“我和他亲密,你又着什么急?”   “我……”张信礼说:“我怕你慢慢会喜欢他……”   林瑾瑜处在争吵的氛围中,气愤、失望、难过、变扭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以至于都忽略了‘张信礼自然而然地默认了男人可以喜欢男人’这个事实:“我不喜欢他!”他终于大声道:“我喜欢的是你!”   这声近似于咆哮的大吼炸响在漆黑无灯的巷子里,张信礼忽地静了。   “我喜欢的是你……”林瑾瑜好似终于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一般,喃喃道:“只有你,一直……都是你。”   偶尔有黄白色的车灯扫过这方狭小、无人注意的空间,林瑾瑜没有抬头去看张信礼的表情,而只是抓着他上臂的衣服。   此刻,那些积压在他心底多时的怀疑如出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张信礼在看见林烨亲吻他时的种种反应、那些暧昧氤氲的瞬间和荷尔蒙涌动的晚上……林瑾瑜微微低着头,黑色的额发散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他说:“你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张信礼不说话,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不说话,不远处的酒吧一条街灯火通明,他们是城市里两个孤单的影子。   “你知不知道都不重要,”林瑾瑜自言自语一般说:“无论你知不知道……我都爱你。”   “你在说什么?”他感觉到一双手托住了他的手肘,张信礼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一旦说出口林瑾瑜就再也停不下来,他憋这些话都快憋疯了:“不是开玩笑,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听着,今天不是愚人节,不要弄这种莫名其妙的……”   林瑾瑜抬头看着张信礼一张一合的嘴唇,不由分说仰面凑上前去,突然而坚定地碰了下他的嘴唇。   张信礼好似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所有的话语都消散无形了。   林瑾瑜离得很近看着他的眼睛,再次重复:“我爱你,现在相信了吗?”   张信礼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好像一瞬间变得慌张了:“你……你不爱我,”张信礼低声说:“林瑾瑜,你不能爱我,我们都是……”   “是什么?男人吗?”林瑾瑜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能接受这种东西,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变态、特那什么啊。”   张信礼只是呼吸着,眼里神色复杂。   “说话,”林瑾瑜恶狠狠地盯着他:“我讨厌你总是什么都不说。而且就算你觉得我变态也没办法,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我不想这样的,”张信礼看着旁边的地面:“我不想这样……”   不想又怎么样,林瑾瑜也不想,如果人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如果人人都能有意识地去选择爱上谁、不爱谁,这个世界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得所爱的诗歌了。   林瑾瑜说:“别装无辜,现在说什么不想,那当初为什么要背我、为什么要教我剥葱、为什么要陪我、为什么要爱我呢?”   尽管也许只是像疼爱一个弟弟那样爱他。   张信礼只是喃喃道:“我不想……我控制不住……”   林瑾瑜并不知道他心里确切的想法,也无从得知张信礼此刻内心的种种挣扎与苦痛,他觉得张信礼在试图置身事外,是他一厢情愿生出这种不正常的爱的,不关张信礼任何事,全都是他,从来只是他。   咸涩的感觉填满了他的胸膛,像是海水漫过心脏,林瑾瑜推着他,恶狠狠地说:“你不想你不想……别说得好像自己多无辜似的,你才是始作俑者你知道吗!我想藏起来,永远藏起来,是你默许了的,第一次,那个你不记得的晚上……你敢说你对我从来就没有过冲动?”   如果他们从来没有过任何过界的身体接触,林瑾瑜也许不会有那么多奢望和幻想……那个不存在于张信礼记忆里的晚上是林瑾瑜越线的开始。   张信礼沉默着,他应该否认的,但他没法否认。   “我每次抱你的时候,你是不是都想碰我?是不是?”   在林瑾瑜越来越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张信礼终于说:“够了,不是……不是这样的,那是错的,我们这个年纪太躁动了,不意味着……”   “不意味着你会有反应?”林瑾瑜上前一步,胸膛几乎贴着张信礼的胸膛,他茶褐色的眼睛反射着微弱的霓虹灯光:“你要试试吗?”   ……   (以下you know~嗯……)   从最开始对自己的抵触、排斥,到后来的羞耻、逃避,再到求而不得的痛苦……林瑾瑜的心境几经变化,他害怕过自己不同于他人的地方,也厌恶过自己,但如今,一切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要分开了,爱也好、变态也好、恶心也好,再过二十天,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种“过完今天没有明天”的心态往往使情绪激动的人陷入一种“恶向胆边生”的状态,抓住现在手里能抓住的,不去考虑任何以后。   所以当林瑾瑜再次吻住张信礼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迟疑与胆怯,连同那个吻都是果敢的。   没有任何女孩的娇羞、妩媚与欲拒还迎,林瑾瑜就那么大胆而直接地吻他,唇面贴着他的嘴唇,手扣着他的脖子,令张信礼避无可避。   张信礼的鼻息轻轻喷在他的脸上,那是他非常熟悉的、男人身上的味道。   碎石被鞋面碾过,发出沙沙声响,张信礼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手推着林瑾瑜的上臂,想让他停止这场错误的闹剧,可林瑾瑜与他针锋相对地抗拒着,跟着他的脚步往前,搡开他的手,只是全心全意地吻他。   张信礼的脊背随着一声闷响撞上暗巷粗糙的墙面,他目光向下,能看见林瑾瑜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双闭着的、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总是意气风发,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   林瑾瑜搡开他的手,感觉到张信礼停止后退后,伸出舌头,在他嘴唇上很轻地碰了一下。   他其实全无经验,只纸上谈兵知道个大概,这个轻舔算是个试探,他感觉张信礼的心跳快了起来,连着呼吸,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口。   林瑾瑜微微睁开眼,看着张信礼,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吻。   如果没有先前种种接触,他不敢做到这一步,但无论是浴室还是车里,或者更久以前那个张信礼不记得的晚上……种种迹象表明,张信礼应该没有很讨厌和他接触。   但也只是理论上,真正探进去的那一刻,林瑾瑜心里依然是忐忑地。   他在张信礼的唇面上吻了吻,然后探了进去,矜持却不失热烈地深吻他。   张信礼眼神几经流转,似乎想叫他的名字,不知为何却没发出声音。   林瑾瑜利用这一晃神的工夫,真的伸了进去,触到张信礼温热的舌面。   那是孤注一掷的缠绵,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万年,又或者一瞬间,林瑾瑜感觉到有一双手伸上来,捧住了他的脸颊。   他一惊,猝然睁开眼,张信礼的面容近在咫尺,那双漆黑的眼睛闭着……林瑾瑜真切地感觉到有东西勾住了他的舌头,开始回应他。   温热而激情的纠缠,林瑾瑜感觉自己似乎被抓住了,明明是他自己先开始的,他却好像脱不开身。   长久的接吻让他觉得缺氧,林瑾瑜感觉自己像蒸锅里的一条鱼,缺氧且热,他想缓一缓,张信礼却不放开他。   林瑾瑜发出某些意味不明的哼声,想让张信礼放开他,张信礼却吻得更狠了,他捧着林瑾瑜脸颊的手慢慢往中间移,虎口卡在他脖子间,然后一寸寸往下,擦过他的喉结,又摸过锁骨。   ……正是冬天,再往下就是厚实的卫衣和毛线马甲了,张信礼手往下探,掀起他衣服下摆,却因为衣服多,且不方便动作,怎么都只是隔靴搔痒。   林瑾瑜终于找到了个喘气的理由,抵着他的胸口把他推远了点……张信礼暂时和他分开了一些,轻喘着看着他。   两人在偶尔扫进来的车灯下注视彼此的眼睛,四周寂静无人,整条巷子里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林瑾瑜也有一点喘,他看着张信礼的眼睛,反手抓住下摆,脱掉了那件厚重的卫衣。   张信礼的手再次探了进来,林瑾瑜一边和他接吻,一边任由他带着茧和疤的手在自己后腰、脊背上游走。   第二次的吻甚至比第一次更激烈,他们好像都暂时抛开了一切,只是不管不顾地接吻。   张信礼的衣服倒是比林瑾瑜要好脱多了,林瑾瑜拉开他外套拉链,胡乱解他格子衬衣的扣子,张信礼则抱着他的腰,那只伸进去的手从裤腰后面探了进去。   他们跟比赛一样脱对方的衣服的同时张信礼仍不肯放过他,依旧有点粗鲁地吻着他。   冷风嗖嗖吹着,天气寒冷,衣服还脱了一件,林瑾瑜很快有点受不住了。他逃又逃不开,只得在张信礼唇上咬了一口……本来是想迫使张信礼停下来看他,但张信礼喘得更重了点,直接托着林瑾瑜的大腿把他抱了起来。   这样一来,林瑾瑜就比他要高了,他费劲挣开张信礼,骂道:“你慢点,敢情风都被我给挡了,你就快活。”   边上有扇老式的插销窗台,玻璃很脏,刷着黑色的老漆,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是废弃的还是某老居民房的旧窗子。   张信礼挨了骂也没还口,他抱着林瑾瑜转了半圈,托着他,让他坐到窗台上。   两人调了个个,林瑾瑜缩在凹陷处,张信礼罩在他身前,风扑不大进来了。   那破窗台上都是灰,林瑾瑜还没来得及骂他这么脏都敢让他坐,张信礼已经撑着窗台再一次吻了过来,林瑾瑜没办法拒绝这个吻……他也不想拒绝。   这么坐着他比张信礼略微高点,不得不微微倾身。林瑾瑜两条腿晃着没着落,干脆贴着他腰有一搭没一搭地蹭,最后索性缠住了。   他闭着眼,能听见衣料摩挲的细碎声响,这个位置太高了,不太容易……片刻后,林瑾瑜感觉张信礼暂时放开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下来,转过去。”   林瑾瑜不明所以,张信礼不由分说托着他腋下把他抱了下来,让他转过身去,手撑着窗台。   林瑾瑜头皮开始莫名发麻,他转过半个脸,道:“喂,你不是……”   张信礼从背后覆着他,一只手在他外侧和他一起撑着窗台,另一只手不知在干什么。   ……   “喂……”林瑾瑜开始反抗:“你疯了,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人!”   张信礼从背后半贴半压着他,喘息喷在他耳边:“要么你疯了,要么我疯了。”   ……   林瑾瑜心里打鼓一样,他不知道张信礼想干什么,具体要做到哪一步,只是本能地害怕。   从他从林烨那里获取的知识来看,他们做那事儿是不能直接……而且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他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上海的平均结婚年龄是34岁左右,四川则约为29岁,这个数字具体到凉山则更小,在上海均婚年龄逐年上升的时候,凉山有些地方还要村干部挨家挨户宣传婚姻法规定男性结婚不得早于22岁,女性不得早于20岁,彝族也不得早于20和18岁。   这意味着张信礼的性观念实际上有可能比他更开放,在他周围,19、20岁上下的同龄人订婚、出嫁或者发生关系,都不罕见。   林瑾瑜并不知道他对这方面有没有概念,就算有概念……男人有时候荷尔蒙上头就什么也管不了了。   “张信礼,”林瑾瑜叫他:“你别……不可以!”   张信礼一手伸到前面,虎口张开掐着他的下巴,贴到他耳边,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要……林瑾瑜其实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大概是带颜色的场面已经在他的臆想和梦里出现过太多次了,所以当有一天他俩真的发生某些亲密接触的时候,林瑾瑜很容易就会想到些七七八八的地方去。   张信礼道:“你是个男人……我也是,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有那么一点耳熟,像是他曾经对张信礼说过的……就好像打开了记忆之门的钥匙,林瑾瑜心里蓦然一动,忽然道:“你……那天晚上其实你记得,对不对?”   这次张信礼没有否认,他说:“林瑾瑜,你真的确定自己爱我吗?爱一个男人?还是把我当成女孩,或者一个可以被替代的陪伴品。”   什么女孩……陪伴品,林瑾瑜不否认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我没有,”他说:“……完全不一样。”   “是吗?”张信礼虎口依然抵着他的喉咙:“那你能接受吗,和男人做这种事。”   这种事,哪种事……林瑾瑜想和他牵手、拥抱、亲吻,除此之外别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比如……   张信礼见他久久没有回话,失去了耐心,抵着他脖子的手离开了……林瑾瑜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张信礼就这样从背后压着他,贴在他身后。   这个动作是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张信礼其实未必真的想做什么,只是让他认清楚,爱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它不仅仅是感情上的联系,有时也和生理上的性牵扯在一起。   但是林瑾瑜无从得知他的确切想法,这种即将发生点什么的感觉让他恐慌,他不想做到那一步……起码现在他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他开始抗拒和挣扎,但张信礼从背后制住了他:“你能接受吗?”   “放开……”林瑾瑜没法转过身去,只能被按在窗台边上竭力转过头去想阻止:“放开!”   他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怒意,他是喜欢张信礼,但这不代表对方可以肆意强迫和羞辱他。   那声“放开”的尾音消散在巷子里两三秒后,林瑾瑜感觉到那股触感消失了,再两三秒后,张信礼放开了他。   先前的挣扎十分消耗体力,林瑾瑜喘着气,转过去,张信礼站在黑暗里看着他:“瑾瑜,”他说:“你没法接受,别把这种感觉当爱,这只是个阴差阳错下的错觉。”   林瑾瑜心说放你妈的屁,我不接受是因为我没有做好准备而且你在强迫我。   他说:“滚蛋,就算是个女的,也不会接受现在就和你做那事的,这他妈和爱不爱有关系吗?”   “有关的,”张信礼低声说:“你问问自己,你在意的真的是‘现在’还是‘做’,你不能接受和男人发生这种事。”   ……   林瑾瑜还真的没有想过到那一步,不管现在还是待会儿,就算立刻给他个席梦思,他都不想和张信礼做到那一步。   但就算是gay,也不是每一对都会做到那一步的,有一部分情侣间不会采取10的生活方式。   他说:“你一定要这么牵强吗?我不是排斥和你……我只是……只是暂时没有准备好,而且……”而且除了这种方式,他不排斥和张信礼发生别的形式的接触。   林瑾瑜靠在窗台上,他苦恼于进行这种没有意义的辩论,言辞也越发粗鲁起来:“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论证我对你的感觉是不是爱,那你呢?说明你爱我?”   “……”张信礼说:“不……”   “这不是你的逻辑吗?”林瑾瑜语速飞快:“如果这个逻辑是成立的,只能得出‘我不爱你,你爱我’,不成立就只能得出‘我爱你,我分得清什么是爱’,总不能一套逻辑我适用你不适用吧?你能自圆其说吗?”   张信礼吵不赢他,道:“好了,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   “所以我爱你,你听清楚了吗?”林瑾瑜说:“粉饰太平没有用,认清现实。”   事到如今他真的什么也不怕了,分离已经注定,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张信礼显得烦躁而无奈,他说:“……瑾瑜,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你会明白短暂的心动不是爱的。”   林瑾瑜真的服了他的固执,他觉得自己快疯了……双方都沉默着,过了片刻,林瑾瑜忽地上前,在张信礼面前半跪下来,快速伸手去解他的裤子:“你一定要我这样才敢面对现实是不是……你一定要我这样……”   他动作很快,快且粗鲁、疯狂,张信礼去拦他:“别这样……你起来……”他说:“起来!”   ……   林瑾瑜挥开他的手,把最后一层内裤拉下来一点,眼睛向上看着他。   明明是一件无限色气的事,可林瑾瑜的眼神凶狠而坚毅……张信礼呼吸一窒,结束了这场闹剧。   他同样在林瑾瑜面前半跪下来,抱着他,在他颈窝处说:“我不能……”张信礼的声音蕴含着无限痛苦:“我真的不能……我不能对不起你爷爷,不能对不起你爸爸。”   “这和我爷爷爸爸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会想看到这种事的,”张信礼说:“是他们帮我家里,帮我爸爸……还送我来这里上学,叔叔他……”   叔叔?叔叔……林瑾瑜觉得悲哀和好笑,他想起林怀南说过的话:“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也不歧视,可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小孩。”   家人本该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之一,但似乎往往也是家人,最难以接受他真实的样子。   林瑾瑜说:“别叔叔叔叔的,你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转学吗?”他怀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道:“因为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你的学籍他不是弄不来,而是他就是想把你送走,就是耍你,就是要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你什么都重新开始!你明白吗?”   张信礼低垂着眼帘,片刻后,道:“这样啊……”他说:“原来是这样。”   “你恨他吧,”林瑾瑜对他说:“你可以恨他。”   然而短暂的沉默过后,张信礼说:“你是他儿子,叔叔这样选……也没什么不对的。”   没有抱怨也没有咬牙切齿,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不对的”,仿佛知道要转学的那天晚上紧紧抱着林瑾瑜,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他怀里人并不是自己。   林瑾瑜讨厌他什么也不说的样子,高兴也不说、不高兴也不说,失落、伤心、是爱是恨,他都不说。   “放什么狗屁,”林瑾瑜忽地忿忿地看着张信礼,说:“如果你难过,就说出来啊!”   张信礼仍然低垂着眼帘,将自己的表情藏在心里。林瑾瑜红了眼眶,他抬起手回抱住了他,说:“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为什么总是不说。”   “挺好的……”张信礼机械般喃喃地说:“我原本的生活轨迹就该是那样的,还回去了而已,没什么不合理的。”   他好似没有做任何挣扎就接受了真相……尽管人微小的挣扎在命运面前原本就是不值一提的。   张信礼说:“好好听你爸爸的话……忘了我吧,你以后的路还很长。”   忘了?怎么可能忘了,那是一生里最好年纪里爱过的那个人,谁能忘记呢?   林瑾瑜深知自己的无能为力,但还是不甘心,人们常说遇到一个爱自己的人不容易,可其实,遇见一个能让你交付所有去爱的人,同样是我们一生里难以重来的奇迹。   他在张信礼耳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说:“你爱过我吗?”   第144章 他不爱我   圣诞夜的风寒冷,尽管上海的冬天不及北方肃杀,可风吹在脸上仍像细小的刀子。   张信礼足足有一分钟没说话,林瑾瑜再次问了一遍:“你爱过我么?”   “我们这个年纪……”张信礼道:“有时候……”   “别罗里吧嗦一大堆的,”林瑾瑜打断了他:“肯定或者否定,只要一个字。”   张信礼再次陷入了沉默,林瑾瑜觉得他的心跳就是判决前的钟声。   如果分离是最后的终点,那为什么要给对方以烦恼的眷恋呢?   张信礼默然了相当长的时间,再次开口的时候,他说:“没……没有过那种感觉。”   那一刻,林瑾瑜想:上海的冬天也是很冷的。   他仍然和张信礼抱着,却从没觉得离他这么远过,林瑾瑜怀着最后那点卑微的希冀说:“那你怎么解释那种冲动。”   “就是……正常的……”张信礼说:“青春期的正常反应,换了你,对别人也一样。”   ……   过了好几秒,林瑾瑜说:“这样啊……”他并没有露出一副天崩地裂或者怎么样的表情,只是有点无趣又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这样。”   “瑾瑜……”张信礼看起来似乎试图再添加一些补充说明,林瑾瑜却推开了他:“好了,不用说了,”他道:“我没有别的想听的了,就这样。”   他在冷风里站起来,觉得浑身都冷得打颤,却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行了,”林瑾瑜反身捡起那件暖和的卫衣,往肩上一搭:“回去吧。”   “回哪儿去?回家?”   “随便你啊,”林瑾瑜说:“你要回家就回吧,我去找许钊了。”说完转身要走,张信礼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一起回去吧。”   林瑾瑜觉得他真搞笑,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人道主义慰问?别逗了,谁需要这种玩样。   他转过身,很礼貌地把他的手掰开了:“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可怜、特难过、特痛不欲生来这儿慰问我啊,”林瑾瑜笑了笑,道:“想多了,我不难过,我真一点……都不难过,所以用不着。”   窗台上很脏,林瑾瑜拍了拍身上刚刚沾的那些灰,转身欲走,却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道:“忘了跟你说了,那条项链其实是镀银的,里面是枚真子弹,黄铜的没火药,上面刻了我和你的名字……只是被盖住了,看不到。”林瑾瑜说:“如果你嫌碍眼,就扔掉吧。”   张信礼似乎仍想说什么,林瑾瑜却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还有,你也不用担心我缠着你,我没那么婆婆妈妈……也没那么贱,大家……好聚好散吧。”   那个“散”字在狭窄的暗巷里显得分外清晰,林瑾瑜言毕,不再说什么,径直走了,甚至没再往后看一眼。   ……   清吧里热热闹闹,十多个男生闹起来能翻天,林瑾瑜进门时神色如常,见许钊正和其他人效仿梁山好汉喝酒划拳。   “鲸鱼!你小子哪儿去了,”许钊兴奋地招呼他:“等你半天了,快来快来。”   “等我……干什么?”林瑾瑜茫然,许钊不由分说把他捞过去:“人齐了人齐了,我要宣布一个事儿……”   所有人停下七七八八的活动看着他,许钊举着杯子,道:“我爹给我摁头找了个啥机构,下学期我就转国际班去了啊,今天全我请客,你们爱喝什么喝什么,以后有空去土澳找我玩!”   去澳洲也没啥稀奇的,高二分班那会儿,他们班有差不多十多个同学转去国际班,开始准备给包括美国、西欧、韩国在内的各个外国大学的申请材料,许钊大概是自己成绩实在太次了,拖到这时候他老爸才给他铺好路。   “你这就定了啊?”林瑾瑜对这个消息全无准备:“哪个大学啊……”   “还不知道呢,”许钊道:“也是才定的,给找了个机构全程包办,我就准备材料就行了,别的什么申请都他们写,用不着我操心……小两万呢,能让他们那么容易就赚到?”   国际班是走出国那条路的,跟国内高考是两条线,上课时间、地点都和他们不一样,这就意味着下学期不止张信礼转学,就连许钊也转走了。   林瑾瑜努力消化着这个消息,许钊看出他神色有些许不对,问道:“鲸鱼,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林瑾瑜被他一说,神色迅速恢复如常:“为你高兴呢,那个‘上海大学’的笑话终于对你不管用了。”   每个中学生大概都开过自己本地大学的玩笑,仿佛在家门口上大学是什么奇耻大辱一样……林瑾瑜他们就经常互相调侃“你再不努力学习,就只能去上上海大学了的啦晓得伐”。   然而事实上,就像不是每一个四川人都能考上四川大学,不是每一个湖南人都能考上湖南大学,也不是每一个上海人都能考上上海大学的……当你走出去之后,会发现家门口那所大学其实远比你想象的要优秀。   许钊笑着拍拍他:“等我在那边混熟了,你可以来找我玩,机票报销,衣食住行我都包了。”   林瑾瑜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忽然之间,谁都走了……但他脸上立刻回许钊以微笑,道:“行,等着你发达。”   大家纷纷过来和许钊碰杯,林瑾瑜余光瞥到门口,看见张信礼推门走了进来。   他似乎是想走到林瑾瑜这边来,却被层层叠叠的人群拦住了脚步。林瑾瑜其实早用余光看见他了,却装作没看到,他随便在哪儿拿了瓶饮料,跟着人群哈哈道:“快点,有没有什么节目给大钊践个行啊!”   有人喊:“演个节目!鲸鱼,你今天那首曲子挺好听的!”   林瑾瑜的小提琴就在角落里放着,但他摆摆手,说:“不来,限时绝版。”   众人起哄,许钊大声道:“哎呀算啦,汇演上那开场白你没听见啊,也不看看人家那歌儿是给我们听的么?德行,人家是给对象听的!”   张信礼站在人群后远远望着他,眉心微微一动……所有男生哈哈大笑,林瑾瑜也笑,笑着笑着觉得眼眶发酸,他装不经意的样子使劲闭了下眼,把眼泪堵回去。   “唱个歌!”又有人喊:“谁上去唱个歌啊,给点气氛嘛!”   于是五花八门的曲目在屏幕上来了又去,从崔健到筷子兄弟,再到beyond,春考一天天临近,气氛也一天天变得紧张,同班同学一个一个地转走,这群十七八岁的男生尽管还没有出社会,但已经提前感受到了什么叫“各奔东西”。   这片小小天地里的歌声水平参差不齐,有人声动梁尘,有人鬼哭狼嚎……他们聚集在麦克风前,大声吼着同一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四下里吵吵闹闹,林瑾瑜在嘈杂的歌声里嘻嘻哈哈,笑容绽放在他脸上,眼泪却流进心里。   大概是摇滚歌唱多了,那边不知谁没眼色地点了一首《他不爱我》,好死不死还拖着林瑾瑜跟他一起唱。   刚所有人都鬼吼过一遍了,只有他没拿过麦,林瑾瑜被一堆人起哄着,推辞不得,咋都传不出那个麦。   音乐响了起来,林瑾瑜被许钊搭着肩膀,张信礼则坐在前方角落里的沙发上,各色跃动的光点映射在他身上,他好似笼罩在一层迷离的光影里。   他抬头看着屏幕,而林瑾瑜的余光始终看着他。   “他不爱我……”   他想起张信礼一笔一划教他做数学题的样子,想起张信礼为了他认认真真学做上海菜的样子,想想起那天医务室里张信礼靠着他睡着的样子,想起张信礼给他洗衣服的样子,想起他望向他的眼神,想起他手心的温度。   “牵手的时候太冷清   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   ……   我知道他不爱我   他的眼神说出他的心。”   从前初中的时候,林瑾瑜看那些言情小说的时候总觉得矫情,怎么会有人兜兜转转爱死爱活,好像没了某个人就活不下去的样子,他觉得非常不能理解……但他慢慢开始明白,他不能理解那种伤痛是因为那时候心里空空如也,没有那么一个人。   只有当你爱着的时候,才明白痛失所爱的痛苦。   “我看透了他的心   还有别人逗留的背影   他的回忆清除得不够干净……”   林瑾瑜在幽咽的萨克斯与钢琴间奏中远远看着张信礼,终于红了眼眶,他不是女孩,张信礼不爱他,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孤独的异类。   “他不爱我,尽管如此……”那些莹莹浮动着的光点在歌词周围跳跃,每一句都击中在林瑾瑜的心里。   “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   他觉得他的学生时代,他的少年时期,他藏在心里隐秘而窃喜的柔软爱情,都将随着这首歌的结束而提前划上句号。   他想冲上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拥抱张信礼,想吻他的脸颊、他英气的眉毛、他宽阔的胸膛与唇线分明的嘴唇。   那些没有结果的爱恋即便不能发芽,也请别悄无声息地死去,至少让它留在大家的记忆里……但他不能。   他想放声痛哭,却也终究不能。 第145章 我们花时间长大,只是为了分离?   张信礼去车站那天是个平静的周一,一个星期的第一天,上帝说“要有光”的日子。   这天上午林瑾瑜完成了期末考,考了他高中入学以来最差的一个成绩,中午赵叔开车进学校帮他整理宿舍、搬东西,一摞摞比人高的书看着都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室友们纷纷和他打招呼说下学期见,人一个接一个走了,原本挤挤攘攘的寝室一下空了下来。   “走吧,”赵叔把装满了书的塑料箱子搬到后备箱:“吃个饭,去看看爷爷。”   “嗯。”林瑾瑜点头。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ICU病房是和外界隔离开的,一扇厚重的自动门隔绝了大部分视线,正是送中午饭的时候,外面等候的休息凳上挤满了人。   林瑾瑜跟着赵叔,从一排抱着保温桶的叔叔阿姨、大妈大爷中间走过去,在尽头的凳子上看见了他爸妈。   “来了?”林怀南站起来:“进去吧。”   ICU原则上是不准家属进入的,但大部分医院也没有那么死板,在病人有重要事项交代,或者某些重大变故即将发生的时刻,会让家属做好消毒防护之后进去看一次。   张信礼不在这里,林瑾瑜没跟他爸说什么话,去门口等着,不多时有值班护士过来摁了密码带他们进去。   他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莫名觉得无比压抑,医生护士各司其职,写记录的写记录、看电脑的看电脑,林瑾瑜穿着消过毒的褂子,戴着口罩,穿过几道门,看见了他的爷爷。   透明的氧气面罩占据了他大半张脸,床边架子上放着保温桶,床脚那张卡片上写着:病危、普食。   妈妈在一旁站着等他们,做护理的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她正柔声询问林爷爷是否要现在吃饭,见林怀南他们来了,提醒道:“爷爷,你儿子来啦。”   林瑾瑜看见病床上,他的爷爷,他干部退休的爷爷,那个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费了些力气才睁开布满褶皱的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爸,”林怀南朝自己的爸爸打了招呼,然后询问主治医生:“情况怎么样?”   那个约莫四十出头的女医生说:“比刚进来那会儿好多了,但是您知道……您或者您爱人是医生或者有从事医疗相关行业的经验吗?”   林怀南回答:“不是,没有。”   “那我通俗点和您说吧,”医生说:“肺部的纤维化在医学上是不可逆的,所以等于这个肺有很大一部分坏了、烂掉了,而且不可能重新好,所以现在还必须吸氧,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出ICU的希望也比较渺茫……您懂我的意思吗?”   林怀南听懂了,他说:“明白了。”   林爷爷抬了抬夹着仪器的手指,护理道:“爷爷,您躺着说,别坐起来,血氧跟不上。”   林怀南招呼林瑾瑜过去,林瑾瑜叫了声:“爷爷。”   林爷爷看着他,从喉咙里发出痰意极重的、含糊的声音:“来了,”他问:“高考还有多久。”   寒假过完,再收次假之后就是春考,林瑾瑜回答:“再过一学期,就只有两个月了。”   但他的成绩一落千丈,简直惨不忍睹。   “快了……爷爷总觉得你好像昨天才念中学。”林爷爷胸腔里滚动着痰响,他歇了几秒钟才继续说:“就看这一把,你要……尽力,有没有看好了的大学?”   林瑾瑜目前为止对于大学全无概念,也不知道不同层次的高校对于学生来说具体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清华北大人大哈佛……之类宛如空洞口号一般的几个名字。   他摇了摇头,林爷爷叹了口气,说:“慢慢来,去个你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林瑾瑜幼稚地觉得哪里都一样,因为哪里也没有张信礼。   林爷爷咳嗽起来,护理经验丰富,立刻扯了一把卫生纸去接痰液,林爷爷惊天动地地咳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收拢精神,问:“张义川他孙子呢,也叫过来。”   林瑾瑜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林怀南接过了话头,道:“爸,他有事,不方便过来。”   “能有什么事……”林爷爷道:“小娃简单,除了念书,还有什么别的事。”   多了去了,林瑾瑜在心里想:除了读书,还有生活,也会烦恼、也会忧郁。   林怀南说:“小张用功,在学校复习呢。”   林爷爷说:“这样……好,小瑜也能这么用功就好了。”   然而林瑾瑜知道张信礼在干什么,今晚的车票去昆明再转车,他此刻必然在收拾行李。   “爸,你还想吃点什么吗,我们明天带给你。”   林爷爷摆了摆手,急而短地喘了几下:“不用,就……和小瑜说句话,你过来。”   林瑾瑜走过去,林爷爷伸出枯槁的手来,与孙子年轻而健康的手交握在一起:“一定要……好好读书,”他说:“把他当你哥哥……当你亲哥哥……互相……互相……”   话未说完这个老人便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医生看了眼仪器,打断道:“好了好了,爷爷今天说太多话了,得休息了。”   林怀南和林妈妈上前问情况,林瑾瑜把手收回来,一个人离病床远了点……尽管他原本就没对“也许爷爷可以让张信礼留下来”这个假设抱太大的希望,但当这个可能真的变成零时,他还是怅然若失。   ……   林怀南给张信礼准备了一个红包,悄悄放到了他背包的夹层里。   严冬天黑得早,夜里很冷,张信礼收拾了他不多的东西,淡然地向林爸林妈,还有林瑾瑜道了别,一个人出门去车站。   就在他开门,顶着风欲要往外走的时候,林瑾瑜忽然站起来,去架子上围了条围巾,道:“我送你。”   张信礼一怔,下意识看林怀南。   林瑾瑜一边蹲下来穿鞋,一边用很平常的语气说:“爸,我出门送他一下。”   林怀南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他显然是不想同意的,但此刻客厅里林妈妈也在。   “好啊,”林妈妈说:“哟,小瑜还知道送客了,果然长大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真的是完全因为政策收紧,外地学生学籍不好落了,张信礼才不得不回去读书的。   林怀南说不出个什么,只得妥协道:“快去快回。”   林瑾瑜便跟在张信礼身后出门了,出门前对谁也没说再见。   ……   夜空漆黑,路灯在黑夜里仿佛无数只巨人的眼睛。   张信礼背着包,自己拖着行李箱,两人沿着被牛毛细雨飘湿的路面一路走,谁也没打伞。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林瑾瑜挑话头,这会儿他不说话,张信礼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各自走着无聊的路。从这里到车站很远,张信礼却熟门熟路,走在前面进了地铁站,排队、买票、进站一气呵成。   林瑾瑜想起他刚来上海那会儿,不会坐地铁、不知道发车方向、不会开波子汽水,也不爱吃咸甜口味的早餐。   如今张信礼已经和这座城市融合得挺好了,主要地铁线路他心里都有数,知道换乘不用另外买票、不看地图也知道到哪一站该下、懂开波子汽水要多压几秒钟,连带甜味的菜他都能适应着吃几口了。   林瑾瑜跟他一起进了站,看着他站在玻璃门前等班车的侧影,说:   “想我送你到车站吗?”   其实他显然已经买好了票,但他就是要问这一句。   张信礼说:“有点远,如果你嫌累,也可以不……”   林瑾瑜打断了他,说:“我只是问你‘想不想’。”   张信礼复归沉默,林瑾瑜说:“不用自作多情,出于礼貌而已,毕竟也算同学跟朋友。”   他这么一说张信礼无话了,点了点头。   地铁来得很快,车厢拥挤,他们扶着同一根栏杆,面对面站着,眼睛都看着地面。   窗外广告牌一栏拦飞掠而过,林瑾瑜看着张信礼放在自己面前、握着栏杆的手……长久地脱离了那片山与田里的稻子,那双手比起凉山记忆里背他的那双手,真的已经白了很多了。   车站大厅上方的那片银幕,仍数年如一日地滚动着猩红的列车时刻表,那时站台票已经取消了,林瑾瑜没票,不能和他一起进候车室,他停在检票入口,张信礼回转身看着他,半晌,道:“回去吧。”   “嗯,”林瑾瑜同样看着他,说:“回去去哪儿读书,我爸说了吗?”   张信礼道:“叔叔没说,只告诉在联系,临开学会告诉我……反正放寒假。”   真贼啊,林瑾瑜想:我爸可真谨慎,他不告诉我们,四川这么大,我找不到他。   又是一分钟的沉默,他们在寒意岑岑的风里站着,该说的话好似已经说尽了,可没谁率先转身告别。   林瑾瑜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张信礼说:“不知道。”   星空辽阔,而世人渺小,在这个年纪他们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拥有无数种可能的未来。那些现在想来无穷远的以后谁也无法断言,也许那些年里爱会死去,新的种子发芽。   “嗯,”林瑾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能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这句话其实不是他说的,而是一个叫“安东尼”的作家,那时候班上充斥着诸如《小说绘》、《最小说》之类的青春文学,男生女生争相传看,林瑾瑜虽然不是很感兴趣,但在乱飞的杂志间偶尔也看过几眼。   他以为张信礼听不明白的,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把单肩背着的包往上拉了拉,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说:“……我知道我不会遇见第二个你。”   他的语文成绩如今已经好多了,作文起码没了病句,会有几个带修辞手法的句子,偶尔也会引用几句“名人名言”……生活在一起,林瑾瑜看过的书他也会看,林瑾瑜喜欢的东西他也会潜移默化地多看两眼。   而林瑾瑜呢,曾经他连蒜应该从哪头开始剥起都不知道,如今也能炒一盘像模像样的辣椒炒肉了……虽则尝起来并无半点沪菜风味,反而与川菜一般无二。   张信礼最后说:“再见,别恨你爸爸。”   林瑾瑜站在原地,看着张信礼的背影消失在火车站茫茫的人流里,那个画面很多年后他都依然记得,细碎的雨丝围绕着张信礼,他孤身一人,每一步却都铿锵。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张信礼也是如此,背着迷彩色的旅行包,在人声嘈杂的出站口,风尘仆仆地穿越人流向他走来。   他只是用同样的方式离开了。   林瑾瑜站在排队进站的队伍外,看着张信礼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最后终于看不到了。   他忽地没来由地想起那一年暑假,他第一次好奇地凑过去看张信礼在做什么的时候,练习册上印着的那篇聂鲁达的诗。   林瑾瑜在心里无声地说:在此我爱你,而地平线徒劳地将你遮掩。置身于这些冰冷的东西中……我依然爱你。   【中调·认同与挣扎(完)】 第146章 新的开始   林瑾瑜的生活重新变得孤单,孤单且乏味。   他又开始了一成不变的颓废作息,就和张信礼走进他的生活之前那样,睡到十一二点起,吃点外卖,然后玩手机玩到天黑,再赖床到第二天十一二点……偶尔抽个时间光顾一下补习班。   张信礼走后,他爸如同松了口气一般,大概是觉得两人相隔万里没有接触机会就什么都妥了,不再跟监视一样死盯着他,而回到了忙碌的工作中。   林瑾瑜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学习、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好似陷入了某种类似于哲学思考的状态,怀疑生命,迷惑于存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他就这么混着,一直混到开学,再在学校里继续过他无聊的日子。   “至于吗,不就一个男人,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晚自习课间,教室里灯火通明,王秀从隔壁班跑来,跟他一起扒在走廊边上,俯瞰附中教学楼前绰约的树影与沉默的雕塑。   “知道了,我没什么事儿啊,你以为我在难过啊,想多了。”林瑾瑜瞥了他一眼:“倒是你快活,一个月换仨。”   “夸张了啦,”王秀道:“哪来那么多1。”   林瑾瑜有点好奇,随口问:“你到底有过几个男朋友啊?”   这时间大部分老师都下班回家了,一层楼也就那么几个老师看晚自习,课间基本没人管,王秀手里夹着支细细的女士香烟,一边矜持地抽一边道:“看怎么算咯,只谈过一天的算吗?”   林瑾瑜这种万年单身狗感觉受到了打击:“什么玩样?还有一天的?”   他立刻想到了某些少儿不宜的方面,但事实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成人……因为王秀紧接着说:“是啊,以前初中的时候,有个室友对我特别好,不是一般的那种好,就是……特别好,我俩干什么都一起,他晚上还抱着我睡觉。”   林瑾瑜道:“他是不是也是……”   然而王秀摊摊手:“他真的是直男。我那个时候好喜欢他呀,想一直一直永远跟他待在一起……可有一天他忽然跑来,很兴奋地跟我说有女生约她每天一起去跑步……我好难过,可是还得装作很高兴的样子。”   林瑾瑜听前半部分还觉得王秀和他嘴里的“那个室友”跟他和张信礼好像差不了多少,都是一样的亲密、一样的形影不离、一样的好,听到后半部分就唏嘘了,心想那还是你惨。   起码他能确定张信礼并没有爱上哪个女孩,不用经受这种强颜欢笑的折磨……暂时还不用。   “……后来又一天我实在受不了就跟他说了,”王秀说:“他很懵逼,觉得我学习压力太大了才会胡思乱想的,”接着重头戏来了,王秀道:“但我很坚定,废话,老娘从小学开始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的了好吗……然后他答应和我试一试。”   林瑾瑜无师自通地明白那个‘一天’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你们处了一天?”   “对,”王秀回答:“就试了一天,然后还是分手各奔东西……还有软件上认识的几个,隔着网线老婆长老婆短的,见面了也还是‘对不起我还是受不了母的’,早说不得了!磨叽!”   Gay之间也有歧视链,明明已经是不能见光的边缘群体,内部却还是互分阶级,有些人看不起老的丑的胖的娘的,签名档里明晃晃挂着“胖丑娘滚”。   林瑾瑜试图安慰他一下:“起码……有过那么一天,”他说:“一天也是好的。”不像他,只有一个空虚的梦。   “不说这个,烦人,都过去的事了,没听那句话吗,‘直男是必修课,过了就算了’。”王秀道:“倒是你,也太没出息了吧,那天我都看着你们睡一张床上去了,居然还没成,太丢为师的脸了!”   林瑾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他徒弟:“……说来话长。”   “你到底什么打算啊,”王秀吞云吐雾:“最近回回去办公室都能看见你被请喝茶。”   打算?林瑾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打算,自己好像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着,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裤子口袋里放着他的手机,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打开联系人,翻到那个号码的页面,盯着那串数字看很久很久,最后还是关掉了。   那十一个数字是他们之间仅存的东西,张信礼来时和班上不少中学生一样,没有智能手机,也不怎么喜欢玩游戏,因此除了那个四川号码,林瑾瑜没有任何他其它的联系方式。   这是分开的第七十二天,到新学校之后张信礼也许会换号码,也许会有新的社交方式,这串数字也许早就失去了意义……但林瑾瑜仍舍不得删,分开的时候他话说得漂亮、潇洒,仿佛刀枪不入,可酸涩与苦痛,总是只有自己知道。   “没打算啊,得过且过。”   前方漆黑,而教室里灯光温暖,走廊上除了他们,还有几对腻歪在一起的小情侣,林瑾瑜余光瞟到他们,越瞟越烦躁,又见王秀吞云吐雾得快活:“别跟炼丹一样喷喷喷了,”他道:“给我也来一根。”   王秀看他:“你确定?这可是女式的。”   “女式怎么了。”   王秀说:“杀*”   “……”林瑾瑜立刻罢手:“免了。”   王秀咯咯咯笑,从一侧口袋里掏出另一盒来:“这个不杀。”   林瑾瑜看出他故意逗自己了,白了他一眼,摸了支点上……如今他也会抽烟了,烦躁的时候、低落的时候、失眠的时候,很多时候他会想找点东西让自己从那种沮丧的状态里走出来。   一开始是偷偷拿他爸的,后来就变成了自己探索,反正俩烟钱他也有。   软金砂口感绵柔悠长,香气馥郁,很多次,林瑾瑜在氤氲的雾气里含着滤嘴,有种自己仍能感受到张信礼嘴唇温度的错觉。   “我真没什么打算,”他说:“没意思,得过且过,哪个大学都一样。”   “别这么非主流,”王秀道:“你现在好像一自暴自弃的怨妇。”   “你才怨妇,你全家都怨妇!”林瑾瑜毫不客气推了他脑袋一把:“怎么说话,滚滚滚。”   王秀只笑,笑够了,他说:“我说真的,你得有打算了,作为一个留过一级的人,真心劝告不要去复读惹,太难受了。”   林瑾瑜念书一向顺风顺水,升学啥的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从没考虑过什么复读之类的事,但回想起他最近那小考成绩,好像真是二本边缘徘徊的档次。   “压力巨大!”王秀一副要死的样子:“同学都高高兴兴上学去了,就你留在原地,天哪!”   林瑾瑜想了下那个情景,脑内自动浮现出许钊、黄家耀等一堆小人穿得漂漂亮亮,背着小书包跟他告别去上大学,自己则破破烂烂一身乞丐服,杵着根打狗棍,拿着缺了个口的破碗留在原地讨饭的画面……好像真的很可怕。   他打了个寒颤,瞬间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而且你爸是不是不接受你是gay啊,”王秀问:“那你就更得学习了。”   “谁是gay了,”林瑾瑜说:“嘘!”   王秀“切”了一声:“说正经的啦,家里越不接受,你就越得有能力才行,考个好分数,到时候志愿随便报,想去哪里去哪里,你爸想管也管不着。”   听起来……居然貌似……还挺有道理的。   林瑾瑜道:“接着说。”   “说完了啊,”王秀道:“还说什么?你爸是多管闲事干涉你,那你自立不就行了……虽然我们离发财买房还远着,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哦,”林瑾瑜抽了口眼,眯着眼说:“明白了。”   ……   学校氛围一如既往的紧张……林瑾瑜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学习的动力会是“离家里远一点”。   他开始收拢心神,没日没夜的用功,林怀南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如此自觉、安分地去做一件事。   教辅材料堆成了山,笔写完了一把又一把,林瑾瑜就好像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似的,把所有精神投入到了那些公式和题目里。   他以为自己要不了几天就会要死要活……然而没有。   曾经他看着数学就打瞌睡,那个时候张信礼坐在旁边,无奈而带着几分包容地说:“难道每次写数学,都要人陪着你吗?”   现在再也不会有人陪他了。   林瑾瑜把厚重的教材、笔迹、试卷、错题一页页啃过去,也没有打瞌睡。   许钊也转走了,没人再和林瑾瑜一起搭伙吃饭、上厕所、打游戏、互损……他没有从前那样多话,也不再那么意气风发,整个人好似一块沉到水底的石头。   石头不会说话,但能沉下心来学习。   他和张信礼曾一起生活过的校园里上下课铃周而复始地打着,一起走过的路上玉兰花谢了又开,学生每天来来去去,一切都不因一个人的离去而变得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而时间就在课桌、黑板、笔尖的沙沙声里与少年微蹙的眉峰间过去了。   纷飞的书页被哗哗抛上天空,仿佛一群白色的鸟。   春考秋考放榜那天林瑾瑜都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滩没有源头的死水。他看着那个还算可以的结果,长出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学校安排统一用机房填志愿,林瑾瑜翻着填报书,把祖国东西南北的大学填了个遍,唯独没有填上海的大学。   他是他们班仅有的几个去外省的学生之一。   结束后他和黄家耀一起结伴往外走,路过长长的花坛斜坡,还有小操场。   他还记得那一年张信礼刚转学过来,和他吵了架,两个人小学生一样互相装作不认识,惹得许钊找麻烦,和他在花坛绿化带附近较劲……那年操场上,张信礼和他们一起打球,一记漂亮的三分惊动了好多学生老师围到场边,边看边叫好……那年许钊喜欢沈兰夕,而常常和乔嫍斗嘴,惹得乔嫍双手高举垃圾铲,好似举着一件什么绝世神兵,两人追得满操场疯跑。   而今那些漫山遍野的影子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红榜,还有寂静的操场。   “看什么呢?”黄家耀见他一直望着那边发呆,道:“这么出神。”   “看……”林瑾瑜隔着铁丝网收回了视线,说:“一群二逼的影子。”   那一年八月,夏末初秋的日子,林瑾瑜离开了林怀南,离开了妈妈,也离开了上海,孤独而倔强地踏上了上学的路。   火车铺位拥挤,上铺的大叔盖着被子鼾声如雷,隔壁还有小孩哇哇的吵闹声,林瑾瑜坐在窗边,书包夹层里塞着打火机和烟,他戴着那顶白色的PUMA棒球帽,和帽子上那只银色的美洲狮一起看窗外景物一栏拦倒退……城市离他越来越远。   临上车前林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在外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找妈妈要、有空记得打个电话回来、想吃什么家里都给你寄。   林瑾瑜看着无数条黑色的铁轨交错分叉,各奔东西去往不同的方向,最后只剩他们脚下的这一条。   他一直往前,离家越来越远。 第147章 来信   林瑾瑜所有的大学室友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觉得这个人很拽。   正是开学季,一大堆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愣头青大一新生带着俩宛如左右护法的鬻歙爸妈,在来接人的学长学姐的保驾护航下拿着录取通知书走报道流程。   准大一新生们半只脚刚刚迈出中学校园,又人生地不熟,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高中生的腼腆跟好奇。   签字、交钱、领寝具,这边几个来得早的男生正在爹妈的操持下忙活呢,那边林瑾瑜拖着个银灰色大行李箱,穿一件Champion的T恤,头上一顶棒球帽、脖子上挂着项链,在门口茫然地再三看了几眼寝室号,伸手用中指指节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寝室里一片乱哄哄,好一副市井景象,各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哪儿哪儿都是包裹,桌上是擦风扇的谁谁谁他妈,床上是铺床单的谁谁谁他爸……大嗓门子正吼得不亦乐乎,忽地被三声文质彬彬的敲门声打断了。   所有人一下齐刷刷向门口看去,只见一穿得特潮特干净的男生站在门口,扶了扶帽檐,没什么表情地道:“请问……这儿是XX公寓X栋吗?”   室友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道:“我X,哪里来的现充。”   一宿舍六个人,有从省会来的、有从三线小城市来的,也有从农村来的,可无论家境好还是一般,此刻打扫宿舍的当口,所有人都灰头土脸,挽着袖子和裤脚,好似一寝室下田插秧的农民伯伯。   可林瑾瑜不同,这个帅气且穿得讲究的男生走进门来,看了眼狼藉的地下,侧身推着他的箱子从各色杂物间小心地挤过去,没让自己的衣服跟行李箱碰到任何东西。   他四下环顾了一圈,走到最后剩的那个床位上,把行李立在一边,看了看忙碌的其他人,也没打招呼也没撸起袖子跟他们一起开干,而是一言不发走去阳台,点了根烟。   好看的人不说话的时候总是自带点高冷气息,看着林瑾瑜潇洒转身的背影,室友们纷纷默默在心里吐槽:真尼玛拽啊……   实际上真不是林瑾瑜故意装拽,火车上那俩孩子实在太吵,呜哇呜哇没日没夜的,还有中年大叔此起彼伏的鼾声,跟唱戏似的,换了谁也睡不着啊。   且大学开学的大日子,别人都有爸妈送,都有爸妈帮着做这做那,只有他没有。   也是他活该,林爸林妈本来是要送他的,是林瑾瑜自己坚决拒绝了。他不想和他爸妈待在一起,他觉得很累。   所以他得一个人坐车、一个人检票、一个人搬行李、一个人来报道。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离家出远门,林瑾瑜心里其实也慌,他不敢买机票一个人换登机牌、办托运、登机,最后买了不用转车的卧铺,想着睡一觉就到……结果在油腻的枕头间和小孩的吵闹声中熬了十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才到了学校。   他一直戴着帽子是为了遮掩那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不说话去阳台抽烟是实在太困了需要提神。   车马劳顿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林瑾瑜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广阔的、大出附中好几倍乃至十倍的校园,想:不知道张信礼风尘仆仆来到他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离开的时候呢?又是什么感觉?   这次再没有谁特意请了假,藏在花坛旁,树荫底下,给他打一个电话就上来,帮他弄好所有的事了。林瑾瑜抽完一支烟,起身去借抹布擦床。   ……   大学生活忙碌却又无聊,大一课很多,必修的选修的,专业的公共的,有趣的没趣的,通通都得去上,偶尔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活动,大二的学长学姐不遗余力地拉人,却又在部门面试上正儿八经地问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部门”……林瑾瑜对琐碎的学生工作没有任何兴趣,只为了找点乐子进了滑板社。   但也还是无聊。   作为社科类专业,他们学校的女生不少,宿舍从开学第一天就定了个舍规,谁脱单谁请客。   除了林瑾瑜自己,其他所有人都觉得第一个请客的一定是林瑾瑜,然而直到大一末,担任班长的舍长脱单了、家里有点小钱的支书脱单了,连黑黑壮壮的回族同学也通过老乡会有了暧昧对象,只有林瑾瑜,依然独来独往。   老乡聚会上,不同学院的上海妹子涂着带细闪的人鱼姬口红,端着酒杯过来和他碰杯,委婉地问他是上海哪儿人,可以加个微信以后一起回家的时候,林瑾瑜说自己没微信,不加了;滑板社里一米七的西北妹子夹着滑板,特直爽地过来说“嘿,你技术不错啊,有女朋友吗?咱也认识这么久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的时候,林瑾瑜说自己中午吃多了,晚上不饿。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从大一到大二……他这种好似老僧入定一般的定力让所有室友兄弟都很吃惊。   终于有一天,林瑾瑜正赶着关灯前最后半小时趟床上看他的手机,其他人洗漱上床,忽地卧谈会开始。   “林瑾瑜,”室友们先谈论了一会儿系里的女生,互相打趣了几句对方的女朋友,然后忽然把话题转向了他:“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请的饭啊,”他们说:“你丫眼光也太高了吧,那谁谁谁挺可爱的呀,约你去自习你都不去。”   现在没人会叫他“鲸鱼”了,大学生沉稳老练,不兴干那给人瞎起外号的幼稚事。   “啊……”林瑾瑜有点心虚地把软件关了:“我……暂时没这个想法。”   “怎么了,”室友们笑他:“又不是高中生了,还怕辅导员抓早恋啊?”   林瑾瑜不欲和他们说太多,毕竟他也不知道大家对gay的接受度到底高不高,都住一个宿舍,生出点什么事来会很麻烦,只道:“哎,我一心学习行吗,管那么多呢。”   他平时上课确实算去得勤的,又没有学生工作,按部就班,不怎么逃课,大家处了一年多,凑合着熟也熟了,这话听起来好似合理。   林瑾瑜搪塞过去,又扯了别的话题,引得他们接着去说各自的女朋友后,躲进被子里,看了眼软件,先前几个人已经给他回了消息,说好啊,周末一起出去玩。   他不是有意识地立志效仿无数言情小说里失个恋要死要活的主角,一定要为心里的某个幻影守寡,他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而已,毕竟有几个女生能接受自己的男朋友喜欢过男生呢?   而且他实在……没什么心思,林瑾瑜觉得自从那个疯狂的、孤注一掷的暗巷夜晚过去后,他整个人就好像一直是木的,不是春天里生机勃勃的那种木,而是死寂的、腐朽的、没有丝毫活力的。   他把头发剪成短短的寸头,一边耳朵上方刻出一道小而写意的“X”,戴各种各样的项链和耳钉,没课的时候和社里一堆张扬的年轻人踩着滑板在校园里呼啸来呼啸去……他尝试了很多从前没有尝试过的事,可还是觉得无趣极了。   如果上帝拿手指敲敲他的心口,一定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无聊而空洞的回音。   都说大学是半个社会,走出了爸妈的羽翼,脱离了两点一线的中学生活,林瑾瑜和所有能够正视自己的少数群体一样,尝试着通过交友软件去认识更多的人。   他开始发现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和他一样的人,这些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在社会里好似隐形,可一定位一扫描就什么都出来了,他们从前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也依然会存在。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正如异性恋里有老实人也有强奸犯,有海王也有二奶,这个世界上的gay原来也不都像王秀跟林烨一样,起码可以正常交流。   他在软件上见识了无数奇奇怪怪的人,有找对象的也有一门心思只想约的,有找1的也有找0的,有兴趣比较大众的也有具有某种独特癖好的,甚至还有健身房教练骗办卡的以及结了婚的。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只在这些软件里被看见。   对那些出了社会的人林瑾瑜怀有一分警惕之心,一般不会过多交谈,只有和他同学校的那些同学们他才会抱着交朋友的心态试着参加一些线下见面活动,大家互相认亲,问问对方哪个学院的、大几了,混个眼熟。   “嘿,我说……”   熟了之后,几个聊得来一些的组了个小群,偶尔会约林瑾瑜一起出来玩,他们在市中心找了家口碑不错的奶茶店坐了,点了饮料和蛋糕,开始聊天。   其中一个问:“最近有没有什么进展?你们谁找到对象了可不能怕请客就藏着掖着啊。”   另一个咬着吸管,道:“要是脱单了我请你吃八顿都愿意好吧?可是没有啊!我就是没有男人!”   这里除了林瑾瑜,其他两个都是0,林瑾瑜则根本没思考过型号这种问题,胡乱填的一个0.5。   刚开始发问的那个叹了口气,朝林瑾瑜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也是,人家这么帅都没有男人,哪儿轮得到我们呀。”   林瑾瑜“切”了一声:“别拉扯我。”   “说真的,我们都很好奇唉,”结果这俩00组合说着说着还来劲了:“我们都不相信你居然从来没有谈过。”   林瑾瑜说:“嗯嗯嗯,惊喜刺激意外吧。”   那俩人无比认真地说:“是挺意外的。”   “你要是个1就好了,我肯定对你死缠烂打。”   “哦,”林瑾瑜敷衍地说:“那太可惜了。”   “可惜个鬼哦,”那个0说:“你明明一点都不可惜……话又说回来,你都没有谈过,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的,又是什么型号的啊。”   林瑾瑜心想:同性恋话都这么多吗?   他道:“呃……就这么知道的啊,没有谈过,不代表没有喜欢过吧。”   这话一出,那边瞬间就兴奋起来,吵着要看照片听八卦。   林瑾瑜被起哄得头疼,耐不住磨从手机一个单独的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道:“大庭广众别吵了!给看还不行吗……就一眼啊。”   俩人狂点头,凑过去看。   林瑾瑜跟做贼一样微微把手机屏幕朝他们那边侧了一点……只很短的一瞬间亮相,那边响起一阵整齐的惊呼声:“卧槽,帅啊,我超喜欢这种的!”   林瑾瑜往上翻了半个白眼,把手机收回来。   那边已经围绕着照片陷入了新一轮的话题热,这对小0姐妹花组合讨论什么也没有讨论起帅哥来兴致热烈,林瑾瑜坐一边,看他们眼冒星光,尖叫四起的那股劲,很轻地笑了笑。   他叼了根烟,偷偷低头看桌下手机里的那张照片……秋天的阳光和煦,如金黄的银杏叶,黄浦江上渡轮驶过,高中时候的张信礼手搭在外滩江边的栏杆上,在林瑾瑜的呼唤下转过头来。   他的背后是上海标志性建筑物之一的东方明珠塔,白天虽然没有开灯,可黄金分割比的塔身仍给人一种极具仪式感的美感。   那张属于高中生的脸五官立体,眉眼英气,让林瑾瑜觉得有些许陌生……毕竟那是有些遥远的事了,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张信礼才十八岁,如今林瑾瑜自己都已经即将迎来他的二十岁。   总是时间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他想也许这张照片里的人早就已经有了新的同学、新的生活,没准还交了女朋友,和和美美地走他正常的人生轨迹,只有自己宛如一个傻逼一样,总也没法真的把一个过客当做过客。   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会忘记的,有一天他会真的忘记那张脸,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只会很平淡地说一句“哦……这就是那谁谁,我一高中同学,后来转走了”……林瑾瑜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如果没有那封信的话。   林瑾瑜没有在网上买任何东西,却在大二即将结束的某一天收到了一个来自凉山的包裹,那里面是一盒喜糖,还有一封简陋的红皮请柬。   第148章 重回凉山(1)   一通暴力拆卸打开包裹之后,林瑾瑜对着里面那盒喜糖足足定了快二十秒。   快递是从凉山发过来的,寄件人是个陌生名字,叫曲什么什么,他想破了脑袋还是觉得自己不认识。可除了那谁谁,还有哪个人会从凉山给他寄东西呢?   而且还是这种东西。   请帖是手写体打印的,全是彝文,林瑾瑜看不懂,但是字看不懂,看东西也知道是什么事了。   除了喜帖里面还夹了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个地址,还有日期。那个地址林瑾瑜认识,就是那谁的老家。   他的第一反应是:张信礼要结婚了?!   这好似不可思议,完全在意料之外,可貌似又在情理之中。无论林瑾瑜想要假装得多么淡定、多么不以为意,他都假装不了。   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好似被人一斧子劈中了天灵盖,那颗木头一样落满灰尘的心忽然重新充血,咯噔咯噔跳动起来。   他饭也不吃了,奶茶也不买了,抱着那包裹从快递点一路一千米冲刺跑回宿舍,坐在桌前对着那一页天书一样的彝文发呆。   这就结婚了?太早了吧,大学都还没毕业呢,至于……他还没在心里嘀咕完,猛然又想起上次辅导员给他们说的在校结婚可以加学分的规定……哦,是哦,大学生了,成年人结婚有什么稀奇的,大惊小怪。   林瑾瑜觉得郁闷……郁闷着郁闷着又觉得自己戏多,这种好似“前任忽然给我发结婚请帖”一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人家严格来说都根本不是你前任,你在这里给自己加什么戏,糟心玩样,就是贱的。   一通七想八想足足想了一个小时,林瑾瑜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丰富的内心活动了。他想着想着烦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烦,由内而外,就像太上老君那用水浇不灭的三味真火,抽多少烟都缓解不了。   室友在一边插科打诨,林瑾瑜也不能跟他们表露什么情绪,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找找那些知道他黑历史的“老咨询师”。   他点开毕业以后八百年没再打开过的一对话框,给对面发消息道:他要结婚了。   过了快半小时,林烨才回:什么玩样?您老人家还没过这道坎啊。   托你的福,林瑾瑜回:将过不过。   林烨道:将过不过个屁,你们年轻人就是死脑筋,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林瑾瑜觉得自己不死脑筋,张信礼也不是树。他打字:这不正要死么,死了拉倒,重获新生……他又发了一遍:他要结婚了。   林烨看过无数gay和直男故事的大结局,道:结就结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多正常一事儿。   我知道啊,林瑾瑜说:我又没怎么,就是……他给我也发了喜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烨心想:拉倒吧,没怎么你都一两年没联系了,忽然为这事儿给我发消息。   他打字道:什么怎么办,爱去去,不去就不去啊,你自己不都说了吗,死了拉倒,重获新生,还犹豫纠结什么啊。   林瑾瑜被他说得无言以对,静默半晌后,说:哦。   死了拉倒,重获新生,死了拉倒,重获新生……他一边念经一样不停地念叨这句话,一边上网看去凉山的票。   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少了父母的力量就什么也干不成、哪里也去不了的中学生了,如今他有自己的银行卡、自己满了18岁的身份证、自己的网银……在法律上他是完全行为人,想去哪里都可以。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当然要潇洒一点,林瑾瑜翻箱倒柜,找了个背包,随便塞了点换洗衣服还有日用品,就算收拾好了行李。   他不断在心里给自己催眠:不就张信礼吗,不就一男人吗,不就结婚吗?爱结结啊,谁在乎。   谁在乎……   书影零落,柜子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衣服到处都是。储物柜的角落里放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德国牌子的钢笔。   那支笔他已经很久不用了,可还是走到哪儿都带着,就像送他笔的那个人一样,尽管天各一方,可林瑾瑜总知道他还在某个角落里生活着,没有归哪个人所有。   现在终于归了。   林瑾瑜在一地乱糟糟里坐下来,呆了良久,懊恼而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摸了把自己扎手的头发。   ……   冬天的凉山不及夏天时晒人,林瑾瑜转了好几趟车,又踩着盘山路走了好长一段,七问八问,终于看见了他遥远记忆里那个熟悉的村寨口。   依旧是苍茫的群山和稀疏的树木,以及如砂砾一般零零沿山脊线散落的、低矮的房子。   曾经的土坯房有不少被灰白的水泥房子取代,林瑾瑜还没走到村寨口就听见好几声嘹亮而粗犷的狗叫,还有裹在褐黑色棉衣棉裤里,赶牛的孩子……   所有这些画面勾他回想起遥远记忆里的那个暑假,路还是那条路,山也还是那座山,这里的一切和他来的那一年相比似乎并没有变多少,大同小异,唯春去秋来,季节变换,他来时这里草木葱茏,树上有鸟儿抱蛋,地下有兔子打洞,而今北风凛冽,枯草褪去,裸露出大片黄土,该凋零的都已经凋零。   林瑾瑜依稀还记得去张信礼家的路,那条灰扑扑的路从村寨口开始弯弯曲曲地往前,他沿着路绕过几块经常被用来晒谷的平地后,就来到了那间小却干净的房子前。   小院门口那扇熟悉的木板门上新贴了铁片,林瑾瑜在紧闭的院门口站了几秒,深吸一口气,把包往肩上送了送,整理好表情,大剌剌敲门,扯着嗓子大声道:“有人吗?嘿!来客了!”   他的心砰砰跳着,等门的这两三秒内林瑾瑜设想了一万种张信礼来开门时的情景,并在脑内提前打好了几千字的对白草稿……然而,全都没用上。   来开门的不是张信礼,而是张信和。   林瑾瑜准备好的草稿全堵在肚子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张信和懒懒散散地来开门,却见是他,不可置信地看了半晌,眼睛一亮,道:“瑾瑜哥?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两三年过去,张信和也长大了,再不是当初那个牵狗的瘦削小孩,他站在门口,身高和林瑾瑜差不了多少,五官长开后和张信礼更像了点,声音里带着惊喜,显然见到他很高兴。   林瑾瑜本来绷着绷着脸,准备来个心高气傲、我不care式进门,给张信礼一个毫不示弱的下马威,这下没找到示威的人,那口气泄了,有点松劲了,他扬了扬手里那大红的喜帖,道:“怎么,发了还不许我来啊。”   张信和看到喜帖就明白了,恍然大悟道:“哦……哦!我说呢,原来也给你发了呀,那感情好!”   他看起来比林瑾瑜最后一次见他时的状态好多了,大概时间确实是世间最好的医生,无论什么伤痛,经它的手都可以无药而愈。   感情还是偷摸摸给我发的啊,林瑾瑜心想:至于么。他想起一事儿来,问:“这个曲某某是谁啊,寄件人上怎么是他的名字。”   张信和一边招呼他进来,一边道:“还能是谁呀,那边负责操办的人呗,说起来也是亲家了……哦不,准亲家。”   林瑾瑜不说话了,他想:难怪不认识,原来是那边的。   他有点想装无所谓地说一句“那就替我祝你哥新婚快乐”,又觉得这话托人转达是不是不好,还得当面说,可又觉得自己当面说不出口……最后憋来憋去,只憋出一句:“你哥呢?”   “他啊,不在家,”张信和迎他进屋坐下,给他倒了杯水,道:“在县里工地,这不放假了吗,他一般都干几天,拿笔工钱再回来。”   真辛苦……林瑾瑜想起以前张信礼扭了脚踝,还要在快递站轮班,干不好还被站长骂的样子,端着水,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考上大学了吗?”   张信和道:“考上了呀,走特长,分不低呢!”   林瑾瑜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情不自禁地微微露出了点笑容……一两秒后他意识到自己笑了,勃然大怒,强行又把弯上去的嘴角掰回来,在心里骂道:林瑾瑜啊林瑾瑜,笑个屁啊你,这时候了还因为他笑,别贱了你!   “那什么,”林瑾瑜换了个话题,道:“没几天就到日子了,他这时候还不回来是几个意思?”   那请帖上的日期其实在两天后,他提前到了,算给自己个缓冲,实在不行还可以临时溜……毕竟让他下车就强打个笑脸扎人堆里喝张信礼的喜酒,他扪心自问,实在是做不到。   “赶得及,”张信和说:“昨天来电话说快回来了,没准今天就到呢。”   今天……一想到即将要见面,林瑾瑜心里就紧张又酸涩起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呢……操,管什么表情,潇洒就得了,一定要潇洒、从容,我不在意,我一点……都不在意。   屋里的陈设依然简朴,几乎没怎么变,林瑾瑜端着水,目光斜斜往里撇,看见那扇紧闭的、他熟悉的房门。   张信和见他不大说话,以为他觉得无聊,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招呼他,道:“哥,来根不?”   林瑾瑜接了,跟他一起点上,问:“叔叔阿姨呢?”   “他们啊,”张信和掸了掸烟灰:“去广东那边打工了,今年去的,正好我高中毕业了,也没什么事,现在家里棋牌室、牲口什么都是我在照顾。”   爸妈死了以后张信和这支家里就没人了,走手续过户到爸爸这边的堂兄弟这里,他磕磕绊绊勉强念完了高中,还是没考上大学,帮着家里看了半年棋牌室,明年可能还考,读个专科学技术出来,好歹有一技之长。   “这样……”林瑾瑜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好好加油,有学历总是吃得开些,现在专升本每年那么多人考,你有机会也一定要试试。”   张信和点头。   林瑾瑜和他东聊西聊了一会儿,张信和跟他说起这几年来村寨里的变化,什么安置房、扶贫迁移、发猪崽发鸡仔……不少人家里的土坯房重修成了水泥平顶房,还有一些人家迁到山脚去了,不过也有不愿意走的,因为假如从山上下去,每年就没有补贴了。   高武的小叔吸毒进去了,林瑾瑜还记得那个黑糙的彝族汉子带着他女儿来找自己拜干爹时候的搞笑情景……木色没读高中,义务教育完成之后就出去打工了,拉龙倒是考上了,不仅考上了,还被市里哪个学校下来挑人的合唱团看上了,现在在某某学校读书。   林瑾瑜一件件事听着,张信和每多说一个字他就多唏嘘一分……除了唏嘘之外还觉得陌生而遥远。   这些都是和他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轨迹,时光荏苒,多少年后物是人非,大家好像都有了各自的路。   张信和很随意地把所有人的境况挨个说了一遍,倒不是煽情或者卖惨,就只是聊天一样说起……他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只是这里无数人,甚至无数代人稀松平常的人生。   “对了,瑾瑜哥,你住哪儿啊?”张信和忽然想起这茬来:“有和他们家联系吗?”   他们家……什么他们家?林瑾瑜茫然:“没。”   张信和便道:“那就别麻烦了,就住这儿吧,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他说:“虽然我哥应该说话就回来了,可咱们就三个人,够住,大后天还能多个人帮着一起应付接亲!”   林瑾瑜听前半部分还觉得有点暖心,听到“接亲”两个字就暖不起来了,他脸色不由自主地冷了点,猛抽了一大口烟。   张信礼带着一身汗,为了省俩钱没坐车,一直从山下走回家来,推开自己家屋门的时候,就看见他堂弟和谁一起,坐在那儿聊天。   那个背对着他的人穿一身很好看的姜黄色工装羽绒服,指尖升腾起袅袅的烟雾。   张信礼一边把门带上一边道:“来客了?你朋友?怎么不……”   他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林瑾瑜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脊背发僵……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没有表露半分。   冬日的阳光温和而不刺眼,透过老旧窗玻璃上岁月的划痕映入室内,林瑾瑜夹着烟回过头去,茶褐色的双眼不闪不避地落入张信礼眼里。   张信礼的目光依然沉默而悠远,林瑾瑜的面庞少了几分学生时代的少年气,却依旧英俊,他们在静默的光影里进行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对视。   一如十六岁那年,林瑾瑜耳朵里塞着耳机,心不甘情不愿地迈过那道褐不拉几的门槛,不经意间一个抬头,灵魂和灵魂低语,目光与目光相遇。 第149章 重回凉山(2)   足足过了一分钟,张信礼都没动。   林瑾瑜见他一时没有动作,不知道这反应代表了什么意思,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乍然相见,你是无措多过尴尬,还是尴尬多过无措……会不会曾经也有那么一秒钟,像我想你那样想过我?   “哟,”他不咸不淡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张信礼还是没说话,张信和叫道:“哥?”   “嗯……”张信礼好似刚刚回神:“你们……”   “我们?”林瑾瑜叼着烟,闲聊一般道:“我们随便聊聊,好歹也算老朋友,这时候我来,没有不合适吧。”   张信和插嘴道:“瑾瑜哥也刚到,哥你没别的事了吧,正好一起准备准备,大后天眼看就是好日子了。”   “行,”张信礼很迟缓地把目光从林瑾瑜身上移开:“东西准备一下,钱我放爸妈房间抽屉里了。”   张信和“哎”一声答应了:“今天已经买了一部分了,我去看看去。”说着回房间里了。   “行,别落了什么。”张信礼说完准备继续一开始本来准备干的事,拿毛巾去院子里洗手,林瑾瑜却主动叫住了他,扬起嘴角,笑道:“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张信礼:“?”   林瑾瑜看他怔住的样子,以为张信礼仍在顾虑些什么,遂用一副无所谓的口气道:“别担心,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你不会以为都过了三四年了,我还喜欢你吧?又不是小孩了。”   尼古丁烟雾从他微启的唇缝间散逸出来,一边耳垂上极简款的纯银耳钉让他看起来颇为桀骜不驯,那是全天下最无所谓、最不在乎的语气,就好像轻轻拂去肩头一瓣微不足道的落花。   “……”张信礼默然片刻,说:“是么。”   “嗯,”林瑾瑜把烟抽到只剩烟屁股,叼着去院里扔……他趁和张信礼擦肩而过的那瞬间把手里一直攥着的喜帖拍他肩膀上:“喏,应邀前来祝贺,祝百年好合。”   张信礼再次:“?”   他去按那张喜帖时,手也压住林瑾瑜的指尖,但林瑾瑜很快强行抽走了。他从张信礼身边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去了院里,留张信礼一个人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林瑾瑜把烟屁股在水泥台阶上摁灭了,为了不让鸡误食,他熟门熟路地绕去墙角簸箕那儿扔,张信礼跟在他身后走出来,压井水洗了手和脸。   这里海拔在两三千米上下,风吹在脸上刺刺地冷,井在门口不远处,林瑾瑜要想回去室内,就必须从张信礼身边经过。   明明已经三年多不曾见过,可林瑾瑜总觉得他们好像昨天才告别。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目不斜视,径直往屋里走,还没走过去……只见张信礼拿毛巾擦了把脸,好似不经意一般道:“你还会抽烟了?”   林瑾瑜站住了,他和张信礼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转过头来看他,礼貌笑道:“怎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信礼没看他,只接着擦了擦手上的水:“没,就问问。”   林瑾瑜拍了拍他的肩,老友叙旧一般道:“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考上大学了吗?”   实际上张信和刚刚都告诉他考上了,但林瑾瑜这会儿紧张到没什么高级思维能力,全靠本能往外蹦话……幸好他的语言天赋还不错。   张信礼看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说:“……一般。”   一般……一般是哪般?好还是差?开心还是不开心?说具体点会死吗?林瑾瑜心里这么想,嘴上说:“哦,我倒是过得挺好的。”   “……”张信礼道:“嗯。”   林瑾瑜回:“嗯。”   ……   两人谁都没话了,大眼瞪小眼瞪了片刻,林瑾瑜说:“晚上我睡哪儿啊?”   “就两间房,你看你想……”   他还没说完,林瑾瑜就道:“我睡你爸妈房间不好吧,你们平时怎么睡的?”   “平时我不在家。”   “哦,这样,”林瑾瑜说:“随便啊,要我跟你弟睡吗,也行,只要你不介意我有喜欢男人的前科……不过放心,不会喜欢你的……不可能喜欢你。”   张信礼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把毛巾一捏,团成一团进屋了。   ……   这时节天黑得很早,才六七点的光景,外面已经黑咕隆咚。   林瑾瑜是早上六点出的门,直接飞过来再转车的。出门前他特意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这里虽说已经开始普及太阳能热水器,但大部分人家家里热水什么的依然不太方便,这会儿林瑾瑜懒得大费周章,烧了壶热水洗洗就上床了。   他以为假如让张信礼来选,他一定会让自己去和张信和睡……或者单独睡一个屋,张信和他们两兄弟睡一起,但出乎意料的,张信礼没有。   他就好似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也不记得林瑾瑜曾在无人的巷子里大声说爱他一样,到点了,很平常地催促林瑾瑜上床睡觉,明天他们要去赶早集。   一个直男,在知道某个男人曾经喜欢过他之后,还会愿意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吗?   林瑾瑜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很慌张,比白天刚见到张信礼时还要慌张,那颗心就像一只小袋鼠,一蹦一蹦不停撞着他的胸腔。   张信礼洗完澡,带着满身热气进来。他晚上睡觉一般不会穿上衣,但今天不知怎么穿了一件,林瑾瑜只能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还有一道道熟悉的疤痕,其中有那么一些是为他而留。   灯开着,张信礼背对着林瑾瑜坐在床边擦头发,白炽灯下的肩膀宽阔,与林瑾瑜记忆里的画面有些许不同,那已经完全是成年人的身坯了。   林瑾瑜自己同样如此。   他也背对着张信礼坐着,却时不时趁他不注意转过半个脸去偷看。林瑾瑜无所事事,又摸了根烟点着,他平时其实根本没这么大烟瘾,这会儿纯属紧张得借助点尼古丁保持镇静。   烟味儿顺着流动的空气飘到张信礼那边,张信礼擦完头发,把毛巾往床脚栏杆上一扔,问:“什么时候这么大瘾了?”   这算大吗?林瑾瑜觉得不大,老烟枪一天一两包的大有人在,他道:“这才哪儿啊,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张信礼确实没什么立场管他,他静了几秒,问:“什么时候开始会的?”   “高三吧,”林瑾瑜十分熟练地掸灰:“怎么?”   “因为什么?”   问题怎么这么多……林瑾瑜苦于应付,他想:要随便编个什么原因吗,那样会不会显得假?会不会被他看出来……   房间里一片宁静,俩人看起来都云淡风轻,实际上林瑾瑜的脑细胞运转得“滋滋”都快冒火花了。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最后终于敲定了大政方针……林瑾瑜眯了眯眼,呼出一口雾气,笑了笑,好似调笑一般道:“因为你啊。”   张信礼看着他,说:“我?”   “不然呢?”林瑾瑜语气轻松,好似说起一件早已放下多时的事:“不是早告诉你了,那个时候我喜欢你,可是你又不喜欢我,不兴人失恋了抽根烟?”   他说得坦荡,张信礼居然也听得认真。   “……不过都是小孩时候的事了,”林瑾瑜说完又补了一句:“别在意,现在绝对没有那种意思了。”   绝对没有那种意思了,你都要结婚了,不会打扰你正常的生活的。   在林瑾瑜看不见的地方,张信礼搭在膝盖上的手随着他的话语微微颤了颤,接着又在后半句出来时握成了拳头。   时间也差不多了,林瑾瑜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晚了吧,该睡了。”   他手腕上光秃秃,那块黑红色的学生手表已经不见了。   “以前那只表呢,”张信礼又问:“坏了?”   那只杂牌子的学生表林瑾瑜戴了足足三年半,三年半里花在这表身上的维修费都够再买一只差不多的……他临出门才换下来的。   临出门,林瑾瑜仔仔细细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把一切有关张信礼的东西都换了下来,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但他回答张信礼说:“啊,那个呀……不知道啊,忘了,换好几年了,没注意。”   张信礼彻底不说话了。   他起身去关灯,看来是准备睡觉,林瑾瑜在一边掐了烟,脑内斟酌一番,试探着开口道:“那个什么……你这儿……有没有多的被子?”   ……   灯灭了,屋里也黑了下来,林瑾瑜和张信礼,一人盖着一床被子,飞开睡在床的两侧,张信礼仰躺着,林瑾瑜则侧身背对着他。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和三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相比没有任何区别,那扇老式的插销窗、那张盖着玻璃的桌子、玻璃下压着的照片,连同空气中的灰尘与气味,都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他们只是睡了一觉,就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林瑾瑜睡不着,但他裹着那张单独的被子,闭着眼睛,假装正在入睡而没有任何不安。   这是他特意提出来的,说不喜欢和别人睡一起盖一条被子,实则是为了让自己少受点折磨……已经这么久没见了,林瑾瑜原本设想过某种可能,设想那些日日夜夜里,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张信礼,他喜欢的只不过是一个被美化过的幻想,等再见面的那一刻,幻想并不会照进现实,而是会在阳光下消散。   但好像不是的,有的人就是这么奇怪,他在某个重要的节点插进了你的生命,这个节点也许是你受伤时、也许是你难过时、也许是你孤独时,又也许是你人格、意识形成的关键期。   就是那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节点,一旦谁走进了你的生命,他就会变得特殊而无可取代。   今天下午,当林瑾瑜见到张信礼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原来真的有时间也无法冲淡的东西,这份爱从未有机会发芽,但皑皑白雪下种子不死不灭。   也许正因为从未拥有,所以渴望永不断绝……他不能和张信礼盖着同一张被子躺在一起的,林瑾瑜想,这样静谧而无人的夜晚,假如他和张信礼手臂蹭着手臂,呼吸相闻,他一定无法继续装作无所谓,他会想碰他、抱他到死。   林瑾瑜就这样平静地躺着,他呼吸均匀,面色平和而宁静,仿佛已经入睡。   他在心里祈祷这个漫长的夜晚不要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很久,窗外再听不见任何悉索的声响,好似连虫子和风也睡着了。林瑾瑜听见一阵很轻很轻的叮铃脆响,像是某种小铃铛碰撞的响声……那声音很轻微,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夜的宁静。   林瑾瑜不敢睁眼,更不敢让张信礼察觉到自己其实醒着,他依旧平静地闭着眼,好似睡得很沉。   人在应激状态下往往会超常发挥,林瑾瑜装得很逼真,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   他模糊感觉到一个影子靠了过来,接着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瑾瑜没有动,过了几秒,大概是确定他没有醒,那只手慢慢上移,指尖擦过他露在外面的脖颈……最后,林瑾瑜感觉到张信礼温热的掌心贴上了他的脸颊,带茧的食指轻轻从他唇上蹭过,好似蜻蜓掠过水面。   ……他这是干什么?林瑾瑜心里一万个问号,但仍尽职尽责地装他的睡,睫毛也没抖动一下。   又过了大概三四秒,林瑾瑜模糊感觉到那片投射在他身上的阴影加重了,衣褶和被子、肌肤和被子摩擦的声音轻而时断时续……黑暗里,张信礼注视了他片刻,然后慢慢俯身……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林瑾瑜心里一颗原子弹悄然爆炸……明明已经数年不见,在这刚刚重逢的档口他亲我……他为什么要亲我,难道……他其实喜欢我?可是他明明亲口说过不喜欢我,如果喜欢,为什么要说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又为什么要亲我……所以……所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心里就像有两个小人在吵架,一个说她趁你睡着了偷偷亲你,绝对有问题,另一个说醒醒吧,这又是经典的直男的小把戏。   七七八八想了一大堆,林瑾瑜忽然反应过来:可是……可是……他瞳孔狂震:可是……他不是要结婚了吗?!   会不会是某种告别仪式呢……就好像自己那天不管不顾吻张信礼一样,彻底诀别前的某种仪式感之类的,醒着说可能比较尴尬,所以等他睡着了偷偷的?   ……好像又不太可能,依林瑾瑜对张信礼的了解,他那种性格的人哪会怕这些东西,大大方方告个别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而且……如果是诀别,那亲他干什么?   林瑾瑜心里乱成了一团麻线,他迫切地想搞清楚张信礼的动机,但又没有头绪。   或许……恍惚间心念一动,林瑾瑜忽地动了动,就好像睡着的人偶尔不经意会翻个身一样,转了过来,从背对着张信礼改为了仰躺。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信礼立刻陷入了静止,仿佛怕吵醒他一样,林瑾瑜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声。   林瑾瑜翻个身就不动了,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张信礼静止了足有半分钟,看林瑾瑜不再有要醒的迹象,他才重新放松,慢慢躺了下去。   那种细微的叮铃声随着他的动作又响起来了,林瑾瑜无法辨认出发出这声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由于专业和本身性格原因,张信礼平时身上是不戴任何饰品的,更别说铃铛这种好似有点幼稚意味的东西。   他屏住呼吸,等了大概十分多钟,推测张信礼已经放下警惕后,悄悄往他那边靠了过去。   这个时候他开始嫌两床被子碍事了,大冬天又是在山上,一床被子都够厚了,更别说两床,偏偏他自己刚躺下那会儿还把被角捏得死紧,这时候再怎么靠,都觉得隔得很远。   林瑾瑜又动了动,很慢地把被自己压着的那一块被子从身下挪出来,手脚并用,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往床下边移。   人睡着的时候也会下意识换姿势,翻来覆去间被子往地上滑,这多正常一事儿,不多时,林瑾瑜就感觉到自己身上只剩个被角了,冷空气刺刺贴着皮肤。   张信礼很快也发现了这边的状况,他声音不大地喊了声:“瑾瑜。”   林瑾瑜当然不会醒,傻子才他妈这时候醒呢。他继续保持着他均匀的呼吸,浑似一尊入定的老佛。   夜里实在冷,他很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仍然忍着。   张信礼一开始似乎是想把被子扯回来,但又怕弄醒他,外面冷飕飕,一般人都不会想这时候出被窝下床的。   如此这般种种因素叠加,张信礼斟酌一番,最后把自己那床被子掀开一角,往林瑾瑜那边一盖,分了一半给他。   林瑾瑜诡计得逞,怕他看出来,又是十多分钟没动静……一直到他估摸着差不多了,才重又翻身挪动起来,接着一开始的大业,往张信礼那边靠。   因为刚刚才折腾过一番,被子里悟出来的那点热气基本跑得七七八八了,张信礼那边倒是十分暖和。林瑾瑜半边热半边冷,装作无意识往热地方靠的样子,翻了个身面朝着张信礼,越来越往他身边挤。   这床本来也不大,张信礼睡得又靠边,很快,林瑾瑜就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抵住了他的肩膀。   张信礼有点不安地动了动,林瑾瑜好似浑然不觉,只闭着眼睛睡得死沉,他一只胳膊藏在被子里,不经意地一动,大剌剌横到张信礼胸口。   久违的身体接触令两个人心里同时升腾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张信礼再次叫了他一声:“瑾瑜。”   林瑾瑜当然还是不醒,他趁张信礼抬手轻轻拍他背的时候,故意往他怀里钻,那儿暖和又舒服。   张信礼显得为难又无措,反正除非他真铁了心,动作很大地把林瑾瑜吵起来,让他装无可装,其他什么小动作、小声音,林瑾瑜一概装不知道。   他就这么压在张信礼一边胳膊上,张信礼等了片刻,见他不再动弹了,慢慢把手放下来,环住了他。   林瑾瑜侧躺着,凑在张信礼脖颈间,静静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隔那么几分钟或十几分钟不等的时间手就不安分地蹭两下,从胸口蹭到腹部,又从腹部往下,堪堪停在小腹边缘。   张信礼感受着他均匀的吐息,好似有点焦躁,时不时不安地动。   他俩睡觉都习惯穿个大裤衩,林瑾瑜被子下的小腿自然而然和他蹭在一起,肌肤摩擦的触感让人觉得亲密且舒服。   二十刚出头的男生身体各项机能都处在巅峰期,在这种亲密的接触下林瑾瑜还没达成他试探张信礼的目的,自己先有反应了。   虽然他面对这种普通的生理反应,已没了十几岁时那样强烈的紧张与羞怯,又黑灯瞎火的,想来没那么容易被察觉,可林瑾瑜还是稍微翻了个身,又转了过去。   他只是转了个面,并没有离张信礼远多少,甚至依然枕着他胳膊。从头到尾林瑾瑜就没睁过眼,全凭感觉行事。   过了一会儿……林瑾瑜感觉到张信礼也翻身转了个面,面朝着他,那只没被他霸占的手伸过来,轻轻放到了他腰上。   这应该算是张信礼第二次有意识的主动动作,林瑾瑜眼珠子在阖上的眼皮底下一转,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身后。   张信礼真的主动贴了过来,呼出的气流向下,扫在他赤裸的后颈皮肤上。   林瑾瑜感觉到张信礼从抱着他,有一会儿没动……那一会儿过去后那双手就不如从前那么老实了,开始隔着衣服,幅度很小地摸他上腹与胸口交界的一小块地方。   三年半过去,林瑾瑜已经几乎和张信礼一样高了,他本身就是不易胖的类型,体脂也不高,平坦的小腹上虽然没有夸张的八块腹肌,但也隐隐可见线条。   张信礼的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林瑾瑜感觉到他小腿动了动,微微伸过来,发达的跟腱贴着他的小腿。   他以为林瑾瑜睡着,其实林瑾瑜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虽然没有睁眼,但他的听觉、触觉变得比平时更敏锐,林瑾瑜稍微往后挪了一点点,便能感觉到张信礼同样抵着他。   两相接触,张信礼的呼吸深了点,脸颊贴着林瑾瑜短短的发梢。   ……这算什么呢,林瑾瑜竟然不知应该哭还是该笑,算起来他们做过很多越线的事,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知道张信礼对他会有冲动……哦不是对他,是对生理刺激,可林瑾瑜不能接受一切事情的发生都仅仅建立在生理基础上。   尽管他其实也喜欢……偏偏他其实也喜欢。   林瑾瑜一直没动,那只手开始越来越放肆,一开始只是隔着衣服……后来逐渐伸了进去,变成直接贴着肉……再后来开始往下,指尖浅浅插进了裤腰里……   林瑾瑜心里逐渐溢满了罪恶感,这种罪恶感不仅来源于他龌龊的小心思,还来源于他忽然意识到,张信礼大后天就要结婚了。   那现在算什么呢?多么可耻又卑劣。   烦躁填满了他的心神,甚至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在他感觉到张信礼和他贴得越来越紧,那玩样避无可避地顶在腰间,随着一些呼吸挣动的小动作和他贴着相互摩擦的时候,林瑾瑜知道,必须得停了。   他装作好似被弄醒的样子在张信礼怀里倏然转过身,出声道:“你干嘛?”   张信礼原本就侧抱着他,这会儿不仅没走,反而稍稍撑起半个身子,半罩他他身上,看着林瑾瑜,说:“你醒着,还是睡着?”   “什么?”林瑾瑜往后顺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说:“大半夜发什么神经,”他用手肘往外推了张信礼一把:“起开。”   张信礼没动,林瑾瑜不耐烦地从鼻子呼出一口气,问:“你到底想干嘛?”   张信礼眼睛动了动,撑在林瑾瑜左边的那只手收回来,好似想来碰他的脸……不知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还是仅仅只是表示安抚。   林瑾瑜“啪”一声一把打开了那只手,他用的劲儿不小,那声皮肉撞击的声音干净且脆:“滚一边去,”他说:“我提醒你,大后天就是婚礼。”   张信礼不明所以,说:“那又怎么了,有什么关系,我无所谓。”   “我有所谓,”林瑾瑜说:“你听好了,现在是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我劝你答应的事情就做到,选定一条路就走到黑,我讨厌言而无信的人。”   张信礼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听不懂。”   “听不懂拉倒,”林瑾瑜把他挥开,转手把自己那大半掉到床下,只剩个角在床上的被子扯回来,烦躁地说:“离我远点,睡觉,这句听得懂了吗?”   张信礼眼睛往下看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床单,林瑾瑜有种从他眼睛里看出了“失望”的错觉。   失望个鬼了个鬼啊,谁才应该失望啊,他又烦又气,从床头柜上把自己手机拿过来,调出闹钟,问:“明天早集几点啊?”   张信礼回答:“五点就得起。”   “行,”林瑾瑜定了时间:“要买些什么列了单子吗?”   “烟、酒、糖那些吃的,”张信礼说:“结婚那天摆席用的,那边人手少走不开,所以我去买。”   林瑾瑜以为他说的“那边”是指即将跟他结婚的女方家里,瞬间更烦更气了,却偏偏摆出一副“哦,就这”的样子,道:“可以,很勤快,你以后肯定是个好老公。”说完翻身过去,自己睡自己的,再不理他。   第150章 1变0   桶里的水冒出腾腾热气,林瑾瑜脱了衣服,肩上搭着毛巾,坐在矮木凳子上伸手试了试水温。   现在是凌晨五点,天还没亮,他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天气太冷,林瑾瑜烧了壶水,打算随便洗个热水澡再跟着出门一起去赶早集。   本是很平常的一个早上,但它前头跟着的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林瑾瑜已经不是那时候那个什么也不知道、对什么都没有了解的高中学生了,他在学校图书馆借过很多性学相关的书籍来看,知道弗洛伊德、李银河、福柯、列维,也知道在漫长的历史中,少数取向是如何一步步艰难地完成去罪化、去病化,并最终走到今天的。   昨天夜里,装睡的虽然是林瑾瑜自己,但很显然,张信礼并不是没有主动行为。   人在洗澡的时候思维其实很活跃,容易去思考某些东西。水有点烫,林瑾瑜在在蒸腾的热气里回想起夜里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那无法完全用单纯的“性冲动”来解释。   直男在某些很特定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对同性表现出冲动,但那得是很特殊的情况,比如长期生活在某些没有异性的特殊环境里,或者有相当相当亲密的接触,或者被酒精、药物催化……昨天晚上显然不是上述任何一种情况。   如果张信礼本身在生理上确实存在被男人吸引的可能……那他结婚合适吗?林瑾瑜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尽管张信礼一再对此予以否认,但假如他自己其实认不清这一点呢?就和当初的林瑾瑜一样。   这是个比较严肃的问题,它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它关系到林瑾瑜数年的纠结究竟是否是一场孤单的臆想,往大了说它关系到一个人对自己的探索与认知,以及一个家庭的组建。   林瑾瑜在狭窄的空间里思索到底该怎么办,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铁皮门发出被人敲响的哐哐声,张信礼的声音隔着门,清晰地传进来,催他道:“快一点,张信和也起了,待会儿跟你抢厕所。”   林瑾瑜回神,道:“知道了,”他说:“水烫,有凉水吗?”   张信礼答:“有。”说着转身去院里:“我给你打点过来。”   林瑾瑜坐在原地,趿拉着拖鞋,弓着背等他。   不一会儿,门再次被敲响了,张信礼说:“我放门口,你自己兑?”   林瑾瑜站起来,开门道:“直接提进来啊,一大早这么冷还要我光着出去吹风?”   他眉宇间带着点潮气,赤身裸体,什么都没穿,就这样直接开了门,站在张信礼面前,微微侧过身让了点空隙出来,道:“喏,提进来。”   张信礼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林瑾瑜说:“提进来啊,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张信礼移开目光,给他把小半桶凉水提了进去。   桶里放着只塑料瓢,方便他兑水,林瑾瑜往热气腾腾的水桶里兑了两瓢,问:“你早上洗澡吗?”   张信礼回答:“洗。”   这家里总共就那么点地,同一时间起床的人一多,空间一下显得不够用起来,林瑾瑜道:“你弟起来了是不是也要洗啊,那我快点……他看着张信礼,用不太确定而含着一丝调笑意味的语气说:“要么干脆……你跟我一起?”   就他俩之间这种曾经发生过什么的关系,这个邀请显得有那么一点点若有如无的暧昧,林瑾瑜说着朝张信礼走了两步,他一动张信礼就退,就好像怕他似的,没退几步碰到了粗木的简易洗漱架。   山里早上雾气重,林瑾瑜英俊的五官被热气与雾气氤氲得半清不清,嘴唇红润,他走到离张信礼很近的地方,在水汽里看着他的眼睛。   他俩几乎一般高,面对面对视时,谁也不必再仰视谁。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有点不太正常,完全不是两个成年男性应该保持的最基本的社交距离。   林瑾瑜眼帘低垂,视线往下,然后慢慢伸出手去……张信礼就这么看着他,好似被施了某种定身法一般,讷讷地没动。   赤裸而白皙的身体在水汽里若隐若现,林瑾瑜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张信礼胸口的起伏随着他的接近好似快了点,林瑾瑜一只手擦着衣服从他腰间穿过,往前伸……   张信礼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有趣……有趣且好奇。   大学里黄段子也听了不少,林瑾瑜耳濡目染修了半个老司机驾驶证,几个有女朋友的室友有时还会在卧谈会上分享他们的性生活……他没看张信礼的眼睛,只从喉结开始一寸寸往下,看他笼罩在单衣里的胸口……小腹……再往下……   林瑾瑜本身就有一双俊逸的眼睛,他用那种带着捉弄和玩笑意味的目光从上往下描摹一个人时,很少有人会不动心。   张信礼低眉看着他……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终于忍不住想伸出手去,同样抬起手来搂他或者干点别的什么……   然而他温热的指尖刚刚触到林瑾瑜光洁、赤裸着的腰间皮肤,林瑾瑜伸出去的手便一把抓起了架子上的肥皂,随后整个人往后仰,和他拉开了距离。   林瑾瑜笑了笑,说:“拿个东西而已,你想什么呢?”   “……”   他再次试了试水温,好似刚刚只是开了个男生之间都会开的gay里gay气的玩笑似的,道:“好像可以了,到底要不要一起洗啊?给个话。”   张信礼抬眼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皱眉道:“赶紧洗完出来。”说完从他身边挤过去,转身走了。   林瑾瑜看着他的背影,听见门外传来张信和刚刚睡醒,还带点瞌睡意味的询问:“哥?你怎么也在里面……别走啊,你咋了?”   ……   临近过年,陆续有返乡潮到来,林瑾瑜顶着清晨的冷风跟着张信礼一起走到村口,看见高武居然在等他们的那一刻,内心是诧异的。   高武显然还记得林瑾瑜,见了他也有点诧异,问了句:“你也在?”   林瑾瑜还记得当年这俩人你好似死我活,有你没我的样子,高武眉间甚至依稀可见那两道疤。   他无比诧异道:“你跟我们一起去?”   “是啊,别人都还在路上没回来,要买烟买酒、肉、菜一堆东西,你俩拿不下啊。”   高武如今也二十一岁了,义务教育没读完,混了几年跟别的没书读的年轻人一样进了不知道哪家工厂,住着十二人一个屋的宿舍,每月拿两千多死工资,一部分吃穿,一部分找发廊小妹,剩下的寄回家来。   林瑾瑜懵道:“你俩不是……”   “什么我俩……”高武肤色黝黑,大长裤系着皮带,明明和林瑾瑜同岁,但他身上已经再没有半点少年时候的气息了,只有厂里熏陶出来的社会气,不像林瑾瑜,甚至不像张信礼,他俩无论怎样总还能看出是大学生,高武估计属于小孩见了叫叔叔那波的。   林瑾瑜道:“你俩还能有走一起的一天啊,我以为见面就打起来呢,西洋景。”   高武好似被这席话唤起了久远的、被压在沉甸甸的机器与生活之下的回忆……他从裤子口袋里摸了包烟出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根:“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多大了还打架。”   他这么平平常常地说着,好像大人谈起孩子幼稚的故事。   现在高武思考的是流水线上的计件、工龄、提成,关心的是老家没了丈夫在身边的姨过得好不好、堂妹开学还有没有钱交学费、局子里的小叔什么时候出来,以及下工之后出去摆摊,来找他贴膜的人会不会多那么几个。   从前那些看来比天还大的少年人的面子、过节,在生活面前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尘埃,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他就这样,很轻易地和它们和解了。   林瑾瑜接了那根烟,张信礼也接了,三人搭伙,沿着山路去赶早集。   村寨间的早集总是很热闹,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弟弟妹妹到处都是。   人流如织,林瑾瑜听不懂方言,又没什么刚需,属于凑人头看热闹的,一路跟在后面看张信礼和高武熟门熟路,讨价还价买这买那,只偶尔帮着提提东西。   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林瑾瑜无所事事,就在一边玩手机。他软件的定位授权一直是开着的,不过自从到了凉山,他还没登上去看过。   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gay,只是对大部分人而言,他们是隐形的。   林瑾瑜这时候登上去看本也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这三年里他接触的大部分同伴都是通过软件认识的,大家都是学生,偶尔聚在一起谈谈心、喝喝酒、吃吃饭,再哀嚎一下没有对象。   像这种出门在外的当口,刷到的人几乎不可能什么深入交流,无论对于友情还是爱情来说,异地都是一个难题,他纯属闲得无聊,才打开数据流量登了上去,随便刷刷看看。   集市人流大,几乎每一次刷新都有不同的人出现,距离也一再变动。林瑾瑜一个人站在摊子边边上,划来划去刷新了好几次,发现来来去去的账号中,有一个居然一直没有消失,不止没有消失,甚至连距离都没变过,一直是0.01km。   0.01km……那岂不就是10米之内?也太近了吧!   这几乎是一个肉眼就能看见对方的距离,林瑾瑜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前后左右看了一圈……都是些赶集的人来来往往,还真看不出来是谁。   距离一直不变说明他和对方都没有移动,也就是说应该不是来赶集的,可能是摊贩或者店主……林瑾瑜再次四下看了一圈,他周围的摊贩要么是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了的大爷,要么是穿黑衣服的彝族婶子们,他点进那个账号的主页,发现简介栏里,年龄那行填着一个明晃晃的“22”。   这也不像那些摊贩啊,林瑾瑜觉得费解,难道是哪个大爷,四五六十岁愣是装嫩,搞虚假年龄?倒也不是没可能……   算了,关他屁事,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对方是虚假年龄也好、骗色约炮也好,都轮不到他头上。   里面张信礼和高武已经买好了东西,招呼林瑾瑜走人,林瑾瑜便答应一声,把软件关了,跟过去帮着提啤酒。   早市散得很快,基本上天亮没多久,赶集的和摆摊的就已经各自做完了生意,纷纷卷铺盖散去。   张信礼他们买了不少东西,林瑾瑜大概估计了一下,按这个酒肉量,管的最少最少是几十上百人人的饭。   上百就上百人吧,他想:结婚吗,就是要气派,七八九十人的流水宴,七八九十人的祝福,多好。   他们三个出门早,还没吃饭,张信礼和高武便领着他在路边找了个小摊子坐了,点了油条和豆浆。   林瑾瑜在外省上学,得适应当地的吃食,嘴早没那么叼了,跟他们一起噘着炸得干枯的油条,吸溜着豆浆。   吃完张信礼去给钱,林瑾瑜无聊,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个账号居然还在那里,还是同样的“0.01km”。   这就奇了怪了,这早点摊在路边上,离刚刚那早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还是10米远?   林瑾瑜点进那个账号的主页、相册,想进一步找到点信息看看这个神秘的0.01km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那个账号一条动态都没发过,除了身高体重型号,别的一概没有。   这到底什么特异功能啊,能一直如影随形的……我靠,居然还是个1。   那边张信礼在叫他,问有没有零钱,林瑾瑜心神都在软件上,条件反射地答了声,看着手机屏幕走过去,问:“怎么?”   张信礼说:“问你有没有零钱。”   林瑾瑜兜里正好有几个不知什么时候收来的硬币,他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一半,刚说了半句“有啊……”余光便瞥见页面上,那个神秘的“0.01km”猝然一跳,界面自动刷新,紧接着距离归零……变成了0.00km。   第151章 坦诚相待   ……   这到底……???   林瑾瑜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睛瞪大,跟看什么似的地看着张信礼。   张信礼:“?”他道:“零钱,你盯着我干什么?”   林瑾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目光从张信礼身上挪开,掏了硬币递给他。   也……不一定是吧,大千世界,这么多人,不一定就是……得了吧这理由他自己都不信,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儿。   保险起见,林瑾瑜在不同的地方反复刷新了几遍,结果无一例外,他在张信礼身边时,距离就归零,他离张信礼远点,距离就增大。   这简直就和做梦一样,这怎么可能呢?林瑾瑜有种一觉醒来忽然穿越到平行世界,或者收到霍格沃兹交换通知书的惊悚感与荒谬感,可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   吃完早饭,给了钱,高武说自己还要去买点东西,领着他们搭了车,一路朝商业街走去。   林瑾瑜这下是彻底心不在焉了,连张信礼问他好几次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可以买点,他都没听见。   “随便吧,”林瑾瑜说:“来点特产什么的,顺道带回去给亲戚们都送点。”   别看这地方穷,那些手工艺品卖得还真不便宜,无论是黑红黄三色的漆器还是银器、银饰,成套卖的很多,不是别的旅游景点里那种十块钱拿下的档次。   林瑾瑜对本地吃食不太感兴趣,牛肉什么的也不一定要在这儿买,反倒很喜欢收藏这些工艺品,但是那价格吧,不是能随手花出去的价不说,太大件的也不好带,于是掂量了一下也就准备收手了。   张信礼见他一直盯着那几个小摆件看,问:“想要?”   “倒也没……”他话没说完,张信礼便用本地话去问看店的那几个多少钱。   店主拿计算器打了个数字,林瑾瑜咂舌,那也就是几个半巴掌大的木胚漆器,雕成狗、牛、马等小动物的样子,虽然确实挺精致的吧,可一个要价三百多是不是也太黑了点。   张信礼又说了些什么,看样子在还价,看货的彝族老阿妈摇头,林瑾瑜说:“算了,小玩样,太贵不买了。”   “没关系。”张信礼对他说了这一句,又转回去,换了种语言跟老阿妈说了些话,又是一番拉扯,最后兜来转去,张信礼给了三百,把摊子上那对上了漆的牛和老虎拿走了。   那木雕有些抽象,虽然神似却也不十分精美,林瑾瑜看着他给了钱,等走远了些,道:“你现在出手还挺阔。”   “没,”张信礼说:“都是自己做些小东西出来卖,也不好还太狠。”他说着把木雕递给林瑾瑜,道:“送你。”   “你还挺会选。”林瑾瑜接过去端详,确实有趣,越看越喜欢。他问:“你现在一个月多少生活费啊?还有这闲钱。”   “赚得多就花,赚得少就省,”张信礼回答:“我在外面教小孩打球,加上奖学金,还够用。”   “这样……”林瑾瑜自己现在还吃家里,每个月生活费都没数,反正隔几个星期他爸或者他妈就问他一句有没有钱用,给他转几千,多了就乱了,也不知道一个月具体给了多少。   他跟那只大角牛和大头虎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说:“真佩服你,这就经济独立了。”   “这才到哪儿啊,现在上学吃食堂,不用担心房租也不用操心每天吃什么,起码要工作了才谈得上……”   “OKOKOK,行了行了行了,”林瑾瑜道:“知道了我的哥。”   张信礼就不说了。   林瑾瑜想跟他谈谈,关于……软件那事儿,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高武自己买东西去了,也不知道寻摸什么,此时刚好就他们俩站街边口等人。   天气本来就冷,站着不动就更冷了,林瑾瑜把木雕收进腰包里,跟张信礼肩并肩站着,一人点了根烟驱寒,看行人来来去去。   他试图抓住这个机会开口……林瑾瑜花时间组织了下措辞,决定先委婉地旁敲侧击一下:“那啥……”他说:“你现在……学什么专业啊?”   张信礼告诉了他,林瑾瑜正盘算着怎么从唠家常平和地过渡到取向问题,就听张信礼问:“你呢?”   “我……”林瑾瑜也如实说了,道:“都……还好吧?”   “嗯。”   “有没有……尝试点什么新鲜事物?”   他说得隐晦,张信礼不解其意,道:“什么?”   风有些大了,这地方容易下雪,此刻天色蒙蒙,看起来最早今晚,最迟明晚,必有一场雪要下,林瑾瑜手插在兜里,转头看着他,说:“就新鲜事儿啊,没玩点社交软件什么的?”   张信礼说:“社交软件算什么新鲜事?”   “不是一般的那种,”林瑾瑜深深抽了一口,感觉那股带着热气的烟雾缓缓沉入胸膛:“是那种特殊的,填身高体重……还有型号的。”   张信礼唇缝间逸散的烟雾好似忽然静止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的?”林瑾瑜看似面色如水,毫不在意的样子,实则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张信礼一瞬间的怔愣令他心里最后那点不确定也没有了:“你懂的吧,型号,一零之类的。”   从听到问题的那一刻开始,张信礼明显变得局促不安起来,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慌张,好似某个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忽然见到了阳光。   林瑾瑜问:“……你为什么要注册那个?”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信礼扔了烟,看起来想走。他刚转过半个身子,林瑾瑜便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张信礼的脚步停住了……然而他顿了片刻后,还是转身拐进了巷子。   那还是一种逃避的姿态,林瑾瑜有点气,还有点恨铁不成钢,但无可奈何。   高武出来的时候已是十点过快十一点,他买了一条小女孩的裙子,还有一双雪地靴,拿袋子精精致致装好,拎在手里。   回去的车要下午才有,高武问了句:“张信礼人呢?”   林瑾瑜答:“别问我,不熟。”   他们好几大袋子的东西,两个人是怎么也提不下的,高武拐进去找人,林瑾瑜蹲在原地抽完了那根烟,把烟屁股狠狠往地上一摁。   OK,你就是不愿意正面面对是吧,老子偏要逼得你避无可避。   不多时,高武还是把张信礼叫回来提东西了,他们仨来的时候是林瑾瑜走中间,张信礼、高武一边一个走他旁边,走的时候却变了样,变成了高武走中间,无论怎么拐弯,张信礼都隔着一个,有意离林瑾瑜远远的,也不跟他说话。   大中午的总得找地方吃饭,高武找了个小馆子,带三人坐下,推杯换盏间,林瑾瑜提出去他们以前的学校看看。   “那有什么好看的,”高武说:“就一个破中学,烂老师烂学生。天冷,你想玩我带你去按摩足疗啊。”   他这样的人往往缺乏对教育以及其他世间万物的敬畏之心,林瑾瑜知道他说的按摩足疗是个什么东西,道:“免了,没兴趣,就想来个故地重游。”   张信礼在一边不说话,高武挠挠头:“也行,反正时间还早,待会儿坐车去……真不懂一学校有什么好看的,读那么多年书,出来还不是老板手底下打工,白读。”   林瑾瑜心里很鄙夷这种观点,但是没说什么。   张信礼仍然不怎么理他,问他点什么别的还好,只要一聊到关于那方面的话题,哪怕是很小的问题,他都采取回避态度,不是闭嘴不说了就是直接走开。   林瑾瑜试了几次,他都不耐烦地走了。   这么宽的街道,这么大的地界,腿长在他身上,林瑾瑜也没法把他给绑起来,强迫张信礼听自己说话。   等着瞧,林瑾瑜心想:我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坐车的时候他也没和张信礼待在一起,而是跟高武一起坐到了最后一排,张信礼一个人在车门附近拉着吊环站着。   林瑾瑜等了片刻,车上人渐渐多了,过道上一排排都是人。眼见张信礼望向他们的视线被阻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林瑾瑜忙趁着这个机会对高武勾了勾手,道:“你过来,跟你说个事儿……”   ……   如此这般一番商量过后,高武莫名道:“啊?为什么啊?”   “你别管为什么,照做就是了,”林瑾瑜道:“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有事儿找你,你能办的都给我办,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啊。”   “算数啊。”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就是忒怪了点,高武道:“可你这是干嘛啊。”   林瑾瑜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说:“就……有点事得说开了,私事儿,你不懂。”   “什么私事,他欠你钱不还?”   高武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这种关于钱的事儿,尤其是有点交情的朋友借钱最不好处理,对方要是不还,又不能不要这笔钱,但又不好撕破脸……他那些工友就这样,借钱买烟找小妹,有钱了也不见谁会主动还,总要弯弯绕绕费一番功夫才能把钱要回来。   “……”林瑾瑜说:“你要这么理解也行。”   高武道:“懂了,你俩关系特好不好意思让他还,也不用这样啊,要不我帮你要也行,我跟他讲不上什么脸不脸的。”   “用不着,”林瑾瑜道:“不止这个……总之很复杂,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几天,正常环境里我跟他谈他还老回避,你就帮我一次,别的我自己跟他说。”   高武似乎还想提点什么意见,林瑾瑜故作凶恶,直接道:“你就干好辅助就行了,我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事儿,肯定我自己来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   大部分大学放寒假都比高中早,林瑾瑜时隔五年再次踏进那所缩在县镇一角,捐款盖出来的学校时,操场上有一两个班在上体育课,学生追逐打闹,一派热闹景象,再不是那年寂静的样子。   他们原本是进不来的,多亏高武勉强也算这所学校曾经的学生,他给门卫递了烟,谎称来看老师,门卫也就放他们进了。   几年没来,学校似乎扩建了不少,林瑾瑜还记得他记忆里那时候,这学校就几栋楼围着一个巴掌大的煤渣操场,现在楼多了一栋不说,还开发后山新建了塑胶跑道。   那些略显老旧的篮球架、单双杠居然都还在,林瑾瑜还记得那时候十五六岁的自己踩着个滑板,跟个二逼一样去招张信礼来追他,他们在夏日的阳光下疯跑过大半个操场,打打闹闹,把亲吻当做幼稚的玩笑。   那年他们那样青春、无畏而且二逼。   上上下下逛了一圈,把以前的老地方都走了个遍后,高武介绍道:“新扩建了个后操场,在教学楼后边,要去看看吗?”   林瑾瑜顺水推舟:“当然。”   塑胶操场上也有班级顶着风在跑步,这操场修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全都崭新崭新的,除了八百米的露天跑道之外,还附带有配套的室内跑道、训练室、器材室。   高武道:“这我辍学那年修的,好像还不错。”   “是挺好,”林瑾瑜搓了搓手:“好冷啊,这边冬天好像比上海还冷。”   “海拔高,”张信礼回答:“上海是湿冷,湿气多过冷气。”   上海的冬天虽然偶尔也下雪,可多数时候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场不大不小的,不像这边,雪大起来,路都能堵小半,人进出都不大方便了。   林瑾瑜没带帽子,耳朵在凛冽的风里冻得发红,高武说:“操场也没什么好看的,风还吹得大,不如去那边室内待一会儿吧,东西也放一下。”   拎着这么老堆东西走半天,林瑾瑜早觉得傻逼了,立刻附和。   他们径直走去对面建在观众席底下的室内跑道……室内果然暖和了不少,标了数字的红色跑道上乱七八糟放着实心球、垫子、百米跨栏的栏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完好的也有坏了的。   林瑾瑜他们把手里提的东西通通甩一边,感觉全身都得到了解放。   高武道:“别站门口,那边我记得还有个器材室,有凳子可以坐。”   这段跑道呈直线,约莫有一百多米,林瑾瑜他们跟着高武一直往里走到尽头,看见并排的两扇小门,一扇旁边带窗户,另一扇不带。   “哟,今天器材室的门竟然是锁的。”高武扒窗台上推了推窗玻璃,发现也推不开,透过窗玻璃隐约可见几条小板凳。   “怪了,”他道:“我上学那会儿基本没人管,周一到五跟本不锁门的啊,过这么几年还真越来越正规化了。”   “别麻烦了,”张信礼说:“凑合休息会儿得了,想坐可以坐地上。”   跑道这玩样不知道多少双鞋踩过多少遍,这边又是室内角落,一半只有特长生光顾,卫生打扫做得也不怎么认真,林瑾瑜随便扫了眼就看见好几只干枯的蜘蛛尸体。   高武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指了指相隔五六米的另一扇没锁的门:“你们去那边看看,那杂物间里应该也有塑料板凳。”   张信礼原本是懒得费这个劲的,小时候什么泥啊灰啊的没滚过,这会儿装什么讲究人。   可奈何林瑾瑜催着他去,他只得转过身,跟着一起去看看。   没窗户,杂物间里显得很黑,林瑾瑜拉开门,还没往里走几步呢,就猜到一不知道什么报废器材的东西,差点摔一大跟头。   张信礼喊了他句慢点,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日光,看见几张塑料小板凳安安静静在最里面角落里待着。   林瑾瑜没看那个方向,一直嚷着“在哪儿呢”,张信礼一向手脚快,说了句“那儿”便径直往那角落里走去拿凳子。   就在他越过林瑾瑜,往深里走去的时候,林瑾瑜不着痕迹地回头,朝高武使了个眼色。   高武点头,悄悄把门关上了。   失去了唯一的光源,杂物间里立刻完全黑了下来,张信礼回头,疑惑道:“关门干什么?”   然而门外已经没有声音了,张信礼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拉了下插销,却发现它就给跟卡死了一样浑然不动。   “有病?”张信礼敲门:“到底干什么?”   林瑾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费劲了,外面抵住了从里面打不开的。”   张信礼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借着雪白的光束,他看见林瑾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地上一块老旧的军绿色体育垫子上,“嚓”一声就着打火机点燃了烟。   橘红色的火苗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是那样平静、泰然、毫不意外。   张信礼瞬间就明白了:“你和高武还能串通到一起去,挺意外。”   “毕竟四海之内皆兄弟。”林瑾瑜抽了口烟,对着门的方向大声了点,道:“行了,我们的事自己解决,你去跑道大门帮我们看着点,有人来了知会一声!”   门外传来高武答应的声音:“知道。”他临了还警告了张信礼一句,道:“你赶紧把欠别人的还了啊。”说完才走了。   学生喧闹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来,杂物间里黑而静得可怕。   张信礼背对门,面朝林瑾瑜静静地站着,道:“……我不记得我欠了你什么东西。”   “是吗,”林瑾瑜双脚分开,手肘支在膝盖上,没看他,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着烟:“可能不是哦。”   张信礼皱眉,林瑾瑜把那支烟抽了一半,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欠我一个答案。”   他注视着张信礼紧皱的眉峰,说:“张信礼……你喜欢过男人,对不对?”   ……   忽然间,好似连空气都凝固死去。   张信礼眼神躲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凭什么……”   林瑾瑜随便他说,只毫无波澜地拿出自己的手机,叼着烟看着屏幕,好似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定位忘了关了。”   张信礼一怔,林瑾瑜按下屏幕上的发送键,与此同时被张信礼握在手里的手机发出一声两人都无比熟悉的震动提示。   张信礼道:“你……”   林瑾瑜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注册这种软件?”   虽然他偶尔也会刷到一些签名里挂着“直男,有女友,只是好奇”之类迷惑文字的账号,但很显然张信礼绝对不是这种好奇心旺盛的无聊人士。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逃也逃不开,躲也没处躲,过了很久,张信礼都没有说话,不知是捍卫自己保持沉默的权利,还是铁证如山无话可说。   “你……”就在林瑾瑜以为这种沉默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张信礼终于开口道:“你又为什么注册这种软件?”   “不是很显而易见吗,”林瑾瑜很平静地道:“因为我本来就喜欢男的啊。”   他是那样坦然直白,不见一丝丝十七岁时的犹疑。   张信礼说:“你怎么就能确定自己喜欢男人?难道就因为高中时候那些意外和偶然?”   林瑾瑜在尼古丁烟雾里眯着眼睛,说:“是啊,不然呢?”   “既然是意外和偶然,你又怎么能确定。”   “你的语文逻辑还和以前一样让我不太能明白,”林瑾瑜把烟灰往地上点了点:“‘我经历了一些偶然发生的事’跟‘我从这些偶然发生的事里确定了我会喜欢某个人’之间存在任何冲突吗?”   林瑾瑜道:“……我现在告诉你了,我确实喜欢男的,要是让你觉得恶心受不了……我很抱歉。”   张信礼显得很焦躁:“别说这种话。”   林瑾瑜继续道:“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可以回答我的吗?”   张信礼站着没动,林瑾瑜拍了下旁边的垫子:“没关系,你是什么想法就怎么说吧,就当朋友之间聊聊天可以吗……只是聊聊天,这里也没有别人,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张信礼静了两三秒,终于迈步朝他走来,坐到了林瑾瑜边上。   坐下了他也不说话,林瑾瑜没逼迫他,只静静地抽着烟等他自己开口。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张信礼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他终于说:“瑾瑜,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思考这个问题。”   “思考什么?”林瑾瑜道:“取向吗,很巧,我也没有想过……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有一天突然思考了吗?”   张信礼问:“为什么?”   “因为……”林瑾瑜转过脸看着他,好似讲起一个童话故事一般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了你。”   现在想来好像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如今他们中的一个都要结婚了……可又仿佛就是昨天。   张信礼好似在反复思考几个字,他又重复了一遍:“爱上了……我?”   “是啊,”林瑾瑜回忆那些久远的事:“不过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是大雨里,还是水潭边,还是书桌旁、球场上,我不记得了。”   爱的生长悄无声息。   “瑾瑜,”张信礼有点犹豫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说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总陪着你。”   他说:“我知道你的爸爸妈妈总是不在家,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因为在那个恰好需要人陪伴的年纪,我总陪着你,所以你才以为你喜欢我。”   那一年,张信礼确实总是陪着他,陪他上学、放学、看书、写作业、旅游、打游戏,他去哪儿张信礼都陪着他。   林瑾瑜开口,第一句却是纠正他:“我不是喜欢你啊,”他看着张信礼,说:“我爱你。”   那双茶褐色的眼睛眼神郑重,一如那年在凉山房间灯下,林瑾瑜对张信礼说起永远不会为了生存背弃他的爱情。   张信礼的指尖微微一颤,他道:“……就算你因为这些而爱我,可你以后的路还很长,还会有下一个人陪你、照顾你,而你也会爱上她的。”   “不,不会有了,”林瑾瑜看着张信礼的双眼,说:“因为我不会再有下一个十七岁。”   那些人一生里最美好最青涩的年纪过去就是过去了,它在人心里种下心动的种子,这些种子独一无二,它们有的生根发芽,有的却被烧成灰烬。   可无论这些种子是生还是死,是修成正果还是不得善终,它们都是往后无数年里不会再有的。   往后很多年,我们成熟、我们长大、我们独立、我们自主,我们会再遇见许多人,也许还会心动,还会喜欢,还会牵手,还会拥抱,还会接吻,但都不再是那一年的感觉。   因为往后的那些人不曾见过幼年时,那个一无所有的你。   手电的光雪白如月,他们在这天地间唯一一束光亮里静静看着彼此。   林瑾瑜轻声说:“我可以再问你一遍吗……”他说:“你爱过我吗,就算只有一瞬间、一秒钟,一次呼吸、一次眨眼的时间。”   “我……”张信礼那颗沉寂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喃喃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   “哦。”林瑾瑜移开了目光,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失望。   他手上的烟已快燃到尽头,林瑾瑜抽完了最后一口,忽地翻身,干脆而快速地跨到张信礼身上,那口烟从他的唇缝间喷出,扫过张信礼的嘴唇。   ……如果他明天就要结婚,那今天可以吻他吗?   “要试试吗,”林瑾瑜低眉看着他,说:“有时候一个吻胜过万千对白。”   张信礼直直地看着他,林瑾瑜两腿跨过他,膝盖跪在垫子上,手扶着张信礼的肩膀……他凑过去的动作并不快,他给了张信礼足够的时间推开他的,可张信礼没有。   林瑾瑜贴了上去,干燥的嘴唇轻轻摩挲着张信礼的。   那是他在无数个分离的日日夜夜里无数次回想过的。   他以为张信礼会抗拒,但是居然没有……张信礼的手很快伸了上来,仿佛为这一刻等待了很久。   他微微张开嘴,拇指指腹摩挲着林瑾瑜戴着耳钉的耳垂。   那是一种太明显的示意,林瑾瑜伸出舌头开始轻轻舔他的嘴唇,然后往里探去,他们的嘴唇一样的温热、湿润。   这是个生涩但同样缠绵的吻,林瑾瑜扶着在张信礼的肩膀,张信礼则环着他的腰,双方闭着眼,就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样专心地吻着,谁也不分心。   漫长的缠绵过后,林瑾瑜退开了些,双方都有一点喘。   林瑾瑜看着他,问:“你喜欢吗,”他说:“说出来,如果喜欢……就说出来。”   张信礼轻喘着看着他,沉默了三秒,最后说:“……是的……我喜欢。”   他们第二次吻到一起的时候几乎说不上是谁先开始的,就好像在沙漠中迷途的旅人终于置身于绿洲清泉,林瑾瑜搂着他的肩膀,而张信礼则扣着他的脖颈,两人唇齿相贴,温热而急促的喘息双双喷吐在彼此的脸上。   这次不再是试探性的、轻柔的吻了,他们像野兽一样贴着对方亲吻,林瑾瑜伸出舌头舔了舔张信礼的唇,然后钻了进去,扫过他柔软的舌面和上颚,张信礼则以同样凶狠的力度回吻他,甚至勾过了他的舌头,转而顶进了林瑾瑜的口腔。   那是一个粗鲁至极、野蛮至极、同样也激情至极的吻,他们抱在一起做着最亲密的事,彼此唇舌交缠,仿佛一对已经磨合相守数年的恋人,那么默契、合拍、心照不宣。   火一旦点起来就不受控制了,尽管有垫子垫着,但这样跪久了膝盖还是疼,林瑾瑜有点累了,索性真的跨坐下去,骑在张信礼身上和他贴着。   (以下you know)   ……   明明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林瑾瑜忍不住红了眼眶。   最怕世事弄人,当他们好不容易终于看清自己的心,张信礼却要结婚了。   林瑾瑜眨了下眼,想把眼眶里的水憋回去,但眼泪偏偏不听他的话,反而从眼角滴落。   张信礼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他睁开眼,看见林瑾瑜眼角的泪痕,吓了一跳,停下动作想松开他,问:“瑾瑜,你怎么了?”   林瑾瑜却一把箍住了他,和张信礼抱着,不让他看自己:“没怎么,”他说:“抽风,别看我。”   张信礼顿了一下,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到底怎么了,说话。”   “没怎么啊,”林瑾瑜忽而有点大力地推开了他,不让张信礼抱着自己,说:“想你快成家了,感动的,今天就当最后一面,后天婚礼我不参加了,新婚快乐,祝你以后幸福。”   “……”   张信礼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消化他这段话,道:“谁说我要结婚了?”   他把那个“我”字咬得很重,张信礼一脸无语和不可置信:“谁告诉你的?”   “?”林瑾瑜说:“喜帖都送到我手上了,还能……”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不说了,林瑾瑜仔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近日发生的种种,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像确实没人跟他说过要结婚的是张信礼,全都是他自己下意识以为的。   所以……所以结婚的不是他?他没有要结婚?所有的一切还没有成为定局,他们还有着无数可能?   短暂的震惊和恍然大悟过后,那种名叫喜悦的心情爬上了林瑾瑜的心头,他锤了张信礼一拳,怒道:“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张信礼挨揍挨得很茫然:“我怎么知道你会这么以为。”   “你他妈……”林瑾瑜骂到一半骂不出来了,他怒视了张信礼两三秒,忽地重新扑上去抱住了他,手在他后背狠狠锤了一下:“我还以为你要结婚了……”   张信礼很无辜,莫名其妙被打一巴掌塞个甜枣,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他拍了拍林瑾瑜的背,说:“好了,我没有要结婚。”   “谁管你结不结婚!”林瑾瑜狠狠抱了他一下之后又放开了他,骑在他身上道:“我差点以为你是那种后天就结婚,今天还和别人接吻的渣男。”   张信礼说:“我有这么没有责任感?”   林瑾瑜心里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嘴上却说:“那谁知道。”他一只手撑在张信礼背后用来放器械的柜子上,恶狠狠道:“你知道我有多受折磨吗,我他妈还以为自己在觊觎别人的准老公。”   张信礼不咸不淡地回:“是么。”   是么是么……是么个屁是么。   张信礼道:“你不是不喜欢我了吗。”   “滚,”林瑾瑜银色的耳钉反射着电筒的光,显得格外耀眼,他凑上前去,几乎和张信礼脸贴着脸,问道:“你不讨厌和男人接吻,对么?”   张信礼还是说:“不知道,不讨厌和你接吻。”   那双眼睛漆黑,不是敷衍也没有躲避,他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林瑾瑜又问:“那你爱我吗,那种意义上的爱。”   张信礼垂眸想了片刻,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对男人感兴趣,也没想过会和你谈恋爱。”   林瑾瑜简直想敲他一棒棒:“你除了‘不知道’还会说别的吗?”   “我……”   “行了别说了,”林瑾瑜打断了他:“说不出个花来就别说了。”   ……   林瑾瑜心里的恶趣味又上来了,他面无表情道:“哦,不过有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张信礼问:“什么?”   林瑾瑜眼睛看着他,伸手去摸他……张信礼颤了一下,林瑾瑜道:“要我……帮你吗。”   他说:“……想我帮你吗?别再说你不知道。”   学生时代的记忆一幕幕浮现,酒意弥漫的夜晚、山谷民宿里的浴室、酒吧无人的地下停车场,还有路灯下寒冷的暗巷……那些也许荒诞,也许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真切切发生在他们两个的生命里,他们在那些事情里学会心动、祈求、牵挂,还有爱与思念。   所有的一切堆积在一起,最后在重逢时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张信礼在唯一透进来的光束下看着林瑾瑜,那一眼里,五年的时光流过。   他说:“……想。”   似乎是林瑾瑜去吻的他,又好像是他主动去吻的林瑾瑜,他们谁也说不清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不再重要了,林瑾瑜一边和他接吻,一边解他扣子,张信礼抱着他,示意林瑾瑜伸手,脱掉了那件碍事的棉外套。   狭小的杂物间很冷,林瑾瑜的手也很冰,他与张信礼吻了一会儿,忽地轻推他的胸脯,和张信礼分开了点。   张信礼轻喘着看着他,林瑾瑜呼出两口白气,道:“太冷了,怕冻着你。”   张信礼一开始没听懂他什么意思,林瑾瑜道:“起来点,坐柜子上去。”   张信礼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还是照做了。   器材堆得杂七杂八,林瑾瑜在一片乱七八糟中起身走到张信礼面前,然后跪了下来。   ……   激情消退后,他们靠在一起平复呼吸,林瑾瑜捡起外套穿上,看着漆黑的房顶,忽然想起一茬来:“你说……不是你结婚?”可能是贤者时间那啥终于不上脑了,他这会儿后知后觉记起这事来,便问张信礼道:“那是谁结婚啊?”   “想起来问了,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张信礼一只手搂着他,说:“要结婚的是……陈茴。” 第152章 婚礼(上)   林瑾瑜想了有一会儿,才模糊找到点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他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了,关于那个腼腆、内向而最不起眼的女孩。   那个女孩总是站在所有人后面,扎着马尾辫,戴个小小的白色发卡,衣服和鞋都很旧。她曾经用黑且皲裂的手指小心地翻过林瑾瑜的小说书页。   小麦色偏黑的脸庞、细瘦的手腕,还有腼腆然而充满好奇与渴望的眼神,就是林瑾瑜对这个名字仅存的全部印象。   “她……”在那个男生一般和男生玩,女生一般和女生玩的年纪,林瑾瑜自觉和她的交集其实不太多:“陈茴才几岁?我记得她比我还小吧,怎么……”   “我们这边彝族女生满十八就可以结婚,她都快二十了,当然可以。”   林瑾瑜总觉得十九、二十还很年轻,还是读书的年纪,结婚生小孩什么的有点……   “为什么会给我发喜帖呢,”林瑾瑜有点意外:“老实说,我其实都不太记得她了。”   “那要问你自己。”张信礼把揽着他的手收回来,站起来道:“赶紧出去了。”   林瑾瑜没立刻站起来,而是反手摸了把自己的后背。   “?”张信礼不解道:“你摸什么?”   林瑾瑜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看你那玩样擦干净没有。”   “……”   下课铃已经打了,他们整理好衣服走出去的时候看见远处教学楼走廊上奔出大片嬉笑打闹的人影。   高武问:“你们怎么磨蹭这么久,四五十分钟了快。”   林瑾瑜道:“你问他啊。”   “……”张信礼道:“不关你事。”   高武“嘁”了一声:“赶紧走,赶不上车就要去开房,我是不会出钱的。”   回去的路林瑾瑜依稀有些熟悉,一模一样的中巴与盘山公路,以及车窗外换了颜色的大山,甚至山腰那间小餐馆都还在,林瑾瑜曾在那里被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彝族漂亮姑娘敬过酒……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们长大了。   “对了,”林瑾瑜问:“陈茴结婚,你们忙前忙后什么呀,这不是她们家的事儿吗。”   “我们这边结婚左邻右舍都帮忙的,”张信礼说:“一个村寨基本都是同一个或者几个家支,不是同一支差得也不远,一户结婚都去帮忙,当然,等到你结婚的时候他们也要来帮你。”   世代聚居大小凉山的彝族大部分都有比较完整的家支传承,同家支的人多数守望相助,某年有人在村寨口倒车的时候碾死了一户人家的一只鸡,村里人便围上去不让走,最后车主无奈给赔了六百块钱。   就算有一天出去了,无论走多远,大家聚在一起时互相报过彝姓家支,便大致知道对方的背景。   林瑾瑜估摸自己这辈子大约是不会结婚了,他问:“不对啊,我记得陈茴是汉族吧?”   “改了,”张信礼说:“我们这一小片本身是混居,几十年下来有不少白彝和发展得好的汉族结婚,身份证上怎么填都可以,看需要……听说是男方家里希望娶个本族老婆,她家里就给她改回本名了。”   “原来是这样……”林瑾瑜懂了:“灵活操作。”   他们到村寨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多,天已经黑了,土路上不见人,只有高武的堂妹在土坡上等他。   当年那个只有两岁的小女孩也长大了,梳着长长的双马尾,牵着她两个年幼的亲弟弟。   高武提着大包小包,还没拐到村门口,高飞便从土坡上飞奔下来,边朝他扑过来边响亮地叫了声:“哥!”   那声音响亮又大方,这个名字像个男娃的女娃跑起来的时候,两条辫子仿佛翎翅夜鹰的羽翼。   她闷着脑袋一头撞进高武的怀里,高武放下满手提着的东西,把她抱了起来:“这么晚,怎么还在外头哦。”   “等你回家吃饭。”   高武便笑了,黝黑的面庞上还是露出两颗虎牙,他把用省下来的工资买的裙子和雪地靴都给妹妹,又给了妹妹身后的弟弟一人两颗糖。   他们急着赶车,确实还没吃饭,林瑾瑜也有点饿了,张信礼把他手上东西接过来,道:“我把买的东西送过去,你先回家吧,送完回来给你做饭。”   有人做饭给你吃是件很幸福的事,林瑾瑜想了想,说:“不了,这么重,我跟你一起啊,正好……去看看陈茴。”   陈茴,现在改回了彝族名,叫作尔火,尔火在出嫁的前一天仍在火塘边忙碌着,她结束了一年的工期,买了站票,坐在行李上搭乘拥挤的快车回到家乡,白天去抱草放牛,晚上回来了帮阿妈做饭做家务,照顾她又喝到烂醉的阿爸,督促弟弟妹妹写大字,她长着冻疮的手一整个冬天有大部分时间都浸在冷水和冷风里。   张信礼把买回来的东西堆在院里,喊她出来拿。   陈茴在屋里大声答应了一句,那不再有丝毫童声意味的声音大而沙哑,那是在工厂轰鸣的机器声里锻炼出来的嗓门,只有这样的声音才能在轰隆的钢铁声里争得一席之地,有效和工友们进行交流。   她一边毫不不讲究地往衣服上擦手一边道:“买回来就好了,还送过来,明天我阿爸睡醒了去搬就行……”   张信礼回道:“没事,顺便。”   陈茴出得门来,眼睛不太在意地一扫门口的客人便要麻利地蹲下去查看地下的酒、肉……就是那仓促的一眼,扫过张信礼背后的林瑾瑜,她蹲下去的动作顿在半空,视线从酒肉上倏然回到了门口。   林瑾瑜说:“你好……好久不见。”   陈茴已经长大成熟,有着细小雀斑的脸上忽而又浮现出小时候林瑾瑜十分熟悉的那种局促的神情,她把散下来的几缕头发拢到耳后,声音小了不少,恢复了点林瑾瑜记忆里熟悉的腼腆,她说:“你好,你真的来啦。”   陈茴嫁得远,请帖等一众事宜都是男方家里操办的,她能做的,只是写一张笔迹并不好看的地址,夹在请帖里发给他。   “嗯……”林瑾瑜不知道寒暄些什么好,只得先说吉利话道:“祝你新婚快乐。”   后天是毕摩算下的好日子,男方家里的同支兄弟就要代表新郎来迎亲了,陈茴笑了,说:“谢谢。”   屋里有小孩大声喊“阿姐阿姐,阿妈喊你去铺被褥”,陈茴转头大声叫她的弟弟妹妹们安静,自己等会儿就来。   林瑾瑜说:“后天就出嫁了,今天还这么忙啊。”   陈茴说:“都是这样的。”   按照古老的传统,彝族新娘出嫁前是不能吃饭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汉化的加深,有许多习俗已经被简化了,陈茴道:“要进来吃点土豆和煮苞米吗?”   “不用,”张信礼说:“东西送到就走了,明天再过来帮忙。”   陈茴点点头,耳边木制的耳环晃了晃。常年的日晒与劳作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成熟,确有几分将为人妇的气质,而林瑾瑜看起来仍像个充满朝气大学生。   等张信礼、林瑾瑜走出那扇门,陈茴就又投入到了琐碎的家务与冬天的冷水里。   ……   “好迷幻啊,”林瑾瑜呼着白气,跟张信礼一起往家里走:“这种事儿,总让我觉得好像还很远,没想到身边的同龄人这就要结婚生小孩了。”   “农村乡镇结婚普遍早那么一点吧,”张信礼说:“读完书就工作,工作了就攒彩礼忙着结婚生小孩了,像高武、木色、张文斌他们都是,过不了几年……甚至可能过不了一年,他们也快了。”   “……人的一生真的过得挺快的,”林瑾瑜感慨:“学会了走和跑就去上学,上完学工作,工作了相亲结婚,再生小孩养小孩,小孩大了又送去上学,那时候自己也老了,一辈子就过完了。”   “是啊,”张信礼道:“一个阶段过得快,下个阶段就来得快。”   “假如当初……我是说假如,”林瑾瑜忽然萌生出一个设想,他说:“假如当初你没有到外面去上学、没有去上海,甚至没有考大学,现在会不会也快结婚了……”   张信礼想了想,没否认,说:“可能。”   回家的路上他们偶遇几个围坐在一起抽烟喝酒的老大叔,这边真的很爱喝酒,林瑾瑜虽说也时常和同学、朋友们约一起喝点,可一般都是饭局上边吃边喝,不像这边,有事没事大家就搬把凳子坐一起喝酒,还是拿碗盛,干喝,什么菜都不就的那种。   老大叔们和张信礼打招呼说:“给新娘子送东西回来的吧?张家的小伙子勤劳得很嘛!”   其中一个笑吟吟道:“啥子时候也预备着吃你的喜酒嘛!”   张信礼敷衍了这些长辈几句,另一个大叔说:“不急!人家是要读书的,大学生,要找个好的!城市户口!公务员!哪能那么快嘛,你以为你家小孩哦。”   大家哈哈大笑。   林瑾瑜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在这闭塞的山间村寨里,邻里邻居沾亲带故,关系十分紧密,一家女儿外嫁、儿子娶亲,家家户户都相闻、家家户户都谈论,远不是上海大城市小区里关起门来一家是一家,自己的事只跟自己家有关的独立小户氛围……这里绝大部分人的观念里,大概从没有什么“两个男人也可以彼此相爱”之类的概念。   张信礼和陈茴、和高武、和这里的无数人人生轨迹其实原本应该是一样的,林瑾瑜是他生命里独一无二的意外。   回到家,张信礼进去做饭,让他自己先玩。他好似还把林瑾瑜当成以前那个抱着手机不撒手、争分夺秒打游戏的中学生。   很多时候越被禁止的东西越自带吸引力,从前林瑾瑜玩手机总是被管着管着,动不动断个网、交个手机啥的,他就觉得那玩样很好玩,争分夺秒地打游戏,上了大学,又在外省,一年回不了几次家,玩个通宵只要不猝死都没人管,他反而很平常心了。   林瑾瑜应了声,却没进屋,只搓了搓手,农民工似的坐门口小马扎上点了根烟思考人生。   自从见到张信礼之后,他抽烟的频率好像与日俱增……林瑾瑜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自私,上海是一个多元化的城市,各种人口在此汇集,本地的、外地的,本国的、外国的,无论多“离经叛道”的事在这里好似都没那么奇怪,这座城市容纳了两千多万不同的人,每天早晨的地铁拥挤得一根针都塞不进去,大家自扫门前雪,快节奏的生活使得大多数人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整天对他人指指点点。   可张信礼长大的地方不是这样,林瑾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片热情与野蛮并存的土地上,张信礼从小到大见过的人生轨迹很单一,并且面对过很多审视的、指点的、看热闹的目光,很多他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东西对张信礼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   他第一次想,不如放手吧……可又那么舍不得,世界如此广阔,而他们如此渺小,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那么不同那么迥异,要多幸运才能遇见爱的人,又要多勇敢,两个人才能相爱?   张信和也在院子里,林瑾瑜一个人胡思乱想,不由得悲从中来,问他要不要过来坐坐,一起抽根烟聊聊天,他回了句“不了”,去棚子里喂鸡。   林瑾瑜看着满院子“咯咯咯”的母鸡,恍惚觉得少了点什么:“以前那条狗呢?”他问:“黑色的,很大一只。”   “哦,黑狗啊,”张信和一边忙着喂鸡一边道:“一直在窝里啊,老狗了,不爱动弹。”   那确实是条老狗了,嘴吻边的毛都开始发白,像覆盖着一层细碎的糖霜,十多岁的人类才是刚刚开始摆脱稚气的孩子,可对于一条狗来说,十多岁就是生命的全部。   它变得很少出窝,也几乎不再叫,林瑾瑜还记得当初刚来的时候这条狗凶得要死,嗓门大得像打雷,几乎不让他这个陌生人踏进院子。   如今这条老黑狗缩在并不宽敞的窝里,常常一整天动也不动。林瑾瑜走近了,逗了许久,它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好似忽然记起面前这个人似的,有点费力但仍郑重地摇了摇因为衰老而脱毛的尾巴。   天已经黑透,灶台热了,飘起一股林瑾瑜十分熟悉的油香与辣椒香,他已经与这味道阔别了多年。   村寨口的主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与打招呼的声音,林瑾瑜站起来,踩上墙头向外看去,看见远处传来手电雪白的光束,一队背着包,提着、扛着化肥袋、编织袋、蛇皮袋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在腊月的寒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路往家走,里面有木色、有张文斌,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人。   每张脸庞都一样年轻,却也一样沧桑,那是几年一次的返乡潮,漂泊在外的年轻人,他们回家了。 第153章 婚礼(下)   这场婚礼和林瑾瑜想象里有诸多不同,汉族人结婚总是少不了伴郎伴娘,再加几十挂鞭炮,红的嫁衣与红的鞭炮、红的喜字、红的锅碗瓢盆,一片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彝族婚礼则不是这样。   彝族婚礼的主色调是深沉的黑色。   在诺苏人的文化里,黑色是大地,是尊贵和肃穆,红色是太阳,是火焰与勇敢,而黄色是生命,是美好与富足,是大地与太阳间生生不息的族人。   这天早上,林瑾瑜刚起床,洗漱一番便被张信和督促着,跟着一起到了陈茴家里帮忙。   天空白蒙蒙的,牛毛样的雨点和雪点混在一起往下飘,一夜之间很多人的装束都变了样,与陈茴同家支的直系长辈、兄弟姐妹们基本都换上了黑黄红三色的本族服饰,连刚会跑的小孩也不例外,人们披着的擦尔瓦组成了一片黑白蓝的海洋。   院子外面已经有人架锅烧水,昨夜刚刚返乡的年轻人们把一头猪五花大绑架上板子,只等手熟的叔辈操刀放血。   张信礼比他起得早,早已经帮着忙活了半天,居然连他也象征性地换了一件黑黄红的彝族上衣,此刻正叫几个同辈把所有的塑料盆都端出去洗了,又招呼人把一打打啤酒拆开,摆到空地上。   忙碌的身影有很多林瑾瑜都看着眼熟,那边木色跟张文斌帮着在门上贴红对联,见他来了,打了个招呼。   “林瑾瑜,你也来了,”他们说:“你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模一样的。”   林瑾瑜给他们递烟:“什么一模一样,他说:“老了。”   大部分人都在用彝语交流,他也听不明白,便从人群中穿过去找张信礼,张信礼正帮着提水,满屋满院子,甚至院子外面路边的高地上都摆满了水盆水桶等各种盛水的东西,小孩嘻嘻哈哈打闹玩水,甩得一大片地都是湿的。   “这干嘛?”林瑾瑜好奇地挤过去,问:“过泼水节啊。”   张信礼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他,道:“泼水节是傣族的,我们不过。”   “那你打那么多水干什么?”   张信礼说:“傍晚你就知道了。”   切,还卖关子。   这些场景、习俗对林瑾瑜来说都很新奇,他四下看了圈,见了各种从前没见过的东西,觉得还挺有趣的。   “你们这儿结婚和我们那儿挺不一样的,”他问:“你们是不是凡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你们过不过春节啊?”   张信礼边打水边道:“我们这儿是过的,彝族年和春节都过,别的地方不知道,有地方不过也说不定。”   “这样。”林瑾瑜刚只顾着找他了,没怎么注意别的客人,这会儿往门口那儿一瞧,只见院子前、屋门口放着个……他也不知道叫什么的玩样,似乎是叫“蔑萝”还是什么的,竹条编的,中间摆着十几小杯酒,陈茴家的亲戚长辈在边上守着,进来一个客人就过去端一杯酒喝了,互道一声吉祥如意。   他问:“那是干什么呀?”   “就是酒啊,昨天买回来的啤酒,”张信礼挽了把掉下去的袖子:“礼节而已,进门先喝一杯。”   林瑾瑜想起自己不懂规矩,进来的时候没跟着别人一起过去喝,遂问:“我没喝唉,要不要过去补上?不补是不是不好啊?会不会有什么讲头,不吉利什么的?你喝了没有啊?”   他问题多得不行,张信礼忙着干活,手上不停,抽空回答道:“就是表示欢迎、图喜庆而已,没喝就算了,你们那边进门不喝酒吗,那你结婚的时候可以省点酒水费了。”   “会喝啊,不过都是坐到饭桌上才会喝。”林瑾瑜说:“我结什么婚,跟你结婚吗?”   张信礼动作一顿,偏过脸去把水桶里的水倒到大木盆里,透明的水花四溅,打湿了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林瑾瑜的错觉,他总觉得张信礼的耳尖好似红了点。   林瑾瑜本来只是想呛他一下,结果看他这种反应,坏心思又起来了……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试探的意思,他始终不知道张信礼现在对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好似往前迈了半步,可又始终不能做到彻底直面。   “问你呢,”他道:“结什么婚啊,你嫁给我吗?”   “别乱说话,”张信礼朝四周扫了一眼,他弯腰,低头打水……林瑾瑜露出讪讪之色,大概三五秒过后,张信礼忍不住一般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道:“为什么不是你嫁给我?”   林瑾瑜说:“也行啊,你跟我结婚吗?”   “……”张信礼没想到他平时明明一向爱呈口舌之快,这会儿居然一个字都不争,一时没词了。   “张先生,”林瑾瑜说:“问你呢。”   张信礼默然片刻,说:“知道了,林先生。”   知道了,知道了是几个意思……林瑾瑜本来想,假如他真的那么不能接受的话,自己就放手,毕竟虽然他还没切实经历过社会的目光,但也可以想象得出假如真在一起了,今后的路有多难走……何必带人赤脚去踩荆棘。   可张信礼总不说太过绝情的话,每当林瑾瑜觉得有点累了,想来一刀痛快的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有点模棱两可……假如他狠心一点、再糟糕一点,林瑾瑜也许早几百年就死心了,可张信礼偏偏不是这样,林瑾瑜时常觉得他这一生里,除了父母之外,再也不会有人对他像张信礼对他那样好了。   “什么意思,说明白点啊。”   张信礼说:“你问题怎么那么多,闲得慌就过来帮忙。”   他显然在转移话题,林瑾瑜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心里哼了一声,没说话了,只过去搭手,跟他一起把几十斤的水桶提到外面去装到大盆里。   接亲的队伍估计要晚饭时间才到,中午陈茴家请他们吃饭,几十上百个装着肉、菜、饭的塑料盆就这么摆在地上,盆边上搭着筷子,饿了自己随便挑一盆,而且也没有桌子,大家端了饭就蹲地上,或者站墙角边。   张信礼带着林瑾瑜找了快空地,一上午体力活干下来也累了,两人跟俩进城讨薪的民工一样蹲屋檐下,端着盆就开始吃。   熟悉的重油重辣,由于饭和菜是混在一起的,林瑾瑜得异常小心,稍不注意就是一口花椒,跟玩扫雷游戏一样,因此吃得比较慢。   张信礼知道他不喜欢吃油多的,他看林瑾瑜扒来扒去,一副数饭粒的样子,筷子伸他碗里,把辣椒和底下浸了油的饭挑走了大半,又把自己面上一层没油的白饭换给他,道:“你将就一下吧,回去给你下碗面。”   林瑾瑜说:“除了面还要加个鸡蛋,不要白水煮的,要荷包蛋。”   张信礼说:“知道了。”   忽然一个声音冷不防在他们斜后方响起:“你们感情还这么好,真不容易嗦。”   林瑾瑜抖了一下,没想到会被人看见……他转脸过去,看见木色耳朵上夹着跟烟,跟张文斌一人捧着一盆饭,挤过来他们身边:“没位置了,挤挤。”   张信礼往林瑾瑜那边挪近了点,让出点空来,木色领着张文斌过来蹲下:“好久没看见了,刚看你进来手上有事,都没多聊两句。”   “现在聊一样的,”林瑾瑜说:“确实好久了,都以为你们不记得我了。”   “记得的,你好不一样的嘛。”   林瑾瑜自己意识不到,他在这里很多人眼里都是特别的,在张信礼眼里也是……就像张信礼在他眼里那样。   木色问:“你还在读书没有?”   他皮肤黑且糙,大脚丫子穿一双一看就穿了好几年的帆布鞋。   林瑾瑜随口说:“在读啊,我们那儿很少有人不读大学的。”   “是哦,”木色扒饭:“看得出来,还像个学生。”   林瑾瑜怕自己说错话,尽管他说的确实是事实,但大家都不是单线思维的小孩了,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不好的言外之意……   其实木色没想那么多,虽然偶尔也会羡慕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但他对大城市并无太多向往,这样简单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攒笔钱,再取个老婆,简简单单单、自然纯净。   木色说:“大学生,好好读,以后工资肯定高。”   林瑾瑜说:“你们也加油。”   张文斌在一边闷声不响地吃饭,那一大盆子油、饭、菜的结合体被消灭干净后,林瑾瑜刚要走去放筷子,木色却一把拉住了他,林瑾瑜回头,看见木色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三块钱来,叠在一起递给他。   林瑾瑜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朝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还你的,”木色说:“冰棒钱。”   林瑾瑜已经完全不记得什么冰棒钱了,那年炎热的夏天,烈日下、水田边阴凉处,他曾经给木色,还有木色的弟弟买过一根廉价的冰棍。   那时候木色身无分文,甚至连弟弟想吃一根廉价的冰棍,他也买不起。他自顾自把这惦念了很多年的三块钱折好塞到了他口袋里:“谢你那时候的好意,利息就别给我算了。”   林瑾瑜想退给他,木色的动作却很坚决,他说:“给你就拿着啊,毕竟……我才是他哥哥。”   ……   拉龙大概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到的。   他背着把原木色的吉他,穿着校服,面庞是漂亮的古铜色而牙齿洁白,左耳上戴着银色的圆环型耳钉,传说祖灵靠左耳的标志辨认子辈的灵魂。   和林瑾瑜玩得最多、最熟悉的其实是他,他进门的时候很多人跟这个几年没回家的小辈打招呼,说他有出息,在市里面读书还自学音乐。   拉龙喝了一杯酒,进门直奔木色这边找他哥哥,他一路招呼打过来,发现林瑾瑜居然也在,着实惊喜了一下。   一大堆小孩围着他想玩他的吉他,林瑾瑜也挺高兴,把那套老友叙旧的流程又走了一遍,拉龙说:“瑾瑜哥,没想到还能碰见你,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十分刚性的、彝族那种原生态的气息,林瑾瑜道:“这就是缘分。”   所有能盛水的容器基本都满了,该杀的猪杀完了,该下锅的肉也都备好了,只等着男方家迎亲的队伍。长辈都散在一边喝酒聊天,拉龙带着一帮小孩,坐台阶上教他们唱歌,吵吵闹闹,热闹得不行。   陈茴一直在屋里,几个直系姐妹和她待在一起,女性长辈为她准备衣服,稍作梳洗打扮。   雪比早上下得更大了点,积了一些在空地与枯草上。天更冷了,林瑾瑜在屋外待不住,张信礼让他进去火塘边烤火。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一停下来是真冷,加上一直下着雨夹雪,林瑾瑜往凳子上一坐,反手摸自己背后,发现最外面那层衣服都有点湿了。   张信礼进来取墙上挂着的腊肉,见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问:“你又抓耳挠腮什么呢?”   抓耳挠腮……听他这形容词,林瑾瑜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孙悟空那“毛脸雷公嘴和尚”的样子,他道:“你才抓耳挠腮,你尖嘴猴腮,我后边衣服一层都湿了。”   张信礼便道:“你脱下来在火边上烤烤吧,十几分钟就干了。”   “这么冷还让我脱外套,我不得冻死啊,”林瑾瑜说:“这屋里也不保暖,就这么一捧火,没外套肯定冷死。”   张信礼无奈:“就你事儿多,那怎么办,穿我衣服?”   林瑾瑜怕冷怕得要死,也不假惺惺,直接问:“你冷吗?不冷就可怜可怜我!”   张信礼一直就没怎么闲下来过,他帮着起锅杀猪、打水抬水,一件件啤酒什么的东西搬来搬去,压根不冷,穿厚了还出汗。   “那你自己在火塘边待着别乱跑。”他说着伸手去解衣襟上的盘扣,解到一半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顿在了原地。   “?”林瑾瑜问:“干嘛,你要还是冷就不用给我,我装的,反正有火,再冷也冷不到哪儿去。”   “不是,”张信礼转了过去,背对着他:“马上。”   林瑾瑜觉得奇怪,不就脱个外衣吗,有什么呀,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吧,这会儿脱个外衣就害臊也太奇怪了。   张信礼解开扣子,很快把外面那件衣服脱下来,远远抛给林瑾瑜就出门了,林瑾瑜只恍惚看到他后脖子上一道白色的线一闪而过。   他披着张信礼的衣服,靠在火塘边烤火,以前小的时候还没意识,这会儿倒是看什么都觉得有股独特的民族风情,林瑾瑜拿出自己的手机,里里外外好一通拍,他拍拿烟锅、披擦尔瓦的彝族大爷、拍守在水盆边的姑娘、拍摔跤的小孩,也拍房梁上的腊肉……就这样舒舒服服过了几个小时,下午五点多,接亲的队伍终于来了。   那是男方家十一个兄弟组成的队伍,从村寨口一进来声势就颇为浩大,林瑾瑜爱看热闹,忍不住出门跟木色几个一起挤在路边,伸长脖子张望。   他总算知道先前接那么多水是干嘛了,陈茴家这边年轻的男男女女顺着接亲队伍进来的路线沿路一字排开,各个手里拿着锅碗瓢盆等各种舀水的东西,看见他们过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泼。   可不是手指沾水往脸上弹的那种毛毛细雨,而是实打实的一盆盆水当头浇下去,跟无数人形洒水车似的,直泼得男方家的人一个个抱头掩面,猴子一样往前蹿,那滑稽的样子逗得所有人笑。   林瑾瑜光看着就打了个寒颤,这可是腊月,数九寒冬,水泼到擦尔瓦上,被风一吹都结碎冰,饶是这样也没见有人手下留情,看那架势,林瑾瑜毫不怀疑如果村里有人有洒水车或者高压水枪,他们也会用的。   冷归冷,可看起来是人家的习俗,男方家被这样泼了也没人生气,反而一个个哈哈鬼叫着往前冲。   十一个青壮小伙子一路高歌猛进,很快逼近陈茴家的房子,冲到林瑾瑜这边了,守候在这里的姑娘们弯腰舀水,霎时间就是一片水幕齐飞。   那水高高飞出去,重重泼在地上、人的身上,林瑾瑜心里连连卧槽,好家伙,瞬间变水帘洞了……他怕被误伤,赶紧溜回了院里。   院子里陈茴已经出了屋子坐在门口了,弟弟妹妹还有家里的女性长辈围绕着她,给她换上缝制的嫁衣,仍然是以黑色为主,和林瑾瑜肩上披着的那件差不多,只是刺绣和色彩稍微多了一些。   陈茴的奶奶和妹妹为她梳头,她们把陈茴的辫子拆开,分成两股,一下一下梳柔顺了,然后用红色的丝线为她缠头,再把两股辫子也用红色的丝线编起来,绕到头顶,再戴上头帕。   从前林瑾瑜在电视上看那些少数民族宣传片,只要是女的,动不动就是一身银饰,硕大的头冠还有亮闪闪、几乎把人整个胸腹都遮起来的银圈银锁,总给人一种好有钱的感觉……可原来也不都是这样的,那一身引人注目的银光得是有点家底的才拿得出来,就连彝绣的衣服大部分人家也是自己做,如果家里没有了会做的老人,很多小孩甚至就没有一套完整的本族服饰了,因为去市面上买一套完整的下来少说也是一两千,不是人人都买得起。   除了外边负责泼水的,其他亲戚邻居都在院子里散散围成圈,林瑾瑜进得院来,透过间隙看见被围着的陈茴,不由得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那一向是个和“漂亮”沾不上边的女孩,从小到大他觉得好看的女生总是腰细腿长、肤白大眼的那种,陈茴则并不符合这种标准,她不白,也不算太瘦,皮肤也不细腻,脸上还有细碎的小雀斑,可这一刻她穿着古老的民族服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上带着几个素银戒指,银色耳环繁复绚丽,忽然透出一股美来。   陈茴微微掀起遮面的头帕往门口看了一眼,大概是在估算接亲的人什么时候能进来……林瑾瑜从那一眼里真切感受到了另一种美,那种美介于粗犷和精细之间,原始然而又透着人文的精致,那是属于另一个民族的美。   他想把这不多见的一刻记录下来,于是站在原地打开摄像头,对着那边拍了张照。   边上有人问他:“我们彝族的新娘好看不嘛!”   这时候哪有脑残说不好看的,林瑾瑜一大堆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周围的人便朝他笑。   大多数人把他当张信礼家的亲戚,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十分热情,院子口传来嘈杂的响动,大概是接亲的人近了。   看来泼水那关是过了,可要想接新娘还没那么容易,天上下着小雪,女方家的长辈先让陈茴进屋去,自己和一众小辈去院子门口拦着,一箱箱啤酒抬上来,接亲的不把那些喝个七七八八,连门都不给进。   张信礼不在这里,林瑾瑜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看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有任务在身的样子,怕自己堵在人堆里碍事,遂退出来,跑进屋里想躲躲。   陈茴坐在火塘边上,头帕上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脸。   外面喧闹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不行,光听动静就知道有多嗨,林瑾瑜和陈茴一人坐在一边,陈茴年幼的弟弟妹妹和他们阿姐坐在一起。   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唯有柴火的噼啪声。林瑾瑜想找个话题,随便说点什么也好,他道:“恭喜你啊,这就要结婚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呀,工作的时候嘛?”   陈茴朝他转了下头,耳环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不是呀,”她说:“家里介绍的,处了一段还可以,正好开学弟弟妹妹要交学费,就给彩礼结婚了。”   “哦哦,那也可以,也蛮好的,”林瑾瑜说:“哈哈你不知道,我一开始收到请帖还挺意外的,看不懂彝文,还猜半天谁这么幸福,这就结婚了呢。”   “随便写的,没写清楚,”陈茴说:“我汉语不是特别特别好的,写多了怕写不好。”   林瑾瑜听她口音就知道陈茴的语文不会太好,他道:“没事,来了就知道了,一样的,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想到要请我的啊,好受宠若惊。”   “就谢谢你啊,”陈茴说:“你小时候给我糖,那个巧克力吃的,很好吃,那个时候我都没吃过。”   林瑾瑜给很多人发过糖和巧克力,拉龙、木色、张文斌,还有跟他学滑板的孩子,他发过那么多糖,以至于已经不记得曾给过陈茴的那一颗了。   陈茴说:“我嫁得挺远的,以后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的,就想把想请的都请过来的嘛,最后吃一下饭,喝一下酒,就好了。”   “也是,结婚嘛,当然要开开心心,想请谁就请谁,”林瑾瑜手搭在膝盖上,说:“可惜你们这边结婚,女方不单独收礼金的,不然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陈茴说:“假如我收了,以后你结婚就要去还你,你结婚的时候会请我吗?”   结婚的时候……林瑾瑜笑了笑,想自己活着的时候大概是没这一天,他道:“嗐,再说吧,不结婚呢,没女朋友。”   陈茴说:“肯定很快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你。”   可是有一个男孩子他偏偏不喜欢我……林瑾瑜差点脱口而出,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堪堪刹住车,客套道:“哪儿啊,太看得起我了。”   “没有的,”陈茴想了想,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林瑾瑜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有点喜欢过你呢。”   林瑾瑜一怔,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与此同时后窗下传来枯枝断裂的响动……大概是猫狗从上面跑过吧。   他说:“怎……怎么可能?”   “真的,”陈茴说:“不是说谎。”   这个比林瑾瑜还小一点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语气平静却很认真:“有一点点……只是告诉你一下,没有别的意思的。”   这是个不起眼且卑微的女孩,她在出嫁前夜对林瑾瑜说起多年前的一颗糖果,那颗糖果林瑾瑜已经忘了,女孩却一直紧紧攥在心里。   陈茴抬头看他,事到如今多少个日月都过了,她说出这番话来不是想要留住什么,而是终于放开了那颗糖:“林瑾瑜,你很特别,”她笑着说:“而且很帅,又有钱,很多人会喜欢你,以后你结婚,我也可以去参加吗?”   林瑾瑜看着她,陈茴的眼睛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他却没来由地想到多年前那个午后,张信礼家的地板上,这个女孩低头,用手指轻轻翻开他的书页,小声问他能不能借他看一看的那个瞬间。   那个时候林瑾瑜没有借。   他说:“我……”   陈茴以为他在顾虑什么,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就是看一看,想看一看你会和什么样的女孩子结婚,你结婚肯定跟我不一样的,”她说:“我结婚要看彩礼、看民族、看家里人的意见,你应该只看那个女孩子的吧。”   林瑾瑜还是说:“我……”他其实可以打一张空头支票,管它真的假的,先满口好地应承下来,但是不知怎地,他有点说不出口。   陈茴道:“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啥?”林瑾瑜忙道:“没有的事,我就是……我……”他说:“我觉得我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陈茴讶异道:“怎么有人会不结婚。”   “就……”林瑾瑜挠了挠头发:“你真的高看我了,我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久,但是那个人他一点都不喜欢我。”   “啊……”陈茴说:“不会的吧。”   “会的,”林瑾瑜说:“但是没关系,不喜欢就不喜欢,绕来绕去绕了很久其实我也觉得累了,就……就这么着吧。”他道:“我们也有各自的生活,回去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这样等十天半个月我肯定慢慢就忘了这回事了……还是你好啊,都有老公了哈哈,好好过日子,会幸福的。”   陈茴一直安静地听他说话,林瑾瑜说完,她道:“是个很好的人吧。”   林瑾瑜点头:“嗯,是个很好的人。”   陈茴道:“你很喜欢他吗?”   林瑾瑜说:“很喜欢,特别喜欢。”   陈茴于是说:“遇见特别喜欢的人很难的,那就祝你坚持下去,不要像我一样都没有力气去坚持。”   这个彝族女孩站在泥巴里,使劲踮起脚尖、伸长了手也够不到林瑾瑜,她希望林瑾瑜能站得高高的,去拥抱自己喜欢的人。   她说:“结婚很容易,相爱却很难的。”   林瑾瑜笑了,他说:“谢谢你。”   门外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接亲的队伍终于突破层层封锁,从院子门口涌进来抢新娘子,屋里后窗下那种枯枝断裂的细碎声又响了一遍,林瑾瑜站起身来,看一大帮子人在欢呼声与口哨声中冲进来,准备来撩新娘的面帕。   他起身前问了最后一句话,他问陈茴:“你现在还喜欢看小说吗?”   “现在啊,”陈茴有点茫然道:“好久没看过书了,没什么好看的吧,看了又没什么用。”   她现在是一个小厂妹,小厂妹没有什么闲心看书,尽管小厂妹曾经也很喜欢看书。   这一晚上很热闹,因为陈茴嫁得远,所以接亲队伍抢到新娘以后并没有立刻上路,地面上又摆满了一盆盆饭菜,女方家和男方家接亲的人散坐一起,喝酒唱歌,一出出好不热闹,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因为冷,外面也点了火堆,林瑾瑜蹲在离火堆比较远的地方,吃完饭抽了根烟,眼角余光扫见消失了半个下午的张信礼在他前方不远处坐着,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入夜气温就更低了,林瑾瑜想到人家的衣服还在自己手肘上搭着,不还实在过意不去,遂偷摸摸溜过去,冷不丁从他背后出声道:“喂!”   张信礼一抖,飞快把手收了起来,回头道:“什么?”   “还衣服,你不知道冷的啊?”林瑾瑜问:“你在看什么呢?”   张信礼说:“没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越说没什么越有什么,林瑾瑜把衣服递他,说:“穿上。”   张信礼伸出手来接,林瑾瑜装作很正常的样子跟他完成交接仪式……然后在张信礼放松警惕,把手里握着的东西放到自己另一侧,腾出手来扣扣子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一个探手,就跟猴子捞月一样往他身侧一捞,捞到手就走,一蹦三丈远不带回头的。   张信礼慢了他一秒,等他反应过来林瑾瑜都窜出去好几米了,他道:“瑾瑜!”   林瑾瑜说:“做贼心虚,让我看看你偷偷摸摸藏了什么好东西。”   张信礼立刻起身来追他,林瑾瑜怕被他抢回去,来不及细看,攥在手里就往外跑。   火堆在空地中心,离火越远人越少,林瑾瑜在人群里绕来绕去,往外侧方向撒丫子一路狂奔,奔到离火光很远的角落里,终于被张信礼追上了。   张信礼伸手去拽他,林瑾瑜踩着雪,脚下一滑,带着他一起扑倒在雪地上。   两人跟生死时速一样玩命跑了几百米,这会儿双双急喘着,从冷飕飕的空气里汲取氧气。   林瑾瑜手里攥着那个抢来的东西,趁着这最后几秒宝贵的时间,把它拿到自己眼前看。   借着远处火堆的余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一根串纯银珠链的子弹项链,镀银的一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剥掉了,露出原本的黄铜外壳,外壳上用漂亮的花体刻了一句话:L devotes his all life to love Z.   很小言、很幼稚、很矫情,就像那个小言、幼稚而矫情的年纪,觉得自己一生都为短暂的心动与爱情而活。   在林瑾瑜看清这句话之后的第二秒,项链就被张信礼一把抢了回去,他从背后按着林瑾瑜,令他动弹不得,张信礼道:“你还和以前一样爱耍小聪明。”   林瑾瑜闷了几秒,忽然笑得浑身都抖起来,他也不挣扎,就低低闷笑道;“你不也还和以前一样上当。”   那根项链上除了黄铜的子弹壳,还多了个银色的小铃铛,一动便碰得叮铃铃响,林瑾瑜拿到它的时候,金属的外壳还是热的,这说明它一直被人戴在身上,也许戴了很久。   林瑾瑜向后扭肩,打开张信礼的手,挣了一番,翻过身来面朝着他,说:“张信礼同学,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一直带着这个东西吗?”   张信礼攥着那条项链,没说话。   “该不是被人抓个现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吧?”林瑾瑜沉吟了片刻:“我记得谁告诉我你们彝族有个什么习俗来着,看上了谁家姑娘就去从她身上抢一样东西,如果她来追你,你们就可以去说悄悄话了。”   他支着手肘从地上坐起来,和张信礼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放轻了声音,道:“你来追我了,我们可以去说悄悄话了吗?”   张信礼的眼睛反射出远处篝火的橘红色光影,他同样看着林瑾瑜……怎么会有那样一双眼睛呢,林瑾瑜的眼睛里同时闪动着戏谑和真挚,那样狡猾,然而又坚毅。   张信礼终于说:“好吧……被你发现了。”   林瑾瑜推他:“先让我起来,全是雪,再坐一会儿捂化了全身都是水。”   张信礼往后让了让,林瑾瑜拍拍身上的雪,爬起来,两人稍微挪了点地,双双面朝篝火,坐到雪少一点的一片枯草上。   他们在火光边角的一小块阴影里,在热闹的人群之外。   林瑾瑜揉了揉自己的膀子:“你手劲还那么大,再扑重点能给我摁脱臼了。”   “谁让你抢人东西的。”   “是吗,”林瑾瑜说:“张信礼同学,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我的东西吧,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张信礼说:“你送给我了。”   “哦,那我现在要收回去。”   张信礼问:“为什么?”   林瑾瑜故意说:“因为我想送给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   “是么,”张信礼看着远处的篝火:“这个人是谁?”   “我男朋友吧,”林瑾瑜说:“肯定要长得帅,还要性格好……啊对我也要好,反正一般的看不上,要那种特别好的人。”   张信礼问:“你还是会和男人在一起吗?”   林瑾瑜其实不知道。是张信礼真真切切让他明白了爱着一个人的感受,虽然张信礼是个男人,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从别的男人身上感受到那种心情……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但他说:“是啊,不是告诉你我本来就喜欢男的吗。”   张信礼说:“我以为你……”   “以为什么?”林瑾瑜道:“朋友,推荐金赛还有弗洛伊德的书给你看看,毕竟大家都是软件上有账号的人,多了解一点没坏处的。”   “朋友?”张信礼略过了金赛还有弗洛伊德,问:“你把我当朋友吗?”   倒是想当别的,能当吗……林瑾瑜说:“朋友怎么了,朋友是一切的基础。”   “哦,”张信礼点了下头,问:“长得帅、性格要好,还要对你好,”他说:“除了这些呢,还有别的要求吗?”   “嘶……还有……我想想,”林瑾瑜道:“你又不是我男朋友,问那么多干吗?”   张信礼没第一时间说话,大概过了两三秒,他在氤氲的橘红色光影里转过头来,嘴唇动了动,说:“……是你男朋友。”   什么……这是林瑾瑜期待的标准答案,标准到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可置信地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张信礼重复了一遍:“是你男朋友……如果你还要的话。”   喧嚣背后的这片寂静里,远离城市的大山深处,林瑾瑜于火光下听见幸福的低语。   这是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听到的。   林瑾瑜呆呆地看着张信礼,消化那句蕴含着澎湃幸福感的话,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信礼看他半天不说话,凑近了点,叹息一般说:“我知道迟了很久……但是瑾瑜,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林瑾瑜和他对视着,张信礼眼里的闪躲还有畏缩都消失了,那是一道他熟悉的沉着目光,他在请求自己给他一个机会。   他一直觉得张信礼是一个一意孤行的人,十七八岁的年纪就敢一个人离家千里住到陌生的家里、敢一个人去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上学,在这个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念高中的村里,他说要考大学就去考大学,说生活费自理就自理。   他好似从来都无所畏惧,那些简单的“说到做到”背后,没有人知道他付出过多少时间,流过多少汗和血。   可实际上张信礼的顾虑也许比谁都多,他没有林瑾瑜那样支撑他爱谁就敢说的资本,他生在巨蟹座的尾端和狮子座的鼻尖上,他同时拥有巨蟹的内心和狮子的皮囊。   他是鬃毛凛凛、威风八面,内心却胆小、犹疑的狮子座。   而今这只狮子终于开始试着勇敢。   要多么幸运,才能遇见爱的人,又要多么勇敢,两个人才能相爱?   林瑾瑜从张信礼的话语里会过神来,装作思考的样子,考虑了一下,回了两个成语,道:“嗯……大发慈悲,勉为其难。”   远处火光炽热,篝火旁人群欢闹,有人在吹口弦,有人在弹吉他,一切恍惚回到五年前的夏天。   那一年凉山的风里满是夏天的味道,他和张信礼相逢在茫茫大山之中。   那一年天地高远,他们一起下河、一起爬山,一起读书、一起淋雨。   那一年背他回家的张信礼肩膀温暖而宽阔,那一年林瑾瑜的喜欢藏在心里却无法出口。   那一年他们各奔东西,那些年他们风尘仆仆。   那些久远的、或甜蜜或苦涩,或昭然或隐晦的记忆,还有这些年的聚散离合、柴米油盐,最后通通汇聚成此刻。   林瑾瑜和张信礼对视了许久,都笑了起来,笑容中有泪。   这是个无人入眠的夜晚,林瑾瑜双手搭在膝盖上,火光与雪色里,张信礼侧过头来吻他。   在无人知晓的人群背后,在黑与橘红交织的光影之间,在穿越千万光年终于来到地球的万点星光之下,他们接吻、他们相爱。 第154章 聚散离合   凌晨时分,接亲的队伍踏上了归途。   陈茴的亲弟弟今年只有八岁,显然是没办法按习俗背自己姐姐上路的,只和妹妹一起远远跟在后面。   陈茴坐在堂弟背上,在接亲和送亲队伍的簇拥下一路出了院子,沿着主路往村寨口进发,张文斌散在人群外围不近不远地跟着,然后依次是木色、拉龙还有高武,林瑾瑜和张信礼落在最后面。   “要走到哪里啊?”林瑾瑜跟在张信礼身边,出了村寨门,走了十多分钟仍不见尽头,忍不住问:“一直走到男方家吗?背人的能背得动吗?”   张信礼回答:“以前是一直背的,现在肯定不了,婚车停公路那边了。”   虽然俩人现在好像是换了一种全新的关系,但他说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对待林瑾瑜的态度一时之间好像也看不出什么差别……这让林瑾瑜有一种不真切的感受,他本来就有点懵,这会儿一直在心里嘀咕:这就算在一起了吗?好快啊,好像忽然一下子就发生了……他会不会反悔?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又说只是开玩笑……   刚谈恋爱的人总是容易患得患失,又走了一段,林瑾瑜偷偷看张信礼,后者还是目视前方,专心走路,好似没把注意力放他身上。   林瑾瑜终于忍不住道:“你会不会反悔?”   张信礼眼睛转向他,问:“什么?”   “我问你会不会反悔,”林瑾瑜道:“你真的……决定和我处对象吗?”   张信礼显得有点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有点像随便说说……林瑾瑜道:“就问问,”他目光游离,扫过四周枯草零落的地面:“要是你反悔了……也可以直接跟我说……也没什么。”   张信礼停了下来,转过脸看着他,林瑾瑜也停了,跟他相对无言。   两三秒的寂静过后,张信礼伸出手,乱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顺势把林瑾瑜往自己这边一摁,两人瞬间近了很多,肩膀贴着肩膀:“想什么呢,”张信礼有点无奈地说:“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   也没有,就是不太确定……林瑾瑜被他半揽着,张信礼的体温温暖。   “不是随便说说的,”张信礼让林瑾瑜挨近了点,和自己贴着:“我可能……不是很会表达,但不是随便说的。”   林瑾瑜看着他的侧脸,回答道:“朕知道了。”   张信礼笑了一下,把手从他肩上收回来,顺着胳膊一路往下,四周没有人,他拉过林瑾瑜的手握着,继续往前走。   手电的光束把大山的夜色切割成一块块,有人正大光明地走向她的爱人,有人悄无声息地牵起手来。   转过最后一道弯,前面是一座架在水上的木桥,女方家送亲的队伍只送到这里,过了这道桥,就真的离开家了。   接亲的小伙儿把擦尔瓦解下来铺在桥边的地上,堂弟把陈茴放下来,原地休息,陈茴的妈妈则上前,给她整理头饰还有衣服。   母女俩隔着一层纱望着彼此,陈茴的妈妈整理着整理着哭了起来,陈茴抿着嘴唇,同样红了眼眶。   她穿着嫁衣拥抱自己的母亲,然后是奶奶、爸爸、弟弟妹妹,她将要告别自己的亲人,去组建自己新的家庭。   男方家在另一个县,离这里山高水远,彝族是个重死轻生的民族,按照古老的传统,女孩一旦出嫁,除非红白大事否则不会再回来,但阿妈仍一遍遍地对她说:“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   接亲的人在前面开路,他们就要重新启程了,陈茴点点头,重新坐到堂弟背上,这个名字叫做“回”的女孩就此离开了这里,她改回自己的本名,给家里换来了二十五万的彩礼,这笔钱一部分成了她的嫁妆,一部分将成为弟弟妹妹的学费、生活费、阿爸的酒钱,甚至也许在遥远的将来,成为弟弟彩礼的一部分。   林瑾瑜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支接亲的队伍慢慢过了桥,木桥的这边满是人,他还从未在村寨里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年轻人。   无论山路上的中巴还是山腰间的田地,那些形形色色忙碌着的身影要么是鸡皮鹤发的老人,要么是潘鬓成霜的中年人,要么就是十几岁的孩子,从未有过这么多年轻人的身影。   然而等到了明天、后天,要不了多久他们还是会离开的,木色、拉龙、张文斌,这些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他们在外打工奔波,就像无脚鸟,会飞了就离开巢穴,有些死在了外面,有些衰老时才终于回家。   他们的孩子留在这座大山里,一样地长大后又成了一样的鸟。   新娘的背影消失在山峦间,送亲的队伍该回家了。   陈茴的奶奶,那个干瘦枯槁,曾和林瑾瑜道过吉祥如意的老人,把手背在背后,张开干瘪没牙的嘴,用彝语念叨着,她说:“这片大山留不住年轻人。”   林瑾瑜听见高飞说:“哥,我们回去吧,你过完年可不可以不走啊。”   高武牵着他的妹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捏了捏,说:“可是我要工作的,种地赚不到多少钱。”他说:“高飞,我想给你存一笔钱,让你不用跟我一样灰头土脸,想你想买什么就可以买,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想你不会跟别人家的小孩一样为了彩礼嫁到很远的地方去,想如果有一天你出嫁,会只是因为你喜欢上了哪个男人。”   高飞瘪着嘴,拉着她哥哥的手大步往前走,前边队伍里拉龙哼起一首歌来,是林瑾瑜听不懂的语言,在这寂静的山野里,歌声嘹亮而悠远。   那歌声像是鸟儿啼叫,又仿佛孩子的低语,它唱孩子在遥远的远方,而一位母亲,天黑了,为何还做好了饭,在山岗上等待孩子回家。   林瑾瑜有点被别人的落寞感染了,情绪忽地低落起来……他想起那一年夏天,阳光灿烂,山里一泓海子在风里泛着层层涟漪,黑狗总是朝他摇尾巴,等着林瑾瑜喂它吃从来没人喂它吃过的肉和火腿肠,健壮得拉都拉不住,到处疯跑还摔他一身泥,而他被罚拍一张丑到爆炸的鬼脸照,照片上所有人都笑得无忧无虑。   那个时候,明明所有的人和狗都很幸福,他们还没有长大,也没有长大后所有的烦恼。   林瑾瑜忽地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他又想抽根烟了,却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捏了捏。   他抬头,见张信礼静静看着他。   “在想什么?”张信礼牵着他的手加了点力,此刻大部分人都走到前面去了,周遭没人注意他们,张信礼便又牵着他,问:“冷不冷,困吗?”   林瑾瑜说:“不冷,几点了?”   张信礼看了眼手表,那只手表是林瑾瑜熟悉的深蓝色表盘。他说:“三点多。”   林瑾瑜打了个哈欠,张信礼便说:“走快点回家,今天破例随便睡,不叫你起床,明天去玩。”   其实林瑾瑜本来买了晚上的车票,预备婚礼当天参加完就走的……谁叫他一开始以为是面前这厮结婚。   他说:“嗯……可以,正好我回去的票是后天的。”   张信礼目光柔和,捏了捏他的手,在冷风里紧紧牵着他。周围很黑,离人群远了,连电筒的光也变得微弱起来,夜鸟啸叫,透着一股阴冷。   林瑾瑜不认识这片,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却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张信礼牵着他的手有力而温暖,就像那一年,在人生地不熟的凉山,张信礼牵着喝醉的他时那样。   林瑾瑜漫无目的地走,他知道无论走去哪儿,张信礼都能带他回家。   拉龙唱完了那首歌又换了一首莫西子诗的《不要怕》,好似一调到了某音乐节目的人形自动收音机,林瑾瑜和张信礼紧紧牵着,忽而觉得其实也没什么落寞的,也没什么可害怕的,有人离开了,却有新的人陪在身边,他复而活泼起来,紧走了几步偷摸摸上去,冷不防一把把手伸进张信礼的后脖领子。   张信礼被他比冰块暖和不了多少的手冰得“嘶”了一声,反手把他胳膊捉出来提溜着,瞪了林瑾瑜一眼,然后放开那只被牵热的手,让他插兜里去,自己则换了个方向,走到另一边,用自己暖和的手去牵林瑾瑜偷袭他的那只手。   林瑾瑜冲他挑了挑眉,露出个很帅的笑来。   果然人还是得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   聚散离合,都是最平常的事。 第155章 我就……不……   屋里比外面要暖和许多,林瑾瑜拿热水舒舒服服洗漱一番,躺到床上时,仍觉得这一天像做梦一样。   这就有了男朋友了……我从此就是有对象的人了?   他有点兴奋,尽管白天乱七八糟忙了一天,这会儿又凌晨三四点了,可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林瑾瑜靠在床头抱着手机,特想把这个消息跟人分享……谁都好,最好中学同学小学同学学前班幼儿园同学通通通知一遍!他!脱单了!   但显而易见,他暂时还不能。   林瑾瑜从相册里翻出那张五年前在海子边拍的合照、高中时候张信礼站在栏杆边,背景是东方明珠的照片,以及昨天偷偷拍的张信礼坐在火塘边的照片传到空间里,设了个“仅以下好友可见”,写了一大段话,想了想觉得矫情,又都删了,最后只配了个很短的文案:和你的五年。后面跟着一颗红色的爱心。   说说一发出去,没几秒就是好几个点赞,他认识的那些关系比较好的gay友在下面齐刷刷回复:“???”。   林瑾瑜随便挑了第一条回了个害羞的系统表情,于是回复又都变成了“柠檬柠檬”。   他看着那些回复和赞,盖着被子窃喜,有点理解那些喜欢秀恩爱的人了,可能真的是恋爱脑吧,那种满得好像要溢出来的喜悦感与幸福感,希望自己的爱能得到他人的祝福。   院子里传来哗哗水声,林瑾瑜透过窗户看见张信礼检查了鸡窝狗窝,把门锁了,嘱咐了他弟几句早点睡后迈步往屋里走来。   俩人躺一张床上也不是第一次了,可这次林瑾瑜划着评论,有点心猿意马。他想:他要过来睡觉了唉……本来一直就一起睡的,也没什么不正常,可是……   可是如今他俩已经不是从前那种关系了,再睡到一起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不一样的……   张信礼开门进来,反手关上房门,把外套搭在床脚。   林瑾瑜还在想些有的没的,看手机的眼神有点发直。张信礼走过来,随手一捞把他手机收走了,说:“别玩了,睡觉。”   林瑾瑜把视线从手机上收回来,从下往上,依次扫过他分明的人鱼线还有腹肌,看到他脖颈间那条发亮的银链。   “你还戴着啊,”林瑾瑜问:“那铃铛是哪儿来的?”   张信礼道:“戴习惯了……就外面那层,店里找个人挫下来打一个就成了。”   那子弹壳已经隐隐发旧,林瑾瑜料想他戴了很久,他道:“老实交代,你以前是不是一直跟我装傻呢。”   “什么装傻,”张信礼趿拉着拖鞋,走去另一边上了床,他拇指在林瑾瑜的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道:“这些照片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不知道。”   “让你知道还得了。”林瑾瑜翻身过去想把他手机拿回来,张信礼不给,反而点进他空间看。   林瑾瑜拍了他一下,道:“你这可是偷窥公民隐私。”   张信礼不置可否,不还手,但也不还手机,旁若无人地看他相册。   林瑾瑜“仅自己可见”的相册里,照片密密麻麻,一排接着一排,有在凉山时候拍的花草树木、蓝天羊群,也有以前和拉龙几个人的合照,但更多的是张信礼,张信礼的背影、侧颜、打球时候的抓拍、角落里斜斜的偷拍。   张信礼掀开被子躺进来靠在床头,一张一张点过去:“你这都什么时候拍的?”   “就那时候拍的呗,趁你不注意。”   张信礼看见他说说的点赞提示,道:“你发出去了?”   那个语气惊讶中透着点意外,倒也说不上是不高兴,但也听不出高兴。林瑾瑜本来想解释一下说设置了分组可见,但张信礼下一句道:“还是先别发吧,万一被其他人看到……”   林瑾瑜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想:不就几张照片么,也没说什么啊,就算被看到又怎么了……有那么见不得人?   他把手机从张信礼手里抽回来,没什么表情地道:“哦,要么我删了?”   张信礼道:“发了就算了,以后不发了。”   “行。”林瑾瑜答应了,把手机放床头柜,盖着被子躺了下去。   灯在他那边,张信礼道:“灯没关。”   林瑾瑜翻了个身,背对他道:“你关吧,我有点困了。”   张信礼只得掀被子下床去关灯,被窝里那点热气不经折腾,这里又没有空调,等他回到床上,被子里又是冷冰冰的了。   既然这么介意,又为什么要答应啊,林瑾瑜闭着眼,在心里想:要是那种很露骨的也理解,可也没什么露骨的啊,不就三张照片吗,配个爱心就受不了了。   他感觉到背后张信礼带着股冷风重新躺了进来,和他隔着那么一个胳膊的距离,就那么安分地躺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动作。   就知道是这样,张信礼几乎没有主动对他做过什么……除了刚刚表白的时候亲他那一次。林瑾瑜心里又开始嘀咕了,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是不可能在一起了还能这么平静地睡在他旁边的吧?   再两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林瑾瑜这么背对着他躺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张信礼问:“冷不冷?”   深冬时节被窝里真的很凉,尤其脚那一块,跟踩着冰坨子似的,越缩越冷。林瑾瑜没说话,只把被角紧了紧,张信礼说:“过来。”   林瑾瑜有那么一两秒没动,他转过半个身子,道:“你叫狗呢,过来过来的。”   “你不挺喜欢狗的吗,”张信礼顺势拍了拍他,让他转过来,手从林瑾瑜后脖子下穿过,面对面抱着他,把被子掖了掖,道:“睡吧。”   林瑾瑜感受着他细心的动作,心里那股不是滋味的滋味消退了很多,他看着张信礼脖子上那枚铜色的子弹,伸出手玩了下,说:“分开这几年,你真一直戴着吗?”   张信礼下巴贴在他头顶,说:“是的。”   这么直接的回答让林瑾瑜觉得新奇,他道:“为什么?明明前天在学校的时候还左一个不知道又一个不知道的。”   张信礼半真半假地回答:“敷衍你的。”   那个时候他其实真的不知道,或者知道,但不敢去看,模棱两可,想迈出那一步,但又差着一丝丝,不敢下最后的决心。   林瑾瑜往他腰上拍了一巴掌,道:“不知道先生。”   那不算软绵绵的一掌揍得张信礼“嘶”了一声,道:“别动了,睡觉。”   林瑾瑜却不想睡,他舍不得睡,他心里有太多话、太多疑问得不到解答,他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张信礼闭着眼,回了个“嗯?”   林瑾瑜看着他胸口与脖颈交界的那一块,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特讨厌我啊?”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张信礼言语间的那种不耐烦跟轻蔑,那不能仅仅用“刚见面,还不熟悉”来解释。   “……”张信礼在他头顶说:“你让我怎么回答。”   “有什么说什么啊,”林瑾瑜勾着他脖子上的项链玩:“实话实说就行,聊聊天而已,不是在给你出什么妈妈和我同时掉水里那种大无语问题。”   张信礼左右斟酌,最后道:“有一点,一点点。”   我看可不是一点点,林瑾瑜问:“既然讨厌,干嘛又照顾我……”他想了个可能:“因为我爷爷?”   张信礼回答:“差不多。”   林瑾瑜接着问:“为什么讨厌?”   “因为……”张信礼有点语塞:“我以为你……很……娇气。”他说:“还没有礼貌,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戴着耳机听歌,别人跟你说话也没有摘下来,只是叫人不停地重复,挺让人火大的。”   林瑾瑜说:“拜托大哥,我在口袋里把音量调小了,只是你站太远了,调了两次都没调好。”   “……”张信礼说:“我又不知道。”   “还有呢?”林瑾瑜说:“还有别的吗,也说说。”   张信礼感觉那条珠链此刻在他脖子上转来转去,就跟那什么链子似的,颇有种一言不合就把他就地勒死的意味,他说:“还有……你嫌弃这里的饭,但实际上那些菜已经是平时不会上桌的,所以一开始觉得你娇气,没了,就这些。”   “因为川菜和沪菜的口味本来就差很多,”林瑾瑜道:“你还不是一样不爱吃甜口的。”   张信礼道:“嗯。”   “说真的,”阔别多时,他们难得有这样推心置腹的机会,林瑾瑜说:“那个时候我只是不习惯而已,外加中学生赌气吧,但是没有觉得这里不好。我知道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有钱,我是喜欢在家里吹空调、喝的奶茶,但谈不上嫌弃。”他说:“……我确实觉得你家的菜没有我家好吃,可我没有看不起。”   他语气挺认真的,张信礼静了片刻,摸了摸他扎手的头发,道:“我知道,以后学着做你们那边的菜。”   以后……是说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很久以后的那个以后吗?   那种漫长而经久的畅想让林瑾瑜觉得温馨,以后他们可以一起生活吗,可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也许再养只猫猫狗狗,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回来了可以一起吃饭,睡觉的时候互相抱着,谁也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会很幸福的吧。林瑾瑜心里柔软起来,他抬起头,蹭过张信礼的下巴看着他。   张信礼道:“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有点扎人。”   “想剪就剪了,还省不少洗发水,”林瑾瑜说:“不好看?”   张信礼回道:“没有,很帅。”   林瑾瑜还是那么看着他,张信礼问:“还不睡觉,想干嘛?”   林瑾瑜往上挪了点,和他眼睛对着眼睛,鼻尖碰着鼻尖,说:“想亲你。”   张信礼目光闪了闪,拍他的背,说:“太晚了,睡觉吧。”   “只是亲一下而已,跟太晚了有什么关系,”林瑾瑜挑眉,认真地说:“张信礼,我想亲你。”   张信礼喉结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林瑾瑜以为他害羞,便道:“害什么羞啊,”他说:“都是成年人了,用不着害羞吧。”   张信礼无奈:“不是害羞。”   “那是什么?”林瑾瑜说得直白:“想亲自己男朋友,不犯法吧。”   当然是不犯法的,林瑾瑜撑起来一点,注视着张信礼,他慢慢凑近前去,凑到很近的地方,张信礼都没躲。   但就在他闭上眼,真的要吻下去的时候,张信礼把脸侧了过去。   “别……”他说:“……快睡吧,四点了。”   他其实是怕亲着亲着就不用睡了,林瑾瑜先前说他困,可这没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   可林瑾瑜不知道他什么心思,他只觉得又是这样犹犹豫豫的真烦人,一时真的有点生气了,到底什么态度啊,觉得不舒服就直说好吗,他也理解“直男”一下子要全盘接受可能还是需要一个过程。   张信礼躲了这一下,林瑾瑜便道:“不想亲就算了,其实如果还是觉得不舒服可以直说的……对不起,我操之过急了。”说着主动离他远了点,想翻个身背过去睡。   “不是……”张信礼一时情急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意识拽了林瑾瑜一下,把他拽回来,在林瑾瑜还没反应过来的档口,扣住他的后颈,仰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你太爱胡思乱想了,”张信礼眼神颇为无奈:“没那回事,睡吧。”   林瑾瑜唇上仍残留着那种柔软的触感,他有点愣愣地看着张信礼,静默三秒后复而伸出手来,贴上张信礼的侧脸,低头吻了下去。   温热的唇瓣相贴,张信礼扶着他的腰身,林瑾瑜则半趴半罩在他胸口,手肘曲起,撑着床单,闭上眼一心一意进行这个吻。   已是凌晨四点,林瑾瑜确实觉得困乏了,他原本只是想浅吻一下,来个入睡前很轻很轻的晚安吻……但是真吻上去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嘴唇轻柔的摩擦让他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林瑾瑜摩挲了片刻,微微张开嘴,自然而然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张信礼干燥的唇面,然后又收回来,浅吻,再用舌头轻触,再收回来,再吻。   他就像个贪心的小孩,总在某个边缘试探着,怕做得太过,但又想尽可能要更多。   张信礼扶着他腰的手慢慢往背后伸,变成了半环着他,林瑾瑜一开始只是想用舌尖轻轻去触,点到为止,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触碰不受控制地慢慢变深了,从触到轻舔,再到试探性地往里顶,又总是不顶太深,微微探进去一些又迅速收回来。   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吻分外勾人,一直给人甜头,又分明在隔靴搔痒。   (以下you know)   两人都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光是接吻已经足够刺激,林瑾瑜觉得血一股股往四肢百骸涌……   不行不行,再这样真不用睡了……林瑾瑜再次探了探便收了回来,嘴唇蹭过张信礼的下唇。他没再继续下一轮,反而和他分开了点,想结束这个正在擦枪走火边缘的晚安吻。   张信礼放在他背后的手却没松开,反而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按了按。   两人一个走一个留,两股力相互抵消,林瑾瑜震了一下,隔着几厘米的距离看着张信礼。   张信礼还是把他往自己胸口按,林瑾瑜拗他不过,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趴了下去,贴着他,和他胸口抵着胸口。   对一对刚刚确立关系恋人来说,这么近的距离,不重新吻在一起挺有难度的……林瑾瑜和张信礼脸对着脸,胯抵着胯,无声对视了片刻,然后默契地往前凑,再次开始接吻。   这次不再是引诱性质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吻了,林瑾瑜在他唇上轻轻磨了磨,张信礼便微张开嘴,伸出舌尖和他缠在一起,顶进口腔,扫过他的上颚。   第一次建立亲密关系的男生总是容易激动,吻了没几分钟,林瑾瑜的呼吸就变得深且急,整个脑子都有点昏昏沉沉的,被窝里明明刚刚还冷得让人哆嗦,这会儿却热了起来。   两人面对面贴在一起,大概是觉得衣服碍事,张信礼开始解他睡衣上的扣子,露出林瑾瑜白皙的胸口,还有略微显出线条的小腹。   少了这层阻碍,他们胸腹间大片皮肤赤裸着贴在一起摩挲,万籁俱静,整个房间里只能听见他们接吻时的细碎的响动,还有快且急的呼吸声。   ……   林瑾瑜原本没打算做什么,毕竟才刚刚确立关系,亲一亲、抱着睡个觉就已经很幸福,可事情的发展好像有点超出他的控制,张信礼的手吻着吻着就从他衣服里伸了进去,抚摸过他的小腹后,一手掐着他的腰,一手则往更后、更下面探去。   男人接起吻来那个手啊,真的闲不住,张信礼掌心粗糙而温暖,林瑾瑜被他摸着觉得舒服,一开始想着随他,可张信礼似乎有点过于变本加厉了,林瑾瑜清楚地感觉到那只手在他后背摸了摸,然后慢慢往下,一直往下。   就跟给狗顺毛一样,这种简单的抚摸也是很有感觉的,林瑾瑜轻喘着,还没来得及完全反应过来,张信礼便夹住他的小腿,抱着他轻轻一个翻身,把他压到了身下。   到这个时候为止,林瑾瑜还没真正意识到他的意图……   张信礼喘了一声,在他肩胛与脖颈间留下细碎的咬痕,手拉住裤腰边缘,想把睡裤连同内裤一块脱下来。   林瑾瑜稍微挡了他一下,没挡住,张信礼手劲很大,捏得他有点疼,粗粝的指尖时不时蹭过他敏感的腰眼。   他本来就贼怕痒,尤其是腰,稍微碰一下就痒得不行,左扭右扭着躲张信礼的手。   “等……等等!”林瑾瑜有点慌了,他知道张信礼的动作在暗示着什么:“……你该不会是想来真的?”   张信礼从他颈侧抬起头来,微喘着看着林瑾瑜,说:“你不愿意?”   也不……该死,他还没准备好要做到这一步好吗……   “你等等,”他说:“别……别这么快。”   张信礼停了一秒钟,压着他,俯下身道:“现在说等?”   林瑾瑜看着他脖子上那根镀银的子弹项链,往外推他肩膀:“别这样……赶紧起开。”   张信礼没动,他……俯下身去吻他胸口……湿热的舌尖从他胸口上擦过,林瑾瑜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   林瑾瑜这会儿真的害怕了,张信礼的架势不像是开玩笑,他是真的想做。   “不要……”林瑾瑜抱着他的脖子,在张信礼湿热的舔吻中低喘着说:“不要做到最后……我没准备好。”   张信礼暂时停了停,问:“准备什么?”   废话,我哪儿知道具体要准备什么,我又没经验……林瑾瑜紧急思考,然后说:“……套,还有润滑。”   张信礼膝盖往后滑,俯身重新和他贴着。   ……   他听见张信礼问:“……不能直接来?”   “来什么来,你以为是女的吗,自己能出水,”林瑾瑜说:“会受伤的,没常识。”   张信礼静了一下,大概是在思考。片刻后,林瑾瑜听见他道:“我没经验。”   谁不是呢……林瑾瑜手搭在他肩膀上,忽然想起一茬来,道:“为什么不是我上你啊?”   张信礼眉头皱了一下,然后问:“你想来?”   其实……也没有很想,但是有点好奇。林瑾瑜看着他,道:“你让吗?”   张信礼没说让也没说不让,只是压着他……片刻后,他说:“你来啊。”   有这种好事?林瑾瑜恍惚记得软件上他明明填的1……不过送上门来的机会不试白不试,林瑾瑜有点小兴奋,推了他一把,想掉个个,可没推动,他们身高虽然只相差一两厘米,可张信礼比他重更比他壮,两人差了六七公斤不止,除非张信礼配合,否则他想在体力上占什么便宜是不可能的。   林瑾瑜道:“你倒是躺下去啊。”   张信礼跨在他身上,一手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颈窝间,摇了摇头:“你自己试。”   卧槽欺人太甚……林瑾瑜锤了他一把:“不乐意就不乐意,还自己试。”   张信礼在他脖颈边嗯了一声,手指勾住林瑾瑜脱到一半的裤腰边缘,再往下扯了扯,说:“脱了。”   林瑾瑜后脊梁骨发凉,这要是真的直接进来,明天他能不能走路就是一个问题了。   他无奈道:“我说了不行……”   张信礼动了一下,晃得项链上的铃铛叮铃响,他说:“我不进去,真的。”   这不就是那个世界十大谎言之一的那什么吗……林瑾瑜心猿意马地想……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应该是真的不打算做到最后了。   林瑾瑜爱他,想满足他的要求,可心里多少有点没底,他说:“你要干嘛?”   张信礼问:“你有过男朋友吗?”   怎么可能,林瑾瑜说:“没有啊,怎么问这个。”   “没,”张信礼说:“转过去,好吗?”   林瑾瑜犹豫了一下,转了过去。   张信礼从背后按住他的手,就像那天在暗巷里那样……   他到底……林瑾瑜还没暗自嘀咕完,张信礼便重新贴了过来。   他刚刚是去……缓缓?林瑾瑜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张信礼凑到他耳边,道:“拿个枕头。”   林瑾瑜把枕头递给他,张信礼接过了,塞到他肚子下面,这样一来好像就方便多了。   现在这样总让林瑾瑜想起那个久远的暗巷,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他问:“为……为什么?”   张信礼呼吸灼热,他贴到林瑾瑜耳边,虎口摩挲着林瑾瑜的下颌,叹息一般道:“因为我总是梦到。”   分开的数年里,他总是时不时在潜意识里回到那个夜晚,狭窄的暗巷、刷上了油漆的窗枢、林瑾瑜的吻,还有更多……更多当时其实没有来得及发生的东西。   他不明白为什么,却依然时常回去。   ……   张信礼贴在他脖颈处平复自己的呼吸,林瑾瑜想,决定迈出这一步就没办法回头了吧,今后的日子他会很幸福,可同时也将面对暴风骤雨。   (作话又开始时常被吞,我不能啰嗦了) 第156章 成都(上)   第二天一早,张信和进来喊他哥吃早饭的时候,看见他哥和林瑾瑜,一个仰躺一个侧躺,抱着睡在一起。   他哥好似很睡得沉,连他推门进来了都没醒。张信和伸手在门上敲了敲,喊了句:“哥?”   张信礼猛然惊醒,他一只手被林瑾瑜压着,猛一坐起来时带了一下,也吵醒了林瑾瑜。   满打满算他们也才睡了三个多不到四个小时,林瑾瑜这会儿困得跟什么一样,眼皮跟涂了胶水似的根本睁不开,只十分不舒服地皱了皱眉,摸索着把被张信礼带下去的被子拉上来,一蒙头烦躁地睡回笼觉去了。   张信礼精神也不太好,摸了把自己的脸,皱眉问:“干什么?”   “叫吃饭啊。”张信和觉得奇怪,他哥一向起得比他早,哪有这种需要他叫人的时候。   张信礼道:“你自己先吃吧,今天不用管我们。”   “你不起床吗?”张信和觉得更奇怪了,虽说昨天送亲闹得是有点晚,可这种没啥夜生活的地方作息普遍都早睡早起,他们家原本都六点多吃早饭的,再怎么这会儿也该起了:“都八点半了。”   “再说吧。”张信礼也困,不想说什么,另一边林瑾瑜嫌他们说话吵,把被子又往自己胸前拽了拽,一床被子两个人盖,他背后本来就只有那么一小个被角,这会儿被他一卷就盖不住人了,露出一小片后背。   从张信和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依稀看见上面三三两两的红点。   但只有那么很短的一两秒,张信礼大概是怕他冷,扯了一把给林瑾瑜盖上了。   “你自己吃。”张信礼对他弟重复了一遍,重新躺了下去。   “哦,行。”张信和拉门往外走……他隐约觉得有点别扭,但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晃了晃脑袋,关门走了。   ……   他们这一觉睡到了快十一点,临近中午,张信礼爬起来做饭,林瑾瑜裹着被子打着哈欠看了会儿手机,饭快熟时爬起来洗漱吃饭。   晚上折腾了那么些时候又没吃早饭,他真有点饿了,桌上只听见筷子和碗壁碰撞的声响,吃到一半,张信礼问:“寒假暂时也没什么事,要不要去哪儿玩?”   四川景点不少,林瑾瑜还挺爱四处瞎蹦跶的,他边夹菜边道:“行啊,哪些地方好玩啊,九寨沟?峨眉山?”   张信礼说:“都行。”   九寨沟水美,夏秋时候去最好,峨眉山因为海拔高本来就冷,就算夏末秋初去,上山前都还有租军大衣的,这会儿天寒地冻,林瑾瑜有点不太想凑热闹。再加上两人时间也不是特别宽裕,张信礼每时每刻好像都有事做,林瑾瑜自己则要回家过年。   最后思来想去,林瑾瑜道:“别麻烦了,挑个方便点的地方吧。”   他们还没商量出个结果,林瑾瑜电话就响了,是他妈打过来的。   “喂,”林瑾瑜示意他们别出声,接起来道:“妈,啥事,我在学校呢。”   张信礼噤声,拿着空碗筷进厨房了。   “对,马上考完了,大概……我票已经买了不用担心,对,过几天就回去了,”林瑾瑜对着电话那头道:“嗯嗯……没呢,”他往厨房方向看了一眼:“什么女朋友,没有的事,你不是跟我说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吗,我知道。”   “哪儿啊,”林瑾瑜手指下意识在桌上打着圈:“我一直很听你话好伐……不冷……想吃什么一下子也想不到,回来再跟你们说。”他又和妈妈闲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张信和问:“你们要出去玩吗?”   “是的,”林瑾瑜道:“一起?”   张信和摇摇头:“不了,我在家,牲口不能没人看。”   “哦……”林瑾瑜点头:“那还挺可惜的。”   张信礼回来收拾桌子,道:“你要去玩,还是回家?”   林瑾瑜刚编了一大堆谎话瞒他家里,这会儿道:“去玩啊,不是说好了吗。”   张信礼说:“你爸妈……”   “我说我还没考完试呢,过几天回去。”林瑾瑜站起来帮他一起收拾:“不过也确实不能浪太久,票不好买……不如去成都玩玩得了,”他说:“回去可以直达,几个小时就到了。”   张信礼静默片刻,说:“行。”   吃完饭,林瑾瑜上网看票,生在上海的他在出上海前,从没觉得出行有什么不方便的,上海的交通网四通八达,几乎直通全国各地,无论去哪儿,出门坐地铁到车站,买张车票就到了,飞机就更方便快捷,可这儿就全然不是这样。   这块地方虽然在四川境内,就离成都的距离而言甩上海十万八千里,可去成都却还没有从上海到成都一个手指头方便,他们得先出山,然后去县里,县里转长途大巴去市里,到了市里再转车,七七八八一通折腾,光实体票就得买一大摞。   不仅如此还基本是汽车,火车都没几趟,简直了,折腾人。   林瑾瑜皱着眉头看来看去,实在不愿意受罪,最后一咬牙买了两张机票,小两千块就这么没了。   时间很紧,吃过饭,林瑾瑜简单收拾了一下拉着张信礼就出门直奔车站,那股子劲跟十头牛拉着他一样,扯都扯不住。   “慢点,”张信礼道:“刚吃完饭。”   林瑾瑜拉着他的手腕,头也不回:“再慢赶不上飞机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出去玩,双方家长都不知道,张信礼被他拽着,道:“你买的机票?多少钱?”   “就几百块吧,”林瑾瑜道:“不关你事儿,用不着操心。”   张信礼没坐过飞机,林瑾瑜想起自己第一次单独搭火车去学校时候的忐忑心情,一路领着他换登机牌、办托运,告诉他飞机上要注意些啥,七七八八上下打点,最后在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多成功抵达成都。   两人轻装简行,也没带多少东西,林瑾瑜把自己原本今天回上海的票改签到了后天,这会儿觉得一分一秒都无比宝贵,恨不得现在也别找住的地方了,直接背着包就开始造作它一个通宵,可是张信礼不同意。   他是那种喜欢规律作息的人,非特殊情况不乐意熬夜,林瑾瑜只得带他坐车进了市中心,然后就近找酒店住。   前台是个妆容精致的小妹,林瑾瑜把身份证拿手里,想了想,说:“一间大床房。”   小妹看了他俩一眼,双手把身份证接过去,问了订几天,然后例行嘱咐第二天十二点前退房,收据保管好后把房卡给了他们。   张信礼让林瑾瑜在下面等他,自己一个人上去放行李,然后下来,两人一起出去找夜宵吃。   相比上海,成都是一座慢节奏的城市,快九点了,火锅店门口仍有人在排队,腾腾热气从汤锅里一股股冒出来,让过往的行人即使在冬夜里也觉得十分温暖。   街面上很多人,两人没敢牵手,只像朋友一样边聊天边顺着形形色色的店铺往前走,林瑾瑜在手机上看附近有什么评价高的小吃店,跟张信礼吐槽里面的评价,张信礼会认真听,听到搞笑的偶尔也会笑一下。   林瑾瑜本来看那些旅游攻略,想去宽窄巷子或者去锦里,张信礼却说本地人吃小吃其实大部分去建设路,没必要去景点里面数人头。   “你怎么知道?”林瑾瑜问:“你来玩过?”   他想:早知道你来过就不来成都玩了,一个地方去两次没啥意思。   “没有,”张信礼说:“听同学说的。”   他们沿着建设路一排排小吃店走过去,张信礼买了两杯热奶茶,林瑾瑜含着吸管捧着暖手,另一只没拿东西的手伸到他帽子后面藏着,街边店铺琳琅满目,几乎每家门口都有队伍。   他看到啥吃的都想买一份,也不管吃不吃得完,张信礼便让他先找个位子占座,自己去给他排队,不一会儿拎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什么肥肠、腰花、冷吃兔、排骨烤串还有咸肉豆腐脑。   林瑾瑜把这些东西都摊开在桌面上,摆了满满一桌子。   辣椒、芝麻和花生碎撒一起散发出浓郁的辣香,林瑾瑜这边吃一点那边尝一口觉得都挺不错,张信礼坐他对面,把他尝过但是不怎么爱吃的拿过来吃。   周边人流如织,其中不乏异性情侣,他们夹在人群里,那么渺小而不起眼,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只是一对平凡的恋人。   满满当当一桌子最后竟然也吃完了,两人喝完最后一口奶茶,赶最后几班地铁回酒店。   他们上车的时候这节车厢人比较少,张信礼便把他手捉着插自己口袋里,林瑾瑜有点困了,靠他肩上,看着对面窗玻璃上映出的、两个人清晰的影子。   “好吃吗?”张信礼问他:“买一堆,结果每样都吃不完。”   “好吃啊,小吃而已,干嘛吃完,每样尝一点就可以了。”林瑾瑜知道两人消费观念不太一样,不过互相迁就包容一下就好,没觉得怎么,只回味了一下,补了句:“挺香的,也好吃,就是有点辣。”   张信礼道:“兔头辣,肥肠不辣,还有点淡。”   “我觉得都挺辣的。”   “你吃那块混在腰子里面了,辣的那是腰子,肥肠不辣。”   “都辣。”   张信礼道:“不辣,是你吃不了辣。”   “滚,我说辣就辣。”林瑾瑜在口袋里悄悄挠了挠他的手,俩人看起来挺傻逼的,为了块肥肠辣不辣都能说几个来回,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其实不应该我吃,”林瑾瑜忽而正经道:“不是说吃啥补啥吗,那应该你吃才对。”   张信礼一开始没听懂,问:“什么?”   林瑾瑜说:“腰子。”   “……”   林瑾瑜自顾自道:“嗯……再搭配点韭菜、虾、羊肾什么的,正好……”   张信礼捉住他手捏了捏:“闭嘴。”   林瑾瑜哈哈哈笑,拍了下他的肚子。   地铁到站,涌进来一大拨人,林瑾瑜把手从张信礼口袋里收回来,坐正了,不再靠在他肩上。   地铁窗玻璃外一道道广告牌飞驰而过,林瑾瑜拿出手机来摆弄,打开摄像头,悄悄对着窗玻璃,拍了一张两个人贴得很近很近地坐在一起的剪影。 第157章 成都(中)   一整天的车马劳顿多少让人感到疲惫,再加上头天晚上几乎没睡什么,生物钟紊乱,虽然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这会儿也觉得有点累了。   回到酒店,林瑾瑜拿衣服洗完澡后就往床上一趴,就准备开始舒舒服服打游戏,准备打到十一点半睡觉,第二天早起出去玩。   张信礼原本坐在另一边看手机,见他出来,把空调调高了点。林瑾瑜捞了个枕头过来垫手,查了下路线图,问:“明天几点起啊?”   “早点吧,”张信礼道:“想好去那些地方了吗?”   出来得匆忙,林瑾瑜其实也没做太多攻略,只大概挑了几个名气大的景点:“大概挑了几个,你看看。”他把手机递给张信礼:“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张信礼拿过来看了眼,说:“都行。”   “那就都行吧,”林瑾瑜把手机拿回来:“我打会儿游戏,你赶紧洗澡去。”   张信礼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机,一边打字一边道:“待会儿去。”   林瑾瑜凑过去,问:“你在看啥?”   张信礼划着屏幕,道:“班里的事情。”   大学总有各种填不完的表格,申请助学金、奖学金的、收集团员、党员档案的,填个没完。张信礼用的仍是三年前林瑾瑜送给他的那个手机,钢化膜上有些许细小的划痕。   热恋期的人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林瑾瑜凑到他旁边看了一会儿,索性换了个姿势,靠他大腿上,举着玩手机。   张信礼一边填表一边道:“起来点,别躺着看屏幕。”   可是起来就不能和他贴一起了,林瑾瑜“哦”了一声,翻了个面,改成趴在他腿上玩。   张信礼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道:“你不硌吗?”   废话当然硌了,几分钟还好,时间久了硌得肋巴骨发闷,然而林瑾瑜道:“我就爱这样。”   张信礼便没说什么了,接着填表。   他俩挨在一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聊几句天,互不打扰。   “机票多少?”林瑾瑜听见张信礼问:“待会儿转你。”   林瑾瑜大部分的心思都在游戏上,道:“不用纠结这个,买了就买了,还问多少钱。”   张信礼在自己手机上查了下航班号:“不是小钱,现在转你,你账号是上海那个手机号吗?”   “真不用,”林瑾瑜说:“没意思,你见谁跟自己男朋友算账算这么清楚的。”   “小钱就算了,大钱算清楚吧。”张信礼还是想转给他,林瑾瑜觉得不是那么个味儿,他们相处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张信礼照顾他,虽然细究起来只是生活上一些方方面面的小事,不是什么“为了你牺牲我自己”、“拿几个亿砸你”之类的浮夸操作,可照顾就是照顾,张信礼对他好,他也想对张信礼好,一两千块钱对学生来说确实不算少,可他乐意给他花,再收回来算怎么回事。   林瑾瑜道:“真别,我不喜欢谈恋爱了还斤斤计较,你要真这么介意不如好好读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赚多点钱,到时候每个节日轮番拿耳机、键盘还有kindle、switch砸我。”   他们从小长大的环境不一样,原生家庭也不一样,还有很多观念与习惯需要磨合,张信礼想了想,见他这么坚持,便作罢了。   林瑾瑜接着一心一意地在游戏里大杀四方,杀来杀去,结果杀着杀着就上头了,一时间哇呀呀呀呀手指与屏幕摩擦得像要起火,一门心思都扑到游戏上,无暇关注外界,张信礼放在他背上的手一开始没动,后来慢慢开始随意地沿着脊椎线顺来顺去……再后来逐渐从后背滑到了林瑾瑜的腰间,手指无意一般轻轻地挠。   “……”林瑾瑜正陷入激烈的厮杀中,动了两下,道:“你别摸来摸去……好痒。”   张信礼慢条斯理地答了一个:“哦。”然后就当了耳旁风,那只手依然我行我素。   从肩胛到后腰,再到腰侧还有微微裸露在外的后脖颈……林瑾瑜顶着巨大的压力继续作战,等他终于打完这一局的时候,张信礼的指尖已经似有似无地探进了他的裤腰里。   “你消停点,”林瑾瑜把他手拿出来:“有点累,今天别弄,早点睡吧,明天还早起去玩呢。”   张信礼原本也只是逗他玩玩,没想真干什么:“才十一点……打游戏不是打得精神焕发的吗。”   “打游戏又费不了多少精神,”林瑾瑜道:“我累死了,看路线、买车票、带路、做规划全是我,你全程就只管跟着走,这会儿当然有劲,快去洗澡去,杀完猪关灯睡觉。”   张信礼摸了摸他的头发,道:“辛苦。”   林瑾瑜往他大腿上拍了两巴掌,催道:“快去,快去。”   张信礼便下床洗澡去了,林瑾瑜又开了一局,结果打到一半,被他妈打进来的电话打断了。   卫生间里水声哗哗,林瑾瑜怕他妈妈隔着电话听见什么动静,忙一个翻身爬起来,溜到阳台上,为了隔音还特意把阳台与室内之间厚实的窗帘拉上了。   “喂,妈?”林瑾瑜接起来:“怎么又想起给我打电话?”   “看你说的,妈妈还打不得一个电话了?”林妈妈在遥远的上海说:“问你多久回来,提前安排去接你啊。”   “能打能打,这不是昨天才打过今天又打有点意外么,”林瑾瑜道:“没事儿,你们也忙我知道,我自己回家吧,又不是不认识路。”   “哎呀一年没回来了肯定要去接你,”林妈妈道:“在学校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的啦?”   新朋友……林瑾瑜没听出言外之意,问:“不就一起上课的同学么,还有滑板社那些朋友,早跟你说过了啊,还有什么新朋友?”   “比如……”林妈妈道:“有没有比较优秀、处得来的女生,快过年了,也跟家里汇报一下。”   林瑾瑜有点懵,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催找对象?倒也不用这么早吧……其实之前他妈妈也半真半假地开过几次玩笑,只不过林瑾瑜没往那方面想,总是忽略过去了。   他道:“没有,哪儿那么容易看对眼,妈这你就别瞎操心了。”   确实不容易看对眼,林瑾瑜兜兜转转了好多年,才对眼了那么一个。   林妈妈道:“怎么是瞎操心的啦,你有什么事情要跟家里说的,要是女孩子确实要慎重一点,男孩子早点积累点谈恋爱的经验没什么不好,妈妈也不会反对,你要诚实讲的啦。”   林瑾瑜心说:我有对象啊,不过是男朋友……能诚实吗?他搪塞道:“晓得了,慢慢看嘛,不急……”   房间里水声停了,张信礼肩上搭着毛巾,走出来找吹风,却见林瑾瑜不在房间里,阳台厚重的窗帘拉着,隐隐传来说话声。   “……我有数,嗯嗯,这不上学呢嘛,”林瑾瑜面朝栏杆,背对着房间的方向,只想尽快打发他妈,道:“没玩够呢,就……再说吧,打算……打算先自由几年再找女朋友,可以了伐?过好现在,不想啥都八百年前就开始打算打算……嗯嗯嗯是是是,我幼稚,这叫观念不同……行了,妈你自己也好好保重,我马上考完回家了,拜。”   通话结束,林瑾瑜摁了电话,才发现窗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拉开了,张信礼正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   “吓我一跳,”林瑾瑜本来就处在一种“编瞎话哄骗爹妈”的心境里,冷不防看到一人影,吓了个激灵,道:“你倒是打个招呼。”   张信礼看着他,说:“怕被你妈听见。”   林瑾瑜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好似有点冷,可细看起来又好像是他自己多心了。   张信礼道:“进去吧,外面冷。”   林瑾瑜点头,拿着手机走回去,张信礼从柜子里翻出电吹风,去一边吹头发,他则坐到床边,一边吹空调暖风一边重新登进他那游戏。   对局早结束了,不出所料是个输,林瑾瑜觉得有点对不起队友……洗手间里电吹风的声音呜呜地响,许钊这厮在QQ上敲他,问什么时候回家,他假期回国了,几个狐朋狗友正好聚一聚。   林瑾瑜把自己到家的时间告诉了他:行啊,年前还是年后?地方你定吧。   许钊回道:年后吧,年前刚回家老头看得紧,烦!对了,这次回来介绍个神秘人给你认识!   一两年不见,他说话那风格还和高中时一模一样,吊儿郎当,拽里拽气。   林瑾瑜道:什么神秘人啊?   许钊只神秘兮兮说是重要人物,到时候就知道了,临了,又问:哎,你们那学校不是女生多吗,怎么样,有女朋友了没有啊?有几个?漂不漂亮?   哪儿来这么多问题……林瑾瑜想起张信礼的面容,好笑道: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许钊道:废话!有就赶紧介绍弟妹认识认识啊!没有就我给你介绍几个,保证各个靓女。   什么弟妹弟妹的,林瑾瑜记得许钊比他还小那么一两个月:你脑子里除了靓女还有别的吗?   许钊回:靓女怎么了,你别在这儿装柳下惠啊,谁不知道谁,等着。说这他“咚咚咚”就是一串图片发过来。   好家伙,林瑾瑜定睛一看,全是妹子,一个个不说美若天仙吧,但基本过得去,还有好几个金发碧眼,一看就是外国人。   林瑾瑜道:你啥时候储备这么丰富了?   许钊反以为荣,说咱这叫厚积薄发,开始一个个给他盘点:这张是他们同一个group的成员,那张是房东大女儿,还有什么合租同一个ensuite的同学的朋友的闺蜜、哥们的同学的姐姐妹妹……   林瑾瑜哭笑不得,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出国进修媒婆专业了呢。   那边张信礼吹完了头发,一边把浴巾挂到衣橱里,一边问:“在跟谁聊天?”   许钊话多,林瑾瑜这里QQ咚咚咚咚响个不停,他道:“跟许钊,笑死我了,这小子简直跟学媒婆专业的一样。”   张信礼顿了一下,然后关柜门,随意道:“什么媒婆,给你介绍女朋友?”   “是啊,”林瑾瑜看着屏幕那边许钊逐条分析每张照片里女生的特长以及性格,整个人快笑晕了:“你来看啊,还挺有股专业风范!”   张信礼把吹风也放好,朝他那边走了过去,但没绕到林瑾瑜那边,而是光着脚直接从床上踩了过去。   林瑾瑜还在一边看相声一样欣赏许钊的表演,就感觉背后的床铺一陷,张信礼踩着床单走到他背后几乎贴着他坐了下来,长而有力的两条腿分开,膝盖以下和他一起垂在床沿边。   两人后背贴着胸膛,这让林瑾瑜有一种介于“被包围”和“被拥抱”之间的温暖感,张信礼下巴蹭过他的肩头,眼睛去看手机屏幕,问:“说了些什么?”   林瑾瑜什么也没避讳,拿到旁边一点给他看:“你自己看吧,笑死我了。”   张信礼手指划动屏幕,把聊天记录从上到下扫了眼,说:“还有外国人。”   “他不是在土澳吗,认识几个也正常。”   张信礼回了句“嗯”,就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了。   那边许钊还在孜孜不倦地叭叭,大概是出于一种诡异的兄弟义气,挨个推销自己这两年里认识的漂亮妹子,立志要造福兄弟,牵线搭桥。   林瑾瑜打字回他,张信礼从背后瞥了眼他回复的内容,手从林瑾瑜腋下穿过,悄无声息来到他胸前。   当他的手解开第一颗扣子的时候,林瑾瑜还在那边回:别搞些有的没的了,你收集人家那么多照片,小心侵犯肖像权。   许钊道:白痴,侵犯肖像权那是需要以盈利作为前提条件的,你还不如起诉我侵犯隐私权……不过估计也悬,这都是脸书还有朋友圈的公开照片,人家自己发出来的。   张信礼就这么一边看着他们聊天,一边沿着林瑾瑜的胸口一路解下去,解到大约三四颗的时候林瑾瑜终于过来干涉他了:“老实点,”他抓住张信礼的手,道:“别搞小动作啊。   张信礼道:“你睡觉不脱衣服?”   林瑾瑜道:“不脱蟹蟹,我睡觉习惯穿一件衣服。”   张信礼于是又道:“看下你后背。”   “什么?”林瑾瑜问:“我背上有东西?”   张信礼不答,只趁机解开了他胸前剩下的几颗扣子,接着拽住领口微微往下拉,露出林瑾瑜白皙的肩头与一小块后背。   林瑾瑜的后背平整无疤,隐隐可见凸起的肩胛骨,有红色斑点三三两两地散布在那一小块露出来的地方。   “你看什么?”林瑾瑜问:“真有东西?给我看看啊。”   张信礼不答,只微微低下头去……在林瑾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张开嘴,在那些他自己留下的痕迹上又加了一笔。   空调温度好像有些过于高了……他的动作介乎咬和吮之间,林瑾瑜“嘶”了一声……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像是痛但又不全是,还带着点痒和麻。   “痛啊……”林瑾瑜一边扭脖子往前躲,一边拿手肘往后不太大力地推他:“你属狗的吗?”   张信礼手往下滑到他腰间,然后往前,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就像给林瑾瑜系上了一条安全带一般,任他怎么躲都躲不了多远。   林瑾瑜推了几下没推开,张信礼顺着那些痕迹,一个个重新吻过去,从肩胛到肩头,再到原本没有痕迹的颈侧……林瑾瑜吃痛,道:“你别……弄在看得见的地方。”   “冬天穿得厚,没关系。”张信礼说着,抱着他的一只手也贴上了他的小腹,摩挲了一番后上到胸口。   林瑾瑜有一种泡在热水里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没办法用语言描述,似乎是舒服,又似乎是某种和性有关的冲动,但又不仅仅是舒服和冲动,那种感觉很温暖,像是温泉的水波轻轻覆盖了他。   他在张信礼的抚摸下道:“说好不弄的。”   张信礼亲了下他的脖子,说:“没想跟你弄。”   嘴上是这么说,可他动作就没停过,林瑾瑜感觉到他粗糙的指尖已经在轻轻蹭他胸口……还有另一只手的指尖从他裤腰里微微探了进去,挠着他腰间与胯骨。(已修改)   林瑾瑜怕痒怕得要死,对这个暗示很敏感,他浑身一凛,忽地强行转过半个身子,肩膀抵着张信礼赤裸的胸口,道:“你该不会是想做到底吧?”   张信礼看着他,顿了那么一秒,道:“不可以?”   “……”林瑾瑜道:“不是跟你说了需要那什么和那什么吗。”   张信礼说:“我下楼买。”   这里不是偏远的山区,找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并不难,林瑾瑜紧急思索一番,又有了个理由:“太晚了,没时间。”   张信礼伸手把枕头边的手表拿过来,举到面前给林瑾瑜看了眼:“十一点四十五,十二点半睡觉七点半起,也够了吧?”   这……林瑾瑜不知道怎么说了,其实没有准备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有点害怕。   人面对未知的东西总会本能地害怕,尤其是这种……带点羞耻意味的、未知的事,假如他是1号可能还不至于如此,毕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从小到大有那么个“这个行为很普遍”的氛围,已经习以为常了,可如果当0的话……他怕,怕未知、怕痛、怕不愉快,也怕受伤。   对张信礼而言这种障碍要小很多,他看林瑾瑜一时没说话,以为他默认了,便凑过来,温柔地亲他的侧脸。   林瑾瑜心里有点慌也有点怕,下意识地偏头,躲了过去。   张信礼顿住了,林瑾瑜握着他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腕,道:“给我点时间,我真的……还没准备好。”   张信礼几乎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片刻后,问:“准备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谁能回答呢?林瑾瑜感觉心跟个无底洞一样,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尽头,他转过脸去,看着张信礼,用一种抱歉参杂着无奈,还有温柔的表情说:“我不知道确切数字,但是……给我点时间,好吗?”他说:“求你。”   三秒的静默,三秒后,张信礼慢慢松开了他,道:“好吧。”   林瑾瑜觉得十分抱歉,张信礼曲起膝盖踩上床,看起来准备站起来,他忽地一把抓住了他。   张信礼挑眉,不太理解地看着他,林瑾瑜胸口敞着,道:“你想要的话,我帮你吧。”说着伸手去摸他的大腿。   然而他的手只刚刚触到张信礼紧实的大腿,便被张信礼攥住了:“没关系,”张信礼的眼神里看不出生气或者什么别的,他说:“只是逗你的。”(已修改)   真的吗?林瑾瑜将信将疑,他觉得张信礼刚刚的态度不像他现在说的这么轻松、闲适,只是在和他开个半真半假的玩笑……从最开始的他说他下去买,到问他什么时候准备好,张信礼的语气明明都是认真的。   可是为什么这么……急?林瑾瑜不太明白,他觉得张信礼好似有一点点过于急了,他们在一起才几天,为什么这么……虽然都是成年人了,也不会怀孕,大学生有性生活并不多么稀罕,但他还是隐约觉得是不是有点过于急切了,尤其是后来这段,一开始自己趴他大腿上的时候,张信礼看起来明明还没有那么急的,那个时候他的状态才是真正“开玩笑逗你”的状态。   “真的假的,”林瑾瑜道:“我没有排斥这个事情,我就是……需要一点时间……你懂伐。”   “知道,”张信礼答了这一句,帮他把他衣服拉好,看林瑾瑜仍一副定住的样子看着自己,于是随手撸了把他的脑袋,笑了一下,说:“真的逗你的,别玩游戏了,早点睡觉吧。”   第158章 成都(下)   在林瑾瑜明确拒绝之后,张信礼果然没有再闹他,整整一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干,只是抱着睡觉。   天花板上的大灯关了,门口的夜灯在漆黑的房间里散发出朦胧的光。   ……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放亮,林瑾瑜就被张信礼叫起来洗漱、收拾东西出门玩。   成都真的挺慢节奏的,两人在楼下附近找了个地方一人吃了碗面,然后便沿着街,按先前定好的计划一个一个景点打卡。   今天看起来是个好天气,一大早阳光便一缕缕像金子一样撒在宽阔的街道上,林瑾瑜领着张信礼下了公交车,沿街走了几步,拐进人民公园的大门。   林瑾瑜对这儿还挺感兴趣的,上海也有个人民公园,但感觉没成都这个出名,很多有关成都旅游的推文里都把人民公园列成一个必去景点,但是去上海旅游就没什么人建议你一定要去趟上海的人民公园,他有点好奇这边的人民公园和他们那边的有什么不一样。   张信礼一直在他身边,跟着他的脚步走,道:“我记得你们家那边也有个人民公园。”   “是啊,好多地方都有,就是没这个出名。”林瑾瑜道:“带你去散过步的,忘了?”   以前周末饭后消食的时候好像去过几次,张信礼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就记得很多人跳广场舞。”   “那么多路啊、亭子啊、湖啊的,你居然只记得广场舞,”林瑾瑜打趣道:“是不是等不及退休,现在就迫不及待想加入了?”   张信礼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是啊,迫不及待想退休跟你一起去跳,到时候别的组都是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就我们这组是两个糟老头。”   他难得一本正经说笑话,林瑾瑜给他逗乐了,搭着他肩膀接过话茬道:“那你可得从现在起就勤加练习,别到时候没别人跳得好,那可太没面儿了。”   “你就是要面子,”张信礼道:“服个软跟杀了你一样。”   “那是对一般人,”林瑾瑜说:“王八别说鳖,别以为我不知道,咱一样的。”   他们没走正大门,而是从西边斜刺里插了进来,上海的早上,公园里都没什么人,这边还好,除了随处可见的健身大爷大妈们,也有游客带着小孩来玩的。   两个人在外面不敢表现得太过亲密,就这么一边斗嘴一边走走看看,真有种提前进入退休生活,俩相依为命的老头子出来晨练的错觉。   林瑾瑜侧过头去看他,开始想张信礼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也会长皱纹,不长的那是老妖怪,但是没关系,等他老了自己也是个老头了,林瑾瑜想了一下那个时候的样子,觉得还是很爱他。   西大门不远处有个儿童游乐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老家上海那个人民公园里也有一个,设施大同小异,林瑾瑜被勾起了回忆,开始叽里呱啦给张信礼说杂七杂八的糗事,记得小时候他爸第一次带他去玩,他就吵着要坐什么什么飞车还是海盗船什么的,不给坐就吵来吵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结果那时候刚会跑的年纪,实在太小了,坐一半硬生生吓得叫工作人员赶紧停,拉得那一批客人都跟着他花全票坐了个半程。   张信礼道:“你小时候就这么无法无天。”   “无天,我还佛祖呢,”林瑾瑜搭着他肩膀:“我那时候才几岁,我爸就让我一个人去坐,别的小孩都是家长陪着的,你小时候一个人坐海盗船之类的,你不怕啊。”   张信礼说:“我没去过游乐场。”   “哦,”林瑾瑜嘿嘿笑着摸他脸蛋:“乖,没事儿,以后爸爸带你去,想去几次去几次。”   张信礼看他那一脸嬉皮笑脸、得意忘形的表情,也伸手去捏他下巴,把他两颊上的肉往中间捏到一起,道:“你是谁爸爸?嗯?”   林瑾瑜掰他的手:“谁反问就是谁爸爸。”   两人一言不合就开始互相动手动脚,道路两边杉树和银杏高大,他们在树冠投下的阴影里边走边闹,恍惚又回到了高中。   林瑾瑜怕痒,张信礼就偏挠他,直挠得他哎哟哎哟扶着树干求饶。   “别挠了!”林瑾瑜整个人扶着膝盖半蹲着,再往下就快坐地上去了:“不要得寸进尺啊,你再动手我真一拳过去了!”   张信礼手放他腰上,有点像抱着他:“刚不是很得意吗?”   “看看看看,光天化日,打打闹闹成何体统,”林瑾瑜呵斥他:“好歹也二十岁的人了,张信礼同学,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   “不觉得,”张信礼说:“彼此彼此。”   林瑾瑜道:“好心好意说带你去游乐场,你还恩将仇报的,真是儿大不知父爱。”   张信礼刚想教训他,林瑾瑜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一凑,两人差点亲上……前面是纪念碑,这段路人流量多了起来,有路过的行人往他们这边看,张信礼吓了一跳,放开了林瑾瑜,道:“有人!”   “有人怎么了,”林瑾瑜说:“开个玩笑嘛,又没有真亲上,这么紧张干什么。”   张信礼左右扫了眼,说:“注意一点。”   林瑾瑜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地道:“知道了,你怕人看见嘛,我下次注意。”   张信礼没说什么了,两人和刚开始一样,肩并肩从纪念广场横穿过去,沿途走过一些卖书画、折扇等等工艺品的小摊。   林瑾瑜一见吃的玩的就闲不住,没见过的都要买一手,张信礼扯着他,道:“你别看见什么要什么,这些就是一些普通的画,买回去又没用。”   确实,林瑾瑜就是一时兴起,买了大概率也不会特意裱起来挂起来什么的,可是他就是手痒,觉得好不容易出来玩,总得买点什么带回去。   书画摊上的画基本是手工画的,价格便宜不到哪里去,林瑾瑜左看右看,对山水、花、石头之类的题材不感兴趣,又不甘心空手,来回转了好几个圈。   张信礼一直想拉他走,林瑾瑜都给他挥开了:“你去喝茶去,”他道:“待会儿我去找你。”   周围大藤条椅子夹着桌子几乎铺满了整个空间,到处都是坐着喝茶的人,老人年轻人都有,在上海,工作日的上午绝无可能出现这种几百人聚在一起喝盖碗茶的壮观景象。   张信礼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过一会儿,林瑾瑜回来,往他对面一坐,“噔噔!”配了句音,用一个花里胡哨的动作把扇子一打,冲他动了动眉毛,道:“怎么样!”   张信礼放下茶碗,定睛一看,只见洁白的扇面上画着一幅写意的山水,扇面边缘斜伸出一根墨意浓重的枯枝,枝上站着只鹰,扇面正中间是个草书的“礼”字。   林瑾瑜把扇子反过来,背面是个行书的“瑜”,边上画了红色、金色、橘色的游鱼。   倒是挺好看的,林瑾瑜有点小得意道:“怎么样,这纪念品不错吧,好些摊子只卖成品,好不容易找到个毕业学生摆的摊,卖半成品,让题字。”   张信礼本来觉得他乱花钱,这会儿看到扇子也觉得好看起来,但是又不好变脸变太快,只说:“……服了你了,大冬天买扇子。”   林瑾瑜道:“我就是这么特别,怎么样?”   张信礼看他志得意满的表情有点想笑,道:“傻子。”   “谁叫你喜欢傻子。”   林瑾瑜把那把一边是自己,一边是张信礼的扇子递过去,道:“喏,送你,本人亲自定制的定情信物。”   “哪有定情信物送扇子的,扇凉风吗,”张信礼接了过去,道:“这是信物,”他拽了下自己藏在衣服里的链子:“那这个是什么?”   林瑾瑜答得倒快:“也是,谁说只能有一个?”   平时他和他朋友,也就玩得最好最好的那几个哥们过生日的时候会互相送东西,还老是觉得麻烦,恨不得直接打钱,不用费心思,这会儿谈恋爱了居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忽然之间什么都想送,大的小的、贵的不贵的,都想送给他。   张信礼展开扇子看了看,收起来了。   这一天过得就像流水账,他们从西门进去,走了个对穿,从另一边大门出来,门口一列列精美的浮雕镌刻着人民公园的历史,门口有个纪念抗日川军阵亡将士的雕像,雕像前不知谁自发放了一捧栀子花,花瓣上还带着新鲜的水珠。   林瑾瑜在雕像前站了一会儿,去不远处的花店买了支白玫瑰回来,放在那一大捧栀子花的旁边。   他们从人民公园出来,去附近了吃蹄花汤,又去宽窄巷子还有锦里古街,其实商业化的古镇古街有点大同小异,一溜仿古的建筑还有店铺,自己一个人来逛无非就是吃吃喝喝,没别的什么有意思的了,可两个人一起来,一边走一边聊天打趣,互相分享好吃的小吃,听街边的歌手弹吉他唱歌,那种感觉和一个人来是完全不同的。   同心亭和姻缘树那里红红的一片,挂的锁的全是坠红线的荷包还有刻了字的锁,林瑾瑜以前觉得这玩样特傻特二逼,花几十块钱买个破锁还挂那儿,属实智商税,可这会儿他自己谈恋爱了,整个人好像也有一点点二逼了起来。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仪式感,挂个红锁系个红包看起来好像纯属无用功,可那些垂满枝丫的红色其实是无数人真心的结晶,是爱的具象化……没有人能用手指描摹出“爱”这个东西的样子,但当恋人们把刻着双方名字的锁锁到枝丫上的时候,那一刻,爱有了具体的样子。   往后无数年,风吹雨打,也许人们分分合合,但那把锁永远在那里,它凝固住两个人之间最真挚的一刻,起码在被挂上去的那一刻,它表明彼此是全心全意的。   林瑾瑜和张信礼在那片夺目的红色里走过去,谁也没挂东西……其实未必有那么多眼睛看着他们,只是他们自己觉得俩男的去挂这个矫情又别扭。   总体来说还是很开心的,他们几乎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该吃的吃了,该玩的也玩了,还看了大熊猫,那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游客保持距离的话术特逗。   晚上坐上回去的车,林瑾瑜才意识到一天这么快就过完了,他明天的飞机回上海,一直要在家待到过年……这意味着他要暂时和张信礼说再见了。   离过年还有大概半个月,热恋期的人一天不见面都嫌日子太久,何况小半个月,林瑾瑜还没和张信礼分开呢,就已经开始觉得日子难熬了。   他拍了下张信礼的大腿,手放他腿上,道:“你什么时候回去过年啊?”   张信礼道:“明天送你去机场,送完你再看吧。”   “哦,行,”林瑾瑜挺舍不得,又怕太肉麻被他笑,便找话题跟他聊天,想趁分开之前多说几句,这样不见面的日子也有东西回忆了,遂问:“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啊,年夜饭你做还是他们做?”   张信礼说:“他们不回来。”   “啥?”林瑾瑜有点意外:“这可是过年。”他们家无论爸妈多忙,过年的时候总还是聚在一起的,基本没哪一年缺过人。   “很正常,”张信礼道:“哪能年年都回来,一般几年才回来一次,久的十几年回来一次也有。”   “那你们家过年不是没啥人吗,”林瑾瑜说:“你回去跟谁过年?”   “小时候是带我弟,”张信礼回答:“后来大了就无所谓了,他自己也会弄饭,一起吃也行,有时候我在学校没回来,他自己抱着碗跟邻居挤火塘也行。”   爸妈不在等于家里就他们俩,跟村寨里一帮家里只剩老人的小孩聚在一起过年。   想来有几分唏嘘,林瑾瑜看着自己放他大腿上的手,出神地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说……要不,那什么,你来我家过年吧。” 第159章 蛛丝马迹   “妈!”   机场出口,林瑾瑜拖着行李箱朝不远处等候的妈妈挥手。   “小瑜!”林妈妈化着淡妆,蹬一双七厘米的细跟高跟鞋,跟赵叔一起,站在扶梯边显眼的地方等他。   母子俩一年没见了,这会儿当妈的好不容易接到了儿子,忙把他拉过来,恨不得里里外外看个遍。   “还好伐一路上?”林妈妈一边示意赵叔去开车,一边挽着林瑾瑜往停车的地方走:“路上都是一个人吗?没有同学顺路?”   “那边上海的同学很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回挺好的,自由自在,省得还要迁就别人。”林瑾瑜如今比他妈妈高不少,委婉拒绝了妈妈帮他拉行李箱的要求,自己推着。   “也是,不过有个伴到底好些。”林妈妈领着他走到车边,上了副驾驶,赵叔则默契地在驾驶室把后备箱打开,林瑾瑜把自己行李放进去,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大一上学期,第一次回家的时候,路线不熟悉,啥都一团黑,到处在校群里找人问有没有顺路一起回上海的……其实现在想起来也就那么回事,有伴儿又怎么样,心理安慰罢了,都是赶车赶飞机,你有行李,人家也有行李,到头来其实大家还是自己管自己的事儿。   外面天有点阴,看起来又要下雨,上海的冬天真的蛮多雨的,牛毛细雨、阴雨绵绵。   林妈妈把空调暖风对着后座,道:“小瑜,冷不?待会儿下馆子吃粤菜去不啦?”   林瑾瑜很喜欢粤菜,尤其爱粤菜里的那些汤,不管是棒子骨还是鸡鸭鱼,细细煲上好几个小时,紫砂锅盖子揭开的时候那香味……虽然张信礼不会做。   听到吃的他来了精神:“好啊,妈你订座了?”   “订了,妈妈请客,随便点。”   林瑾瑜是不会和自己妈妈客气的,他有点开心,拿起手机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人发了句“我到了”。   过了几秒,那边回:好。   就一个好?没别的了?真敷衍……林瑾瑜回他道:哦。   前边林妈妈还在絮叨,一会儿问他在学校还开心吗,一会儿又问期末考得好不好,林瑾瑜回了他妈妈几句,问他上学这段日子她还去练不练瑜伽之类的,从头到尾不咋问他爸爸。   他跟他爸的关系现在很难形容,他爸反正是没什么,照常上班工作,抽空给他打个电话,但林瑾瑜不怎么想理他爸爸,倒也不是说讨厌或者恨之类的那么夸张,就是……不太想理。   林妈妈从后视镜里看他,道:“怎么一直低头看看手机呀,对眼睛不好的啦。”   林瑾瑜在等张信礼看见自己那个“哦”之后回消息,但等了两三分钟也不见他回,便把屏幕按灭了,抬起头道:“看班群呢,没什么好看的,不看了。”   林妈妈觉得好似低头看个手机的时间,他的情绪就跟刚上车那会儿不太一样了:“小瑜,”她道:“你爸晚上回,咱们一起去超市买点零食什么的,过年吃。”   “行。”林瑾瑜看着车窗外汹涌的车流,不咸不淡地回答。   赵叔把车停好,林妈妈招呼林瑾瑜下车,两人挽着手一起进了包厢。   “自己看,”林妈妈把菜单给他:“想吃什么点。”   林瑾瑜接过了,撑着自己下巴,草草翻着菜单……翻到一半手机响了声,他拿过来看了眼,看见张信礼给他发的消息:到家没?刚刚在检票,不方便打字。   有点像在为刚刚就回他一个字的事儿解释,林瑾瑜想:原来他也会特意为这种屁大点的事解释啊。   他还没想好回什么,就见那边又发过来一句:自己在家开心点,我会想你的。   想你的想你的想你的……林瑾瑜的心情就好像一只轻盈的麻雀,忽然就起飞了。他嘴角不自觉弯了弯,看向菜单,道:“龙虾汤泡饭,还有芝麻鸡、辣蟹、笋壳鱼……甜点要杨枝甘露。”   林妈妈在一边道:“选几个小菜,全是海鲜。”   “嗯哼……”林瑾瑜现在心情很好,从善如流地点了几个他妈妈平时爱吃的素菜,然后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   林妈妈觉得奇怪,一秒前林瑾瑜看起来还一副兴致平平的样子,就这么一秒钟的时间,他看了眼手机,整个人的情绪、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世界上最了解你的那个人可能不是你的铁哥们,甚至不是爱人、子女,而是你的妈妈。林妈妈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儿子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手机里似乎有某样东西牵动着他的情绪,他的一喜一怒都受那个神秘的东西影响……但是会是什么呢?像他儿子这种自我意识强烈的人,到底什么东西能……   这顿饭三个人吃了七八百,菜上齐后林瑾瑜还特意拍了张照,低头不知发给了谁,然后又对着手机笑了笑……林妈妈更确定儿子有情况了。   大半年没回来,他的房间还是那么舒适,周嫂特意掐着前一天打扫了一遍,只等着他回来住。   晚上他爸回来了,林瑾瑜跟着一起去超市买了点吃的回来,借口累死了要休息,一个人钻进房里,把门关了,再悄悄反锁上。   视频电话接通前的那几秒总让人觉得难捱,林瑾瑜把窗户关了,摸出耳机……刚插上就通了。   张信礼那边看起来是户外,风呼呼吹着,杂音很大,两个人隔着遥远的屏幕,碰不到彼此,只能看见对方的脸、听见对方的声音。张信礼道:“瑾瑜?”   “嘛呢?”林瑾瑜靠床边上,道:“到学校没啊,到了也不说一声。”   “才到不久,”张信礼说:“不敢老给你发消息,怕你老看手机,你爸妈看出什么。”   林瑾瑜没谈恋爱的时候在家手机也不怎么离手,他说:“太谨慎了吧,我爸妈哪有那么关心我。”   “有的,”张信礼问:“你爸妈呢?”   “我妈客厅看电视,我爸书房不知道干嘛,”林瑾瑜说:“我在自己房里,保密工作没问题的,请组织放心。”   张信礼觉得他有时候特逗,说:“行,你自己注意,我把兼职时间全调到年前了,预计过一周左右去找你。”   这就是他们最后商量下来的结果,张信礼答应了回学校把事情弄完就到上海来和他一起过年……虽然考虑到林瑾瑜他爸,两人八成只能搞地下工作了,不过没关系,总得一步一步来。   说到这个话题林瑾瑜隐隐期待起来,他从前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想见一个人,想见到分开一会儿儿就觉得无比漫长:“好,等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偷偷去接你。”   两人又聊了会儿天,不过都没什么营养,无非说说同学、说说朋友、说说家里……可就是聊得特起劲、特有意思。   这通电话打了足足四十多分钟,林瑾瑜在遥远的网线这头陪着张信礼一起上下公交车、进校门、吃饭、回宿舍,有种提前预习异地恋的感觉。   他们一直说来说去,直说到林瑾瑜手机都快没电了。他说了句“等我一会儿”,翻身起来找充电器,可那充电器貌似被他塞书包里了,书包这会儿正在客厅沙发上摆着。   林瑾瑜还没来得及纠结是出去拿还是算了呢,就听见他妈妈在外面敲门道:“小瑜?出来呀,自己一个人躲在里面干嘛呢?还锁门。”   “我妈找我,先挂了。”林瑾瑜小声说了这一句,想了想,又补充道:“嗯……我也很想你。”   说完他忙把耳机扯了,开门,打了个哈欠,道:“坐飞机太累了,想睡一会儿呢。”   “哟呵,太阳西边出来了,你还有早睡的时候?”林妈妈道:“出来试试衣服,不合适去换。”   他妈喜欢给他买衣服,虽说上高中以后就没小时候那样勤了,可一年还是会买那么一两次,挑的都是大牌子,比林瑾瑜自己买的贵很多。   林瑾瑜答应了声,关灯出门。   林妈妈从柜子里拿了几个袋子出来,成套的保暖内衣、加棉衬衣、羽绒服……足有四五件,快把小沙发放满了。   “来试一下的啦,”林妈妈道:“一套的,我看看合不合适。”   林瑾瑜不怎么爱试衣服,一般看到了会直接买:“哎,妈,其实我自己会买,您不如对自己好点,多买买护肤品。”   “护肤品是护肤品,衣服是衣服,”林妈妈道:“知道你平时自己买,我一年就给你买这一两回,赶紧试试。”   林瑾瑜把外套脱了,先试保暖内衣,他最里面是件很薄的打底衫,也不用费劲脱了,直接罩外面就行。   客厅空调开着,倒也不冷,林瑾瑜换好了,动了动,道:“还行,偏紧。”   “长胖了伐?”林妈妈上来给他扯衣角:“转一下看看后面。”   “哪有,称了没重几斤的。”林瑾瑜对自己现在这个体重还算满意:“我在学校每天都跑步的。”   “我还不知道你,”林妈妈道:“懒得要死……”   因为里面夹着件衣服,不怎么容易穿匀称,她便帮着林瑾瑜,给他整理了下袖管还有肩膀上的衣服,林妈妈转到他背后,上下端详了一圈,视线忽地顿了顿。   林瑾瑜道:“好了没,妈?赶紧试完我进去了。”   林妈妈伸手,借着整理衣服的动作拉开他后背的衣服看了看,道:“急什么,一年回来这一两个月,还老关在房间里。”   “哪有老关在,那叫合理的私人空间……”林瑾瑜还想再贫几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林妈妈便道:“小瑜,你背上还有脖子那一小片红点是怎么来的?”   林瑾瑜猛然一惊,几乎下意识抬手抓了下自己的脖子,留下几道惨白色的抓痕,那些抓痕逐渐由白变红,就和脖子上那块红点一样……那是……   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又是地铁又是飞机的,他自己已经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的了,本来正值冬天,厚衣服帽子叠着毛领子,把他后背连同小半个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正常情况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但是谁能想到……   林瑾瑜有点慌张,但尽量保持了镇静,说:“我……那是……” 第160章 油嘴滑舌   “那就是有点儿……过敏,”林瑾瑜说:“妈,你知道的,以前的老毛病了。”   林瑾瑜确实对尘螨过敏,初三暑假在凉山的时候张信礼还给他擦药来着,大了可能抵抗力强了点,不怎么犯了。   林妈自然知道这一点,好在那些痕迹都还新鲜,没显出太多淤色,乍看上去和过敏确实很像。她道:“好好的怎么又过敏了?”   “谁知道呢,”林瑾瑜转过来,面朝着他妈说话:“可能……忙着复习来着,就没怎么换床单。”   “哎哟,告诉你了床单被子勤换来着啦,”妈妈开始数落他:“去看下电视下面抽屉里还有没有药,没有要去买的。”   “吾晓得了,不严重,自己就好了,”林瑾瑜想赶紧把这茬揭过:“心里有数的。”   他妈妈还是絮叨了好一会儿,试完衣服又问他饿不饿,在外面肯定没吃好,要不要加餐,妈妈现在去做。   回家就是好,林瑾瑜想:想吃什么都有人给做。   吃完夜宵已经九点多了,林妈妈把衣服收拾好,接着在客厅看她的韩剧,林瑾瑜放了碗筷回房,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悚感。   确实挺惊悚的,万一被发现了……林瑾瑜开始想:万一没有糊弄过去,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妈妈会接受吗?接受自己儿子是个……   他心里没底,他想大部分家长听到这个消息应该都不会开心……可是总是要说的吧,这种事情估计想瞒也瞒不住。   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也不急在这一时,以后再看吧,他俩才在一起多久,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不想太早考虑有的没的,徒增烦恼。   林瑾瑜把手机打开,又开始给张信礼发消息:刚吓死我了。   这次等了五六分钟对面才回:怎么了?   我妈看见我后背了,林瑾瑜半真半假埋怨他:叫你别弄在看得见的地方。   一分钟后,张信礼回:哦,你想弄在哪里?   这是重点吗?这种不正经里透着点颜色的对话让林瑾瑜有点想笑,他开玩笑道:滚,你怎么回这么慢?不是背着我在搞小动作吧?   张信礼说:没有,我在洗澡。   这个点倒确实是洗澡的点,张信礼的学校是那种大澡堂隔间制,很多人洗澡的时候会带手机,以便在排队的时候消磨时间。林瑾瑜问:现在洗完了?   张信礼回道:没有,回你消息。   一个人能在洗澡的间隙里抽出时间回你消息说明他很重视你,林瑾瑜舒服了,打字道:嗯……乖。他说:所以你现在……是光着的?   张信礼道:你说呢。   用屁股想都知道没有人洗澡会穿衣服的,算起来他们已经十多个小时没见面……上帝老天爷,这真是太久了。林瑾瑜很想他,不仅心理上想,生理上也想。他侧耳听了下,房门外没动静,于是发消息半真半假道:想看。   情侣间免不了偶尔互相开开黄腔,林瑾瑜嘴角挂着那种干坏事的笑容,想看他会怎么回。   一分钟后,张信礼说:看什么?   林瑾瑜料定他在装傻,遂发了个“滑稽”的表情过去,道:看你啊,还能看谁。   张信礼回他:你相册里偷拍我那么多照片,还没看够?   听他这么一说,林瑾瑜真暂时退出去翻了下相册,里面的照片大多是三年前的,看起来多,可划没几下也就到头了,和现在比起来,那里面的他和张信礼身上的学生气更重,都是青春美好的样子。   那哪儿够啊,林瑾瑜回他:想天天看。   末了他又油嘴滑舌地补了一句:再说了,那些都是穿了衣服的,想看没穿的。   这次那边足足等了三分钟才回消息……张信礼道:小流氓。   他说:有你看的时候。   林瑾瑜憋笑,有种调戏得逞的快感。张信礼发消息道:我吹头发去了,等会儿说。   等会儿?等会儿就该睡了。林瑾瑜看了眼时间,今天刚回来第一天,他妈肯定得以“舟车劳顿”为由,特别早就催他睡。   他道:忙去吧,你在学校好点,有啥事开口。   张信礼回:嗯,你自己在家也注意。   林瑾瑜说:估计一会儿我妈得催我睡了,提前说声晚安。   果不其然,这条消息发出去没多久,林妈妈就在客厅喊:“出来洗漱伐?十点了,切列死了(吃力死了)今天,早点困觉!”   林瑾瑜应了声,放手机出门。   电热毯把被窝热得暖烘烘的,林瑾瑜睡在里面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这两天张信礼一直抱着他睡,这会儿被窝里乍然变成一个人了,多少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夜里十一点,林瑾瑜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猝然一亮,锁屏界面上显示出张信礼的消息:晚安。   ……   今年的春节照旧还是在爷爷家过,林瑾瑜的爷爷在ICU病房里躺了快半年,没走到插管那一步,居然硬生生熬过来了。   一天天长串的住院单子开出来,这药那药、吸氧、护理,这费那费一天几千地往里扔,连个响都听不见。病危通知下了三四次,好在救过来了,林怀南有时候和他叨叨,说看你爷爷就知道,人一辈子赚了多少钱,其实最后大半都扔在了医院里,这还是有得扔的扔过来了,没得扔的头几次通知下来就该放弃了。   作为住得离爷爷家最近的儿孙,林瑾瑜一家算是后辈里最常和爷爷走动的那拨,其他叔伯姑姐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时常不在上海,人凑不齐,隔个几年赶上休假可能过来一次,没假就只好遥祝老父亲和弟弟一家新年快乐。   今年姑姐、伯伯家里的几个儿子工作也稳定了,不必再死跟在父母身边,便得空一起来吃个团圆饭。   林瑾瑜对他几个堂哥的印象一般般,不好也不坏,只记得小时候经常凑在一块玩的时候关系挺好的,长大了各奔西东,几年见一次,慢慢就生疏了。   几年前他念初三的时候他的堂哥们就已经升学的升学,谈婚论嫁的谈婚论嫁,现在他快大三,大堂哥的女儿已经会说话,小堂哥也工作了。   一早赵叔照旧开车把他们送爷爷家,林瑾瑜注意到他鬓角的头发忽然也白了许多。   他爸领着他和来了的几个堂哥打招呼,让聊聊天增进兄弟感情……林瑾瑜完全不知道聊什么好,他和堂哥们都不在一个城市生活,交际网也不重合,几乎想不到什么话题。   但是还得硬着头皮聊,男生吗,几根烟下去彼此就算初步熟悉了,林瑾瑜和小堂哥随便聊了点学校的事,什么专业啊、就业啊、要不要考公、考研之类的……大堂哥忙着带他女儿,只偶尔才插入他俩的对话。   时间过得真快,林瑾瑜想起以前聊天的时候,大家聊的都是游戏、漫画、小说、篮球羽毛球之类的,现在没什么人关心这些了,大家聊天的话题都是就业、工资、年假,再参杂点政史地……包括他自己。   他一边跟小堂哥聊着,一边不时地看手机,春运的票很难买,张信礼大概傍晚的班次到,这会儿应该正在路上。   “小瑜,你考驾照没啊,”小堂哥捧着茶喝了一口,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讲,这个要抓紧的,现在就是最好考的时候,等你以后工作了,就没那么多时间的了。”   “嗯呢,晓得。”林瑾瑜又看了眼手机,明明知道这个时候张信礼不可能到,但他就是忍不住看有没有消息。   “还有你们这个专业是不是不好就业啊,那不如去考个研吧,平台不一样接触到的人层次都不一样的,对自己未来还是要有打算。”   林瑾瑜选专业又是由着爱好来的,什么工作就业热不热门他就没想过:“一般吧,”他说:“哥,我这不没毕业呢,再说吧。”   “早考虑比较好,”小堂哥道:“现在没想法,临毕业了很容易焦虑的,你都不知道我室友也是一直没打算,结果临毕业那半年愁得一把把掉头发,搞笑死了……”他见林瑾瑜十分钟内看了第三次手机,道:“你老看手机做什么的啦?”   “啊?”林瑾瑜抬头:“没啊,就看一下,随便刷刷。”   小堂哥笑:“手机不离手,我也是,半天不拿手机浑身不对劲,不过你这看得也太频繁了,待会儿上桌千万不要,爷爷最不喜欢年轻人眼睛不离手机了。”   林瑾瑜道:“好的。”   几人聚在一起吃完了午饭,坐客厅看电视。   他爷爷过了个鬼门关,这会儿身子居然看起来又好了起来,腿脚也没毛病了,自己上下楼都没问题。   老爷子爱看亮剑,林怀南就陪着他爸唠嗑,林瑾瑜在一边烤暖气嗑瓜子,偷偷看手机。   “那个……那个谁他孙子,今年怎么样了?”林爷爷说话很沙,讲得也慢,除了林怀南,别人都要反应好一会儿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爸,你别操心这个,”林怀南笑着说:“好着。”   “去年你们跟我说要读书,老家又有事,不能来,今年怎么也没来……”林爷爷道:“唉,怎么考外地切了嘛,当初不是跟我说想念上海的大学的。”   林瑾瑜的瓜子忽然嗑不太动了,张信礼从没和他说过这些方面的东西,以至于他都不知道原来当年他心里其实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目标。   林怀南说:“各人有各人的路,他也考上大学了,不好不坏。”   呵呵,确实呢,不好不坏。   林瑾瑜把嘴里的瓜子壳用力呸掉,那种熟悉的“懒得搭理”的心情又涌上来了,他知道他爸不欠张信礼的,但他就是……不想搭理。   手机屏亮了,林瑾瑜一个激灵,立刻拿过来看,看见张信礼发来的消息:转最后一班了,你那边有空吗?   旁边小堂哥还在跟他有一句每一句地聊,晚上肯定要吃年夜饭的,要找个什么借口才能溜出去呢……林瑾瑜还没想好,但他手指自动噼里啪啦飞速打好了字:当然,等你等你等你。   张信礼现在应该是有空了,回复得很快:这么激动?   林瑾瑜发:要见男朋友了能不激动吗,那啥怎么说来着,小别胜新婚。   他道:哦,合着你一点都不激动,特任务是伐?   张信礼回:没有。   林瑾瑜逗他:我看是很有吧,被我说中了,张信礼先生一点儿也不想见他男朋友,只有可怜的林瑾瑜先生眼巴巴盼着他男朋友来,唉,太惨了,怎么会这么惨。   噼里啪啦一长串话发出去,足足占了四分之一个屏幕,过了几秒,张信礼回:没有。   切,字真少,林瑾瑜十分不满意,决定晾他一分钟不回消息。   到第五十九秒的时候他回:那到底是激动还是不激动啊,给个话啊。   这次张信礼回:激动。   林瑾瑜几乎可以想见遥远车厢里他琢磨半天想说但是不知道说啥好,只好问什么答什么的样子,笑死了。   ?   坐他旁边的小堂哥边吃橙子边感到一头雾水,他怀疑他小堂弟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一会儿垮脸一会儿情不自禁嘴角上翘的,画面忒魔怔。   他叫了几声林瑾瑜,道:“小瑜……小瑜!你没事儿吧?”   “啊?”林瑾瑜猛转头:“没啊,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在这里笑什么啊?”小堂哥说:“在聊天?”   “不是,没有,”林瑾瑜说:“在看德云社的相声。”   “你还喜欢看这个啊,”小堂哥道:“没看出来。”   “挺有意思的,”林瑾瑜非常诚恳地说:“改天发几个链接给你,同看同乐。”   成年人话术里的“改天”一般就是二月三十号那种不存在的日子,厨房里林妈妈大声叫他儿子过来帮忙端吃的……作为一个厨艺还凑合的女人,她会做藕粉丸子还有红枣包糯米一类的小点心,家庭聚餐的时候张罗大家一起吃。   林瑾瑜大声应了,把手机放一边充电,穿棉拖去厨房帮他妈端盘子,留小堂哥一个人坐边上感叹德云社超群的感染力。   那只白色的手机面朝上放着,绿色的电池图标一点点往前作补充状……林瑾瑜没拿他的手机,一来快没电了,他懒得拔了又插,二来端个盘子也就短短几十秒的事儿,按他俩那种一来一回雷打不动的对话风格,他没回先前那条消息,又没什么要紧事,那么短时间内张信礼不大可能发什么消息过来。   所以他没管他的手机,穿上拖鞋就走了。   小堂哥接着看电视吃橙子,一口还没吃完余光就瞥见堂弟的手机锁屏亮了,消息框滑出一条提示来……他发誓他绝对绝对不是八婆到特意去偷看,他只是……只是余光一不小心就瞄到了,可能是天太暗,屏幕的光芒太刺眼……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某个人给他堂弟发了条消息过来,说:“我很想你,特别想。” 第161章 第一次出柜   小堂哥:“……”   他第一反应就是:他弟谈女朋友了。   好家伙,难怪对着手机傻笑呢,感情是在跟小对象聊天。但是张信礼……这名字听着怎么有点不太像女孩,不过现代社会越来越多元,也没有人规定女孩一定得叫什么XX芳、XX思的,没准人就是这么有个性。   小堂哥想了想林瑾瑜的性格,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靠谱,自己堂弟确实像是那种会喜欢比较有个性的女孩的样子。   人有追逐八卦的天性,他迫不及待地就想把这个爆炸性的新闻跟人分享一下,然而抬眼望去,他小叔正陪着爷爷谈古论今谈得正高兴,他大哥正忙着给女儿编麻花辫……一家子人各个有事儿干,就他闲着。   难怪都催他赶紧成家……现在连小堂弟都有女朋友了,只剩自己是单身咸鱼了啊!   小堂哥十分心痛,几十秒之后,林瑾瑜回来了,他把红枣包糯米还有藕粉丸子放茶几上,招呼大家吃。   小堂哥斜眼看着他,吹了个轻佻的口哨。   林瑾瑜:“?”   小堂哥把他拉过来,戏谑道:“你给我老实交代,有什么新情况?”   林瑾瑜有点莫名其妙,他道:“什么新情况,你在说啥?”   “还跟我装傻,”小堂哥说:“都是大学生了,这多正常嘛,还藏着掖着。”   “我藏着掖着什么了?”林瑾瑜懵逼,彻底听不懂了:“到底在说啥?”   小堂哥压低了声音,道:“跟我你还瞒着啥,老实交代什么时候谈的对象?人不大脑筋不少,还德云社,你可别跟我说是岳云鹏给你发信息说‘我很想你’。”   林瑾瑜有那么一秒大脑是当机的,正巧这时大堂哥给女儿编好了辫子,凑过来道:“你们聊什么呢?”   小堂哥说;“哎呀我跟你说,你不知道吧,他……”   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一胳膊抡过去,肘弯夹着他小堂哥的脖颈子,再使劲往自己这边一带,用一个“哥俩好”的动作生生卡得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没聊什么别的,就考研啊就业啊乱七八糟的,”他笑得特灿烂:“老生常谈了,哥你多陪陪爷爷他们,我找小堂哥说点事。”说完也不等他回话,拔了手机搂着小堂哥就往阳台走。   他爸抬眼见他放着暖气片不烤,偏要跑阳台去吹风,问了句干嘛去,林瑾瑜头也不回道:“一起抽根烟。”   一出玻璃门温度瞬间降了不少,小堂哥从他手底下挣脱出来,道:“你怎么跟躲教导主任的中学生一样,没必要的。”   “那个,哥,”林瑾瑜焦虑地踱了几步,最后撑在阳台栏杆边,道:“我没谈恋爱。”   “你这骗鬼呢,”小堂哥心里已经确定了,并且坚信不疑,他笑道:“还学会金屋藏娇了,我都看见她给你发消息了,啧啧啧那肉麻得。”   林瑾瑜打开自己手机看了眼,有点焦躁,说:“我真没……”   但他又无法解释那条信息,总不能是他亲爱的老父亲发给他昭示父爱的。小堂哥道:“是不是没谈多久,还没稳定所以不想告诉家里啊,唉这有什么,成都成了就看看呗。”   林瑾瑜说:“你别告诉其他人。”   “也可以不告诉,”小堂哥说:“不过好歹跟我通个气吧,让我也瞅瞅,帮你相看相看啊。”   倒是想给你相看,就怕你大吃一惊,相看不起……林瑾瑜道:“就……没在一起多久,你等等,等我自己相处一段时间好伐,别说,谁也别说!”   小堂哥觉得他反应有点过,为啥谈个女朋友这么抵触往外说,但当事人的意愿他还是得遵循的,于是道:“真搞不懂你,又不是高中生了,这好事儿啊,你爸妈知道得高兴。”   林瑾瑜想起他爸……呵呵,算了吧。   他再三叮嘱小堂哥别往外说,小堂哥答应了,林瑾瑜才开门回去,结果刚踏进门迎头就撞见他爸,林怀南道:“舍得回来了?不是说抽烟吗,哥俩聊什么呢。”   “没什么,”林瑾瑜从他爸身边过去:“冷死了,我烤暖气去了。”   小堂哥遵守诺言什么也没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桌子上,推杯换盏,林瑾瑜和几个堂兄弟一起陪他爷爷喝酒,听老人家说话。   爷爷照例挨个问了下他们近来的情况,还是那些差不多的话,老人家总喜欢说差不多的话,这些话从前他也对张信礼说过。   不过今年又添了些新话题,那就是他俩还没着落的孙子的终身大事。这种话题开个头全家都会参与进来,这次还好有年长些的小堂哥顶着,主要火力集中在他身上,林瑾瑜就是个搭头,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小堂哥也顶烦这话题,可偏偏人家长辈是关心你,做小辈的还不能怎么的,只能赔着笑听着。   “不小啦,”全家人说:“有中意的该考虑啦。”   小堂哥:“嗯嗯嗯嗯嗯。”   “什么时候带个回来见见,成不成的先处着呗。”   小堂哥:“哦哦哦哦哦。”   林瑾瑜在一边埋头吃他的饭,兜里手机嗡嗡响了声,是张信礼在告诉他自己到了。   小堂哥正陷在猛烈的炮火攻击中,又瞥见林瑾瑜看手机,心里忽然酸起来,这个小家伙有对象装没有,丢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当话题……他敢保证,只要全家人知道林瑾瑜有对象,饭桌上的话题绝对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今年再没人叨叨他这孤寡老人的事儿了。   可刚刚答应了他不说的,这会儿也不好反悔……虽然他还是没明白这有什么好瞒着的。   “我说……”虽然不能往外说吧,但不妨碍他隐晦地旁敲侧击、模糊重点,小堂哥道:“怎么光问我一个人,小瑜弟弟呢?”   林妈妈道:“他还在读书,这个不急,等工作了再看。”   不管他们说什么,林瑾瑜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现在的心思已经全飞到车站去了,甚至开始在脑海里3D建模,把张信礼即将要走的道路一条条建构起来,算出总路程再除以交通速度,从而得出两人见面倒计时的时间。   小堂哥道:“哦~确实不急呢,是吧小瑜?”   他拿腔拿调、挤眉弄眼,林瑾瑜:“啊?呃,我不急,一点都不急。”   “唉,不过也快了,”小堂哥根本无从体会林瑾瑜面对这个话题时候的焦虑,在他心里,林瑾瑜不愿意说,大半还是出于一种恋爱不久的羞涩心理,颇有点“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意思,因此他说得也犹抱琵琶半遮面,给人以强烈的暗示感:“赶明儿毕业了,直接现领一回来,哦,可能都用不着等到毕业,现成就……对吧?”   林瑾瑜看自己小堂哥的笑脸看得心惊肉跳,硬着头皮搭话:“……谁知道呢,这种事我真不急,倒是哥你赶紧着啊。”   他把话题扯回到小堂哥身上,自己把吃剩的骨头收拾到碗里,说:“那什么,我吃完了,有点事儿出去一下。”   林怀南道:“你给我坐着,陪爷爷说会儿话啊,人都在呢,怎么那么没礼貌。”   林瑾瑜急啊,他恨不得瞬间移动。林妈妈道:“全家都在,你去哪儿啊?”   “上街看看呗,”林瑾瑜说:“我这好不容易回上海,不想看春晚,想出去放烟花。”   那时候的上海城区还没全面禁放烟花,外滩新年倒数的时候会有漂亮的灯光表演。   大堂哥女儿今年三岁,一听“看烟花”瞬间拍起了小手,说:“想看烟花!”   年夜饭吃也吃了,小曾孙女闹着要看烟花,爷爷道:“看就看吧,叫他们都去,他们都是独生子,堂兄弟等于亲兄弟,这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的,有机会一起玩玩也好。”   大堂哥对烟花丝毫不感兴趣,只想保温杯里泡枸杞,好好养生,他苦脸道:“你饶了爸爸吧,多冷呀,囡囡不去外面吹冷风好不好?”   小孩不依,小堂哥说:“没事,我带她去吧。”   林瑾瑜不喜欢带小孩,这会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拉着他小堂哥,说声“拜”就去门口穿鞋,小堂哥牵着小孩,跟在林瑾瑜后面。   天晚了,林怀南把车开过来,送他们去外滩,并嘱咐早点回来。   林瑾瑜给张信礼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在外滩,一下车就噔噔噔往前走。小堂哥在后面道:“走慢点!你那么急干什么呀!”   林瑾瑜能不急么,他都恨不得起飞了,限流已经开始,中山东一路全是车,已经快走不动道儿了,隔几米就是维持秩序的交警、武警,挂着大洋钟的6、7、9号三栋标志性大楼外的轮廓夜景灯光全都亮了起来,夜色里,那一排建筑都仿佛镀着黄金。   小堂哥问他:“你一路闷头走,这是要去哪儿啊,”他道:“待会儿看灯光伐?”   林瑾瑜说:“嗯……小堂哥,跟你说个事儿,那个……我同学在附近我得去找一下他,待会儿看完灯光再跟你们会合行吗?”   “同学?”小堂哥觉得奇怪:“这可是过年,什么同学过年不跟爸妈一起,反而来找你?”   “……”林瑾瑜撸了把自己的头发:“嗯……就……同学,回家不久,他爸妈都忙,我找他玩玩。”   没办法,他要想自由活动必须知会一声,不然小堂哥肯定满世界找人,说不定还会打电话回家。   小堂哥看他半天,联想到之前他老看手机,忽然笑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那个神秘的‘她’来了?”   林瑾瑜:“不……”   “说实话,你再满口胡咧咧我打电话回家汇报了,”小堂哥说:“这有什么可瞒的呀,我跟你虽然差几岁,可也不至于有代沟吧,跟我说说。”   堂哥非逼问,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瑾瑜思前想后,只得说:“好吧,是的,你就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放我一马得了,”他道:“千万别告诉我爸妈!”   “小兔崽子,果然被我猜中了,”小堂哥道:“可以呀,这么有魅力,过年都能让人家千里迢迢过来找你,不像伯伯他们家,为了争回娘家过年还是回婆家过年,年年都能大吵一架……”   “嗐,多大事儿……”林瑾瑜道:“那个,就这么说定,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刚转了个四十五度,就被小堂哥一把拽了回来:“你给我回来!上哪儿去啊,你总得跟我说清楚吧,还有你女朋友人呢?我得见见呀!”   “你见他干什么?”林瑾瑜心想:绝对不行。   “你是我堂弟,又是一起出来的,我总要负个责,”小堂哥道:“又不是反对你去陪女朋友,但是必须报备下,不然待会儿有点什么意外我怎么交代呀。”   “能有什么意外,没意外的,”林瑾瑜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你想不到它会发生。”小堂哥说:“赶紧的,带我见见,打个照面再留个电话,不然你别想溜。”   “……”林瑾瑜头大,正在这时他电话响了,张信礼道:“你在哪儿?”   “我在……”林瑾瑜朝四周看了看,离他堂哥远了一点,回道:“纪念碑前面这块儿……不过你先别过来,我有点事儿……你在哪儿啊?我去找你吧。”   张信礼说了个路口,林瑾瑜看他堂哥,后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没什么让步的意思:“人到了?到了就赶紧去啊,千里迢迢的,这么冷你不能让人家站着吹风。”说着就要走。   林瑾瑜左右为难、焦躁不安,他堂哥已经往街面方向走出去好几米了,周围都是人,再远就叫不到人了。   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思考,林瑾瑜倏然抬头,喊道:“等等!”   堂哥回过头来看着他,林瑾瑜示意他先回来,跟自己走到江边观景的栏杆处。   小侄女被对岸红的绿的灯光吸引,整个人趴上去看,林瑾瑜想说又不敢,不停地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烦得他薅头发。   “到底怎么了?”小堂哥现在是一脑门子问号:“说呀,怎么这么犹犹豫豫的。”   张信礼还在等他,他刚到上海,还不知道吃饭没有,多拖一秒他就多吹一秒风……林瑾瑜挠头挠得都要秃了,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摸出两根烟,分别给自己还有小堂哥点上。   反正,总要面对的,提前有个演习也好。   小堂哥摸不清他要干什么,神色有几分纳闷,林瑾瑜慢慢开口:“其实……”他做了个深呼吸:“我确实在谈恋爱,可是我没有女朋友。”   “什么?”小堂哥一开始没听懂:“什么意思……”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林瑾瑜看着他,道:“……他是男生,是我的男朋友。”   ……   黄浦江面波涛迭起,时不时有亮着灯光的游船在江面上穿行,人们呼出的白气仿佛迷雾。   可能足足有半分钟,他们之间都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在林瑾瑜的感知里那很久,小堂哥才说:“堂弟,你是说……你在和男生谈恋爱?”他问:“你的意思是……你是同性恋?开玩笑的吧?”   大概大家听到的第一时间都会以为是玩笑吧,林瑾瑜说:“不是玩笑,是真的。”   “……”小堂哥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林瑾瑜知道要给他点时间消化,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对……这种事情有什么看法吗。”   这算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出柜,林瑾瑜心里很忐忑,他也想听听别人的看法,当身边的家人、朋友真的得知他在和男生处对象的时候,他们会是什么想法?   “看法?”小堂哥看起来还处在懵逼中没完全回神:“什么看法……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你知道我是工科毕业的,我是听过,但是没有接触过这方面……”他再次说:“弟,你真的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是不是很难接受,”林瑾瑜现在缓了点,反而没有一开始将说未说的时候那么紧张了,他抽了口烟,不敢看他堂哥,转过身去看着江面,道:“没关系,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说完了。”   “你……”小堂哥问:“小叔知道吗?”   “不知道,”林瑾瑜说:“所以才让你别说。”   小堂哥想起自己在饭桌上的时候为了转移火力说的那几句话,如果真的存在时光机,他一定坐回去,把自己嘴缝起来。   “不说,我肯定不说,”这时候慌的人反而变成小堂哥了:“弟,我真没想到你是……”   林瑾瑜说:“好巧,我也没想到。”   兄弟俩相对无言。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过了很久,小堂哥思来想去,忽然说:“你这样不行,既然你已经明确了这个东西,你就得好好打算着了,现在怎么办,将来怎么办。”   “我会的,”林瑾瑜说:“给我一些时间。”   “你没有,”小堂哥这会儿出奇地严肃:“虽然我……就是……不太了解这方面……也不是完全不了解,道听途说听过一些吧,但是你……”他说:“你太不谨慎了,这件事绝对不可以让爷爷知道,可你看起来根本没放在心上,连我这么马虎都能看出一二三来,你想想……至于大哥和小叔婶婶那边你自己看着办。”   林瑾瑜目光向下,他回忆起回来之后的种种,妈妈的询问、不设防的手机通知、过于容易猜中的手机密码……小堂哥说得对,他太不谨慎了。   这是一件严肃的大事,大到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大,想到三年前他爸爸送走张信礼的理由……林瑾瑜终于从谈恋爱的状态中回过了点心神,他说:“……你说得对。”   小堂哥别的也说不出什么了,只是反复向林瑾瑜确认他是否真的是认真的,并叮嘱他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车轱辘话绕来绕去。   “不用再问我,这些问题我问自己的次数比你们问我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林瑾瑜道:“谢谢你,堂哥,我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事儿很难接受,但是我就……就这样了。”   “其实也没那么……”小堂哥想安慰他一下,但是不怎么说得出口:“我不歧视这个东西……好吧现在社会虽说比较开放了,但是大部分人的观念其实还是我是不歧视、尊重这个东西的,但仅限于别人,别人怎么样管不着,但是如果是自己孩子,就……”   这种观点林瑾瑜其实听到耳朵起茧,他打断了小堂哥,说:“好了,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是没必要……‘我是尊重你们的,但是如果是我儿子,我就打断他的腿’,说得好听,醒醒吧,那个不叫尊重,就是歧视……而且也没什么用,因为很可惜大部分人都有儿子或者女儿。”   小堂哥没法反驳,最后只得说:“总之……你自己再想想,我毕竟也不是你爸妈,就……”他说:“我只能说,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堂弟。”   最后一句话让林瑾瑜有点感动,他说:“你要见见他吗?”   “什么?”小堂哥说:“不不不,我没怎么接触过……而且我还要带囡囡,让她看到不好,她早会说话了,回去容易漏嘴。”   也是……   林瑾瑜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快二十分钟了,他道:“那……我先走了?”   “行……”小堂哥说:“记得一起回去,别太晚,你给我打电话。”   “好,”林瑾瑜说:“哥,谢谢你。”   “堂兄弟说什么谢,”小堂哥说:“去吧。”   林瑾瑜下台阶,边走边回头看,快走到纪念碑那里才最后和他挥手告别,把卫衣帽子戴上,拉紧领口,混入了茫茫人流里。   大年夜真的很冷,大部分人都是往江边走的,想一起倒计时、看灯光,林瑾瑜逆着陌生的人流艰难地往前走,他撞了很多肩膀,还差点被踩掉鞋,但还是逆着人流往前走。   快到街边的时候他开始给张信礼打电话,他和小堂哥说话的时候张信礼给他打了电话,他没空接。   嘟声响的时间不太长,接通后,林瑾瑜道:“喂,你在哪儿?那个,对不起,我刚刚有点事儿,绊住了就没接电话,”他很怕张信礼生气:“我现在去找你,你站原地别动……”   电话那边没说话,林瑾瑜把声音开到最大,只能依稀听见张信礼慢而均匀的呼吸声:“喂?”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有点事儿……”   他忽然不说了。   中山东一路宽阔无比,明亮的路灯和夜景霓虹灯让这块地方即便在晚上也如在白昼。不远处站着个执勤的武警,脊背挺得笔直,绿色的军装没有一丝褶皱,车流和人流在他们的维持下井然有序。   林瑾瑜在红绿灯路口站定了,隔着喧闹不息的车辆与行人和马路斜对面的那个人无声地对视。   手机里的呼吸声停了,张信礼嘴唇翕动,四周那么吵、那么闹,可林瑾瑜只听得见他的声音:“……我早就找到你了,那是你亲哥?”张信礼在冷风里遥遥望着他,说:“除夕快乐,小瑜。” 第162章 New Year's Kiss   林瑾瑜举着电话,隔着宽阔的街道朝他招了招手,他们开始不约而同地沿着路面往路口斑马线方向走,无数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张信礼离斑马线更近,走得也比他快,林瑾瑜走到红绿灯下时他已经横了过来,街对面古老的建筑巍峨,尖顶的塔钟像巨人的独眼,俯瞰着整座城市。   林瑾瑜在街这边等他,等张信礼过来走到面前,他迎上去张开双臂,给了他结结实实一个拥抱。   大半个月的分别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再一次碰到他、呼吸到他身上的味道,林瑾瑜甚至觉得自己更想他了。   张信礼把手放到他背上,也回抱了他一下。   “等久了?”林瑾瑜说:“我刚刚……”   他还没说完,张信礼就打断了他:“我看到了。”   那语气的带有一种“无需多言”的情味,林瑾瑜有点好奇……‘看到了’是指什么?仅仅是眼睛看到了吗,有没有听到……   离新年还有几个小时,林瑾瑜看他穿得一如既往的单薄,问:“冷吗?吃饭了没?”   “没有,”张信礼说:“直接就过来了。”   他带的东西很少,基本就日用品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背包轻松装下,张信礼在车站周围随便找了个地方放东西,然后直接就过来了。   正值春节,很多店铺关门了,也有很多还开着,从中山东一路拐出去,临近的那条街上到处是饭店,林瑾瑜本想带他去吃东西,张信礼却表示不用费事,也别费这钱,他带了点零食面包什么的,随便吃点就行。   他好像总是很怕欠别人的,上次那机票钱还有房钱林瑾瑜都坚决没要,那以后张信礼明显不太愿意让他花钱了。   林瑾瑜有点不太高兴,他总觉得这样显得两个人很生分,但没说什么,不吃就不吃吧。   时间还早,他去买了两杯热奶茶回来,找了个地方,陪张信礼一边看江景一边吃面包。张信礼以前是不喝奶茶的,他不喜欢甜口的东西,后来不知怎么,被林瑾瑜带着带着也喝上了……奶茶这玩样真上瘾。   两个人贴得很近,侧脸在夜景灯光的映衬下,黑白灰的调子分明。周围满是拍照的、录像的、看热闹的人,林瑾瑜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他抱着、贴着……或者怎么样都好,想和他变得亲密,弥补分别日子里那些缺失的接触。   但暂时没这么一个地方,张信礼吃完了东西,林瑾瑜接过包装扔到垃圾箱里,走回来和他一起待着。   “你在家还好吗,”张信礼问:“叔叔阿姨怎么样?”   “老样子呗,”林瑾瑜扒在栏杆上,因为江边风大,他又把帽子紧了紧:“无事发生。”   有事也当无事,反正在他爸眼里,大概和平与稳定是第一位的。   “你亲哥呢?”张信礼又问:“不和你一起?”   “那是我小堂哥,他来干啥,当电灯泡吗?”林瑾瑜道:“我都告诉他了。”   张信礼先前其实也听到了一点,所以才没过去,而是转身退了出去,拐进街对面等他自己出来,这会儿林瑾瑜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很坦荡,丝毫没有遮遮掩掩不想说的意思,他便想确定一下,问:“全部?”   “差不多,”林瑾瑜晃着手,说:“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们不是见不得人,对不对?”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其实有点落寞,他不是看上去那么勇敢,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也很忐忑。   小堂哥和他只相差几岁,也算宽泛意义上的同龄人,大概是最容易接受的那类人之一,可以后还有妈妈、爸爸、伯伯婶婶甚至朋友同事……他们以后还要面对很多人。   张信礼转过头来,片刻后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肩膀:“瑾瑜,你很勇敢,”他说:“我不知道面对同样问题的时候,是不是有你这样勇敢。”   “谦虚了,”林瑾瑜说:“没有你不敢的事。”   “我说真的,”张信礼道:“你比我勇敢。”   这么一本正经的夸赞听得林瑾瑜还挺舒服,张信礼斟酌片刻,继续问:“你以后,也会全部对叔叔阿姨说吗?”   林瑾瑜说:“会的吧,这种事又不可能瞒着的,早晚得说。”他顿了顿,补充道:“……假如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的话。”   “假如……我是说假如,”张信礼说:“假如你说了而我没有说,你会怪我吗?”   “什么意思……”林瑾瑜道:“我不知道,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没想那么远。”   会怪他吗?林瑾瑜自己也说不好,现在想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与不说都一样……但他还记得高中时候林烨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如果一个人过于害怕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取向、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那说明他无法接受自己,没有人可以和一个无法接受自己的人一起走下去。   张信礼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瑾瑜,我……”   这种关乎未来的话题有点沉重,林瑾瑜不是很想现在谈,正逢新年,大家都是来玩的,他不想给自己找那么多烦恼,只想好好过好现在:“好了,”他说:“以后说,好吗?”   张信礼不说话了,点了点头。   “到了那一步,自然会开始考虑的,”林瑾瑜道:“我会尊重你的意愿。”   张信礼回答:“我也是。”   这个不太轻松的话题就此画上了句号,林瑾瑜把这一页揭过,看了眼手表,道:“还有两个小时才倒数呢,去玩会儿吗?”   “好。”   外滩该吃的该玩的他们三年前其实都已经试过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林瑾瑜就和所有普通本地人一样,从没觉得上海各大著名景点有什么特别稀奇的,他第一次来外滩玩也是和张信礼一起,许多个第一次他们都是和对方一起。   这会儿故地重游,旧瓶装了新酒,外滩的观景项目没什么特别新鲜的,他俩却不一样了。   “记不记得上次咱俩一起来这儿,玩过的最坑的项目是什么?”   张信礼不假思索道:“观光隧道。”   那玩样是真的坑,什么“外滩观光隧道”,观的真的是“光”,五颜六色人造灯光,票价还不便宜,那年林瑾瑜体验完后逮着吐槽了足足半个小时,并表示有写信给有关部门的强烈意愿,建议他们最好把这个项目更名为‘观外滩地铁人造灯光隧道’。   他接着问:“花得最冤枉的门票钱呢?”   张信礼仍然不假思索:“东方明珠,三球联票那个。”   那里面实际也没什么对得起票价的,基本是卖东西加各种复杂的高级电梯,大部分人上去是想俯瞰江景,但其实林瑾瑜后来发现,看江景不如直接花几块钱去坐渡轮,东方明珠塔嘛,外面看看就好,毕竟黄金分割点这东西,外面看了才有美感,进到里面了啥也看不着。   他俩夹在人流里往下走,一边走林瑾瑜一边和他说些从前的事:“挺想再吃一次那个冒烟的冰激凌的,上层冰激凌,下层沙冰加果汁,多爽……唉,可惜现在是大冬天,还赶上春节,人家好像暂时关门不卖了。”   “那叫液氮冰激凌,”张信礼道:“芒果味的,大家都是大杯,情侣两个人买一份,那时候我跟你没有情侣,我说算了,你非要吃,最后没办法,我和你一起买的。”   “得了吧,说得好像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吃的似的,明明你吃得我还多。”   “那是拿久了,化了以后你又嫌,没办法我才吃的。”   林瑾瑜斜眼看他,道:“切~”   他俩一问一答对答如流,明明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可彼此都记得非常清楚,林瑾瑜甚至还记得那个把冰激凌递给他们的店员的发型,张信礼则记得那杯子上插着的吸管颜色……在漫长的分离中,他们什么也没有忘记。   他们艰难地从观景台上下去,去南京东路逛了一会儿,林瑾瑜知道他没吃什么东西,就谎称自己要吃,七七八八买,其实都买了两份。转悠了一会儿逛够了就往回走,两人花四块钱买了两张渡轮票,光挤人堆就挤了半个小时……   “我的妈呀,春节在家待着不好么,都往外跑啥。”密密麻麻都是人头,林瑾瑜和张信礼挤在甲板上,好不容易从一对白人夫妇旁边薅了把塑料椅子过来,赶紧霸占着。   张信礼让他坐着,自己站他旁边,道:“你不也不好好在家待着,非要往外跑。”   “唉,没办法,我这不重色轻家么,”林瑾瑜挤得人发晕,坐着休息,懒洋洋地说:“谁叫我要见我心心念念的男朋友呢。”   两岸的建筑一个比一个耀眼夺目,灯光在夜色里变换着,组成不同的图案,张信礼跟他一起看着岸边,道:“你最好是。”   周围的游客都伸长了脖子瞧稀罕,不停的有人往前扒拉,扒到甲板栏杆边上使劲瞄,有点挡后面坐着的人的视线,林瑾瑜坐了一会儿前面就快全是人的身板了,这就没意思了,虽然就两块钱吧,但他也不是来看别人风姿绰约的脊背的。   林瑾瑜站起来,把凳子让给了一个十多岁的金发外国小姑娘,拽着张信礼往前挤……好在两人都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路突进,很快插了个空档,双双摸到了栏杆边最好的位置上。   “当然是了,怎么,还怕我说谎吗,”林瑾瑜手肘搭在栏杆上,吹着湿冷的江风,朝他笑:“是谁在手机上给我发消息,左一个‘我很想你’右一个‘特别想’的……哎,我男朋友都这么想我了,我能不一门心思往外跑嘛。”   张信礼看着他,睁眼说瞎话,道:“不知道啊,谁发的?”   “我也不知道啊,”林瑾瑜回他:“我皮薄的男朋友吧。”   张信礼笑:“你当饺子呢,还皮薄馅大的。”   林瑾瑜想去揪他的脸,看看他脸皮到底厚还是薄,张信礼躲:“别弄我。”   林瑾瑜瞟他:“我怎么弄你啊,你别弄我。”   背后都是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张信礼不好说什么,林瑾瑜凑近了点,小声问:“牵手么?”   张信礼说:“牵。”   大家都伸长脖子看江边,没人注意下面,甲板上又没有灯光,林瑾瑜和张信礼肩膀贴着肩膀,很近地 靠在一起,默契地各自伸出一只手来,在身侧牵着。   渡轮到岸边了他们也没上岸,而是又买了张返程的,再过江时已经临近零点,周边建筑外墙宛如无数光屏,在极短的时间里尽情展现着现代化人类科技的璀璨光芒。   “哎,你说……”林瑾瑜和他悄悄牵着手,道:“咱这像不像偷情的?”   “是挺像,”张信礼道:“还私奔呢。”   “真刺激,”林瑾瑜丝毫不露怯色:“这可能是我生命里最疯狂的爱情。”   这一年只剩最后半分钟,外滩海关大楼那一线的建筑夜景墙上显示出巨大的倒数数字,两岸与渡轮上的人群都在不约而同地自发倒数着:“20——19——18——17……”   排山倒海般的倒数声中,张信礼偏过脸来看他,说:“……这也是我一生里,最疯狂的事。”   无数红的蓝的金色银色的霓虹灯光把夜空也染成五彩,林瑾瑜转过脸去,华灯万点,流光溢彩,他们在流转的光里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越接近零点,人群的情绪就越亢奋,呼声也就越高,林瑾瑜伸手把卫衣帽子戴上,遮住自己的侧脸。   倒数声还在继续:“10——9——8——7……”   张信礼问:“风吹得冷?”   林瑾瑜不回答,他想在人群里做一件疯狂的坏事。   外墙光屏上显示出巨大的“I LOVE SH”,倒数也进入了最后的阶段:“5!4!3!2!1!”   那一瞬间,烟花从岸边升入夜空,炸开成绚丽的花朵,像是无数银色的满天星或者矢车菊在他们头顶绽放,伴随着烟花升空的尖啸声,林瑾瑜在人群的簇拥中微微侧过脸去,倾身往前,闭上眼,借由帽子的掩护吻住了张信礼的嘴唇。   他们背后,东方明珠从上到下依次亮起圆环状的灯光——一如三年前张信礼站在岸边观景台上的那个角度,只不过那时林瑾瑜能做的只是远远地叫他,在他回头看他时拍一张只有一个人入境的照片,而此刻他们站在一起,在新年的最后一声倒数中接吻。   烟花仍一捧捧升空,旧的消散了,却有更多新的绽开,四溢的光点仿佛最亮丽的萤火虫,林瑾瑜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尖叫声,他不知道那尖叫声是给新年的礼花还是给他们的,是蕴含着惊讶、祝福还是骇人,那一刻,他不在乎了。   这是上海外滩最后一场大型新年灯光表演,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那些灯光、烟花和声势浩大的倒数都不再有了,他们在这片不再重来的盛大华彩下亲吻,林瑾瑜感觉到张信礼牵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那是一个很浅的吻,不含任何情欲的意味,和男孩女孩之间的吻一样真挚、一样虔诚。 第163章 嬉闹   他们一直待到凌晨,张信礼才提醒他:“你该回家了。”   小堂哥那边也挺急,只是尽可能地耐心等着。他们已经出来将近四个小时,再不回去家里人该感到奇怪了。   林瑾瑜牵着张信礼走回纪念碑附近,给堂哥打了个电话,对方表示小叔说已经开车过来了,等个十多分钟就到。   张信礼松开他,道:“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我爸来接,没什么不安全的。”   张信礼点点头,转身要走,林瑾瑜叫他道:“你就回去?”   “是,”张信礼说:“你回家吧,我打车走。”   不能被林怀南看到他俩在一块儿,因此他只得先走,林瑾瑜也无可奈何。他对着张信礼的背影道:“路上小心。”   张信礼侧过半个身子,朝他挥了下手,走下台阶不见了。   看烟花倒数的人群也陆续散去,林瑾瑜站在原地,等他堂哥来会合,也等他爸来接他。其实假如他有点新年夜出门的经验他就会发现现在这地方根本打不到出租车,地铁、公交也已经停了,张信礼要回去只能用走的,而从这里走回车站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   ……   这一整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林瑾瑜都很开心,由内而外、发自内心的开心,忽然之间好像什么都顺眼了起来,冷清的家里不冷清了,吵闹的街道也不吵闹了,甚至连他爸都变得顺眼了。   正月初一是不走亲戚的,林瑾瑜以前特希望有这么一个时候,全家人没人关房里看书,也没人出差、上班,大家就一块儿坐沙发上,看看电视剧、聊天,干什么都好,只要一块儿待着……可这回他巴不得爸妈有事儿出门,最好来个国际大出差,这样他就可以悄悄溜去张信礼那儿了。   然而有些事你想它来的时候它偏偏不来,没有傻子会选在正月初一加班,这天什么事也没有,他爸他妈就在家待着。   林瑾瑜在家待得抓心挠肝的,他明明知道张信礼就在附近,两个人却没法见面。这种感觉有点像半夜刷到美食视频不说,厨房还有一碗一模一样的,可就是吃不着。   好在网络日益发达,面对面见不着,网上聊聊天也能隔靴挠挠痒,林瑾瑜没事儿就躲起来噼里啪啦打字,跟张信礼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看电视、吃饭、刷碗,恨不得洗个手都打份报告。   可能恋爱的人智商就是会下降,变得有点小孩子,可这么做的时候林瑾瑜觉得挺开心。   他本来还想着晚上找个空档打个视频电话,奈何爸妈大概也是觉得平时陪他的时间太少了,这次儿子好不容易回来,又是过年,应该团团圆圆,便总和他待在一起,找他说话……林瑾瑜没找到和张信礼打视频电话的机会,倒等来了许钊的电话。   “喂,鲸鱼啊,”许钊叫着那个很久都没人叫的外号,说:“你家走亲戚走到什么时候?我这边初六就搞定了,初七咱们约?”   初六前林瑾瑜也要走亲戚,他爸都跟他说了安排,趁过节一大家子好好聚聚,初七才空出来,他也不能老找借口往外跑,上次磨蹭太晚了,还是小堂哥给他打的掩护,才没暴露他在谈恋爱的事实。   林瑾瑜说:“啊……我也初七,可是……”初七好不容易空下来,他想去陪男朋友,不想约发小。   “那就初七啊,可是什么呀,”许钊说:“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虽然这样未免有重色轻友的嫌疑,可张信礼在上海又待不长,过一天就少一天了,林瑾瑜实在舍不得,他道:“有点私事,十五再说吧。”   “十五?”许钊道:“十五我还不知道在哪个乡土旮旯里呢,你都快开学了吧?到底什么事儿啊,磨蹭到十五。”   林瑾瑜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在和张信礼谈恋爱”吧?许钊听见不得以为他疯了。   他说:“十五之前吧,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联系你,好伐?”   许钊虽然纳闷发小今年和他见面的积极性怎么断崖式下跌,但也只能听安排,毕竟他也不能拿根绳子把人绑出来吧,便嘟囔道:“那行吧,空了叫我。”   “成。”林瑾瑜挂了电话,开始掰着指头等初七……真漫长啊,不就是七天么,平时一眨眼就过了的,这次却慢得人恨不得两秒当成一秒过。   好不容易到了初七,林爸林妈有点生意伙伴要走人情,林瑾瑜是不去的,他们便自己戴围巾出门,嘱咐他自己在家好好的。   林瑾瑜表面上佯装全神贯注看电视,一连百十个“嗯嗯嗯”甩出去,实则耳朵竖得老高,家里大门关上的那声砰响的回声还没散去,他就关暖气片、换衣服、换鞋,拿卡出门直奔车站附近。   一不留神又是一个星期没见了,林瑾瑜双手揣在兜里,本想突然敲门给张信礼一个惊喜,结果还没走到他住的那楼,就在楼下便利店里看见了他的身影。   正是饭店,张信礼手里提着份盒饭,没发现他,在便利店老板手里买了矿泉水和烟就往楼上走,林瑾瑜跟在他后边一路尾随,远远看着他走楼梯,然后掏卡开门。   “滴滴”两声锁响,张信礼叼着烟压开门把手,林瑾瑜忽然从斜刺里出来,朝他扬了扬下巴,道:“surprise!”   张信礼转头,有一瞬间的讶异,道:“你怎么……有空了?”   林瑾瑜挑了挑眉毛,道:“来翻你的牌子啊。”   一路风吹,他把张信礼嘴里那根点了还没抽的烟拽了,自己叼着,抽了口驱寒,道:“傻站着干嘛,进去啊,我爸妈好不容易才出门的。”   春节本来就忙,张信礼本来以为两人没机会见面了的,没想到林瑾瑜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有点愣,经他这么一催才回过神来,推开门进了房。   这就是间普通的小旅馆,屋内陈设很简单,床单雪白。林瑾瑜跟着进了门,张信礼把提着的饭放到小桌上,按开空调,问:“吃饭了吗?”   “没有,你吃的啥?”   爸妈倒是给了他钱吃饭,可林瑾瑜自己没吃,一溜烟就过来了。   张信礼说:“盒饭。”   门关得严实,窗帘也半掩着,再没有来往的人流与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此刻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张信礼把饭放桌子上之后转过身来,看着林瑾瑜,林瑾瑜也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   张信礼问:“饿吗,吃完饭想去哪儿玩?”   林瑾瑜压根不想出门,他说:“不去哪儿,吃完饭一起抱着看电视。”   其实张信礼跟他想得一样,林瑾瑜三口两口抽完了烟,随手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了,往他那边一倒,靠在他肩上。   张信礼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他拉过林瑾瑜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着,林瑾瑜坐起来一点,搭着他肩膀,爬起来亲他脸颊、耳朵,然后又去亲嘴。   一直到此刻,肌肤相亲,他们才有一种情侣重逢的真切感,不必顾虑别人,也不需要注意什么影响,他们可以尽情亲热,做恋人间想做的事。   张信礼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吻,如今林瑾瑜已经很少再在接吻的时候从他身上看见那种犹疑不决的影子了,窗帘有一半没拉,但他们谁也没管,张信礼抱着他,示意林瑾瑜骑到他身上,搂着自己的脖子。   林瑾瑜翻了半个身,膝盖着地,翻到他身上和他亲。   相较于女性,男人的唤起是很快的,林瑾瑜和他亲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感觉双方都有一些喘。   他问:“不是说去吃饭吗?”   张信礼离得很近地看着他,说:“先吃点别的?”   “你想吃什么啊,”林瑾瑜笑:“西北风?”   “别了吧,”张信礼回:“都是尾气。”   “你说笑话的水平有长进,”林瑾瑜看着他英俊的眉眼,觉得自己真的爱死他了,问:“喜欢亲我吗?”   张信礼不太理解他为什么问这个,一时没说话,林瑾瑜催他:“快点,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   张信礼于是说:“喜欢吧。”   “‘吧’是什么意思,真过分,”林瑾瑜抽了他脸颊一下:“你想死吗?”   张信礼被他抽得“嘶”了声,但没还手,道:“有股淡烟味,不是很喜欢。”   林瑾瑜刚刚才抽过烟,嘴里、指尖都有股很淡的烟草味,他道:“你身上也有,再说了我抽烟也是因为你才抽的,不准嫌弃。”   张信礼说:“不嫌弃。”   他手指在林瑾瑜背上轻轻地动,弄得人很痒,林瑾瑜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哈哈哈哈着从他身上下来,滚到一边道:“别挠了,饶了我,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妈呀。”   张信礼伸手过去捏他下巴,道:“我看你全身上下的神经有点过于发达。”   林瑾瑜把他手拍开,爬起来,说:“你才过于发达,快吃饭吧你,凉差不多了都。”   林瑾瑜害怕那事儿,张信礼也答应了给他时间,两人不再闹了,爬下床去吃饭。   他们窝在小旅馆里,合吃了一份十块钱的盒饭,吃完漱口擦嘴上床,张信礼拿了个枕头垫着,林瑾瑜坐他两腿中间,躺他胸口上,摁开电视换频道。   张信礼双手搭在他身前抱着他,盖着被子跟他一块儿看那时候热播的电视剧。   肥皂剧古装剧乱七八糟的,没什么内涵,打发时间倒还凑合,林瑾瑜属于看东西嘴闲不下来的人,一边看一边嘲讽里面的弱智情节,居然还觉得挺有笑点,吐槽得很开心。   吐槽着吐槽着偶尔也聊一聊人生理想,两人虽然暂时达成一致不做什么,可免不了摸摸蹭蹭的,张信礼知道林瑾瑜最怕痒的地方是腰,尤其喜欢摸他那儿,林瑾瑜被他闹得受不了,拍他大腿,拍出一声巨响,道:“你换个地方成吗,说了痒,再弄我掐你了。”   张信礼抱着他,说:“你掐啊。”   林瑾瑜果真伸手去掐他,伸到一半就被张信礼半路拦截,强行提溜回来,不仅提溜回来,还把他手也一块抱着,不让他动了。   “你给我撒开。”   张信礼没撒开,他手指插进林瑾瑜后领口,看了眼,说:“痕迹消了。”   “都快一个月了,还不消那就得上医院了,”林瑾瑜左右挣了下,警告他:“别咬啊,再弄我身上我可圆不过去。”   张信礼贴着他耳朵,没什么语调地说:“哦。”   算算日子,离开学只剩小半个月了,张信礼难道一直住这儿吗?林瑾瑜知道他钱来得不容易,可自己给他又不要,遂准备先探探口风,道:“你准备待到什么时候?”   “开学吧,”张信礼说:“我东西都在学校,没什么要带的,直接回去就行。”   “那你一直住这儿?”   “不然呢,”张信礼道:“你敢让我住你家吗?”   林瑾瑜不敢,他玩着张信礼的手指,想了想,说:“那你……一直住这儿吗?小半个月也不短……”   张信礼说:“还能怎么样,上海就这个房价。”   作为全国经济中心,上海的房价在大涨之前已经领先全国,大涨之后更是逼死普通外地人,林瑾瑜觉得得想个办法,可想什么办法好呢?   他家指定是不能住的,尽管地段好、空间大还有空房。林瑾瑜吃过一次亏,在羽翼渐丰,做好一切准备之前,他是不会让家里知道他们的事的。   那就只能在别人家的房子身上打主意了,林瑾瑜把自己的通讯录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要论条件好、距离近、没人打扰还不会住得不好意思,除了那谁谁之外简直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啊。   林瑾瑜偏过头去,看着张信礼,道:“我有个主意,你可以考虑一下,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他说:“要不……跟许钊说说,你先住他们家去。” 第164章 对单身狗的隐形暴击   许钊一大早起来准备开门迎客的时候还觉得特奇怪,不是说十五之前都没空吗?怎么一眨眼又有空了?   一会儿是一出的,以前也没觉得鲸鱼有这么善变啊……他爸带他妈出去玩去了,他懒得当电灯泡,正好一个人在家,等着林瑾瑜大驾光临。   许钊点了奶茶和水果披萨的外卖,拿了几个碟,开着游戏等林瑾瑜,大概十点过的时候,门铃响了,他过去开门,一句“哎呀,侬跨地(快点)进来啦”还没说完,就见楼道里他家门口除了他的“鲸鱼”之外还站着一个身影,那个男人穿得单薄,一侧肩膀背着包。   林瑾瑜道:“嗨。”   许钊看着他身边,颇有几分诧异地说:“这不是……这不是那谁吗?”   “哪谁,老同学了,不至于名字都不记得了吧?”林瑾瑜道:“冷死,快让我们进去。”   许钊让开门口,让他们进来,道:“没,就有点意外,”他看向张信礼:“你回上海了?”   张信礼答:“应该叫‘来’。”   来不来回不回的许钊也没兴趣纠结这个,他和张信礼关系算不咸不淡,同学一场也算朋友,道:“听说你后来转学了,这好几年不见,没想到这会儿见面了。”   张信礼说:“嗯。”   几人走到客厅坐下,开了空调的室内温暖如春,茶几上放着刚到不久的披萨还有奶茶。许钊把包装打开,请他们吃,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也来,奶茶就点了两杯。”他看向林瑾瑜:“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哎,有点仓促,想着电话里说不清楚,就干脆没跟你提,”林瑾瑜说:“我的错,下次改正。”   张信礼道:“没关系,我不喝奶茶。”   一杯奶茶也不是什么大事,三人都没放在心上,地板上铺了冬天的毯子,即使不穿鞋,踩上去也不会冷。许钊跟他们一起盘腿坐在地上,边吸吸管边开始聊天:“你之前说有私事到底什么事啊,怎么这会儿又有空了?”   “呃……”林瑾瑜不着痕迹地瞥了张信礼一眼,说:“就是私事,不是说忙完了找你吗,这不忙完了。”   勉强算忙完了吧……   许钊随口道:“神秘兮兮,怎么跟在搞地下情一样。”   林瑾瑜:“……”他道:“不说这个了,不是说要给我介绍神秘人认识吗,人呢?”   “她没空,”许钊道:“谁叫你直接给我一个‘十五之后’的,又没个定数,还能随叫随到啊,早忙自己的去了。”   林瑾瑜听他语气抱怨里透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感觉到了有情况,道:“哎哟哎哟,有情况哦。”   许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挥手:“别瞎说,还没成呢。”   “哟哟哟,果然有情况,”林瑾瑜开始刨根问底:“老实交代,哪儿的?”   对方也是留学生,不过老家不在上海,许钊跟那女孩留学生聚会认识的,正在接触,这次本来想让那姑娘和闺蜜一起,初七到上海来个几日游,扯上林瑾瑜作陪,结果林瑾瑜一开始说要鸽了他,这事儿也就暂时搁置了。   “对不住,”林瑾瑜说:“下次再帮你助攻。”   “无所谓了,”许钊道:“也就是见个面大家一起玩什么的,人多热闹。”   他们边吃边喝边聊天,聊一些同学的近况,还有以前附中的事,说起那年的篮球赛还有文艺汇演,激动处许钊勾着张信礼的肩膀,笑骂他那时候真是一点面子不给自己留云云。   “我说,”许钊道:“毕业之后我总结了附中时候我的三大未解之迷,第一是每次月考数学试卷的答案,第二是你暗恋过的那个女生是谁……”   张信礼看向林瑾瑜,林瑾瑜问:“什么暗恋过的女生……”   “就你表白那个啊,”许钊道:“又装傻了是吧?”   张信礼问:“你还表白过女生,我怎么不知道。”   林瑾瑜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许钊却一副“我懂的”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过去就过去了,咱不提了,都是青春的回忆,不成熟,以后多的是妹子。”   张信礼看他,林瑾瑜有点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开什么玩笑,弄得他好像有什么小九九一样,他小时候确实也对一些女孩萌生过某种轻微的、浅淡的微妙感觉,可他不记得有过什么“表白”啊。   “哎呀就那个文艺汇演上的,”许钊说:“老师还在下面坐着呢,你就敢说那些喜欢什么什么的话,不怕夏老师找你喝茶,够能的啊,你还不知道吧,都被好几届学习学妹奉为楷模了,就差变成江湖传说。”   林瑾瑜于是记起来了,那些枯燥磨人的联系和十七八岁时候的汇演……原来是这个啊!   许钊依然不知道那天汇演上林瑾瑜表白的那个姑娘是谁,大概觉得跟无数人中学时曾有过的暗恋一样,是个已经消散的泡沫。   其实……也没有那么枯燥磨人,林瑾瑜捏着奶茶杯子,躬起背来,掩饰自己的表情,但还是笑了起来。   “?”许钊问:“你笑什么?触景伤情也不用这样吧,悲极而喜?”   “没有没有,”林瑾瑜说:“嗯……其实没什么触景伤情的。”   “是的,你能这么想就好,”许钊语重心长安慰他:“青春期嘛,那句很矫情的话怎么说来着,‘爱对了是爱情,爱错了是青春’,别往心里去。”   林瑾瑜和张信礼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只是笑。   张信礼道:“三大未解之迷,还有一个呢?”   他难得主动挑起话题,许钊道:“还有一个啊,严格来说不算未解之迷,也就是一些传言……不说了吧,怪恶心的。”   他这么一说林瑾瑜反而来兴趣了,问道:“什么啊?”   “没什么,就一些传言,”许钊一副说起八卦小报上刊登的无稽之谈的神色:“就我们学校那个基佬你知道吧,很娘的那个,跟你一个宿舍的。”   林瑾瑜回忆了一下,感觉他说的应该是王秀。   许钊咽下一口奶茶,一边掰了块菠萝披萨,一边说:“你别往心里去啊,那些传言都他妈造谣,一听就知道,没影的事儿,千万别生气。”   林瑾瑜更搞不懂了,问道:“到底什么呀?”   许钊说:“当时有传言说……你和他在谈恋爱。”   什么什么什么?王秀吗?他和王秀?谈恋爱?林瑾瑜大囧,他这个当事人居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传言……不过说来也是,大家叽叽喳喳背后议论时总是避着当事人,有时候被议论的那个人可能是唯一一个不知情的。   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胎神。”   “别激动,我懂的,”许钊安慰他:“太尼玛无语了是吧,可能你们走得太近了,就那个谁一看就是基佬,不知不觉拖累了你,我知道,你怎么可能喜欢男的呢。”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林瑾瑜在心里小吐槽了一把,虽然这传闻确实是个无稽之谈,不过……   “那时候你们不是一个宿舍吗,他又总是喜欢跟你一起玩,还搂你手什么的,不知不觉就传了那个了,都一帮女生YY,别往心里去,”许钊道:“你不可能是那个。”   “哦,”林瑾瑜本来接下来准备跟他说说借他家住几天的事儿,这会儿突然变了主意,临时决定先换个话题,道:“哪个啊,你是不是觉得特膈应?”   “造谣唉,能不膈应吗,”许钊看起来颇有几分义愤填膺:“我操,我要是你,我他妈一个个把那些传小话的敲一顿。”   “我不是说这个,”林瑾瑜道:“我是说关于gay的……也不止是gay,LGBT吧,你怎么看这个。”   “什么怎么看……”许钊有点茫然:“跟我有啥关系。”   “有看法又不一定要有关系,谈谈看法而已。”   “看法,就……”许钊脸上的表情有点像表情包里地铁看手机的那老爷爷:“能有什么看法,反人类的东西,二次元管不着,现实里离我远点。”   林瑾瑜眼睛瞟开了,神色很平静地说:“哦。”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随便问的,”林瑾瑜决定暂时不跟他明着透露自己和张信礼的事了,只说:“求你个事儿,你家方便让人过来住几天吗?”   “方便啊,”许钊道:“你要过来住?又跟你爸吵架了?”   “没,不是我,”林瑾瑜看向张信礼:“是他。”   张信礼本来是不愿意来的,林瑾瑜说了一堆他才答应随便问问,不行就算了,他道:“我住外面也可以,不用勉强。”   “不勉强啊,”许钊道:“二楼还有个小房间,你直接住就可以了,有什么勉强的……不过为什么你不住鲸鱼家啊,以前上学的时候你不是住他们家住得挺好吗?”   这个问题张信礼没办法跟他解释,只道不太方便。林瑾瑜无意识地搅着吸管,盯着桌面出神。   “鲸鱼,打游戏吗?”许钊兴致勃勃:“我新买了个手柄你要不要试试,当季新推的,现货,我昨天才拿回来,特带劲!”   林瑾瑜一开始发着呆没听见,许钊连着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反应。   “鲸鱼?”许钊纳闷道:“你怎么了?”   张信礼原本看着林瑾瑜,听他询问才转过头来,说:“没事,应该在想事情。”他道:“给你添麻烦了,你们这儿有没有门禁什么的,短时间有临时的卡可以刷吗?”   “哦,有,”一提这茬,许钊也想起来了:“有备用的卡和钥匙,你等着,我拿给你。”说完起身去房里翻箱倒柜去了。   他家那备用钥匙八百年没人用了,不知被收在哪个柜子里。许钊各个房间乱窜,衣柜里、保险箱、床底下,找了半天,才终于从旮旯里把东西找齐。   他带着卡和钥匙下楼梯,走到客厅转角那里,想叫他们一声,但还没叫出声……   室温舒适,棕色原木的家具衬着毛绒绒的地毯,平白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温暖感,墙角的绿萝枝叶蓬勃,透着无尽的生命力。   许钊站在拐角处,看见他发小和张信礼背对着自己并肩坐在一起,发小看上去有点不高兴,眉头微微皱着,眼角眉梢透着层薄薄的冷淡,张信礼微微侧过脸,凑过去和他说着什么……许钊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应该是开导或者……他也说不清应该怎么描述,可能是……哄人?   因为张信礼说完那几句话以后,林瑾瑜脸上的表情明显好了点,不再微蹙着眉头了。张信礼一只手从他背后穿过,虚虚搭在林瑾瑜腰上,林瑾瑜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很自然地把自己那杯奶茶往他那边送了送,示意他尝一口。   他发小有点穷讲究,有洁癖,不喜欢跟人吃同一份东西,这许钊是知道的,可此刻林瑾瑜的动作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张信礼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用他喝过的那根吸管尝了尝,也显得很随意,就好像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并且发生过无数次。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许钊站在原地,一时没出去……他下来的动静不大,林瑾瑜和张信礼以为他还在楼上,肩并肩靠着,相互之间有些闹来闹去的小动作。   男生之间打打闹闹本来是很正常的,可……他看着看着怎么老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   就那种奇怪的亲昵感,那两人小声说着话,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小打小闹间,林瑾瑜搭在张信礼肩上的手偶尔去摸他的耳朵、刮鼻子,张信礼也会低头凑到他脸颊边和他轻声说话,相互之间躲来躲去、相视而笑。   许钊杵在原地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好像很正常,但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仔细一品又品不出到底哪里奇怪,有够让人一头雾水的……嘶……他奶奶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第165章 激情与矛盾   张信礼就这样暂时住在了许钊家里。   跃层二楼有个带独卫的小房间,窗户不大,朝向也不好,因此总是很暗,假期还剩最后短短十几天,林瑾瑜时常在父亲与母亲的夹角间,在社会与家庭的缝隙里找时间跑过来和他待着。   好在有许钊这个幌子在,他有了很好用的借口。以他俩这种同学n多年,从小学一起玩到大的关系,林瑾瑜的爸妈都对许钊很熟悉,他可以在他们家待到很晚,林怀南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而许钊这边只对他爸妈说是高中玩得好的外地同学。   那是段非常短暂的日子,但却意外的开心。   他们不能时时刻刻见面,所以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间,不能大剌剌地腻歪,所以格外重视每一次牵手,还没完全踏上社会,所以也还没有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热恋期有爱有新鲜感有激情,也没有那么多的压力,不会吵架也从不冷战,不会因为心情烦躁而乱发脾气。   林瑾瑜后来常常觉得虽然那时候好似在象牙塔里,但却是一段恋爱最美好的时候。   除了……某些很个别的时间……   ……   十五之前高中班上组织了同学聚会,班长合着团支书在群里嚷嚷趁大家还没忙着实习、找工作,在上海的都来聚聚,叙叙同学之情。   好久没见面了,林瑾瑜也挺想和老同学们见见的,他们班级氛围还不错,和谐又融洽,不像张信礼以前那个班,打架斗殴层出不穷,楼层厕所里小太妹抽的烟搜刮起来能装满一个垃圾桶,多数人毕业了绝不会想念那个班级。   他们三人正好在一块,自然也一起去参加,林瑾瑜推开大门时,包厢里窗明几净,天花板上的吊灯闪着水晶的光泽,人们听见响动,纷纷站起来往门口看去。   那时候附中那个吵吵闹闹的班好似已经很远,如今大家天各一方,当初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小孩各自有了发展,当年班里最文静的女孩染了花里胡哨的头发、最大大咧咧,总留短头发的“假小子”留起了长发,和男朋友甜甜蜜蜜、总邋里邋遢的男生忽然西装革履起来……   “鲸鱼!”林瑾瑜以前的室友,那个叫做马利的招手叫他:“你也还没去学校啊。”   林瑾瑜朝他点头致意:“没呢。”   张信礼跟在他身后,有点不太自在,班里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上海人,互相用上海话交流,只有他一个插班生,还是个只插了一半的。   插班生总有一种无论怎么用功、努力,自己也还是个外人的感觉。   一堆人跟林瑾瑜还有许钊打招呼,这些以前校服都穿歪七扭八的男生如今一个个全都人模狗样,黄家耀和陈叶威一起当兵去了,一个考军校一个转志愿兵;乔嫍跟了某某某剧组,拍点小网剧还是些什么的;沈兰夕考了音乐学院,正准备交换出国……大家读大学的读大学、入伍的入伍、拍戏的拍戏,每个人都那么不同。   夏老师有事没来,只剩一帮当年的同学,玩得更放松。林瑾瑜到了才知道这次聚会原来不止他们一个班,因为人不齐,位子不好订,所以是和隔壁班一起组织的,两个班互相有不少熟人,倒也不尴尬。   一扎扎啤酒、白酒、红酒摆上桌,还没入座呢,林瑾瑜就听见有人超级响亮地叫了他一声“鲸鱼!”,然后冲将过来,搂住了他的手。   王秀显得很高兴地道:“好久不见哎。”   确实很久没见了,两人也就刚毕业那会儿会在QQ上聊聊天,后来就很少联系了。这几年林瑾瑜接触过的gay很多,性格偏阴柔的也不少,从前王秀娘娘的说话语气和举止总或多或少让他有点起鸡皮疙瘩,现在倒是完全习惯了。   王秀倒是一直把他当朋友,大概因为林瑾瑜是学生时代里,仅有的几个不给他取外号,还愿意和他一起玩的男生。   “好久不见。”林瑾瑜朝他道。   许钊的神色从王秀凑过来的那一刻起就变了,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鄙夷、歧视与不满,脸上每一根可以用来表达“嫌弃”的线条都皱了起来,像是蛛网。   在座的如今都是成年人了,自然免不了大杯小杯喝两口,两个班的人杂坐着,张信礼和林瑾瑜自然挑了个空位坐在一块,王秀本来也想抛弃自己班的同学过来和他们坐,但他屁股还没来得及落座,便被许钊撞了一把。   许钊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且毫不客气地用肩膀半撞半挤半推开他,把王秀掀了个趔趄。   林瑾瑜在给张信礼倒水,并没有注意他们这边,王秀莫名其妙,许钊道:“待你们自己班好伐?别凑过来。”   那个眼神王秀很熟悉,很多人都这么看过他,他说:“关你什么事?又没找你。”   “就关我的事,”许钊说:“别坐这边。”   那个语气就好像想丢开一块抹布还仅仅愿意用两个手指拈起来,以免它污染了自己,王秀垮下脸来,瞪着他。   澳洲对性少数的包容度其实比大陆高不少,但很可惜,到目前为止,许钊仍然没有消除那种排斥与厌恶的心理,跟他合住的室友刚好成长于一个保守的天主教家庭,他们日常吐槽起相关话题的时候不会用“gay”或者“homosexual”一类的单词,而选择用“fairy”、“nance”,甚至“faggot”。   许钊同样蔑视地看着王秀,他对跟自己关系不好的人一向缺乏同理心。   王秀有一肚子脏话可以骂出去,gay骂人总是很厉害,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脏话、烂话满天飞,绝不仅限于传统的以你为圆心,以你亲戚为半径,然后四下开炮这种小儿科艺能。   许钊把杯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磕出一股不好惹的气势。   边上有几个同学注意到了这边,但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将过来未过来,倒是离得最近的林瑾瑜终于察觉了,看向他们,皱眉道:“这是干什么啊?”   “我让他别坐这儿,”许钊道:“这我位子,什么时候轮到他了,跟他熟吗就贴上来。”   他跟王秀确实不熟,林瑾瑜道:“行了吧,不就一座吗,”他看向王秀:“别理他,你们班不是在那边吗?没空位了?可以过来挤挤。”   王秀那一肚子跃跃欲试,将要往外喷射的脏话消停了,他看了眼林瑾瑜旁边的张信礼,又看了看另一边的许钊,那两个人把林瑾瑜围得严实,大概是没有其他人的位置的。   他讪讪道:“没事,我走了。”说完转身回了自己班。   林瑾瑜坐下来,张信礼已经给他用开水烫了遍碗筷,问:“怎么?”   “没怎么,就点小摩擦,”林瑾瑜道:“许钊你也知道,还那样。”   “嘿,我怎么了,”许钊见他俩咬耳朵,也凑过来:“别背后说我坏话啊,你难道想跟那娘娘腔坐一起啊。”   林瑾瑜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啊。”   张信礼则说:“我也不太喜欢他。”   “就是啊,”许钊道:“男人没个男人的样子,怎么不干脆去变性得了。”   从心理上讲,林瑾瑜对阴柔的男性也不太感冒,但他自己也是少数群体,能体会那种被排挤的感觉,道:“少说两句,都是同学。”   “就是不喜欢他那种人啊,还不让说了,”许钊拍他:“我发现你胳膊肘越来越往外拐了,是我失去你的宠爱了吗,还是不是兄弟了。”   “好了,知道你们不喜欢了,别满嘴跑火车,”林瑾瑜对许钊道:“你喜欢你那发展中的女同学嘛,懂的。”接着又对张信礼道:“你喜欢……你对象嘛,懂的。”   张信礼微微挑眉,他眼神闪了一下,好似有点紧张。   许钊立刻丢开了王秀事件,大惊道:“什么!你有对象了?”   林瑾瑜观察着张信礼的表情,觉得他有点心虚,心虚紧张加回避,于是故意没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张信礼,张信礼眼神有点飘,但还是尽量直视着他。   “说话呀,真的假的?”许钊见没人理他,拿胳膊肘怼他们:“喂喂喂,怎么回事?这种一级军事情报没人汇报我?”   林瑾瑜还是不说话,张信礼迟疑了好一阵,才道:“……嗯,真的。”   “我靠,”许钊的震惊都写在脸上:“可以啊!”他比了个大拇指:“牛批,平时不声不响的,没想到闷声发大财!哎,谁啊?我认识吗?漂亮不?有没有照片?”   “……漂亮,”张信礼看着林瑾瑜,后者一直不说话,好像故意想看看他的态度,张信礼道:“很漂亮。”   这词一般是用来形容女生的,林瑾瑜背对着许钊,终于开口,冲他比了个唇语道:“你才漂亮呢。”   他对张信礼的表现其实不是太满意,但……算了,马马虎虎。   “靠,”许钊再次受到了刺激:“你小子真够可以的,什么时候的事儿?有照片吗,快给我看看。”   这次张信礼没说话,只用眼神征求林瑾瑜的意见。许钊等了半天,不解道:“问你呢,你跟他眉来眼去的干嘛呀?我知道了,你俩早互通过消息了,就我蒙在鼓里对不对?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倒自己把答案都脑补好了,林瑾瑜慢条斯理地道:“没照片,但是对你来说,没照片也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啊,”许钊听得满头雾水:“你又蒙我。”   林瑾瑜看着他笑,许钊好奇又莫名其妙,他转而看向张信礼,见后者摇了摇头,拿水壶去倒茶。   那一刻他有一种被三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出一趟国,一回来自己发小莫名其妙成了别人发小。   许钊上去锤他们俩:“我靠,你们太不仗义了,偷摸着偏不告诉我。”   林瑾瑜跟他闹了一会儿,勒令他坐好。菜已经上了,摆了满桌子,他们这一桌坐的都是喝酒的,一排排杯子摆过去,白的啤的红的五颜六色摆了一溜,大家都是平辈,没什么规矩和顾忌,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敬来敬去,都是真的开心才会喝。   王秀娘是娘,可也是半个酒吧仙女,自然和林瑾瑜他们坐在一桌,许钊是横看竖看看他不顺眼,不管王秀是夹菜也好、倒水也好、说话也好,他都觉得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讨厌极了。   “哎,你看那个,”他讨厌就讨厌,偏偏还爱和林瑾瑜分享:“还翘小拇指,恶不恶心。”   林瑾瑜正喝着吃着,不想听这种字眼,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既不翻脸又能让他闭嘴,道:“吃饭吧你,吃饭还堵不上嘴。”   “我这不跟你分享呢吗,”其实许钊跟不熟的人也不会多哔哔什么,这会儿一个劲扯着林瑾瑜说,无非是在他面前没什么顾忌,什么话都跟发小说:“果然基佬就是反人类,他这样他爸知道吗,我都要吐了。”   林瑾瑜支着筷子,眼神有点焦躁地四下乱飘,刻意避开了许钊坐着的那个方向。   然而许钊对此毫无察觉,还是在说:“真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同性恋这种东西,妖魔鬼怪的。”   有些关系好的老同学很久没见面了,酒桌上气氛十分热闹,当年班里活泼的男生尤其喜欢一个一个喝过去,还有同桌、前桌、后桌、小组成员什么的,旧关系一大堆,林瑾瑜不愿意拂老朋友的面子,喝了不少。   “少喝点。”张信礼知道他酒量不怎么样,忍不住叨叨了句。   林瑾瑜心里五味杂陈,正为许钊的聒噪烦心。上次试探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他发小很排斥这个东西,但是没想到这么……原来他人的恶意真的可以那么大。   他说:“你以为我还中学生呢,一杯倒那种。”   张信礼已很久没和他一起喝过酒,论酒量他可能是整个包厢里最能打的,但太低调了,几乎不主动和别人碰杯,偶尔有人来和他喝,他也说自己不太会,只意思意思:“那也悠着点,”张信礼对林瑾瑜道:“别人敬你,你喝倒比别人还多。”   “……反人类的东西赶紧快点消失吧,还世界一个纯净。”   林瑾瑜一边耳朵里是张信礼的声音,一边耳朵里是许钊的,许钊说话的声儿不大,基本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就是专门吐槽给他听的……林瑾瑜越来越焦躁,焦躁又愤怒,愤怒中还带着那么点恐慌。   他知道许钊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家里有点钱的大学生而已,可原来自己在一些人眼里可以是这样的,这样的龌龊、这样的不堪、这样的十恶不赦,死了也不可惜。   他开始试图逃离这一切,远离许钊的声音,加入到同学的喧闹中去,桌面上不知谁起了个头,拿了五个大杯子,一字排开,倒入三分之二的啤酒,然后用小杯子盛满白酒,“咚”一声往里一扔,弄了个低配版的深水炸弹。   这种酒后劲很足,就跟炸弹一样不知什么时候那股劲儿会从最深处爆炸开来,那几个起头的老同学一人端了一杯,问:“还有谁来?”   林瑾瑜站起来,拿了一杯,嚷嚷:“来啊,还有吗?”   他平时虽然也爱玩,但这么热衷于凑这个热闹还是头一回,不仅张信礼,连许钊也觉得奇怪了,他终于停止了对王秀的吐槽,问了句:“鲸鱼?”   林瑾瑜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当没听见,他和其他人一起,把杯底在桌檐上磕得响亮,喊道:“干吗?敢不敢?”   一众人附和响应,张信礼试图阻止他:“瑾瑜……”但林瑾瑜完全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真的跟那一大帮人一起,一仰脖子,把那杯酒当啤酒一样干了。   所有人给他们叫好,张信礼无奈,林瑾瑜喝完神色如常,稳稳落座,接着吃饭吃菜。   许钊终于隐约觉得他有点反常了,但抓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是为啥,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安静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很晚才结束,张信礼一直注意着林瑾瑜,但他看起来除了比平时亢奋了一点外其他好像都还好,照样插科打诨……就是好似和许钊的交流少了点。   散伙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许钊拦了辆车,准备先送林瑾瑜回家,然后自己再和张信礼回去,便给师傅报了两个地址。   林瑾瑜坐在后排最右边,上车之后他话明显少了,缩在角落里。   许钊问:“鲸鱼,你家有人吗?要不要送你上楼?”   林瑾瑜没吱声,张信礼俯身过去摸他脸,没见红,温度比平时热,但还算正常。   许钊又问了一遍,林瑾瑜干脆把眼睛闭上了,靠在车门上含混不清地哼了几句。   “应该喝多了,”张信礼得出了结论:“我送他上去吧。”   司机师傅一边开车一边道:“阿拉小本生意,别吐我车上了哦,早知道不拉你们了。”   “吐你车上我赔钱好伐?”许钊不客气道:“我朋友不舒服你开稳点。”   到家了,司机嫌掉头麻烦,本来不愿意开进小区里,许钊威逼利诱一通,执意让他进去,张信礼下去,绕到林瑾瑜这边,打开车门拍了拍他,说:“瑾瑜,醒醒,到家了,还能走吗?”   林瑾瑜反正只闭着眼,皱眉摇头。   张信礼拉过他的胳膊,想先让他下来,然后再把他架上去或者背上去,林瑾瑜却挥开了他的手,嘟囔道:“我家……没人。”   他爸妈不在家常有的事,许钊问:“那怎么办?”   林瑾瑜接着说:“有人也……不能回,别让我爸……看见。”   这可难办了,许钊挠了半天头,司机师傅催他们道:“到底怎么办,我还要做生意的晓得伐。”   “算了算了,”在这么磨蹭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许钊一拍巴掌道:“去我家吧,去我家再说。”   张信礼没表示异议,出租车又是一脚油门,到了许钊他们家小区。   林瑾瑜一直靠在车门上,看起来不太舒服,但好在没吐,张信礼把他胳膊搭自己肩上,跟许钊一起把他送上了楼。   许钊他爸在家,不过不大管他们,只在进门的时候打了个照面,道:“哟,小瑜这怎么了,快去房间里休息。”   许钊本想把他送自己房间去,他房间在一楼,空间大,床也大,可他发小也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居然一个劲摇头,只拽着张信礼不松手。   张信礼怕他摔,一手搂着他,对许钊道:“算了,让他在二楼躺一会儿吧。”   跟醉鬼是没道理讲的,天知道他们的脑回路是什么,无论好说歹说,林瑾瑜就是赖在张信礼身上不下来,许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答应了,说有事叫他。   张信礼搂着他上楼,进了自己房间,林瑾瑜把手从他身上抽回来,扶着墙走到床边上坐下。   “喝水吗?”跃层二楼这个房间不大,张信礼倒了杯水,道:“想吐跟我说。”   “我一滴液体都喝不下了,”林瑾瑜揉了下自己的脸:“我手机呢,我得给我爸打个电话。”   刚在车上,张信礼怕他意识不清弄丢手机,所以帮他收起来了,这会儿掏出来给他,林瑾瑜接过了,调出通讯录,打给他爸道:“喂……爸,我在许钊家玩,今天就不回去……晚饭吃了吃了,好久没见了这不叙叙旧吗……行,保证第二天回来报道,OK,挂了。”   他挂电话十分麻利,电话里忙音嘟嘟。张信礼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装的。”   “废话,”林瑾瑜这会儿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口齿清楚,就是有点困:“不装我一人回去独守空房吗,太凄惨了。”   他不当回事儿,示意张信礼坐过来,拍了拍他的大腿,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不能喝。”   张信礼知道可能只是后劲还没上来,但他看着林瑾瑜的脸,没和他争:“行,知道你厉害了。”   林瑾瑜问:“几点了,身上一股菜味儿,想泡个热水澡。”   确实可以洗澡了,张信礼把空调开了,给他放好热水让他进去洗,自己则在房间里守着。   喝酒上头之后不宜洗热水澡,更不宜泡澡,热水会促进血液循环,使得更多的乙醇进入血液,加重醉酒反应。林瑾瑜逞能,后劲还没完全上来的时候不当回事,以为自己没什么,结果泡完这个澡,腿肚子就软了,头晕打晃。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勉强强从浴缸里爬起来,擦干水,套上裤子,扶着门出去。   跃层的房间狭小,林瑾瑜进门时,张信礼正背对着他,借桌上台灯的光亮看着书。   虽然他的专业实操多过理论,可四六级是每个大学生都要过的一道坎,这几天林瑾瑜时常见他看单词书。   都说男人认真工作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学业也算是学生的工作吧,张信礼脱了棉外套,只穿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上面印着只吐着舌头的大狗,他灯光下的肩背宽阔,很有家常气息。   林瑾瑜看着那个背影,忽然觉得没来由的温暖,就好像他们一直住在一起,白天外出,晚上回来,一个先去洗澡,另一个就待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等着对方,洗完了上床躺着,互道晚安,在夜色里相拥而眠。   他回身关了门,走到张信礼身后,弯下腰,从背后环抱住了他。   张信礼听见他进来时候的响动了,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只从书上收回视线,微微偏过头,道:“干嘛?”   林瑾瑜脸色有点发红,他把下巴搁到张信礼肩上,摇了摇头,说:“不干嘛啊。”   张信礼上臂被他环着,不好翻页,便拍了拍林瑾瑜的手,说:“洗完了先去睡,等我看完这几页。”   “嗯。”林瑾瑜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半点也没动,他把脸埋进张信礼的肩窝,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偶尔轻轻蹭着。   张信礼被他弄得很痒,林瑾瑜的呼吸带着酒意,一下一下搔刮着他,湿润的、温热的。   他有点不安地动了动脖子:“瑾瑜,”张信礼说:“你这样我怎么看。”   林瑾瑜头有点昏,平时张信礼这么说,他就该松手说句“你忙”,然后上床玩自己的手机去了,可今天他就想由着自己来。   “你看呗,”林瑾瑜睁眼看着张信礼的侧脸,他喜欢这张脸上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又没把你眼睛蒙上。”   张信礼拿他这套道理没办法,无奈地侧了回去,继续看单词。   林瑾瑜仍半压半抱着他,越过他的肩头跟他一起看枯燥的abc。难得的独处机会,林瑾瑜心猿意马,他装醉给他爸打电话其实就是想在张信礼走之前能有机会,再像这样安静而不必有所顾忌地和他抱一会儿。   所以他忍不住和张信礼贴得更近,在他身上亲亲蹭蹭的。   张信礼看了几页,看不大下去了,侧过身来看着他,再一次道:“想干嘛?”   台灯的光撒在背后,林瑾瑜看着他的神色,忍不住玩笑着丢了个荤段子,随口道:“干你啊。”   张信礼把单词书放了,转过身,和林瑾瑜面对着面。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呼吸相闻,却没实打实贴在一起,张信礼站起来,低眉看着他,轻声说:“哦……想干坏事。”   空气里浮动着暧昧的因子,林瑾瑜嘴角上挑,微微仰着头,暗示张信礼来亲他。   干燥的唇面互相摩挲,那是暌违已久的一个吻,在许钊这里他们毕竟是客人,平时独处的时间不多,最多也就是趁许钊进房间拿东西或者倒水、打游戏的那点碎片化时间说说悄悄话。   直到这时候双方才明白彼此有多想念对方,他们浅而轻地吻着,仅仅唇面相舐,无声而缱绻地亲热。   林瑾瑜酒意上头,有点站不住,张信礼手虚虚放在他腰上,吻着吻着开始压着他往前走……林瑾瑜背后是床,他被这样带着,无从逃脱地一点点后退,直到腿蹭到了垂下来的床单。   张信礼扣着他的腰,想进一步加深这个吻的时候,林瑾瑜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借力稍稍往后让了让,和他分开了些。   张信礼不解,睁开眼看着他,再次往前凑了凑,林瑾瑜仍往后让了让,不让他亲到自己:“……就想抱抱你。”   毛衣上那只大狗吐着舌头,张信礼眼睛里眸光闪动,道:“就只是抱?”   林瑾瑜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什么,他两手搭在张信礼肩上,端详着他,说:“别的也不是不考虑,不过……第一次能让我试试吗,以后你来也行。”   他其实对1、0没什么执着,只是恐惧未知,心里没底,有种诡异的‘前人探路’心态。   张信礼呼了口气,片刻后松开手,直起腰来,打了下他屁股,书也不看了,说:“关灯,睡觉。”   林瑾瑜做了个“那好吧”的表情,也不强求,跟着他脱鞋上床。   台灯的灯光灭了,屋里陷入了黑暗,林瑾瑜仰面躺着,余光瞟见张信礼背对着他躺着的阴影。   在一起之后他们还没吵过架,大部分时候都很和谐,除了某些很个别的时候……比如现在。   很多事情需要磨合,当然也包括这种……林瑾瑜不想委屈他,但也不大明白张信礼为什么总想做到最后,在他看来俩男的也不一定就要那样那样,亲亲蹭蹭的不也可以过日子。   而且……他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张信礼如此执着于这件事让人觉得他跟他在一起只是……想跟他上床。就算不是“只是”,也是“主要原因”。   这很让人纠结,林瑾瑜理智上知道他不可能是这种人,但又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想。   也许……他对于男人跟男人之间的那档子事很好奇,又确实会有生理冲动,所以想试试?   在酒精的作用下,林瑾瑜大脑昏沉,不自觉地想着有的没的,假如是好奇居多……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林瑾瑜强行让自己打住。他侧过去躺着,直视着张信礼的背影,想:他不是这样的人。   正常男人谈了恋爱但是男朋友不给碰多少都会有点不高兴吧,也没什么,正常反应……林瑾瑜一边想:其实也没不愿意啊,只是不想弄全套而已,一边轻手轻脚地贴过去。   张信礼背对着他躺着,他应该听见了林瑾瑜靠过来的声响,但是没有动。   (以下YOU KNOW)   林瑾瑜把上衣脱了,靠过去,赤裸的胸口擦着他的后背,手从张信礼腰间伸到前面,五指张开,在被子下摸了摸他的小腹,然后往上,一路磨蹭到胸口。   张信礼不可能没察觉他的动作,但他还是没有动。   林瑾瑜从背后抱着他,闭眼吻他后背,吻他背上那些或凸起或凹陷的疤痕,张信礼胸膛缓缓起伏着,林瑾瑜亲着他的脖子。   一开始张信礼一直没动,直到林瑾瑜凑过去亲他耳朵……他从胸腔里吐出口意味不明的气息,忽地一个翻身,转过去,很重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在床单上。   他动作太突然,林瑾瑜没防备,差点磕在床板上。   “到底想干嘛?”张信礼手肘曲着,撑在他上方,眉头微皱着看着他,道:“嗯?”   “看你难受,”林瑾瑜裸露在外的脖颈线条在夜色里隐约可见,他带点笑意地冲张信礼道:“什么什么干嘛?”   然而他没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张信礼压过来吻他吻得粗暴而激烈,那种不留一丝缝隙、让人缺氧的吻法。   林瑾瑜摸着他的背,很轻的、温柔的,像是无声地安抚。   第二个吻持续的时间不长,但激烈得跟什么似的,林瑾瑜被他压着,喘不上气就想推开他缓缓,但张信礼不放,林瑾瑜越挣他就压得越紧,左手跟焊死了一样箍着林瑾瑜的腰。   ……   林瑾瑜任他吻着,让他吻够了,张信礼总算暂时放开了他。   ……   激烈的动作间空调被早滑下去一大截,林瑾瑜不怎么挣扎,但也没有很主动,张信礼停了下来,问:“你没感觉?”   以往他似乎从没注意过林瑾瑜,这会儿居然为了这种问题特意开口问他,不由让林瑾瑜意外:“没力气,喝了酒就……都这样。”林瑾瑜脸色发红,因为酒精的作用,他手脚有点软,没什么力气。   假如喝到一定量,那股劲又上来了,人确实会手脚发软没什么力气。张信礼很紧地搂着他,林瑾瑜瞬间一个激灵,张信礼从没这样对过他,从前就算是两个人不清不楚,什么都还没说开的时候,他也只是随意抱一抱他。   林瑾瑜其实理解,他想张信礼是不是其实还是把他当女孩,直男不喜欢太过亲密的接触是正常的。   他有点羞耻和难为情,不自然地拉过被子,躲张信礼手的触碰。   ……   “躲什么?”张信礼看着他的脸。   林瑾瑜眼神不太自然,他怕张信礼因此觉得违和,怕他忽然没了兴趣,但他又不知道怎么说。   “没躲,”他用一种散漫的语气说:“困了,真没力气……不该泡那澡的。”   张信礼理解这种没法自控的状态,他手心贴着林瑾瑜的皮肤,林瑾瑜困了,又怕他不高兴,于是仰起头主动亲他脖子,力道很亲,恰到好处。   张信礼被他弄得再一次急起来,手滑下去掐他。   林瑾瑜贴着他的嘴唇摩挲了片刻,感觉注意力转移得差不多了,在这把火还没烧得更旺之前示意他看着自己,听他说话:“起来,”他说:“很晚了,去洗个澡,回来睡觉。”   张信礼俯视着他,那个眼神显然不会是乐意。   林瑾瑜莫名觉得此时的他居然挺孩子气的,心里有种好笑又柔软的感觉,他在张信礼嘴角亲了亲,说:“乖。”   张信礼看了他片刻,从鼻腔里很轻地哼了一声,放开他起来了。   林瑾瑜也爬起来,盘腿坐在床上,看见张信礼下床,背对着他脱了内裤,找了条浴巾,赤脚踩去浴室。   他腰背部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肩宽而腰窄,但又不过分夸张,是很舒服的那种线条,林瑾瑜盯着看了会儿,玩笑道:“你还真不害羞。”   张信礼把浴巾往肩上一搭,转过脸来,道:“你不是想看吗?”   嗯……林瑾瑜不能否认,他确实想看。   热水开了,林瑾瑜就这么盘腿坐在床上等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梦到过和他一起洗澡……那时候只觉得是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妄想,没想到现在居然成真了。   五分钟后,张信礼回来了,他仅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身上犹带着细小的水珠。   林瑾瑜盘腿坐在床上,张信礼走到床边就没动了,只低眉看着他,像在等他的进一步指示。   林瑾瑜翻身跪坐起来,示意他过来点,张信礼走过去,林瑾瑜直起腰身,跟他亲了今天最后一次……待会儿睡觉以后他就不敢亲他了,怕他觉得不舒服。   他吻过张信礼的唇后接着往下,在他下巴上留下一个吻……然后是颈侧、喉结、胸口,不急不缓,按部就班往下来。   张信礼摸着他的头发和后颈,看着他一点点亲过去。   亲得重了,他小腹不由自主地收紧,显出分明的线条,林瑾瑜便自然而然地沿着线条抚摸,激起一阵皮肤的战栗。   林瑾瑜抬眼往上和张信礼对视,看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不一样的情绪……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另一个人人怎样怎样,而觉得无比开心。   他用牙咬住浴巾,慢慢扯开塞进去固定的边角,任它落在地上。   ……   ……   ……说不太清是什么感觉,大概是……很奇妙。   这之后张信礼显得平静多了,不再跟刚才一样总是无声地看着他,也不再转过去背对着他,林瑾瑜原本就酒意上头,这下缺氧还直犯困,他从床头柜上扯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脸,就想钻进被窝里,张信礼却拉住了他。   “洗完睡。”   林瑾瑜被他拽着,抬眼看他,懒散道:“太困,算了。”   纸巾清洁能力不是特别强,擦干净了其实还是有股若有若无的味儿,张信礼指了指自己肩膀,示意他把手搭上来。   “干嘛呀?”林瑾瑜懒洋洋把发软的手搭上去,环着他脖子,张信礼便方便地托着他的大腿,把他抱了起来。   林瑾瑜并不胖,他抱起来不算费劲,张信礼就这么正面抱着他进了浴室,把他放在铺了毛巾的洗漱台上。   林瑾瑜没穿鞋,他就这么坐着,看着张信礼开了热水,给他洗脸洗脖子,最后问他要不要漱口。   其实没那么矫情,林瑾瑜大概漱了下口,挑着下巴看张信礼擦自己……擦完他把用过的毛巾也洗干净了搭回去,回转身来,照原样来抱他。   林瑾瑜看了他许久,忽然问:“你是不是把我当女的照顾来着?”   张信礼站在他分开的腿间,说;“为什么这么问?”   “就问问,是也无所谓,”林瑾瑜说:“口而已,又不是不能走路,不抱过来也行。”   张信礼说:“你又不是女的,怎么当。”   林瑾瑜知道自己确实不是女的,但这不代表张信礼没有在心理上把他当女孩……甚至包括和他谈恋爱,林瑾瑜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因为张信礼接受了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因为学生时代的照顾或者种种原因,而在心理上把他代入了女生。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林瑾瑜道:“是就不需要‘当成’了啊。”   浴室没空调,比起房间里冷了不知多少度,张信礼把他抱起来,边走边道:“没有。”   林瑾瑜把手搭在他肩头,问:“是吗,那抱我干嘛,我在你心里这么娇弱?”   张信礼回答:“想抱你。”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林瑾瑜浑身都舒畅起来,他勾了勾张信礼后颈上的银链,感觉到张信礼把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林瑾瑜拧亮了床头灯,道:“别急着睡,检查下有没有弄到床单上。”   张信礼把被子拿走,看了眼,说:“没有。”   那倒省去不少麻烦……林瑾瑜感觉喉咙口发痒,不由咳了几声。张信礼边铺被子边问:“着凉了?”   “着什么凉啊,”林瑾瑜道:“那是……您老人家太狠了。”   张信礼脸上没什么害羞的神色,只停了动作,看向他道:“你自己选的。”他脱了鞋上床,坐林瑾瑜身边道:“要么……下次换个地方?”   他说的这个“换个地方”显然不是指换个地点,林瑾瑜不知道如何回复,跟他面对面定了半天,最后道:“……容后再议。”   张信礼露出无趣的神色,翻身躺了下去。林瑾瑜心里那种感觉又来了,为什么……为什么就一定要那种方式呢?假如是正常地谈个恋爱,亲亲蹭蹭的不是也可以吗?而且……一般人第一次多少都会有点踌躇吧,除非他不是第一次……   越想越没边了,林瑾瑜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甩出去,也拉开被子躺了下来,过一会儿,他听见张信礼问他:“还难受吗?”   “还行,”林瑾瑜回答:“其实也没什么,就刚开始那一会儿难捱。”   有些人对这个会有排斥,毕竟是用嘴去那什么……张信礼静了几秒,开口道:“为什么你宁愿舔,也不愿意做到最后一步?”   为什么……林瑾瑜不愿意承认自己怕痛怕乱七八糟的,只说:“没为什么啊,你觉得口比那个更难接受吗?不都一样的。”   张信礼确实属于比起做,更难以接受这个的那类人,他道:“你……是想留条后路吗?”   林瑾瑜问:“什么?”   张信礼马上说:“没什么。”   什么后路乱七八糟的,林瑾瑜面朝着他,道:“你很想那个是吗?”   “没,”张信礼说:“无所谓,不愿意也没关系。”   他的表现可不像没关系,林瑾瑜道:“如果你想,你完全可以直说。”   张信礼还是没正面回答,因为如果太注重这个问题,好像他和林瑾瑜谈恋爱的目的只是为了睡觉,所以他只道:“高中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有想过这些问题吗?”   林瑾瑜不太确定他指的是什么问题,是型号还是sex这件事本身,但回忆起从前,相较于身体上的快感,他确实是因为那种相处时候所体会到的心情才逐渐动心的……和张信礼待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安全、开心、温暖,再也不是孤单的鲸。   他说:“那时候……也会有一点吧,但只是一点点,光是琢磨你的眼神、动作就已经耗费我一大半心神了,哪儿能整天想着这种成年人的事。”   那是个青涩且单纯的年纪,少年们的校服干净而简单,他们的字典里还没有乱七八糟的“看看你”、“你发我回”、“找个大1”,没有挑工资、挑户口、挑学历,十七岁的林瑾瑜所注视的只是映入他双眼里的那个影子,以及爱着他时,那一刻自己的心情而已。   张信礼说:“所以你没考虑过。”   他觉得林瑾瑜压根没在意过这件事,可是区分爱情与友情的最大的标准之一就是……性冲动。   “没这回事,只是……没过分在意那个而已,”林瑾瑜道:“那什么……你有经验吗?”   张信礼说:“没有。”   “我也没有经验,所以……”林瑾瑜说:“所以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得给我点时间去……”   “嗯,”他还没说完张信礼就打断了他:“知道,”张信礼好似不愿再多说,他示意林瑾瑜睡过来点,把被子扯了扯盖好,说了句:“睡吧。”便闭上了眼。 第166章 颜色课堂开课了   寒假很快结束了。   林瑾瑜送张信礼去机场的时候很舍不得,他想假如这样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永远别结束该多好,可现实就是这样,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学业和生活。   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开了学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林瑾瑜看了下课表,大三课少了许多,大概可以腾出时间考个驾照、想想实习的事、构思一下毕业论文,再……   再能什么呢,林瑾瑜还没想好。他成绩还过得去,专业老师几乎都对他有印象,如今男朋友也有了,勉强也算爱情事业双丰收,可自从那次之后,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不需要任何磨合的情侣,那档子事对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来说,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张信礼虽然偶尔会在被拒绝的当时表现出一点不开心,但平时并不会因此对他怎么样,不会在事后把这事儿挂在嘴上说,也不会甩脸子。   但林瑾瑜心里清楚,对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不说不代表真的没有想。   偏偏这事是躲不开的,俩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啥啥都正常,稍微亲近点就容易情不自禁……且林瑾瑜明显感觉到,自从那次之后,他再去吻张信礼时,张信礼一般只跟他嘴唇摩挲着浅吻,至多被动地稍微回应一下,而不再主动亲他了……虽然之前除了干那事时他貌似也很少主动亲林瑾瑜,大多数时候都是林瑾瑜主动。   真令人头痛……身边的同学、室友都不知道他的取向……即便知道他也不大好意思问,林瑾瑜只能自己偷摸摸上论坛看,看来看去还是一头雾水,当0号到底什么感觉,有人说很爽,也有人说很痛。   到底痛还是爽啊,林瑾瑜不明白,想来也是,插那个地方……为什么会觉得爽?   这个带颜色的问题困扰了他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收到了林烨发来的消息。   算来他也应该大学毕业两三年了,对这个姓氏相同、比他大三四岁的哥哥,林瑾瑜是心怀感激的,林烨曾在那些他感到迷茫、痛苦、挣扎的日子里给过他很多无法取代的帮助。   他俩这种关系有点亦师亦友,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林烨毕业以后好像回了老家,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很少再聊天了,最多逢年过节的时候发个祝福,彼此也不会觉得唐突和尴尬。   这次突然收到他发来的消息,林瑾瑜还是有那么一点意外的。   林烨说他换了工作,这段时间难得给自己休假,选了个地点想玩玩,刚好想起他好像在这边读书,便来问他有没有空当导游。   林瑾瑜课业不忙,林烨对他也不错,当即便答应下来,说去车站接他们,全程讲解服务都包了。   很久没见,两人也没怎么觉得生疏,林瑾瑜对他的近况并不清楚,只看见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和他一起从出站口走来。   “恭喜你啊,”林烨上来就说:“得偿所愿。”   林瑾瑜那条说说并没有屏蔽他,想来林烨虽然没给他点赞,但多半已经看到了,他不由笑了笑,说:“谢谢。”   “啧啧啧,”林烨道:“真没雨吸湪队。想到,你们真能走到一起。”   林瑾瑜说:“我也没想到。”他看林烨两手空空潇洒得很,只旁边那个男人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那男人视线大半时候都在林烨身上,心里明白了几分。   那是个面容十分英俊的男人,头发很短,剑眉虎目,有点像当兵的。林瑾瑜有点明白“gay达”这种东西了,一些肢体上的小细节真的只有gay才能注意到,他看向那男人,后者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林瑾瑜说:“啊,这位是你……”   “嗯,”林烨淡淡地说:“我男朋友。”   林瑾瑜连忙说:“恭喜。”   林烨没有做过多的介绍,林瑾瑜只大概知道对方姓陆或者路或者鹿……之类乱七八糟的,转身领着他们去酒店。   林烨看起来对他没什么疏离感,只是仍旧把他当小辈,一番寒暄之后两人很快找回了当年的那种相处状态,开始聊一些私人的事情。   “你跟你的小直男怎么搞到一起去的,”林烨看起来相当好奇:“能处好吗?”   这酒店看起来不便宜,房间内十分整洁,林瑾瑜坐下倒了杯水,道:“就这么走到一起的呗,处……处得好不好的怎么说……挺好的,就是有点小矛盾。”   林烨问:“什么矛盾?”   “就……”房间里有三个人,这话题林瑾瑜倒是不怎么避讳林烨,但是别人嘛,就……   林烨大概看出了他的顾虑,叫了声他男朋友的名字,说:“我们聊会儿天,你先出去抽根烟,待会儿叫你。”   是很命令式的句式,那男人听完说了句“好”,什么抗议的话也没说,开门出去了。   林瑾瑜有点惊讶,但没多嘴问什么,只接着刚刚的话题道:“就是……那方面不太和谐。”   都是成年人,也没必要装纯,林烨心领神会,说:“哦,他跨不过和男的发生关系这道坎对不对?正常。”   “不……”林瑾瑜道:“事实上完全相反……”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最近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林烨十分惊讶,道:“我可真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还不直,我还以为……”   “这不是重点,”林瑾瑜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轨,道:“重点是我真的……有点……”   林烨说:“你有点什么?撞号?你想上他?”   是也不是,林瑾瑜说:“其实我无所谓,主要是我很……怕,就这个东西,它怎么……难道不痛吗?”   他说得断断续续,但是不妨碍林烨理解:“哦,我懂了,”他说:“感情就这?”   这怎么了,是不是真有点幼稚来着,林瑾瑜想:好像是挺幼稚的,就跟那幼儿园小朋友怕打针似的。   林烨接着说:“你没有经验对吧?”   林瑾瑜说:“嗯。”   “其实第一次吧,多少有点,”林烨说:“但是这其实取决于你们,前戏足点,多用点润滑,而且对方不能急……跟你说了也没用,得跟你的小直男说。”   林瑾瑜上哪儿让张信礼来听这种讲座来着,也太羞耻了,他道:“你跟我说得了,我主要心理上过不去这坎,就那个地方……嗯……它怎么可能……”   “能爽的,”林烨朝他眨了下眼,直接了当地说:“你可能觉得奇怪,但是你知道有个地方叫……那什么,会很爽,当然,这需要你的小直男有一点点技术。”   技术……林瑾瑜想起张信礼也没经验,心里更没底了:“而且我感觉……不太卫生……”   “没有这回事,”林烨说:“做好准备就好了,就算是异性情侣,做之前不洗澡也干净不到哪里去的,提前做好准备,洗干净之后那地方比你手都干净,而且你要真怕痛可以用点带放松效果的吸剂……不过我不推荐,可能有副作用,关键还在你的小直男身上,”他道:“他一定不能急。”   不能急又是个什么概念……越听越没底了,林烨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道:“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那就是你们换个位置,你当1,不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现实完全不是这样,林瑾瑜能看出来,张信礼比较排斥当0,虽然他不清楚动机是否和自己一样,就单纯的怂。   他说:“算了,我自己琢磨琢磨。”   “琢磨吧,这事急不来,等到了那一步,自然而然就成了,多沟通交流,你俩得互相配合,他不懂你得教他。”   是这么个道理,林瑾瑜难得逮到个能给他提供切实帮助的人,有点对知识如饥似渴,他刚想跟林烨继续交流些具体的,自己手机却响了。   那专属铃声一响就知道是谁,他站起来,朝林烨递了个抱歉的眼神,林烨示意他自便。   林瑾瑜接起来,道:“喂?你下课了?”   他和张信礼分隔两地,没法见面电话就打得多,林烨无意打扰他们,走去一边想把电视音量调小点,却发现遥控器没电了,遂按了服务铃。   “嗯,”张信礼说:“刚下,吃饭了吗?”   “没有,”林瑾瑜说:“你呢?”   “也没,你今天没课吧,怎么没吃饭?”   “哦,我啊,没什么,”林瑾瑜觉得这些小事不重要,就没说太具体,只随口道:“有点事,一会儿就去吃了。”   张信礼问:“什么事,中饭都不吃。”   那边门铃响了,林烨走去开门,服务员是个小哥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进来用一副非常标准的前台语气道:“您好,XXX酒店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林烨道:“哦,电视遥控按不动,应该没电了……”   那种服务员语气让林瑾瑜觉得有点搞笑,他正想随口跟张信礼吐槽几句,就听对面张信礼静了三秒,然后问:“……你在酒店?”他说:“和谁一起?” 第167章 小摩擦   “和……”林瑾瑜说:“没谁啊,就一个朋友。”   张信礼和林烨不算很熟,他觉得这种细枝末节没必要花太多时间去说。   “什么朋友,”张信礼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要在酒店见?”   “你什么意思……”林瑾瑜觉出不对味儿了:“合着你的意思是……”   张信礼却又颇有几分别扭地道:“我没那么说。”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林瑾瑜觉得他就是有点那个意思。他有点委屈和不快,想起自己放着板子不去滑,图书馆不去泡,跑这里坐着不就是想努力解决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吗,结果张信礼还说这种话。   他们相隔几百上千公里,已经一个多月没实打实见面,距离会滋生隔阂和不信任感,林瑾瑜觉得不快,张信礼其实也委屈,他道:“没什么,不说这个了,你什么时候去吃饭?”   “有什么就说,”林瑾瑜不喜欢假装无事发生:“我跟林烨在一起,他过来这边玩。”   “林烨?”张信礼的声音变得不悦起来:“怎么又是他,他没事跑你那里去做什么?”   “玩啊,旅游啊,”林瑾瑜道:“不然呢?”   张信礼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太好开口,最后只说:“能不能……离他远点。”   林瑾瑜本来觉得不快的,可听他现在这个想说又憋一半的语气,忽然又有点小乐起来,故意道:“为什么啊,难道……你吃醋?”   “……”张信礼没出声。   “说话,”林瑾瑜道:“要我说多少次,想什么就说出来。”   几秒的沉默后,张信礼终于妥协道:“是,行了吧。”   林瑾瑜乐了:“乖,知道了。林烨跟他男朋友一起过来的,没我什么事儿,放心吧。”   张信礼似乎总觉得林烨喜欢他,可林瑾瑜自己愣是一点都没觉出来,林烨对他是很好,但他从林烨身上并没有感觉到那种羞于启齿、隐秘晦涩的欲望。   “所以你们三个在酒店?”张信礼说:“接下来几天他都要你和他们一起去玩?”   林瑾瑜在这儿读了几年书,也算小半个本地人,招待朋友,陪他们玩玩,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很正常一事儿,他道:“肯定啊,这怎么了。”   “他自己没有自理能力吗,”张信礼道:“需要你浪费时间陪他。”   林烨好歹也是自己的朋友,林瑾瑜听他话说这么重又有点不高兴了:“这跟自理能力有什么关系,话别说那么难听行吗?”   张信礼被他这么一说,声音小了点,可还是道:“本来就是。”   林烨站在远处等他打完这个电话,林瑾瑜想起电话那边,自己男朋友还在偷摸摸说别人坏话,有点难为情,遂对电话里道:“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先挂了,晚上再跟你说。”   张信礼在他挂电话之前问:“周末清明节有三天假,你过不过来?”   明天就周五了,林瑾瑜最近学驾照,日子过得糊里糊涂,都没注意这个,本来他巴不得见面,但这不是林烨来了么,他都答应人家当导游了:“啊……”林瑾瑜有点纠结,他道:“我都答应人家了,要不……你过来我这儿?”   张信礼说:“意思是你不过来。”   “没有……”林瑾瑜说:“我还以为下周才是呢,都答应林烨了,不能反悔,你过来不是一样的,路费我给你报销。”   “你觉得这是路费的事吗?”张信礼声音变得有点冷:“算了,随便你。”   “喂,我说……”林瑾瑜还欲再说点什么,但张信礼已经把电话挂了。   我靠,还敢挂我电话了?林瑾瑜看着那显示挂断的屏幕,也有点恼怒,他又不是不想见面,但是答应了的事就是答应了,人要守承诺,答应了就不能变。   林烨抱着手,看着他逐渐皱起的眉头,道:“怎么,跟你的小直男闹别扭了?”   林瑾瑜有点生气,道:“别理他。”   林烨叹了口气:“谈恋爱难免有摩擦,多交流就好了。”   林瑾瑜心想:我倒是想交流,他跟我交流吗?动不动就挂电话的。   “不说这个了,”他道:“你们还没吃饭吧,想吃点什么我带你们去。”   这边出了门满大街都是面食,林烨出生在一个南方城市,不经常吃面,这会儿慕名而来,倒想尝尝,便起身道:“走吧,你带路我请客。”   他男朋友在走廊里抽烟,林烨把他叫回来,让他带个小腰包装东西,三人整装待发出门。   林瑾瑜对这边菜单很熟,问了有什么忌口之后便自告奋勇去点吃的,林烨男朋友跟他一起去端,林瑾瑜一边等一边用余光打量他……应该是个北方人,身材高大,即便在这个平均身高比上海高不老少的地方也完全不落下风,剑眉浓密,可能因为还不熟所以没什么话,但看得出来比较有礼貌,有什么事会客气地让林瑾瑜歇着,他主动去做。   两人端着滚烫的碗回来,男人把其中一碗连筷子放到林烨面前,林烨往下瞟了眼,说:“我不吃辣也不吃葱。”   林瑾瑜正往自己碗里加醋,耳朵听见林烨的男朋友沉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林烨拿筷子把那些还没和匀的辣子挑出来,随意道:“算了。”   林瑾瑜识趣地和着自己的面,期间他给张信礼发了张十级美颜,看起来令人馋涎欲滴的面食图片,并配了一句“我在吃饭了~”,还特意加了个波浪号,委婉地表达了“翻过电话里的不愉快,我们求和吧”的意思。   这时候假如张信礼知趣,就该若无其事地接话,和平常一样跟他聊天,这样两个人之间那点小摩擦就算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可对方偏偏没有。   林瑾瑜等了半天,张信礼那边显示在线,却没有回复他。   热脸贴了冷屁股,林瑾瑜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他把对话框关了,转到桌上吃自己的面。   期间他们聊了点双方现在的工作和学业,林瑾瑜发现林烨不大和他男朋友闲聊,偶尔说话也只是叫他去干什么什么,语气倒也没有不礼貌,就是很平淡、很理所当然的语气,而他男朋友对这些带点命令式的句子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林烨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瞧瞧,瞧瞧别人家的男朋友,多好,林瑾瑜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哪像那谁一样,爱生气就算了,还不沟通,就冷暴力。   趁结账的机会,林瑾瑜偷偷对林烨道:“你俩相处真和谐,有点羡慕。”   他其实也就有点情绪化,随口说的,林烨听了,道:“有什么羡慕的?”   林瑾瑜说:“看你俩这样,从没吵过架吧?”   林烨很平常地说:“没有啊。”   “那还不够让人羡慕的啊,”林瑾瑜忍不住吐槽:“哪像那谁,我跟你吃顿饭他挂我电话。”   林烨笑:“哦……吃我醋了是吧,好事。”   林瑾瑜道:“好个屁。”   “恋爱关系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他这种反应说明在乎你,”林烨在汤水里挑挑拣拣:“只有当一方不那么在意另一方的时候,两个人才会完全无架可吵。”   “嗯……说来也是。”   林烨的男朋友结账回来了,林烨把筷子放了,轻描淡写道:“走吧。”   林瑾瑜下午要去学车,便让他们先自己在附近逛逛,明天再去景点玩。林烨答应了,三人告别,等到了晚上,林瑾瑜回到宿舍,思来想去决定屈尊降贵给那谁打个电话。   室友们打的打游戏,看的看视频,都在做自己的事,林瑾瑜坐在桌子旁,看那个号码看了许久,最后拨了出去。   响了快半分钟张信礼才接,他那边背景音有点吵闹,林瑾瑜懒洋洋道:“喂。”   电话那边没声,林瑾瑜对这个反应有心理准备,他坐正了,用十分标准的普通话道:“您好,请帮我转接张信礼先生,就说林先生好不容易忙完了学业,非常思念他,所以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想问一下他吃晚饭了没有,谢谢。”   这段话哔哩吧啦过去后,那边终于有了反应:“……没,”张信礼说:“我在给小孩上课。”   都已经八九点了,本该是正常大学生打球回来洗洗澡、看看电影,准备睡觉的时间,林瑾瑜有点心疼了:“辛苦了,”他说:“偶尔也休息休息,我每个月生活费横竖花不完,匀你一半吧。”   事实上他是个月光族,吃吃喝喝就能用几千,剩下的买点衣服、鞋、帽子、项链、耳钉、戒指,还有各种歌曲、小说付费等等等就花得一干二净了。   “不用,”张信礼说:“你跟林烨共进晚餐回来了?”   “什么鬼共进晚餐,”林瑾瑜说:“下午我学车去了,晚饭一个人吃的。”   “哦,”张信礼改口说:“共进午餐。”   林瑾瑜不明白了:“你老提这个干嘛?”   张信礼道:“提不得?”   这根本不是提不提得的事儿,林瑾瑜又开始不高兴了,觉得他在胡搅蛮缠。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烦,尽量压着脾气开口道:“你不用在意林烨,他真的只是碰巧过来旅游,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在意他干嘛啊。”   “我不在意,”张信礼说:“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怎么像做贼心虚一样提都提不得。”   做贼心虚?我做贼心虚?林瑾瑜无可避免地生气了:这什么用词啊,有毛病!   他说:“你那是随口提一句吗,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   “没意思,”张信礼道:“周末你不来是吧,那我课不用调了。”   他之前其实把周末的课都调开了,凑了个三天的囫囵假期,但是林瑾瑜不知道,林瑾瑜说:“我不是跟你说了,不是我不想来,我是刚好有事。”   张信礼说:“对,有事跟林烨一起玩。”   怎么又绕回到林烨了,林瑾瑜说:“这跟林烨有什么关系,我承认,忘了算日子是我不对,可我都跟你说了,因为我答应了人家所以才不好反悔的,而且你也可以过来啊,为什么非要我过去?”   “你反正没空,我过不过来有什么区别,”张信礼说:“随便吧,无所谓。”   “这能是一回事吗?”林瑾瑜觉得越说越说不通了:“什么牵强的逻辑,你不愿意过来就直说,找这种借口。”   “我没有不愿意过来,我只是……”   不等他说完,林瑾瑜就道:“巧了,我刚刚就是你这个意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张信礼跟他吵架就没赢过,有点烦了,道:“算了,你好好玩吧,祝你假期愉快。”说着就要挂电话。   林瑾瑜彻底火了,他觉得自己本来也没什么错,愿意主动给他打这个电话已经是在示好了,张信礼居然这么不给面子,当即道:“我打这个电话是准备好好跟你说话的,你非要这样吗?怎么我说我不是不愿意过去你就觉得我做贼心虚,你说你不是不愿意过来你就是有理有据?”   “我去你那里还少吗?”张信礼说:“过年的时候我没去?还不够证明?”   情侣吵架就是这样,第一容易翻旧账,第二话题容易越吵越远,吵着吵着头昏脑涨,都不知道到底在吵什么了。林瑾瑜心想:你过年来和你现在不愿意来有什么必然的论证关系吗?看不懂的逻辑。   联想到收假之前的种种,他道:“行,懂了,过年的时候可以来,现在不愿意来,为什么?就因为我拒绝你是吧?”   拒绝跟他干那事儿。   张信礼说:“你是这么想的?”   “不是那事儿是什么?在家我就看出来了,不让你那个你是不是都没兴趣碰我了啊?不然你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不去你那儿是做贼心虚,你不来我这儿就是合情合理?”   “我说过了,”张信礼也开始说气话:“不想打扰你们。”   “你有病吧,”林瑾瑜气不打一处来:“服了,你在上海的时候我找你找少了?我不是一有空就去找你?我晾着你了?还有以前,那么多时候,你注意过我吗?不是我主动回凉山,我们还连面都没见着吧?”   “你知道我没注意过你?”张信礼说:“别给我扣帽子。”   “你什么时候注意过你说,这会儿计较起谁来谁不来了,我不回凉山你还有机会吵这个吗?怕是连我在哪儿,长什么样子你都忘了吧。”   “我知道你在哪儿。”张信礼说:“……我知道。”   林瑾瑜没懂他什么意思,分开时他只是一个连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都不是的高中生,那三年里他从来不知打张信礼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张信礼也一样。   “你知道什么了知道,”林瑾瑜道:“别扯有的没的了,也别莫名其妙老叨叨林烨林烨的。”   张信礼说:“不然你以为陈茴是怎么知道你在哪所大学,还给你寄请帖的,”他道:“是我告诉她的,你说我没有注意过你?”   “什么?”这有点出乎林瑾瑜的意料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黄家耀告诉我的,”张信礼说:“我问的他。”   张信礼的朋友林瑾瑜认识得不多,而得益于那几百个日夜的同学生涯,林瑾瑜身边的朋友张信礼却几乎都认识,假如他花点力气,不是不能打听到关于林瑾瑜的消息。   所以……那些年里,张信礼其实有主动问过他的近况?林瑾瑜感到意外……为什么要问?他记得张信礼转学前明明很明确地拒绝了他,怎么会主动去打听他的情况。   “……就这样,”那边张信礼的声音低沉:“别给我扣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好不容易放假,你不愿意来就算了,祝你假期开心。”   ……电话响起忙音,张信礼真的把电话挂了。   林瑾瑜看着那个挂断的界面看了很久……至于吗,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非要冷暴力。   这场小争吵到这儿好像就此告一段落了,电话一挂他们就再没了沟通的窗口,想再说点什么也没有途径。   异地就是这样,假如他们离得很近,每天都可以见得上面,林瑾瑜现在就可以跑下去把他叫出来,两人面对面交谈,无论是给一拳头还是给个拥抱,说开了就没有隔夜的矛盾。   可他们见不着,很多事就只能草草结尾……且面对面交谈总是使人更有耐心,林瑾瑜想,假如他们能见到彼此,刚刚一些有点过的话其实肯定就说不出来了。   乱七八糟打了一通电话,反而离题万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往事。林瑾瑜把手机丢到一边,开始看日历……大概无论感情怎样牢固,情侣间还是得时不时见个面,能真切地触碰到彼此,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无论是彼此间信任的建立,还是双方的家庭,以及床上那档子逃不开的事都需要磨合,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168章 雨夜   林瑾瑜偷偷在网上还有屈臣氏里买了点东西。   他其实也不太懂,就随便挑着买的,什么亲密超薄的、热感空气的、紧致燃情X系列……乱七八糟,就瞎买。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那些他更不熟悉的东西基本是林烨给他做的参考,林瑾瑜沐浴着早春灿烂的阳光,看这个头发微长,盖住后脖颈的忧郁帅哥支着下巴,无比正经地指导自己买润滑以及清洁用品,有种非常幻灭的感觉。   “……大概就这些准备,”林烨真的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前辈或者兄长:“理论都是虚的,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就放手去试吧。”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跟进什么实验组的课题……林瑾瑜觉得有点搞笑,道:“行了,我都以为自己要去做什么科学实验了。”   自从上次口角之后,他和张信礼有几天没说话了,以前是信息不断,骤然冷下来还真有点不习惯。   林瑾瑜研究了下日历,在下个周六日上画了两个红圈,这个节假日就陪着林烨跟他男友,各个景点逛了一圈,末了好好地原样把人送回了车站。   接下来就是……问题总要解决的,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总不能吵了几句就一直冷战吧,林瑾瑜真的很讨厌冷战,他开始试图说服自己:先见面再说,有什么说什么,至于那事儿么……试试吧。   他是个男人,在目前的社会背景里,相较于女性,男人在两性问题上受到的道德压力要更轻,也没有什么严格的处不处、膜不膜的腌臜概念,不就是那档子事儿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也不能结婚,林瑾瑜想:没有明确的契约束缚,大家也就是谈谈恋爱、在一起过日子,再亲热亲热,难道还搞结了婚才能那什么的那一套。   而且这次吵架他也确实有错,好不容易放个假却不去陪对象,对方不高兴也在所难免……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又一个周末来临时,他坐上了去张信礼学校的车。   因为一周没通话了,林瑾瑜就没提前跟他说自己要过去,想着等到了再把张信礼喊出来也不迟,那样更简单,不用再隔着电话说一大堆的。   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拿到,林瑾瑜身上也没多少钱了,他买了张最便宜的车票,沿着铁轨晃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在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抵达了目的地。   天上下着小雨,林瑾瑜学校那边是大阴天,他又不是那种生活中遇事想得周到的人,所以没带伞。这会儿细雨丝丝好似牛毛,凉凉地刺着他的皮肤。   偏偏他今天穿的外套还是个没帽子的,干。   林瑾瑜用地图查了下路线,坐公交到了张信礼学校,可下车才发现他们学校不止一个校区,相互之间隔得还不算近。   这就没办法了,林瑾瑜调出联系人名单,冒着小雨丝站在学校大门口,尝试给张信礼打电话。   已经很晚了,路灯的灯光昏黄,校门口只剩最后几个晚归的学生,林瑾瑜举着手机,一直到这通电话响起无人接听的提示音,张信礼也没有接。   搞什么啊,林瑾瑜皱眉:难道还在赌气,也太过了吧。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大概三个未接听电话过后,林瑾瑜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摸了把自己的脑门,心想真费劲,跟哄小姑娘似的。   最后几对晚归的情侣勾肩搂腰地从他身边走过,林瑾瑜一路舟车劳顿,心里烦,也不想耗下去了,于是过去叫住他们,道:“同学!”   那对情侣以为他是他们一个学校的,停下来听他说话,林瑾瑜问:“你知道那个……专业在哪个校区吗?”   那对情侣跟他说了,林瑾瑜道了谢,查了地图,往那个方向走。   他之前来的时候坐的那班公交车就是最后一趟了,现在四面的店铺都关了门,公共交通基本停了,车也打不到,林瑾瑜就这么沿着一盏盏路灯,在牛毛样的雨丝里一步步往前走,一束束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肩头,他仿佛披挂着鹅黄色的披风。   细密的雨丝穿不透常绿的树叶,林瑾瑜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地方,他站在树下第四次拨通了张信礼的电话,对方还是没接。   这么晚,也许是睡了没看见,也许是……不想接。   林瑾瑜有点呆,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天太晚了,他在这边又没有认识的人,无处可去。   “我在你们学校门口。”   林瑾瑜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这句话,然后点了发送。   他来之前想得很简单,无非就是见个面的事,只要一见面,就什么矛盾也没有了,可现实好像并不是这样,张信礼都不接他的电话,他能怎么办呢?   街上的车越来越少了,要隔好几分钟,才能看见一两辆车支着雪白的车灯闪过,林瑾瑜的目光落在黑沉的街面上,柏油路面是那样晦暗、潮湿,车灯偶尔闪过时,上面便显出惨白的影子,好似幽灵。   他就这么站着,在幽灵样的影子里等张信礼,但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   他开始想原来张信礼真的有那么生气啊,他居然那么介意林烨,一个他从未觉得跟自己的爱情有什么关系的人。   林瑾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懒得看时间,只模模糊糊听街口斜对面的KTV大厅里传来的隐约歌曲声换了大概十多首……他觉得累了,膝盖很酸,于是便随便在树冠下找了张支摊拉学生去驾校的大妈大爷们留下的矮板凳,擦干净水就坐了上去。   夜里寒凉,林瑾瑜摸出烟盒里的烟,点着了祛湿气,轻薄的烟雾无法穿透雨帘,很快在夜色里撞得支离破碎……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整个城市的黑都包围着他,林瑾瑜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用一个安静的背影等待他的恋人。   百转千回的情歌又放过了三四首,雨势渐渐大了,在雨丝变成雨点,牛毛变成珍珠的交界点上,林瑾瑜终于听见身后路面浅浅的积水传来了被谁踩过的涟漪声……在叶面上积蓄、汇聚成珠的冰凉雨水忽然不再一颗颗往下砸在他的皮肤上了,一把伞撑开来打在了他的头顶,好似鹰张开了庇护的羽翼。   “……瑾瑜,”张信礼显得有点仓促:“我没看手机,今天场馆比赛,比完了我留下做清洁……”   做一次清洁五十块钱,张信礼为了多拿这五十块钱,一个人深更半夜打扫了几百平米的室内场,扫完、拖完地、归类完器材,然后独自关灯,沿着森冷的街道回去宿舍。   “知道了,”林瑾瑜掸掉最后一支烟长长的烟灰,那些燃尽的灰烬纷扬下来,仿佛一场小雪:“你再不出来,我就一栋一栋宿舍楼找过去,买一面锣,一边敲一边喊‘张信礼赶紧给我死下来’。”   “……”张信礼给他打着伞,问:“你怎么过来了?”   “想过来就过来了啊,”林瑾瑜转过半个身子,在小而密集的雨声里看着他:“没地方去,你收留我吗?”   张信礼叹了口气:“要过来也应该提前说一声的。”   “你不是不接我电话吗,”林瑾瑜“切”了声,道:“自己看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点话。”   “我在裁判组帮忙,没注意手机……”张信礼把他拉起来,道:“先跟我回去吧。”   林瑾瑜在雨里走了太久也坐了太久,肩膀那块都是湿的,甚至眉毛上也有零星的水珠,他道:“回哪里,你不是住宿舍吗?”   “不回去了,”张信礼道:“今天跟你一起睡。”   林瑾瑜没表示异议,他把手上的烟和脚边那一地烟头扔在一起,站起来,道:“那走啊。”   张信礼便领着他横过马路,预曦正立。拐进学校对面的巷子里。   大学周围总是很多小旅馆,有些并不正规,就是私人租屋改造的,一般都是情侣周末住,这个点已经很晚了,张信礼走到门面前喊了几声,老板才从楼上下来,看见两个男人,愣了一下,问:“住人?”   “对,”张信礼不跟他废话:“一晚上。”   老板说:“标间还是大床房?带热水空调独卫,标间六十,大床房五十。”   林瑾瑜心说这还分开计价的,他和张信礼同时道:   “大床房。”   “标间。”   老板:“到底什么?”   林瑾瑜说:“大床房,便宜。”   张信礼则仍然坚持道:“标间。”   林瑾瑜看他:“你为什么老是跟我对着干?”   “……”张信礼显得十分坚决:“标间。”   老板摸不清他们两人之间什么状况,拿了身份证办登记。   林瑾瑜见他坚持,懒得争了,问了几楼率先往楼上走。刚刚淋雨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可能那股湿冷的劲上来了,他鼻子一痒,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张信礼开门开灯,检查了电源,道:“湿衣服赶紧脱了。”   春天正是最容易感冒的时候,林瑾瑜脱了沾湿的外套跟毛衣,却不去洗澡,反而直接往床上一坐。   “?”张信礼道:“不洗漱还干嘛?”   “先别忙活,”林瑾瑜说:“谈谈再说。”   张信礼看着他:“谈什么?”   林瑾瑜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谈的吗?”   张信礼说:“没有。”   “……”林瑾瑜无语了:“好,你要这样是吧,正好,你无所谓我更无所谓,我跟林烨本来就没什么,很正常的朋友之间一起玩一次……”   他开了头,张信礼忍不住了:“我没说你们有什么。”   “那你挂我电话?”林瑾瑜本来想说‘你不觉得你很无理取闹吗’……然而他深知交谈间最忌讳模糊重点进行人身攻击,于是强忍下了,只说:“你有什么想法就好好说,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张信礼道:“你自己想想,假如我背着你和一个喜欢我的人在酒店见面,你是什么感觉?”   “你?”林瑾瑜有点茫然:“你和男性朋友见面,我没什么感觉啊。”   张信礼问:“那如果是女的呢?”   女的……有个女生喜欢张信礼,然后张信礼说和她只是朋友,背着自己在酒店见面……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林瑾瑜有点愣神,忽然琢磨出味儿来了。   因为他是半路才逐渐认识到自己取向的那类,所以在同性问题上不如那些很小就认识到自己是gay的人敏感,林瑾瑜从来就没太把林烨当做一般意义上、需要保持距离的“异性”。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行吧,我有点明白了。”   是嘛,就该这样心平气和,好好说开。张信礼听他说了这句话,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我也有不对,当时不该挂你电话。”   他那时太烦躁了,兼职的时候小孩吵得头炸,林瑾瑜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再加上好不容易有见面的机会,对方还说自己忘了,要陪一个喜欢他的人去玩……谁能受得了。   “知道就好,”林瑾瑜说:“别动不动冷暴力的。”   张信礼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刚想说点什么,就见林瑾瑜忽然跟被点了穴一样定住了……三秒之后打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   “我靠,”林瑾瑜手忙脚乱摸向床头,一连抽了三四张纸:“就那么点雨还打上喷嚏了。”   “你也不看你自己淋了多久,”张信礼找到遥控,把空调调到二十八度:“今晚被子盖紧点,别受凉,不然肯定感冒。”   “被子顶什么用,被窝不还是凉的,”林瑾瑜问:“非要定标间,冷不死我。”   “……”张信礼显得欲言又止,最后道:“……睡标间比较好。”   今天是周六,林瑾瑜道:“服了,我周一有课,周天晚上就得走,就一个晚上还不多抱会儿。”   “睡你的吧,我……”张信礼还没说完,林瑾瑜又是一个喷嚏:“妈呀,完了,估计是逃不过感冒了。”   “……我陪你,你睡着了我再睡。”张信礼接着自己前半句话道。   林瑾瑜觉得胸口凉飕飕的,于是铺开被子上床。张信礼脱了外衣,睡到他这边来,伸出手抱着他。   两个人的体温加在一起真的比一个人暖和太多,林瑾瑜被他抱着,那股冷飕飕的感觉很快就下去了,他窝在张信礼怀里,闭着眼,一天的火车让他觉得疲惫。   张信礼却没睡,他抱着林瑾瑜,给他掖好被子却好像没准备睡,而是一直睁着眼,偶尔无意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林瑾瑜脚板冰凉,他藏在被子里的脚贴上张信礼的小腿,不轻不重地蹭,张信礼便把他不安分的夹住了,放自己身上暖着。   一开始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还算和谐,林瑾瑜的脸半埋在张信礼脖颈间,鼻息总是轻轻扫过他的喉结……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林瑾瑜的呼吸好似渐趋平稳,张信礼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挪了一下,试图躲开林瑾瑜温热的吐息,想动,又怕吵醒对方,这样犹豫了好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时间久了,林瑾瑜应该睡熟了,张信礼才慢慢收回手,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想下床。   林瑾瑜闭着眼,问:“去哪儿?”   张信礼没想到他其实根本没睡,道:“……回我自己那边。”   被窝里暖烘烘的,一点也不冷了,张信礼大概觉得他一个人也能睡舒服,所以想走。   林瑾瑜却道:“睡这儿,这会儿出去,你不冷吗。”   他夹在张信礼腿间的膝盖曲起来,蹭在他身上,手往前搭住了他的腰。   张信礼不安地躲了一下,道:“……瑾瑜。”   林瑾瑜睁开眼睛,借着门口走廊里夜灯微弱的灯光看着张信礼的脸……半晌,他说:“……你想上我吗?” 第169章 -CM   张信礼本欲离开的身形顿住了,他和林瑾瑜在黑暗里无声地对视着,但没说话。   林瑾瑜翻了半个身,仰面躺着,直视着他,道:“不过让我先洗个澡。”   洗个澡然后干什么不言而喻,张信礼道:“你不是……不愿意吗?”   “我只是说给我时间,”林瑾瑜说:“既然你很想,那就试试吧。”   张信礼仔细注视着他的面容,好像是在判断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毕竟林瑾瑜真的拒绝过他很多次。   旅馆狭小的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四下连风声都没有,隐秘而寂静。   ……就在他伸手去摸林瑾瑜的侧脸,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的同时,林瑾瑜忽然扭过头去……打出了一个惊天动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大喷嚏。   “……”   这个喷嚏冲散了那种静谧的氛围,林瑾瑜侧过身弓起背来,吸了吸鼻子。   张信礼探出半个身子,从床头柜上抽了张纸递给他,林瑾瑜开始有点流鼻涕,看起来明天感冒是没跑的了,张信礼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林瑾瑜的胸口,道:“睡吧。”   林瑾瑜问:“你不想?”   张信礼的眼神透着一点点浅淡的无奈:“算了,以后再说吧。”   林瑾瑜道:“你可想好了,就这一个晚上,明天我回学校又是一个多星期,没准下次我就改主意了。”   张信礼的脸有一半隐没在夜灯投下的阴影里:“改就改吧,”他说:“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和你谈恋爱的……不只是为了这个。”   林瑾瑜有些意外,先前张信礼一直表现得很急切,甚至隐隐透出些强迫意味,他以为自己这句话说出去,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开始的。   然而张信礼没有,他说完那句话后什么越线的事也没做,而是俯下身,在林瑾瑜额头上很轻地亲了一下:“先休息吧,我抱着你。”   有句话说喜欢是放肆,而爱是克制,林瑾瑜答应他,其实多少有点无奈让步的心态,并不是完完全全心甘情愿的,他怕这个嫌隙会越来越大,滋生出更多不和谐来……因为性生活不和谐而分手的情侣并不罕见,异性尚且如此,何况他们之间这种脆弱、见不得光的关系。   林瑾瑜怕张信礼因此不再想继续这段关系,毕竟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张信礼其实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   但这一刻,当张信礼俯身下来亲他额头的时候,林瑾瑜忽然觉得——张信礼很爱他。   “你真的不做?”   “嗯,”张信礼重新在他身边躺下来:“就抱下你。”   林瑾瑜换了个姿势,侧躺着面对着他,膝盖随意动了动,往上抬了抬,想起以前那些晚上的光景,他问:“不难受?”   张信礼道:“还好,其实我对男人的身体没有很强的冲动,”他说:“看那种……片子的时候也不会有很大的反应。”   演员长得好看或者清秀的时候会有……但不是特别强烈。   林瑾瑜带着点鼻音道:“你还看过那种片子啊。”   “好奇,”张信礼反问他:“你没看过?”   林瑾瑜说:“看过。”抱着学习交流的心态看的,而且还……看过很多。   他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所以你其实也没有很想跟我干那事儿……那之前表现得那么急干嘛?”   “我想啊,”张信礼道:“你不一样。”   生理上的基础是一回事,遇到爱的那个人又是另一回事,就像女生会反感陌生男人的触碰,但却时时刻刻想念恋人的拥抱。   “早说,”林瑾瑜埋怨他:“我差点以为你跟我谈恋爱只是想上床,你就这样,什么都不说,什时候能改改。”   “怎么可能,”张信礼道:“我本来就不太会说话,我……只是想做点什么,朋友、父母都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也没办法结婚,你要我怎么有信心……也不是有信心,”他说:“我表达不出来。”   林瑾瑜垂下眼,仔细思考他说的话:“你是说你其实是想通过这个来让自己安心?”   张信礼回答:“差不多。”   人是一种需要仪式感的动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玫瑰只是一种蔷薇属植物、钻石只是碳元素组成的石头、结婚证只是一张印了字的纸,没有什么能代表永恒的爱情,但人类偏偏赋予它们这种意义。   总要有些什么东西来让人觉得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是不同的,而不是两个高兴了就在一起,不高兴了就分开的伙伴。   婚姻在现代社会里充当了这根羁绊的绳索,但他们偏偏是无法结婚的。   “傻子,”林瑾瑜有点想笑,但又心酸:“不需要用这种方法,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不一样……你在我心里,也是不一样的。”   张信礼骨子里其实有点大男子主义,林瑾瑜察觉到了,但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大男子主义,张信礼会希望另一半能依赖他、听他的,会有强烈的占有欲,但同时也有很强的保护欲和责任感,他可以让步,那是他表达爱的方式。   林瑾瑜和他面对面侧躺着,伸出手去,拇指抚过他英俊的眉骨还有脸颊:“相信我,好么?我也会相信你。”   张信礼握住他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低声说:“……好。”   他凑近了些,林瑾瑜抱住他的腰,张信礼把脸轻轻靠在他肩上,闭上眼,说:“今天让你一个人淋了那么久雨,生我气吗?”   “你不都解释了吗,”林瑾瑜道:“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不就一点雨,也没多大事儿。”   “我不是故意的,”张信礼抱着他,说:“太忙了。”   “我知道,”林瑾瑜道:“我会尽量理解你,但是不可以冷暴力,你再有什么想法但是不说,还随便挂电话,老子就把你挂起来打一顿。”   张信礼问:“挂哪儿,你身上?”   “滚,”林瑾瑜抽他:“说真的,我最讨厌冷战,大不了打一架,我又不是女孩,不存在毫无还手之力,所以你也不用有什么负担……我宁愿你跟我打一架,别搞那些冷暴力。”   “下次不会了,”张信礼把他抱得更紧了点,顿了一下,道:“你有要求我也有,”他道:“……别和林烨走那么近,好么。”   大概是对以前在科技馆的时候,林烨说喜欢林瑾瑜这事耿耿于怀,张信礼总一意孤行地认为林烨就是对林瑾瑜有意思,林瑾瑜反对了无数遍都没用,也无谓为这种小事争辩了,他摸了摸张信礼的头发,说:“行,遵旨。”   回想起这次小摩擦,其实就是双方缺乏沟通造成的结果,林瑾瑜和张信礼,他们谁也没有读心术,有些东西不讲出来,恋人永远不会知道你在想什么。   “跟你说个事儿,”林瑾瑜想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太久没见面了,一个月、三十天,两个人连一次面对面的谈话都没有,怎么能不生出矛盾来:“我们以后一周见一次吧,就算再忙,一个月也要见至少一次。”   感情是坚固却也脆弱的东西,他们需要时常见到彼此、感受彼此身体的温度,以此来强化这条珍贵的纽带,直到有一天它无坚不摧。   张信礼非常干脆、果断地说:“好。”   “一人轮着到对方学校去一次,”林瑾瑜规划了一下细节:“不,我两次你一次吧,我课少,也不用兼职。”   他确实比张信礼有更多的闲钱和时间,实际情况如此,张信礼想了下,没推辞,说:“可以。”   ……   短暂的倒春寒很快过去,第二天张信礼退了房,带他出去吃东西……就是一般的小馆子,没有XXX星级、没有82年的拉菲,也没有澳洲大龙虾和鱼子酱。   张信礼说:“对不起,带你吃不了什么好的。”   在上海时他知道林瑾瑜的爸妈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带他下馆子一般去哪儿,龙凤楼、厉家菜、怀石餐厅……一尾尾硕大的龙虾都是挑好了现杀的,追溯起餐厅历史可以追溯到晚晴什么什么时候。   林瑾瑜扒着饭,避开青的红的辣椒和一颗颗地雷一样的花椒,夹了块卖相不佳的肉,说;“说这干什么,都是学生,不吃这个吃什么,难道吃燕窝鸡丝汤。”   结账的时候林瑾瑜本来想给的,最后想了想,没给,张信礼其实是个挺要面子的人,在这种事上让他给比较好。   吃完了饭,两人在周边以及学校里逛了一会儿就到了该分别的时间……这次秘密出行留给林瑾瑜的是春天里的第一场感冒,以及比小吵之前更加牢固的感情。   一些事说清楚之后彼此都安心了不少,张信礼在进站口给了他一个依依不舍的拥抱,并约好五一去看他。   林瑾瑜得了风寒感冒,内心却神清气爽,连脚步都轻快了,惹得室友来问他问什么感觉开学以来他话都这么多。   “没吧,”林瑾瑜毫不自知,用带浓厚鼻音的感冒腔说:“我一直这样啊。”   室友:“不,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可是咱系高不可攀的系帅啊。”   风寒感冒很磨人,短短几周林瑾瑜用了几乎半提卫生纸,整个人蔫蔫的,没精神。   至于那档子事……虽然感冒了,可一到周末,林瑾瑜还是想过去张信礼那儿,但张信礼三令五申叫他好好休息,不让他去。上次见面的时候林瑾瑜处于感冒初期,正是最厉害的时候,鼻子还不通气,十分难受,张信礼不忍心干什么,后来就一直没提那事儿……一直到了五一。   ……   五天的小长假仿佛上天赠予异地恋人的礼物,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门课结束,林瑾瑜连晚饭都没去吃,回宿舍放了书就直奔车站。   他姓张的男朋友跟他说了,今天没课,一早就上了车,当天晚上就该到了。   这还是张信礼第一次来他学校,林瑾瑜感冒已经好了,他一身浅蓝色带印花的牛仔外套潮且充满活力,在张信礼出站的第一时间就飞奔上去,整个人蹦起来给了他一个“泰山压顶”般的拥抱。   张信礼稳稳接住了他,林瑾瑜跟撸狗一样胡乱撸了把他的头发,说:“你还挺准点!”   热情是会彼此传递和感染的,张信礼也不由自主地笑了,道:“你不也准时。”   周围过往的行人有好些转过头来注视着他们,这两个男生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重逢的喜悦,那种溢于言表的开心满得从他们身上溢出来,充盈了周围的空间,连看到他们笑容的人也被感染,心情莫名变得好了起来。   张信礼把林瑾瑜放下来,道:“这次要待到收假才走,我先找个住的地方把东西放了吧,你学校在哪个方向?”   林瑾瑜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神秘道:“不用,你跟我来。”   张信礼微微挑眉,有点好奇的样子。   林瑾瑜领他出了火车站,滴滴了一辆出租车到学校附近,却没进学校大门,反而七拐八拐,拐进了一处居民区。   “瑾瑜,”张信礼惊讶道:“你来这儿干嘛?”   “你说呢?”林瑾瑜倒着走,朝他晃了一下手里的钥匙:“还能是来旅游的?”   “什么?”张信礼道:“你租了房子?”   “是啊,”林瑾瑜笑着,满不在乎地说:“就一个单间,条件还行,也不贵。”   他们学校宿舍条件还可以,住学校里上课也更方便,张信礼说:“我一学期才能来几次,其实你没必要……”   “放心吧,”林瑾瑜道:“也不全是因为你才租的,我住外面也自在点。”   宿舍算半个公共区域,人多眼杂,林瑾瑜谈了恋爱,免不了要打打视频、聊聊天什么的,不可能每次都做贼一样避着室友,上次他和张信礼打电话吵架的时候,他室友就有点疑心了。   张信礼就没说什么了,他们一路上了楼,林瑾瑜开门,让他先进去,自己在后面反身关门。   屋子不大,但什么都齐全,这里没有别人,也不是令人多少有点感到不安心的旅馆,这方小小的空间是私密的,独属于他们两个人。   林瑾瑜背对着屋内关上门,听见张信礼把包从一边肩膀上脱下来,放到床上的声音……然后他还没转过身去,就感觉张信礼走了过来,从背后搂住了他。   分别的日子是那样让人觉得漫长,林瑾瑜放开门把手,转过身去,微微仰起头来,默契地和他接吻。   张信礼双手放在他后腰上,牢牢地箍着他,闭着眼,把他压在门板上。   这样放肆的深吻已经暌违已久,两个人都很投入,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听到两个男人的喘息声。   亲了许久后,张信礼放开他,几乎碰着他的额头问:“感冒好了没?”   “亲都亲完了才想起来问,”林瑾瑜笑道:“要传染早传染上了。”   “不是这个,”张信礼低声说:“风寒感冒不会传染。”   他们离得很近,张信礼抱着林瑾瑜的腰,令他和自己严丝合缝地贴着。……   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看着看着便重又亲了起来,这次不再是单纯的接吻了,他们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开始不约而同地伸手脱对方的衣服,胡乱而没有章法。   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过什么实质性的肢体接触,彼此都显得有些急,张信礼的手伸进林瑾瑜外套里,从他锁骨滑到肩头,那件浅蓝色的牛仔外套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地……张信礼一边吻着林瑾瑜,一边托着他的大腿把他抱了起来,林瑾瑜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微喘着说:“……别站门口,去里面。”   张信礼便抱着他往里走了几步,把林瑾瑜放到床上,然后跪了上去,扣着他的后脖颈,令他避无可避地和自己接吻。   激烈而缱绻的唇舌纠缠间,林瑾瑜只觉得整个人跟泡在温泉里一样,手脚软绵绵的,脑子发昏,除了张信礼的体温,外界的一切都感知不到了。   他能感觉到张信礼一边吻他一边微微用力往前压,直到他的脊背碰到了柔软的床单。   林瑾瑜没反抗,顺从地躺了下去,曲着的手肘伸直了,圈住张信礼的脖颈,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接纳姿态,张信礼顺着他的动作跨到他的身上,手肘撑在他身侧,投入而略带一丝丝粗暴地吻他。   林瑾瑜示意他抬手把上衣脱了,从肩胛处开始,顺着张信礼的胸膛往下抚,抚过他紧实的腹肌和腰线,然后把手搭在他肩上。   唇分,张信礼暂时微微离开了他,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轻喘着对视。   林瑾瑜并没有很用力地抱他,只是虚虚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张信礼俯身,目光温柔,在他耳边轻声说:“抱紧点。”   ……   林瑾瑜便抱紧了他,张信礼忍不住凑下去咬他耳朵,很轻的、很慢的。   他们如今二十一二岁,各方面都已完全成熟,再也不是高中时候青涩的样子,张信礼亲着他的耳朵,林瑾瑜有些僵硬,下意识拿上臂挡了一下,张信礼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算……算了,我没事,”林瑾瑜说:“不是很想亲……”   张信礼膝盖跪着,在他耳边道:“你明明也……”也喜欢亲耳朵。   “没关系,”林瑾瑜对这件事仍有些局促与忐忑,他眼神闪躲了一下,说:“你想……还是想那个……别的也可以。”   上次这个时候林瑾瑜也表现出了很明显的抗拒,张信礼说:“你不愿意我亲你?”他说:“你……是会觉得别扭,还是……不舒服?”   怎么会,林瑾瑜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相反,他想要张信礼吻他、抱他、碰他,想得快死了。   “没有。”林瑾瑜只是不太敢冒险而已,怕他觉得别扭,毕竟……别的时候张信礼也许可以在心理上把他带入女生,但这种时候绝对不行,女生又不是这样的……何况上次张信礼亲口说过,他对这个其实兴趣一般般,并不是很有冲动。   林瑾瑜说:“我只是……只是怕你觉得……”那个词他说不出口。   张信礼接过了他的话,问:“觉得什么?”   “觉得……难受……恶心。”林瑾瑜看着他,道:“每次我们接吻的时候,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女的……女的又不是这样的。”   张信礼听着他的话,似乎茫然了几秒,接着道:“没有,”他说:“我没把你当成女的,最开始有想过这个,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似乎怕林瑾瑜理解不了,又重复了一遍:“完全不一样。”   实际上林瑾瑜理解得了,因为他对张信礼是一样的感觉,十七岁那年,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张信礼的时候他就问过自己,是不是把张信礼当成了女孩儿去喜欢,但他发觉那种感觉真的是不一样的……如果张信礼是个女孩,他们将不再那么亲密,连同相处的细节、点点滴滴、包括爱着他时那一瞬间的心情,通通不一样。   “我没把你当成女的,”张信礼轻轻牵过林瑾瑜挡着的那只手,覆着它,道:“我没有,也没法把你当成女孩,更不是把你当成女孩才和你接吻,才和你在一起的。”   也许是太开心了,林瑾瑜莫名其妙觉得鼻酸,他说:“我记得第一跟你聊关于这个的话题的时候,你明明说觉得不太舒服的。”   “什么时候……”张信礼有些茫然,看起来是真的不记得了:“我有吗?”   是有的,就在他们认识不久,跟高武打完架的那个夜里,他们沐浴着夜风躺在凉山那间小小的房间里,说起 泰戈尔、聂鲁达,说起少年的爱恋与一生理想。   “我不知道……”张信礼说:“从前对这些没有概念,所以不习惯,现在大概习惯了。”   林瑾瑜接着问:“你从前……在知道我喜欢你的那一刻,有没有觉得我很恶心过?就算……只是一秒钟。”   张信礼说:“没有,只是有点惊讶……一点点,不太多。我确实有一段时间排斥过……但那更多的是排斥我自己。”   林瑾瑜忽然有点想哭,他知道那种自我怀疑、排斥着自己的感觉……原来张信礼从来没觉得他恶心过。   他抬手上去挡自己的眼睛,张信礼伸出手,很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腕,把手拿开了,道:“怎么了?是不是感冒还没好全,不舒服?”   “没,”林瑾瑜眼里有晶莹的光:“舒服啊,舒服得不行,就是打了个哈欠。”   下一秒他主动仰头重新吻住了张信礼,阻断了他的话头,这个吻是激烈的、任性的、恶狠狠的、不顾一切的。   张信礼任由他任性地吻着自己,再次去亲他,这次林瑾瑜没阻止他。   ……   ……这种亲密的感觉很新奇。   张信礼显得有点激动,手不断轻轻抚摸着他光滑的脊背,就像某种无声的安抚。   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林瑾瑜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们始终没尝试过那些东西,他一直觉得就这么亲亲蹭蹭举高高地好像也不错,没什么差别,并不一定非要搞些有的没的……但是今天林瑾瑜忽然挺想试试的。   那些早就买好的东西一直好好地藏在卫生间里……张信礼吻够了开始逐次舔吻他的颈侧,轻轻的、细细地吻他。   双方都不大熟练于这样的亲密动作,张信礼显得很小心,力度不大,恰恰好的样子……林瑾瑜白皙的面色微微泛红,心里却有点心猿意马。他开始纠结:要试吗?接下来有五天的假期能缓缓,如果要试的话今天是很好的时机……但是真的要试吗?   张信礼拍了拍他的胸口,激得林瑾瑜一个激灵。他道:“在想什么?”   林瑾瑜从语气里察觉出张信礼对他不专心的不满意,便半是安抚半是讨好地用手掌去摸他脸颊,就在张信礼忍不住上来圈他腰的时候,林瑾瑜曲着的手肘伸直了,抱住他的脖子,在张信礼耳边道:“这次要不要……试试?”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的主动邀请,张信礼脸贴着他的颈窝,鼻息灼热,他道:“……你确定?”   “有点好奇,想……试试,”林瑾瑜说:“不过……晚上试吧。”   这会儿刚七点多,虽然算不上白日,可好像确实有点早,他们晚饭也没吃,林瑾瑜道:“饿了,你去买点饭上来。”   “没吃饭?”张信礼松开他,坐起来了点,道:“早说。”   “谁让你进门就亲个没完的,”林瑾瑜假意催他:“不吃鱼、辣椒、冬瓜、南瓜……最好也不要花椒,别的随便。”   “没花椒只怕有点难。”张信礼起身穿衣服,拿了钱,开门下去给他买饭,林瑾瑜看着他了出门,小松了一口气……然后躲进卫生间里把之前买的套翻出来放到床头柜子里,脱了衣服进去洗澡。   他有点完美主义,而且怕……之前也听朋友说了些没经验导致受伤的例子,所以格外谨慎。   自己趁这机会跑过来洗澡有点令人感到尴尬……但是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林瑾瑜之前在网上看了大量乱七八糟的东西,因此在行动上虽然还是个矮子,但在理论上绝对是个巨人。   总是理论指导实践,出乎他意料的,这整个过程居然真的没有很艰难……一开始有点不大适应,不舒服,但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忍。   ……   张信礼提着饭回来的时候,林瑾瑜刚擦干头发,他听见敲门声,把毛巾放了,什么也没穿,就这么直接过去开门。   “趁热吃……”门开之后,张信礼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地没声了。   “进来啊,”林瑾瑜道:“傻站着干什么。”   张信礼把饭放到桌上,林瑾瑜全身一丝不挂,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膀,故意逗他,贴到他耳朵边,道:“今天吃什么?”   大部分人的耳朵都相当敏感,张信礼转过脸来看他,视线从林瑾瑜的眼睛开始,一寸寸往下,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林瑾瑜丝毫不怀疑,如果目光有实体的话,他应该连皮都被扒光了。   “吃什么?”张信礼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想吃什么……小流氓?”   林瑾瑜被他难得的调侃逗笑了,凑过去亲他,张信礼松开塑料袋,转过身来,搂着他的腰,一把把他抱起来,扔到床上,然后压了上去。   热情就像被点燃的火苗,林瑾瑜摸着他的脸,半亲半咬他的嘴唇,张信礼强硬地跪在床单上,示意林瑾瑜过来些,道:“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他压着林瑾瑜,和他几乎鼻尖相抵:“一次喊停的机会……最后一次。”   林瑾瑜看着张信礼的眼睛,伸手钳着他下巴,道:“来吧,磨磨唧唧的。”   这好似有点挑衅的意味……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他能主导的了,张信礼托住他的背,把林瑾瑜往上挪了点,抽了个枕头垫在他腰后面,关了窗帘和灯。   ……   ……   ……   夕阳还未收去最后一丝残存的光影,林瑾瑜反复警告他些有的没的,然而这时候张信礼不太控制得住,他本来手劲就大,有时候不可避免地留下红的斑点。   “别掐,”林瑾瑜忍耐不住喊了他一声:“这是人皮不是铁皮。”   张信礼笑了笑,再次上来和他接吻,林瑾瑜忍不住开口道:“多亲我,好么?”   他很喜欢亲吻,亲吻不同于别的亲密接触,没那么浓重的生理意义,而只是恋人间表达爱的低语。   张信礼显得十分顺从,他道:“想亲跟我说。”   林瑾瑜双眼有点失神,喘着气说:“想……一直亲你。”   就算只是嘴唇间浅浅的摩挲也是美好的。   他抱着张信礼的脖子,指了指床头柜子。   张信礼探手下去翻了翻,片刻后拿了东西上来,低声道:“什么时候买的?”   “前不久。”   前不久偷偷买的,像给恋人准备的特别的礼物。   林瑾瑜仰躺着,睁眼时看见他脖子上的银链闪着光,铜色的子弹和铃铛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说不上多曼妙,倒也悦耳动听,让林瑾瑜想到小时候房间阳台上挂着的风铃。   ……   ……   ……   林瑾瑜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张信礼在他耳边慢慢喘着。   ……   ……   ……   林瑾瑜开始回想刚刚的感觉……有点难以用语言表述,那到底是什么?   张信礼缓了片刻,林瑾瑜感觉自己跟经历了一场磨难一样,仿佛重感冒过后,四肢没力,浑身都累得不行。   张信礼看他一副不想动的样子,跟感冒了一样,摸了摸他的脸,问:“真的很难受?”   其实……也许是因为足够耐心,除了刚开始,其它时候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受,可林瑾瑜看他一脸凝重的样子,忽然想逗他,便道:“是啊,要死了。”   “……”张信礼叹了口气,道:“算了,那以后不来了。”   “哎,逗你的,”林瑾瑜道:“只有一开始难捱,后面没想象的那么不舒服。”   “真的?”   “骗你是狗。”   张信礼问毛巾是哪条,林瑾瑜指给他看,张信礼便进去开热水浸湿,给他擦身上。   热敷令林瑾瑜感到十分舒服,张信礼给他擦时动作温柔而细心,林瑾瑜忍不住想: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当0,谁不想被多保护一点、照顾一点呢。   然而其实不是每一个1都像张信礼这么细心的。   林瑾瑜没太多感觉,但也没有不满意,大部分0在第一次那个的时候,除非碰到非常非常有经验的1,否则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且如果准备不足,或者对方只在意自己的感受,还可能会非常痛,甚至会受伤,相比之下他这已经算很愉快了。   入夜,张信礼给他做完了清理,把饭用热水泡了一下,端过来喂他吃,林瑾瑜那儿也痛,腰也酸,垫了个枕头靠着,丝毫不矫情地享受了一晚上至尊VIP服务。   他们的假期还很长。 第170章 小情侣的快乐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像打开了某个新世界的大门。   大学城周围那种廉价的单间出租屋条件并不太好,林瑾瑜睡不着,他躺了一会儿,觉得身体还是不太舒服,便翻个身侧了过去……张信礼本来已经睡着了,这会儿被他翻身的动静弄醒,有点迷茫地睁开眼去看他。   林瑾瑜背对着他静静地思考人生,从张信礼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小半个赤裸的肩膀。   “睡不着?”张信礼问了这一句,往他那边挪了点,闭着眼,下巴贴着他光裸的后背,从背后抱着他,问:“还是不舒服?”   “有点……”是有点难受,林瑾瑜道:“仰躺着不舒服。”   张信礼温暖的胸膛贴着他,双手从他腰侧穿过,整个环着他,道:“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他抱得挺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瑾瑜感觉那个过以后,张信礼好像变得黏人了许多。   拥抱总是能给人一种自己被珍视着的感觉,林瑾瑜把手覆在张信礼的手背上,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张信礼坐了一天车,还刚射过,很困了,林瑾瑜道:“你睡吧,明天叫你。”   张信礼闭着眼,说:“一起睡。”   林瑾瑜嗯了声,后面那股异样的感觉好像没一开始那样强烈了,他闭上眼,摒除脑子里的杂念,到半夜瞌睡上来了,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窗外漆黑一片,也不知道是凌晨几点,出租屋那扇窗户有缝隙,每次夜里起风了都“哐哐”地响,林瑾瑜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在身后亲他的肩胛跟后背。   被窝里暖烘烘,他和张信礼都什么也没穿,彼此赤条条地贴着,有种特别的亲密感,林瑾瑜整个人迷迷糊糊……他很困,人睡着了会无意识地挪动着变换姿势,反复选自己舒服的睡姿,光滑的肌肤蹭着对方。   林瑾瑜感觉到有只手在他身上,抱着时难免肌肤摩擦,粗糙茧子便抚过着他的胸口……仿佛有一道道电流从接触的地方传向四肢百骸,最后通通往下,一直到脚尖。   林瑾瑜在梦里觉得热起来,就像发烧了,架在炉火上。   但他先前一直没睡着,这会儿实在是瞌睡上来了,便推了那只手一把,说:“……别弄。”   张信礼却已经醒了,睡醒那会儿人总是精神很好,他没怎么采纳林瑾瑜的抗议意见,反而变本加厉地抱着他,然后顺着胸口一路往下去,摸了摸他线条不太明显的小腹。   林瑾瑜半是抗拒半是迎合地哼了声,终于略微清醒了点,他握住张信礼的手腕,半眯着眼,含糊道:“干什么?”   张信礼由他握着,带着他的手一起在他敏感怕痒的痒痒肉上拂过,直弄得林瑾瑜发出难耐的低哼。   在这样的情境下林瑾瑜很快睡不着了,睡得着才有鬼了,张信礼吻着他白皙且光洁无疤的后颈与脊背,说:“你猜……”他贴着林瑾瑜,声音不大地道:“……想干点别的。”   林瑾瑜并没有什么机会发表意见,因为张信礼说完那句话,很快把膝盖伸进了他大腿之间,微微用力令他不得不略微错开大腿,张信礼一手钳着他的腰,问:“行么?”   虽然是在问他,但林瑾瑜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听他的这个答案,也许想,但更可能只是处于礼貌做个样子,顺便问一下罢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就自然而然来,得到否定回答就再问n遍,一直到得到肯定回答。   ……   他手上一向没轻重,林瑾瑜被他掐着腰,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道:“手上轻点,都快掐紫了,”他说:“先……做好措施,”林瑾瑜说:“一定要。”   那样清理起来会方便,张信礼就着这个姿势抱着他,问:“为什么,又不会怀孕。”   他们都很健康,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性病,但林瑾瑜还是坚持说:“戴吧,好么……”   林烨反复告诫过他,无论他们有多相爱、多信任,做的时候也最好戴那个,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不只是为了防止乱七八糟的疾病传播,也是为了卫生安全考虑,戴它是为了避免无意间造成细小的伤口、防止细菌的入侵,以及便于清理。   然而有大把的人缺乏这个意识,甚至觉得避孕套不就是用来避孕的,既然不会怀孕又没病就没有必要戴,戴套就是不信任的表现,值得鄙视……因为大部分学校的青春期性教育里并不会囊括这种知识。   ……   ……   ……   这次开始于半梦半醒间的小活动两人都十分爽,彼此前胸贴着后背,一同喘着气,平复缺氧的余韵。   林瑾瑜倒是比他先缓过来,他伸手抹了把自己的小腹,一连抽了好几张纸擦床单搞卫生。   真麻烦……打扫起来还怪累人的,林瑾瑜估计他之前至少有半个月啥也没干过,忍不住聊天道:“你平时……都不会自己动手的吗?”   张信礼也缓得差不多了,他把手搭在林瑾瑜腰上,道:“偶尔……问这个做什么。”   他的偶尔跟一般男大学生的偶尔应该不是一个频率,林瑾瑜道:“明天你洗床单。”   张信礼说:“这都是你的。”   这房子倒确实是林瑾瑜租的,租金也是他给的。   “……”林瑾瑜脚软,但还是踹了他一脚,说:“三七分。”   这房间里只有这一张床,好在足够大,张信礼往另一边挪了点,林瑾瑜靠过去,翻了个身,趴着睡。   张信礼摸着他的背,问:“有没有不舒服?”   “还……好,”林瑾瑜说:“现在只是觉得胀,别的没什么了。”   “快睡,”张信礼道:“休息一晚就好了。”   林瑾瑜的好些长辈也爱这么说,不管什么不舒服,他们的经典疗法都是‘睡一觉就好了’,可堪与‘多喝热水’媲美。   “也有可能是两晚三晚四晚,”林瑾瑜说:“没受伤没出血,痛的感觉下去得快,主要就是胀。”   那种被撑开、被进入的感觉,大概需要好几次才能完全适应。   “快点适应吧,”张信礼摸着他的脖子,看着他说:“适应……我。”   生理心理,方方面面,都适应彼此。   林瑾侧过头和他对视,挑了挑眉毛,说:“要快还不简单……你小点就行了,最好是迷你款,绝对适应。”   张信礼看着他戏谑的表情,虎口在他微微显出筋骨线条的脖颈间滑动,反击道:“比如跟你一样?”   “滚,”林瑾瑜抽他:“你才迷你。”   张信礼看着他,道:“你想比比?”   自从那个过以后他们聊天的尺度好像急剧放宽,虽然之前也很亲密,但经历过这种彻底、完全的负距离接触过后,有些东西感觉还是不一样了,最后的距离、防线消失,他们好像藉此成为了世界上两个最亲密的人,彼此全无缝隙,融为一体。   “怕你啊。”林瑾瑜在被子下面踹他,张信礼挨了几下,伸手去挠他痒痒,两人打来打去,瞎胡闹了半天,最后闹累了,盖着被子面对面抱着,在“哐哐”作响的窗户颤动声里依偎着睡去。   ……   林瑾瑜原本的计划是五一带张信礼在这儿好好玩一玩,然而事实上第二天他们在房间里缓了一整天,哪儿也没去,连吃饭都点的外卖。   第三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北方干燥,虽然由于维度较高,没有南方热,但阳光灿烂,春天来了,万物欣欣向荣。   林瑾瑜把自己从头到尾捯饬了一番,带着张信礼出门,去学校四处看看,散散步。   一般来说越好的大学拨款和补贴越多,无论对学生而言还是对学校而言。林瑾瑜带他从校门进去,指给他看自己的宿舍与学校图书馆。   “你们学校图书馆真大,”张信礼看着那栋堪称巍峨的建筑,说:“……我们老校区图书馆就很小,书也不全。”   “这才哪儿啊,”林瑾瑜毫无感觉,他跟他同学们每天日常嫌弃自己学校的图书馆,好些孤本不让本科生看,厕所还贼拉臭:“你没看许钊他们学校图书馆,那才叫牛逼呢,旋转楼梯哥特尖顶,跟宫殿一样。”   张信礼说:“挺好。”   大家学校不同,总有些人的终点是另一些人的起点。   他们绕着走了好大一圈才走到图书馆正门,林瑾瑜说:“你刚说你们图书馆书少,要不要在我们图书馆看看,有没有什么你想看但是没找着的,用我的学号借。”   张信礼说:“我们专业实操多过理论,一时倒是想不起来什么书。”   林瑾瑜道:“那你想起来跟我说,多看点好书总没坏处的。”   自从高中转学以后,林瑾瑜不在了,没人再带着他,辅导他作文,给他讲文学,在他面前随口谈起那些曼妙的诗歌,张信礼就很少再看什么教科书之外的书了,他想了想,说:“你有什么书推荐给我看的吗?”   林瑾瑜还真有,人总是想和喜欢的人分享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他认为很有见地的一些专业书在非专业生看起来也许挺枯燥,但看点浅一些,以故事性或者词句为主的著作还是可以的。   “等着。”林瑾瑜想了想,带着张信礼走进图书馆,没挑相对而言晦涩的古代文学,而是给他找了几本余华的书,以及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   张信礼看了下封面跟封底,问:“这是什么?”   “嗯……比较‘有趣’又有名的书,”林瑾瑜说:“没什么很强的专业性,都可以看看。”   张信礼暂时还不懂,但点点头收下了,说:“《活着》,我看过这个电视剧。”   “看的时候暂时忘掉电视剧吧,”林瑾瑜说:“只感受文字。”   “感受不到怎么办,”张信礼说:“你给我讲。”   他们边走边聊,假期省内的同学都回家了,校园里比平时空旷不少,走到僻静处,林瑾瑜看他很乖的样子,一种怜惜感油然而生,忍不住搭到他肩上,跟调戏良家妇女一样搔了搔他的下巴,道:“讲,乖,都给你讲。”   张信礼斜眼看他,刚想说点什么,冷不防被几句打招呼的声音打断了。   “嘿,林瑾瑜?”好巧不巧,林瑾瑜几个勤奋的室友正好这时候走这条路去图书馆,林瑾瑜一震,忙把搭在张信礼肩上的手收回来,有点心虚地站好。   他室友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刚刚他搔张信礼下巴的那一幕……林瑾瑜希望没有,不过直男大部分神经粗,可能看到了但没多想。   室友们和林瑾瑜打了招呼,看见和他走在一起的张信礼,发觉是生面孔,似乎并不是一个系的,遂问道:“这是?”   很平常的寒暄问题,但林瑾瑜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一个朋友。”   “哦,你好,”室友说:“学啥的?”   林瑾瑜道:“你问题咋这么多,都不是我们学校的,高中同学。”   “外省的?”室友惊讶:“怎么来我们学校了。”   张信礼回答:“过来找他。”   “就是来玩的,”林瑾瑜日常插科打诨道:“赶紧找你们女朋友一起上图书馆自习去,不怕去晚了跪搓衣板啊,跟我浪费啥时间。”   “哎哟,问两句都不行,”室友们笑:“得,你们好好玩,走了。”   林瑾瑜看着他们一点点离开,直到消失在街头拐角。   张信礼问:“你很紧张?”   “我紧张什么呀,”林瑾瑜说:“我就是没反应过来,有种偷情 被撞见的感觉。”   “你偷情就干点这?”张信礼看着他,道:“尺度真小。”   林瑾瑜发现他开荤之后说话尺度倒是越来越大了,照他后背给了巨响一巴掌,扳着他肩膀,说:“是是是,哪比得上您哪,我们处男一向尺度小。”   张信礼道:“你是哪个异次元空间的处男。”   “从常规意义上来说我是啊,”林瑾瑜挑眉道:“要么你给个机会,让我从此不是?”   张信礼看他那副意气风发、带点坏笑的表情,嘴唇动了动,顺势一把单手搂住他,悠悠道:“行啊,现在回去,能让你从另一种角度不是。”   林瑾瑜拍了拍他的脸:“去你的,给我消停会儿,你不累啊,中饭都没吃呢。”   他用的力气不小,介乎抽和拍之间,张信礼“嘶”了一声,口头道:“轻点,你调情还是打人呢。”   “哦我的错,”林瑾瑜其实是故意的,他道:“放松,我一定会对你很温柔的。”   张信礼看他嚣张的样子看了三秒,手从他腰上移到肩膀,很大力地一把搂住林瑾瑜,压着他半强迫着林瑾瑜往前走,道:“走,回去,我看看你怎么个温柔法。”   林瑾瑜笑骂着,拿手肘推他,让他赶紧滚,两个人边走边激烈地博弈着,惊起沿路枝丫上的麻雀,那些灰的褐的黑的雀鸟飞上天空,仿佛一串跃动的音符。 第171章 做贼?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也被他俩的情绪影响,这段时间天气一直不错,非常适合小情侣四处撒欢。   白天他们的活动很阳光、积极、可以描述,林瑾瑜从自己的蜗居小房间里出来,带着张信礼满大街逛,他们去了博物馆、去了古城墙、去了动物园还去了寺庙。   正值节假日,景点乌泱泱一片全是人,饶是林瑾瑜和张信礼两个男的在人堆里挤得也很艰难,战斗力最强的是那些膀大腰圆的中年大妈,一手拎着孩子,一手开路如入无人之境。   大中午日头高悬,他们在寺庙里放了平安灯,明明是人体最适宜的二十多度气温,俩人出来的时候却活活挤出了汗。   “我去,节假日旅游可真是活受罪。”林瑾瑜一边脱外套一边道:“不愧是著名景点,香火还挺旺盛。”   “求个心安而已,”张信礼把水递给他:“大家都只有节假日有空,挤在一起出来就这样了。”   林瑾瑜拧开盖子,就着那个共用的水杯喝了口:“热死了,去买个冰激凌吃吧。”   “才五月份,”张信礼说:“二十多度,吃什么冰激凌。”   张信礼老家在山上,工业品运上去本来就不容易,在他们那儿,冰棍冰激凌这种东西在大人观念里跟什么水果糖、动画片之类的东西一个概念,都是小孩子带奖励性质的娱乐,一年可能就实在热得受不了的那几天吃一个。   对林瑾瑜而言就全然不是这样了,冰激凌这东西不跟奶茶巧克力什么的一样就是个零食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四个季节,想吃就吃呗,注意点别吃到感冒就行。   “想吃就吃了,”林瑾瑜拉着他开始找卖冰激凌的店:“我都出汗了,吃个凉快凉快。”   景点周围餐饮还是十分发达的,没费多少时间,林瑾瑜就在超市门口找到了冰柜,包装花花绿绿,五颜六色,袋装的杯装的蛋筒装的全都有。   林瑾瑜问他想吃什么,张信礼不习惯在这个月份吃冰,便说自己不吃,让他去选。   不吃就算了,林瑾瑜没强迫他,自己开了柜子去拿,他喜欢吃巧克力,连冰激凌也爱选巧克力口味的……林瑾瑜吹着冷气,对着满冰柜琳琅满目的冰激凌挑了半天,最后随便拿了个梦龙的巧克力大杯。   张信礼对冰激凌的牌子毫无概念,所以并不知道诸如梦龙、哈根达斯这种拒绝使用代可可脂做冰激凌的外国牌子在进口关税的加持下价格能贵到一个什么“耸人听闻”的地步,等林瑾瑜拿着那杯雪糕去结账的时候,收银员一扫条码,头也不抬,道:“八十。”   张信礼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多少?”   收银员仔细看了眼价格,说:“八十。”   张信礼觉得不可思议,林瑾瑜倒是没怎么意外,他小时候,零几年上下,在那个内地三线城市以下,冰激凌市场被五毛到一块五的绿舌头、老冰棍、掺水加色素的“七个小矮人”占据,根本见不到几个进口牌子的年代,梦龙的单支冰激凌在上海就要卖到七八元左右。   “太贵了吧,”张信礼说:“不值,没必要。”   “好吃不就行了,一根冰激凌还考虑什么值不值,”林瑾瑜说:“我给吧。”   张信礼觉得这不是谁给的问题,而是八十块买个冰激凌不值得,他们都是学生,经济也没有独立,花八十吃个冰激凌太奢侈了。   但他没当着收银员的面说,林瑾瑜付了钱,出超市门,张信礼拍了拍他,道:“瑾瑜,你花钱不能这么没数。”   林瑾瑜全然不觉得自己的消费方式有什么问题,不就一冰激凌吗,喜欢吃就吃呗,这也能上纲上线到花钱没数。   要是别人为这个说七说八,他肯定直接一句“我爱吃怎么了,关你屁事”,但说这话的人是张信礼,他就没什么脾气了,只说:“还好吧,也不是很贵,而且我一个人肯定吃不下,咱俩一起吃,算下来一人也就四十。”   四十委实也贵……张信礼欲言又止:“你还要交房租,生活费够吗?”   林瑾瑜其实不记得自己卡里有多少钱了,他随口道:“有,放心吧。”   张信礼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大概是这种陌生的消费观念不太符合他的认知,所以心里觉得别别扭扭的,不怎么舒服,但既然林瑾瑜这么回答了,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两人结束了这个话题,搭车去吃饭。   ……   晚上,出租屋内。   “啊……轻点……”林瑾瑜拍他肩膀,但是不管用,张信礼脸贴在他颈侧,充耳不闻。   “听见没有?”林瑾瑜咬牙道:“我踹了!”   张信礼用嘴唇轻轻咬他的耳朵,按住林瑾瑜的膝盖窝,很有点欠揍地道:“……你踹啊。”   年轻人的精力总是很旺盛,那事儿就像伊甸园智慧树上被锁住的禁果,乍然解锁,浑身都充满了新鲜感与诱惑力,让人怎么试都试不够。   林瑾瑜见他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真的伸腿,不轻不重象征性地踹了他一下……然而因为他的“预告”,张信礼早有防备,捞着他膝盖,让林瑾瑜根本无从发力。   ……早知道不提前警告他了,林瑾瑜踹人不成,转而恶狠狠地抠、抓、挠他背,道:“你不觉得自己有点无耻吗。”   张信礼专心撞他:“不……觉得,”他道:“你轻点,上次抓出来的还没消。”   狭窄的空间里温度一再上升,张信礼宽阔的背肌上一道道刮痧一样的红色抓痕,那是第一次那什么的时候林瑾瑜的杰作,快三四天了,还没消退干净。   “送你的……礼物,别……跟我客气。”林瑾瑜一句话说不太囫囵,断断续续道:“你轻点我就轻点。”   张信礼看起来是没有合作意向,他故意的,每一次都偏重。林瑾瑜虽然嘴上在逼逼叨叨,但生理上的反应骗不了人,他看得出来林瑾瑜其实并不如他嘴上表现出来的那样讨厌这种略带一点点粗暴的动作。   不过他稍微有点不明白:“这样……你有感觉?”张信礼问:“为什么会有感觉?”   林瑾瑜知道这家伙性学知识不怎么丰富,他自己大概明白是什么原理,但口头表达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我怎么用语言告诉你……”   张信礼立刻表示算了,无所谓,不知道就不知道。   林瑾瑜批评他道:“你真没有为学术献身的精神。”   “哦,”张信礼抱着他,道:“你有就行了。”   两人一边那个一边你来我往聊天打闹,正喘不上来气儿呢,忽地一阵喧闹的手机铃声突兀地插进了两个人之间。   张信礼顿了一顿,林瑾瑜——这个刚刚还凶来凶去,一会儿踹他一会儿说他太重了的人反而勾住张信礼的脖子,道:“别管它。”   那是林瑾瑜的手机铃声,张信礼在他的示意下没管……但那铃声响过一遍以后静了几秒,又开始响第二遍,然后是第三遍……张信礼停了停,把手机摸过来看了眼来电显示,说:“是你妈。”   林瑾瑜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他在骂人……随即一个激灵,示意他把手机给自己。   果然是他妈妈,林瑾瑜一向和家里约定,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都打电话回去,可这次,五一假期就快结束了,他都忘了给家里通个信,也难怪林妈妈会主动往他这儿打电话了。   林瑾瑜示意张信礼先别胡搞瞎搞,自己得接这个电话,张信礼噤了声,但没出去,也没回避,而就这么不做声地看着他跟他妈妈说话。   “喂……妈,”林瑾瑜躺着,接通了电话:“我挺好,侬还好伐?没有……我就是……那什么,学习有点忙,就忘了打电话回去……”   嗯……确实挺忙的,不过不是为了忙学习,而是忙着和男朋友夜夜笙歌。   对面林妈妈说了他几句,喊他没事还是抽空打电话回来,林瑾瑜一律“嗯嗯嗯”,听见他妈开始唠家常,说五一放假也有好几天,怎么不回来,回来带你去吃日料、自助什么什么的。   “这不是太麻烦了吗,”林瑾瑜举着手机道:“半个假期都在路上了,回家也就能待那么一会儿。”   “哪里麻烦了,飞机直达,几个小时就到了,妈妈给你报销的啦。”   林瑾瑜其实就是不想回去而已,他确实也挺想他妈的,但不想看见他爸,无法抑制地有点排斥和爸爸的见面,他自己也没法控制。   “妈……”林瑾瑜只得略带歉意地说:“下次吧,下次回去看你。”   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子女的下次很多时候永远是下次。   漫无目的地聊起家常来话题简直没完没了,张信礼维持着一个姿势等久了有点不舒服,稍微动了下调整姿势……   对他来说可能确实是“稍微”动了下,但对林瑾瑜来说就全然不是了,俗话说“外刚内柔”,任何细微的摩擦对他来说都是很敏感的,林瑾瑜一时没防备,嗓子眼里溢出半声“嗯……”声来,溢到一半他自己反应过来了,生生压了下去。   好在这声儿很轻微,轻微且短暂,夹在说话声与呼吸声之间很容易被忽视过去,林妈妈作为母亲,虽然多少注意到了点,但很快被林瑾瑜糊弄过去了:“……没啥,”林瑾瑜心里其实一万个忐忑,非常怕他妈妈察觉到什么,他埋怨地瞪了张信礼一眼,用眼神警告他老实点,然后故作冷静道:“我鼻子痒,开始想打个喷嚏来着,这会儿又打不出来了。”   林妈妈便问他还不是着凉了有没有感冒,说现在这个季节穿衣脱衣最容易感冒,让他注意着点。   张信礼现场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不由挑了挑眉。   林瑾瑜被他妈妈的关心包围着,又煲了好一会儿电话粥,终于结束了这次温馨与艰难并存的通话。   好不容易完事儿了,林瑾瑜松了口气,一抬头看见张信礼正看着他。   现在这场面有一丝丝尴尬,不上不下的,到底是继续呢,还是算了呢……张信礼看了他一会儿,没继续,而是退出去跪坐了下来,问:“你妈说什么?”   “没什么,”林瑾瑜看他没有那个意思了,也爬起来,和他面对面盘腿坐着:“就……家长里短,”林瑾瑜道:“问我五一为啥不回去,我说忙学习来着。”   张信礼道:“你的‘学业’真特别。”   林瑾瑜佯装怒道:“说什么呢,我这不是给你打掩护来着么,再说……我学个屁,这不是您的学业么。”   张信礼慢条斯理道:“是给‘我们’打掩护。”他眼帘低垂着,目光沉沉向下,片刻后,问:“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像做贼?” 第172章 要钱   “说什么呢,”林瑾瑜先否认了他的话,接着话锋一转:“……明明是偷情。”   他语调戏谑幽默,张信礼的情绪被他带偏了点,悠悠道:“是我偷你,还是你偷我?”   “互偷吧,”林瑾瑜道:“咱俩谁跟谁啊,还分那么清楚,太客气了。”   张信礼被他逗得有点忍俊不禁,片刻后,问:“你……打算和家里说吗?”   “说什么,我俩的事?”林瑾瑜沉思了一下,道:“现在吗,好像有点急。”   “不是现在,”张信礼说:“只是问问打算。”   他做事总喜欢有个规划,就像列一个计划表一样,分门别类把预备要做的事填到空白的“待做项目”里去,然后一件一件,有条有理、按部就班地完成。   林瑾瑜就不爱这样,他觉得自己开心就好,过好现在的生活,不要弄太多条条框框,增添一些太遥远的烦恼。   但这件事关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新年饭桌上小堂哥的境遇他是亲眼目睹过的,林瑾瑜现在还没毕业,家里没太说起谈婚论嫁的事,但他总要毕业的,他和张信礼不可能永远躲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不去面对外界的光和雨。   “你……”林瑾瑜想了下,问:“你希望我说吗?”   张信礼其实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林瑾瑜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不用摆出一副偷情的样子,另一方面他又真的还没有去面对林怀南夫妇的勇气——那个帮助了他爸爸,他们一家,又资助他上学的家庭,他欠他们的太多,而他做了什么来回报林怀南呢……什么也没有,反而把他唯一的儿子带成了一个喜欢男人的人,一个“不正常”的人。   “你……”张信礼踌躇了片刻,说:“瑾瑜,你是独生子。”   “是啊,”林瑾瑜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来一句这个:“你不早知道了么。”   张信礼当然早就知道了,他这个时候重复这句话,背后有更多沉甸甸的含义。   很巧的是,他自己也是独生子。   这大概会让他们未来的路变得更加艰难。   “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林瑾瑜从他逐渐变得沉重的表情里感觉到了什么:“上次才跟你说过让你相信我,怎么又开始自己想些有的没的了。”   “我相信你,瑾瑜,”张信礼说:“我相信你。”   他相信林瑾瑜爱他的心情如同自己爱他一样,他只是舍不得逼他去面对荆棘。   “那不就得了,”林瑾瑜说:“说实话,其实……我也怕出柜,我还没有准备好……但那只是暂时的,”他道:“林……呃,我一个朋友告诉我,要出柜得先要自己能养活自己,独立的人才有资格脱离监护人的意志,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   张信礼说:“你朋友说得对。”   “所以……先解决温饱问题吧,”林瑾瑜说:“我现在确实没有出柜的想法,但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不会再藏着掖着,我不会去结婚的,好吗?”   张信礼脸上的表情依然略显沉重,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换了个话题:“那你今天吃个冰激凌还花八十。”   林瑾瑜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儿,道:“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不是挺好吃的吗。”   确实挺好吃的,天然可可脂和代可可脂做的夹心口感当然不一样,但张信礼想说的明显不是这个,他道:“不是纠结,我是担心,”他说:“瑾瑜,你有没有想过说出口之后你家里会是什么反应?”   林瑾瑜想过一点,但想象不太出来,他爸么肯定不会高兴,可能会大发雷霆?他妈不知道……林瑾瑜平时觉得他妈妈是很爱他的,但是如果涉及到这种事情……真的想象不出来。   “一开始就接受的可能性应该很小,”林瑾瑜说:“我感觉可能是个持久战。”   张信礼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那意味着我们可能有一段艰难的日子要过。”   林瑾瑜印象里“艰难的日子”无非就是和父母拉锯一番,大吵大闹、不让进家门,忍受一下亲情的缺失和精神上的折磨之类的……他对生活的柴米油盐、一地鸡毛暂时还没有具体的体会。   张信礼说:“我们得早点做准备。”   林瑾瑜答应了,他没完全理解张信礼的意思,只想着自己其实一直有在做心理建设,包括面对他爸时候的说辞、思维逻辑,他都一遍一遍在心里排练演算。   “我心里有数,”林瑾瑜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你不变心,什么坎都能过去。”   “什么变心不变心,说什么呢,”张信礼道:“又胡思乱想了。”   林瑾瑜只是觉得气氛太沉重了,开个玩笑随便说说的,故意刺激他道:“那谁知道,谁叫某些人长得帅,招人喜欢,保不准哪天就……”   他话音没落,张信礼看他一副欠揍的样儿,伸手过来弄他,道:“再胡说?”   林瑾瑜跟他角力:“我说‘某些人’,你急着对号入座干什么,难道听见一个‘长得帅,招人喜欢’就笃定是说你了?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自恋啊。”   他说起歪理来一套一套,张信礼不跟他废话,直接上手把他撂倒在地,两人推推搡搡闹来闹去,闹着闹着开始继续做刚刚被打断的事,那些略显沉重的话题,还有玩笑的话语很快被轻微的叮咛与浅浅的呻吟取代。   ……   次日上午,林瑾瑜去车站送张信礼,他看着推着行李箱,开始零星涌出出站口的男男女女,还有即将道别的恋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应该很漫长的五一假期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又一次不知道漫长还是短暂的分别,他们好像总是分别。   五一过后大概就要开始忙了,下半年有六级考试、科二科三科四,还有这证那证……光想想就令人头大,大概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每周都坐一整天车跑对方学校去了。   张信礼手里拿着票,看了眼时间,好像还早,便没马上检票进去,而是站在进站口和林瑾瑜说了一会儿话:“下个月我要开始准备英语考试了,”他说:“……我四级没过。”   林瑾瑜对此毫不意外,张信礼英语一向很烂,虽然被他手把手带着恶补过一段时间,但分开那么久,怕是早把那点知识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知道,实在忙就别过来了,”林瑾瑜道:“你好好复习,四级又不难,高中那点底子足够了,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免费家教。”   张信礼点点头,广场人流很大,光线明亮,他们暴露在无数目光里,林瑾瑜本来想跟他接个吻,但踌躇了半天还是没敢,最后两人只抱了一下,张信礼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进了车站。   回学校时林瑾瑜收到了房东催交房租的信息,学校周围租房链都是小本经营,没有中介,虽然不那么正规,但流程也简单,很多事情直接跟房东说说就行,押一付一,一个月交一次房租。   租金也不算很贵,每个月就几百块钱,林瑾瑜打开微信,输了密码准备直接爽快地把这个月的房租转过去——结果他刚输完最后一个数字,手机屏幕就一抖,跳出个提示来,告诉他余额不足。   ???   林瑾瑜足足懵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这什么情况?他记得上个月月底他妈妈才给他转了三千块钱,然后他买了双当季新发售的球鞋、抽了几天烟、吃了几顿饭、请寝室聚了个餐、随便买了点零食、饮料、还买了几张往返的动车票……这才月初,居然连六百块都不剩了?   ……果然谈恋爱就等于掉进了销金窟,林瑾瑜顺路买了包烟回寝室,琢磨应该怎么办。   住了人家的房子,这房租也不能拖着不给,可这才月初,现在又找家里要一次钱是不是太反常了点?   林瑾瑜看了眼卡里,发现还剩四百块……差得倒是不多,但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找同学借借倒是应该能凑上,但林瑾瑜不习惯找别人借钱,总觉得不妥当,还清之前都矮人一头似的,他从小到大也很少找同学朋友借钱,请客倒是经常请。   思来想去,林瑾瑜最后还是觉得与其找室友借钱还不如找家里。打定主意,他给他妈发了条信息,说下半年六级跟那个什么什么证,还有科二要补考,问能不能支持一下。   这番话半真半假,科二他早一次过了,根本用不着补考,至于六级和这个证,离报名都还有一段时间,根本用不着现在要钱。   林妈妈收到消息,很快打了个电话过来。   林瑾瑜屏住呼吸,接通了电话:“喂,妈。”   林妈妈在另一边道:“小瑜,怎么,没钱用了?”   “没有啊,”林瑾瑜故作镇静,他暂时还没找到十天花出去三千块的理由:“唉,我就随便一说,我学我室友逗你呢,妈,没事儿,就随便一说。”   林妈妈道:“我还以为是骗子呢,这些钱你从来不找我要的。”   林瑾瑜确实很少主动找家里要钱,一般是他妈或者他爸想起来了给他钱就直接主动打给他,打完了买鞋也好、交保险、交班费也好,林瑾瑜都自己出,从来不主动再找家里要钱。   但这次……林瑾瑜斟酌了一下,道:“哎,这么回事儿,我室友找他爸要考试资金来着,逗他爸问能不能投资一下,我觉得有趣,就学他来着……这不是……二号买了双新发的鞋么……”   “我说,”林妈妈道:“报名费也不贵啊,我说你怎么特意找我要。”   七七八八加起来也就五六百块钱吧,确实不算多,林妈妈接着问:“买鞋花了多少?”   林瑾瑜说:“一千二……”   林妈妈道:“那给你转一千二,当妈妈送你的。”   啊这……倒是比他一开始想讹的多,林瑾瑜说:“谢谢妈。”   林妈妈道:“看你,五一又不回来,端午回来伐?端午不回来国庆总要回来的不啦。”   当妈的总是时时刻刻都想孩子,林瑾瑜不大想回去面对他爸,先前暑假都说要跟导师做个课题好为考研铺路,就不回去了的,尤其现在他已经跟张信礼谈恋爱了,一看见他爸又想起糟心的事儿,说话句句带刺,说不到三句就要把全家的气氛都弄得很压抑。   但他也不可能一直装鸵鸟,林瑾瑜道:“嗯,妈……下个月我复习来着,就国庆吧,国庆假长。”   林妈妈一听儿子要回来,很高兴,问了好多话,说淮海路那边又开了新店,徐家汇又打折,回来带他逛,还问他在外面吃得好不好,回来想吃什么妈妈给做。   林瑾瑜在外面久了倒是真的很想念上海菜,这边满大街都被面食霸占,有吃饭的地方那口味也跟东南沿海那边的口味差异巨大,他跟妈妈聊了好一会儿,挂电话时发现他妈果然二话没说,那一千二百块钱已经到账了。   这还是林瑾瑜第一次为了要钱跟家里撒谎,现在房租有了,剩下的钱省着点应该也能过完这个月,可他看着卡里那个数字,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第173章 不速之客   “五月吃花了1100……烟200……七七八八的饮料60……聚餐50……车票220,六月房租600……餐饮1200……聚餐20……烟300……车票750……”   月底,林瑾瑜坐在桌前,打开电子账单,粗略算了算自己最近两个月来的花销。   五月份赶上小长假,难免多玩了点,就加上他妈妈后来那一千二的援助他都愣是一分钱没余出来,六月份好点……剩了一百三。   和以前一样,基本还是月光,林瑾瑜自己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怎么就花出去这么多钱了。   眼看就是暑假,他申请了跟某方向的老师做个课题,所以不准备回去,不过也没交留校申请,反正外面有租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干嘛浪费了。   算算日子,张信礼下个月生日……自从五一假结束后,他俩各自忙得不可开交,俩月拢共见了三四次,而且还基本都在做那事儿……这次倒正好好好帮他过个生日。   月底家里又该打钱了,资金应该充足,林瑾瑜开始盘算起给他送个什么礼物,小打小闹的东西肯定拿不出手,起码得八九百一千吧,这笔钱肯定得他自己出,不能让家里知道。   七月几号,室友一个接一个收拾行李回了家,宿舍要封楼集中住宿了,林瑾瑜把要用的东西打了个包,通通搬到出租屋,准备潜心在课题组里打杂。   他给张信礼打了电话,问他生日想怎么过,张信礼却说不用了,让他好好在学校做课题。   这显然是体谅他辛苦,林瑾瑜却不同意,在他的印象里,生日这东西是大事,就应该大张旗鼓、无法无天地庆祝……就跟他过去二十一年里的每一个生日一样。   “我还行,真的,”林瑾瑜一边拆纸箱子收拾房间一边道:“也没那么忙,你要没空我去你那儿得了,又不是没去过。”   “算了,我无所谓的,等你生日了再见面也行。”张信礼这阵子确实忙不开,放假了找他训练的小孩就多了,安排的课也多了些,在加上年年假期他都要找份工作凑一下下学期的学费……就算林瑾瑜来了他可能都没时间陪他,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心疼自己男朋友,不忍心让他累着。   “你不过我怎么好意思过啊,”林瑾瑜道:“要么都过,要么都别过了。”   他们俩生日前后就差大概一个月,张信礼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道:“那就一块过吧,我生日移到你生日那天,我去找你。”   过生日还有移的?林瑾瑜完美主义的毛病犯了,觉得有点别扭,但思来想去各让一步也就是这样了,便勉强答应了。   他今年的生日在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林瑾瑜平生第一次做了账本开始记账,预备七月份省出一千多块钱来给他买双球鞋,虽然没什么新意但实用,反正张信礼经常打球,这礼物他也用得上。   然而……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   林瑾瑜是晚上八点半,从行政大楼出校门回出租屋的那条路上发现的王秀,后者在这之前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但那时候林瑾瑜忙着给老师搬书,没工夫接。   这时间天虽然黑得晚,可再怎么晚,八点半太阳也老早就下山了,那条路上因为修路,移走了好几盏路灯,黑咕隆咚的,林瑾瑜冷不防撞见一球似的蹲在那儿气都不带喘的人影,差点以为撞鬼了,着实吓了一大跳。   “我靠……”他半句应激性骂街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囫囵,就见那个“鬼”从臂弯里抬起头来,颇有点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   林瑾瑜:“……”了一秒后当场惊了,道:“王秀?你他妈怎么吓人……不是,你他妈怎么在这儿啊!”   当初各自滚蛋的时候他们宿舍几个熟人倒是都交代了去处,王秀考了个二本,跟他确实在一个省,就是没在同一个城市,两人也就大一第一次回家的时候约着一起坐了同一趟车,票还没买在一起,除此之外没怎么私下联系过了,现在这这这……是闹哪出?   王秀哭丧着脸,说:“鲸鱼,我实在没地方去了。”   借着远处小饭馆里微弱的灯光,林瑾瑜看见他胳膊上、脸上有红色的血痕,就像被竹片或者鸡毛掸子抽的,他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我……”王秀看起来刚刚哭过,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三个字一抽五个字一噎的,林瑾瑜道:“你别哭,好好说。”   “我没钱了……他把我钱都花光了,”王秀开始一边哭一边说:“我妈不要我,后爸把我打了一顿赶出来,看病也没钱……”   他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还断断续续的,林瑾瑜费了老大劲也没听明白完整的因果线,只零零碎碎获取到了点碎片化的信息,他道:“花你钱?谁啊?你家又怎么回事儿?这你后爹打的?”   “一半……”王秀哭得伤心,林瑾瑜手忙脚乱给他掏纸巾擦眼泪鼻涕:“别哭了成吗,你好好说话啊,大老爷们哭什么。”   王秀前前后后用了半包纸,正是热的时候,短袖什么都遮不住,林瑾瑜把他半拽半扶到马路牙子上坐下,发现他一开始看见的血痕只是冰山一角,王秀白色的短袖T恤下藏着大片大片的淤青,也不知道他后爹是拿什么工具打的。   林瑾瑜越看越心惊,问:“到底怎么回事?”   王秀两只眼睛都是红的,他把纸巾捏在手里,胸口时不时地抽噎着,说:“他们知道了。”   “知道什……”林瑾瑜问到一半,忽然不问了。   王秀太坦荡,坦荡到张扬、放纵、不知羞,坦荡到他都忘了,即便是像王秀这样的人,也只是在朋友、同学面前做他自己,而一直没有告诉过家里,他是个同性恋。   还是个纯0。   林瑾瑜没问完,王秀也没回答,一时谁也没说话……三五秒后,王秀吸了吸鼻子,小声问:“能请我吃碗面吗,最便宜的那种就行,两天没吃东西了。”   “……行啊。”都是同学,一顿饭的交情还是有的。   一碗兰州拉面十五块,林瑾瑜把王秀领进店里坐着,自己去端面、付钱,自作主张给加了点蛋和面。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林瑾瑜把面推给他,王秀看起来是真的饿极了,那一大碗汤汤水水进了他的嘴就像进了无底洞似的,连口汁都没往外溢,不到十分钟就被嗦得干干净净,一滴汤都没剩下。   林瑾瑜看他这副风卷残云的样子,问:“还要吗,还要再叫一碗。”   王秀眼眶周围仍有点红肿,他擦了嘴,道:“谢了,不用。”   饿猛了之后确实不宜一下子吃太多,林瑾瑜还是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道:“你怎么混成这样,吃饭的钱都没了也太夸张了吧。”   王秀默默看着自己面前那个吃剩下的汤碗,没做声。   学生都回家了,连带着这个点吃夜宵的人也少了,戴小白帽的老板在后厨收拾案板和汤锅,偶尔看一眼这两个学生。   “说话,”林瑾瑜道:“你人都来这儿了还不说话能怎么办?”   “我……鲸鱼你别怪我,”王秀的手都有点抖:“我钱不够,去车站窗口问二十块钱能到哪儿,只有这儿了……只有这儿有认识的人。”   “我知道,”这些林瑾瑜猜了个大概:“还有呢,你说你爸打你是怎么……他怎么发现你是……那个的,还有骗钱,都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爸,”王秀说:“是继父。”   “好,继父。”林瑾瑜顺着他说了这一句,静静等着下文。   王秀道:“鲸鱼,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你能不能……让我住几天,就几天。”   “你总要把话说清楚了我才能让你住啊,”林瑾瑜说:“都是同学,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能帮就帮,可你总要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儿吧,你是被诈骗了还是被抢劫了,给个话啊。”   “没……都没有,”王秀还是微微低着头,好像怕看人似的:“……是我自己犯贱。”   王秀和很多人“谈过恋爱”,但只有一个神秘的“前男友”。   林瑾瑜高中时候有一次恍惚听他说过,那天王秀的高兴都写在脸上,连叠衣服时都忍不住哼着歌,说要去见他的前男友。   他说想穿白衣服去,但是又怕在飞机上弄脏了,因为前男友喜欢他穿白衣服。   那个前男友比他大八岁,去上海出差时和十六岁的王秀在社交软件上认识,和他谈了一个半月恋爱……那一个半月他是那么“温文尔雅”、“暖心”又“可靠”,仿佛可以托付终生,却在出差结束后迅速和王秀提出分手,此后藕断丝连许多年。   那个男人每次分手都会给王秀留下点什么,有时候是一句绝情的话、有时候是一大堆不得已的托词、有时候是一张让他把自己忘了带走的东西寄到某某地址的纸条……事后还从来不给快递费。   而这次,他留给王秀的,是皮肤病。   通过性接触传播的疾病绝不只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艾滋病,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难以启齿的疾病通过那种本应只发生在爱人之间的运动传播,它们男女通吃,一旦患上就令人备受折磨。   王秀交往过的伴侣很多,有很多是通过虚拟软件认识的,大家在现实生活里互不熟识,因此他也算有警惕之心,总是会在发生关系前要求和对方同时测试纸,但并没有系统的性教育告诉过他,世界上的性病除了艾滋之外,还有很多种,而且在潜伏期或者窗口期是检测不出来的,但依然具有传染性,唯一的预防办法只有——慎重对待自己的感情,不要滥交。   这年六月,前男友再次以“压力太大”为由和王秀分手,七月,暑假期间,王秀开始察觉到身体的异常,他妈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隐晦地提醒了家长一些什么,于是真相大白,他的秘密在家人面前再也无所遁形。   生母和继父都觉得十分丢脸,对一个体制内家庭来说,这桩丑闻的丑恶程度甚至比出轨更甚。   那些不堪入耳、侮辱性极强的话语使得王秀撕破脸皮和他们大吵,然而没有用,他妈觉得生了这个儿子简直是自己的耻辱,而他的继父拿鞋底加鸡毛掸子把他打了一顿之后让他滚出家门,他们只需要那个新出生的孩子——他们共同的孩子,而不再需要王秀了。   王秀丢下一句“滚就滚”,一怒之下连夜花了手头最后一笔钱买票回了学校,去找他那个“前男友”,说自己得了病,但真的没有钱了,能不能收留自己几个月,但对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软件不上、微信不回、公司保安赶人……   王秀有时候想,这人应该是死了吧。   他逗留了三天,最后在天桥底下呆坐了两个小时,翻遍通讯录,用身上仅剩的二十块钱买了票,到了林瑾瑜这里。   “……”   “我操他妈的……”林瑾瑜听得忍无可忍,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这什么阴间玩样能干出的事儿,简直让他对人的担当还有责任心有了新的认识,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安慰王秀,痛骂那个渣男,还是说一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而且他除了义愤和唾弃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大概是感同身受的恐惧和隐隐的担忧,林瑾瑜无可避免地想到今后自己出柜的场面,会不会……比他之前设想的还要惨烈一千倍一万倍?   王秀扯了张纸擦了擦眼睛,鼓着腮帮子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能留我住几天,借我点钱看病吗?我以后还你。”   “废话,有病当然要治了,”林瑾瑜看他情绪还是不稳定,给他递了根烟,说:“别哭,这种垃圾你就当丢了得了,抽完这根去医院看看。”   这种病不好好抹药容易复发,王秀接过去点上,抽了口,红着眼睛道:“谁为狗男人掉眼泪啊,我为自己哭的,哭他妈瞎了狗眼,狗男人有什么可惜的……一点都不可惜。”   林瑾瑜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外面拦了辆车,带王秀去医院挂了皮肤科……王秀情绪还是不太好,也不大愿意跟除了林瑾瑜之外的人说话,上上下下都是林瑾瑜一个人打理的,还好王秀之前做过一次激光了,这次医生看了他俩一眼,只做了检查然后给开了点药。   十点半,到了他和张信礼约定的每天打电话的时间,林瑾瑜挂号、陪王秀做检查、拿化验单,楼上楼下马不停蹄,接到张信礼电话的时候有点喘。   医生在科室里写单子开药,张信礼那边背景音嘈杂,隐约可以听见脚步声,看起来他还差几步回宿舍,眼看约定的时间到了,怕林瑾瑜等久了,所以在路上就给他打了电话。   “在干嘛,”张信礼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低沉:“准备睡觉了?洗澡没?”   “外用内服,红霉素每天一次,还要注意卫生,经常消毒。”医生在纸上刷刷写着,一边写,一边口头叮嘱他们一些事项,林瑾瑜右耳朵听着医生,左耳朵接着电话,稍微侧过半个身子,道:“没,我还在外面呢,今天有点事……不过快了。”   “还没回去?”张信礼显得有点意外:“你在哪儿?”   “……人工干扰素每天要涂两到三次,还有……”   王秀自己站得还没林瑾瑜近,从头到尾就像个木头,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林瑾瑜只得暂时把电话拿远了点:“那个,不好意思,您刚刚说几次?”   医生说:“两到三次。”   张信礼道:“你在跟谁说话?”   “医生,”林瑾瑜道:“你等我会儿,待会儿跟你汇报。”   张信礼问:“你病了?要不要紧?”   “没有,放心吧,”林瑾瑜说:“我同学病了,陪他来的,没事儿,别担心,待会儿回去我详细跟你说,想听什么说什么,给组织打一千字报告,啊。”   张信礼道:“……好,你有不舒服不能瞒着我。”   “嗯,保证打个喷嚏都向你汇报,”林瑾瑜看着那满页天书样看不懂的“鬼画符”,捂着手机转过脸,小声说了句:“爱你。”   张信礼便没再说什么了,医生写完了单子,看了王秀一眼,又看了眼林瑾瑜:“……还有近期不可以有……插入行为,这个要注意,肯定是不可以的,很不利于愈后,有些年轻人偏偏明知故犯……”他目光在王秀和林瑾瑜之间扫来扫去,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于职业操守,对林瑾瑜道:“你真的不考虑也做个检查吗?虽然不是百分百传染,但是这个事情,还是不要有侥幸心理。”   ???   王秀默不作声,林瑾瑜道:“那个……不是,医生,这跟我没关系,我俩不是……唉,我是他同学,就单纯陪他来做的。”   “哦……”医生道:“呵呵,不好意思。”   林瑾瑜陪以尴尬的微笑:“没事儿,呵呵呵……”   他忙着交单子等拿药,又划价交钱,没注意张信礼具体是什么时候挂的电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张小票单已经和一大袋子药一起被交到了他的手里。   挂号、检查加化验一共300块,口服的开了600,加上人工干扰素120、中药300、纱布、碘伏、医用手套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共150……林瑾瑜七月份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一共存了1500,一下就全霍霍进去了。   他看着那张小票,第一次对花钱感到肉痛,那一千五可是他这一个月无数次拒绝夜宵、咖啡、奶茶、零食的诱惑,攒下来准备给张信礼买生日礼物的,结果短短半小时,就什么都没了。   夜色渐深,八月的晚上闷热异常,林瑾瑜提着一大袋子药,带着王秀,出了医院往住的地方走去,王秀紧紧跟在他的身边,好像把这个高中时候唯一为他打过架的男生当作了救命稻草。   他无家可归,出柜的人总是无家可归。 第174章 ?   “喂,妈,那个……我最近又……”   这个月刚刚开始,还没熬到家里给生活费,林瑾瑜又没钱了。   不过这次可真不怪他,那一大堆药钱付下来就是一千四百多块,算上六月份剩的一百三,他手里拢共一百五十块钱不到,要负担两个人的伙食费,没三天就用精光了,是真的精光,连大桶矿泉水都喝不上了的那种。   “小瑜,这才四号呢,你又买东西了?”林妈妈也有点诧异,他们家家庭氛围一向比较随意,每个月给生活费的日子也没定那么死,一般都是什么时候有空了、想起来了就给,不过最迟不会超过月中……虽然比较随意吧,但每次给的数目多,林瑾瑜虽然不怎么节俭,但大概还是有数的,不会超前消费,所以也不怕他没钱吃饭,以往也不是没有十多号才想起给儿子打钱的日子,但林瑾瑜从来没像这样三个月里两次给他们打电话要钱。   “没……”林瑾瑜说:“我同学有急事儿,就找我借了点钱。”   林妈妈问:“哪个同学,你室友?他们不是都回家了吗?”   “高中同学……”林瑾瑜一向自诩语言组织能力不错,这会儿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高中同学,又不在一个学校,为什么来你这儿?哦,他没地方去。为什么没地方去?因为跟家里闹矛盾。什么矛盾?他出柜了他是同……   ???   这……能说吗?   个人花销突然增大是个不太正常的现象,林妈妈开始担忧他是不是被套进了什么校园贷之类的东西里……或者是不是瞒着家里在谈恋爱:“小瑜,你有什么事要跟家里讲的啦,你也二十了,有些事妈妈还是尊重你的意愿的。”   “嗯……”林瑾瑜想:希望是真的。   拉扯来拉扯去,最后他还是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说,只说是同学找他借了一千多没还,所以没钱了,林妈妈应该有点起疑,但没逼问,还是给他转了这个月的生活费。   林瑾瑜挂了电话,长出了口气。   王秀这几天表现得倒很正常,该吃吃该睡睡,白天林瑾瑜要去学校,他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玩手机或者干什么,也不吵也不闹……正常得林瑾瑜几乎要以为第一天夜里,他蒙在被子里偷偷哭的声音是自己的幻觉。   大概王秀这样的人就像小强,无所谓,怎么打都打不死。   还有一个多星期就到林瑾瑜生日了,张信礼肯定会过来,但林瑾瑜还没告诉王秀他俩之间的事……一方面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另一方面他有点拿不定主意,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还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往外发了条很隐晦的说说……张信礼好像都表现得不太高兴。   大概他还是怕被别人用一种奇异的、审视的目光注视着,林瑾瑜不怪他,他自己也怕……谁能真的做到完全不怕呢。   他看了眼卡里多出来的钱,进食堂充卡吃了饭,又打电话问了下王秀想吃什么,给他打包了一份带回去。   今天气温高,出租屋里闷热异常,王秀没开空调,只把窗户全打开了通风。   林瑾瑜挂着一后背汗,叼着烟,进屋把饭放桌子上招呼他过来吃,道:“这么热,怎么不开空调?”   王秀从床上起来,爬到桌子边坐好,道:“电费不要钱啊。”   这口气让林瑾瑜想到电视里那个练狮吼功的包租婆,他拆了塑料袋,把一次性筷子递给王秀,说:“那才几个钱,你热就开啊。”   王秀背上也全是汗,但他道:“还好,没有上海热。”   湿热干热都是热,林瑾瑜实在受不了,把烟掐了,又把空调摁开了。   王秀说:“其实你不用为了我……”   林瑾瑜其实是自己想吹,他道:“吃饭吧,待会儿没那么热了再关。”   王秀就低头扒饭去了……一边扒眼睛一边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桌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晚上,王秀躲进厕所自己去涂药,林瑾瑜趿拉着人字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口给张信礼打电话。   “……好着呢,”林瑾瑜吹着这边夜晚干燥的风,手肘撑在窗台上,道:“组里面也还好吧,本科生能干什么事儿,其实也就是老师大发慈悲给个挂名,干点苦力活……你呢?”   他们如今打起电话很少再三句话不离“想你”、“亲亲”、“么么哒”之类的情话,肉麻来肉麻去,车轱辘转,很多时候只是互相分享一些对方不在身边时生活中的小事,聊聊今天又干了些什么、遇到了哪些人,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在他的引导下,张信礼偶尔也会向他吐槽一些小小的不如意。   张信礼回答道:“一般,每天吃饭上课,小孩儿吵得头疼。”   他教的其实也就是一些兴趣班的小孩,大多都是小学生,听话的还好,不听话的就只有哄着哄着来……确实很磨人。   “小孩就这样,耐点心,”林瑾瑜跟他聊着天,附和着吐槽了几句,问:“你今天教的几岁的小孩啊。”   张信礼说:“今天给新来的上的,三四岁,家里挺有钱,父母应该是懒得带,想放一下午假,直接扔这儿当托儿所。”   这应该是年纪最小的那一拨了,这个岁数最不好带,难怪他说头疼。林瑾瑜道:“真想像不出来你带小孩什么场景……拿钱干活儿,看开点,你就当自己小孩伺候吧。”   “我哪有小孩,”张信礼说:“你给我生一个?”   ……怎么聊着聊着开始变黄了,林瑾瑜看着对面楼零星亮着灯的窗口,随意反击道:“……你要有这本事,也成啊。”   他知道张信礼只是在开玩笑,所以打起嘴炮来肆无忌惮,打嘴炮嘛,又不用负责,谁不会呢。   “哦,”张信礼道:“行啊。”   “什么玩样就行了,”林瑾瑜笑:“你想养小孩吗?”   如果把两个人在一起的历程做成数轴,原点是确立关系开始谈恋爱,那另一端的终点应该就是两个人双双步入死亡的殿堂,这中间几个大的标记点分别是结婚、买房和养孩子。   他们没有办法结婚,买房也不急,以后工作了攒够了钱再考虑也不迟,至于养小孩……林瑾瑜自己倒是无所谓,但他想:张信礼会不会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小孩。   然而他们俩肯定是生不出小孩的,或者可以考虑领养一个?可是张信礼会不会介意不是亲生的……那他会不会为了生小孩跑去结婚……林瑾瑜又开始想七想八了,果然张爱玲说得好,人总是在接近幸福时倍感幸福,在幸福进行时却患得患失。   电话那头的张信礼并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儿纠结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只道:“不想啊,”他说:“我开玩笑的,不喜欢带小孩,小时候带多了。”   “小时候带什么小孩啊,你弟吗?”林瑾瑜道:“你要是想的话可以考虑领养一个。”   “没有,不想,”张信礼说:“瑾瑜,你想要小孩?”   “不不不,”林瑾瑜本身也不是太喜欢孩子,远远看着还行,真要自己养还是算了吧,他连忙否认:“完全不。”   他和他爸骨子里其实是一路性格,喜欢无拘无束,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养小孩不是给口饭吃给点衣服穿那么简单,孩子的成长需要家长花大量的时间和心血去陪伴,没有这个牺牲意识还是不要考虑了。   林瑾瑜想起自己漫长而孤独的童年和青春期,他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和爸爸妈妈,但当他此刻回想起那段日子时,仍觉得张信礼到来前的每一页都写着孤独。   可是他爸也没什么错,他已经比绝大多数爸爸都要好。   林瑾瑜不大想让别人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也是这种感觉。   “既然没想法,那你总问这个,”张信礼在那边说:“以为你很想呢。”   “没有,就分享一下对于重大人生问题的看法,”林瑾瑜说:“怕你介意这个。”   “我无所谓,”张信礼说:“不是很想带,但是你想也可以考虑……我听你的。”   林瑾瑜被这四个字哄得心情很好,张信礼接着道:“这次生日,你爸妈来吗?”   “不来啊,”林瑾瑜说:“没提这事儿,只说这个月多给五百让我带同学一起玩。”   说起同学……张信礼问:“他还没走啊,到底待到什么时候?”   王秀的事林瑾瑜早一五一十跟他说了,大概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张信礼没说什么,只隔三差五问他什么时候走。   林瑾瑜道:“还不知道,”这是实话:“本来实在不行还能回学校住宿舍,可这也没开学。”   张信礼悠悠道:“所以,你打算跟他共处一室多久?”   “什么共处一室,”林瑾瑜揶揄道:“我都睡地铺的,我哪敢背着您跟别的男人睡一块啊。”   “知道。”张信礼理智上并不怀疑他,只是感情上总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他说:“我这周末过来。”   “这周末?”林瑾瑜有点意外:“不是说下周吗?”   “改了,”张信礼道:“这周过来。”   林瑾瑜巴不得早点见到他,只是……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本来早几天要买的,结果被王秀耽搁了。   张信礼问:“我来了住哪儿?你告没告诉王秀?”   林瑾瑜说:“暂时……还没有。”   张信礼道:“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有男朋友?”   “我无所谓啊,”林瑾瑜说:“你要不介意让他知道你是gay,我待会儿进去就告诉。”   “……”这句话一出,张信礼一时没说话。   “我不会替你做决定的,”林瑾瑜说:“都是成年人,你要不介意,咱俩一块说。”   张信礼沉默良久,最后道:“先别,等我来了再看吧。”   “行……那周末见吧,拜拜。”看他的表现有点回避的意思,林瑾瑜不怎么高兴,但没有觉得意外,张信礼成长的环境太封闭和保守了。他和平地结束了这次通话,转身回屋。   他进门时听见卫生间有水声,应该是王秀在洗澡,治疗期间他很注意卫生,每天都要反复多次进行清洁。   林瑾瑜回身关了门,在日历上做了个标记,开始琢磨究竟要不要现在下单买那双鞋…假如买了,一半生活费就报销了,剩下两千块钱够两个人用到月底吗?   他陷入了两难,正纠结着,王秀的声音忽然隔着门板传来,说洗发水没了,问有没有新的。   “有,”林瑾瑜头也没抬,直接道:“底下柜子里,自己拿。”   卫生间里翻箱倒柜一阵响声,十多分钟后,王秀出来了。   林瑾瑜还在纠结是现在就买礼物还是换个别的便宜一些的,随口叫王秀洗完了赶紧睡觉,王秀却没动,他一只手背在背后,反手拉着门把,眼睛却怔怔地看着林瑾瑜。   “你看我干什么?”林瑾瑜纳闷:“赶紧休息,你药涂完没?”   “涂了,”王秀显得有点欲言又止,但林瑾瑜满脑子都是张信礼的生日礼物,没注意他的表情,只说:“哦对了,这周……可能有个朋友要过来。”   张信礼的态度跟他想的一样,有点模棱两可,林瑾瑜也就不好说得太明显,心想先模糊吱个声,万一他最后还是不想告诉王秀也有个转圜:“到时候给你留点钱,周末万一我陪朋友没回来,你可以自己拿钱买点吃的。”   王秀看着他,幽幽问道:“……在哪儿认识的朋友?”   “在……到时候再说,”林瑾瑜道:“今天先睡吧。”   他从床上爬下来,按这几天的老规矩把另一套被子从柜子里拖出来铺好,自己躺上去,接着看手机。   王秀上了床,却没睡,小声道:“空调关了吧。”   林瑾瑜背对着他,没回头,随口说:“你热就开着。”   他根本没注意王秀,背对着对方时连余光也撇不见王秀的身影,也就错过了王秀眼睛里某种一闪而逝的光。   王秀抓着自己膝盖,犹豫了许久,问:“鲸鱼,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什么?”林瑾瑜眼睛没离开旗舰店界面:“不是说了,都是同学,谁没有困难的时候。”   王秀还是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道:“我……我拿洗发水的时候……”   “洗发水怎么,”林瑾瑜问:“没新的?我记得有啊。”   确实有,但王秀拿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别人也许不认识,他却很熟悉,只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也许……林瑾瑜是故意让他看见的?借此暗示一些不好说出口的话……   他还在斟酌,林瑾瑜等了半天没见他说话,没所谓后文了,道:“明天我去买吧,今天先睡,你那儿热了冷了说一声。”   王秀点点头,林瑾瑜起身把灯关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老旧的挂式空调运行起来呜呜响,林瑾瑜腰上搭了条小毯子,背对着王秀按灭了手机,闭上眼想着周末和张信礼怎么过,而王秀面朝着他躺着,目光复杂,时而宛如一条狗,时而又像一只猫。   第175章 我就是他男朋友   周五很快到了。   林瑾瑜还和往常一样,给王秀带饭、带水,带一切需要的日用品,也从来没提过钱的事儿,因为他知道提了也白提,王秀现在浑身上下一穷二白,就剩一套衣服是他自己的了,连护肤品都要蹭他的用,不可能有钱还。   “你先穿我的吧,”林瑾瑜从柜子里扒拉了几件自己很久不穿的T恤出来,要不是他想起这茬,王秀都没主动跟他说,自己洗完澡还穿旧衣服旧裤子,林瑾瑜这种有轻微洁癖的人简直不能允许他这样上床:“内裤待会儿吃完中饭带你去买。”   王秀很瘦,猴一样的身材,而且比他矮不少,林瑾瑜的衣服他穿上大了,男士内裤说来不怎么便宜,王秀抱着林瑾瑜的衣服,笑了笑,道:“谢啦。”   林瑾瑜感觉最近这一周以来他好像开朗多了,逐渐有了点以前浮夸的仙女交际花那味儿,只以为是王秀自我调节能力好,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他把刚取的一百块钱放抽屉里,道:“我跟你说的事记得伐,钱我放这个抽屉里了,明天后天你自己看着用……不过我也不一定不回来,到时候再说。”   王秀试探着问:“你去见……网友?”   网友?什么网友?林瑾瑜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也就没有察觉到他的暗示,只道:“不是,你别管了,反正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再说……如果不是约那个,见网友,不知道成不成,怎么会“到时候再说”?王秀心里的怀疑不仅没有被打消,反而因为林瑾瑜的反复强调而越来越深。   他说:“其实……你也可以不……”   林瑾瑜有点热,他把手机放桌上,进卫生间准备用凉水冲个胳膊,半路听见王秀的话,探出头来,道:“什么?”   王秀说:“没什么……”   不说就算了,林瑾瑜接着转回去冲他的凉水,龙头开得大,水哗啦哗啦地流,砸在白瓷的洗脸池子上,撞出嘈杂的响声。厕所的隔音效果一般比较好,水声刹那间充盈了整个卫生间,把别的所有声音都阻隔在外。   水分蒸发带走大量热量,林瑾瑜两只胳膊上满是水,风一吹,整个人瞬间神清气爽,浑身的燥热都被驱散了。   他抹了把脸出来,却正好撞见王秀探头探脑地往桌面方向看着什么。   林瑾瑜问了声,王秀霎时间便缩回了脖子,只道:“你手机刚刚响了。”   手机?林瑾瑜一愣,以为是张信礼给他打电话,连忙去看,拿起手机解了锁却发现不是,只是软件上几个聊过的朋友问,过几天他生日,要不要出去聚聚。   那当然是——不去,没那个闲功夫。林瑾瑜全都推了,也不等对方回信,直接说自己以后不上了,大家江湖再见……然后退出卸载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他一抬头,发现王秀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打字。   最近王秀似乎总盯着他看,林瑾瑜虽然有点纳闷,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王秀问:“你明天什么时候出去?”   张信礼过来都坐K开头的火车,票价最便宜,就是慢,晃悠一天,晚上才到,林瑾瑜回答:“七八点吧,你自己记得锁门,晚上我可能不回来。”   约人看对眼了,晚上当然不会回来,王秀忽然道:“你能不去不?”   不去?为啥不去?林瑾瑜一头雾水:“你有事儿?”   王秀却又说:“没有。”   没有那说个什么劲……林瑾瑜看他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更奇怪了,道:“早就约好了,必须得去,你有事就说。”   王秀还是说:“没有。”   ……莫名其妙,林瑾瑜对他的私事没有太多窥探欲,问两次不说就算了,大概谁都有点不想说的隐私吧,反正也不关他事。   下午,组里没什么事,他带王秀去学生街买了内裤,路过蜜雪冰城的时候还顺带请他喝了杯冰镇柠檬水——天太热,一杯酸酸甜甜的柠檬蜂蜜水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享受,但他一个人喝独食又不好,显得非常没有礼貌。   王秀捧着那杯冰冰凉的柠檬水喝了一路,回屋后自觉拆了包装去洗新买的内裤,林瑾瑜搬了把椅子坐窗台边吹风。   因为张信礼有一次说寸头扎手,他便把头发稍微留长了一点点,没有厚重的刘海,手指插过发丛时微微露出发尖,整个人看起来没那么高冷和桀骜不驯了,却仍然青春、阳光、帅气。   阳光灿烂,微风和煦,王秀打了一小盆水,弓着腰带着满手泡沫看他,说:“鲸鱼,你真好……从来没有男人对我这么好过。”   林瑾瑜在阳光里回过头来,不置可否地挑了挑英气的眉毛。他并未觉得自己对王秀有多么好,高中同学走投无路……换谁都会帮一把的吧,他也没干什么赴汤蹈火、舍己为人,牺牲我一个成全别人之类的英雄伟业……都只是小事而已。   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   夜里,到了关灯睡觉的时间。   明天那谁就要过来了,林瑾瑜和他打完了电话还不够,躺地铺上的时候还背对着王秀在互发消息,黑暗里屏幕的光刺眼,林瑾瑜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机声音全是开着的,而没和平时一样调的震动。   大概是……上午在学校为了等那个文件通知开的声儿忘了调回去,林瑾瑜打了个哈欠,开着就开着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这边手机叮咚叮咚响,那边王秀躺在床上侧对着他,忽然问:“你在跟你明天要见的那个‘朋友’聊天?”   林瑾瑜随口答:“是啊。”   王秀想了片刻,问:“你经常见吗?”   林瑾瑜想了想,觉得自己跟张信礼也不是经常见,两人没在同一所大学,异地恋谈起来非常辛苦,于是说:“没有经常,不忙的时候一个月也才那么几次。”   王秀想的那个“几次”和他的这个几次根本不是一件事,王秀道:“你就不怕……那个吗。”   炮友这东西没有安全许可证,鬼知道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身上有多少多少病菌。   林瑾瑜全然听不懂:“哪个啊?”他觉得王秀越来越莫名其妙了:“赶紧睡了行吗,明天我还有事。”   王秀被他一说,缩了缩脖子,不吱声了。   林瑾瑜又打了个哈欠,他实在困了,翻了个身,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林瑾瑜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感觉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床那边响起,然后慢慢地……一路往地上这边来了……那声音时有时无,透着点畏缩,还有十足的小心翼翼。   为了省电,出租屋的空调设的定时,到凌晨自动就关了,人睡着了没知觉,可一旦被吵醒了,那股燥热的感觉就上来了。林瑾瑜后背开始出汗,半梦半醒间有谁轻轻躺到了他的身边……瘦小的身材往他怀里钻。   他一开始迷迷糊糊地,没什么意识,下意识搂了下,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那个人越贴越紧,体温相加,直蹭得浑身的汗水一样流。林瑾瑜热得有点睡不着了,强撑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窗帘缝隙看见黎明初现时,迷蒙的白光。   大概是早晨四五点?他第一反应是去判断时间,紧接着,林瑾瑜昏沉的大脑忽然一个激灵,从半梦半醒的那种不真切感中挣脱出来……他清楚地感觉到确实有一个人躺在他的身边,鼻息微微贴近了他的耳垂,手伸在毯子下,摸着他的小腹。   凌晨刚醒那会儿是一个男人最有感觉的时候,王秀特意选了这个时间。   林瑾瑜一愣,他清楚地感觉到毯子下面的那只手在往下摸,一直摸到……   “你他妈疯了吧?”他一个激灵,立刻推开王秀坐起来道:“我操,你睡晕了?摸哪儿呢?”   王秀看着他,显得有点难过,但没尴尬也没不知所措,只道:“我也可以帮你那个……”他说:“摸也可以,舔也可以……不要去找别人。”   林瑾瑜说:“神经病。”   “你又不是直男,”王秀道:“我看见卫生间柜子下面的东西了,还有你手机上那个软件的提示音。”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林瑾瑜想说我早就有男朋友了,话到嘴边却又打住了……他还没有取得张信礼的同意,不确定到底应不应该实话实说,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张信礼是gay,他们一起在成都、在这里玩的时候,张信礼也从来不跟他在大街上牵手。   “你明明也有感觉,”王秀道:“鲸鱼,圈子里很乱,如果你有需求,我也可以帮你……我不在意你喜不喜欢我。”   林瑾瑜说:“那他妈是晨勃。”他问:“你想跟我谈恋爱?”   王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是你现在不喜欢我。”   林瑾瑜本来想说你知道就好,可是看着他脸上那副黯然神伤的表情有点说不出口,最后“……”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他现在的心情宛如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握了个大草,这都唱的哪一出,什么跟什么。   王秀抬眼看他,试探着问:“……我用嘴吧,我技术很好的。”   林瑾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道:“别发疯。”他现在半点瞌睡也没有了,直接套了条裤子,赶紧爬起来进卫生间洗脸刷牙,洗完拿了手机逃也似地开门。   王秀说:“才六点不到,你去哪儿?”   “不关你事,”林瑾瑜头也不回:“你自己爱怎么样怎么样吧。”说完“哐”一声关门出去了。   ……   八月天亮得早,街道上偶尔有车慢悠悠开过,林瑾瑜买了两个烧饼坐街边上啃,一边啃一边拨通了张信礼的电话。   狗日的,他才不管这家伙起没起床,赶紧给老子接电话。   半分钟后,张信礼接了,他刚说了一句“喂”,林瑾瑜便直接道:“你打不打算出柜?给个话。”   张信礼一脸懵,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大早问这个,道:“怎么了?”   “我没怎么,是王秀怎么,”林瑾瑜说:“你到底打不打算出柜?”   “王秀?他怎么了?”这家伙的私生活“名声在外”,属实不怎么的,张信礼立刻往那个方向想,皱眉道:“他碰你了?他让你……跟他上床?”   林瑾瑜说:“差不离。”   “让他马上滚蛋。”张信礼的声音不自觉暴躁起来:“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不要跟他共处一室,你为什么……”   “你现在是在怪我?”林瑾瑜说:“我又没有跟他睡一张床,是你自己遮遮掩掩,不让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的。”   “我没有不让你告诉他,”张信礼问:“他碰你哪儿了?”   “哦对,你是没有不让我告诉他,你是想让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但是别说那个男朋友是你,对吧?”林瑾瑜说:“你想把我许配给谁啊,一个虚构出来的人?”   “我……”张信礼很烦躁,但是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遮遮掩掩就这个样子,”林瑾瑜说:“见不得光,我不能说你是我男朋友,你也不能说我是你男朋友,所以许钊一天到晚逼逼同性恋恶心我也什么都不能说,王秀这样你又能怎么说?”   张信礼彻底沉默了。   “我有男朋友还要在别人面前装单身,别人当然没有顾忌,你为了王秀的事怪我,你们学校难道就没女生跟你表白吗?表白了也不会告诉我吧?”林瑾瑜心里生气,对着电话恶声恶气道:“我才是那个烦的人,不想电话里跟你扯,赶紧给老子滚过来,能多快就多快,再见!”说完不给张信礼废话的机会,很大力地摁下了挂断键。   这通电话耗得他头大,林瑾瑜啃完了烧饼,也不走,就街边快餐店门口找了张椅子,点了根烟坐着等人。   烟头捻灭了一个又一个,上午十一点,张信礼就跟坐了火箭一样,出现在了街口。   林瑾瑜一直盯着车来的方向,张信礼一下车他就注意到了,但没叫他,等着他自己走过来。   张信礼走到他面前站住了,但没说话,林瑾瑜也不看他,自顾自抽着那不知道第多少支烟,抽完了,把烟屁股一摁,开口道:“想好没有?”   张信礼道:“他人呢?”   林瑾瑜说:“楼上。”   张信礼示意他起身,道:“走啊。”   他这么干脆倒让林瑾瑜有些意外:“你准备告诉他?”   张信礼背过脸去,沉默了片刻,道:“先上去再说。”   又来了,一遇到这种问题他就开始婆婆妈妈、模棱两可,完全不见平时那种雷厉风行的样子。林瑾瑜很失望,心想你就那么不愿意承认我跟你的关系吗?锄头都挥到你墙角了,你就那么怕?   他推开椅子起身道:“随你。”   两人心情都不太好,一路什么话也没说,林瑾瑜走前面开了门,看见王秀规规矩矩地穿着衣服坐在床上看手机,看见他进来仍泰然自若,脸上不见什么尴尬。地上的铺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收好了,屋子里整洁而干净。   张信礼跟在他身后进了门,随手把包往床上一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扔东西的动作可不怎么轻柔,散漫但是带着种不耐烦的痞气,很重地往床上甩,“咚”一声震得王秀抖了一下,讶异地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看他。   林瑾瑜说:“都认识吧,应该不需要我做介绍了吧。”   张信礼进门开口第一句,问:“你穿的谁的衣服?”   王秀张大嘴巴愣了三秒,才接收完毕眼前的信息,怔怔道:“呃,鲸鱼的衣服啊,他主动拿给我的,怎么了吗?”   张信礼刚刚才被林瑾瑜骂了一顿,憋着气,这会儿听了更不舒服,哼了一声。王秀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么一副感觉随时会打人的样子,问:“你怎么在这儿?”   张信礼说:“关你屁事。”   林瑾瑜心里说:过来收拾你的,嘴上道:“不是跟你说了有‘朋友’要来吗,喏,他就是我‘朋友’。”   他语调有那么一丝丝阴阳怪气,还把‘朋友’俩字咬得比其他字重,王秀一脸懵,对张信礼道:“我得罪你了吗,你干嘛这么凶。”   张信礼站着,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王秀一头雾水,根本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啪一下很快啊,他就进来了,然后莫名其妙很凶,他没有防备,根本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林瑾瑜问:“你吃饭没?”   “没,”张信礼回答:“早饭也没吃。”   谁叫某人催命一样叫他赶紧滚过来,基本就给他留了个洗脸刷牙的时间,在车上他也根本没心思吃东西。   没人问王秀,但他自己插嘴答道:“我也没吃午饭。”   林瑾瑜说:“哦,那洗个手出去吃饭啊。”   王秀看他好似没有跟自己算账的样子,有点讨好地赶紧爬下床穿鞋,张信礼道:“吃什么饭,你没什么准备说的吗。”   “我说什么,”林瑾瑜道:“早说了我不强迫你,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别说,随你便。”   王秀看林瑾瑜一眼又看张信礼一眼,见他俩谁的注意力也没在自己身上,问:“说什么啊?”   张信礼和林瑾瑜同时说:“关你屁事。”   王秀缩了缩脖子,林瑾瑜和张信礼互相看着彼此,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张信礼移开了目光,从他身边擦过去,进去洗手,走过王秀身边的时候肩膀撞了他一下。   王秀呲牙咧嘴,见张信礼进去了,小声对林瑾瑜道:“鲸鱼,早上你不生气吧,我还以为……是不是我太急了。”   林瑾瑜眼睛看着卫生间的方向,用正常音量问:“你喜欢我,想跟我谈恋爱?”   王秀看着他,鼓起勇气说:“可能……反正……你也没有男朋友,我们能试试吗?”   卫生间哗哗的水声陡然停了,林瑾瑜还是看着那个方向,等了三秒,道:“……再说吧,我一直把你当普通朋友的。”   “那早上的事你生气吗?”   人类的想象力是无穷的,他只说“早上的事”,但是又不说具体是什么,就会让人浮想联翩。   卫生间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林瑾瑜倒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故意道:“过去就过去了,糟心事儿我不提你也别提,反正……”他声音大了点:“我也没有男朋友,是吧?”   王秀开心了点,上来挽着他手,说:“那我们去吃饭~”   张信礼从卫生间里洗手出来,看见王秀挽着他,非常不爽,林瑾瑜本来气他自作自受,这会儿看他脸上的表情又有点暗爽,道:“走啊,你不饿?”   张信礼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踌躇半天,最后撸了把头发,率先开门出去了。   要装普通朋友是吧,那就陪你装到底。出了门到街上林瑾瑜也没跟他走一块,俩人中间夹了个王秀,隔着普通朋友的社交距离,前后错开几拳走着。   林瑾瑜是地主,找了个馆子带他们进去点菜,张信礼坐他对面,王秀坐他旁边。王秀以为两人真是普通高中同学假期凑一起玩,饭菜一上来主动给三人盛饭,还找话题聊天,林瑾瑜吃着饭偶尔跟他说几句,张信礼则一言不发。   “记得以前寝室里吧,其实你没来的时候都没什么人跟我说话,后来……”   有好些话题是张信礼插不进去的,王秀总跟林瑾瑜调笑,还给他夹菜,张信礼视线飘忽不定,很不想看他们两个,林瑾瑜表面跟王秀说话,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看他一双筷子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却始终不发一言。   鲁迅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反正总要面对这个问题的,林瑾瑜由着他自己沉默。   这顿对于张信礼来说无比折磨的饭终于吃完了,林瑾瑜心不在焉,张信礼烦躁无比,只有王秀很开心。   饭一吃完好像就没什么事干了,张信礼反正不说话,林瑾瑜想把他们带屋里坐着,大家大眼瞪小眼得了,却接到老师的电话,说一个什么什么要盖章,结果漏盖了,让他现在跑一趟。   他们学院搞学术的老师不怎么喜欢跟管行政的打交道,带的学生自然也不喜欢,一来二去,这种跑腿活都落到了本科生头上。林瑾瑜肯定也没法拒绝,只能答应了,把钥匙掏出来交代道:“我组里有点事……那个……”   他本来顺着习惯想给张信礼,毕竟那才是他男人,结果半路上王秀自然而然接过了,非常熟练道:“知道啦,跟以前一样的嘛,你去吧。”   “呃……”林瑾瑜下意识看了眼张信礼,王秀已经把钥匙收起来了,他只得道:“好吧,我很快回来。”   文件急等着用,林瑾瑜横过马路,跑步去老师那儿了,王秀带着张信礼回去,开门、让他自己随便坐,全然喧宾夺主。   张信礼进了门,没往里走多少,坐在了床沿边上,王秀道:“没关系,不用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啦~”   “……”张信礼斜眼看了眼那张床,他在这上面和林瑾瑜滚过……一次两次三次……不知道多少次床单,远处窗边那张桌子,他们在那边上接过不知道多少次吻。   但那些好像都没有人知道,在他们共同的交际圈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爱着彼此。   王秀摸出一次性杯子给他倒了杯水,好像他真是什么客人似的,张信礼问:“你住这儿多久了?”   王秀回答:“两个多星期吧,哎,你在哪个学校呀,过来远伐?订房间没有?其实这边也有很多小旅馆。”   两个星期,也就是十四天,张信礼想了想,他在这间屋子里待过的时间加起来,可能没有十四天。   王秀看他不答话,又问了一遍,语气好似主人招待客人,张信礼不耐烦道:“不关你事。”   好几次热脸贴冷屁股,王秀也有点生气了,泼妇之魂蠢蠢欲动,他用上海话道:“侬怎么老是这个态度,俄吃侬屋里大米了?侬歧视阿拉就直说好伐?”   张信礼被林瑾瑜熏陶久了,也听得懂上海话,他道:“我怎么歧视你了?”   反正也没别人,以前在gay吧外面碰见的时候张信礼也不是没说过难听话,王秀索性摊开了直说:“你不就歧视同性恋,觉得我们恶心吗,你过来鲸鱼这边玩他没跟你说我住这儿吗?而且你知不知道……”   张信礼问:“知道什么?”   王秀口快道:“鲸鱼也不是直男啊,你不知道吧?”   张信礼怎么会不知道,他简直太知道了,世界上没有人比他还知道,他连林瑾瑜哪里敏感、喜欢什么样的姿势、做那事时低喘的声音连同接吻时睫毛颤动的样子……通通都知道。   张信礼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王秀说:“你过来我们这儿玩你还歧视我们,你什么道理?”   张信礼嗤笑了一声,说:“你们这儿?”   在王秀的概念里确实他和林瑾瑜才是“我们”,他道:“就是我们这儿,我们吃一起住一起睡一起,你又不是他什么人,你凭什么对我这个态度?”   张信礼觉得自己没有一见面就让他滚出去已经仁至义尽了,道:“你还想我对你什么态度?”   “正常的态度,”王秀站直了,挺胸抬头,指着他,俨然一副说教的样子,道:“对鲸鱼也一样,他有他自己的取向,又没吃你家大米,他跟谁约也好、睡也好,都跟你没关系。”   “他跟谁约,”张信礼看向王秀:“你们睡一张床?”   “我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事,”王秀说:“我只是每天看见他发信息跟打电话,然后告诉我晚上不回来……是啊,睡一起,那又怎么样,觉得跟男人做恶心?你是他男朋友吗?你一个直男,咱们的事关你啥事。”   他总是质问总是质问,确实,如果林瑾瑜单身,没有男朋友,那么谁都可以喜欢他,谁都可以追求他,谁都可以牵他的手、抱他、吻他,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没资格过问……而且王秀并不像他一样,都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   张信礼顺着王秀的话看了那张床一眼,上面只有一个枕头,他伸手掀起来看了看,枕头下压着一盒避孕套。   这显然不是林瑾瑜放这里的,张信礼清楚林瑾瑜的习惯,他喜欢把东西都藏在卫生间最下面的柜子里,等到要和他做的时候才会拿出来……而且他从来不买带螺纹的。   张信礼把那盒套拿在手里,站起来朝王秀走去……王秀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不由自主地怵了,往后退了一步。   张信礼面色不善,王秀过去老是被像他这样讨厌gay、讨厌娘娘腔的男生欺负、拉到厕所打,阴影很重,道:“你你你你干嘛?我打110了我警告你。”   这里隔音差劲,隔壁还有很多其他租户,王秀一路缩到墙角,知道自己绝对打不过张信礼,只一个劲反复嚷嚷“你动手我就喊人了”,以及“你谁啊多管闲事,我警告你不要&*%¥#”   窗外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个没完,正如现在的王秀,那根藏在单衣里的,刻着张信礼与林瑾瑜名字的银链随着张信礼走过来的动作露出一条线来,反射着阳光,白得晃眼。张信礼走到王秀面前,把那盒避孕套拍他身上:“轮得到你警告我?”他放慢了语速,道:“听好了……”   他慢慢说:“……我就是他男朋友。” 第176章 哄老攻   林瑾瑜对出租屋里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院行政处的老师一个个官架子大得很,他拿着文件复印了上下跑了几趟,总算是齐活了。   他跟管行政的老师也不熟,一路官腔打下来笑得脸都有点僵了,林瑾瑜挂着一副生无可恋、生人勿近的表情爬楼梯上来,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喘气的开个门!”   三秒之后门开了,林瑾瑜兜头一冲,差点撞进张信礼怀里。   “嗬,吓死我了,”这小单间放眼望去一览无余,他往后扫了眼,没看见王秀,有点奇怪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王秀呢?”   “走了,”张信礼整个下午一直坐床边上等他,他看着林瑾瑜,道:“怎么,想他?”   “我想他干什么,”林瑾瑜累死了,不想多说话,他示意张信礼让自己进去,四下看了眼:“去哪儿了啊,什么时候回来?”   张信礼说:“不知道,不回来了吧。”   “不回来?”林瑾瑜皱眉:“那他去哪儿?他没地方去啊。”   “你管他去哪儿,”张信礼侧身面对着他:“你怎么那么关心他?”   “同学之间问这么几句关心一下不是应该的吗,”林瑾瑜还不知道张信礼已经跟王秀承认了他俩关系的事,这会儿还有点生气,他比张信礼清楚王秀的情况,知道他是真的走投无路,有点没好气地说:“快说啊,到底去哪儿了?”   张信礼却没回答,只道:“我也是你同学,怎么不见你关心我。”   “你不是好好在这儿么,我关心什么,”林瑾瑜道:“别闹脾气……你跟王秀吵架了?”   张信礼说:“没有。”   林瑾瑜却觉得不像,张信礼本来就不喜欢王秀这他是知道的,再加上出了这么一乌龙事件,他去盖章前张信礼就一副面色不善的样子,要说没半点冲突他还真不太信。   “你说实话,是不是吵了几句,这么一大活人不见了,你总得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吧。”   “我说了没有,”张信礼淡淡道:“你不相信,为什么要问我?”   这怎么又上升到不相信他的高度了,林瑾瑜说:“我没有,你别无理取闹行吗,总要问问吧,万一出了事呢?出于人道主义也应该关怀一下吧。”   张信礼说:“哦。”   “哦什么哦,”林瑾瑜道:“赶紧说啊。”   “我早说了啊,他走了。”   走了……他还有哪儿能去啊?林瑾瑜问:“走哪儿去了?”   “不知道,回他学校吧,他说他实在没钱,所以拿了你一百,让我转告你。”   林瑾瑜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发现他原本留给王秀吃饭的那一百块不见了……这事儿发生得好像太突然了,他整个人有点懵:“不是……他为什么走啊,你骂他了?你……打他了?”   这句话问得张信礼很不舒服,张信礼皱眉道:“我又没有暴力倾向,我打他干什么?”他说:“难道你跟他一样,觉得我歧视……他吗?”   “不就问一句,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什么他他他他,”林瑾瑜说:“同性恋三个字让你很难启齿吗?”   “……”   张信礼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确实……还不大愿意说这三个字,但他已经尽力在面对了。   林瑾瑜全然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只觉得他婆婆妈妈不愿意承认关系在先,跟王秀起龃龉,顾左右而言他在后,接着说:“本来也是你一直遮遮掩掩才搞出来的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关系令你很羞耻、很难以启齿啊?”   张信礼起先因为王秀嘴里“早上的事”心里不舒服,确实有点闹别扭,这会儿好不容易压下脾气,准备跟他好好说的,结果林瑾瑜说话冲,还冤枉他,他火气也上来了,道:“是你让他跟你住在一起才搞出来的事,你还为了他跟我吵架?”   林瑾瑜万万没想到他还能这么认为,气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跟他睡一张床,根源在你不在我,是你觉得丢脸、觉得羞耻、觉得说不出口,都是你的错,少倒打一耙。”他说:“明明是你扯着我吵。”   “……行,我扯着你吵,”张信礼不跟他说了,指了下后面桌上:“王秀给你留了封信在桌上,你自己看吧。”说完转身压门把手推开了门。   林瑾瑜道:“你上哪儿去?”   张信礼没理他,自己开门走了。   又来了,去他妈的冷暴力。林瑾瑜被他搞得很上火,心说:爱去哪儿去哪儿,最讨厌冷暴力。   门关上的闷响震得周遭墙壁微微颤动,林瑾瑜坐床边烦躁地点了根烟,随手扔盒子的时候看见张信礼装换洗衣服的包还在床上,里面乱七八糟塞了几件衣服。   不同于他自己,张信礼一向很有收拾,林瑾瑜想起高中那时候他们一块去峡谷玩,自己乱七八糟带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还不知道往哪儿塞,张信礼却能分门别类把该收的都收好……然而那包里几件衣服叠得属实不怎么样,袖子皱成一团,很像临时乱翻柜子之后随便塞进来的,毛巾之类的用品东西也没用干净袋子隔开,而是随便团了一团和衣服挤在一起。   看来主人出门的时候真的很急,急到来不及,也没心思按往常的习惯打理它们。   一根烟抽完,林瑾瑜冷静了点,他看着那几件衣服,想起今天早上,张信礼五点多被他一通电话吵起来也没冲他发脾气,自己让他赶紧过来他就真的赶紧过来了,半点都没磨蹭。   林瑾瑜查了下今天的车票,发现最早那班高铁是六七点的,路上开三四个小时,这意味着张信礼放下电话就买票去车站了……他也许不太会用语言表达,但从来都把林瑾瑜的话放心上的。   话说回来,他这次过来本来是来陪林瑾瑜一起过生日的,张信礼体谅他忙,连自己的生日都说算了,却愿意千里迢迢跑过来陪他一起过。   林瑾瑜花了几分钟把那几件衣服一件件拉出来重新叠好,一边叠一边想七想八……叠着叠着就没那么生气了。   他想起那片封闭而苍茫的大山、想起习惯法横行的村寨,还有村寨里大把没完成义务教育就先学会了抽烟骂脏话的小孩……那是个太过封闭而保守的环境,张信礼能从那种氛围里走出来,接受自己的性取向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应该说那些话去怪他的,林瑾瑜想:正如张信礼体谅他,陪他来过生日,其实他同样需要自己的体谅和理解……虽然这家伙自己从来不说。   在一起不就这样么,总得互相理解、互相让步和妥协。   林瑾瑜把衣服整整齐齐叠好,忽然有点想通了,不承认就不承认吧,也不会少块肉,反正晚上回来还不是跟他亲来亲去摸来摸去……   暑假还有半个多月,张信礼这次过来本来也没打算很快回去,林瑾瑜把屋里的柜子打开,把他的衣服和自己的放到一块,转身去桌上找那封王秀的信。   不管张信礼跟他是动了手还是动了嘴,就这么着吧,走了也没办法,反正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自己男人和高中室友放一起哪个重要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谁还没个胳膊肘往内拐的时候。   林瑾瑜爱捯饬自己,但是不爱捯饬屋子,那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笔、一次性水杯、上次点的外卖盒子乱糟糟堆了一堆,他找了老半天才从这堆乱糟糟底下扒拉出王秀给他留的那封信。   ……与其说信倒不如说是一张纸,应该是从他哪本草稿本上撕下来的,纸页页眉上印着他们学校的LOGO,撕口还不怎么整齐,跟狗啃的似的。   真够随便的……林瑾瑜默默吐槽。这张纸是如此廉价、随便、卑微、低贱,就跟王秀这个人一样。   他在心里吐槽了几句后把纸展开来……林瑾瑜从未看过王秀写字,高中时候他们不在一个班,彼此没什么作业上的交集,他只知道王秀成绩并不好,还坐不住,上课老爱说话,他有好几次路过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王秀被班主任训。   那时候他总是低着头,手背在背后看着办公室光可鉴人的地面,一副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然后继续当他的坏学生。   林瑾瑜总以为这样一个学习不好还混夜店的人,字也应该是很难看的,但出乎他意料的,纸张上的字清新飘逸,瘦而不失秀美——那是一幅很好看的字,好看到林瑾瑜第一反应居然是反问自己这到底是不是王秀写的。   那上面第一句话写着:对不起瑾瑜,我不知道你有男朋友了,借你一百块钱回学校,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是个很贱的人,也没什么朋友,但还没贱到喜欢知三当三,当他说你们在谈恋爱的时候我吓了好大一跳,以为我在做梦。”王秀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贱,就像以前班上那些男生一样……但是没关系,就算你这么觉得,你和他们也还是不一样的。”   王秀班上……林瑾瑜对从前高中隔壁班没什么印象了,但他恍惚记起来,他确实从没见过任何一个男生和王秀玩在一起……除了他自己。   “……其实我挺意外的,我从没想过他会是你男朋友,没想过你们真的能在一起,大概是我太贱了吧,以为人人都跟我一样运气不好,不可能被喜欢的那个人喜欢,我忘记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王秀说:“就算都喜欢男人,都是跟正常人不一样的gay,也是不一样的。”   在那些远去的时光里,那些青葱的高中岁月,王秀曾经真的把这个唯一为他打过架、不当面或者在背后骂他娘娘腔的男生当做过心心相惜的同伴,他觉得他们是一样的。   但原来不是,林瑾瑜是那样优秀,他有优渥的家境、有很棒的文科成绩、有许钊那样的直男朋友,还有无条件爱着他的父母。   他不会和自己一样上课被老师劈头盖脸当众淋一脸唾沫星子,不会被男生们集体针对,在家不会被继父还有妈妈打,在学校不会被同学打……所有人都是爱他的。   连在王秀看来不可能爱他的张信礼也是爱他的。   “……你知道吗,”那张简陋的纸上是王秀分外认真的笔迹:“这一辈子,只有两个男生为我打过架,第一个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一天’的室友,第二个就是你,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他没有写为什么想早点遇见林瑾瑜,而是笔锋一转,道:“……但是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你没有看见他说他就是你男朋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既郑重,又不安,我想那对他来说是煎熬到难以抉择的一件事,但是他还是说了。”   王秀在最后写:“鲸鱼,祝你们幸福,那天说从来没有男人像你 一样对我好过的话并不是骗你的。”   ……   这封简陋的信到这里就结束了,林瑾瑜看完后静默了良久。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在王秀眼里是这样的,拥有这样多的东西,这样美好……而且幸福。   还有张信礼……他已经跟王秀出柜了?   林瑾瑜心里最后一丝丝气也消了,他想起张信礼出门前自己说的那些话……哦天哪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正是下午五点,外面太阳很大,时间还早,林瑾瑜把信收起来,穿鞋出门去找他。   但是这么大个城市,这么宽个街道,要在几百上千万人口里找出特别的那一个人是那么难。   林瑾瑜在周围好几条街转了好几圈,一两个小时过去,转到腿都疼了也没有找到张信礼的身影。   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太阳正一点点收回它给人间的恩赐,林瑾瑜有点挫败地站在街边绿化树下……看来只能等张信礼消了气自己回来了。   他明明是来陪自己过生日的,到底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林瑾瑜想起,张信礼自己今年甚至都没过一个生日。   是他说错了话……道歉应该也得有点诚意吧,林瑾瑜站在街边想了一会儿,转身去他试过很不错的一个蛋糕店买了个小蛋糕。   大的生日蛋糕最少要提前半天预定,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好在这种小蛋糕体积虽小但同样精致,大概两个人的份刚刚好,也不会浪费。   林瑾瑜找店员小姐姐要了两份刀叉以及一板小蜡烛,出店门刚准备回去……忽然又拐进精品店里买了几个大蜡烛。   会不会有点老土……哎管他的呢,林瑾瑜吃不准张信礼什么时候气消,他饭也顾不上吃,提着东西上楼,叫房东给他开了门,然后把蛋糕摆到桌子上,破天荒把屋子从里到外通通收拾了一遍,然后又七七八八一通摆弄。   气温本来就高,全布置好后林瑾瑜整个背上都是汗,他看了眼表,已经晚上八点了,张信礼居然还是没回来。   看来真的很生气……林瑾瑜换位思考了一下,要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对别人承认了他和张信礼的关系,张信礼还误会他……那他简直太生气了,生气又委屈,估计咬死张信礼的心都有了。   林瑾瑜又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不见动静,他有点失落,但很快振作了起来,想着可能稍微晚一点也是合理的……自己现在这一身的汗,他回来了应该也不会喜欢?   想到这儿,林瑾瑜起身去柜子里找衣服,他有种焦虑错觉,总觉得下一分钟、下一秒张信礼就会回来,连带着洗澡做准备都火急火燎的……洗完出来九点多,林瑾瑜把蜡烛开关开了,关了灯,坐在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等那个人回来。   世界上最煎熬的事情之一应该就是等待,林瑾瑜看着夜光表盘上那暗红色的指针一格一格往前走,一刻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指针走了很久张信礼也还是不回来。   林瑾瑜无所事事,他坐累了,往后靠在床板上,恍惚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好像也是这样躺在房间里等张信礼……那一次是为了什么来着,好像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情。   黑暗好像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的思绪分外活跃……他东想西想,想了好多事情,那些好像已经有点遥远的中学时代。   有那么几个瞬间林瑾瑜有点沮丧,就在他以为张信礼也许不会回来了的时候,忽地“吱呀”一声,钥匙孔轻轻一转,出租屋半新不旧的防盗门开了。   漆黑的室内没有一丝灯光,唯金白色的电子蜡烛烛火明丽,在地板上组成漂亮的心形。   张信礼推门进来,被绚丽的烛光唬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旁边轻声道:“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大概是老土又没有新意的花招吧,但当还是学生的恋人真的愿意花心思为你布置出这么一片光的海洋时,老土和没有新意还是都变成了感动。   张信礼顿了几秒,从背后轻轻带上门,说:“……今天不是我生日。”   “我知道啊,”林瑾瑜用打火机点燃了放在床上小桌子上6寸的小蛋糕:“我补给你的,生日快乐……不准嫌弃。”   张信礼注视着他被烛光微微照亮的眼睛,片刻后说:“哦。”   林瑾瑜也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几秒,林瑾瑜道:“过来嘛,你老站在门口做什么,修禅打坐吗。”   张信礼这才借着电子蜡烛的光朝他走了几步,林瑾瑜拉过他的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围着小桌子坐下。   生日蛋糕上的烛光昏黄,照亮了他的脸,张信礼胳膊上全是汗,脸上身上也是。林瑾瑜说:“你上哪儿去了?”   “我……就在你们学校操场上打球,”张信礼说:“我又没有别的地方能去。”   互相冷静了那么久,彼此好像都没有下午吵架时的那股火气了,林瑾瑜下午把周边几条街道都找遍了,唯独忘了进学校里面去找,他道:“你大爷的,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今天晚上都不准备回来了。”   “我不回来我睡哪儿,”张信礼说:“我睡谁……找谁睡去。”   “那谁知道,没准天桥底下有你一个铺位,”林瑾瑜朝蛋糕抬了抬下巴:“喏……下午……我俩都有不对的地方,那些话都是我没过脑子说出来的,你别生气了……送你蛋糕给你赔礼道歉。”   张信礼说:“我没有觉得你见不得人,我只是……”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好了不说这个,”林瑾瑜伸出一只手抱着张信礼的背:“我知道,慢慢来。”   张信礼侧身过来,手放在他腰上,和他抱了一下,说:“对不起。”   林瑾瑜贴在他汗水淋漓的颈侧,张信礼身上那股属于男人的气味包围着他……他说:“你说什么对不起啊,是我对不起,我下午跑文件累死了,心情不好,不知道你已经跟王秀说了,所以才……”   张信礼仍然说:“没有,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答应了跟你在一起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别人的目光,也没给你提供什么很好的物质条件,反而让你总跟家里要钱。   林瑾瑜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对不起,但张信礼轻轻抱着他,语气很认真……认真但是又透着无法抑制的无奈与自责,于是他轻轻拍了下张信礼的背,道:“没关系,”林瑾瑜说:“我们之间用不着说这个,我是你男朋友知不知道,不管我们为对方付出了什么,对方都用不着说对不起……除了劈腿。”   林瑾瑜一手攀着他肩膀,另一手忽然伸下去,无比凶恶道:“你要是劈腿我就把你这个剁下来喂狗。”   “嘶,”张信礼松开他,被林瑾瑜故作凶狠的表情一逗,神色松动了很多,不再那么严肃了,道:“你没那个机会……再说你也没狗啊。”   “会有的,我特想养狗来着,我家主要我妈不喜欢宠物,以后自己住肯定养一条。”   “你先养好你自己再说吧,”张信礼说:“自己住屋里就和垃圾堆一样,每次我来了都给你大扫除。”   “闭嘴,我觉得蛮好。”林瑾瑜说:“……哦还有,谁说我没狗,你不就是。”   张信礼搂着他脖子压着他:“我是狗,那你是什么?”   ——那不就是狗(哔)的……   林瑾瑜一把推开他,笑骂道:“滚蛋。”   下午的争吵连同所有的不愉快都在这样平静而不起眼的闲聊中自然而然地消散殆尽,蛋糕上的蜡烛烧了一半了,林瑾瑜催道:“快许个愿吹蜡烛。”   从未有人为张信礼做过这些,他显得有点犹豫,林瑾瑜说:“快,我和你一起吹。”   张信礼道:“只有蛋糕,礼物呢?”   礼物……林瑾瑜没准备,张信礼按原计划要下周才到的,他本来准备利用这个周末去市中心逛逛,给他选个价位便宜那么几百块的礼物……没办法,多了一张嘴吃饭啊。   “我……”林瑾瑜说:“明天补给你行不?”   张信礼道:“不是今天过生日吗,明天送还算什么生日礼物。”   “……”林瑾瑜想了会儿,没想出什么补救措施,为难地抓了把头发,他没料到张信礼会主动跟他要求这个:“那怎么办?你说,你说什么是什么行了不。”   他不觉得张信礼能提出什么难以达到的要求,在他心里张信礼就是一个很常规的人,实干主义,有点固执,慢热,有时候不太好相处,但不是很爱刁难人。   “我说……”张信礼眼睛里烛火摇曳,他看着林瑾瑜,慢慢道:“亲我一下。”    第177章 特别的“礼物”   “亲……”   以他俩之间的关系,这貌似确实不算什么刁难人的要求……林瑾瑜看着张信礼,后者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烛光下,他脸上表情平静而正经,好像那个要亲亲的人不是自己。   蜡烛暖黄的光给一切都度上了一层暖色,这种温暖、炽烈、热情的色调与张信礼平静而正经的表情组合在一起,生出一种奇妙的反差感,让林瑾瑜的心蓦地跳得快了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本来就好这一口。他喜欢张信礼话不多的正经样子,喜欢他平静外表下偶尔散逸出来的情欲和索求,那是只属于他的。   说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吻而已,比这亲密得多的事情他们都做过了,可此时此刻,林瑾瑜居然为这小小的一个吻脸红起来。   张信礼看他半天没动,低眉看着他,轻飘飘道:“快点。”   居然还催上了?林瑾瑜忽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好在周围昏暗,暖色的烛光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微微发红的脸色,他道:“没说不亲,我这不酝酿情绪呢吗。”   “你对我的情绪是多浅,还需要酝酿。”   还学会讽刺人了?林瑾瑜内心默默吐槽道:这家伙以前话明明没这么多的,是被我熏陶久了吗,怎么感觉比以前牙尖嘴利了点。   “你刚说的是个病句,主谓宾搭配不协调。”他说了这句话,在摇曳的烛影里探身往前,在张信礼侧脸上亲了一口。   林瑾瑜坐回原位,道:“满意了吧,生日快乐。”   张信礼还是低眉看着他,半晌,道:“这就完了?”他说:“我说亲我,没说亲脸。”   林瑾瑜自动把那个“脸”理解成了广义的那个,他纳闷道:“那你想让我亲哪儿?”   张信礼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正经,说出来的话却引人遐想:“亲……那儿。”   “哪儿啊?”   “就是……那儿。”   那儿?到底是哪儿啊,是……我想的那个那儿吗?他们肩膀贴着肩膀,桌上的蛋糕散发出好闻的奶油香味,地面上烛火投下心形的影子,一切都显得那么暧昧。   林瑾瑜的思路九转十八弯,不由自主就沿着不可描述的岔路去了,这……这是能提的吗?不知不觉他们居然已经在一起半年了,这种……应该算情侣之间的小情趣?   “你……”林瑾瑜有点犹豫地说:“你确定?”   “确定啊,”张信礼微微挑了下眉毛,看林瑾瑜没动,旋即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你说让我说的,不愿意就算了。”   那个表情太真了,看得林瑾瑜心里一刺,油然滋生出一种宛如“答应了儿子给他买他最喜欢的玩具,事到临头却反悔”的自责感来。   其实也没有不愿意,反正……也不是没亲过,何止亲过,还那什么过呢。   林瑾瑜感觉自己脸上阵阵发热,他嘟囔道:“别那么看着我,我又没说不愿意。”说完,他暗暗调整了下呼吸,尽量控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微微侧身面对着张信礼,手撑在床单上……缓缓弯下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碰到的那一霎那,张信礼忽然伸手轻轻抵住了他的肩膀。   “你这是干什么,”张信礼说:“我只是想跟你接个吻而已,你想哪儿去了。”   ???   林瑾瑜满脑袋的问号差点填满银河系,他本来就发烫的脸腾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林瑾瑜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张信礼的脸。   他嘴角微微勾着,眼睛里透出点笑意。林瑾瑜一看他那副忍俊不禁的表情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伸手揪他耳朵,忿忿道:“长本事了,你还敢玩我?”   张信礼也不没反抗,只道:“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想到别的地方去的。”   虽然确实是这样……但是!岂有此理!   林瑾瑜扑到他怀里,狠狠揪了下他的脸跟耳朵,张信礼不还手,被他弄了好几下后道:“……我合理怀疑你有暴力倾向,下手没轻重。”   “彼此彼此,”林瑾瑜回嘴道:“你下手也不轻,我合理怀疑你有S倾向。”   这个词貌似超出了张信礼的知识范围,他问:“S倾向是什么,还有我什么对你下过手?”   林瑾瑜在凉山过暑假的时候张信礼倒是有好几次想把他揍一顿来着……不过当时他安慰自己这就是一小孩,忍忍过去了,后来……大概是他自带的大男子主义心理作祟,张信礼从来不真的跟林瑾瑜动手。   “S……以后你就知道了……嗯,假如有机会的话。”林瑾瑜说:“下过啊,不止下过手,手劲还大得要死。”   张信礼表示茫然:“什么时候……”   林瑾瑜有点坏地笑了一下,一手搭他肩膀上,贴到他耳边,道:“……做的时候。”   他跪坐在张信礼两腿之间,这个姿势,张信礼垂在膝盖上的手便自然而然松散地圈住了他的腰,林瑾瑜那句极具暗示与挑逗意味的话伴随着湿热的吐息撒在张信礼的耳垂上,那股热流带起一阵电流般的麻痒感,从耳垂沿着脖颈一路往下窜。   张信礼被他撩得浑身燥热起来,放在林瑾瑜腰上的手不由自觉地收紧了。   闪烁的烛光如同无数明亮的星,在这片光影摇曳的海洋里,张信礼圈住他的腰,半强迫地制住了林瑾瑜,然后侧过脸来亲他。   林瑾瑜转过头配合地和他接吻,张信礼的胸口和背上都带着汗,他身上却是清新的沐浴露味道。   彼此的唇面都热而干燥,林瑾瑜让他在自己嘴唇上摩挲了那么三四秒,当张信礼想进一步更深地吻他的时候,林瑾瑜笑着扭头躲过了。   张信礼抱着他,眼神很亮,带着明显的不满足,林瑾瑜拍拍他紧箍在自己腰上的手,示意他先松开,道:“先别闹了,赶紧许愿,吹蜡烛。”   张信礼兴趣缺缺道:“……许什么愿?”   “那得问你自己,你以前生日许的什么愿?”   张信礼回答:“没许过,我十五岁之前没过过生日,后来也只是和几个……玩得好的出去请客吃顿饭。”   林瑾瑜不可置信:“所以你没吃过生日蛋糕?”   “没有,”张信礼说:“去上海上学的时候阿姨倒是问过,但那时候你对我总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我就没问。”   林瑾瑜回忆了一下,只记得那时候自己每天都在对张信礼“不正常”的感情里煎熬,好不容易想借旅游帮他过个生日还不敢太明显,怕他觉得怪异,连蛋糕也没准备……就很少有男生会一个人特意给另一个男生精心准备生日蛋糕的,后来想晚上借凑份子的名义悄悄买一个,结果张信和又出事。   不过……从某方面想想也挺好的,林瑾瑜想:他们生命里又多了个第一次属于彼此,他们有太多的第一次属于彼此。   “那你现在许愿吧,”林瑾瑜说:“第一个愿望,会实现的。”   张信礼说:“许愿……”   “别说,”林瑾瑜道:“说出来不灵。”   张信礼道:“你不想听?听听这个愿望跟你有没有关系。”   “……说实话,其实有点想,但是还是不要了,”林瑾瑜说:“我更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无论那个愿望关于什么,是否关于他,还是关于爱、关于一个原生家庭并不出色的孩子的理想,他都希望张信礼能得到他期望的一切。   张信礼静默片刻,说:“许好了。”   他们一起吹灭了蜡烛,林瑾瑜把塑料刀给他:“你切。”   张信礼对这项活儿显然十分生疏,他就切了一刀,一分为难分厚薄的两份,让林瑾瑜拿叉直接开吃。   “找个盘子吧……我好想忘了找老板要盘子。”   这种小尺寸的蛋糕有时候店家不会特意给盘子,林瑾瑜本来想两人就这么直接开啃算了,又觉得未免太不精致。他思忖了下,起身道:“等我找个碗。”   张信礼在原地等他,林瑾瑜下床开了灯,拿了碗回来时才注意到张信礼下午出去时穿的那件宽松T恤外面不知何时居然套了一件湖人的金色球衣……就高中他们班定做队服时借鉴了配色的那套,不过这件……看起来好像是正版?   林瑾瑜把找出来的碗递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衣服看……啊这富有层次感和立体感的分层刺绣,左下角的标签,这绝对是官网货啊,还是球员版。   张信礼把蛋糕切小放到碗里,林瑾瑜道:“这球衣哪来的?你出去的时候不是穿的这个吧?”   “什么?”张信礼把蛋糕递给他吃:“哦……别人借我的,穿脏了没好意思直接还,拿回来洗一遍。”   NBA一件正版的Authentic售价大概在1000人民币左右,野球场上素不相识的队友能放心让他穿回来下次还也真是……够壕的。   不光壕,还心眼大,这世界上有心眼这么大的人吗?如果不是心眼大,那就是……林瑾瑜开始不着边际地乱想,张信礼见他半天不动,道:“你又想什么呢?”   “……没什么,”林瑾瑜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很帅。”   确实很帅,张信礼本来就适合这种运动系着装,金色的湖人球衣加上耐克的球鞋衬得他整个人英俊而带着股别样的酷,白色球袜上的小对勾LOGO简洁而灵动,露出来的小腿肌肉饱满虬结,充满了力量感。   一套下来确实……帅到无法用语言形容。   林瑾瑜有点春心萌动,他眼神飘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拉了下裤子,上床接过蛋糕来吃。   一个6寸的蛋糕对俩男生来说简直是小case,他们分工合作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林瑾瑜吃完东西也不收,往后一躺就想玩手机,张信礼起身把小桌子折起来放了,叫他道:“先收拾再玩。”   林瑾瑜从小就不怎么做家务活,在这方面很懒,一般没什么人叫得动,但是张信礼叫他,他的不乐意就少了很多,磨蹭了两秒起来帮着收拾包装盒。   张信礼把他俩刚用过,沾了奶油的碗拿去洗,林瑾瑜在外边把剩下该扔的都扔了,该收的都收了,无所事事,晃悠到卫生间门口看他洗碗。   水流声哗啦哗啦地响,林瑾瑜倚在门口,看着张信礼宽阔而结实的背影,看着看着心猿意马起来。   俗话说饱暖思那什么,热天里新陈代谢加快,浑身的身体机能好像都被过高的温度唤醒了,夏天是一个躁动的季节,让人总忍不住瞄准什么、追逐什么、占有什么。   奶油倒是不怎么难洗,张信礼做起家务来很熟练,小麦色的后颈上露出银链的一角。   林瑾瑜又看了几秒,越过门框走进去,贴到他背后,凑到他身边,下巴半靠在他肩上,从张信礼脖颈间的空隙处望过去,看他麻利地冲水洗碗。   张信礼没动,他就像没感觉到林瑾瑜靠过来了似的,岿然不动地洗他的碗。   林瑾瑜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轻声问:“洗好没?”   “还没,”张信礼手上不停,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你帮点忙把外面收了,别一天到晚躺着玩手机。”   林瑾瑜伸手,从后面抱住他腰,低声道:“早收拾完了……”   “还有地上,那个也收了吧,我都看过了,很漂亮。”   “收过了,”林瑾瑜闭上眼,故意拿鼻尖轻轻蹭他:“没你漂亮。”   “我哪有你漂亮啊。”张信礼随意答了一句,还是无比专心地洗着碗,林瑾瑜蹭着他带着薄汗的颈间皮肤,越蹭越觉得躁动,抱着张信礼的手不自觉地隔着球衣抚摸他紧实的肌肉轮廓。   二十多岁正是性欲旺盛的年纪,按照以往的经验,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林瑾瑜先主动去抱他,张信礼才会回应他,进而顺理成章地开始某种不可描述的运动,但林瑾瑜知道,张信礼其实很容易被他撩起反应。   但是今天……林瑾瑜摸了好一会儿,张信礼仍岿然不动地跟那两个碗较劲,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似的,并没有转身来回应他的意思,甚至林瑾瑜亲他脖子的时候他还顿了一下,说:“让我好好洗碗。”   ?   两个碗要洗这么久的吗?您是在洗什么金碗银碗?   林瑾瑜已经很有反应了,他不相信他俩这样抱着,张信礼觉察不到。   难道……这家伙故意装傻?但再怎么装身体也骗不了人,他想往下摸,可张信礼偏偏贴着洗手池子站着,白瓷的洗碗池严严实实地贴着他的胯部,林瑾瑜手伸不下去。   水流还在哗哗流着,林瑾瑜抱了一会儿,转而开始试图掀他衣服下摆……张信礼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在林瑾瑜指尖触到他小腹的时候懒散地说了句“痒,别摸……去玩手机吧,别在这儿碍着我洗碗。”   ……我还碍着你洗碗?真是伤害不高但侮辱性极强,林瑾瑜自己难受,一下有点气上心头,不让摸拉倒,当我还求着你呢。   什么叫榆木脑袋加气氛破坏王者,他今天算是领教了,林瑾瑜一言不发松开了张信礼,转身闷头往外走。   他刚转身,张信礼就在他身后把碗放了,直起腰来,转头看着林瑾瑜。   林瑾瑜闷气着一肚子气,出了卫生间门,还没走到床边,腰上就被一只手一带,再一捞。他还没反应过来,张信礼就像一张网一样从背后罩住了他。   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偷袭差点让林瑾瑜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张信礼从背后牢牢圈着他,就像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物,林瑾瑜在他怀里站稳了,感觉张信礼带着汗意的胸膛贴在他背上,缓慢地起伏着……   从这种清晰的感觉来看,好像丝毫不比他那个多少。   张信礼手横在他腰上,在林瑾瑜耳后轻轻亲了一下,道:“生气了?”   “……我哪敢跟您生气啊,”林瑾瑜十分高冷,然而又阴阳怪气地道:“我这不是怕打扰到您洗碗,正自行回避来着么。”   张信礼还是紧紧抱着他,说:“你刚刚还不是不让我亲来着。”   刚刚?什么刚刚?林瑾瑜纳闷地回忆了一下……切蛋糕的时候他不就逗逗张信礼吗,这都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仇,这位爷怎么记这么久呢?   林瑾瑜说:“哦,你真心胸宽广。”   “……没你宽广,”张信礼侧过脸埋在他颈侧,缓缓呼吸着,道:“好香。”   “沐浴露的味道,”林瑾瑜说:“你回来之前洗了澡。”   “嗯。”张信礼胸膛起伏着,他一边说,手一边往前,穿过他腋下去摸林瑾瑜的脸。   林瑾瑜本来就有感觉,张信礼温热且粗糙的掌面在他发红的脸颊上拂过,他便有些按捺不住。   都是男人,林瑾瑜没有那种娇羞的矜持,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回转身去,和张信礼对视了片刻,然后开始接吻。   彼此的呼吸都急而湿热,林瑾瑜只觉得浑身血液一阵一阵往下涌,这投入的湿吻令他浑身燥热而有些眩晕,他往后退了一步,没有防备地绊到床脚,一下跌坐下去。   林瑾瑜睁开眼,有点迷离地看着张信礼,那种眼神是张扬而带着点渴求的,就像一把小钩子。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张信礼已经顺势跪着压了上来,按着他的肩膀有点粗暴地把林瑾瑜压在了床上,林瑾瑜没反抗,只是轻柔地吻着他。   张信礼平时都很让着他,但在床上总是不自觉地略微有点粗暴,林瑾瑜知道他也不是故意的,该小心的时候张信礼会小心地注意着,但在做前戏时,有时候不自觉就……   也不知道是精力太过旺盛,还是热恋期尝试这事儿不久,所以怎么做都不够。   林瑾瑜手贴着他后背,张信礼把他压在下面亲了好一会儿才放开,转而示意他抬手,把林瑾瑜上衣脱了,又俯下身去从他脖颈一直半吻半咬到胸口。   林瑾瑜呼吸急促,感觉张信礼亲他亲得很用力。   作为受方,虽然已经差不多适应了这种关系,并且能从中找到点乐趣,但林瑾瑜还是有点害羞和放不开,张信礼亲了亲他的脸,好像在鼓励和安慰他。   林瑾瑜手搭在他肩上,很轻地“嗯……”了一声,耳尖微微发红。   他不着寸缕,张信礼浑身上下却衣物完好,甚至连鞋也没脱。   林瑾瑜胸口被他吻得发红,他用手抱着张信礼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张信礼喷吐在林瑾瑜耳边的呼吸随着他触碰的加深而越来越重,林瑾瑜和他相互拥抱着,亲密而燥热。   他俩身高差不太多,但张信礼的比他重,肤色也更深,这样抱着时倒没有不协调,就是有点重。   大概是等够了,林瑾瑜抱了那么几分钟后,张信礼跪坐着,抓住他的脚踝,微喘着道:“……来么?”   林瑾瑜几小时以前自己做过准备,但是现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摸出枕头底下压着的东西递给张信礼,然后把腿搭在他结实的大腿上:“好,别急。”   得到许可后张信礼便不再忍着了,他抓住林瑾瑜的脚踝,跪近了点,林瑾瑜有点不习惯,有一种被完全压制和掌控感,但还是隐晦地点头,什么也没说。   ……   张信礼抱着他,总觉得今天好像少了点什么。林瑾瑜牙关咬得很紧,狭小的出租屋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张信礼摸了摸他的脸,问:“……怎么不说话?”   好像也没什么可聊的啊,这会儿能聊什么话题?   张信礼道:“喜欢你说,有什么就说。”   隔壁和楼上都有租户,这里隔音又不大好,林瑾瑜可没那个爱好让他们听自己聊天,他紧闭着嘴没搭话,张信礼直起身来,好像在找什么。   林瑾瑜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下意识握着他手腕。   张信礼偏头大概扫了眼屋里,接着好似想到了什么,忽地示意林瑾瑜抱着他的脖子。   “想干嘛?”林瑾瑜很茫然,但出于信任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他刚问出这一句,张信礼便托着他跪坐了起来……这还没完,他跪起来后换了下手,改为托着林瑾瑜大腿,然后膝盖着地往后挪了挪,下去……抱着他往卫生间走。   卫生间的隔音确实比外面好,只是……倒也不必聊个天还特意找个别的地方吧。   林瑾瑜道:“你真……太乱来了。”   张信礼托着他,还把他往上送了送,呼出一口气,说:“……没关系。”   “……”   这出租屋虽说小,好在干净整洁,白瓷墙面凉得沁人。   “……这里可以,”张信礼抱着他,一边插一边道:“说出来,”他低声说:“有什么都可以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信礼也逐渐开始学着对他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会明确地表示不喜欢林瑾瑜和林烨走得太近,会在打电话的时候和他抱怨小孩吵得头疼,会告诉他想和他做爱……还有喜欢他怎样,不喜欢他怎样。   林瑾瑜迎合着他的意思……他默默地想:这算不算是一种进步呢,他好想听张信礼坦荡、正大光明地说一句我爱你。   男人的骨骼密度还有肌肉密度都比女生高不少,自然也更重,林瑾瑜这样被他抱着,道:“先……放我下来吧。”   张信礼腾出一只手撑着墙壁,道“抱这么一会儿还行。”   暂时一会儿倒确实还行,片刻后,张信礼终于把他放了下来,林瑾瑜被他带着往前,双手撑在刚刚用来洗碗的水池边。   片刻的分离,张信礼从背后贴着他,按着他的手,示意他抬头,道:“看。”   他们正前方是洗漱用的镜子,林瑾瑜抬头,清晰地看到镜子里映出两人的身影,张信礼从身后压着他,肩背宽阔,眉眼锐气,湖人金色的球衣帅得无与伦比。   镜子里彼此的样子是那样清晰可见,虽然只映出上半身,但仍十分般配,很多时候,这样隐晦而含蓄的画面反而更引人入胜。   林瑾瑜目光更多地放在张信礼身上,只觉得他很好看,张信礼同样如此,他们都看着对方。   张信礼制着他的手,道:“早上到底怎么回事?”   林瑾瑜思维不太清楚,道:“什么早上……听不懂……”   早上就是早上,还能是什么,张信礼可不信他失忆失得这么快,还这么恰到好处。   “就早上,你在电话里说的,”张信礼压着他不让他走,再一次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真不知道啊……什么怎么回事……”   张信礼低下头,衔着林瑾瑜的耳垂,道:“……就是王秀。”   原来是这档子事……林瑾瑜大概说了下。   张信礼面色不善,林瑾瑜道:“你让我说的。”   有时候人太诚实也是一种过错,林瑾瑜发誓,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指了前半部分就打住,死也不往下说了。   “哦……”张信礼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林瑾瑜很痛,不用看他都知道留痕迹了。   张信礼问:“喜欢王秀这样?”   林瑾瑜胡乱答道:“怎么可能……”他说:“喜欢你。”   张信礼眼里那股侵略性十足的光褪了点,凑过去吻林瑾瑜,他就这么抱着他,全身衣着整齐,运动本就会促进荷尔蒙的分泌,他回来前刚打过球,这会儿胸口泌出细小的汗珠,林瑾瑜被他环抱着,只觉得张信礼身上那股特有的男人的味道包围着自己,那种雄性荷尔蒙极重的气味和他身上沐浴露的清新味道混合在一起,每一秒都让他心跳变得更加快。   张信礼其实都问完了,却想最后逗林瑾瑜一把。   他手沿着林瑾瑜胸口摸上来,道:“叫我一声。”   林瑾瑜这会儿很紧张,大脑里几乎没别的的念头了,只剩一片空白,他问:“叫什么……”   张信礼贴着他的耳朵:“叫哥……老公也行。”   ???   这算某种意义上的趁火打劫吗?不是吧。   林瑾瑜十六七岁的时候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叫他哥,总觉得叫了就被他占了便宜,矮他一头,后来……叫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也都是在不太开心的情况下勉强叫的。   “……”林瑾瑜低着头没出声,张信礼也不急,就等着他。   林瑾瑜小腿发抖,终于忍无可忍道:“哥……”他小声说:“哥……满意了吧。”   张信礼在他颈间呼出几口灼热的气息,林瑾瑜有点怕张信礼笑他,但是张信礼没有,而只是亲了下他的脸,说:“挺好的。”   林瑾瑜浑身虚软,有种很渴望被拥抱、被照顾的感觉,于是转过身去,什么也没说,只喘着气去抱张信礼。   张信礼胸膛宽阔,双手抱着靠过来的林瑾瑜,脸和他贴着,没动也没说什么,静静地让他闭眼抱着自己休息。   四面寂静,没有人声,爱欲消退后的几分钟里,他们只是无声地抱着,没有涌动的荷尔蒙,没有性,也无关冲动,这个无声的拥抱只关乎于眷恋和爱。   张信礼和他一块洗了澡,林瑾瑜缓过一阵后脚步蹒跚地扶着门框出去,到床上躺着接着喘气,张信礼则留那儿收拾。   其实这里除了他俩也没别人会来,他们打扫起来没有一开始那么“如临大敌”了,刚开始那段事件,不管怎么样,林瑾瑜都要频繁地换床单,还要把包装、垃圾袋等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扔了,连一点点痕迹都不留下,现在么……小事就无所谓了,垃圾袋又没满,何苦特意下楼一趟,床单没脏就算了,洗起来怪麻烦的。   这也许算个有纪念意义的事件,即便是纯gay之间,生活不和谐的情侣也大有人在,还有很多1,从来都没和自己对象和谐过,林瑾瑜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和张信礼彼此之间原本就是无比契合的,毕竟……那一瞬间,是真的前所未有的亲近。   已经很晚了,林瑾瑜累极,自己搭着毯子昏昏沉沉就睡着了,张信礼把一切打扫完,稍微洗了洗,片刻后上床,过来和他抱着。   八月的夜晚闷热,热得人烦闷,热得人暴躁,热得人极度排斥和另一个有温度的个体接触,林瑾瑜和张信礼彼此贴在一起的皮肤很快渗出点汗来,在这样的闷热里,他们还是依偎着,谁也没有远离谁。   枕头边的手机一闪一闪,显示有未接来电,但林瑾瑜睡得那样安心,那样沉,对闪动的来电无知无觉。 第178章 危机   第二天。   林瑾瑜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得劲。   有点像中考前疯狂练1000,或者大学体测玩命跑的那种感觉,尤其小腿、腰背那块的肌肉,就像被拉伤了一样,一动就酸痛得不行。   “嘶……”他睡醒了,想坐起来,却牵扯到酸痛的肌肉,整个人呲牙咧嘴了一番。   “醒了?”张信礼一只手从林瑾瑜腰上横过,贴在他背后,林瑾瑜浑身酸痛,精神却很好,他抬眼看向张信礼,见后者也正老神在在地看着他。   在经历过一场那样激烈的情事后,这家伙看起来倒没半点累的样子,就……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林瑾瑜就不一样了,他是真的浑身疼,于是睁开眼看了张信礼一眼,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醒了就起来,”张信礼拍了拍他的脸:“起来吃东西。”   林瑾瑜当听不见,闭眼装死,张信礼来掀毯子扒拉他,他就乱哼哼着反缠上去,乱七八糟抱着他,反正不起。   张信礼好笑又无奈,五六年过去了,他好像还是中学时候那一套。   “你先起来,”他说:“吃完早饭再睡也行。”   起床就那一把的功夫,张信礼知道,只要把林瑾瑜吵起来,吃完东西他就活泛了,不会再有睡回笼觉的心思。   林瑾瑜还是抱着他装死,张信礼把他箍着自己后脖子的手掰下来,他自己又怼上去,看似无意地利用体重往下压,反正不让他有空隙起身。   张信礼做了半天无用功,两人还是老样子,保持着“纠缠不清”的姿势。   “……”张信礼眼神飘了圈,看着闷头窝着,好像誓与他抗争到底的林瑾瑜,道:“你确定不起?”   林瑾瑜的嘴就像被缝上了似的,眼也没睁,一副“不听不听蛤蟆念经”的态度,张信礼等了他四五秒,见他还是没动静,忽地不再往外掰他了。   “不想起……那就算了。”   林瑾瑜大早上地跟他斗智斗勇这么半天,其实瞌睡已经醒了,纯粹在耍坏,跟他瞎闹腾,这会儿听张信礼说这话,纳闷不已,这家伙尤其讨厌犯懒和赖床来着……今天这是转性了?   他脑子里那个问号刚打了一半,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林瑾瑜忽地浑身一凛……张信礼原本贴在他后背的那只手好像忽然动了,在他酸痛的腰背肌肉上滑了几圈,然后开始往下……   林瑾瑜昨天困得几乎倒头就睡着了,身上什么都没穿,张信礼的掌心热而粗糙,顺着他光滑的脊椎线往下,附在了他结实圆润的臀部上……半抓半揉了一把。   “……”   这还没完,张信礼揉了几把后,另一只空着的手也伸了过来,圈住他,让他贴着自己,胳膊肘撑了下,好像想翻上来。   林瑾瑜感觉鸡皮疙瘩从腰那儿开始,沿着他的后背一路疯狂往上冒,他啥也没穿,张信礼倒是穿了条底裤,林瑾瑜手抵在他胸口,挣动间膝盖不小心往他腿中间抵……感觉到张信礼确实那啥着。   一天里最容易有冲动的时候不是睡前,就是早晨刚醒这阵,林瑾瑜心里警铃大作,忙推着他胸口道:“停……停停停!”他喊:“我认输!这就起!”   ……开什么玩笑,离上次完事儿才多久,这事儿下面那个尤其耗体力,这么快就再来一次岂不是要他半条命?   张信礼半压在他身上,林瑾瑜咬牙切齿又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他觉得很有趣,慢条斯理道:“不再睡会儿?”   “一边凉快去,”林瑾瑜粗暴地把他搡开:“你自己睡吧,DIY正好。”   这样是不是显得有点拔那啥无情……林瑾瑜心想:管他呢,我拔个屁,老子还是处男。   他掀开毯子坐起来,胡乱撸了把头发,四下扫了一圈,道:“早饭呢?你倒是拿出来,把我吵起来吃空气吗?”   张信礼看他起了,没闹了,道:“想吃什么我去买。”   这种改过的小单间基本就一张桌子一张床,也没有灶台,林瑾瑜想了想,道:“吃……燕窝鸡丝汤。”   “……”   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这道完全不现实的菜当幌子乱哔哔了,张信礼道:“……能说点我变得出来的吗?”   林瑾瑜哈哈哈哈笑,说:“随便,你端两碗粉回来得了,不要……”   张信礼和他同时说:“不要放辣椒。”   “知道了,”张信礼开始穿衣服下床:“小公主。”   “滚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张信礼就不太友好地叫他小少爷来着,现在居然还升级了,林瑾瑜边骂边踹了他一脚:“我他妈的要是公主,你伺候我,你不就是太监了吗?”   张信礼把衣服套上,站在床边瞥了他一眼,道:“我是不是太监,你还不清楚吗?”   “……”   两人一大早一边洗漱一边怼来怼去闹来闹去,跟两个小孩一样一会互相呲牙一会儿又哈哈哈笑,完了林瑾瑜催他出去买早餐,张信礼往他光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开门出去了。   “……”林瑾瑜心想:再次怀疑这家伙也是个S。   他随手把床上散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扔到盆里,准备猴年马月再洗,然后懒散地进洗手间洗脸刷牙。   说到洗脸刷牙……林瑾瑜含着牙膏沫,一抬头就看见面前那面蒙上了水雾的镜子,这面镜子昨天……   那些旖旎的、色气的、浪漫而充满欲望的画面自然而然地从他脑子里浮现出来,赶都赶不走,张信礼的眼神,还有他的情动时候的喘息声……林瑾瑜想着想着居然有点口干舌燥起来。   还有他自己……现在回忆起来好像真的非常欠干。   他心不在焉地刷着牙,想着昨天那些羞耻但是又美好的事……那些“污言秽语”现在想来是真的让人脸红,但也真的美好,他从未那样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和另一个人如此亲密过,彼此身体贴近,爱意交融。   就是……林瑾瑜不着调地想,为啥自己每次都是被上的那个,明明都是一样的配件,但每次好像稀里糊涂地就确定上下顺序了,都不提前商量的。   虽然他看出来了,张信礼很明显不太想当0,但是偶尔一次应该也没什么吧,林瑾瑜那种喜欢新鲜玩样的任性劲又上来了,下次打个商量,没准也可以?   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早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一会儿张信礼会带着早餐回来,和他一起在夏日喧闹的早晨吃一碗热腾腾的粉或者面,然后林瑾瑜可以带他去学校走一走,看看自己读书的地方,下午也许逛逛街、打打球,晚上回来一起窝在被子里吃着零食看同一部电影。   一切想来都那么温馨而美好,林瑾瑜正不找边际地想着接下来轻松闲适的一天,忽然一阵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把他猛地拉回了现实。林瑾瑜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牙刷掉下水道里去。   ……这谁啊,一大早的,今天周日,组里休息,也不太可能是老师找他吧。   林瑾瑜手上不得空,拿着漱口杯胡乱按了接听键以后把手机放脖子旁边夹着,含着满口泡沫,懒洋洋地道:“喂?”   “小瑜,起来了没有?”他爸的声音隔着电话都很唤起他的心理阴影:“昨天给你打那么多电话怎么不接?”   “刚起啊,”林瑾瑜一边拿牙刷在自己嘴里乱刷一边兴致缺缺道:“睡觉去了没听见。”   确实忙着睡觉去了,不过是动词的那个睡觉。   然而他爸的下一句话差点让林瑾瑜把嘴里的牙膏沫咽下去:“你在哪儿呢?”林怀南道:“我和你妈妈都到学校门口了,你宿离哪个门近啊?”   林瑾瑜“噗”一声呸掉牙膏沫,大声道:“你说什么?!”   他爸道:“明天不是你生日么,我和你妈妈推了事情过来看看你。”   “什么?”林瑾瑜差点一句“十三点”对着他爸吼出来:“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啊?我什么都没准备,你们直接这么过来让我怎么办?”   “昨天给你打电话了,你自己没接呀,”林怀南说:“我们是你爸妈,这要准备什么,又不是领导来检查。”   如果林瑾瑜没有谈恋爱,倒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有了张信礼,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林怀南在那边催促道:“你们留校集中住宿的宿舍在哪儿,说句话,我跟你妈妈现在就上来。”   “呃……”林瑾瑜开始紧急思考:“慢着慢着,先等等,”他道:“你们听我说,我……我现在不在学校里,我在外面,我……暑假在外面租房子住的。”   他爸妈来都来了,租房这事儿肯定是瞒不住的,林怀南道:“什么?小瑜,你在外面租房子?怎么没和家里说一声?”   林瑾瑜开始撒谎:“就最近租的,学校条件也就那样,我出来自在点。”   这消息有点突然,他爸又问了几句,大概是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直接道:“那你租在哪儿了?我们现在过来。”   “不……等等等等!”林瑾瑜说:“你们在哪儿啊?我去接你们得了。”   “不用,”他爸道:“你说个地名,我们就在你学校外面,开导航跟着就过来了。”   我操,这也太突然了,林瑾瑜心跳加速,他四下里扫了一圈,道:“别了,那个我……我这乱着呢,你等我先打扫一下。”   “不用,”林怀南道:“打扫什么,我们过来给你收拾啊,你到底在哪个门?”   “……”林瑾瑜说:“正门,你们在校门口等着就行了,我这不远,下去接你们。”   “那你快点,我和你妈妈给你……”   “知道了知道了,”林瑾瑜一连串嗯嗯啊啊丢出去,挂了电话火速把嘴里的泡沫一吐,胡乱拿水浇了一把脸,连水珠都来不及擦就一把奔出去,开始救火一样收拾满屋子的东西。   昨天吃完的蛋糕包装盒还在垃圾桶里,没用完的蜡烛还连着塑料袋一起放在桌上,还有王秀的一些生活垃圾也都还没来得及扔,林瑾瑜赶忙找了个大袋子,把这些无法解释的东西都捞过来一把塞进去,连着装着避孕套包装的垃圾袋一起拎出去扔。   他完全不擅长收拾屋子,这会儿临时抱起佛教来手脚打架,好在总算在他爸的下一个电话响起前搞定了所有的垃圾。   “喂,嗯,”林瑾瑜夹着手机,拎着巨大的两袋子垃圾,一边拿脚把门揣上,一边道:“就来,我在路上了,你们先等着,马上到。”   敷衍完爸妈,他又拨通了张信礼的号码:“喂,”林瑾瑜道:“事情紧急,那个什么,我爸妈突然来了,十万火急,你先别回来!”   “什么?”张信礼其实已经快到了,他拎着两碗粉,问:“不是说不过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林瑾瑜说:“懵逼,总之你先别回来,等下我抽空给你发消息!”   林爸林妈突如其来的到访让两个人都慌了起来,张信礼沉默片刻,说:“好。”   这里离学校其实也没林瑾瑜在电话里哄他爸时说的那么近,他无暇多说,挂了电话后扔了垃圾,然后一刻也不敢停,小跑着去约好的学校门口。   他爸妈果然已经站在那儿等着了,林瑾瑜压着呼吸,故作轻松地走过去,道:“爸妈,你们不是说不过来的吗?”   “小瑜,我们的工作你也知道,”林妈妈道:“不到那一天不知道有没有事,妈妈和你爸已经尽量早点打算了,好不容易才空出来的,你看这不是来了,不生气吧?”   “妈你说什么呢,”林瑾瑜道:“怎么可能生你们气,没等久吧?”   “也刚到,”林怀南道:“你在外面租房子了?怎么都不说一声,钱够用吗?”   “也不太贵就没说,”林瑾瑜帮他妈妈提了东西:“先上去吧,”他说:“那个啥……你们真没事啊,会不会突然有工作什么的。”   林妈妈以为他是怕他们又说话不算话,临了又要走,忙打包票道:“不会,这次都安排好了,不会和以前一样。”   林瑾瑜倒巴不得和以前一样呢,如果一个人十二岁、十六岁的时候你不陪他过生日,那到了二十二岁、二十六岁,就没必要陪了。   于是他说:“哦,呵呵呵,挺好。”   林怀南夫妇这次也是轻装简行,林瑾瑜怀着几分忐忑带着他爸妈走进出租屋里,眼睛一边心虚地四下瞟,一边招呼道:“直接踩进来就行,不用脱鞋。”   “哎哟,你看看这个屋里,”林妈妈边进来边道:“怎么这么脏呀,能住人不啦?”   林瑾瑜腹诽道:我这还是刚收拾过呢,要是之前那副样子被你看见了,还不得骂我住在垃圾堆里啊。   子女的小出租屋在爸妈眼里大概都是一垃圾堆,林妈妈数落了他几句,开始给他收东西摆东西:“哎哟,怎么也不租个好点的地方啦,你看看这什么样子。”   “哎呀妈,不就这样吗,”林瑾瑜说:“都这么住的,不然还租个三室两厅吗,没必要。”   反正这条件在他妈他爸眼里大概跟垃圾堆差不了多少,他妈妈一边念叨他,一边挨个查看他乱搭在椅子背上的什么衣服裤子。   好在那些外衣服外裤都是林瑾瑜自己的,都是每天早上捯饬的时候穿了几分钟又觉得不好看又脱下来的,脏又没脏,但是又穿过一次了,懒得叠起来放回去,于是就搭在那儿了。   张信礼才来了一天,他也不会跟自己一样没事儿照镜子换衣服,阴差阳错倒躲过一道关卡。林妈妈问清楚这些衣服到底是干净的还是脏的后把它们全放上床,自己坐一边开始一件件叠,同时道:“那你脏衣服呢?有没有没洗的?我看你这里好像没有洗衣机的啦。”   “哦,房东一楼有洗衣机,一次也就几块钱,我都拿下去洗的,”林瑾瑜说:“脏衣服在卫生间……那个桶里……”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老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他在收拾东西这方面还远远算不上什么智者,林瑾瑜忽然反应过来了,该死,桶里那堆脏衣服,就昨天做的时候胡乱脱下来的那套……那个一向被他用来乱扔待洗衣物的桶里如今有两套衣服,一套是他自己的,另一套……是张信礼的,连带着那件金色、倍儿显眼的正版湖人球衣,通通都在里面。   万一他妈动那堆衣服……那一瞬间林瑾瑜大脑里一片空白,好像忽然断电了似的,胸膛里心跳快得像擂鼓……与此同时,卫生间里传来他爸爸按下冲水按钮的声音,那原本平平无奇的声音止歇后,林瑾瑜忽然听见他爸在里面叫他,道:   “小瑜,”林怀南拉开门,镜片下的眼神怪异,明显有些欲言又止地招呼他,说:“你……过来一下。” 第179章 阳光下的第一步   “怎么?”林瑾瑜进卫生间的那一刻还没意识到情况有多么棘手,他脑子里还琢磨着脏衣服那回事,一脸懵逼地走去他爸那边,林怀南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看了林妈妈一眼,一把把他拉进了卫生间。   “爸,你干嘛?”林瑾瑜道:“怎么做贼一样?”   林怀南在他身后把门关好,林瑾瑜看他爸那副做贼一样的神态,感觉要不是怕锁门的那个咔哒声响惊动他妈,他甚至会把门锁上的。   “小瑜,”林怀南脸上的表情颇有些类似高中时候撞见林瑾瑜不穿衣服大摇大摆从卫生间出来那次,他道:“你……”   他神色带着父母看青春期子女的那种尴尬和欲言又止,直把林瑾瑜都给瞪尴尬了,林瑾瑜心道:什么情况……怎么跟第一次撞见我遗精弄脏裤子似的,我这都过青春期多少年了。   “小瑜,”林怀南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你是不是……”   “我……怎么……”林瑾瑜被他爸这副偷摸又郑重的样子感染,忽地紧张起来,心神斗转,疯狂在背地里腹诽:不是吧不是吧,难道……发现我在和张信礼谈恋爱了。   他爸似乎也觉得直接问出来有点唐突,半路止住了话头,只招手让他过来,把他领到垃圾桶面前,道:“你能不能告诉爸爸,为什么你垃圾桶里会有这个?”   什么这个……这个是哪个啊?   林瑾瑜脑子里还在纠结脏衣服的事,他一脸懵逼地低头往厕所垃圾桶里看了一眼……就一眼,他忽地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从头顶开始,一寸一寸凝固了。   卫生间凌乱的垃圾篓里,乱七八糟的纸巾下露出某物品的一角……透明的材质不算太显眼,但任何一个受过完整性教育的成年人都能第一眼分辨出那是什么。   昨天……他和张信礼做的时候,前戏在外面床上,最后那个的时候……是在……卫生间里……   林瑾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昨天他做完之后太累,出来倒床上就睡了,后续的清理是张信礼做的,刚刚扔垃圾的时候,林瑾瑜余光扫到避孕套包装就顺着惯性思维以为自己已经把那玩样扔掉了,他忘记了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垃圾桶,也忘记了按照顺手原则,张信礼很可能把那玩样扔在了卫生间。   ……他缺乏做1的经验。   这次不是被他爸感染了,一股切实的尴尬从林瑾瑜心里油然而生,除此之外还有世界末日一般的惊恐和几乎让他指尖颤抖的恐惧感。   那个秘密……那个他还没有准备好公之于众的秘密……这么几年过去,林怀南对他和张信礼那事的印象本来已经很浅了,成年人要忙的事总是很多,何况他爸还是其中特别忙的那一种,在他心里,儿子的那本日记不过是青春期时候,小孩由于缺少异性接触而滋生的一种幼稚的错觉,不可能照进现实,更不可能长时间存续。   他是那样自信而笃定,带着父辈一贯的轻视审视着儿子那段小孩子过家家样的“非正常初恋”。   林瑾瑜张了张嘴,却感觉自己好像失声了一般,紧张到发不出声音。   林怀南审视着他,他从另一种角度阴差阳错地理解了林瑾瑜的紧张,林怀南迟疑片刻,试探道:“你……交女朋友了?”   “……”   咕咚一声,林瑾瑜那颗悬着的心掉了半颗下来,但他一点都没觉得开心。   难怪他爸第一反应是这个,这些年他在家里一直表现得很“正常”,做个和别人家小孩一样的儿子,从来不提起那本日记、那段监控,甚至从不主动喊一次张信礼的名字……他爸爸大概以为他已经变正常了。   林瑾瑜很想豁出脸去说那是他自己打飞机的时候用的,但是不行,那太不合常理了,谁自己打飞机的时候会带套啊,有什么必要,这玩样也不便宜好么……   他只得模棱两可地说:“啊……呃……嗯……”   林怀南的神色陡然变得更严肃了:“小瑜,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   和男生谈恋爱倒确实是大事,但是交个女朋友……算大事吗?林瑾瑜有点懵,大学生谈恋爱很正常啊,又不是同时交了两个女朋友,说不说的……应该也没他爸说的这么重要吧?   他爸应该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了,接着道:“你不要觉得这是小事,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谈个恋爱不是过家家,”林怀南说:“作为爸爸我要叮嘱你,不管你是认真的也好,不认真也好,你们之间的感情进展到哪一步,感情好也好,有矛盾也好,有一点你要记住,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要和那个女孩发生任何事,都必须要取得人家的同意,知道吗?”   他道:“即使……看起来你已经……”   林瑾瑜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并没有不尊重哪个女生,也没有和哪个女生发生过关系……他甚至没有当过1,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解释。   林怀南压低声音道:“对方是谁?多大了?你妈妈知道吗?他妈妈知道吗?”   “我……”林瑾瑜脑子里全是纷乱的麻线,最后他说:“都……不知道。”   “你胆子倒是大了,”林怀南道:“你妈跟我说你最近老是要钱的时候我还觉得奇怪,原来是这样。”   他爸开始陆续问他一些问题,无非是女孩是什么人、家里哪里的、多少岁了之类之类的,林瑾瑜根本不记得自己答了一些什么,他想起张信礼,还有他们本来约好了要一起吃的这顿早饭。   他想这时候他们本应该坐在一块舒舒服服地吃东西,爸妈来了也好,没来也好,他和张信礼都是恋人,家人来了就多两个人吃,没来就他俩自己吃。   可如今他要在爸爸面前撒着拙劣的谎言,张信礼一个人走在街上,风尘仆仆,但是不能回头,只因为他们两个都是男人。   林瑾瑜随口乱答了些有的没的,眼睁睁看着他爸基本确定是正常恋爱之后出去跟他妈妈说儿子谈恋爱了,门外瞬间响起他妈倍感意外的惊呼,还有夫妻两个的窃窃私语。   这种掩藏起来的感觉真的特别糟糕,他想要向外界表达自己和自己的爱情,但又因为种种原因踌躇不前,林瑾瑜很烦,觉得没劲透了,却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他妈大概是和他爸交流完毕了,把他叫出去,又这这那那地跟他聊了一通……大概就是些七七八八的性教育,并且跟他爸一样反复强调在发生某事之前一定要尊重女孩的意愿。   林怀南看起来好似有点轻松了,跟他妈闲聊时道:“二十多岁都大学生了,谈恋爱正常,都出来租房子了还瞒着家里做什么,爸妈肯定还是尊重你的意愿的。”   林瑾瑜心说:你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   他否认了同居这件事,只说房子是自己暑假为了留校才租的,这屋子里没有任何一件属于女孩的东西,内衣、口红、化妆品,甚至一盒卫生巾都没有,他没法撒一个不能圆回来的慌。   大概是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吸引了他妈妈全部的注意,他妈没再翻箱倒柜检阅他的生存条件,林瑾瑜松了口气,他妈在酒桌上虽然一人可以干翻好几个,但对他的事儿很上心,仔细看肯定会看出点奇怪的地方。   “好了别问了,”林瑾瑜说:“没谈多久,八字没一撇呢问那么多,”他说:“都中午了,先吃饭行吗?”   林妈妈可能以为他这种回避的态度源于初恋的羞怯,林爸爸道:“幸好幸好……你爷爷前几天还念叨你们两个来着,如今你交了女朋友,我也放心了。”   “什么我们两个?”林瑾瑜道:“听不懂。”   “就你和小张,”林爸爸看了林妈妈一眼,道:“不记得了是吧,也是,你们应该快三四年没联系了,爷爷啊你也知道,人老了就记挂着那么几件事,总念。”   俗话说世界上最深的三种友情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下过乡和一起扛过枪,林瑾瑜无从知晓过去老一辈那些泛黄的岁月,他的爷爷也不是个多话的老人,但他仍能从他爷爷对待张信礼的态度里隐约感受到那份和血一样浓烈的战友情谊。   他爸道:“我就说你们那时候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现在我也放心了,你知道他后来转去哪个学校了伐?”   林瑾瑜没什么表情地说:“不知道。”   他爸可能觉得这一页已经翻过,那段瞒着他妈妈的往事已经不再是什么令人讳莫如深的敏感秘密,于是想和他随便聊聊,在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氛围中给儿子的年少无知画上一个完美句号,但对林瑾瑜来说,那永远是横在心里的一根刺。   他爸永远不会知道他去车站送张信礼的那一天他的心情,不会知道他学会抽烟是因为张信礼,不会知道在本该最肆意的十八岁被人推开是什么感觉,也不会知道他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在麻木的学习中结束了他的高中时代。   “好学校真的很难转进去,那时候决定得又比较仓促……”林怀南全然一副回忆小孩往事的表情,边说还边微笑,半开玩笑道:“……好在小张自己争气,你要像你哥一样用功,少玩点,现在没准在厦大了。”   林瑾瑜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张信礼第一次紧紧抱着他,在他怀里说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回上海了,说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谁知道那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那些一个人最黄金的年月还有汗水在他爸嘴里只剩下轻飘飘的“自己争气”四个字。   “……你们很多年没见了吧,两个都是独生子,联络联络感情也好,待会儿爸回去问下他家里他的联系方式,你们聊聊,叫你哥放假来家里吃个饭,现在真心实意的朋友难找,以后正常结婚有孩子了,两家也可以保持联系,你哥他……”   ……哥,你能抱我一下吗。   就算只能做他的弟弟,也好过谁都不是。   那些尖锐的回忆如同一根根被削尖的十字架,扎得他心口疼,林瑾瑜有种又回到了那段自我怀疑、自我挣扎的日子,什么正常、结婚、孩子……他好似在泥潭里跋涉。   “好了别说了行吗?”他很烦躁地道:“都说了我没哥哥,你怎么老是听不懂?”   他反应有点大,林怀南顿了一顿,林妈妈说:“小瑜,你怎么了?”   林瑾瑜心烦意乱,这原本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但他们反而令他感到窒息。   他看了眼手机,道:“我老师给我发消息说组里突然有点事,我去老师家里一趟,饭你们吃吧,钥匙也拿着,我弄完了自己会回来的。”说完不等自己爸妈多问什么,给他们指了几家味道不错的菜馆就装作很急的样子转身走了。   他妈在后面叫他,林瑾瑜穿过车流,没有回头。   ……   星期天组里屁事没有,林瑾瑜当然没去老师家里,他饶了个远路,从正门一直绕街走了半圈,绕到离前门最远的那个门,偷摸进了学校。   正如张信礼说的那样,这里他谁也不认识,没处去,林瑾瑜走台阶去篮球场时,看见喧闹的场子里,他正跟一群校内校外的男人们一起组队打球,架子底下放衣服水瓶的地方放着两碗已经吃不了的粉,一碗放了辣椒,一碗没放。   他们两个队十人满员,占了两个框子,正在打比赛,林瑾瑜看双方鏖战正酣,就没上去打扰,自己靠铁丝网上看着,等着他们打完。   场子近处围了一圈大佬爷们,还有零星的大一大二学妹,张信礼动作潇洒流畅,连连进球,每进一个场边围观的人就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场上有个跟他同队的技术看起来也不错,总和张信礼打配合,林瑾瑜在场边站了这么一会儿,就看见他好几次进球之后和张信礼击掌,还伸手拍肩膀。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每次都这样,林瑾瑜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对方有点像在故意制造肢体接触。   这家伙身上穿着很眼熟的湖人球衣,号码是科比06年后专属的24号……而那天张信礼穿回来的那件是8号,林瑾瑜无师自通地找到了那个颇为豪气的球衣主人,可……张信礼来这打球也就两天,作为一个临时搭伙的队友,他表现得好像有点过于热情了。   球场总是没有安静的时候,林瑾瑜靠铁丝网上围观了十多分钟,终于等到了半场结束。   林瑾瑜朝张信礼那边走去,半路上看见那个打球的和张信礼一起说说笑笑地去篮下休息,好像还有点把自己的水给张信礼喝的意思。   林瑾瑜喊了一声,道:“嘿!”   张信礼转头,看见他,林瑾瑜一边走一边道:“过来。”   那个打球的队友跟张信礼差不多高,应该也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他本来拧开盖子想把自己的水递给张信礼,这会儿听见有人叫他,有点惊讶,脸上的笑也退了点,问:“那是……你朋友?”   张信礼就听见林瑾瑜叫他过去,没听他说什么,林瑾瑜叫他,他就过去了,那个穿球衣的队友拿着水瓶,跟在他身后,自然而然跟了过来。   “瑾瑜?”张信礼有点意外:“你怎么有空过来了,你爸妈……”   “抽空出来的,”林瑾瑜道:“等你打完一起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顺便聊聊。   张信礼说:“好……”   他尾音还没落,那个站旁边的队友忽然出声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吧?”他擦了擦脸上的汗,主动道:“你好,我叫小杰,体院的。”   林瑾瑜看向他,那人瘦瘦高高,剔着短短的寸头,眉毛很浓,一眼看上去确实像体院的,他道:“你好,我叫……”   小杰却直接道:“没事,我都知道,他朋友,我们学校的嘛。”他说着自然而然地伸手搭上了张信礼的肩膀,道:“咱俩聊天的时候都聊过了。”   林瑾瑜现在总算能体会张信礼看见他和林烨还有王秀待在一起时候的心情了……真的挺不是滋味的,有点像一只吹满了气的气球被打了死结,生气炸了吧也不至于,但又憋着气,属实不太舒服。   而且……他隐约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确实不认识。   小杰笑了笑,道:“下半场撞饭点了,也不知道还打不打,要不一起吃饭?”   本来一起吃顿饭也没什么,林瑾瑜想和张信礼说点什么,但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功夫,最多早点吃完早点把人打发了,他俩再另外找个奶茶店或者咖啡馆坐着说话也行。   出于礼貌考虑,林瑾瑜本来不大想拒绝张信礼的队友,然而就在这时,小杰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眼时间,自言自语道:“快十二点了,肯定不打了,去食堂吃还是去校外?”   他的手机壳上印着一面带爱心的彩虹旗。   上千块的球衣、场上的动作、喝水的细节,再加上这个手机壳……林瑾瑜心里有点怀疑了,小杰一只手仍搭在张信礼肩上,甚至不露声色地捏了捏,动了一下,改为整个揽着他的肩膀。   “我们宿舍昨天聚餐吃了家烤鱼,还不错,我带你们去?”   张信礼没把他手抖开,只说:“换个吧,他不吃鱼。”   小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有点僵硬,但只僵硬了很短的半秒钟就恢复如常了,他朝林瑾瑜道:“你朋友还真了解你。”   林瑾瑜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小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映在他眼里……那张脸总让他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某个极短的瞬间见过。   那些一闪而逝的照片,不停刷新的头像,互相打招呼的暗语……林瑾瑜想和张信礼谈谈,关于他的家庭,关于某个决定,还有未来的种种,一切决定,他们是无法避开他人的注视的。   “哦,他是挺了解我的。”林瑾瑜思考片刻,单方面做了决定。   他轻描淡写地说:“因为我不是他朋友,我是他对象。” 第180章 队友or戏精   ……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秒钟,林瑾瑜眼神随意地看着那个搭着张信礼肩膀的小杰,好似刚刚只是很平常地寒暄了句“今天吃了没”。   张信礼本人好似也没反应过来他会这么随意、冷静地说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时定住了。   背后操场上那些喧闹的声音还在继续,唯他们这里寂静,一秒过后,小杰从意外和震惊中回过神来,眼珠子转了半圈,改口说:“啊……你们……”他用一种很讶异,很稀奇的语气道:“你们怎么是gay啊?”   这个反应有点让林瑾瑜意外,他之所以来这么一句,其实是怀疑对方也是,不仅是,而且在打不该打的人的主意,但小杰这个看异类一样的反应是……   小杰用这种看异类的眼神看向张信礼,故意道:“他是你对象?开玩笑的吧,而且怎么不经过你同意就随便往外说啊,也应该尊重你一下吧。”   张信礼没说话,他本来平静的眼神在这种注视下开始躲闪,那个目光显然让他非常不安。   林瑾瑜这些年天天问自己,也被别人问,各种各样语气的“同性恋”都听到麻木了,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虽然让他有点意外,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接着道:“是啊,怎么?”   “也……没怎么,”小杰笑得挺灿烂,他“哥俩好”似的挤了挤张信礼,道:“哎,是不是真的啊,你朋友瞎说的吧,我操,你是基佬?”   这种轻佻的语气配合着这个本来就微带贬义的词听着让人不舒服极了,张信礼眉头微蹙,不安地把他手甩开了,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小杰浓密的眉毛动了动,他观察着张信礼的反应,开始进一步施加某种心理压力:“这人到底是不是你对象?我看不是吧。”   林瑾瑜也盯着张信礼,心说:你要是说半个不字,你就死定了。   他俩意味不同的两道目光让张信礼越来越焦躁,大概三五秒后,他曲起手肘,把站得离他过近的小杰抵开了,皱眉道:“不关你事。”   “到底是不是?”小杰一边问,却一边看着林瑾瑜:“要说是,我觉得也太不尊重你了吧,这也能随便往外说的吗,不能吧,我就不会这样,我什么都听我对象的。”   一句句落在林瑾瑜耳朵里简直要多刺耳有多刺耳,平时不管和谁吵,大家都是正面交锋,有什么讽刺技能都是当面吵吵,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茶言茶语的暗亏,逐渐也火大了起来,对张信礼道:“你吱声啊,人家问你呢,‘不关你事’是几个意思?”   在多方压力下,张信礼终于说:“……是,”他发音不太实,有点含混,像想马上跳过这茬似的,道:“就这样,别问了。”   表现很勉强,大概擦着林瑾瑜心里的及格线过了,小杰一时没想出新的招来,暂时没说什么,只用一种“啊这么勉强,不是在开玩笑逗我吧”的眼神在林瑾瑜身上来回巡视。   “没闲工夫逗你,”林瑾瑜维持着表面和平,露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道:“我们吃饭去了,你要一起?”   “啊……”小杰连忙摆手道:“那个,不了,你们随意,我就不去了,不去。”   这个反应介乎于“识趣不当电灯泡”和“天哪他们居然是基佬,赶紧离远点”之间,林瑾瑜和张信礼在各自不同的心境下,分别接收到了不同的情绪。   林瑾瑜手插在口袋里,朝他扬了扬下巴,招呼张信礼道:“走了。”   小杰露出两颗虎牙,胸口带着汗,在后面招手和他们说再见,大声道:“球衣你喜欢就多穿几天,我不急着要。”   林瑾瑜听得十分不爽,带着张信礼走了。   还没走到校门口,张信礼便道:“有必要么?”   “什么有必要,”林瑾瑜说:“我干什么了?”   “只是一个一起打过几次球的队友而已,你为什么见谁都说这个?”   “我说什么了?”林瑾瑜道:“我说我是你男朋友,而且我也确实是你男朋友,我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你这么排斥干什么?”   “是,你说得对,”张信礼道:“你都对,但你在说之前能不能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你跟王秀说的时候不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吗?我说什么了吗?怎么到那个谁面前你就这么敏感啊?”   “王秀不一样,他本来就知道你是,”张信礼说:“小杰没有必要。”   “OK,知道我是就随便,知道你是就不行,就犯了法了,认识几天啊就小杰小杰地叫上了,”林瑾瑜想起小杰刚刚故意说的话,道:“……你是不是跟他一样,也觉得我不尊重你啊?”   张信礼没说话。   林瑾瑜知道他一般不想对自己说狠话,不说话的意思就是真的有点这么觉得。   “行,我不尊重你,”他点点头移开了目光,摸了下自己额头:“我扔下我自己爸妈没管,跑过来跟你商量事,我在你眼里还不尊重你,我他妈吃饱了撑的。”林瑾瑜转身想走。   “我没这么说,”张信礼不知道说什么:“重点是刚刚没有必要说……我只是希望你好歹能征求我的意见!”   刚刚……林瑾瑜能怎么说呢,他也没傻逼到见谁都要拿个喇叭大喊他俩是一对,他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怀疑那个小杰也是gay,而且在打他男朋友的主意而已,可一切都是他的怀疑,那人之后的表现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能怎么跟张信礼说?没有证据,待会儿又要在“不尊重”上加个疑神疑鬼了吧?   “我没有不征求你的意见,”林瑾瑜道:“我来这儿就是征求你的意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跟我发脾气,那个谁到底谁啊?不就一路人吗?就算他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影响?人家问了,我就随口一说,你刚刚表现我还没问你什么意思,我要是不看着你,你是不是直接给人家回答一个‘不是’啊?”   张信礼道:“本来根本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必要?”   “是,没必要,”林瑾瑜特难过:“你总是觉得没必要,我多傻逼啊,我想让别人知道你有主了,别人都不能打你主意,你觉得没必要,是,我多此一举,我傻逼。”   他说着说着真说不下去了,他来这儿本来是来跟张信礼聊聊有关他父母,还有出柜的事情,可张信礼的表现让他觉得好像没有谈这个的必要了。   “卡给你,”林瑾瑜把自己饭卡从兜里掏出来扔给他:“你自己吃饭吧,我去找下我妈,吃完你回去打你的球找你的队友,爱干什么干什么,有事儿手机发消息,别打电话。”说着转身就走。   “瑾瑜,”张信礼看他那明显就生气了的背影,没走,反而快走几步赶上了他,拽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瑾瑜把他手甩开了:“别,保持距离,免得路上人待会儿误会我俩是一对。”   张信礼本来也不怎么会哄人,他无奈道:“别这样。”   “哪样啊,”林瑾瑜眼角余光都没给他:“我不是顺着你的意思吗,说也不行,保持距离也不行,你还挺难伺候。”   这段正是午饭时间,通往校门的路上学生很多,林瑾瑜一路往前冲,张信礼跟他后面跟了一路,无论他说什么,林瑾瑜就是不理他。   终于,在转过一道离图书馆比较近的路口的时候,周围的学生少了很多,张信礼跑了几步追上去,拽住他,道:“好了……”   林瑾瑜扬起头,右耳上的银色三角耳钉闪闪发亮:“撒开,”他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待会儿别人误会你是gay。”   大概人真的是要被逼着才会有突破,他俩当初在一起,很大程度也得益于林瑾瑜给他压力逼的那一把,张信礼拽着他,终于说:“……我本来就是啊。”   “哦,您终于知道了。”林瑾瑜面无表情地说:“不容易,恭喜。”   “……别生我气了,”张信礼道:“确实,路人而已,你说了就说了。”   张信礼让步了,他那句“别生我气了”一出来,林瑾瑜其实就不生气了,他把张信礼手掰开,什么也没说,接着往前走,留张信礼一个人在原地,表情肉眼可见的无奈和不知所措。   走出一段,林瑾瑜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对他道:“走啊,吃饭去,端两碗粉咱俩谁也没吃,你不饿啊?”   ……   林瑾瑜中午没人影,连晚饭也没回去吃,他把手机关了,根本不去看爸妈到底有没有给他打电话,回头解释起来就说组里事儿多,手机没电了,誓将鸵鸟大法贯彻到底。   两人蹉跎了整个下午,夜幕降临时,一起在公园散步。   这边算比较繁华,夜景工程做得很好,到处是手牵手散步的情侣,不远处还有群小孩拿着一大把玫瑰花在卖,应该也就是小学生出来卖着玩,林瑾瑜在彩灯下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一切都和他说。   张信礼有点措不及防,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就和你爸妈说?”   “没,”林瑾瑜说:“我在征求你的意见!待会儿又说我不尊重你!”   “我没有,能不提这个么,”张信礼道:“都说我错了。”   “我也一脸懵逼,”林瑾瑜道:“我没准备,你觉得应该说吗?”   “我……”张信礼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来得这么快,他其实有点鸵鸟心态,此前有意无意地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在一起一天是一天。   “说实话,”张信礼缓慢但是没有迟疑地说:“我不想说……一点也不。”   意料之中的答案,林瑾瑜有点失落,但没觉得意外,他自己虽然拿不定主意,但眼一闭心一横就说了,再怎么也是亲生父母,能咋样,可张信礼不想说,他只得迁就他,道:“我爸以为我交女朋友了,叫你下次放假去我家吃饭。”   “……”张信礼道:“我们……能瞒过去吗?”   “我怎么知道,”林瑾瑜道:“这是我爸妈,我比你还怕,你想装到什么时候?”   “至少现在不……”张信礼说:“家人不是别人,瑾瑜,这是个大事。”   林瑾瑜想到王秀:确实是个很大的事,不知道他爸妈到底会给出什么歇斯底里的反应……这个家会不会从此永无宁日,他爸妈会不会把他赶出去,说从此再也没有他这个儿子?戒同所应该不至于……他爸爸说过,不会把他关起来的。   张信礼道:“给我点时间。”   “我知道……可是,你总得要说啊,你难道想偷偷摸摸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吗?”   张信礼不说话。   “……”林瑾瑜有点烦,他点了支烟,冷静了点,道:“既然不说,狐狸尾巴就得藏好,我爸妈不可能睡我那儿,今晚肯定带我住酒店,我把钥匙给房东,等我们走了你得上去收东西。”   林瑾瑜的爸妈进他房间都会敲门,也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翻他的东西,可林瑾瑜要是在就不一定了,他妈说开柜子给他收拾东西,林瑾瑜总不能说不行吧?没理由啊,张信礼得在他妈妈看出不对之前找机会把他的东西全拿走,偷摸摸的,就像一见光死的透明人。   “等他们走了,有机会……”   林瑾瑜话还没说完,张信礼却道:“不用了,”他说:“我收拾东西就走了。”   林瑾瑜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走?去哪儿?”   “回学校,”张信礼道:“我是来陪你过生日的,可是瑾瑜,你爸妈在我就不能陪你了。”   是啊,不说他不能陪了,永远不说,就永远都是这样。   林瑾瑜瞬间不是滋味起来,这才多久啊,张信礼又要走了,他很真切地体会到那种名为不舍的心情:“这么快,我本来还以为多少能抽点时间……多待会儿都不行啊……”   “我还要回去找工作,”张信礼说:“我的学费虽然有助学贷款管着,可张信和复读也要钱,我爸妈也不在家。”   林瑾瑜理解他,说起来自从谈了恋爱,张信礼每个月车票钱怕是都多了大几百。   他不说话了,张信礼和他一起沿路慢慢走着,想起原本安排满满,却不能一起去的地方、过得生日,他们都不太高兴得起来,林瑾瑜想缓和下气氛,便开玩笑道:“感觉咱俩跟约炮的一样,每次见面都是做那事,第二天走人。”   张信礼没笑,他看着林瑾瑜,只说:“会好的。”   爸妈那里会好的、他们之间隔着的漫长距离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   林瑾瑜想起刚刚的吵架,得亏在一块,这要是异地,尼玛肯定又冷战个三五天。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下学期的安排,忽然想起一茬来,道:“下学期你们是不是也实习了?”   张信礼道:“是啊,怎么?”   林瑾瑜也是下学期实习,他道:“你们是学校分配还是自己找啊?”   “有分散实习的名额,”张信礼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怎么了?”   “我俩专业虽然不同,但是一类的,”林瑾瑜感觉自己脑门上有个电灯泡忽然亮了:“你要是自己找,咱俩可以找到一块啊,”他一拍大腿:“我去,我可受够异地恋了,跟419一样。”   理论上来说还真是可行的,张信礼想了一下:“……可以吗?”   “你拿到名额就可以,”林瑾瑜道:“反正这学期就出来了,到时候看吧……还有我爸那边,放假你来不来?”   “除了来还有别的选项吗,”张信礼道:“我不想让叔叔觉得我为了什么事在怪他。”   ……我的爸爸邀请了我装作只是朋友的男朋友来家里吃饭?我去,这可真够乱七八糟的,林瑾瑜光想想那画面都打了个寒颤。   总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林瑾瑜想了一路走来的种种,张信礼从最开始的完全逃避到和他确立关系,从闭口不言到主动对王秀说,再到刚刚……也许像他说的,他们需要一点时间。   “希望会好……”他自言自语道:“真的会好吗?”   他俩在这儿停了一会儿,那些卖花的小孩只管卖花,看见年轻的走在一起就哥哥姐姐地叫,也不管人家到底是不是情侣,林瑾瑜开玩笑逗了其中一个小孩几句,有点出神。   张信礼忽地叫他道:“瑾瑜。”   林瑾瑜茫然地回过头,印入眼帘的居然是一道鲜艳的红色,夜幕下,那些小孩围着张信礼,他不知什么时候真的偷偷买了一枝玫瑰。   暗红色的花瓣上是晶莹的露水,他在绚烂的霓虹灯下说:“送给你。”   林瑾瑜完全没料到这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张信礼看他不大开心才买的,道:“送你,弥补不能陪你过生日的遗憾,要么?”   “……”林瑾瑜左右看了看,别的小情侣都忙着谈恋爱,没人注意他们,那群小孩则忙着卖花,只是看着他们笑。   他别扭片刻,一把拿过来,道:“不要白不要,我说……你该不会打算就拿这个当生日礼物糊弄吧。”   张信礼最近几个月剩的那点钱基本都搭进车票里了,林瑾瑜没注意,他最近几个月连烟都没见抽了。   他被林瑾瑜这么一问,踌躇了片刻,说:“瑾瑜,我……确实没有你家境好,如果我只有一枝玫瑰,你还会……”   那是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顾虑,每一次,当林瑾瑜去看他时,当林瑾瑜随手送他一些价格不菲的小东西时,甚至当林瑾瑜买冰激凌时,这种顾虑都深切地存在于张信礼的内心深处。   然而,他还没有问完,林瑾瑜便装作不耐烦一样道:“会会会会会会会,要不我拿一录音机录下来天天在你耳朵边上放得了,别说玫瑰,你就是只有一根杆儿,我也还是你男朋友啊。”   他本来也只是逗逗张信礼,没想到倒引得他想这个问题了,当即用没拿玫瑰的那只手拉过张信礼的手牵着:“走啊,我八点回去,没几分钟了你还不赶紧跟我腻歪一会儿。”   张信礼看着他,无声地捏了捏他握得很紧的手,那时候林瑾瑜对钱不钱的根本没有概念,他从来都没有缺过钱。   八点到了,就像灰姑娘的魔法终将消失,林瑾瑜在八点和张信礼道了别,那枝逗他开心的玫瑰他不敢拿到自己房间,而把它插到了楼下房东的花瓶里。   那枝玫瑰失去了所有的尖刺,孤零零地在瓷白的花瓶里等待凋谢。   第二天再回来时,张信礼的东西果然都已经不见了,那天林瑾瑜脱下来的脏衣服连着球衣都晒在了外面——张信礼走之前帮他洗了衣服。   他们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们会顺利地实习、毕业,然后等到做好了充足准备,再和爸妈坦白他们之间所有的事情……但意外总是突然来临的。   正因为不在计划中,没有人能预料到,它才被称为意外。   林瑾瑜发誓,如果能够回到这个上午,他一定把那个叫小杰的打一顿,打个鼻血横流、半死不活。 第181章 陷阱   天气依旧炎热,空气闷热得好似憋了一个月没打开过的蒸笼,沉沉地闷在那里,不仅闷而且干燥,没有一丝风,连街上绿化树下杂草的叶子都是静止的。   “小瑜,什么时候把你女朋友带回来看看不啦?”林妈妈一边给他把床单被罩通通换过一遍,把旧的洗过了拿到闷且燥的空气里去晒,一边道:“妈请她吃顿饭。”   林瑾瑜几乎立刻说:“没必要,”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被他无中生有生出来的“女朋友”,随口道:“以后再说吧。”   他设想的“以后”是很久以后,可能毕业了工作了怎么怎么了……反正是目前还不可预知的以后,而不是在这样炀旱的天气里。   “你谈个恋爱怎么跟没有一点责任感一样,”他刚刚的话落进他爸耳朵里,那种随便的语气引起了林怀南的不满:“这是很严肃、神圣的事情,你到底清不清楚?”   “是,你都对——”林瑾瑜拖长了腔调,草草应答着他爸,手上百无聊赖地点开手机刷了起来。   今天是他二十一岁的生日,他妈预备着收拾完请他去市中心吃顿饭什么的,林瑾瑜却没什么兴趣,他已经不是和爸妈逛个街、看场电影就开心得不行的小孩。   他在想着他那个臆造出来的“女朋友”什么时候消失才显得不那么突兀……这时间得不长不短恰恰好,还得编一个合理而且没什么追问价值的理由。   林瑾瑜脑内各种想法汇聚一堂,奇葩想法层出不穷……出柜是gay的一道关卡,好似童养媳在大地主家生孩子,合家人的意则风平浪静,不管在外面受多少人的指摘白眼,总有一扇门是能够回去的,不合意就永无宁日,甚至被扫地出门,从此没爹没妈也没家。   不过好在这天还远,他还有很长一段幸福日子可以过——林瑾瑜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料之外……大概在他拿着手机刷学校论坛刷了十分钟之后,这个意外出现了。   那是他们学校求助论坛上的一则消息,各大高校总有那么一些供本校学生进行内部交流的通道,比如QQ表白墙、求助墙、微信小程序、内网论坛等等等,这些通道往往有专门的学生团体维持运转并负责维护,校内学生人人都可以在上面浏览、发布信息。   林瑾瑜不乐意跟他爸妈多说什么女朋友的话题,因此一上午大部分时间都在刷上面的信息,看校友八卦各院系帅哥美女、买东西卖东西、求爷爷拜奶奶求人帮拿快递……大概十点多的时候,一则求助挂人贴引起了他的注意。   05年起,教育部长周济的一席讲话拉开了国内高校BBS大规模实名制化的序幕,学生们轰轰烈烈的抗议大多无疾而终,荣极一时的BBS时代就此过去,那以后,学生论坛上的活跃人数寥寥可数,再也没有五花八门的树洞和不知真假的故事,日常挂在首页的就是些转卖二手、求购XXX、吐槽食堂某窗口饭菜难吃、捞今晚操场西北角散步的小姐姐……之类的鸡零狗碎。   林瑾瑜胡乱浏览下去,蓦地看到一贴子写着:本人于上周六在校内篮球场丢失一件正版湖人球衣,有没有兄弟看到是谁拿了?   正版湖人球衣……林瑾瑜神经一跳,看了眼窗户外面那抹刚刚干透还没收下来,正迎风飘扬的金色,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他鬼使神差地点进那个贴子,看见发帖人的ID叫“Mr.0”。   二楼是球衣照片,熟悉的号码8,以及右上角Authentic款特有的无品牌LOGO标志,还配有文字说明:大概靠场边那个框那儿,好好拿下去换,结果天黑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有没有那天下午打球的兄弟看见谁拿了的?急死,看见了的给个线索,重谢。   下面已经有几十条回帖:“……这正品吗,卧槽亏大了吧。”   “被偷了吧。”   “8号经典吗?当季售价两百刀,现在起码翻一番,可以立案了,找不回来建议报警。”   “周六我好像在,看见有人穿了……”   “以前也有大妈拿宿舍外面的水壶还有外卖,大概率有人故意偷的。”   “可以找保卫处调一下入口监控。”   林瑾瑜越看越不对,很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在对号入座,可这时间、这号码,未免也太巧了吧?   他爸妈在一边说话,大概是在商量待会儿的行程,林瑾瑜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不安,转头去学校小程序、求助墙上看了圈,发现到处都是这消息,球衣主人显得非常焦急,到处找人求助,还提供了QQ号码。   就像某楼跟帖说的那样,这件球衣属于过去发售的绝版经典款,价格不菲,湖人科比粉丝多如牛毛,这件事很快引起了无数人的注意,连他室友都在群里截图吐槽这哥们够惨。   另一个室友道:牛逼,谁这么缺德,家里没钱买棺材吗。   第三个室友说:我周六就在另一边打球啊,好像隐约看见了。   其他人道:那你赶紧提供线索去,人家说重谢,回来请客。   那室回:滚,虽然爸爸爱你们但还没到拜年给红包的时候。   说着说着后面就离题了,林瑾瑜看完前面相关的部分就关了对话框,转而开始在好友添加栏里搜索那个QQ号,他得搞清楚到底是乌龙还是怎么回事。   号码搜索出来是个有好几个太阳的QQ,看起来不像随便注册来骗人的小号,林瑾瑜思索片刻,试探着发送了添加好友的请求,备注栏里写的是“小杰?”   过了大概几十秒,他没等来对面的同意,反而收到了一条新的好友请求,备注栏里写着:嗨,是林景余吗?   景啥余啊,林瑾瑜估计是张信礼没告诉他自己名字是哪几个字,于是点了同意,发了个试探的消息过去:你是赵武杰?   对面很快回复:嗯。   林瑾瑜看了眼他昵称,昵称叫“白袜狗勾”。   他道:怎么加到我的,求助墙上那个球衣是你的吗?   赵武杰道:不是。   他一说不是,林瑾瑜就放松了很多,那种紧张感和警惕感去了大半,心想还好还好。   对方接着说:我做不了主,你方便吗?电话里说情况。   做不了主是什么意思?林瑾瑜没太听明白,赵武杰问:你是林景余还是他男朋友?   林瑾瑜道:不是这两个字。   他把真名给对方说了,问:做不了主什么意思?   赵武杰却直接发了个号码过来:这我电话,直接说方便点。   林瑾瑜看了他爸妈一眼,见暂时没什么事,便偷摸出去打电话,双方都在线,林瑾瑜一打就通了,他还没张嘴呢,赵武杰便道:“对不起对不起,”他一上来就是一连串道歉,然后停了会儿,说:“那球衣是在你那儿吧,要不我马上来拿?”   “什么东西?”林瑾瑜完全听不懂,道:“发帖说衣服被偷的到底是不是你啊?”   “不是我,是我室友的,”赵武杰说:“咱俩这关系,要是我的我怎么会发出来挂你呢,不会的,可不还不行啊。”   见一面就“咱俩这关系”上了,这关系有点廉价……林瑾瑜心里这么想,但没说,猜测大概也就是他性格比较自来熟,就像木色一样:“到底怎么回事啊?又说被偷了。”   “我室友搞错了,”赵武杰说:“怪我,没解释清楚……”他停顿了几秒,说:“你在哪儿?我现在来拿吧,还回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搞错了?什么鬼乌龙,林瑾瑜十分无语,道:“给你室友解释清楚,不知道还以为有贼。”   “实在对不住,”赵武杰道歉道得毫不犹豫:“你在哪儿,我现在过来拿。”   虽然受了无数句对不起,但这事儿放谁身上都不痛快,没有飙脏话已经是林瑾瑜最后的教养,要他被泼了脏水还巴巴主动跑腿给这个赵武杰送货上门想都别想,他没想太多,看了眼房门,同意了,道:“行吧,你赶紧过来,要方便就重新发个帖澄清。”   赵武杰态度看起来很好,答应得非常干脆,不停道歉,保证绝对解决好。   林瑾瑜放下戒心,报了地址,说自己一会儿也要出去,可以在校门口碰头。   双方挂了电话,不多时,林爸林妈给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出来道:“走吧,今天爸妈请客,想吃什么吃什么。”   “行。”林瑾瑜跑窗台那儿去收球衣,林爸道:“这又是你新买的?上上个月才跟你妈额外要过钱吧,你怎么……”   “不是,”林瑾瑜十分不想听他爸的数落:“我借的同学的,这不正要还吗。”   他爸接着说:“你自己的钱要有数,不会合理分分配收入将来怎么……”   “知道了!”林瑾瑜烦起来:“能不抓着这见面的几个小时疯狂输出吗?”   他俩父子关系自高二以来越来越不和谐,林妈妈不愿意生日这天惹他不高兴,叫他爸别说了,林怀南便闭嘴了,林瑾瑜照了照镜子,把那几千块的球衣往肩上一甩,推门下楼。   出了大门转过小巷口,再走一小段就是学校,林瑾瑜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爸妈跟在他身后,时不时问他中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他们先在手机上看看,筛选筛选,林瑾瑜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带着他们横过马路,一眼便看见校门右边站着的那个他没什么好印象的身影。   赵武杰叼着根烟,站在人行道树下的阴影里,看他过来,露出个他见过的、很热情灿烂的笑容,道:“总算来了。”   林瑾瑜把衣服还他:“你室友搞什么。”   周围来往的学生非常多,赵武杰接过了,道:“唉,我借的他的我得负责拿回去嘛,你还回来就好。”   “赶紧叫他把贴子删了,”林瑾瑜说:“什么玩样。”   “放心,绝对。”赵武杰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特别善意温柔地道:“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别担心。”   这话好似没什么,但又好像有点怪怪的,林瑾瑜听得浑身不舒服,但又说不出一二三来,只得赶紧结束对话:“那就这样。”   他转身准备走,他落在后面的爸妈却刚好过了马路,看他俩站一起,出于爸妈对儿子朋友的好奇,出声询问道:“小瑜,这是你朋友吗?”   林瑾瑜本来想说“不是,根本不熟,就一校友”,但人家本尊还在这儿呢,这也太不礼貌了,为了不让场面尴尬,他回答道:“嗯,我没事忙完了,吃饭去吧。”   “既然是小瑜朋友就一起吃呗,”林妈妈道:“来都来了,你看人家还借你衣服。”   “啊?”林瑾瑜没料到这茬,一时无语:“这……”   开什么玩笑,他和这人根本不熟啊。   赵武杰本来拿了衣服想走,这会儿阴差阳错碰上这出不在计划中的情况,眉头一皱,临时改变了主意,转而打了个招呼,道:“这你爸妈?”   “是啊,”林瑾瑜说:“过来看我。”   他心道如果你识趣就该赶紧告辞了,就这点关系不会真好意思硬着头皮蹭饭吧?   赵武杰听了,面容还是很和善,他常年搞训练,整个人瘦而高,眉毛也浓,有种邻家足球男孩的感觉,光看外表是家长很中意的那种学生,他道:“哦,叔叔阿姨好,我是林瑾瑜同学,待会儿还有事,饭就不一起吃了。”   前面这番话倒很识相,完全符合林瑾瑜的心意,就在他内心稍微对这个赵武杰改观了那么百分之0.01的时候,对方的下一句话让他的心如一面小鼓,蓦地“咚咚咚”狂跳起来。   赵武杰面色无比和善地说:“衣服我也拿了,这就走……对了,怎么是你来还,那个跟你一起住的男的呢?”   第182章 Come Out   “……”   比撒谎更令人心慌的是撒了一个以为圆过去了的慌然后被人忽然戳穿。   林瑾瑜如芒在背,他背对着爸妈,神色僵硬,一面使眼色,一面道:“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而赵武杰就像脑子不太聪明,不能领会他的暗示似的,惊讶道:“就是跟你住一起的那个啊,怎么,你们吵架?”   林瑾瑜大无语,他爸妈就在他边上,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林妈妈道:“小瑜,你是合租?怎么不跟我们说?”   因为某个原因,林怀南想到的东西则更多,除非非常非常熟,否则那种一张床的单间一般只有情侣会合租,如果是男生和男生出来住,还睡一张床……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变,道:“你和谁一起住?女朋友?”   “我没……”林瑾瑜有点辩无可辩,林怀南盯了他一会儿,看向赵武杰:“同学,你说他和谁一起住?”   “我一个朋友,”赵武杰说:“打篮球的队友,就找我借球衣的这个。”   篮球队队友是男的还是女的不言而喻,林妈妈对林瑾瑜道:“你不是说这衣服是你自己借的吗?”   他爸再次问道:“和你一起住的是谁?”   林瑾瑜手心开始出汗,他想继续编一个谎话,比如说他确实和某个同学合租来着,但是……但是那房间里偏偏已经没有任何另一个人的痕迹,还有卫生间垃圾桶里无法解释的避孕套……该死,他之前情急之下到底为什么要让张信礼收拾东西走?   要么从一开始就假装有个正常合租的室友,要么从始至终假装自己一个人住,现在这么半路一改口,岂不是怪无可怪,惹人怀疑?   林瑾瑜现在想退也退不回来了,他爸质问道:“衣服也不是你借的,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在住,林瑾瑜,到底怎么回事?”   他爸妈夫唱妇随步步紧逼,临近正午,本已闷热的天气越来越闷热,花坛下静止的草叶已经被烘烤得有些蔫了,偏偏这时候赵武杰眼看气氛逐渐剑拔弩张,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你爸妈不知道……他们这么正大光明来看你,我还以为……”他说到一般好像忽然发觉说错话了似的,改口道:“呃……叔叔阿姨,是这样,其实我也不清楚,只是看我队友借衣服结果他来还乱猜的,应该是我搞错了,搞错了。”   现在说搞错了还有屁用,且前一句说得那么笃定,还用了“正大光明”这种词,显得林瑾瑜背地里确实有个什么父母不知道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瑾瑜不知道这人是脑子真的缺根筋还是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头,但这对林怀南来说不重要。   他沉吟片刻,暂时强压下心中浓浓的怀疑与怒火,对赵武杰道:“……同学,谢谢你借小瑜衣服,我们现在有些事,你就……暂时就这样,好吧。”   赵武杰顺着他道:“不客气,叔叔,小瑜挺好的,我搞错了哈哈。”   林瑾瑜听他叫自己小名,有种强烈的不适感,林怀南代替他和赵武杰告了别,示意林瑾瑜回去。   学校大门口车水马龙,街上飘起各种臊子的味道,还有油泼辣子特有的辣香,已经是午饭时分了,但是没人再想着吃饭。   他爸照顾他的面子,暂时没说什么,但那张脸上脸色沉郁,隐隐泛青,一看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林妈妈不了解情况,只觉得疑惑,外加点对儿子撒谎的不满,她不明白林瑾瑜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虽然她对这种廉价出租屋的居住条件极其不满意,但假如林瑾瑜真的为了省钱或者不想听唠叨而在和别人合租,那也可以说呀,根本没必要撒谎。   “小瑜,你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她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声音仍带着典型的上海女人味——并不是嗲,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与优雅,就像白先勇笔下那些尽态极妍,但又不失泼辣的女人们:“你是瞒着我和你爸偷偷谈了女朋友,然后又在合租吗?”   儿子忽然被曝光的女友、厕所不可言说的物品、撒谎说自己借的球衣、朋友嘴里一起住的男人……太多没头没脑的信息堆在一起,她试图从这些纷乱的信息里找一个勉强说得通的解释。   “我没有,我只是……”林瑾瑜同样被麻线一般的信息挟裹着,哪些东西是他爸妈已经知道的、哪些又是不知道的、那些是可以利用的,他现在暴露出的漏洞又有哪些?   “那是你在和室友合租,但是你们吵架了?”林妈妈还在继续猜,她调动了一个母亲所有的脑细胞,试图还原儿子在外读大学时候的生活,但她忽然发现自己知道的信息是那么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儿子的了解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多,那些无数个出差的日日夜夜,干净但是空荡的房子、没有父母陪伴的假期,大把大把的零花钱但是越来越少往回打的电话,她忽然发现,她对林瑾瑜的生活其实知之甚少。   她做了所有母亲所能够做出的猜想,唯独没有去猜“我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在林妈妈询问林瑾瑜的过程中,林怀南始终一言不发。   中午住户都去吃饭了,房东一家也在厨房炒菜做饭,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哒哒哒地响,平淡、日常、富有节奏,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人,阳台上白瓷瓶里的玫瑰像是一抹炽烈的血。   “我……”林瑾瑜的心脏收缩又舒张,鲜红的血液随着这越来越快的鼓点沿着血管奔涌过他的全身,他是那样焦灼、浮躁、恐慌然而又油然而生一股冲动,他受够了东躲西藏,那些做爱时候也要想着如何掩藏的秘密、春节万家团圆时分东躲西藏不能带回家的人、街上人稍微多一点就不敢牵着的手……   他不想再这样了,不想再明明深切地爱着某人却要假装独身,不想明明是幸福的却好像还是在等,不想明明拥有最美丽的玫瑰,却要假装它属于别人。   每个人都有大声说爱的权利。   就像那年操场上,人潮翻涌,他从一群又一群人身边走过,留下一首诉说爱意的琴曲,不论有没有人倾听,或者听的人是谁,人潮变动,光影流转,他的爱始终不变。   他就是他,他不必为爱一个人而感到羞耻。   林瑾瑜飘忽的目光慢慢凝住了,正午灿烂的阳光透过楼道口明亮的窗玻璃照射进来——大地如被烘烤的蒸笼,这是个闷热的天气,但同样也阳光万里、晴空朗朗。   他的目光沉沉向下,连带着心也一起沉了下来,林瑾瑜看着他的妈妈,这个赋予他生命,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去爱、去恨、去感知的人,他说:“妈……”   无论林瑾瑜怎样地想保持冷静,他的声音还是有一丝干涩:“我没有女朋友,那个和我一起住的人不是我室友,他是……”   林怀南眼皮开始狂跳,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青春期小孩的不懂事”,多年前已经被隐隐察觉到的苗头……他预感到儿子要说什么了,尽管还不能确定。   “林瑾瑜!”他爸大声叫他的名字:“待会儿再说,让妈妈先上楼,你和我一起下楼买点饭上来……”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手心渗出薄汗,林怀南说:“待会儿,待会儿……再说。”   然而这种情急的反应反而引起了林妈妈更大的猜疑,她看了林怀南一眼,转头回来,蝴蝶的耳坠在日光下闪过一道银色的光。   坦白已经涌到了嗓子眼,掩藏自己是一件很累的事,林瑾瑜觉得自己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在爸爸的注视下缓缓说:“妈妈,我没有女朋友,我喜欢的人是男生……我是一个同性恋。”   从来没有那一刻让林瑾瑜觉得这样难熬过……也许对他爸妈来说同样如此。   楼下刀板上的剁菜声一声一声,好似法槌哒哒。   就如同“胖子”与“小男孩”落地时的那一瞬寂静,这个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不亚于原子弹爆炸般的消息乍一出来,楼道里反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也许把古往今来所有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久,林妈妈愕然微张的嘴里吐出一句“……什么?”   林瑾瑜缓慢,但是坚定地把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林怀南沉声喝到:“够了!”他说:“林瑾瑜,你为什么要当着妈妈的面说?”   任何一对父母有一个同性恋儿子想必第一时间都不会开心,林妈妈错愕于这个毫无征兆的消息,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的儿子是那样认真而郑重,她从未在自己儿子脸上见过这样郑重的表情。   她道:“……不应该啊,”林妈妈的眼神往左,好似在回忆从他出生以来,这二十年回忆里被她忽视的细节:“你从来……从来没有表现过有这种倾向,你记得吗,上幼儿园的时候……不,不是幼儿园,是小学,”她沉浸在漫长的回忆里,好似有一些语无伦次:“你回来说跟你同桌的女生长得很漂亮,你喜欢她……”   林瑾瑜说:“我已经忘记了。”   “怎么会……”林妈妈没有看他,只是喃喃地重复:“怎么会……”   林怀南过去搂着妻子的肩膀,眉头皱得很很深,他看向林瑾瑜,道:“不要胡说了!你不是同性恋,性取向在很小的时候就会有苗头,你根本不那样!”   此时此刻,林瑾瑜反而平静了,他说:“是不是又怎么样,同或者双,重要吗……总之我爱的是个男人。”   林怀南盯着他,说:“是谁?”   “不是谁,只是告诉你现在我真的喜欢男人。”林瑾瑜思索之后没有说出张信礼的名字,四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知道他爸妈和张信礼的父母有没有联系,更不知道假如说了,在张信礼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父母接受事实前,他都不会说出这个名字……他想保护他。   林怀南看着他,林瑾瑜也看着他,父子俩对视的眼神里没有温情,反而充满了拉锯感。   在父亲山一般的压力下,林瑾瑜不为所动。片刻后,林怀南心烦意乱地移开了目光,他暂时还没有想到儿子嘴里的男人是谁,或者这个男人具体存不存在……有那么一个极短的瞬间他怀疑过多年前日记本上的那个名字,但又否决了。   在他的印象里,张家的大儿子很正常,看不出同性恋倾向,而他们俩没有发生什么就已经阔别多年,这里是遥远的祖国另一边,和四川远远隔千里,无处重逢,也无处滋生畸形的爱恋。   但他忘了,他的儿子看起来也很正常,他们本来就是正常的。   他要弄清楚这个问题,这个对林瑾瑜自己、对他们一家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问题,林怀南拿出手机看了看,正是八月中下旬,从这里回上海非常方便,一趟飞机几个小时,坐一会儿,下来就到家。   “林瑾瑜,”他爸从屏幕上收回目光,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道:“上去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爸,”林瑾瑜不可置信道:“只有十多天就要开学了!”   “我知道,”林怀南干净的镜片上闪过冷光:“先回去吧,问题总要弄清楚,不耽误你上学……万一耽误了自然会给你请假,你不用操心这个。”   这是林瑾瑜二十一岁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鲜花,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一声惊雷。   此时另一边,张信礼正在回学校的路上,他离林瑾瑜越来越远,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 第183章 医生的答复   最难走出来的不是低谷,而是原生家庭。   林瑾瑜此前只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过那些桥段,比如父母激烈的反对、比如人身自由管控、比如“戒同所”。   但原来这些东西离少数群体……或者曾经离少数群体很近。   他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于开学前一周回到了上海,他爸爸始终认为从取向角度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同性恋。   他们为此爆发了无数次争吵,从北方到南方,从学校到家里,林瑾瑜陷入了无休止的辩论和分歧之中,他爸和他妈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在每一个可能的时间和他促膝长谈,从大学到幼儿园,从和他同居的“神秘男人”到小学时候被他拉过头发的女同桌,一桩桩一件件,巨细无遗地进行盘问。   在林怀南夫妇眼里,这出自于对儿子的重视,他们很关心林瑾瑜,并且愿意为他做一切……尽管事实也许确实如此,但在林瑾瑜的感受里,这一切给他带来的只有压力与焦虑。   除了陷入睡眠的那八个小时,其它空闲下来的每一秒,他都陷入了与父母无休止的拉锯中。   林怀南不断询问他过去的事情,问他几年级同桌的女孩、某个被他揪过辫子的语文课代表、总和他打打闹闹的学习委员……那些小时候的事情林瑾瑜原本是记得的,二三年级时同桌的漂亮女孩、头发很长很长的语文课代表、关系好到班主任以为他们在谈恋爱的学习委员,虽然他已经忘记了那些模糊的、他久远记忆里已经不再活跃的影子们的脸,但在爸爸一次又一次的盘问下,他忽然感到那些东西开始变得僵硬。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爸爸的问题,每次的答案都一样:记得、但不太清楚、以前是以前、真的已经忘了那种感觉……这些逐渐公式化的回答好似一点点抽走了幼时记忆里的最后一丝鲜活,那些原本还残存着呼吸的影子开始板结、变得僵硬,到最后,林瑾瑜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诉说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悸动回忆,还是仅仅像个机器人一样在回答重复而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始终承认自己在小学时代没有对任何一个男生产生过微妙的感情,但同时也反复表明他确实是同性恋。   而林怀南恰恰不认同这一点。他始终认为不论性取向是否天生,儿童的性别意识萌生于3岁左右,而绝大部分同性恋者在遥远的小学阶段,当他们具备性别认知能力的时候,就会朦胧感知到自己会对同性产生不一样的情感。   就像他对林瑾瑜说过的,假如他真的是个同性恋,他都可以接受,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无法改变,还能怎么办呢?可问题在于,他始终不认为林瑾瑜是同性恋。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些机械性的问题让林瑾瑜崩溃,在又一次就这个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他大声道:“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现在就一定是什么样的吗?”   “我只是说你不符合同性恋者的心理发展特征,”林怀南很冷静地道:“你并不是同性恋,我只是阐述这一点。”   “好,就算我不是,我是双,那又怎么样?”林瑾瑜说:“从形而上的取向划分上把我划分成双,又怎么样?我爱的那个就是男人。”   林怀南说:“是谁?”   “跟是谁没有关系,我就是gay,你接受这一点就行了!”   林怀南道:“你不是gay,你过去从来没有……”   “可我就是喜欢男的啊!”   林怀南说:“他是谁?”   ……这样车轱辘式,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也不会有结果的争论让林瑾瑜无比疲惫,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要远离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庭。   当他在父母面前失去信任,爸爸妈妈便开始对他所有的话保留三分怀疑,尽管林瑾瑜否认了自己有个同居的男友,但他爸还是想尽了各种办法从他的话里打探虚实。   林瑾瑜开始感激之前小堂哥的提醒了,除了这一次,从小到大他爸妈都和尊重他,进他的房间会敲门,不会不经他允许随意翻看他的手机,过去,当他们想知道儿子是否早恋的时候,他们会直接提出看看他最近在和谁聊天,然后当着林瑾瑜的面和他一同翻看。   林瑾瑜从前没有这些小秘密,因此从未拒绝过……换而言之,假如某一次他忽然言辞激烈地拒绝了,那么就说明很可能有鬼。   多亏小堂哥的提醒,那一次新年之后,他更改了父母都知道的锁屏密码,通话记录删除,QQ、微信用学校的电话卡申请了新的小号,并且把所有知道他取向的好友复制了过去,大号则删除了和张信礼的聊天记录……甚至,为了防止张信礼给他打电话被抓个正着,林瑾瑜暂时拉黑了那个号码。   这样一来,不管他爸妈是真君子还是假君子,都绝无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从他手机里挖出点什么。   由于赵武杰阴差阳错的“证词”,林怀南怀疑林瑾瑜的男朋友是和他同校的同学,一周后,开学的日子,林瑾瑜遥遥远在上海,没有回去报道,他爸则代他给辅导员打了电话请假。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和林瑾瑜几乎寸步不离,林怀南拒绝承认他是同性恋,而林妈妈一时间似乎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虽然没有和林瑾瑜争吵,但言辞间还是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希望林瑾瑜多加思考,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林瑾瑜感到无法和父母沟通。   大概是想起卫生间那个不可言说的套套,一周后的周末,林怀南带他去医院做了性病检查。   尖艾淋全部阴性,这使得林怀南松了口气。   大概是对这方面还不太了解,或者异性恋男性天生的对于同性性行为的排斥,他没有询问林瑾瑜具体的细节,以及他在性关系里充当什么角色……又或许出于一种自欺欺人的心态,他希望儿子仅仅只是和别人发生了戴套的边缘行为。   林瑾瑜没有外出,也没有时间进行相应的社交,他和家庭的角力一时间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生活……也包括他父母的。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无法达成统一,终于有一天,他爸妈对他说:“去医院看看吧。”   林瑾瑜不知道有多少少数群体听过这句话,他们听到这句话的一刻又是什么心情,总之……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种无法抑制的心凉。   就像感觉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忽然有一天背叛了你,他们认为你是有病的。   “我并不是在骂你,指责你有病,”林怀南道:“我只是想寻求一个解决方法,我对心理学科并不了解,我希望他们能提供一些比较专业的建议。”   “你知道性取向是不可被治疗的,”林瑾瑜说:“你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心理疏导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治疗,”林怀南道:“天生的同性恋确实不可治疗,可你只是有那么一点倾向,你还有另一种选择!”   林瑾瑜简直无话可说,很久以前,王秀和他说过,说人是不能自己选择去爱上谁的。   医院的心理科并不冷清,林瑾瑜自己挂了号,带着他爸妈上了楼。   这所本地医院的心理科非常强势,门诊挂号费不菲,林瑾瑜在推开科室门进去的那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坐诊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女医生,询问他们是想解决什么事情。   “您好,”林怀南道:“就是……我儿子,认为他自己是同性恋。”   林瑾瑜一言不发,医生好像有些没听懂,道:“认为?你的意思是……他是同性恋对吧?”   林瑾瑜说:“我认为是,我爸认为不是。”   医生可能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以往也不是没有家长来咨询类似的问题,他们说自己的孩子有喜欢同性的倾向,然后询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进行纠正,她道:“这个问题……这肯定看你自己就知道了,”医生询问道:“你会对男生产生什么爱情的感觉吗……主要是性冲动。”   林瑾瑜道:“是的。”   林怀南说:“但他过去喜欢女孩。”   “这个……”医生转了下椅子:“那这就……我们心理学上一般是把性取向分为同性恋、异性恋还有双性恋的,那你的儿子,他自己说会对男生产生那种冲动,你又说喜欢过女孩子,那就也可能是双性恋一类的……这个我只能这么回答。”   她看向林瑾瑜,问:“你是都喜欢吗?还是以前喜欢女生是装的。”   林瑾瑜思考片刻,回答:“……不是,但那都是很久以前,而且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林怀南抢在医生说话前说:“所以我偏向于认为他不是同性恋,他是可以喜欢女孩的。”   医生转了转笔,可能也不太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说:“那有可能是这样……他既然都喜欢过,说明确实就是都有可能喜欢,你要说不把这种划分成同性恋,那也可以。”   这就是林怀南期许的答案,他道:“那照这么说他这个是可以改变的是吗?我不是说改变他的性取向,我只是说改变他目前的状态,他也可以正常地去和女生谈恋爱。”   “这个……”医生看向林瑾瑜:“这位家长,我们从现在的医学角度来说确实没有针对同性恋的治疗,很多年前是可以治疗,但是现在是已经剔除出疾病的范畴了,但是按你这么说,你等于是说让他改变现在的恋爱对象是伐?”   林怀南道:“是的,给他一定的心理疏导应该可以改变他这种状态。”   林瑾瑜冷冷道:“我现在很好,不需要改变什么状态。”   医生思考片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你这种说法其实就不关性取向什么事,就等于是单纯的不满意儿媳妇……我只是打个比方,就是想换一个女孩,让他去正常谈恋爱……这个怎么说呢,”她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这种情况,我们医院暂时是没有这个项目,你不能牵红线让他去喜欢哪个那个是吧,我觉得这个可能主要还是看你儿子,他自己的意愿,看他愿不愿意去尝试。”   林瑾瑜当然不会去做这种脱裤子放屁的尝试,他有一个很好的恋人,除非张信礼不再爱他,否则他为什么要吃饱了撑的莫名其妙‘尝试’去爱别人。   “难道不可以提供一些外力的干预或者心理上的疏导之类的吗,”林怀南不愿意轻易放弃让儿子作为一个不受人白眼的人生活在社会上的可能:“像是正负强化之类的……”   “没有……”医生摇了摇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医院是没有这个的。”   林怀南有点失望,道:“好吧,谢谢。”   走出门诊大楼的时候林瑾瑜稍微轻松了点,他爸神色不怎么好看。   他现在很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哪里都好,只要远离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还有无止无休的辩论与治疗,他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见到张信礼、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没有和他说话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林瑾瑜只来得及给他发信息说自己最近有点事,要闭关搞学术,没时间联系他,也让他别联系自己,便删除了所有的消息记录,拉黑了号码……他开始想张信礼现在在干什么,自己这么久不联系他,他有没有怀疑?   和家庭的对峙是如此艰难而令人倍感折磨,他很想张信礼抱一抱他,但他不能。   林瑾瑜以为他爸该死心了,这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爱上一个人进医院,但这场拉锯看起来还没有结束。   林怀南在医院门口站了良久,他点了根烟,飘起的雾气像一道令人窒息的绳索:“先回去吃饭吧,”他说:“明天换家医院看看,爸妈那边事也不能一直放着,过两天赵叔过来,爸爸有空就陪你一起,没空你就自己去看,总能找到办法的。” 第184章 计划   “我说过了我没有病,也不需要改什么!”   上海繁华路段某小区,林瑾瑜第一千次忍无可忍地重复:“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们才相信!”   “小瑜,你别……”赵叔沉声说:“你爸爸没有说你有病,他只是希望你能走出之前那段感情,换一个女朋友,很平常。”   “我什么感情,”林瑾瑜大声道:“我说了我没有感情!他怎么就是不信!”   “冷静点,”赵叔道:“你爸是为你好。”   为你好为你好为你好,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林瑾瑜无法理解他们,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林瑾瑜一样。   “过几天有个北京的心理专家来上海坐诊,下午两点到四点,只排十五个,你爸已经给你挂过号了,到时候我送你过去。”   从林瑾瑜有记忆以来,赵叔就给他爷爷开车了,这么多年他看着林瑾瑜读书长大,就像他们家半个家人,林怀南没有完全瞒着他,但也没有说得太具体,只交代林瑾瑜最近心理状态不太好,需要看医生。   “我说了我不需要看医生!”   赵叔挠了挠他已经泛起白霜的两鬓,有点为难,但显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可能以为林瑾瑜心理压力太大,陷入了心理焦虑,或者更严重一点,有躁郁症倾向。   他爸他妈没有对他采用暴力手段,但很多时候,父母驱使子女做什么并不需要付诸暴力,那种长久积累下来的家长的威压会成为一种隐形的强大惯性,林瑾瑜已经在这种惯性下生活了一个月,他每日忙于在不同的医院,或者同一所医院不同的医生之间奔波,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种生活……总不能真的对父母拳脚相加。   一个月里林瑾瑜起码看过了六个不同的医生,每个医生的答复都大同小异,有些表示不明所以、有的说国外有些地方这都是可以结婚的,根本不需要上医院、有些则对家长表示人道上的同情。   但无论怎样,这些正规医院的医生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医院不对这个进行治疗。   这可能是他压抑生活里唯一的好消息,如今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随着2001年《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将“同性恋”概念从精神疾病范畴中去除,大批“戒同所”摘牌,各医院精神与心理科从此不再提供针对于同性恋者的治疗,已很少能看到这类机构招摇过市——有那么一批转入地下,仍然在灰色区域活动。   林瑾瑜的爸爸虽然始终不承认他是同性恋,但好在从未想过放弃正规医院,转而求助那些所谓的民科“包戒除”机构。   “唉,”赵叔看着他一副和自己爹势如水火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理解点你爸爸吧,他工作上很忙,前段时间积了很多事,还要操心你,每天几乎没怎么睡。”   林瑾瑜不明白,明明大家都不容易,为什么还要彼此为难,这种关心和付出,他很累,他爸也累,人人都很累。   但大概再争论也是无用,赵叔也是当爸的人,很多时候更偏向于站在林怀南的视角看待父子关系,林瑾瑜道:“我能出去走走吗?”   “你去哪儿?”赵叔说:“你爸说,没事就在家休息,看看书。”   “我已经有足足一个月除了待在家就是在医院了!”林瑾瑜愤怒之极:“看书?学都不上了看书顶什么用?”   “别激动,”其实林怀南也没有说过不允许他出门一类的话,赵叔想了片刻,道:“小瑜想去哪儿,我送你吧。”   林瑾瑜知道他是当兵的性格,说了就做,道:“去逛街、喝奶茶,行吗?犯法不?”   “不犯,”赵叔道:“我开车送你,跟你一起。”   作为国内经济中心,上海中心区的商业街非常繁华,南京某路人来人往,街角今年一月份还新开了一家奶茶店。   林瑾瑜注视着窗外一栏栏闪过的景物,道:“停车,就这儿。”   赵叔把车停好,跟他一起下了车,步行往里面走去:“小瑜,”他道:“来这儿干嘛,你想买东西告诉我就行了。”   “我透透气,喝奶茶,”林瑾瑜回头道:“你也来一杯?”   赵叔摆摆手:“中年人,血糖高。”   林瑾瑜从小就爱吃爱喝,男生比较少去的奶茶店他去得也很勤,他去买奶茶再正常不过了,赵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林瑾瑜横过马路,拐进了眼镜店斜对面那家奶茶店。   店里空间不大,但装潢很好,靠玻璃橱窗的一边坐着几桌小年轻,赵叔慢了几步,看着他进门,排在队伍后面,大约是看里面地界小,人又多,反正玻璃透明,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他便没进去,只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等他买完了自己出来。   林瑾瑜推门进去,往后瞄了一眼,见赵叔如他想的那样没跟过来,松了口气。   员工办事麻利,一单单点过去,轮到林瑾瑜时,他胡乱点了杯,却没急着拿单走人,眼见着背后还有顾客,点单的小妹看着他,疑惑道:“您好,请问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林瑾瑜借着人流的掩护,往后扫了眼,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看到赵叔以为他只是正常点单,并没太注意这边后,道:“你好,请问……你们老板在吗?”   这家店今年一月份才新换了老板,老板趁着寒假有空,盯着队伍装修了店面……顺便还抽空去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   也多亏了那次聚会,附中从前一个班上的老同学各自寒暄,互相汇报自己离开附中上了大学以后大概混了个什么样子,林瑾瑜在班上朋友很多,除了沈兰夕、乔嫍、黄家耀那几个不在的,他还了解到曾经他的室友,那个外号叫马利的家伙,在这边租门面开了个奶茶店。   他本身专业就是这个方向的,每天上课老师都给他们分析各种加盟陷阱,再加上学校本身设有鼓励创业的扶助金,如此这般一番后,马利大概初生牛犊,自恃洞悉了一些商业窍门,遂申请了一笔学校资金,加上自己存的钱、奖学金,还有家里爹妈给的一笔钱,再找老同学凑凑,凑出一笔钱在这边包了个门面。   林瑾瑜就是那几个借他钱的老同学之一。   店员愣了一瞬,大概第一次碰见买奶茶还要见老板的顾客……但服务行业,点单小妹培训的第一条就是不要和顾客起冲突,姑娘迟疑片刻,说了句“您稍等”,和旁边的店员知会了几声,人家就真的跑里面给他叫老板去了。   林瑾瑜心里其实也没底,奶茶店这种东西,除非老板兼职配料,否则一般是用不着亲自看着的,他也吃不准马利到底在不在,好在也许是事业初起步,人家不放心当甩手掌柜,这会儿居然真的在店里。   马利一头雾水地出来,第一眼见他就乐了,上学时候他和林瑾瑜一个宿舍,关系还可以,再加上后来借钱,林瑾瑜也是二话不说就给他了,虽然几千的也不算太多,但这份情他还是记下了。   其实林瑾瑜纯属对钱没数,反正他也不缺,老同学急用,他又恰好有,就给人家转过去了。   “鲸鱼?”马利道:“你怎么在这儿啊,还没开学?”   都九月下旬了,没天灾人祸的,怎么可能还有学校没开学,林瑾瑜背对着门口,冲他笑了下,很简短地打了招呼,道:“开了,我这是……有点难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方便啊,我就在是在这儿盯着,其实也没什么事,”马利道:“要不待会儿请你吃饭吧,有什么边吃边说。”   “不不不,”林瑾瑜没多少时间,他道:“就在这儿说,”他示意马利跟他走到柜台不起眼的角落里:“那个……我这次其实主要是……想借点钱。”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找别人借钱,林瑾瑜不太有经验:“那什么,你方便吗?”   “方便啊,”当初林瑾瑜借他钱的时候很干脆,马利也就并不反感他突然跑来找自己借钱:“看你说的,我还欠着你几千呢,有事儿说。”   有时候你身边一些不经意间认识的人,在某个意外时刻能给你意想不到的帮助。林瑾瑜真的受够了这样的日子,他忽然完全理解当初王秀为什么就算身上只揣着几百块钱也要往外跑了,他道:“我……有急事,想找你借点。”   “什么急事儿?”马利说:“你是不是怕我不还来着,不会的,当初说好一年还,我肯定不赖账。”   “不是,”林瑾瑜已经在这里耽误了许久,他微微侧过身,余光看见赵叔一根烟抽完,已经略带疑惑地在向这边探头:“我是真的……有急事。”   马利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这种时候,男人之间存在着的某种莫名其妙的默契就上来了,他不经意地顺着林瑾瑜的目光看了眼,忽地好似黑手党接头那样压低声音道:“不方便说的事?”   林瑾瑜收回目光看他,见马利脸上好一股天地会兄弟般的凛然义气……   “呃,”林瑾瑜道:“差不多。”   确实差不多,家丑不可外扬,无论是取向还是家里这堆烂事三言两语都讲不清楚,马利问:“你要借多少?”   林瑾瑜自己也不知道要借多少,三千五千?三万五万?他不知道他爸妈什么时候才会改变想法,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才能够重新回家。   “我不知道,”他说:“没数。”   借钱的不知道数这可真是……换任何一被借的这时候都该无语了,马利却没有,他脑补了无数“不能言说的理由”,从家里破产被债主盯上到惹了事需要跑路,再到女朋友怀孕了需要借钱打胎……乱七八糟的。   他对着林瑾瑜沉吟片刻,道:“算了,这样吧,我就把你借我那笔钱还了,本来就是你的钱,这样你也不用还,两清了。”   赵叔还在盯着他,林瑾瑜问了他几句店里账面吃不吃得消,马利表示没关系,然后当着他的面直接给他转了一万。   林瑾瑜道:“我没借你这么多。”   “多的算半借半送,”马利摆了摆手:“你有钱了能还就还吧,不能就算了。”   他们是从一个班里出去的,附中那个小小的集体奋发向上而富有凝聚力,从前为了一场篮球赛聚在一起大喊加油,现在就算各奔东西了,大家也还是同学。   林瑾瑜说:“谢了。”   多亏了日益发展的支付技术,要是放到以前,马利得当着他的面从柜台底下数出一万块钱来,得数半天不说,一大摞码到他面前,简直如同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那样引人注目。   店外,隔着贴着装饰纸的玻璃橱窗,赵叔只能看见林瑾瑜排队后和后间走出来的一店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对方拿出手机,两人扫码……他不太懂如今飞速发展的科技,也就看不出店员扫林瑾瑜这动作的不妥。   马利把打包好的奶茶推给他,道:“请你喝的,祝你好运,老同学。”   林瑾瑜背对着街边方向,暗暗盘算着心里的那个计划。 第185章 第185章 转折的开始   林怀南忽然发现,最近几天,林瑾瑜好像变得听话了。   他不再像个炸药包,每次自己一找他谈有关取向的问题就爆炸,声嘶力竭地和他争吵,也不再和父母针锋相对,让做什么偏不做,还不怎么和他们说话,哪怕让他去洗个手吃饭他都要冷着脸,把门摔得砰砰响。   只要他们在家,林瑾瑜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然交流无效,那就拒绝交流,大家谁也不理解谁,各自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自己无聊的日子。   医院还是照常跑,林瑾瑜说不上配合,但也不算不配合,反正有什么检查就做,问什么就答,像个单方面接收指令的机器。   ……   “做一下这几个问卷。”   一眨眼便到了下一次就诊的时候,出发前赵叔跟他说过,这是北京来参加交流会,顺便坐诊一下午的某某某专家,很有名望云云……林瑾瑜烦透了这些头衔说辞,越是拥有这些头衔,好像越站在他的对立面。   诊室里窗明几净,桌上放着盆枝叶青嫩的绿萝,女医生漆黑的马尾扎得很高,那让林瑾瑜想起自己的妈妈,他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总爱梳很高的马尾。   桌上分门别类地摊着好几份打印纸,林瑾瑜斜眼扫了一下,不太想动。   “没关系,就当玩个游戏,”女医生声音沉缓而富有耐心,连眼角的皱纹也是和缓的,她看向站在一边的林怀南,问:“大概多大了?”   “二十一,”林怀南回答:“刚满二十一。”   “好的,”女医生道:“家长现在门外等待吧,这边好了会叫的。”   林怀南迟疑片刻,答道:“好……那麻烦您了。”   林瑾瑜听着诊室的门在背后关上的声音,十分无趣地拿起笔,开始在纸上打勾。   那些纸上一行行一列列印着题目,并没有中文标题,标题位置只印着些不知所云的字母,什么SAS、SDS、MDQ……之类乱七八糟的。   他填表的时候女医生并没有盯着他看,而是也拿着笔在桌上写着什么,还时不时翻翻文件,好似就在做自己的事情,和他各不打扰,这让林瑾瑜感觉舒服了点,他实在受够了那种围着他,死盯着问问题的氛围。   “你读大学吗,”他填表时,女医生一边写写画画,一边闲聊一般问:“这时候应该开学了吧,怎么没去上学?”   说到这个林瑾瑜就憋火,他道:“你问我爸吧。”   “那挺难办的,”女医生道:“其实也没必要耽误学业,哪个大学呀,在上海?”   “没。”林瑾瑜百无聊赖地说了学校名字,女医生又问他学什么专业,觉得上课怎么样、喜不喜欢现在的专业。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到林瑾瑜把那些令人看得头大的问卷全都勾完了,她也没问任何和取向或者谈恋爱有关的问题。   林瑾瑜松了口气,他把笔放下,推开椅子准备站起来,道:“填完就行了吧,可以走了吗?”   “不急,等会儿,”女医生看了下墙上的挂钟,道:“还没到时间呢,再待会儿。”   待在这儿干嘛啊,林瑾瑜费解:“还有表?”   “暂时没有,”女医生不怎么咄咄逼人:“就问几个问题。”   OK还是老一套,林瑾瑜坐下,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兴趣的样子,道:“行,问吧。”   然而女医生并没有逼问那些前几个医生问到烂而毫无意义的问题,比如“你喜欢女的吗”、“你喜欢男的吗”、“你可以喜欢女的吗”、“你怎么确定这不是错觉”云云,而是道:“我伯伯也是同性恋,不过他到很晚的时候才发现的……比你晚很多,大概四五十岁吧,那时候他孩子都工作了。”   这很新奇,林瑾瑜一愣,问:“真的?不可能吧,怎么可能那么晚。”   “可能的,”女医生说:“绝大多数人对取向的探索会在二十岁之前完成,但也有极少部分,会到四五十岁才发现,通常环境越封闭,探索时间越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林瑾瑜想了想,说:“高中……大概高一高二。”   “哦,大概是青春期后期,”女医生道:“很正常,比我伯伯好多了……你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是很新奇,还是觉得很恐惧,或者觉得自己很特别、很了不起?”   虽然猜测这可能是安抚就诊对象情绪的一种手段,但林瑾瑜还是有些感激她说的“很正常”这三个字。他道:“……会有一点新奇吧,只有一点,更多还是恐慌吧……觉得自己不正常什么的。”   “那现在呢?”   “现在?”林瑾瑜道:“现在很好啊,不然怎么样?”   女医生笑了笑:“没有,不怎么样,只是问问,你知道有些人没办法走过这一关,明明自己是,还觉得这个反自然之类的。”   林瑾瑜接触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暂时倒是没人这么认为。   女医生道:“那你有想过去喜欢女孩子吗?毕竟根据以往的记录,严格来说你属于双性恋,对吧?”   她用“记录”代替了“病例”一类的字眼,林瑾瑜再次回答了这个已经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道:“没想过,不感兴趣,我很好,谢谢。”   女医生没说什么,只抬了抬眉毛,露出一种“哦,挺有趣”的神色,点了点头。林瑾瑜忍不住道:“您不觉得很搞笑吗,这种事情也能人为干预?是不是谁家爹妈不满意女婿儿媳,都可以上医院做矫正?无稽之谈!”   “你说得有道理,”女医生完全没有反驳他,只略微提了一嘴,道:“嗯……只是国内目前的社会条件你也知道,并不是理想国,你有没有想过……你相比于那些天生是gay的人要幸运一些?我不是说gay是不好的,只是从现实出发是这样,如果你愿意有意识地去尝试的话,你的生活可以轻松很多。”   林瑾瑜说:“不需要,难道当大多数生活就一帆风顺了吗?仍然要挑挑拣拣,婆媳矛盾、彩礼嫁妆、什么时候生孩子、生了孩子谁带、月子该不该坐、教育过程中到底听谁的、幼儿园上哪所、小学上哪所、中学考不上怎么办、过年该回谁家……为什么我爸总好像以为交个女朋友,谈婚论嫁就没有烦恼了一样?不过是在鸡零狗碎的苦难里选一种承受而已。”   女医生有一点惊讶,大概没想到这个从进门开始就不再那么说话的接诊对象竟然挺能说……她一开始以为是内向型人格之类的。   林瑾瑜道:“不要再就这种问题进行讨论了,没意义。谁的生活没有苦难,你以为自己走了某条路就逃过了一劫,可新的路上又有新的,你能逃得完?”   “好,”女医生看了他一会儿,把手里最后一张表递给他,道:“这是最后一张,填完就OK,可以吗?”   ……   数分钟之后。   接诊室的门被推开,林瑾瑜头也不回地出来,在走廊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爸和他擦肩而过,进了诊室。   “……您的儿子在取向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女医生扶了扶眼镜,耐心道:“情感障碍测试结果也没有问题,反而焦虑指数很高,有轻度抑郁倾向。”   “什么意思,”林怀南说:“意思就是不能治?”   “怎么说……您也可以这么理解,”女医生道:“如果是焦虑或者抑郁方面我建议开一些药物,他有抑郁加重的趋势,但是就您咨询的这个取向方面……不能做任何治疗,”她道:“我们目前能够针对同性恋做的治疗只有‘指向障碍’,也就是说如果他自己不能认同自己的取向,我们可以给他做一个针对治疗……但是您儿子的自我认同目前来说完成得很好,各方面都没有问题。”   “可是他不是同性恋。”   “确实,”女医生说:“看您怎么理解,您要是非要追求纯粹概念上的一个定义,也可以说不是。”她把手里的一张表递给林怀南:“您大学学的是心理学相关的专业,或者从事相关的精神医疗行业吗?”   林怀南回答:“不是。”   “那我简短跟您说吧,”女医生想了一下,尽量通俗地道:“我给他做了取向量表测试,结果显示您的儿子位于第4级,也就是说基本偏向同性取向,异性取向侧重低。”   林怀南看着那张表,很久没有说话。   女医生等了他一会儿,给他时间消化,接着道:“所以……情况就是这样,您儿子他除了抑郁和焦虑之外不需要任何治疗,反而就取向这个问题……我想,我只能跟您聊一聊。”   ……   开车回家的路上,林怀南跟林瑾瑜一样沉默。   林瑾瑜也不和他爸爸说话,父子两一路一路无言地到了家,周嫂已经把饭做好走了,他妈妈刚从公司回来,看他俩进门,问道:“小瑜,今天怎么样?”   林瑾瑜不说话,林妈妈看向林怀南,他爸也不说话。   大概是察觉除了气氛的不对,林妈妈道:“洗手吃饭吧。”   从林瑾瑜说出他喜欢男人以来,这个家里几乎就没有过笑声了,林瑾瑜反应有点迟钝,过了几秒才拖着脚步去洗手台洗手。   进去前他随手把手机放在插座边充电,出来时却看见他爸站在那里,好像在翻他的手机。   他刚从弥漫着消毒水味儿的医院回来,这会儿正是敏感的时候,积累多日的不满还有焦虑、愤怒在在这一瞬间爆发,林瑾瑜几乎立刻冲上前去,一把从他爸手里夺回他的手机,问:“你在干什么?”   他的锁屏密码已经改了,林怀南看起来没能打开,林瑾瑜低头,看见屏幕显示“iPhone已停用,请五分钟后再输入一次”。   正常五次输错密码只会锁定屏幕一分钟,这意味着他爸已经连续尝试了7次。   林瑾瑜大声道:“你偷偷翻我手机?从小到大你忘了你怎么教育我的吗?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爸!”   他几乎从不在室内抽烟的爸爸右手夹着一支烟,忍无可忍道:“你以为我想翻?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爱翻你的手机吗?你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和男人谈恋爱!”   他似乎也已经焦虑到极点了,无论去哪里,看多少医生,他得到的答复永远只有一个:没有办法,不能治疗。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诉求是不对的。   就算挂了最贵的专家号,也依然是这样,他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个不一样的偏偏是他的儿子。   “我没有,”林瑾瑜冷冷地说:“不要妄想你有机会怪别人。”   确实像他猜的那样,假如从林瑾瑜嘴里说出了某个人名,他爸妈就多少会觉得是这个人带坏了他。   “妄想?什么叫妄想?”林怀南说:“我希望你自由、健康地成长,我希望你成为更好的人,但不是让你岔开大路走歪路!”   “你的希望就是甩手不管?”林瑾瑜从前积累的怨气,那些从青春期以来一直存在的失望也爆发了,他用词毫不客气:“你的希望就是答应了生日陪我看电影人不到、放暑假有多远送多远把我送到凉山、就是现在每天带我去医院,不断说我有病有病有病?你配当我爸吗!”   “……”   这大概是世界上没有锋刃,然而却最锋利的刀子,每一下都划在一个父亲的心口。   “我想你自由的,”林怀南喃喃道:“以前我在大学里当老师,工作很稳定,但是没什么钱,上海的房价那么贵,我想你能喝贵的奶粉,想你能上最好的学校,想你想买什么玩具爸爸都能给你买,所以辞了工作跟你妈妈去做生意……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后来好不容易都有了……可你为什么就这样了呢?”   林瑾瑜要学小提琴,他就送他去学了,林瑾瑜要滑滑板,他就给他买最好的进口板,林瑾瑜数学不好又发懒不想补习,那就不去,他希望他开开心心的……从小到大,他要什么,林怀南都给他,唯独这次,他没法理解林瑾瑜。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更好的路,儿子就是不愿意去走。   林怀南说:“手机给我。”   林瑾瑜道:“不。”   林怀南道:“那你告诉我,和你处对象的男人是谁?”   林瑾瑜依然道:“不。”   他爸终于伸手去抢,林瑾瑜反抗,父子争夺间,林怀南夹着烟头的手挥了一下,好巧不巧,正好甩过林瑾瑜的掌心。   橘红色的烟头像块微缩的火炭,狠狠地撞上林瑾瑜的掌心,就像极热的火苗摁进掌心,林瑾瑜瑟缩了一下,钻心的灼热,热到痛,热到发痒。   他颤了一下,但拽着手机的手没有放松一丝一毫。   “小瑜!”林妈妈本来在厨房拿碗筷的,听见父子俩再次吵起来了便赶忙过来,刚好目睹这一幕。   她把两个人拉开,忍无可忍道:“好了!”这个一直温柔的女人终于把身上那股上海女人的泼辣气质拿来对待儿子和丈夫了:“两个都给我吃饭去!不要一天到晚吵来吵去的,不爱说就不要说,闭嘴!”   林瑾瑜嗓子发干,一手死死捏着自己的手机……他掌心很痛,心里也无比难受:“不了,”林瑾瑜喉结上下动了动,艰难地说:“我不饿,回房间了。”   然后任凭爸妈怎么说,他都没回头,自己回房,关门、锁门。   阳台玻璃门外,夕阳宛如一大桶倾倒的暖色颜料,在壮阔的苍穹上流淌……那橘色炽热,让他想起烫伤他的烟头。   伤口面积不大,但是很痛,林瑾瑜随便扯了张纸,沿着圆形的焦口边缘把血擦了擦,看着暴露出的、狰狞的真皮层和血丝遍布的肉,然后创可贴也懒得贴,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阳台外的夕阳发呆。   最近他经常陷入这种状态,就好像一下子无欲无求,对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觉得有趣、好玩快乐,过去如痴如醉追的漫画、游戏、电影……好像不知道从哪个瞬间开始变得全无意义了。   林瑾瑜就这么一直盯着窗户外面,一直到短暂的夕阳收走了最后一丝余晖,天黑了下来,他被笼罩在漆黑的阴影里。   别人家的灯火变成了唯一的光源,林瑾瑜觉得很累,也不想开灯,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眼睛发酸,他迟缓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扫过阳台上堆放着的谱架,还有架子上一大摞谱子。   上高中以后,由于课业繁忙,他没有再继续学小提琴了,他不在家时爸妈并不会动他的东西,至多是打扫一下卫生,擦完了桌子,东西也都还是原样放回去。   所以此时那个谱架上放着林瑾瑜拉过的最后一首曲子,谱子纸张已经有些老旧了,从许多年前,文艺汇演结束之后,它就再也没被动过,始终都在那里。   林瑾瑜疲惫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一点,他动了起来,下床,去门口检查了门锁,然后拉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靠在那个他曾经和十八岁的张信礼一起靠着仰视夕阳、俯瞰上海的栏杆边解开密码,拉出那个已经在黑名单里待了一个月之久的号码。   他不想打扰张信礼的,可是在这个瞬间,他真的很难过。   嘟声和缓,有如他疲倦的心跳……漆黑的夜色中,林瑾瑜好似终于忍不住褪下最后一层铠甲一样,对对面那个人说:“……你在哪儿啊,方便听我电话吗……”   他说:“我好累啊。” 第186章 行动   张信礼看到来电显示的第一瞬间,整个人是既惊又窝火的。   从八月中下旬,他在林瑾瑜的要求下连夜回学校,一直到开学,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方再没有什么消息——除了那条说自己最近很忙,让他不要联系他的短信。   起初张信礼怕打扰他,真的很久没发任何消息过去,哪怕是一条QQ或者一条微信,后来随着时间的延长,他开始逐渐变得不安……在这个年轻人普遍和手机同吃同睡的现代社会,怎么可能会有人忙到整整一个月没有一丁点时间看手机?   他开始尝试给林瑾瑜发消息、发短息、打电话,但是通通没有用,林瑾瑜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QQ微信几乎不在线,短信石沉大海,电话打过去永远显示“对方正在通话中”。   长久的失联带给他的是日益加深的不安,他本来也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林瑾瑜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上课:“瑾瑜?”他既讶又喜且窝火,顾不得教室里无数等着上第二节 课的同学,出了教室,直接站在门口道:“你还知道打电话来?”   “嗯,”林瑾瑜语调毫无起伏地道:“对不起,最近……挺忙的。”   任何人被男朋友晾一个月都不可避免会生气,张信礼脾气不是太好,这时候强忍了,自己调整了一下,静了几秒,低声道:“有多忙,连给我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么?”   他语气里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林瑾瑜感受着晚风吹在脸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抓着栏杆,道:“……是啊,很多事,不是故意不给你打电话的。”   他说:“……我好累啊,别生我气好不好。”   张信礼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对,虽然林瑾瑜平时给他打电话也爱说来说去,会跟他抱怨室友熄灯了还打游戏、presentation如何如何磨人、小论文头都写秃了之类令人操蛋的事儿,但很少这么……这么死寂。   就像江水忽然凝滞,池塘没有了活水,屋檐上的雨滴凝结成冰,荒原上最后一丝火种熄灭,虽然林瑾瑜语调平常,但也许是一种冥冥之间存在着的联系,张信礼作为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和他最亲密的人,就是觉得他和平时不大一样了。   “瑾瑜,”他把语气放软了很多,道:“课题不顺利?是不是老师刁难你了。”   林瑾瑜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老师挺好的。”   “那是同学处不好?”张信礼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猜过去,他耐心地想要探寻林瑾瑜此刻的内心,就像高一那时候,林瑾瑜给他打电话时那样。   林瑾瑜吸了吸鼻子,仍然说:“没有,他们挺好的,”他说:“都……挺好的。”   “瑾瑜,”张信礼第三次叫他:“假如你有什么不开心,可以和我说。”   远隔千里,他们靠穿梭于各基站之间的脆弱电磁波维持着仅存的联系,林瑾瑜的面前是对面高楼零星的灯火,背后是他的家庭,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他的病例还有帕罗西汀片剂,但他说:“没有,我在学校挺好的,就是……忽然累了,想跟你说说话。”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以往林瑾瑜即使在向他抱怨生活中的那些不开心的时候也总是充满活力的,从张信礼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起,他从来都意气风发。   正是那样的光芒让张信礼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他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累的。   张信礼道:“你在哪里,还是一个人住?”他说:“我听见风声,还有车开过的声音。”   林瑾瑜租住的房间窗户对着小区内部车开不进去的一条路,他顿了一瞬,道:“我——在学校啊,”林瑾瑜说:“开学为了方便上课就住回去了,在宿舍门口蹲着给你打电话。”   “热不热,”张信礼道:“先回去吹空调,我这儿不急。”   打上课铃了,但他没进教室,而是左右看了一眼,逆着进教室的人流下楼,翘了这节课。   “有点……”上海的夏天就像一张被水汽蒸得火热的布,紧紧地裹着人,林瑾瑜转身走了几步,拉开门回到室内,假装自己进了宿舍大门:“我回了。”   门外传来争吵声,隔着实木房门听不清具体在吵什么,只能隐约听到到那种箭簇般锋利的声调,与父母吵架时爆豆般的炸响,但林瑾瑜拉开椅子坐到桌前,说:“哦……没什么事,是别的宿舍的人在说话。”   正前方桌面上是一摞摞码得整齐的书还有笔记本,林瑾瑜呆坐着,眼睛无神而漫无目的地依次扫过那摞书本,他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要和张信礼聊些什么,就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希望自己能从这虚无缥缈的通话中汲取熬过去的力量。   那一大摞书里有许多是爸爸送给他的,小时候他送儿子识字卡片和连环画,大一些了便送唐诗宋词、聂鲁达和托尔斯泰。   最上方放着一本《傅雷家书》,那是18岁高考那年,林怀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傅雷是个十分严厉,甚至严厉得过了头的父亲,看起来与林怀南过于“自由”的教育理念背道而驰,他爸把这本书送给他,大概除了想让他看一看里面一些对音乐、生命与文学的探讨之外,还想告诉他,他一直是爱着他、关心着他的。   林瑾瑜很久没有说话,久到张信礼再次问他道:“真的没什么吗,”他说:“那天……你爸妈后来问什么了吗?”   问了很多,他们就像警察熬讯犯人一样不停地问、不停地问,无休止地重复治疗治疗,改正改正,然后不停地带林瑾瑜去医院,做那些密密麻麻印满了字的表,还有一些生理上的检查。   房门外父母争吵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隐隐还传来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响,他们互相责怪对方,也各自自责,林瑾瑜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翻开他爸送他的那本《傅雷家书》,看见扉页上他爸爸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十分郑重。   看清的那一刻,林瑾瑜几乎潸然泪下。   林怀南在他18岁那年写道:唯艺术与学问从不辜负人。小瑜,希望你读书走路端端正正,永远开心,爸爸永远爱你。   在玻璃破碎的脆响里,他艰难地咽下满嘴酸涩,说:“没有,什么也没问。”   张信礼从他长久的停顿了读出了怀疑:“真的?”他同样静默了片刻,说:“不要骗我。”   不想骗你,可你不知道会轻松很多。   漫长的诊疗让林瑾瑜疲倦,父亲遥远的留言让他双眼发酸,同时,门外的争吵让他窒息。林瑾瑜单手遮住自己的眼眶,在桌面上缓了许久,最后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小时候的全家福,语调如常道:“不骗你,”他说:“我从来不骗你的,对不对。”   他选择独自面对这一切。   “可我记得,那房间里很多破绽,”张信礼说:“你爸妈什么也没发现?”   “显眼的我都已经处理过了,”林瑾瑜说:“我们没待多久,他们没注意。”   无论张信礼问什么,他都说“很好”、“没有事”,不断传递着一切正常的信息。房门传来“咚咚咚咚”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就像在催命……大概是父母间的战争终于还是回到了他这个主角身上,林怀南在门口可能听见了一点房间里的声音,他大声道:“林瑾瑜?开门!你在说什么?你在打电话吗?”   充电时间该结束了,他又该去面对房间外的世界了。   林瑾瑜贴得很近,用自己的声音勉强掩盖了父亲的质问,快速道:“我室友找我有事,先走了。”   不等张信礼回答,他说:“再见……我爱你。”   ——门外,林怀南紧紧握着那个脆弱的把手不断摇晃,好似要把它拧断,林瑾瑜快速删除了登录记录,走到门口,冷冷地猛然拉开了门,被烟头烫伤的掌心在金色的把手上留下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   另一边。   张信礼盯着挂断的界面看了很久,林瑾瑜明明说他很好,说一切正常,可他总没来由地觉得心神不宁。   背景里听不真切的杂音、不正常的停顿,那些好似有什么又好似没什么的细节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真的是因为忙吗?整整一个月,杳无音讯,到底是太忙,还是被人控制着?   不安感围绕着他,张信礼确实很怕出柜,他对如赵武杰那般诧异的、嘲讽的、看怪胎一样的眼神感到不安,也恐惧于成为异类,恐惧于去面对林爸林妈、他爸妈失望的目光,但更令他感到不安与恐惧的事情是——失去林瑾瑜。   就像那天窗枢下,他偷听到的那样,陈茴说:“结婚很容易,可相爱是很难的。”   爱是平凡,但又最稀有的东西,很多人甚至没有那样的机会去遇见一个纯粹相爱的人,更没有足够的运气能在一起。   他不安而且焦灼,好像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缓解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感,张信礼在原地站了十几秒,最后拿起手机,开始翻看课表。   他要去看一眼,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唯有艺术和学问从来不辜负人。”出自《傅雷家书》。 第187章 抓到你了   凌晨一点,澳大利亚。   许钊正盖着被子呼呼大睡,忽地冷不防被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吵醒。   这时节澳洲正是春季,东部城市气候还算宜人,他正做梦做得好好的呢,谁这时候打电话搅人清梦。   “Cracking the shits!”许钊这个怒火冲天,接起来看都没看是谁,噼里啪啦一串脏话就脱口而出:“You son……”   他有几个恶劣的哥们爱开玩笑,尤其喜欢不看时差乱给他打电话,这会儿他还以为又是这几个龟孙故伎重施,一时狂轰滥炸四面开火,直到对面沉声道:“许钊!”   标准的中文,这声儿也不像那几个成天嘻嘻哈哈的无聊鬼,许钊愣了一下,顶着一头乱发,道:“谁啊?”   张信礼说:“我。”他道:“你知道林瑾瑜在哪吗?”   “什么玩样?”许钊还有点懵:“他不是在学校吗,我这十万八千里,都不是一个季节,打到我这儿问算怎么回事?”   “他不在学校,”张信礼语速比平时快很多,好似有些急:“你知道他在哪吗?”   自上次那通看似平常的电话过后,林瑾瑜又没有了消息,之前他说国庆他爸可能会叫他去家里吃饭的,结果也没有了动静。   这显然不太寻常,十月国庆过后,没了课时负担,张信礼终于得以抽空亲自杀到学校……这一来,不对劲的感觉就更明显了,外面那间房间已经退租,那两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林瑾瑜的室友告诉他,这学期他压根就没来上课。   张信礼思绪纷乱,毫无头绪,只得抱着微薄的希望,有一个算一个地联系那些他有办法联系上的、林瑾瑜的朋友。   然而他俩朋友圈不太重合,当初上学的时候身边的朋友就是两拨人,更何况还分开了三四年。   “我不知道啊,”许钊一脸懵逼:“我跟你们都不在一个时区我怎么会知道?”   张信礼骂了句脏话,假如许钊都不知道,那他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喂……我说,出什么事了?”许钊整个人持续身处状态外,张信礼的语气很严肃,让人感觉事态紧急,让他也不由自主严肃起来:“我操,不会失踪了、被绑架了吧?”   澳洲治安不错,但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难免遇到些冲突,上周许钊跟其他朋友去红灯区酒吧正遇上小混混打架,此时自然而然就往那方向想了。   “我不知道……”张信礼从未这样感到过无力:“……我真的不知道。”   黄家耀如今手机被管控得很严,他用了几乎一个星期才从他那里要到了许钊的号码,可好像还是毫无办法。   “你等等,”事态好像很严重,许钊瞌睡彻底醒了,他裹着被子爬起来道:“我打听一下,待会儿打回来。”   国内偏向于人情社会,一个人的周围往往充斥着各种各样复杂的人际关系,这种关系蔓延勾结,最后形成了一张巨大的人脉网络,凌晨一点,许钊坐在床上,翻出分班前后的通讯录,开始按首字母顺序,一个一个地打过去。   他这通讯录也不全,许钊问了一圈,仍然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张信礼说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八月中,在学校里,这是最重要的一条线索,许钊自认为有点小聪明,他沉思片刻,点进林瑾瑜的QQ还有微信,开始一个一个筛查。   学生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能留言评论点赞的除了家人就是同学,许钊找来纸笔,把显示备注的高中同学全部筛出去,划出那些从措辞看是他大学同学的人,冒充林瑾瑜他弟,开始挨个打听。   有些人觉得他是骗子,但也有些相信了他,最后筛来筛去,终于有个说是林瑾瑜他们班班长的人很惊讶地问:“他不是请病假了吗?我在老师办公室亲眼看到他爸妈来办的手续啊。”   “病假?”许钊一愣,感情就生了个病啊……不过啥病这么大张旗鼓,一请请这么久,不会是绝症吧?   他如遭雷击,心中惴惴不安,转而又翻出高中通讯录重新打电话,打听现在有哪些人还在上海,一来二去,他问的人又去问别人,别人转而再问别人,许钊觉也不敢睡了,除了打电话就是坐着等电话。   一眨眼,十多个小时过去,终于,中午十二点零七分,以前某哥们带来消息说,林瑾瑜有个开奶茶店的室友上个月见过他,还借了他一万块钱。   一……许钊顶着乌黑的眼圈,满头乱发,整个人更迷惑了,林瑾瑜这家伙借这么多钱干嘛?治绝症?我的妈不会吧!   他不敢怠慢,忙把消息全告诉了张信礼。   张信礼也是一夜没睡,他找去房东那里问是什么时候退的房,一隔两月,这儿每天租客多得不得了,房东不大记得了,翻了下账本,告诉他八月份就退了。   就是他走后的几天。   “谢谢,”张信礼沉默了一下,问:“是他自己来退的吗?”   “不太记得……”房东老婆道:“咱们这儿人太多,说实话我没办法把人跟名字对上号。”   张信礼描述了一下林瑾瑜的外貌,试图获得更多线索:“……是男生,但是戴耳钉。”   “嘶……”房东老婆使劲回忆了下:“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印象……好看得滴很的那个是哇,他不是他自己退的,是他爸。”   房东女儿在一边插嘴道:“是呢,走得特别急,房间都没打扫,所以押金也没要。”   她道:“……好像在吵架,一直问跟他一起住的人是谁。”   ……   火热的夏天过去,十月,上海开始转凉了。   林瑾瑜穿着件黑色的阿迪卫衣,把帽子拉得很紧,双手插在腰前兜里,走过小区大门的门禁,步履匆匆地往家走。   黑色的连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消瘦而缺乏血色,他行走在高楼与高楼之间的阴影里,像夹缝中一个黯淡的鬼影。   他爸今天会在五点半回家,他要赶在他进家门之前回去,然后把那份带血的病例放到他桌上给他一个惊喜——服用帕罗西丁一段时间后林瑾瑜背上有点长小红点,医生建议他筛查过敏源,然而在抽血过程中他显得焦躁不安,根本不能集中注意力……林瑾瑜扎着采血针的手臂弯曲乱动,使得针管刺进静脉以后偏离出来,扎得很深,甩动间飞出的血滴到了病历上。   他并不是故意的,但事情就是这样了,林瑾瑜觉得自己很糟糕,他是那样焦虑、无法集中注意力,简直糟糕极了,什么事也干不好,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糟糕的人了。   进来的时候保安笑呵呵地跟他打了招呼,但他没有回答——他的反应有点迟钝,不想说话也不想社交。   他快步走着,觉得胸口很闷,好像还有点恶心……要是能把胃拿出来就好了,想吐的时候就拿出来倒干净再放回去。   能发明这样的机器吗?要是能发明就好了……林瑾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着毫无意义的设想,他插在卫衣兜里的手握着卷成卷筒的病例,另一只手掏出门禁卡,机械性地要去开门。   核对无误,单元门发出“滴滴”的声响,欢迎他进门,林瑾瑜神游天外,他有点忘了自己为什么这么急着回来,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回来……那他为什么要走这么快来着?   反正也回来了,等会儿进门,过一会儿爸妈回来了可能要一起吃饭,令人窒息的饭桌……林瑾瑜手抓在门把上,推开一点点,半天没往里走,他又想别的事情去了,以至于总是中断现在的动作。   在他的感知里现在四下无人——忽地,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伸在他手的上方,帮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单元门。   这栋大楼坐北朝南,冬暖夏凉,一楼前厅没有住户也没有大窗户,吹来的风凉爽而不浸人,林瑾瑜迟钝的神经被这股风一吹,陡然打了个激灵,好似忽然清醒了点。   他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原本遮住脸的帽子随着他的动作松了一些,阳光终于得以照射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林瑾瑜脸颊瘦削,眼下有乌青,数月的摧残让他的精神倍感折磨,食欲不振不想吃饭,帕罗西汀的副作用则使他时而失眠,时而又嗜睡。   张信礼背对着下午的阳光,低头静静地看着他,目中眸光闪动,那一瞬间,林瑾瑜好似忽然被人定住了。   他好像非常恍惚,分不清现在看到的这一幕是现实还是幻觉,只是那样长久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直到张信礼慢慢说:“……你瘦了好多。”   林瑾瑜恍如凝固的眼珠动了一下,下一秒,他显而易见地局促起来,想躲……好像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当他发现无处可躲、无处可逃之后,林瑾瑜第一时间笑了一下……说:“你怎么……”他说:“你怎么来了,我国庆请了假,过几天回去上学。”   “是吗,”张信礼盯着他,盯着他瘦削脸上那个好似没什么大不了一般的笑容,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林瑾瑜卷病例的时候非常随意,病例纸张不齐,页角偏移变形,露出口袋,他手颤了一下,然后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背到背后,说:“没什么啊。”   慌乱的动作配合着他苍白的脸色与疲惫的笑容,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拙劣的表演了,谁会想到他原本其实是个很会耍小聪明与扯谎的阴人高手?   张信礼半点也没有笑,他又说了一次“是吗”,朝林瑾瑜伸出手,道:“给我。”   林瑾瑜愿意把任何东西给他,除了这个。   他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嘴角往下,面无表情道:“不,”林瑾瑜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很无聊,但这是我的隐私。”   “没关系,”张信礼说:“我不怕无聊。”   他往前走了一步,林瑾瑜退了一步。林瑾瑜脸上的表情又变了,他眉头深深皱起,语气好似带着怒意,道:“都说是隐私,不乐意给你看,听不懂人话?”   一般他这么说张信礼就不会坚持了——但这次没有。   张信礼继续往前走,林瑾瑜一步步后退,直到被玻璃门拦住退路。   “你的什么隐私,”张信礼语气里带着那么一丁丁怒极反笑般的嘲笑:“裸照还是出轨聊天截图?”   林瑾瑜忽然真的愤怒了,大声吼他,道:“滚啊!有多远滚多远!”   他有点控制不了,他最近情绪起伏总是很大。   张信礼终于来硬的,开始动手抢,林瑾瑜显得前所未有的不安,把前二十年所有的不安时刻加在一起好像也没有这么不安过,就好像他背后手里抓着的是什么下届领导人绝密名单——他甚至朝张信礼脸上挥了非常狠的一拳,但被张信礼躲开了。   “你还敢真动手了?”张信礼一手横过来,手肘曲起,前臂横过来卡着他的脖子,把林瑾瑜死死控制在他和玻璃门的夹缝之间,另一手伸到他背后,强行夺过那本疑似本子的东西。   林瑾瑜眼睛发红,瞪得好似要凸出来,他死死地看着他,嘴唇嗫嚅着,声音轻得好像游丝:“不……不要看……”他说:“……求你。”   如果上天给他吃下去的机会,他会在张信礼看见这本东西之前毫不犹豫地吃掉它。   但他做不到,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张信礼翻开那本东西,林瑾瑜自己原本也知道的,很多时候他在小打小闹的冲突中赢了,只是因为张信礼让着他。   林瑾瑜放弃了无用的挣扎,他再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很没用,太糟糕了,他是一个糟糕的人,他什么也做不好。   张信礼和他面对面站着,当着他的面翻开那本带医疗标志的白色病历本。   他的动作非常坚决,医生的字迹很潦草,连笔众多,药品名称更是弯弯扭扭不知所云,但仍然可以隐约辨认出几个字。   张信礼一行一行,很仔细地看过去,看见那上面写着:“姓名……医疗机构名称……精神卫生中心……诊疗科目……接诊时间……主诉:取向治疗。”   “初步诊断……印象:焦虑抑郁状、语速慢、思维迟缓、情感低落,自知力大部存在,确有同性恋取向。” 第188章 张信礼的抉择(上)   世界忽然变得安静了。   有那么一秒钟,林瑾瑜想要马上消失,从这栋大楼前、从家门口、从张信礼的视野里。他背靠着门,无声地往下滑坐下来,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处。   “为什么……”张信礼久久地看着病例,看着那上面医生“潇洒”的笔迹,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整整两个多月,六十多天,林瑾瑜就这么丢下了他。   “告诉你……有什么用?”曲起的手肘挡住了林瑾瑜的脸,他另一只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痕。   林瑾瑜看着自己双膝之间露出来的一小块地板,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他说:“反正你也一样害怕……你比我更害怕。”   他不告诉他,因为他想保护他,就像无数个年少时的昨日,张信礼保护他那样。   林瑾瑜埋着头,也不听他的回复,只忽然一个劲喃喃说:“你不愿意,你不想出柜你不想公开,不想让许钊王秀还有别的所有人知道,你怕我爸爸妈妈爷爷我的家庭我所有的家人,你觉得很羞耻很难为情很丢脸,我处理不好我太糟糕了我好差我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我什么也做不好……”   张信礼起初还在认真听他说,后来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林瑾瑜的情绪显得非常低落,他一个劲叨叨着,好像要把全世界最差的词都用来形容一遍自己。   “瑾瑜,”张信礼半跪下来,抓住他的肩膀叫他的名字:“把头抬起来。”   林瑾瑜没什么反应,好像没听见他叫自己,只是一个劲反复说“你不愿意”和“我真糟糕”。   这就是他不愿意告诉张信礼的第二个原因,就像狗生病了、要死了会偷偷躲起来或者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人们总是希望把最好的、发着光的一面留给家人、留给恋人,他不想张信礼看见这个样子的自己。   单元门口就是主路,时不时有小区里的住户经过,蹲在大门口神神叨叨属实非常引人注目,那些看稀奇、瞧异类的目光是张信礼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但这次他背对着那些人,完全无视了。   “瑾瑜……瑾瑜……”他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希望唤回林瑾瑜的注意力,但效用不大,张信礼换了个称呼,道:“小瑜,”他用手托着林瑾瑜的脸颊,稍微用了点力,半强迫地让他抬起头来,说:“小瑜,看我……你看着我,好么?”   林瑾瑜没什么神采的目光在他的迫使下终于落到他的脸上……那是一张林瑾瑜非常熟悉的脸,熟悉总是能带给人安全感。   “我觉得很没意思,很糟糕,我爸妈不满意,你也不满意,我什么都做不好……”   张信礼打断了他,说:“你不糟糕,”他道:“听着,你一点也不糟糕,好吗?”   林瑾瑜仍然看着他说:“不,没有,就是糟糕的,做不好……”   张信礼试着按他的逻辑跟他对话:“没有的事,你做好了很多东西,你想想,你会滑板对不对?还有小提琴,还很聪明,不怎么用功成绩也不错,你会很多我不会的东西。”   “那没有用,”林瑾瑜喃喃道:“还是让所有人都不满意,我爸会送我去看病,然后告诉你爸妈,你也会像我这样……我不想,我一个人经历过就可以了,但是也许还是没有用,我做不好,我太糟糕了……”   “……”张信礼发觉他说出来的话好像总在一个怪圈里跑,无论起点是什么,别人怎么说,最后总会回到“我很糟糕”这个终点来。   他试图把林瑾瑜从这个怪圈里拉出来,不断告诉他“没有这回事”、“你很好”,但好像不行,不管张信礼怎么告诉他他多好、多棒,林瑾瑜就是拒绝跟着他的话走。   张信礼又从不同的切入点试了几次,林瑾瑜始终在绕车轱辘:“你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可我做得很糟糕,我……”   他终于无力到忍无可忍了,张信礼抓着他,道:“好吧,糟糕,可那又怎么样!”他说:“……小瑜,这不是你的错,你应该觉得我很糟糕,而不是你自己。”   这次,林瑾瑜说:“没有觉得。”   张信礼说:“……我觉得我很糟糕。”   事情变成这样其实是他的错,是他总不愿意去面对,是他总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也是他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林瑾瑜传达了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信息。   张信礼说:“别再说你很没用了,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好吗?”   林瑾瑜迟疑了一下,道:“可是……你不愿意,”他说:“你一直都不愿意,连我发一张你的照片,你也不愿意。”   什么照片……张信礼目光闪动,他于是记起来了,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林瑾瑜就曾经发过一条很隐晦的空间,他想用一种不太明显的方式告诉大家他不再是一个人了,可就算如此隐晦,他还是几乎立刻就让他不要发了。   还有当林瑾瑜对小堂哥坦白的时候、许钊问他对象是谁的时候、王秀住到林瑾瑜家里的时候、爸妈来的时候,甚至在赵武杰面前的时候,他都那样无所作为……很多事情其实并不是今天才突然发生的,它其实早有苗头,就像蛰伏在海下的冰山,只待某一天浮出水面。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看着他清瘦了许多的脸庞还有眼睛里的血丝,他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逃避和搁置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就像林瑾瑜他爸曾经犯过的错误一样,他以为只要两个人相处和谐,只要在别的地方多让步一点,就可以忽视这个问题,就像林怀南曾经以为的,只要他换了工作、有了钱,不用再熬资历,林瑾瑜就会没有烦恼自由成长,但原来很多事情,两个方面就是两个方面,你在物质上做得再多,该面对的也还是要面对。   他曾经有很多机会可以避免这一切发生,只要他勇敢那么一点、多说那么一点、多给林瑾瑜那么一点点勇气,哪怕曾经好好地跟他讨论一下具体的打算,林瑾瑜就不会在被父母发现后,连告都不告诉他一声了。   但他从始至终对林瑾瑜说过的除了“不要……”之外,就是“给我一点时间”。   多久的时间?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小瑜,”张信礼放在他肩上的手后移,试着抱他:“你并不糟糕……糟糕的是我。”他低声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我不怕那些。”   林瑾瑜听着他的话,有点呆,好像还在反应,又好像不确定张信礼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他没反抗,也没怎么动……过了一会儿,张信礼感觉他轻轻把下巴放到了自己肩上。   路过的邻居好奇地朝这边探头探脑,林瑾瑜伸手紧紧抓住他背上的衣服……是真的抓得很紧,直扯出五六道狰狞的折纹。   张信礼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感觉好点了吗?”   林瑾瑜的呼吸声有点轻微发抖,他在张信礼的怀里平静了大概半分钟,就在张信礼以为暂时过去了的时候,林瑾瑜低垂着眼帘,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手腕上的表,不知怎的这个小小的动作忽然又让他紧张起来。   长短指针指向五点半……林瑾瑜不停地四处看,这个时间,他爸爸要回来了。   “你先走,”焦虑取代了刚才的低落,他松开了张信礼,和他分开,说:“不要在这里,我爸会看见你的,他会把你弄走,弄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张信礼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没有人要把我送走,”他说:“冷静一点,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就陪着你,好吗?”   但林瑾瑜不信,他现在对父亲极其不信任,他觉得他爸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被说服的人,不要妄图和他爸进行交流,他开始一意孤行地赶张信礼,推他,让他马上离开、马上走、马上滚。   他们推搡着站起来,林瑾瑜开始吼他,说他很烦,让他快点滚出他的视线。   张信礼很无奈,他知道林瑾瑜只是生病了,但他没有办法。   他们拉拉扯扯了有一会儿,张信礼不可能就这么扔下他走,但也没办法说服林瑾瑜,他只能尽可能地安抚他的情绪,让他平静一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林瑾瑜焦躁地试图挣脱张信礼拽着他手腕的手的时候,远处门口的车牌自动识别系统发出验证通过的提示音,林怀南开着辆银色路虎,沿着主路,一路往这边驶来。   这个小区车库修在后面,林怀南要停车,就一定会经过这里。   林瑾瑜不太注意得到周围的环境,张信礼倒是一眼就看见了,但他还是拽着林瑾瑜,没有走开。   四个轱辘跑得很快,林怀南不一会儿便开到这边,看见了站在门口胡乱推搡的两人。他显然有点意外,踩了刹车,降下车窗探出头来,道:“小瑜怎么了……你是……小张?你怎么在这儿?”   林瑾瑜用比刚才恶意十倍的语气对他爸吼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怀南被那语气激怒,道:“你是我儿子,你问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天天为你跑上跑下……”   又来了,他爸好像总是没出事就觉得放着不管他会自由成长,出现了不合他预期的事,他又来干预,为什么一定要出力不讨好地互相折磨?   张信礼站在林瑾瑜面前,拉着林瑾瑜,不让他做出什么过激行为,试图缓和双方的情绪,道:“叔叔,他只是……只是情绪不好,别往心里去。”   林怀南不会往心里去,他觉得下一辈在青年阶段多少会有点忤逆上一辈,慢慢就好了。   “你们都他妈的好,只有我不好,”林瑾瑜还是大力甩开了张信礼,想他赶快走,离开他爸,走到他爸看不见的地方,他说:“不想看见你,”然后又转向他爸:“还有你!”   “你再骂一句脏话试试?”林怀南拉了手刹,从车上下来,张信礼挡住林瑾瑜,说:“叔叔,我们刚刚吵架,他心情不太好,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林怀南被他挡着,暂时停住了脚步,他镜片下的眼睛里也满是疲惫……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张信礼说:“父子间难免的。”   他可以听见身后林瑾瑜的呼吸声,那么深那么重,人只有在感到极度焦虑与不信任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的呼吸声。   林怀南问:“对了,你怎么来上海了?还……在这里?”   林瑾瑜的呼吸频率变得更快了,他害怕他爸爸的每一个提问,怕他看出什么,也怕张信礼害怕。   张信礼往后稍了稍,大半个肩胛贴着林瑾瑜的胸膛,那种触碰是隐秘而亲密的,就像无声地告诉他不要怕。   “特意过来的,”面对林怀南的询问,他显得很镇静,张信礼眼神随意,毫无破绽,他道:“……是爷爷叫我过来的。”   第189章 张信礼的抉择(下)   “这样……”林怀南好似有那么一点怀疑,问道:“爷爷叫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下学期实习,趁着有空给他祝个寿。”   这周周末确实是林爷爷八十二岁的生日,如果没有人特意邀请,张信礼不大可能知道,林怀南有点信他了,点了点头,道“什么时候到的?家里都好吧?”   “还行,”张信礼客套道:“一般。”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林怀南寒暄了两句返回去停车,叫他俩上去坐,张信礼等他开车走了,带着林瑾瑜坐电梯上楼。   亮蓝色的电梯钮亮起,轿厢稳步上升,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失重感,林瑾瑜默然片刻,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走?”   张信礼反问:“我为什么要走?”   “我爸。”   “他能把我怎么样,”张信礼看着电梯门上自己和林瑾瑜的反光倒影:“转学还是联系校长让我退学?”他说:“瑾瑜,我和你都不是小孩了。”   虽然大学名义上是可以转学的,但是假如没有特殊情况,好多年也难碰到一回啊,何况中国这么大,他爸在本地可能有点关系,出了上海,一地是一地的风景……而且转学有什么用?都是成年人了,还能把他俩脚都剁了吗?   林瑾瑜有点疲倦,他往旁边靠了靠,问:“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离周末压根就没有几天了。”   “发现什么,”门开了,张信礼带他走出电梯,走到家门口,无比自然地拉过他的手指头去开门——曾经他的指纹也是可以打开林瑾瑜他们家的门的,但现在已经被删掉了:“你以为我在撒谎?”   “不是吗,”林瑾瑜以为他刚刚纯属情急之下胡说的:“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张信礼只说了两个字,略过了所有琐碎折磨而令人心焦的过程,道“打听。”他转头看着林瑾瑜,说:“真的是你爷爷让我过来的。”   林瑾瑜两个月的杳无音讯让他很着急,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一腔热血往上冲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张信礼通过许钊反映的信息猜测林瑾瑜和家里的矛盾很激烈,不然不至于连学都不让他来上,所以他来之前特意给林瑾瑜的爷爷打了个电话,问候身体,双方聊了一会儿,爷爷问了几句他家里的情况,自然而然地邀请他周末有空过来吃饭。   两人从门口到了客厅,张信礼给他倒了杯水,问:“看不看电视?”   林瑾瑜很久没进行过这种娱乐活动了,他呆坐了一会儿,道:“不……”他不断咽着唾沫,说:“我感觉很不好。”   他的心情总是难以抑制地沉重和低落,张信礼不动声色地把一直抓在手里的病例倒扣着放到身后,问:“要不要睡会儿?”   林瑾瑜这段时间晚上有点失眠,常常到了凌晨两三点还毫无睡意,他面露倦色,点了点头,起身往自己房间里走。   张信礼问:“要我陪你么?”   林瑾瑜摇头,告诉他待会儿他爸妈都会回来,然后自己进房间关上了门。   几分钟后,林怀南回来了,他进门扫视了客厅一圈,问:“小瑜呢?”   “他去睡了,”张信礼说:“他……看起来很不好。叔叔,瑾……林瑾瑜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林怀南也显得无比疲惫,他坐到沙发上,摘了眼镜,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大概是觉得家事不宜外扬,林怀南隐去了前半部分,只简短地道:“医生说是轻微的焦虑。”   他以为他俩刚起了冲突,张信礼出于不太痛快的心情在质问,于是略带歉意道:“他这段时间有些事情……刚和你吵架了吧,你别介意,慢慢会好的。”   张信礼余光落在沙发上那本病历上,眼神凝重,不知在想什么。他该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去相信?   林怀南其实是赶着回家来陪林瑾瑜的,手头上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他休息片刻后又把眼镜戴了回去,从凳子上取回电脑包,道:“待会儿留下来吃饭吧,叔叔有点事……你自己在客厅看会电视。”   张信礼答应了,目送着林怀南进了书房。   他坐回沙发上,没开电视也没玩手机,而是捡起那本病历摊开来,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他尽力分辨着那些难认的、连成一团的笔记,从最开始的第一页,一直到最后一页。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做饭的周嫂上门了。   她提着个大的保温桶,进门时用带粤语口音的普通话道:“哎呀,最近是不是降温了,外面有点朗,要加衣服额。”   张信礼十分熟悉这种口音,周嫂说“冷”的时候常常会说成“朗”。她居然还认识张信礼,换完鞋看见他显得很惊喜,一连道:“小张,哎呀好多年不见了。”   张信礼放下手中的病历打了招呼,周嫂这些年年纪也大了,腿脚看起来没有从前利索,唯嘴皮子功夫不减,一个劲招呼他坐着,自己麻利地去冰箱拿菜洗菜,就像个热情的长辈。   张信礼往林瑾瑜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走进厨房,周嫂说:“你坐着坐着,我来,今天弄几个好菜,吃老火汤还有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讲究一个火候,还有冰糖和醋的分量,方方面面都得恰到好处,糖放少了没那个酸酸甜甜咸咸的味道,放多了又难以下咽,张信礼站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能教我吗,”他说:“教我做东南菜。”   ……   饭很快上桌了,林怀南从书房出来,“砰砰砰”去敲林瑾瑜的房门,喊他出来吃饭,他大概多少对当年忽然让张信礼转学的事有些过意不去,没把连日来和儿子互相折磨的火气,还有“带坏儿子”的气撒到他身上,挺温和地招呼张信礼也来一起吃饭。   晚回家的林妈妈也招呼他坐,林怀南敲林瑾瑜房门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轻一些”。   林瑾瑜乱糟糟地拉开门出来,梦游一样坐到桌上,他拿着筷子却没什么食欲,吃饭的时候像数饭粒一样一点一点地挑。   情绪不上来的时候他表现得就是话少点,不怎么开口,整天关房间里,除了见过他那个样子的张信礼,别人不大能察觉出明显的异常。   自从那件事暴露以来,他们一家人的交流日渐稀少,饭点算是一个难得的、一家人聚在一个空间里的日子,家长总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说点什么。   林怀南吃完一口菜,语气还算温和道:“小瑜,今天医生怎么说?有感觉好些吗?”   林瑾瑜不知道他爸问的是哪个方面,取向?还是情绪……他主观地想:我爸怎么会关心我的情绪,他恨不得我死。   实际上林怀南并无当着张信礼的面提及“同性恋”这种恶心事情的意思,他只是想问林瑾瑜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但林瑾瑜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林怀南无时无刻不在逼他,于是他道:“医生说我很好,你才应该进精神病院去治治。”   这里还有“外人”在,这样忤逆的话显然不大符合中国人的礼貌观,林怀南很是恼怒,林妈妈道:“小瑜,爸爸只是关心你,问你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我感觉很好我感觉很好我感觉很好,”林瑾瑜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我不需要进医院!要说多少次你们才能不问了?”   “你吼什么?”林怀南把筷子一放:“不能心平气和地说一句话吗?”   “我不想说!”林瑾瑜看着他爸,捏着筷子的手指关节泛青,筷子在碗里米饭里剌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可不可以放过我!让我安安静静吃一顿饭!”   他拒绝接受这种吃饭时候的交流,家长觉得平时忙,没什么时间跟儿子相处,吃饭是个教育他的好机会,林瑾瑜却觉得你把我关在家里,一天见不到几面,却偏偏要抓紧吃饭的这几分钟火力输出,凭什么?凭什么平时你不听我说话,轮到你想说了,我就得听?   林怀南说:“你自己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就见这一顿饭,我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不想听你说话!”林瑾瑜大吼:“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听得懂?”   林怀南普普通通问一句关心一下被儿子排斥顶撞成这样他也气:“我只是问你感觉怎么样,这个家里你从来要什么有什么,现在倒把你教成这个样子了,你真以为什么东西都要如你的意了?”   父子俩唇枪舌剑,林瑾瑜不停地说“让我安静一会”,拒绝任何交流,林怀南则觉得他不可理喻,一定要说,这样下去这顿饭怕是没法吃了,林妈妈从道理上觉得这件事确实是儿子不对,再怎么也不应该三言两语就对爸爸这样,但林怀南也不应该上火,她试图当裁判跟双方讲道理,可第三方永远无法说服任何人,最后的结果就是越来越乱。   张信礼总算切身体会到这氛围有多么令人压抑跟头大了,他在边上旁观了一会儿,终于探出手拉住了林瑾瑜,沉声对林怀南道:“好了叔叔,您别说了,您下午跟我说的他这段时间都这样,让我别介意,您也别介意。”   人都好面子,外人劝架有时候比家里人管用,林怀南静了,他呼吸片刻缓了一下,压下脾气,重新拿起了筷子。   林瑾瑜却把攥得死紧的筷子重重一放,说:“没胃口,我不吃了。”说着推开凳子好像想走。   他根本就没吃几口饭,林妈妈道:“你这等于没吃啊,你爸都说不说了,吃饭吧。”   “吃什么吃,”林瑾瑜说话处处带刺:“你们吃好了就行,你们开心、满意就皆大欢喜,当我死了吧。”   一番话听得他爸妈直皱眉头,眼看又要发作,张信礼把他按着,道:“好了,不说了……”他顺着林瑾瑜的话道:“你当我们都不存在,各自吃各自的饭。”   林瑾瑜皱眉道:“我说了不想吃。”   张信礼就像哄小孩一样,给他夹了块排骨,说:“试一点……这个是我做的。”   林瑾瑜看了他一眼,张信礼看向林瑾瑜爸妈,道:“叔叔阿姨,你们也尝,第一次做,可能不怎么好吃。”   林妈妈立刻配合他转换气氛,尝了尝,惊讶道:“很不错啊,小张,有天分。”   林瑾瑜看着碗里那块排骨,只有他知道这家伙根本不是第一次做,好久以前他靠着借自己的手机查百度学会了,这是张信礼为了他特意学的第一道菜。   他夹起来扒了几口饭,吃了。   林妈妈松了口气,一家人无声地吃着饭,林瑾瑜只吃那一道糖醋排骨,别的菜都不吃。过了片刻,林怀南气大概消了,他犹豫了半秒,主动给林瑾瑜夹了点菜,说:“多吃点蔬菜。”   不夹还不要紧,一夹就坏事了,林瑾瑜阴着眼睛盯着他爸盯了三五秒,忽然用筷子把那些菜一根不剩地夹出来扔了,连根叶子沫都没放过。   张信礼开始头痛了,这简直是某种赤裸裸的侮辱,林怀南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满腔怒火烧得比刚才更旺,他忍无可忍,终于骂他道:“你扔了是什么意思?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吗?给你吃给你穿,还要看你的脸色?忠孝礼义,你有一样吗?你在外面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林瑾瑜把嘴里的饭吐了,他阴沉沉盯着他爸的脸,他觉得他爸应该会清楚他为什么这样的,可他爸为什么就是不清楚呢?   林怀南越说越气,越说越上头:“在外面一天天,要钱,要这个要那个,哪一次没有给你?可你……你都在外面干什么啊?逃课、租房子,在外面跟恶心的人鬼混!”   “我没有和恶心的人鬼混,”林瑾瑜咬着牙:“你他妈才恶心,你是全世界最恶心的。”   这已经完全不是跟父亲说话的语气了,就像对着什么仇人,林怀南几乎梗咽起来:“好,我恶心,”林瑾瑜口无遮拦,他也开始失去理智,甚至不顾张信礼还在场:“你说,说清楚,你跟谁住?跟谁混在一起?今天都说清楚!”   “没有谁,”林瑾瑜道:“就我一个人。”   “不可能!”林怀南道:“我发现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指的是卫生间厕所里的避孕套,那确实是林瑾瑜无法解释的东西,他沉默了。   林怀南却不打算像以往一样算了,他原本觉得只要林瑾瑜能改正过来重新开始,不去追查那个人是谁也无妨,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同样让他陷入焦虑之中,前路好似无望,今天他一定要逼问出哪个人是谁。   他把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道:“说话!总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今天不说清楚什么都不要干了,大家都站在这里等着你。”   张信礼目光闪动,看着林瑾瑜,林瑾瑜却没有看他,他甚至也没有看他爸,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碗。   双方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怀南失去了耐心,他再次发怒,把桌上的碗碟全都推到一起,碰出巨大的、吓人一跳的声响:“快点!你是不是要我一个一个去营业厅查你的通话记录?”   手机上的消息记录可以删除,营业厅的通话记录林瑾瑜却鞭长莫及,一旦他爸去查了,就会发现,他和张信礼根本不是最近才见面的,他们一直在联系。   林怀南给了他三秒的时间,然后掏出手机,真的开始找营业厅的号码。   林瑾瑜呼吸急促起来,张信礼此刻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假如他爸此刻知道了……他不敢想象后果,他看向他爸,道:“不……不!”   林怀南攥着手机,眼里满是怒火:“说,你到底和谁发生了关系?”   林瑾瑜目光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林怀南把免提打开,让催命般的嘟声一下下响在餐厅里,林瑾瑜的心跳呈指数式爆炸般加快,那未知的嘟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接通。   他甚至动起手来,疯了一样上去抢他爸的手机,林怀南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开了,电话接通,客服温柔的女声响彻在餐厅里:“您好,欢迎致电……”   就在林怀南马上要按下数字的时候,林瑾瑜终于说:“没有谁!”他崩溃一般道:“是不认识的男人!我在外面随便约的!我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你满意了吗?”   死一般的寂静,过了片刻,林怀南忽然伸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那是非常用力的一个耳光,比高中时发现他日记的那一次还要重。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儿子居然会做这种事。   这突然的一巴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信礼、林妈妈都来不及反应,林瑾瑜舔了舔嘴角的血,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钝痛,转过头来看着他爸,说:“你满意了吗。”   他不愿意说的东西,他爸非要逼着他说。   林怀南气得几乎发起抖来:“你……”他说:“你知道这到底有多危险?那些人,那么多病,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和你妈妈啊……”   “反正我在你眼里本来就是这样的,”反正也没什么所谓的遮羞布了,林瑾瑜索性把什么都摊开在台面上说:“就是恶心的同性恋,又龌龊,又脏又糟糕,加上这个,也没什么差。”   他说:“爸爸,现在这样你高兴了吗。”   林怀南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他的孩子会变成这样呢,这样不自爱,对自己不负责任,他上前揪着林瑾瑜胸前的衣服,他要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用的力气那么大,几乎勒得林瑾瑜喘不过气来……林瑾瑜无所谓地把脸转向一边,就在他打算随便骂点什么脏话,最好能气得他爸动手把他打死的时候,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一点一点掰开林怀南的手指,让他松开了手。   那只手是健康的小麦色,那么稳,又那么有力。   林瑾瑜和林怀南一同转头,原本站在另一边的张信礼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掰开了林怀南抓着林瑾瑜衣服的手,然后插进他们两个之间,挡在林瑾瑜面前,就像某种屏障,隔开了林怀南。   “够了……”张信礼看着林瑾瑜的爸爸,脸上的表情沉重、坚毅,但是又痛苦:“够了叔叔,”他说:“是我……和他发生关系的那个人是我。”   桌上饭菜凌乱,沾着油花和饭粒的筷子掉在地上,椅子乱七八糟,一片歪斜,林瑾瑜愣愣地注视着那个挡在他面前的背影,除了张信礼的声音,他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听见张信礼一字一句,认真而郑重地说:“……我们就是恋人。” 第190章 决裂   林怀南这辈子感到无比震惊的时候有三次,第一次是见到林瑾瑜妈妈时,第二次是看见林瑾瑜日记时,第三次就是现在。   当那个高而挺拔的身影站到他面前,向他诉说一个早已既定的事实时,林怀南只觉得,这好像是比泰戈尔去世更荒谬的消息。   张信礼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一字一句,落到林怀南耳朵里有如惊雷。   他是那样平静,但也不容反驳,他告诉林怀南他和他的儿子是一对恋人,他们相爱,且曾经彼此交融。   “你……”林怀南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甚至说不出话来,他抬手指向张信礼,指尖微微颤抖着:“你怎么能……”   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怎么能把他唯一的儿子……   “我很抱歉,”张信礼说:“……尽管我也许不用为此感到抱歉。”   林瑾瑜曾经告诉他,不管对方为自己付出了什么,他们都不必为此感到抱歉,因为爱原本不是一场银货两讫的交易,爱是崇高的给予。   是林瑾瑜自己选择了他,是他们同时选择了彼此。   “为什么……”林怀南嘴唇发白,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面前的这个人,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他几乎把每一个有可能的人都在脑海里筛过一遍,从林瑾瑜的同班同学,到朋友、到室友,他反复思量每一个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名字的人,但总是一再地排除了张信礼。   地理条件是一个方面,父亲战友的孙子是一个方面,情感上的推测又是一个方面。林怀南以为,就算年少时候他们真的对对方产生过什么冲动,张信礼也绝不会越过那条不该越的线的。   他说:“我把你从山里接到上海……我给你找关系、交择校费,给你跑上跑下安排所有的事情,找班级找老师……逢年过节,我给自己儿子多少钱,一分不差地也都给你一样的……我不欠你的。”   “没有人说你欠我的,叔叔,”张信礼说:“……我欠你的,我会还。”   “你还什么?”林怀南在怒不可遏的边缘:“我送你读书,是想给你机会让你去受更好的教育,我从来没想过让你还什么,但是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指着张信礼的手指挨得极近,几乎要把他戳个窟窿,在这样无理的指摘面前,张信礼只是低垂着眼帘,没有还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张信礼慢慢说:“叔叔,我们只是相爱了。”   他们只是相爱了。   林怀南觉得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到底怎么产生爱情呢?   他依然指着张信礼,直到林瑾瑜忽然上来把他的手推开。   “就是这样,”就像多日的压力终于找到了出口,他再也不必苦苦支撑,背着所有的东西三缄其口往前走,林瑾瑜忽地顺畅了,他看着他爸,说:“爸爸……从来就是这样的。”   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从高中到大学,他最好年纪里爱过的那个人从来就是张信礼。   林瑾瑜说:“爸爸你记得吗,你说过的,有一天我还爱他,你就不再阻止我。”   过去的许诺并没有消散在他的记忆里,相反林瑾瑜一直记得这句话,他已经为此等待了许多年。   林怀南觉得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你找个女孩谈恋爱结婚不好吗?”他积攒着最后一口气大声质问:“你又不是完全不可能喜欢女孩?!”   男孩女孩,高矮胖瘦,这些都只是一个人的生理特征,爱情虽然始于荷尔蒙的涌动,但本质却是爱人与爱人的灵魂相伴一生。   就像薛定谔的那只猫,可能,或者不可能,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林瑾瑜看着他爸发红的双眼,他的眼里也积蓄着一层泪光:“我想……我再也不会像爱他一样去爱任何人了。”   不会再有人跟张信礼一样在倾盆大雨里背十六岁的他,不会再有人在他发了脾气以后半夜打着手电淌着一滩蚊子出来叫他回家,也不会再有人在空荡、只有他们两人的家里,给他做一桌沪菜不像沪菜,川菜不像川菜的饭。   不会有人再那样恰到好处地走进他的生命,带给他一生里弥足珍贵的悸动。   在他爸心里,林瑾瑜总有一股小孩气,吃不得苦,三分钟热度,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就要那个,可大概人长大就有了壳子,越来越难被激怒、被感动,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眼泪也没有幼稚简单的喜悦,那些最初的爱与感动都来自于年少。   林瑾瑜其实比谁都固执,比谁都刚强,比谁都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勇气。   他就是自己嘴里那只逐火而生的飞蛾。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们以后可能要面对什么?”林怀南好似筋疲力尽,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扶着桌子边缘坐下了:“你们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小孩,就打算这样一直过下去吗?”   林瑾瑜说:“不能生小孩又怎么样,传承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   然而林怀南说:“曾经我也没有想过要生你。”   那是1991年,二十出头的林怀南大学毕业,作为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他也曾经意气风发。   “……那个时候社会剧变,一切都是新鲜的,除了结婚生子。”林怀南说:“我没有想过要结婚,也没有想过会有你……直到遇见你妈妈。”   林瑾瑜的母亲站在另一边,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她曾经是她丈夫的学生。   “小瑜,我想你结婚生小孩,并不是为了让你传承什么血脉,而只是想你体会到更多的东西,”林怀南说:“那些我曾经在你身上体会到的,一个生命的诞生,还有成长,想你体会到愿意为一个生命付出、奋斗,去做那些你原本不愿意做的事情的心情。”   他说:“你们这样,一年两年、十年也许可以,可到了四五十岁,你们都老了,没有了爱情也没有新鲜感,你还能像今天这样笃定吗?”   林怀南说:“那个时候你后悔了,怎么办?儿子,那个时候你已经老了,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林瑾瑜不知道那么久远的以后会怎么样,可又有谁会知道呢?没有人能在故事的开始就预见故事的结局,但千万年来人类依然彼此相爱。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林瑾瑜静默片刻,没有噼里啪啦说出一串信誓旦旦的担保或者誓言,他只是看着自己的爸爸,说:“你教过我的,要自由地飞,爱自己想爱的人,走自己想走的路,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不是吗?”   路总要走了才知道通不通,要受伤才知道痛,林怀南终于明白,他是不可能说服他的儿子的。   餐桌上的饭菜乱七八糟,正如现在的这一家子。过了很久,林怀南摘下眼镜,微低着头,说:“……你们走吧。”   “什么?”林瑾瑜起初并没有理解这句话。   “走吧。”林怀南眉眼间满是倦色,连日的高压氛围不仅摧残着林瑾瑜,同时也摧残着他,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去保护林瑾瑜,让他远离那些原本可以不必经历的苦痛。   林怀南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再管你,但你也不可以再靠家里,既然你觉得自己是对的,那么小瑜,以后的路,你都要自己走。”   张信礼眉峰微挑,林妈妈也倏然站直了身体。   他要让儿子亲身知道,到社会上,两个永远不能缔结法律联系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会有多么脆弱,让他知道他们将会面对什么。   林瑾瑜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林怀南把眼镜放到桌上,开始打电话给赵叔,让他现在过来送他们下去。   他很累,需要静一静,就此时此刻。   “……现在卡里的钱你留着吧,”他爸说:“过去留下了多少,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你可以回去上学,也可以不去,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但社会不是家里,你总得明白你们可能会遇见什么。”   他作为父亲的忠告好似就到这里了,一直到赵叔来,林怀南都没再说话。   林妈妈有些不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当面出言反对丈夫……那是一种心理惯性,她的丈夫同时也曾是她的老师,无论她在酒桌上如何豪气干云,鞋跟高到恨天高,眼影飞到后脑勺,林怀南也永远是她最亲密也最尊敬的人。   林瑾瑜有些无措,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明白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是抛弃吗?还是断绝关系……就像王秀那样?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攥成拳头的手。   张信礼宽厚的掌心就像温暖的火源,让他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松了开来。张信礼看着林怀南,道:“……谢谢你,叔叔,”他说:“我会照顾好他的。”   林怀南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们,只是静默地坐着,像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不多时,赵叔来了,林怀南说:“送他们去要去的地方……算是爸爸最后一次帮你。”   张信礼拍了拍林瑾瑜的肩膀,搂着他,和赵叔一起往门口走去。走出那道他进进出出了二十年的大门前,林瑾瑜最后偏过头往里望了一眼,看见他的妈妈很轻地朝他点了点头。   林瑾瑜半个身子已经出了门,但他忽地又停住脚步,转了回来。   他的爸爸妈妈一个站一个坐,一个背对着他,一个面朝着他,静静地待在餐厅里,桌上是四双碗筷。   林瑾瑜忽然问:“爸爸,如果……妈妈变成了一个男人,你还会爱她吗?”   这是儿子离开前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这次他爸抬头,转过来看着他:“……”林怀南思绪纷乱,最后心烦意乱地说:“不会。”   林瑾瑜点点头,驻足在门口,片刻后,说:“但是我会的。”   他说:“不管妈妈和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们。” 第191章 黑云压城城欲催   张信礼暂时带林瑾瑜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车站附近人流复杂,张信礼领着他,一路挤开各种拉客的黄牛还有卖充电宝的大妈,径直回了小旅馆。   床上放着他拉链都没拉开的包,想来下车刚到地方,他放了东西后一秒钟都没耽搁,就直奔林瑾瑜家里了。   自从出门后林瑾瑜就没说过话,张信礼让他坐下,问:“想不想吃饭?”   晚上那顿饭的气氛简直就跟加了气的高压锅内部一样,不管多好的美食也得难以下咽,但林瑾瑜摇了摇头。   他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那想睡会儿吗,”张信礼看着他漆黑的发丝,说:“我陪着你。”   林瑾瑜还是摇头。他也不动也不说话,就像沉浸在一场骇人的梦里。   好像忽然之间,一直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人就这么走了,走得干脆、潇洒、无影无踪,他爸妈不要他了。   无法言喻的空虚感包围着他,就像二十年来一直被填得满满的心忽然空了一块,一块他人生的来处,那是任凭什么也无法填补的裂缝,宛如白先勇笔下“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林瑾瑜微微低着头,张信礼蹲下来,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去看他的脸:“那你想做什么,”他问:“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好吗?”   语气里不带任何逼问的意思,有的只是询问和征求,还有温柔的引导。   他手心的温度那么暖,就像一道桥梁,让林瑾瑜得以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很久很久,林瑾瑜都没有说话,张信礼很耐心,没有催他,又过了几秒,林瑾瑜终于说:“想……回去。”他说:“不想在这儿。”   他想远离这里,远离这里的一切,张信礼说:“好,明天还是现在?”   林瑾瑜说:“就现在。”   天色微微有些暗了,他这么说了,张信礼便站起来,道:“我现在买票,送你回学校,好吗?”   他一直用一些温和的、征求意见式的句子询问林瑾瑜,让他做所有的决定,林瑾瑜点点头,张信礼很快买了最近的一班车,把手机给他看,说:“八点多发车,现在时间还早,先休息会儿。”   屏幕阴白的冷光照在林瑾瑜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阴郁、低沉,他看了手机上的那个界面一眼,慢慢把目光转向张信礼。   张信礼看着他的眼睛,伸手用掌心摸了摸他的脸,问:“睡觉,还是想玩手机?”   林瑾瑜沉默片刻,忽然道:“想洗个澡……火车上脏。”他好像烟瘾有点犯了,问了句“有烟没”。   从这里到林瑾瑜学校路途遥远,无论坐哪个班次都要在车上过夜,张信礼好几个月的烟钱都搭进车票里了,这会儿身上没烟,但他见林瑾瑜总算主动提了个要求,松了口气,说自己现在下去买,然后起身去给他找毛巾和衣服。   林瑾瑜连件衣服都没带出来,全身上下一无所有,张信礼找到半路,问:“不换还是穿我的?”   他俩换着穿穿倒也不成问题,林瑾瑜没说什么,拿了套他的衣服还有内裤进去,开水,洗澡。   张信礼看着他无比平常地拿着衣服进门,把毛巾搭到架子上,然后去开水,浑似没什么的样子,暂时放下心,出门去买烟。   车站周边车水马龙,大屏幕上滚动着红字,挑着扛着麻袋的民工蹲在各个角落里抽着烟,张信礼买了一包软利群,又去干净店子炒了两个菜,提着回来时直接刷房卡进了门,听见浴室里水声哗哗如雨点。   这如沙石坠地一般的水声掩盖了房门关上的声音还有他的脚步声,隔着单面微透的磨砂玻璃,张信礼看见林瑾瑜双手撑在洗手池两边,微微弓着背,借着水声的掩护在哭。   他弓起的脊背随着哭泣的动作一同微微抖着,呜咽声被水声吞没。   ……   大概十分钟后,林瑾瑜换了衣服,从里面出来了。张信礼就像没有看见刚刚那一幕似的,没有问他,也没有安慰他,他就像什么也不知道,打开盒子叫林瑾瑜来吃饭。   八点多两人出房间上了车,因为是最后买票的一波,因此他俩的票是散的,车厢里挤挤攘攘,别的乘客都已经安顿好了。   张信礼和他换了票,让他睡下铺,自己在下面陪他坐了一会儿后等到熄灯便三两下爬了上去。   车里车外一片漆黑,只能听见火车隆隆的闷响,铁轨绵延,翻山越岭。   到了半夜,大概十二点多的时候,林瑾瑜开始频繁翻身,不是睡梦中普通意义上的翻身,他就像被油锅里煎炸的鱼或者火上架着的肉,几乎每隔五分钟就要乱动一次。   隔壁传来谁咯痰的声音,上铺小孩说着梦话,有人趿拉着鞋从走道里摸过,去往厕所……无数琐碎的声响断断续续,没个消失的时候,这些世俗、断续的声音和火车的隆隆声混在一起,奏出一首闹人的流行乐,林瑾瑜嘴里很干,睡不着,他想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任何声音都让他心烦。   在他翻到大概第七次身的时候,头顶的上铺倏地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张信礼尽量轻地踩着床沿,抓着栏杆扶手,下到了林瑾瑜这边。   黑暗里男人粗俗的鼾声和女人沉睡时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张信礼踩上林瑾瑜床脚,弓身跪坐在油腻的被单上,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问:“睡不着?”   林瑾瑜心里知道这是副作用上来了,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没事,”他说:“想喝水。”   张信礼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又探进他的背,林瑾瑜背上一层虚汗,湿而冷。   “翻过来趴着躺。”张信礼去找了自己的水杯出来给他喝,然后又翻出毛巾,掀开被子,站在床边行李箱之间的空隙里,给他把胸口、背上的汗擦干净。   林瑾瑜喝完水觉得好点了,让他上去睡。   但张信礼摇了摇头,叫他安心睡。   林瑾瑜重新侧躺着对着外面,看见张信礼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就着他留出来的那点空隙坐了下来。   铺位狭窄,火车发出呲呲的刹车声——进站了。   窗外的景色移动得越来越慢,站台上列车员举着喇叭步履匆匆,林瑾瑜借着车站顶吊上的灯光睁着眼睛看着张信礼的侧脸,那灯光白如雪花,他好像坐在一地澄澈的月光里。   张信礼转过脸来看了看他,说:“闭上眼,睡吧。”   那个眼神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土坑里的那场暴雨,那个夹杂着雨水与泥土腥气,但却无比温暖与可靠的怀抱。林瑾瑜注视了他片刻,挪动身体往张信礼身边靠了靠,隔着被子与他腰背相贴。   车停稳到站,车门打开,走道里开始响起行李箱轮子磨过地面的沙沙声,过道的小灯下一道道人影经过,张信礼侧坐着,膝盖上搭着被子的一角,被子下和林瑾瑜各伸出一只食指勾着。   车厢一节一节宛如长蛇,带着他们奔向不可知的远方,林瑾瑜慢慢闭上眼沉入了梦里。   他梦见他和张信礼并肩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皑雪盈野,汹涌的大雪像是鹅毛,那些厚实的白雪落到张信礼肩头,忽然化成了钢铁的锁链。   林瑾瑜在大雪里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从天际生出的锁链交错纵横,又生长出荆棘,紧紧束缚住了张信礼,尖刺深深扎进皮肤,血滴到地上,像是绽开了大片大片的玫瑰。   它们把他拖向昏沉的云层间,林瑾瑜在身后狂奔着追赶,却永远无法触及自己的恋人,张信礼双手手腕被巨大的尖刺穿透,眉毛上也满是霜雪,他眼眸低垂,在隐没的云层之下悲哀但是无能为力地看着林瑾瑜,唇边呼出的白气氤氲着,消散在天地间。   这个鲜血淋漓的梦好像在暗示着什么,林瑾瑜在睡梦中皱紧了眉头,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他所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学校里,一则消息已经通过四通八达的互联网在校园里流传了许久,它关于几个月前篮球场上一件丢失的昂贵球衣,那件球衣那样珍贵而不可复制,以至于主人是如此焦急而愤怒。   论坛与QQ墙上,这则消息已经被置顶了至少半个月,广电编导专业20XX级学生邵荣郑重阐述了自己丢失球衣的过程,以及此球衣多么多么值钱,多么多么有价值,并且对自己具有多么多么重大的精神意义,它是金色的梦想,代表着曼巴精神以及湖人十六次总冠军的荣誉。   他点名道姓指控20XX级某班学生林瑾瑜于八月份在篮球场西南角趁其不备将球衣盗窃,责令即日退还,并阐明希望广大同学慎重交友,看清此人真实面目,甚至说要联系辅导员说明情况,希望贵院系取消该名学生所有的评优评奖与保研资格。   底下的评论群情激昂,纷纷谴责这个叫林瑾瑜的真是书读到了狗肚子里,给大学生丢脸,应该直接报警送进去…… 第192章 起因   校园里光景好似十分融洽。   通往一教的那条路上景色宜人,一排四季桂在林荫路上散发着今年最后的芬芳,林瑾瑜从这条路上走过,按着班群通知进教室参加实习动员班会的时候,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好似有些不大对劲。   离规定时间还有几分钟,讲台上空荡荡,看不见辅导员的身影,像这种时候一般都是一个宿舍呼朋引伴坐一起的,林瑾瑜在火车上看见通知消息说这次班会事关实习,特别重要,所以下车吃了饭,去澡堂洗了个澡就赶过来了,还没来得及跟室友接上头。   这会儿满教室人头攒动,他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随手拦住同班一个女生,说了几个名字,问她知不知道他室友在哪儿。   林瑾瑜在大学远没有在高中活跃,同系的同学他都认不全,班上倒还行,能混个眼熟……然而非常令人奇怪的是,那个同班的女生被他这么一拦,好似受到了某种惊吓一般,倏然闪到一边,然后无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像逃离什么危险的玩样一样,飞也似地走开了。   ……这什么反应?林瑾瑜的纳闷都快飞出脑袋顶了,这反应就好像他有什么传染病一样,就算大家不太熟,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想赶紧坐下来,便也没想太多,转手拉了另一个眼熟的男生,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谁知,那个男生用同样诧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把自己被他拽了下的袖子拿开,连话也没说,连连摆了几下手,表示自己不知道,也转头走了。   林瑾瑜更纳闷了,什么反应,莫名其妙,都他妈中邪了?不告诉拉倒,他自己往里走了一段,抬头四下扫视间在最后一组靠中间的位置找到了他几个来了的室友,林瑾瑜迈步走过去,朝他们打了个招呼,道:“嘿,”他说:“我回来了,群里发消息怎么没人回我。”   他那几个室友一愣,互相看了看,随即颇为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刚刚吃饭呢,咱几个都没看手机。”   大家住在一起朝夕相处地,平时不说交了心,可关系总还算不错,林瑾瑜看着他们一个个脸上和刚刚那男生女生如出一辙的表情,终于开始觉得哪里怪怪的。   “怎么,”林瑾瑜扫了他们一眼:“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哪里奇怪吗?”   室友们忙道:“没有,没有。”   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可班会就要开始了,林瑾瑜想赶紧安顿着坐定下来,便只当他们发神经,没刨根问底,搡他们道:“儿子们快给我让个位,刚下火车浑身腰酸背痛。”   相熟的男生之间经常争相当爸,彼此呼来喝去,帮带这个帮签那个的,本是很平常的事,他们原来也经常喊林瑾瑜好大儿,然而这次,这排最里面明明还有空位,室友们却说:“那个……你都请假这么久了,还以为这个月都不回来呢,”他们道:“我们就没给你占位子,不好意思。”   最里面那个位子也没人放书占座啊,林瑾瑜心下不解,但转头看他们一脸为难的样子,以为是问过周围人,周围说有人占了,于是也没说什么,只好走开去,抬起头来四处找寻,看还有没有空着的位子。   分针走向准点,辅导员已迈着步子从前门走进教室,林瑾瑜来得太晚,他找了许久,才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找到个空着的位子,挪过去坐下。   班会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内容,也谈不上什么新鲜感,只交代十一月底要集中安排实习单位,会让他们提前填志愿,如果有同学提前联系了别的单位可以交申请分散实习,到时候每组会安排带队老师,单位不包住宿的要自己提前去租房子等等……   林瑾瑜拿备忘录记了,等到以宿舍为单位发申请表的时候,因为他们宿舍除了他,其他来了的全扎堆坐在前面,因此班长发表的时候把整个宿舍的表都给了他们室长,林瑾瑜探头探脑往前看了眼,伸出手指戳了下他前排的同学,想让她帮忙传个话,让谁谁谁随便递张表下来,他先看一眼。   本来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对方原本大概正和自己室友讲笑话,冷不防被他戳了下,转过来时脸上盈盈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褪去,林瑾瑜道:“劳驾帮我……”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呢,那个原本笑得灿烂的女生转脸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跟沙滩上退潮的潮汐一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瑾瑜压根还没来得及说劳驾她做什么事,她就“倏”地一下转了回去,往前趴在桌子上,还把她室友也扯了一扯,让对方不要再靠在椅背上,然后两个人凑到一处窃窃私语去了。   这赤裸裸拒绝接触的反应,活像林瑾瑜有什么瘟疫。   真是奇了怪了,一晚上第三次被疏远,林瑾瑜想无视对方奇异的眼神都无视不了,是刚刚的用词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   好像所有人都躲着他,林瑾瑜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传话就不传,反正总要发的,难道还不让我填实习志愿吗……林瑾瑜皱眉,无措地腹诽一番,懒得继续听辅导员的废话,自己趴桌面上开始玩手机。   这场班会开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散场的时候日头刚刚开始西斜,这点早不早晚不晚的,比较尴尬,林瑾瑜顺着人流出去的时候在心里盘算着帕罗西汀吃完了还要不要去开、复诊太麻烦要不别去了吧……诸如此类有的没的。   一教楼比较老,不及新教学楼富丽堂皇,楼梯间也是老式的,很狭窄,一个系大几百号人乍一下“呼啦”一声全涌出教室往出口挤,这老旧的楼梯口便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虽然学生一般还是懂礼貌的,也没人赶着投胎一样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可一个个实打实的人头在那里,楼道间还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林瑾瑜是个男的,身高体重摆在那儿,纵然被人群挟裹着,可总归还算好,几个一米五左右的矮个子女同学就不一样了,她们好巧不巧被几个本地北方大高个挤在人群和栏杆之间,就像巨浪中的一艘小帆船或者激流中的枯枝……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不由己地摩擦摩擦。   “啊!我手机!”   眼看差几步就要到一楼了,就在这最后关头,也许是胜利曙光就在眼前,拥挤中的人们一下放松大意了,结果不知何处谁踩滑了脚,趔趄了一下,他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猛地往前一推,就像蝴蝶煽动了翅膀,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霎时泛起一圈涟漪,那几个矮个子女生惊呼一声,其中一个大概没拿稳手机,那泛着银色光泽的新手机脱手,眼看就要越过栏杆往楼下坠去。   这一摔,除非这手机是N年前砸核桃专用的国产诺基亚,否则屏幕铁定碎成渣。林瑾瑜刚好在那个女生后面,完全出于下意识,他眼疾手快探手一接,千钧一发之际,居然刚刚好拯救了那台跳楼跳到一半的国货之光。   那女生本来掉了手机,浑身已经麻了,满脑子飘着“完了完了完了”,这会儿简直由于癌症病人突然接到通知是误诊一样,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林瑾瑜自己也有点惊奇,但面上十分平静,他拿稳了,把手机还给了那个女生。   女生一边一股脑往外说“谢谢谢谢”,一边接过手机,抬起头来看他,林瑾瑜轻飘飘回了句“不客气”,却见对方在看到他的脸时愣了一下,嘴里那句“谢谢”明显顿了一下……不过大概出于礼貌,她还是说完了。   “你……”那个女生说:“你不是……”   林瑾瑜以为她在诧异自己的突然出现,遂解释道:“前几个月我请假了。”   今日第二个大纳闷点来了,大学还有人这么关心同班同学的?居然能注意到他几个月没出现?   其实那女生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大概林瑾瑜看上去并没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也丝毫不猥琐色眯眯,她把手机收好,礼貌道:“要不是你,我就惨了。”   她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说话间人流已经到了一楼大门口,空间一下大了很多,那女孩的室友看了他们一眼,狠狠拽了下女生,皱眉,一脸嫌弃地低声跟她说了句什么,拽着她赶紧走了。   虽然她们说悄悄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这么近的距离,林瑾瑜又不是聋子,还是隐约听到了几句。   她们好像在说……说他就是那个谁谁谁,说他人品有问题……是个丢人的小偷。   林瑾瑜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这都什么不着四六的东西,他什么时候变小偷了?   平白无故被人泼脏水,换谁都不好受,何况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林瑾瑜那股较真劲上来了,他觉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一定要当场说清楚才好,于是喊了句:“等等!”拔腿就追了上去。   那两个女生足足比他矮一头,一看一前科男皱着眉眉凶巴巴追上来,好像一副找茬的样子有点害怕,手挽着手退远了些,警惕地问他什么事。   “你们刚刚……”林瑾瑜有些不解又有些气,直接道:“你们刚刚说什么呢,谁是小偷?”   他语气不怎么好,谁骤然被淋了一脑门子脏水说话都难和颜悦色,那两个女生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神色颇为畏惧,掉手机的那个女生看起来胆子比较小,她室友却没她怕事,看林瑾瑜来势汹汹,她挽着她室友,抬起下巴,道:“你自己干的事儿满大街都知道,也不止我们,逮着我们俩女生欺负算怎么回事?有本事别偷啊。”   林瑾瑜说:“我怎么偷了?”   女生道:“谁知道你怎么偷的,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是我们要你赔,拦着我们干什么,无语。”说着拉着人就要走。   “我到底偷什么了?”林瑾瑜越听越烦闷,一看人要走,他当然不答应,三两步追上去就拽住人家道:“别走,你话说清楚啊!”   大庭广众之下一男的这么拉扯女的视觉上一看就给人一种恃强凌弱的感觉,林瑾瑜没敢上去就实打实握着人家女孩的胳膊,只拽着她胳膊上的衣服,道:“你说啊!”   他声儿一大,周围人都被惊动了,那两个女生道:“放手!你干什么!”   这种情况下要讲道理很难,林瑾瑜拽着人想说清楚,但又说不清楚,拉拉扯扯间一男生从教学楼边上走过来,指着他大声呵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撒开我女朋友我警告你!”   那个说“无语”的女生把她室友护着,也说:“你干嘛!耍流氓吗!”   男生已经过来了,林瑾瑜无奈松了手,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说我没偷东西!”   “哈,那你可用不着跟我们说,”女生道:“神经病。”   这词林瑾瑜经常用来骂别人,谁想自己还有这天,心里滋味怪极了。   那个冲过来给自己女朋友出头的男生不高,体型微胖,大概是看林瑾瑜长得白,五官也顺眼,不怎么凶恶的样子,想着是个在女朋友面前充面子的好机会,就像只好斗的公鸡,表现得尤为强势,粗声粗气道:“你小子他妈的,谁让你动老子女朋友的?马上道歉!”   林瑾瑜自己觉得自己啥也没干,你先泼的脏水,我怎么就该着道歉了,也十分恼怒,把那男的几乎指到他鼻子跟前的手拨开,道:“你他妈少指来指去。”   大庭广众,还是在女友面前,男的觉得林瑾瑜不立刻低声下气赔礼道歉明摆着就是故意不给他面子,瞬间气急败坏,抬手就推了他肩膀一把。   打架起手式一般都这样,双方动作粗暴地推着推着,火气也越来越大,最后奔入主题开始互挥老拳。   林瑾瑜不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对面那男的好面子得很,又觉得他没什么威慑力,想来打起来不会太吃亏,于是言辞间尤其激进,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想给自己壮声势,最好能把林瑾瑜吓怂,这样就没有打输的风险了,岂不妙哉。   双方互相动了几下手,林瑾瑜也恼了,大声骂他,眼看火药味四溢,刚要扑上去互殴,他背后斜刺里却忽地走出一个人来。   张信礼原本一直在前面拐角那个路口等他散会,结果左等右等,等到大股人流都走过了,还是不见林瑾瑜,于是过来找人,谁知正好撞见他俩起冲突。   他没看到前因后果,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看见一男的站得很近,斗鸡一样瞪着林瑾瑜,手指头戳来戳去骂骂咧咧,也不管谁对谁错,上去就把那人推开了。   “怎么回事,”他道:“有话不会用嘴说?再指手指头给你撅了。”   他面相比林瑾瑜不好惹多了,身形也结实,随手一推把他推了个踉跄,对面男的审时度势有些虚了,道:“还不是你们先动手动脚,现在还……”   他们这边现在有俩男人,这下局势瞬间反转,那男的扪心自问没有一挑二的本事,不怎么敢动手推啊指啊的了,只为了面子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着。   张信礼道:“不会说话我可以教你,再往外喷垃圾我能让你半个月都说不了话。” 第193章 你得让我弄一次   “我没有偷过东西!”   林瑾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中挣脱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场莫须有的风波中。   同系的女生还有那个不认识的男的众口一致声称他因为偷东西被人挂了,可林瑾瑜甚至根本不认识这个邵荣!   此事已经在学校发酵了大半个月,虚拟消息不比身边真切发生的事,隔着屏幕看事情,事物的立体感与真实感都被大大削弱,受众只能通过图文感受到传达者所要传递出来的单一情绪,当事人在叙述里变成了一个个扁平的符号,变成了黑和白,而不再是立体的人,因此人们在面对网络信息时总是格外容易站队。   而由于种种原因,林瑾瑜没能在当时站出来回应,这导致这则消息无人反驳,在不大的校园里越传越广,也越传越真。   他试图向那三个人解释,人家却说:“又不是我们发的消息,你要说找那个发的人去啊,关我们什么事?”   一部分人就这样,他们喜欢疯狂站队,可同时又高高挂起置身事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某种责任。   张信礼知道找这些虾兵蟹将讲道理没用,那男的见他们人多,在面子和挨打间踌躇了一下,没敢为了逞英雄不顾一切,不大咄咄逼人了,林瑾瑜问清楚来龙去脉后整个人发懵,不知道这狗屎怎么就沾到了自己身上。   出头的女生大概也嫌麻烦,见他们一时没吵,就赶紧拉着自己男友还有闺蜜走了,张信礼从他们谈话的三言两语间模糊推测出了事情大概,但并不清楚来龙去脉,他刚想闻林瑾瑜些什么,却见林瑾瑜拿出手机打开学校论坛页面,低头草草看了一会儿后,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招呼也不打,拔腿就往篮球场方向跑。   张信礼没料到他会忽然发难,一时没叫住,只能跟在他后边,两人一路到了球场。   林瑾瑜在刷绿漆的铁丝网边站定了,也不进去,隔着细密的网眼盯着场上打球的人盯了许久,忽然道:“你们在哪里打球的?”他说:“你跟……你跟那个……”他不记得那个路人甲的名字了,思忖半天,说:“那个叫什么小杰的。”   张信礼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指给他看了,道:“那里。”   那个框正位于西南角,和刚刚贴子里所说的方位不谋而合,林瑾瑜脑子里无数念头闪过……那件球衣不是那个叫什么鬼小杰的吗?怎么叫邵荣的这个又说是他的?如果球衣是邵荣的,那为什么又会在小杰手里,而且还那么轻而易举地借了出去……   张信礼看他一直发呆,叫道:“瑾瑜,”他想先带林瑾瑜去吃饭:“我们先……”   然而林瑾瑜猛回过头来,却不是跟他去吃饭,反而回转身,也不说话,撒丫子就往球场入口大门跑。   四五点正是打球高峰期,他分明看见某处球架下那个笑嘻嘻跑动的身影就是赵武杰!   林瑾瑜此刻不太冷静,他迈过大门冲将过去,横插入场,直接就是一通质问道:“赵武杰!那球衣到底怎么回事?”   赵武杰冷不防被人直呼大名,一脸状况外地转过头来,见是他,用一种十分无知,好似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语气道:“什么球衣?”   “你说什么球衣?”林瑾瑜笃定这事儿跟他脱不了关系,咄咄逼人地质问道:“我不是早就还给你了吗?”   “什么还给我啊,”赵武杰脸上表情那叫一个无辜,他大声惊呼道:“啊,墙上那个偷衣服的说的真的是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无比震惊,声音大得周围一圈都能听见。痴迷打球的男生大多吃过球衣的瓜,这会儿齐刷刷把目光投射了过来。   林瑾瑜又不傻,再怎么也窥见到几分这人丑恶的嘴脸了,他正处在低谷期,本来心情就差,被他这番表演一激,登时怒火攻心,冲上去一把抓过他胸前的衣服,怒道:“我没偷!那衣服在哪儿?”   “喂喂喂喂喂,”赵武杰指着自己衣服道:“有话好说怎么还动手了?你自己偷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在哪儿……哎你看看周围这么多人呢,你也太没素质了吧!”   他们这边本来在打比赛计分,林瑾瑜乍然闯进来中断了一方的进攻,本来已经令一些人不满了,周围有几个大概是赵武杰的朋友,纷纷帮着煽风点火,直惹得一帮人群情激奋,自发对林瑾瑜口诛笔伐起来。   “就是啊,还有脸在这儿叫。”   “赶紧还钱吧兄弟,你这还来问别人,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堆人散称一个不规则的圈围着他,所有人都帮赵武杰说话,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林瑾瑜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攻,无数双手指着他,他有些茫然无措。   张信礼站在他身后,皱眉,沉声道:“他没偷东西。”   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说,赵武杰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又不认识他,平白无故诬赖他干嘛?”   张信礼说:“只有我借过你的球衣,后来又还给你了。”   赵武杰非常狡猾道:“这位哥,你在说什么啊,我每天在不同的场子打球,一个月球友都不带重样的,就算真的借过你球衣,那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偷的也不是我的东西啊。”   别说张信礼,就连林瑾瑜自己也还没捋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然也没法精妙地反驳回去,林瑾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场上打球的男生纷纷发出嘘声,赶他走。   林瑾瑜反复解释说:“老子没偷东西!”   但除了张信礼,没有人相信他,那种名叫委屈还有愤懑的情绪逐渐积满了他的胸腔,林瑾瑜从没这么切身地体会到什么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气得几乎浑身发起抖来,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张信礼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林瑾瑜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身无长物,除了手机和挂号时候碰巧揣在兜里的身份证之外什么也没带,基本等于净身出户,而精神类药物是不可以突然停药的,林瑾瑜自己却没说,张信礼当然也就不知道。   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上次在小区楼下林瑾瑜的样子历历在目,如果可以,张信礼永远不想看见第二次。   他把手搭在林瑾瑜肩上,试图让他先离开这里,然而林瑾瑜只是怒视着周围的人,大声说他什么也没偷。   “恶人”的态度越强硬,群众的正义感也就越爆棚,周围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简直就跟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似的,那场面,宛如正义的朋友正在降下天罚。   林瑾瑜胸膛粗重的起伏,他从第一天睁眼看这世界开始,还从未被人这样侮辱过。   他觉得委屈,真的好委屈,满腹的辛酸还有道理说不出口,说出口了也没有人听。   张信礼把他拽过来面朝着自己,林瑾瑜目光阴郁,好似含着火。   半个球场的人都看着他们,张信礼看着林瑾瑜的眼睛,叫他的名字让他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说:“不要听他们的,”他道:“不要听那些声音,听我的,我相信你,知道吗,我相信你没有偷东西。”   一遍不行就说两遍,他不断地、非常有耐心地重复着这些话,林瑾瑜终于略微回过神来,嗓子蠕动,用发紧的声音说:“……我们走吧。”   周围已经有人开始连张信礼一起骂了,张信礼全然无视了那些人,他说:“好,就看我,跟我走,好不好?”   林瑾瑜点点头。他的情况其实没那么那么严重,张信礼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好似是什么玻璃做的稀世珍宝,生怕碎了……由此苦中作乐生出点好笑感来。   他大概是真的很担心……林瑾瑜苦笑了一下,努力做出副情绪稳定的样子,跟张信礼一起走出那片正义组成的包围圈。   赵武杰在他们背后笑了一下,露出两颗阳光而健气的虎牙来。   ……   一来二去也到了饭点,张信礼感觉他最近瘦了很多,千方百计想让他多吃点,林瑾瑜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勉强吃了些,吃完后张信礼送他回寝室,开门时发现室友都在。   晚上没课,此时一寝室除了林瑾瑜,其他人都在,林瑾瑜一进门,一屋子人便齐刷刷看着他。   张信礼道:“看什么?住宿费没少交一分,回来住很奇怪?”   众人尴尬地把目光移开。   林瑾瑜说:“我没偷东西,爱信不信。”说完过去开柜子拿收好的铺盖。   他几乎小半个学期没来,这会儿床上还是光秃秃一块床板,栏杆上满是灰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学费和生活费他爸还是早按时给他交了。   张信礼走过来搭了把手,想把那一团乱七八糟的被子、床垫、枕头、被单接过来,道:“我帮你。”   林瑾瑜却闪了过去,道:“不用,”他说:“我又不是没手没脚。”   张信礼知道他心里堵着一口气,也无可奈何,他也没强求,林瑾瑜不让他插手他就不插,转而去窗台拿了抹布,帮他擦床下的桌子还有别的。   同寝的室友被他怼了之后纷纷装鸵鸟,也不管他们,自己做自己的事。   十点过,刚熄灯林瑾瑜就上了床,张信礼在一边守了很久,直到林瑾瑜睡着,他确认他室友不再逼逼赖赖后才出门,跟着晚归的情侣混门禁出了宿舍楼。   夜色已深,周围几乎没什么人了,四面绰约的树影在夜色中若影若现。   张信礼靠着墙,站在宿舍楼门前昏黄的灯泡下,点了一根林瑾瑜抽剩下的利群。   他的目光隐没在飘逸的烟雾后,平静而且漠然,既没有许钊的张扬,也没有高武的歇斯底里,却泛着股无论许钊还是高武都无法比拟的、刀锋般的冷光。   一根烟的时间过后,他呼出最后一股烟雾,拨通了赵武杰的电话。   “拿上球衣出来,”他说:“现在。”   “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要约我干什么呢,”赵武杰的声音依然阳光而且热情:“什么球衣,我不知道啊。”   “我只说一遍,”张信礼看着台阶下那个被他踩灭的烟头:“马上。”   赵武杰本想跟他扯皮几句,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上道,张信礼讲话简洁而且态度非常坚定,丝毫不给他浪费时间转移话题的机会,赵武杰只得跟着他的节奏道:“好吧……不过我真不知道啊,”他说:“我的球衣就是我的,现在在我手上啊,又不是被偷的那一件,你总不能抢了我的去补你的空吧……或者你还钱不就行了,我算算,经典绝版加精神损失……我估计五千差不多吧,不过人家不一定接受。”   “他不会为没有做过的事赔钱,”张信礼说:“或者你想我去调监控?”   “哎,心疼小男友咯,”赵武杰却好像并不怕的样子:“不过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先不说学校那监控记录范围只有那条主路,就算整个球场里面都有监控又怎么样,”赵武杰语调戏谑:“我舅舅就是安保科的,他告诉我学校监控只保留两个月。”   现在是十月底,张信礼打球在八月中,挂人的消息是十月中旬出现的,也就是说……刚好是监控自动格盘的日子。   张信礼沉默了几秒,问:“你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跟我又没关系,我啥都不知道啊,也不是我挂的你男朋友,”赵武杰先说了这一通,接着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们想拿我的球衣去赔也行,都是同学我看你们老被骂我心里也不好受。”   张信礼没说话,等着他的后文,赵武杰好似思索了一下,接着道:“不过我也不能白给是吧,这球衣可贵了,我还没那么好心做慈善。”   “有话直接说。”   赵武杰笑了两声:“你还真性急,”他用手捂住收音麦克,以便自己的声音能更清楚地传到那边:“我可以把球衣给你小男友让他去还账,或者我也可以用别的方法解决这件事,”他的声音在黑夜里仿佛蛇的吐信声:“不过嘛,作为交换……你得让我操一次。” 第194章 压力   楼前昏暗的照明路灯忽然闪了一闪,张信礼听着赵武杰荒唐的话语,简直觉得搞笑。   他对着电话,道:“你?”   那个仿佛反问“就凭你”一般的语气里甚至没有愤怒,有的只是轻描淡写的蔑视与不屑,就像说起一条以为自己是人的狗。   “别急着拒绝嘛,”赵武杰道:“想想你的小男友,一身脏水洗不掉可怎么办,要是反映到他们院方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评优评奖没有咯,还有保研怕是也……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成绩怎么样呢。”   赵武杰循循善诱道:“跟我约一次我可以帮你们解决,可不是简单赔几千块,我可以完全把这事儿揭过,就像没有发生,没有人丢过东西,也没有人偷,怎么样?”   张信礼问:“你什么办法?”   赵武杰却很鬼精地不说了:“这你别管,总之……成交不,”他说:“划算。”   ……真的很搞笑,张信礼的心情宛如现场目睹初中生cos甄子丹,大喊“我要打十个”。   他压根没把这号人放眼里,“呵”了半声,连话都懒得说了,抬手准备挂电话。   赵武杰大概察觉到了他的不屑,道:“你可想清楚了,不就是睡一觉嘛,装什么贞节牌坊精?”他道:“还是……你是纯1?”   张信礼直接摁了挂断键。   通知栏里赫然跳出“录音已完成”的提示,他站直了,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收进兜里,出门去找住的地方。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小把戏不是只有赵武杰一个人会用,张信礼盘算了一番,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丢球衣的邵荣,告诉他,他的球衣并不是林瑾瑜偷的,一切全是赵武杰的鬼把戏……然后把那子虚乌有的消息撤了,重新发个澄清道歉贴。   好在现在证据也有了,虽然赵武杰这人着实很鬼,没有一个字正面承认自己做过什么,可整体对话听在失主耳朵里疑点依然不少,足可以劝邵荣重新思考来龙去脉了……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计划好像总赶不上变化,第二天,大概是林瑾瑜断药之后的第三十七个小时,张信礼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让他找出这个叫“邵荣”的是谁,林瑾瑜就开始说他觉得头晕。   不是突然一瞬间,持续几秒或者半分钟的那种头晕,而是一直很晕,还伴随有心慌和出汗。   起初他们俩都以为是心理作用,林瑾瑜吃过午饭后在张信礼的床上睡了相当长的时间,从下午一点半一直睡到晚上六点,期间甚至都没翻过身。   张信礼一整个下午就陪他待在房间里,哪里也不去,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的,为了不弄出大响动,他甚至连壶水都没烧。   六点,林瑾瑜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睁眼的第一句话是他依然觉得头晕。   和焦虑发作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不同,戒断反应导致的头晕持续时间很长,有时甚至会从早上起床的第一秒开始持续到晚上上床睡觉,困扰人整整一天。   张信礼给他倒了热水,询问他感觉好不好……林瑾瑜感觉胸腔里就像有一个弹力球,一直砰砰砰无规则地跳动:“还……好,”他说:“除了头晕。”   “很难受?”张信礼在床边坐下,看了看他的脸色,林瑾瑜的脸色倒还好,就是人不太有精神:“要不要买点药?”   一阵阵眩晕袭来,林瑾瑜确实觉得很不舒服,便点了点头。   治疗头晕的非处方药倒是不难买,张信礼下楼,沿着街道走了几百米,在拐角处找到个卫生站。   患者自己没来,医生也不好乱开药,张信礼说是一般的轻微眩晕,也没有什么脑血管病,人家便给了天舒胶囊还有补中益气丸之类的中成药,让回去吃,一通下来就是五六十。   连日来的奔波折腾,张信礼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加上生源地助学贷款剩下的那五百,他身上一共还有两千块不到。   卫生站不远处有个水果摊,张信礼提着药想了想,打包了份饭,又买了点猕猴桃上去——林瑾瑜很喜欢吃水果。   “瑾瑜,”他一边开门一边道:“给你买了吃的。”   天色已经擦黑,房间里却没有开灯,林瑾瑜背对他坐在床边,张信礼招呼了一句,他却没应答。   “瑾瑜?”张信礼感到有些奇怪,他又喊了一句,林瑾瑜却还是没出声。   张信礼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走到床头把东西放了,转到林瑾瑜面前,看见林瑾瑜坐得不怎么直,面朝着窗外,也不说话,就呆呆地看着隐没的夕阳。   白色的床单上歪斜地摊着他屏幕即将熄灭的手机,张信礼眼睛看着他,试探着伸手去拿,林瑾瑜对此没什么反应,张信礼便拿过了,看见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上了清漆的红木八仙桌上摆着个四四方方的水果蛋糕,八根蜡烛烛火如星,彩色的缎带散开在桌面上,一家人上下三代居然难得地全到齐了,共同众星拱月般地排开在正中间须发皆白的寿星老爷子身后。   那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张信礼十分熟悉,那正是林瑾瑜的爷爷。   三个儿子儿媳以及孙子孙女簇拥着他,桌上的蛋糕喜气又华美,草莓樱桃光泽诱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   长辈八十二大寿,确实是开心的事,照片边角里露出的酒店一角华丽大方,包厢服务员分列隔间两边,菜色想必也十分不错,一切都很完美,那是完美的一家人,完美到就像这个家已经十分完整,再加进去任何一个人都显得突兀而多余。   他爷爷的生日,林怀南本来说要带他去的来着,可林瑾瑜看着那张他小堂哥朋友圈的照片,觉得好似他不在也一个样,大家吃吃喝喝照样热闹,没有人需要有病的、会给家里丢脸的他。   张信礼把屏幕按灭了,走到他面前,道:“吃饭了。”   “不想吃,”林瑾瑜还是看着窗户外面:“你为什么去那么久?”   他语气不太友好,有点疑虑重重的意味,好似在怀疑、试探什么:“楼下卫生站几步就到了,你去了半个小时?”   楼下卫生站确实走五分钟就到了,可张信礼还得去找馆子、排队、点菜、打包,然后还去给他一个一个挑了猕猴桃。   “我去给你买饭卖水果,”张信礼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握了下他的手,说:“别乱想。”   林瑾瑜看见他的脸,表情和缓了些,但显然还是很不安:“你什么时候走?”他说:“你要回去上课。”   “为什么问这个,”张信礼道:“你想我走?”   林瑾瑜眼神的焦点变来变去,这是紧张的表现,他说:“你总是要走的,今天不走,明天也会走。”   就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异地,短暂地来找他做一次爱,然后就是漫长的分离。   “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张信礼说:“瑾瑜,你现在感觉不好吗?告诉我。”   他其实没有来得及请太长的假,但此时此刻,张信礼当然不会跟他正儿八经讨论这个,他选择先安抚林瑾瑜的情绪:“觉得不好就说,没关系。”   大概是那句“我不走”确实起到了一定的安抚效果,林瑾瑜缓缓呼吸了几下,说:“……没事,我感觉……好点了,比你不在的时候好很多。”   “那先吃饭?”   林瑾瑜点点头。   他吃得还是很少,不过比在家时多了点,张信礼没多强求,有进步就行,自己收拾了饭盒,进去给他洗猕猴桃。   就冲几下水、找个勺子的功夫,等他出来的时候情况好像又不太对了,林瑾瑜缩在床上,又抱着他的手机,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手指不住地划着什么。   他眉头皱得死紧,点手机的动作很暴躁,就像要把那玩样戳个洞。   “瑾瑜,”张信礼不知道他又怎么了,过去想看他手机:“你在看什么?”   这次林瑾瑜狠狠打开了他伸过去的手,道:“别碰我!”   焦虑和抑郁最磨人的地方就在这里,它会反复发作,而且没什么定数,不知道什么时候林瑾瑜的情绪就会被周围的某个点触发,然后变得低落、烦躁、自暴自弃,同时折磨着自己,还有自己的家人。   这类患者的康复需要家人付出超出寻常的爱和耐心。   张信礼很担忧,赵武杰的事还一团乱麻,邵荣也没有找到,这会儿又来了这出,好不同意小心翼翼哄好了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每件事都像一座大山,他急于弄清林瑾瑜又在看什么,一时有些操之过急,伸手去拿他的手机。   以往他俩的手机对对方都是不设防的,林瑾瑜就经常恶作剧抢他手机逗他玩,双方也不会生气,可这会儿情况特殊,张信礼的手刚碰到光滑的手机外壳,林瑾瑜便恶声恶气道:“说了别看!”   “我不干什么,只是看看你在看什么!”   林瑾瑜依然死攥着,张信礼性格里强势的那一面显露出来,他一只手钳住林瑾瑜的手腕,另一手把他手机拿过来,看见页面上全是贴子的评论。   “好恶心,都大学了怎么还有人偷东西……”   “是家里穷得没棺材板了吗,急于偷衣服倒卖给他妈买棺材板。”   “这种货色还喜欢我科,真尼玛倒霉!”   每一条评论都骂得非常难听,每一个字就像一根淬毒的针,有时候不上网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精通骂人之道的祖安行家。   “叫你不要看啊!”林瑾瑜本已到临界点的火气被他这么一催化彻底爆炸开来,他上去真的开始跟张信礼动手……两人拉扯间林瑾瑜一时气急,情急之下一掌甩过去——甩在张信礼脸上。   那一巴掌没打实脸,大概扇在了他侧脸下颌与脖子交界的那块地方,但却绝对不轻。   这一下打出去林瑾瑜自己也震了一下……蓦然停下所有的动作,安静了。   张信礼微皱着眉,有点责备地看着他,呼出一道鼻息,顿了两三秒,最后忍着那一片麻痛感,道:“……别闹了。”   林瑾瑜脸上的表情变得很难过,他静了一会儿,说:“……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就是突然很烦,我没有家,我爸妈不要我了,过几天你也要回去上学……你们都要离开我……我没想动手扇你,只是意外,我不小心……”   张信礼感到很无奈,他没有再管那一耳光,只道:“算了,”他说:“不要有下次。”   也许是刚刚那番折腾转移了林瑾瑜的注意力,又或者是把负面情绪宣泄了一些出来,林瑾瑜总算安静了,张信礼把猕猴桃拿过来给他吃了,守他到凌晨,林瑾瑜终于再次睡着了。   难得的寂静,张信礼总算略微松懈下来,他去卫生间用冷水擦了把脸,出来时看见几小时前引发小摩擦的那手机屏幕亮起,正闪动着来电显示。   起初他没接,可那电话接连亮了三四次,看起来是有事要找。   张信礼看了好不容易睡过去的林瑾瑜一眼,擦干手,拿着手机出去接。   他摁了接听键,但没率先说话,对面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上来就噼里啪啦道:“小瑜,你们家怎么回事?三叔说要带你来的,怎么没来?我看场面很不对啊,没出什么事吧?”   小堂哥也不想深夜叨扰林瑾瑜,但没办法,家族联谊聚会,局这时候才散,作为“唯一”知道林瑾瑜小秘密的人,他敏锐地察觉出自己叔叔一家神色不大对,思来想去心慌得很,于是还是偷摸摸打了个电话来问问情况。   然而说了半天对面也没声,小堂哥道:“小瑜?”   “……”张信礼回话说:“他睡了。”   “你是谁?”小堂哥第一反应是自己打错了:“呃,不好意思,我可能……”他看了眼号码,没错啊……随即意识到了带二种可能。   张信礼说:“他男朋友。”   “啊……这样,我说呢,”小堂哥颇为尴尬:“我就是打电话过来问问,你们是不是……”   张信礼没有废话:“他爸妈已经知道了。”   果然不出所料,小堂哥叹道:“我听三叔说小瑜精神不好在吃药的时候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他现在还好吗?”   张信礼迟疑了一下,照实道:“我不知道,他有时候……”他把一些事情原原本本跟小堂哥说了,小堂哥听完语气变得十分严肃:“没有稳定前是不能停药的,”他说:“你们在学校对不对?你得重新带他找个固定的医院定期复诊,绝对不可以乱来一通。”   张信礼的医学知识属实匮乏,小堂哥很不放心,七七八八嘱咐了一通,末了叹道:“也该有这么一天,没办法的事。”   张信礼道:“嗯。”   “你们……唉 ,”小堂哥本想劝劝他们,说要不还是三思而后行之类的,可实在张不开这个口,最后只说:“叔叔那边我会尽量帮衬着点,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信礼说:“谢谢。”   多的小堂哥也帮不上忙了,问候一通确认情况后,嘀嘀咕咕结束了通话。   张信礼回来把林瑾瑜的手机原样放好,终于得以躺下休息时,又看见他弟给他的信息,说月底了他爸妈寄了伙食费回来,可月初谁谁谁要结婚,等着礼金用,问随多少。   凉山地方穷,礼金贵,街坊四邻守望相助,以他家在村寨的条件,给太少了会被人看不起。张信礼盯着卡上的余额看了许久,最后输密码,给他弟转了一千。   手机森然的冷光照在他分明的五官上,身边,林瑾瑜在梦里不安地皱了皱眉头。   还有五个小时就要天亮,张信礼在黑暗里打开备忘录,开始一件一件记自己要做的事——他得带林瑾瑜去医院,找个医生复诊、还有联系邵荣、抽空回学校请假,以及找个住的地方,旅店太贵了,或许还要暂时找个工作。   一件件事很快填满了空白的备忘录,每一件看起来都不容易,须得费一番功夫,白底黑字,就像一座座黑白的大山。 第195章 神秘的失主   “以前有过类似的工作经历吗?”   下午四点,市中心某酒吧,还没到开场的时候,因此店里显得特别冷清,只有几个全职的服务员在打扫卫生。   老板娘是个很有气质的姐姐,烈焰红唇,酒红色的细跟尖头靴凸显出完美的腿部线条。   “有,以前高中在清吧也帮过忙,”张信礼说:“没什么问题。”   “我这里兼职已经招够了,”老板娘浓密的假睫毛上下翕动,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道:“全职还可以考虑,下午四点的班,上到凌晨两点。”   兼职则只用从晚上八点半上到一点,张信礼站在包厢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眼帘低垂着,好像在考虑:“兼职行不行?”   这边酒吧确实缺人手,老板娘看他长得不错,身材也好,有经验手也熟,开口道:“说了兼职不要了,底薪两千七,加全勤、酒水提成跟小费,怎么样?”   这是目前为止他问到的最好的条件了,但张信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算了,谢谢您。”说完转身欲走。   “哎,”老板娘却叫住了他:“你是学生?要怕耽误课的话可以提前报备一声,有课那天五点半来,也行。”   这间酒吧偏向live house性质,没有乱七八糟的舞娘热舞,顾客多是年轻人,平时八点半之后会有乐队驻场,老板娘挑人的时候喜欢挑年轻友善的,外形气质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有精神有耐心,不要吊儿郎当或者娇滴滴的,一番交谈下来她对张信礼算很满意,便多说了几句。   “……这样行不行,”经过这几天的蹉跎,张信礼浑身上下加起来只剩三百多,他确实很需要钱:“我可以四点上班,但十二点下班。”   “这是为什么?”老板娘不解:“难道你凌晨还有课?”   “不是,”张信礼说:“我……我得回家。”   他必须早点回去,他不在林瑾瑜睡不着。   老板娘有点不高兴,没人找个服务员的工作还这么多要求的,换以前,应聘的这么多要求她早八百年走人了,可恰好过几天有个小音乐活动,正是要招人的时候,这几天也面试了很多人,不是气质不行就是人品不行,一看就流里流气的样儿……张信礼各方面条件都挺合适,这样算来,让其他人调一调班也未尝不可。   她点烟思考几秒后,拍板道:“那只能按兼职算时薪,一个月底薪两千三加别的提成,明天开始上班,试用三天,行就行不行走人。”   “谢谢,”张信礼道:“我知道我要求挺过分的,但我还是想求您一件事……”   ……   林瑾瑜上完课,从教学楼门口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张信礼正靠在雕像边等他。   周围人流如织,但没人和他走在一起,林瑾瑜出来了,径直向他走去,道:“我已经托人在找邵荣了。”   挂他的那则消息里,邵荣已经自报了年级学院,林瑾瑜找滑板社几个同院的、和他有些交情的人问了问,对方说广电编导专业确实有这么个人,晚点给他消息。   说来有些讽刺,同院系的同学、室友对他敬而远之,滑板社几个天天一起玩滑板的却反而愿意信他几分……这大概也怪林瑾瑜自己,自从大学以来,他过于游离在社交圈子之外了。   那时候他的心就像一截木头,不爱参加宿舍聚餐,日常除了上课就是一个人泡图书馆,最多去玩玩滑板,不怎么说话,也不谈恋爱。假如他和高中时候一样爱玩爱笑爱造作,和整个班的男生都打成一片,惹得大家都爱围着他,也许不会有那么多同学被那个传言影响。   “嗯,”张信礼把手机收起来,沿着载满银杏树的小路跟他一起走:“什么时候去找他?”   他已经把自己录了音的事跟林瑾瑜说了……但出于多给积极暗示的深层考虑,他给林瑾瑜听的录音没包括最后那部分。   那是个大杀器,林瑾瑜大概觉得这玩样在手天下我有,自己现在约等于稳操胜券,言谈间语气也不由得轻蔑起来:“一有消息就去,越快越好,”他咬牙道:“我现在恨不得把那个什么狗逼小杰大卸八块。”   “行,你爱卸几块卸几块,”张信礼和他并肩走着,边走边道:“我找了点事做,以后会回来很晚。”   “找了点事?”林瑾瑜有些意外,问:“什么事?你不回学校了?”   “暂时不,”张信礼说:“我们专业现在也没什么课,期末过了就行,我……不太放心。”   他不放心林瑾瑜,虽然自从离开了家,跟他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林瑾瑜表现得没有任何异常,但未根治的抑郁症就像一枚隐形的炸弹,张信礼不希望这颗炸弹爆炸时自己不在他的身边。   他已经犯过一次错了。   “瑾瑜,”张信礼试探着道:“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吧。”   “看什么?”林瑾瑜一手拿着专业书,快步往前走:“看展览?看花灯?”   他显然在说笑话,张信礼却没心思笑:“去……医院看看。”   林瑾瑜蓦地刹住脚步。   他转过头,看了张信礼一眼,然后又拿着书,重新走了起来:“不需要,”林瑾瑜冷冷地说:“希望你不要继续勾起我某种不好的回忆。”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信礼紧走几步赶上他:“只是……”只是有病不能讳疾忌医,一定要去看医生。   但林瑾瑜现在对“有病”这两个字相当敏感,张信礼不敢说。   林瑾瑜目视前方没有看他,好一会儿后,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不想去。”   风吹动周围橙黄的银杏,金色的扇叶如雨,也如秋天的眼泪,林瑾瑜伫立在这片打着旋儿,纷纷扬扬直坠下来的叶雨中,银杏弧形的叶面擦过他的眉间,他哑声道:“我真的……不想去,那会让我很难受,我在尽力,我会尽力变好的。”   “……”张信礼看着他因为瘦了许多而显得线条更加凌厉的侧脸,片刻后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别想那么多,再说吧。”   “当务之急是先把球衣那糟心事解决,”林瑾瑜说:“我受够了。”   一个学校就那么多人,同届的不同届的,无数信息可藉由发达的信息网络传遍校园的每一寸土地,林瑾瑜每天浏览帖子的时候都能看见新增的回复,几乎全是义愤填膺的辱骂。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邵荣没爆出他的照片,让他像这样走在路上的时候还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   夜里九点,林瑾瑜又开始头晕了,张信礼靠在床上抱着他,让他披着被子躺在自己胸口。   林瑾瑜显见十分不舒服,拉着被子半蒙着头,袋鼠一样窝在他怀里,张信礼背后垫了个枕头,单手环着他,用手机看周围的租房信息。   合适的房源很难找,大部分房东都不接受一两个月的短租,邵荣的消息就在这个林瑾瑜最不舒服的时候过来了。   就是一开始林瑾瑜添加过却没有同意的那个QQ,这次对方主动发来了添加好友的请求。   林瑾瑜脑瓜子晕得不行,他头昏脑涨地看了一眼就把手机拍给了张信礼,闭着眼重新伏进他胸口,吩咐道:“你回。”   张信礼抱着他的那只手在他背后拍了拍,示意他休息,用自己的指纹开了他的锁屏,给邵荣回消息:邵?   对方很快承认了,问找他什么事,张信礼打字说:你的球衣不是那个叫林瑾瑜的偷的。   邵荣道:你就是林瑾瑜吧,自己说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   对方的情绪比他原本以为的冷静多了,也没有一上来就破口大骂或者让他还衣服之类的,这让张信礼有些意外,从他前段时间满学校挂人仿佛誓要让人社会性死亡的行径来看,张信礼原本以为他会非常激动的。   张信礼道:有没有说服力你听了再说。   他打了很长一段字描述真正的事情经过,打完了哄林瑾瑜起来看,林瑾瑜把被子拉到头上,把张信礼当个太师椅的靠背一样靠着,浏览奏章一样朱批了,把语序改通顺了点,顺便把赵武杰祖宗十八代都不带脏字地骂了个遍,点了发送。   对面也不知看没看完,很快回了消息,道:就这?林瑾瑜,你故事编得挺好。   张信礼打字:不是编故事。然后他把那段没有剪辑过的完整录音传到林瑾瑜手机上发了过去。   那段通话大概四分多钟,这次,对面半天没吱声,大概十分钟后,邵荣说:你录了音?   他的重点好似有点奇怪,张信礼道:怎么?   邵荣说:没怎么,这是你和谁的录音?那个叫小杰的吗?也说明不了什么啊,他不是一直说跟他没关系吗?   张信礼打字:没关系他为什么示威说监控已经销毁了?听不出话里有话?   邵荣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找朋友演了来蒙我的。   那你要怎么样?张信礼问:可以找赵武杰当场对质,你可以听听是不是他的声音。   邵荣说:我要检查录音,看看有没有剪接痕迹……咱们约个时间吧,你直接把手机带过来,给我看看原始录音。 第196章 第196章 疑点   见到邵荣的时候,林瑾瑜有一些意外。   他本以为对方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直男气质、篮球发烧友,走哪儿都能随时随地来个投篮动作的那种。   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邵荣跟他想象中的形象简直截然相反,他不高,也不壮,一看就不怎么会打扮,留着非常中规中矩的发型,脸有点方,一副又粗又呆的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并没给他增添多少文化气息,反而让人觉得他有点死板无趣。   总而言之,是个一眼看上去非常平凡的男的,没什么魅力,丢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   张信礼四点要去上班,三人商议一番,最后约了午饭后,在丢衣服的那个球场边见面。   “你就是邵荣?”林瑾瑜第一眼跟他对上号都吃了一惊:“丢球衣那个?”   邵荣打量了他们好几眼,道:“是啊,”他看起来不太善于社交,有点露怯,十分拘束地道:“你……你好。”   林瑾瑜下意识回了句你好,同时心想:嗬,还挺礼貌……真是人不可貌相。   张信礼审视了他一眼,示意互相交换下学生证,问:“你怎么丢的东西?”   “就这么丢的,”邵荣在裤子口袋里掏了半天,很是丢丑地把学生证掏出来递给他们,站在铁丝网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就和贴子上的说法一样。   张信礼看着他,把学生证拿过来检查了下,确实是这个人,20XX级编导专业邵荣,盖了钢印的照片比现在更胖,脸上还有青春痘和坑坑洼洼的痘印,但确实是同一个人。   他把学生证还给邵荣,随口问道:“你很喜欢打球?”   “呵呵,”邵荣礼貌性地笑了两声,说:“不经常,技术很菜,也就打着玩玩。”   张信礼道:“不经常你舍得花那么多钱买球衣?”   “呃,圣徒心理吧,”邵荣擦了擦泛着油光的额角:“就爱买呗,这怎么了吗?”   对于非职业选手来说,这种球衣性价比确实不高,多是不差钱的土豪出于爱好买回来收藏,就跟昂贵的顶级球鞋一样,很多经常打球的反而不怎么买,因为反正一双鞋在户外糙地上磨个几场差不多就穿不了了,何必买死贵的,挑个价格中等,性价比高的也就差不多了。   “没怎么。”人家也没偷也没抢,买不买的确实不关他事,张信礼没再说了。   邵荣问:“我球衣呢?”   林瑾瑜说:“不在我这儿,我很怀疑就是那个赵武杰偷了你的,然后借给他,再嫁祸。”   邵荣分别看了他俩一眼,第一句居然没问赵武杰,而是道:“你们……谁是林瑾瑜?”   “哦,是……”林瑾瑜刚要承认,张信礼却打断了他:“这个问题不重要,”他说:“你不关心赵武杰,却关心谁是林瑾瑜?”   “没有啊,”邵荣一会儿把手插进兜里,一会儿又拿出来:“就是随便问一问。”   他从头到尾很温和,但正是这种温和让张信礼觉得不太对劲,他在餐馆、清吧、快递站接触过大量的客人,深知一个人行为处事的方方都会体现出他的性格,急躁的人多半吃饭快、喝酒豪爽,连带着拿快递都是麻利急切的,扫一眼找不到编号就会大声叫人,而内向的人宁愿自己在货架间转悠十多分钟慢慢找,也很少直接去叫工作人员。   此前邵荣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急躁、不怕事的,喜欢花钱去买一件炫耀意义大于实用意义的球衣,在丢了以后又不惜头铁地闹得沸沸扬扬,颇有点许钊那种无法无天的味儿……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邵荣穿着普普通通的牛仔裤,皮带是买衣服送的那种硬质人造皮,上身是件十分土气的格子衫,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常规,而且老实。   这样的人往往连穿件花衣服上街都觉得难为情,遇事能躲就躲,就算真怀疑是林瑾瑜偷了他的东西大概率会先联系当事人协商索要,怎么会采取这么过激的方法?   林瑾瑜急于洗清自己身上的脏水,见对方身份核实无误,便道:“我发誓QQ上跟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咱俩都被人玩了,”说完催促张信礼把录音给他:“手机直录的,时间什么的都有,不可能骗你。”   邵荣挠了挠鼻子:“给我看看。”   张信礼把手机拿出来,却没着急给,只道:“不急,”他问:“是谁告诉你衣服是林瑾瑜偷的?你认识赵武杰吗?”   “不认识啊,”邵荣不悦道:“你什么意思?搞审讯还是盘问啊。”   “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   邵荣说:“搞清楚,我才是那个丢东西的人,你们从刚刚开始又是看学生证又是问为什么买的,到底什么意思,我大老远跑过来还要受你们盘问,谁知道是不是贼喊捉贼。”   他说完拿手背擦了下额角的汗。   都十一月了,天气并不热,张信礼又问:“你为什么出这么多汗?”   “你……”邵荣提着一口气,脸有点涨红:“你到底什么意思吗,查户口都没你这样的,你们爱给不给,该不是不想赔,所以来忽悠我的吧?我还不看了!大不了找你们辅导员,我看你还不还!”说着作势转身要走。   他忽然强硬的态度让林瑾瑜有些着急,他真的受够那些污言秽语了,只有邵荣自己出来澄清才最有说服力,他明明没偷,不能让失主误会,于是忙一把上去把人拉回来,道:“别,你听就知道了!”   他其实也觉得张信礼管得有点太宽了,正是午后,有些人是易汗体质,大老远走过来出点汗也正常,催促道:“你赶紧给人家啊。”   张信礼被他催着,终于把手机递了出去:“看清楚,就是原始文件,文件名下面有时间。”   邵荣拿手接着,道:“你给我啊,我总得听听,检查检查。”   张信礼只得松手,邵荣推了推眼镜:“我开个蓝牙传一份,回去看波形检查下有没有后期痕迹……”他咽了口唾沫,道:“呃,专业习惯,别介意。”   林瑾瑜道:“行,你什么时候把你发的发的东西删了?”他想了想,又道:“……不行,光删不行,你得把这件事情说明白,你那衣服……”   他还没说完,邵荣就打断了他:“知道,我肯定,”他说:“就这一份是吧……其实你们这录音也没说出啥来,听起来纯粹是捕风捉影,还有别的证据吗?”   这是他第二次申明他们这所谓的证据说明不了什么了,这有些奇怪,一个被偷了重要东西的失主,最关注的事情不应该是找到失物吗?别人丢东西都着急忙慌的,看见点什么线索都恨不得削尖了脑袋顺着往上找,一点疑点都不放过,邵荣的注意力却好像全在他们身上,而且跟老师批改期末试卷似的处处挑刺,对可能存在的疑点视而不见,非说不够有力。   张信礼问:“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关心你丢的东西?”   “谁说我不关心?”邵荣刚把手机还给他,听他这么一说有点急了:“我倒是想关心,你们有球衣吗?把球衣还我啊,又说自己没有,又指责我不关心,什么人啊。”   “……”张信礼无言了,林瑾瑜自己被他挂还能体谅邵荣是无心之失,可对方要骂张信礼他就不乐意了,不悦道:“好了,就算我们事儿多吧,你凶他干什么?赶紧把你那胡说八道的贴子删了,公开道歉!”   邵荣又摸了下鼻子,道:“嗯嗯,管理员是我熟人,我看过没问题肯定重新说明情况……那我走了,走了。”说完转身,眼看就要走。   张信礼忽然道:“等等!”他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来,看着邵荣,问:“你为什么……要把原文件删了?”   不仅是原文件,张信礼打开语音备忘录的最近删除看了一眼,发现连这里也已经被清空了。   “怎么了吗,”邵荣面色古井无波,唯脸上油光越来越泛滥:“我已经传了,你们手机上有没有的,也无所谓吧。”   “是吗,”张信礼面色不善道:“有什么必要特意删除?”   “就……随手啊,”邵荣看似不经意地沿着铁丝网往后退了几步:“还不知道你们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信息当然只能掌握在我手里,什么时候发,发不发我说了算,这不是应该的吗?”他道:“我真的很急,一会儿还有事,先走了。”   不远处就是操场大门,今天好像有一伙儿体院的来球场打球,这会儿厮杀得正激烈,张信礼看着急于离开的邵荣,忽然道:“哦,也说得通,毕竟很贵重……你是什么时候买的那件球衣?”   “呃,大概大一的时候吧,”邵荣说:“拿我做外快的第一笔钱买的,那个时候看了那个赛季的比赛特别痴迷,朝圣心态立刻上官网买的可以了吗……这最后一个问题吧,回答完我能走了吗?”   “是吗,不对吧,”张信礼说:“大一你看比赛怎么可能能在官网买到这件球衣,你穿越了吗。”   “什么穿越了,”邵荣一愣,半天走不掉让他焦虑又恼怒,他道:“听不懂你说什么。”   张信礼看着他,慢条斯理道:“那件衣服是8号,你不是很喜欢科比吗,居然说听不懂?” 第197章 第197章 意料与意料之外   “什……什么……”   球场上体院那些人一边打球一边大喊大叫,邵荣往那边看了一眼,擦了擦额角的汗,说:“听不懂怎么了吗……”   他其实对篮球毫无兴趣,知道NBA不知道WNBA是啥的水平,这会儿紧张极了,根本不知道张信礼在问什么。   以科比在球坛上的声名地位,就算不是湖人迷,但凡对篮球有点兴趣的都听过他在06年把号码从8号换到了24号,连林瑾瑜这种不爱打篮球的跟风狗都知道,没理由刚刚还一口一个“朝圣”的邵荣不知道,说他大一在官网买的这件球衣更是瞎扯淡。   林瑾瑜也狐疑起来,迟疑道:“怎么可能听不懂……还有,你删录音是什么意思?”   (括号删除“什……什么……”   球场上体院那些人一边打球一边大喊大叫,邵荣往那边看了一眼,擦了擦额角的汗,说:“听不懂怎么了吗……”   他其实对篮球毫无兴趣,知道NBA不知道WNBA是啥的水平,这会儿紧张极了,根本不知道张信礼在问什么。   以科比在球坛上的声名地位,就算不是湖人迷,但凡对篮球有点兴趣的都听过他在06年把号码从8号换到了24号,连林瑾瑜这种不爱打篮球的跟风狗都知道,没理由刚刚还一口一个“朝圣”的邵荣不知道,说他大一在官网买的这件球衣更是瞎扯淡。   林瑾瑜也狐疑起来,迟疑道:“怎么可能听不懂……还有,你删录音是什么意思?”   “……能、能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眼见圆不回去了,邵荣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他的脸上出现肉眼可见的局促和慌张,飞快甩出一句“再见!”之后迅速转身,脚下飞跑起来。)   “……能、能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眼见圆不回去了,邵荣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他的脸上出现肉眼可见的局促和慌张,飞快甩出一句“再见!”之后迅速转身,脚下飞跑起来。   “站住!”林瑾瑜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乎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邵荣那一身紧绷绷的牛仔裤并不适合运动,他身高一米七都还差点,腿也不长,三下五除二就被林瑾瑜追上了。   “你以为你能跑呢?把话说清楚!”林瑾瑜追上之后也不废话,直接薅过去一抓,扯着邵荣的后领子把他拽了回来,邵荣还想挣扎,张信礼随后赶到,往他斜斜往后倒的脚下一绊,瞬间放倒搞定。   两人一个明追一个暗绊,简直宛如一对配合多年的黄金捣蛋搭档。   “说!到底搞什么鬼?”林瑾瑜从后方揪着他的领子,逼问道:“你和那垃圾不会是一伙的吧?”   张信礼那儿的录音已经被删了,林瑾瑜瞅见邵荣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不由分说探身往前,想拿过来看。   邵荣被他拖着领子,模样十分狼狈,他怕挨打,忙抬手遮着自己的脸,情急之下大叫起来,喊道:“救命!打人了!”他按照赵武杰先前留的预备方案,朝不远处打球的那帮人连名带姓地大喊:“林瑾瑜偷还嫌不够!还要抢东西!”   所谓人至贱则无敌,林瑾瑜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他扬起手作势要扇他,警告道:“你再说?”   邵荣还是叫,这家伙模样蔫了吧唧的,嗓门却挺大,青天白日的,能见度好得不能再好,他们这大剌剌把人摁在地上的做派加上邵荣的大嗓门,很快惹得周围一圈人都往这边看。   眼见这人说不听,张信礼可就没有林瑾瑜这么雷声大雨点小了,他面无表情,一手捂住邵荣的嘴——那种仿佛要致人机械性窒息的捂法,另一手探下去,动作很小,力度却狠辣地往这家伙蛋上拧了一把。   这是不动声色地让任何一个雄性闭嘴的最快方法,邵荣霎时间就跟被割了舌头的鸭子一样,一声都嘎不出来了,只深深弓下腰去,用攥着手机的那只手捂着裆,蛆一样扭。   张信礼的处理不可谓不迅速,可即便如此,还是已经有些人在伸头往他们这边探,林瑾瑜蹲下来拽着他,喝问道:“你到底搞什么飞机?有没有丢东西啊?”他说:“邵荣,你心里知道我什么也没干,对不对?”   邵荣把身体蜷得像个虾米一样,狼狈不堪地蹭了一脸的土,道:“就是……我丢的。”   “你不用怕,”张信礼觉得他可能被什么人威胁了,开口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   邵荣呼呼喘着粗气,他腮帮子鼓鼓的,紧咬着牙,道:“没人……威胁我,”他说:“你们就是小偷,就是骗子。”   没想到这家伙看上去窝窝囊囊,嘴还挺硬的,林瑾瑜就纳闷了,图什么啊,他被邵荣嘴里的“小偷”、“骗子”惹得十分窝火,他妈的,疯狗空口白牙污蔑他,还狺狺狂吠乱咬人,简直比出门踩到屎更让人觉得晦气。   而且不仅是晦气,那些留言和中伤严重破坏了他的人际关系,给他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带来的伤害远不止是踩到屎那么简单。   就在他怒从心头起的这档口,估计是眼见自己一时跑不了了,邵荣索性豁出去说个痛快,他有点怯懦,但却很是愤恨地道:“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道:“你们也是见不得人的gay。”   他话音刚落,被他捂在裆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铃声大作,响起一首谢安琪的《钟无艳》来。   “没有得你的允许,我都会爱下去   互相祝福心软之际或许准我吻下去……”   也算老歌了,曾经也火过,当年和Eason的《人来人往》还有一首什么歌并称为备胎三大神曲来着……林瑾瑜第一反应是:奶奶的,谢安琪脏了。   随着铃声的响起,邵荣就像接到了某种信号一般,忽然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膝盖着地,连滚带爬地往前面跪爬,一边爬一边卯足了劲,以比刚刚大出三倍的音量喊道:“救命啊!打人了!死gay校园暴力了!”   林瑾瑜积压已久的气就像那灌满了气的液化气罐一样,忽地被点燃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抬手就是一耳光,怒道:“我他妈让你说……”   “瑾瑜!”张信礼想阻止,但是晚了一步,林瑾瑜那气到极点的一巴掌扇到邵荣脸上,不仅没能让这家伙闭嘴,反而打得他杀猪一般嚎叫起来,那叫声要多惨烈有多惨烈,活像谁在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似的。   周围原本就有几个人在往这边看,只是先前一直吃不准他们是哥们之间闹着玩还是真的在搞校园霸凌,所以还在观望。大学生一般还是比较热心的,这会儿邵荣夸张的嘶嚎一出来,那几个体院的立刻停了打球的动作,朝他们这边喊了一声,道:“干什么呢?”   林瑾瑜火上心头,根本没注意周围微妙的气氛,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赶上了跪在地上爬的邵荣,想把他拖回来,骂道:“侬个赤佬,娘了东西……”   张信礼朝四周看了一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周围还有好些个人在围观,前边那一幕简直活脱脱就是一恃强凌弱的现场,他心知不好,上去从背后拉住林瑾瑜,捉着他要去暴揍邵荣的手,道:“好了,”他说:“别跟这种人计较。”   林瑾瑜社会经验不如他丰富,又不太善于控制情绪,一向是大方直接表达自己情绪的主,这会儿吃了闷亏,觉得刚刚那一巴掌不解气,还想上去给这家伙来上一脚,张信礼锁着他的手,连拽带哄,赶在体院那帮人围上来之前把他拉出了球场。   “你拦着我干什么?我看他们就他妈是一伙的!”   出了操场他还在骂骂咧咧,如果语言可以化成利剑,邵荣连带赵武杰已经被他戳了百十个透明窟窿了。   “我知道你生气,”张信礼有些无奈:“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就想啊!”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丝转机就这么没有了,林瑾瑜倍感折磨,他蹲下来,烦躁得几乎想把兜里的打火机掏出来怒摔在地上:“操他妈的,怎么会有这么操蛋的事儿!”   张信礼把手放在他肩头:“白的变不成黑的,”他说:“别急。”   “别急别急,我怎么能不急!现在录音也被那龟孙删了!”林瑾瑜懊恼地抓了把头发。他是当事人,没有人比他更迫切地想从污名的泥潭里挣脱出来。   张信礼道:“没有删,你忘了,你手机里还有一份。”   林瑾瑜“倏”一下抬起头来,微张着嘴看着他……是啊,当初传录音的时候他不舒服,是张信礼用他的手机传的,这就意味着他的手机上还有个备份?   张信礼拍拍他,道:“如果没有备份,我怎么可能把手机交到他手里,”他说:“好了,别烦了,今天试用期,我得早点去上班,你好好待着。”   林瑾瑜听得一愣一愣:“这么说……我可以反过来挂他了?”   “还不知道,得好好想想,”张信礼说:“看清楚邵荣到底处于什么角色也是好事。虽然就像他说的,赵武杰没有在电话里直接承认,但……总之不像一开始那么被动了。”   林瑾瑜愣了半天,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原地蹲着点上……抽完后,他终于彻底冷静了,拍拍裤子从地上站起来,抹了把脸。   “没事的,有我呢,”张信礼道:“回去好好吃饭休息,我下班尽快回来。”   他下班就是午夜十二点,再加上路上的时间,回来估计得凌晨,   林瑾瑜扭头看着他,思忖了一下,没动弹,而是道:“那个……我跟你一起去行不,”他说:“我一个人……睡不着。”   也不知是托戒断反应的福,还是雅焦虑抑郁的思,他的失眠开始越来越严重,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在床上翻来覆去翻到凌晨三四点还毫无睡意……只有当张信礼像在火车上那样握着他的手陪他的时候,他才能睡得好一点。   张信礼思考片刻,答应了:“好,只要你不嫌无聊。”   是真的会无聊,他上着班也没法顾及林瑾瑜,只能让他一个人在那儿坐着,最多喝点东西、听听歌,头两个小时可能还觉得新鲜,可从四点一直坐到十二点,换谁都会觉得无趣。   可林瑾瑜不怎么在意,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七八个小时里他们都能待在一起,虽然也许没太多机会说话,但……也不错。   他因为这件小小的事稍微高兴了那么一点,上去勾着张信礼的肩膀,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强迫他半背着自己往外走。   张信礼让他鸡贼地压着,半晌,道:“你比以前轻了。”   “轻了还不好啊,”林瑾瑜道:“轻了你还省力了。”   “你本来也不重,”张信礼说:“对我来说不重。”   ……确实不重,能抱起来那什么哔哔哔不可描述的程度。   林瑾瑜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车轮滚滚带颜色的记忆,兀自笑了起来,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笑。   张信礼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林瑾瑜往他腰眼上顶了一指头,说:“你快走。”   张信礼便不问了,就像高中时那样由他偷懒省着力气,半架着他往前走。   午后阳光灿烂如金子,事情看起来好似正在往期待的方向发展……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铁丝网另一边,张信礼与林瑾瑜都看不见的地方,赵武杰吹了声口哨,挑了挑浓密的眉毛。   他隔着细密的、刷着新漆的铁丝网,遥遥看着张信礼的背影,舔了舔嘴唇,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手里一直举着的手机。 第198章 刀尖   “做完卫生以后快点去换衣服,一会儿酒水点单到前台直接给就好,记住,上班期间,只要店里有客人,就不允许坐下,也不允许看手机,还有最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和客人起冲突!”   下午四点半,lives酒吧,店主晴姐一身黑色的Zara风衣,趁着开门营业前的最后半小时,例行向所有员工训话,以及交代今天来驻场的乐队是哪支,该准备的一定要提前准备。   别的老员工她倒是不担心,毕竟已经在这儿干了一段时间,规矩什么的都清楚了,这些叨叨不过是走个过场,只是张信礼……晴姐把目光落到他身上,沉吟片刻,加了几句话,嘱咐道:“那个新来的……这样,你就多看着他们干什么、怎么做的,多留心学学,今天不是周末,估计人不会爆,就……先试试,别惹什么事儿就行,明白吗?”   张信礼正跟着其他员工扫地擦桌子,把所有的凳子端端正正往外摆,听见晴姐叫他,抬头应了句,道:“知道了。”   “嗯。”晴姐看他干活动作麻利,像是做惯了的样子,稍微放下心来,临出门前,她画着哑光玫瑰红眼影的双眼最后大致往大厅里一扫,忽地在林瑾瑜身上定格了:“这是谁?”她道:“有点眼生,不是我们店的吧?”   这会儿还没开门营业,看见个没见过的在店里,问一句十分正常,所有店员唰一下看过来,林瑾瑜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好几秒。   “他是我弟,”张信礼道:“一道过来玩,没关系吧?”   晴姐扫了他一眼,“咔哒”扣上包扣,随便道:“来消费就是客人,光待着也行,不过注意别占卡座。”   卡座有低消,八点半以后基本不会空,林瑾瑜十分乖巧地点头,晴姐无意再耽搁,噔噔噔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老板一不在,店里气氛就松快了很多,员工之间开始随意聊天,这会儿对一间酒吧来说时间还早,暂时没有客人,张信礼摆完了桌椅板凳,抽空过来领他到大厅角落里坐着,道:“你坐着听听歌,自己玩玩,等下班一起回去。”   林瑾瑜点头:“知道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还有一个月就到期末,他缺了几乎半个学期的课,落了好多老师布置的专著还有论文没看,林瑾瑜把带过来的书摊开在桌面上,打开手机,道:“下班带你去吃夜宵。”   张信礼问:“什么夜宵?”   “就夜宵啊,烧烤、串串、火锅,你想吃什么都行。”   俩男生吃烧烤随随便便就一百多了,眼下这光景,哪儿还能负担得起这种“奢侈”消费,张信礼道:“你……确定?”   “确定啊。”林瑾瑜觉得不就一顿烧烤么,这有什么确不确定。   “我……”张信礼道:“我最迟得三天后才拿得到工资。”   本来是没有店会在月初给员工发这个月的工资的,可张信礼情况特殊,他好说歹说商量了很久,晴姐才答应如果过了试用期,第一个月工资可以先给底薪,好歹把这段撑过去再说。   林瑾瑜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原来是个这:“不就工资吗,”他不怎么在乎地说:“没事儿,我有钱啊。”……虽然是借的。   他道:“够用,放心吧。”   “你有多少钱,”张信礼太了解他了,月光得不能再月光,哪儿会有什么钱:“有也应该小心着点花。”   “哎呀,没事儿,”林瑾瑜是心疼他,上班上到那么晚,想跟他一起吃点:“赶紧擦你的桌子去。”   张信礼被他赶到一边,林瑾瑜对钱不敏感,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只得去柜台边看酒水单子——趁这一两个小时他得做点功课,稍微了解一下各种酒的卖点,还有店里的一些特色调酒,这样一会儿客人问起来的时候不至于哑口无言。   这家店也提供一些简单的主食什么的,大约六七点的时候,第一波客人开始陆续光顾。   张信礼渐渐忙起来了,林瑾瑜吃完了他去后厨给自己拿的那份不要钱的热干面,手撑桌子上,一边查资料一边看书,偶尔抬头在人群中搜寻张信礼的背影看一眼,倒也有一种隐秘的陪伴感。   那些从门口涌进来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各自找座,没什么人注意他,大家喝酒的喝酒、找乐子的找乐子、等男朋友的等男朋友,原本各得其所相安无事,直到……   虽然是live house性质的音乐小酒吧,没有性感的dancer和气氛组这些乱七八糟的,可夜店总归是夜店,天色暗下来后,各种鱼龙混杂的客人就多了,周围也逐渐吵闹了起来。   林瑾瑜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喧闹的笑声还有嘈杂的音响不断搔刮着他的耳膜,令他无法静下心来。   随着营业逐步迈入正规,店里灯光也刻意暗了下来,虽然不至于昏暗,可在这样的灯光下看字看久了眼睛疼,林瑾瑜撑了大概两页就不行了,他皱眉,不耐烦地合上书,用掌根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   他抬头朝四下看了一圈,试图寻找张信礼的身影,可四面都是喝酒玩游戏的男男女女,人影憧憧,淹没了张信礼的背影,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某种东西的碎裂声,各色酒液在灯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晃得人眼晕。   林瑾瑜开始觉得不舒服起来,他对酒吧一类的场所原本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上次进这种地方还是高中跟着王秀去gay吧,那次险些……算了,不提也罢。   他看不见张信礼,只能自己在原地坐着,置身在这样嘈杂的噪音环境里不多久,他真的开始觉得有些头晕了。   舞台两侧的音箱发出轰轰的响声,驻场乐队上台,键盘和吉他手开始调效果器,主唱上前讲开场白热场,各桌生客熟客响起一片欢呼。   林瑾瑜却没有感知到任何欢乐的气氛,迷离的舞台光影效果让他眩晕,此刻世界在他眼里就像一块巨大的果冻,颤动颠倒,轰鸣的音乐震得耳膜生疼,最后化作尖锐的耳鸣。   主唱开始用一首快节奏的开场摇滚乐带气氛,低音贝斯一下下像在拿锤子敲听众的心室心房,林瑾瑜手心开始出汗,莫名其妙心慌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很想去找张信礼。   “那个……小哥哥,请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询问声刺了林瑾瑜一下,让他短暂地从那种虚幻的迷离感中脱离了出来,林瑾瑜双眼聚焦,看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探头探脑的学妹。   俩女生见他看了过来,道:“那个……我们就两个女生第一次来,能不能跟你坐一起喝一杯?”   放眼望去,整个大厅里没有几张桌子是空的,这种搭讪半真半假,倒也自然,然而林瑾瑜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毫无交谈的欲望……他有点混乱,词不达意地“呃……唔”了几句,错身从她们身边挤了过去,道:“抱歉,我有点事。”   林瑾瑜感到胸口发闷,他开始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前走,推开一个又一个人,从人缝中插过去,想去找张信礼,说自己不舒服,要出去透会儿气。   急躁间他也不管身边都是谁,只一个劲迫切地往前走,想挣脱出这个环境,然而……就在林瑾瑜绕过边上的一长排椅子,眼看就要走到开阔些的柜台口时,忽然一只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手一把拽住了他。   赵武杰脸上阳光的笑容半天不变,他使力以拽,很是直接大力地把截住了林瑾瑜往前走的势头,好似十分热情地寒暄道:“哟,好巧,你也在啊。”   这间酒吧离学校不算太远,主要顾客群体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学校很多爱玩的学生都是常客,在这儿碰到同校同学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算巧。   不过那是指一般同学,碰到赵武杰,林瑾瑜只觉得晦气,火一股股往头上涌,简直火冒三丈。   他人不舒服,又心烦意乱,十分暴躁地吼道:“滚开!”   “滚什么开啊,我来关心关心你,”赵武杰道:“居然还有空来玩,球衣还上没啊,小偷?”   他语调戏谑,摆明了就是来嘲讽他的,林瑾瑜胸口起伏,眼神十分凶狠地逼上前去。   赵武杰是跟他体院的朋友一起来的,眼见起了口角,虽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可朋友多少有点歪屁股,帮亲不帮理,两个人瞬间就伸手推着,不让林瑾瑜靠近,指着他道:“干什么干什么?”   林瑾瑜目光有点发颤,他头晕得厉害,视物也不太清楚,赵武杰知道自己人多势众,丝毫不怕,还“好心”地向左右两边老调重弹地介绍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就是那谁,那个某某某院偷东西的……”哔哩吧啦说了一通。   他朋友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一看就暴力,一犯罪分子的样儿。林瑾瑜口舌发干,他咽了几口唾沫,哑声道:“贼喊捉贼,明明是你偷的!自导自演的瘪三。”   “狗日的你怎么还骂人啊!”   体院男生脾气火爆,半点不愿吃亏,见自己这边被攻击了,以牙还牙骂回去还不够,还一起上来猛力一搡他,直推得林瑾瑜脚步一错,往后一倒,腰眼正撞在身后还没来得及收盘的桌角上,桌上沾着酱汁的牛排盘子、用过的餐巾纸、刀叉勺子叮铃咣啷掉了一地。   摇滚乐嘈杂而激烈,这点动静在大功率音响放出的音乐声中,简直就如同大海中的一朵浪花,赵武杰假装劝架一般叫停了他朋友,道:“哎,算了算了,都是同学,留点面子,也不要弄太难看了。”说罢踩到林瑾瑜面前蹲下来,朝他伸出手去,说:“没摔着吧,快起来,瞧你这弄的,早低眉顺眼不就没事儿了。”   林瑾瑜微喘着,赵武杰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没有动,半晌,林瑾瑜看着赵武杰,道:“为什么?”   “什么什么为什么……”   “你费这么大劲,搞这出,到底为什么?”林瑾瑜道:“我没惹你,我根本不认识你!”   “费大劲?”赵武杰露出个“无所谓”的表情:“也没费多大劲啊,玩玩而已咯,至于为什么嘛……”他忽然凑近了点,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想知道?”   林瑾瑜眼睛往上阴着,死死盯着他:“是。”   “不是说了么,玩玩嘛,”赵武杰笑着看着他,道:“为什么不重要,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怎么样我才肯放过你,”他凑到林瑾瑜耳朵边,压低声音小声道:“……只要你跟你男朋友分手……哎,不分也行,就劝他跟我玩玩……反正只是玩一次而已,他操你之前操过很多人吧,不差这一次……我保证,只要你答应了,这事儿马上烟消云散。”   林瑾瑜耳朵里响过阵阵尖锐的耳鸣,他眼球急速转动着但是却没有焦点,赵武杰的话一字一句敲在他耳朵里,比王秀的娘、许钊的无法无天,甚至他爸的固执更让他感到恶心,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令人恶心的东西了。   张信礼……那是他爱的人,是他的男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怎么……怎么敢!   大概垃圾总以为别人也是垃圾,林瑾瑜听不清外界的声音,此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心口沉甸甸的压迫感,以及针刺一样的耳鸣,他撑在地上的手不经意间往后滑了一下,摸到地上散落着的、坚硬的牛排刀刀柄。   这家酒吧用的恰好是那种尖头牛排刀,刀口是不锋利的锯齿,刀尖却泛着锐利的冷光。   林瑾瑜定定地盯着赵武杰热情洋溢的笑容,角落里的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冰冷的刀柄…… 第199章 刀尖(2)   射灯灯光变幻,当那道刺目的银光如发亮的箭簇一般从桌下阴影中暴起,直直往赵武杰眼窝射去时,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林瑾瑜挺身而起,反手握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然往赵武杰脸上捅去。   他动作快且狠,整个过程不发一言,唯刀光如利箭——一切都好像慢了下来,高处舞台上绚丽的灯光在林瑾瑜的视野里被模糊成了一块块光斑,光怪陆离的色块变幻里,只有赵武杰看似热情,实则令人作呕的脸无比清晰……他想要眼前这个恶心人的家伙彻底消失。   林瑾瑜被强烈的耳鸣包围着,却奇异地进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且诡异的冷静状态里,从摸到刀柄到挥刀捅人的短短几秒间,无数念头与打算从他脑海里闪过,这种牛排刀刃长不足十厘米,刀口呈锯齿状,并不算太锋利,无法穿透秋季厚实的衣服,因此他放弃了腹部,选择直接往脸上招呼。   森然的冷意扑面而来,赵武杰原本是把这家伙当个软柿子捏的,在他的印象里,0嘛,要么矫揉做作,要么懦弱无能,都是一群要么娘里娘气,要么骚里骚气的家伙,不爱运动,遇事儿就跟娘们一样尖叫……所以当林瑾瑜那出人意料的一刀杀过来的时候,他属实被吓了一跳。   周围人群爆发出一阵诧异的惊呼声,赵武杰头皮炸起,刀还没捅进眼窝,他已觉得眼球凉飕飕的。   好在这家伙运动神经还算不错,当其他人的反射弧还没走完全程的时候,赵武杰已经在强烈的危机意识驱使下本能地偏头,但他先前为了说不可告人悄悄话,离林瑾瑜实在太近了,保住了眼睛保不住脸,那快且狠的一刀几乎擦着他的眼窝剌过,刀口的锯齿就像一把锯子,深深锯开外眼角下的皮肉,刀尖刺破脸颊之后接着往前刺到耳朵,差点直接把他整个左耳朵都削下来。   血点子四溅,锯齿不比光滑的刀刃,割出的伤口极度不平整,赵武杰脸上细嫩的肉丝一丝丝泛起,他痛呼一声,跌坐一边,捂着自己流血的耳朵还有半张脸。   他的狐朋狗友们从震惊状态中回过神来,骂了一句,围将上来,林瑾瑜呼吸粗重,他把刀拿正了,谁冒头就用沾满血迹的尖端指着他们,道:“来啊,你们谁来试试!”   那几个原本要冲上来的人脚步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相互之间好似突然开始谦让,一个两个欲上未上,想出头又没敢,都等着别人先吸引火力。   其他围观的客人受到了惊吓,开始喊酒吧的工作人员,林瑾瑜分不清那些大呼小叫的脸到底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无数张嘴一张一合包围着他,他却全然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组成背景的光斑一会儿一个颜色,令人头脑发昏,林瑾瑜背靠着桌子,冷汗密布的手心紧紧握着那把染血的刀,神态极端而阴沉,只要任何男人试图靠近,他都会挥刀。   鲜血从赵武杰捂脸的指缝间渗出,艳丽的、鲜红的血顺着他掌根还有手指间的缝隙一道道往下流,在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疼痛令他震怒,赵武杰道:“他妈疯子一个,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啊!”   尖锐的耳鸣声断断续续,林瑾瑜一言不发,他一双眼睛死盯着赵武杰,握着刀就要再冲上去。   “我操,”俗话说恶的怕横的,赵武杰本只是打个嘴炮,一看他真过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惹不起躲得起,赶紧捂着半张糊了血的脸往后躲:“让让,让让!”   林瑾瑜就跟一尊显露愤怒像的不动明王似的,谁挡拿刀指谁,吓得周围好几个男生惊呼女生尖叫,赵武杰一边拨开人群往前跑一边回头看他,林瑾瑜显然有点红眼了,这会儿什么也不管,只想把这鳖孙拽回来大卸八块。   有几个男的试图从侧边把他按住,但林瑾瑜对远处的声音、色彩反应迟钝,对近身的物体却很敏感,三步之内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非常警觉,一时没人敢冒险上去。   “我警告你……你伤人要负法律责任的!”赵武杰一边拽人往后挡,一边着急忙慌往前逃,还一边回嘴道:“我看你就他妈一疯狗,到处乱咬人……你别过来啊!”   林瑾瑜充耳不闻,绕过桌椅板凳,抬手眼看就要对着赵武杰麦色的后脖颈一刀下去……这一刀扎中了可不得了,人的脖子遍布致命的大血管,稍有不慎就是一条人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不怕死的从人群中奋不顾身挺身而出,上去捉他拿刀的手。   敏锐感觉到有人靠近的林瑾瑜暂停了动作,倏然转身,也不管对方是谁,抬手就是一挥。   张信礼飞速撤手,但还是慢了那么一点点,白色的刀痕从手背划过,一直绵延到粗硬的腕骨,片刻后,血从被割开的皮肉间漫了出来。   一起赶过来的其他几个酒吧员工担忧而不知如何是好地迈着步子,想上前又不太敢,伤口不深,张信礼流血的那只手抬起来闪过了,另一只手利用这个间隙,一把握住了林瑾瑜拿刀的手腕。   锋利的齿刃堪堪停在张信礼枣核般的喉结前,只差一点就要见血,林瑾瑜喘着气,定定地看着他。   张信礼穿着酒吧规定的黑色休闲宽松衬衣,第一颗扣没扣,毫无防备地露出脖颈,黑色的眸子在灯光下像是黑色的海潮。   那个目光很复杂,有惊诧、不忍,也有痛心。   他看着林瑾瑜,什么也没说,片刻后,反而慢慢松开了抓着林瑾瑜的手,任由针一般的刀尖就这么没有任何阻碍地刺着他脖颈间脆弱的皮肤。   林瑾瑜握刀的那只手的指尖微微发白,可想而知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去持握,只消稍稍一用力,刀尖就会刺破绸缎一样薄薄的皮肤,刺出殷红的血……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愣了将近一分钟,在这漫长而危险的一分钟里,张信礼始终无声地注视着他。   灯光再次一闪,林瑾瑜眼睛动了动……眼周肌肉舒展,紧皱着的眉头慢慢放松,他好像刚刚从一场梦里醒来那样,惊魂不定地看着张信礼。   “当啷”一声,染血的餐刀落地,林瑾瑜站在原地,起伏的胸膛渐趋平缓。   张信礼问:“你冷静了吗。”   赵武杰早脚底抹油,趁机躲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周围的同事见危险人物解除了武装,忙上来道歉,疏散顾客,清理一地翻倒的餐盘,灯光师为了尽快冲散不愉快的气氛,提前打开了吊顶上的光球,林瑾瑜愣愣地看着张信礼,张信礼在满地跃动的光点里慢慢走近他,抬手,掌心贴住他的后脖颈,让他的下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没事了,”他说:“你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这样无措、这样不安,这样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林瑾瑜每一次露出那样的目光,张信礼都会觉得心里像挨了一枪。   领班过来先让他们走去不引人注目的背光角落里,责怪道:“这是你弟?他怎么搞的,惹出这么大事情,看晴姐回来怎么……”   “对不起,”张信礼说:“是我的错,我会跟老板娘说明情况的。”   “我说你俩是亲兄弟吗?”领班还要处理后续事件,整个人大头痛,训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一开始我就说你带他一多余的来干嘛,这不是添乱吗?”   张信礼只能再三道歉,他说:“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他,林瑾瑜不会变成这样,他会一直该笑就笑,想哭就哭,有爸爸妈妈,还有永远温暖的家。   “你今天第一天……你看看你这,连试用期都悬了啊,待会……”   远离了炫目的灯光还有赵武杰,林瑾瑜渐渐从那种状态里走了出来,他说:“是我闹出来的,不关我哥的事,他的工作是他的工作,不是我在上班。”   “这话你跟老板娘说去,”领班也无奈:“晴姐说了算,我也没辙啊。”   张信礼道:“我会自己和晴姐说的,给您添麻烦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万一要走也是因为我自己,谢谢您下午的提点。”   “唉,”领班也算混迹酒吧行业多年,这种打架斗殴的事儿见得不少,这种小打小闹真论场面还排不上号,只是多了件事总还是麻烦,张信礼态度很好,让他很舒服,领班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计较,只道:“算了,客人也不知道他是你弟,别让他再出来就成……给你二十分钟,去把你弟安置好,然后回来上班。”   现在是上班时间,能给二十分钟已经是法外开恩,张信礼答应了声,领班便转身接着忙活去了。   嘈杂的环境令林瑾瑜头昏脑涨,张信礼领着他从后门出去到僻静的巷子里,凉爽的夜风吹着,萦绕在林瑾瑜耳边的那股耳鸣终于彻底消失了。   张信礼把门关好,转过身来看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幕幕就像电影,在林瑾瑜的脑子里循环播放,不停提醒着他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疯狂的事。   林瑾瑜低头看着地面,手有些微不自主的发颤,他想,那时候他在别人眼里一定很像疯子。   “瑾瑜,”张信礼道:“你能自己回去吗,”他道:“以后不带你来了。”   林瑾瑜盯着巷子阴暗不平的地面,右手不停地握紧又张开:“我……”他以为张信礼在后悔,在怪他,怪他糟糕、怪他没用,怪他什么也做不好。   他说:“你是不是也被我吓到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那时候听不清楚人说话,我也不想……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他无措而带着一丝急切地说:“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林瑾瑜话没说完就感觉到一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张信礼用的力气那么大,简直像要捏碎他的肩胛骨:“你在说什么?”张信礼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怎么……会那么想……”   林瑾瑜惊讶地抬起头来,此刻天色昏黑,夜空黑沉一片,连月亮也没有,张信礼面对面站在林瑾瑜面前,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微微低下头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这里没有客人、没有同学、也没有劲爆的音乐,无人的巷子里,张信礼终于无比痛苦地说:“因为……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每一次……每一次你低落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反复说自己糟糕、没有用的时候,都像在告诉我我做错的一切,”他手背上的刀口鲜红,凝固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假如我再好一点、再有用一点……或者再有钱一点,你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张信礼说:“瑾瑜,你知道吗,你堂哥打电话过来说过你必须找医院复诊,但是我拖了好几天,现在也没带你去,因为我没钱,给不起可能的检查费、药钱。”   单单一盒帕罗西汀,划价就在一百元左右,再加上挂号费、各种检查费,他又不能离开林瑾瑜,回去给原来的小孩上课,他现在根本支付不起这么多钱。   林瑾瑜看着张信礼微微弯着的背,伸手搭上他的手肘:“……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想去的。”   他原本以为张信礼没再提这事儿是因为自己上次明确拒绝了看医生的提议,可原来不是的,小事上张信礼可以让步,可这种事上他一定会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试图说服林瑾瑜,他不说,只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带他去罢了。   “可你的状况在变坏,”张信礼说:“一开始每天晚上我陪着你的时候,虽然睡得不好,但你最迟半个小时就会睡着,现在不是了,一个小时,甚至更久……你还是会头晕,说你睡不着。”   每天晚上,张信礼握着他的手或者抱着他的时候都会看时间……那个时间每一天都变得更久,多出来的每一分钟都像在他心里割了一刀,跟那一刀刀比起来,林瑾瑜在他手上留下的痕迹不过像蚊子微不足道的叮咬。   这些天,林瑾瑜备受煎熬,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不是你的错,”林瑾瑜吸了吸鼻子,轻轻贴上他流血的手:“我们谁也没有错。”   没有错,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   张信礼捏紧了他肩上的衣服,道:“……去医院吧,瑾瑜,”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说:“等试用期过了,我陪你去医院……我不是你爸爸,我真的只是想你好起来。”   林瑾瑜对“医院”这两个字仍旧有着强烈的抵触心理,可这些天来,压在张信礼肩上的那座大山,还有今天酒吧里,强烈的耳鸣、恐惧感与紧张感……今天他能因为意外不小心划伤张信礼,明天也可能不小心做出别的事来。   门口,一只老旧的垃圾桶伫立在风里,几墙之隔的街边车流如龙,林瑾瑜看着他手背上刺目的、凝固的鲜红血迹,终于道:“好……我去,”他艰难地说:“……明天就去,我会去的,也会好的。” 第200章 盘算   “我操,这狗逼下手还真狠。”   夜晚,学校内部某出租屋内,赵武杰一边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眼睛边上黑色的缝合线,一边抬脚朝弓着身子半伏在电脑前的邵荣背上戳了戳,道:“处理好了没啊?”   他现在的某样颇为滑稽,林瑾瑜那一刀下手非常狠,虽然没扎中要害,但留下的伤口很深,赵武杰此刻脸上眼窝下边五六个黑色的缝针点歪歪曲曲盘踞其上,就像一条丑陋的黑色蜈蚣,左耳四五条医用胶带贴成“井”字形,把块纱布严严实实缠在他有外伤的左耳上,活像一大耳朵娃娃。   “就……就快好了,”邵荣扶了扶黑色的全框眼镜,让开点,把显示屏画面给赵武杰看:“只差渲染,这个要时间的,它等于是把所有添加的剪辑、调色处理从软件里导出,让别人也能看见,所以一般来说……”   “听不懂,”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赵武杰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啰啰嗦嗦,直接说要多久。”   “最后看一遍效果然后渲染,大概……几分钟。”   这个时间让赵武杰很满意,他端详够了自己的脸,把镜子一放,从床上翻身起来,猛地往前大剌剌勾住邵荣的肩膀,挤到他身边,用一种非常流氓混混式的姿势压着他,凑过去,说悄悄话一般道:“表现不错,我得好好奖励奖励你。”   “……”邵荣没说话,只老老实实低着头,看着自己膝盖上的电脑。赵武杰凑到他耳朵边上,闲聊一般探听情况道:“来跟我说说,那天球场上他们都问你什么了?说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邵荣整个肩膀都被他压着,赵武杰小有肌肉,体重不轻,直压得邵荣佝偻的脊背更加佝偻:“就一些普通的。”   这套话一样的回答显然不能令赵武杰满意,他脸上招牌样的那种亲切笑容消失了,赵武杰搭在邵荣肩膀上的手臂忽然曲起,手肘臂弯发力一夹,勒得邵荣“啊”地惊呼一声,不得不抬起头来。   赵武杰另一只手伸过去,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道:“问你就说,普通的是个什么回答?”   “就……就是普通……”邵荣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伸手抓着他肌肉鼓起的上臂,挣扎道:“问我……问我认不认识你!”   赵武杰嘴角带笑,朝着他脸又是干脆至极的一耳光,语气很温柔地说:“还有呢?”   邵荣脸上的镜架被这两个耳光扇得歪斜,他惊恐地喘着气,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那天午后的记忆:“还……还有……”   赵武杰收紧手臂,神色戏谑地看着他因为缺氧而憋成猪肝色的脸,问:“仔细想想,就那个……叫……叫什么来着,张信礼,他都问了你什么?”   “问我……球衣是怎么丢的,还有……为什么要买……喜不喜欢打球……球衣是在哪儿买的……”   “你怎么回答的?”   邵荣被他勒得快要窒息,只能从喉咙里憋出非常难听的声音,挣扎道:“我……我就按照你要我说的那样说的,我说我是大一看比赛在官网买的……”   “蠢货,”赵武杰一把松开了他,五指按着他的脸,非常随意又异常粗暴地把邵荣推到一边:“他很聪明,你却像个蠢货一样。”   邵荣被他一推,头差点磕到墙上,他自己爬起来坐好了,缩在一边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样,畏惧、怯懦,但好似又有几分不甘心一般地看着赵武杰。   赵武杰下床穿着拖鞋,走去能望见球场的窗户那儿看了一眼,大学篮球场上永远不缺男人,那里每天都有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活力四射地跑动着,汗水顺着他们男人味十足的脸庞流下来,44、45码的球鞋十分引人遐想。   “啧啧啧,”赵武杰这副尊容没法出去打球,他站在窗户边欣赏了一会儿,转过头来,道:“没打你?我看都把你按地上了,还以为有好戏看,结果就一个耳光,真没劲。”   “就……就一个耳光,”邵荣看了眼电脑上的进度,道:“还捏了下面。”   赵武杰哼了一声,大步走过来,单膝跪上床,一把卡住邵荣的脖子,把他推到墙上,道:“很爽吧,”他道:“小贱货,是不是特别爽,嗯?”   邵荣被他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道:“很……很痛……特别痛。”   张信礼下手特狠特老辣,半点旖旎的调戏意味也没有,纯奔着让他失去反抗能力去的,属于街头斗殴中常用的下三滥手段,赵武杰又半拍半抽了几下他的脸,道:“你还会说痛啊贱货。”   邵荣低着头不发一言,电脑上传来渲染完成的提示音,赵武杰松开他,回头看了眼屏幕,吩咐道:“过去把那东西弄好,我叫你挂出去的时候再挂出去。”   邵荣爬起来,慌忙答了句“好”,爬过去看文件,道:“还……还有一件事,”他说:“论团维护的同学说那个贴子挂得太久了,虽然有后台控制在首页的时间段,但再挂下去可能会引起老师的注意,可能要拿下来。”   “除了论坛还有墙呢,他操这个心干什么,”赵武杰不悦道:“每天那么多挂人的,还有指名道姓抨击竞选党员作弊的呢,哪有辅导员过问,叫你朋友少管闲事。”   “不一样……”邵荣道:“QQ是完全由学生自发运营的,很少有老师会看,但是论坛……”   赵武杰抓着电脑盖猛地一合,弄出的巨响把邵荣吓得打了个激灵,他撑在笔记本电脑上,恶狠狠地盯着邵荣的眼睛,道“那就让他再挂着,能挂多久是多久,不然老子要你干什么,听清楚了吗?”   邵荣的眼神里满是惊恐,他哆嗦了一会儿,道:“听……听清楚了。”   他百依百顺的态度取悦了赵武杰,赵武杰脸上的凶恶褪去,他转而又勾起嘴角,笑着摸了摸邵荣的脸,道:“乖,乖狗有奖励。”   ……   与此同时,市中心医院心理科。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复诊?”医生翻看着林瑾瑜的病历——那是今天上午林瑾瑜从在菜鸟驿站收到的包裹里拿出来的,里面除了他就诊以来一直用的病历本,还有过敏源报告,以及剩下的半板帕罗西汀,寄件人是他的妈妈。   张信礼答道:“有点忙,就耽搁了。”   “私自停药时间太久了,现在要重新调整剂量,”医生一页页,巨细无遗地翻看着前面的记录:“有什么新症状出现吗?比如幻视或者幻听、时常有末日感之类的。”   “好像没有幻听……”林瑾瑜想了想,说:“偶尔会有耳鸣,还有一次在酒吧,突然就……”他详细说了自己的感受,医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没有露出特别惊诧或者惋惜之类显得病情非常严重的神色:“食欲怎么样?”   林瑾瑜想了半天,道:“一般……吧,吃也吃了,多少不太记得……”   张信礼替他道:“比以前好一些了,现在每餐进食量差不多正常,有时饭点不想吃,后来也会说饿。”   “睡眠呢?”   林瑾瑜模棱两可地说:“好像……呃……”   张信礼道:“一开始一晚上能睡六七个小时,最近睡眠时间越来越短,前天是四个小时零二十二分钟,昨天只睡了三小时四十一分钟。”   这是他第二次替林瑾瑜回答问题了,而且答得非常详细,比林瑾瑜自己还要详细许多,医生扶了扶眼镜,从病历本上抬起头来,迟疑道:“你是……是患者的哥哥?”   张信礼道:“……是他男朋友。”   医生又低头看了一眼,看见最开始的主诉并不是抑郁和焦虑,而是取向治疗,她“哦哦”了一声,没表现得很惊讶或者很稀奇,而是又回到了正常的问诊程序中来,道:“检查结果看耳部结构没有问题,听觉神经是最依赖睡眠的神经系统之一,耳鸣很大概率是睡眠不足导致的,不需要特别治疗,头晕是正常的戒断反应,重新用药以后会自然消失,至于情绪方面……”   医生写了些东西后开始在空白的处方处画扭扭:“分数总体变化不是特别大,没有幻视症状的话利培酮可以不开,看报告,你对帕罗西汀有轻微过敏反应是吗?”   林瑾瑜道:“有一点,不是很严重。”   “过敏最好换药,”医生道:“现在有两种选择,舍曲林和氟西汀,舍曲林温和一些,副作用小,但是氟西汀效果会更好,看你比较倾向于哪一种……我个人的建议是舍曲林,你食欲正常而且有失眠情况的话不建议用氟西汀。”   林瑾瑜说:“要起效快的。”   张信礼说:“要舍曲林。”   医生分别看了他俩一眼,再次重申道:“氟西汀会有轻微兴奋副作用,可能会加重你的失眠。”   林瑾瑜还是说:“要起效快的。”   张信礼还想说什么,林瑾瑜抬手打断了他:“我才是患者,我想我有决定权。”   “那好吧,”医生把副作用讲清楚已经尽了责任,患者怎么选择是患者的自由,她把单子写好,道:“饮食上清淡一些,多运动,让你男朋友带你出去多走走,最好每天能慢跑半个小时。”   张信礼默默记下,林瑾瑜谢了医生,跟他一起下去划价交钱。   两人出了门,一边走,张信礼一边数落他,道:“本来就睡不着,吃这个不用睡了。”   “无所谓啦,”林瑾瑜瞅他一脸凝重的样子,箍着他肩膀道:“我落了那么多课,正是要开夜车加班的时候,没关系,还省得买红牛了。”他凑过去看着张信礼的侧脸:“你要真心疼……那下了班早点回来陪我,我保证睡得贼香。”   张信礼转过头来看着离他很近的、林瑾瑜的眼睛,半晌,一脸拿他没办法的样子道:“要是真的就好了。”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   “你骗我的次数还少吗,”张信礼去窗口拿了号,回来道:“‘我国庆请了假,过几天回去上学’。”   “你怎么还记着这茬呢,”林瑾瑜说:“没看出来,还挺记仇。”   张信礼道:“一辈子都忘不了。”   “……”林瑾瑜看着他蹙起的眉峰,识趣地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老老实实低头摆弄起自己的手机。   张信礼去交钱拿了药,回来看他手指起飞,一直在键盘上打着什么,问道:“在发什么,这么积极。”   “贴子,”林瑾瑜噼里啪啦打了大一串字,恶狠狠道:“我倒要看看,那家伙要怎么狡辩。” 第201章 反击开始   第二天一早,一则投稿被转载到X大校内的各个QQ墙,还有内网论坛上。   林瑾瑜复诊回去吃了药以后,打起精神,穷极毕生功力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小作文,指控20某某级邵荣那贴子里的内容纯属编造,他丢球衣的那天自己从未进过操场半步,整个一切都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但凡你有那么一丁点法律常识,就应该知道现代社会奉行疑罪从无原则,请拿出切实证据证明我偷了你的衣服,而不是你说偷了就偷了,你以为你谁?神嘴马良点人成偷,上帝耶稣耶和华,说要光有光,说要有水就有水,上下嘴皮子一碰母猪就上树了,人类就直立了,加加林就飞向外太空了,不把你接到中南海朗读共产党宣言简直是国家的重大失误,您尊口一开,帝国主义刹那毁灭,世界和平不是梦想,共产主义近在眼前……’”   “……”张信礼把他那篇骂人不带半个脏字的投稿通读了一遍,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半天没说一句话。   “怎么样,”林瑾瑜戳他道:“说话啊。”   “……就挺好,”张信礼道:“我永远写不出来。”   这投稿一发出去就激起了吃瓜群众的浓厚兴趣,校园生活每天几点一线多没趣,这种校友八卦有意思极了,简直就是无趣课间纯天然无添加的调味品。   一些人哔哩吧啦发表观点,一些人2g求科普,还有一些瞎几把乱起哄,纯看热闹,有人觉得有道理,有人疑惑为啥这事儿过了这么久当事人突然出来炒冷饭,有人冷嘲热讽说他这么久不放个屁,现在蹦出来明显人家告诉辅导员影响评优评奖了所以狗急跳墙。   林瑾瑜自己一个个在下面回过去:   -[微笑]家里有事儿请假了,我刚来上学,可以私发请假条。   -他要告诉辅导员我无所谓啊,求求他赶紧趁早,他敢吗?   -他那古董球衣哪儿买的我很好奇,我小学开始看湖人我都没买到,他能把购买记录给我看看吗,带买家名字的那种。   那天的问话让林瑾瑜相当怀疑那丢了的衣服根本就是赵武杰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件衣服,不存在张信礼借了一件,邵荣丢了一件。既然如此,他的诉求也很简单,你说我偷了,那么这里面起码有两个逻辑点,第一你有证据证明你确实有球衣,第二你有证据证明我偷了。   “行了,别看手机了,”张信礼倒了半杯温水,把两粒药从板儿上卡出来,放到他面前,道:“先把这个吃了。”   在家的时候他爸每次让林瑾瑜吃药的时候简直都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父子两个能像两头争夺王位的雄狮那样从房间一直吼到卫生间,再从卫生间吼到客厅、阳台乃至于杂物间。   “知道了。”林瑾瑜正忙着跟校友唇枪舌剑,这会儿眼睛不离屏幕,自己把那杯温水扒拉过来拿到手上,张信礼把药喂他嘴里,他仰脖子鼓眼一吞,半秒不到吃完搞定。   “我今天上午去公园那边做事,中午你自己在食堂吃,不用管我。”   “嗯。”林瑾瑜余光瞥见他没动弹的身影,疑惑地抬起头,道:“咋了,还有啥事?”   张信礼问:“你……现在觉得还好吗?”   他几乎每天都会这样问他,一天问好几次,跟给老佛爷晨昏定省似的,林瑾瑜道:“很好啊,怎么了?”   脱离了二十四小时高压而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之后,情绪不上来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异常,就和普通人一模一样,能看书能学习,也能和张信礼正常相处,甚至偶尔还会讲个笑话……跟情绪上来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就问问,”张信礼道:“如果你感觉不太好,不要藏着,一定要跟我说。”   “知道了,饭泡粥(啰嗦),”林瑾瑜坐没坐相地躺在椅子背上,拿腔拿调地用四川口音道:“哦~你们那儿喊批话多是撒?”   张信礼原本已经穿好鞋要出门了,看林瑾瑜这欠弄的样儿,忍了再忍没忍住,回身冷不防从背后突袭,隔着椅背一把箍住他脖子,道:“再开腔给你一倒拐。”   “咦咦咦咦咦——”林瑾瑜扭动道:“撒开,喘不过气了!窒息了!”   “刚不是很嚣张吗,”张信礼松了点劲,手臂挪开,改用虎口蹭着他下巴:“这么一会儿就怂了。”   “谁说我怂了,”林瑾瑜握住他的手腕,半是反抗半是顺从地佯装扔他的手:“我在这儿控诉你的强权暴政你听不出来?”   他刚刷过牙,唇齿间弥漫着淡淡的薄荷味,张信礼居高临下看着他,说:“什么强暴?”   ……好家伙,掐头去尾还能这么听,整个一汉语新纪元啊。   林瑾瑜笑了下,开玩笑道:“强暴你,现在就把你摁床上去,这样那样,再来各种play,蒙眼监禁浴室正装,让你喊个没完。”   他说着说着入戏太深,还真自己敬业地演起了demo:“像这样……嗯……嗯……啊……别……”   张信礼喉结微不可闻地动了动,林瑾瑜越演越觉得好玩,还逼真地加入了点喘息,开始故意像受不了了似的喘鼻音,他柔软的掌心贴着张信礼线条明显的前臂,不经意的滑动间带起些许痒意。   这玩笑开得看起来还挺来劲,林瑾瑜造作了好半天也没停,他刚要憋不住笑出来,就感觉张信礼的手动了动,手指沿着他的颧骨往下,四指指尖划过他细嫩的颈侧,拇指则不经意似的蹭着他的下唇。   人的颈部两侧神经丰富,非常敏感,林瑾瑜被他弄得很痒,幅度不大地偏过头躲避,按时吃药几天后他睡眠规律了点,嘴唇看起来也有了些血色,唇形立体,带着些许水润。   张信礼拇指往上蹭着他的嘴唇,甚至微微弯曲,轻轻拨开上下唇瓣,往里伸了伸,林瑾瑜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扭头躲了下,道:“别闹,再闹我咬你了。”   “没闹,”张信礼俯视着他,说:“……咬?”   林瑾瑜感觉到他带着茧的指腹碰到了自己的牙齿,以为这家伙不信邪,觉得自己开玩笑呢,遂真给他来了一口,催道:“滚,赶紧出门上你的班。”   这么“示威”时他抬起的舌尖难免扫过张信礼的指尖,那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柔软触感让张信礼呼吸一窒。   他想……   “我说,你再往前伸点我刚刚吃进去的药就要吐出来了。”林瑾瑜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想什么呢,灵魂出窍了似的。”   也许是那个药字触动了张信礼的神经,他小指颤动了一下,然后终于收回了手:“没什么,”他道:“你自己在学校注意点,别去人多的地方,下午下课了陪你去跑步。”   医生说他暂时最好不要去很吵的地方,张信礼就天天盯着,除了去教室上课还有去操场跑步的几个小时,其余时间能待在房间里就待在房间里:“还有……晚上房东可能来签合同,到时候我把钱转你,有什么你替我签了就行了。”   “知道了,”林瑾瑜道:“不用,我有钱。”   他那儿有一万整,张信礼道:“那笔钱不到万不得已你先别用,我这儿能应付就应付。”   “用不着吧,不能老是用你钱啊,我又不是被包养的。”林瑾瑜在心里吐槽道:包养还三陪呢……你总这样连包养都不是了,整个一养了一只人形大宠物。   自从那次以后,两三个月了,他们一次都没做过。也难怪,林瑾瑜连觉都睡不好,哪有心情注意那个,平时倒是没什么,但也没特别有冲动,张信礼每天晚上都只是单纯抱着他,从来不主动提,也不对他做什么,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想法,正人君子极了,林瑾瑜看他好像不在意,也就拉不下脸没事找事说这个。   “什么包养乱七八糟的,”张信礼道:“你那钱留着,备用,零碎的饭钱从我这儿出,实习了要用钱的地方多着。”   “哦……那这样也成,”林瑾瑜说一半,忽然反应过来,道:“实习?你拿到名额了?”   张信礼看他反应慢半拍的迟钝样,道:“是,你下的旨意我怎么敢不从,就等着你给我安排单位,别回头拿不到这十几个学分,毕不了业那就完了。”   林瑾瑜心情因为这个消息瞬间舒畅起来,他一大串“好好好”甩出去,让张信礼赶紧去上班,自己待会儿就把志愿表打个自主实习的勾交了,回头找人开接收实习生的单子。   门开了又关上,张信礼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渐远去,林瑾瑜穿好鞋回宿舍找了单子出来填上,自己沿着路走去教学楼等着上课。   室友占了后排的位子,林瑾瑜进去时看了眼,有一个位子空着,好像是给他留的,但他没管,自己走另一边坐了。   反正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自己问心无愧,这些人爱怎么想怎么想,算老几啊。   林瑾瑜把书放桌面上,神态自若地坐着,少顷,离上课还有一分钟的时候他打开手机想最后看眼消息,却赫然看到邵荣在原消息下回复了他——回复内容是几张图,第一张是付款成功的截图,英文单据显示邵荣大一时以六百一十四美金的价格从亚马逊上购入了正品8号球衣,剩下几张则是他拿着球衣的单人照片,照片很模糊,明显经过多次剪切,就像是拍别人时不经意拍到的那样,背景是学校正门大门口……正是赵武杰热情友好地说是误会,叫他下来还衣服的那天。   怎么会这样?林瑾瑜有点弄不清情况了,从邵荣的反应来看,球衣百分百不是他的,可这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购买记录又是怎么回事? 第202章 隔间的响动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种人,极度老奸巨猾、厚颜无耻,他们缺乏道德感和罪恶感,这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是因为刻意压下了心里的那点良知,而是确实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他们从身到心,由内而外地觉得为达目的伤害别人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还挺好玩,就像林瑾瑜觉得人想吃猪肉就可以杀猪一样。   那张照片确实是真的,他当时之所以手上拿着那件衣服,是因为赵武杰让他拿下去还,可邵荣放出来的图里“恰好”只有林瑾瑜一个人,他树荫下的脸虽然模糊,但仍一眼就能看出是他。   发图的那几条评论还带了文案:做人留一线,好歹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本来是不想把你照片也挂出来的,可你非但不还反咬一口,那就别怪我了。   别怪你?别怪你妈了个XX,不要脸的傻逼玩样。   林瑾瑜无从得知姓赵的为了满足他裤裆里那二两肉的下作欲望究竟为此准备了多少个套,看他这“不屈”的精神以及老练的手段,这家伙极有可能是个惯犯。   赵武杰确实是个非常随便的人,不仅玩转各大交友账号,甚至每天下午他雷打不动地去球场打球的目的之一也是看人,合眼的都会去试试,他自己本身条件可以,又是个1,加上圈子里的一些风气,很多0喜欢这样所谓“大脚体育生”的标签。如果实在太难啃就算了,除非……特别合眼。   就在林瑾瑜撸起袖子准备唇枪舌剑和邵荣大战三百回合时,上课铃响了,他们教专必课的老师提着电脑走进门来,看也不看台下学生齐没齐,直接道:“好,我们上节课讲到……”   林瑾瑜坐得很前,出于尊重教授的目的,他关了手机,拿笔开始听讲。   等到终于下课,一伙儿同学收拾包三三两两走出教室去吃饭的时候,林瑾瑜打开手机看了眼,发现评论区风向开始往赵武杰期望的方向转了。   无图无真相,切实的图片和纯文字相比,乍一看上去说服力可大多了,在邵荣放出照片的同时,还有“热心人士”放出了另一段视频。   视频里,林瑾瑜与另一个男人一开始和邵荣本人好好地在操场上说着话,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动起手来,林瑾瑜看起来好似非常嚣张,甚至上千扇了狼狈躺在地上的邵荣一个耳光……   热心人士和邵荣一起,绘声绘色地诉说了这段十分“屈辱”的被殴过程,沉痛而克制地描绘了林瑾瑜疯狗咬人的场面,说林瑾瑜以为邵荣手里没有证据,便威胁他,说如果不配合他就坡下驴把这事儿揭过,以后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这事儿的恶劣性质一下就更上一层楼,许多人在下面嘲讽都十几二十岁的大学生了,还搞什么打架之类的事儿不觉得幼稚丢人吗?什么好果子之类的威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二少年混进了X大校园。   还有那几张照片,许多人觉得这就是踏马的铁证,铁证如山,黄河水都洗不清的那种。   如此种种,看得林瑾瑜那叫一个火大,咬牙切齿,眉头皱成疙瘩,在他短暂的二十年人生历程中,他还从没有如此厌恶过某个人。   张信礼不在,手机也没开,此时此刻他正跟着某机构顶着大太阳在公园里面发传单,一天给一百,日结的那种,完了四点赶趟去酒吧,林瑾瑜没人可以商量,那段张信礼留下来的录音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机文件夹里,全须全尾,一字不漏。   这事儿双方一旦开始斗了就没有回头箭了,捅到校内论坛就等于把事件里出现的所有人放到了公众的眼皮子底下,林瑾瑜跟邵荣,总有一方得是错的,要承受所有的后果,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林瑾瑜郑重考虑了整整一下午,烟抽了半包,晚饭也没心思吃,最后还是下决心做了决定。   他把那段赵武杰计划里应该已经被删除了的录音调了出来,一些跟他自己有关的小地方哔掉,然后附上整个事情原本的真实经过,连带着赵武杰无耻之极的“让我操一次”言论一起,全部上传到第三方QQ,然后把地址贴到了论坛上。   那段录音让他觉得非常恶心,恶心且愤怒,原来早在那个时候这家伙就已经……   对这种不要脸的人没必要留什么手,就该普度众生帮他在全校出个柜,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人比隔夜饭都馊的人品……反正没证据证明我也是,管他呢!林瑾瑜一个字一个字地打:赵武杰是个不要脸的gay,性骚扰我哥们不成,所以出此下策,邵荣为虎作伥,从头到尾血口喷人!   这绵延俩月的挂人原本只是个丢东西事件,就跟学校里每天发生无数起的盗刷饭卡事件一样,纯属经济纠纷,最多就是丢的东西比饭卡有纪念价值多了,可……这这这,没想到还是个情感纠纷八卦?还是当下自带吸睛点的性少数八卦?   不止爱打篮球的男生,这下相当数量的女生也加入到了讨论中,大部分人觉得gay没什么,可骚扰人家直男就很恶心。   gay性骚扰直男跟和gay跟女生谈恋爱堪称两大政治不正确,可以并称为继七宗罪之后的当代第八、第九宗罪,一时间,小部分反同人士和大部分反性骚扰人士居然神奇地暂时站在了同一边,开始质疑赵武杰,贴子评论蹭蹭蹭往上涨。   林瑾瑜叼着烟,开始等赵武杰和邵荣的反应。   ……   另一边,市中心,live酒吧。   上班时间是不允许看手机的,因此张信礼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天已经黑了,舞台上今天的驻场正唱到第八首歌,几个服务生分散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不时走动着,尽量扩宽视野,看有没有招手的客人。   张信礼四下环顾了一圈,没看见有按铃或者招手的,便抽空低头看了眼手表。   自从十点过,大约每隔十分钟他就忍不住要看一次手表,领班很关注手底下的人,几次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有点好奇地随口道:“怎么这么频繁看时间,跟数着分针表格子等似的……这么想下班?”   “没有,”张信礼迅速放下了手:“随便看看。”   领班笑了笑:“没必要,不是来查勤的,想下班不是很正常吗,谁不想下班,我也想。”   酒吧还有饭馆这种营业场所都是忙起来忙死,闲起来闲死,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大家放松一下摸个鱼,领班也不会那么古板:“不过像你这么十分钟看一次时间的也少,”他挑挑眉,用一种男人之间“我懂的”似的神色道:“怎么,家里有人要陪啊?”   “……嗯,”张信礼说:“差不多。”   “哎哟,咱们这儿店里连晴姐带调酒外加几个服务生,全是单身没主的,你小子居然有女朋友,看不出来啊。”   张信礼道:“没女朋友。”   “不老实,刚才还说家里有人要陪,这会儿又没女朋友了,这话可拙劣得很。”   这叫一个不白之冤,张信礼从头头到尾可没说一句假话……他道:“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好好珍惜,”领班跟他一起,面朝大厅,看着喧哗的客人,道:“咱们这行,天天回家那么晚有哪个正经女孩肯跟咱们啊,所以都干不长,加上昼夜颠倒,作息紊乱人特别容易累……有时候交公粮都那什么,肯跟你是好事。像我以前吧,没钱才一直干,结果以前对象嫌我回家晚,不陪他,没几个月就把我踹了。”   张信礼不知道说什么,等半天,说了句:“节哀顺变。”   酒吧服务生换人很快,时常有新面孔,大家都习惯了,因此也没什么固定小团体,这几天很快和张信礼熟悉了起来,大老爷们一起多抽几根烟差不多就积累起了点同事感情,有了感情,聊天插科打诨的时候就难免互相聊点颜色。   领班朝他点了下下巴,压低声音闲聊道:“哎,你俩那方面怎么样?没不和谐吧?”   张信礼知道他在聊什么,但不知道怎么礼貌回过去,只道:“一般。”   “一般什么,不怕你笑话,我有对象那会儿真力不从心,每天回去累死了,你看着身板挺结实……撑撑吧,为这个掰了多不值,万一有什么困难,问问晴姐,她能支招,”领班道:“我看她对你挺满意的,一般新员工捅娄子直接就给辞了。”   张信礼很勤快,也很认真,能吃苦,这样的员工到哪儿都受老板喜欢,领班自己也觉得这属下挺让人省心,对他印象不错,所以休息的时候找他闲聊。   “嗯。”张信礼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他俩不在一个频道。   其实他倒挺……林瑾瑜前段时间大部分时候情绪都很低落,那种低落状态下的人不太有性欲,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   可他刻意避开了这方面不谈,林瑾瑜总是说自己没有用、很糟糕,他不能再给他别的心理压力。   “还有有时候可以来点小花招……”领班大概真闲得很,和他乱聊了些七七八八的,张信礼不太有兴趣,反正……这话题对他没有丝毫帮助。   台上吉他手跟键盘互动起飞,客人争相后台点歌,张信礼把用来记单子的笔插到衬衣口袋里,礼貌告辞,说要去卫生间,体面地结束了这次闲聊。   与外面炸耳的音乐声相比,卫生间里显得十分安静,张信礼去洗手池边用凉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透明的水珠顺着他漆黑的发丝一滴滴往下滴,沿着下颚曲线坠落下来,砸在大理石台子上。   冰凉的自来水略微冲淡了他的疲惫,张信礼扯纸抹了把眼睛,刚准备出去,却听见身后,卫生间某个隔间里好似有些许奇怪的声音。   像是男人的呻吟,但又不全是……那声音一重叠着一重,连带着略显急促的粗重呼吸都是两道。   那好像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张信礼的脚步顿住了,此刻卫生间里没有别人,他屏住呼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两道声音的主人有一会儿没察觉到动静,大概错误判断了形势,以为洗手的人已经走了,开始略微放纵起来。   “小贱货……爽不爽,嗯?”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边喘边道:“好吃吗,喜不喜欢给乖狗的奖励?”   ——那恍惚是赵武杰的声音。 第203章 隔间的响动(2)   张信礼能在这儿遇到赵武杰并不算巧合,这附近没有gay吧,大一些的酒吧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与那些气氛组一大堆,女生半价甚至免单的正宗夜店相比,晴姐的酒吧没有那么重的女色消费气息,顾客群也更年轻一点,几乎没有中年人,价格也比较亲民,自然成为了男女大学生夜生活的主要选项之一,赵武杰是这儿的常客,他喜欢年轻、身材好的学生公0,喜欢和软件上搭讪成功的对象约到这里见面,也喜欢自己一个人来,然后在酒吧挑选看对眼的猎物。   “近点……就像以前那样……”赵武杰带点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卫生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另一个声音发出短促的含糊应答,看起来很是听话,一丝不苟地照他说的做了,赵武杰便轻喘一声,表扬道:“乖宝贝。”   那两个声音很轻,又有门板阻隔,张信礼不能百分百确定那是否是赵武杰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最里面的那间隔间,迈步,放轻了脚步往里走去……   两个小时前。   “你不是说录音已经删掉了吗?”   舞台上气氛正冲向高潮,蓝红射灯照得酒吧内一片花红柳绿,赵武杰示意那个正黏黏糊糊蹭自己腿的0停下,对着电话开始吼:“你还能干什么?没用的废物。”   邵荣拿手机的手哆哆嗦嗦抖,他道:“对……对不起,他们可能……有备份,现在……怎么办?”   “挂人是你挂的,球衣是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赵武杰道:“你问我怎么办?”   “林瑾瑜说……你骚扰他朋友……都是你干的。”   赵武杰骂了句脏话,有点烦躁地收了收腿,把边上那个新认识的0在他大腿上磨磨蹭蹭流连的手拿开,隔着电话对邵荣道:“什么我干的,少在这儿胡咧咧,到底怎么办?”   被他丢开了手的0有点不满意他冷落自己,明明刚刚气氛还很好的,赵武杰请他喝酒,上来搭讪,给了点同类之间的暗示,两人心照不宣,原本坐下一块听歌喝酒,摸摸手、搂搂腰,闲聊一阵后等时间晚了,一块出门,也许去开个房……可自从赵武杰接了个电话后,气氛就全变了。   他对赵武杰很满意,身材匀称,还小有肌肉,长得也不差,小麦色的皮肤加上寸头很有男人味,对于他这种不喜熊的公0来说,这简直是绝佳的约会对象。   一般来说聊骚途中煲电话粥会让他觉得自己不怎么被尊重,通常借着尿遁就走了,可今天他愿意为了这个大方的体育生多付出点耐心:“别打了,”那个0凑到赵武杰脸边上,故意用自己的腿去蹭他穿着白袜,腿毛很长的小腿:“这谁啊,你有男朋友?”   赵武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继续对邵荣道:“你不愿意担就现在拿着电脑过来,文件都在吧?”   邵荣畏畏缩缩道:“在……在的。”   赵武杰报了地址,这才抽空转过去,嗤笑一声,对边上那人道:“男朋友?凭他也配。”   那人手伸上来,好似朋友打闹一样拍在他大腿上,故意制造肢体接触:“那你酒都不喝了去打电话?咱俩好好玩玩呗。”   赵武杰看着他的脸,这人脸型方正,戴副眼镜,头发梳得很清爽,说不上多精致,但丝毫不娘里娘气……更重要的眼神气质都十分自信,与邵荣的畏畏缩缩截然相反,看起来也是个技术不错的老手,是他一向很中意的那种公0类型。   如果不是邵荣那废物什么都做不好,今天他肯定能度过一个还不错的夜晚。   赵武杰舔了舔牙齿,朝他露出个非常和煦的笑容,说:“今天临时有点事,下次吧。”   “你逗我吗?”那人看起来十分不爽:“浪费时间。”   天菜吃不到了怎么都有点遗憾,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第一眼看上去非常爱笑而热情爽朗的体育生跟电话那头的人一说起话来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那样暴躁、过分,就好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在神仙面前现出原形一般,放肆,且无所顾忌。   “对不起宝贝,”赵武杰说:“下次。”   “没有下次。”那人有种被耍的不爽感,“切”了一声,走了。   赵武杰脸上并没有什么遗憾意味,他甚至都没扫一眼那个刚刚散伙的准约炮对象的背影,就躺回椅背上接着喝酒了。   大概一个小时后,邵荣背着电脑到了。   他好像是小跑着上来的,一脑门子汗,连身上墨绿色的格子衬衣都有点湿了,上来就急匆匆地说:“林瑾瑜在到处发,到处!那段录音……”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赵武杰把带冰块的杯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放,用非常恶劣的语气道:“赶紧解决。”   “我……我不知道应该……”   音乐声很大,邵荣的声音很小,赵武杰盯了他一会儿,真受够他这种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的样子了,站起来扯着他就往隔音的卫生间走,进了门一甩,把他甩到洗手池附近站好,道:“大点声好好给老子说。”   邵荣拉了拉自己被他扯得歪歪斜斜的衣服,把电脑包放到干燥的洗手台面上,拿出电脑,推了推眼镜:“他用录音证明你是始作俑者,还说你性骚扰直男……”   赵武杰啐了口唾沫:“直男,他妈的笑死我,一见男人就直的那种直男吗。”   邵荣抿了抿嘴唇:“录音就在那里,恐怕很难否认,所以现在……要么到此为止,马上道歉,说这是个误会,球衣是我的,但被你拿了借出去,我不知情……但我也不怪你,就此打住,要么……把他也拖下水。”   “放什么狗屁,”赵武杰道:“本来就是你的,我借来用而已,人我还没到手,想我认错打住?做梦。”   “……明明就是你的球衣,”邵荣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难过:“是我……送给你的。”   “你送我,算吗?”赵武杰笑道:“随口开个玩笑,谁知道你真买了,我也不缺这点钱,给你你自己不要的。”   “本来就是送你的,”邵荣说:“我……我那段时间刚好开始接兼职,甲方给的钱凑起来刚好够,你发我链接,我没有看,就填了地址付款了……”   那个时候刚从农村出来读大学的邵荣甚至不知道亚马逊是什么,赵武杰给他发了链接让他填单子付款,他就填了,赵武杰很烦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过去一掌拍在邵荣身边,道:“有完没完?直接说到底怎么办。”   邵荣被他吓得抖了一下,伸手去摸键盘:“我……我们手里还有一段录音,是你还衣服的时候录下来的,我们可以稍微处理一下……”   他在专业处理软件里把那段音频调出来,大致把打算给赵武杰说了一遍。   “剪,”赵武杰把手搭到他肩上,像摸一条听话的狗崽子一样摸着他的头发道:“快点,就现在,宝贝你真聪明。”   邵荣耳尖有点微微发红,他设置了下系统音量,开始看波形。   赵武杰就这么搭着他,自顾自道:“你说……我是应该直接发出去,还是发给张信礼?”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下巴:“应该没用吧,跟他又没关系,gay圈哪有什么真爱,正好还能有借口换一个……啊,果然还是先把他男朋友搞臭吧……然后过来我这儿……想他踩我……我踩他也行,我俩互相玩69……”   邵荣听着他口无遮拦的话,咽了咽唾沫,赵武杰一直说一直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段音频不长,邵荣被他压着,忍着处理完毕了。   然而赵武杰还在说:“……他身材肯定很有料,隔着衣服就看出来了,想穿他的鞋……”   邵荣忍无可忍,终于嘴唇哆嗦着,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强迫别人,他们……他们明明感情很好……”   “这你也信啊,”赵武杰浓密的眉毛弯着,他伸手抽了抽邵荣的脸,说:“这圈子就看脸看身材,条件越好越多人追,哪有猫不偷腥的,他上过的人没准比我还多。”   邵荣不敢反抗,道:“也许有的。”   “有?在哪儿?”赵武杰笑:“别那么天真。”   “不……不是,”邵荣小心道:“只是说也许,也许可以……”   赵武杰不笑了:“小贱货,刚打一电话搅了我的好事儿不说,你还敢给我上课说教了?”   邵荣又咽了口唾沫,他啊放在大理石台面上的手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我……我只是……”他微微抬起头,镜片下的眼睛略带几分惶恐地看着赵武杰,好像想说又不敢说。   然而最后他还是开口道:“……我只是觉得也许可以……也许可以不找别人……你为什么还是要找别人。”   赵武杰眼睛往下俯视着他,脸上半丝笑意也没有了。   不找别人?什么别人,这人以为他是谁……这么无趣又平庸的人。   赵武杰用舌头舔了舔牙齿,说:“你又开始不听话了。”   邵荣道:“我没有……”   他来不及说完这句话了,赵武杰根本不再听他说什么,他一把拽住邵荣的头发,四下看了圈,开始把他往最后那间隔间拖,邵荣痛得大叫,但他充耳不闻。   “小贱货,你又想了是吧,嗯?”赵武杰把他扔到马桶盖上,两脚分开站在他面前,开始解皮带。   邵荣有点害怕地抬头看着他,但没有试图逃跑。   “宝贝,你今天把别人吓走了,你得替他。”赵武杰把扣子解开,恶劣地笑了笑,那个笑乍看上去就和他平时习惯露出的那个笑容一样,健气而阳光,他伸手揉了揉,呼出一口气,道:“眼镜摘了,过来。”   邵荣看着他的脸,有些发抖地把那副黑框眼镜取了下来,喉咙动了动,慢慢凑了过去。   …… 第204章 阴谋   手表上的指针一格格走向十一点,厕所隔间的门板很高,基本什么也看不见,当张信礼透过底下的空隙看见引人遐想的四只脚,并把手轻轻放到门把上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   嗡嗡的震动声虽然动静不大,但在安静的卫生间里显得尤其刺耳,隔间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几乎立刻就消失了,半秒的寂静后,里面复而响起皮带卡扣和铜扣碰撞的金属声,张信礼转身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赵武杰愠怒地推开门,喊道:“谁!”   他脸上仍带着些许尚未褪去的潮红,衣衫不整,邵荣显然也意识到出事了,喘着气,畏怯地躲在后面,但又忍不住往外看。   三人在这种无比尴尬的情境下打了个照面,都无言了。   邵荣满脸羞红,以他俩发出的这动静,大概任何一个成年人都知道这代表发生了什么,赵武杰静了几秒后却放松下来,伸出指头无所谓地掏了掏耳朵,道:“原来是你啊。”   他道:“怎么样,好听吗?”   邵荣则眼珠转动,不着痕迹地往张信礼背后看——那是洗手池的方向,烘干区干燥的桌面上放着他的电脑,有秘密的电脑。   张信礼扫了他俩一眼,吐出两个字:“恶心。”   “切。”赵武杰觉得他这就很装了,在他的观念里gay圈都是些玩得很开的人,大家圈内交友都只追求快乐原则,怎么爽怎么来,一个个全骚得很,哪有什么贞洁烈女——从小到大,他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他喝醉了就打人的爸爸,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   他朝张信礼踱了几步,道:“别装清高……你要是真没反应,有闲心听这么久墙角?”   事实上张信礼也就来了几分钟,赵武杰往后看了满脸局促不安的邵荣一眼,考虑片刻忽然笑了下,道:“你是纯1是吧,”他说:“要么……找个0,我们一起操。”   邵荣抓着门板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张信礼看了赵武杰一眼,脸上露出的神色介于不屑和不可理喻之间……有些人真的是三观不同无法讲道理,他懒得多说一个字,把洗手时候扎上去的袖子放下来,直接准备转身往门口走。   邵荣神经绷得死紧,他有点过于紧张了,看见张信礼往电脑方向走便神经质地冲了半步,又猝然刹住车。   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极的动作引起了张信礼的注意,他奇怪地顺着邵荣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烘干区台面上的电脑。   邵荣胸脯起伏,半路刻意移开目光的神情实在是过于欲盖弥彰了,由不得张信礼不注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原本对赵、邵二人的私人物品是没有任何兴趣的,放他面前他都懒得看,但一台电脑值得邵荣如此紧张,活像他是来打劫的人一样吗?除非那里面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短短半秒,张信礼脑海里思潮起伏,他不关心赵武杰是不是伤风败俗地和邵荣在卫生间里玩blow job的把戏,但他关心跟林瑾瑜有关的事。   张信礼改变了方向,直直往电脑那边走去,邵荣神色变换,和赵武杰对视了一眼,朝他使了个眼色,赵武杰上前道:“哎,别走啊,”他故意直接上手去拽张信礼的胳膊:“一起玩玩。”   张信礼道:“松手。”   赵武杰怎么可能会松手,不仅不松,他还变本加厉地贴过来,黏黏糊糊地去占便宜,低声道:“听那么久,你硬了没?听这么刺激的现场原声,如果不硬可没天理啊。”   张信礼有点忍无可忍了,当他走出原生家庭,那个大山里朴实与彪悍并存的彝汉村寨,被送到外面上学时,他被教会的第一件事是:不要用暴力去解决所有的事情。   赵武杰一手拽着他的胳膊,另一手从后面贴着他的腰往前,往小腹下摸去……张信礼抬起自己另一只手看了看,那只手上骨节粗粝,不止掌心和指缝,就连拳锋和虎口处也有摩擦产生的硬茧,手背上和掌心各有疤痕,有些是割稻子的镰刀留下的,有些是沙石和小刀留下的。   他想:有些人,好像注定没有办法跟他讲道理。   邵荣黑框镜片下的眼睛不停转动,他希望赵武杰能吸引张信礼的注意一会儿,他好趁机溜过去收拾电脑往外跑,就算张信礼察觉到什么不对,只要电脑在他手里,他就已经占了先机,赵武杰身高看起来和张信礼差不多,想挣脱没那么容易,拖人足够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张信礼会先发制人。   就像变魔术一样,当那句带明显警告意味的“松手”无效后,张信礼从鼻腔呼出口气,转步转身,手往上挑切他手腕——绝大多数人从背后拽人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用惯用手右手,赵武杰被他这么一切,身不由己地扭过半个肩膀,整个右半边都毫无防备地暴露出一大片空档,张信礼左手握拳,转胯发力,一记非常重的后手直拳正打在他下颌上。   还和以前一样,打人喜欢打脸。   人的下巴是个比较神奇的地方,它连接后脑,被重击时会对脑干产生震荡,不抗揍,但又不是那么致命,在正规的站立格斗中不允许直接击打后脑,但击中下巴是不犯规的。   赵武杰并不是武术专业的,这一拳下去,位置正好,力量也够,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顷刻间倒了下去。   张信礼并不留手,他顺势矮身,将赵武杰双手反扣在背后,单膝压着他手臂,道:“说了让你松手。”   本来准备搞小动作的邵荣吓了一跳,本来欲偷摸跑向电脑的脚步凝滞了。   击打带来的眩晕只有短短几秒,赵武杰倒地后恢复了意识,他徒劳地挣了几下,居然嘿嘿笑了:“用不着这样吧,”他道:“你是S?下手这么狠,林瑾瑜吃得消吗?”   张信礼一手按上他的脸,让他半边侧脸贴在厕所肮脏的地板上,道:“再多说一句,让你体验用尿洗脸的感觉。”   不远处就是一排排小便池,赵武杰脸上带着半边伤,还是笑:“别人的就算了……不过我可以喝你的,真的。”   他不露声色地朝邵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拿电脑,邵荣眼里充满了犹豫,他看了赵武杰脏兮兮的脸一眼,没有动,反而试图来帮他。   赵武杰力气没张信礼大,挣了好几下没挣脱,他道:“你真是纯1啊,要么……你上我,也可以,我还没做过0。”   他说的未必是假话,张信礼只觉得不可理喻,邵荣扑上来,想把他推开,赵武杰在心里骂了声蠢货。   张信礼随手把邵荣推开了,他抬眼往烘干区看了一眼,放开赵武杰,起身往那台电脑走去……赵武杰瞬间爬起来,在张信礼摸到电脑的同时抓住另一侧,和他争抢起来。   “这我的东西,”赵武杰说:“你干什么,抢劫吗?”   “是吗,”张信礼不松手,道:“里面有什么?”   赵武杰道:“裸照,还有做爱的自拍小视频,你想看?”   “……”张信礼有一点犹豫,将信将疑,邵荣趁机从墙边爬起来,冲过来道:“还我,电脑里还有我专业课的作业!”   三人僵持不下了好一会儿,邵荣和赵武杰一起勉强跟张信礼争了个有来有回……就在赵武杰孤注一掷准备动歪脑筋的时候,卫生间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领班表情不太愉快地喊着张信礼的名字,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午夜来临,酒吧又迎来新一波客流,上上下下重新忙了起来,张信礼进来的时间有点太久了,久到有刻意消极怠工之嫌,领班作为顶头上司,不得不带着责怪过来找人。   结果门一开,里面竟然有三个人,领班愣了一下,疑惑道:“这是……”   邵荣最先反应过来,他咳了一声,故作镇静道:“呃……我们是附近学生过来玩的,可能对还不太熟……你们酒吧安保这么严吗,还检查顾客电脑?”   赵武杰在他的提示下也意识到了自己天然占优势的身份,跟着道:“是啊,你们这儿不让带电脑?怎么一服务生还要求检查顾客电脑了?不给检查久不让进是怎么的?”   领班有点懵,酒吧不是星巴克,虽然平时很少有人带电脑过来,但也没规定不可以带,他道:“您好,我们没有这个规定啊。”   赵武杰指了指张信礼:“那他是怎么回事?强行侵犯隐私?”   面试的时候和上岗培训的第一天晴姐都反复强调过,首要法则就是不可以和客人起冲突,面对这种情况,领班肯定不可能去责怪顾客,张信礼一只手还压在邵荣的电脑上,他想反驳都不知道怎么说……三言两语根本解释不清楚。   领班赔礼道歉道:“不好意思,这是我们新来的员工,还不熟悉规定,可能有什么误会。”他转向张信礼,问:“你为什么检查客人的电脑?”   “我……”张信礼吃亏就吃亏在不太会说话,他说不出一二三来,邵荣道:“我承认我和我朋友在这儿看电脑是占用了公共空间,毕竟这儿光线好……但也没霸占整个厕所啊,别人还是可以正常使用的,你们不必要强行安检吧,你们这是侵犯隐私权,我们可以叫警察的。”   “不不不,我们不会检查顾客电脑的,”领班学历不高,怕这大帽子,连忙解释:“我们也知道酒吧没有这个权利。”他转向张信礼,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有人反应厕所被占你没办法解决打报告就可以了,怎么能采取这种方法?”   “……”张信礼十分无语,可他是下级,拿人工资看人脸色,这种时候是不能对着干的……除非不想干了,但他又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吃穿住行、复诊,都需要钱。   赵武杰那半身水渍着实把领班吓得不轻,他把张信礼训了一顿,叫出去做事,赔礼道歉了一番,告诉邵荣二楼有卡座,那里可以看电脑。   张信礼不甘心,但也只得向外走去,赵武杰在他身后吹了声胜利的口哨,痞气而阴狠地朝邵荣使了使眼色。 第205章 第205章 誓约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角落里,领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千叮万嘱,强调了不止一遍吧?绝对不可以和客人发生冲突!从你第一天来上班开始,晴姐就提点过了,我也反复跟你说了,咱们这是服务业,当初也是看你还算有工作经验才临时决定要的,你倒好,一个月不到你整两出事儿了,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不是在检查他们电脑,”张信礼说:“我也没有干什么。”   “都动手了还没有干什么?”领班指着他就骂:“你还想干什么?你搞清楚了,你是服务生,不是保安!就算是保安你怎么能动手打顾客?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我没有代表这儿,”虽然知道辩了也没用,可张信礼还是尽量解释道:“只是……私人恩怨。”   “我不管什么恩怨!”领班大声打断他的话:“你给我听清楚了,你现在在上班,我不管人家是追债、欠钱,还是以前有过过节的,就算他翘了你前女友,那都是你的事!你现在的本职就是老老实实把你的工作做好!人家进了这个门就是顾客,你都得好声好气对着,不然给你工资让你来干嘛的?烧香把你供起来吗?这就是社会,你以为自己还是你们那学校里金枝玉叶的学生仔啊!”   张信礼没有这么以为过,以前在快递站,在工地上,被骂是很平常的事,只是这件事不仅仅关乎于他自己……所以他没那么深思熟虑。   “我就说不爱带你们这些大学生,一个个一点苦都不能吃,本来看你前几天表现还行,怎么遇到事一点头脑都没有?”领班道:“人家现在已经吵着要去晴姐那里投诉你了你知道吗?待会儿从柜台拿瓶酒,去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依着张信礼的性子,不把那俩揍到地上哭爹喊娘就是老天发慈悲了,居然还让他去道歉?   “听见没有?”领班道:“认清自己的位置,只要来上班,你就有工作责任,你代表酒吧,不是代表你自己!要么按店规来扣一天日薪,然后去道歉,要么现在干完半个月走人,拿一个月底薪也不算亏了你,你自己选吧。”   张信礼放在桌上的手逐渐握紧……片刻后,又慢慢松开了。   ……   夜半,街上的车流少了很多,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温馨的家里,和家人依偎着进入了梦乡,张信礼换回自己的衣服,拉开后面那张小门,在尾气味很重的冷冽空气里眯了眯眼睛。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冬天了,酒吧这种地方已经早早开上了暖气维持20度的恒温,乍然从室内走到街上,雾霾和烟尘让张信礼的视线有些迷蒙,骤然变化的温度让他觉得冷,冷却清醒。   他把洗得发白的就外套拉链拉好,领子稍稍遮住下巴,拿钥匙开锁,在初冬的夜色下跨上单车,准备沿着街回去。   自行车是那种很老的款式,修车行淘汰的老二八,黑白的杠子尽管已经被擦得很干净,但看起来还是旧,漆壳斑驳,把手还缺了一块,看起来像蒙着一层灰。   他下班就是十二点,这时候最晚的公交车都已经停了,张信礼花五十块钱从收废品的那儿把这东西买了下来,然后自己换了牙盘跟链子,勉勉强强倒也能骑。   路灯投下的光一束束,张信礼踩着车,沿着地上一束束昏黄的光,在已经带上凉意的风里独自回家。   赵武杰那嚣张而恶劣的脸好像还在眼前,带着故意表露出来的那种高高在上,他知道张信礼只能过来道歉,于是想尽办法刁难,让他低声下气地开瓶子倒酒、弯腰送到他手里,还故意在他面前大剌剌摆着那台电脑,就像炫耀战利品。   风带着些微刺激刮在脸上,张信礼漆黑的瞳孔像一滩死水,他一路迎着风骑到了目的地,下来,锁车,用钥匙开了楼道口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万籁俱寂,这时间除了通宵到明天六点才回的租客外,再不会有人进出了,整栋楼没有一丝灯光,张信礼还没适应这样昏暗的光线,他在漆黑不见一丝光亮的楼梯口按着印象走了几步,摸到了楼梯把手。   他终于回来了,在这干冷的凌晨,孤寂的街道,还有与他无关的灯红酒绿间,他终于回来了。   张信礼踩上从没人自愿打扫过的台阶,刚想继续迈步,却听见更上面一些的阶梯上传来衣物摩擦的沙沙声,好像有谁动了动。   林瑾瑜在黑暗里辨认出张信礼的脸,道:“回了?”他说:“……我听见自行车链子响,想是你,可又怕不是你。”   张信礼有一瞬间的怔愣,他眯了眯眼睛,尽快适应楼道里的黑暗,看见一楼最上方的台阶上,林瑾瑜坐在那里等他。   “怎么跑这儿来了?”他一步迈过好几级楼梯,走到林瑾瑜身边:“不是让你早点睡。”   “睡不着,又想你,就来这儿等了。”林瑾瑜说:“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张信礼想起卫生间那个坏事的电话……他道:“上班不让看手机,就没听见。”   “哦……我忘了,”林瑾瑜说:“一不小心就忘了。”   “别坐这儿了,”张信礼想让他起来:“回去吧。”   林瑾瑜却不动,张信礼试探着问:“瑾瑜?”   “……不想回去,”林瑾瑜看着前面栅栏铁门缝隙间透进来的月光:“要不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张信礼静了几秒,在他身边坐下,什么也不垫,陪他一起坐在不知被多少双鞋踩过的楼梯台阶上,他看见林瑾瑜手边的打火机和烟盒:“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林瑾瑜一脚曲着一脚伸直,抱着自己一边膝盖:“就……觉得挺无聊的,没什么意思。”   离这一年的考研还有不到一个月,一些外地往届生考研党退房回生源地了,又有大批下一年的搬进来,正因为这样,张信礼才勉强在这个不好找房子的时间段找到了一间合租房。   房东做了隔断,隔壁的主卧原本是空的,今天恰好搬进来一对双双准备考研的情侣,他们也是本校的,但估计忙着谈恋爱,不太热衷于看网上八卦,所以并不认识林瑾瑜,林瑾瑜发完贴就一个人待着,整晚上看着他们一边互帮互助搬行李,一边幸福地说说笑笑。   看起来真开心啊,他想:为什么他就开心不起来呢?   “你觉得无聊,不开心?”   林瑾瑜说:“也谈不上不开心,就单纯的……无聊。”   重新开始吃药之后他的情绪变化没以前那么大了,再没有失手打过张信礼,也不会突然觉得特别特别低落或者沮丧,可与此同时,他好像也不再很强烈地感觉到开心了:“其实我很久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没这么强烈。”   血药浓度上来之后,那种感觉就像整个人化成了一滩死水……张信礼想起单独跟家属了解情况的时候医生说的——从过去的问诊记录看,林瑾瑜其实很早就有过抑郁倾向了。   早到高中末期、大一大二的时候,他就会像这样,总一个人待着,不喜欢社交,不融入室友,也不跟别人说话,基本没有爱好,而且觉得生活没有意义,出柜只不过是一针强效催化剂。   “这是药物作用,”张信礼说:“睡不着,那聊聊天。”   林瑾瑜问:“你困了吗?”   张信礼其实很累,想回家洗把脸,然后躺着。一晚上的工作加上七七八八的糟心事,还有半个多小时的骑行会让任何一个成年人无比疲惫,但他伸出一只手,从后面环着林瑾瑜的肩膀,说:“不累。”   “是么,”林瑾瑜顺着张信礼的动作,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我觉得好累,我……今天把录音放出去了,有点效果,可除了能证明他是gay之外,好像也不是什么很直接的证据,姓赵的很小心,总也不承认……事情越来越乱,一团乱麻。”   “是狐狸怎么都有尾巴,”张信礼道:“瑾瑜,你没有做就是没有做,不要总拿这个压着自己。”   林瑾瑜也不想压着自己,可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我想起以前上小学的时候,班上一个女生丢了铅笔盒,也说是我拿的,可是我没有拿,”他的思绪好像跳跃到了久远的记忆中:“但是我说不清楚,我小时候很调皮,为了引起我爸的注意经常不听话……老师不相信我,他觉得就是我拿的。”   张信礼搂着他,静静听他说话,问:“然后呢?”   “然后……”林瑾瑜想了一会儿,慢慢道:“然后……老师跟我爸妈说了这件事,我爸问我是不是我拿的,我说不是,他们就带着我上学校,让我不要怕,跟老师还有全班同学说我绝对没有偷过同学的东西,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爸说他会处理这件事,然后他就去处理了,那个女孩的文具盒找到了,老师对我道歉,说他错怪了我。”   林瑾瑜说:“我不知道爸爸做了些什么,他只是说没事的,就真的没事了……”他的声音艰涩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不要我,我……想我爸妈……”   真的很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张信礼,只有爸妈会无条件地相信他,像个超人,什么都能解决,有爸妈在,好像什么也不用怕了。   黑色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可仍有纱似的月光穿破云层投射在大地上,张信礼放在他肩头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了:“……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去的,”他说:“总有一天。”   林瑾瑜自己缓了缓:“哥,我不是在后悔……我只是告诉你我怕那个,怕你们走……”   “不会的,”张信礼回答他:“不开心的事不说。”   “那你答应我。”   “答应你,”张信礼说:“任何事,我都答应你。”   他说得那么笃定又郑重,好像真的下定决心做到似的……林瑾瑜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想,他相信,至少在那一刻,张信礼是真的决定要做到。   他便往张信礼那边挪了点,换了个话题,开始问他:“那你呢,今天工作怎么样……开心吗。”   “挺开心的,”张信礼跟他一起看着被栅栏分割成无数碎片的月光,对他说:“……同事很好,也没有遇到难缠的客人,老板还说干得好月底可以加提成……”   张信礼说:“都很好……所有一切都很好。” 第206章 倒打一耙   这学期的课就快上完了,紧接着就是去实习地找房子、实习,但林瑾瑜还有一大堆专业课内容没补上,老师划的范围宽广如太平洋,别的同学还能对着PPT和笔记按重点复习过去,可对缺了大半个学期课的他来说,好多名词看起来有如天书。   张信礼说:“我们回去休息吧。”   林瑾瑜听着他“一切都好”的回答,点点头,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他在楼梯口坐着等得太久了,脚有点麻,张信礼看着他,问:“要我背你么?”   “还背什么,又不是小孩了,”林瑾瑜收起地上的烟还有打火机,说:“你总把我当小孩。”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这么多年过去,林瑾瑜已不是当初那个中二、嘴硬,又喜欢粘着他的中学生,可在张信礼心中,他内里总还是原本的样子,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意气风发。   “你不是小孩,”张信礼说:“小孩不会想那么多。”   “我好想我也变好,”林瑾瑜把打火机收好,握着他一只手,往楼上走去,边走边说:“知道我十点半的时候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他道:“你答应下午陪我跑步的,可你没来。”   张信礼不是没来,而是来不了,发传单的那边磨磨蹭蹭,拖到三点才给钱,酒吧四点就要上班,迟到扣30%的日薪……他道:“有事耽搁了,给你发了消息的。”   “知道,看见了,”楼道里漆黑一片,林瑾瑜也不刻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去叫醒那只迟钝的声控灯,他五指分开,插进张信礼的指缝:“但那个时候我就是忍不住,想听你的声音……忘了你说上班不让看手机了,我最近记性好像也越来越差……我会不会提前老年痴呆啊。”   “别胡说,”张信礼也牵着他,和他十指相扣:“你记性很好,这些都只是药物暂时的副作用。”   抑郁就这样,要么自己死扛,学会和突如其来的崩溃感作斗争,要么实在难受去接受治疗,承受药物的副作用,没有第三条路。   “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待着,那我以后早点回来。”   其实他每天都在竭尽所能早点回来,可他没有车、没有离市中心近的房子、没有五点就能下班的工作,再早也还是晚了:“或者……我换个工作吧,”张信礼说:“晚上陪你自习。”   没干几天闹出这么大事儿,还拍拍屁股就走人,这种员工估计能把老板活活气死。   晚上林瑾瑜确实更容易情绪低落,但他道:“不要了,你白天本来也没闲着,工作哪有那么好找。”   两人牵着,在黑暗里纯粹依靠彼此的相互指引晃悠回那间临时搭起来的小窝,隔壁情侣的房间门紧关着,看上去应该已经休息了。   医生说过,要多给一些积极暗示,增强林瑾瑜的自我价值感,帮他树立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张信礼和他一起走进去,开了灯,道:“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么你来陪我也行,接我下班。”   酒吧附近有家星巴克,环境不错,也安静,适合自习,林瑾瑜说:“别了,我去了也是添乱,在图书馆还方便查文献……而且离太近了我会一直看你,没有心思学习。”   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他也会一直张望。   “哦,”张信礼慢条斯理地说:“原来上次你美名其曰学习,实际上在偷窥。”   他指的是林瑾瑜冒充他弟陪他上班的那个下午,林瑾瑜道:“你才偷窥,我真在学习,也就啃名词解释啃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才看你一眼充电。”   虽然头昏脑涨的频率稍微有一些些多。   他看了眼电热水器的温度,示意张信礼把外套脱下来给他挂:“水温够了,可以洗。”   张信礼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才放开,边顺着他的意思脱外套边道:“我这么好用,我是充电宝?”   林瑾瑜回答:“充电宝那点容量哪儿够,你是发电机。”他苦中作乐往张信礼屁股上抽了一巴掌:“赶紧洗干净,过来陪我睡觉。”   那语气,颇有一种“过来伺候,陪朕侍寝”的感觉,张信礼本来以为他很低落,没想到还能来这招,刚想把这小子抓过来教育教育,林瑾瑜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张信礼开了热水,把毛巾浸湿,随便洗了洗:“发电机可不管发钱。”   他不让林瑾瑜动卡里的一万,所以现在他俩所有的日常开销都是他一个人在负担,林瑾瑜道:“你还有钱吗,要不我转一半到你卡里,一人存一半。”   “你的放你那儿吧,”温热的水从他脸上流过,从下巴一滴滴滴到地上,多少缓解了他的疲劳,张信礼说:“我的也放你那儿,你来管?”   晴姐看他一大学生可怜急用钱,这个月先付了底薪,除开房租以及这几天的花销,还剩九百,月底估计还有一笔全勤跟提成……不知道够不够用。   “不好吧,”林瑾瑜道:“你的钱我凭什么管……”   从前他俩的财务是分开的,异地恋,几周才见一次,也就只管风花雪月,不会有任何财务矛盾,林瑾瑜怕合在一起花钱会吵架,张信礼却从洗手间探出半个头来,理所当然地道:“不都是老婆管钱吗。”   “……”林瑾瑜既想笑又有点想打他,纠正道:“我是老公。”   张信礼脸上挂着水,问:“那谁是老婆?”   “没有老婆,都是老公,”林瑾瑜说:“我怕管不好。”   “谁天生就能做好所有事的,”张信礼擦干手,把卡里所有钱都给他转了过去:“你管。”   林瑾瑜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没底,他自己花钱从来不算的,而且数学奇烂,怎么能……   “我拿本子记个账吧,”林瑾瑜说:“每个月月底你检查。”   “行。”张信礼关门,随便洗了洗,片刻后出来时,林瑾瑜已经穿着单衣躺在床上了。   张信礼把湿毛巾挂好,又把因为洗澡取下来的项链戴回去,走过来,林瑾瑜放下手机,让出点位置来,道:“抱。”   张信礼脱了鞋上床,伸手去抱他,林瑾瑜躺在他赤裸的胳膊上,看学校里那些贴子,挂人……挂人……挂人……谁谁打了谁谁的暖水壶却不赔钱还跑了,谁谁偷拿了谁谁的快递,谁谁竞选党员舞弊……有些直接说出了院系名字,有些则没有。   那些被挂出来的名字林瑾瑜都不认识,对他来说它们就只是一个空壳符号,估计只有同院或者同专业,甚至同年级的看到了才能对号入座,进而对被挂出来的人产生实质的不良影响,张信礼道:“你看,每天都有这么多人被人说。”   他的本意其实是安慰林瑾瑜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方没有报警,也没有告知辅导员,无非是小丑一样在哗众取宠,他们可以反击回去,但心理上不必太有压力,能让这杂种身败名裂最好,即使不能……   万一不能,也不用为了这种人影响自己的心情,大学点头之交的同学而已,林瑾瑜还是外省的,毕业了大概率老死不再相见,这种校园八卦很快会被淹没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一不入档案,二不会影响找工作,今天背后议论林瑾瑜的那些人,大家挥挥手就再也不见,没有一个会和他过一辈子……陪他过一辈子的人只有张信礼。   可很多事,往往只有过去后再回看时,才会觉得不是个多大的坎儿,而在当时正在发生的那一刻,对身处其中的人们来说,那就是无法逾越的大山。   林瑾瑜承受着那些后来回想起来“who cares”的谩骂,低声敷衍地“嗯”了一句。   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想给张信礼看他发的那个贴子里面的回复……然而,林瑾瑜刚从个人页面进入贴子主页,还没来得及喊张信礼的名字,他就看见页面忽然跳转,显示404出错——点击绿色的返回,再看去时,林瑾瑜发现,那个贴子,他放了第三方录音快链的那个贴子——不见了。   “?”林瑾瑜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退出重进——不起作用,还是老样子,哪里都没有那篇贴子,右上角消息框一闪一闪,系统通知显示,他那篇贴子被管理员删掉了。   怎么会?林瑾瑜胸口一起一伏,这算什么?黑幕吗?明目张胆的包庇!这些人怎么……怎么敢!   与此同时,另一个贴子骤然发出就占领首页榜首——又是那个Mr.0,他发了一条格式几乎和林瑾瑜一模一样的贴子,里面也是一个三方外链,林瑾瑜立刻点进去,页面跳转,手机扬声器里传出两个人的对话声。   ——那是他还衣服的时候和赵武杰的那段通话,只是有些内容好像被故意剪去了,掐头去尾,只留下一些暧昧而模棱两可的话语,于是整段对话变成了:   “那球衣是在你那儿吧,要不我马上来拿?”   “……发帖说衣服被偷的到底是不是你啊?”   “不是我,是我室友……咱俩这关系,要是我的我怎么会发出来挂你呢,不会的,可不还不行啊。”   “行吧,你赶紧过来。”   “好好好,这就来,别生气,”赵武杰当初道歉的时候声音非常温柔:“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说:“等这件事过了我们就两清吧,宝贝。”   林瑾瑜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赵武杰没有对他说过最后一句话,可这段录音里,赵武杰最后那句话经过技术处理后浑然天成,几乎无法单靠人耳分辨出真伪。   张信礼没他那样有药物副作用加持,原本耐不住闭上了眼,这会儿却又被录音吵了起来,他睁开双眼,看见林瑾瑜指关节泛白,死死抓着手里的手机,脸上神色几近睚眦欲裂。   帖子里,那个“Mr.0”居然以此为证,说自己是赵武杰的合租室友,赵武杰是个gay不假,但那个骚扰别人、主动勾引的人不是赵武杰,而是——林瑾瑜。 第207章 月亮与六便士   林瑾瑜是个不要脸的gay,有男朋友还勾引赵武杰,赵武杰何其无辜,在知道自己被小三后提出一刀两断,林瑾瑜见财起意拿走了球衣,本想趁机捞一笔,料想赵武杰看在这层关系的份上也不会说什么,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件球衣并不是赵武杰的,而是赵武杰室友的。   偷了东西原本活该被挂,但赵武杰比较心软,同意只要他还回来就自己背锅,说是他自作主张借给林瑾瑜的,还要发帖澄清,至于林瑾瑜的那段录音——不过是赵武杰在被缠上后说出的气话,那个人不是被骚扰的“直男”,而是被林瑾瑜戴绿帽子的男友。   好一通颠倒黑白,把赵武杰被抨击的“骚扰直男”、“自导自演”两个大点撇得干干净净,谁看了不说一句绝,这编故事的能力简直出神入化,安徒生看了都要说一句甘拜下风。   正值在线人数巨少的半夜,这贴子暂时还没掀起什么波浪,可到了明天后天,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发酵,指不定会诓骗多少人,林瑾瑜看着看着差点吐出来:“谁他妈瞎了眼看得上他。”   什么垃圾东西,那感觉就像一坨屎主动跑过来粘在他脚上,还要造谣他喜欢吃屎。   “我日他妈欺人太甚。”愤怒就像喷涌而出的岩浆,汩汩淹没了林瑾瑜,他是那样愤怒,以至于都没精力去在意——赵武杰等于代替他向全校出柜了。   林瑾瑜喘着粗气,竟要一把掀开被子爬起来下床出门。这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两点,张信礼不知道他突然要干嘛,忙一把拽住,问道:“怎么,你要干嘛去?”   林瑾瑜被难以言喻的愤怒挟裹着,朝他大吼:“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他道:“狗娘养的垃圾,我现在就去……”   自从生病以后,他情绪不好的时候有时会对张信礼发脾气,散发负能量,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张信礼不能也发脾气,只能想办法安抚,让他先平静下来。   “我知道,”张信礼说:“我知道很过分,你很生气,但现在……能不能不要出门。”   这个点实在太晚了,这么没头没脑地能跑到哪儿去,而且林瑾瑜需要休息。   “不能!”林瑾瑜使劲挣他的手,他气极了,情绪显得非常激动,大概是个人都咽不下这口气。   张信礼不得已放着觉不睡,再次爬起来阻止他:“瑾瑜!”   林瑾瑜说:“放手!”   张信礼真的很累,他终于忍不住道:“今天别折腾了行吗!”   这句带着浓浓无奈还有无力的话回荡在房间里,林瑾瑜一震,终于安静了。   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嗡一声响,那是租房群里有人半夜问XX房是不是有人在吵架,一会儿床响一会儿地板响的,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彼此静了几秒,张信礼拉着他的手腕,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说:“……我累了,就当体谅我,行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说累,连着一个月昼夜颠倒,不停轴地转,还要关注恋人的情绪、身体健康,二十四小时注意对方的状况,林瑾瑜已经睡得很少了,可张信礼为了记着他每天的睡眠时间,每一天都比他睡得更少,这么一段时间下来,超人也累了。   林瑾瑜反应过来,熄火了:“我好像又没头脑不高兴附身了,”他说:“我有点……想到什么是什么,算了,睡觉。”   一番折腾,林瑾瑜知错就改,把被子给张信礼盖好,拍着他的背,说:“你明天在家休息吧,白天别出去了,我上午自习,中午从食堂给你带饭。”   张信礼回答:“不用,抓紧时间睡吧。”   虽然总算安安分分躺到了床上,可失眠就是失眠,根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林瑾瑜非常迫切地希望自己睡着,可他躺在床上闭眼努力了半天,还是睡不着。   他一动不动,想假装自己睡着了,可哪里瞒得过张信礼,就在林瑾瑜维持一个姿势维持到浑身发僵,估摸着张信礼应该已经睡着了,实在受不了想稍微换个姿势的时候,他听见张信礼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要给你讲个故事,还是要唱个摇篮曲?”   “……”   张信礼叹了口气:“不等你先睡我睡不着。”   “……”没必要装就还是不装了,林瑾瑜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胳膊,翻了个身,自暴自弃地说:“要不我明天去开几片安眠药来得了。”   “别,小祖宗,你可别乱吃药。”张信礼靠过去,抱着他道:“你睡不着,是不是还在想刚刚的事。”   确实有点,“Mr.0”那家伙胡编乱造的那堆狗屎玩样总在林瑾瑜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心里堵得慌,自然辗转难眠。   林瑾瑜没说话,张信礼让他枕着自己胳膊,道:“真的不用总是为小人浪费精神……那么多历史名人,谁没承受过谩骂和攻击呢,就像你让我看的那个……那个什么。”   张信礼不记得名字了,林瑾瑜一头雾水:“什么什么?”   “那个很惨的画家,作家一开始认为他丑而且瘦弱,后来发现他高大健壮,一开始以为他是个混混,后来发现是伟大的艺术家……”   林瑾瑜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迟疑道:“这不是《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情节吗……”   张信礼道:“对,就是这个名字。”   曾几何时,X大恢弘的图书馆大门口,林瑾瑜把这本书和余华的《活着》一起随手给了张信礼,推荐他去看。   “你还真去看了啊,”林瑾瑜道:“我都忘了。”   “我看了啊,”张信礼闭着眼,打起精神和他闲聊,希望这种话题能让他放松,然后慢慢觉得困意上头:“没天赋,看不太懂,好像在说追求理想。”   “是的,”林瑾瑜说:“更准确一点说,是精神和物质。”   这个领域他比较擅长,自然侃侃而谈道:“这本书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月亮代表精神感受与崇高的理想,六便士则代表利益,也代表优越的生活……你想做看月亮的人,还是捡起六便士的人?”   张信礼想了想,道:“一般是不是都推崇理想至上,这本书里好像也是这样,但我觉得……”他说:“我可能不太认同,月亮重要,六便士也很重要。”   林瑾瑜知道他在认真思考并回答自己的问题,笑了笑,道:“毛姆没有这么认为,这本书被称为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并不在于它单纯地讴歌了理想主义,它是一种思考,关于精神和物质,还有个体与社会,同时还参杂了毛姆对当时评价的自我辩驳,还有文学风潮的感叹……因为他在写这本书时,英国文坛的风潮变化,现实主义衰落,而现代主义刚刚兴起,以平民百姓为主角,偏向现实风,着重于描写‘鸡毛蒜皮’的现实主义被许多人认为是‘前朝腐朽的古董’,现实主义文学被取代了,就像曾经它取代浪漫主义一样。”   张信礼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在黑暗里看着林瑾瑜。   林瑾瑜浑然不觉,他有点沉浸在诉说里,看着房顶的天花板,自然而然道:“所以毛姆以高更为原型创作了这个故事,但同时又不直接以查尔斯为主角,而选择从作家的视角,以一个观察者的口吻娓娓道来,了解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容易,作家不断做出推测,但是又不断自省,以告诉人们不要轻易评判他人……”他说着说着发现张信礼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林瑾瑜后知后觉地收声,道:“呃……我废话是不是太多了?”   “没有,”张信礼看着他的脸:“这些东西我不懂,但喜欢听你说。”   得益于他爸无形的“灌输”,林瑾瑜有很好的文学天赋,同样的书,张信礼看完只看了个故事,林瑾瑜却能看见更多的东西,远超文字表面上所描述出来的那层。   他把那些张信礼所看不见的东西告诉他,带他触摸另一个无法被触摸的世界。   “别给我戴高帽子,好了我知道自己废话很多。”   “没有,是真的,”张信礼说:“我说过,你很特别。”   从他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是特别的,那个风吹树叶沙沙的下午,泰戈尔的飞鸟化作实体,从林瑾瑜的指尖飞出,每一片翎羽都闪着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经久不灭,从很久远的时候起,张信礼就想握住那束光,他想征服和占有,想把他按在没有人能看见的角落里,狠狠地吻他,让他意气风发的脸上露出服软和求饶的神色,让他只属于自己……林瑾瑜永远不会知道那个见不得光的梦。   “其实只是……很普通的文学评论,”林瑾瑜有点受不住这样的夸赞,他打了个哈欠,道:“你小时候没人唠叨过类似的吗?比如做阅读理解要结合上下文、了解作者生平之类的文学常识。”   “没有过,”张信礼道:“除了加减乘除,我记得的最早的教育除了跟你说过的支教老师告诉我不可以抢东西之外,只有……‘不要用暴力解决所有的问题’。”   林瑾瑜又打了个哈欠,问:“谁教育你啊?”   张信礼说:“不告诉你。”   多大了还玩这套,林瑾瑜有点困了,他翻了个身:“不说拉倒。”   张信礼笑了笑,他不说,因为那个人林瑾瑜认识。他用手肘撑起半边身体,从林瑾瑜背后凑过去,追问道:“然后呢?”   林瑾瑜闭着眼,道:“什么然后?”   “精神和物质,哪个重要,”张信礼道:“答案是什么?”   “没有答案,”林瑾瑜说:“毛姆偏向于认为精神高于物质,但物质并不是精神的对立面,但这只是他自己的答案……他在书里说‘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   “这样,”张信礼点点头,躺下了:“有道理。”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也许同一个人不同时期也会有不同的答案,”林瑾瑜枕着枕头,道:“重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寻求答案的过程。”   “难怪要通过旁观者的视角去写,”张信礼说:“画家身边的人只能看到他的一面,开始看错了,第二眼也许又看错了,身边人只能看到他的落魄和不负责任,他自己只能看见自己内心的追求,唯有旁观者的叙述能展现所有。”   “是啊,”林瑾瑜喃喃地说:“许多人说查尔斯不成器,极尽埋怨嘲讽,只有第三方的叙述有力地展现了真相……”他忽然一个激灵,从枕头上弹起来,转过身去,对张信礼道:“你刚刚说什么?”   张信礼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什么什么……”   “上一句,你刚刚说啥?”   “唯有旁观者的叙述能展现所有……”   旁观者?旁观者旁观者旁观者……林瑾瑜眼珠一顿乱转,他很大力地拍了张信礼一下:“我去,我怎么早没想到,吃药吃得脑子都不清醒了,你他妈大天才!”   张信礼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这么振奋,林瑾瑜扑上去缠着他,把他跟被子一起紧裹在自己身上,道:“睡觉!明天组个局,我非得把那俩傻逼吊到迎客松上喜迎八方来客!”   ……   第二天,学校门口,那个林瑾瑜曾经给好0友看过张信礼照片的那个奶茶店,四方桌子整整齐齐坐了四个人,组了个完美的创造1000组合,林瑾瑜请客点了四杯奶茶,开门见山给那俩和自己关系不错的gay讲了球衣那事儿。   他俩朋友平时也爱八卦,特爱看学校那些群啊墙啊什么的,林瑾瑜一开始还有点忐忑,怕他俩跟班上那些同学一样,特愤青,听啥就是啥,不相信自己,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把这事儿说完,其中一个就说:“咱们寝室也有人在讨论这个,我就没信过,我早觉得不对劲了,瑾瑜,咱们经常一起出来玩,你那么有钱,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根本不是那种人啊。”   另一个似乎很激动,谈到这个就炸了锅:“就体院那个赵武杰啊?大名鼎鼎啊,咱学校的gay没有不认识他的吧,他说的话要能信,母猪都上树了。”   他道:“老子跟他约过,这不要脸的死渣男,老子现在手机里还有他的私密照片呢。” 第208章 反击   和再见他时面露尴尬的室友们不同,软件上认识的那些同校gay友反倒和他更亲近一些,林瑾瑜刚进大学的时候不想社交也没想谈恋爱,不愿意让身边日常接触的直男同学们知道自己的取向,这就导致他和普通同学交往起来总是蜻蜓点水,反而和那些一周或者几周一起玩一次的圈内朋友更交心。   “赵武杰,那个乌龟王八蛋,”那个跟赵武杰约过的0大肆辱骂:“他妈的以为自己是1就了不起,天下无敌了,神经病,我恨不得……”   他的样子很激动,这人比林瑾瑜还大一年级,当初欢欢喜喜辞别父母跑到外地上大学,满以为脱离了家庭就能在大学校园里找到真爱,可好死不死,他的第一个男人是赵武杰。   彼时赵武杰也刚进大学不久,那个寸头、小麦色皮肤的男孩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很健气很好看,他惊为天人,以为自己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但事实是——赵武杰是个缺乏爱人能力的人,他和那些0交往,只不过当做在玩游戏,腻了就轻描淡写提分手,再后来,赵武杰甚至不谈恋爱了,而只是和不同的人追求刺激,大家一起度过一夜后,天亮就挥手,头也不回地说再见。   “我也不相信你偷他东西,”另一个曾经说假如林瑾瑜是1肯定对他死缠烂打的小0捏了捏林瑾瑜递给他的奶茶,道:“你……在我心里其实是一富二代,上学期出来玩就经常请客,请客钱都不止那么几千块,你犯得着偷东西呀,犯不着……”   “哈?”林瑾瑜对于自己在别人心里是个什么形象全无概念,什么富二代傻二代的,他道:“所以……你们本来就相信我?”   “相信啊,”那两个人说:“为什么不信?”   其中一个道:“我一开始吃瓜的时候本来只觉得怪,后来赵武杰一出,我就不太相信了。”   这简直是个以外之喜,来之前林瑾瑜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他怕茫茫人海里真的找不到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但原来不是的。   大一大二时,他和这些朋友经常结伴出去玩,林瑾瑜在他们心里并不是一个虚拟的符号,也不是隔着一层的普通同学,他们是朋友,且彼此知道在这个主流社会,大家作为同类,想自由地生活有多么不易。   “你知道吗,姓赵的那家伙,他看不起0,”那个和赵武杰谈过的0看起来真的非常耿耿于怀,孜孜不倦地吐槽:“他觉得1就是比0高贵,而且也看不起娘的母的,说什么gay也是男人,没有男人样子很恶心。”他说着说着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我真觉得我被狗咬了,不,狗多可爱,他比狗还不如!”   另一个0花容失色:“啊,怎么这样啊,同性恋看了都恐同。”   林瑾瑜看了张信礼一眼,心想:草,难怪专找猛1,还想上我男朋友,想屁吃。   他本来是想借喝杯奶茶的时间求他们出来帮帮忙,结果听着听着牙痒痒,直接空降加入第一届崆峒山吐槽大会,三个人义愤填膺,一个比一个骂得狠,一群gay争相在公屏上打出“崆峒山上你和我”。   “……”张信礼在一边完全插不进他们的话题,末了,趁这仨渴了,才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出声的机会,提醒林瑾瑜快四点了,先说正事儿。   “还说什么正事儿啊,”那个尤其愤怒的0咬牙切齿道:“用得着说吗?老子早八百年就想出这口恶气了,想我干啥直接说,让他给我等着!”   ……   晚上,九点多,在线人数最多的时间段,一则带三个大感叹号的贴子横空出世。   午夜凶0:【体院XX级赵武杰我操你妈了个**的&%¥#@哔——!!!】   发贴的0翘着二郎腿,坐在林瑾瑜和张信礼出租屋的书桌凳子前,把手机屏幕亮给他看:“怎么样,满意吧?”   张信礼照常出门上班去了,他们仨吃完晚饭就回来窝在一起开作战会议,林瑾瑜一直数着时间等这一刻,他和另一个0手脚倍儿快地走进去,迎头就看见一巨大的、打了马赛克的图片,虽然脸是一坨小方块,但很明显能看出来照片上那个有两颗虎牙的男的上身穿着一般只有体院才会穿的那种训练服,下半身应该是光的,就算不光最多也只穿了一条内裤。   他正对着镜子自拍,身上跨坐着一个腰间裹着空调被的身影——从背影看,肯定是男的。   午夜凶0:坐在他腿上那个就是大名不鼎鼎的老子我,真没想到还有人帮赵武杰说话呢,是真的贱得慌,逼飞奶炸还觉得是享受吗?本人现身说法,体院XX级赵武杰,学号20XXXXXXX就是一死渣男,出轨劈腿勾三搭四没在少的,前科累累,就他还心软无辜呢?笑死噜,当初骗我上床无所不用其极,哎哟,又开发出新手法了?那你很棒棒啊,要我给你一大红花吗?呕,我连夜打的走都被恶心得半路吐出隔夜饭,吐了一半想起昨天没吃饭,吐的是前天的……   林瑾瑜总算领教了啥叫0一发飙1都惹不起,也许是大多数带点阴柔特质的男性小时候或多或少都受过嘲笑,所以锻炼出了带独特气息的毒舌口才:“……牛批,”他道:“锤死丫的。”   他朋友得意洋洋:“哼,敢惹我跟我朋友,把老子惹急了小视频我都敢不打码往上放,老子一个疯婆子怕他?切。”   下面的回复每分钟都在涨,除了“这味儿是0没错了”、“同学哪个院的方便认识一下吗想跟你学骂人”、“卧槽我一直男眼睛瞎了”之类的回复外,许多人表示惊讶,如果赵某的人品如此不堪,那他说的话算个啥,有可信度吗?   而且那个最开始发帖的Mr.0……到底是谁啊?   “这也不能直接证明之前那个贴是假的吧,”有人表示疑问:“就算人品不怎么样,可购买记录都放出来了,而且被偷的不是他室友吗?怎么证明偷衣服这事一定是假的啊。”   林瑾瑜真想一拳穿透屏幕把他从网线那边揪过来,让他好好用莎普爱思滴滴眼睛,然后时光穿梭回那天的操场,让他看清楚邵荣跟赵武杰根本就是一伙的,发贴的朋友问他:“什么室友,啥意思?”   林瑾瑜说:“就是编导专业那个叫邵荣的。”   张信礼顾虑他的情绪状态,为了伪装太平无事,没和他说自己在酒吧遇到的事,他暂时也就不知道邵荣和赵武杰之间还有层那种关系,只道:“我真奇了怪了,他俩又不是一个专业的,邵荣怎么这么为虎作伥。”   三人正咕哝着,屏幕上首页刷新,“Mr.0”好似终于想好了说辞,出来回应了:“我跟赵武杰只是室友关系,他平时的私生活我不太清楚,但一码归一码,就算他私生活有点那个,也不能证明林瑾瑜没偷我的衣服,”他好似竭尽全力在圆自己的话:“不然录音怎么解释?普通朋友不会那么说话吧?”   林瑾瑜俩朋友看起来瓜没吃太全,转头问:“什么录音?”   ……草,该死的录音,林瑾瑜把细节和他们说了:“就是……”他道:“那是伪造的!恶意剪辑!”   发帖的0 问:“恶意?你有原始的吗,放出来!咱们一起锤他!”   林瑾瑜有点哑火:“没有……”   他那时候自顾不暇,忙着在爸妈审视的眼光下绞尽脑汁想着怎么隐瞒取向事实,怎么做才能不露马脚,哪能未卜先知赵贱人居然如此奸诈,还留了这一手。   “那录音是恶意剪辑的是吗?”就在林瑾瑜觉得有点棘手的时候,那个以前开玩笑追他的0问:“录音在哪儿?”   “等等,我找找……”林瑾瑜打开自己电脑,在收藏夹里翻了下,打开网页给他看:“喏。”   他道:“我头疼死了,我确实和赵武杰通过一次话,但是连起来根本就没这么……这么暧昧,鬼知道咋剪掉一些细枝末节就这样了,还有最后一句,完全是后期贴上去的!”   三人挤着挤着围在电脑前,林瑾瑜正恶声恶气地向他俩吐槽赵某是如何以奸诈无比的手段搞到这断章取义的录音的,回神一看却见好像没人理他,那个0问了录音以后,打开浏览器,随手输了几个林瑾瑜看不懂的英文字母,用他的电脑下了个音频软件。   “你这干嘛?”林瑾瑜凑过去看,但是看不懂,只见人家熟练地用不知道藏在哪儿的扒屏功能把那段音频从三方网站上抠了下来,下载到本地,然后一句话没说,马不停蹄地打开新下的软件,播放,开始看波形。   一串行云流水的操作直接把林瑾瑜给看懵了,脸上简直一串肉眼可见的问号。   “?”另一个0看他一脸懵逼的样子,有些奇怪:“你这啥表情?”   那页面黑漆漆的色调自带神秘效果,在林瑾瑜眼里可堪媲美哈利波特里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他道:“……你们这在干吗?”   “你傻啊,”那个狂骂赵武杰的0道:“0.5点到脑子都不好使了,他学数媒的你忘了?音频制作也就一门平平无奇的专业课!” 第209章 反击(2)   “这个音频……”那个学数媒,外号叫“小斐”的gay仔细看了下Adobe Audition上的音波,迟疑道:“好像……”   林瑾瑜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问:“怎么了?”   “老实说……剪接得很完美,”小斐又看了遍时域波形:“如果你不提前告诉我这是被处理过的,单看波形,我乍一看会以为没问题。左右是对称的,也没有突变造成的频率缺失……你刚说邵荣是学编导的?”   很完美?那岂不是说……林瑾瑜不可置信道:“意思是看不出?”   “呃……”小斐刚刚还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会儿脸上表情有些抱歉:“你知道本科生学得浅,音频处理这方面我们数媒学的也只是一些最基础的东西,稍微弄弄还行,外行瞎剪的一下就能看出来,但如果邵荣也是相关专业,懂从零电平点入手以及如何进行精处理的话……以我的能力看不太出来,可能得研院的师兄或者专门钻研这行的鉴定学学生才能看出点门道来。”   “咋回事?”另一个因为姓罗,平时又喜欢自称“老子,”所以被戏称“老罗”的gay道:“怎么磨磨唧唧的,还等着给他们来点听起来特牛,专业名词一大堆,技术含量特高的攻击呢,赶紧的呀,哎呀。”   “这发攻击怕是……给不出去,”小斐挠头道:“我再看看,再看看。”   林瑾瑜没办法,他原本指望一击必中,能整出点干货给狗X的赵武杰来个降维打击,一锅端走,可这狗逼看起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没想到心计还挺深,从头到尾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把柄,甚至即使在没意识到张信礼会进行录音的情况下,他也老奸巨猾地没有贸然兜不住嘴。   “不行,这个真没办法,”小斐把那段录音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拉了几遍:“这是二次下载的音源,不是原音频,可以看的地方就少了一截,每一个我能想到的点他都处理了……这同行水平可以啊。”   编导专业本身的性质应该是偏向影视文学的,何况本科还没毕业,课都没上完,能做得这么细致应该有自学钻研的成份在,这人……不简单。   就他?那个看起来窝窝囊囊的眼镜宅男……林瑾瑜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三人互相对视了眼,老罗还在论坛里发光发热,虽然从根本上动摇了赵某人的公信力,但他终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球衣事件的真相:“我就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跟赵武杰穿一条裤子,这个Mr.0到底是什么瞎了眼的货色啊天惹!”   那ID一看就是圈里人,林瑾瑜心里怀疑是邵荣,但还不能确定,也可能是赵武杰的狐朋狗友之类的,他问:“能知道是谁吗?”   0几年之后全国高校论坛陆续全部实行实名制,注册信息前台网页不显示,但在后台拥有某些权限的人是可以查到的,老罗问:“不懂,这都咋管理的啊?”   小斐回答:“教务处,还有信息学院一些老师……等等我找人问问。”   数媒专业跟计算机专业有一部分学科内容存在交互,因此被划到了同一个院系内进行管理,平时偶尔会打交道,三人议定,兵分两路,林瑾瑜那边两个人双人合一,战斗力呈指数式上升,一起在网上金句频出地和赵武杰那边的人对线,小斐则去另一边找人问问。   他打了n个电话,找上一级的学长学姐问了,然后又辗转了很多个人,终于跟计算机系一个研二的学长搭上了话。   那学长家庭条件一半,导师刚好又兼职负责论坛这一块,所以平时喊他去帮忙,发钱给补贴,小斐跟那学长通了话,很礼貌地找人家帮忙,查个名字不是什么大事,大概熟人牵线的也不好推辞,对方很快通过后台权限给了他们答案,Mr.0,原本的ID叫‘自卑的蜗牛’,后来不知道怎么改成了现在这个,而且论坛用户原本是没有改名权限的,ID一经注册永远不可更改,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自卑的蜗牛,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学号20XXXXX,邵荣。   “我草,真是这家伙。”林瑾瑜不可置信加火冒三丈,球场上那个无趣家伙的嘴脸映入他的脑海,就那么一个……懦弱又平庸的家伙。   “老共犯啊,切,我还以为有新面孔呢,感情就一光杆司令带一条狗,”老罗在唇枪舌剑呃间隙抽空过来关注了一下这边的进程,问:“现在怎么办?”   两人看向林瑾瑜,这事儿毕竟以他为主,林瑾瑜拿不定主意,操场上邵荣那样吧,虽然确实给他气得不轻,可后来情绪慢慢稳定了,再回想起来那人好像还有点可怜。   林瑾瑜还记得刚刚对上号时,邵荣礼礼貌貌给自己打招呼的画面,后来……他是那么惊恐又紧张,好像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似的,还有那个ID……看起来确实和他本人很像。   一只自卑的蜗牛。   林瑾瑜脑袋旁边好似有一个电灯泡“叮”地一声亮了,他一手一个把自己俩虾兵蟹将箍过来,低声道:“我有个主意……”   ……   隔日,黄昏。   邵荣步履匆匆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还是一成不变的牛仔裤配衬衫,大概是为了挡风,他在外面加了一件款式很老旧的外套。   这时节临近晚上大课的上课点,路上没什么人,邵荣背着个双肩书包,走得很快,看上去很急。   他确实很急,因为赵武杰打电话传唤,说要召见他问问昨天晚上的幺蛾子,他有勤工俭学的名额,每天在食堂帮完忙就这个时候了,赵武杰很不耐烦,一直在催他快点。   从这个校区内出去要经过一条特别暗的走廊小路,这段路周围绿植很多,道路隐蔽,晚上的时候有很多情侣选择在附近的小树林里约会……但这会儿时间还早,这条路灯影憧憧,空无一人。   灌木丛里,老罗猫着腰,小声道:“是他吗?”   林瑾瑜记人脸的能力还不错,他眯眼,点了点头。   对面小斐悄悄竖起三根手指开始倒数:三——二——一——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等到邵荣走近了,忽然暴起,一拥而上,宛如三只扑食的饿虎一般,登时把他团团围住,扯他衣服把他拽住。   邵荣着实吓了一跳,他惊得一哆嗦,差点滑脚,肩上书包带子都往下歪了一截。   “哟,背个包着急忙慌干哈呢?”老罗体型微胖,一口东北腔十分浑厚:“走这么快,心虚啊?”   “我……我我我,没……”邵荣胆怯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定格到林瑾瑜身上:“我……有急事,可不可以……”   “你有什么急事啊?”林瑾瑜比他高不少,吃过药后也不再时不时就惊恐、不安、焦虑,整个人都很镇静,面对面时,气势上一下就高出一大截,他开门见山道:“能占用你十分钟档期吗,zero先生?”   十分钟?十分钟可太长了,赵武杰绝无耐心多等他十分钟,他一定会发脾气的,邵荣畏畏缩缩道:“听不懂你说什么……十……十分钟不行。”   “是吗,”林瑾瑜眉毛一挑:“不行也得行。”   他二话不说上去把他包拽下来,邵荣想反抗又不敢,只能任他拽去了,林瑾瑜拉开拉链随意翻了翻,说:“刚上完课啊?”   邵荣头低着,眼珠子往上抬,委屈又心慌地看着他:“自习……”   老罗道:“哟,您这还挺爱学习哈。”   “你在你们专业成绩不错吧?”林瑾瑜随意看了眼,里面没有电脑,只有些本子还有毛姆的《面纱》,他没干什么,而是原样把包又搡给了邵荣,动作还挺客气。   邵荣战战兢兢接过了,隔着厚厚的镜片看他,林瑾瑜道:“邵荣,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没必要跟赵武杰绑在一条船上。”   确实没必要,赵武杰表面上看起来热情、健气、阳光,豪爽又大方,和同学老师处得都不错,即便是从前乱玩的时候,他对待那些和他上过床的0们也总是装作一副颇有风度的样子,遗憾而略带歉意地通知对方他没感觉了,喜欢上了别人,所以大家好聚好散,就这样。   只有邵荣知道他的另一面,赵武杰是个毫无底线的疯子,他易怒、空虚、轻佻、势利而又庸俗,他知道他所有的不堪。   林瑾瑜说:“你害我成这样你开心吗?我被关在家几个月不能上学,我室友我同学都那么看我,都是你害的,你高兴吗?”   邵荣沉默了很久,说:“对不起。”   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对林瑾瑜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他感到很抱歉。   小斐和老罗站在一边没说话,两人同时心想:这人果然和瑾瑜说的一样懦弱。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你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林瑾瑜看他口风不是很紧的样子,觉得这事儿能成,他语气放软了点,接着说:“但你还有机会弥补一下你的头脑发热,那录音是赵武杰逼你剪的吧?原始通话录音在哪儿?”   邵荣却说:“没有人逼我。”   小斐道:“你不用怕啦,你是不是被他威胁啊,都大学生成年人了,你怕干什么,不必要的。”   邵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真的,没人逼我。”   “我说你……”老罗觉得这位姐妹未免太朽木不可雕也了:“你是不是被赵武杰pua啊,你在跟他搞对象啊,我是他前任,听俺一句劝,那姓赵的就是个人渣,专门无缝切换,没几天就把你甩了。”   然而邵荣脸上神色透出点难过,他道:“我没有和他谈恋爱……从来没有过。”   “哈?”老罗一脸看妖怪的费解神情:“那你为啥啊?”   林瑾瑜没耐心了,语气里隐隐显露出威胁之意:“邵荣,你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非要吃点苦头?”   他被搞成这样,一大摊子说不清的破烂事粘在他身上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是个人都上火,林瑾瑜抓着他外套一边,不怎么客气地把他提拉过来:“说话!”   邵荣很怕他,脖子都往下缩着,老罗从灌木丛里不知道哪儿抽了跟木棍出来,道:“哼,废什么话,咱们gay今天也要打人了!”   “别打我别打我,让我干什么都行!”邵荣害怕极了,他不敢看林瑾瑜的眼睛:“我……我就是……很抱歉,可是……可是我……”   他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什么来,林瑾瑜刚想骂他少结结巴巴,不愿意说闭嘴,邵荣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   他耽搁得实在太久了,林瑾瑜提着他,由不得邵荣反抗,从口袋里把他手机拿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哟”了一声,说:“你俩有事儿通气啊,也让我听听?”   他揪着邵荣的外套,搡了他一把,把他非常狼狈地赶到路边,晚间大课的铃声响了,天越来越黑,老罗拿大棒子架在邵荣脖子后边,贴着他的肉,就像一无声的威胁。   林瑾瑜把自己手机拿出来,打开录音,然后按了邵荣手机的通话键,打开免提,把手机送到邵荣脸前边。   电话乍一接通,赵武杰凶恶至极的辱骂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你他妈被车撞死了还是去投胎了?不是说七点之前就出食堂了吗?这会儿了还没到,你故意耍我?”   “没有,没有,”邵荣连忙说:“我不会的,我……”   “赶紧过来,”赵武杰浑然不知道还有第三人在听这通电话,他不耐烦道:“过来说到底怎么办,还有你给出去的那个录音……”   林瑾瑜举着手机,知道重点要来了,屏息凝神等待着。   赵武杰说:“你上次让我干什么来着,还有那件湖……”他想说那件湖人的球衣其实他确实挺喜欢的,有点舍不得,想问问放在哪儿了,等林瑾瑜彻底翻不了身,风头过了还是想穿去打球——然而赵武杰还没来得及把这句关键的话说出来,邵荣忽而大声打断了他。   林瑾瑜都不知道这个刚刚还怯懦得不行,一脸怕挨打样子的眼镜男是怎么忽然间有了这么大的勇气,他大声对着电话吼道:“赵武杰!”   那声嘶吼完美盖过了赵武杰的声音,林瑾瑜恼怒之极,背后老罗揣测上意,抡起棍子就朝邵荣膝盖弯来了记结实的,直打得他一下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粗糙的大理石台阶上,顷刻破皮,磕出淤青来。   邵荣又怕又痛,忍不住喊了一声,电话那边的赵武杰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倏然坐直了,喊道:“邵荣?”   邵荣磕磕巴巴道:“小杰……我……我在路上,但是暂时过不来,我明天再过去吧,好不好……”   林瑾瑜脸色阴沉,这家伙到底……是头部有什么疾病吗?   电话里赵武杰道:“你他妈到底搞什么鬼?你在诈我吗?又做作什么?戏不够你演的?”   邵荣跪在地上,害怕而满含歉意地看着林瑾瑜,眼眶含泪,话却是对着电话里说的:“我没有,小杰,我……我害怕。”   他从来不是头脑发热,他的歉意是真的,但他不忏悔。 第210章 挑唆   “喂?喂!把话说清楚!”   赵武杰质问的尾音还未完全散去,林瑾瑜挂断了电话。   反正再等下去也不会等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的了,都怪那个家伙……这么心甘情愿给别人当狗,到底为什么?   邵荣膝盖着地,缩着坐在自己脚后跟上,不敢看他们,就像一只等待屠户落刀的山羊。   刻意露出这种姿态,好像他们才是恶人似的。林瑾瑜搞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把“懦弱”和“坚定”这两种本应截然相反的品性集为一体。   邵荣小时候受过许多打,他来自贵州一个偏远的传统农村家庭,村里有祠堂,祠堂女人和女孩不能进,族谱上只写男丁的名字,每年过年杀年猪时,没有儿子的家庭不能分。   从小到大,邵荣没有见自己爸爸做过一件家务,“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似乎已经深入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毛孔,父亲在那间小小的瓦房里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这个男人喝醉酒后会变得更加暴躁而易怒,常年残留着酒精、猪油、泥垢的手呼出的巴掌响亮且粗野。   而母亲永远是顺从而默不作声的,她是那样安静、勤劳,为温暖的家献出了自己的全部。   粗鲁的父亲不懂得情感的表达,年幼的邵荣从母亲那里习得了关于情感与社会交往的一切。   和他温和、顺从的妈妈一样,不管在哪个班里,他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一拨男生,内向、老实,学习很听话,也不会乱玩,一个人待在人群里的时候其实偶尔也会做一些彩色的梦,但从来没有人想知道。   尽管高中以后因为学业,他不再和父亲住在一个屋檐下,但邵荣还是很怕痛,那种心理上的怕。他以为自己没有按林瑾瑜要求的那样做,对方一定会很生气,然后狠狠打他一顿,就像他反抗了父亲或者以前班上的男同学,对方会对他做的那套一样,遂缩在一边,静静等着林瑾瑜的怒火降临。   他很怕痛,但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还是那样做了。   可林瑾瑜不是个中二的不良少年,他只是喜欢穿得很酷,戴项链和耳钉是因为觉得好看,滑滑板仅仅是出于喜欢,他今天之所以来堵邵荣,原本只是想用些小花招劝他迷途知返……即便在真正中二的那段时期,他也只是喜欢和许钊、黄家耀等等三两男生一起聊天吹牛,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不喜欢对他人施加暴力。   天已经完全黑了,树影绰约,林瑾瑜生气,但是拿不定主意下一步怎么办,老罗大概也看邵荣这扶不上墙的阿斗不爽,暗里踹了他好几脚:“现在咋办啊,”他对林瑾瑜道:“这儿著名小树林,等会儿肯定会来人。”   邵荣缩着脖子:“别乱来,这好歹还是校内,你们……”   林瑾瑜沉着脸,忽地蹲下来,降低高度,在同一水平面上凝视着邵荣。   邵荣以为要扇他巴掌,惊叫一声,徒劳地挡住自己的脸。   林瑾瑜揪住他的领子,把这家伙扯过来,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挥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把他脸扭过来,让他看着自己。   “听着,”林瑾瑜五官立体,带着股凌人盛气,他直视着邵荣的脸,道:“我跟你们两个垃圾不一样,没兴趣添油加醋装可怜,更没兴趣浪费时间打口水仗,我只要真相,懂吗?”   他真的不想再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浪费自己的时间,这出闹剧的起因不过是赵武杰那空虚的大脑想给自己的下半身找点乐子,如此粗俗、浅薄而愚蠢的动机。   他对邵荣道:“你不想挨打是不是?那就让它结束!误会也好,怎么样也好,我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让它结束。”   邵荣不想被他打,其他人打他总是很痛,他战战兢兢道:“放了我吧,其实……只要你男朋友不松口,闹过这阵就过去了,不会有人记得这种小事……吧。”   过去了?想得真简单,林瑾瑜揪着他,咬牙道:“感情那些污名不是落在你头上,你他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是吧?”   邵荣确实真心实意地觉得不是大事,他眼里所见的生活和林瑾瑜不在一个高度,连同底线也同样低。   “我……我……对不起,”邵荣出于恐惧连连道歉:“可小杰是不会认输的,真的……只要你男朋友不答应,等他没兴趣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我凭什么要等他没兴趣?”林瑾瑜简直被气笑了:“四海之内皆他妈吗?都要惯着他!”   邵荣说:“可你……反正……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   既没有被骗光生活费,也没有进医院,这在邵荣的概念里,就是“没有损失”。   连老罗都听不下去了,他们仨聊着天交换情报的时候问起林瑾瑜请假期间的事,林瑾瑜没隐瞒,把自己生活里最近发生的事大概告诉了他们,他道:“你知道不知道他有……都是你和那个姓赵的干的,你以为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影响就是在网上发了几个贴互吵那么简单吗?替人出柜天打雷劈!你说得轻松,你以为没进医院啊?要是没有你们,他确实不用进医院,不用吃药、不用承受副作用。多管闲事的人生儿子没屁眼……哦,死gay本来就不会有儿子。”   邵荣有些呆,“抑郁症”三个字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他只恍惚从自己贫瘠的心理学知识储备里搜刮出了一点点从前无意间浏览地摊文学时获取的关于这三个字的记忆……好像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来着,被刺激还会自杀?   其实并不全然是这样,但邵荣还是有点吓到了,他支支吾吾道:“可是……你打我没有用啊,小杰不在意任何人……”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难过:“现在他已经知道你们找我麻烦了,但我想他甚至不会过来。”   林瑾瑜不关心赵武杰过不过来,该死,那家伙怎么样关他屁事,他只想过回自己原本的生活,不用回个宿舍别别扭扭好像做贼,不用去上课的时候冷着脸跟铠甲勇士一样把自己武装起来,更不想心口整天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石头。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林瑾瑜心口烧着一团火,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种烦躁、易怒的状态里,那只掐着邵荣的手越来越用力,将他算不上出众的脸挤压变形。   “我不……知道……”邵荣眼镜歪斜,冷汗顺着额角流下,神经丰富的脸颊内侧与坚硬的牙床相互挤压着,他觉得痛,痛且喘不过气,笼罩在这样的的惊恐中他仍然鼓着腮帮子,不发一言。   老罗朝手上啐了两口,拎起棍子帮腔道:“别废话了,这孙贼不给点颜色学不会说实话!”   褐色的粗木棍子高高扬起,邵荣紧紧闭上了眼,他已经习惯死抗这些了,熬着忍着,总会过去的,拍拍土站起来,生活还是照样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沙哑却中气十足的怒吼忽然从小路尽头传来:“住手!”   林瑾瑜三人同时回头,看见昏黑的天色下,赵武杰一脸不快,微喘着气,拨开树枝朝他们走来。   这里离校内出租的公寓不远,小跑大概五六分钟能到,赵武杰直接无视了小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走近邵荣身边,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你可真是个废物。”   路灯刚好“嚓”一声亮了,绵延的圆形灯泡仿佛一串发光的锁链,一盏接一盏照亮了夹在灌木丛中的道路,赵武杰眼白很多的眼睛向下瞟着,看了跪在地上的邵荣一眼,道:“起来,小贱货,你喜欢跪着吗。”   邵荣呆呆地没有动,林瑾瑜倒是“噌”一下站了起来,道:“他确实不该跪着,该跪着的是你。”   “我?”赵武杰掏了掏耳朵,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跪着,嗯?”   他脸上那种伪装出来的大方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整个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冷血、恶劣以及卑鄙。   “居然还有脸还问为什么?”前任相见分外眼红,老罗身形也算壮实,上去往他跟前一站,就道:“好久不见啊,你自己干的那些龌龊事儿没人不知道吧?”   赵武杰看了他一眼,道:“……你谁啊?”   老罗在无数个夜里咬牙切齿地设想过和赵武杰的再相见,可对方的反应却不是他设想过的无数种情景里的任何一个,他一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武杰不记得那些和他睡过的人,他对一个人的兴趣总是会很快消失,就像沙滩上写下的那些字,潮涨潮落,也许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就被抹去了痕迹……除非那个人很棒很优秀,那他也许记得更久一点。   赵武杰接着对林瑾瑜说:“我不过是和你玩了个游戏,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你觉得只是玩了个游戏?”林瑾瑜冷冷道:“我以为正常人都不会认为那是个游戏。”   “那可能我不正常吧,”赵武杰脸上摊了摊手:“对我而言只是个游戏。”他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且无所谓,他再次踢了邵荣一脚,道:“起来,小贱货你跪上瘾了吗,站我后面去。”   邵荣把眼镜扶正,爬起来踉跄着从林瑾瑜身边走了,林瑾瑜想拽住他,赵武杰却上前一步,挑衅地凑到他跟前,道:“我只不过是想跟张信礼玩一会儿而已,有必要这么过激?试试不同的人不好吗,什么年代了还玩荡妇羞辱那一套,况且……”他上下打量了林瑾瑜一眼,道:“你这么瘦……耐操吗,不如让他跟我试试咯。”   林瑾瑜出柜之前的体型原本和赵武杰差不多,只是略微偏瘦而已,他看着赵武杰的眼睛,这个家伙的眼睛里真的没有哪怕一点点慌张、悔恨、歉意,或者任何代表正常人道德与良知的东西,他谈起性,就像说起餐馆桌面上的菜,大家名义上AA制,可假如吃腻了,也大可以换着吃。   邵荣道:“小杰,你别说了,他……他有……抑郁症。”   “啊?”赵武杰毫无怜悯之心地道:“草,上次在酒吧我就觉得你不对,感情真是个精神病啊,难怪……”   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挑衅,还有对张信礼的轻佻话语终于让林瑾瑜忍无可忍,他看着赵武杰,吼道:“我试你妈呢试!”   当着面说要睡你男朋友,这算什么?没有任何男人能容忍这种挑衅,就像雄狮被踩到了尾巴,林瑾瑜忽地怒了,他大力往前,按着赵武杰的肩膀凶狠地把他抵到树上,拽着他胸口的衣服道:“听好了,你再敢打他的主意,我就把你那玩样扯下来,再塞回到你屁股里……不是喜欢插吗,让你插个够。”   这可能是他说过的最恶心的话,恶心到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漱个口。   脊背和褐色的树干撞击发出闷响……还真挺痛的,赵武杰脸色阴沉地回击:“这技术还是留着给你自己吧!”   两人沐浴着路灯的光亮开始角力较劲,老罗有点不安,远处隐约传来情侣轻柔的说话声……似乎已经有勤劳的小情侣赶早来这块约会圣地占位置了。   “哎,你们……”小斐也有点着急,要是在校外还好,这校内虽然管得也不严吧,可万一影响恶劣点,学分怕是不保啊。   赵武杰同样反手抓着林瑾瑜的衣服,林瑾瑜看着他那张脸,简直厌恶之极,不由分说抬手就是毫不留情的一拳,赵武杰连连后退,踩进一片灌木丛,林瑾瑜也不松手,就这么直压上去,两人就跟两个小混混似的,一拳一脚谁也不吃亏。   这块地方古树参天,正因为隐蔽才会被众多情侣集体看上,小斐等人着急,跟着想劝架,可一时找不到空隙插进去。   “没想到你拳头还挺硬,”赵武杰鼻梁、耳朵分别挨了林瑾瑜一拳,他上次被林瑾瑜割伤的地方还没好全,这会儿疼得呲牙,可还要想方设法言语挑衅给对方添堵:“不过没你男朋友硬,”他坏笑着说:“他比你还要硬点……摸起来爽死了。”   林瑾瑜本就怒火中烧,这种欠揍之极的话语更令他失去理智,他照着赵武杰当面骨来了记狠的,道:“你就意淫吧,下三滥的货色。”   赵武杰也给他肚子来了一下:“我可没意淫,”他故意凑近了,说:“我真摸过,不骗你。”   那个昏暗迷离的酒吧,林瑾瑜所不知道的卫生间……赵武杰半真半假地道:“之前还不知道,原来你真有病啊,哎,听说抑郁症会阳萎,是不是真的啊……难怪张信礼听我喘两句就硬得不行……你有多久没满足过他了?”   “滚!”林瑾瑜浑身的血一波一波涌进胸膛,从未有人让他如此怒不可遏过,他带着极致怒意的一拳抡在赵武杰下颌角上:“你他妈再胡说一句!”   赵武杰尝到了血的腥味,他踹了林瑾瑜一脚,和他一起狼狈地摔在满是泥土和落叶的地上,仍旧真假参半地道:“我可没胡说,你俩很久没睡过了吧,你想,如果不是他跟我说的,我怎么会知道……就在酒吧,卫生间里……”   林瑾瑜不相信他的鬼话,可赵武杰用这样满是细节,好似极其逼真的话语反复干扰他,反复诉说同一个信息,他的大脑开始觉得混乱。   “……本来我约了别人,可是不巧,正在兴头上被他看见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急……”赵武杰调笑着,暗示意味十足地道:“别对自己男友那么苛刻,既然没法满足他,就该让他找点乐子……他喜欢从后面来,还是1S,是吧?”   “闭嘴!”林瑾瑜神色狰狞,两个月以来的回忆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入他的脑海,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那个稍显暧昧的早晨……他和张信礼……他们确实已经很久……但不是那样的,不可能是那样的!   月上梢头,主路上已经逐渐有人走动,这声咆哮惊动了路过的情侣,老罗顾不得许多,从后面扑上来双手箍住林瑾瑜的肩膀,道:“算了算了,占便宜抡几拳得了,再打下去要被人看见了,本来衣服那事儿还没说清呢,再来一次殴打失主那可真是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你让闭嘴就闭嘴,你算老几,”赵武杰趁机一把推开他,擦了擦嘴角的血,道:“真的,别那么自私,你不行,别让别人陪你一起守寡啊,放他出来玩玩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瑾瑜明显非常激动而且亢奋,骂道:“我去你……”   老罗伸头往主路方向看了眼,嘘道:“小声点,这茬就算了吧,你让他打嘴炮呢,三八的玩样,假的真不了,咱回去想想法儿,再看!”   他招呼小斐过来,看了眼四周,一边一个拉着林瑾瑜,趁还没人过来,赶紧走草丛遁了,邵荣连滚带爬地跑去看赵武杰,赵武杰的脸被树木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他笑了起来,笑得阴险而无所谓。 第211章 “爱的初体验”   张信礼回来的时候,屋里的大灯是关着的。   空调没开,在那间三户共用的狭小客厅里,林瑾瑜穿着衬衣半躺在沙发上,盖着条小毛毯,正就着自己便携小台灯透出的光看书。   隔壁那对情侣的房间静悄悄的,张信礼从背后关上门,换了鞋进来,道:“怎么在这儿看书?”   他平时都是这个时间回来,林瑾瑜眼睛没离开书本,道:“透会儿气,老干坐着太累了,”他答了张信礼的话后问:“忙完了?”   “嗯,明天轮休。”四下窗户关得严实,和南方不同,北方每年冬天都会集中供暖,室内温暖如春,张信礼进门时带进一股初冬的冷风,他走过去,把林瑾瑜面前台灯的旋钮拧到最大,又把垂下来落在地上的毯子一脚收拾好,道:“说了好多次,让你先睡。”   林瑾瑜就是专门在这儿等他的,他靠在枕头上,手里拿着书:“今天没复习完,再看会儿,反正也不困。”   大段望不到头的名词解释确实让他脑壳痛,但张信礼却对这番话存了几分疑虑,自从大概适应了新药剂量之后,林瑾瑜的睡眠原本已经规律了点,不再和从前一样下午嗜睡犯困,晚上却失眠到两三点了,前天张信礼回来时,他躺在关了灯的房间里,甚至已差不多快要睡着。   如果不是又……他没理由突然又强撑着不睡等自己。张信礼低头看着他,小心地问:“又睡不着?”   林瑾瑜从书后面抬起眼睑,隐蔽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同于从前暗恋的时候,在几乎没有距离的亲密关系下相处久了,他逐渐开始能够透过张信礼那看似没什么反应的表情去窥见他的喜怒哀乐。   这是一种新奇然而又让人倍觉温暖的体验,他们从只可远观的“朋友”变成了最亲密的恋人,短暂的热恋期渐渐过去,彼此之间少了一分新鲜和神秘,却有更多更厚重的东西填满了那些因新鲜感消失而出现的空隙,那是长久陪伴与相处下滋生出来的默契、亲密、爱与温暖。   “还……行。”林瑾瑜用两个字回答了他。白天出师未捷的糟心事确实让他没什么睡意,不过也没那么严重,这事拖拖拉拉闹了一个多月,从最初的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到现在,他反倒有点习惯了,大概有种人是打不死的小强,越磨砺外壳越坚硬。   张信礼显得有些犹疑,他在沙发另一边挨着林瑾瑜坐下,道:“你……”他“你”了好几次,最后才说出口:“……感觉还好吗?”   每当感到不安的时候,他总是这样问,林瑾瑜有时候有种错觉,好像自从自己生病之后,他在张信礼眼里就超级变变变成了某种炸弹或者玻璃制品,一不留神就炸了碎了。   “感觉什么啊,”林瑾瑜本来心里藏着事儿,这会儿倒被他的语气逗到了:“不就在这儿看会书。”   “你……”张信礼怀疑他又发作,但又不知道怎么组织措辞才能避开敏感词不刺激到他,一时支吾了起来——林瑾瑜对于“病”、“治疗”、“医院”之类的词语仍然很敏感,一旦有人跟他提起,他就会变得非常烦躁或者失落。   所以张信礼尽量平常地对待他,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他很少有怕的事情,但在上海小区公寓楼下见到林瑾瑜的那一刻,那样瘦削的脸和病态无神的双眼……那也许是十多岁以来他第一次真切感觉到害怕,从来没有那么怕过。   林瑾瑜躲在书后面仔细观察着张信礼的眼神,从那里面他读出了关心、担忧以及思索,但是没有情欲。   一点点都没有。   他并不相信赵武杰的无稽之谈,可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五味杂陈,不愉快的事一件接一件,当生活的坎坷接踵而来,他们再也不像从前偷偷谈恋爱时那样,上着学,花着家里的钱,只顾着风花雪月到处玩就行,遇到不顺心的告诉家里一声,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当他们在林怀南面前选择爱情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事情都只能靠自己。   从回学校起,林瑾瑜就被各种事搞得焦头烂额,即将到来的期末、落下的课、平时作业、赵武杰与邵荣……太多事情让他开心不起来,也无法带给彼此积极的情绪,状态不对的时候林瑾瑜还会发脾气,拒绝交流,让他不要管自己。   虽然张信礼从来没怪过他,可谈恋爱……是为了开心,而不是为了互相散发负能量吧?林瑾瑜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偶尔也会有一点点不满,因为自己,张信礼临近期末了也不能回学校,在外面租地方住、贴了很多钱带他复诊、照顾他……也许几千块对林瑾瑜的家庭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一个家境不好,且还没找到正式工作的大学生来说,那已经是他全部的积蓄。   张信礼只有那么多,能给的他都给了。   林瑾瑜本身不是一个非常渴望性、渴望物质的人,有时候喜欢亲吻、拥抱大过真的做那个。   那事儿就跟洗澡一样当时很爽,可准备过程对他来说有点稍显麻烦……但林瑾瑜开始想: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渐渐不那么开心了,他会不会想离开?   何况情侣之间该干的事,他也很久没和他干。   “你什么啊,”他看张信礼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挠了挠眉毛,波澜不惊地换到别的话题,道:“既然明天轮休,你跟我一起去自习还是在家?”   996还有固定的休假时间,一个多月以来张信礼却几乎没休息过,他倒了杯水喝了,骑行路上被冬风吹得干燥的嘴唇湿润了点:“都行。”   都行的意思就是看林瑾瑜,林瑾瑜想他陪着去他就去,不想他就在家睡一觉,好好休息一天……夜班尤其容易让他这种原本作息很规律的人感到疲倦。   “别都行,”林瑾瑜眼睛看着书,却没看进去任何一个字:“……你有你自己的需求,不需要总是顾虑我的意见。”   他又不是党,张信礼不需要那么……言听计从。如果他想要什么,也可以说。   “我当然会考虑你的意见,”张信礼感觉他今天有点不太一样,但说不上来是哪儿:“我听你的意见不是‘顾虑’,是因为本来就该听。”   那些年里林瑾瑜身体力行地教他要尊重别人,尊重gay、尊重王秀,尊重每一个他“看不惯”但并不违反道德与法律的人,而在世界上所有没有天然血缘纽带的人里,他最应该尊重的是林瑾瑜,林瑾瑜是他的恋人。   张信礼说:“提成下来了,加上全勤一共两千多,发你卡里了。”   “你自己拿着,”林瑾瑜动了动,伸出一只脚,懒散而毫不避讳地架到他大腿上:“你平时也要用钱。”   张信礼让他架着,道:“上次不是说好了你管钱,”   “也不能全放我这儿吧,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说不过去。”林瑾瑜没穿袜子,从毯子下伸出的小腿光滑,他天生偏白,男人的腿线条明显。   张信礼道:“你每天不是给我钱用了。”   两人约好,林瑾瑜每天会给他一两百流动资金,张信礼往往只会花十块钱吃个午饭,晚饭酒吧后厨会用剩的食材做点工作餐,剩下的晚上下班又原封不动转回给他。   “底薪放我这儿,提成你拿着用吧,你自己赚的钱,想买什么买什么,”林瑾瑜说:“我……今天划了两百充饭卡,跟你说一声。”   张信礼觉得他今天真的怪怪的,明明说好了的事又推脱起来,还说些“你不用顾虑我的意见”……之类听不太懂的话。   林瑾瑜见他看着自己好一会儿没说话,有点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好,他想试探那方面的事儿又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最后从后脑勺沙发扶手上摸出记账的小本子递给他:“你看一下,总支出我还没来得及算。”   张信礼接了过去,把台灯调整了下方向,翻开来,开始看这个月的花销,林瑾瑜假装背书,实则注意力都在张信礼身上,张信礼认真看东西时眉头会不自觉地略微皱起,侧脸在灯光下棱角分明。   林瑾瑜那只伸过去的脚看似不经意般随意地动着,小客厅没房间里暖和,但温度不算太低,他动着动着开始慢慢往里靠去,脚踝“无意”地蹭着张信礼的小腹。   “?”张信礼一开始专心看他记得账,心算总额,没怎么在意,他以为林瑾瑜没穿袜子脚冷,屋内穿外套又有点小热,便把拉链拉开,拿外套下摆稍微盖了下,让他赤裸的脚隔着一层单衣贴着自己肚子。   然而林瑾瑜其实并不冷,他眼睛盯着书上的论述,余光飘远,脚踝和外脚背时有时无地动着、触碰着,一开始只是轻飘飘的擦过,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幅度和力度都在一点点加大。   五六分钟过去,张信礼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似乎在一些极短的、难以察觉的间隙里会有那么一点点走神……那些一闪而逝的间隙太短,林瑾瑜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他缓缓吸入一口气,试探着下移,足弓踩到他腿上,脚趾动了动,就像小孩之间互相打招呼似的,力度恰到好处地戳了几下,好像在隐晦地示意他看过来。(已修改)   张信礼眼神从本子上飘开, 喉咙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终于没法再无视下去了,他按住林瑾瑜的脚踝,转过头对着他,斟酌了几秒,道:“干什么?”   林瑾瑜好似仍在专心看书,眼皮也没抬,道:“没什么,”他本来想直接点,但又说不出口,最后只道:“你……想干什么都行。”   想干什么都行,因为他们是恋人,之间的迁就应该是相互的,林瑾瑜是生病了,偶尔会情绪不好,可这不意味着张信礼时时刻刻都要小心翼翼的,什么要求也不能有。   张信礼手扣在他光洁的脚踝上,有点吃不准林瑾瑜这个“都行”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任何动作。   “什么……意思,”他道:“你困了吗?”   林瑾瑜在心里扶额,这家伙为什么看不懂这么简单的暗示,一定要他说那么明白吗,有点羞耻。   他慢慢吐出胸腔里那口气,忽然把书放到一边,往上坐起来,不再半躺在沙发扶手上,那条印着卡通宇航员图案的灰黑色毛毯随着他直起身的动作滑下去半截,林瑾瑜原本平放着的那只脚从沙发上垂下去踩在地上,露出整条赤裸的腿。   张信礼抬眼过去,发现他白衬衣下除了内裤,好像什么也没穿。   林瑾瑜懒得打哑谜了,他看着张信礼,曲起膝盖,用足弓贴着他腹下不可言说的地方,哑声道:“你想做吗?”   台灯的光似乎都因为这个问句暧昧起来,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张信礼怔愣了片刻,他看着林瑾瑜,有好几秒没出声。   林瑾瑜面对着他,眼珠往下瞟了眼,然后又往上正视着他,脚心慢却不加掩饰地猜在他腿上。   张信礼原本平静起伏着的胸膛忽地停滞了,林瑾瑜能够感觉到随着他的磨动血液循环逐渐加快,血液经由血管正汇聚往全身。   然而,就在他慢慢起身,想换个姿势拉近距离,主动跪过去的时候,张信礼手颤了一下,抓住他的脚腕让林瑾瑜别动,突兀地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唇线立体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的话语却令林瑾瑜意外:“不做。”   张信礼缓缓说:“你复习完了就去睡。”   这个回答不是林瑾瑜意料中的,正常男人,三个多月没和恋人亲热过不可能不想,除非在外面吃饱了……不不不,他在想什么,这不可能。   他把脚从张信礼手里抽回来,没走,而是跪坐起来,靠过去,一手放在他肩上,从上往下注视着他,问:“为什么?”   整条毯子随着姿势的变换彻底滑落下来,林瑾瑜喜欢买宽松的衣服,暴瘦之后那件版型原本就宽松的睡衣显得更加oversize,垂落的下摆微微遮住大腿,那层薄薄的阴影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正因如此才更引人遐想。   张信礼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他抿了下干燥的嘴唇,强行移开目光,说:“……等你好了再说。”   “为什么要等,”林瑾瑜道:“你不想?”   “……”张信礼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不能说想,但又没法说不想。   沉默总是让人心生疑虑,林瑾瑜开始真的有点怀疑他没有任何兴趣,他问:“你今天自己弄过了?”   “没有。”张信礼立刻下意识地否认了,他躲避着林瑾瑜的目光,片刻后,终于说了实话:“我只是……不想你勉强自己。”   他不希望林瑾瑜勉强自己,张信礼对医学一无所知,但背地里百度过很多资料,他用所有的办法尽力去了解这种病,希望知道自己应该注意些什么,希望知道当林瑾瑜陷入情绪的死胡同时,自己怎样做才最好。   很多百度都说,抑郁症患者是不会有性冲动的,所以他一直避免提起这件事,就好像彼此之间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也没有任何想法。   但其实……只有服药时间比较久的重症患者才会长时间处于一种完全没有性欲的状态里,且有一部分因为药物副作用生理上无法勃(此处这真的只是个医学名词)起,但其实轻症患者不会那么严重,他们往往只在发作期才会完全没有任何兴致,而由于使用的药物不同,以及个体差异,轻症患者的性功能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瑾瑜定定地看着他,张信礼觉得这是他又陷入了低落的表现,在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恐惧着被抛弃,所以会有一系列举止,于是尝试慢慢安抚他,道:“你……先坐好,”他说:“今天不做。”   林瑾瑜却没照他说的做,他一手按在张信礼肩上,道:“你没勉强我,”他的语气很平静,并不歇斯底里,也不疲倦无神:“我现在觉得很好,没觉得低落、难过或者不舒服。”   张信礼没说话,但那个表情显然透露着不太相信,林瑾瑜继续说:“今天不做,那明天、后天呢,我说过,你不用每次都觉得我是个什么保护动物,我没那么脆弱你懂吗。”   他们都是男人,是平等的恋人,林瑾瑜感激他愿意在这个时候陪在自己身边,可他不喜欢这种单方面付出的关系,赵武杰的话虽然是无稽之谈,但在某个方面点醒了他,人不止有被保护、被照顾的欲望,同样也有保护欲,林瑾瑜希望自己是被张信礼需要着的,也希望自己可以帮他分担同等的压力,无论从哪个方面。   张信礼被他按着,动弹不得,林瑾瑜一只膝盖跨到他腿间,低头看着他,说:“听清楚,我很好,也很清醒,我不排斥这件事,问你不是因为低落或者自我唾弃,就真的只是问你而已,毕竟我不能自己和自己做爱,”他手指插进自己胸前纽扣间的缝隙,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就最后说一次不,如果你想……就把它脱了。”   张信礼的双眼漆黑,他和林瑾瑜光源下呈现出琥珀色的瞳仁对视了相当长的时间,好像在辨别林瑾瑜话语的真实性,片刻后,无声地伸出手扣住了他赤裸的大腿。   他和林瑾瑜之间存在性吸引,这是很早之前就已经确定的事实。   从前林瑾瑜远远看着张信礼时总觉得他不说话很酷,还是学生就会赚钱、会打球、会打架……那些学生时代吸引人的点如今想来也许带着几分幼稚与不成熟,偶尔回想起令人不自觉地发笑,却也令人真切地缅怀。   可其实张信礼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符号一样的冷酷冰山XXX,他会有不懂的东西,会为了薪水忍受老板的责骂,听笑话的时候会笑,工作久了会烦,当然也会有人最原始、本能的欲望,他只是张信礼,和林瑾瑜自己一样,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林瑾瑜双手搭在他肩上,顺着张信礼的动作跨坐在他腿根,张信礼微微仰起头来,仿佛某种无声的示意或者邀请。   他们开始接吻。   那是一个阔别太久的吻,之前晚上抱着睡觉时,张信礼偶尔也会吻他,但都只是很克制地亲他侧脸或者额头,一触即分,那种吻更类似于家人之间安抚性质的晚安吻,带给人的感受和此刻这种亲密、带着恋人间浓重索求意味的吻是截然不同的。   它令林瑾瑜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就像一股全新的血液注入了他的身体,这感觉新奇又令人心神颤动。   张信礼的鼻息喷在他脸上,他一手抱着林瑾瑜的大腿,另一手探上来,遵照林瑾瑜给出的选项,开始解他衬衣的扣子,尽管只用了一只手,他解得还是非常快。   很快,白色的硬质扣子一个接一个挣脱束缚,张信礼处在下位,只能被动地接受林瑾瑜的吻,林瑾瑜亲得并不激烈,他一手撑在张信礼宽阔的肩上,一手抚摸着他坚毅下颌与脖颈的交界处,缱绻却并不急切地吻着他,每当张信礼想要伸手扣住他的脖颈反客为主的时候,他都会皱着眉暂时停下,像教训不听话的小孩似的把他的手搡开,等到张信礼不动了,才继续亲他,这样周而复始了好几次。   张信礼不明所以,长时间的接吻让他有点喘,林瑾瑜斜对着光源,最后在张信礼唇上亲了一次后直起腰身,小客厅内暖气宜人,他胸腹的扣子已经被全部解开,袒露出的大片肌肤在台灯暖黄的光下呈现出曼妙的蜜色。   张信礼微喘着看着骑在他身上的林瑾瑜,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伸出手,沿着肌肉轮廓触摸、抚弄,林瑾瑜显然也很享受这种抚摸,失眠与饮食减少让他瘦削了许多,皮下脂肪层变薄后原本的肌肉轮廓反而从前更明显……与张信礼身上饱满的线条不同,那种肌肉完全是瘦出来的,并不健康,带着股中性的纤瘦和脆弱,却也透出别样的美。   “……你真的瘦了很多。”抛开情感基础,比起超大块头的肌肉壮男,张信礼本身就更喜欢薄肌清秀那种类型的男人,他在心理上倾向于充当侵略方与进攻方,不喜欢被压制和被掌控。   林瑾瑜没回答他,只是按在他肩上,沿着肩胛线脱掉了他的外套,然后又示意他抬手。   彼此久违地“赤诚相见”,张信礼摸着他的背,四指掐住林瑾瑜的腰窝,拇指在他精瘦的腰肌上抚过,然后逐渐收紧了手臂……   林瑾瑜却在这时皱眉,往后毫不客气地在他手背上抽了一下,张信礼吃痛,下意识松开了。   “别动,”林瑾瑜在他耳边道:“我想自己来。”   他允许张信礼碰他、抚摸他,但不许他用力,包括搂、箍、扣、拉、拽一类所有的强制动作,通通不允许。   林瑾瑜按着他的手压着他,慢慢俯下身去,依次吻过他的下颌、颈侧、胸口,咬住他胸前闪闪发亮的银链,叼在嘴里,伸出舌头,用鲜红的舌尖勾连挑弄着。   亮色的银在白皙的牙齿与红舌间纠结缠绕,林瑾瑜的唇面泛起潋滟的水光,张信礼看得口干舌燥,几次想挺身抱他,但都被林瑾瑜摁住了。   他一路往下半吻半吮到腰腹,观察着张信礼的表情,掌心贴上他胸口,感受着那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已修改)   “这就是你说的不想?”他一边摸着,一边直起腰去看张信礼的脸:“跳得真快。”   “……想,”张信礼的呼吸不太稳,低声道:“每天都想。”   他想紧紧搂着林瑾瑜的腰,翻身把他压到沙发上,但林瑾瑜不让他动。   “老实呆着。”   聊天有时候也是一种很有效的缓解压力的方式,对于此刻熬了许久的两个人来说,他们需要足够有诚意的交心。   林瑾瑜这样说了,张信礼就真的不动了。其实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同时存在征服与被征服欲,林瑾瑜喜欢被关怀和被照顾的亲密关系,但也喜欢取得主导权,张信礼喜欢主动,但也不排斥那种“有足够的力量反抗,但愿意纵容”的相处模式。   “挺乖,”林瑾瑜很享受此刻的这种感觉,他把张信礼胸膛上的项链抓在手里,拽了下,道:“值得表扬。”   张信礼仰头看着他,眯了眯眼,忽然说:“……我和你,谁是S?”   上次那个的时候,林瑾瑜就用这个词调侃过他,那时候张信礼明明还听不懂,林瑾瑜慢慢拽着珠链,让它在张信礼小麦色的结实脖颈间转圈,磨出一道道轻微的红痕,问:“谁告诉你这些的?”   张信礼道:“……学习。”   其实是林瑾瑜和赵武杰不约而同的调侃让他有点好奇,所以稍微了解了点相关的词汇含义,林瑾瑜问:“跟赵武杰在卫生间学习?”   “……”张信礼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在林瑾瑜威严赫赫的目光下,不知怎的却有点冒冷汗:“没……”他不太会说谎,林瑾瑜这么问,多半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已经知道某些情况了,张信礼看他现在的状态应该挺好,不像受不起刺激的样子,遂“没”到一半转了话锋,老老实实把那天的事说了。   林瑾瑜冷静下来之后躺在沙发上冥想时已经猜到邵荣如此坚定地偏帮赵武杰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某种不一样的关系了,这会儿听完有点惊讶,但没太意外,他听张信礼说完,松开链子,道:“哦,我猜到了。”   张信礼说:“没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林瑾瑜骑着他,道:“你以为我在怀疑?没有,如果我怀疑,你以为还会有现在这档事儿?”   他俩在一起快一年了,彼此了解加深,已经过了新婚小情侣还不够了解对方,天天找不到安全感的那段时期,在张信礼眼里,无论从脸还是从性格来说,赵武杰或者目前遇见过的所有人都远不如林瑾瑜有吸引力。   对林瑾瑜来说同样如此,而且他们互相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瑾瑜……”张信礼有些欲言又止地叫了声他的名字,林瑾瑜以这个姿势这么骑着他的时候会半压到他胸腹下的内脏,包括胃和十二指肠,男人的体重不轻,这种压迫的状态长时间保持着真的……不知如何形容。   林瑾瑜回过神,搂上他的脖颈,俯下身再次和他湿哒哒吻了起来,在这种场合,接吻就等于开始的发令枪,张信礼有点耐不住,手从他大开的衬衣后边溜进去,指尖插进林瑾瑜衣服里。   “别动,”林瑾瑜再次毫不留情地拍开了他的手:“我来。”   他说完这句却没脱自己的,反而脱下了张信礼的外套,张信礼带着他往上挺了下腰,坐正了点。   四面寂静,林瑾瑜膝盖磕在沙发上,跪起来了点,张信礼摸着他胸口与腰身,不自觉动了下调整姿势。   林瑾瑜一巴掌拍在他胸口,把他按回去:“说了别动。”   “……忍不住,久坐不动手麻,”张信礼有点委屈,他被林瑾瑜这么一训,忽然想起一茬来:“还有……隔壁……”   果然太久没交流过,过于兴奋了,他俩在小客厅搞事儿搞了那么久,居然谁也没意识到有多危险?万一被人看到了……天哪。   “隔壁今天不回来,”林瑾瑜道:“你以为我傻啊。”   感情他早有预谋,把啥都打听好了,张信礼道:“我没买东西。”   他只希望林瑾瑜好起来,根本没想过勉强他和自己干什么,自然不会怀着小心思准备那个,林瑾瑜接着他的话,道:“是啊什么都没有。”   以前本来是有存货的,但林瑾瑜是和他爸一起退的房,他哪敢在那节骨眼上让他爸看见那些东西,早偷摸摸寻个空隙扔了。   “那……”张信礼手放在他腰上,他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的状态了,他明白没有那些准备,对林瑾瑜来说会不大好受。   “一次,”林瑾瑜一手搂着他的脖颈,另一手下去覆着他的手:“就这一次,聊聊天,算了。”   张信礼有点犹豫,他游离的目光引起了林瑾瑜的注意。   ……   聊天就聊天,也没什么,过过干瘾也比啥都不说继续强撑假装没压力好。   相比从前几次,这回他俩准备得都没有那么到位,张信礼往上坐起来了点,配合他的动作,林瑾瑜跪在他身上,和他聊天分散注意……这就是除了心理上想占主动,他坚持自己占主动的另一个原因,张信礼不是他自己,也不怎么会找话题,林瑾瑜最好想想该说些什么。   张信礼应他的要求只是配合他说些日常的,不主动叨叨什么,也不插嘴,这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趣味,张信礼有几次想换点正经话题,但还是忍住了。   ……   ……   “……待会儿吧,”张信礼不清楚具体应该怎么说,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不大清林瑾瑜的表情,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问:“现在可以抱你吗?”   林瑾瑜不太舒服,他需要一个拥抱,于是点了点头。   张信礼两手扣住他的腰窝,却没听话乖乖待着,他固定住林瑾瑜不让他动,然后握着他的手,接着挺腰抱着他调整位置,在沙发上转了个方向。   “你干嘛?”林瑾瑜措不及防,看着他把自己抱到柔软的沙发靠背上坐着。   张信礼摸了摸他的脸,吐出三个字:“伺候你。”   ?   伺候是……什么意思?   林瑾瑜不太懂,但张信礼没给他时间思索,他顺着那个摸脸的动作抬起林瑾瑜的脸,站着压下来,咬他的嘴唇。   张信礼吻他的时候比他吻张信礼的时候更直接,没那么多舔舐轻吻的细节,更多了分直白与干脆。   林瑾瑜在这样的吻里感到缺氧,张信礼的手从他胸口抚过,时不时刻意挠他痒痒,带起一片直达脚底的痲痒。   这是更加亲密且有安抚作用的动作。   “亲个够,”张信礼在吻他的空隙里道:“待会儿不亲了。”   “?”林瑾瑜再一次感到疑惑,然而他还没把这疑惑化为问句问出口,张信礼便离开了他的唇。   这还没完,就在他低头看着张信礼矮身下去,从上吻到掌心,以为这轮亲吻周期到头了的时候——张信礼忽而挑眉往上看了他一眼,没有停顿,反而屈膝跪在了沙发上。   ……   ……   林瑾瑜有瞬间的空白,张信礼在他脸上亲了亲,他浅而密地咬着林瑾瑜的脖颈,叹息般道:“快点……我等不了太久。”   ……   他其实确实很有当个好1的潜质,因为他对伴侣足够耐心,且从不吝啬分出注意观察林瑾瑜的想法。   ……   林瑾瑜大口喘气平复呼吸,这次聊天并不像从前那样令他觉得疲倦,整个人反而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彼此交心无疑是件美妙的事,就连多巴胺好像也分泌得多了起来,心情都愉快了不少。   ……   时隔三个月的结合彼此都酣畅淋漓,林瑾瑜同样抬手抱着他,感受着两个人频率相同的心跳。   第212章 事后打算   完事之后。   林瑾瑜侧身躺在床上,感受着身前张信礼平缓的呼吸,稍微活动了下发麻的手。   他一动,面对面抱着他的张信礼便在他怀里轻声问:“怎么?”   “没怎么,手麻,”这番翻云覆雨过后他的精神反而异常的好,爱的运动可以促进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分泌,亲密的结合让林瑾瑜感觉到了很长时间以来都感知不到的愉悦感,他摸了摸张信礼横在他腰上的手臂,道:“睡不着?”   明明平时他闭眼之后很快就会睡着的。   张信礼收紧手抱着他,脸埋在他颈窝里,没睁眼,道:“没有,在想明天干什么。”   好不容易等来的轮休,怎么也应该要放松一下吧,林瑾瑜维持一个姿势久了躺得不舒服,干脆换了个姿势,把腿架他身上,想了下,道:“嗯……上午光补觉得了,下午看你想干什么。”   他边说边玩似的在张信礼赤裸的背上挠了挠,开了个玩笑:“要么……接着来?”   张信礼在他脖颈间低低笑了半声,鼻息弄得林瑾瑜很痒:“晚上吧,青天白日的。”   林瑾瑜重复了一遍:“青天‘白日’。”   一脚油门开出十米远,张信礼在他屁股蛋上拍了下,说:“你还来劲了。”   无论十六岁还是二十一岁,林瑾瑜有好些时候都让他觉得欠揍加欠干……张信礼表面上抽他屁股,心里其实挺高兴。   医生说过,用药之后林瑾瑜的情绪会稳定很多,应该不会再出现非常激烈的情绪波动,比如和从前一样的大哭、激烈争吵、“不小心”扇他巴掌之类的,但同时正向的情绪也会被削弱,他可能变得过于安静、不想动弹、不想做事等等等。   因此张信礼需要更加注意观察,才能从小动作里评估林瑾瑜的病程发展,主动提要求或者主动讲笑话都表明林瑾瑜处于良性的情绪状态里。   张信礼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在沙发上等我?”   “没为什么,”林瑾瑜道:“给你开荤,你还不满意?”   “不是,”张信礼说:“今天遇到了什么人,还是你们学校论坛上又……”   他不相信这是林瑾瑜心血来潮,从之前的表现看,林瑾瑜自己也没放什么心思在这方面,如果不是受到了什么外界刺激,他应该不会突然这么做。   林瑾瑜一开始不想说这个,张信礼追问了几次。   往常碰见林瑾瑜明确表示不想谈的话题他还连着问两遍,林瑾瑜就会焦躁不耐烦,甚至摔门走人,这次可能得益于刚刚做过,彼此间氛围舒缓而缱绻,他们也都处在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里,自然而然滋生出了更多的耐心、理解和包容,张信礼反复问了好几次,林瑾瑜也没有发脾气,并在他锲而不舍的追问下说了实话。   这大概就是情侣间特有的缓和矛盾的方式,亲密接触的意义并不只在于给双方带来肉体上的性高潮,还在于营造一种亲密的氛围,让彼此得以以一种更平和、坦诚的姿态进行交流与沟通。   对于两个彼此相爱的人来说,每一次互相尊重的负距离接触都让他们的心变得更近。   林瑾瑜假装凶他道:“你早告诉我他俩是那种关系我就不费这个劲了,这通瞎折腾真是……毫无意义。”   “我哪知道你想走策反路线,”张信礼也觉得这事颇让人头痛,他摸着林瑾瑜的腰:“你想怎么办?”   “我哪知道,”林瑾瑜叹了口气:“没权没势,连个在保卫科当保安的舅舅都没有……”   他开始想假如他没和家里闹翻,他爸会怎么护犊子,大概是听完他的陈述后调查一番,然后衣着体面地找辅导员、院系主任乃至于校长,也许必要的时候还会找找熟人?反正他这些年做生意也不知跑了多少地方,认识几个老板,摸爬滚打多年的生意人人脉广,还有爷爷天南海北的旧战友,但凡熬到和他差不多年纪才退的都有些资本,而因为家庭背景,他们的子女进入公检法军体系的可能很大,也许又可以在这上面……   啊,这就是老江湖们的人情社会吗,真复杂。   林瑾瑜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些有的没的,甚至脑补了最高XXX亲自下令严肃调查大学校园诽谤案,然后经由最高XXX裁定,依据无罪推定原则,判处……什么乱七八糟的中二玛丽苏情节。   林瑾瑜明知这不可能,但还是把这中二情节脑补完了,实际上别说什么警察公安局派出所,他跟本院系管行政的老师都不熟,除了被课题小组逼着送文件那次之外,三年没私下说过话……就那次送文件还弄得很不愉快,他们院行政老师跟授课老师完全不一样,那一个个官架子大得很。   难道真的拿着截图哭天抹泪去找辅导员吗……她会怎么办呢,会安慰一下还是真的使出浑身解数,跨院系去找体育学院和……编导专业是哪个系哪个学院的啊,艺术学院?新传学院?   干,他连那专业归哪个学院管都不知道,他们学校不以艺术类专业见长,谁会特意去记本学校一个人少得可怜的犄角旮旯小专业是哪个学院的啊!   综合类大学里专业五花八门,学科越不相干的院系打交道的机会越少,他们专业跟体院还有艺术学院八竿子打不着,基本老死不相往来,辅导员真的有那么大能量跨院系去找别院话事的领导交涉吗……   林瑾瑜越想越想说fuck,说气话道:“你能不能把那俩傻逼打一顿,打到听话啊。”   张信礼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说:“……不要用暴力解决问题。”   “知道,我就打个嘴炮,”林瑾瑜本来也只是说说气话,张信礼在他心里一点也不暴力,乖极了:“你这么遵纪守法,知道你做不出这种事。”   “……”张信礼好像想说些什么,最后又把嘴闭上了。   “明儿下午去图书馆吧,你学校那边也期末了吧,跟我一起学习去,晚上吃个饭,然后自习,自习完去操场跑步。”林瑾瑜懒得继续那糟心话题,他畅想完明天的安排又转了个弯,凶神恶煞地说:“妈的,说好了陪我慢跑,结果一次都没陪过,言而无信。”说完还往张信礼腰上狠掐了一下。   “痛啊,”他使的劲着实不小,张信礼“嘶”了口冷气,一抖,急忙握住他的手:“别明天一看紫了一块。”   “青了有可能,紫了倒是……不必。”   张信礼看着他欠干的神色,无奈道:“我错了行吧,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也抵消不了你言而无信的事实。”   张信礼知道不答应没什么,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答应了不做到,遂道:“怎么才抵消?”   “就……小惩大诫吧,”林瑾瑜无比高傲地斜了他一眼,好似高贵大法官宣读判决书一般道:“罚——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亲一次,”说完还故意贴他耳朵边坏笑着补充道:“伸舌头那种。”   “……”张信礼抱他,低声道:“是惩罚,还是奖励?”   “都是,”林瑾瑜道:“姓赵的可想跟你那什么了,他妈想屁吃,咱俩感情越好估计他越不好,我偏要这样,最好晃到他面前让他围观,让他天天暴力倾向,产生一大堆有毒物质,最好毒死自己。”   “哦,”张信礼说:“你不怕他越来越疯?”   可以看出来赵武杰是个心胸十分狭隘的人,而且直1癌,老觉得自己特牛,他这样的人无法容忍任何挑衅,势必十倍奉还。   “我俩越一起对着干他肯定更疯,不过他戏已经够足了,我倒看看他还能编出些什么东西来。”   此前林瑾瑜跟老罗小斐他们爆出来的那些东西也不是全无作用,这家伙在跟圈外人相处的时候装得特别阳光积极,现在信用危机,骂他的人也一片连着一片。体院本来就被说渣男多,这会儿又特意加上一个渣gay多。   林瑾瑜分析道:“我俩越不如他的意他肯定越恼怒,越恼怒就越演戏,咬死这件事杠到底,我偏要看看……”他说着说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越达不成目的就越演戏,那如果达成了目的……林瑾瑜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某个被忽视的点的尾巴,但他还在思索中。   张信礼不知道他头脑中又刮着怎样的风暴,只顺着他的思路道:“也可以……不过实在不行,还是求助老师吧,虽然每天那么多网络消息,没闹大他们不一定会非常重视,但总会了解一下情况的……”   他话还没说完,林瑾瑜眼珠一转,忽地精神十足地揪他耳朵,撑起来,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好一通。   “你……确定?”张信礼脸上表情十分怪异:“能行吗?感觉好……天方夜谭。”   “能不能行当然要看你本事了,”林瑾瑜道:“你觉得就现在这样,在双方都无法自证的情况下,老师能帮哪一边,又能帮得上多少忙?不可能说服姓赵的自首的,身败名裂,他又不傻。”   此前张信礼忙于提供经济来源跟照顾林瑾瑜身体,没多少精力彻底参与到这件事里来,这回……林瑾瑜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俩都一起解决,对么?”   张信礼反复推敲了下他刚刚的话,片刻后,点了点头:“好,”他把被子扯了扯,盖住林瑾瑜半个裸露的肩头:“不过先说好,你不能生气。”   “我生什么气,”林瑾瑜半罩在他身上,原本搭在他身上的那条腿自然滑到张信礼腿间,光滑的大腿无意地跟他那儿蹭着:“草,老谋深算谁不会呢,他以为就他一个老奸巨猾。”   “行。”张信礼平躺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看着林瑾瑜隐隐可见青色血管的脖颈,以及上面自己留下的、还未褪去的红痕,拍了拍林瑾瑜,让他重新躺下。   林瑾瑜畅想着扬眉吐气的那天,躺下了嘴里还在不停说着,丝毫没有入睡的意思。张信礼听了片刻,转过身去,不由分说俯身用唇舌堵住他的嘴。   “别……耍流氓,”林瑾瑜正在兴头上还没说够,却推不开也躲不开,不甚清晰地控诉道:“突然发什么疯!”   “别叨叨了,头疼,”张信礼咬了咬他的下唇,眼帘低垂,鼻尖在林瑾瑜脸上蹭了一下,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先睡觉……你安排的惩罚制度从今天开始实行。”   第213章 突如其来   临近期末,早上六点半,图书馆还没开门,外面已经有学生背着包边看单词边站门口台阶上排队,林瑾瑜戴着个帽子遮挡自己睡得没什么型的头发,拿着专业书,一脸不快地往队伍最后一站,等着扫码进去。   张信礼在他身后站着,他没学生证扫不了码,不过大早上管得不严,直接说忘了带,登记个身份证也就进去了。他手里拎着杯喝了一半的豆浆,对蜮曦前面的林瑾瑜道:“图书馆不能带有颜色的饮料,你趁现在喝完吧。”   “不了,”林瑾瑜没什么兴趣地道:“没胃口。”   “那怎么办,”张信礼说:“你自己要买的,扔了?”   “随便啊,你爱喝就喝,不喝扔垃圾桶,老问来问去,”林瑾瑜十分不耐烦地道:“啰嗦。”   昨晚几乎被他折腾了一整夜,本来说好上午多睡会儿,结果张信礼还一大早就把他叫了起来,催他去图书馆,林瑾瑜一万个抗拒,加上起床气又大,这会儿没什么好脸色。   “……”张信礼被他恶劣的语气弄得也不高兴起来:“我凭什么喝你剩的?讲那么理所当然,无理取闹。”   搞笑,还我无理取闹?林瑾瑜没好气道:“我什么时候要求你必须喝?不喝你直接扔不就行了?一口一个无理取闹,显得多牛逼似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林瑾瑜如此轻描淡写的“扔了”听得张信礼十分不舒服:“不喝别买,你是不是以为每一分钱来得很容易?”   “就一两块钱你上什么火,啰里啰嗦一大堆,婆妈。”   “你……”张信礼被他气得不行,静默两秒后走出队伍去垃圾桶那儿重重扔了东西,林瑾瑜仍在说他。   两人声音不小地又吵了几句,排在前后抱着单词看的校友终于忍不住了,提醒道:“同学,能不能小声点啊,你们这样很打扰别人的,有点素质行不?”   林瑾瑜说了句抱歉,眼睛一斜,转回去不看张信礼,冷漠地排自己的队。   ……   好不容易开馆了,所有人蜂拥进去抢座,林瑾瑜抢了两个位置,和张信礼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光自习。   “都大三了,你四级还没过啊?”林瑾瑜补了三小时笔记有点累了,放笔休息时却见张信礼居然还在看上次他看见的那本绿皮单词书,老掉牙的abandon abandon,ability ability……   “上次差一分,”张信礼没看他,轻描淡写道:“很正常。”   “这哪儿正常了,”林瑾瑜四级大一就过了,考了五百多,他说:“我六级都早过了。”   张信礼静了几秒,道:“我英语不好。”   “那就学啊,高中就不咋的,这么多年怎么还老样子。”   大多数幼年时期身边没有良好外语环境的成人都会面临语言固化的问题,就是好像无论你怎样怎样努力地去背单词、背词组、背句子,你的外语水平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只能大概停留在那一层面,无法拥有和从小接受正规英语教育的小孩相同的语感。   张信礼上的那所小学18年之前整个学校都没有一名英语专业毕业的英语老师,初中英语试卷上甚至没有听力题,林瑾瑜某些英语天赋好的同学初三跟着课外补习班,雅思考6分的时候,张信礼在学从句,而且还学不会。   林瑾瑜轻飘飘一句学,好似很简单似的,张信礼好几秒没说话,林瑾瑜道:“赶紧,再不过你毕业都毕不了吧,”他略带疑惑地问:“……你们学校毕业要求四级分数吗?”   还未改革的那一年,大概只有未在教育部注册的不合规水货野鸡“大学”的毕业条件才会完全不包括四级分数,就算不硬性规定425也会有形式上的校四级标准,张信礼被他这问句刺痛了:“当然,不然我读什么书?”   “哦,”林瑾瑜一副顶层人士意外农民工也穿鞋的表情道:“我还以为不需要呢,毕竟双非。”   他自己的学校虽然比不得清华北大处于国内高校链顶端,但在这块算不错的,可这话说得就有点……张信礼不可避免地不悦起来:“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林瑾瑜懵然。   “行。”张信礼不太想说话了,林瑾瑜说:“怎么了,陈述事实而已,你气量这么小啊。”   “……”   有够无语的,张信礼终于把笔一放,开口道:“你能不能……”   他还没说完,忽地附近一女生皱眉,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同学,怎么又是你们俩,图书馆里能不能不要说话了啊,打字可以吗,真的很打扰别人。”   他俩在队伍里的时候吵架声音就不小,馆里又是按排队顺序进的人,偌大的自习室里有几个眼熟的面孔,从开门开始周围除了他俩就没人说过话,这会儿这女生发难,其他人出声附和。   张信礼只得闭嘴,林瑾瑜道:“不好意思,都是他的错……你看你怎么这么没气量。”   ……   到了中午,两人出门去食堂吃饭,林瑾瑜点了两荤一素花了12,张信礼点了两个素菜花了5块,林瑾瑜说:“太寒酸了吧。”   “……”   两人回去路上,林瑾瑜:“实习分组下来以后,下个月我要提前去实习地看房子,待会儿给我一千,当路费。”   张信礼道:“我没钱,钱都在你那儿。”   林瑾瑜说“那不是生活费吗?路费你得另外给我啊,没钱找你家要吧,你是我男朋友,还是1,钱都你花这不应该的。”   “……”   下午自习,林瑾瑜:“你怎么还在abandon,猪都背完了吧?”   “复习,”张信礼说:“我上午又不是只做了这一件事。”   “那也该背完了啊,傻子都会的事儿,你……”   吧啦吧啦吧啦吧……好一通叽里呱啦过去后,周围人再一次对他们怒目而视。   又过了几个小时,林瑾瑜:“你怎么……”   “你应该……”   “你这也太……”   ……   晚饭时间,林瑾瑜一边往嘴里塞菜,一边刷学校学生墙,发现有人投稿说今天图书馆里有两个傻逼吵架,吵得要死,还是带照片的那种,斜斜一个角度照过去,像素不太高,但仍能辨认出他的面容和张信礼的背影。   下面有不认识他单纯喷图书馆吵闹行为的,也有看过球衣八卦吐槽怎么又是谁谁谁的,还有在现场的其他人用旁观者视角复原他们零星的对话,附和道:“对对对,吵得挺过分,我靠,好诡异,跟情侣吵架一样。”   另外有人回他:“就是gay啊,前段时间上过墙。”   “这是想红吗?怎么又是这人,三番两次的,神经病!”   “啊这,”林瑾瑜埋怨道:“都怪你,没事儿还什么嘴,看看,被骂了吧。”   张信礼冷冷道:“不关我事。”   ……   晚上七点,操场,约定的跑步时间。   老篮球场在塑胶大操场前面,两地在同一条路上而且隔得很近,去大操场几乎必须经过老球场,林瑾瑜和张信礼白天闹得不太愉快,一起跑步的时候气氛也不太和谐,张信礼体能好一些,一路三番五次催促林瑾瑜,催得他很烦,感觉本来放松的活动都变成了催命,简直在加剧个人焦虑。   “快点,”张信礼丢下他自己跑在前边,跑出一段回头道:“你跟走有什么区别?”   本来愉快的运动非要弄得跟比赛似的,气氛一点都不好,无语死了。   “少说几句行吗?”林瑾瑜跑得其实不慢,他喘着气,烦躁道:“你又不是我爹,这么事儿妈。”   张信礼“切”了一声,两人谁都不服气,因为跑步又起了口角,一路互相吵到跑完,回去路上林瑾瑜生气极了,一个人冲在前面也不管他,两人走上篮球场,张信礼说:“你还来脾气了?”   林瑾瑜大声怼回去:“来脾气怎么了?待一起净添堵!”   他俩今天从早上六点开始就吵个没完,快把平时一个月的口角份额都用完了,男生声音本来就比女生浑厚,传得远,赵武杰每天固定打球的那个场子边不少人好奇地看向他们。   林瑾瑜全然不要面子般还在大声跟他吵架,言辞激烈,显得十分生气,甚至都顾不上在公共场合,张信礼忍了几句忍无可忍,恼怒道:“回去说行吗?像什么样子!”   “好面子是吧,好面子你找我干嘛啊,当众吵个架就觉得面上无光了,觉得尴尬自己撞墙去,要么直接走人啊,无语!”   双方都极尽刻薄,从上午开始,林瑾瑜的很多话都踩在他内心的那根线上,张信礼脑子里的理智之弦终于绷断了,他任林瑾瑜吼完最后一句,忽地闭上嘴,不再做无谓的争吵了。   “……随便,”张信礼在灯下、阴影里,球场内、球场外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看着林瑾瑜,缓缓说:“我也觉得处久了很累,新鲜感也没了,你现在一堆破事我也不想管,正好就这样……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第214章 一千   这好似一刀两断一样的话让林瑾瑜愣了片刻,他大概以为张信礼在说气话,一时站在原地没什么,想等张信礼反应过来给自己道歉,但张信礼什么也没说,直接气冲冲转头走了。   几个蹲在场边替补的望着他们这边看热闹,林瑾瑜觉得十分丢脸,不干不净骂了几句,也扭头从另一条小路走了,留下一球场围观群众,篮筐边大灯下,刚跟队友打过配合的赵武杰抹了把胸口的汗,站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些疑惑地冷眼目送他们离开,脸上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   ……   自从球场大吵之后,两人交流急剧减少,整整三天没说超过十句话。   林瑾瑜一副等着张信礼来给自己道歉的样子,天天高高在上冷着脸,张信礼却毫无动作,搞笑,他又没错,为什么非要上赶着去道歉,难道就因为他是1?   他不道歉,也没表露出一丝一毫想讲和的迹象,林瑾瑜自持心高气傲,没一分钟给他好脸色,两个人之间一天到晚不是火药味弥漫,就是冷得好似北极点。   这种毫无乐趣的生活让张信礼觉得很没意思,他每天正常上下班,空余时间也不想和林瑾瑜待在一起,就固定跑去球场跟人打球,出出汗。   赵武杰经常也在——这本来就是他每天的固定活动,然而张信礼就像全然没有看见似的,每天就在一离他距离最远的场子上打球,全神贯注,好似根本不关心外界的情况。   这样枯燥乏味的日子一连过了好几天,张信礼和林瑾瑜互相疏远,持续冷战,也不再和从前一样几乎所有空余时间都待在一起……然而出乎张信礼的意料,赵武杰并未利用他打球或者上班等等等的时间凑上来聊骚,甚至压根没有在他面前出现,他仿佛忽然间对执着了很久的这档子事失去了兴趣似的,张信礼打球他也正经打球,去张信礼上班的酒吧也是自己玩,全然不跟他打照面。   这样一直到了第五天。   林瑾瑜照常上完了课,他拿着书去食堂的时候路过球场,抿着嘴随意往铁丝网围栏里扫了一眼,看见张信礼和赵武杰两人的队伍在俩对角线上,各打各的,好似两个无怨也无仇的陌生人。   这五天里,他和张信礼的关系越闹越僵,起先还能在图书馆吵、在食堂吵、在操场吵,现在干脆都不一起自习吃饭跑步了,形同陌路。   林瑾瑜站了片刻,趁张信礼下场休息的间隙拿着书进去,往他面前一站,啥也不说,直接张口道:“你这月钱呢?”   张信礼懒得搭理,他拿着水瓶,没什么好气地反问:“什么钱?”   林瑾瑜道:“底薪啊。”   “才月初什么底薪?”张信礼费解于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林瑾瑜说:“我没钱了,上月你不就提前预支的,这月再找找你老板不行吗?”   “哪有每个月都要求预支的,”张信礼皱眉:“就算预支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上次不跟你说了我过几周要去找单位看房子,没有也行,你找谁借一千给我。”   张信礼看着他,说:“那是你的事,那天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什么话?”林瑾瑜皱眉:“意思我俩结束了?”   “随你怎么理解。”   林瑾瑜现在基本没有经济来源,稀里糊涂一分以后怎么办?他脸色沉了下来,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还不够清楚吗,”张信礼真的彻底失去耐心了:“你想让我怎么说?”   远处,赵武杰正积极跑动回防篮下,他表面上和队友打着手势,余光却悄悄注视者球场另一边。   距离太远,白天不比晚上,球场人流多得多,他听不清张信礼和林瑾瑜在说什么,但正是这样所以他才很有些在意——听不清是正常情况,如果对方很大声很夸张地吵架,保证互吼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他耳朵里,赵武杰反而怀疑他俩完全是在演戏。   可如果自己这边根本听不清,甚至不仔细压根注意不到那边有人吵架,那他们演这么细节不就失去了意义?毕竟没人能预测他会注意那边……   虽然事实是由于他们三个之间的烂账,按正常逻辑推测,赵武杰一定会注意那边,就像假如赵武杰有什么动静,林瑾瑜一定会注意一样。   张信礼和林瑾瑜好像一直无法就什么达成一致,越吵越厉害,彼此脸红脖子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马上要干起来了,赵武杰逢场作戏敷衍着队友,暗地里观察了半天,越看越琢磨起来……这俩人,好像真的闹矛盾?   上次半夜球场那出他还有点诧异,觉得时间地点太巧合,这俩在哪儿吵架不好,偏偏去那儿当着他的面,不是摆明了戛纳影帝上身吗?   所以赵武杰只是在心里腹诽着嘲笑了一通,什么动作也没有。   虽然他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料想自己看了表演没反应,张信礼跟林瑾瑜肯定特别急,忙着要晃到自己面前再来一出,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快一周过去了,这两个人似乎什么后续动作都没有,没再凑到他跟前吵架、闹事,甚至都不一起出现了,张信礼没事儿会自己一个人来打球,技术高超,次次三分空心,但什么话都不说,也不笑。   赵武杰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张信礼时候的情景,也是在这个球场上,那个面容英气的男人运球过人行云流水,但显得心情很不好的样子,进球了也不怎么庆祝。   那个时候他上去搭讪了几句,聊天的时候张信礼说自己并不是他们学校的,就吵架了有点烦,所以才来打球——给人的感觉好像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赵武杰开始半信半疑了,他开始找途径打听最近的相关事宜,后来不经意间,邵荣给他递情报的时候说起看见某天学校墙上有人吐槽那俩人图书馆吵架来着。   赵武杰不在现场,对那事完全不知情,得知完全是“机缘巧合”,要是没有第三方发出来吐槽,那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所以如果真是要演给他看,那这种观众不在现场的戏完全没有开幕的必要……他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想多了。   赵武杰这边正好一节打完,他说自己没体力了,随手跟场边一个来晚了没队加入的人换了,走到场下,坐在地上擦汗喝水。   他既不双也不算太大的眼睛在水杯的掩护下阴阴地望向斜对角的场子,天上太阳很大,良好的能见度让他能很清楚地看见张信礼与林瑾瑜的身形。   双方的冲突似乎很激烈,林瑾瑜嘴皮子就没停过,一直死缠烂打说着什么,张信礼脸上的表情很不耐烦,说着说着似乎实在没办法了,开始掏钱。   经济纠纷扯不清?还是分手费……这倒很正常,多少情侣吵架逃不过一个“钱”字,吃饭谁付账、送的礼物贵不贵、开房钱谁出……多得是能吵的东西。   赵武杰本来就觉得gay谈真爱可笑之极,看着看着又信了几分。他开始好奇具体是怎么回事,见谁也没注意他,自觉主动地朝那边摸了过去。   张信礼看起来真的没钱了,他把钱包整个扔给林瑾瑜,说:“全给你满意了吗?爱拿拿去,就这么多。”   那钱包里就一百多零钱,显然不能让林瑾瑜满意,他仍抓着张信礼要说法,纠缠不休。   大庭广众,张信礼无语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林瑾瑜往他旁边斜了眼,忽然威胁道:“你看着办,每次吵架都这样,爱冷战,真无语死了,别以为不说话就万能,有本事你直接走啊,我话放这儿,走了就真的一拍两散,你敢吗?”   张信礼抬头看他,林瑾瑜指着门口,反复道:“你有本事走啊,走一个我看看!”   张信礼做了个不可理喻的表情,真的站起身来,水也不要了,一言不发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我操,你真长本事了?”林瑾瑜见他真的头也不回,赶忙去追。   这一走不是更让他看不着了吗?那还有什么装的必要……赵武杰心里的好奇越来越重,人的好奇心是一种很强大的动力,他没多做思考就悄悄跟在了后面。   张信礼把林瑾瑜丢在身后,沿着岔路拐进了小花园,这条路通往后山校门,平时很荒,没什么人走,他看起来很想甩掉林瑾瑜,一路脚步飞快,林瑾瑜紧跑几步,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他,道:“你站住!”   张信礼甩开手:“结束了,不要再跟着我了行吗?”   “不行。”林瑾瑜回答得斩钉截铁,两人七七八八又说了一通,反正就是要钱那档子事儿,赵武杰站在花坛拐角听了半天,越听越觉得可笑……他就说,圈子里哪有什么好货色,同性恋三个月就算金婚了,还指望过一辈子呢,拉倒吧,哪有什么爱,都是对脸和身材的欲望,新鲜劲一过立刻一拍两散。   那边吵得激烈,赵武杰心里信了六七分,眼看那两个曾经信誓旦旦,贞洁烈女一样的人扯来扯去就为了分手费,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必要躲了,遂从花坛那儿信步走出来,懒洋洋道:“哟,巧了,都在这儿散步啊。”   林瑾瑜和张信礼同时一顿,好像没想到会被他撞见,有点尴尬和措不及防,张信礼很大力地挥了一下,把自己袖子从林瑾瑜手里扯回来,颇有点觉得难堪,赶紧立刻撇清关系的意思。   “装什么啊,我都看见了”赵武杰嗤笑一声,扫了他俩刚刚推来扯去的手一眼:“嘶——嘴炮打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俩起码能坚持完这个学期呢,高估了啊,”他手插在口袋里,脚随意地蹭了几下地上的土:“恭喜恭喜。”   他从表情到语气都十分欠揍,林瑾瑜恶狠狠道:“关你屁事,你凑上来倒贴什么?喜欢听墙角?”   “别这么暴躁,我可是好心,帮你们解决问题。”赵武杰道:“说真的,要么我帮你们解决纠纷吧,吵来吵去不就为了几块钱吗,”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居然真的当着林瑾瑜的面数了十张红票子出来,用手指凌乱地夹着,伸过去,带着点怂恿意味地道:“喏,给你,拿着走得了,要不要?” 第215章 末端(上)   北方冬天的风总是比南方要冷一些。   随着冬天的来临,一天中太阳隐没在地平线下的时间越来越长,洒下光辉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张信礼踩着街道干冷的地砖,在迷蒙如阴霾的浅灰色云层下走着,赵武杰嘴角歪歪斜斜叼着根烟,在身后不住地喊他。   张信礼充耳不闻,只步履匆匆地往前走,就像急于甩掉一块黏人的牛皮糖。   “嘿,怎么说我也算帮了你个忙,”赵武杰道:“你这样太不近人情了吧。”   “没人让你帮忙。”   花园小径上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赵武杰“帮”他把一叠钱送到了林瑾瑜手里,而张信礼犹豫片刻,选择了沉默。   在那种情境下,沉默可以说明很多东西。   林瑾瑜盯了半天也没等来张信礼的反应,他看着这忽然间不知怎么穿上了一条裤子的两个人,怒到极点后反而笑了起来,张信礼仿佛可以看见他眼里凝成实体的失望。   赵武杰就站在张信礼身边,几乎和他肩膀挨着肩膀,那情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正同仇敌忾对付来找事儿的敌人。   林瑾瑜往后撸了把头发,把那叠钱拿在手里晃着指着他们,道:“好,很好……”他看着张信礼,说:“我以为,不管继续还是走人,你起码不会让别人插手我俩之间的事的。”   张信礼无言片刻,说:“……是你太无理取闹了。”   他看起来真的已经被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以至于林瑾瑜转身就走的时候,他也没有追。   “我说……你到底去哪?”赵武杰一路跟着他从主路走出校门,锲而不舍地在他身后道:“我有车,送你?”说着伸手去拽他。   张信礼好不留情地打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地说:“用不着,不要用你恶心的手碰我。”   “恶心?怎么恶心,”赵武杰某些时候没皮没脸极了,他满不在乎地道:“我可是好心,没必要用这种形容词吧……难道就因为我睡过的男人多?笑死。”   张信礼开始复而往出租房的方向走,赵武杰仍在他身后说些有的没的:“哎,”他声音放低了点:“你上过几个,说来听听。”   “与你无关。”   “啧啧啧,现在清高起来了,需要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赵武杰看似热情友善得不得了地找他说着话,一双三白眼却将张信礼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收入眼底。   张信礼走着自己的路,看也没看他一眼,冷笑了声,道:“我什么时候需要过你?”   “刚刚,”赵武杰用舌头把烟在嘴里拨来拨去,意味不明地笑道:“可能还有……以后的某些时刻。”   他一边把打火机在手指间转来转去,一边注视着张信礼脸上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别扭或者不和谐的痕迹……赵武杰不信任任何人,他怀疑一切,这场令人喜闻乐见的争吵好像还是来得太巧了一些,虽然他始终认为放荡是所有gay的本性,并且对林瑾瑜与张信礼曾经表现出来的忠贞与爱嗤之以鼻,但他暂时还是……不会完全相信看见的一切。   但从花园到校外大街的这一路上,他都没能从张信礼的神情中得到任何信息,这家伙本来就没什么表情。   他甚至懒得给予赵武杰太多注意力,大约把他当作了某毫不重要路人甲,还是半透明的那种。   “嘿,别不说话,”赵武杰道:“你现在去哪儿?”他说:“不要忘了,你现在欠我的,或者你立刻把钱连本带利抽在我脸上,我马上消失,否则你这欠钱的反而一副大爷样说不过去啊。”   张信礼眼睛动了动,看了他一眼,终于道:“收拾东西,”他说:“我说过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如果不是你的下作,我根本用不着跑来这里。”   赵武杰从侧面看着他的眉毛与眼睛:“你应该感谢我,多亏了我,你才能甩掉你无趣、不解风情、也许在外面有很多炮友的小男友……前男友。”   张信礼眉眼间并无半分可疑的褶皱……至少赵武杰没有观察到,就好像他确实浑然不在意赵武杰那些对林瑾瑜的调侃。   “钱我回学校之后会尽快还你,”张信礼道:“现在没有,都被他拿走了,我也不打算要回来。”   “真大方,”赵武杰说:“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要,我不缺钱。”   他对炮友确实挺大方,那些和他保持过关系的小0,赵武杰高兴的时候很乐意送些价格不菲的小礼物逗他们开心,大家只有生理上的纠缠,不会有经济上的欺诈……这也许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他说:“你不还我,我也无所谓。”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楼下,张信礼转头看他,赵武杰说:“要么,请我上去喝杯茶,我能多宽限你几天时间……顺手帮你收拾屋子也行。”   张信礼未置可否,只转头回去开始往楼上走。赵武杰观望片刻,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便跟在了他身后。   房间里所有的摆设,包括桌上的水杯还有床单上的褶皱都和他早上出去时一模一样,看来林瑾瑜并未回来睡过午觉或者怎么样,看起来他们谁也不眷恋这个共同生活的小窝。   “水壶在桌上,要喝自己倒。”张信礼对他仍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他敷衍过赵武杰后打开柜子,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   赵武杰看着他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道:“你真要走?”   “不然?”张信礼边收边道:“留在这里干什么?”   赵武杰挑眉,故意问:“你不管你的前男友了?他可还‘偷’了我的球衣呢。”   “你是瞎子吗,吵过好几次看不见?”张信礼十分不耐烦,好像跟林瑾瑜有关的任何话语都让他不快,他根本不想再管:“瞎了现在从窗户跳下去还赶得上投胎。”   “呃,我不知道啊,”赵武杰故意这么说,其实他都知道:“就今天正好碰见……前段时间不还浓情蜜意的,你们突然有什么矛盾吗,不然不应该啊,吵得好莫名其妙。”   “如果你和他待一段时间你就不会觉得莫名其妙了,”张信礼语气里颇有些忿忿之色,他好似并不纠结之前发生在图书馆还有别的地方的争吵到底有没有被赵武杰看见:“任性、不上进、没本事赚钱花起来倒心安理得……你不知道他有多难伺候,经常动不动就发脾气,要么就低落砸东西。”   这很符合赵武杰对林瑾瑜的印象:家境不错的二代之类,以自我为中心,至于发脾气……邵荣告诉过他,这家伙还是个精神病。   这些都是情侣间很常见但又最消磨耐心与爱的矛盾,张信礼说起来的时候语气带着不耐烦还有股独特的、对前任的吐槽感,说出来的内容也很合理,很有真实感,完全不像演戏,赵武杰心里的天平缓缓向着“信”的那边倾斜。   他思索片刻,缓缓走到张信礼身后,张信礼仍专心从纷乱的衣柜里找着自己的衣服,看起来非常坚决地想要一刀两断。   “喂,”赵武杰把嘴里一直吊儿郎当叼着的烟拿了,终于试探着在他身后道:“所以……你现在算空窗期?”   “听不懂,”张信礼道:“什么空窗期空床期。”   “就是单身,”赵武杰十三四岁的时候泡台湾同志论坛学过不少词汇,而情侣一般在分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性生活,他从背后贴近张信礼,在他耳边道:“既然没伴……要不要跟我试试?我现在对你还是很有兴趣。”   张信礼收拾衣物的动作停了,他顿了片刻,转过身来和赵武杰面对着面。   一般来说面对面的社交距离要比背对着的社交距离远,但赵武杰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退。   张信礼瞳仁往下,在这个过于亲密也过于挑衅的距离上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赵武杰的双眼——人与人之间的每次长对视都是一次博弈,那是一种神奇的、无声的交锋,一个人的性格、人格或者某些无法用语言的表述的东西往往会在对视中得到体现,有些人软弱,有些人坚定,有些更坚定……不如对手坚定的那个会在这种无声的交锋中移开目光,然后顺从。   张信礼伸出手指,在赵武杰胸口出戳了下:“我对被上没兴趣,要我拿玻璃刻在你身上,你才能记住吗。”   赵武杰一向以“纯1”自诩,在他的概念里那大概类似于某种稀缺的、富有荣誉感的、显得特别强而牛逼、食物链顶端的身份称号……他对男人身上的女性特质嗤之以鼻,觉得那是某种低贱的东西。   但被张信礼指着那一刻,眼神对视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从前从没有过的感觉来,那是一种神奇的、不知从何而来但居然令人感到惬意的被支配感与依赖感,他毫无疑问喜欢张信礼,喜欢滋生出欣赏与崇拜……即便这喜欢好似纸一样浅薄。   他喜欢他的脸、身体,还有散发出的气质与冷硬的性格。   人是矛盾的集合体,每个人的身上都同时存在着给予爱的欲望、被人所爱的欲望、支配他人的欲望、被他人支配的欲望……如此种种,看似不可调和,但又真切地共存着。   赵武杰仔细设想了一下,从前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好似也变得并不难接受了。   他最后尝试道:“没准呢,你那无趣的前男友一看就不会什么花样,我可以带你……会让你爽的,相信我。”   张信礼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注视着他。赵武杰目光飘忽,他眼神四下瞟了一圈,再看向张信礼的眼睛时终于确定这是个不会对任何事情让步的男人,他是那样坚定、随心所欲、认准的就不会变,一切都要按他的来。   “好吧,”赵武杰终于略带迟疑地道:“……你1我0,也可以。”   在酒吧的时候他也说过这句话,不过那时候主要是为了说些戏谑话吸引张信礼的注意力好让邵荣有足够的时间带电脑跑路,而这次……赵武杰是认真的。   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做了最大让步的时候,张信礼忽然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就像扔开一只破麻布袋子:“你以为问题在这?”他在嘲笑赵武杰:“要再说清楚点吗,看不上,”他说:“对丑的没兴趣,连上床的兴趣也没有。”   这话好像一把重锤重重击在赵武杰的胸膛上,他外貌条件其实还可以,在圈子里一向也吃得很开,基本只有别人倒贴他的份,他从来……从来没有在约这方面受过这样的嘲笑和侮辱。   “你……”赵武杰说不出话来,如果邵荣或者哪个软弱的家伙胆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他一定立刻抓着那家伙的头发把他按在地上,给他一个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教训,但此时此刻,他就是……没力气,做不到,就像被压下了所有的自大和锐气。   “听明白了吗,”张信礼轻描淡写道:“明白了就滚吧。”   赵武杰很挫败,但同时百分百确定张信礼和林瑾瑜的分手是实实在在的而不是在演戏了,假如张信礼刚分手立刻就答应了这种邀请,他反而会觉得怪怪的不对劲……但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   张信礼从头到尾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兴趣,也没有索求,甚至懒得套话……他赶他走的语气就像要求垃圾自己走到门口以便他扔。   “别那么快给答复,”越是无法得到的东西越让人想要得发疯,赵武杰本身性格中的偏执勃发到极致,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想和谁睡过觉:“我们之间还有一笔账呢……你就当玩玩,怎么样。”   他干脆顺着张信礼推开他的势头后退了几步坐到床上,舔了舔牙齿:“你现在也不存在出轨之类乱七八糟的道德包袱,算我求你也行……你前男友把你的钱都拿走了对不对?约一次,我可以帮你。” 第216章 末端(下)   房间里暖气充盈,将严冬的寒气完全隔绝在外,玻璃内侧蒙着一层白雾状的水汽,阻隔了从房间里望出去的视线,张信礼隔着水汽往模糊的玻璃那边看了一眼,转身拉上了深色的窗帘。   四面寂静,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这是学校周围一间很一般的小旅馆,托前段时间到处看房找住处的福,张信礼如今对林瑾瑜学校周围的房屋交易很熟悉,熟悉到如果条件允许,不经培训直接转行当中介应该也不会没饭吃。   加厚窗帘的遮光性很好,拉上之后室内再透不进一丝阳光,天花板上的节能灯没开,整个房间里霎时间一片黑暗——这阴暗的色调也许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勾当十分契合。   张信礼拉上窗帘之后没有动,他维持着那个抓着帘布一角的姿势站了一会儿,好似在思考什么东西,直到门卡的滴滴声打破了房间里原本死一般的沉寂。   “没想到你会选这么随便的地方,”赵武杰叼着烟,大咧咧开了门,随便用脚把门关上后没什么正形地靠在有开关的那面墙边,道:“不过我不介意。”   张信礼松开了拉着窗帘的手,远离了原本站着的地方,他转过身走到床靠近门的那边,反问道:“什么是不随便的地方?”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赵武杰站直了,耸了耸肩:“可能连锁的吧,我妈总说全国都有的大品牌才值得信任……算了,还是别提那个婊子。”   张信礼道:“你叫自己的妈妈婊子?”   “对啊,”赵武杰抽了口烟:“有什么问题,她本来就是,出轨怀了不是老公孩子的儿子,然后骗老公把他当亲生的养大,不是婊子是什么……不过很可惜,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张信礼没说话,赵武杰把烟夹在手里朝张信礼走去:“你对我的八卦感兴趣?”   张信礼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平静道:“不。”   无论面前这个人的身世有多么曲折离奇或者催人泪下或者让人听了想往他干瘪的尸体上吐唾沫,他都不感兴趣,只是随口一问。   赵武杰吐出一口烟雾,在呛人的尼古丁中眯了眯眼,道:“我想也是。”   不会有任何人对他这个杂种的恶心事感兴趣。   他走到张信礼面前,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攀上他的肩膀,舔了舔牙齿,露出个和初见时一样灿烂的笑容,说:“我不应该随口说那个,坏兴致……不过你一定很快就能让咱俩‘兴致高昂’起来。”   张信礼低头注视着他,赵武杰最后抽了口烟,往上凑近了点,似乎想要开始,但他还没来得及碰到张信礼的嘴唇就被一只手拦住了。   “不急,”张信礼还是那个和看着他走进房间时一样平静的眼神,他把手按在赵武杰的胸膛上,隔着一个小臂的距离恰到好处地阻止了他的靠近:“我觉得先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说清楚什么?”赵武杰没有恼怒,只是痞笑着看着他:“419而已,怕纠缠?”他说:“没那么多规矩,不过……我觉得跟你上床应该会很爽,要不考虑考虑固炮?”   还没真的发生什么呢,就想要更多了,这大概算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得寸进尺”,张信礼道:“希望你的智商配得上你的贪心……先说清楚,你要怎么帮我?”   赵武杰没有立刻和盘托出,他狡猾地把问题抛了回去:“问这个干什么,你不需要知道。”   张信礼把他推远了点后收回了手,回答道:“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觉得自己的信用度很高?”   “我的信用度如果取绝对值的话,也可以说很高吧,”赵武杰笑了笑,他瞟见张信礼面无表情地脸,改口说:“……好吧,看出来你觉得这个笑话不好笑。”   张信礼在床边坐下,语气不善道:“我不喜欢被耍,给你一分钟时间。”   “别那么凶,我们待会儿可是要‘干起来’的人呢,”赵武杰同样在他身边坐下,说:“我没准备耍你,他花了你多少钱?”   “不知道,”张信礼说:“算从来这里开始所有的,还是他一个人用的?”   “随你开心,”赵武杰说:“都到这一步了,当然是怎么多怎么来,还要我教吗?”   ……那么算上所有的生活费、复查费、高铁车票、房租,再加上交给林瑾瑜的工资,张信礼心算片刻,道:“可能六七千,算上在上海,也许一万左右,我没记过。”   赵武杰并不知道林瑾瑜被带回家以及被带回家之后的所有事,他道:“啧啧,在上海也要算上,你真贪心。”   “你应该没有资格说别人贪心。”   “确实,”赵武杰好像很有自知之明:“我是最贪婪的那个。”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再来一出说他偷钱的好戏?”张信礼缓缓道:“就像污蔑他偷了球衣那样?”   赵武杰的眼神有点像警觉的狗,他静默了片刻,显然在考虑,张信礼皱眉,他伸出手,掐住赵武杰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道:“说话,我不喜欢哑巴。”   “你觉得……”赵武杰呼吸不畅,但面色仍然和善,他断续道:“我……很……在意这个吗?”   张信礼看着他阴鸷的眼睛,几秒后松开了手,冷冷道:“我不喜欢干哑巴。”   赵武杰吞咽着唾沫,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这我倒挺在意的……我没当过0,如果你太粗暴,应该不会给我什么好体验。”   两人如今坐在一张床上,待会儿还要躺到一张床上去,似乎没必要再虚与委蛇,赵武杰不认为林瑾瑜会大方到以张信礼和他睡觉为代价去搞什么小动作……他们那种人就是喜欢在意没意义的事,当莫名其妙而且愚蠢的君子。   “说实话,我根本没想那么多,”赵武杰道:“我不喜欢动脑筋,跟你提议的时候我想的是他不可能花了你几十万去买车买房,几千几万的,我直接给你就行了。”   赵武杰说他不喜欢动脑筋……这话听起来不太可信,从球衣事件来看这家伙很精通于耍小把戏,知道提前打听监控保留的时间、提前设计台词安排录音、利用论坛后台删帖,从头到尾一点也不像个不计划就行动的人。   “直接给?”张信礼脸上不悦的神色很明显:“你当在嫖妓吗?”   “别生气,没那个意思,”赵武杰道:“就算真的给钱也只是单纯愿意送你而已,无所谓,要不要都行,用不着看成那样……不过像球衣那样也不是不可以,他本来就花了你的钱,用不着做什么手脚就铁证如山,但是应该没什么用吧,性质不一样,口水仗又不能强迫他还钱。”   张信礼问:“为什么不行,球衣这件事你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做。”   “不是一回事,”赵武杰手里的烟已经燃尽,橘色的光熄灭,他道:“借你球衣是个意外,只是利用这个玩玩而已,销监控、发帖、栽赃他偷了东西,小打小闹,这种小把戏能搞臭他,让他心情不好、被人骂,但没法按着他的手输密码。”   张信礼一直看着他,听他说的每一个字:“你串通邵荣搞这出烂戏,就为了让我干你?”   这种粗俗的话语让赵武杰感到愉悦:“一开始我可没打算让你干,不过……无所谓,算是吧,”他心情很不错地道:“让他被人骂也是我的目的之一,我的心情通过让别人的心情变得不好来变好。”   这话说得还有几分拗口,张信礼说:“你真小人。”   赵武杰干脆利落地道:“我不否认。”   他厌恶张信礼与林瑾瑜彼此相望时的那种眼神,厌恶那天午间林瑾瑜对他说张信礼是他男朋友时的那种语气,那样真挚、温暖而充满爱意,还带着恋人间吃醋的那种令人羡慕的占有欲……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厌恶的,厌恶得咬牙。   不过现在看来那都是新鲜感给人的错觉,赵武杰释怀了,他理解新鲜感,他从前和满意的人约的时候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也会对他们特别好,那不是爱,只是新鲜感带来的错觉,那种感觉比天上的云变得还快。   话说得好像差不多了,赵武杰一手撑在床单上,倾身过去,把手放在张信礼大腿上,道:“别说这个了,还是我直接给你几千一万来得简单,嗯?”   张信礼道:“我只想跟他算清我们之间的账。”   “哎呀,随便,”赵武杰似乎失去耐心了:“要么我回去问问邵荣,他可能有主意。”   “他那么听你的话?”   “当然,我叫他咬谁他就咬谁,”赵武杰探身去亲他……或者不应该叫亲,他想要的只是唇舌间欲望的交缠:“我让他咬死林瑾瑜偷东西,他做得很好。”   张信礼在心里仔细消化着他的每一个字,然后思考、评估,就在赵武杰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他往后捎了捎,再次用手臂抵住了赵武杰:“不接吻。”   “你不做前戏?”赵武杰道:“跟你上床的0每次都自己做好了再找你吗,真体贴。”   刚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那样,林瑾瑜吃不准他到底有没有接受和男人发生关系的事实,每次都尽可能地自己一个人准备好了再找他……如果张信礼有和赵武杰一样丰富的经验,他会知道不是每一个0都这么体贴,就如林瑾瑜知道并不是每一个1都像他那样耐心温柔。   “做,”张信礼说:“不接吻。”   这是某种对炮友和男友的区别对待吗……赵武杰有点鄙夷这种故作清高的姿态,不过想了想觉得算了,真干起来的时候,很少有人会真的完全拒绝接吻,就算是419。   既然张信礼拒绝接吻,那么还有一种更直接的前戏方式……赵武杰舔了舔嘴唇,把手伸向某地……看起来完全没状态,感觉不到什么反应。   他慢慢坐直了,沿着床沿跪坐下去,把脸靠在张信礼膝盖上,往侧边斜了一眼,道:“真暗,我去把窗帘拉开。”   “不,”张信礼几乎立刻拒绝了他:“不要动窗帘,”他说:“我不希望被人看到。”   对面就是居民楼,虽然应该没人整天没事站在窗户边傻看,不过意外总是说不准的,这顾虑倒也合理,赵武杰根本不在乎被不被人看见,但既然张信礼坚持……那就这样吧。   “真遗憾,”他看着张信礼,隔着裤子顺着膝盖一路往上亲去:“太暗了我会看不清你那玩样,大吗?”   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总是被各种人争相传问,世界上大概没有直男和1会自己说自己小。   张信礼没回答,赵武杰咬了咬他腿弯:“这还是我第一次跪着给人咬。”   “那又怎么样。”张信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在赵武杰探进来摸着他的脚踝,想真的隔着裤子弄那儿的时候,他钳住赵武杰的肩胛喊了停。   “你洗澡了吗,”张信礼说:“我可不会给你做前戏。”   这可能是419界堪称最无理的要求之一,本来就是对等的相互找乐子活动,一切以快乐为最高原则,如果一方丝毫不尽心,什么也不愿做,那可真是……   赵武杰道:“……意思是你只管插进来是吗,虽然我喜欢粗暴的,但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嗯?”   “不是完全不做前戏的意思,是那个……”张信礼道:“我不喜欢你身上的烟味。”   赵武杰以前约过的0大多数也会自己做些准备,但他没经验:“我刚抽过烟,当然会有烟味。”   张信礼道:“所以让你洗干净。”   “……要求真多,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麻烦的。”   张信礼并不回应他的控诉,赵武杰嘴里骂骂咧咧,但还是站了起来:“你要是没有18,都对不起这点折腾。”   419对象本就不存在情感羁绊,这使身体上的讲究显得尤为重要,赵武杰虽然有些发牢骚,但不愿为这种小事闹不愉快,便依照他的要求拿着浴巾进去了。   花洒水流强劲,打在地上溅起不小的哗哗声,张信礼一直坐在原地直到水声响起,呼了口气。   他从床头拿过手机关了,站起来走到小桌子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窗帘背后并不是民营小旅馆常见的那种家居小窗户,而是一间大阳台,这间房看起来原来应该是带阳台的主卧一类,房主做了隔断,隔成两个房间,大阳台延伸至另一边,可以和另一个房间互通。   “出来,”张信礼道:“走了。”   隔壁窗户应声而开,林瑾瑜撑着窗台,干净利落地翻身过来,接着是老罗、小斐,他们一个接一个或潇洒或笨拙地从窗口跃下,围到张信礼面前。   林瑾瑜道:“搞定了?”   “不然呢,”张信礼说:“他没有我以为的聪明,不敢相信他之前那么谨慎,结果随便几句就全都说了。”   “因为男人有一半脑子在下半身,”林瑾瑜凶巴巴地往他胯下抽了一掌,道:“累死了,天天找理由跟你吵架。”   “嘶,”这一掌着实不轻,张信礼幽怨道:“你说过不生气的,理由都是你找的,我还没吵过你。”   “白痴,不是为这个打的,”林瑾瑜拿过他手机用自己指纹解锁后看了下:“我在偷看,看见他摸你了。”   他拿着手机开始往外迈:“走,直接从大门出去,希望姓赵的喜欢给他准备的礼物。” 第217章 胜利   “像球衣那样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玩玩而已……销监控、发帖、栽赃他偷了东西……”   “你真小人……我不否认。”   “邵荣……他那么听你话?”   “当然,我叫他咬谁就咬谁。”   ……   伴随着衣料摩擦声与各种窸窸窣窣的响动,赵武杰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时隔三个月,这场在X大八卦界大范围引起吃瓜群众关注的傻逼事件终于迎来了最终实锤。   林瑾瑜叫小斐把重要内容全单独剪出来合到一起,做了几份备份,然后自己额外把内容全一句句手打出来,分段加工成便于阅读的文字版,和上次一样挑了个在线人数最多的时间段,一股脑发了出去。   “要降噪吗?”小斐导出之前转头问:“有很多脚步声、床单褶皱之类的杂音。”   张信礼去上班挣钱了,此刻不在这里,林瑾瑜道:“不用,我听过了,那些不影响,”他说:“完全没有任何其它声音会显得假,那些看热闹喷人的根本不会去多做探究,他们要的不过是一眼看上去好似有道理的真相罢了,不要处理那些声音。”   小斐点头,顺便把上次Mr.0自己抛出来反咬林瑾瑜的那段录音找出来,将赵武杰几句时长相似的话剪到一起,加了个声纹对比分析,洋洋洒洒写了一段,林瑾瑜和老罗看不懂非文本声纹对比,什么共振峰、基音、倒频谱之类乱七八糟的……   不过这些玩样一放上去霎时间就把这贴子逼格拉高了一个档次,非专业的不能完全看明白,但也不特别晦涩难懂,大概就是乍一看上去“好专业,很有道理,这板上钉钉是同一个人,赵武杰无从抵赖”那感觉,连带着拉高了整个澄清的可信度,林瑾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贴子发出不到五分钟就收获了七八条回复,之前得益于老罗的爆料,赵武杰的黑历史可以说满天乱飞,这家伙在他们学校一带的gay圈里确实很有名,虽然得益于外貌、身材,还有体育生1的标签,有很多小0喜欢他,但也有很多闹掰了的很恨他,老罗的说法得到了一些人的佐证,喷赵武杰的人原本也不少,这次更加铁证如山,评论几乎全在感叹这出恩怨纠葛终于尘埃落定,孰是孰非一目了然,赵武杰这崽子自导自演,和邵荣狼狈为奸,为了勾搭别人男朋友指示邵荣做这个那个。   林瑾瑜眼睛紧盯着手机,每隔三分钟就刷新一遍,密切关注事态进展。   ……   另一边,体院附近的公寓内,赵武杰无比烦闷地看着学校论坛上新鲜出炉的那个贴子,朝正在电脑前做专业课作业的邵荣骂骂咧咧道:“别再鼓捣你那破东西了,妈的,想办法啊!”   有了上次林瑾瑜发帖的教训,这半个月以来他几乎全天候关注校园各墙各论坛,就思量着假如姓林的再使什么小伎俩,自己能及时应对,所以那贴子发出来没几分钟赵武杰就看见了。   那天他洗完澡出来不见张信礼就觉得事情不对,没见过那么放人鸽子的,就算临时有事或者因为什么原因忽然没兴致,至少也该打个招呼,这么直接不告而别最大的可能是……张信礼从头到尾就在玩他。   “我不知道!”邵荣额头冒汗:“他已经有证据了,是你给他的证据,我告诉过你……”   “我怎么知道!”赵武杰显然也很头痛加恼怒:“一开始像个贞洁烈女一样,谁知道……不是你告诉我他们在图书馆吵架的吗?”   “他们是在图书馆吵架,可是我……”邵荣右手紧紧捏着鼠标键盘,捏出一手的汗来,他说:“你没告诉我你要和他上床,你……你不告诉我。”   赵武杰从背后阴沉沉地看着他,道“那是我的事,有义务告诉你?”   邵荣略有些结巴地道:“如果你告诉我,我……我会提醒你什么也不要说的,就像……”   然而赵武杰无情地打断了他:“不要说没用的,”他道:“林瑾瑜咬死我指示你诬陷他,而且证据确凿,做点什么!趁更多人看见这东西之前!”   “可是……”邵荣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键盘:“……我确实在诬陷他。”   “你第一天知道?”赵武杰道:“这是你做的事,少临到头来说和你没关系,做点什么,除非你想彻底臭了,让你那些同学看清你的真面目。”   “……我,”邵荣说:“其实没差别……我本来也没什么朋友。”   “你这样畏畏缩缩,当然不会有人跟你当朋友,”赵武杰攥着手机,三步两步跨到他面前,一把扯过他的领子,警告道:“快点,给那欠了你人情的管理员同学打电话,让他做点什么!”   ……   贴子发出15分钟后,林瑾瑜再一次发现刷新刷不出原贴,只能看见一行404。   又是这样,所有的内容都被清空了,包括文字叙述、三方链接、回贴,所有的一切都被删掉了。   “这什么情况?”老罗有点懵,其它所有的贴子都还好好的,连骂某院党校培训形式主义的贴子都还在,只有他们这条消失了:“凭什么光删咱的!”   林瑾瑜褐色的眼睛反射着屏幕的白光,他显得很镇静,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破口大骂:“把备份复制过来,”他说:“再发一次,如果再被删,就继续发。”   论坛是不限制同一ID手机电脑同时登陆的,小斐答应一声,立刻着手导出林瑾瑜早就让复制一份的备份,接着又发了一遍。   老罗问:“你早就知道会被删?”   林瑾瑜眼睛看着屏幕,轻描淡写道:“吃一堑长一智。”   大约十分钟后,贴子再次被删了。   小斐也有点恼起来,毕竟删一次他就要反复操作一次,有些麻烦,林瑾瑜倒是很冷静:“继续,”他说:“记得加上记录,说这是第几次被恶意删除。”   对面显然在打压他们,试图在互联网上捂嘴禁止林瑾瑜说话,只留下一种声音,但林瑾瑜就跟他杠上了,反正提前有备份,你删多少我发多少,如此反复几次后有一直在线的察觉到不对劲,留言问这个贴子刚刚就看见了,怎么老是重发,学校论坛应该是不会删帖的才对。   林瑾瑜在新贴子里加上了上次发贴的经过,并引导说删帖也是赵武杰的暗箱操作。   大学里多数学生是崇尚自由发言,反对言论管控的,这种禁言方法就很为人所不齿……渐渐的,那些原本还有一点点站赵武杰,说林瑾瑜这话只是一面之词的声音越来越小,整版面一水都是鄙夷唾弃原本的大赢家赵武杰的发言。   如此一番反复拉锯,大概重发到第七次的时候,屏幕上跳出个白框,显示“发送失败”,小斐转过头来,汇报道:“禁言了。”   我操,还能有更无耻的吗?林瑾瑜真服了这俩死鸭子,那诽谤他的贴子在首页挂了快三个月,他发的十分钟就被删,这什么强权?   “妈的,还禁言,这怎么做到的?”老罗道:“不过应该已经很多人看到了,咱怎么办……发也发不出去,要么……就这样?”   “不,”林瑾瑜弯腰过去看着屏幕版面上那个冰冷的白框:“就这点时间,澄清贴的浏览量怕抵不过那恶心贴子一个手指头,”他看向小斐:“为什么他们能删帖?”   “有一些助教的大三大四本科生是管理干事,不过很少……可能有管理员权限,”小斐道:“我听学长说的,计院每年会有一两个本科生被选去帮忙打零工。”   这很操蛋,当对方的权限大于你的时候,他就宛如变成某种你无力反抗的东西压在了你的身上,在互联网舆论世界里他可以强行让你闭嘴,让你变成一个死人,别人听不见你的声音。   管理员权限……林瑾瑜对电脑还有机械一类的没啥兴趣,他凭借自己仅有的打游戏泡群组的经验问道:“有权限比管理员还高的吗?”   账号权限是后台编程编进去的,所谓的管理员凌驾于普通用户的权限说白了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只不过是没有温度的二进制数字赋予的虚拟的权力,林瑾瑜并不懂网站管理,但理论上这没有实体的虚拟玩样可以被改写成任何样子。   “更高的?”小斐经他这么一问好像也想起了什么:“……教务处,教务处老师的权限当然比学生管理员的权限更高,普通管理员查不到后台实名,只有教务处可以。”   “等等,我好像知道你的意思了。”就像一盏小灯泡在他脑子里亮起,小斐摸出手机,开始找通话名单,大约十分钟后,那个帮他们查过名单的研二学长从后台把他们发过的所有贴子全部从回收站扒出来恢复了,并且很严肃地向他们了解事情经过。   一时间,整个版面全是林瑾瑜发的那贴子,从第一个,到第七个,铺天盖地,估计除非是盲文系的,否则任何一个访问论坛的本校学生都会看见贴子里整件事情的真实经过。   “好,好,谢谢学长,改天一定请吃饭。”小斐非常礼貌地挂了电话,汇报道:“我估计那管理员有麻烦了,学生滥用权限删帖是很严重的事情,丢了助教事小,搞不好要记过,取消奖学金和保研资格,还会入档案。”   林瑾瑜完全没对那素未谋面的可怜同学表示任何同情,他拉了下鼠标,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没什么表情地道:“自作自受。”   正是在线人数高峰期,数不清的ID在晚饭之后点进校内论坛浏览,林瑾瑜一连七个澄清贴占了首页一大半的版面,把其它什么鸡毛蒜皮的小吐槽都压得死死地,就像一堵信息高墙,乱删贴的管理员被暂时封禁,等明天学长把这事汇报给计院的老师后,他会被院领导喊过去问话。   “到底怎么回事?”几百米之隔,赵武杰和邵荣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措不及防,邵荣试图给那管理员打电话,但一直显示占线。那可怜的家伙此刻正在接受研二学长的“谆谆教诲”,被骂个狗血淋头,估计屎都吓出来了,哪有空接他们的电话。   “我……我不知道,”邵荣显然也懵了:“没……没办法了。”   赵武杰往下拉鼠标,铺天盖地全是骂他们的,曾经被欺骗了的校内正义群众显得分外气愤,已经单方面授予他建校以来第一届奥斯卡“戏最多恶心渣男”奖,附带授予邵荣第一届奥斯卡“狼狈为奸”奖,烂锅配烂盖,烂肉自有苍蝇爱,一对渣渣,天赐绝配。   铁证如山,赵武杰手里再没有什么别的能反咬的东西了,他腮帮子咬得死紧,眼睛鼓鼓地盯着贴子,好像要把屏幕活活盯出一个洞,但是没有用,就算他有《成龙历险记》里那个能用眼睛发射激光射线的猪符咒都没用,骗子就是骗子,总要被人乱棍打死的……何况一个还远远称不上高明的骗子。   出租屋里,确认对方安静如鸡,没有任何说辞,也没办法再来阴的删帖之后,林瑾瑜吹了声口哨,和老罗、小斐相互击掌,折腾了两个多小时,那狗日的赵武杰终于算彻底社死,滥交、诬陷、gay、出轨,无论哪一个都是现在大部分人所不能接受的,如果林瑾瑜是他,都不想等到下学期,恨不能现在马上此时此刻就转学,从此对这个省都有心理阴影。   赵武杰的脸皮可能比他厚一点,但……也没什么影响。   “谢了兄弟,”林瑾瑜真诚地道:“如果不是你们,我一个人肯定做不了这些。”   人的知识有限,如果不是老罗不加推辞站出来控诉赵武杰,如果不是小斐帮他处理一大堆他根本看不懂的劳什子音频,林瑾瑜一个人还不知道要怎样费心劳神,他原本深深地陷在被攻讦的苦涩海洋里,是他们最开始的信任给了林瑾瑜面对一切的勇气。   “小事,”老罗说:“姓赵的本来也是个渣渣,咱们这种人,谈个恋爱不容易,本来就够不容易了,谁瞎几把勾引有夫之夫给群体抹黑谁欠揍。”   小斐说:“祝你们幸福。”   林瑾瑜送他们下楼,一直送到学校里,回来的时候在水果摊碰见了他的室友,室友看起来有点尴尬,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林瑾瑜装没看见他们,直接走了。   回家这几分钟可能是五六个月以来他觉得最轻松的时刻,就好像被压了太久之后忽然卸掉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解脱了、升华了,整个人连呼吸都是轻盈的。   晚上一点,张信礼上完夜班开门回来,林瑾瑜直接冲上去就是一个熊抱,张信礼措手不及,被他上下其手,撸狗一样撸了个遍。   “好了好了好了,”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让他吃不消,张信礼把林瑾瑜从他身上扒下来,道:“这么高兴,你六合彩了?”   “中六合彩都没这么高兴。”林瑾瑜全身都写着“哈哈哈”,他拉着张信礼的手回房间,给他口述揭穿赵武杰之史,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张信礼一直听着,悠悠道:“不枉跟你吵那么久架,”他问:“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相信的?”   “戏真了全了,自然就信了,”林瑾瑜说:“仇人和爱人一样会吸引你全部的注意力,那家伙一定会关注我们,就像我关注他的全部信息一样,记得图书馆吗,我猜老罗发的吐槽打消了他一半的疑虑。”   “哦……比谁老奸巨猾。”张信礼下班回来有点累,他坐到床上,把林瑾瑜捞到身前,从背后抱着,问他:“现在高兴了?”   “高兴啊,说实在的,从回学校以来我没现在这么轻松过。”林瑾瑜的情绪显然很好,颇有点眉飞色舞的,哈哈哈了几声,把手覆在张信礼抱着他肚子的手上,跟他互相调侃讲笑话。   张信礼“嗯”了声,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药盒,还有半杯喝剩的凉水,算了下日子,手紧了紧,在他耳边道:“那就好……下周休息,我带你去复诊,好不好?” 第218章 狭路相逢   林瑾瑜从前一直以为医院精神科是没什么病人的,毕竟这是个正常的世界,满大街走的都是正常人,好像千万人里才夹杂着那么寥寥可数的几个“精神病”。   然而直到他自己里里外外挂了那么多号,他才发现不仅看这科的病人一点也不少,而且一个人进精神科不代表他就是常规意义上那种听起来又恐怖又傻的“精神病”。   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压力,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都承受着升学的压力、就业的压力、房贷的压力,或者和林瑾瑜一样,因为与家庭父母的隔阂而感到无比难过、沮丧。   林瑾瑜从前总觉得“抑郁症”这三个字离自己很远,是那些矫情、喜欢无病呻吟的林黛玉式人物才会得的病,直到医生话疗开导时告诉他,他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特别罕见的疾病,国内患者数量接近1亿,且遍布各年龄各阶层,即便是那些性格坚强、乐观的人也可能在某一段时间因为某个原因、某些无法承受的压力走进情绪的死胡同。   它并不羞耻,也不是“你这人真矫情,也太脆弱了吧”的代名词,只是有太多人不够幸福而已。   “看样子要排到四五点,”林瑾瑜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单子,又看了眼满大厅挤挤攘攘的人,对张信礼道:“要不你上班去吧,我自己也行。”   上次因为经济原因,就挂了个普通号,这次张信礼非要重新挂专家号,林瑾瑜拗不过。他俩上午就来了,结果愣是排到了下午。   “不好吧。”已经快三点半了,医院离酒吧不怎么近,路上还得花时间,可张信礼显然不太放心。   “我一四肢健全脑子清楚的成年男性,你还怕被拐跑了啊,”林瑾瑜搭他肩上的手摇了摇他肩膀,开玩笑道:“没事儿,你去吧,我还等着这月你多给我交点钱呢。”   张信礼跟他说过迟到一次就没全勤,他看了眼表,确实没时间了。   “那……你自己注意点,待会儿医生问什么都如实说。”   “知道,”林瑾瑜进医院这么多次早变老手了,挂号排队看诊划价拿药一条龙门清:“快去吧,你咋紧张得跟陪我来产检似的。”   “……”张信礼有点囧羞囧羞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林瑾瑜看他那表情笑死了,把他推向大门方向,自己则拐弯上楼。   医院统一的不锈钢扶手连接处略显粗糙,横竖栏杆之间依靠几个焊接点连在一起,林瑾瑜沿着那差不多到自己肚脐那块的扶手噔噔噔上了楼,来到诊室外,等了一个半小时,终于听见里面喊自己名字。   他其实有点忐忑,怕换了个医生又要重新查一遍心电图、甲亢之类的,好在没有,专家是个穿白大褂的大伯,理个小平头,说话还挺幽默风趣,他翻看了林瑾瑜前面的病史,看了以往的用药剂量,然后给做了几张表,又问了些最近的情况,问他有没有想过自杀。   林瑾瑜说没有,即便在对爸妈最失望的那段时期,他也从未有过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   医生和蔼地笑了笑,没让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检查,只稳妥起见开了个血常规,鼓励道:“挺不错,睡眠食欲好了些,其它情况也在好转,小伙子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你还年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林瑾瑜道了谢,这次开的单子是打印的,相比上次,上面酒石酸挫吡坦片和劳拉西泮已经停了,别的用量也少了些。   他把处方折好揣在兜里,先去四楼抽了血,然后摁着棉签下去准备交钱拿药。   各大科室门口都挤着一堆人,林瑾瑜懒得走人多的大楼梯,便拉开科室旁半掩着的门,闪进了小楼道里。   小楼道里十分僻静,与时不时就响起一阵纷乱脚步声的外面截然不同,光透过透明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光线里隐隐可见细小的灰尘浮动。   林瑾瑜想赶紧拿完药回去吃晚饭,下楼时没太注意周围。也活该他不看路,林瑾瑜就这么吹着口哨大喇喇占着楼道正中央就是一顿冲,当他一路往下“呲溜”到二楼楼梯口时,忽地那扇带自动回拉力的双开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林瑾瑜没刹住车,一下朝那个同样走小道的人撞了过去。   “抱歉,我没看……”林瑾瑜神游天外,一句道歉的话还没说完整,他忽然像吃了口苍蝇似的消声了。   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冤家路窄这回事,赵武杰这把算彻底找不到门路翻盘了,这几天他吃也没心思吃,睡也没心思睡,整天咬牙切齿——并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恼怒。   他没什么羞耻心,也不在乎谁谁在背后对他的看法,他只是愤怒,愤怒于林瑾瑜的胜利,还有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   赵武杰沉浸在报复林瑾瑜的设想中,怒火攻心,连带脸上的伤都痛了起来,那是林瑾瑜留给他的纪念品——眼睛边上狭长的伤口愈合得倒是很快,可耳朵不行,那堪称凶狠的一刀几乎拉开了他半个耳朵,足足半个多月过去了,医生才叫他来拆线。   “没……”赵武杰本来习惯性地想说“没事”,但他目光一闪,看清了林瑾瑜的脸,脸上的神色瞬间变了,语气变得异常不客气:“你没长眼睛啊?”   林瑾瑜显然也看清了他,那张看起来阳光健气,他却非常讨厌的脸:“长了,”林瑾瑜毫不客气地道:“不过人眼是拿来看人的,你是个什么东西?”   赵武杰腮帮子鼓起,他这几天明显休息得不好,眼下一片乌青:“真是冤家路窄啊,”他恶意道:“你来干什么?看你那精神病?”   林瑾瑜扫了眼他耳朵与脸颊处那道丑陋的伤痕一眼,说:“比不了你,丑逼来整容,整来整去也是猪脸。”   Gay圈十分注重外貌,这句话之于赵武杰就像胖子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肥猪”、“肥婆”一样,正戳痛点与敏感点,杀伤力极大,不仅让他气,还羞。   “你他妈……”赵武杰额头上的青筋肉眼可见一条条往外爆,林瑾瑜一手搭在扶手上,一脸云淡风轻然而又十分蔑视地道:“怎样,丑逼?”   一句一骂,从措辞到语气均十分犀利,赵武杰道:“杂种,你妈被狗X了生你这么个杂种。”   有些人总是不吝以肮脏的字眼污染自己的嘴的,林瑾瑜眼神冷了下来:“警告你,骂归骂别扯我妈。”   “就骂了怎么样?”此刻赵武杰整个大脑都被愤怒占据着,他欺近林瑾瑜,紧紧抓着栏杆扶手,好似要把那玩样捏爆:“被我说中了?你妈当婊子跟你嫖客爸生的杂种。”   林瑾瑜并不在意恶毒的话,这种流氓地痞一样粗俗至极的脏话在他眼里是连狗叫都不如的垃圾,不屑于听,连愤怒都懒得施舍,可家人不一样,他不能忍受有人骂他妈妈和爸爸……即便经历过那样的矛盾。   “笑死,”林瑾瑜道:“果然是猪狗不如的丑逼,满嘴喷粪,你是装你妈骨灰的灵车漂移又撞死你全家老小之后失心疯了吧?”   赵武杰一直以为林瑾瑜是那种任性骄纵、一点苦都吃不得、没见过什么世面、喜欢在1面前装嫩,做作地“哎呀哎呀”耍小脾气的那类人,这可能来自于他对0的刻板印象,他没想到林瑾瑜能以完全不输给他的粗蛮气势针锋相对地和他大吵。   是gay三分娘,他以为纯0就是那种喜欢捏着嗓子说话,吵架就鸡叫,跟群踩着花盆底互扯头花似的宫女似的人——他遇见的、说自己是纯0倒贴他喊老公的gay差不多都这样,所以才一直隐隐约约看不起0,觉得1>0.5>0。   林瑾瑜的声音十分“正常”,虽比不得男低音歌唱家般充满磁性,但就是正常的男人声音,不娇不尖也不做作,气势满满,毫不露怯。   “丑逼,说话啊,”林瑾瑜道:“整容主治医生失手把你声带割了?”   “你他妈的杂种崽子。”赵武杰回过神来,再一次被林瑾瑜激怒。相较于上海面对面喷唾沫星子也不动手的民风,北方人就直接多了,能动手绝不吵吵,他本就和林瑾瑜离得很近,这会儿气急上头,对着林瑾瑜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林瑾瑜本来忍他也忍够了,他偏头伸手挡了下赵武杰这力度不小的一巴掌,大力往外推,拉开距离不让他贴近,道:“滚你妈的蛋。”   “操你妈的。”赵武杰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看来是铁了心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朝他毫无章法地乱扯乱抓乱打,一派斗殴里瞎打王八拳,扯衣裳抓头发的作风,林瑾瑜跟他在楼梯上推搡着,借机猫腰怼了几拳。   两人身高相仿,林瑾瑜瘦了之后没他重,但比他冷静,赵武杰明显没格斗底子,就一身体素质还行的普通人,一通王八拳打出去都打在林瑾瑜手上,痛倒是有点,但没什么实际效果,林瑾瑜平时老跟张信礼打闹,也练出了点反应速度,他找空朝赵武杰的脸伦了几下瓷实的,揍得他龇牙咧嘴。   赵武杰脸上、耳朵上本来就有他拉出来的口子,伤口二次挨揍很疼,但林瑾瑜到底没张信礼那么老练,拳头没他重,一时也只能让赵武杰疼,却没法占什么压倒性优势。   不致命的疼痛往往会激怒对手,让他更丧心病狂,再一拳过后,赵武杰耳朵根刚拆线的地方裂了,流下几道血来,但他没退,而是跟疯了一样不计后果重重前冲,伸手使出全身力气用力一推——   林瑾瑜站在外侧,本来就离那只到他腰的栏杆很近,楼梯高低起伏不易保持平衡,刹那间他在这股冲力的作用下身不由己地往后一退——栏杆拦住了他的下半身,上半身却却在力的作用下后仰,翻出了栏杆。   空气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灰尘,林瑾瑜在翻下去的那一刻死死抓住了赵武杰的衣服,想翻转身体,借这股旋转的力量稳住身形,但没来得及。   高开的小窗、金色的光、还有空气里跳跃着的细小灰尘,那是林瑾瑜最后看清的画面——他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便带着赵武杰一起翻出栏杆,朝楼下摔了下去,在下半楼扶手上重重砸了一下,然后接着下落,磕在了坚硬的楼梯棱角上。 第219章 惊险   剧痛……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剧痛在林瑾瑜胸腔处炸开,石质台阶棱角坚硬,撞击的一瞬间像是一柄不甚锋利的钝斧砍中了人体。   他是侧着翻下来的,赵武杰推人用了很大的力气,几乎没有任何留手,那短短的一秒钟里,林瑾瑜能做的只是紧紧抓着他,尽可能地翻转身体调整姿势,拉他垫背。   赵武杰大概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只来得及骂出半句脏话便和他一起翻了出去,两人跌出栏杆的时候仍在搏斗,林瑾瑜尽力把赵武杰垫到自己后面,赵武杰也不是傻子,最后双方微侧着,一个面朝下一个背朝天,双双跌下楼,和台阶来了个亲密接触。   医院的层高比住宅用房要高不少,这一摔估计有四五米,林瑾瑜和赵武杰磕在台阶上后又在惯性作用下往下滚了半米,楼梯不比平地,锋利的石质棱角具备巨大的杀伤力,他们一时都瘫在楼梯上,咬着牙,脸在巨大的痛苦中皱成一团,甚至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初撞上去时斧砍般的剧痛过后,林瑾瑜感觉一股钝痛从撞击的地方开始,逐渐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腔,他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呼吸,每一次肋间肌与横膈膜肌的收缩都伴随着强烈的疼痛感,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那边赵武杰和他一样,手肘诡异地曲着,嗓子眼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一滴滴往外冒。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是医院,他俩这一摔弄出的响动不小,这里离人流拥挤的大厅又近,很快有循声上来查看的保安发现了他们,扯着嗓子喊值班医生。   林瑾瑜听见了纷乱的脚步声,几秒后,他感觉到有人把手放上了他的胸口,四处轻轻按压摸索着,白色的大褂如同一片纯色的海洋,包围了他们。   ……   张信礼的手机从六点开始就在不停地响。   老板晴姐反复强调过多次,上班期间不允许看手机,所以虽然这个点店里还没什么客人,但一开始他没有管。   可那个三四年前出厂,在当时很潮但现在已经被逐步淘汰的苹果爷爷机是如此执着,略微有些划痕的屏幕每隔几分钟就黑了又亮起,一个他不认识的号码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打他电话,颇有十万火急,不联系上誓不摆休的既视感。   在对方打到第六次的时候,张信礼推测应该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急事,于是开了个小差,躲到厕所接了那个电话。   “喂,”张信礼带着疑惑地道:“哪位?”   “您好,请问是林瑾瑜的家属吗?”对面是个女的,语调冷静平常:“我是XXX医院,是这样的……”   “……什么?”没听几句张信礼的脸色就变了:“是,好,我马上过去。”   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惊诧,他挂了电话便过去找领班请了假,推门,走进了车水马龙中。   ……   林瑾瑜恍恍惚惚,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医生护士围着他,一边喊他看他有没有意识,一边问保安这是怎么了。   刚摔下来那一刻他大脑确实跟浆糊一样有点空白,但缓了几秒钟后已经好了,就是疼得慌,尤其吸气还有咳嗽的时候,好家伙,那滋味简直没法形容。   “摔下来的是吧?”林瑾瑜听见医生问:“从哪里,什么高度?”   保安说不清楚,医生道:“你胸口痛是吧?具体哪里?”   林瑾瑜感觉着医生手的触感,咬牙大概做出了点反应,医生便道:“先不要动先不要动!那个拿平车,喊骨科的来,两个都是摔伤,应该是出意外还是打架什么的,不知道是从楼梯上还是楼上。”   不一会儿,骨科的医生小跑着来了,林瑾瑜一动胸口就跟针扎似的,看不见赵武杰那边的情况,只知道也是好些人围着。   缓了十多分钟后他彻底清醒了,收着声尽量小口呼吸,回答了些医生的问题,医生让他上臂夹着些,保持不动,然后招呼了几个同事,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带轮子的转运床上。   医生给他做了点简易检查后对他道:“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林瑾瑜点头,医生交代道:“给你说一下情况,初步判断可能肋骨有骨折,现在要把你推去做CT,你是学生?有没有家属在这边,爸爸妈妈什么的,提供联系方式我们通知一下。”   他爸妈……别说他爸那样子已经根本不管他了,就算管他,这千里迢迢的,也过不来。   “能不能……直接做,我自己……有钱,”林瑾瑜每次说话必定牵动胸口那块,他咬着牙断断续续道:“我爸妈……不方便……不在这。”   “我们总要跟家属说明情况的呀,还有后续缴费、交代情况,跑上跑下的,你没家属怎么行?”护士道:“你外地人是吧,有没有同学朋友之类的,给个号码,我们去联系。”   张信礼在上班,林瑾瑜不愿意给他添乱,但此刻没办法,他报了号码,被医生推着,一路进了放射科。   就算是急诊,CT出结果也要半小时左右,林瑾瑜依照提示呼气吸气顶着剧痛好不容易扫完了胸部,被转到病床上,连了检测心跳、血压的一堆仪器。   大约一小时后,医生过来给他讲CT结果的同时,张信礼到了。   他来得显然很匆忙,走到林瑾瑜身边时呼吸声清晰可闻。   林瑾瑜靠在床上,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压着声音道:“嗨。”   “还嗨得出来,”张信礼缓了下呼吸,看他这镇静不当回事儿的样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批:“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就……摔了一下,”林瑾瑜为了缓解疼痛只能小口呼吸,不太敢大出气说话,声音低弱道:“没什么……事儿。”   “楼上翻下来砸到台阶上骨折这叫没什么事?你是几岁的小孩吗?对你自己的安全到底有没有概念?”   “我……”林瑾瑜看他非常生气的样子,不敢犀利还嘴,弱弱辩解道:“是你你肯定也咽不下那口气。”   就赵武杰那脏嘴,是个男的都得跟他打起来。   “什么气?”张信礼是真的很生气,皱着眉毫不客气地训他:“什么都没你的安全重要你懂不懂?”   我懂啊,可这也不是我自己自愿选的,林瑾瑜腹诽道:那个啥……受伤的明明是我好不好,你为啥这么生气……   “哎,得,我一伤员……还得被你骂。”他动了动胳膊肘,想坐起来点,但人起来的时候也会牵动到胸口肌肉,他像被针扎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抖了下,呲着牙。   上一秒还在教训他的张信礼赶忙近前几步,把他后面的枕头弄起来点让他靠着,道:“你不要动了,干什么叫我。”   林瑾瑜忍着痛呲牙咧嘴地嘴贱道:“这不看你……忙着骂我没空呢么。”   这句本来是揶揄的话此刻被他用微弱、单薄的声音说出来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没啥斗嘴意味了,倒有点像在示弱撒娇,张信礼偏偏吃这套,一时发不出脾气了。   他从鼻腔里呼出口气:“……我就是想你注意安全,不要莽打莽冲的。”   “知道,真没什么事儿,放心吧,男人嘛,从小皮到大,摔几次不是很正常。”林瑾瑜小时候挺皮的,经常乱走乱玩,磕破皮摔膝盖什么的,家里红花油都不知道被他用了多少瓶,后来学滑板也是,摔跤难免的,新动作不摔个百八十次学不会。   “骨折还叫正常,我看你……”张信礼被他吊儿郎当的态度又刺激到了,刚准备好好训他一训,边上医生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呃……那个,你是病人朋友是吧,”拿CT结果的医生是和张信礼一起进来的,结果在这儿站了半天了,愣是没找到插嘴的机会,他道:“跟你大概讲一下情况,从检查结果看是左侧肋骨骨折,没有伤及肺部,也没有血气胸。”   张信礼问:“意思是不严重?”   骨折也不能说不严重,何况还要看后续,医生只能说:“总体而言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张信礼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从进门到现在,医生旁听了他俩一系列的对话还有两人的反应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林瑾瑜给联系方式时说的是朋友,但张信礼的反应更像是哥哥一类的家属……也不是哥哥……嘶……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怪怪的。   林瑾瑜就这么枕着枕头躺病床上旁听医生的交代,胸腔结构稳定,不严重的肋骨骨折在骨折里算比较好处理的,一般静养就可以了,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万一需要动手术……张信礼没有签字权。   “……就这些,”医生道:“减少上肢活动,注意静养,今天我建议还是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因为发现得很及时,CT做得早,一些出血点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观测到。”   在医院反正是医生怎么说就怎么做,张信礼答了好,跟着医生出去缴费办手续。   他回来时林瑾瑜正望着天花板发呆,张信礼把林瑾瑜的手机还给他,说:“安心休息吧。”   林瑾瑜看了眼支付记录,CT加住院加乱七八糟的花了小九百,不禁咂舌,感觉没干什么钱就这么没了……还好不用动手术,否则一两万都不够霍霍的。   难怪有句话叫没钱都不敢受伤,也不敢病。   “你到底怎么摔下来的,”张信礼道:“走路不看路?”   “我有……那么白痴吗,”林瑾瑜艰难地说:“别提了……晦气。”   “什么晦气,”张信礼看他勾头似乎想干什么,道:“别动,是要喝水吗?”   林瑾瑜点头,张信礼来得急,也没水杯,他去护士站要了个一次性杯子,接了水回来坐到床边,把杯子送他嘴边,放缓了语气道:“慢点喝。”   林瑾瑜喝了水偷偷抬眼看他,张信礼仍皱着眉,表情十分严肃,林瑾瑜便道:“你别老……皱着眉头。”   “喝你的水,不是不能说话吗,残了都堵不上嘴。”   “谁残了,我可没残,”林瑾瑜大喘气时确实很痛,但只要注意着音量别太大,说话没什么问题,他从下往上观察张信礼的表情观察了半晌,忽然苦中作乐道:“你心疼了?”   张信礼一开始没说话,他见林瑾瑜不喝了,把水杯拿开放到旁边柜子上,林瑾瑜追问道:“问你呢,是不是心疼啊。”   做CT时厚衣服都脱掉了,张信礼给他盖好被子,半晌,道:“假如躺在这里的是我,你什么感觉?”   林瑾瑜忍受着胸腔尖锐的痛楚设想了下那个情景,一秒都不带考虑的,直接说:“会很难受,心疼死了……比我自己受伤难受一万倍。”   张信礼道:“那你还问什么问?”   林瑾瑜瘪嘴不说话了。   张信礼接着道:“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对不对?我没心情,你到底有没有概念,你这是运气好,万一运气不好呢?撞到头和脊椎,你可能会瘫痪、会死,假如你有个万一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你到底知不知道!”   ……   林瑾瑜终于彻底陷入了沉默。他此前确实没什么特别大的危机感,骨折很痛,非常痛,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咬牙忍着,泪花都不掉一个,可张信礼异常严肃的语气让他终于开始反思,开始去想从五六米高的高度翻出栏杆摔到凹凸不平的楼梯上到底可能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他很幸运,可万一没怎么幸运呢?   林瑾瑜不敢想假如有一天张信礼从楼上摔下去有个三长两短他会是什么心情,那太可怕了,可怕到像心里永远会有一个女娲补天也无法弥补的空洞……可怕到他不敢去想。   “……永远记住,保护你自己,”张信礼道:“知不知道。”   林瑾瑜不调笑了,他看着张信礼,慢慢伸出手,握住他攥成拳的手,轻声道:“知道,”他说:“……保证没下次。”   看他样子应该听进去了,张信礼缓了缓,再次问:“到底怎么摔下来的?”   “就这么……摔下来的,”林瑾瑜说一会儿歇一会儿:“我碰见赵武杰,就……这样了,”他道:“那家伙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后脚拍的片,不过这病房加我刚好满员,不知道他……被推哪儿去了。”   “赵武杰?”张信礼原本以为他是失足,林瑾瑜几句话让他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靠近了点,手抓到床头栏杆上,再次确认道:“你是说,你跟他打架不小心摔下来的?”   林瑾瑜被他投下的阴影笼罩着,道:“……他把我推下来的。”   他看不见的背后,张信礼抓着栏杆的手猛一下收紧了,经脉根根凸起……他对赵武杰的坏印象原本还停留在打嘴炮上,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友善、热情,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的队友,那个无比恶劣,但是只会中二地在网上泼脏水的二逼,那个跪下来说要给他……   张信礼脸上神色变换,林瑾瑜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如此令人寒毛直竖的表情。   他有点不解地道:“怎……怎么了?”   张信礼抓着栏杆的手一下松开了,他移开目光,迅速坐了回去,简短而快速地道:“没怎么。”   “……”林瑾瑜不解其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痛打赵狗这事儿他不后悔,就那侮辱父母的狗逼,再来一次他丫还得揍他。   张信礼看了眼窗外擦黑的天色,问:“饿没,饿了去给你买饭。”   又是坠楼又是做检查的,这通折腾下来林瑾瑜还真有点饿了,他道:“顺便……买个肉夹馍。”   张信礼点头,拉开椅子站起来,从他挂着的外套里摸了烟和打火机,转身出去了。   然而走出房门后,他并未朝下楼的楼梯口走去,而是左拐,挨个从病房门口走过,微微拨开每一间虚掩的门缝,往里扫视。 第220章 小孩   天色越来越昏黑,当指针指过八点时,张信礼提着饭回来了。   林瑾瑜头有点晕,他隐约觉得张信礼外出的时间似乎稍微长了点,这家伙平时做事一向特别麻利的,他起个床要磨蹭半小时,张信礼三分钟不到就起了,一条龙穿戴整齐麻溜的。   可能是对医院周围不熟悉所以费了点时间吧……林瑾瑜这么想。   张信礼把每床自带的桌子拼好架到病床上,走过去毫不费力地把他托起来靠枕头上,让他吃饭。   幸亏张信礼是个男人……林瑾瑜长时间干躺着没事做开始不着四六地乱想:假如自己谈的是女朋友,现在这样让人家女孩子怎么办。   坐起来以后他头反而更晕了些,还有点恶心……不是吧,虽然医生提前打过预防针说有些症状可能要过几个小时才会明显显现出来,但……不会这么倒霉吧。   张信礼买的都是比较清淡的菜,还有没放辣椒的肉夹馍,林瑾瑜自我安慰是心理作用,啥也没表现出来,强撑着开吃,整个过程味同嚼蜡,但他尽量表现得没任何不舒服。   放下筷子时他头晕得不行,说了声困了便躺了下去。   闭上眼也还是发晕,林瑾瑜裹着被子,感觉自己时梦时醒,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张信礼在门口打电话,也不知道是打给谁,说的家乡方言……就恍惚听见了个“伊已”……好像在叫谁‘把你弟也带过来’。   什么弟……谁的弟……林瑾瑜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其实在做梦,他只觉得头昏脑涨,就算闭着眼,整个世界好像也在旋转。   张信礼那边这个电话刚进行到末尾,林瑾瑜就毫无征兆地吐了。   那些刚吃进去不久的食物争先恐后地沿着原路返回,拥抱医院白色的PVC地板,胃部痉挛牵动胸腔收缩,林瑾瑜边吐边觉得左胸像是要被撕裂似的,撑在床边的手弯曲成爪,手骨一根根凸起。   隔壁床的大爷“哎哟”惊呼了一声,露出些许不适的神情,张信礼听见动静,朝那边说了句“来了再说”后便挂了电话,三步并作两步折回病房内。   病痛面前每个人都一样狼狈,林瑾瑜一直佯装没事来着,所以张信礼起先毫无防备,他看见这幅惨烈景象顿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镇静,没有惊叫也没有如大爷一样发出“啧啧啧”的嫌恶声,只是快步走到床边,把手轻放到林瑾瑜背上:“瑾瑜,”他说:“想吐就吐干净。”   好在因为没食欲,林瑾瑜本来就没吃多少,不一会儿就吐完了。地上一滩污秽,他肋骨如针刺一般,痛得想死,还有些筋疲力尽,张信礼看他好似暂时偃旗息鼓了,掏了张纸过来给他擦下巴,问:“还想吐吗?”   林瑾瑜喘着气,头还是发晕,他脸色不好,现在的样子也很不体面,林瑾瑜自己按着那张纸,示意张信礼手拿开,不用碰他嘴边那些脏东西,低声道:“没事……你别碰。”   张信礼看着他,放在他背上的手轻轻拍着,并没露出半点嫌弃的样子,语气平常地道:“我连你那个都吃过了,你还在乎这个。”   “……”   吐出来的和……射出来的,总还是有区别吧。   林瑾瑜有点窘迫,没怎么看他,张信礼手从他背后环着他,让他少用点力,靠在自己身上借力躺回去,道:“我去叫医生。”   林瑾瑜点头,吐完之后那股恶心感没有了,只是还是头晕,值班医生过来检查了一番,问他记不记得受伤时候的情况,除了胸口还撞到了哪里,林瑾瑜不太记得,从摔到台阶上那一刻起,到保安上来发现他们的那五六分钟他都没什么记忆,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恍惚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枕部好像是有肿块,不知道是皮下还是……”医生大概询问了症状,沿颅骨摸了圈,问同事道:“这床今天已经做过CT了?那还是缓一缓,再观察12小时……”他又对林瑾瑜道:“除了头晕想吐还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吗?”   林瑾瑜答没有。   如果仅仅是头晕以及次数不多的呕吐那么有可能是可逆的脑震荡,倒不用太担心,静养三到七天也就差不多了,如果是器质性损伤,那就……   一天两次CT辐射量太大,医生看林瑾瑜状态还算稳定,没给开,只让护士来上针输液,并严肃嘱咐张信礼道:“现阶段还是静养为主,但要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如果出现头痛加重或者昏迷抽搐等别的症状要立刻按铃。”   一席话让张信礼本来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林瑾瑜罩在白色棉被下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他双眼紧闭,眉毛不自觉地拧着,显得非常难受。   张信礼坐在床边,把手轻轻放在林瑾瑜额头上,问:“就这样干等着?”   “给他吊了氨基酸补充水分还有营养,”医生道:“如果你愿意你……弟弟现在就照CT也可以,看有没有器质性损伤,辐射很大,我们为患者考虑还是先观察,静养一段时间,如果好转了就没必要做。”   观察……意思就是只能干坐在这里看着林瑾瑜难受。   医生转头和护士交代东西去了,也就错过了张信礼看似平静的眼底藏着的那抹冷意。   一夜无眠。   林瑾瑜半夜又吐了一次,吐的都是些水,后来临近凌晨的时候才终于好了些,迷迷糊糊睡了,张信礼整晚没睡,一直坐床边凳子上守着他。   第二天早上那股恶心劲儿好似终于下去了,张信礼买了好入口的豆浆看着林瑾瑜喝完后,告诉他自己待会儿要去接朋友。   “朋友?”林瑾瑜有点奇怪,这地方张信礼人生地不熟的,会有朋友来这儿找他吗,但他没问出口,毕竟谁没几个朋友呢,可能刚好到这边来也不一定,问来问去好似他有朋友很奇怪似的。   “嗯,”张信礼扶他起来上了厕所,道:“我待会儿回去一趟给你把复习的书带过来,你自己看书,累了闭眼睡会儿。”   “行,”林瑾瑜说:“你接到了也给我介绍介绍,他们来这儿找你玩?”   “不是。”张信礼没多说什么,他把垃圾收拾好,给林瑾瑜理了理被子,就穿上外套出门了。   住院病房病人、家属、医生、护士、护工频繁进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甚明显的消毒水味儿,交谈声、咯痰声、倒尿盆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在这样一点也不适合学习的环境中林瑾瑜看完几个大标题就有点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小心挪动着慢慢躺下去,觉得自己好像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猪猡生活……一只会看书的猪猡。   等他再睁眼时,病房里喧闹依旧,只是他床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陌生的小孩——说小孩也不太对,像个初中生,手脚瘦瘦的,指甲粗短,穿件黑色棉衣,脸比衣服也白不了多少。   这是谁啊?林瑾瑜明明对这小孩没印象,根本不认识,却莫名生出种熟悉感来,这好像也不是他们病房的啊,难道是新来探病的亲属?   林瑾瑜睁开眼正好和那小孩对上,对方好像一直探头探脑地盯着他看来着,见他醒了却也不自觉失礼地嬉笑一声跑开,反而咧嘴朝他笑了下。   ?   林瑾瑜更奇怪了,这时张信礼正好洗了苹果从水池那边走过来,甩了甩手里的水珠,摸了摸那小孩头,朝一边示意了下,叫他自己去玩。   小孩拿了个苹果,一面刮着栏杆一面走了,林瑾瑜看着那个黑黢黢的背影,莫名其妙道:“这谁?”   张信礼拿了把刀开始给他削皮,随口答道:“朋友弟弟。”   “你朋友过来玩还带家属啊。”林瑾瑜吐槽完这句又觉得好像没必要,兄弟一起出来玩挺常见的,他瞄了张信礼手里那把正用来削水果的折叠刀一眼,道:“……你这刀哪来的,以前没见过。”   “就是我的,”张信礼削好一块喂他吃一块:“今天好点没?”   “还行,”林瑾瑜不觉得恶心了,就是还稍微有点头晕,他咬牙道:“草,真受罪,不知道那姓赵的狗逼在哪儿,没跟我一个病房让我近距离看看他的惨状真是一大损失。”   “他在8房,”张信礼头也没抬,边削苹果边说:“右手骨折,打了石膏,比你样子滑稽。”   “才右手,怎么没把他老二摔断……”林瑾瑜忿忿吐槽到一半反应过来,说:“你怎么知道他在8房,你去打听了?”   “没有,”张信礼道:“我打听他干什么,下楼路过的时候看到了。”   “哦,这样。”林瑾瑜被推进来的时候两眼朝天,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哪间病房,如果他看见病房编号他会察觉到张信礼在说谎,8号房在走廊尽头,跟楼梯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张信礼把一个苹果削成四瓣喂他吃完后自己把核啃了,用纸巾擦了擦刀刃上的汁液,把刀叠起来收回去,看了看他吊瓶里不多的水,按铃叫护士来换。   医院加装呼叫铃之后叫人十分方便,没几分钟林瑾瑜便听见病房门口响起一片借过的响动,他斜斜朝门口望去,隐约看见之前那个怼他眼巴前看他的小孩正靠在那儿,身边好像还站着两三个人,一帮人把门口都堵了,这才导致护士不停说借过。   那帮人个子不高,肤色黢黑而透红,一直站在门口没走,但也不进来。   林瑾瑜隐隐有些奇怪,但他还没来得及再多看两眼,张信礼喊了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瑾瑜,”他说:“我今天得去上班,晚上我喊人来照顾你,你自己待在这儿,有事叫他,别出去。” 第221章 暴力   8号病房内。   “日,你看着点。”   赵武杰右手打着石膏吊着绷带,一边俯身穿鞋一边对邵荣道:“别管被子,医院有人收拾。”   正本着“别给人医院添麻烦了”心理整理皱成一团的被子的邵荣停了手上动作,站在一边,赵武杰穿好鞋坐在床边,用一只手掏了根烟出来点上,边抽边道:“躺一天人都废了,赶紧去办出院手续。”他打开手机给邵荣转了笔钱,没看他,自顾自抽着烟,道:“医药费,多的自个儿留着吧。”   灰色的烟雾随着他的吐息在空气里四散开去,很快引起了其它床病人的不满:“哎,这是医院,不能抽烟,人家有些病人肺不好,你这……”   “得,对不住,”赵武杰最后吸了口深的,穿上羽绒外套,站起来道:“这就走人。”   他这种人是无法忍受住院的无聊时光的,让他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一周不如杀了他,因此当医生给出手术复位和石膏固定两个方案的时候,赵武杰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保守治疗,并且催促邵荣尽快给他办出院手续。   前段时间因为林瑾瑜和张信礼两人那不要脸的双簧,他没有娱乐的心情,之后紧接着又在医院白得渗人的床上躺了一天一夜,赵武杰憋坏了,迫切想出去玩玩,找点乐子。   他叼着烟从床边上站起来,大步往门口走,邵荣本来还在收拾快餐盒子什么的,见他这就走了,忙有些手忙脚乱地跟上他。   “小杰,”邵荣道:“你慢点,我……我这……”   赵武杰一脸不耐烦,他脚下没停,只回头扔了句“没让你跟着”。   然而这一回头不要紧,大概由于没看路,他出房门就撞人肩膀上了。   还好撞的是左边,没什么大事,赵武杰赶着离开这消毒水味儿四溢的地方,懒得纠缠,他胸前右手吊着,扭脸道:“不好意思。”   被他撞上的那男人擦了擦鼻子,用非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说了句没事。   赵武杰没太在意一路人,就出于私生活惯性在心里随口评价了几句,长得很一般……不过肤色不错,他喜欢黑皮的。   “小杰,”邵荣在后面再次叫他:“我……我还要去缴费。”   “去啊,钱不给你了,”赵武杰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别跟着我。”   他想去喝酒听歌,邵荣本来以为他俩一起走的,这会儿有点懵,道:“那我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赵武杰懒得再说废话,他随手掏了车钥匙丢给邵荣,道:“车在停车场,你要用就用,爱去哪儿去哪儿。”   临近深冬,医院院子里光秃秃的枯枝上传来几声寒鸦的鸣叫,邵荣站在门口,看着他抛下自己一点点远去,表情透露出些许难过。   ……   “已经晚上七点了,”病房里,林瑾瑜看了眼时间,有些疑惑地对张信礼道:“你还不去上班?”   明明中午就跟他说今天要上班,结果这会儿了还不见动静……他清楚地记得正常上班时间从下午四五点开始。   “马上,”张信礼看着他吃完了饭,把剩饭剩菜收拾好,提到一边放着,低眉道:“陪你吃饭还不高兴?”   这不是高兴不高兴的问题啊,是很……奇怪。   林瑾瑜总觉得有点不安,但又实在找不到缘由,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从下午开始他右眼皮一直跳。   他还想问点什么,门口却突然窜进一个人来打断了他的话头——是那个一开始见过的小孩,除了林瑾瑜刚醒那会儿,整个下午他都没再出现,只见他径直走过来,示意张信礼弯腰,附耳上去说了些什么。   张信礼听罢转头看向门口,林瑾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又有个与这小孩一样黑的男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冲张信礼点了点头。   见到这人,张信礼就像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起身去架子上拿了外套,边穿边对林瑾瑜道:“我去上班了,你有事叫他做。”   他说的是那个后进来的男人,那人看起来和他们年纪相仿,林瑾瑜觉得有些别扭,这什么跟什么,他都不认识人家,突然就……   他坐在床上,疑惑道:“你是……”   张信礼大概也觉得有必要牵线让双方都熟悉一下,便暂时没走,彝族人全名不太好记,他简短道:“这我朋友阿吉,阿苏的哥哥。”   林瑾瑜这才知道小孩叫阿苏……哦,很久远的以前,跟他学滑板的众多小孩中的一员,只不过那时候阿苏只有七八岁,成天拖着鼻涕,长开了他认不出来了。   如今已经十四岁的阿苏拿了包烟出来,非常老练地给张信礼还有他哥递了烟,到林瑾瑜时他看了眼张信礼,张信礼摇头,他就收回去了。   阿吉普通话不怎么样,只简短说了几句让林瑾瑜有事叫他,林瑾瑜心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重,这两兄弟真是主动来找张信礼玩的吗……怎么看都不像吧,谁同学这么圣母,大老远外省来一趟专门锁在医院照顾人对象……虽然他们应该不知道他跟张信礼是那种关系。   不过那就更诡异了,同学情谊比“奸情”可浅多了,关系再铁应该也没这么好心的。   那边张信礼见他跟阿吉也寒暄过了,便带着阿苏准备走,林瑾瑜右眼皮一直跳,就在张信礼即将踏出门口的那刻,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了声张信礼的名字。   林瑾瑜平时都是你来你去的,要么为了某些特殊目的卖乖叫声哥,很少直接连名带姓地喊他,张信礼停住了脚步,卡在门口,但没回头。   林瑾瑜迟疑地问道:“……你……是去上班,对吧?”   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奇怪,他上午都说了要去上班,不去上班能去干嘛?林瑾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他就是问了。   林瑾瑜一瞬不瞬地看着张信礼的背影,按道理这问题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可他就是认真地等着。   大概过了一秒,张信礼握着门把手,维持着那个拉开半扇门的姿势,回过头来朝他笑了一下——是个很温柔的笑,他说:“当然。”   随后,病房的门关上了。   当视线完全被门板遮挡,再看不见一点彼此身影的时候,张信礼嘴角那点轻且浅的笑容如同平静湖面上最后一圈涟漪,几乎立刻就消散不见了。   他带着阿苏,刚走出住院部楼门口就接了个电话,是之前盯着赵武杰那人打来的,说赵武杰在酒吧。   张信礼说句“知道了”便把电话挂了,他知道赵武杰要出院,所以才会叫人守着,昨天去给林瑾瑜买饭时他在8号房门口站了很久,听见姓赵的一直在催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阿苏一家兄弟三个,爹妈都死了,他常年跟在他哥身边混饭吃,在店子里给老板洗头洗脚跑腿什么的,人很机灵,张信礼带着他直接去了酒吧,从后门进到工作间。   他就在这儿上班,同事自然都认识,领班正好进来看单子,一抬头冷不丁愣了下,道:“你不是请假了吗?”   “是请假了,”张信礼指了下柜子那边,示意阿苏过去,自己对领班道:“不来上班,带朋友玩玩。”   服务生偶尔当一当消费者老板当然没意见,领班看了眼阿苏,问:“这你朋友?”   他们这酒吧虽然主打乐队,可到底是卖酒的,阿苏看起来就一初中生,多少有点不太合适。张信礼道:“不是,是朋友弟弟,他在大厅那边。”   “哦……”那这就没什么事了,领班说:“忽然请假还以为你那边有什么事,搞半天是陪朋友,年轻人就是比我们上了岁数的会过日子,行吧,不过看好小孩,吧台那边不卖酒给初中生。”   阿苏早辍学了,根本不是初中生,张信礼道:“好。”   领班便走了。   工作间里再无别人,张信礼紧了紧外套,去柜子那把“卫生间暂停使用,请往二楼”的牌子翻出来,朝阿苏使了个眼色。   另一边。   赵武杰完全无视了医生禁止饮酒的医嘱,他吊着手坐在散座上,没残的那只手拿着杯花花绿绿的酒,跟着重金属音乐起哄起得比谁都厉害。   人都这样了约人肯定没戏,他刚骨折不久,还处在急性期,手臂处的疼痛让他变得更加焦躁且不稳定,赵武杰红着眼睛跟人碰杯喝酒,寻求情绪的发泄口。   酒精加快了血液流速,他越喝越兴奋,就在赵武杰再次去别桌跟人拼过一轮后,他忽然感觉有谁使劲踢了他一脚——那种力度绝不可能是路过时候无意间绊到了,而是装作路过故意在踹。   散座就在大厅里,远不如包厢私密,里里外外都是人,酒吧里难免有些醉鬼脑回路不正常发神经,跟你无冤无仇非要贴过来吃豆腐或者踩你,要平时赵武杰装阳光大学生装惯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可如今他也正处在酒意上头的阶段,连日来的憋屈与怒火让他像个炸药桶,一点就着。   赵武杰本来站在走道上,他把手里捏着的杯子重重一放,一把揪住那个踹了人就想溜的家伙的衣领,把他揪了回来。   “你他妈踹什么他妈踹?还想跑,赶着投胎?”   对方力气身量显然不如他,赵武杰使劲一拽,把那家伙拽到眼前,发现居然是个又黑又瘦的小孩。   奇怪了,酒吧里怎么会有初中生?赵武杰有些诧异。   这些十多岁的小孩正是中二的年纪,不好好教育会特别没礼貌,成天屌毛样儿,那小孩身高只到他肩,嘴里还叼着烟,被抓了现行仍一副自以为特牛的样子,鼓着眼睛挑衅道:“妈逼,放开老子。”   就这毛都没全,也不知道是谁老子,赵武杰本来就没什么爱心,起先看他是小孩准备骂几句让他认怂就算了,结果这小孩他妈的一副欠打样,明明屁都不是还自以为天下第一,让人只想教他做人。   赵武杰没放,直接朝他脸上就甩了个耳光,道:“崽逼,你谁老子?”   阿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惯了,这点打对他就是个毛毛雨,他哭都没哭,顶着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特贼地一下朝他蛋那儿踹去。   十四岁的小孩打肯定打不过成年人,可踹蛋插眼的力气足够,赵武杰还没见过这么流氓地痞的小孩,为了躲避手上松了劲,阿苏趁机跟跳出栅栏的野牛一样拼命挣脱了他抓着衣领的手,转身逃跑之前还不忘朝他吐了口分量十足的痰。   在激怒人这件事上无法无天的小孩总是天赋异禀,那口浓稠至极也恶心至极的痰液像一团毛毛虫爆出的浆,“呸”一下糊到赵武杰下巴上,着实把他恶心了个够。   “我草你大爷,他妈贱逼崽子。”赵武杰彻底被激怒了,这口痰没啥杀伤力,可侮辱性强得不能再强,他嫌弃至极地胡乱擦了通,拔腿就朝阿苏追去。   小孩干瘦的体形特适合钻人缝,阿苏就像条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路保持着距离把赵武杰引出大厅,往拐角处跑。   赵武杰一边在后边骂骂咧咧一边追,誓要给这逼玩样一个教训,让他后悔生出来。   钻出人群后小孩体型小的优势就没有了,成年人步伐大,脚也快,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迅速缩小。   阿苏也知道被抓是个什么下场,看都不回头看,一门心思疯了一样闷头往前跑,他有段时间没饭吃在火车站附近偷东西,练了身脚底抹油的好本事,这会儿一路过关斩将,愣是在赵武杰的手要碰到他帽兜的前一秒一个拐弯,无视门上挂着的“暂停使用”的牌子,“咣”一声冲开虚掩的门,一头扎了进去。   赵武杰暗嘲傻逼,小孩就是不动脑子,卫生间就一个门,没出口,病急乱投医往那里面跑不是自寻死路吗,智商欠费。   他想也没想,跟着就冲将进去,一把薅住阿苏的帽子,勒住他,道:“跑啊,我他妈看你往哪儿跑!”   然而就在他勒住阿苏,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崽逼拽回来的同时,有人从门后一脚狠辣地踹在他膝盖上,踹得他单膝跪了下去。   阿克——阿苏的大哥踹完后顺势“砰”一声流畅地关上门,反锁,然后在赵武杰反应过来之前又是一脚,把他踩得彻底跪在了地上。   不同于外面昏暗的照明与闪瞎人眼的镭射光灯,卫生间内灯光明亮,赵武杰在这刺目的光线下眯着眼,甩了甩脑袋,慢慢抬起头。   隔着层明亮的光斑,他看见张信礼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就如第一次在宿舍楼下打电话让他拿上球衣出来时那样,平静而漠然,像是泛着冷光的刀锋。   门下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赵武杰微微喘着,眼睛往上盯着张信礼——他隐约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了,绝不是什么容易过去的事。   每年有数量众多的霸凌案件发生在厕所,因为这是一个僻静少人,而且明文规定禁止安装监控的地方,门一锁发生了什么就只有里面的人知道。   阿苏整理了下帽兜,龇牙咧嘴舔了舔被打的嘴角,朝张信礼做了个邀功求表扬的鬼脸,走到他身后,阿克拦在正门口,切断了夺门跑路的可能。   张信礼没动,阿克也没动,三个人站在一条直线上陷入了寂静,谁也没率先发难。   赵武杰抬头看了张信礼片刻,忽然不看了,只是缓缓喘着,慢慢低下头去……这姿势有点像准备求饶,阿苏手指交叉背在脑袋后面,探头往前面看,就在他好奇这人是怂了吗,这是准备干什么的时候,赵武杰忽然像只突袭的眼镜蛇一般暴起,毫无征兆地冲向张信礼。   这种突袭小把戏挺鸡贼的,可这点小鸡贼在张信礼面前完全不够看,属于十二三岁就玩烂了的弱者小把戏……而且,赵武杰对他来说太慢了。   面对直冲过来挥拳的赵武杰,张信礼做了个类似摇闪的动作躲过了这家伙的王八拳,然后上前贴脸,双手从他脖颈后面穿过去按住他的后脑,迫使他身不由己地弯腰,然后一膝顶在赵武杰肝区。   肝脏周围神经发达,是人体继头部之后的又一高疼痛部位,即使不用全力击打也很容易造成巨大的疼痛感,令对手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何况张信礼这一膝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非常重。   赵武杰霎时间双眼暴突,手脚发软,只有出的气不见进的气,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摇摇晃晃,连站着都很勉强。   这还没完,张信礼一秒都没停,紧随其后又是一膝正中胃部,赵武杰弯腰,“咚”一声跪在地上,手撑在卫生间布满鞋印的白瓷地上,“哇”地吐出一滩混合着胃液的酒来。   呕吐的声音填满了整个卫生间,这比林瑾瑜吐得可猛多了,赵武杰腹部剧痛,剧烈呕吐着,一身污秽,手上、石膏上沾满了自己吐出来的东西。   ——这仅仅是个开始。   阿克伸出食指在鼻子下揉了揉,扎起袖子,和张信礼一前一后围住赵武杰,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像个枷一般箍住这家伙,从背后把他架了起来。   赵武杰吐得昏天黑地半死不活,睁着眼无力地看着张信礼,张信礼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没有打人的后怕跟不安,没有畏惧,更没有怜悯。   曾几何时他对林瑾瑜说‘不要用暴力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有些人,似乎只有暴力才能让他们懂得畏惧。   他右手成拳,就像打沙包似的,一拳抡在赵武杰脸上,然后是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五拳六拳……拳拳到肉,直打得赵武杰眼角开裂,鼻血一股股流到嘴角,滴到石膏和绷带上。   怼脸打杀伤力很大,三拳之后赵武杰基本就不怎么清醒了,他脚下没一点力气,整个人像滩泥,直往下滑。   阿克松开手,任他背面朝天倒在肮脏的厕所地板上,张信礼拳锋跟半个指节上都是赵武杰脸上的血、汗、眼泪、口水之类乱七八糟的混合物,他用这只手抓起赵武杰的头发,拎着他,走了几步,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拖到小便池边,抓着他的头开始往小便池坚硬的池壁上磕,一下一下,撞出沉闷的咚咚声响,十分吓人。   赵武杰全无反抗之力,张信礼避开了后脑跟头顶一类的致命地方,专撞颧骨和下巴,捏开他的嘴往小便池里磕,赵武杰发出的惨叫声就像有一千把锯子正在锯他的喉咙,但在酒吧的大功率音响面前,人的喊叫太微不足道了。   牙齿磕破了他的嘴唇与口腔内部柔嫩的皮肤,赵武杰满嘴是血,凭着本能不住挣扎,在这惨绝人寰的嚎叫声中,张信礼始终没有停手——一颗带血的牙齿在暴力撞击的作用下脱离牙床飞溅出来,跌落在赵武杰自己的呕吐物中。 第222章 真凶   一门之隔的外面音响声震天,一波波音浪完美掩盖了卫生间里的所有动静,赵武杰满口的血混着口水拉成粘稠的丝,从他嘴里垂下来,像糖画一样滴在地上。   在这里他孤立无援,没人会来救他,甚至没人知道他正狗一样在这儿被人打。   眼看这家伙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张信礼砸够了,终于暂时停了下来,他松开赵武杰的发茬子,转而提起他的领子,把他翻过来,问:“知道为什么吗。”   虽然是个问句,可他言语之间并无多少询问的意思,更像个陈述句,赵武杰眼角都是肿的,他半睁着眼,居然极其狼狈地咧嘴露出带血的牙花子笑了:“知道……”他虚弱地说:“早知道……就更狠点,从窗户那儿推……应该就救不回来了吧。”   医院吊顶比住宅区高,加上一楼大厅实际上跨两层,如果是从十多米的高度无任何缓冲地直摔下来,那它造成的高坠伤就绝不是肋骨骨折那么简单了。   “真可惜……”赵武杰被自己的血和口水呛到了,他一边咳一边说:“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真的毫无悔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林瑾瑜有什么杀父之仇,张信礼虎口钳住他下颌,让他抬头看着自己,冷冷道:“那你也活不了。”   他语气冷硬如生铁,这句话并非某种虚张声势或者放狠话吓唬人的花招,而是冰冷不掺一丝夸张的陈述,是警告,是宣判。   赵武杰眼睛肿得睁不开,他透过眼皮间的缝隙看着那张他很喜欢的脸,嘴唇翕动着,说:“无所谓。”   他睚眦必报且满腔恨意,他恨林瑾瑜,恨林瑾瑜让他得不到他想得到的东西,恨林瑾瑜所给予,和得到的爱。   张信礼原本对赵武杰的良心也没抱什么期待,但他要他忏悔,要他忏悔他做过的一切,要他恐惧到半夜想起也会发着抖从梦中惊醒。   他松开了手,任赵武杰跌靠在肮脏的小便池侧面。   赵武杰连坐直的力气也没有了,张信礼一放开,他便“啪”一声带着满脸不明液体,撞在陶瓷壁上,然后像滩烂泥似的沿着墙壁滑了下去。   张信礼没再看他一眼,而是站起身来,随手把折刀抛给了阿苏。   阿苏精准接过,他哥阿克点了根烟,不用张信礼吩咐,便过来托着肩胛骨,把浑身上下狼藉不堪的赵武杰拖到空地上,然后也不嫌脏,上去半扇半拍他脸道:“睁眼,莫装死。”   他显然做惯了这种事,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精于此道”的气息,夜场老板很喜欢这样的马仔,够淡定,够狠,还会做事,不用费口舌吩咐。   这是林瑾瑜所未曾真切见过的凉山贫困彝族人的另一面,他在少年时看见的凉山是张信礼庇护下偏温和的凉山,豪爽、热情,有歌和酒,张信礼让高武那样的人离他远远的,说他是自己的弟弟,所以大家把他看做自己人。   然而实际上,贫穷、教育落后往往滋生出暴力与野蛮,它们在大山深处一体双生,那些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或者不愿进工厂,又无法接受教育的年轻人,懒的就回到家里跟猪在同一间屋子里吃喝拉撒,酗酒睡觉混日子,勤快的则转而干起了别的“工作”谋生,且同族之间血脉相连,不论在凉山本地,还是西昌、东莞,都结党抱团,不讲道德与法律,只讲同族义气。   这是张信礼一直尽力避免让林瑾瑜看到的另一面,虽然野蛮有时也自有其魅力,但这魅力不在于此,它是贫穷与生存加持在他们身上的糟粕,而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假如没有林瑾瑜,他会一直是他们中的一员。   赵武杰眼睑半闭着,只能看见些许眼白,青紫的肿块与血污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他想反抗,但张信礼下手很重,剧痛让他没有力气。   “死鱼一样没得意思,”阿克转头问张信礼道:“嗒宾(兄弟、哥),啷个弄?”   张信礼站在一边,道:“随便。”   他叫阿克想怎么玩怎么玩,阿克叼着烟,捏住赵武杰的脸左右打量了番,问:“到什么度?”   张信礼回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他弟阿苏过来,跨到赵武杰身上,瞅了眼这个打了他一耳光的人,把折叠刀打开,割断了他脖子上吊手的绷带。   姓赵的手上的石膏被血、尿液、污水弄得已经没法看了,阿苏两脚分开,叉着跨,用半成熟不成熟的声音跟底下的赵武杰打招呼道:“嘿。”   赵武杰极度讨厌有人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尤其这人还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他极力睁着眼睛,看着阿苏那十分讨打的表情,嘴里道:“娘个批……崽子,有你哭的时候。”   “切,”阿苏提着他领子,恶狠狠地道:“你个虾爬,反正比你后哭。”   话音刚落,他把赵武杰打石膏的那只手按到地板上,抬手抄起折叠刀,用圆钝的另一头快而狠地敲了下去。   赵武杰倒抽一口冷气,咬牙大叫,阿克就在一边,看着他弟手脚极快地把石膏捣碎,又乱划几下,让他那只浮肿未愈的手整个暴露出来。   阿克把嘴里燃得只剩最后一点的烟头递给他弟,吹了声口哨,阿苏过来,就像给人正骨似的,猛一下把赵武杰那只手拉直了。   断掉的骨头和充满淤血的肌腱二次受力……这滋味到底有多酸爽只有骨折过的人才懂,赵武杰“啊”地嚎了声,额头渗出一颗颗黄豆大小,肉眼可见的汗珠来。   “舒服吧?”阿克跟他弟配合默契,他抓着赵武杰的前臂,道:“再来,比个什么手势?”   赵武杰嘴里的牙都快咬碎了,他鼓着青筋,忍受着那股火辣的痛楚,没受伤的左手抬起来,缓缓比了个中指。   那些心狠手辣,没有道德感的人比一般人要耐痛一些,阿克见过很多这样的,他朝赵武杰脸上吐了口口水,什么也没说,冲他弟使了个眼色。   阿苏心领神会,三下五除二脱了赵武杰的鞋,然后抽了口那支烟屁股,让它燃烧最后的余热……接着在那橘色的烟头亮得炽烈的时候,一把把它按在了赵武杰的脚心。   脚心这地方很神奇,明明皮厚不是要害,却异常敏感,灼烧带来的不仅仅是高温与疼痛,还有烫到极致后令人抓狂的痒,又痒又痛又烫,让人想挠,真挠上去又是一片血与钻心的疼。   “住手!”赵武杰扭动着挣扎起来,左手四处抓挠着,像是要把瓷砖抠出个洞,阿克回首找张信礼又要了根烟,拿出打火机在赵武杰面前晃了晃。   张信礼把一整包都扔给他,平静地注视着这肮脏又渗人的一幕。   “住手你们这帮狗娘养的,”赵武杰叫骂不休,此刻他被两个人按着,污言秽语成了他唯一能使用的武器:“放开你爹……我操你妈的……啊啊!”   阿苏充耳不闻,他接过烟,一根根点着了,直接往赵武杰脚心、脚踝还有腋下那儿按,然后又故意去抓、挠、抠,抠出带血的肉丝,甚至直接用打火机去燎他的脚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指甲被点着后的奇异味道,赵武杰惨叫着,浑身大汗。   “喊啥子,不是很硬气吗,”阿克直接把烟灰敲到他嘴里,道:“还没烫你舌头嘞。”   赵武杰乱七八糟往外呸着,呸白色的烟灰、粘稠的口水还有血,阿克踢了他几脚,忽然像又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似的,示意他弟把刀给他,同时道:“把他弄起来。”   阿苏学张信礼那样,粗暴地提着赵武杰头发,像要把他的头皮活活掀开似的,勒令道:“起来!”   被扯头发看起来没什么实则很痛,赵武杰就像头被栓了鼻绳的牛一样,除非不想要自个儿的头皮了,否则他只能顺着阿苏的意思摇摇晃晃站起来,梗着脖子歪斜着。   卫生间很大,那边阿克往门口走了一段,走到洗手的水池边,对着镜子打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接着一刀柄敲在完整的镜面上,连敲几下,把那面镜子变成了一堆闪着银光的碎片碎渣子。   他把大块的碎片打得更碎,把刀抛还给阿苏,然后用外套包着,通通撒到地下,冲赵武杰吹了声口哨。   赵武杰被烫了好些烟疤的脚还往外渗着血,地上含酒精的不明液体令他伤口一阵阵刺痛,阿克道:“来,过来。”   他和赵武杰之间横亘着一大片镜子的碎渣子,这要是光脚踩上去还不得被扎无数伤口,赵武杰喘着气,没动。   阿苏推了他一把,骂咧咧道:“哈批,快点。”   赵武杰摇摇晃晃,缩头缩脑,好似彻底没了力气,快失去行动能力一般,阿苏推了他几次,赵武杰只往前走了些许,离张信礼有十多步远,离水池边的阿克也有十多步远。   阿苏在后面推他不动,赵武杰眼睛翻白,跟要晕过去了似的,任他怎么骂也不往前挪了,阿苏失去耐心,又想在他哥跟张信礼面前表现,遂换了个方位,快走几步到赵武杰前面,想故技重施伸手扯着他的头发拖他走……殊不知赵武杰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原本还跟个晕鸡似的的赵武杰忽然张开双臂,就像老鹰张开翅膀伸出铁爪一般,仗着身高优势迅速掐住了阿苏。   成年人的体量和14岁小孩的体量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尽管阿苏第一时间就伸出双手去抵抗,但他根本挣脱不开赵武杰。   赵武杰蛮横发力,推着他,一下倒在一地扎人的碎镜子上,把他当了个垫背的。   阿苏哼了一声,百多斤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碎渣子扎进了他头皮,还有裸露在外的肩颈皮肤里,刺出殷红的血来。   “弟!”   这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阿克与张信礼同时向赵武杰冲去,但终究不能立刻赶到,赵武杰第一时间夺下了阿苏手里的折叠刀,狠狠地朝他脸上扎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信礼手肘从他脖颈间绕过,从背后紧紧箍住他的脖子,然后改变重心往侧边倒,用尽全力阻止了那凶险的一刀。   赵武杰发力发了一半,刀尖在阿苏脸上留下了深且狭长的伤口,血像新泉似的从破口里汩汩往外冒。   张信礼没松手,带着他滚到一边,两手围着他脖颈结成扣,手肘使劲收紧往里夹,同时另一手往前推他后脑,赵武杰霎时间就喘不过气来了。   滚动间两人身上都扎了不少镜子尖锐的碎屑,姓赵的开始疯了一样挣扎,用刀在张信礼手臂上乱捅乱划……幸亏他本来也不会用这玩样,加之冬天衣服穿得厚,那些没有章法的攻击只在张信礼手臂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皮肉伤,伤不到筋骨。   阿克赶紧趁机抓着他弟的衣服,把阿苏从一地锋利的镜子碎片间拖到了干净地方。   裸绞起效非常快,赵武杰只乱挣扎了大概六七秒的时间,由于脑供血不足,他很快视线模糊起来……不管受了多少刀,张信礼的手肘一直死死卡着他脖子,直到赵武杰彻底失去意识。   阿克原本注意力都在他弟身上,忙着给阿苏摘身上扎进去的那些碎渣子,余光冷不丁一转,看见张信礼那边赵武杰脑袋耷拉着,双手像煮熟的面条似的无力垂下,而张信礼可能有点打红眼了,还没松手,反而越夹越紧,每次用力均有溪流似的血从刀口里被泵出来。   “哎哎哎!”阿克一下蹦起来冲到那边,顾不得还有零星的渣子,直接往地上一跪,弯腰去拍张信礼的手臂:“瓦扎,瓦扎,松手……快些松手!”   全脑缺血非常危险,稍微长个十几秒半分钟就会出人命,阿克不停地用彝族话喊张信礼,好像终于让他清醒了点,张信礼手臂肌肉慢慢放松下来,不再跟钳子似的死钳着赵武杰。   阿克总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武杰要清醒过来且得有个几十秒一分钟,那边阿苏龇牙咧嘴地摘自己后脖子上的碎渣子,张信礼把赵武杰扔到一边,跟阿克一起蹲着喘气。   “我操,吓死。”阿克惊魂甫定,他把刀从赵武杰手里拿回来,从烟盒里掏出最后两根完好的烟,分给张信礼一根,两人打着火,并肩蹲着闷头抽。   “你会吓死?”张信礼抽着烟,神色阴郁:“不至于。”   “他妈的以为你要杀人,”阿克呸了口烟出去:“吓死不至于,就是还没做好进去的准备。”   阿苏摘半天摘不干净,呲着牙靠过来,阿克把自己的烟递给他抽,兄弟两个挤在一起靠尼古丁缓神……但还没缓几口,阿苏耳朵突然一动,随即看向门口。   酒吧具有浓厚现代主义风格的钢板面木头芯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有人正在外面敲门。   张信礼和阿克同时一凛,他们设套子之前在外面挂了牌子,可那牌子也不是万能的,哄哄普通顾客还行,工作人员路过个几次就该觉得奇怪了……一厕所,上班之前还好好的,这会儿就一直坏了?   阿克比了个“嘘”的手势,爬起来把赵武杰拖到门后,阿苏飞快用脚在地上划拉了一通,把那些碎片扫得没那么明显。   张信礼等他俩打扫了个大概后掐了烟,摸过去,轻轻拧开门锁,深吸了口气,准备看看敲门的是谁,假如不是店里的就是来玩的客人,就打哈哈说在维修,如果是同事就说这边有喝大了耍酒疯的……希望能拖一小会儿。   ——张信礼握着门把回头与阿克两兄弟对视了眼,三人同时屏住呼吸。   阿苏原本都已经做好趁门外的人跟张信礼磨叽的间隙翻窗户跑路的准备了,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张信礼把门微微开了条缝,往外看了一眼,没按计划好的开始东扯西扯打掩护,而是二话不说便伸手,很大力地把门外那家伙拖了进来。   这什么情况?阿克很懵,这和一开始商定的应对突发状况的方案不一样啊,收拾赵武杰一个没什么,把路人也扯进来就说不清楚了。   他想问点什么,张信礼却没看他,他提着邵荣后背的衣服,甩手,粗暴地把他扔在了地上。   邵荣摔进一滩污秽里,他扶了下歪斜的镜框,有点打滑地爬起来,看也没看身旁凶神一般的三人,而是连滚带爬地朝赵武杰扑了过去。   赵武杰那张脸上沾满了红的白的东西,肿的肿青的青紫的紫,已经基本看不出人模样了,邵荣扑到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耸着肩膀,忽然哽咽着,呜呜哭起来。   医院走廊上,赵武杰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他却无处可去,只得去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偷偷跟在赵武杰身后,看着他走大路出了医院,走去车站,上了公交车,然后下车进了酒吧。   他不敢靠得太近,于是只能老鼠一样躲在犄角旮旯里,小心地隐藏身形,不让赵武杰看见——直到赵武杰闷头冲进这扇门里。   他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仍不见赵武杰出来,于是邵荣知道,十有八九出事了。   他之前躲着的时候看见阿克了,看见那个黑且精瘦的男人好像和他一样,在跟着赵武杰……但他没预料到后来的事。   阿苏两兄弟并不知道这是谁,张信礼却熟得很,他过去踢了邵荣一脚,拽住他肩膀的衣服想把他提溜开,道:“靠边,没你的事。”   虽然这懦弱的家伙也算整起事件的帮凶,但张信礼没打算对他怎么样,冤有头债有主,在这家伙的高压下,邵荣自己日子过得应该也很艰难,由得他去。   邵荣却明显不愿从赵武杰身边离开,他只是哭着,紧紧握着赵武杰的手。   张信礼对别人没什么耐心,他拉了几次邵荣还不动,便直接一脚蹬在他腰眼处,暴力地把他蹬得侧歪在一边,道:“滚远点。”   邵荣喃喃道:“不……不。”   地上,大脑重新恢复供血的赵武杰终于缓过半口气,恢复了些意识,但他粗喘着气,看上去仍没什么力气,邵荣跪坐起来,托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在自己腿上,半抱着他。   张信礼半蹲下来看着这贱到一起去的两人,最后警告道:“放下他,”他说:“他做的事是他做的,我不找你麻烦,识相最好在一边看着。”   “不是的……”邵荣脸上满是泪痕,说着些张信礼听不懂的话:“不是那样的,不要……”   阿苏被拉了一身血口子,这会儿正没地方撒气,三言两语下来他也听出这意外闯进来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无关人士,当即怒从心头起,一把从他哥手里把刀抢过来,上前道:“一伙的?”   赵武杰躺在邵荣怀里,胸口吃力地起伏着,看着他们,断断续续道:“……要下手就快点……皱下眉头……我跟你姓……”   阿苏擦了把太阳穴伤口上流下来的血,道:“少废话,等老子把你指甲一根根剃下来的时候你别哭爹喊妈。”说着把折刀亮了出来。   他刚要上前,邵荣却忽地看着张信礼,喊道:“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镜子碎片反射着天花板上明亮的LED灯光,宛如一地破碎的水晶,邵荣手发着抖,声音也在颤抖,赵武杰衣身上的血和污物蹭了他一身,但他仍然紧紧抱着他。   他嗫嚅着说:“你以为……是他指使我污蔑林瑾瑜偷东西、出轨找小三的对不对……没有……那不是他的主意……”   张信礼拦住了懒得听这番废话,欲直接上前动手的阿苏,站在原地看着他,等他说完。   邵荣发着抖,像看恶鬼一般望着张信礼,他显然非常害怕,声音绷得就像拉直的鱼线,但他仍然在说:“小杰回来的时候很失落,但他原本没有打算做什么……”   他颤抖着道:“那其实……全部都是……我的主意。”   第223章 错位的爱   糟糕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脑门上写着“我很糟糕”的。   邵荣遇见赵武杰时是个阳光灿烂的秋天,通往操场的那条路上银杏叶金黄,沙沙落下时如同一地耀眼的金子。   彼时他还是个刚从贵州某穷乡僻壤踏进象牙塔的乡下土气男,勉强依靠高考改变了只能在家养猪或者工地搬砖的命运,从来没吃过必胜客,不会买地铁票,也不知道Gucci是什么,甚至连西餐厅都是大一班级组织聚餐时才第一次进。   他长得不好看,穿着也很土,偏偏整个人还畏首畏尾,不自信,恐惧社交,不敢和同学说话,在班上像个隐形人。   新学期发学生证的时候班长无比顺畅地发完了其他所有人的,轮到他时却认错了人,只得小声问周围人他们班上叫“邵荣”的那个是谁……班长很尴尬,邵荣很窘迫。   而且他还有一个羞耻的、不能言说的秘密——他喜欢男人。   邵荣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这个秘密,他懦弱的母亲、粗鲁的父亲,还有惯于无视他的同学。   青春期来临,当他刚刚开始遗精的时候,他会偷偷省下吃早餐的钱去买那些艳俗的杂志来看,裸上半身的肌肉男、穿球衣的体育明星、比较暴露的动漫图,那些平面图画成为了他性欲的启蒙……他会反复看很多次,然后烧掉,把那些旖旎的臆想化作一地雪白的灰烬,以确保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他的秘密。   “同性恋”在他的原生家庭里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名词,是肮脏、是妖怪,他自己也如此认为。   邵荣从未真切地爱上过哪一个具体的真人,他甚至不太敢看别人的眼睛,那让他感到恐慌和不适,他的亲密关系只存在于扁平的图画和半夜自慰时的想象里。   直到那个秋天,天空蔚蓝,阳光很好,枝头银杏明黄如金色的鱼鳞。   邵荣一如既往,戴着书呆子样的眼镜,背着塞得满满的书包,低着头谁也不看,匆匆从那条路回寝室,枯黄的树叶在他50块一双的帆布鞋底碎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单调声响。   书包很重,他很呆,路上偶尔会有路过的同校同学朝他投来奇异的一瞥——因为确实很奇怪,塞满了书的书包硕大无比,压得邵荣整个人微微往前倾,他土气又不会打扮,像个高中生一样含胸低头往前走。   邵荣总觉得每个路人都在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看自己,他如芒在背,急切地想走快点,走到某个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空间,但又被一书包的书压得喘不过气,怎么走也走不快。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偏这时,一件令他窘上加窘的事情发生了,书包太重,总是往后掉,邵荣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耸肩、死命往前扯带子,竭力把那打包固定在自己背上,可那只从高中用到大学的破布书包像个形容枯槁的迟暮老人,已经缝补过的肩带发出人耳所不能听到的呻吟,终于在邵荣再一次使劲把它往背上提时猝然崩断。   鼓鼓囊囊的一书包大部头书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出框的猪饲料那样散了一地,吓了周围的人一跳不说,还挡了大半边路,好些同学老师被这响动吸引了注意,转过脸来看他。   邵荣的社交恐惧霎时间发作得更严重了,他觉得非常尴尬,恨不能立刻找个洞钻进去,可偏偏这天能见度很好,风清气爽万里无云,阳光下一切阴影无所遁形。   就在他耳朵红得要滴血,手忙脚乱满地捡书的时候,忽地边上操场入口那儿一队相约来打球的男生结伴入场,一双帅气逼人的荧光底天蓝色球鞋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   一只小麦色的手捡起地上那本毛姆的《面纱》,把它递给了邵荣。   “同学,要帮忙吗?”   邵荣窘迫地抬起头,看见赵武杰热情友善的脸,那张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那样璨烂,好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你包坏了是吧,”赵武杰并未对他那个皱巴巴好似老奶奶一样的书包投以看稀罕的目光,而是帮他收拾了下四散的书,摞成一摞,非常干脆地道:“去哪儿,送你。”   邵荣结结巴巴道:“不……不用……”   那边有队友喊赵武杰的名字,叫他别磨蹭了,快点进场,赵武杰却大声叫他们先打,自己把邵荣的书抱起来,热情道:“随手一帮,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同学。”   邵荣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不会拒绝别人,不管谁说了什么,他总是下意识照做,于是赵武杰不由分说帮他把书搬了起来,一边跟他一起回寝室,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聊天。   赵武杰很会找话题,会说令人舒服的场面话,跟他走在路上永远不必担心冷场,邵荣一直低着头,赵武杰身上男生的气味围绕着他,两人并肩走时,胳膊有时轻轻擦在一起。   那是邵荣第一次在一种拘谨但并不令人感到不适的状态中和人走过那么长一段路,当赵武杰笑着把书交还到他手里时,秋天好像忽而变成了春天。   也许是吊桥效应的推波助澜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邵荣从未那样清楚地意识到——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情开始了。   赵武杰戴着“阳光健气大学生”的面具跟他说了再见,邵荣开始每天去操场偷偷看他打球。   那个体育生几乎满足了他青春期时的所有幻想,肌肉、寸头、深色皮肤、会运动、健气……去的次数多了,赵武杰有时看见他了会打招呼,说“哦你就是那天那个搬书的”……   天长日久,他们慢慢开始熟悉起来,邵荣会给他带饮料之类的,赵武杰会请他吃个饭,每过一天,他都觉得自己更喜欢那个人一分。   若干个月后,赵武杰生日那天,居然做戏做全地邀请他参加自己的生日聚餐,在座的除了邵荣,都是和他交往过的gay。   几局游戏,三两白干下肚,一群人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别人都散了,只剩喝得半醉的赵武杰搂着他肩膀,跟他一起摇摇晃晃地回学校。   小吃街人影憧憧,小摊升起暖洋洋的热气,邵荣和赵武杰半搂着,走过深沉的夜色。   到了自己宿舍楼下,邵荣没上去,而是继续往前,送赵武杰回寝室。赵武杰搂着他,带着酒气问:“到了怎么不上去,”他说:“你送我回去啊,哈哈。”   邵荣答是,赵武杰便凑得很近地随口道:“宝贝,你真好,爱死你了。”   他喝得不怎么清醒,也许是干惯了这样的事,随口调戏邵荣,又或者把他认成了某个跟他卿卿我我过的小0……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邵荣满溢的爱恋理所当然地在这句不清醒的话里决堤而出。   他忽然停下脚步,在花坛边无数X大情侣告白过的地方松开赵武杰,豁出去了,结结巴巴、支支吾吾说他喜欢他,是那种有点恶心的喜欢,而且非常……非常喜欢。   邵荣,这个走路不敢跟路人有眼神交汇的男人此前甚至不知道赵武杰是否跟他一样是变态的gay,但他还是说了……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鼓起勇气。   早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邵荣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赵武杰脸上那种标志性的爽朗与热情慢慢褪去,转而露出了一种他十分陌生的、蛇一样阴沉的眼神。   “你……喜欢我?”赵武杰就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笑了起来:“你了解我吗你就说喜欢我?”   他喜欢在大众面前逢场作戏,精心扮演一个乐观上进乐于助人爱运动的男大学生,他把面具后面的那张脸保护得好好的,不允许人窥探。   “喜欢……”邵荣懵然无知,小声但却坚定地道:“不管什么样……都很喜欢。”   赵武杰还是笑,他对邵荣这样长相的人没兴趣,帮他捡书不过是心血来潮演一下帮助同学的戏,但也许是酒意上涌,也许是晚风醉人,他看着邵荣平凡的长相和装扮,还有微红的耳尖,忽然觉得好玩起来。   他勾住邵荣的脖子,凑到他面前,暧昧而嘲弄地道:“不管什么样?”   赵武杰说:“我可是个糟糕得……超出你想象的人哦。”   ……   秋天变成了春天,它是那样短暂,过后便是隆冬。   赵武杰不跟他谈恋爱,一开始也不碰他,说对他没兴趣,他们从未发生过真正意义上的性关系,但邵荣总还是和他在一起。   他看着赵武杰逐渐褪下伪装的外壳,和一个个人这样那样,看着他日渐恶劣,逐渐暴露本性,赵武杰从不遮掩他的私生活,他以为这个一脸呆相,什么都不知道的书呆子很快就会被吓破胆子,头也不回地跑得远远的,但是没有。   邵荣从屈服于父亲威严下的懦弱母亲身上习得了关于亲密关系的全部,他从自我牺牲中体会到爱的存在。   赵武杰有时会恶劣地对待他,言语羞辱或者使用暴力,叫他不要老是畏畏缩缩的,懦弱的人一无是处让他厌烦。   可有时又会亲热地喊他“宝贝”,搂他、给他钱、请他吃饭,喝醉了偶尔会抱着他哭,当邵荣顺其心意时表扬他,并且随意地送他价格不菲的衣服鞋子。   邵荣没有经历过任何其它良性亲密关系,当一个人在对你很坏很坏的间隙里偶尔施舍些许温柔的时候,那些夹杂其间的温情会被放大,由此演化出斯德哥尔摩情节。   赵武杰无聊想找点乐子,便故意羞辱他:“小贱货,你爱我啊,那去把你学校论坛上那ID改了啊,让大家都来看看你那骚样。”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邵荣畏畏缩缩吞了吞口水,几经周转,真的把论坛ID从“自卑的蜗牛”改成了“Mr.0”。   当邵荣爸爸要走了他的奖学金,邵荣没钱吃饭的时候,赵武杰随手给他几百一千生活费,故意在他也在屋子里时约人419,他恶劣又快乐地伤害邵荣,想看他哪一天走。   但邵荣始终没有走。   他自卑而懦弱,不敢,也不想反抗。这种扭曲的关系一直持续着,直到某一天,赵武杰打完球回来,对他说起今天遇见的某个人。   那是邵荣第一次见他那样兴奋地说起某个人,说起和那个人一起打球的时光,以往赵武杰对他侃侃而谈自己的“光辉战绩”时总好像说起一些乏味的小故事,故事里没有人,有的只是一堆玩具……但那个人不是的。   赵武杰对待对象时眼里的那种轻佻与蔑视不见了,他毫不自知地不停说着和张信礼有关的一切,并且诉说自己的欲望,当林瑾瑜出现时,他显得很失落……邵荣从未见过他因为某人感到失落。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嫉妒”。   “他小男友真碍眼,”赵武杰道:“很幸福很了不起是吗,还示威,狗杂种……真想看看他被抛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   自从从球场回来后他几乎茶不思饭不想……鬼使神差的,邵荣看着赵武杰阴狠的双眼,又看了看那件不见了的、他送给赵武杰的球衣,带着几分犹豫地问:“你……想那样吗?”   “想极了,”赵武杰几乎咬牙切齿起来:“想有什么用,操蛋的。”   邵荣沉默着,片刻后,他在赵武杰持续的骂声中道:“也……也许可以。”   “哈?”赵武杰皱眉看向他,以为这家伙在耍自己。   邵荣镜片下的眼神犹疑不安,好像不太坚定,但又隐隐含着和赵武杰一样的毁灭与报复欲望。   他说:“那样……你会爱我一点点吗。”   ……   他让赵武杰去弄清楚监控保留的期限,一手编辑了所有的贴子,并大概写好了台词,吩咐赵武杰给林瑾瑜打电话,告诉他每句话之间自然停顿半秒到一秒,那样方便剪辑;他告诉赵武杰接电话的时候注意不要留下任何切实的话柄,除非在家里,否则任何时候都要演全套;是他故意激怒林瑾瑜,又让赵武杰带手机拍下林瑾瑜打他的画面,和赵武杰一起编故事,编球衣是属于他的……所有种种,是他在指使赵武杰。   当林瑾瑜在学校与医院间周转往返,不得宁日时,邵荣将精心完成的某关于蜗牛和蛇的黏土简单定格作品当做期末小作业交了上去,故事里蜗牛喜欢蛇先生,可蛇阴险、狡诈、森森吐着信子,他想要狮子身上最威风的那根鬃毛,却又怕被咬死,于是蜗牛在壳上涂满了蛇毒,趁狮子睡觉时爬进了它的嘴里,蛇想要漂亮的鬃毛,而它想杀死狮子。   那本被赵武杰捡起来递还给他,又被林瑾瑜截获过的《面纱》一直躺在他的桌面上,那本探讨忠诚与背叛的书,邵荣反复读过很多遍。   和他同取向的毛姆在书里借角色之口说:“我从未对你抱有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 第224章 黑暗里的温柔   “我……我报了警,”湿滑的地板上,邵荣抱着赵武杰,结结巴巴说:“警察很快就会来……你……你别……”   阿苏脸色阴沉,邵荣不是傻子,相反这人表面懦弱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实际内心想法多得很。   他意识到不对后趴门上听了好一会儿,基本确定里面有动静后没有轻举妄动,他知道张信礼在这儿上班,怕店里工作人员跟他是一伙的,所以直接报了警,本想等警察来了一块冲进去,但里头动静越来越大,他太着急,这才没忍住敲了门。   事发突然,按计划,就赵武杰现在这副尊容,就算想找麻烦或者报警之类的,怎么也得等个几小时甚至一两天,张信礼之前已经交代过他们一些事,但细节之类无法提前说好,得事后花点时间串一串。   阿克掂量了下局势,这时间虽然是堵车高峰,但他知道警察最多十分钟必到,便附耳上去,对张信礼道:“你赶紧走,”他低声说:“待会儿没一天半天肯定了不了事,你得回去给你弟说一声,这里我们先看着,到时候你先不要说话。”   ‘到时候’的意思就是到那个时候,张信礼听懂了,但没立刻走,他看向邵荣,朝他走了几步,道:“你说,都是你做的,对吧。”   邵荣膝盖带着屁股往后挪,缩在墙角,极力想离他远点,赵武杰却在这时说话了:“不是他,是我……做的,”他断断续续说:“他就是一条狗……你要跟狗……一般见识吗……”   张信礼没说话,只是看着邵荣,邵荣说:“……是的,从头到尾。”   赵武杰道:“闭嘴,老子还不需要狗来担责任。”   他对邵荣恶语相向,让他滚,张信礼没兴趣再听他俩的小剧场,从站在赵武杰病房门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决定不会放过任何始作俑者。   满地狼藉,他在碎片四溅的猩红地板上转过身,看了面对着他的阿苏一眼,然后目光下移,转到他手上沾血的折叠刀上定了几秒,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接着什么也没说,走向了洗手台。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静得让人心慌的卫生间里响起水龙头流下的哗哗水流声,透明的自来水从张信礼手上流过后变成鲜艳的淡红,然后沉入出水口消失不见。   张信礼一点点把手洗干净,直到确保再没半点可疑痕迹后,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阿苏粗而浓密的眉毛上也满是血迹,他活动了下肩膀,把刀拿在手上把玩着,朝邵荣走了过去。   赵武杰开始嘶哑地大吼:“张信礼!”他喘着粗气,说:“你别以为自己现在很清高,将来有一天等你腻了,做爱变成上刑,你也会出去找乐子的,人都喜新厌旧,gay就是gay,多的是人约。”   Gay圈里确实有为数不少的人只以快乐为最高原则,从始至终只追求肉体的快感,甚至三人生活,约定互为开放式关系,因为生物本能如此,诱惑永远不会绝迹,假如没有了婚姻的契约束缚,大家只是搭伙过活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概大多数异性也无法与同一个人相伴一生。   但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他们在本我之上还有超我,在本能之上还有超脱于本能的另一种精神力量,他们共同建立起某种牢固的社会契约体系,在追求肉体满足的同时还追求情感的陪伴、灵魂的共鸣,以及神圣的道德。   张信礼已经走到了门口,他不懂赵武杰为什么如此固执地怀疑gay之间的真诚与爱,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和他父母都从未得到过那些。   门锁被打开,五颜六色的镭射灯光从狭窄的门缝里挤进来一线,张信礼无意当教父感化赵武杰,让他相信人间的真情与爱,但他还是有句话想说。   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赵武杰,最后道:“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很多人才会觉得我们不配结婚,也不配说爱。”   ……   医院里。   林瑾瑜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正预备着早早进入梦乡。   阿吉到底跟他也没有多熟,林瑾瑜不好意思跟指挥张信礼一样指使他干这干那,连撒尿都不好意思老叫他扶,所以连水也没喝多少,复习了会儿就睡了,准备早睡早安稳,省得搞事。   手表上的短针指向十点,就在林瑾瑜自我催眠初见成效,马上要艰难入睡的时候,张信礼带着一身寒气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   十点过,病房已经熄灯了,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林瑾瑜在熟悉的脚步声中睁开眼,看见黑暗里张信礼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只手很凉,也很干净。   原本在玩手机的阿吉站起来,张信礼朝门外微微偏了下脸,他便起身出去了。   “你咋这么早下班了,”林瑾瑜眯眼看着他,道:“我这心算了半天账,好不容易刚自我催眠。”   “没下班,今天有活动要加班,待会儿再回去,”张信礼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确定没出现医生说要注意的发热症状,问:“算什么账?”   “加班?”林瑾瑜不太清楚这种服务行业,酒吧还要加班的吗……他道:“就一般的账……算这几天用了多少钱。”   都说住院就是来砸钱的,这个月两人吃喝拉撒加上水电乱七八糟的已经花了快两千了,昨天复诊又是小几百,再加上后来……   林瑾瑜躺下的时候在心里大概算了算,他手头本来有一万整,一次性给房租给出去两千四,还有两百块水电费……后来张信礼发了四千工资,还了他两千四,剩的都日常花销掉了,还贴了点,现在手头也就一万不到。   林瑾瑜道:“你打个电话说声就行了,还来回跑,加班加到几点啊?”   “回来看看,”张信礼说:“不知道,可能通宵吧,明天白天我有事,先让阿吉看着。”   这意思是明儿一天都不回来吗?林瑾瑜心里那股怪异感又来了,右眼皮跳。   “……你这月是不是没全勤啊,”他忽地声音不大地对张信礼道:“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手里还有钱,你天天上夜班,白天多睡会儿,别老到处跑了。”   “你别管那个,”张信礼说:“睡你的觉。”   他确实请了假,人家老板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不存在什么顾念他有急事就当无事发生,全勤肯定没有了,人不在也没提成,这月肯定少拿个大几百,得找补回来。   “真有钱,”林瑾瑜说:“你没必要这么辛苦……”   他们手里确实还有八九千,可住院费一天就几百,还有用的药什么玩样一堆的,等出院结账肯定又是一大笔钱出去,林瑾瑜对这些没概念,张信礼却十分清楚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那绝不是笔小数目。   “住几周院就没了,”张信礼说:“能进一点是一点。”   “就个骨折哪用得着住几周,”林瑾瑜也知道他基本没收入,经济压力全压在张信礼一个人身上:“我今天没吐了,也不太晕,明天办出院吧。”   反正医生也说静养为主,他不想治了,除了奖学金,他没有任何收入,而由于自身操守,每年那些真假贫困生为了励志奖学金写申请写得一个比一个惨的时候,林瑾瑜从未去凑过热闹,这意味着他能拿到的只有与成绩挂钩的专业奖学金,而与所有丰厚的、为“贫困生”设立的奖、助学金无缘。   这种失衡的关系让他感到不安,并且十分沮丧……如果没法帮他什么,就少花点医药费得了。   张信礼立刻严肃道:“别胡说八道,身体是一辈子的事,医生说出院才能出院。”   “我每天也就是干躺着,也没干什么,”林瑾瑜说:“真的,没必要花冤枉钱。”   “怎么没干什么,你每天不都吊好几瓶药,”张信礼回来本来就是来扯个谎,没想到他一直动出院这心思:“钱赚了本来就是要花的,没有我会再赚,”他道:“不要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林瑾瑜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说:“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老是你在做这做那。”   “你为我做过很多,”张信礼道:“是你自己忘记了。”   一段关系里两个人的付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是精确的五五分,一丝一毫的得失都要计较清楚,有时有人会付出得多一点,有时会付出得少一点,唯一固定不变的是,在能给予的时候,他们都在尽力给予。   张信礼曾经逃避过他那么多次,无数次推开他,无数次转身离去,那么多个无数次过去后,林瑾瑜还是愿意爱他。   他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张信礼写作文,当他有钱的时候给他买很多东西,对他说想学什么就去学,上海的高校总要招人的,为什么就不能是你……虽然那时候他们还太弱小,没有展翅的力量。   “好想有钱,”林瑾瑜说:“以前从来没这么想发财过。”   “会有的,”张信礼说:“我会赚很多钱。”   其实他俩的专业要对口的话将来也就是当个中学老师,著名稳定职业,饿不死也发不了财,张信礼概念里的“很多钱”可能是几十万一百万,那在凉山确实是很多钱,但在上海,两个人的家庭存款有个九十多一百万才刚刚到平均水平而已。   虽然目前看来还是个八字没一撇的许诺,但林瑾瑜听着他的话,心里莫名柔软起来:“嗯……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啊,”他忽地问:“马上实习,眨眼就毕业了吧,你会去哪儿?”   “找工作,”张信礼说:“你想去哪?”   “不知道,”林瑾瑜总是活在当下,不怎么给自己施加条条框框:“我想接着读书,今年考研初始马上结束了,我占位子复习去。”   “挺好,”张信礼说:“读完研以后,你想去哪里,这里,还是四川,还是上海?”   林瑾瑜思考了片刻,有点呆。   他其实还是喜欢上海,那个他长大的城市,有宽阔的现代化街道也有老式小巷弄,还有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欧风建筑,有漂亮的海、夜景,还有合他口味的餐厅……但他爸一副跟他断绝关系的样子,他还能在那里生活吗,万一碰上了,多尴尬。   “你毕业了要去上海找工作吗,”林瑾瑜道:“你不读书了哦。”   上海那边高校林立,除非清北名校或者强势的985学校,否则西北西南一带的普通学校在那里基本谈不上什么竞争力,他们毕业的附中,博士老师多如牛毛,清北、人大、复旦毕业的一抓一把。   “不知道,”张信礼说:“走一步看一步,你想回上海我就去试。”   “要么跟我一起考研呗,原来你高中想考上海这边的学校,都不跟我说,要不是我爷爷,我还啥都不知道。”   张信礼其实很犹豫,体育专业考研出来还得去当老师吧,到时候教龄什么的比别人差好几年,还是什么都轮不上。   “我……那时候觉得没什么希望,就没说,”张信礼道:“我不是读书的料。”   “放屁,”林瑾瑜说:“你如果不是,早完成义务教育就当厂仔去了,还能在这儿abandon abandon的考四级?”   他说:“我知道你想读书,那就去读,管什么有的没的。”   张信礼叹了口气:“我跟你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本来也想考回去,”林瑾瑜直接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定了,跟我一起考上海的学校,否定回答自动吞下,赶紧领旨谢恩。”   张信礼哭笑不得,隔壁床的病人翻了个身,大声咳嗽起来,咯出一口浓痰,呸一声吐在床下尿盆里,陪护家属起身去洗盆子,哗哗的水声让林瑾瑜也有点尿急起来。   “我想上厕所,”林瑾瑜说:“扶我一把,你兄弟我不太熟,放个水都得算着次数。”   “你不用跟他讲客气,”张信礼托着他的背把他扶起来,又蹲下去给他穿鞋:“有什么说就是了。”   “你小弟又不是我小弟,不自在。”   张信礼自觉把他手搭自己肩上,林瑾瑜道:“没这么夸张……我是肋骨骨折,不是腿断了。”   “能起来?”   “能啊,就是从床上坐起来那一下使力痛,医生还让我别打喷嚏,打一个几天都白躺。”林瑾瑜搭着他,没立刻起来,反而说笑了几句:“卧槽你不知道那滋味,比老坛酸菜面还酸爽……你尿不,要不咱俩一起?”   张信礼斜眼看他,林瑾瑜半压着他嘿嘿笑,道:“好像……以前我崴脚的时候你也这么给我当拐杖来着。”   凉山的夏天天低云阔,张信礼给他买的那个西瓜红瓤绿皮,籽一粒粒圆润硕大,黑得发亮,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西瓜。   “是啊,”张信礼看着他,慢条斯理道:“那时候某人还要跟我比比。”   比……谁大。   “有吗,”林瑾瑜开始装失忆,虽然他自觉自己不算小,可经过N次不可描述的事后,自知和身边这位还是存在些许差距……算了,反正他大也用不上:“某人是谁啊,跟你比什么?比大?年纪大?”   张信礼知道他无赖劲又来了,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等林瑾瑜放完水,原样托着他肩背让他躺下去,熄灯了病房里很黑,林瑾瑜看不见他用力时从刀口里渗出的血,只感觉到他的手臂依然紧实有力,托着他时稳得不见一丝颤动,和从前一样让人心安。   他还想聊点什么,病房大门却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走廊里的灯光撕破黑暗透了进来,门口有点吵,林瑾瑜听见阿吉跟别人说话的声音,好像在回答问题,还说等一等什么之类的,隐隐可见藏青色的袖子晃动。   张信礼迅速给他盖好了被子,站起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我去上班了,”他说:“明天回来。”   “喂……”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了林瑾瑜的心头,他忽地抬手,紧紧抓住张信礼的袖子,问道:“是不是啊?几点了还加班?”   “当然是,”张信礼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把林瑾瑜的手放回被子下面,盖好,转身走了出去,门外嘈杂的响动消失了。 第225章 钻空子   “我们没有故意聚众殴打他。”   派出所窗明几净的大厅内,阿克阿苏两兄弟坐在长条大凳子的一边,邵荣手上缠着圈厚厚的绷带,坐在另一边,两拨互不对视,赵武杰则直接被送医院去了,不在这里。   张信礼是最后一个被带过来的,他走过阿克身边时看了他们一眼,后者朝他点了下头。   民警把他叫办公桌那边去,照程序问他姓名、曾用名、籍贯、年龄、民族,张信礼十分配合,一一答了。   邵荣报警的时候口不择言,把事情说得非常严重,什么黑社会找麻烦,套麻袋捅刀子,要死人了之类的,民警把他们带回来以后开始录音录像 ,挨个询问事情经过。   “他……他们拉帮结伙蓄意殴打他人,”赵武杰不在这里,邵荣变成了第一发言人:“你……你们刚刚都看见了。”   民警到时事发现场堪称惨不忍睹,一地五颜六色的污秽,其中一个小孩还持械。   邵荣声音发抖,举起自己包得跟木乃伊似的的手,疼痛让他牙花子直打战:“他们……持有管制刀具,持械伤人,已……已经是犯罪了。”   张信礼走后,民警到前的那十分钟里,阿克直接过去把他从墙角提了过来按在地上,阿苏压着他的手,用刀一片片活生生把他右手上的指甲都撬了下来。   邵荣五个指头全血呼啦嗒,那场面民警也看到了,确实很渗人,张信礼却在这时道:“不是管制刀具,”他说:“自家日常用的,合法持有,也没有伤人,是赵武杰先动的刀。”   阿克在这时帮腔道:“是啊,我们诺苏很多家都有,合法的嘞。”   那把还沾着血的“证物”此刻正放在桌子上,几个在场负责调查的民警对视了一眼,纷纷向那边看去,那是把几乎通体黑色的折叠刀,虽然整体已明显受现代工业影响,不再是完全传统的短腰刀制式,但刀身上用银朱与石黄勾绘出了红黄二色的花纹,刀刃上有手工打的彝文,还镶嵌了铜环,显然是某种民族工艺品。   张信礼说:“快递过来的,只是用来削水果。”   他们是彝族人,来自凉山彝族自治州,那里一部分偏远地区还保留着一定的渔猎生活方式,刀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必须的生产工具,传统的民族刀具也有专门的非遗传承人,法律规定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在当地,彝族人销售、佩戴民族刀具是合法的,不是非法持有管制刀具。   这边民警显然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对望着陷入了思考,邵荣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有这种护身符,一时傻了。   他道:“不可能,就算……持有是合法的,可你们……你们殴打他人证据确凿!”   张信礼说:“没有,是他们先打的小孩,我们才还手的。”   单方面故意聚众殴打他人和双方起口角互殴的性质可完全不一样,前者有可能构成寻衅滋事,要负刑事责任,后者嘛,就……   “说谎!他们就是故意的!是报复!寻仇!”邵荣情绪很激动,那卫生间简直就是个地狱,他前半辈子发出的惨叫加在一起可能都没有阿苏生生用刀尖撬开他指甲盖时发出的惨叫多,现在说没预谋,是他们先动的手?   民警安抚他道:“先冷静,不要喊,我们肯定会查的,你们现在双方把事情说清楚、陈述清楚就可以了。”   与邵荣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信礼,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十分冷静镇定,道:“没有说谎,酒吧有监控,你们可以调,赵武杰先动手打小孩,小孩哥哥才跟他起矛盾的,没有预谋,他也还了手。”   双方说法完全不一样,做笔录的民警分别记下二人的说辞,叫负责周边调查的同事去核实。   片刻后得到结果,从监控画面来看,确实是赵武杰先拽住阿苏进行掌掴,才有了后面阿苏跑进卫生间的一系列后续,民警眼神怀疑地看向邵荣,邵荣有点崩溃,道:“不是!明明就……我们是认识的,有过节,他就是蓄意报复!”   张信礼道:“你有证据吗,什么过节?”   邵荣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过节就是我们污蔑林瑾瑜偷了东西’……林瑾瑜是谁啊,他偷了东西和张信礼打人有什么关系?是情侣?怎么证明?就算证明了,好家伙,你们污蔑别人还大肆传播,诽谤罪,直接自爆。   张信礼看着他,再一次问:“说,什么过节?”   邵荣哑口无言,半天没说话,民警看他的眼神有点微妙起来,好半天过去了,邵荣才结结巴巴道:“那……那你怎么解释你亲手在卫生间门上挂维修的牌子不让人进去?就是为了报复。”   “我挂牌子怎么了,”张信礼说:“我本来就在那里上班,厕所有人吐了,堵了水池所以在通,不正常吗?”   张信礼确实在那里上班,这和民警走访时了解到的情况相同,邵荣说:“怎么可能……那么巧……”   张信礼把手放到桌面上,语气变得冷了点,他道:“你搞清楚,是他自己为了打人一头撞进去的,为什么巧你要去问他,而不是问我,小孩挨了打去找他哥有什么不对吗?”   阿苏在一边呆坐着不说话,好似受到了巨大的心灵创伤。   他外表看起来就是个瘦猴样的初一小孩,天然的弱势身份,派出所民警已经看过他身上的伤,一身的碎渣子扎在头皮里,脸上还有一道不浅的刀伤,一个小孩受这么大苦,让人很是心疼。   张信礼把自己手上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一道道刀口,那些好不容易结了曾薄薄血痂的口子在这番动作下又流出血来,他把手给那些民警看,道:“刀是我的,但持械伤人的是赵武杰,不是我们。”   好一通虽然颠倒黑白,但听起来好似很有道理的陈述……阿克看准时机打助攻,拉着阿苏走过来,道:“就是,你看看我弟都给弄成什么样了,他才十多岁,一下毁容了我去哪儿说理去?他还有脸说我们报复他?”   民警道:“好好好,不要激动。”   两边确实都有动手,这局面应该只能界定为打架斗殴,这类事件如果没有造成人员残疾、死亡等特别严重后果的,处理起来以调解为主,主要看结果,起因就是个搭头,谁伤得轻谁赔,现在双方都有受伤,赵武杰那边伤势还不明确,可能要等医院的消息。   邵荣右手五指仍钻心的疼,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控诉道:“有这样的小孩吗,他可是拿刀……就算你没有动刀子,他呢?”   这点阿苏洗脱不干净,然而张信礼轻描淡写地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   阿苏过几个月才正式满十四周岁,别说致人轻伤,就算致人重伤,他也不负任何刑事责任。   邵荣呆呆地看着他,张信礼把什么都算好了。   他喊道:“他们真的……你们去医院查就知道了,他们肯定是故意跟着来的!”   寻衅滋事不像故意伤人,轻伤以下不构成刑事案件,一定不予起诉,寻衅滋事破坏社会秩序一旦成立,除了阿苏,他们都要负刑事责任,不管判几年还是几个月,都会留案底,因此张信礼始终否认他们蓄意设套。   普普通通一个打架斗殴案件还整挺复杂,民警也不了解具体的情况,邵荣很激动,又讲了些别的,说出了林瑾瑜的名字,他们安抚片刻,稳定了双方情绪,最后决定还是有必要多做些调查。   “没必要,”张信礼目光开始四处看,从进门开始,他第一次显得有些焦躁起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林瑾瑜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张信礼不怕民警去调医院监控,监控什么也看不出来,在赵武杰病房门口转悠的是阿吉,而不是在场参与殴打的任何一个人,后来跟梢的是阿克,那段监控应该归交警支队管,调取要层层申请,他们这暂时还不是刑事案件,一普通民事纠纷基本没人会去看那监控,但他怕民警去找林瑾瑜问话。   他既怕林瑾瑜无意间说出些什么来,也怕他从民警那里了解到这事儿的整个经过……他会怪他吗?   “只是问问情况,”民警道:“走访调查。”   张信礼说:“林瑾瑜是我弟,他在医院,骨折不能动,我不希望有人去打扰他。”   “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从医院把他带回来的那个民警说:“没关系,不要紧张,我们不会干什么,也不会强迫他把他带过来,只是去看看。”   第226章 机智应对   翌日。   早上七点过,林瑾瑜坐床上吃了阿吉给买回来的早餐,觉得自己久不活动,浑身关节都发僵。   张信礼一晚上都没回来,也没给他发消息,不知道到底加的什么班。   阿吉坐在一边玩手机刷视频,林瑾瑜思来想去,道:“嘿,”他打了声招呼,问阿吉道:“你弟呢?”   “啊?”阿吉从土味小视频里抬起头来,说:“不知道啊,跟张哥出去玩了吧。”   “玩什么玩这么久,这一晚上没回了,”林瑾瑜说:“你都不担心?”   “担心啥子……”阿吉看上去一脸茫然:“他都十四了,那么大个人又不是小娃儿。”   我嘞个去,林瑾瑜心想:才十四,还不是小孩?   他本来还想借机撺掇阿吉出去街上找找阿苏,顺便帮他打听打听张信礼这家伙到底在干啥,结果好嘛,人家心眼大着,完全不在乎那俩人整整一晚没回来。   派出所里,邵荣跟张信礼一个说东一个说西,僵持不下,民警大概记录完两边说法后调解不得,只得开了委托书,让他们先等医院结果。   上午九点,赵武杰的伤情鉴定结果出来了。   头部有明显暴力钝性损伤,但没有颅内出血或者慢性血肿——张信礼下手的时候特意避开了后脑还有太阳穴、眼眶、鼻梁。   牙齿脱落1枚、尺挠骨骨折、体表多处烫伤创口,以及小型锐器创口等等等等等……鉴定意见为轻伤,达到追诉伤人者刑事责任的标准。   阿克阿苏、邵荣、张信礼四人则全部为轻微伤。   “不会吧,”阿克道:“怎么可能?”   他相信张信礼手上有分寸,但警察通知的鉴定意见就是轻伤,具体的正式文书三天后才会下来,现在只知道个结果,别的细节都不清楚。   赵武杰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的,因此无论张信礼如何重申林瑾瑜什么也不知道,上午十点过,警察还是来到了林瑾瑜的病房。   那边林瑾瑜呕吐、头晕的症状消失,自我感觉没什么了,护士刚给抽了吊针,迎面就看见俩警察。   阿吉本来在跟他讨论中午吃什么,扭头瞥见这情况,表情忽然变得凝重。   “?”林瑾瑜还在等张信礼回来,对人民公仆的到来毫无准备,他表面一脸懵,心里暗暗皱起了眉头。   警察进来,问了谁是林瑾瑜,然后站在床边,出示了证件,公式化地表示有点情况要了解。   林瑾瑜懵逼道:“啊,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啊。”   警察道:“别紧张,随便问问。”   林瑾瑜心想:鬼扯,警察上门哪有随便问问的,我看起来很像傻子吗。   警察问:“你认识曲……还有叫张信礼的吗?”   “不认识啊……”林瑾瑜持续作懵逼状:“哦,张信礼认识。”   警察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林瑾瑜没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个,叔……呃,同志,具体发生啥了?”   警察:“我们来了解情况。”   林瑾瑜:“嗯,是的,所以到底什么情况,姓张的怎么了?他现在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他要带保释费吗?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还没到那一步……”警察说到一半,道:“什么跟什么,我们是警察,是国家公务人员,不是绑架犯。”   “意思是不用带钱,所以他在派出所?我什么时候能接他?”   “……”警察说:“现在是我们问你。”   林瑾瑜立刻道:“好的。”   警察接着说:“昨天晚上七点到十点,你在哪里、接触过哪些人、发生过哪些对话?”   “七点……我就在医院啊,”林瑾瑜作回忆状:“接触了医生护士吧,打吊瓶换药,还量了体温,没了。”   这不是警察想获取的信息,他们道:“和张信礼有关的。”   “啊,没什么接触,”林瑾瑜说:“我们普通朋友,他去上班了,没接触。”   警察问:“你确定他是去上班,没有别的事?他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情绪特别激动,说了些什么事之类的。”   林瑾瑜还没被问话前就觉得张信礼七点才去上班不正常了,但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就一起吃了饭,然后他去上班……他早打了招呼去上班,反常?没那回事。”同时心里想:册那,果然有事。   警察做了记录,然后问:“赵武杰、邵荣你认识吗?他们跟张信礼以前有没有过冲突?”   “没,”林瑾瑜道:“他们跟我一个学校的,天天爱去酒吧玩……哦,好像就是张信礼上班的地方,他们自己天天去。”   “那你和他们有冲突吗?”   林瑾瑜慢吞吞道:“这个……”   赵武杰邵荣张信礼这仨名字摆到一起他就猜出没什么好事儿,而且从警察的问题来看,被盘问的是张信礼,估摸着那俩傻逼成弱势群体了……除了找麻烦他们三个还能有什么冲突?能闹出什么事来?还有阿苏跟另一个他没听过的名字、从昨天起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感,以及张信礼反常的上班时间,这他妈猜也能猜出个大概好吗。   “有啊,”林瑾瑜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思索,说:“赵武杰把我从二楼推下去了,我现在还没出院呢……正好,我能报警吗?”   警察来本来是来问卫生间那事儿的,这会儿互相望了眼,道:“呃……当然可以,但是我们现在是问另一件事。”   林瑾瑜说:“OK,那我现在报警,赵武杰跟我一起进的这医院,现在应该就在这里,请110赶紧带走。”   看起来他好像确实不知道赵武杰已经出院并且被暴打一顿的事,警察道:“这个……他现在不在,你如果要报警我们可以先记录……你……这边修养好以后可以来派出所配合做关于这个的笔录。”   “为什么?”林瑾瑜开始添油加醋:“叔,我这都这样了,就算他出院了你们也能把他强行带过去吧,他都蓄意杀人了,我命小点我直接就过去了,我知道他是本地人,了不起,后面有人,可也没这么手眼通天,逃脱法律的制裁吧?”   “没有没有,什么手眼通天,”这大帽子基层民警可受不住,只得坦白道:“这个人就在所里,也伤得不轻,等你修养好了你可以自己来维权,我们肯定会秉公处理,无条件协助的,好吗?”   林瑾瑜基本已经把话套得七七八八了,立刻客气道:“好的辛苦您了再见。”   警察拿着记录走了。   门一关,林瑾瑜一秒变脸,喊旁边一直装路人的阿吉道:“过来!”   阿吉迟疑着挪过来,林瑾瑜脸上所有的客气跟懵逼都变成了凝重,道:“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张信礼串通好了的吧?”   眼看肯定瞒不住,阿吉确实一直在跟他大哥通气,张信礼那边要干什么、具体怎么下手、对哪里下手他都知道,这会儿只得道:“张哥不让你知道,他说什么是什么。”   阿吉不是那种和蔼面相,林瑾瑜跟他也不熟,先前请他倒杯水都掂量来掂量去,满嘴“谢谢谢谢”的,这会儿怒意满腔,忽然间气场十级:“扯什么几把蛋,赶紧全老实交代了。”   阿吉不说话,林瑾瑜道:“他给你工资让你来这儿当护工了?我给双倍成不?你听他的听我的?”   “没,”阿吉说:“听他的。”   哪里来的榆木脑袋,林瑾瑜说:“你是个有独立思维能力的成年人OK?我这么跟你说,警察找上门说明他肯定有麻烦,你站在这坐以待毙等着他被判刑?”   “没那么严重,”阿吉道:“张信礼说,最多拘留两三天就出来了,你进过拘留所吗,拘留所不是监狱,其实没什么,也就搞搞卫生、喝喝茶看看电影。”   “哦,那他说过警察会上门问话吗?”   林瑾瑜笃定没有,张信礼要瞒他,就必然不会做到警察上门问话那地步。   普通民事纠纷都是自主举证,打个架该赔钱赔钱,该拘留拘留,民警也不闲,哪能还管之前的种种隐情,特意上门调查,除非有可能刑事立案。   阿吉道:“没有。”   林瑾瑜说:“那不得了!”   阿吉还在犹豫,迟疑道:“张信礼说……”   “你管张信礼说什么,”林瑾瑜心里急:“他他妈的脑子有病,你赶紧交代。”   阿吉颇有几分错愕地看他怒骂张信礼,直白道:“我不敢……算了吧,应该没什么,就算真判应该也就几个月。”   这什么超级无敌法盲,林瑾瑜心里卧了个大槽,阿吉可能觉得进去蹲蹲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罕见事,可假如真够刑事责任了,就算只判一天,那玩样也是要留案底的,一辈子消不掉。   “你说得挺轻松啊。”林瑾瑜开始怒不可遏地给他科普刑事案底将会带来的后果,可能通知学校,留校察看或者开除,没有毕业证,然后进档案,影响所有政审乱七八糟的。   阿吉有点懵,他高中都没毕业,根本不知道这些常识,林瑾瑜好像忽然之间有了一种莫名其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威严……他暂时还不知道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耙耳朵赋予正宫的气场……   林瑾瑜给他恶补了一通法律知识,道:“快点,马上告诉我怎么回事,然后给我把姓张的找过来……找不过来就算了,你跟他一直有联系对吧,所有细节一五一十告诉我。”   ……   几小时后,阿吉在林瑾瑜的吩咐下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林瑾瑜把所有病例跟缴费收据找出来拿着,稍微做了下固定,出了院就直奔派出所,那气势,阿吉差点以为他要冲过去把张信礼揍一顿。   赵武杰根本不缺钱,因此坚决不接受任何赔偿,就是要告他们三个。对张信礼的24小时留置刚刚开始仨小时,林瑾瑜就以报案为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那边脸青紫红肿得跟猪八戒似的的赵武杰还在接受询问,普通派出所就一科级单位,一般询问就在大厅做,林瑾瑜扫了眼,拿着病例直接过去道:“反对!”   领他进来的警察跟正做记录的警察一愣,同时抬头看他。   林瑾瑜一副伤员装扮,指了下已经重新打了石膏的赵武杰,忍痛喘着气,道:“我要报警,告这家伙故意杀人未遂,还有他那手是自己摔断的,不关别人的事。”   “那个……”警察示意他先坐下:“别激动,慢慢说。”   林瑾瑜一路死不要命跑着进来的,他缓了口气,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阿吉没跟他一起来,这事儿人越多越复杂,林瑾瑜毕业于附中,那所坐落在超一线城市的名校清北老师遍地走,张信礼的发小、同学大多数进厂或者混日子去了,他的同学基本都在读金融、读法律、读警校军校这校那校。   “我申请重新做伤情鉴定,”林瑾瑜来之前已经把所有学法的同学的电话挨个打了个遍,此刻仿佛手握十万带甲精兵:“他尺挠骨在双方斗殴之前已经骨折了……虽然也就差不到24小时。”   这还没完,林瑾瑜接着又把自己的病历本放到桌上:“还有这个,”他说:“这里还有份我的病例,他推我下楼有医院监控证明。”   赵武杰扭头看着他,脸上神色很难看。   他确实钻了空子,反正也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法医出鉴定只看病例,他就直接找了市中心的新医院做检查,把全身所有的伤都赖到张信礼三人身上去了。   尺桡骨骨折是他被判定为轻伤的主要依据,去掉这个就只构成轻微伤,这操作本来是没毛病的,张信礼他们不会知道过程,只会知道结果,奈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民警看了半天,大概问了情况,给开了鉴定委托书。林瑾瑜收好,不用等结果他都知道,他这三根肋骨肯定构成轻伤。   赵武杰有点恼羞成怒:“你凭什么妨碍人警察执法?我告诉你,我告他告定了。”   “等你能告再说吧,”林瑾瑜看着他,非常护犊子地道:“你能不能告他我不知道,我能告你这我确定。”   “你告我什么?”赵武杰第一次进局子,但临时恶补也知道互殴没对错,只要动手了双方就都有责任:“我这手如果不是他弄折的,那就是你弄折的,不管怎么样,你们俩必有一个进去。”   “笑死,”林瑾瑜说:“你那爪子是自己摔断的,你动手推的人,我为了保命四处乱扯,无意中扯到的你,折了是你自作自受,关我屁事?”   是赵武杰主动推的林瑾瑜,那么林瑾瑜的骨折他是直接责任人,而林瑾瑜是被动拽的赵武杰,这就有待商榷了,他说他是无意识的自我防护也合理,这个尺度很微妙。   监控是铁证,到底咋回事一看就一清二楚,赵武杰挣扎道:“胡说八道,就算不是张信礼直接打断的,那二次伤害呢?那也得是轻伤!”   “不好意思真不是,”林瑾瑜说:“你里面又没钢板,怎么鉴定二次伤害?就算鉴定了,在场有三个人,你怎么证明动你手的是张信礼,不是另外两个?”   卫生间没监控,无法证明哪一处伤具体是谁弄的,假如阿苏一口咬定严重一点的伤都出自他之手,那么谁也没办法,不能立案。   当初赵武杰自己一意孤行选的保守治疗,他如果做了手术,就会有切实证据证明张信礼造成了四肢长骨的二次伤害,可能落下残疾,这后果就严重得多了……但是他没有。   赵武杰脸上表情那叫一个精彩,林瑾瑜站他面前,把一摞缴费单子拍桌子上,最后放话道:“别做你那几把梦了,你要算医疗费咱们就好好算,指不定最后谁赔谁,还有拘留……行啊,你要关他我就关你,你俩殴打未满14周岁的未成年人,关得肯定比他长,他出来了我接他,你……就一个人他妈的吊着手横死街头吧。” 第227章 分头行动   林瑾瑜带着张信礼一行人从派出所大门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天上开始飘起杨絮般的雪。   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等在外面的阿吉过来左右打量自己大哥三弟的情况,三兄弟远远走在后面,一边往外哈白气一边看前头林瑾瑜怒斥张信礼。   真的是怒斥,连动嘴带动手,全方位360度无死角教训那种。   “你……长本事……长本事……长本事了……”林瑾瑜每说一句就用小腿当面骨往张信礼腿上抽一鞭腿,他手臂不怎么能抡起来做大动作,所以改打为踹……倒还蛮顺手的。   张信礼跟他并排走着,偶尔象征性挡一下,他动作软绵绵的没啥迪奥用,挡了个寂寞,不由连挨了三四脚:“……好了,”他说:“叫你老实在医院待着的,我有数。”   “你有个几把数,”林瑾瑜狂飙脏话:“还‘我去上班’,戏整挺好,我今天要不来你直接他妈派出所包夜了吧,啊?”   “白的黑不了,”张信礼一边挨打一边道:“初步鉴定意见不等于最后文书结果,12小时留置结束以后就出来了。”   “我看是直接移交检察机关提起公诉了吧,”林瑾瑜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可能会多严重?你毕业证不要了?”   他是打了很长时间的口水仗才逼迫赵武杰松口,二人出谅解书达成和解的,主要轻伤轻微伤这事儿很微妙,赵武杰骨折的时间和张信礼动手的时间隔得太近了,且阿克兄弟俩又确实霍霍过他那手,这到底能不能说清楚谁也没数。   张信礼安慰道:“不会的。”   “你哪儿来这莫名其妙的自信?”林瑾瑜真是火大,故意用一种智障加阴阳怪气的语气学他说话道:“‘永远记住,保护你自己’……你保护你自己了吗?说的话跟放屁一样,要求我倒是一套一套的。”   他一直表现得非常暴躁,话里话外止不住地数落,后面跟着走的阿吉有点听不太下去了,忍不住帮自己兄弟道:“哎,你说什么啊,他是把你当兄弟才给你出头的,自己担风险,你有没有良心啊,还在这骂他。”   林瑾瑜正在气头上,心想我跟我男朋友吵架关你什么事?遂脖子一梗,转头道:“我骂他怎么了?你有意见?”   阿吉气不打一处来,他是亲眼看着张信礼一直以来如何如何照顾他,为了把林瑾瑜摘出去殚精竭虑啥也不让他知道的,这会儿觉得他忒不识好歹,怒道:“他是我兄弟我怎么没意见?我们四个从小一块长大,你算老几啊?白眼狼!”   林瑾瑜差点直接吼回去兄弟算个屁,老子是他男人,你算老几你个小册佬……费好大劲忍住了:“……”   阿吉脾气火爆还要再对线,话没出口张信礼直接横空打断道:“闭嘴。”   ?   阿吉奇了怪了,张信礼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绝不是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就这不识好歹的样子,早该上去按在地上直接揍了,怎么好像还护犊子似的,他啥时候这么“和蔼可亲”了。   张信礼道:“谁让你告诉他的?”   “……”阿吉一秒熄火,眼珠子东瞄西瞄,开始抬头欣赏天边的云朵……这雪花纷飞的,哪儿看得见云朵,0分假动作。   “还用告诉吗,”林瑾瑜说:“明摆着的事,你当我白痴还是智障?”   五人一天都在为这件事擦屁股,饭也顾不上吃,这会儿风雪一吹饥寒交迫,林瑾瑜跟张信礼一起带着后边三个找了家老火锅店,进去边吃涮羊肉暖和身子边说话。   “现在这事基本了了,”林瑾瑜道:“姓赵的没法证明你们早有预谋就构不成共同犯罪,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赶紧完事,我再也不想看见跟那狗逼有关的任何消息。”   互殴进局子就一比惨大会,林瑾瑜这边连肋骨带脑震荡,一个轻伤三个轻微伤,外加未成年加持,可以直接起诉,赵武杰那边一个不知道成不成立的轻伤带一个轻微伤,还有之前割耳朵那事儿,他们这边勉强取胜。   赵武杰天不怕地不怕可到底不是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社会青年,也怕留案底,民警希望双方最好能通过调解私下和解,由于是学生,谈不上误工费一说,于是一来二去,两两抵消,赵武杰最后赔了他们三千了事,邵荣没赔,条件是互不追究责任,也不告知学校、家里。   阿克几个不懂这个,只顾埋头吃,林瑾瑜跟张信礼看了出院时候缴费的收据,问他那三千怎么办。   张信礼道:“随你,你想怎么就怎么。”   林瑾瑜便划了笔钱,把阿克三个的医药费还有路费都给他们了,这倒让阿吉挺刮目相看的。   之前他俩佯装吵架的时候还从赵武杰那儿讹了一千块,不过姓赵那人跟他一样神经大条对钱没数,彻底忘了这事儿,林瑾瑜虽然算正人君子,但不是腐儒,反正是人家自愿给的,天上掉钱不要白不要,赶紧收着。   七七八八加起来还赚了点,手里又凑了个万数,林瑾瑜分完钱,问张信礼道:“你出来得有两三个月了吧,什么时候回学校?”   他特怕张信礼因为他这边的糟心事受影响,张信礼道:“过几天,我请了病假。”他确实得回去考试了。   得知不会有什么处分,也就期末没啥时间抱佛脚了,林瑾瑜松了口气。体育生很多有旧伤,什么筋膜炎骨膜炎之类的家常便饭,找个理由请病假不算太奇怪。   林瑾瑜还没彻底停药,但从近段时间的状态看,估计问题不大,他道:“行,那我这也等考完试去看下房子。”   他们系自己找实习单位的开学可以不回学校,眼下啥都得靠自己,这事张信礼不熟,他没推辞,说些什么“宝贝你伤着就不要到处跑了”之类的话,只道:“接收证明有没,我正好顺便带回去交。”   他家里没那个关系,所以实习的所有事都是林瑾瑜在联系,林瑾瑜当然没去找他爹,而是把这重任交给了他发小。   “你等等,”锅里羊肉咕噜噜冒着热气,林瑾瑜摸出手机开始给许钊打电话:“我问问。”   张信礼之前给许钊打过电话,迟疑道:“他那边是不是有时差……”   他怕那边很晚了,打电话过去许钊又骂娘。   “有啊,”林瑾瑜心想这不常识吗,他随便心算了下,做了个简单至极的加减法,道:“土澳东南边东10区,我们东8……这边7点多……那边应该快10点吧,怎么了吗。”   张信礼说:“没什么。”   10点其实也不算很早,留学生在国外很注重自身安全,除非去红灯区,否则晚上一般不会出去乱逛,果不其然,电话很快通了。   “喂?”林瑾瑜跟许钊完全没啥要客气的,上来就开门见山道:“你联系上学校没啊,我这等着听信呢。”   “联了啊,”许钊声音老大:“我操,你终于打电话来了,张信礼夺命连环call说你失踪了,我还以为你他妈嗝屁了!”   “滚,你才嗝屁了,”林瑾瑜骂道:“狗嘴里说不出好的。”   澳洲期末比国内早,许钊平时也不勤快,前段时间疲于奔命,忙着恶补教授布置了但是他没看的部分chapter,无暇他顾,这会儿上来就问:“你没得绝症吧?”   “哈?”这什么玩样儿啊,林瑾瑜脸上的表情堪比地铁老爷爷,他看向张信礼,对着电话道:“谁告诉你我得绝症了?”   张信礼用眼神自证清白。   “吓死,没得就好,也不给个信,”许钊说:“张信礼呢?你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俩前段时间麻烦事一件接一件,早把许钊忘到九霄云外了,张信礼压根没想起这号也在操心的人来。   “他就在这儿,”林瑾瑜说:“……说来话长。”   许钊道:“长话短说。”   “说不清楚,”林瑾瑜道:“你先把我要的实习接收证明快递过来,急用。”   期末在即,再两三天张信礼不得不走了,林瑾瑜特意嘱咐道:“发申通,次日达,赶紧。”   “有那么急吗,”许钊不明就里,他找了家里某校领导亲戚,开个实习接收函小意思:“我刚回家,明天拿条去盖个章,直接给你带过去得了……”   他道:“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买了机票准备去探探虚实,过几天就到。” 第228章 唯一的直男   阿克三兄弟回去的那一天,这一年研究生初试刚好圆满结束,放考的铃声滪凞一响,就像运动场上裁判打响了发令枪,无数大三学生抱着肖秀荣、朱伟、张剑等一干经久不衰的“大神”,在冷风中直冲图书馆与各教室。   那场面,宛如釜山行再世,饶是林瑾瑜腿脚算快,也差点被踩掉一只鞋。   不到五分钟,上届学长学姐腾出来的自习位置就已经被瓜分完毕,连个空档都不带留的,桌面上一摞摞全是书。   “我靠,”林瑾瑜在自习室抢到个靠窗的位置,把几本专业书放下占位,长出了口气:“这就是学习的气氛吗,领教了。”   读大学以前每个高中老师都在说到了大学就轻松了,好像大学生全是一些偶尔上上课的猪,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同层次的学校校风各异,你要愿意天天不上课,光打游戏,快乐咸鱼也没人管,可大部分大学的图书馆就没有空着的时候,你不去有的是人去。   张信礼看了眼后面桌子上老早被提前用记号笔写的斗大的“20XX年考研占位”,道:“费劲占的你别浪费了。”   好多人占不到位子只能蹲在走廊上吹风,林瑾瑜日常爱睡懒觉熬夜,别到时候占了位子一上午不来,那可太天怒人怨了。   “放心,”林瑾瑜这会儿很有干劲,他留了张条说实习结束之前不在,道:“我是那样人吗。”   张信礼不忍心打击他,自觉闭嘴,两人占完位子出来去机场接许钊。   街上北风呜呜吹,今天好像比昨天更冷了,走在路上耳朵都冻没知觉,林瑾瑜大半身家都在学校,帽子围巾一应俱全,张信礼就不同了,他来的时候是十月份,天气刚刚转凉,入冬之后穿的厚衣服几乎全是林瑾瑜的。   好在林瑾瑜平时本来也是宽松款骨灰级爱好者,他的衣服张信礼穿也能穿。   “你等等,降温了。”出租屋和教室都有暖气,温度宜人,外面就不一样了,眼看北风凛冽,林瑾瑜路过寝室楼时叫张信礼等等,自己上去给他拿了条围巾下来。   寝室里他室友都在,林瑾瑜进门没和任何一个打招呼,拿了东西就走,室友不约而同转头看他,室长好像犹犹豫豫想说点什么,却没找到机会开口。   林瑾瑜目不斜视拿了围巾下去,往张信礼脖子上一套,道:“得,走人。”   张信礼不习惯戴这个,他扯了扯林瑾瑜给他围好的围巾,好像有点想把它拿下来。   “别动,”林瑾瑜道:“老实点,你想光脖子挨冻啊,这儿的风四川可比不了。”   张信礼道:“不太……习惯。”   围巾这玩样对一些糙老爷们来说就跟秋裤一样,好像是小孩和女生才需要的装备,骤然穿戴上不太舒服。   “那就赶紧习惯,”林瑾瑜边走边道:“别活那么糙。”   机场离市区有些距离,林瑾瑜掐着点带张信礼到了接机口,没等多久就看见许钊推个行李箱人五人六地顺着人流走了出来。   发小相见分外闹腾,许钊还和以前一样张扬,隔老远就大声喊林瑾瑜的名字,冲他招手。   林瑾瑜也很高兴,他幅度不大地挥了挥手回应,叫许钊赶紧过来。   “嘿,这么久不见,我咋觉得你矮了。”许钊走近了,放开行李箱拉杆就要给他个熊抱。   林瑾瑜顿时大惊道:“等等等等……你你你你……别过来!”这会儿他的固定带穿在厚实的羽绒服里面,出门前特意藏好的,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许钊还不知道他受伤了,这家伙向来咋呼,这一捣鼓不给他把骨头茬子抱移位了也得把他干地下去。   眼看这一百多斤的“壮汉”就要迎面砸进怀里,就在林瑾瑜大脑当机,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躲还是该先大喊解释的千钧一发之际,张信礼及时伸手抵住了许钊的肩膀,把他拦在了安全距离之外:“等……”   许钊不明所以,满脑门问号道:“侬做啥?”   “你先出来,”林瑾瑜松了口气:“出来说。”   许钊浑身洋溢着老哥们重逢的喜悦,他推着行李箱走出通道,纳闷道:“兄弟,搞什么飞机?这么久不见怎么跟闺女防色狼似的防着我?太伤我心了吧。”   “你他妈才闺女,你全家都闺女,”林瑾瑜瞪了他一眼,把自己羽绒服拉链拉下来点,给他看里面白色的固定带:“我现在可是伤员,就你那一抱不得给我当场整出大出血。”   “我操,”许钊被这阵仗吓住了,道:“怎么搞的?不会残了吧?”   他在哥们面前说话一向夸张,张信礼道:“没那么严重。”   “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许钊问:“还有前段时间那失踪,搞什么飞机?”   林瑾瑜拍了拍他肩胛,跟许钊勾肩搭背,带着他往外走,道:“说来话长,先带你去吃饭。”   他这班飞机刚好在饭点前降落,不提供正餐,许钊被林瑾瑜勾着,一路出了机场去坐地铁,张信礼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让他俩叙旧。   按道理林瑾瑜本来是想找个好地方请客的,地主之谊嘛,可如今他财务拮据,账上花的还是张信礼的钱,没脸拿自己男友的钱充大方,便问许钊要不去学校边上吃个黄焖鸡算了。   那玩样一份就有肉有菜有汤,还1元不限量添饭,虽然烂大街吧,可性价比高。   许钊并不知道林瑾瑜如今的境遇,他刚下飞机有点累,也懒得折腾,当即无所谓地说随便。   正门外有条餐饮街,人流主要就是学生,正是饭点,林瑾瑜带他们进店费九牛二虎之力找了张空位坐了,看了眼墙上沾着一层油的菜单,点了三份黄焖鸡。   这顿便餐预计四十八,张信礼倒了三杯水过来,林瑾瑜一个人过去把钱付了后回来和许钊聊天。   “三言两语真说不清楚,”此前许钊已经追问过无数次,林瑾瑜手肘撑在桌上,组织着措辞道:“就……我跟家里吵架。”   真实情况当然比吵架严重得多,可林瑾瑜选择不说,高中的时候、上次同学聚会的时候他都试探过,许钊的态度非常明确:他既不理解也不接受gay,觉得那玩样反人类、很恶心。   “吵什么啊,搞这么严重,”许钊指着张信礼道:“都报失踪了,你可不知道,那天凌晨一两点他咣一个电话给我打过来,说自己在你学校不见你人,他妈急得哟,跟你被绑票了似的……熬一夜没睡在这儿满世界打听,我还以为……”   许钊还在叭叭,林瑾瑜听着他的话,偷偷斜眼瞄了张信礼一眼。他知道张信礼作息很规律……在过来这边照顾他之前一直很规律,晚上最迟十点半必睡觉,特反感别人扰乱他生物钟。   如果不是因为担心跟上心,他不会连夜跑他们学校来找人的。   林瑾瑜还依稀记得那段日子自己的状态,那是很难描述的一种状态,总之就整天低落,反复想些悲观的东西,那时候他非咬牙啥都自己扛,虽然主观上并没有想要因此去责怪张信礼,但潜意识里总还是有点沮丧,觉得自己一个人好难,张信礼一直逃避,这种时候不在他身边,甚至想是不是张信礼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他。   但原来不是的。   “哎呀反正就吵架,你知道这个就行了,”林瑾瑜道:“别八婆一样刨根问底。”   “切,你八婆。”   许钊这时候还以为林瑾瑜只是和从前一样为了点生活小事跟他爸闹矛盾,这种矛盾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小到大他见过很多次,以前小学初中的时候,林瑾瑜跟他爸吵架了也像这样离家出走,躲许钊家里赌气玩失踪,故意气他爸,看他爸什么时候会发现他不见了,都不是多大的事,闹个把星期也就好了。   林瑾瑜问:“对了,接收函呢,你晚上住哪儿啊?”   许钊出门从来不搞什么规划,也没提前订酒店,他翻出两张接收函来给林瑾瑜,道:“不知道啊,我就来找你玩,你不会让我一个人住酒店吧,那多没劲,我不白来了。”   人大老远跑过来,晾一边确实不太地道,林瑾瑜没想太多便说:“要不,在我们那儿挤挤?”   张信礼本来在喝水,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口,许钊已经神经大条地拍板定了,道:“行,正好,晚上一块打游戏。”   张信礼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要是整租还好,可他们偏偏只租了一间主卧,就一张双人床,睡三个人虽然挤挤也能睡下,可……怎么总感觉那么别扭?   店里生意不错,没等太久,热腾腾的黄焖鸡便上来了,林瑾瑜给他俩递了筷子,刚要招呼开吃,却见大门口忽地走进两个人来。   店里暖气充足,人头攒动,那两人目光四下转了圈,本来是想找找看有没有空位,却一眼看见了林瑾瑜,眼神忽地亮了。   吃个饭能碰见老朋友也算缘分,老罗带着小斐,喊了声林瑾瑜的名字,很高兴地跟他打招呼。   “巧啊,”林瑾瑜也看见了他们,不由寒暄了两句:“你俩今天还约一块了。”   倒也不算很巧,这满店坐的基本都是大学生,碰见个熟人不稀罕。小本路边馆子店面小,店里一共就那么几张桌子,每张都有客,老罗和小斐走过来边回林瑾瑜的话边找空位,找半天也没找到。   “都坐满了,要不拼个桌?”男生呼朋引伴坐一起吃个饭再正常不过了,林瑾瑜看实在没位置了,想着反正都是朋友,便问他俩要不要过来挤挤。   大家一块吃也热闹,小斐欣然从命,叫老板加了张凳子,和老罗一起坐下了。   “你俩今天怎么单独出来约饭了,”许钊不认识他们,林瑾瑜简单介绍了下双方,说都是自己特别好的朋友,真心相待肝胆相照的那种,谁也用不着拘束客气,放松随便聊:“小群里都没发消息,排挤我是吧。”   他当然是开玩笑的,老罗比较外向,爱交朋友,还有点粗枝大叶,他见桌上有个不认识的,本来还带着最后一丝拘束,可林瑾瑜话说得很满,特放松、特可信地说在座的都是他铁哥们真朋友,他就有点会错意了。   许钊确实是林瑾瑜很好的朋友,不是虚假兄弟情,是就算吵了闹了一千次也还是能和好如初,两肋插刀的那种,但……不是老罗理解的那个意思……   “那可不,”老罗想也没想,大咧咧道:“你有对象陪着抱着,成天搁那儿出双入对的,咱单身狗也没男人,还能咋地,空巢老人抱团聚餐,慰问自己孤寂的心灵。”   他说完这通,又好死不死地道:“唉,这个也是圈里人吗?”   “……”   林瑾瑜根本没想到他会上来就开这玩笑,一下给整懵了。   老罗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好朋友吃饭侃大山随便打趣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调侃林瑾瑜和张信礼时是带着那么点祝福甚至羡慕的,但是……但是但是但是!这跟他好似阴差阳错间在饭桌上引爆了颗原子弹一点都遇戏不冲突。   许钊本来就不是那种聚餐时候安静如鸡,埋头吃饭的人,别管桌上说什么话题他都要踊跃插一脚,老罗的话一字不漏落进他耳朵里,这八卦大王瞬间跟听见台湾收复了似的,吃惊地张着嘴巴把筷子一拍,抓着林瑾瑜就道:“什么什么什么?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我怎么不知道?操!这种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林瑾瑜被他抓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这这这……什么晴天霹雳平地惊雷飞来横祸祸从天降,这让他怎么回答?总不能又编个不存在的女朋友出来吧?他爹妈都让他有阴影了,这辈子再也不敢瞎说自己有女朋友。   “喂喂喂,说话啊,怎么回事?傻了?”许钊跟林瑾瑜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林瑾瑜就跟被葵花点穴手定住了似的,嘴唇微张,阿巴阿巴半天啥声音也没发出来。   “……”老罗嘴太快,张信礼也有点懵,他想去抓许钊让他松开林瑾瑜,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一时也愣在了原地。   许钊逼问半天,忽然觉出点不对,老罗刚刚后半句说啥来着,没有男人?什么男人?他自己不就是男人吗?   他咂摸了半天,忽地一秒扭头看向老罗,惊呼道:“我操,你还是个基佬啊?”   基佬这类“某某某某佬”的词在中文语境里偏贬义,gay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也许会说自浴溪己是同或者gay,但很少会正儿八经地说“我是死基佬”,就跟上海人不会自称上海佬一样。   许钊语气说不上恶毒,但也绝对不友善,那惊讶程度,跟看见母猪上树似的,一下把老罗听不爽了,当即质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先前林瑾瑜的话让他以为许钊肯定是知道他好朋友就是gay的,这会儿见他这副表情,难免有心理落差,假如一开始就知道这桌上坐了个恐同人士他反而不会怎么样,人家接受不了这个也没辙,大不了避开这话题闷头吃鸡,可现在……   许钊沉浸在巨大的讶异里,有点口不择言:“我操,你怎么会是那个啊?”   老罗是他这辈子听说过的第二个gay,他刚刚还跟人家谈笑风生碰杯呢,这会儿有点接受不了,颇有些想拿纸巾擦手的意味……而且,这家伙刚刚问他是不是也是圈里人,什么圈?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操,好恶心!   小斐这时候也看出点不对,意识到他们可能误解了林瑾瑜嘴里“真朋友”的意思,扯了扯老罗的袖子。   “哪个啊?”老罗这时候也被许钊的语气弄得火冒三丈,毫不客气道:“不会吧不会吧?20XX了,还有人搞歧视?哪里来的僵尸,有没有读过书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已经隐隐有吵架的势头了,林瑾瑜整个大无语,好好吃个饭怎么整这出?许钊那些话他心里听了其实也不舒服,偏偏又有从小到大的感情在,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当你其实是你很好很好的朋友厌恶的那种人,你该怎么办?   许钊本来也容易被激怒,越发口无遮拦:“什么歧视?不就问你是不基佬吗,你他妈阴阳怪气说几把呢?”   老罗不甘示弱:“基佬怎么了?关你屁事,吃你家米了?满口几把几把的,你这么爱吃几把,来,老子让你吃个够!”   短短几分钟就已经进阶到粗俗喷吐生殖器的阶段了,许钊怒发冲冠,终于恶毒之极地道:“那玩样只有你们死基佬才喜欢吃吧,妈的恶心吐了,果然吃多了嘴跟屁眼一样臭,你他妈爱搅基是吧,喜欢插男人得多变态?不恶心吗?正常人都吐了,反人类的玩样,怎么还不灭绝啊?”   属实难听到了一个境界,他用的那些词都是网上那些嘴臭又不懂尊重他人为何物的极端份子造出来经常拿来攻击gay的,粗俗恶心之极,偏偏那些外号由于过于不堪,让人不知道从何反驳起,没逻辑的玩样就谈不上反驳,但侮辱人之极。   张信礼手指蓦地跳了下,他们桌前后还有别人,这通吵属实尴尬……与此同时,林瑾瑜心里的那根线终于“嚓”一声崩断了,他把碗一推,弄出巨大的声响,喝道:“够了!”   他眉头皱得死紧,放在桌面上的手握成拳,用压过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对许钊道:“你他妈说够了吗?有完没完?没说够要不给你个喇叭你全学校广播去?”   这是林瑾瑜第一次冲他发这么大火,许钊目瞪口呆,这混世魔王一下给镇住收声了。   桌上几个空碗歪七扭八倒着,林瑾瑜站起来,烦躁意味十足地把自己手里的筷子扔在桌子正中央:“你要说那样的话是不是?我告诉你,这都是我朋友,你觉得他恶心是吗?好,那我告诉你……”   林瑾瑜就这样,许钊是他发小,他不能接受这个他也理解,为了照顾许钊的心情他可以忍着憋着,保持礼貌什么都不说,自己受点委屈没什么,可牵扯到帮过他的朋友、恋人……牵扯到张信礼他就不能忍了。   刚刚许钊那七七八八的难听话基本四下开火全扫射了个遍,那些话张信礼听在心里也会很难受,他本来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张信礼微微抬头看着林瑾瑜角分明的侧脸,那张脸上神色果决而坚毅,如果神赋予世人十分勇敢,那么那个时候林瑾瑜身上就有十分。   他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在大庭广众下说:“……我跟他是一样的,就你想的那个一样,他恶心那我也恶心,懂吗,就这样。” 第229章 啊?啊!啊?!   许钊怎么也想不到,其实此刻这张桌子上,他是唯一的直男。   这饭馆小得就像只麻雀,他们吵架的动静委实不小,四面八方吃饭的学生出于礼貌没有看得太明目张胆,但除非是个聋子,否则该听的不该听的肯定都听见了。   许钊那嘴啊,是真的臭,直男骂人不堪入目,他刚刚嘴炮嘴得有多爽,这会儿一桌人就有多丢人和尴尬。   但林瑾瑜没心思在意这种小事,也许是打击受多了心硬了,吵个架被围观算什么,他看任他看,还能少块肉不成……他烦的主要是许钊。   又烦又气又难过……干,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那么多矛盾,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就是无法共情少数人,为什么那个无法共情还嘴臭的死直男偏偏要是许钊啊!   林瑾瑜脸色阴沉,许钊还在那儿懵逼,这家伙脑筋一下没转过来,反射弧贼长,还在思考他话到底啥意思,一样?什么一样?本科一样都是这学校,染色体一样都是XY?   毕竟打死他他都想不到自己最亲密的发小也是他嘴里恶心的gay。   桌上其他人脸色也不好,都跟看那啥似的看着许钊……没办法,谁叫大家都是被攻击者本尊呢。   只有张信礼还算冷静,至少脸上没露出什么咬牙切齿的神色,林瑾瑜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最后饭也懒得吃了,对老罗他们说了声“对不住,慢吃”,也不理许钊,自己“咣”一声拉开凳子转身走了。   许钊非常懵,完全不理解自己做错了什么,小斐拽了老罗一下,让他别说了,就当给林瑾瑜面子。   饭桌上骤然安静了,周围一众校友闷头吃饭装失聪,老罗压下脾气看了小斐一眼,两人想出去安慰林瑾瑜,顺便给他道歉,刚刚不该大吵大叫的,丢人。   许钊左思右想摸不着头脑,这桌子上跟他称得上朋友的只剩下一个张信礼,他还以为他是自己这边的,遂以一种同战壕兄弟咬耳朵一般的语气吵他吐槽道:“搞什么啊,鲸鱼生气了?为啥啊,是不是被那死基佬气的?”   “……”张信礼心里全是省略号,真不知道该怎么点化这傻逼。   他知道许钊不坏,就是直男到了一定境界,有些事儿,人家真的接受不了那也没办法……可林瑾瑜会为这个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就一死结,无解。   “说话啊,”许钊是真懵逼,懵得不能再懵,他一拍桌子道:“我去给他追回来!”   ……得了吧,您这啥也搞不清楚的,一去不是更火上浇油?眼看这厮行动比脑子快,一只脚已经呲溜出去了,张信礼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   “别,”张信礼叹了口气,道:“我先跟你说点事。”   许钊那些难听话他听了当然也生气,但没林瑾瑜那么生气,因为说到底他没那么重视许钊,对于不重视的人,张信礼不太会把他们放眼里。   许钊一头雾水,皱眉问:“啥?”   张信礼把老罗他们喊回来,叫坐下老实吃饭,自己给许钊递了根烟缓和气氛,拉着他出去了。   推开厚实的店门走到街上,迎面而来的北风差点给人吹一跟头,张信礼推着他肩把他推到街边,示意许钊先安静。   “干嘛啊,”许钊颇为不满:“磨蹭啥,鲸鱼跑那么久,再不追人都找不着了。”   “不急,”张信礼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你……”   他想了想,问:“你觉得瑾瑜的朋友很恶心?”   “怎么可能,”许钊道:“他朋友就是我朋友,我怎么会觉得我朋友恶心。”   “那你刚才是干什么,”张信礼不怎么客气地说:“口无遮拦。”   “刚才……我……就……”许钊看林瑾瑜生气甩脸子走了就知道自己做过了,不过他以为是自个儿声音太大,他们又在公共场所,闹得陌生人都来看,林瑾瑜觉得丢脸所以才发脾气的,浑然没意识到这是某种严肃的、关乎于是否尊重他人的人格问题。   他说:“我就……实话实说啊,妈的,正常人都觉得恶心吧,男的跟男的,什么玩样。”   “好,”张信礼说:“既然你觉得你是正常人,那以后不要再找他……也不要再找我。”   “你什么意思……”许钊有点莫名其妙,觉得他在挑衅。   “就这个意思,”张信礼严肃地道:“你没听见瑾瑜说的话吗,林瑾瑜,就是你抨击和觉得恶心的那种人,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他。”   ……   开头足足三秒,许钊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只是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呆张着嘴看着他。   三秒后,他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怪叫,道:“啊?!”   张信礼看他那死直样儿,觉得可能有必要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直白得绝无可能产生歧义,于是更进一步道:“……他喜欢男人。”   林瑾瑜喜欢他,他是个男人,所以林瑾瑜喜欢男人。   许钊:“啊?!!”   “你可能很吃惊,”张信礼眼睛往下方路面上瞟,犹豫半秒之后他接着说:“而且……他有男朋友。”   许钊:“啊?!!!”   张信礼缓缓说:“……就是我。”   许钊:“啊?!!!!”   疯了吧?一定是疯了!或者我在做梦?!   “不是,”许钊道:“你是不是在玩我?你俩联合起来给我一久别重逢见面礼?捉弄一下以示礼貌?别吧,兄弟,这玩笑开太大了!”   “不是,”张信礼没有再回避,而是清清楚楚地道:“就是这样,我们在谈恋爱。”   不同于附中同学聚会那次面对许钊盘问时的紧张、躲闪和迟疑,这次他非常平静,也非常肯定地对许钊道:“……就像你和女的谈恋爱一样,没区别。”   “……”许钊那张帅气张扬的脸皱得好似一根苦瓜……什么鬼,谈恋爱?鲸鱼和……他?!他们之间不是纯洁的异父异母兄弟之情吗?啥基啊蕾啊的,不都是女生爱看的那种小说里编造的东西吗?现实世界怎么会这么多?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   恐同人眼里的世界当然是没有同的,你不接受,你周围的人自然离你远远的,就算不远也不会告诉你。   这消息冲击力太大,许钊当场石化了,别说说话,他整个人跟尊望鲸石一样,好半天小拇指都不带动一下的。   “所以,”张信礼说:“你嫌弃是你的自由,我和瑾瑜都没办法,但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他……打扰我们。”   许钊脸上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张信礼深知接受一件全新的事物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连他自己也在那条路上走了很多个日夜——尽管他爱林瑾瑜,但他还是走了很久,更不用说许钊。   许钊不仅仅是中性的不了解gay而已,简直是对这名词抱有极大的恶意,就和许多其他直男一样,有出于生理本能的厌恶感,从前他恶毒地嫌弃王秀,今天恶毒地攻击老罗,以后也许也会那样对林瑾瑜。   张信礼不希望这样的人接近林瑾瑜,因为即使许钊念及过去的友谊勉强掩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嫌恶还是会让林瑾瑜不高兴——就像从前在许钊家客厅时那样。   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勉强去粉饰太平没有意义,作为朋友,许钊要么真心接受林瑾瑜本来的样子,要么大家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许钊第一次来北方,被冻得腿打颤,张信礼围着林瑾瑜的围巾,浑身都很暖和。   “什么叫打扰?一脚把我踹出门?你当老板开员工呢。”许钊本来沉浸在巨大的冲击感中,要多懵有多懵,内心也很茫然不知所措,可张信礼这话他就不爱听了,什么假如嫌弃,他们也没办法之类的,好像他是一嫌贫爱富,见风使舵的小人,兄弟有缺点就看不起兄弟似的……侮辱人。   “我不是在开玩笑,”张信礼看着他,道:“摸着你的良心问清楚自己,你真的能毫不在意地继续和他当朋友吗。”   “……”许钊真的下意识把注意力放胸腔去感受自己心跳去了,感受半天,啥也没感受出来:“你……”他组织了半天语言,蹦出一问句来:“你们……真的谈恋爱吗……就……柏拉图那种还是……”   张信礼说:“你怎么谈恋爱我们就怎么谈。”   许钊问:“会……亲嘴?还有别的……”   “会接吻,”张信礼语气平常得好似在回答今天吃了什么菜:“都会。”   许钊又成包子脸了,想来是没法一下接受那种脑补出的画面。   就在张信礼以为他的表情已经无声宣告了他的选择,于是转身准备走,自己一个人去找林瑾瑜的时候,许钊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一个人干啥去啊,”许钊顶着那张包子脸道:“这儿我来都没来过,知道东不知道西的,不管咋样总得先把我发小找回来吧,从哪儿找起你得告诉我啊。”   第230章 车到山前必有路   偌大一北方城市,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要让许钊自己一个人找,他得分分钟化身无头苍蝇,找到明天早上也找不见林瑾瑜的脚后跟。   张信礼带着他走街串巷,一路从黄焖鸡饭馆走回学校,回住的地方看了眼,又去操场转了圈,最后终于在自习室找到了要找的人。   年底天黑得早,五六点就已经不见太阳的踪迹,虽然这一年初试才刚结束,可教室里依然坐满了期末复习的学生,从大楼一侧的窗户望去,一间间亮着灯的自习室仿佛黑夜里成排的萤火虫。   林瑾瑜眉头微皱着,手里拿着支笔,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灯光晕黄,all blues的几何三角耳钉耀眼,V领的浅色毛衣让他看上去很有书卷气。   他神色肃穆,看到某页时不时拿笔写点什么,看上去十分专注,颇有股高冷禁欲系学霸气质,然而实际上他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是——操,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这句读怎么做?某名著艺术特色……那是什么玩样?完了,没上课不知道提过这书目,没看过啊。   人处在生气状态下时好像反而意外的适合学习,林瑾瑜不高兴,没刷手机的心思,又憋着股气没处发,那股闷在胸腔里的气好似全被他转化成了干劲,他一路饭都不吃跑来教室学习,心想:兄弟什么的都是放屁,果然只有学习才不会背叛你。   现在看书铁定来不及了,先死记硬背点知识应付期末吧,林瑾瑜这么想着,刚沉下心准备解决这个“某名著艺术特色”,却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谁啊,没见在学习么,真没眼力见……林瑾瑜回头,看见张信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站在他身后。   “……”自习室里座无虚席然而安安静静,连一丝翻书声都听不见,林瑾瑜使劲挤了挤眉毛,挤成个倒八字,就像用眉毛打了个手语似的,问他干啥。   张信礼什么也没说,就拉了下他的手,示意他跟他出到走廊上去。   搞什么飞机?自习室不好说话,林瑾瑜闭着嘴,出于信任站起来推开门跟他出去了。   封闭走廊上还有在背书的人,他们最好有点素质不要在这儿打扰人家学习,教学楼四楼正好有个水泥露台一直从窗外延伸出去,张信礼一言不发,光站在那儿朝他招手。   “怎么?”没暖气的室外跟室内简直一个北极一个热带,林瑾瑜从大窗口那儿钻出去,差点被又狂野又冰的夜风扑个跟头。   头顶就是辽阔的夜空,张信礼手撑着窗沿,示意他再往里走点。林瑾瑜依言照做了,他下意识以为张信礼就跟在他身后,结果好家伙,走出去好几米再回头,林瑾瑜发现张信礼原样站在送他进来的大窗口那儿,一步都没挪动。   而远处漆黑的夜色里杵着个无比眼熟的人影,尽管能见度并不高,但林瑾瑜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谁……没办法,老狐朋狗友了,互相熟悉到尾巴一翘就知道要拉什么屎的程度。   他脸色一冷,立刻就要调头走人,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林瑾瑜察觉不对想折返回去的那一霎那,张信礼眼疾手快——“咔”一声把透明玻璃门关了个干净利落。   ???   “你有病?”林瑾瑜冲回去,拉着门把手敲玻璃:“赶紧开开!”   这门隔音效果还过得去,走廊上此起彼伏的念书声听不见了,张信礼拽着门把手,贴在门缝那儿,没事人一样道:“有人找。”   “起开,我瞎子啊,我看不见吗?有人找我就得搭理,你们以为自己谁啊,哪个明星?”林瑾瑜卯足了劲哐哐去拉门,张信礼双手紧拽着把手,誓不让他如愿。   “再不开信不信我抽你?”林瑾瑜警告道:“别逼我。”   “这不你用过的经典绝招吗,”张信礼道:“扯平。”   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啊,感情在这儿等着我呢?林瑾瑜依稀记得寒假时候在凉山,那昏暗的杂物间,逼问与交谈,还有现在想来也很刺激的口……打住打住。   张信礼道:“去,好好谈谈,”他说:“你们又不是陌生人,绝不绝交总得说说,总不能不明不白就没了……而且许钊是来道歉的。”   道歉?就他?那混世魔王,林瑾瑜知道许钊比他还皮,小时候满教室扯女生头发,在别人书上乱画,中二充大哥的就是他,这人还有认怂这技能?   不远处许钊站在那儿看着他,脸上表情很复杂。   林瑾瑜晃半天,还是没拉开一可供自己挤出去的缺口,遂瞪了张信礼一眼,终于妥协了。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其实也不是生气,就是……烦躁和无语,一方面那些话确实特别伤人,让他贼几把难受,但另一方面他又想,人家可能确实也没义务一定要去理解你?   这问题好社会哲学,人到底有没有不尊重他人的自由?   林瑾瑜狠狠砸了拳玻璃,转过去,也不看许钊,自己走去露台边,也不管地上脏不脏,曲腿面朝栏杆坐着。   过了大概几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嗒”一声轻响,许钊把一罐啤酒放在了他手边。   林瑾瑜不说话,摆出一副异常高冷的姿态,等着许钊自己热脸贴上来。   他心想:既然张信礼说这丫是来道歉的,我倒听听他准备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不就是接受不了这东西么,也没犯法,道哪门子歉。   许钊一开始也没说话,这俩发小隔半米远坐着,傻吊一样白吹风。   不知过多久,最后还是始作俑者先开口了,许钊自己也拿着罐啤酒嘟囔道:“我操,你干嘛动不动走人啊,有什么不能用嘴说吗,你直接叫我别吵不就行了,还冲出门走人,咋跟娘们一样。”   ?   您不号称是来道歉的吗,啊?   林瑾瑜本来高冷如死鱼的表情瞬间破功,他怒不可遏道:“操,什么意思,爷还以为你是来道歉的,搞半天原来是来找场子抨击的是吗?滚!”   许钊确实是来讲和的,但……嘶……来之前没给他换张嘴是张信礼的失策。   “我没!我哪儿知道!”许钊咆哮:“你又没告诉我!鬼知道我也把你也骂进去了!”   “那有啥区别,”林瑾瑜说:“反正你就是觉得恶心,我说错了?”   许钊一边嘴角抽了抽:“不是……我还是觉得很梦幻,你怎么可能……”   林瑾瑜道:“啊,对,我就是gay、homosexual、同性恋,喜欢男的,还跟男的谈恋爱、亲亲抱抱,就那***、**和**,好吗?爱怎么称呼怎么称呼。”   “……”许钊不知说什么好。   “真的,”林瑾瑜道:“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人到底有没有不尊重他人的自由,如果法律是社会行为的底线,那你并没有犯法,所以我也没权利百分百摁头要你怎么怎么样,最多像饭馆里那样,要么和老罗一样跟你大吵,要么眼不见为净直接走人,就这样。”   “……我是作为兄弟来和你道歉的,”许钊终于说:“我是没犯法,但你也没犯法,就……出于个人情感和道德,不过我不觉得全是我的错,你也没告诉我,我只为那些难听话稍微道个歉。”   “我敢告诉你?”林瑾瑜说:“以前你对王秀也没少阴阳,包括现在,你内心其实还是很反感,只不过因为我是你朋友,你才勉强过来口是心非罢了。”   许钊不否认这点:“我只是把你当朋友才什么都在你面前说,我那时候只是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就像你说的,不犯法,我不知道你听了不舒服。”   岂止不舒服简直就是郁闷之极,林瑾瑜道:“但法律之上还有道德,你是没犯法,可背后说人不道德。”   许钊道:“是的,但不犯法。”   没有人是百分百圣洁的君子,很难说把那些偶尔萌生出的不满、对他人不好的看法在自认为关系亲近的人面前表达一二的做法到底值得抨击还是可以理解。   “我知道那是你真实感受,”林瑾瑜吹着风,说:“所以我说算了就这样,我俩离远点对彼此都好。”   林瑾瑜懂得不必强求所有人都和自己想法一样,但同时也具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他有主见且很少被左右,所以选择既不干涉许钊,也不委屈自己。   毕业之后这些年,他们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生活上交集渐渐少了,有时一年才见那么一次,也不像过去一样有很多共同话题,多少年的交情,真到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什么意思,”许钊咂摸着他话里的味儿:“意思不见了?当没我这人?操,你够果决啊,真男人,没心没肺的玩样。”   “你他妈才没心没肺,”林瑾瑜“呲”一声拉开了啤酒拉环,说:“你狼心狗肺。”   许钊跟着他把啤酒开了,喝了口,道:“……说实话,我承认我骂人不对,不尊重别人,知道你是以后我还是觉得很恶心,不是说你恶心,是这个词,但又不是以前那种单纯恶心的感觉……不知道怎么说。”   作为一24K纯直男,他对同性性行为有出于生理本能的排斥,gay这词他一听见就会觉得生理不适,且由于此前没怎么接触过这类活人,这词在他心里就一没厚度没活力的单一符号,只代表着“不适”。   但林瑾瑜这三个字在他心里代表“亲密”、“友好”、“喜爱”、“舒适”等等等积极情绪,和gay带给他的情感色彩是完全相反的,当这两个原本相互对立的词骤然被整合为一体,他感到非常不适应,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理解,”林瑾瑜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对朋友出柜……实话说我跟家里就是因为这个闹翻的,我爸妈已经知道了,我……猜测这个可能也会影响你。”   出柜的影响其实是双向的,不单单只让林瑾瑜可以不再掩饰什么,自由表达自己,当他选择说出自己gay的身份,不再在社会身份上做个死人时,他也在向周围的人无声表露“gay”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性少数,并会无形地影响与他有关系的人对这个群体的看法,让他们对性少数的接受度变得更高……或者更低。   就像此刻他带给许钊短暂的混乱一样。   “你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挺好一人,”许钊听到他说爸妈那里有点沉默,过了好几秒才说:“……也不娘娘腔之类的,跟我印象里的gay完全不一样啊。”   “本来就是这样的,”林瑾瑜道:“有一部分人确实像王秀那样,有点你们说的……娘或者母什么的,可并不是所有,而且女性化特征本身也不应该是羞耻的代名词,没什么好羞耻恶心的……只是理论上。”   许钊还是第一次听这种知识,他喝了口啤酒,道:“长见识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和男的谈恋爱,是觉得自己是女的吗,就……想当女的的那种感觉。”   “当然不是,”林瑾瑜道:“这又要说到性取向与性别认同之间的概念区别……”   许钊本来也不爱学习,听得头大,但他还是勉强听了会儿……他在因为林瑾瑜而尝试去了解这些东西。   林瑾瑜本来是抱着类似“最后的谈话”的心情在跟许钊说话的,可他讲了几句,发现这厮听得居然还挺认真,再没刚跟老罗唇枪舌剑时的那股“冥顽不灵”样,遂忍不住道:“……你问这个干啥,不是觉得恶心吗?”   “我觉得啊,”许钊一脸褶子地看着他,道:“我在尽力理解你,就可能一下理解不了……咋,你咨询收费?”   他那一脸和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搭的表情有种不搭调的奇异滑稽感,林瑾瑜笑道:“没,算你友情价,一罐啤酒。”说着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青岛。   “滚哪,”许钊和他碰了个杯,道:“我不找你要补贴就算大发慈悲了。”   “哦。”林瑾瑜眯眼看着远处漆黑夜色里萤火虫般的灯光,喝了一大口酒。   许钊道:“所以……你和张信礼什么时候开始背着我谈恋爱的?”   林瑾瑜差点一个超级无敌啤酒水柱喷出去,他猛转过脸来,道:“什么玩样?”   “听不懂中文啊,”许钊说:“When did you start to hide your relationship from me?侬撒辰光……”   “停停停!闭嘴,”林瑾瑜擦了下额头上的虚汗,道:“你怎么知道他……”   “他自己跟我说的啊,”许钊说:“说是你男朋友。”   啥——有咩搞错!   这可能吗?真不是编的?这是真实存在的吗?林瑾瑜简直不可置信,张信礼?他明明很深柜,很不想给自己灌一个身份,很介意别人那种看稀奇的目光……他在许钊这恐同人士面前说自己是我男朋友?林瑾瑜心想:假的吧?你说的这个张信礼,他是哪一位?   许钊道:“老实交代,不会高中就搞上了吧,我去,我跟个傻逼一样蒙在鼓里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难怪,上次过年在我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是哪儿,”林瑾瑜给张信礼喝自己奶茶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许钊脑海里,怪不得那么亲密呢:“搞半天不是友情是基情,操,还给爷吃狗粮,我呸。”   林瑾瑜纠正说:“是爱情。”   许钊:“……”了半天,问:“你爸妈怎么办?真做绝了彻底没联系还是一般冷战钱照给啊?”   “就这么么办咯,”林瑾瑜把手里的啤酒喝完了,没回答后一个问题,他随便把空易拉罐一捏,眯眼朝不远处的垃圾桶来了个三分——易拉罐在空中打了个转,完美入框正中桶心,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对许钊道:“走,回去了,以后的事慢慢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231章 爱护动物人人有责   “你就住这儿啊,”许钊进了林瑾瑜和张信礼临时租住的小屋,猴似的左顾右盼:“好小,厨房都没有。”   其实是有厨房的,不过没有锅碗瓢盆跟天然气,房东给的基本就是间带床和沙发的空屋子,林瑾瑜和隔壁那对情侣都不在屋子里做饭,自然谁也没自费花那个钱布置厨房。   “凑合住,”张信礼在门口锁门,林瑾瑜把灯开开了,带许钊回他们房间:“这不挺好的。”   “好屁,电梯都没有,上来还得爬楼。”   张信礼在他们后面带上房门,道:“老小区就是这样的。”   不带电梯的小区多了去了,不过许大爷可能觉得住宅区没电梯太低档。   林瑾瑜大力拍了下他背,把他拍到衣柜那儿去,道:“别啰嗦,赶紧把你衣服放了。”   许钊带了些衣服内裤什么的,他嘟囔着把衣柜门一拉开,就看见那里头外套啥的挂得整整齐齐,抽屉里内裤袜子分门别类叠得跟克隆出来的似的。   他刚纳闷他这狗窝常住用户发小什么时候这么有收拾了,不可能啊,赤道下雪了他都不可能变得爱收拾屋子……结果一低头,就见最下面的隔层里,一新一旧俩背包挨着挨着被放在一起,跟背靠背相互依靠着似的。   嗯……林瑾瑜确实拥有把任何地方都变狗窝的独门绝技,但张信礼的勤快全班皆知,许钊刚接收了个“惊天大消息”,这会儿侦测雷达灵敏得跟什么似的,霎时间就觉出味儿来了,站原地:“……”了一会儿。   林瑾瑜催他:“站着不动干嘛啊,快点啊。”   许钊吞了口口水,默默把自己衣服远远放在碰不到那俩人衣服的空档里,离闪瞎眼的情侣之光远点。他刚转过去想问今晚他睡哪儿,结果还没开口,钛合金狗眼又瞎了。   1.5米的双人床上只有一张被子,林瑾瑜正把那厚实的被子铺开,暖气渐渐上来了,张信礼自己脱了外面厚重的衣服,又站他旁边示意他伸手,帮他也脱了,林瑾瑜转头看了他眼,两人不自觉地相视一笑。   许钊:“……”   张信礼走去架子那儿把自己和林瑾瑜的衣服挂了,许钊问:“我睡哪儿啊?”   这屋不算太大,本来经过那一闹之后,林瑾瑜问他是照原样住他们屋挤挤,还是去酒店时,许钊本来是有点犹豫的,可那节骨眼有点敏感,本来说好了晚上一起睡一起打游戏的,结果听他是gay之后就变卦了,这不是赤裸裸的歧视吗?   其实以林瑾瑜的气量,他未必会钻这个牛角尖,挤就挤了,不挤就不挤,随便,但许钊很要面子,大尾巴狼年费会员,他想表达自己不是嘴上说说,是真心还想拿他当朋友,所以稀里糊涂硬着头皮就说嗐,没什么大不了的,挤挤方便打游戏。   “床……”林瑾瑜摸着下巴,扫了眼卧室里那张床,道:“嘶……挤三个人好像是有点难办,要不打个地铺?”   客厅是睡不了人的,沙发太窄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们和隔壁情侣之前约法三章,客厅是公共区域,卫生双方共同打扫,不可以单独霸占,去卫生间也要经过客厅,半夜有男的睡外面会吓到人女孩。   “谁睡地铺啊?”许钊看着他,道:“你?我?他?”   “随……”林瑾瑜想着让客人打地铺是不是不太好,试探着发了个问,道:“要不你跟我睡床?”   许钊跟他也不是没一起睡过,幼儿园小老师安排午睡的时候他俩就经常等看午睡的老师走了就悄咪咪溜下床跑去对方那儿聊天打架。   许钊原本是不觉得别扭的,可现在知道林瑾瑜喜欢男的就有点茫然起来,但他还是想让林瑾瑜知道他在接受他,遂答应道:“行,我睡里边还是外边……”   话还没说完,本来走去架子那儿挂衣服的张信礼便斩钉截铁道:“不行。”   许钊:“……”   林瑾瑜发动幽默询问大法,把脸夸张地皱成一团,做了个颇滑稽的不解表情,问:“为啥,这有什么?”   许钊是他发小,从小处一块,太没距离感,导致他老毛病又犯了,感知不到在张信礼眼里他跟同性也属于“授受不亲”的范畴。   张信礼本来想说让许钊睡地铺,想了一瞬大概也觉得不合适,遂改口道:“……让他跟我睡。”   许钊:“……”   林瑾瑜刚刚还不明白他为啥说不行,这会儿听张信礼要跟许钊睡,那感觉突然就上来了,顿时浑身一激灵,声若雷霆地道:“不行!”   这声儿比他还高个八度,好似阎王吓小鬼,玉帝怒斥泼猴,张信礼眼皮一抬,模仿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道:“这有什么?”   林瑾瑜于是突然开窍了,他“哦”了声,随手抄起枕头朝他扔了过去:“你还学上我说话了……”   张信礼随手接飞镖一样接了,照脑袋给他扔回去,撸袖子过来弄他:“学怎么了?不长记性。”   林瑾瑜也是不肯吃亏的主,双手成爪跟他斗了两下。   凉快地站在一边的许钊:“……”   得嘞,看来他的归宿很明确。   说来也是,假如他不知道倒还可以心安理得地三个人挤一挤,可现在……他妈的跟一对情侣睡一张床叫个怎么回事?当代电灯泡之王?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我说……”许钊尝试着自觉开口:“要不……”   林瑾瑜忙着跟张信礼斗,嘻嘻哈笑,第一遍没听见他说什么。   “我说……”许钊又试图把目光转向张信礼,然而后者看起来也没留余光给他。   许钊有种回到站他俩背后看他们喝奶茶那天的错觉,明明一屋子里有三个人,却宛如只有俩……干,自己当初怎么反应那么迟钝,欺人太甚!   他终于忍无可忍,练狮吼功一样吼道:“行了!听我说话!我睡地铺!自愿的!百分百自愿!”   林瑾瑜终于顾及到单身的兄弟,强行把嘴角的小弧度收了收,说:“不好意思。”   许钊心想:得了吧你可乐着呢,你还好意思说不好意思。   张信礼也不闹了,去开电热水器烧水备用,林瑾瑜恍惚觉得哪里和平时不大一样,于是道:“你今天没去上班?哦,昨天也没去。”   “不用去了,”张信礼给他俩倒了两杯水,说:“被开除了。”   ‘不可以和客人起冲突’这句话老板娘从他来上班的第一天就说起,一直说到最后一天,生意人最重和气,就张信礼这个搞法惹得警察上门搞询问,除非老板是他亲妈,否则铁定扫地出门。   “解放了,正好回去考试。”晴姐其实骂了他很久,一大通难听话不要钱似的劈头盖脸喷,其中不乏把全家都砸进去的脏话,但张信礼对林瑾瑜说得很轻松,如果时光倒流,重来一次,他还是选择那么做。   “啊,”林瑾瑜不问都不知道这事:“不要紧吧?”   “没编制有什么要紧的,”张信礼说:“不过扣了工资,干一个月只发了一千五,你不介意就好。”   其实是“扔”给他一千五。   林瑾瑜说:“我怎么会介意,你马上回去了,这钱你自己拿着吧,应付路上还有学校,不够随时问我要。”   “我拿五百,吃饭够了,其它你拿着,”张信礼说:“说好你管钱,就都给你。”   “我批准给你了,”林瑾瑜表面看起来好像没有多在乎的样子,但声音里带着股藏也藏不住的温柔:“赶紧拿着,吃点好的,我还能饿着我对象啊,肯定得把你喂饱了。”   张信礼便笑了下,没推辞了,说:“行。”   站一边的许钊再次:“……”   张信礼有没有被喂饱他不知道,总之他是吃饱了,这个钢铁直男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待在这里。   好不容易等到这俩人眉目传情完了,许钊才找到机会跟林瑾瑜叙了两句旧,林瑾瑜依旧是那副不遮掩的态度,毫不避讳地跟他谈发生的各种事,包括高中时候自己的心情、后来回凉山、他爸,甚至赵武杰。   许钊一开始听眉头还不由自主地微皱着,听到后来他家里、被赵武杰乱咬、张信礼带他去医院那段倒静默了良久,很有些唏嘘的样子。   林瑾瑜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不像从前一旦反复咀嚼痛苦的回忆就变得焦躁、惴惴不安,最近他的小爱好小娱乐好像又逐渐回来了,每次路过奶茶店都要纠结好一会儿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他痛苦的那段时间许钊正在国外“花天酒地”,过得那叫一个潇洒,因此奇异地生出些过意不去的想法,想作为人生导师开导开导他,于是摆手道:“哎呀,好在都过去了,向前看,你看你现在还好好的在学校,那个……男……男朋友也有了,是吧。”   “男朋友”仨字他说得贼变扭,但他还是努力说了。   “是啊,”林瑾瑜聊着聊着手有点痒了,问:“打游戏不?”   他俩中学时经常偷摸摸拿手机打游戏,当时还没有王者荣耀,也没有吃鸡,他俩捧着个3D贪吃蛇一人一局也能玩半天。   “打啊,”说到这个许钊就精神:“快,马上,联手大杀四方。”   林瑾瑜于是马上挪动屁股坐过去,跟他一块挤在床沿边,时隔三个月,再次开手机登进了账号。   张信礼看他俩玩挺好,便没在这儿打扰,自己进去洗衣服去了。他不打游戏,其实也有点不喜欢林瑾瑜打游戏,林瑾瑜一打起游戏来就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什么正事也不干,也不大理他,不过……那又怎么样,他俩都是独立的人,林瑾瑜不会完全以他的好恶作为处事的标准,张信礼同样不必如此,他们相互妥协,只要林瑾瑜不是太过分,张信礼一般不管他打游戏。   张信礼去卫生间把两人内衣内裤外裤什么的都洗了晒了,看热水器温度够了,便自己洗漱干净,又回去叫他们时间到了别玩了,洗洗睡觉。   林瑾瑜杀人如麻热血沸腾,正兴奋地跟许钊一块狼嚎,张信礼已经有日子没见他这么兴奋了——沙发上那天除外。   “别玩了,”林瑾瑜还要继续,张信礼走去把许钊赶开,踩上床,把林瑾瑜手机没收了,道:“睡觉,你明天不复习了?”   林瑾瑜现在天天抱佛脚,就怕挂科,那简直是奇耻大辱,对他来说,就那期末题目,拿不到奖学金就算了,怎么会有人挂科?百思不得其解。   许钊识趣地让位,自己从墙角行李箱里摸出牙刷洗面奶,群租房卫生间不大,他看张信礼打林瑾瑜屁股催人,便自觉地面朝墙壁背朝他俩磨蹭了一会儿,等他们窸窣笑闹一阵后林瑾瑜出去刷牙了,才转过来,跟张信礼颇尬地眼瞪眼。   “……”   四面寂静,许钊跟张信礼没太多话可说,张信礼更惯不搭理人,两人凑在一起整个一低配版寂静岭,再加上许钊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因为以前张信礼在他最得意的领域把他摁地上摩擦过,所以对他有心理阴影,单独跟他共处一室就觉得压力山大。   他就这么硬着头皮等啊等啊,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把人盼回来了,林瑾瑜后脚刚哼着歌进门,他拿起牙刷毛巾就冲了出去。   “?”林瑾瑜无法和许钊感同身受,他在张信礼面前贼自在,自在得不能再自在,遂道:“干嘛?你急着拉屎啊?”   许钊只顾冲刺,头也不回。   张信礼站起来把房门关了,道:“别满嘴屎屁。”   林瑾瑜洗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上床,张信礼把上衣脱了,关了灯,带着铃铛响踩上床来,躺在靠门的外侧。   “许钊还没回来,你关灯干嘛,”林瑾瑜仰躺着,取了护具之后还是不大敢做大动作,只唠嗑一样对张信礼道:“让人家睡地铺就够那啥了,还提前关灯。”   “……”张信礼面朝他躺着,道:“关顺手,忘了。”   ……一大活人,这也能忘?!   “服了你,”林瑾瑜还没什么睡意,有意跟他说说话,他想起晚上在露台上时许钊的话,便道:“哎,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变这么勇敢了?”   “什么勇敢,”张信礼一开始没听懂:“在你心里我很胆小?”   怎么可能,林瑾瑜在同龄人里找不出几个比他胆大的,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信礼又确实挺胆小。   “没有,”林瑾瑜估计自己如果说‘从某种角山}&与[三{夕度来说确实’,张信礼会不高兴,于是便没说,只道:“只是今天特别胆大,”他扭过头去和张信礼离得很近地对视着,说:“怎么突然敢说我是你男人了。”   张信礼心想:我早就已经说过了,在你小堂哥打电话过来的那个时候,但他没说出口,只道:“陈述事实。”   林瑾瑜说:“你以前好像不是很热衷于陈述事实。”   陈述事实,短短四个字,说起来很简单,做到却难。   “你说了是以前,”张信礼看着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听见那个词……同性恋的时候跟许钊的感受其实差不多,不舒服,很别扭,不太愿意提,但慢慢的好像就没有了……”   他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听得多了,一个词你天天听,天天有声音……你,别人,还有我自己,天天在耳边问,天天说,慢慢好像就很习惯了,觉得很常见,不是大不了的事。”   张信礼说:“而且……我本来就是gay,喜欢你。”   他说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这是张信礼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用语言表达他的喜欢,林瑾瑜跟他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可居然直到此刻才切实听见这句话。   林瑾瑜耳朵尖一下红了,感觉全身血乱窜,好在房间里够黑,张信礼看不见他耳朵。   他心跳得像个弹力球,林瑾瑜尽力掩饰着,故意贫道:“好啊,还嫌我爱哔哔话多是吧?”   “哪有,”张信礼一只胳膊动了动,横在他小腹上:“多亏你整天说,睡近点。”   整天说你就是gay你就是gay你是你是你是gay。   “你是吗,”林瑾瑜照他的话挪了点挪进张信礼臂弯里,抛弃自己枕头不要,枕他胳膊上:“说真的,我突然开始想这个问题,你以前说过你只对长得好看的男的有反应,也不喜欢肌肉男。”   “不喜欢太大块的,”张信礼说着,手不着痕迹地伸进去在他小腹上摸了摸:“你喜欢?”   林瑾瑜自己也不喜欢,他喜欢的就是张信礼那样的身材,多一分太壮,少一分太单薄,不够有力量感。   “但是王秀小斐他们都很喜欢肌肉男,粗壮的,脸型方点,腿毛长脚大的那种……这是1和0的区别么,”林瑾瑜说:“不懂。”   许多纯gay所喜欢的好像都是外表特别阳刚特“爷们”的那种,非常追求所谓的“男人味”,这和张信礼截然相反,林瑾瑜想了想,又说:“你喜欢女的吗,喜欢……大胸,大屁股,大长腿。”   典型直男会疯狂喜欢林瑾瑜刚刚说的那些,尤其是大胸,还编些“情义千斤不敌胸前四两”的低俗黄段子。   “不知道,”张信礼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没有很特别的感觉……没什么感觉。”   这其实是个挺敏感的话题,性取向这玩样,好像只有纯粹了才能给人安全感,一旦扯上什么男的女的,不纯粹了,就给人一种随时会出轨的感觉,好像混入了杂质,脏了、不干净了……乱七八糟的。   但坦诚永远是给予彼此安全感最好的方式,当他们两个都正大光明地把这件事摊开来,毫无芥蒂地像聊明天吃什么一样探讨,敏感也就都变成了平常。   林瑾瑜任他手在自己肚子上摸来摸去,反手拍了拍他胸口,道:“我认真跟你讨论,你看……AV会那个吗,要不……现在看看?”   “你当做实验啊,”张信礼搂着他肩膀脖子的手紧了紧,道:“我看你会硬。”   “世人皆知的事情就不要再重复了,”林瑾瑜颇皇帝样地道:“朕在问你别的事。”   “……”张信礼眼睛盯着他,手却慢慢往下……   林瑾瑜打了个激灵,差点一脚把他踹飞:“干什么!你别……哟我的肋骨……”   张信礼手肘用力,微微撑起来,半罩在他身上,眼帘低垂着,俯视着他,道:“不是你要看我那个吗。”   林瑾瑜拿手掌把他脸推得微侧过去,道:“我让你看AV,没说要看你的*!”   再说,裤子都没脱,什么也看不见啊。   “哦。”张信礼看着他的脸,慢慢俯身压过来。   “干什么,”林瑾瑜憋得肋骨都痛了:“你别仗着我是伤残人士为所欲为啊,待会儿整成二次伤害把你关进去。”   “我关进去了你一个人在外面守寡,多寂寞,”张信礼看起来完全不听他说什么:“你就得数着日子,天天等探监日。”   林瑾瑜看着他的脸,嘴欠道:“探不了,没法律关系,不是亲属不给探视权。”   “……”张信礼服了他了,可真会说话呀!   他“哦”了声,凑上去咬他嘴唇,林瑾瑜笑又不敢太用力,只得用前臂抵住他,道:“我没好之前不能做,你到底干嘛?”   “没说要那个,”张信礼说:“你自己说的,忘了?睡前惩罚。”   林瑾瑜倒没忘,他俩执行这小仪式可执行得一丝不苟,自从那天之后每天睡觉之前都抱着亲热个没完,可今天……   “许钊在外面,”林瑾瑜说:“今天别了,小心被看见。”   “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和亲眼看到可完全不是一回事,林瑾瑜不想太刺激许钊,人家才刚开始适应,别给吓跑了。   “别一下太过火,现场撞见跟嘴上说知道不是一回……”   他还没说完,张信礼就打断了他:“你刚给钱的时候在他面前说什么来着。”   什么什么说什么……说……饿着……喂饱?那他娘的是这个意思吗,曲解小能手。   张信礼显然不打算配合,他还是抱着林瑾瑜的腰,凑上来吻他,手还时不时乱碰不该碰的地方。   林瑾瑜拗半天拗不过,最后还是随他了,想着早配合早完事,两人争分夺秒,情急之下反而亲得十分激烈。   “快点……待会儿他进来了。”   张信礼抱着他:“你再喘大点我想进来。”   “别满嘴跑火车……”林瑾瑜确实有点喘:“慢点……你手劲大……”   “到底快还是慢……”   “快……快点……”林瑾瑜用膝盖顶了他大腿一下,道:“痛啊,别用指甲,你是傻逼吗。”   张信礼在他帅气眉峰间气鼓鼓的川字纹上亲了下,说:“不小心。”   “……”   长夜漫漫,卫生间里,许钊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刚擦干头发拿着牙刷走到镜子前准备刷牙,一低头就看见洗漱台上,一个印着猫头一个印着狗头的同款不同色漱口杯把朝外,整整齐齐地并排靠着,只有一支牙膏,连带着牙刷都是同款不同色的。   ……妈妈,他要离开这里!明天就打飞机走!   【后调·走过磨难(一)爱的烦恼·(完)】 第232章 捡便宜?   经过一通漫长的抱佛脚之旅,林瑾瑜终于半死不活地应付完了期末考试。   奖学金能拿多少不知道,但挂科应该是没那可能的,老师巴不得不给自己增加工作量,把群里热心雷锋发的文档背完过个60对林瑾瑜来说没难度。   张信礼回学校了,他这学期基本算没上几节课,林瑾瑜很担心影响他学分跟毕业,但张信礼说没关系。   他说:“你好起来比什么都重要。”   那句话就像一支粉红色的箭,精准命中了林瑾瑜的心脏,以至于一连好几天,直到下高铁,他脚步都还是飘的,脸上神色倍儿和蔼、倍儿温柔,好似一股行走的春风。   周围人群喧闹,许钊死鱼眼斜眼看他半天,终于忍不住道:“我说,差不多得了,你俩实在也嵛僖不是刚在一起几天啊,我瞅着你怎么跟那刚恋爱的小姑娘似的,恨不得把‘老子有对象’写在脸上……”   “谈恋爱的老爷们也这样,”林瑾瑜心情确实很好,好到就算许钊此刻骂他傻逼他都觉得无所谓,小事洒洒水:“你不谈恋爱不懂。”   许钊:“……”好嘛,这看不起谁这是?   上海的冬天以湿冷为主,全然没有北方肃杀,虽是白天,光线却有些晦暗,天空涌动着一层铅灰色的云层,林瑾瑜坐扶手电梯出了站口,迎面感觉有冰凉的雨丝扑在脸上。   “下雨了啊,”许钊道:“擦,没带伞,你还要去看看房子啊?”   他俩都是顾头不顾腚的潇洒老爷,压根没勤带雨伞的概念,林瑾瑜出发这天张信礼刚好开始考试,也就忘了叮嘱他。   “去啊,这点小雨有什么,”林瑾瑜道:“我都跟中介在网上约好了。”   这是林瑾瑜第一次出来租房子,可以说全无经验,学校与上海两地相隔千里,认识的狐朋狗友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没人关注过租房这种信息,原本他挺愁的,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入手,后来是他那几个闹僵过的室友告诉他可以在网上看房,下个软件,比如安居客什么的,可以试试,某表哥以前就这么租的房。   林瑾瑜在这方面完全一张白纸,搞不清里面的坑,不知道别的途径,于是也就下了,发现里面房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看得人都花眼,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许钊道:“我真搞不懂,你跟你爸断了就算了,租房干啥,住我家也行啊。”   “你也不看看你家在哪儿,都不是一个区,每天那么长通勤时间想累死我俩啊。”   许钊家房子位置确实很黄金,但再黄金它也是一不动产,不是哈尔的移动城堡。   “可以开车送啊,”许钊说:“我跟我家老头子说说,每天送不就得了。”   “你动点脑子吧,”林瑾瑜说:“你爸认识我爸,你家隔我家又不远,你这不是上赶着把我送我爸面前去尴尬么,而且还有张信礼呢,好家伙奸夫淫夫,直接撞枪口。”   “也是,”许钊说:“我这脑子。”   林瑾瑜在手机上给那个联系到的中介发了条消息说已经到了,现在过来看房,等对方回了后抬头看了眼天,迈步走进了牛毛样的细雨里。   好在雨势不大,林瑾瑜戴着帽子,感觉雨丝落在鼻尖上还有点清爽,许钊也利落地拿卫衣帽子裹着头,问:“你约那人在哪儿啊?”   “他让我们过去,”林瑾瑜说:“直接去那个什么小区门口。”   他此前也看了好多挂出来的房源,张信礼这老手本来说他来负责这个,但林瑾瑜觉得他事儿够多了,最好别分心做这个,他自己上海土著还能搞不定这个?便自告奋勇揽了活儿,想着帮个忙,也体现体现价值。   张信礼拗不过他,便只提示了几句,,说整租都很贵,他们这经济实力只能考虑合租,且一定要问房东接不接受短租,林瑾瑜不太清楚几个月算短租,只按他的提示把价格合适的房源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一个敲,果然很多人开头直接就表示短租免谈。   一个不行就换一个,林瑾瑜第一次负责这事儿,挺勤恳,不断看地图估算定位,每天没日没夜看消息回消息,眼睛都看花,不可谓不尽心,最后终于列出几个图片看起来特别好,要么离单位,要么离地铁口近,关键价格还便宜的房源,找中介问了,中介满口答应,愉快约看房时间。   许钊跟着他走,边打了个哈欠边问:“你这多少钱一个月啊?”   林瑾瑜看着备忘录里那一列名单,觉得特有成就感,这都是战果啊!   他不是特别清楚那小区在哪儿,于是开了导航,边看边道:“我约的都是便宜的,张信礼说整租都不便宜,我看也没啊,好几个一室一厅一个月就一千出头,最贵的都不到一千四,位置也不错,离地铁口很近。”   他对钱之类的东西还是不太有概念,没太多社会经验,还没开始准备买房,不喜欢数学,对他爸的工作也没兴趣,因此全然意识不到这种标价在上海市这个区有多么不合理。   许钊喜欢掺和他爸的事业,有时还跟着他爸去酒局,这时诧异道:“什么?咋可能?”   这区稍微过得去的地段一个还行的带独卫主卧都2500往上了,精装一室一厅租短租每月才一千出头?哄鬼吗在?   林瑾瑜便把主页给他看,得意道:“我问了他说就这价,不枉我费老大劲一顿找。”   展示页面上房间图片非常漂亮,对话框里中介明明白白答应说明码实价,等到了就可以看房,短租很OK,完全OK,一点问题都没有,中介费只收半个月房租。   许钊茫然了,他其实也没真枪实弹在这里租过房,更没用过国内这些充满牛鬼蛇神的租房软件,只凭感觉觉得不太合理,但又不太确定,一时挠了挠头,道:“真便宜啊,你交狗屎运了?”   林瑾瑜道:“先看看再说。”   他们跟着导航一路坐车转站,好不容易冒雨到了,林瑾瑜跟许钊外套上全是雨点,两人找半天找到中介说的那个小区门口,没见人。   林瑾瑜敲了几次,对面没回应,应该是不在线。   “问问,”许钊说:“直接打微信过去。”   林瑾瑜拨通电话,对面响了好一会儿才接,一中年男人粗哑又大声的嗓门透过扬声器传出来,一口老上海话:“哦哦,挨近(已经)到了是伐?吾就来!”   说着便是叮哐一阵开门声,林瑾瑜听见背景里有咯痰与搓麻将的声音,稀泥一样和成一团。   他们原地等了一会儿,中介又打了个电话来,说:“哎呀,没看见你们两个外地学生啦,在哪里啊,走错了伐?”   林瑾瑜跟许钊都是上海人,但他急着看房,没解释这个,只道:“没啊,就XX小区,你人呢?”   中介这这那那磨蹭了一会儿,又让他们说方向,又让看太阳,最后说发个图片给他看看他们在哪儿。   天上还在下着雨,这通插曲一磨就磨过去快二十分钟,林瑾瑜有点不痛快了,但想着可能有什么误会,便拍了照片过去,五分钟后,中介说:“哦哦,不是一个门,你们走过来,在那个方向。”   说着发了定位过来,林瑾瑜心说他妈有定位早不发。   雨势渐渐大起来,两个门看着近其实远,林瑾瑜带着许钊走街串巷,冒雨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位置。   小区栏杆边的树荫下,一中年男人嚼着槟榔,挺着个啤酒肚,跨一辆电瓶车,伸脖子打量了他们几眼,露出口大黄牙,道:“是这个林先生是伐。”   “是。”林瑾瑜心说:这不废话吗,他道:“叔,昨天在网上跟您约了今天看房的。”   中介满口哎哎,表示记得记得,却没半点从车上下来的意思,林瑾瑜看他跨上面风雨不动安如山,奇怪道:“那咱这就看啊,您带路。”   他以为顾客都直接提出要求了,接下来这叔怎么也得如梦初醒,马上开始服务,他这备忘录上写了好几家,都等着跑呢,没多少时间磨叽。   谁知中介脚踩地上,带着自己那二手电瓶车一滑,呲溜到他们面前,咧开那嘴黄牙,信誓旦旦道:“那个……是这样,你们外地人不懂,上海这边的房子啊,抢手哟,难租!本来约的是今天看,但是你们路上磨蹭了,七七八八,你看的那套房子啊有人租了,已经么了!(没了)”   他用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只能带你去看别的了,上(sang)车(cu),带侬去(qie)!” 第233章 租房跑断腿   ?   已经有人租了?   林瑾瑜不是特别理解,但中介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说得笃定极了,由不得人不信。   “这样啊。”既然已经租出去了,林瑾瑜也不能说什么,天上还在下麻点似的雨,中介一开始没说对位置,等于溜了他们一路,暴躁点的这时候该骂娘了,但良好的修养让林瑾瑜没发脾气,他看了中介那说不上干净的电瓶车坐垫一眼,转身准备走人。   许钊有点不乐意,但租房子的不是他,他就没好意思呲牙,就在他在心里暗骂晦气,准备跟着林瑾瑜走人的时候,中介叫住他们,连连道:“勿要走哇,雷叨雷了是伐(来都来了是吧),这里租掉了还有别的嘛。”   “什么别的,”林瑾瑜说:“一开始约的就是那套,我看图挺满意才说来看看,还有什么别的?”   “阿拉房源多,”中介非常热情:“看看嘛,来,阿拉现在就找,肯定有合适的。”   刚不还说上海这片房源紧张,很难租房么,怎么又说房源多?林瑾瑜心想:应该是做中介所以本身掌握的资源多,但找具体合适的不容易吧。   那边中介已经拿出手机打开了朋友圈,招呼他们过去看,他以为林瑾瑜他们是外地人,但还是操着那口上海话一样的普通话:“捺(你们)看捺什么要求,阿拉可以找的呀,我本地人,熟得很的呀。”   林瑾瑜一直在外地上学,都习惯说普通话了,他还比较懵懂,看中介非常热情非常老手的样子,觉得不好推辞,便道:“那行,没什么很特别的要求,我主要找离单位近的。”   他在某些事儿上特懒,早上只想多睡会儿,花在通勤上的时间简直恨不得以秒计算。   三人一时也没走,中介把他招过去,给他看自己的朋友圈。   好家伙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各样的图片,除了房源广告就是房源广告,眼都看花。   林瑾瑜扫了几眼,发现跟自己在租房软件上看见的质量大不一样,软件上那房子全套精装修+电梯+干净整洁大方,现在朋友圈里的这些基本都位于无电梯的老小区不说,家居什么的也比较陈旧,卫生间狭窄得不行,干湿不分离,同时塞进两个人都费劲……这这这跟APP上放出来的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啊。   然而中介还在一个劲招呼,问他大概预算是多少,林瑾瑜还未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没锻炼出冷脸严词拒绝笑脸相迎的陌生人的脸皮,答话道:“一……到两千吧。”   “哦,”中介嚼着槟榔,噗嗤笑了一下,那个笑莫名让林瑾瑜方案:“阿拉来找找,找找……苦以伐迭个?(这个可以吗)”   天上雨点还在飘着,中介自己戴着电瓶车头盔,倒是对纷扬的雨丝无知无觉,林瑾瑜他们可就不一样了,天气本来就冷,雨一淋风一吹就更让人浑身难受。   许钊近前一步,凑上去道:“我看看。”   中介便把那条朋友圈给他看,许钊道:“这啥啊,条件也太差了吧,这桌子木头茬子都扎手吧,还有这厕所,马桶都没有,就一蹲坑,淋浴头还就在蹲坑对面,这洗个澡都要留一万个神别掉进去踩屎啊。”   “看你说的,这哪有嘛,家居都是好的,可以用,”中介道:“这个价位不错了。”   “这太差了,”许钊明显嫌弃得很:“有别的吗?”   “我看看……”中介在朋友圈翻了翻,又给他们找了几个。   许钊说:“这个七楼还没电梯,又是个次卧,窗户都没有怎么行?不要这个。”   再下一个,许钊道:“厕所就那么丁点还改个浴缸,而且好脏啊,那垢不用钢丝球擦不下来吧?”   再下一个,林瑾瑜这时注意到了文案信息上注明的位置:“太远了,地铁起码一小时,”他说:“前几个也是,都太远了。”   在上海,一小时通勤时间不算太长,也就是个平均水平,中介看他们挑来挑去一个都不满意,也没跟他去看房的意思,不禁觉得难伺候起来,道:“不错了,你预想的多久?”   林瑾瑜说:“最好走路十五分钟内能到。”   这回中介真笑了:“就那预算,还要求走路十五分钟,你这想得太好了吧。”   这话虽然没骂人,但料想哪个租房的顾客听了都不会舒服,再加上中介那胖脸上露出的中年男人特有的自以为是神色,许钊一下被刺得不大乐意了,就一服务客户的中介居然还讽刺起他发小来了?他以为他谁啊!   许钊还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当即便道:“你什么意思啊,怎么说话?”   “实话实说嘛,”中介一四五十大男人,自觉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心里其实多少有点轻视这些实习大学生,觉得他们好宰:“你们这些外地大学生就是要求高,我这儿房源够可以了,你们又要便宜,又要精装,还有走路十五分钟到,这怎么可能,就是想得太好了。”   “想得好不好是我们自己的事,”许钊说:“租个房还不能有点要求了?不给中介费是怎么?你趾高气扬什么?”   “哪有趾高气扬,”中介觉得他们事有点多:“没预算确实不要想得太好,有钱你自己买房都行,可一个月一两千还要这这那那……找不到的。”   林瑾瑜道:“您之前在APP上挂出来那套就很好啊。”   中介尬笑了几声:“所以啊,这不是很快租出去了。”   他手里还拿着手机,想继续推销自己的房源,林瑾瑜被雨淋了半天,对这个中介没什么兴趣了,于是还算礼貌地婉拒,带着许钊走人,去见之前约好的另一个房东。   中介还在身后不死心地喊他,林瑾瑜头也没回。   他以为这种“之前谈好了,结果看房时房子恰好租出去了”的事纯粹是个万中无一的巧合,想着没事,反正备忘录里还有好几个备选的,都去看看,总能找到合适的,便没太气馁,又联系了下一个,约好地点带着许钊去见。   第二次约的这个在租房APP上标注的是房东直租,也就是说理论上来说不收中介费,放出的展示图片也比较精美,亮堂又卫生,林瑾瑜又冒雨走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满怀期待见到了“房东”,双方扯皮了几句,他刚提议马上去看房,结果对方说——   “不好意思,那房子已经租出去了。”   又租出去了?上海房源这么抢手的吗?别吓我。   “房东”道:“这段时间好多实习学生来看房,看上了就马上坐下签合同了,抱歉。”   这……这理由看起来好像也讲得通,但真的有点太巧了吧?   又是这样,林瑾瑜有点泄气,“房东”说:“这样吧,可以带你去看看别的,我手里有几套可以推荐。”   “推荐?”许钊问:“你有那么多套房啊。”   “不是,限购令在这里呢,”那人说:“只是推荐推荐,带你们去看看,意思意思给个中介费就行了。”   林瑾瑜问:“多少啊?”   “房东”回答:“半个月房租。”   这不就跟一般中介收费一样吗,林瑾瑜当时约这个很大程度就是看上了上面标着的“直租”,想着能省一笔中介费。   可这时他走了老半天路也有点累了,本来想着到了就能顺顺利利看房的,结果接连两次突发意外状况,林瑾瑜也没一开始那么精力充沛了,有点动摇,想着要不跟着去看看。   这个房东比上一个有礼貌,也更会说话些,脸上总是带着笑,乍看上去不大招人烦,林瑾瑜犹豫一阵被他说动了,和许钊一起跟着那“房东”转了几套。   租房是个非常累人的事,他们也没交通工具,房东看起来也不大愿意花那个钱坐车什么的,但凡能用脚走绝不进车站,就这么带着他们走街串巷,奔波于各个小区之间。   还是老样子,条件太差了,这些中介、房东切实带他去看的房子简直和APP上放出来的不可同日而语,价格也完全不是APP上例房标的那样,APP上的房源便宜、精致,地段还好,这些房源贵、窄小,地段还不怎么样,和林瑾瑜的期望相去甚远。   三人就这么一路磨着,林瑾瑜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走得脚底板都痛了,跑了好多地方,走了好多路,还是没挑到一处看对眼的。   真是太坑了……他想:早知道APP上那套已经被租我就不看了,浪费时间。   他累得要死,可再累也还是得接着找,林瑾瑜又辞别了这个“房东”,和许钊随便在街上买了份那种一荤一素打包卖的套餐盒饭吃了,继续约下一个。   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他在租房APP上找的房源,网上谈的时候全都说得好好的,什么明码实价、24小时看房、房东直租,可一到真的要实地看房,就全变了。   十个中介里有九个表示网上放出去的那套房已经被租了,要带他去看别的之前提都没提过的房源,而十个挂直租的房东里有九个见面立刻变中介,问他那为什么要写直租,人家就说那套放出去的确实是他的,只是已经被人租了,现在手上只有中介房源。   林瑾瑜从没经手过这些事,他不知道国内租房APP上乱象丛生,假房源信息比比皆是,那些中介挂在网页上的信息往往写得天花乱坠,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优质,一个比一个有性价比,好似随便看看,不用费多大功夫,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心仪的房子。   可其实那些图片全是假的,价格也是根本不可能的理想价格,只等你上钩了,两人见面,他就以“已经租出去了”为由,带你去看他手上真正掌握的,良莠不齐的房源。   那些看上去特别好,好到完美无缺的房源实际上只是渔人钓鱼时挂在钩子上的假饵罢了。   林瑾瑜奔波了一天,走了好几万步,把备忘录上的所有人都见了一遍,膝盖都麻了,却一无所获。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一个初入社会的成年人的艰辛,它既不像历史故事里那些英雄们遇见的困难那样在艰难之下还隐含着澎湃的壮阔感,也不像英雄电影里主角遇到的麻烦那样看起来不可逾越,动不动就毁灭个世界,它是那样朴实无华,却又使人感觉到真切的疲惫,那是生活无差别地赠予每一个人的礼物。   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林瑾瑜和许钊都淋了雨,虽然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雨点,但在劳累的加持下还是令人感到浑身难受。   “明天再找吧,”许钊一步不落跟着他,几乎也用两条腿把这区跑了个遍,也有点累了:“先找个地方休息,睡一觉,明天再说,”他问:“你去我家睡不?”   “不,”林瑾瑜谢绝了:“怕碰见我家里人。”   他在附近找了个过得去的酒店,拿身份证开了房,许钊见他不去自己家便也没回去,要了个标间陪他。   夜里,他俩躺在相邻的两张床上,一边放松腿部肌肉一边聊天,林瑾瑜道:“租个房还真累,”他本来以为有中介全方位服务,自己随便走走看看,在众多房源里考察一下,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能颇优雅、颇怡然自得地顺利找到满意的房子,可事实好像全然不是这样。   光路上就已经把他累个半死了,更不用提还要比较那些房子之间的优缺点。   林瑾瑜不懂那个,他不知道要查看哪些方面,不知道怎样去评估一间房的采光、隔音效果,不知道除了考察家具的精美程度外还要注意楼层,注意看卧室窗户临不临街,也不懂得看朝向,他觉得很困惑,困惑且累,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许钊也不懂那些,没人能帮他。   他想起今天刚出门时自己一开始那满怀期待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气馁,他想给张信礼打个电话跟他说说话,问他到底要去哪里找靠谱的房源,又应该怎么租房,想有个人来帮帮自己……可又想到张信礼这两天正在考试,他本来也落了很多进度,这时候肯定复习到很晚,没准还要通宵。   林瑾瑜想:自己已经耽误了他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不能再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了。   于是他只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一会儿就摁灭了手机屏幕,自己躺在床上默默发了会儿呆,想着明天也许可以问问那些集中实习的同学,那些单位不包住宿的小组,他们是怎么租房的…… 第234章 瑜   “你光中介费就给了2500?”   上海某公寓房内,张信礼考完试没回凉山,而是直接按照林瑾瑜给的地址来了这里。   “是啊,”林瑾瑜把他手里行李箱接过去拉到沙发边上,道:“人家连锁公司没价讲,统一就要一个月房租,我能怎么办。”   不租房不知道这事儿这么麻烦,先前林瑾瑜情绪不怎么好的时候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回想里,没心思关注张信礼前前后后的动向,只觉得他早上出个门也不知干了些什么,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告诉他房子什么的已经找好了,合同、押金、水电啥的一应谈妥,不就租个房嘛,简直就跟摁个按钮一键达成的事儿一样。   然而真实情况是鬼知道在林瑾瑜所不知道的十多个小时里,张信礼跑了全市多少地方,爬了多少层楼,又暗自做了多少功课,费了多少精力跟老油条人精房东拉锯。   张信礼拿着林瑾瑜递给他看的那份租房合同,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那合同厚厚一沓,可以看出承包的中介十分专业,各类条款写得明明白白,远不是学校附近廉租房,合同随便一张A4纸就写完了的水平,可……   张信礼问:“你付了几个月?”   “房东要一次性付清才愿意短租,”林瑾瑜道:“所以我押金房租全都给了。”   全都……再加一笔两千五的中介费,零零总总加起来这怕是……   张信礼说:“所以……现在你手里一分钱都没留?”   林瑾瑜点点头,不是他不勤俭持家,是实在没办法,国内租房APP水太深,一水的假房源,他看班群有人说靠谱的唯有一个链家,这才抱着希望找的对方。   链家倒确实很正规,门店员工一色俊男美女,各个妆容精致,西装笔挺,看起来和那些跨电动车的油腻散中介完全不是一个等级,服务也倍儿周到,网页上挂的房源也是真的,可直到看好了坐下来签约的那一刻,林瑾瑜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人家这么优质的服务背后是更贵的中介费,好家伙,活活收走了一整个月的房租。   可他没办法,他没那个能力自己找,又已经谈到这个份上了,林瑾瑜想着两千多块钱也算不上太多,给就给了吧,遂签了合同。   得到回答后张信礼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们专业不同于工科还有销售这些,普通实习期间是一分钱工资没有的,虽然学校会有相应的补贴额度,可到底有点杯水车薪,且这笔补贴要等到整个实习期结束才会凭票据补发,远水根本解不了近渴。   “怎么了,”林瑾瑜好不容易凭借自己的能力了却了一桩大事,虽然过程对他来说波折了点,可到底是他跑了那么多路亲手谈定的,心里难免略有些小得意,张信礼的反应让他不大高兴:“两三千也不是很多吧,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张信礼借眨眼的动作换了下表情,看起来没刚才那么严肃了,只说:“你……直接按标价付的吗,其实可以谈,第一口价是往高了报的,付租也是,可以押一付一。”   林瑾瑜说:“人家不答应啊,本来说不短租都不租给我们的,”他甚至还有几分庆幸:“得亏有姓赵的赔的那几千块,要不然钱都不够,那可尴尬了……不立刻全付房东直接不租,说半天才说下来的。”   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款子加在一起刚刚好付那笔钱,这几天的伙食费跟酒店住宿房钱都是许钊出的,林瑾瑜没提还,许钊也没有要的意思,反正林瑾瑜有钱的时候也没少请他吃吃喝喝,细枝末节的东西早算不清楚了,两人谁也不在意这个。   张信礼说:“只是话术罢了。”   林瑾瑜死不会砍价,中介和蔼可亲,摆出一副超为难的样子说人家房东不肯谈,不愿意短租他就真深信不疑了,想着虽然没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便宜,可两三千的也没多少吧,租了就租了,并且直到此刻都没概念自己到底租贵了还是没租贵。   “没有,真的不短租,费很大劲才谈下来的。”林瑾瑜其实还是想张信礼能表扬他一下,说点做得不错的话之类的,但对方好似有些出神,讲话也略微有点怪怪的。   张信礼说:“其实……”   “啥?”林瑾瑜有些疑惑地道:“你看起来怎么吞吞吐吐的。”   张信礼想了想,最后改口道:“没……挺好的,辛苦了。”   林瑾瑜确实觉得很辛苦,辛了大苦,但他道:“唉,这有什么好辛苦的,你以前找房子是不是也跑了很多地方啊。”   “差不多,”张信礼道:“不熟悉的地方没朋友介绍,就只能自己一家家跑。”   “哦……”林瑾瑜这回有了切身体会,感觉和他在这方面突然有了共同话题:“我操,脚都跑断,风吹着冷,人跑得又热,你是不知道,我……”   他正要再跟他男人吐槽几句连日来的艰辛,那边厕所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冲水声,许钊边挠痒痒边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见张信礼,道:“哟,到了啊,我忙着拉屎都没听见动静,咋,走,喝点去。”   深冬寒冷,这时间正是寒假,离开学还有一个月,张信礼知道他们现在几近身无分文,趁着这一个月得想尽一切办法筹钱,否则等到实习开始,整个白天基本都不能离开单位,没时间另外找工作,恐怕会连饭都吃不起,更不要说复诊的钱。   林瑾瑜却不懂他的打算,也没什么危机感,他当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也没什么钱,不照样在学校活了三个多月,而且还活得好好的,到了一万本金没少多少,等于达到了收支平衡……所以,经济独立什么的,感觉也不难嘛。   “走了走了,冷的要死,去下个馆子喝点暖和暖和,”那边许钊大喇喇催他们道:“我请客,不醉不……”他忽地看了张信礼一眼,话头一转:“……呃,我是说小酌一杯,海底捞配点啤的得了,别又跟高中似的整那一口闷……”   他还记得当初和张信礼喝的那一场酒,简直人间阴影,这辈子不想来第二次,太他妈丢丑了。   张信礼目光深沉,想着别的,林瑾瑜倒是很开心,拉着他,带着自己男朋友和一电灯泡,高高兴兴出去组局。   直到这一刻他还是很乐观,全无危机感,自家爹暂时干涉不了他了,偷球衣的事也了了,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自己男人还护短地真把那厮揍了一顿,许钊这猪头兄弟终于也知道了他俩之间的关系,而且在努力接受……   还有他和张信礼,他们之间好像再没有了从前刚在一起时那种还不确定的不安全感,那档子事也很和谐,无论在床上,还是在日常交往中都日趋默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前景灿烂。   但很快,林瑾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生活的味道,比他想象中苦涩。 第235章 新家   “衣架……卫生纸……垃圾桶……垃圾袋……拖鞋要买吗?要自己做饭的话,盐啊醋啊酱油啊也得买点,还有调料盒子。”   超市灯光明亮,一排排货架上待出售的商品崭新,林瑾瑜从光洁的地板上走过,一列一列扫荡过去,遇到觉得要买的就三下五除二从货架上拿了,丢到后边推车里去。   “买……也行,不买也行。”张信礼推着车跟在他身后,看着林瑾瑜这这那那一通扫荡。   “还是买吧,不然天天拖地还不累死。”林瑾瑜大手一挥又把两双棉拖放了进来,一双灰色一双藏青色,上面印着憨憨的流氓兔,旁边是个机绣的单词“family”。   “你好歹挑一挑,别随手就拿了,”张信礼无奈道:“看价格了吗?”   林瑾瑜还真没看,一双拖鞋能多少钱,顶天了可能也就十几二十块?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张信礼把那棉拖从推车里拿出来,看了眼价,十几块,中档,算不便宜也不贵,遂又放回去了。   “我就看了眼样子,这个比较好看,”林瑾瑜道:“以前小时候你给我买毛巾,上面也是流氓兔。”   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好像已经很遥远,张信礼说:“挺好的,就这个。”   自己单独走在旁边,陪他们逛超市的许钊:“得了得了,不要再回忆过去我不知道的甜蜜生活了,看看清单,买好了赶紧结账呢我的妈。”   林瑾瑜说:“好大儿,叫爸。”   和这俩人厮混了一两个星期,许钊也算初步适应了……或者叫被整麻木了更合适,张信礼和林瑾瑜其实并没有刻意在秀恩爱或者撒狗粮之类的,他们只是很平常地相处着、生活着,不经意地说说话,偶尔玩笑着打闹,可那股温暖的、彼此相爱着的气息是那样明显,不容忽视。   他一开始觉得有点别扭,可慢慢看多了好像就……情绪是会彼此传递的,当放下偏见,静下心来,他偶尔好像能隐约感觉到一点点那种平淡却温馨甜蜜的感觉了,不管是一男一女,还是两男两女,温馨就是温馨,甜蜜就是甜蜜。   许钊字正腔圆地对林瑾瑜道:“滚!”   林瑾瑜哈哈哈笑,回头问张信礼清单上还有没有什么没买的,张信礼打开手机看了眼,日常必须品好像都已经买齐了,该置办的也置办了,接下来就无所谓了,随便看看。   知道该买的已经都买了后林瑾瑜就开始放飞了,走去冷藏柜那儿薅了四大盒酸奶回来,又随便往车里放了点零食。   张信礼一开始没说他,后来看他一直拿,而且都完全不看价的,进口零食也眼睛都不眨地拿,终于忍不住道:“悠着点,”他说:“你拿那么多酸奶干什么,一大盒都不够喝?”   “我给我俩买的啊,”林瑾瑜丝毫没觉得不妥:“你不喝啊?”   他很大方,一点也不斤斤计较,平时和哥们朋友在一起自己吃什么就会给他们也买一份,已经成习惯了,对张信礼就更不在乎钱,他知道张信礼长大的环境物质不太富裕,便总想着带他玩带他吃,想让他体会这座城市所有的美好。   “我……”以他俩现在这情况,张信礼是真心疼钱了,但林瑾瑜的话让他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我不喝也行,”他说:“别买那么多。”   他确实很少吃零食,但不是因为真的对零食没兴趣,而是从小没这习惯,小时候很馋,但没什么机会吃,长大了心思都在读书上,没空想这种东西。   “别啊,”林瑾瑜道:“零食而已,又没多贵,我吃过觉得好吃才给你买的。”   八十块一份的冰激凌他都不觉得贵,这会儿这些更是了。   张信礼看着他,斟酌再三,道:“你……”他说:“我身上只有九百块,你那儿多少?”   他这九百块还是那一千五剩下的,林瑾瑜则身无分文。   “怎么,你怕没钱结账啊,不至于,这么点东西到不了九百,”林瑾瑜道:“我都忘了你那儿还有钱,我今天本来带了一自动提款机的。”   张信礼:“?”   只见林瑾瑜一把把边上的许钊薅过来,向他展示:“喏,这儿呢,今天他包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赶紧宰。”   许钊斜眼看他,颇做作地“切”了声,道:“爸给儿子置办点东西应该的。”   林瑾瑜当然是半开玩笑的,没有真的白嫖的意思,许钊也就暂时垫付,等以后哪天想起来就还……还是那句话,他俩家里都不缺钱,之间根本不计较这个,万一真给忘了也没什么,那年许钊和张信礼闹别扭,林瑾瑜为赔礼道歉送他的那双篮球鞋都小千数,这些日常用品和零食加在一起顶天了也就几百。   但在张信礼的概念里不是这样,张信礼非常介意找别人借钱,就算是暂时的,他也觉得浑身不舒服:“瑾瑜,”他皱眉,说:“我只是让你先尽量不买不必要的,可真要买也不是给不起,不用非麻烦别人。”   他本意是好的,可许钊一听,立刻就不乐意了:“什么意思,什么叫‘别人’啊,老子千里迢迢从澳洲跑到北边,从北边又跑回来,为了陪你俩看个房,他妈腿都跑断,这会儿成别人了?什么事儿啊!”   张信礼:“……”   林瑾瑜道:“得了,他不是这意思,”他对张信礼道:“放心,我就开个玩笑,算借他的,会还,不就几百吗,我随便打个工就还上了。”   张信礼道:“你打工?”   “是啊,”林瑾瑜说:“我有手有脚,你能打工我怎么不能?”   他想得很简单,之前在学校张信礼的收入他是清楚的,想着就在酒吧上个班一个月都四千了,他自己随便打个工一个月拿四五千不也是轻轻松松的事,两个人加一起一个月收入一万,还几百块多简单。   理想很丰满,现实会骨感。   张信礼不知道怎么反驳,虽说是借,但他心里总还是不太乐意,他非常忌讳欠别人什么东西,哪怕只是暂时的。   最后,在林瑾瑜的安抚和许钊的威胁下,张信礼还是同意让许钊付钱了。   他反复强调熬过这个月,下个月一定还,许钊连说几个“知道了”敷衍了过去,显然压根没放在心上。   ……   独间公寓窗明几净,林瑾瑜虽然由于社会经验不足,没还价就给了房租,还出了一大笔中介费,但他眼光不错,这处房子找得确实不差,带网带冰箱空调洗衣机,干净,装修也不错。   客厅墙角边堆着好几个大箱子,都是林瑾瑜从学校快递过来的,还没拆封,只等着张信礼来了一起收拾。   他把酸奶拿去冰箱放了,拿钥匙划开胶布,喊张信礼过来归置房间:“大件的外套挂大衣柜吧,衣架在你手里那袋子里,零食先清一起放茶几上,待会儿吃,鞋放门口,就那鞋架,现成的,看见没?”   张信礼和他一起把所有的快递箱都拆了,把东西分门别类拿出来,许钊在一边打下手。   “盆我放卫生间了,你内裤和我的放一起还是分开放?”   林瑾瑜想了想,道:“随便,放一起吧,反正都是男人,你没病我也没病的。”   张信礼说:“那衣服也放一起了。”   林瑾瑜答好,他们忙前忙后,共同着手布置着两人的东西。   这是种很新奇的体验,他俩的热恋期几乎都是在异地过程中度过的,学校不在一块,连家乡也不在一块,每次都是等假期有空的时候,张信礼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或者他坐高铁去对方那边见面,总是聚少离多,每次见面、做那事也都是在现成的廉租房或者宾馆里,狭小一个房间挤着两个人,酣畅淋漓之后就是漫长的分别。   可这一刻,当林瑾瑜一边把厨房收拾干净,将各色调料倒在调料盒里装好,擦干净灶台又把便宜收来的锅架好,一边指挥张信礼放了手上东西去套垃圾袋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来。   好像他们现在真的在亲手布置一个家,一个他们共同的家,不是宾馆,也不是某套房里的一个小卧室,还得和别人共用客厅,这里的卧室、厨房、冰箱、电视以及沙发都暂时完完全全属于他们。   茶米油盐,锅碗瓢盆,那些最简单平常的日常用品滋生出了一种名叫归属感的东西,等以后实习开始,他们每天早晨可以一起挤地铁上班,下班回来了就一起在厨房忙活,吃完饭在沙发上抱着看看电视,亲一亲,然后做爱。   那样的生活平平淡淡,却又很幸福。   林瑾瑜想:以后毕业了回上海买个房,就这么过着,不需要多么新鲜刺激,好像就很不错。   “明天我就出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事做,”张信礼边叠他俩的内裤边说:“你在家,还是跟许钊出去玩?”   “什么……”林瑾瑜刚把地扫了,这会儿听他这么问,有点莫名其妙:“想什么呢,”他说:“我又不用啃期末了,肯定跟你一起去找工作啊,哪有你去工作我去玩的道理,你能干的事儿我也能干。”   不就找个工作嘛,多简单,月入过万的技术岗不容易找,干个服务员还不是轻轻松松,林瑾瑜是这么以为的—— 第236章 生活它苦也乐   “一小时工资只开十块?”   寒冬腊月,林瑾瑜起了个大早,顶着风花了快三个小时,才堪堪在同区不算近的地方找到了前同学马利介绍的、说还在招人,可以打工的地方。   这是他一星期以来跑过的众多地方的其中一个,店面看起来不大,但牌子是个连锁,虽然称不上响当当,但也不是没保障的小作坊。   早餐高峰刚刚过去,这时间店里没客人,某连锁面包店店员支着胳膊,没什么站象地靠在收银台边,在林瑾瑜充满诧异的疑问声中边用指甲刀修着指甲边波澜不惊地道:“是啊,”她说:“你又不干长期,这薪资已经算高了,不信去周围打听打听,没这价。”   ?   林瑾瑜不太信,一小时,十块?扫大街也不是这价吧。   他问:“工作时间多少?”   店员吹了吹指甲灰,头也没抬,道:“六个小时。”   一天工作六个小时,也才给60,一个月顶天了1800的死工资,还没房租高呢。   “只招大学生,”店员瞟了眼林瑾瑜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也看见了,工作很闲,不是时时刻刻要干活。”   只招大学生,因为学生便宜。   林瑾瑜说:“我是同学介绍来的。”   “就是你妈介绍来的也是一样的工资呀,”店员惊讶道:“你外地人吧,上海就这行情,本来利润也没多少,门面租金就够高了,你又只干个短期,想一个月三千?开不了那价的,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上海最不缺的就是人。”   其实林瑾瑜原本想的是一个月四千。   这一个星期他跑了很多地方,有招人当吉祥物宣传合影的小店铺、有招收银员的连锁超市、有家教机构,有这这那那,可一个都没成。   哪里都是人浮于事,简简单单一个底层岗位也多的是人抢,这些工作要么钱少得可怜,要么要求一定要集中住宿,要么要求一定要是数学或英语对口专业的学生,别的文科科目没几个家长要补,一律不要人。   人们总说上海繁华,好像遍地都是黄金,随便打拼一番就是月入多少多少万,可其实物价一样高,收入差距却很大,哪怕同样是端盘子,高级餐厅侍应生一个个风度翩翩,每月拿五六千,街边老城区小馆子服务员天天烟熏火燎,每月靠两三千紧巴巴度日,还得挤地下室。   有无数沪飘怀着期待和野心来到这里,最后大部分都一事无成地离开了。   “开玩笑吧,”林瑾瑜道:“太坑了,是个人都不能来这儿啊。”   店员冲他翻白眼,林瑾瑜跟她告了别,拉开门,重新走近了冷风里。   街对面的散货服装店在打折,路灯尖顶上的国旗一蹶不振,只偶尔才在微风的作用下半死不活地卷卷边,连路边的广玉兰也显得有些蔫蔫的,裹在黑色、灰色羽绒服里的路人行色匆匆,林瑾瑜的鼻息在湿冷的空气里化作白气,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去,这也太不靠谱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后给马利回了条信息,说谢他推荐,不过这地方有点太远了,自己再考虑考虑。   十分钟后,马利回:“这样啊,那兄弟你自己看着办,有事找我。”   面包店这工作来得其实也不容易,是马利费老鼻子劲才想到给林瑾瑜推荐的,没有学历跟专业要求,也不累人,摸鱼时间大把,更谈不上受上级压迫,可林瑾瑜还是觉得钱太少了。   少也没办法,这也就是他能给林瑾瑜提供的全部帮助了,介绍自己以前暑假为完成社会实践作业打工的地方,别的不大好出手了,他自己也才创业不久,还没完全稳定,大把成本压在肩上,奶茶店里的店员早就招好了签了合同的,不可能说辞退就辞退一个,给林瑾瑜高薪腾地方。   林瑾瑜又谢了他一遍,戴上帽子挡风,踩着坚硬的人行道地砖,打起精神去别的地方碰运气。   ……   与此同时,另一边,商业中心某颇大气的夜店酒吧外。   黑白的写意茶几光可鉴人,十几个十多二十岁的年轻人穿着各异,拿着简历或坐或站在包厢里等着叫号,他们大多是外地人,大部分人都是看见招聘告示来应聘服务生的,但一间酒吧显然不需要这么多的服务生。   临时面试厅里,已经问过一连串问题的人事再次目测了下张信礼身高,又打量了他好几眼,终于和另一个负责面试的人对视了眼,冲对方点了下下巴,示意这个条件还行,外形可以,学历在这批求职者中算过得去,更重要的是还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基本问题对答如流,不需要任何培训,也不用怎么带,立刻就能单独上岗。   又是酒吧,总是酒吧,张信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对眼神商量,他其实很不喜欢夜班,也不喜欢这种夜场,但好像总是在这种地方工作,从高中到大学,一直如此,因为他知道对他这种几乎没有任何本钱的人来说,只有在这种地方工作不违法,钱还多。   钱多太重要了。   “请问……”人事说:“你期望的薪资是多少呢?”   “中千上吧,”张信礼说:“我可以整班,不要轮休。”   上海可不是小十八线,这夜店也不是学校那小live house的等级,基本整夜都开,下班时间就算不是凌晨六点,那也得是四五点,为了多点工资主动不要轮休都不说累,也太伤身体了。   但张信礼恰恰需要这点苍蝇肉。   人事商量了一下,觉得可以接受,他们刚要把简易合同递过去叫他看看,忽地想起最后一个问题来。   人事随口道:“会说英语吗?”   他并不是临时起意,要刻意去刁难张信礼,问一些很刁钻的问题……这个问题并不刁钻,甚至人事都没有太认真,只是随口一问,他就没想过作为一大学生,张信礼会说不会。   然而张信礼说;“……不会。”   人事抬头看他,脸上有意外之色:“不是……”他也想早点定了人下班:“你可能误解了我们的意思,不要求有很高的水平,也不需要你会做专八阅读之类的,会些简单的口语交流就可以了,念过高中一般都行的。”   张信礼依然说:“……不会。”   他真不会,书面考试四级都过不去,口语更不用说了,假如林瑾瑜的口语是普通非英语专业大学生的天花板,那他可能刚上幼儿园大班。   人事再次看了下他简历,明显不相信,觉得他是谦虚,然而试了几句后他发现——张信礼居然是真的不会,他说英语好比没学过汉语的彝族人说普通话,或者外国人讲中国话,那叫一费劲!   “那好吧……”人事颇为可惜,但没任何转圜余地地道:“很遗憾,因为这边工作性质的特殊性,以及老板的硬性要求,我们不能录用你。”   凉山街上看见一个外国人都很稀罕,但上海的外国人含量可能是全国所有城市中最高的,且不同于张信礼他们学校占了半个留学生学院的黑人,这里有相当一部分外国人是母语为英语的白人,这间夜店在这区算头号,客流量很大,外国客人一点也不稀奇,老板开高薪,招服务生的要求自然也不同,会基础的英语是必须的,不会那没办法。   张信礼此前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不会英语’这种事得不到这份工作。   他并不自大,只是很了解这行而已,外形达标,事儿越少越勤快的越吃香,且高中时候他曾经在上海的清吧打过工,自觉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大不同,料想酒吧也一样,于是以为十拿九稳。   可今时不同往日,那年他才十八,一周去一两次,工资不高,可老板拿他当便宜工看的,也没什么要求,主要供青年学生吃吃玩玩唱唱歌的清吧和这种有一定名气,客户主要是富二代、白领金领的高级夜店也不可同日而语,后者薪资是前者的好几倍,服务生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他别无他法,只得拿了简历转身要出去。   “等等,”就在张信礼一只手已经握住门把,马上要出去的当口,另一个人事忽然发话了:“服务生英语是硬要求,你可能干不了,”他说:“但我们这次也不止招服务生……你可以来试试销售。”   这种开了很长时间的大夜店分工一般非常明确,什么服务部、舞台部、后勤部、气氛部……不像小规模live搞保姆制,在这里什么事归什么部门管分得清清楚楚,俨然有一成套的运营机制。   张信礼停住了脚步,道:“销售?”   “就是招人吃提成,”人事双手放在桌上,交叉握着,脸上表情说微妙也微妙,说不微妙也不微妙,他看张信礼也是男的,想着不用打什么哈哈,直接道:“只招女生,你拉过来一个看质量给一到三千提成。”   张信礼并非完全不懂这些,他道:“拉过来做什么?”   “当然是工作,”人事说:“别误会,我们是正规酒吧,就是招女生当co组气氛组,吸引下客人,带消费,喝酒、蹦蹦迪什么的,别的看她们自己愿不愿意,跟我们没关系,你要没人脉可以先喊朋友老乡之类,拉过来,都算你的提成。”   张信礼没什么女性朋友,就算有,他也不会主动给她们介绍这种工作。   夜店人事都这样,话说得总在将出界未出界之间,确实谈不上违法或者卖什么之类的,可所谓销售,干的也是非皮条但类似皮条的事,要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高薪、轻松、吃吃喝喝玩玩就把钱赚了,他们不会告诉女同学、女老乡她们干这行得晚出早归,昼夜颠倒,很可能每天都要接受一些客人的擦边球,可能会被故意灌得烂醉如泥,喝吐了栽进卫生间马桶,或者被人扶走都没人知道……等等等。   说实话的销售没业绩。   “干得好会比你做服务赚得更多,”人事觉得他这样的男人会讨女生喜欢,人缘应该不错,即使没人缘培训一下去搭讪业绩应该也不会差,遂劝道:“你给介绍工作也是双赢的事,你赚提成,你同学赚工资,还有大把小费,没人不想……”   然而他还没说完,张信礼就拒绝了,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用了,”他说:“不干这个,不招就算了。”说完推门走了。   他是很需要钱,为了林瑾瑜,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钱,但这个他不会去干。   ……   夕阳西下,一天的冷风算白吹了,林瑾瑜手插在兜里,从地铁站出来走到楼下的时候依然跟早上出门时一样,还是个无业游民。   他挺挫败的,想着自己堂堂四舍五入一一米八大男人,在区区一上海居然连个端盘子的工作都找不到,真是岂有此理。   不知道张信礼现在怎么样了……林瑾瑜想:以这家伙的社会生存能力,肯定已经啥啥都打点妥当了,没准连班都上了一天半天的,待会回来肯定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自己第一天就跟他夸下海口来着,这有点丢面儿啊。   他一边自作多情地想着有的没的,一边摁电梯键上了楼,正思忖着要是张信礼打趣他自己该怎么反击,是立刻口头叭叭回去呢,还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晚上……嗯嗯啊啊的时候给他点颜色瞧瞧。   要不全都要吧,都成年人了还做什么选择,到时候就这样,再那样……他不着四六地设想完一出大戏,迈出电梯门,却看见戏里另一个男主角正好就在家门口,正准备开门。   这倒巧了,林瑾瑜脸上那股因为找不到工作的挫败神色不见了,他把插兜里的手拿出来,奔过去从后面一把揽住张信礼,道:“哟,兄弟,这不巧了。”   张信礼被他故意一压,没趔趄,还是站得很稳地开了门,目光扫过来看他,嘴唇动了动,道:“谁是你兄弟。”   “老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呗,”林瑾瑜道:“还没来得及恭喜兄弟。”   “那你真特别,跟兄弟睡觉,”张信礼半拖着他进门,说:“恭喜什么?”   “找工作啊,”林瑾瑜在他面前的时候尽量只展现积极情绪,他以为张信礼肯定找着了的,他这人做事一向靠谱:“不是说十拿九稳吗,恭喜你啊。”   张信礼今天出门前确实说过他已经把几家店的大概情况都了解完了,这次应该很有把握,可人算不如天算。   “没……”他声音挺低的,不太开心得起来:“没录用,不要不会英语的,明天找别的。”   啊,早上不是挺笃定的,这怎么……   林瑾瑜有些意外地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嗐,”他道:“我以为什么事……其实吧,我也没找着,人家不要。”   其实店家没说不要,是他自己觉得钱少不够花,金贵少爷不去。   林瑾瑜说:“一破店服务员还要求英语,失心疯了吧,算了,不要就不要,你有的是人要,今天休息,先吃饭,明天再说。”   厨房里冷火秋烟,灶台冰冷,连一丝热气也无,他俩都一大早出去了,这时候才回来,没人做饭,这里也不是学校了,没学生食堂,再没那种“不知道吃啥干脆一块去食堂得了”的解决方案。   “嗯,明天说,我先做饭。”张信礼走进厨房,翻看了下冰箱还有菜篮,什么也没看见,道:“……你没买菜?”   “啊,”林瑾瑜早上自告奋勇会顺便买个菜的来着,他道:“不好意思,忘了。”   忘到九霄云外的那种忘,林瑾瑜从来都没自己买过菜,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走,连现在猪肉一斤多少钱都不知道,答应完转眼就忘了。   “……”张信礼早上再三问了他是不是确定他要去买的,林瑾瑜答得干脆,这会儿居然简单一句忘了。   林瑾瑜说:“那什么……我的错,明天我肯定记得!”   “……”张信礼看了他半天,叹了口气,无奈道:“那现在吃什么……”   “吃……”林瑾瑜想起自己之前买零食的时候顺手买的挂面,过去找出来,道:“下面吧,我煮我煮,你歇着,行了吧。”   张信礼那表情他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有那么一点生气,赶紧将功补过,自己拿锅,叫他去沙发上看电视,自己拿酱油鸡蛋,准备用实际行动表明忏悔之心。   煮个面他还是会的,张信礼脾气发不大出来了,看他忙着,过去帮他接水,拿碗拿筷子。   “你坐着得了,”林瑾瑜道:“白痴水煮面我会好伐。”   “哦,”张信礼把他话重复了一遍:“白痴水煮面。”   “滚你大爷的,”林瑾瑜听懂了,踹了他一脚:“明天想吃什么菜啊,我好买。”   张信礼回答:“买你会买的就成,怕被毒死。”   林瑾瑜说:“去你的,我还毒杀亲夫啊。”   “不是毒杀亲夫,”张信礼想了想,说:“你也吃了,应该叫殉情。”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两人一边煮一锅没汤底只加鸡蛋酱油盐的白痴水煮面,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明明是些全无营养的小学生互啄烂话,可气氛在这样的烂话中神奇的缓和起来,白天所有的劳累、不开心,好像都在这样的斗嘴中消散了大半,找没找到工作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夜幕降临,两人就着同一个锅吃完了没什么营养的面条,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明天去哪儿找工作啊,”林瑾瑜靠在张信礼肩上,把他当个靠枕,边打游戏边和他说今天一天的经历:“我靠那些店开的工资真的低,明摆着把人当冤大头啊我去。”   其实人家倒也不是把他当冤大头,只是底层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待遇确实就那样罢了。   “问问你同学,或者网上看看,”张信礼盯着手机,看上面的招聘信息:“你看着找个不累的就行,别的我想办法。”   “你那大男子主义又来了,”林瑾瑜全身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肩上,说:“我不是怕吃苦,就是觉得给的太少,就那三瓜两枣……我二十好几一男人逼急了直接去工地不比那挣得多,我是要工资,又不是去养老,找什么轻松的。”   张信礼托着他,道“你还挺有志气,”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今天药吃了吗?”   林瑾瑜吃的计量已经很少了,可还不敢私自停,平时他都一大早就盯着他吃完的,今天出门早,没来得及。   “吃了,”上海没有集中供暖,入夜了气温很低,林瑾瑜打完游戏,换了个姿势,翻身坐起来,示意张信礼抬抬手,一猫腰钻进他怀里,说:“有点冷,抱着看会儿电视。”   电视画面闪动,变幻的光影同时映在两个人的脸上与眼睛里,张信礼圈着他腰抱着他,和他一起看央一的动物世界,看狮子角马羚羊你追我赶。   林瑾瑜还挺爱看这个,他聚精会神看了会儿,拍了下张信礼大腿,半玩笑半认真地道:“真拉风……咱俩以后反正也没儿子,不如养只猫养只狗吧,狗兄猫妹,一对双胞胎多带劲。” 第237章 二郎神大战孙悟空   “你为什么喜欢那些带毛的动物,”张信礼从后面贴着他,低眉看向林瑾瑜的侧脸,问:“自己都养不活了,还想养猫养狗。”   “我本来就喜欢啊,这有什么为什么,”林瑾瑜拿着遥控,把他胸膛当个靠背看电视:“你不喜欢猫猫狗狗?”   张信礼倒也没有不喜欢,只是比较平常心一些,他不是林瑾瑜这样大城市长大,家里家长又不喜欢宠物,所以对拥有一只自己的猫狗抱有新奇感和极大热情的男人,他那村寨里猫狗随处见,都不怎么栓绳的,整天满地跑。   他道:“照顾起来很麻烦的,城里不是山里,天天要花时间带出去,喜欢叫的还会吵到邻居。”   “我知道,带就带啊,养狗跟养孩子一样,”林瑾瑜道:“你以为我是嘴上说说,等有狗了就当甩手掌柜?”   张信礼想起以前他从厨房偷生肉火腿肠喂自己家那只老黑狗的事,那时候他以为林瑾瑜是那种喜欢香喷喷宠物狗,被脏兮兮土狗舔到手就会大喊着冲出去洗手的人,而林瑾瑜则以为他讨厌自己,仇富还屌得一逼目中无人……他们对彼此的初印象,好像都存在蛮多错误的。   他道:“你喜欢,那以后有钱了养,”随后又问:“想养什么样的?”   “还没想好,”林瑾瑜想起以前那只拖他一身泥巴的黑狗,道:“黑的吧,酷炫,不当宠物,当儿子养。”   张信礼胳膊伸到前面来,握着他的手:“这么夸张。”   林瑾瑜却不觉得夸张,他是真觉得猫狗和小孩很类似,不是给碗饭吃给口水喝就行了的,还得训练,教它懂礼貌、让它社会化,不吵不闹不咬别的猫猫狗狗和小孩。   他知道自己和张信礼无法缔结任何婚姻意义上的法律关系,所以他希望能有个什么东西把他们连在一起,一只狗一只猫这样有生命的物体不是单纯的物件,说分割就能分割,他希望有个这样微妙的联系存在……而且希望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更多、更牢固的联系。   现在他暂时还没想到,以后也许会有想法。   ……   时间一天天过去,钱这玩样总是花得很快的。   因为林瑾瑜说电子数据没质感,转来转去也麻烦,张信礼就把手上还剩的钱全取出来换了现金,加上这一周打零工的钱,大概一千左右,全放在了床头第一个抽屉里。   十几张大红票子叠成不厚的一层铺在角落里,每当要花钱的时候,林瑾瑜就会从里面摸一张,什么菜钱、车钱、零食钱饮料钱全混在一起,啥啥都从同一个地方拿。   就这样一直摸着摸着……忽然有一天,当张信礼插卡发现电表读数个位数,想拿一百块去交电费的时候——他一伸手,掏了半天,居然只掏出一张五十和几张十几二十的零钱来。   “……”   连年关都还没熬到 ,过年且还有几天,一千块虽然不多,可也不至于用这么快啊。   “……”张信礼把那点零钱放了,拉开抽屉里里外外看了一番,确认真的只剩这么点钱之后,转头对着房门外,开始喊林瑾瑜的名字:“瑾瑜,过来下。”   “咋了,”外面下着夹雪的雨丝,南方没暖气,林瑾瑜刚洗完澡,听见张信礼叫他,顾不得穿衣磨蹭,围了条浴巾便趿拉着满是水的拖鞋叽咕叽咕走了过来:“有事?”   张信礼把那些钱拿在手里,转过身给他看。   林瑾瑜不明所以:“怎么了……”他说:“你钱不够?抽屉里有。”   “这就是抽屉里的,”张信礼看着他,道:“全部。”   林瑾瑜今天早上出门时才顺手摸了一张红毛爷爷出去的,他拿钱随性,也没看里面还有多少,这会儿有些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吧?”   事实胜于雄辩,张信礼侧过半个身子,让他自己去看。   林瑾瑜里里外外整个查看了一番,连姿势动作都和张信礼刚刚如出一辙,他有点懵,直起腰来,道:“就这么点了?有贼吧这是?!”   抽屉里,最后几张势单力薄的小额毛爷爷缩在角落里,显得弱小极了,张信礼道:“你记的账呢,拿出来看看。”   林瑾瑜闻言,从抽屉更里面翻出一本小本子来,就是之前在学校用来记账的那本,当时没写完,他也就发懒哪来继续用了。   “这儿,你看看,”他把账本翻开,递给张信礼:“我也没用什么啊,就正常的开销。”   林瑾瑜记账很乱,往往只懒懒地写个数额,也不说具体干什么用了,这习惯在学校时还好,毕竟学校整天食堂食堂的,也不外出,支出用屁股想都知道总共就那么固定的几项,记模糊点也没大碍,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两个人住在一起,除开房租,每天的水费、电费、燃气费、交通费还有饭钱、烟钱、卫生纸钱什么零零散散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他这种记法看得人头大。   张信礼接过去,翻了几页,发现一笔每天都比较固定的支出:“这是菜钱?”他道:“就两个人吃饭,每天菜钱怎么会都在三十以上,有好几次还到了五六十?”   一般来说自己做饭肯定比在外面吃便宜很多,就是麻烦点,张信礼不怕麻烦,这些天只要有机会,他都给亲手做饭,一把青菜能有几个钱?这又没参加聚餐,怎么花到这么多的。   “不是很正常么,”林瑾瑜道:“我就照着想吃的买的啊,俩男人又吃得多。”   他每天必买肉,还有好几次嘴馋,就买了排骨回来让张信礼给做糖醋排骨吃,要么就炖汤。   张信礼也想起吃好几次排骨的事儿了,当时嘴上是很爽,可到了现在算钱的时候就……   林瑾瑜想了想,补充道:“哦,好像还有几次我在外边渴了买了奶茶来着,还有水果……和烟。”   张信礼说:“现在这种情况,你还买排骨,奶茶,跟烟?”   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林瑾瑜情绪不好,整天低落,根本没任何娱乐的心思,胃口也不好,不大吃东西,花销自然就少很多,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种他们花销根本多不到哪儿去的错觉,可自从复诊之后,他病情好转,世俗的欲望也渐渐回来了,不知不觉间银子就和海一样地流。   “我……”林瑾瑜道:“呃,好像也没买……几次啊,就几次。”   张信礼抽烟很多年了,但自制力不错,也过了瘾特别大的那段时期,属于有就抽,不抽也不会怎么的那类,但林瑾瑜有轻微的烟瘾,有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会真的特别想抽,不抽整个人就坐立不安。   他开始试图从记忆的长河里扒拉出零星的记忆:“就……三四杯吧,我都没点贵的,就十一二块吧,烟抽了可能就一两包,二三十……排骨一共大概八九十一百……水果你也吃了。”   不算不知道,这一算,七七八八加起来竟然也有两三百,颇让林瑾瑜意外:“嘶……怎么还上百了。”   “你才知道上百,”张信礼语气没往常那样温和了:“本来就那么点钱,你居然还拿去买排骨,买饮料买烟?”   他对林瑾瑜一直是纵容的,虽然彼此消费观念一直存在差异,可他尽量没去说什么,一开始是因为他明白林瑾瑜和他不同,他有那个资本去进行消费,后来则想着慢慢的,林瑾瑜自己应该能够意识到……可现在却不得不说几句了。   “……”林瑾瑜道:“我没算,想着没多少。”   十几二十真说起来是没多少,可积少成多,何况他们手里的钱也没多少。   “你以前就这样,”张信礼一句紧跟着一句道:“八十块的冰激凌觉得没多少,现在还觉得没多少,还有将近一个月才开学,怎么办?”   “你说归说,别翻旧账行吗?”林瑾瑜皱眉,他本来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不太妥的,可张信礼语气咄咄逼人,理智上他知道人家生气是有理由的,可感情上就是觉得很不舒服。   “不是我要翻旧账,”张信礼说:“是你……”   “是!好!我知道,我不对!”林瑾瑜道:“你早点提醒我不就省着点花了吗,你也没说,我已经尽量在省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相比从前,他确实已经收敛很多了,要放之前,九百块这芝麻大的肉,他三天就给嚯嚯完了。   “我以为你会审时度势,”林瑾瑜嗓门一大,张信礼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上来了:“你这么大个人了,不会看吗?”   “我看了啊,”林瑾瑜头发上还滴着水:“不是你一直在说你想买就买想吃就吃吗?现在全怪我头上了?”   “你……”张信礼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他惯着林瑾瑜是因为爱他,但好像确实给了他某种错误的信号,可林瑾瑜自己又这么大个人了……谁对谁错这怎么好像还掰扯不清楚了呢?   “再说,好像那排骨跟水果你没吃似的,”林瑾瑜瞪他,道:“他妈吃得比我还多。”   每次买了什么好吃的林瑾瑜总自己吃一半给他留一半,张信礼吃的时候也没说太多,只粗略问了几句,现在想起算账了,岂有此理。   “别说脏话,”两边都憋火发不出,张信礼道:“还有我没吃的。”   “你没吃什么啊,”林瑾瑜说:“对,奶茶你是没喝,我走路上找工作渴得要死也累得要死,喝杯奶茶还成大错了?”   ……尽管如此,还是没找到工作,那些零工不是时薪七块就是一天才四五十,他都看不上。   张信礼本来只是略微说他几句,可林瑾瑜这张嘴老是喜欢顶着顶着说,半步不让,他也好强,说着说着就越说越多:“行,你都有理,那烟呢?我总没抽那个。”   “我有烟瘾,”林瑾瑜道:“高三开始一直有,不抽会很难受,坐立不安,手发抖,都拜你所赐。”   “……”张信礼无话了,这也怪到他头上了。   “你那时候多清高,装直男上瘾了是吧,黑灯瞎火人家小门那儿,漂亮啊,上一秒跟他妈忍不住,马上要就地真干我似的,下一秒好家伙,‘只是生理反应,换谁都一样’,你牛,你拍屁股走人多潇洒,我呢?我烦得很,烦得要死,不抽烟我怕我那时候直接就抑郁,从楼上跳下去,你还怪我有烟瘾?”   本来明明是张信礼占理的,这怎么风水一转,他突然感觉他成没理的那个了?   张信礼有点懵,他不太记得很多年前自己说过的话,林瑾瑜却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总是被伤害的那个人记得所有,伤害者却总将伤痕遗忘。   林瑾瑜其实是往夸张了说的,主要目的是吵赢张信礼,跳下去……不至于不至于,他想活着。   “我……”张信礼有点被带偏了:“对不……”道歉道到一半反应过来:“我不是在说这个!”   林瑾瑜说:“管你在说什么。”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因为钱这种烂俗东西吵架,可其实钱真的是情侣吵架的一大根源。   “行了,”张信礼道:“我不怪你,行吧,我怪我自己,没直接跟你说,以后别这样了。”   早这么说林瑾瑜早给他鞠躬磕头说‘对不起以后一定改’了,有事就说,有意见就大大方方提,翻什么旧账。   “知道了,会注意。”林瑾瑜围着浴巾吹了半天风跟他说话,这会儿打了个喷嚏,张信礼无奈,回身找了衣服给他穿,叫注意点别感冒了……感冒了吃药又是一笔钱。   林瑾瑜老实穿了,道:“你也加件衣服,又降温了。”   两人刚刚还斗嘴斗出个花,好似二郎神大战孙悟空,下一秒却还是彼此照顾。   张信礼拿了毛巾给他擦半干的头发,擦到一半手机响了。   林瑾瑜挺少见有人给他打电话的,张信礼手上没停,一边给他擦脑瓜,一边随手接起来,瞟了眼屏幕,放到耳边拿肩膀夹着,道:“喂……”他说:“爸,有事吗?” 第238章 窗口   林瑾瑜一直觉得张信礼跟家里的联系挺松散的。   借读那年张信礼住他家,一不过十七岁的学生和自己的原生家庭远隔千里,独自来上海上学,他父母却好像也很少给他打电话,一年365天,可能只在大的节假日打过那么三五个。   这要换成林瑾瑜简直不敢想了,不说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吧,最少一周也得跟家里通一次话,假期住校也是,不回家就得把什么都说清楚了,住哪儿、和谁一起、有没有责任人……张信礼好像完全被家里放养。   “嗯……”那边张信礼一边给他擦着头发,一边接他爸无比稀奇的电话:“不回去,”他说:“我有事。”   他爸应该问了什么事,张信礼只道:“在外地,反正家里有人,我不回去没事。”   自从张信和爸妈出事以后,他弟的户口就投靠到张信礼家里了,张信礼爸妈也没区别对待,跟过继一样当亲生的养的,因此在血缘上他们虽然是堂兄弟,但在某种程度上算同一户口本上的亲兄弟,也多亏了张信和一直在凉山看牲口看棋牌室,张信礼才能自由一点,匀出这么多时间和自己男朋友厮混。   “多少也抽个空回来吧,”农村男人嗓门大,那边张爸声音嗡嗡的,咳嗽几声咯了口痰,很大声地吐了,说:“唉,你弟说还是要去读书,我愁呢,这半年想看看能不能走动走动,找个什么好点的学校。”   林瑾瑜去年回凉山时也劝过张信和,复读重新高考,考个大学,再不济以后考虑考虑专升本也行啊,学历多少能高点。   “嗯,”张信礼说:“我忙完等开学抽空回老家县里学校看看,帮他问问。”   张爸说:“啥子开学,现在就问,找个好点的。”   张信礼说:“现在有事,我实习……在上海。”   “哦,那正好正好,”张爸道:“你在上海读过书对嗦,要不看看,能不能也给你弟弄上海去读书,就你读过的那学校。”   这就太异想天开了,张爸可能觉得附中跟县里的什么好中学是差不多的概念,不管谁,送送礼,开个席面吃顿饭就能塞人进去,张信礼道:“爸,不可能。”   见他说这么肯定,张爸叹了口气,有点失望。   他其实挺想这事能成的,上海是大城市,在他心里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考上了大学,还去大城市念过书,应该很有本事才对,他想让他带自己兄弟去大城市看看……假如有机会的话。   林瑾瑜自觉安静,自己玩手机等他打完这通电话。   张信礼问了几句爸妈的身体状况,张爸跟他闲聊,问他最近怎么样,什么时候毕业、老家邻居的儿子一个个都结婚了之类的。   林瑾瑜头发吹干了,张信礼一手打电话,另一手摸了把他发顶,示意他上床休息。   “嗯,”张信礼说:“我……”   张爸道:“自己生活注意着点,家里念你,上次给你打电话,问你有没得钱用,你说有,就没给你转太多。”   他们家都是糙人,没上过什么学,也没什么文化,在情感的表达上也许不如林瑾瑜直白热烈,但亲情仍然沉淀在那里。   “知道,”张信礼说:“我钱够用。”   从大二开始他就不怎么向家里要钱了,勤工俭学再去校外找点兼职,应付吃穿住行足够了……在谈恋爱之前是这样。   张爸道:“家里两个娃一上学,开销就大了,你妈最近身体也不太舒服,想带她去看看。”   张信礼猜出下一句了,张爸道:“上次在你那儿放了一千,先借爸凑凑,等带你妈上医院看了,过几天再给你转回来。”   父子两上次通电话还是去年,那时候张信礼卡里攒了有六七千,可现在……   张信礼一时没说话。   林瑾瑜躺床上不知在手机上看什么,时不时抽空瞄一眼他,他敏锐察觉到张信礼有些走神,比了个口型,问怎么了。   张信礼摇头,示意没什么,对电话里道:“我……想办法吧,”他道:“爸,我手里暂时……等……”   张爸是知道他手里有余钱的,张信礼也不是爱花钱的人,遂问:“怎么,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一定要跟家里说嗦。”   “没,”张信礼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忽然用钱用这么快,只能下意识否认:“挺好的。”   他之前的支吾就不像挺好的,张爸道:“到底怎么了,训练没受伤吧?还是……谈女朋友了?”   这是张信礼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还好之前经历了林瑾瑜那边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他也算有了一定心理建设,没表现得太反常,只冷静敷衍道:“都没,”他想了个理由:“买了理财,我想办法吧,过几天取。”   那阵正是货币虚拟化风潮刚刚兴起的时候,各类低门槛理财产品走入千家万户,张爸没怀疑,只说:“哦哦,行。”   “你跟我妈也照顾好自己。”张信礼又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   “怎么,”林瑾瑜看着他摁了挂断键才出声:“你爸问你对象的事了?”   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就张信礼那神色,一猜就是这样。   “顺便问了一句,”张信礼没否认,他过去林瑾瑜身边坐着,道:“没逼问。”   “你打算怎么办?”林瑾瑜说:“你准备说吗。”   张信礼家里的情况他大体有个印象,不仅仅是家里,那大山里的整个村寨间的人情关系都挺原始的,集体联系紧密,族缘甚至民族间都……有点拉帮结派。   “等稳定吧,”张信礼这回倒是没躲他的眼神,也没转移话题,只道:“看情况,想等什么都有了。”   林瑾瑜道:“其实……你不说就不说吧,也没事。”   以前他对出柜这事有那么一丝丝执念,觉得两个人如果是认真在谈,出柜就很重要,一定要让双方父母都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孩子的取向,以及他们选定的、将要相伴一生的伴侣,可现在经过那么多事……他好像稍微有点想开了。   他自己家爹妈尚且如此,难以想象张信礼家里如果知道了会作何反应,最亲近的亲人跟反目成仇似的,那种苦,假如能不吃,那就不吃吧……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张信礼有点惊讶,他知道林瑾瑜什么性格,不喜欢藏着掖着,爱要爱得澎湃,恨也要恨个痛快。   “干嘛干嘛,什么眼神,”林瑾瑜道:“真的,如果你家不太干涉你,也不影响到我们两个的话,我不逼你。”   换而言之假如影响到了,那就要说,比如催婚催得很紧,而张信礼自己又不能很好地处理的话。   这是他的让步,也是给张信礼的谅解。   张信礼看着他露在棉睡衣外的脖颈,道:“我想想,能说的话,我会说的。”   没等林瑾瑜说话,他接着道:“我爸刚让我给他汇钱。”   “啊,”林瑾瑜说:“我俩都穷得叮当响了,哪来的钱。”   吐槽归吐槽,他挺欣慰张信礼主动跟他说这个。   “想办法吧,”张信礼道:“我看好地方了,准备去那儿打工,虽然工资不怎么高,但能进一点是一点。”   市区但凡平头整脸些开高薪的中高档夜店、餐厅,服务员都挤破头,人家规定本科及以上学历、会英语优先,且也不要兼职的,他们只能去一些条件差的,好歹落落脚。   林瑾瑜还是看不上那些抠得要死,只给芝麻肉的工作,但老拖着好像也不是个事,为啥好工作就这么难找呢?   张信礼这边决定了,他觉得自己也不能落后,思来想去,林瑾瑜想起一招来,道:“哎,我有主意了,前几天我看我们学校校园通群里一堆对接家教的,一小时就一两百,比服务员来钱快多了,明天我去踩点,保证行。”   这想法在他脑海里盘旋好几天了,林瑾瑜以前上过那种一对一专职补数学补习班,托这个的福,知道附近哪儿有机构,不必熟人介绍也能自己去,张信礼刚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依靠万能的网络略微回顾了下中学课本知识,那些以前看起来难得不得了的东西现在重看感觉似乎也就那么回事,想着教个初高中弟弟妹妹还不简单,林瑾瑜颇有几分信心地打了包票。   家教这活儿张信礼干不了,他手放在林瑾瑜肩上,顺便捏了捏他的耳垂,道:“希望如此。”   他俩手里加起来可就几十块了,再找不到法子可真要去吃饱含汽车尾气的西北风了。   林瑾瑜看他眉眼间有股淡淡的忧郁神色,笑了笑,想说点什么给两个人打气,可还没等开口——房间天花板上的大灯连闪都没闪,忽然灭了,黑暗骤然降临。   与此同时,床单上原本处于息屏状态的手机亮起,锁屏界面显示日期,提示充电中断。林瑾瑜视野里残留着灯熄灭前张信礼的面庞轮廓,窗外,对面大楼透出明亮的灯光,万点灯火的海洋里,只有他们这扇小小的四方窗口是黑的。   大概是刚刚张信礼给林瑾瑜吹头发用完了最后仅剩的一点电……现在电表余额归零,停电了。 第239章 为了钱   “你意思不行?”   某专攻数学的小教辅机构里,林瑾瑜把做完了的试卷交回去,机构老师看了看,拿笔标了分数。   那试卷上一共八道题,四道初中四道高中,林瑾瑜熬了好几个通宵恶补了从前那些看到就让他头痛的数学知识,这会儿做对了七道,剩下一道高中的几何没做出来。   桌旁摆着其他来面试的兼职学生的试卷,林瑾瑜偷偷看了好几张,八道题出得都很难,没有一道是基础题,全做出来了的少之又少。   “没有说不行,”机构老师说话带点南京口音:“我们唯才是举,不搞专业歧视乱七八糟的晓得伐,就看你能不能做出来,没有说拿了一张毕业证马上就让你进来带学生滴晓得伐。”   对学生来说,来钱多又体面的最理想工作大概就是家教,这年头补数学的需求最多,好些课外补习机构在招老师,林瑾瑜就恶补了几个白天+晚上,跑来等着被挑了。   托王秀福歪打正着的福,数学本来是他的弱项,可大概是因为张信礼转学那段时间他跟一入了定的老僧似的发狠学习,专攻弱科,这会儿发发狠倒也真重新捡起来了点。   林瑾瑜屏息凝神等结果——最后改出来,两张八道都对了的满分卷,两张对了七道的,其中包括林瑾瑜。   然而,只招三个人。   几个负责招人的机构老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林瑾瑜心底燃起希望,以为有一线生机,谁知大概五六分钟后,那些人喊人签合同时没有他。   凭什么?林瑾瑜不乐意了,明明他和另一个人都是七道,凭什么直接定人家不定他?   他觉得忒不公平,没有正义可言,但无处说理。面试结束,除了被录用的,其他炮灰纷纷起身出门,各回各家,林瑾瑜这暴脾气,非要上去问个为什么,大概看他年轻气盛,人家老师委婉告诉他是学历问题。   林瑾瑜的本科学校比另一个做了七道的人好——但专业不对口,另一个和前面两个满分一样,是学数应的,而林瑾瑜不是。   于是那些刚刚还说不搞学历歧视的教辅老师觉得把对口排他前面,择优录取前三,他恰好是第四名。   就这么简单。   要专业对口的话他可能需要去为那些想给小孩补语文、历史科目的家长服务,可谁会去补语文历史呢?   没人要补这些“不就是背吗,背了就有分了”的东西,尽管林瑾瑜自己知道并不是这样,文字和历史都是很美的东西。   他觉得不公平,可没法改变这个结果,看起来这次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林瑾瑜顶着俩通宵看教材的黑眼圈出门,掏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兜,掏出来六块钱。   张信礼那边还有六块,他俩现在全部身家加一块12rmb,真是一笔巨款。   八道复杂大题加递简历、等面试的时间浪费了他足足三四个小时,林瑾瑜走到马路牙子上,觉得有点饿了,却没钱吃饭,只郁闷地跟个民工一样蹲在那儿,抽完了手里最后一根气体面包,权当晚饭。   他真觉得憋屈,憋屈极了,他自己本来就贼讨厌数学,为了找个工作,累死累活压着性子不分白天黑夜啃了好几天的书,跟伺候皇上似的伺候着那些他看着就烦躁想吐的知识点,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可到头来还是这个结果。   ……而且是输在这种脑残理由上,专业不对口?什么几把东西,这玩样难道不是全凭实力说话吗?就算都是七道,有本事再出题做一次,林瑾瑜不信自己会输。   然而他怎么想不重要,也没用,余口惜口蠹口珈。这个结果在他眼里不公平,在机构眼里却很公平,他们没有那个耐心,去押一个非相关专业出身的人比对口专业的人做得好的可能性。   社会就这样,谁管你心里多憋屈、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只看结果,林瑾瑜没本事把八道题全做对,就只能咬牙接受这个结果。   张信礼那边找个服装店帮工的活儿,虽然日结,可工资也没多少,不用担心房租的话他自己一个人用都很勉强,更不用说还要养林瑾瑜了。   不行,不能再挑三拣四了,林瑾瑜抽完烟拍拍屁股从台阶上站起来,决定歪管什么活儿,先找了再说,大不了以后找着下家了跳槽,遂定定心,不打算端架子了,往之前马利给他介绍过的那家面包店走。   早几周前林瑾瑜眼朝天,特看不上那地方,时薪十块?这是人干的活儿吗?月薪四千以下的工作好意思叫工作?这不明摆了把人当傻子?   月薪四千以下的工作还真叫工作,时薪十块也不算什么,比这更低的时薪七块、五块的工作比比皆是。   冷风呜呜地吹,林瑾瑜舍不得搭车,愣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之前那家他言之凿凿说“是个人都不来这儿”的面包店前,刚想抬手敲门进去,却透过蒙着白雾的橱窗看见温暖的面包店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冲他翻白眼的老店员,另一个是个生面孔,她俩一起靠在柜台边聊天,新面孔顺手整理着柜台上的面包酸奶。   门上招聘学生店员的A4纸公告已经被撕掉了,只留几道不甚明显的胶带痕迹——很明显,这家店已经不需要他了。   林瑾瑜以前不信那店员说的他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也不懂为啥当年分科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要去读理科,即便是那些每天说着其实很喜欢语文、喜欢历史、喜欢写东西的同学,觉得他们挺假,现在好像明白了。   热爱抵不过钱和就业。   林瑾瑜站在门外看了片刻,默默转身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今天张信礼是第二班,这时间应该还没下班,林瑾瑜想给他发条信息问他吃饭没,可又迟迟发不出去。   他烦得很,觉得没脸给他发消息,更没脸回去,可又实在不知道去哪儿,还有哪家店招人吗?他不清楚。   街道上车水马龙,市区入夜正是热闹的时候,林瑾瑜呼着白气,沿着五颜六色的灯光一直走,走着走着居然奔红灯区那块去了。   这完全是个巧合,林瑾瑜纯属瞎走的,死马当活马医,看能不能走狗屎运瞎找到家招人的店,好歹让他别再白吃饭了,大概人也有趋光性,不知不觉就往花里胡哨的方向走了。   商业街喧闹的人声也盖不住各夜店里躁动的音乐,林瑾瑜搓了把脸,打起精神四处看了看,发现这地方好像是酒吧街。   ——这其实是张信礼之前来过的那家夜店附近,但林瑾瑜不知道,他没吃晚饭,这会儿很饿,混在人群里走走停停了好一会儿,看见一特气派又有格调的夜店门口的微型电子屏上滚动着一则招聘信息。   “本店诚招销售,每月底薪1500打底,提成丰厚;诚招型男,月薪资10000起步,虚位以待,欢迎您的加入!”   那明晃晃的一串零太惹眼,林瑾瑜看着看着就走不动道了。   这半个月天天被什么一个月一千八,一天五十的待遇水平包围着,林瑾瑜这会儿看见这串数字觉得好多……月薪资一万?他想:我靠哪里来的菩萨,眼馋心热。   不像张信礼从十几岁开始就在这种地方打工,林瑾瑜对夜店这玩样并不熟悉……但也不算太陌生,高中时候王秀就带他去玩过,虽然是gay吧,不过差别不大,上大学之后和终于跟自己男人终成眷属之间的这段时间他和朋友一起去过一两次,但觉得没什么意思,那会儿他就是一出家人,别人被人搭讪要号码觉得倍儿有面子,倍儿虚荣,他只觉得麻烦,能有什么意思,后来就再没去过了。   这会儿……林瑾瑜这半个月实在什么路都跑过,什么活儿都找不着,觉得有点走投无路了,他想:谁会跟钱过不去呢,那不傻子吗。   屏幕上薪资诱人,时不时有那种戴名表的公子哥白富美结伴进去玩,他在门口顿了一顿,没怎么犹豫,混在一群俊男靓女里,手插口袋进去了。   ……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简直要把人耳膜撑爆,服务员男的身高起码178往上,散座里一水儿盘靓条顺的美女,妆容精致,各个二十刚出头,最好的年纪,林瑾瑜银色的耳钉也被射灯映成迷离的红黄蓝色,他躲过了跟几个女孩的眼神接触,直接找了个工作人员问是不是招人。   服务生看了他的脸一眼,礼貌道:“请跟我来。”   一周前张信礼中午走过的那条走廊,林瑾瑜在晚上又走了一遍,那服务生领着他,一路往前,去找人事。   那人事一周之前才诱劝过张信礼过来做销售,但张信礼清楚所谓“模特”、“型男”、“气氛”、“销售”都是做什么的,所以拒绝了——但林瑾瑜不了解。   尽管现在他全部身家只有六块钱,可穿得很人模狗样,林瑾瑜把他大部分什么衣服裤子、手链项链都打包快递过来了,以至于没钱吃饭但是有衣服穿,整个一“那什么其外那什么其中”。   服务生把他带到,说了句进去就行,然后转身走了。   林瑾瑜按着他的话踩过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地毯往里走,推开小门,发现卡座里头几个人事抽着大雪茄,正喷云吐雾聊着天摸鱼。   林瑾瑜轻轻抬手用指节敲了敲门,里面的人便一下停了,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   “请问……”林瑾瑜口袋里正好塞着皱巴巴的简历,他道:“您这儿还招人吗?我看门口招聘进来的。” 第240章 磨合   夜店人事大多特别能聊,圆沙发上坐着的那个貌似是话事儿的,一头挑染成棕黄的头发显得他整个人特装潮。酒吧夜里气氛和白天截然不同,那几人也没摆什么架子,只从头到脚把林瑾瑜打量了个遍,便招呼他过去坐。   林瑾瑜没啥畏缩感,也并不怕事儿,他用差不多的目光扫了那些人一眼,大方过去坐了。   “你来应聘哪个岗位,”棕黄毛和那天面试张信礼的管的不是一个部门,问:“男模,还是销售?”他再次审视了林瑾瑜一番,补充道:“男模待遇好。”   门口招聘告示上薪资标得很清楚,销售吃业绩,型男就不一样了,底薪就很高,林瑾瑜道:“别了,不会跳舞,上不了台,销售是做什么,卖酒?”   虽然他兴趣爱好广泛,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可跳舞是他盲区,没这技能点,但他口才不错,推销的话应该还行……总要历练历练。   “酒吧销售不推销酒,推销人,”棕黄毛说:“你哪个大学毕业的,有同学吗?”   林瑾瑜把简历递给他,棕黄毛看了,道:“哦……你没在本地上大学。”   夜店最欢迎的顾客和打工小妹就是刚刚或者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三十岁以下的女生进店一律打折。   林瑾瑜没什么表情,道:“那又怎么样。”   棕黄毛说:“是这样,我们招销售,底薪只提供给第一学历为上海本地高校的,你这样的话就纯提成,不提供底薪。”   什么鬼规定,意思打白工,无任何保障,输了全算林瑾瑜的,赢了要分一杯羹,酒吧方反正不亏?果然全世界的HR说辞都很多,这点招聘告示上根本没注明,林瑾瑜想问凭什么,又忍住了,没钱的打工仔不配跟HR呛。   棕黄毛本来也不太想招林瑾瑜跑销售,耍小话术罢了,这番话说完他抽着雪茄接着道:“不乐意,是吧?其实做模特一样的,不会跳舞也没关系,不去舞台组,只跑包厢就行,模特卖酒,卖出去的一样算你的提成,月入过万不是问题。”   棕黄毛把前景描绘得贼好:“还有小费,全算你的,这个店里不抽成,要有本事你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   林瑾瑜不大习惯雪茄那股木香与皮革味儿,人事故作优雅之中透着一分礼貌,礼貌之中还透着一分装逼。   “你们这什么男模,”林瑾瑜道:“做什么的,不会是……”   “我们这是素场,”棕黄毛说:“正规门店,别想歪了,没什么的,也就陪客人玩玩骰子,哄他们高兴,说白了就是玩,比不得什么老师公务员有面子,但那都是虚的,咱们这行都务实。”   林瑾瑜听得挺心动的,他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同性恋都当了,还在乎那虚头巴脑的,如果只是熬个夜、喝点酒,嘻嘻哈哈笑一下就能拿数目不少的钱……他不介意干这种讨好人的活儿。   人事很精,看出他心动了,开始搞饥饿营销:“先等等,不着急,”他说:咱们这儿也有要求,要先简单面个试,过不过得了还得看面试结果。”   林瑾瑜本来还在犹豫,想干又拿不定主意,听他这么一说就被弄得有点焦虑了,怕像之前好多次一样,又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真的怕又找不到工作,空手回家,遂端正姿态,道:“您说。”   人事翘着二郎腿,把雪茄搁再烟灰缸边上,先让林瑾瑜脱鞋量了净身高,178在南方算高个,一堆人都很满意,没怎么磨叽就过了。   棕黄毛接着道:“咱们这是高端场所,从业人员要求有一定的英语水平,下面我简单考考你,别紧张,随便问一问。”   林瑾瑜心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紧张个毛线。   棕黄毛还在自持老道,安慰他说:“放松,没事儿的啊,说不好也不要紧,以后啊咱可以慢慢教你,年轻人,只要肯学是吧,没有学不会的,我带三四年队了,我有经验……”哔哩吧啦一通吹完,接着煞有介事思考了下,正儿八经开口道:“What do you think of the nightclub industry? ”   (你怎么看待夜场行业)   说实话他说得还挺人模人样,谈不上多有外国腔调吧,但算熟练,没怎么口吃,大概一般中国人讲英语都这味儿。   “Uh…”棕黄毛用一种介乎骄傲与鼓励之间的上司眼神看着他,林瑾瑜靠在沙发上,眼皮都没抬,没咋组织语言就自然而然开口道:“Just a normal industry,I don't feel the need to look particularly.”   (就普通行业,我觉得不需要特别看待)   那是纯正的美音,rhotic丝滑无比,跟吃了一吨德芙似的,发声位置也遵循欧美发声体系,比较靠后,人事那本来尚可的口语在他面前就跟日本人在说外语似的,压根不是一个级别。   “呃……”昏暗的卡座里烟雾缭绕,人事愣了一愣,大概全然没想到面前这一看就刚出社会的大学生居然挺……深藏不露,但老前辈的面子不能丢,遂定了定神,硬着头皮继续往下问,想找回点场子:“OK,you know our main business is…is selling wine,so…so do you know anything about the types of wine?”   (你知道我们的主要业务就是……就是卖酒,你了解各种酒的种类吗)   “You mean the types of alcoholic beverages?”酒吧并不只买葡萄酒或者有名字的正规种类酒,各种掺杂酒精的调配饮料是营业额的重要组成部分,林瑾瑜信手拈来,自动换了个更贴切的词,然后道:“Actually, I do not know much, only about whiskey, vodka, rum, gin and so on. ”   (你意思是酒水饮料?我不了解,只大概知道什么威士忌、伏特加、朗姆酒、金酒之类乱七八糟的。)   一般来应聘的新人有些虽然也能哔叭出一些杂七杂八的酒,但用英语说不了他这么顺畅,人事干巴巴地说:“OK,and……”   他还没说完,林瑾瑜怕以“业务不熟练”之名不给他这工作,遂抢先道:“Wait, I can temporarily learn the relevant knowledge, no problem at all. ”   (但我可以临时学相关内容,完全没问题)   他挺想得到这份工作的,人事没听懂 temporarily和relevant俩词儿,更没听懂alcoholic beverages是个啥,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遂摸着下巴做冥思苦想状做了半天,再次硬着头皮说:“OK,and……”他紧急刹车道:“嗯……我是说好了,可以了,结束,呃……答得挺好,挺好,孺子可教!那什么你被录用了,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上班?顺便把合同签了。”   “行。”林瑾瑜绅士地结束了这场十分简单的对话,那些张信礼搞不定的事他搞起来轻轻松松,他特想找一份工作证明自己,这会儿麻溜叫拿合同,把字签了。   棕黄毛汗颜地擦了下额头,重新把雪茄拿起来点了,叫其他人把合同拿过来,双方煞有介事握了个手,火速走入职流程。   林瑾瑜想起以前张信礼说的其实可以讲价提要求的事,眼睛一转,签完没急着走,而往后靠了靠,抬起眼看着人事,道:“我知道我要求可能有点过分,但还是想顺便要求件事……”   ……   夜风甚是喧嚣,刺刺地吹在身上,有些冻人,但林瑾瑜却脚步轻快,跟个逗比猴儿似的。   他左手提着袋鸡爪鸭脖子,右手拎着打啤酒,噔噔噔一溜烟上了楼,利落解锁开门,朝里喊:“有人没,我回来了。”   玄关客厅都一片漆黑——他们还没省出笔多余的钱去交电费,张信礼比他先到家,听见声音开着手机电筒从房里走出来,看见他满手东西,讶异道:“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不多,”林瑾瑜叼着烟,用脚踹着关了门,道:“给你买的夜宵,就点鸭脖子啤酒什么的,一块吃。”   “……”张信礼第一时间没说话,他看了眼林瑾瑜嘴角的烟,又扫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墨似的眉毛微微蹙起。   他刚回家没多久,正是刚放松下来最累的时候,服装店那边忙死忙活了一天,工资不过才80,这会儿看见林瑾瑜手里的东西,觉得他老毛病又犯了,这时候了还吃夜宵,未免太奢侈。   “你又……”俩人前几天还为这事儿拌过嘴,俗话说饭炒三遍狗都不吃,张信礼在思维惯性的作用下觉得讲了他好几次他都当耳旁风,简直有点那什么,整个人不大高兴。   林瑾瑜却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他现在挺高兴的,觉得自己总算不是吃白饭的了:“愣着干什么,”他道:“过来接东西啊,我还换鞋呢。”   张信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月2500,算到每天也就是80块,他俩一天饭钱都得四十多,除此之外还有水电、交通、话费乱七八糟的,就这还吃上夜宵了,可真不知人间疾苦:“多少钱,”他尽量耐着性子,道:“你从哪儿回来的,还有空买这个。”   林瑾瑜还是说:“没几个子儿,挑便宜的买的,加上啤酒也就七十多吧。”   七……张信礼听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是真觉得没法理解了,他没接林瑾瑜手上的东西,只道:“你知不知道现在……”   “什么啊,”林瑾瑜换了鞋,抬头看他:“我累死了刚回来,得了,别跟我说你要为了区区七十块钱跟我吵。”   “不是跟你吵,”三番两次的无计划花销让张信礼觉得真的有必要认真、严肃地跟他谈谈了:“是跟你谈谈。”   “我看你语气像说教,”林瑾瑜本来特别开心,张信礼的反应像当头一盆冷水,让他心里霎时间就不是滋味了,语气就也有些冲:“到底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张信礼觉得他赌气赌得莫名其妙:“别这态度,我是想好好跟你说。”   “我什么态度,我就这态度。”林瑾瑜心说:不分青红皂白进门就是质问质问,门都不让进,还想什么态度,搞笑。   他连鞋都还没来得及换,就这么杵在门口,张信礼在这方面心思没那么细腻,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个问题解决,于是还站在那儿堵着他,接着道:“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能这么花钱,上次你说都是我让你想买什么买什么,这次我总跟你讲了,你还买?”   “买怎么了?”林瑾瑜说:“不就70块钱吗,瞧把你小气得,到底让不让我进去啊?”   他说的当然是气话,林瑾瑜是个情感丰富但又很坚强的人,他总觉得物质上的东西都是小事,唯情感与灵魂至高无上,并且觉得恋人一定跟他想的一样,可张信礼没他那么理想化,家庭让他在爱人面前多少会自卑。   于是林瑾瑜那句“小气”一出来,张信礼就彻底不说话了……但也没让开。   林瑾瑜等了一会儿,看他表情察觉到了些什么,心说:不是吧,我就随便一说,都老夫老夫了,随便开句玩笑怎么还这么敏感。   物质决定意识,只要他们之间那种隐性的、过大的物质条件差距依然存在,张信礼就会一直对这个敏感。   林瑾瑜把东西都换到一只手里,空着的那只手伸过去想拍拍张信礼的胳膊,同时道:“唉,我随口说的,你不会这就生气了吧?”   张信礼还是不说话,林瑾瑜碰他,他躲了一下,林瑾瑜说:“躲什么,真生气了啊……至于吗,那我给你道歉?不是吧宝贝,你也太容易生气了。”   他完全一副哄小姑娘的心态,张信礼挡了下他第二次伸过来的手,说:“没生气,你爱就吃。”说完转身从门口走客厅去了。   这模样一看就是生气了,林瑾瑜腹诽道:得,哪个男人还没哄过对象呢。   他生理和社会心理层面也都认同自己是男性,没把自己当传统刻板印象里的那种有事只能被哄被迁就的“女性”形象,这会儿看着张信礼的背影,叼着烟道:“我找到工作了才买的,不是乱花钱,宝贝,你搞清楚情况再兴师问罪行吗,我冤枉啊。”   张信礼回头,问:“叫谁宝贝?”   “你啊,”林瑾瑜没皮没脸:“宝贝~”   真够肉麻的,张信礼可能觉得这称呼只能男的用来叫自己女朋友,或者老公喊老婆,于是道:“别喊,”他说:“你找什么工作?”   林瑾瑜道:“喊怎么了,我乐意,要不你喊我也行,”其实心里想:靠,真的很肉麻,偶尔喊几次还行,天天喊肯定鸡皮疙瘩直冲天际,他回答说:“夜场当模特。”   张信礼脸上的神色本来已经缓和了些,结果听他这句话又沉下去了,跟蒙着层乌云似的:“XX路那条街?”他说:“谁让你去那的。”   “我有手有脚,怎么不能去了,”林瑾瑜不明所以:“嘿嘿,我可找到工作了,人事说一万保底,开心吧。”   张信礼会开心就怪了,他语气很不好,而且特独断专行、斩钉截铁地道:“明天辞了。”   辞……辞了?不是,你谁……你为什么这么说啊,林瑾瑜本来开开心心的,结果那边兜头一冷水,好一出热脸贴冷屁股,他道:“凭什么,我自己找的活儿,你凭什么让我辞?”   “你知道那是去干什么吗?”张信礼说:“乌烟瘴气,你怎么能去干那个?”   “干什么啊,”林瑾瑜说:“不就陪个笑脸玩骰子喝酒吗,别说得跟老子要去卖似的。”   “你是谁老子?”张信礼知道那倒不至于,但还是觉得他说这么轻松不可理喻,他冷冷道:“不准去。”   林瑾瑜就奇了怪了:“你自己不经常去那地方吗?怎么又双标上了!”   “那是一回事吗,”张信礼说:“我只是去点单、上东西,你去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我去赚钱!”林瑾瑜吵上头了,他指缝夹着烟,把烟从嘴里抽了,看着他,说:“你什么眼神?”   “就这眼神,”张信礼失去耐心,不想扯七扯八:“合同撕了,当没这事。”   我靠,什么法西斯主义,林瑾瑜一成年人,极度排斥被这样强行干涉,张信礼的眼神和语气跟……看鸭一样,让他非常生气,遂也真恼了,道:“合同都签了,你说撕就撕?撕了不违约吗?想那么简单,不是,就打个工你这么大反应干啥,你谁啊哥?”   “……”张信礼眉间川字纹深得不能再深,林瑾瑜观念开放,觉得夜场行业也没什么,可他心里特别不舒服,在林瑾瑜大声质问出那句“你谁啊哥”的时候,张信礼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过身,声音有如利箭:“我是你男朋友!”   没电的玄关口一片漆黑,唯手机透出来的光束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在惨白色的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张信礼说:“……我是你男朋友,你说我为什么那么大反应?”   第241章 张哥的妥协   林瑾瑜还以为张信礼生气的时候只会自己憋着假装无事,或者搞冷战,干脆不说话,拒绝交流,结果……这家伙居然还会吼他啊。   那句带着些微不悦与恼怒的“我是你男朋友”的尾音还未从玄关处散去,张信礼已再次朝他走了过来。   他是真忍不了,说他太保守也好,活在清朝也好,怎么也好,他就是反感林瑾瑜去做那个,占有欲人人都有。   “别做那个……”没电的屋子总在无形之中就会给人一种压抑沉闷的感觉,张信礼走到林瑾瑜面前,和他面对面站着,彼此的双眼都隐没在黑暗里。   他想说别去做那个,实在找不到工作就找不到了,本来现在这阶段,毕业证都没拿到手,找也找不到什么有前途的好工作,在家就在家吧,他养他……也行。   可张信礼没说,因为他说不出口,他哪里有资本说这句话呢。   “你……想什么呢,”林瑾瑜被他发了脾气也没生气:“我不干什么,出格的我都不干,就只跟着别人一起玩玩游戏,我问过了,不当主角随便玩玩也行,就是钱少一点,你不喜欢我就敷衍点,就算没人给小费也没关系。”   他说:“我爱你,好吗,我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   张信礼的目光时而看向左边时而看向右边,他还是很焦躁,不安心,他骨子里就是个没安全感的人,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就是这样,所以一开始他才会想用那种让人误解的方法占有林瑾瑜,发乎于本能,很幼稚,很原始,却源自于爱。   爱有时会驱使人做傻傻的、不理智的事。   林瑾瑜也知道这么三言两语大概没法说服他,他把鞋换了,拎着东西示意张信礼先走到客厅去,道:“进去说。”   张信礼侧身让路,跟他一起走去沙发边,脸上神色很复杂。   林瑾瑜把鸭脖鸡爪还有啤酒都放到矮茶几上,也不坐沙发,直接穿着袜子在木地板上屈膝坐下来,随意地喊张信礼,让他也坐。   窗户关着,此刻没有灯,更没有空调,木地板虽不如瓷砖地沁人,但深冬时节坐上去仍让人觉得发凉。   “过来点,”林瑾瑜说:“挤着坐,不然冷。”   这房子没餐厅,这个高度正好可以把茶几当个小桌子,吃鸭脖喝啤酒,张信礼听他话挪近了点,林瑾瑜“咔”开了两罐啤酒,把其中之一推到他面前,问:“冷不,要不要给你热热。”   张信礼静了几秒后接了,有点闷地说:“不用。”   “其实我也不想工作,想每天混吃等死,”林瑾瑜见他接了,也不多矫情,转过去看着因为没电而漆黑一片的电视屏幕:“可我想帮你……也不是帮你,”他喝了口啤酒:“帮我自己吧,生活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不是你一个人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看向右边冰箱上密密麻麻补丁一样的便利贴,那上面全是各种备忘,五颜六色贴了半个冰箱,粉色的上面写着“水电费300待交”,蓝色的上面写着“年关,蔬菜涨价”,金色的上面写着“考研倒计时XXX天”,绿色的上面写着“老家2000元待汇款”,除了这些,还有紫色的、橙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林瑾瑜第一次感叹原来这个世界居然有这么多种颜色。   张信礼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喝着酒。   “我也想过找别的活儿干,”林瑾瑜也不管他不出声,只自言自语一般道:“但是我没用,你愿意干的活儿我看不上,想去做家教,人家也不要。”   在小点的地方以林瑾瑜的水平,就算专业不对口,找个补习英语、数学的活儿应该也绰绰有余,可这里是上海市中心,就像非师范生在上海几乎不可能找到在职中学教师的工作,这里的教辅机构也不缺专业对口的老师,复旦、交大近在咫尺,比价格他比不得那些名校毕业的大三大四学生低廉,比经验他又比不过那些毕业多年来上海打拼的沪飘外地老师。   林瑾瑜原本也可以上本地学校的。   他说:“其实我有时候想,要是以前没那么任性,念的是理工科专业就好了。”   假如他念的是理工科专业,他就可以去那些技术岗位,可以自己去接编程的活儿,去做网站,就算找家教,大概也能对口了吧。   张信礼原本跟一潭死水一般的黑眸一动,看向林瑾瑜。   “瑾瑜,”他说:“……”   林瑾瑜知道他要说什么,笑了笑,轻描淡写道:“随口说的。”   张信礼不希望他说这种话,林瑾瑜应该过他自己期望中的生活,包括学他想学的东西,读他想读的专业,张信礼并不如他一般在文学领域有一定的天赋,但他知道那些在某些人看来“无用”的东西是美妙的,那是人类人文的结晶。   林瑾瑜善于感知,感知语言与情感,如若不是这种天赋,也许他不会爱上张信礼。   “你爸那边也要钱,如果不转,他会起疑心的,”林瑾瑜点燃了那支一直夹在手里的烟,故作轻松、戏谑道:“问你是不是谈了女朋友……我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再出一次柜。”   他问:“假如你爸知道了,他会怎么样?”   张信礼想象不出来,凉山那小村寨里,不结婚不生孩子就是离经叛道了,爱上同性……他从未在那里听说过这样的事。   “会打断你的腿,”林瑾瑜替他说了他的猜想:“不是夸张的修辞手法,是真的打断,对吧,你是独生子。”   这是他们第很多次讨论这个话题,张信礼没说话,默认了。   林瑾瑜以前以为自己爹妈是很开明的,这也是他在楼道里经过短短数分钟的挣扎就鼓起勇气向爸妈坦白的原因。   他以为他们虽然某些时候有点若有若无,但还算开明,懂得尊重他人,但原来时代造成的观念差异就是这样的东西,你以为好似跟“1+1=2”是一个概念的常识,他们却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不能理解,反人类。   他上网看视频,发现原来哦,大学教授也会联合当地警察把同性恋儿子锁家里囚禁不让出门,上戏老一辈的老师也会面对镜头,讲自己对这个东西还是不大能接受。   “所以上次我才说想通了,不逼你,”他把装鸭脖的塑料袋解开,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以后不回凉山,对吧。”   张信礼回答:“不回。”   他热爱家乡的土地,但同时也向往外面的生活,和木色不同,张信礼喜欢繁华的城市,喜欢灯火,也喜欢上海。   但他要怎么样才能在日益收紧的户口政策下留在这座祖国最明亮的城市呢?   “那就这样,”林瑾瑜说:“太远,你爸干涉不到你,你就自己看着办,但有一点……”他无比认真地说:“假如有一天你放手了,我绝对不会回来。”   “说什么没影的,”张信礼肩膀抵着他的肩膀,和他隔着衣料轻轻摩挲着:“不会。”   林瑾瑜斜眼看他,他其实也不相信他俩会分手,但仍斜眼看着张信礼,故意搞怪做了个“王之蔑视”的表情:“你最好是。”   张信礼曲起手肘,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所以我们需要钱,”林瑾瑜一通形散神不散的对话,从惋惜当年到分析利害,七七八八折腾完,终于把话题拉回到了早已准备好的中心思想上:“真的,也不是说为五斗米折腰什么的,咱不修仙,不会辟谷,又不是清朝,为钱去夜场工作真不等于去卖……”   他话还没说完,张信礼便极其不乐意地道:“你别提那个字行吗。”   林瑾瑜观察着他的表情,道:“哦,你不高兴。”   张信礼闷闷说:“你知道还问。”   林瑾瑜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好似什么虔诚的宗教信徒,说出来的话却和耶稣八竿子打不着:“向毛主席保证绝不干乱七八糟的事,”他说:“老公就是去赚钱,想你别那么辛苦。”   “你是谁老公你。”张信礼脸上还是不大乐意,但总算没再正面表示异议了。   “你啊,”林瑾瑜说:“上次不是说了,都是老公。”   老公和老攻,没毛病。   茶几上散开的鸭脖散发出一股甜辣香味,喝了一半的啤酒静静立在一边,让林瑾瑜想起高中的时候,家里没大人,他和张信礼也是这样,点一只炸鸡,两杯可乐,就这么盘腿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着大寸彩电上的电视剧,一边一起吃炸鸡喝可乐。   “别跟别人……接触,”张信礼犹疑地嘱咐道:“不要怕得罪人,你不愿意,店里一般还是会保护你的。”   “知道,”林瑾瑜被他搭着,转过头,离得很近地看着他昏暗光线下的侧脸:“不让别人碰,只让你碰,行吗?”   “……”张信礼看着他明亮的茶褐色眼睛,这谁会说不行呢?   林瑾瑜和他对视了两秒,凑上来在他侧脸上亲了亲,张信礼搭在他肩头的手自然往前,变成半搂着他,林瑾瑜亲完他侧脸退开了些,无声地回应他的视线,然后在张信礼的注视下再次往前,去亲他的嘴。   寂静的黑暗里两个人慢而悄无声息地吻着,彼此口腔里还残留着些许啤酒的味道——一个略微有些苦涩的吻。 第242章 搭讪   林瑾瑜正式开始上班了,实习期工资没转正后那么高,但棕黄毛答应先预支一半。   “喂,对,我还有点事,你先……先把电费交了吧,对,我暂时还回不了,啥?还有多久?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可能一两个小时吧,我也没办法啊……先这样吧……我真得挂了,下了班肯定回啊,肯定。”   光线昏暗的酒吧内部,林瑾瑜嘱咐张信礼几句后挂了电话,听见一旁组长的对讲机里不知沙沙说了些什么鸟语,组长便叫包括林瑾瑜在内的几个他负责的人起来,跟他到什么A几零几的卡座上去。   林瑾瑜是新人,也不太懂什么“规矩”,招他进来的棕黄毛便给他派了个师父带他,他们这组三男五女一共八个人,加一个组长,那组长叫胜哥,就是带他的师父。   “胜哥,我也去吗?”林瑾瑜不知道他真名,好似周围干这个的都心照不宣不说真名,问起来一律回答“Coco”、“可岚”、“阿峰”……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字,林瑾瑜头一次跟同事打招呼自我介绍傻不愣登说的真名,还逗得那个妹妹直笑。   “去,你多看着别人怎么做,别紧张,机灵点,多说好听话活跃气氛,跟客人玩玩闹闹就好,”胜哥知道他生手,提点了几句,道:“以多点酒,拿小费为目的。”   像他们这种负责活跃气氛的组基本女生占绝大多数,男生干这个的很少,酒吧招男的比招女的苛刻得多,女生但凡有个160,平头正脸点会化妆就给签,男生就不一样了,要求多得很,林瑾瑜进来之后了解到,整个部门加上他拢共也就八个男的,女生比他们多出一倍还多。   大概是看出他没经验,有点迷茫,另一个叫诗涵的女生经过他身边时朝他笑了下,眨眨眼,说:“你看起来好紧张哦。”   林瑾瑜倒是不紧张,就是有点没底,比较迷茫,不知道一会儿该做什么,总不能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那不得被投诉啊……投诉扣钱。   胜哥一共喊了六个人,四个已经走前头去了,诗涵看了看林瑾瑜,亲热地去拉他,带他走。   “呃……”林瑾瑜被她拉着走了几步,把手抽回来,说:“嗯……谢谢,我一会儿看他们眼色。”   诗涵今年二十三,比他大两岁,做这行有两三年了,她脸上妆容十分精致,虽然是冬天,可酒吧里暖气很足,黑色的热裤很短,露出细长的双腿,她看着林瑾瑜笑了下,说:“弟弟,你好正经哦。”   林瑾瑜心里道我可不正经了,从哪儿看出我正经的,嘴上却没说出口,只也礼貌回了个笑容,跟着一起去了卡座。   A开头的卡座低消起码6800,林瑾瑜没什么表情地跟在一堆笑容温暖得和桃花似的的同事身后进了门,看见各种酒和冰杯摆满了桌子,三五个男男女女正朝着舞台方向一边看台上漂亮妹妹跳舞,一边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左摇右晃。   胜哥带着他们进去,也不表现得像酒吧服务员或者托什么的,就跟普通顾客一样,说带妹妹们一起来的,看他们眼熟来交个朋友,想一起玩一起蹦。   他们都是专门选出来做这个的,颜值自然没得说,加上这卡座原本人也不多,有点不够热闹,其中一个看上去二十三四,表现得最兴奋的男生看上去挺欢迎漂亮妹妹的,简单认识了一下就同意了。   诗涵和其她几个女生非常熟练,各自端了酒就加入战场陪着玩色子去了,另一个男生和胜哥在旁边起哄加惩罚,也一杯杯喝,林瑾瑜完全没被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整个人有种置身事外的错觉,宛如朱自清笔下那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活体范例。   他也端了杯酒,但没凑到桌子那块去,而是待在角落里左右扫视着包厢里面,反正除非客人指明,否则酒水销售额会按比例分摊到现场所有人身上,怎么也能捞着点,他有点犯懒,不想跟那什么似的往上凑。   人一多,那边气氛没多久就打得火热,输了的罚酒,单子五份十份地往上加,林瑾瑜眼睛左瞟右瞟观察着包厢里的人,只有五个是客人,三男两女,应该都在二十五上下,其中四个要么在桌子边,要么在舞台方向嗨,只有一个男人坐在后面的沙发上,跟林瑾瑜一样,看着别人玩。   林瑾瑜也算去过不少夜店了,无论是高中时候王秀带他去的那个gay吧,还是学校里张信礼打工的那个酒吧,每间酒吧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gay吧那地方他去的时候还小,只朦胧感觉到一种释放天性的氛围,学校那酒吧的气氛则充满了青春活力,就像充满朝气的大学生,这里则显然成人得多了。   他只是喝着酒,偶尔笑笑,插话帮着充下气氛。   就这样一直摸鱼,不知摸了多久,林瑾瑜找了个暂时没人注意他的空档,看了眼手机。   已经凌晨两点了,他之前跟张信礼说自己最迟一点半肯定到家的。   并不是他不守时,而是老板坑人,做之前口头跟你说啊,也不会很晚,规定的下班时间也就凌晨一点,可实际操作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假如林瑾瑜满酒吧做个采访,那些同事会告诉他就没有人是三点前下班的。   他有点想回家了,不知道张信礼睡了没有,可又不能下班,林瑾瑜又摸了一会儿鱼,没忍住,再次看了眼时间和未读消息……然而这次,他还没来得及把手机收回去,就听有个男声问他道:“有人等?”   林瑾瑜一惊,有种高中玩手机被班主任抓包的窘迫,忙迅速收了手机,抬眼看去,见是唯一那个没加入嗨局,跟他一样远离人群坐着的男人。   那人不戴眼镜,头发梳得很整齐,看上去大概二十八九岁,也许是看出了林瑾瑜心思,他不太明显地笑了下,说:“我又不是辅导员,不抓玩手机的。”   他问:“第一次上班?”   林瑾瑜心想你怎么知道,但他不可能去反问客人,可也不像跟被问话的小学生一样回答私人问题,只礼貌地打了个哈哈,道:“您觉得是就是了,觉得不是就不是。”   这回答挺有意思,不知道男人有没有错误地理解为他在装纯之类的,林瑾瑜不似他老油条的同事一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能说,但懒得说。   “哦,”男人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林瑾瑜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觉得不像,男人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瑾瑜乱编道:“小梵。”   “小梵,”男人和他聊天:“我叫宁晟凯,做生意的。”   他在暗示林瑾瑜自己不缺钱,但林瑾瑜接收不到这种信息,他只有在暗恋张信礼的时候才疯狂留意、分析张信礼每一个小眼神、小动作背后的含义,乃至于写出八百字作文来。   林瑾瑜说:“哦,挺好的。”   宁晟凯估计也没遇见过能把天聊死的气氛人员,静了几秒,又说:“你这个月的单开够了?”   酒吧每个月有规定的开单额度,开不够罚钱,林瑾瑜瞟了他一眼,说:“没有,您给帮忙吗?”   有够单刀直入的,宁晟凯以前碰见的气氛组都贼能说,虽然也不至于到狗腿的地步,可这也太直接了,但他没露出什么异色,只思忖片刻,笑了下,说:“可以。”   说完喊了几瓶酒,写的小梵的名字,林瑾瑜扫了眼酒水单,人头马4400。   然后那叫宁晟凯的老总也没叫他干什么,就和他聊天,林瑾瑜看在单子的面子上总算有了干劲,回话频率高了点,陪他聊了半小时。   到凌晨三点,卡座客人也蹦不动了,他们终于可以下班了。   林瑾瑜贼想回家跟人抱着睡觉,根本不像其他同事一样还物色物色潜在金主,处心积虑跟人客套、寒暄几句告个别,伪装下让服务“生活化”,他连一秒钟都不带耽搁的,穿了外套就往外走。   宁晟凯叫他,林瑾瑜肉眼可见地敷衍着,跟坐了火箭似的,脚步飞快,宁晟凯觉得很有趣,跟他一起走到门口,问要不要送他。   “谢了,不用,”林瑾瑜说:“我自己回。”   “你住哪儿,”宁晟凯问:“小梵,这时间公交地铁都停了。”   “打车,”林瑾瑜道:“打不到就走回去。”   “要走很久吧,我有车,”宁晟凯看他普通话说得很好,问:“外地人?”   林瑾瑜朝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了眼,是辆商务迈巴赫,比他爸的顶配路虎贵一点……一点点。   “算了,不用,”林瑾瑜说:“我走了。”   宁晟凯还是朝他的背影大声喊了句他随口编的那个名字,林瑾瑜装没听见,一边拉衣服拉链一边加快脚步走了。   月亮白得像个瓷盘,街道车流少了很多,人群也正从店门口四散回家,林瑾瑜离开宁晟凯,走到绿化带边上,想看看有没有滴滴,结果刚打开定位还没输地址呢,就看见街边关门店面的阴影下有个人影。   凌晨三点的街边,来接他的张信礼踩灭了脚边的烟头,从台阶上站起来,带着满身烟味走到他面前,往林瑾瑜身后看了眼,然后盯着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小梵是谁?” 第243章 迈巴赫   “呃……小梵……”这名字纯属林瑾瑜花六十分之一秒的时间胡编乱造出来的,啥也不是,张信礼的突然出现让他有些惊讶,也有点惊喜,他说:“不是谁,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是吗,”张信礼嘴角没什么笑意,他坚毅的唇线显露出点不甚明显的向下弧度,道:“我怎么听见好像有人这么叫你,新给自己取的小名?”   林瑾瑜只有一个小名,除了父母亲人,没人会喊,他说:“没有,我小名不是这个,你不是知道吗,我乱编的。”   “还特意取新名字,”张信礼仍抓着这个问题盘问:“怕被喜欢的找到家里来?”   什么喜欢的什么东西,林瑾瑜说:“什么啊,我也不知道,跟别人学的而已,大家都这样,没人说真名,”他看着张信礼委实有点臭的脸色,调侃道:“不就个假名吗,哎哟,看你吃醋得。”   张信礼被他直接这么说有点不自在,眼神飘了下,说:“……是吗,哪天我出去打工,也取个假名。”   然后让别人热情得跟什么似的追在后面喊。   后半句他没说,林瑾瑜道:“笑死,你取什么假名,平假名还是片假名。”   张信礼没听懂这个笑话,林瑾瑜揽过他的肩膀,懒洋洋说:“走,别吃飞醋了,回家。”   这可是凌晨三点,虽然林瑾瑜一向有点阴间作息,但张信礼喜欢早睡早起这他是知道的,路灯投下的光束好似一盏盏聚光灯,林瑾瑜勾着他的肩,和他一起踩着晕黄的椭圆形光斑往前走,走到人少的地方拦出租车回家。   “我还以为你早睡了呢,”夜店门口等着做生意的出租车很多,都是凌晨三点还在跑单的司机,林瑾瑜没费什么劲便上了车,哈了口气暖手,和他贴着坐着,说:“都这个点了。”   张信礼偏脸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林瑾瑜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没睡,”他说:“你说一点回来,本来想等,后来睡不着,就出来了。”   有靠背挡着,驾驶室司机看不见他俩的小动作,林瑾瑜把张信礼搭在膝盖上的手翻过来,将自己的手随意地放在他有一条疤的掌心,插进指缝握着:“睡不着跑这么远。”   他刚上班,这么晚张信礼不太放心,再加上某些酸气的驱使,他一个人在家怎么也静不下来,更不用说睡觉了,索性出门来接他下班。   熬到这个时候,饶是一向很有活力的林瑾瑜也有些累了,他打了个哈欠,看着车窗上那层水雾,把头靠在了张信礼肩上。   两人放在膝盖上的手还握着,张信礼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问:“困了?”   “有点,”不到三秒,林瑾瑜再次打了个哈欠:“累人。”   “哦,”张信礼说:“笑累的吧。”   “别阴阳怪气的,”这事儿还没完了,林瑾瑜捏了捏他的手,说:“我没笑,真的。”   岂止没笑,简直特高冷。   张信礼学着他的语气说:“你最好是。”   司机一个人在前面听着收音机,哼着京剧把他们送到目的地,林瑾瑜靠得十分舒服,一路上都快睡着了,张信礼拍了拍他背,把他喊醒说回去再睡。   林瑾瑜整个人有点迷糊,全凭惯性跟他走回了家,张信礼按下墙边的开关,灯亮了。   “交了三百电费,”张信礼说:“应该够用一段时间了。”   棕黄毛先前预支了三千给林瑾瑜,三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林瑾瑜问:“你爸那儿也先汇过去吧。”   “先等等,”张信礼说:“手上得留点,怕有什么突发情况。”   “可你爸那不是急着……”   张爸电话里并未具体说是什么事,只淡淡提了句张妈最近不太舒服,又说只是小毛病,没讲太具体,张信礼推测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等年后,我之前也经常给家里寄钱,可能这次半年没寄他们随口问问。”   春节近在咫尺,就是几天后的事了,等年关一收,没几天他们就得去实习单位报道,给人打白工。   “行,”他们家的事让张信礼自己决定,林瑾瑜道:“等有空咱去超市买点年货屯着,孤男寡男一块过年。”   “什么孤男寡男。”张信礼叫他去拿毛巾洗漱,再磨蹭下去天就该亮了。   林瑾瑜朝他眨眼,煞有介事道:“哦,老夫老夫。”   张信礼朝他屁股抽了一巴掌,把他赶进房间拿晾在阳台上的干毛巾,林瑾瑜嬉皮笑脸进去了,取完放衣叉时看见床头柜上摆着本书,书页里还夹着书签,显然出门前还被人翻看过,正是林瑾瑜在学校图书馆借的那本《活着》。   “你把这个也带过来了啊,”林瑾瑜有点好奇:“在看?”   “什么?”张信礼闻声走进房间,看见林瑾瑜正拿着那本书看,回答说:“是啊,睡不着看会儿你的书。”   结果越看越睡不着,这个故事里的人太惨了。   林瑾瑜如主席台上的领导一般道:“还学会自觉学习了,特别提出表扬。”   张信礼说:“只有你学习不自觉,”他问:“都二月了,你不是说要考研?”   林瑾瑜确实准备考研,现如今本科学历烂大街,出来能干个啥,他说:“是啊,忙昏头了 ,明天我就开始看专业书。”说着打了个哈欠。   张信礼自己原本是不打算考研的,他这专业考研意义不是特别大,到时候算工龄还比别人少,工资就会少,他道:“你考吧,报名费学费我凑。”   “你咋那么自觉,”林瑾瑜笑:“不用啊,自己凑自己的吧,你到时候也得上学。”   “我?”张信礼道:“我不考。”   林瑾瑜有点意外:“为什么,之前在医院不是说跟我一起来着吗。”   “没有,”之前在医院张信礼没说要考,是林瑾瑜让他跟自己一起考:“我不是读书的料。”   又来了,林瑾瑜道:“怎么又说这句话,你就准备拿那本科学历在上海找工作?然后靠那点工资缴社保攒系数?”他说:“别搞笑了,不可能够的。”   林瑾瑜自带上海户口,可张信礼没有,尽管他们不会面临养小孩的问题,但没有户口依旧会产生诸多不便。   张信礼沉默了一瞬,然后说:“走一步算一步吧,你先复习你的。”   “别啊,”林瑾瑜有点奇怪:“你不一向挺有规划的吗,怎么这次说走一步算一步。”   他很想张信礼跟他一起复习,一起准备考研,因为尽管张信礼总说自己没他聪明、没他会得多、不是读书的料,可他总觉得张信礼其实很优秀。   假如他生在上海,生在林瑾瑜所在的家庭,拥有林瑾瑜拥有的一切医疗与教育资源,他会和林瑾瑜一样优秀,甚至因为那份自制和勤劳,他可能会比林瑾瑜更优秀。   然而张信礼只是含糊地说:“再看。”   林瑾瑜语重心长:“你可能没了解过,觉得也就是一张纸的事儿,可假如读了研,整个平台和接触到的人层次都是不一样的。”   “知道,”张信礼说:“所以你读。”   “我想跟你一起读,”林瑾瑜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高中没能和你一起进高考考场,一起毕业。”   也许是某种奇怪的、对仪式感的执着,他想有一个机会去弥补这个遗憾,让他们能够手牵手,真切地一同走过人生的某个重要节点,见证彼此生命中的重大时刻。   “你……”张信礼道:“你喜欢学历高的吗。”   “什么学历高的?”   张信礼说:“well…”   说到一半,他不说了,林瑾瑜道:“well educated?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知道不少词啊。”   张信礼坦白:“其实大学我也跟很多人聊过,只是不见面。”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那空白的三年里自己对那方面的探索,林瑾瑜说:“为什么,你这么帅,还怕面基?”   张信礼回答:“不想让别人知道。”   深柜就这样,不稀奇,林瑾瑜撸袖子道:“好啊,没少被小0勾引吧,”他故意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去捏他耳朵:“给我老实交代!”   “疼……”张信礼说:“没有的事,我没见任何人。”   其实他收到过一些0发的裸照,但眼下这情景……张信礼决定择吉日再坦白。   林瑾瑜佯装生气道:“哟,兄弟,你胆子还不小嘛,我还以为你真一老实人呢。”   张信礼确实很老实,他下软件只不过因为实在没有别的途径给他去完成自我探索和认同而已,他和那些人聊天只是为了了解gay,了解自己。   张信礼被他捏着耳朵,说:“……没你老实,小梵。”   “……”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自带了点羞耻意味,林瑾瑜恼羞成怒,第一千次和他打打闹闹动起手来:“再说这个信不信我把你赶沙发睡去,冻死你大爷的。”   “我没大爷,”张信礼躲他:“我说错了吗,小梵。”   “……”林瑾瑜觉得羞耻爆表,恶狠狠道:“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是我愿意的吗,哈?你自己不是也去应聘过,你录了不就没小梵什么事了吗?还好意思说!哈!”   他一套降龙十八掌劈头盖脸,张信礼拿坚硬的小臂骨骼挡了,说:“他们不要不会英语的。”   “那你学啊,”林瑾瑜跟爹教训儿子似的:“咋那么不争气,不就ABCD,what’s your name吗,有那么难吗?”   张信礼道:“学不会。”   他不喜欢英语就跟林瑾瑜不喜欢数学一样,看到就头痛。   林瑾瑜凶神恶煞道:“不行!必须给老子学!考研也要考英语,明天就开始!抽查单词!”   深重的夜色仍压不住两人打口水仗的劲头,先前的瞌睡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张信礼表示抗议,林瑾瑜法西斯独裁表示抗议无效,一直在后面念叨他,念得张信礼满屋子乱走。   他们这边闹得开心,谁也没注意到外面小区门口的街道上,一辆昂贵的迈巴赫停顿了大约数十分钟后关了尾灯,打开转向,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车流里。 第244章 交锋(上)   林瑾瑜本以为自己作为一资深夜猫子,做这工作还不是如鱼得水,但昼夜颠倒的生活似乎比想象的要难适应。   每天得凌晨三点半能才到家,有时更晚,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下午看会儿专业书,六点出门上班,胡乱对付完晚饭就是各种酒往肚子里灌。   并不是每一天都能和那天一样摸鱼的,他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修养的、没修养的,小气的、大方的,每天都在见识人类的多样性。   这天,林瑾瑜捯饬好匆匆忙忙踩点赶到店里时才记起,因为好几天的昼夜颠倒,今天自己好像忘了吃药。   张信礼在他还没睡醒的时候就出去工作了,他醒的时候还没回,因此也没人提醒他,应该……不要紧吧,林瑾瑜自觉近一两个月都没什么症状了,虽然有时候也会因为诸如盐又放多了之类的鸡毛蒜皮朝张信礼呲牙,但……他自我感觉很开心啊,应该已经好了吧,那些乱七八糟的西药少吃一顿也没什么。   夜店环境非常嘈杂,林瑾瑜只纠结了很短的时间就把这件小事抛诸脑后了,他现在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啥时候下班啥时候下班啥时候下班。   他现在每天最在意的是这个问题,他贼想回家和自己男朋友抱着睡觉。   “小梵,你怎么回事?”胜哥的训斥一下把他从不着四六的想象中拉回来:“怎么这么不积极?这样我还怎么带你?”   新人总是得表现得比老员工更出色才能不挨组长说,林瑾瑜业绩不算很好,因为他太不积极了,不怎么说话,也不经常嬉皮笑脸,就给人一种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的感觉,要不是之前宁晟凯一次给他冲了四千多的业绩,他只靠均摊的分成凑人头,就该在这组垫底了。   胜哥对此很不满,觉得长此以往林瑾瑜会拖组里的后腿,影响他的奖金。   “不好意思胜哥,”林瑾瑜嘴上道歉,实则没打算改:“我比较内向,不会和人相处,再给点时间。”说完非常有眼色地给人递了根烟。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职场上的交往就这样,有时候一根烟一杯酒能起很大的人际润滑作用,胜哥见他十分恭敬,气消了点,觉得这小子还算上道,人不错,可能新人难免有个适应期,于是没骂人了,只嘟囔道:“机灵点学着,内向那你来这儿干什么来了真是……”   “是是是是是,”林瑾瑜答得那叫一个利索:“下次一定。”   下次就是永远下次,他敷衍完组长,临开工时收到张信礼的短信:明天周末我轮休,去超市?   俩人上次约好过年前去一次超市,然后一起迎春节的,林瑾瑜眼珠子一转,手指在键盘上一顿操作,噼里啪啦打字回道:好——爸爸带儿子去逛超市,给宝贝儿子买玩具~   他光想象张信礼看见这条短信的表情就乐得打跌,果不其然,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对面回:晚上等着。   林瑾瑜看着屏幕上的回复贼兮兮地笑,直到诗涵喊他:“走啦,看什么呢这么乐!”   “没什么,这就来。”林瑾瑜赶紧把手机收好,跟着去开工。   又是一个A区卡座,夜店包厢负责人是大致按片分好了的,哪哪归谁接待、哪儿的油水归谁吃大致有安排,林瑾瑜这天穿的是件卡其色的工装外套,里面白T和麻色的小格子衬衣打底,手腕上仍戴着那时候两三百一块的夜光电子表,大面积的暖色给人一种温暖、富有亲和力的感觉。   他进包厢后照惯例打量了眼四周,发现这单的客户里居然有熟人。   就是那个说自己做生意,叫宁晟凯的。他来了第一次,给林瑾瑜贡献了4400的提成后有好几天没再出现,又或者出现了林瑾瑜没碰上——他并不关心这个,但因为那瓶高贵的人头马,他对这人有点印象。   这次和他一起来的都是一帮大老爷们,有穿高级衬衣的白领,有肚子已初具规模的中年人,也有戴副厚边黑框眼镜,一脸呆样的拘谨眼镜男。   胜哥没亲自来,只安排了五个人,除了林瑾瑜,其余全是女生,诗涵作为混迹夜场三四年的老手,自动当起了临时控场人物,面带笑容,蹬着高跟鞋上去打招呼。   老爷们对小妹的到来很是欢迎,中年人咧嘴笑,摆出一副非常健谈的样子不住和诗涵搭话,跟她介绍说这次公司团建,要她们好好陪老板玩玩。   诗涵也笑,喊他们全过去陪着玩游戏,林瑾瑜还是想摸鱼,但又刚被训过,觉得不能摸得太明显,于是决定先装几分钟勤奋,然后再摸。   舞台上几个穿热裤的妹妹正在跳舞,他坐过去,跟着一起玩点游戏,虽说也没人排挤他,但林瑾瑜敏锐地察觉到那帮大老爷们跟他聊天很客气,有一句说一句那种,浑不似和诗涵几个小姑娘聊天时热络。   于是他察言观色,无师自通地觉出味儿来了,好嘛,好不容易想刻苦工作一下,结果人家只想和小妹儿聊天玩游戏,也是,直男来这地方当然是奔着有胸的妹子来的,怎么会对和男的搭讪有兴趣。   林瑾瑜觉得有一丢丢奇怪,一般来说这种全是男人的局,全安排女生来陪玩就可以了,为啥单插了他这么一男人进来,不明摆着来当空气的吗?   干这行识趣是很重要的,他看可以顺理成章地摸鱼了,挺开心,随便玩了几把后在一众男人殷切期待的目光中下了场,拿着饮料去后边沙发上窝着。   沙发上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就是宁晟凯。   他头发依然梳得十分整齐,穿着也比较正式,还是和上次一样没去和同事扎堆,甚至也没看台上跳舞的妹妹,只是一个人在那儿喝酒,看别人玩,奇怪的是也没人去硬扯他,一般来说这种场所,来玩的都特能闹腾,三五狐朋狗友互相撺掇、甚至生拉硬拽腼腆的人去闹不稀奇,可同事们开场的时候邀请了几次,他摇头,后面居然就没人再骚扰他了。   两人也算见过面,林瑾瑜吃不准对方还记不记得他,但闲着也是闲着,他乐得清闲,同时又感到有些好奇,遂随口问了句:“怎么不去玩?”   宁晟凯苦笑了一下,倒也真答了,他说:“我是被拉过来的,公司团建,不好拒绝。”   林瑾瑜说:“哦。”   他倒也理解,又道:“那系皮带的大叔你老板?老板叫确实不好拒绝。”   “不是,”宁晟凯道:“我是他们老板。”   “……”猜错了,真尴尬,林瑾瑜问:“不对吧,你这么年轻,就当老板了?”他本来以为最多一高管什么的。   “什么年轻,”宁晟凯道:“你以为我多少岁?”   “不知道啊,”林瑾瑜随口说:“看起来……二十八九?”   宁晟凯说:“我35了。”   “?”不可能吧,林瑾瑜心说:完全不像,三十五不应该那种肚子渐起,逐渐走向地中海那种吗?   宁晟凯看他一脸不信,拿身份证给他看,居然真的35岁,林瑾瑜着实吃了一惊,想:要是我35看起来也这么年轻就好了。   两人在后面组团聊天,宁晟凯看见他腕子上的手表,道:“你是学生?怎么来做这个。”   “哪个啊,”林瑾瑜听他那语气和张信礼颇异曲同工,说:“我就是来摸鱼的,陪着玩玩。”   宁晟凯笑,说:“能坦荡看开也是好事。”   林瑾瑜敷衍:“嗯嗯。”   宁晟凯再次看了眼他手上一看就戴过很久的手表,问:“家里很困难?”   嗯……怎么说呢……困难得上海户口,住市区高层,开路虎,可真是当代困难家庭呢。   林瑾瑜想也不想,连眼皮都没眨,开口说:“嗯,老家四川的,家里很困难,爸妈都务农,没退休工资,还有个堂弟父母双亡住在我们家,姐姐为了贴补家用嫁很远换彩礼去了,我出来补贴家用顺便赚学费。”   ……   真是一出可歌可泣的当代下海大学生励志故事,宁晟凯手上是块简约低调的朗格,他听了林瑾瑜的“身世”,礼貌而恰到好处地表示了惋惜,道:“你很孝顺,也挺自强。”   林瑾瑜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对方的称赞,晃了晃只剩冰块的杯子,道:“这么困难,老板您不支持一下?”   不宰白不宰,反正来这玩的也不缺酒水钱,正好劫他的富济自己的贫,林瑾瑜随便那么一说,想着买就买,不买就不买,随便。   “怎么,业绩不好,还需要我帮你?”   “一般吧,”林瑾瑜道:“随便说的,老板说不要放弃任何一个顾客,所以能捞就捞。”   宁晟凯真被他逗到了,他把酒杯放了,拿了酒水单子递给他,说:“那你自己圈吧,反正你也是工作人员。”   “哈?”林瑾瑜做了个一边眉毛高一边眉毛低的诧异表情:“啥意思。”   宁晟凯看他,学他说话道:“不是要捞吗。”   “真的假的,”林瑾瑜其实想把上面所有的酒水全他娘地圈一遍,后来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还是亟待修炼,没好意思,只大概圈了几条销量高的大众款,外加个果盘,道:“谢了。”   宁晟凯拿回来扫了眼,说:“这么矜持。”   “一般,洒洒水啦。”   宁晟凯没改动他的,真的原样点了单,点完了问:“什么时候下班,待会儿一起去吃个夜宵?”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林瑾瑜明明刚刚还承了人家一份情,这会儿却依然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地说:“不了,急着回家。”   拒绝得那叫一个理不直气也壮。   宁晟凯说:“好吧。”   不一会儿果盘上来了,林瑾瑜纯粹因为自己想吃才点的这个,也不客气,招呼其他人吃了后自己也签了块猕猴桃吃。   宁晟凯倒是端坐不动,没吃东西的意思,只是总有意无意地看林瑾瑜,林瑾瑜没在意,只专心看他们玩游戏。   又过了一会儿,宁晟凯问:“你打耳洞是因为喜欢吗,还是别的。”   ……这是什么话题,林瑾瑜并不知道江湖上流传着一些古老的传说,比如打右耳洞是同类之间彼此相互辨认的暗号,以及0养猫,1养狗之类的一些暗语。这些传说来自于非常早年间的一些台湾、欧美同志论坛,那是个很古早的时代了,性少数比现在更不能见光,所以只能依靠这些隐晦的信息彼此默契相认,找到伴侣……那时候林瑾瑜还很小。   “当然是因为觉得好看,”林瑾瑜说:“不然?”   宁晟凯说:“没什么,是挺好看的。”   没什么就没什么吧,超大的音乐声吵得人耳朵要炸,林瑾瑜把盘子里猕猴桃全挑出来吃了,起身想借上厕所之名清净清净,谁知宁晟凯也恰好起身,两人同时愣了下,结伴去洗手间洗手冲凉。   暖气烘得人蔫蔫的,林瑾瑜走到卫生间,兜水洗了把脸,感觉整个人稍微有精神了点,宁晟凯站他旁边,从不知道哪里拿出纸巾擦了擦额头。   林瑾瑜洗完了,刚准备出去,兜里的手机却跟患了癫痫一样,嗡嗡震动起来。   居然是张信礼打来的电话,现在才十点过,他俩有默契,知道最好不要在对方上班的时间打电话过来,除非有事。   林瑾瑜忙接起来,张信礼道:“方便听吗,”他开门见山说:“我没带钥匙。”   出租房很少安指纹或者密码锁,更换麻烦,大概再仔细的人偶尔也会出那么几次小纰漏,林瑾瑜道:“方便,你现在在哪儿啊,家门口?”   张信礼道:“没,刚下班,拿手机的时候发现没带。”   他们租房找的中介,原房东远在千里之外,这也拿不到备用钥匙,林瑾瑜余光扫过镜子,看见宁晟凯十分矜持地整理完仪容,正转头看着他这边。   “那你……”好似也没有别的办法,林瑾瑜也扯纸擦了擦手,道:“……那你过来吧,到了打个电话,我把钥匙给你。” 第245章 交锋(中)   不就拿个钥匙,还不是分分钟的事,结果等林瑾瑜接到电话,准备从包厢出去一趟给他对象送钥匙,让他不至于露宿街头的时候——诗涵无比严肃地告诉他:上班期间不能出去。   尤其现在他们有活儿,人头已经把他算上了,他溜出去就等于白分分成,虽然不是大事,可别人肯定有怨言,且也没上班期间处理私事的规矩,组长知道了难免对他印象不好,回头给他穿小鞋。   “就五分钟,五分钟肯定回来,”林瑾瑜说:“我又不溜号,这有什么?”   “真不行,”诗涵不让他出去:“规定就是规定。”   她是好心,可林瑾瑜觉得忒不合理,不就送个钥匙吗,几分钟的事,可对老板一方来说员工不遵守规定是不行的。   张信礼已经打过电话了,进门要交好几百入场费,林瑾瑜知道他就在门口等。临近春节,外面特别冷,今天还有点下雨,他不知道张信礼有没有带伞,就算带了,满街的积水,冷风携裹着冬天的雨丝,想来也不会好受。   林瑾瑜左说右说说不通,反正人家就让他老实待着。   “哦对了,而且不要那么频繁看手机,”诗涵指了指天花板角落的监控:“他们后面能看见,多了会扣钱,而且不会提前打招呼。”   林瑾瑜立刻不敢轻举妄动了——钱钱钱,又是钱。   他还是不死心,等了十多分钟,摸了个机会,借衣服的掩护给张信礼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这边有事,找个机会马上出来,便佯装去外面厕所,想着反正里面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儿,送完钥匙再回来就是了,结果他前脚刚踏出A区,连店口毯子都没踩到,那边胜哥挎着对讲机就过来了,劈头盖脸质问道:“怎么回事?工作时间不得单独出来,你这干啥?”   “我……”林瑾瑜说:“去卫生间方便不行吗?”   胜哥说:“A区包厢小房间有独卫,你跑外面上厕所?”   “……”   林瑾瑜不知道咋办了,胜哥开始行使上司对下属的权利,哔哩吧啦说他,语气破颐指气使,美其名曰“提点”。   打工仔总是矮顶头上司一头的,林瑾瑜只有听着的份,胜哥很享受训下属的感觉,说教起来跟华妃召众嫔妃齐聚翊坤宫听事似的,没个完了,一说就是十多分钟。   林瑾瑜很不耐烦,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捏着手机,嘈杂的音乐盖过了微弱得可怜的提示音,他知道张信礼就在外面等他,一直在等,可他没法出去。   他只是个卑微的、做下九流工作的夜店打工仔。   “借过。”   就在胜哥沉浸在人上人的快感中,告诉他这次违规暂且记下,月末结算,并准备把林瑾瑜从头到尾指点个遍的时候,忽地,沉重的卡座包厢门被推开,本准备往大门走的宁晟凯看见他们,脸上露出些微讶异。   林瑾瑜和胜哥俩人就站在走廊正中间,把道堵了个严实,要不是A区卡座基本设施都齐全,大家都关起门来玩自己的,不像散座那样全散在外面,早有人投诉了。   宁晟凯一身高档衬衣,所有扣子扣得一丝不苟,手腕上的朗格低调奢华,胜哥知道这是卡座客人,整个人态度跟面对林瑾瑜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忙道:“不好意思,”他微微鞠躬,说:“这边在给新员工做培训,打扰您了,请问是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宁晟凯看着林瑾瑜,向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道:“只是准备回去。”   那边员工还在嗨,老板却要偷偷溜,林瑾瑜未经允许,开口道:“怎么,玩得不开心?”   胜哥觉得他忒没眼力见,组长在这里杵着呢,哪儿轮得到他多嘴多舌,这没半点服务精神的语气,怎么能和客人交谈呢?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宁晟凯耸了耸肩,说:“等了你一会儿,看你没回来,觉得无聊就想走了。”   啊,这……胜哥连忙道歉:“实在对不住,这是新员工,学生,还不太有规矩,我们这边会免费赠送果盘给您,希望……”   林瑾瑜满盘子逮着猕猴桃吃的样子历历在目,宁晟凯十分无所谓地说:“哦,那要猕猴桃纯拼,你直接送给他吧。”   胜哥:“?”   时间又过去了八九分钟,什么赠送不赠送的,林瑾瑜全当了耳旁风,他转了圈兜里的钥匙,借故道:“不好意思,对不住,刚有点事,给您道个歉……我送您出去吧。”   胜哥一小小组长,服务人员,这会儿话语权自然排在宁晟凯这客人后面,宁晟凯说了句“好啊”,他连屁都没放一个,面若春风目送林瑾瑜走远。   ……   距离张信礼给他打电话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林瑾瑜当时跟他说的是“马上出来”,这马上得有点忒久。   上海的冬天多雨,外面雨丝果然噼里啪啦下得正欢,林瑾瑜跟着宁晟凯走出来,扫了一圈没见张信礼,赶紧给他打电话。   宁晟凯说是要走,可出了门没去开他那迈巴赫,只看着林瑾瑜,问:“怎么这么急?”   林瑾瑜没空答话,电话通了,他忙道:“喂,你在哪儿,我现在出来了……”   不多时,张信礼冒着小米大的雨粒,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走出来,走到了林瑾瑜面前。   “你的马上还真久。”   他语气听不出生气的样子,但林瑾瑜看见他肩头全是湿的,想来……多少有点怨言。   宁晟凯站在屋檐下干净的地方看着他们,林瑾瑜把钥匙给张信礼,道:“等久了吧,你先回家。”   张信礼淋了那么久雨,这会儿马上又要折腾回去,他道:“都十一点半了,要不一起吧。”   这里不是学校那小店面,林瑾瑜不可能提前走,他为难道:“不行,唉,按规定时间下班没戏,要不你……去我休息的地方坐会儿吧,给你拿毛巾擦擦。”   张信礼发尾有些湿,林瑾瑜非常自然而亲密地摸了几把,说:“吹干回去,要不头疼。”   他们在这边搭话,那边宁晟凯始终观察着他俩,张信礼原本没注意这人,直到他主动开口叫林瑾瑜:“小梵,”他问:“你朋友?”   林瑾瑜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可有人当着张信礼的面叫这个名字他鸡皮疙瘩不知怎的,就往外一层层冒。   “呃……嗯……”他呃嗯了半天,说:“是我……室友。”   “哦,”宁晟凯重复了一遍:“室友。”   “……”张信礼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林瑾瑜嗯了声算应答过了,对张信礼道:“你跟我来吧,嗯……也不知道让不让进,这地方规矩多。”   他想领着张信礼进店休息会儿,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原本说要走的宁晟凯似乎改变了主意,也往卡座走。   “宁总,”林瑾瑜问道:“您不是要回去?”   “不急,”宁晟凯道:“团建,员工都没走,还是不合适。”   张信礼看着他俩,宁晟凯接着说:“这里管得严,员工室和后台朋友也不让进,不如让你室友一块来吧,反正你今天晚上也在我们那个卡。”   三言两语间,张信礼已明白了大致情况,他身上没有荧光印章,大店管理规范,没有那印就是不让进,入场费好几百,林瑾瑜着实肉疼。   “不用了,”张信礼听见入场费的数目,说:“太贵了,我直接回去。”   反正钥匙也拿到了,林瑾瑜说:“等雨停啊,你都没带伞。”   张信礼说:“没事。”   从这里走到地铁站也要个十多分钟,现在雨势虽然不大,可也不小,这要不打伞回去肯定成落汤鸡,林瑾瑜死不同意,觉得没必要,张信礼却坚持不肯花那冤枉钱进去暖暖身子。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跟对老夫妻似的旁若无人说来说去的时候,宁晟凯抬起手,看了眼那块价值小七位数的腕表上的时间,插入他们的对话之中,道:“要不……我给吧。”   18K浅银色的表盘精致而大气,蓝色的指针下繁复的齿轮极具机械感,和张信礼手腕上那块几百块的寒酸夜光表形成鲜明对比,宁晟凯看着他,十分礼貌而不甚在意地说:“……当请小梵的朋友玩,反正几百而已,只是点零钱。”   连零钱都算不上。   第246章 交锋(下)   晚上本是夜店街最热闹的时候,无数贵到发指的立体组合音响齐发功,流行歌声震耳欲聋,可当宁晟凯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只是点零钱”之后,周围好似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音乐声还是那么大,好似浪潮,铺天盖地包围着他们,可林瑾瑜就是感觉气氛一下安静了。   之前林瑾瑜让他进去的时候,张信礼一直在反复推辞,说太贵,没必要花钱,那种严肃、认真的语气和宁晟凯一句轻飘飘的“零钱”形成鲜明对比,在说的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不过是对事实的一种陈述,但听者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确实是事实,冷酷、无情,而又冰冷的事实。   张信礼本来转身欲要离去的身影顿住了,他漆黑的背影宛如黑夜里一个浅淡的影子。   宁晟凯脸上表情不温不火,似乎全然不觉得这话有任何不妥,而继续随意开口道:“只是提议,虽然是团建,但……小梵朋友也算自己人,蹭个卡罢了,小事。”   张信礼不知道短短十多天,林瑾瑜跟这个戴名表的有钱人到底建立起了什么深厚的交情,这就能让对方大老板无比亲近地说出“自己人”三个字了,他不会去“蹭”什么东西,从前上附中的时候不蹭林瑾瑜爸妈的,这会儿更不会去蹭别人的。   “用不着,”他语气有点冷硬:“我回去了。”   “别啊,”林瑾瑜看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坚决不同意,可他也知道张信礼固执,真下决心决定了的事随别人怎么说也不会改口:“那你等一会儿,我去找人借把伞,这总行了?”   很多问题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折中,林瑾瑜坚持,张信礼没说话,但看起来也没太反对,站在那儿等着他。   恰好在这时,宁晟凯又十分体贴地道:“我陪你一起吧,要不你回岗了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出来了。”   他说的是实话,林瑾瑜本来也没想着长远干下去,权当玩玩,压根就不想费心思处理职场关系,工作不积极,胜哥觉得他拖累全组,本来就对他有些不满了,怎么可能和颜悦色允许他出来处理私事,同组的肯定也没人会帮他说话。   “行,”林瑾瑜没想太多,只想赶紧给张信礼拿伞,便道:“谢了。”说着便要和他一起进去。   两人刚转过身,还没迈出半步,就听张信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用不着,”他道:“不打扰你们玩。”说完这一句,也不管外面正下着雨,撇下林瑾瑜就走。   “喂!”林瑾瑜不知道他又闹什么脾气,他自己知道他对宁晟凯非常公事公办,甚至还有些许敷衍,但张信礼不知道,他本来也非常不同意林瑾瑜来做这个,这下就更加不痛快。   那边,宁晟凯站着没动,好像在等下文,林瑾瑜有些无语,说好拿伞给他,外人还在这儿,丢这么一句扭头就走是闹什么,太尴尬,遂三两步赶上前去,一把拦住他,道:“我给你拿伞啊!”   张信礼说:“用不着,你不是要工作吗,打扰不起。”   “你又怎么了啊?”林瑾瑜承认自己有时候上头了也很爱甩脸子,越亲近越容易甩,可张信礼这也太……莫名其妙吗不是。   “没怎么,”张信礼说:“我走,你去上班。”   出都出来了还上什么班,张信礼说什么都要冒雨走,林瑾瑜觉得他太任性了,小孩一样,宁晟凯在后面看着他们,什么意见也没发表,张信礼扔下他走了,林瑾瑜暗骂一声干,眼一闭心一横,也不管旷工不旷工了,直接三两步追着他,跟他一块走。   宁晟凯看他走了,在后面喊了句:“送的猕猴桃记得回来吃。”   ……   幸亏夜店工作一般穿私服,倒也省了换衣服的麻烦。张信礼不跟他说话,去地铁站买票,林瑾瑜跟着他走了一路,也直接买了回家的票。   已到了普通上班族睡觉的时间,但上海的街道仍然灯火辉煌,地铁站里人依旧不少,车厢里没有空位,张信礼在车门边站着,林瑾瑜挤过去,他居然闪了下,退开几步,和他保持着几米陌生人之间的礼貌社交距离。   林瑾瑜这暴脾气,有啥就说啊,在学校的时候张信礼明明果敢又干脆,可自从脱离象牙塔,出了社会,他时不时就会变得有点多疑、敏感、不确定,有这必要吗?   “躲什么躲?”林瑾瑜抓着吊环硬靠过去,挤到他面前堵着他,道:“你要回娘家啊,还躲?”   张信礼皱眉,不看他。   周边的座位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乘客,林瑾瑜压低了声音:“又来?上次吵架你自作主张摔门出去打球,碰见什么烂人用不着我帮你回忆吧,还来?”   “……”张信礼还是没看他,只说:“没摔门。”   林瑾瑜就这么整个骑脸堵在他正前方,让他根本无处可躲,张信礼抓着栏杆,他抓着吊环:“我管你摔没摔,你到底又怎么了你说啊,我班多没上陪你在这儿瞎折腾,你又闹什么啊?”   “我没让你不去上班,”张信礼说:“你去啊,我拦着你了?”   这叫什么话,林瑾瑜说:“我去个屁我去,让你等很久是我不好,可我也没办法啊。”   张信礼钻牛角尖并不为这个,林瑾瑜平时也很磨蹭,没少让他等得火冒三丈……他都习惯了。   他走人,只是因为……   车门打开,车厢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一些,他们周围空了许多,张信礼靠在栏杆上,沉默片刻,道:“怕打扰你,”他说:“是真的,那是你的客人,我没他有钱,不认识他,不想乞丐一样讨点什么。”   怎么又扯到乞丐上去了……林瑾瑜说:“不至于吧,确实不是大钱,你要觉得不舒服,以后我还给他不就行了,也不用扭头走人啊。”   家境不好的人在这方面的敏感与自卑是他永远体会不到的,张信礼初中的时候经常啃着咸菜馒头看别的小孩吃慕斯蛋糕,吃各种小卖部零食,他的敏感在另一些人看来可能很矫情,乃至于高高在上嘲讽他玻璃心。   “不,”张信礼简短但干脆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问:“……你和他很熟吗,才几天,关系这么好。”   “哈?”这句话里面的味道有那么一丝丝不对啊,林瑾瑜心想:不是吧不是吧,难道这家伙又在吃飞醋,就这?他道:“没啊,关系很一般……不,就没有关系啊,你怎么好像觉得全世界到处都是gay一样。”   遇见赵武杰的时候,张信礼也是这么说的,大概人总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张信礼此时其实也还不确定,但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说:“哦,没关系,还知道你爱吃什么水果。”   林瑾瑜挑食得很,水果吃得多一些,但也有很多不吃的,如果不是特别在意,故意留意着,点头之交的夜场客户不可能注意到他爱吃什么。   “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啊,”林瑾瑜道:“我表现太明显吧,就这?小事而已啊。”   张信礼可不觉得,他觉得林瑾瑜是知道他很在意这种事情的,可对方一副“这你也能拿来说”的表情,他于是“哦”了一句,又不理他了。   “……”林瑾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地铁到站,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张信礼一个人在前面走得飞快,要不是林瑾瑜拦了一把电梯门,他估计自己直接就上了。   林瑾瑜被他晾了一路,这会儿又赶得有些气喘吁吁,火也上来了,喊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他撑着两扇欲要合上的电梯门,说:“别总为一些小事闹得两个人都不愉快行么?”   张信礼心理上其实总觉得林瑾瑜在高位,他在低位,家庭条件是一方面,日常生活里也都是他在伺候林瑾瑜,而林瑾瑜恰恰也是这种感觉,这段感情里他总是迈步的那一个,他老攻他妈拽得跟大爷一样,在意的事情又多,全是他在倒贴。   事实当然不完全是这样,但经过漫长的追逐期,两人的感受大体如此。   “好,你觉得是小事,”张信礼道:“我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你回去上班,是你自己非要追过来说。”   林瑾瑜追过来当然是因为在意他,张信礼还拿这个倒打一耙,简直不要太过分:“还成我非要追过来的了?我贱得慌是吧我非要追过来,你是要我怎么样?”   他已经无数次明明白白对张信礼说过他爱他,而且只爱他一个人,林瑾瑜道:“你要我弄个高音喇叭,录上不爱你就天打雷劈的录音,然后全天二十四小时在你耳蜗旁边播放,你才不多疑是吗?”   “……”   林瑾瑜冷冷道:“耳蜗不够近,要么听觉神经?”   “……”张信礼无话可说。   林瑾瑜接着道:“从林烨到王秀再到这次,请你在一次次质问我之前,想想你对我表达过什么。”   没钱就去赚,有爱就去表达,张信礼从未正面说过一句爱他,如果要质问,林瑾瑜觉得自己才是应该发问的那个,而不是回答的那个。   “我没有想质问你……”但就是不舒服,张信礼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我只是不想用陌生人的钱,你要上班就去,就这样。”   明明就在质问。   此时三更半夜,距离他私自旷工出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但离真正的下班时间还早,林瑾瑜看他一副完全不想讲话,拒绝听长篇大论的样子,也懒得说了,有时候放一放,暂时搁置争议也许更好,于是道:“行,我回去上班是吧,OK,那我去。”   张信礼没说挽留的话,不知是真的怕影响他上班还是想搁置这次小摩擦,又或者二者都有。   林瑾瑜松开拦着电梯门的手,擦了下鼻子,也不上去拿伞,直接转身往外走去。   张信礼没按楼层,一直在背后看着,直到林瑾瑜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   林瑾瑜并未把这旷工的一个小时放在心上,他以为也就和学校逃课差不多,不点名就压根不会被发现,就算点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不痛不痒扣点钱,就和扣平时分一个概念。   然而社会不是学校,职场人际关系如果处理不好,上班的每一分钟都会让你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折磨……此时店里,轮班组员久久未归,胜哥开始查人记情况,他对林瑾瑜,这个懒散、不勤快、业绩不顶尖还不会拍马屁,对他不狗腿的新人感到非常、非常不满。 第247章 穿小鞋   “那边,D区,快点啊,磨磨蹭蹭。”   林瑾瑜和张信礼吵了一架,非常不愉快,但世界并不因此有什么不同,该上的班还是得上,该有的支出并不会因为他们心情不好而减少。   胜哥查人没看见他,非常火大,等林瑾瑜回来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难听话都说了,一点面子都没留。   林瑾瑜也正在气头上,被骂得非常不舒服,这叫胜哥的小组长也不是什么高管,书没读过什么,一直在夜场行业混,吃青春饭,偏偏又爱耍派头,总摆出一副中南海领导的样子,觉得自己特牛、特有本事、人中龙凤,实则屁都不是。   “我这是在提点你们,啊,都听着……”营业还在继续,胜哥站在他手下那帮人面前,训话演讲讲得抑扬顿挫,让林瑾瑜有种回到中学听那辅导员国旗下讲话的错觉:“那个新来的,搞的什么几把东西,哎哟我操,要都像你一样那业绩还要不要了?店还开不开了,啊?无组织无纪律,你是来干什么?傻卵样,过家家吗?我看你是……”   除了诗涵几个在工作的,组里其他人都在,胜哥训话也就算了,还夹带人身攻击,总之怎么难听怎么来,林瑾瑜脸上挂不住,心里也不舒服,他觉得:OK,没打招呼走人是他不对,但批评教育不等于可以泼妇骂街,他有好几次都想直接摔门走人,妈的一屁大的官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瞪什么?”胜哥觉得他溜号,自己怎么骂他、侮辱他都是对的,都是正义的一方,还在坚持不懈破口大骂:“官大一级压死人知不知道?你以为你读了个大学就了不起了,还不是在老子手下打工?他妈的狗屁大学生,读书有屁用,老子比你们赚得都多!”   这番短视之极的话简直让林瑾瑜的忍耐达到极限,说的什么狗屁,整个一愚夫蠢妇发言,跟那初中肄业的二流子混社会混了辆小破金杯就觉得自己牛逼坏了,拳打北大,脚踢清华,急着满大街炫耀似的……无语。   他翻了个幅度不太大的白眼,结果正好被胜哥看见了,好家伙,屁民还敢翻他这领导的白眼,简直反了天了,当即呵道:“你什么表情?啊?看不起我?”   全组人齐刷刷回头看他,林瑾瑜靠坐在沙发背上,膝盖朝外倒八字开着,整个人面无表情,给人的感觉很拽。   林瑾瑜是真不想和这小组长一般见识,心情好的时候他还能递根烟,说几句漂亮话哄着,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你谁?懒得伺候。   胜哥一直盯着他,林瑾瑜还在和张信礼赌气,也烦了,回道:“没什么表情啊,你纯粹事儿多好伐,想多了。”   平常同事间这么怼一句还行,可胜哥是组长,一直自我标榜是林瑾瑜他们一堆人的上司什么的,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该被捧着,这会儿当着全组人的面被一下属这么回话,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行了吧,”林瑾瑜本来就是个做段时间就拍屁股走人的临时工,想着就这么一芝麻组长,以后也没打交道的机会,说话便没太客气,直接无视了胜哥:“别训话了,训来训去就这么几句重样的,不如直接上班,我先回卡座了。”   这是真不给面子,胜哥那脸当时就成猪肝色了,底下其他小组成员未必没人和他想的一样,但全都安如鸡,没人吱声。   林瑾瑜心情很糟,不想再听教训跟人理论,不等他同意便自己起身走了,打算原样回宁晟凯那个卡——他不知道宁晟凯还在不在,他也不关心,纯粹因为走之前自己负责那块,所以原样回去而已。   然而——   假如他当时回头看一眼,一定能看见胜哥那两个鼻孔就像蒸汽火车的车头似的,呜呜往外喷白汽……虽然只是份在多数人眼里算不得正经营生的夜店模特工作,可就跟所有职场一样,得罪了顶头上司,日子一定不好过。   宁晟凯不在,林瑾瑜以为是已经走了,这边他刚回岗位,还没三分钟,那边就有人来通知他,说让他去E区,这里会选别的人来补。   E区低消最低,分成抽不到几块钱,林瑾瑜起先没当回事,“哦”了声就服从安排走了。   卡座里其他老爷们客人都不怎么在意他,其他同事也和他这新来的不熟,没人送他,唯诗涵朝他点了下头。   胜哥自持身份,当然没亲自来叫他换场,但底下其他人自然会察言观色,林瑾瑜被人带着,来到E区门口,本想问问里面除了他还有没有别的同事,或者里面客人有几个,可带他来的那人没理他,只光速把他带到,然后躲瘟神一样走了。   切,不回答就不回答,林瑾瑜顶看不上这样的小人,直接推门入内,结果差点没被扑面而来的烟雾熏一跟头。   只见五六个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正挤在狭窄逼仄的E区卡座内部喝酒划拳,灯球 开着,五颜六色的光点跟狙击手那瞄人的红点似的,女的脸上的廉价粉底液厚比城墙,眼妆化得跟真·烟熏出来的一般,男的一个个红毛灰毛黄毛,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cosplay。   低消最低的卡座也是离舞台最远的,林瑾瑜自我感觉自己烟瘾也不是很小,可这里面浓郁的尼古丁和焦油味儿熏得他有点想夺路而逃。   可拿钱办事,受命于人,哪能由得他自己选,卡座里的人已经看见他了,几个社会小妹抽着烟,声音炸呼呼,大得像拖拉机发动机:“哎!”她们说:“你就那新换过来的,来啊,陪着玩会儿!”   像这种跑包厢的活儿,一旦分配好,就很少中途换人了……除非客人非常刁钻,不好伺候,但那时林瑾瑜没经验,还不知道这种隐性门道。   他想着反正是工作,在哪儿都一样,于是虽然对这帮客人第一印象不咋的,但还是打起精神走了进去。   卡座上除了他还有两个女同事,之前打过照面,但不太熟,林瑾瑜冲客人礼貌打了招呼,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呢,好家伙,就被塞了一杯花花绿绿的酒。   “来啊,”一非主流灰毛一口黄牙嚼着槟榔,特自来熟地强行哥俩好搂着他肩,把他往一众非主流大姐小妹堆里推,嘴里还不住劝酒:“先干一杯!咱们嗨起来!”   我嗨你X呢嗨……这人一看就喝了不老少,身上一股浓烈的酒精、槟榔与捂出来的汗味,也不知仗着气温低几天没洗澡了,林瑾瑜有轻微洁癖,日常交往中很不喜欢这样的人,尤其还凑上来挨他挨得这么近。   “帅哥,过来坐,”那几个女生个子不太高,但脸上妆很浓,以至于林瑾瑜都目测不出来她们到底是比自己大还是小,反正一个个说话跟大姐大似的:“来玩游戏,”他们说:“满上满上!”   桌面上极其凌乱,目所及处的每一个杯子里都被倒满了各种颜色的酒精饮料,长岛冰茶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长条沙发上人腿挨着人腿,他那俩同事男的被女客人围着,女的被男客人围着,所有人全贴很近,林瑾瑜清楚地看到有男人的手放在那女生的大腿上。   这种场面让他感到不适,但工作就是工作,打工仔是没办法拒绝的。   林瑾瑜还没回过神来呢,那边不知道哪个社会姐伸出一只手来,一把薅住他的手腕,二话不说往下一拉,林瑾瑜不能跟客人甩脸子,只能顺势坐下。   刚一坐下就是三四个杯子伸到他面前,姐们沙哑的声音不是打雷胜似打雷:“喝啊,帅哥。”   这里的气氛和他之前跑的几个卡座截然不同,林瑾瑜之前遇到的客人虽然也有破颐指气使的,但不至于这么……粗俗,令人不适。   “来啊,干!”   林瑾瑜不得已端了酒。他酒量还行,远远比不上张信礼,但也不算太差,有些客人就是喜欢劝酒,进门先干一杯,他本着敬业精神喝了。   四面八方都是各种香烟燃烧腾起的烟雾,直熏得整个卡座跟86版西游记里那天庭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喷干冰。   这帮客人看起来很会嗨,虽然是那种尬嗨,不过他们自己不觉得,林瑾瑜也只能陪笑,他本以为那杯茶褐色的酒只是人家敬来意思意思的,之后可以躲到角落里继续摸鱼,可谁知……   “哎,你耳钉是自己本来就戴吗,还是工作要求啊?”那帮大姐小妹挤着他坐着,毫不客气地来摸他亮银色的耳钉和耳垂,林瑾瑜很反感这样没礼貌的接触,下意识微微皱眉,但又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内忍住。   “自己戴。”他将手肘横在自己周身,尽量不那么明显地试图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没什么用。   “哦~帅哦,”有相当一部分人本来也喝得有点上头了,特别亢奋,那些女的哈哈哈哈大声笑,笑得都能看见扁桃体,林瑾瑜只能应付着,听她们道:“帅哥,你干这行几年了啊,哎你手好好看哎!”   有人把手肘撑在他肩上,没骨头似的靠过来,林瑾瑜内心无语,偏偏表面上还不能明着说什么,只能假装不经地活动活动,晃一晃,让她们别靠那么实。   “怎么不说话啊,”那些小太妹道:“看不起姐姐哦。”   “没。”林瑾瑜微微侧过脸,眼睛瞟向别的地方,尽量掩饰自己的表情。   另一边情况也差不多,那些男的喝着酒摇着色子,会时不时地对同行的女生或者这卡座里唯一那个女模特动手动脚,倒也没有十分出格,但会搭搭肩膀、摸摸大腿什么的,那女生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笑得爽朗但又不失娇羞,和那群男的玩得表面上看起来很愉快……真愉不愉快就不知道了。   “哟,蛮高冷的嘛,”那群女生跟他说话的同时也叫他喝酒:“冰山小帅哥~”   “……”   林瑾瑜他妈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整个没话说,只能略微尬笑了下,还不能让她们看出是在尬笑,有女的摸他手、捏他耳朵,做各种亲密的小动作,林瑾瑜感到非常不适。   此前他本来就没和任何女孩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不大适应,再加上他本身取向主要偏向同性,对和异性进行非常亲密的接触本来就稍微有些排斥,何况还是一群全然不熟的、甚至让他有些无语的小太妹。   他不喜欢轻浮、小孩气、幼稚的人,但这个时候他的意愿好像是最不重要的,也是最不起作用的。   那群女的举手投足很是强势,大概觉得自己倾国倾城,个人魅力很大,来这儿消费就是老板,是上帝,全然察觉不出林瑾瑜的无语,借着酒劲一个劲靠着他,用一种打量什么东西似的的目光打量他,动手动脚,大概觉得很好玩。   与其和她们聊天,林瑾瑜宁愿喝酒,他端了杯子主动和几个人碰了,一仰头闷口吞,这样接连应付了好几个。   这群客人在他来之前本来就喝过不知道几轮了,林瑾瑜酒量又还可以,又是划拳又是游戏,一番鏖战之后他总算打发了几个,为公共厕所呕吐人员再添新丁。   “哎哟,酒量不错嘛,很能喝啊!”   尽管这里离舞台比较远,但劲爆舞曲的分贝威力在高档音响、效果器的加持下不减分毫,林瑾瑜一连干了七八杯酒,看着一屋子男男女女跟磕了摇头丸似的在闪瞎眼的灯光下狂甩头发。   暖气过于足了,短时间大量酒精下肚,他也开始觉得有点热,又一个小太妹捂着嘴夺门而出,狂奔厕所洗手池,林瑾瑜吐出口气,解开两粒衬衣扣子散热。   “你很能喝啊,”酒精从来都是最好的兴奋品,这边喝酒划拳闹出的动静很大,剩下几个男的搂的搂着自己女朋友,拉的拉着气氛女生围过来,招呼林瑾瑜道:“一块玩会儿?”   “来呗!”其他人全起哄,那两个被吃豆腐的女生戏很好,仿佛完全融入进了这种土嗨的气氛中,以客人舒心,拿小费为第一要务,并不为他说话。   “没有,没您能喝,您大哥。”林瑾瑜并不想陷入这种没意义的拼酒中,试图推脱,可他说什么根本没人听,但凡流露出点“不”的意思,那些客人就把桌子一拍,打着不知道喝了多少的舌头道:“怎么找,你小子,看不起我?”   酒桌文化在这片土地上一向根深蒂固,林瑾瑜没法拒绝,这是他的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喝。   一杯接一杯,这群人点的东西着实杂,杂着喝最容易醉,纵使林瑾瑜酒量不错,可架不住对方人多,喝着喝着他真有点顶不住了。   这种带较劲性质的酒局,就是冲着把你喝吐去的,最好吐得直不起腰,一头倒栽进马桶里出糗,你越丢脸,对面就越开心,林瑾瑜脸色发红,摆手想脱身,可根本没人放他走。   这帮客人人品不怎么样,酒品也稀烂,喝醉了没一个和张信礼一样是老实睡觉的,不是极度亢奋就是极度暴躁,扯着你拽着你,带着口臭和酒精味的口气直往你脸上喷,完全无视他人意愿,不强迫你喝猫尿马尿就浑身不痛快。   林瑾瑜是真不想喝了,喝醉了很难受,影响第二天不说,而且……他跟张信礼吵架了,假如他喝醉了,甚至没人会来接他回家。   但没用,此时此刻,这里没有人怜悯、心疼他。   “我真不来了,”林瑾瑜皱眉,他不胜其烦地道:“您收着,您大哥,行吗?”   “那不行,没尽兴!”那帮人酒气熏天地说:“我们……我们给了钱的,你就要陪到尽兴,不喝酒的那还叫男人吗?那不娘们嘛!”   操他妈的什么迷惑发言,林瑾瑜心里的不屑又多了几分,他根本看不起这帮人,可还得放低姿态捧着。   世界上没有比捧自己瞧不上的人的臭脚更令人郁闷的事了。   林瑾瑜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说了句:“奇葩。”   劝酒想看他笑话的人立刻就不高兴了:“你说什么?”   “我真不喝了,”从张信礼到胜哥再到这儿,林瑾瑜心里积了好几股气,道:“说好几遍了,听不见?”   “帅哥,你情商怎么这么低啊,陪酒都不会,也不哄着点客人,”有个女生看他表情,也道:“哎,不就陪个酒嘛,”她并无半点淑女矜持:“你不就做这个的嘛,就是讨好我们的,装什么高贵。”   林瑾瑜此前所认识的最大大咧咧的女性是他高中同学乔嫍,可乔嫍大大咧咧归大大咧咧,并不会让人觉得非常没素质没礼貌。   “就是啊,”其他人附和:“你就一夜场男模,干什么的不清楚吗?还真把自己当模特了啊……顾客是上帝知不知道,一伺候人的还摆架子。”   “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没眼力见,还嫌弃人呢,没见过混圈的这么端着的,以为自己谁呢。”   他们看他的眼神是那种看低等阶级的眼神,林瑾瑜并不需要装高贵,也不需要刻意去摆什么架子,他的气质与修养来自于他所接受的家庭教育以及学识与经历。   但这帮自觉是“上帝”的客人不明白,他们希望林瑾瑜化身哈巴狗,只管使劲摇尾巴讨好他们,哄他们开心就够了。   “……”林瑾瑜无言,这是他目前为止碰见的最难伺候、也最不讲理、最作威作福的客人,这样的人真切存在于社会上,以自我为中心……并且在胜哥的授意下被专门分配给他。   “告诉你,”有男的说:“乖乖听话现在立马给我喝了,真是,老子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样情商低的。”   林瑾瑜的情商应该可以吊打他,甩他八百个银河系的距离,那男人发了性,把不锈钢小盆里的冰块倒了,把自己手上那杯,还有周围乱七八糟的酒全倒进去混成一盆不知道什么的玩样,把盆举着,直直怼到林瑾瑜鼻子前,几乎要往他脸上泼,语气强硬道:“听见没?就这,你喝也得给老子喝,不喝也得喝!”   林瑾瑜心想老子就不喝怎么了,你拽你妈呢,他都快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那男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犹豫了,就像面团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但也咽不下去,只能卡在那儿憋着。   男的说:“瞪什么瞪,你们经理呢?不喝是吧,老子认识这的老板,投诉你到底,直接开了你信不信?”   十个在夜店惹事的有八个都说自己认识老板,实际上老板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哪号人物,但这并不重要。   林瑾瑜这个月业绩本来也不怎么样,一半都靠宁晟凯撑着,还加上一次记过、两次迟到和一次旷工,要是再加上不依不饶的投诉……   那会扣相当够分量的一笔钱。   正如张信礼在学校被赵武杰刁难的那一次,他们要工作就得低头,没有别的选择。   所有人都以一种看戏、看笑话、等认怂的姿态盯着他,他的同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意为他跟顾客起冲突,被投诉正好还少个人分分成。   “快点,”客人再次催促:“再等我把这撒地上让你舔信不?”   玻璃杯里酒液荡漾,林瑾瑜喉结动了动,他看向周围高高在上、幸灾乐祸的脸,很缓慢地吸了口气,伸出手去……   ……   另一边,客厅里。   顶上的照明灯没开,张信礼就这么就着门口光线微弱的小灯坐在客厅里,也不看手机也不开电视,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没挽留林瑾瑜,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后自己一个人坐电梯上了楼,没心思干别的,也睡不着,就这么一直坐着想事……想刚刚发生的、过去的,也想以后的。   张信礼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了,他不太会说话,有时试图表达,却总是词不达意。   宁晟凯轻飘飘的几句话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他内心深处的自卑和无奈,张信礼一直极力想要把这种心情藏起来,他为此遮遮掩掩许多年,却总归是藏不住的。   他没想对林瑾瑜发脾气,只是想远远躲开,不看不听不经历,就可以装作不存在。   但林瑾瑜追上来了,他总是这样,从不遮遮掩掩,永远坦坦荡荡。   张信礼总觉得搁置也是解决矛盾的一个办法,林瑾瑜不用管他,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不做任何处理,他自己自然而然就调整好了,但林瑾瑜不,在他看来他的恋人根本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情烦恼,他希望他的恋人没有任何烦恼。   张信礼本应接受这份好意的,就算不接受,他也不应该说些什么“是你自己非要追过来说”之类的话,可那一瞬间就是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他现在后悔了,可又不知道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信礼一直没去睡觉,他想去接林瑾瑜,可又放不下面子,他没钱进不去,再给林瑾瑜打电话他还会出来吗?而且还有宁晟凯……张信礼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很有钱的老板走了还是没走,万一没走……他不想再像那样清楚地暴露在一个看起来远比自己优秀的人面前,而且那个人看起来好像对林瑾瑜很好。   在学校里他会打球、有礼貌、会照顾人就可以被称作优秀,可在社会上,这些小技能一文不值,只要没钱,他就不优秀。   挂钟的指针嗒嗒走着,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张信礼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可他就是没法安心去睡,他在等林瑾瑜回来。   每分每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当略显迟钝的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张信礼居然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林瑾瑜身上是有钥匙的,但他还是在敲门。   张信礼略微感到奇怪,他起身,过去开门,迎接他的是一股浓重的、铺天盖地的酒味。 第248章 追逐   林瑾瑜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各色酒液杂在一起,在胃里翻腾,酒精顺着血管蔓延过身体各处,不仅让人大脑昏沉,更撑得整个人腹部鼓胀不适。   他凭借着最后一点意识和仅存的意志力一路摸索着上楼,略微有些迟滞地敲了门。   张信礼一直等在客厅里,林瑾瑜扶着把手站着,没等几秒门便开了。   “你……”锁芯发出细微的机械声,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张信礼开了门,看见林瑾瑜低着头,一手撑在门边上,呼吸有点沉重。   他想说些什么,可才刚吐出一个字,林瑾瑜原本撑在门边的手便一滑,如失去力气一般,朝他倒了过来。   张信礼收住话头站在原地没动,下意识接住了。   林瑾瑜显然很不清醒,他额头抵在张信礼肩上,人站不大稳,手却还在往外使力推,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张信礼可以闻见他身上馥郁的酒气,那样重、那样浓烈。   林瑾瑜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眉头紧皱,不老实地挣扎着,有些抗拒。   “瑾瑜。”张信礼轻轻喊了声林瑾瑜的名字,一只手放在他腰间,让他不要乱动,借力靠着自己,在确认楼道里没有其他人后,另一手把门带上了。   “你谁啊……”林瑾瑜脸埋在他颈侧,一手抓着他肩上的衣服,在酒精的作用下含混而十分不耐烦地推他道:“放开……”   喝醉了的人下手没轻重,不过好在都是男人,张信礼不怕他推,只直接无视了他的抗拒,带着他往客厅方向走:“是我,”他说:“先进去。”   林瑾瑜踉踉跄跄被他带着往里走了几步,出了玄关,张信礼想先把他放沙发上,然后看情况再决定怎么办,是喂点水还是抱进房间里睡着,可林瑾瑜却半点也不配合,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胳膊乱挥,一直想挣开他的手。   张信礼只得反复叫他的名字,试图让他安静下来,但他越这样林瑾瑜就越闹腾,推搡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半点都不买账,好像他是一绑架犯或者什么别的穷凶极恶的犯罪人士。   “别……碰我,”林瑾瑜喘了几口气,浑然听不进外界的声音,一番胡乱挣扎后终于乱摁到他胸口,大力而蛮横地推开了他:“滚啊……”   张信礼不得不暂时松开了他,林瑾瑜朝后踉跄几步,差点撞到挂衣服的架子,好在堪堪停住了。   “是我,”张信礼用手背擦了下被他胳膊肘乱挥间打到的下颚,问:“你到底喝了多少?”   “……你……是谁啊。”林瑾瑜思维迟钝,无法做出完整应答,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记得一直到桌上所有能装液体的杯子都空了,那帮人才停下来。   大灯没开,唯门口的小灯闪着白色的光,从阳台透进来的别人家的灯光照亮了两人的侧脸,林瑾瑜有点打晃,离开张信礼后他一个人根本站不住,撑着茶几一下坐在了棕色的实木地板上。   张信礼想过去把他抱到沙发上,林瑾瑜却根本不让他碰,只手肘撑在茶几上,低着头,也不认人,一个劲说:“不……不来了,喝不了……别……别碰我……”   照顾喝醉了的人是很麻烦也很需要耐心的,尤其是林瑾瑜这种醉了之后不老实睡觉,反而戒心很重的,张信礼试图靠近他,说:“没人让你喝,已经结束了,你到家了。”   “没……没有……”林瑾瑜看起来非常不舒服,不住吞着口水:“没有家……”他说:“爸……给我倒杯水……”   张信礼给他倒了杯水,蹲下来给他。   借着递水的机会,他终于靠近了林瑾瑜,手圈着他肩,喂他喝,同时道:“慢点。”   林瑾瑜全然认不出人,他就着张信礼的手喝了几口,含糊问:“爸妈呢……几点回来……”   张信礼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脑回路,林瑾瑜刚叫爸爸,现在又问爸妈……他该怎么回答?   “……快了,”他顿几秒,道:“等你睡着,他们就回来了。”   林瑾瑜一直没停,像头水牛一样整整喝光了一杯水,没什么力气地向后靠在他胸口,脸侧着,枕在张信礼肩上,咕哝道:“你骗我……”他说:“他……他们……不会回来,对不对……”   张信礼单手抱着他,没回答。   林瑾瑜就这么靠着他,靠了大概三四秒,就在张信礼以为他已经稍微安静了点,想把他抱去睡的时候,林瑾瑜忽地从他肩上猛弹起来,脊背弯成弓形,没有任何征兆地“哇”一声吐了出来。   张信礼大概也没想到他说吐就吐,半点招呼都不带打的,根本来不及做什么措施,林瑾瑜手抓得死紧,腹部一抽一抽,把刚才那整整一杯水和胃里残存的酒液全部吐了出来,弄了张信礼一身。   得亏他之前在酒吧自己扣嗓子眼吐过一次了,胃里没什么食物残渣,吐的都是没颜色的液体,张信礼一手捞着他,防止他一头栽下去,另一手抽了纸巾,擦自己身上。   林瑾瑜吐完扶着茶几又干呕了一阵,张信礼伸手给他擦下巴,林瑾瑜摆手,一边胡乱拿袖子抹了,一边道:“对……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老……老板,马……马上给您擦干净……”   他脑袋垂着,整个人快要伏在茶几上,嘴里却仍一个劲道着歉,场面好似有些滑稽,张信礼却笑不出来。   “你不用道歉,”他也不管自己身上了,跪起来叫林瑾瑜抬头,掌心擦去他嘴唇上的液体,道:“看清楚我是谁,我不是你那些老板。”   林瑾瑜却不听,喃喃重复着那些话。   张信礼一手揽着他,道:“我是张信礼,是你哥,你男朋友。”   他们同时是兄弟、朋友、恋人,是任何一种亲密的、无法割舍的关系。   林瑾瑜醉得厉害,但也许是“张信礼”三个字刺激了他,他终于睁开眼睛,把视线聚焦到了面前这个人身上。   张信礼以为他总算听见了自己的话,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林瑾瑜只如蜻蜓点水一般略微扫了他一眼,然后便摇头,含糊不清地说:“不……不是,你不是……”   他说:“他不在这儿……不会来……我……我们吵架了……”   他们确实吵架了,柴米油盐,生活琐事,他们为此吵过很多架。   跟醉鬼是没法讲道理的,不要妄图用正常的逻辑理念说服他,张信礼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总不能开个人脸识别,然后摁住林瑾瑜,扒开他的眼皮让他看,以证明他是他。   “我是,”张信礼只能暂时先抱着林瑾瑜,拿过桌上的温水,哄他道:“先漱口,好么。”   林瑾瑜刚吐过,嘴里一股又咸又苦又涩的味道,惹得他三不五时往外呸,张信礼想喂点温水,叫他喝了再吐出来,林瑾瑜却一把搡开他的手,固执地道:“你不是。”   他说:“我男朋友……他在家,他生气了,不……不管我……”   有些人喝醉之后各种真的假的的伤心事会跟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林瑾瑜吐完不那么难受了,复而暴躁起来,好似非常反感他,对他吼道:“滚啊……别管我……也别……碰我……”   尽管醉鬼的话当不得真,但张信礼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似被满是毛刺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林瑾瑜开始试图自己站起来,边说些“对不起打扰了”的话,边摇摇晃晃往门口走,张信礼怕他乱走真走街上去了,忙去拉他,喊他道:“瑾瑜!”   林瑾瑜根本不听他的,一意孤行要走,张信礼快速起身,三两步跨过去,把他堵在玄关转弯处的墙壁上,从后面探手一捞,想强行把他挪回来,林瑾瑜宛如吃了秤砣一般,推他,还用胳膊肘顶他,无论张信礼说什么,他都固执地认为没有人会来管他,也没有人在意他,爸妈永远不会回家,而张信礼生气了,不会像这样抱着他。   “小瑜,小瑜,”张信礼知道这时候自己绝对不能松手,一松手林瑾瑜可能真的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跑出去,虽然已经是深夜,可上海的街道上仍有车辆,因此无论林瑾瑜怎么抗拒挣扎,怎么恶声恶气叫他滚,他都紧紧抱着他,一遍一遍喊他的小名,说:“真的是我,我不生气……没有人生你的气。”   林瑾瑜吐完之后手脚发软,本来也没多少力气了,一通爆发性的挣扎后很快不自觉地靠在他身上喘气缓神,张信礼趁他不动,强行让他转过来看着自己,摸着他的脸,道:“看清楚,你认识我的,对不对……我没生气。”   没生气,也不会不管你。   也许是没力气了,林瑾瑜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喘着气,张信礼能很清楚地听见自己耳边林瑾瑜的呼吸声。   他们紧紧贴着,张信礼覆在他背上的、紧实的手臂、胸口的肌肉以及骨骼、身上的气味,每一处都是林瑾瑜熟悉的,他原本抵在张信礼胸口,把他往外推的手收紧了,抓着他衣服,小声道:“难……难受……头晕……”   张信礼知道喝醉酒是种什么感觉,知道得非常清楚,他见林瑾瑜终于不动了,于是试探着半哄半骗道:“好了,去睡觉,好么,睡着就不难受了。”   林瑾瑜仍然不回答,张信礼把他抱着,说:“去床上,喝点酸奶。”   冰箱里有林瑾瑜去超市时买回来的酸奶,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饮品能够中和酒精,是非常有效的解酒药,而且还能预防因呕吐产生的低血糖症状,张信礼对此十分有经验。   林瑾瑜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彼此呼吸相闻,他盯着张信礼的面容仔仔细细看了片刻,好像终于认出了他是谁,慢慢把额头抵到了张信礼肩上。   张信礼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在他以为林瑾瑜终于不折腾了,正要松口气的时候,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在了原地……好似忽然间有无数根带着毛刺的小针穿透了他的胸膛,一下一下刺着他跳动的心。   林瑾瑜眼睛闭着,好看的眉峰皱起,脸埋在他颈窝处,湿热的吐息浸过张信礼的喉结,他靠在张信礼身上,道:“不去床上……哪儿也不去……”   “好累……”他说:“真的好累……”   夜店上班昼夜颠倒还死命喝酒当然是累的,张信礼明白,但林瑾瑜却不是这个意思,他抓着张信礼衣服的手收紧了,紧得好似要把那块布活生生从他身上拽下来,连同衣服下跳动的那颗心一起,也都拽出来握着。   林瑾瑜吸气的声音有那么一丝发颤,说出来的话好像有逻辑又好像没逻辑,他喃喃地说:“追着一个人走太累了,为了追你,我什么都没了……不想追了,我要回家……想当个正常的儿子……而且……你也不爱我。”   第249章 未听见的话语   黑夜掩盖了轻如蝉翼的絮絮低语和情人小心藏起来的心跳。   林瑾瑜醉得很厉害,自己七七八八说了很多话,张信礼说的却一个字也没进耳朵。   他只模糊感觉到他说出那些在心里积攒了很久、总令他感到难过的话之后,有双手抱紧了他,似乎有谁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林瑾瑜听不清楚,只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好像回到了那一年峡谷的水潭边,溺水窒息后感受到的那个拥抱——发着抖,却又奋不顾身,而且用尽全力。   一定有人说了些什么的,某些重要的、他一直等待着的东西,但林瑾瑜听不真切,他太累也太困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   天光乍现,清晨的阳光仿佛秋水。   房间里静悄悄的,林瑾瑜睁开双眼,窗帘拉着,空调呜呜往外吹着暖风,床头柜上放着杯温水,还有已经被从铝箔塑料板上取下来,整齐堆在盖子里,白的黄的绿的药片。   此时是早上九点,距离他入睡只过了不到五个小时,可林瑾瑜还是醒了。   床单另一边光洁整齐,好像从未躺过人一般,林瑾瑜扶着额头坐起来,感到一阵眩晕,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些许胃酸的留下的灼烧感,整个人有种恶心反胃的感觉。   昨天……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今天凌晨。   林瑾瑜的记忆有点空白,在车轮战的夹击下他基本处于一个喝断片的状态,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没印象,就更不记得后面发生的事情了,他唯一清楚的是——是他自己一路迷糊回来的,张信礼绝无可能去接他。   真难受……林瑾瑜干呕了几声,忍着眩晕和胃部的不适感下床。   厨房锅里煮着一锅小米粥,家里没有小米,不知道这锅粥是怎么变出来的,林瑾瑜加糖吃了两碗,又折返回房间把瓶盖里的药吃了,觉得没力气,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躺了半天才起来看书复习。   明天周末,是原本他和张信礼约好了一起去超市的日子,林瑾瑜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态度,自从住到一起,两人大大小小吵过好多次架了,有时候约好了一起玩或者看电影什么的,可因为吵架就赌气放彼此的鸽子,完了又开始后悔怎么那个时候因为那屁大点的事就没去了,太可惜。   ……算了,还是请个假吧。   一夜过去,昨天的事儿就淡了许多,林瑾瑜没什么感觉了,那锅粥让他胃里暖暖的,也不再有恶心感,他就觉得昨天吵的几句也不是多大的事——他总是这么觉得,林瑾瑜不大记仇。   新人是不给安排轮休的,夜店节假日正是营业的好时候,也不放假,林瑾瑜想要过个人生活就只能请假,虽然会扣点钱吧,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就请个假吗,他以为就一小事,随便跟店里说一声,口头打个报告也就是了,可事情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张信礼要上班,整个白天都不会回来,下午,林瑾瑜提前一个小时出了门,准备趁客流还不大的时候找店里请假。   他本来想找那个把他签进来的棕黄毛,结果找了半天找不见人。对他而言,部门经理属于顶顶头上司,当然不是他喊一声就自动过来的,林瑾瑜熟悉的也就是休息室和他常去的那几个卡座,对别的地方比较陌生,兜兜转转了半小时仍一无所获,最后终于在后台某地找到了正跟女舞者侃大山的棕黄毛,结果他刚把这事儿一说,对方却夹着雪茄表示:这种小事他不管,让林瑾瑜找他们组组长报备就行了。   林瑾瑜无奈,只能回过头去找胜哥。   “胜哥,”他说:“我有点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你先……哎,那边那个,小韩,过来,把这个送到A……哦不好意思,你继续说。”   林瑾瑜道:“我明天想……”   胜哥却又扭头:“哎呀,说了单子一定要保管好,你这怎么回事,找本新的,对一对……”   胜哥正在整理名单跟昨天的业绩,交代别人今天的安排,看起来十分忙碌,林瑾瑜说三句他一副两句没听清的样子,总和别的员工说话。   “……”林瑾瑜十分无语,但又没啥办法,只能挑空继续说,这样一直重复了大概有二十分钟,他才终于把这点原本一分钟就能说清的事说完了。   “哦,”胜哥看着手里的安排表,眼皮都不带眨地道:“不批,请假要提前三天递交书面报告。”   ???   什么时候有的这规定?林瑾瑜懵逼,从来没人跟他说过,合同里好想也没写这种细枝末节的规定,他疑惑地问胜哥有这规定吗?胜哥仍看也不看他,轻描淡写道:“后生,店规就是这样的,请不了。”   林瑾瑜道:“店规在哪儿?合同里也没写啊。”   “培训的时候告诉了,”胜哥对于他还敢质问自己感到相当不悦:“再说,你自己不知道问吗?不问怪谁。”   店员有主动询问请假制度的义务吗,林瑾瑜寻思:这应该是店里应该主动告知的事吧,而且什么培训……他完全没有胜哥说的这种记忆。   他道:“你哪儿告诉我了啊?”   “我说告诉就是告诉了,”胜哥完全不想跟他废话:“安心上班,不要想不切实际的。”   言外之意就是把话说死自己不可能放他假了,林瑾瑜有些恼怒,什么几把玩样,根本没听过这规定好吗!   他虽然很聪明,但刚出社会还是没什么经验,有时候不太耐得住性子和傻逼上司交流,张信礼在亲密的人面前不太会表达,但擅长和这样的社会人士打交道,但林瑾瑜不乐意,他顶不喜欢委屈自己伺候别人,尤其不乐意伺候自己不喜欢还看不上眼的人。   “我有事,”林瑾瑜直接说:“必须请假。”   岂有此理,小小一跑包厢的男模居然敢这么无礼的和他说话,这小员工以为自己是谁?   胜哥脸色也臭起来,拿鼻孔看着他,道:“哦,有事啊,我是组长,你是员工,我就不给你假,你能怎么办?”   ……操,什么小人。   林瑾瑜还记得他在宁晟凯面前恭敬鞠躬的样子,无语死了,不就一低消6800的卡座么,又不是6万8,以前他其实也不是去不起,要是他还和从前一样,每个月三四千生活费打底,外加各种数额从几百到几千不等的补贴小红包,就胜哥一小组长,还不是跟对爹似的对他,进门喊“欢迎光临”,出门45度鞠躬喊“您请慢走”。   但那只是从前。   这次假挺重要的,林瑾瑜很久没休息了,最近明显感觉由于长期熬夜,自己精神不太好,而且再过几天就是春节,这次约去超市他期待了很久,想着跟张信礼一起逛逛买点东西的,再带他去吃好吃的,给他买新年礼物……不知道那家伙还在不在和他闹别扭,林瑾瑜想起早上厨房的粥,觉得应该没有。   可还没等他再做下一次请假尝试,胜哥已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   “今天你还是负责E区,警醒点,别搞什么事,”胜哥拿着那安排表,好似什么阎罗王拿着生死簿,他对林瑾瑜道:“这个月你要是再违反一次规定,所有补贴取消,提成全部减半。” 第250章 夜宵   “减半?你这是什么……”   林瑾瑜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月他业绩到底多少,可入职的时候他本来就找棕黄毛预支了点,再减半,还加上各种扣钱项目,那到月底他岂不约等于白干?   哪有这种道理,这种应该算是霸王条款了吧?林瑾瑜可不是邵荣那种唯唯诺诺的性格,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当即想理论一番,可又哪里有这个机会。   胜哥根本不在意他一小员工的抗议,直接分配了任务就不耐烦地打发他走:“急什么,反正春节有假,你到时候再处理私事不就行了,别犯错误啊。”   说得可真轻描淡写,林瑾瑜还要再说,被赶过来的诗涵拦住了。   她拦着胜哥道:“不会不会,店里规定大家都遵守的,新人不懂事,适应适应就好了,保证不会再违反。”   这才是胜哥期望听到的回答,他本也不想废话,朝诗涵跟林瑾瑜“嗯”了声便转身走了。   林瑾瑜觉得无语极了,诗涵目送着胜哥走了,叹口气,回过身来对他道:“别跟组长顶嘴,没好果子吃的。”   “我知道。”林瑾瑜心里知道,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算了,先上工去吧,注意着点别留把柄就没事,”诗涵道:“其实你也是,工作努力点,业绩好,胜哥就看你顺眼了。”   成年人总是对能给自己带来切实利益的人有更多的包容心,组员的业绩和组长的奖金息息相关,可这正是林瑾瑜没啥可能长进的地方,削尖了脑袋往上讨好别人他做不来,说白了就是不乐意……张信礼也不会乐意。   但他还是向诗涵道了歉:“嗯,谢了,”林瑾瑜说:“我会注意。”   诗涵笑了笑,说:“唉,E区那边累人钱又少,你机灵点,下班一起吃夜宵?”   因为那酒,林瑾瑜今天整个白天都昏沉沉的,晚饭也没吃什么,到下班肯定会饿,他说了句“再看”,便跟诗涵道了别,往自己今天负责的卡座那边走。   离正式上班还有十多分钟,林瑾瑜抓住这一小段时间拨通了张信礼的号码——没办法,他总得吱一声,和对方通个气。   嘟声响了好一会儿,这次张信礼接得比较慢,但好歹接了。   “喂。”张信礼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来电显示清清楚楚,他明显是知道那边是林瑾瑜的,但说完那个‘喂’以后就不出声了,像是在等林瑾瑜先开口。   搞什么,这么冷淡,林瑾瑜心想:不会是还在赌气吧,有必要吗。   虽然正常人应该确实都会讨厌醉鬼,但……那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啊,又不是林瑾瑜自己要去酗酒,然后喝得醉醺醺回家。   “那什么,我……”林瑾瑜还没完全从鄙视胜哥的那种情绪中剥离出来,道:“明天超市我去不了。”   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沉默了一秒,然后说:“嗯。”   嗯是什么意思……林瑾瑜不记得昨天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脱口而出对对方说过些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张信礼有点反常。   当一起亲密地生活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后,即便是本身不怎么爱说话的人,在伴侣面前的也会话多起来,张信礼同样如此,尽管再多也不像林瑾瑜一样叭叭得十分利索,但不至于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林瑾瑜有种他们好像回到了刚认识时候的错觉,那时候张信礼也是这样,寡言少语,问他点什么他就用“嗯”或者“不”来回答。   “我说我约好了去不了,”林瑾瑜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这可是事到临头放鸽子,不管怎么说,至少也得表露出一丝诧异或者不悦吧,可张信礼不,他言简意赅地道:“没有。”就再没下文了。   “你还为昨天的事生气?”林瑾瑜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他说的是电梯口吵架,张信礼让他回去上班那事,真够磨叽的,不是张信礼让他回去上班的吗,现在又为这个生气,林瑾瑜觉得自己当时追出去是真的仁至义尽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但张信礼说:“昨天你都清楚?”   昨天他对林瑾瑜说——   不是那样的。   他走出这一步付出了太多,林瑾瑜说要回来实习他就跟着他来到上海,他不会再回到原生家庭,那座承载了他整个童年记忆的大山,无数个林瑾瑜被不好情绪折磨着、失眠的夜晚,都是他熬到天亮守着他。   他不会去和女孩结婚,也不会有小孩,他给林瑾瑜他能给的一切,耐心、金钱、精力、时间……他怎么会不爱林瑾瑜呢。   可无论张信礼怎么说,在林瑾瑜耳边重复多少遍那三个字,林瑾瑜始终只有一句话——他很累,很痛苦,张信礼不爱他,他不想继续了,想过正常的生活,想回家……只想回家。   酒后吐真言,张信礼知道,那就是林瑾瑜的真心话。   “清楚啊,有什么不清楚的。”在林瑾瑜的记忆里,‘昨天’就是电梯口,到家之后的记忆他全都没有,以为自己直接倒头睡过去的,一觉到天亮。   得到肯定回答,电话那头再次没了声音。   “喂?”林瑾瑜等半天,又听不见声了,催道:“说话啊。”   该说的都说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张信礼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我说了嗯,”他道:“不去就算了,没关系。”   那个语气完全说不上生气……但肯定也不是开心。   林瑾瑜琢磨着,试图从每一个字细微的尾音里揣度出他老人家到底嘛意思,但对面没给他这个机会:“桌上药记得吃,”张信礼顿了顿,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说他上班这事儿?林瑾瑜知道虽然经过一些交流之后,张信礼表面上好像同意了他做这工作,但其实内心还是有疙瘩,怎么都不舒服,现在这算是彻底松口了?   逻辑上好像说得通,但他总觉得怪怪的。   “你……”林瑾瑜想正面问清楚什么意思,张信礼却已“嚓”一下把电话挂了,就跟不好意思打扰他太久似的。   到底搞什么飞机?!   林瑾瑜只得权当他这是松口了,完全、彻底理解了他,拍拍身上的烟灰,去卡座那儿上岗。   也不知是怎么了,继上次那小太妹加一堆牛鬼蛇神之后,分给他的客人好像就没有好打交道的,一个两个不是鼻孔朝天、自命不凡,就是整个人人品好像都有问题,丝毫不懂素质为何物,也不懂最基本的礼貌。   B事儿多还盛气凌人。   这儿不是gay吧,分给林瑾瑜的大多是女客人,下到小太妹,上到四十好几的阿姨,林瑾瑜都得耐着性子伺候着,有不少人会对他动手动脚,搭肩膀、摸耳朵只是最基本的,掀他衣服摸他腹肌,拍他大腿的也不少。   林瑾瑜就纳闷了,E区难道都是这种客人吗?之前摸鱼时间碰见的那些客人大部分都挺好的啊,最多也就是游戏的时候有一些不太过分的肢体接触,没这么明目张胆让人不适的。   其实E区虽然低消低,但客人也不都是这样的,只是他分到的都这样。   而且店里跟人手好像突然不够了似的,之前林瑾瑜一晚上可能跑个两三个卡就差不多了的,可自从到了E区,好家伙,一晚上五个卡打底,一会儿让他去这边,一会儿又让他去那边的,浑把他当个陀螺,简直不要太折腾。   在又一轮大冒险过去,林瑾瑜看见自己抽到的成人版大冒险卡片上赫然写着的‘舔一下身边异性的鼻子’之后,整个人终于坐不住了。   “那啥,算了算了,这个跳过吧。”   好恶心啊……陌生人舔来舔去的,真的接受无能。   其他人当然不同意,纷纷围攻他,道:“哎,怎么跳过,凭什么,惩罚肯定不能跳过的哦。”   有那么一个瞬间林瑾瑜真的想撂挑子走人,不想干了,他拒不执行,引来客人不满。   “刚刚我们输了还不是愿赌服输,怎么到你就那么多事儿?”连其他同事也都附和:“不好吧,搞特权。”   林瑾瑜不觉得这是搞特权,他是真接受不了,你说牵个手、学个大猩猩什么的也就算了,这他妈舔来舔去的,是狗吗?恶心吐了。   从出生到现在,他应该只舔过张信礼……各种意义上的。   可别人之前确实也抽到过一些比较过的题目,比如什么舔异性耳垂、对墙顶胯半分钟之类的,那些人可能觉得没什么,能接受,林瑾瑜是真觉得低俗,对此感到强烈不适。   然而还是那句话:他怎么觉得不重要。   输了不执行等于赖账,卡里所有人都觉得他很过分,纯粹耍无赖,林瑾瑜好说歹说没人听,非要他干那个,不干不行。   这林瑾瑜怎么肯,不肯也不敢,要是被张信礼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跟他急。他摆手,坚持不做,客人不依不饶,就这么僵持了好些时候,几个客人烦了,开始吵着要退钱见经理。   鬼知道经理在哪儿,林瑾瑜开始消极抵抗,又磨叽了半天,在客人不依不饶的要求下,其他同事只得出去找话事儿的。   高跟鞋的嗒嗒声像是伴奏的鼓点,林瑾瑜已经放弃抢救了,他一脸不耐地向门口看去,却发现来的不是胜哥——是诗涵。   也算他走运,胜哥这正牌组长忙着在A区转悠,没兴趣来打发E区的客人,便随手把这事儿交给了同样入行好几年的诗涵。   诗涵在路上已经听说了事情经过,进门就一个劲赔不是,好话说了一箩筐,林瑾瑜没怎么听,总之七七八八一通下来,诗涵罚了他三杯酒,又给了点折扣,把他拎走了。   今天晚上林瑾瑜也喝了不少,但没到昨天那地步,他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给诗涵道了谢。   “别谢了,”诗涵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明显很无奈:“我理解你,但这样下去不行。”   林瑾瑜只能干笑。   其他人忙自己的去了,诗涵把他领到休息室,说:“这次是碰巧,我还能帮你说一嘴,以后日子长着,你总摆架子不行。”   林瑾瑜只是在尊重自己而已,他不觉得这是摆架子:“不长,”他说:“我本来也没准备以这个为职业,无所谓。”   “……”诗涵跟他说不清楚,只问:“你当初入职的时候就没做好心理准备吗,你为什么来干这个?”   还能为什么,林瑾瑜说:“钱。”   那不就是了,作这行都是为了钱,诗涵自己也是:“那不就得了,”她说:“你想着这个就行了呀,别的想那么多干嘛,这就是第一目标,别的管它呢。”   那是不可能的,林瑾瑜其实是个挺看得开的人,真要急用钱也不是豁不出去,但他男朋友……虽然很好哄,但林瑾瑜不知道要是真碰到他心里的那根线,张信礼会做出什么来。   林瑾瑜只是摇头,礼貌笑了笑。   诗涵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忽地道:“……你有女朋友?为了养她才来做这个的?”   “什么?”林瑾瑜说:“没有。”   他是gay,哪来的女朋友。   手机调了静音,林瑾瑜没看见那条张信礼说怕他又喝多,今天来接他的消息,只日常开始自顾自琢磨离下班还有多久,诗涵见他否认,好像有点开心:“吓我一跳,我说呢,有正经女朋友还来干这个不合适。”   “不……合适吗?”林瑾瑜心说你怎么也这么说,他虽然没女朋友,可有对象,差不多。   “当然不合适,”诗涵道:“就像刚刚,这样的客人数不胜数,你要有女朋友了还跟客人这么来来去去的,人女孩多可怜,我反正觉得不合适,我也一样,做这个期间不会交男朋友,等攒够买房的钱就退,到时候再谈婚论嫁。”   “……”林瑾瑜只得说:“好吧,我没女朋友。”   诗涵眨眨眼,眼影上的亮片泛着好看的光:“姐姐没看错你,说吧,这次也算救你一命,怎么报答姐姐。”   这话半真半假,诗涵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举手投足其实也挺社会的,但还在林瑾瑜的接受范围内,他道:“改天请你吃饭。”   诗涵耳边银色的耳环闪着耀眼的光点,和林瑾瑜的耳钉交相辉映,她道:“别改天呀,改天就没影了,走,就今儿,请吃宵夜去。” 第251章 趁黑造作   凌晨两点,诗涵给林瑾瑜开了后门,提前快一小时结了单,准备一起从后门溜出去。   “这行吗,”林瑾瑜可还记得胜哥那“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顶头上司给他的警告,再违反一次规定提成要直接减半的:“别害我。”   “偶尔一次没事,我跟戴胜老熟人了,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的。”诗涵完全不避讳林瑾瑜,直接当着他的面换衣服,她里面穿的是件类似运动文胸的紧身内衣,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这场面从视觉上看起来多少有点不合适。   “……”林瑾瑜周围的女生家教基本挺严的,尽管会有一些像乔嫍那样大大咧咧的人,但都不会当着男人的面换衣服,他虽然有男朋友,可受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影响,还是有些不自在,眼睛有点不知道该往哪放。   大尺度的擦边球看多了,自己也干多了,对相关问题的敏感度就会降低,诗涵把这当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来倍儿麻溜地该脱脱该穿穿,可无意中扭头一见林瑾瑜的反应,倒觉得有趣起来。   林瑾瑜眼珠子和探照灯似的,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就是绕过她,不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有丝显而易见的局促。   诗涵换了长裤,又把毛衣套上,整理着自己的头发,狡黠笑道:“弟弟,你该不会是处男吧。”   “……”林瑾瑜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怎么说呢,好像不是……嗯……也可以说是。   “这我咋答,”他道:“别逗我了,赶紧吧,一会儿被抓了。”   “这有什么,”诗涵说:“又不丢人,是什么就怎么答咯。”   不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林瑾瑜就不可能回答这个,诗涵本来也是跟他开玩笑,看林瑾瑜这样笑死了,没再问,领着他走小门,也不避人,碰见同事就打招呼,一路正大光明走出去。   她在这儿算基层老前辈了,说话做事的度不是林瑾瑜一个新人可以比的,林瑾瑜知趣跟在她后面,准备安安分分履行自己请顿夜宵的承诺。   因为是提前溜号,想着不会占用多少时间,不存在晚回家的问题,他也就没特意和张信礼说。   林瑾瑜这工作特殊,他俩的作息时间几乎整个都是错开的,一个休息的时候另一个刚好工作,假如不刻意制造机会,连句话都说不上,张信礼为了迁就他,这段时间睡得都比较晚。   抱着早吃完没准还能比平时早回家的想法,林瑾瑜跟着诗涵一路出了门,兜兜转转找了家苍蝇馆子吃烧烤。   “你对上海的路很熟悉啊,”两人坐了,诗涵看他走得驾轻就熟,混不似无头苍蝇乱转的样子,问:“在上海上学?”   林瑾瑜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虽然不能说对整个上海了如指掌吧,可大概的主路当然是清楚的,他拿了筷子和碟递给诗涵,想敷衍过去,道:“没有……多走就熟悉了。”   诗涵却没止住话头,接着问:“那是来这边很多年了?你年纪也不大啊,是职高毕业吗?”   墙上画着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的手绘墙画,林瑾瑜说:“不是。”   诗涵道:“你哪儿人啊,没事,我也不是本地的,不跟上海人一样歧视外地人。”   林瑾瑜有种膝盖中箭的感觉,心说上海人什么时候歧视外地人了。   诗涵说:“我是北边的。”   林瑾瑜道:“哦,我四川人。”   撒谎就要统一口径,他已经跟宁晟凯说了自己是四川的,都在一个店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别哪天漏了。   诗涵似乎对他挺感兴趣:“在遇到你之前,我都不认识四川人唉,你们那儿是不是很多熊猫。”   林瑾瑜心说:你现在也不认识。   这家店虽然算不上什么名牌连锁X星级,但味道不错,干净整洁,装修也挺有意思,诗涵一直在找他聊天,问他准备干多久,之后有没有打算之类的,由于已经变身撒谎精,有些问题林瑾瑜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半真半假编了些有的没的。   虽然只是职场请客,但他不想冷场让人家女孩难堪,也找了些话题,林瑾瑜口才不错,逗得诗涵直笑,表面上看他俩聊得还挺好的,在别桌眼里像对郎才女貌的情侣。   本来也是林瑾瑜欠人情,诗涵也没客气,点了一桌烧烤还有啤酒,两人一边聊一边一块开吃,啤酒配烧烤贼带劲,吃着吃着就忘了时间。   漫酒烧烤这玩样吃过的都知道,聊聊吃吃的能吃个几小时,根本快不了,别说比平时早回家了,林瑾瑜吃吃喝喝一番下来,冷不防一看手表,好家伙,下班时间居然已经过了。   “那什么,我得回去了,”林瑾瑜说:“我去,居然都这么晚了。”   桌上一打空酒瓶子,铁签竹签到处都是,诗涵酒量很好,和他一样没什么醉意,道:“也就刚下班的时间,又没人等,着什么急。”   “真得回了。”   诗涵没人等,林瑾瑜可是有人等的,他起身拿手机去扫码结账,结完终于看见三小时前张信礼给他发的那条说来接他的短信。   我去,怎么不早说!   林瑾瑜刚晾过张信礼一回,那事刚过去,再晾那不是又给和谐的情侣生活增加矛盾吗,他不敢怠慢,都顾不上和诗涵打招呼,给完钱就打了个电话过去。   “喂,”林瑾瑜语气挺急:“你在哪儿,我……”   这次张信礼倒是很快接了,他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点过头:“店门口,”他说:“等你。”   “唉,我不在,不好意思才看到你那短信,”林瑾瑜报了地址:“要不你过来,还能顺便吃个夜宵。”   张信礼不发一言,听他说完了,道:“你去吃东西了?”   “对,”林瑾瑜说:“跟同事……”   恰好在这时,诗涵见他结个账久不回来,过来查看情况,店里人多,林瑾瑜又侧对着她,她第一时间没看见他在打电话,只秉持着一贯大方的做派,晃到他耳边,笑着问:“买个单怎么这么久哇。”   那语气挺友好亲昵,带着女孩特有的那种娇俏,张信礼应该是听到了,林瑾瑜明显感觉到电话那头静了一瞬。   “呃……”林瑾瑜忙解释说:“女同事,就……约了一起吃个夜宵。”   按照往常对张信礼的了解,林瑾瑜以为他多少会说道几句的,就算不当场不太高兴地盘问情况,至少也得冷漠地“哦”一声吧,毕竟自己跟别人出去吃饭也没跟他说一声,还害他等了这么久。   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只是安静了那么几秒的时间,再开口时语气仍如之前那般平静:“嗯,好。”   ?   这就完了?自己男朋友自己最了解,林瑾瑜心说:不应该啊,这家伙转性了?难道不应该多多少少质问几句吗?   然而完全没有,张信礼什么不好的话也没说,甚至都没表露出半分不悦,说完那句“好”之后他问了林瑾瑜地址,说自己现在过来,看起来非常正常、绅士、得体。   过于平静的语气让林瑾瑜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真是他想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信礼是个表面上看起来沉稳,实则占有欲非常强的人,林瑾瑜干这工作他都不大乐意,现在半夜出来请女同事吃饭,他反应居然这么平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你朋友?”诗涵看着林瑾瑜,说:“哇,好关心你。”   “还好吧,”林瑾瑜其实很爱听这话,但是故作谦虚:“一般。”   桌上还剩几串烤土豆片是完整的,林瑾瑜寻思着打包给张信礼吃点,配罐啤酒蛮爽的,便和诗涵一边等他一边要了盒子打包东西。   几十分钟后,张信礼来了。   诗涵之前一直觉得林瑾瑜挺帅的,她混迹夜场好几年,各路牛鬼蛇神也见过不少,但林瑾瑜尤其好看,那是种特别的青年气质,与出色的五官配在一起相得益彰,很少见、很特别,绝不泯然于众人。   她自持见识颇广,还算有些眼光,一眼就看准了林瑾瑜这样特别,人品又比较好的人是很难遇见的,所以从一开始就对他有点兴趣,老帮衬他,但此刻张信礼一出来——   哟呵,诗涵想:果然优质帅哥的朋友也是帅哥。   张信礼面相天生不是太柔和,诗涵没了在林瑾瑜面前的那股游刃有余的气场,收敛了很多,主动和他打了招呼。   张信礼没什么反应,看了她一眼,朝她点了下头算应答了。   一见面,林瑾瑜再次主动说:“这……我同事,普通同事,我没想到能吃到这时候,以为很快就完事的,唉,你早点说你接我嘛。”   “没事,”张信礼好像真的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只说:“挺好的,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   可能是顾及到诗涵在才这么说的吧,林瑾瑜心想:照顾我面子,外人面前商业客套一下,让两边不至于尴尬,家丑不可……什么乱七八糟的。   诗涵笑了笑,说:“小梵还给你带了吃的,你们是一起来上海漂的吗,关系这么铁。”   张信礼自然接过了林瑾瑜手里提着的袋子,看了眼,看见里面是烤土豆片,低眉道:“嗯,他是我弟。”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三人出了店门一起往街边走,林瑾瑜和诗涵走在一起,张信礼一个人走在前面,拎着林瑾瑜特意给他带的夜宵。   烤土豆片用料很足,鲜红的一层辣子,很好吃,但林瑾瑜从来没注意到他不吃土豆,张信礼小时候没饭吃,和拉龙等无数小孩一样,一日三餐主食就是土豆跟白菜,人成年后总是对幼时匮乏的东西着迷,而对已被过分满足的东西提不起兴趣,所以土豆是他少有的、不吃的东西。   林瑾瑜以为张信礼什么都吃的,不像他自己一样挑食。   “哎,我说……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漆黑的夜色下,两人一起把诗涵送上车后才回家,张信礼一路没主动说话,林瑾瑜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说话啊。”   “没有,你想我问什么,”张信礼有些莫名其妙地回道:“吃个饭而已,你同事看起来挺好的。”   林瑾瑜见和他说什么他都正常搭话,并未甩脸色,声音也还算温柔,再次陷入迷茫,想他是不是真大度起来了,确实……本来也就职场饭局而已,没必要大惊小怪,遂不再随便试探,两人就这么到了家。   屋子里有些湿冷,张信礼把袋子放到桌上,没打开,先开了热水器。   嗯……现在这个气氛,还是总觉得怪怪的。   林瑾瑜寻思他应该多少还是有点不高兴,只是比较轻微,张信礼没表现出来,他突然开口问会显得有点婆妈、突兀跟尴尬,便想换种方式驱散这诡异的气氛。   张信礼早洗漱完了,现下先回房,林瑾瑜洗了澡出来,带着身热气钻到被窝里,主动去抱他。   “转过来,”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小声说:“干嘛背对着睡。”   张信礼维持着那个背对着他的姿势几秒,然后转了过来。   林瑾瑜紧了紧被子,把手搭在了他的身上,腿也往他腰上跨,他们以前一直这么睡的,总爱贴着,张信礼没动,随他折腾,好似一心一意入睡。   林瑾瑜左动右动,终于找到了个舒服的姿势,他眯眼看着张信礼阖上的眼睑,开始做坏事,偷偷在他身上四处乱摸,被热水冲刷得温热的掌心顺着他紧实的腰线来回抚摸,小腿也在他腿上乱动乱蹭。   张信礼睡觉不穿上衣,倒正好方便了他,起初张信礼没动,林瑾瑜这样偷摸摸弄了大概四分钟,感觉到张信礼终于给了点反应——他别住林瑾瑜的小腿,两脚交叉夹住了,让他不能再随心所欲乱晃悠,同时闭着眼道:“很晚了,睡觉。”   快凌晨四点了,确实很晚,但也不算太晚……他俩在一起后,第一次擦边球差不多就这个时间。   “晚吗,”林瑾瑜故意对着他脖颈边的敏感带说话:“还好吧,你明天……不是正好休息?”   张信礼喉结动了动,还是没睁眼,只低声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这么明显的暗示听不懂吗,林瑾瑜觉得他在装淡定,两人作息不一样,他们真那个的频率不是很高,有时只是抱一抱亲一亲,所以每次真到真刀真枪的时候张信礼会有点急和粗鲁,都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林瑾瑜都已经给暗示了,还睡哪门子觉呢。   “嗯什么嗯,”林瑾瑜说:“我洗过澡了,”他开始用指腹玩张信礼胸口,咬他脖子,道:“再近点。”   沐浴露的香味和林瑾瑜身上馥郁的特有气味包围着他,林瑾瑜洗得很干净,只要他想,立刻就可以翻身上来吻他,进入他……   张信礼不安地挪了一下,睁眼,伸手把他抱着,但没有进一步动作,反而半强制性地把他拢进自己胸口制着,让他不能再为非作歹:“真的很晚了,”他说:“下次吧。”   ……张信礼从来没真的在这方面拒绝过他的,林瑾瑜开始不着四六地寻思:难道是最近陪我熬夜太多,肾虚?嗯……也正常吧,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力不从心……同为男人知道情况,应该体谅一下。   他膝盖往上顶了下,又觉得好像不是这种情况,所以到底……   张信礼往后躲,只刚刚碰到,他眉头微皱起来,说:“我认真的,不要动了,赶紧睡。”   那语气挺正经的,林瑾瑜有点讪讪,说:“行吧,你……”他说:“为什么?”   张信礼又闭上了眼,说:“没,想睡觉。”   这状态能睡得着吗,林瑾瑜开始自由发挥想象大法,道:“你今天自己弄过了?”   “……”他知道张信礼并不是沉迷那玩样的人,但这次,张信礼说:“是。”   是个鬼,但林瑾瑜觉得他没必要骗自己,哦那确实不造作也可以。   他有点怅然若失,觉得无趣,整个人老实下来,只跟他抱着,道:“好吧……那你抓紧时间多睡会儿,明天买点吃的回来屯着,我那儿傻逼领导死活不给假,等春节再一起迎新年。”   张信礼抱着他,说:“嗯。”   林瑾瑜困意上头,打了个哈欠,在冬夜里哈出一阵白气,张信礼把被他掀开一角的被子收拾回来,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道:“……下次别喝那么多酒。”   “好,”林瑾瑜满口答应:“上次是不是给你整烦了,我知道照顾醉鬼很累人,我没酒瘾,下次保证不了,直接尿遁。”   “……”张信礼其实并不是为那个才说的这句话,从最初到现在,随着关系的一步步递进,安全距离也一层层突破,直到没有距离,没有距离、完全紧贴着的两个人怎么会在意这个,但他没刻意解释,只道:“……没关系。”   他慢慢说:“你怎么样,我都照顾你。” 第252章 橄榄枝   第二天张信礼一个人去超市买了两个人的东西。   而尽管晚上相拥而眠时,林瑾瑜那样确凿地保证绝对不会再喝多,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参加着一场又一场的应酬。   他开始频繁地喝得不甚清醒地回家,满身酒气并且意识不清。   而那些半真半假的胡话张信礼听着,并不多说什么,等林瑾瑜醒来后也从不提起。   上次黑暗里的造作虽然没得到回应,但林瑾瑜并未放在心上,他们最近的生活真的太昼夜颠倒了,生物钟的紊乱令人十分疲惫,精神头也不太好,偶尔一次没心思做那个也正常。   很快,新年到了,这是两人约好一起迎接新一年开始的日子。   “什么意思?”营业开始前,吧台边,早已提前交过请假报告的林瑾瑜把工作牌重重往台面上一放,声音不小地道:“春节其他人都有假,凭什么就我没有?说要提前请假我也请了,为什么又不准?”   早前,他已经三番五次和张信礼强调了自己一定会回去陪他过年,他俩上次正儿八经约定一起过的节日是他生日,可那次他们也没能在一起。   “不要乱说话,上面自然有规定,”胜哥顶不爱看属下在他面前起高腔:“去没去过夜场啊,节假日都照常营业的知不知道?”   今天是除夕前夜,林瑾瑜本来是抱着“敷衍完最后一天赶紧回去过年”的心态来上班的,结果刚一进来正好撞见胜哥在休息室门背后贴轮班表,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便扫了一眼,结果好死不死看见自己的名字大咧咧在第一天的栏下边杵着,他们这组其他人全是初三之后才开工。   上次以他没有提前请假为理由不放假,这次又以自有规定为理由不放假,哪儿那么多牵强附会的歪理?   “节假日营业关我什么事?”林瑾瑜不依不饶跟组长杠上了:“我只问凭什么春节当天我们组所有人都轮休,只有我被排了班!”   胜哥慢条斯理道 :“这是店里的安排,你身为员工,服从安排就可以了。”   “服从安排也得服从合理的安排啊,这安排合理吗?凭什么吞我假期?”   “说话做事讲凭据,以为还是小孩在学校可以乱说话?”胜哥毫不客气道:“规定了春节一定给你放假吗?又不是不给加班费,你有什么资格一口一个你的假期的?”   可林瑾瑜不要这笔加班费,他要回去过节:“国家法定节假日不是我假期是什么?”三番两次的针对让他一时没忍住,直言不讳道:“你给人穿小鞋穿上瘾了?”   “什么叫穿小鞋,哎你冷静一点行吧,这是店里统一规定的,”胜哥脸一垮,质问道:“你意思你不放假是我故意给你从中作梗了?”   林瑾瑜说:“组长您自己清楚。”   他觉得肯定是胜哥,组员的轮班一向是组长说了算,他跟其他人关系虽说没多熟络,可也没啥过节,能故意为难他的除了胜哥再没有别人了。   “对不起,我不清楚,”胜哥斜眼看他,都不想逼逼赖赖,直接下了逐客令:“就这样,听安排做事,你先去上岗吧,今天还是E区。”   不仅春节不给假,还他妈又是吃力不讨好的卡,林瑾瑜怒了,以前卡座都是轮着来的,今天排E,明天肯定给你排A,业绩特别好的还可能一直在A,可自从他跟这狗屁小领导吵了架,他就一直被分在E,提成最低,活儿却最多,环境也最差。   “我不管你什么规定,”林瑾瑜说:“谁爱去谁去,我是不会去的。”   “你敢不去,”胜哥道:“无组织无纪律,不去也行,按旷工处理,上次警告过你,再违反规定提成减半,你自己掂量。”说着还翻开了这个月的组内记录,开始一条条给他算,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我看看……这有些人啊,能力能力不行,还爱找事,工作态度也不认真……这个月迟到两次,早退一次,啧啧啧,业绩也就那样……哟,入职的时候还跟经理提要求预支工资呢,哎哟,我都不知道怎么有脸的……”   “……”林瑾瑜顶讨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他实在忍无可忍,说:“我怎么就没脸了,我跟经理提的要求,经理批准了,合法合理,您意思是您比经理睿智,经理有问题了?”   胜哥忙道:“我没这意思,你别乱说啊!”   这种下属和组长之间的争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其他人全在一边缄口不言,他们中也许有些人赞同林瑾瑜,也许有些人觉得他是傻蛋,但不管怎么样都没人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   唯有诗涵当老好人,勉强出来说和几句道:“没呢没呢,那什么胜哥,别上火,他没那意思,就没假放随便乱说几句发泄一下,不作数的,其实心里虚心着呢。”   这种兜面子的话让胜哥十分受用,他点点头傲慢丢下一句“那就好,自己好自为之”之后,颇趾高气昂转身想走,去忙别的,日理万机。   然而诗涵说的话当然不是林瑾瑜内心真实的心理想法,他觉得这胜哥就一吊毛领导,压根不虚心,颇想直接骂人,那句“他妈的”刚吐出个声母,还没发完整,就被一旁察觉到他意图的诗涵紧急半路截胡。   诗涵眼疾手快在他手背上狠掐了下,用力之重直留下道青色的掐痕,林瑾瑜被这么一‘重击’,嘶了声,本来想骂出口的三字真言没骂出去。   诗涵跟他并肩站着,等胜哥走没影了后转过来叹了口气,对林瑾瑜道:“……我说弟弟,你傻呀,直接骂组长能有好果子吃?你这老毛病没改呀,是不准备改了吗。”   “本来就一傻逼,欺人太甚,还用得着我骂,”林瑾瑜是有点倔,平时没事还好,脾气上来了别说十头牛,有时候连张信礼都拉不回,他无所谓地说:“我跟你不一样,再半个月我就走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怕他干什么。”   他不是这儿八经在这行混饭吃的,比起诗涵她们,确实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可诗涵听了他的话,疑惑道“你才来一个月吧,怎么能……”   “是啊,就干一个月,”一顿夜宵让两人关系拉近了不少,林瑾瑜想着透露点无关紧要的私人信息无所谓,遂道:“其实我主要来这边实习的,就在……那块,这工作就顺便干干,上次跟你说过了。”   诗涵看起来有点……说不清有点啥,林瑾瑜解释得很清楚,但她还是十分犹疑地道:“可是……”   可是照理来说,他们店招人最短也是三个月,从来没听过做一个月不到两个月就可以拍屁股走人的先例。   但诗涵不好直接问,因为合同什么的都是保密的,每个人凭着自己的本事,从经理手里拿到的条件可能有细微差别,这都是比较敏感的话题,就跟每月拿到手的提成一样,不好瞎打听。   她可是了几秒没可是出什么,林瑾瑜:“?”   诗涵问他:“那春节你到底来不来上班啊?”   “来个屁,”林瑾瑜道:“我有事,说不来就不来。”   那确凿的口气,活像他是老板某亲戚,诗涵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林瑾瑜说:“……要不,你帮帮我呗,换个班,算欠你人情。”   回去过年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说好的生日也没有一起过、约好的采购也没能一起去,这是他们离家以来第一个一起过的新年,老天总该给他一个卑微的机会。   “恐怕不行哎,”诗涵原本是不介意调班帮他个忙的,但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初八的班,得回家过年。”   那张排班表上,新年轮班的人都是多少年过年从来不回家的沪飘,他们乐得用这一天换双倍加班费,其他人则都得等到年后才会回来,唯有林瑾瑜一个提前请了假还倒被安排上去的。   “这样,那算了。”哦,对啊,别人都有爹妈要看,都有家要回。   林瑾瑜有点失望,但没说什么,他看了眼手表,发觉时间差不多了,说了句“我上卡去了”便走了。   如果不去……应该要扣一大笔钱,可……林瑾瑜开始头痛了,这题可真有点两难,他粗略估算了下,除去预支的部分,月底他拿到手数应该拢共也就三千多四千的样子,这其中还要减掉迟到扣的、旷工扣的、被投诉扣的……七七八八一大堆。   烦死了,待会儿问问张信礼,商量着再看怎么办吧,现下干活要紧。   林瑾瑜收拾好情绪进了卡座,一样的烟雾缭绕,一样堆了一桌子的宽口窄口玻璃杯,一样的积着厚厚一层烟灰的烟灰缸以及一堆摇来晃去的男男女女,林瑾瑜昨天才喝醉过,这会儿胃还没完全缓过来,乍一闻见酒精味有点想吐。   然而就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四个小时后——他果然吐了。   无人的卫生间洗手池边,林瑾瑜弓着身子,把手指伸进自己喉咙,抠着嗓子眼,胃部阵阵抽搐着,人为催吐,把刚喝下去的酒混着胃液一股股吐出来。   这是张信礼教他的,人为刺激嗓子眼呕吐的同时上腹部不停往里收缩,熟练的话能使得吃下去的固体内容物留在胃里,而只把酒吐出来。   催吐是十分辛苦和难受的,而林瑾瑜一晚上要重复好几次,不停经历这种喝了吐吐了喝的轮回。   他真的太难受了,难受得让人想干脆整个把胃跟食管都割下来。   透明而冰冷的水流哗哗流着,冲去那些难看的脏东西,林瑾瑜嘴里一股吐过后的怪味,他解开胸前两粒扣子,扶着洗手池,背弓得跟虾米似的喘着气,想缓一缓再回去,哪怕只有几秒也好。   但无论休息多久,都总是要回去的,林瑾瑜休息了大概半分钟后扯了卫生间的纸擦嘴,用冷水在额头上拍了拍,准备原路回去,他不能让那帮客人察觉到他偷偷去卫生间把酒吐了的,那会激起他们恶劣的报复欲,接下来会变本加厉地灌他。   绝对得瞒过去……不知道我身上有没有味儿……这操蛋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林瑾瑜一边忍着时不时翻涌上来的作呕感和萦绕不去的疲惫感,一边往外走,他只顾着走自己的,没太注意身边的人,直到模糊感到谁拍了下他的肩膀。   “小梵?”   ——竟然是宁晟凯,林瑾瑜有些日子没看见他,都快把他忘了,对方收拾得仍然是那样体面、妥帖,即便出入这种场合,商务衬衫熨得也非常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您来了,”林瑾瑜非常尽责地扮演着卡座小弟的角色,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   宁晟凯看了眼他敞开的胸口,道:“没什么,只是路过,很久没看见你了。”   E区包厢里没厕所,最近的卫生间在出去的主道上,路过倒也合情合理,他当然很久没看见林瑾瑜了,宁晟凯只偶尔才回来,而这些日子林瑾瑜天天被强行分配去应付一帮low人,就算他来了,隔着十万八千里也根本碰不到面。   “哦,挺正常的,”林瑾瑜额头上的发丝有些微湿,他说:“毕竟这么大店。”   宁晟凯察觉到他身上那丝被刻意藏起来的、不甚明显的狼狈,问:“……最近不太好?”   “没有,”林瑾瑜抹了把脸:“好得很。”说完想走。   宁晟凯却似乎还想和他说会话,林瑾瑜道:“不好意思,我在上班,不能陪您瞎聊太久,会违反规定。”   “没关系,”宁晟凯轻描淡写道:“让他们换别人去就好了。”   好家伙,这语气跟他是店老板似的,然而林瑾瑜还没把这句吐槽在心里OS完,宁晟凯就真的招了下手,叫来一服务生说了些什么,然后掏了张卡给他,那服务生安静听他吩咐完,啥也没说,拿着卡就走了。   五分钟后,胜哥亲自过来服务黑卡会员,通知林瑾瑜E区他今天不用去了,会叫人顶,他陪宁老板就行。   还真叫一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啊,林瑾瑜的“生死大权”刚还握在胜哥手里,结果一眨眼,说换人就换人。   “谢了,”E区的牛鬼蛇神真的让人很累,很想骂娘,不管动机是什么,宁晟凯好歹帮林瑾瑜暂时脱离了苦海,林瑾瑜擦了把脸,给他道了谢,问:“老板开卡了?想聊什么。”   “小事,”宁晟凯说:“其实……我本来准备回去的,一起吃个夜宵?”   这是他第二次邀请林瑾瑜吃夜宵了,第一次林瑾瑜拒绝得干脆利落,第二次却怎么也不好拒绝了。   “我还没下班,”林瑾瑜说:“不能出去吧。”   “没事的,”宁晟凯说:“我保证你领导不会算你旷工,而且那点提成才多少钱,没了就没了。”   什么没了就没了,那可是他的血汗钱!林瑾瑜道:“您大老板,一分钟几十万上下,比不了比不了。”   宁晟凯说:“嗯……实际上最低应该是几百万。”   “……”林瑾瑜道:“哦,”他问:“你是做什么的?”   “金融,”宁晟凯说:“小生意数额不大……你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   深更半夜的吃什么西餐,林瑾瑜绕过了他爸妈经常带他下的那些馆子,上了迈巴赫,坐在副驾驶上指挥宁晟凯开去了一家奶茶店。   “……”宁晟凯道:“你就吃这个?”   “是啊,”林瑾瑜扫了眼这间他高中同学开的奶茶店,道:“这怎么了,不挺好的。”   宁晟凯不吃这种含糖量巨高无比的食物,林瑾瑜下车,信手点了三杯最贵的,给老同学增加营业额,他把其中一杯递给宁晟凯,一杯自己插了吸管喝着,一杯提在手里,问他要不要再去吃点烧烤。   “……烧烤不是一般配啤酒么,”宁晟凯勉为其难喝了口,还是接受不了这糖分,道:“哪有配这个的。”   “我上班都喝够了,还喝酒,”林瑾瑜只管指挥他开车:“闻见都吐。”   宁晟凯想起店里他那样子,猜是林瑾瑜在卫生间洗脸或者催吐:“哦,应该挺辛苦的吧。”   “是啊,底层人民的辛苦老板应该不能感同身受。”   “那怎么不换份工作,”宁晟凯边开车边道:“做这个伤身体,找份别的比这个好很多吧。”   “找什么别的,端盘子吗,”林瑾瑜道:“本地没房,端盘子在上海市区活不下去的。”   他又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去睡桥洞都无所谓。   “你上过大学吗,”宁晟凯问:“专科也算。”   此时气氛十分轻松,林瑾瑜没怎么过脑子,脱口说了自己学校,宁晟凯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道:“这学校挺好啊,可以去给对口的投简历,那里面出来的怎么来做这个。”   “……”林瑾瑜有点说多了,可这时也没法按撤回,只能接着道:“……没毕业呢还,家里穷,勤工俭学。”   有时候学历真的能在瞬间改变一个人对你的看法,宁晟凯原本以为林瑾瑜只是个家庭条件困难、人比较有趣、没读过什么书的夜店仔,这会儿倒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了。   灯光透过挡风玻璃映在两个人的面容上,作为豪车代表品牌之一,只有亲眼见过迈巴赫的内饰才知道什么叫豪华内饰,他说:“是不是真的哦,你别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林瑾瑜道:“爱信信,不信算了。”   宁晟凯想了想,说:“信。”   林瑾瑜不在乎他信不信,反正他问心无愧,宁晟凯道:“你这学校来做这个浪费了,你同事多的是初中、职高毕业的。”   林瑾瑜知道,而且他们因为油滑会说话,混得还挺开。   他说:“来钱块。”   就这份工作,看起来好似下九流,可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假如不是老天给了他一张好脸,林瑾瑜连这个也做不了。   宁晟凯重复道:“可惜了。”   他觉得林瑾瑜原本可以去做更有意义也更有价值的工作,而不是在这儿跟那啥似的,整天靠喝酒赔笑脸讨人欢心。   林瑾瑜喝完了奶茶,把空纸杯往车载垃圾桶里一扔,准备叫他停车买点烧烤,然后潇洒回家,可他的手还没碰到车门,就见斜刺里伸过来一张烫金的名片,宁晟凯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要不可以来我这里试一试。”   他说:“你英语怎么样,过得去的话帮着处理一些文件应该没问题。” 第253章 三方试探   处理文件?是说做办公室文秘一类的吗,每天小空调吹着,小咖啡喝着,小键盘敲着,工资就到手那种……   “过得去的话可以来试试,”宁晟凯眼睛看着挡风玻璃正前方,将车开得十分平稳,道:“薪资不给你画大饼,实话实说最多按应届入职算,6-8K,加补贴。”   夜店棕黄毛面试时候说的“过得去”指大概有个四级水平就可以了,而宁晟凯概念里的“过得去”是指能够无障碍阅读外媒金融栏目的报道,林瑾瑜上个月在夜店受一肚子傻逼领导的气,到了应该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他道:“我英语……还行吧,补一下专有名词应该差不多。”   转向灯发出哒哒的轻响,宁晟凯并未表露出任何不相信他的意思,只颔首问:“那要来试试吗。”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林瑾瑜有些犹疑不定,虽然他是很烦胜哥那种领导没错,但突然之间伸过来这么一橄榄枝……他道:“你们公司招人这么随便的吗,都不用面试?”   宁晟凯单手打方向盘,道:“刚刚不是已经面过了。”   ……哦,这就是后门的威力吗,还真是简单的面试题。   车里开了内循环,扑面而来的暖风吹得林瑾瑜嘴唇干燥,他把手搭在车窗上,扭头看向窗外。   宁晟凯余光瞥见他不经意间露出来的手表,他记得那个一看就戴了有日子的手表,和那天碰见的“室友”手腕上的是一对。   林瑾瑜有一阵没说话,只看着窗外,大概在思考,宁晟凯也不催他,很快,烧烤摊到了。   “真吃这个?”林瑾瑜刚要下车,却听宁晟凯在背后问他道:“有人请客,不吃点别的好点的吗。”   “这点哪还有什么好点的。”越牛逼的餐厅谱越大,不提前预约都没座,林瑾瑜印象里上海24小时营业的馆子只有肯德基,以及阿福饭店、富贵面馆……诸如此类的,人均也就十几二十块吧,还不如吃烧烤爽。   宁晟凯说:“你想吃就有。”   林瑾瑜不明所以,宁晟凯戴着蓝牙耳机,拨了个号,几分钟后告诉他可以安排,那边准备大概需要一小时,想吃可以慢慢开车过去。   “呃……”嚯,这阵仗有点大,林瑾瑜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道:“算了,无功不受禄。”   说完还是下车买了些不健康烧烤回来,并问宁晟凯要不要分他一点。   宁晟凯婉言谢绝,他等林瑾瑜重新系好安全带后,接着下车前的话题挑眉道:“要么明天约个饭?如果你决定来,正好还有些东西要谈。”   确实有很多东西要谈,比如具体的职位、薪资、工作时间……不过现在说这个好像早了点。   林瑾瑜很犹豫,他还没和张信礼商量,不敢擅作主张,直接拿了主意,但说完全不心动是假的。   这活儿和他学的东西勉强算对口,要是去的话比在夜店喝得一夜夜吐,拿身体换钱好多了不说,也可以积累工作经验,到时候毕业了填在简历上也算一光荣经历,能在HR面前加分。   何况宁晟凯给的薪资条件算很不错的,一般林瑾瑜这种毕业证还没到手的学生进企业要么算临时工要么算实习,能拿到宁晟凯开出价格的一般就算不错了。   思来想去犹豫半天,拒绝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林瑾瑜道:“我……我想想,”他说:“宁老板,您是正规企业吗,别坑我。”   宁晟凯笑,说:“要么带你去检查营业执照?”   “可我干不了多久,”林瑾瑜说:“可能一个月不到就走了。”   没公司会要一个月都干不到的人入职的,但宁晟凯道:“无所谓,要么让财务给你日结工资?反正我是老板我说了算。”   ……嗯,这就是老板的特权吗,林瑾瑜被那轻飘飘,好似班主任安排课代表的语气逗得有点乐,道:“我考虑考虑,那什么……回去……呃,想想,过几天给你答复吧。”   宁晟凯单手弯在方向盘上,腕子上的朗格万年历指针发着幽蓝色的光,昂贵的迈巴赫在车流里转向,开始送林瑾瑜回家,周边的车辆生怕磕着碰着这位昂贵的车中贵族老爷,纷纷拉开老长一段车距默默跟着,就像一群平民簇拥着什么贵族。   宁晟凯随口道:“回去和你室友商量?也行,不过几天太久了,用不着,明天正式请你吃个饭吧,你室友也可以一起来。”   林瑾瑜确实是打算先回去和张信礼商量看看,不过……宁晟凯怎么会猜中,一般来说谁找工作会和自己室友商量啊,又不是女友。   “明天不过年吗,”林瑾瑜纳闷:“你过年还工作?得陪小孩吧。”   “我还没结婚呢,”宁晟凯道:“一个人过没什么意思。”   以宁晟凯的条件,又不是没钱结不起,三十五六了还没结婚……有点晚。   聊天嘛,不就说说家常,聊聊自己,林瑾瑜没想太多,随便问道:“怎么不结婚?没看对眼的吗。”   “嗯,”宁晟凯说:“没有喜欢的人。”   有也不能结婚。   “慢慢来吧,”林瑾瑜礼节性安慰了几句,说:“总能遇上。”   “很难,”宁晟凯看向他,忽然礼尚往来地问道:“你呢?”   “我什么……”林瑾瑜说:“我没结婚啊,我本科都还没毕业,结什么婚。”   “不是这个,”宁晟凯在等红灯的间隙里看向他,说:“我是说……有没有喜欢的人。”   ……   话题怎么突然一下就从非常精英气的商务求职无缝转接到小弄堂里摇蒲扇的大爷大妈八卦上去了,林瑾瑜跟他对视了有那么三五秒,宁晟凯的眼睛不像张信礼的那样黑白分明,却透出股无声的平和与厚重。   “……”林瑾瑜想:怎么回答,我有男朋友啊,但这是可以说的吗,万一答有他接着刨根问底怎么办?拜托,老男人都这么八卦?   正当他思忖着该怎么回话的时候,车窗外景物倒退的速度变慢了,林瑾瑜余光一瞥,发现已经到他住的地方附近了。   幸亏他之前为了省事,指挥宁晟凯开去的那烧烤摊正好就在回住处的路上,两地相距不远,这会儿正好给了他脱身之机,林瑾瑜转移了话题,道:“我已经到了,前面不好掉头,就停这儿吧,我自己走。”   宁晟凯收回目光平稳踩了刹车,林瑾瑜向他道了谢,麻利下车。   副驾驶车窗降下来一半,宁晟凯在车上看着他,林瑾瑜跟他说了声再见便走,他还在庆幸躲过了一不好回答的问题,以至于都没注意到他根本没跟宁晟凯说他住哪儿,对方却无师自通地把他送回了家。   ……   客厅里电视开着,林瑾瑜进门,看见墙上挂钟刚指过十二点,今天他回来得史无前例的早。   房间里隐隐传来打电话的声音,林瑾瑜捉弄人的瘾又犯了,没吱声,只轻手轻脚靠过去,把耳朵贴到紧闭的房门上。   张信礼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传来,有点小,听起来很飘,林瑾瑜推测他在阳台那个位置:“爸,没什么事,”他说:“下个月肯定汇……是,我知道借读费不低,我妈身体没什么事吧?”   林瑾瑜听不到电话那边说什么,只听见张信礼答应家里的声音,不管对面抛过来什么,他都答应,他得答应,他是这家唯一考上大学的儿子。   “嗯……知道,”林瑾瑜最后听见的话是张信礼说:“在上海压力很大,不想相亲。”   这叫什么,该来的躲不掉。   这通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林瑾瑜等张信礼打完,脚都站麻了,没劲头等他出来再吓人了,直接开门进去,喊道:“surprise!”   张信礼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居然没露出半点惊讶之色,好像早知道他上楼了一般,既没哎呀,也没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林瑾瑜本来还坐等着看他大惊失色呢,这会儿十分郁闷,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真没意思!”   张信礼放了手机,过来把他帽子、外套脱下来挂好,说:“我站在阳台上,看见你回来了。”   外面这么冷,干什么站在阳台上吹冷风,林瑾瑜说:“谁批准你站在阳台上的,嗯?爸爸我还想吓吓你呢。”   张信礼用温热的手摸了摸他冰冷的耳朵,道:“你又不吓人。”   “哦也是,咱这么帅,你比较吓人,”林瑾瑜摸他的手:“你真变态,吹那么久风,手居然还是热的。”   张信礼很浅地笑了下,那个笑不深,两人鸡零狗碎说了几句嘴,张信礼转身去客厅给他开热水,叫他洗澡睡觉。   林瑾瑜想到先前的事,觉得是个正事,得尽早说,不然一会儿忘了,遂叫住他,道:“有个事想跟你说说,”他道:“明天……那狗逼组长不给假,我想直接辞职算了,重新找个工作,正好宁晟凯……哦就你那天见过的那个老板叫我去他那儿,要不……明天咱们三个一起吃顿饭吧,摸个底。”   阳台的门没关,这是个乌云盖顶的夜晚,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除夕的冷风顺着大开的门吹进来,吹得整个屋子也一股寒气。   张信礼半只脚刚踏出房门,林瑾瑜态度平常,像说起某件公事,但语气里的动心是藏不住的,张信礼很明确地听出来了,他想去,而且不是一点点想去。   “……”他侧过半个身子看向林瑾瑜,语气和林瑾瑜一样平常:“他要招的只是你吧,”张信礼说:“所以才请你吃饭,你想去……就去试试,我不好去蹭吃蹭喝。”   其实确实是这个道理,职场上,人家老板请客说也可以带朋友,很多时候只是句客套话,新人要真傻不愣登带个不是公司的朋友去那可就尴尬了,老板尴尬、同事尴尬、朋友自己也尴尬,但林瑾瑜觉得自己又没入职,吃个便饭而已,无所谓啊,张信礼去就去呗,于是道:“吃个饭而已,不是特别正经的局,就我们三个,你就去呗……”   叽里呱啦说了好一通,张信礼只是听着,也不像往常一样反驳他,也不跟他红脸。   林瑾瑜把前因后果都叭叭了一遍,从自己请假,组长怎么怎么可恶说起,一直到后面碰到宁晟凯,对方伸出援手自己才得以脱身,出去给他带烧烤和奶茶,张信礼始终静默地听着。   一直到林瑾瑜全部说完,说得都有点渴了,过去拉他去客厅吃东西的时候,张信礼被他碰到的手才猛地一紧,紧紧攥住了林瑾瑜的指尖。   林瑾瑜被他那力道吓了一跳,缓过神,呲牙道:“干嘛干嘛,打击报复我刚刚准备吓你啊,小张先生,你咋这么小心眼呢,幼儿园小朋友?”   张信礼眼帘低垂着,好似根本不在意他刚刚那调侃的语气,房间里没开灯,他背对着客厅的灯光,攥着林瑾瑜的手没松开,很久以后,轻声道:“小瑜……”他问:“你……喜欢迈巴赫?” 第254章 行   大概男人总是对豪车有一种迷之情怀,林瑾瑜啥也没想,道:“喜欢啊,豪车谁不喜欢。”   张信礼看着他,林瑾瑜纯以一种“假如给我一百亿我要怎么花”的春秋大梦心态道:“不过迈巴赫有点太商务了,得来个兰博基尼或者法拉利才合胃口,嗯……宾利凑合。”   宾利凑合……这句话大概和王健林的“一个小目标”有异曲同工之妙,张信礼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那些名词,这里面出现的任何一个名词,把他俩卖了也买不起一个轮子……卖了林瑾瑜可能买得起,前提是他得回去他爸身边,不再和他绑在一起。   林瑾瑜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咋,你要送我啊。”   张信礼说:“以后……有机会送你。”   我去,这可是个豪华大礼,张信礼话音刚落,林瑾瑜手一顿,做了个“打住,停,别说了”的手势,张信礼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切实际,觉得我在说笑话。”   觉得不切实际是人之常情,只见林瑾瑜拿出手机,三下五除二打开录音,道:“不,我要录下来,然后备它个百八十份保存,免得你赖账。”   分针一格格向前走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是个寂静的夜晚,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可再平静的水面下也总有涌动的暗流。   张信礼说:“嗯,毕竟可能是很远的以后。”   林瑾瑜知道他从不轻易承诺什么,可这个“机会”谁知道多久才会出现,太多人光是活着还车贷房贷就已经很辛苦,一生都没机会拥有一辆豪车,也许要等到他们三四十岁,没准四五十岁,变成两个小老头子。   林瑾瑜道:“那也正常啊,我们两个一穷二白,又没有靠山,谁知道要攒多久,到时候你忘了,我难道还对着一小老头刑讯逼供,逼着你恢复记忆给我买,不如现在马上保存证据。”   他神色、语气十分正经,但其实是在开玩笑,就跟上学时候几个哥们互相约定,将来谁发财了就互相包养一样,只是调侃罢了,并不是在要求张信礼一定要给他一辆价值多少位数的车……嗯……当然,假如真送了,他可不会跟自己男人客气,照单全收。   张信礼没说话,林瑾瑜做完样子后把手机收起来,反握住他的手,牵着他往客厅走:“行了,累死了,咱睡觉吧。”   此时一点不到,林瑾瑜平时要三点多才到家,四点才躺下睡觉,张信礼怕他一下不适应,问了句:“就睡?”   林瑾瑜却有些会错意,他松开张信礼的手,转过半个身子,靠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下,提议道:“想先做点别的……也行。”   张信礼原本并不是那个意思,他俩身高差不了几厘米,面对面站着时胯顶着胯,林瑾瑜亲完他后把手放在他腰上,拇指摩挲着他的腰线。   虽然真运动对承受方来说挺麻烦的,林瑾瑜又一向是个怕麻烦的人,对那方面需求也还好,不算特别大,但毕竟年轻,一段时间不亲热他还挺想的……他们亲热也不一定就要那个,有时候不真的插进去,只互相亲一亲摸一摸也行的。   张信礼低眉看着他,林瑾瑜手心的热量在这冬夜里显得异常灼人,那股热量透过衣料源源不断传导进来,一路直奔下走。   林瑾瑜一手覆在他腰侧,另一手摸着他小腹,张信礼眸光动了动,伸手握住他的手,粗粝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问出来的问题却和现在的气氛十分不符,他说:“明天你跟他约了几点?”   “他”指的是宁晟凯,林瑾瑜搂着他,把头埋进他颈窝处,轻咬他锁骨,闷声答道:“明天中午……你还有心思问这个。”   张信礼感受着那些细碎的、半轻不重的噬咬,感受着林瑾瑜的牙齿和柔软的唇面在他皮肤上移动的触感,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道:“不早了,还是先睡吧。”   四点说不早了,一点也说不早,那到底几点是早?   林瑾瑜从他肩颈处抬起头来,在他耳边吹着气说道:“你真没情趣……”   张信礼并非不懂情趣,但表面上不是个很会来事的人,他想,林瑾瑜这么觉得也无可厚非。   一般如果第二天有什么比较重要的活动,为了养精蓄锐,张信礼不会动他,他一手虚虚贴在林瑾瑜后背,另一手在他后颈处反复抚摸了两把,道:“熬夜不好,你最近脸色差。”   熬夜加天天喝酒脸色当然不会好看到哪儿去,十一月以来,林瑾瑜本来好不容易长了点肉,重了点,又差不多消耗回去了……都是那昼夜颠倒的工作惹的。   “明天辞职,”林瑾瑜在心里打定了注意:“幸好这月没干几天,大不了只要一个月工资,拿完马上走人。”   辞了这工作张信礼倒是挺赞成的,他本来也不喜欢林瑾瑜去那种地方,说起来他不喜欢的东西还挺多的,不喜欢林瑾瑜打游戏、不喜欢林瑾瑜去酒吧,也不喜欢林瑾瑜去跟宁晟凯吃饭。   他摸着林瑾瑜背后有些硌人的肩胛骨,说:“多吃点,你得增重了。”   别人都是让对象减肥,他倒反过来了,林瑾瑜说:“你不是喜欢瘦点,清秀点的么。”   设想中的理想外表是设想中的,人是生活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动物,张信礼回答:“我喜欢健康点的。”   “增重要怎么吃啊,”林瑾瑜问:“我这段时间也没怎么样,就是正常吃饭,胖瘦来自基因。”   这事儿张信礼很有经验,他道:“提高蛋白质和脂肪摄入,明天我去买点鸡蛋跟鱼虾回来。”   “随便,你看着办吧,”林瑾瑜道:“反正也是你买菜。”   之前林瑾瑜信誓旦旦说要帮衬他,张信礼做饭,他就负责买菜,结果买菜最好得早起,可他这人总犯懒,三不五时地拖,拖到最后又打退堂鼓,干脆不去了,直接下面吃得,找了工作以后更起不来,就愈加如此,张信礼实在看不过去,就一直自己买了。   一番下来话题跑了十万八千里远,张信礼答了个“嗯”,催他去睡。   林瑾瑜依言松开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如果你……嗯……不太行,换我来也成。”   “……”张信礼挑眉看他,林瑾瑜道:“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挺正常的,大家都是男人,我很理解,其实可以直说的,不如正好……让我试试呗。”   这话传到耳朵里,张信礼很快地眨了下眼皮,翻了个幅度很小很小的白眼,但林瑾瑜看到了,那还是他第一次在张信礼脸上看到那种表情,嗯……看不懂,很耐人寻味,让人难以捉摸……像是无语,又像不屑,懒得解释,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坚持不懈道:“真的,要不让我试试,就试一次……反正你也不……”   反正你也不行。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张信礼便一下拧开门把手,毫不留情地按着肩膀把他推了出去,道:“洗你的澡去,明天去把工作辞了,中午我不去,但你要发定位给我,最好实时直播。”   第255章 糖衣   第二天,新年,天上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   林瑾瑜难得在正常时间起了个床,吃完早餐后梳洗打扮了一番,随便穿了件白色的休闲裤,套了件卫衣跟格纹面包服就准备出门赴约。   张信礼今天不用上班,眼瞅着对方换完衣服,一溜烟就要出门,他叫住林瑾瑜,道:“先把药吃了。”   林瑾瑜穿好鞋,跺了跺脚,没听话回房拿药,而是回头道:“我睡觉之前吃过,今天不吃了,新年大白天吃药多不吉利。”   新年新气象,从小林瑾瑜爸妈就吓唬他,新年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虽然理智上林瑾瑜明白都是封建迷信,可或多或少还是受了点影响,想讨个吉利。   人总有种阿Q精神,好像只要指针指过了十二点就可以算是第二天,浑然不想想按正常小时数算其实时间远远没到,林瑾瑜昨天的药是下午五点吃的,今天的药是半夜一点吃的,中间只相差了八个小时,但他自觉良好,问题不大。   张信礼过来把帽子递给他,一想到终于可以辞职,林瑾瑜就心情大好,他接过帽子戴上,顺势攀住张信礼肩膀,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很响的,然后眨了眨眼,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道了声“拜”,直接转身出门,留张信礼一个人愣愣站在门口,回味唇面上的余温。   ……   宁晟凯约的那个餐厅在外滩,很出名,离这里不近。   林瑾瑜本来还在盘算着到底是坐地铁去还是搭公交去,结果他还没做出决定,一下楼就看见那辆想低调但是低调不起来的黑色迈巴赫停在小区门口的临时停车带上等着他。   ?   这是搞啥,林瑾瑜虽然是个磨蹭大王,可这种关乎工作的饭局他不敢迟到,现下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多小时,这车怎么跟未卜先知似的停在这儿?   他之前没注意宁晟凯的车牌号,这会儿不敢确定这辆沪牌是不是他的,林瑾瑜站住脚,往车窗那儿瞅了几眼,试图探究里面坐着的是谁。   副驾驶和后排被电动车帘挡得严严实实,林瑾瑜探头探脑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瞅着,有些讪讪,准备走人,就在这时,光可鉴人的驾驶座车门被人推开,一西装革履,摇杆板正的中年人从驾驶室上下来,撑开一把黑色的伞罩在他头顶,面带笑容问道:“请问是小梵吗?”   “是啊。”多日的呼来喝去让林瑾瑜都习惯了这个名字了,他打量了眼面前这陌生的中年男人,和他家的司机赵叔不同,男人身上透出一股非常明显的职业气息,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专业培训,专门给人开车的。   对方非常礼貌地道:“宁总有点事,让先接你过去。”   无功不受禄,林瑾瑜本来想拒绝,但宁晟凯十有八九是他日后的老板,这种善意接送,拒绝了会让主人丢面子,未免太不识抬举,算了算了,要不还是上车得了,反正司机都来了,没理由让人白跑一趟。   想到这里,林瑾瑜道了谢,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引擎启动,柏林之声的立体旋转音响闪着幽蓝的光圈,浅棕色的真皮座椅十分贴合人体曲线,林瑾瑜靠在座位上,不需要怎么抬头,眼睛一扫就能通过前座背后的车载电视看电影。   “冷吗,需不需要再开高一点?”司机调了下空调风向,大概是推测林瑾瑜这个岁数的人多半是第一次切实接触这种价位的车,怕他像乡下人进城一样乱按出糗,于是贴心提醒说后座带控温杯座,询问林瑾瑜是否想喝饮料或者什么酒,又科普了无线充电、香槟架等系列设施,告诉他遥控器在温控杯设施后面的盒子里,最后问要不要听歌。   “不用,直接开就行了。”林瑾瑜对这些配置并不陌生,他爸前前后后也买过几辆车,老的新的,各种配置的,虽然他爹和他一样,不太中意迈巴赫这种偏商务的,但大小功能,林瑾瑜都见过。   司机以为他第一次坐这么贵的车所以拘谨,不敢放松吃吃喝喝,但他不愧是专业人士,非常识趣,什么也没说,照着林瑾瑜的意思一路直接往外滩方向开。   这段路不短,林瑾瑜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一栏栏在眼前倒退,看着路灯上飘扬的国旗与街道两旁店门口红色的、洋溢着新年气息的灯笼,觉得有些无聊,便随口找话题和司机聊天,问他是不是一直给宁晟凯开车。   “是的,”司机道:“开了有七八年了,宁总人很好。”   林瑾瑜心里想:我又没问他人怎么样,嘴上道:“是吗,不巧,之前都没跟您照过面。”   司机回答:“宁总不应酬,个人休息的时候会自己开,没碰上正常。”   难怪……昨天林瑾瑜搭顺风车的时候还在心里吐槽这年头哪有老板自己亲自开迈巴赫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可能是老板自己去夜店把妹,不想让人跟着吧。   之后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到地方了,司机把车停了,林瑾瑜坐在后座,非常自然地等着他来开了车门,躬身走出去。   此时离饭点还有点时间,宁晟凯还没到,那餐厅入口有些隐秘,不太好找,司机在前面引路,服务到家地把他送到地方,请他坐着稍等一会儿,宁总忙完应该马上就到。   这是家装潢偏摩登风的优雅西餐厅,每张桌子上都坐了预定好前来用餐的客人,但无人喧哗,大厅中央侍者拉着一首舒缓的小提琴曲。   林瑾瑜被侍者领着到了订好的座位上,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转头便能俯瞰见绚烂的江景,江上游船来往宛如一尾尾小鱼,白色的雪花点点,东方明珠塔巍峨耸立。   林瑾瑜礼貌谢绝了侍者递来的菜单,没自作主张点菜品,他趁着等宁晟凯的这几十分钟打开手机,一边听着小提琴曲看风景,一边给张信礼发了个定位过去。   那边回得很快:到了?谈了些什么?   林瑾瑜回:没谈呢,宁晟凯还没到。   张信礼道:约你还迟到,人不怎么样。   没有,林瑾瑜秉公道:是我到早了,人家挺厚道的,专门安排了人接。   这次对面回消息的频率变慢了,林瑾瑜等了好半天,张信礼只回过来一个“哦”。   张信礼之前让他把安排跟他说清楚,最好能现场直播,林瑾瑜便跟他聊天,汇报自己这儿的情况,聊餐厅里的装潢、拉琴的侍者以及餐厅一角玻璃门后面那展示出来的、一排排望不到头的酒柜,顺便感叹资本主义的罪恶,八卦这里面服务员的工资肯定比之前自己应聘的那些岗的高出好几倍。   张信礼看他发着消息,没回什么话,林瑾瑜刚噼里啪啦把这一大堆说完便恍惚瞧见不远处朝这里走来的人影,宁晟凯终于到了。   林瑾瑜最后回了句:人来了,吃饭看手机不礼貌,一会儿再跟你聊。   “等很久?”宁晟凯落座,脱了外面那件沾着雪花的昂贵黑色大衣,道:“我让司机接你来着,你可以晚点出门的。”   林瑾瑜把手机锁了,放到桌上,撑着脸,道:“你也没跟我说啊,我怎么知道。”   “也是,”宁晟凯说:“忘了,没你联系方式。”   穿制服的侍者重新捧来了厚重的菜单,宁晟凯示意递给林瑾瑜,道:“这家做法国菜的,味道还不错,你看看喜欢什么,自己点。”   客人哪好意思抢在主人前面点菜,林瑾瑜道:“别,您先,客随主便,您看看哪些合适的,我再参考您的。”   “没事,”宁晟凯喜欢他的礼貌,道:“你爱吃什么随便点。”   一番推让后宁晟凯坚持他先,东家的客气只有接着,林瑾瑜不再推辞,他没半点局促地随意翻开菜单,看向侍者,问了几句后点了自己的。   宁晟凯以为林瑾瑜四川大山小农村里出来的,尽管学历不错,但想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没什么见识,本想等他无措地把菜单翻个一通后,体贴地向他讲解一下各种菜品,可谁知林瑾瑜完全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翻那菜单就跟翻自己家备忘本似的,全然无视了傻瓜套餐,在各个菜品里搭配自己喜欢的,甚至连点菜顺序都是按照法国菜的正经用餐顺序来的,先头盘菜、再汤、再副菜,最后正菜跟甜品,念那些晦涩的名字也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   这让宁晟凯颇为惊讶,林瑾瑜发挥完了,把菜单递给他,请他看,宁晟凯接过了,但没看,只嘱咐了几句自己那份把副菜换成鱼,甜品不要,只要水果,别的和林瑾瑜一样。   这还没完,菜单过后是水单,这家餐厅水单厚厚一摞,比菜单还蛮实,林瑾瑜知道里面大概有些什么,没接,示意给宁晟凯。   酒水比菜难点,那里面各色红酒价格不一,贵的六七万,便宜的几百,作为客人真不好做这个主,最好是给宁晟凯自己决定。   宁晟凯吩咐了几句,定了开胃酒等一堆,等侍者退去后问林瑾瑜道:“以前别人带你来过这儿?”   不然实在说不通。   林瑾瑜确实来过,外滩除了新开的几家,有点历史的餐馆他几乎都来过,法国菜他也不陌生,刚刚点顺手了,没想太多,这会儿觉出露馅,忙补救道:“呃……嗯,来过一次,想见见世面,那个攒了钱自己来的。”   来过一次不大可能这么熟吧,宁晟凯有点不信,但又不好明说,毕竟虽然确实有可能是别的金主带小梵来过,但明着提是不是有些尴尬。   他便没再追问,餐前面包上来了,林瑾瑜拿了盘子,很熟练地切分开,然后沾了黄油,用手撕着吃。   宁晟凯一边吃一边默默观察他,林瑾瑜的样子实在不像只来过一两次的那种,他能够非常轻松地区分出面前那一大堆餐具各自是做什么用的,知道哪个是面包盘,哪个是主菜盘,哪个又是垫脚的汤底盘。   习惯成自然,林瑾瑜浑然不觉,自己吃自己的。   这顿饭他的主要任务是打听打听关于工作的事,假如入职自己具体是进哪个岗,以及休假怎么样,薪资方面能不能再争取点,可一直到主菜都上来了,宁晟凯对于这些居然只字未提。   林瑾瑜本来不好主动问的,但再等下去怕是这顿饭吃完了都等不到宁晟凯开口,遂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宁总,咱们今天该谈的还没谈吧。”   宁晟凯先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才说:“谈什么?”他道:“今天过年,晚上一起去看烟火?”   这一年的上海市区没有烟火,要看烟火得开很久的车去郊外,林瑾瑜吃完了,把刀叉放到原位摆好,道:“我是说工作,您不会反悔了吧,我今天翘了班,您可别玩我。”   宁晟凯挑眉:“我不玩你。”   林瑾瑜看着他,宁晟凯接着说:“一个文秘工作而已,没什么好谈的,平时就帮着我处理一下文件,一周双休,都按法定节假日算,薪资我给了范围,你看个合适的数开条件就可以了,就这样,没什么好谈的。”   就这?这条件超出意料的优渥,林瑾瑜觉得优渥得让人有点心慌,反复确认道:“没有别的条件或者什么考核?您没跟我开玩笑吧。”   他本来以为宁晟凯约他吃饭主要就是谈工作,毕竟即使是再大的公司,招人也不是小事,车上那面试十有八九是开玩笑,真谈起来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协商,结果这……怎么感觉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有,”宁晟凯把他点的甜品放到他面前,道:“不是在车上就说过,已经面试过了。”   “我还以为您开玩笑,”林瑾瑜眉头不自觉微微皱了起来,不可置信道:“没有考核、没有附加条件,您到底为什么提供给我这份工作?”   附加条件有很多种理解,宁晟凯抿了口酒,用毛巾把嘴和手擦了,这才抬眼看向他,说:“你想知道?” 第256章 烈酒   常言道:“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林瑾瑜虽然算不得什么社会老油条,可也明白这个道理,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对你这么好,这不明摆着有问题吗。   宁晟凯问完那句“你想知道?”之后就不说话了,只把毛巾放了,坐着看着他。   小提琴曲缠绵婉转,那是出自于卡洛斯加德尔之手的探戈名曲《一步之遥》,拉琴的侍者水平不差,此刻餐厅中央好似真的有个女人踩着高傲的舞步,带着锋利的美,欲拒还迎地游戏于舞伴身边,但永远离你一步之遥——永远只差一步。   林瑾瑜也没说话,他瞥了面前那盘精致的青柠椰香慕斯一眼,同样直视着宁晟凯。   宁晟凯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片刻,扫过他两片淡红色、棱角分明的嘴唇,对上林瑾瑜怀疑的眼神后他忽然收敛了语气,随口道:“……没什么,看你刚出学校,帮你一把。”   “只是这样?”林瑾瑜挑眉:“宁总这么好心?”   “怎么,”宁晟凯道:“不喜欢我这个上司?”   那倒没有,平心而论,比起那一口一个“读书有屁用,还不是在我手底下打工”的胜哥,宁晟凯给他的感觉要舒服多了。   但林瑾瑜又不傻,宁晟凯是做金融的,不是做慈善的,就算觉得他有点眼缘,顶天了应该也就是帮他冲冲业绩,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林瑾瑜一时没答话,宁晟凯见他不出声,冲那盘死贵的青柠椰香慕斯点了下下巴,示意道:“尝尝,放久了不好吃。”   林瑾瑜没动,宁晟凯说:“好吧,你以为我的动机是什么?”   很难说……林瑾瑜一时半会还真不好回答,宁晟凯的动机会是什么呢,他想不到,骗钱?经过一个月的摧残,自己身上拢共没剩几百块钱了,单宁晟凯在店里帮他冲业绩点的那瓶人头马就不止这点碎银子,他能骗什么钱?   不动声色地思索了半天,最后林瑾瑜还是照实道:“不知道,但我自认为有凭能力找工作的本事,不想欠宁总人情。”   “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宁晟凯说:“你的人情对我来说其实没有任何价值。”   话不太好听,但道理确实如此,林瑾瑜一小小‘四川山旮旯农村家庭’出身的小辈,一没资本二没背景,他的人情对宁晟凯来说还不如现在桌上那张餐巾纸的价值大。   “……”林瑾瑜道:“您说得对。”   宁晟凯见他眉眼间并无半分恼怒神色,整个人颇不卑不亢,又对他另眼相看了几分,说:“交个朋友,”他道:“你讨厌我吗,如果不讨厌……可以交个朋友。”   “您客气了,”林瑾瑜说:“就像您说的,我这个朋友几乎帮不了您什么,我想,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挺好。”   “朋友之所以被称之为朋友,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跟能帮你多少无关,”宁晟凯侃侃而谈道:“反而老板和员工这种关系才需要依赖双方对彼此的高价值来维系。”   林瑾瑜没找到反驳点,这还是他第一次打辩论说不过别人,一时没声了。   宁晟凯把三角餐巾上的小勺子递给他,道:“先吃完吧,我并不是强迫你一定要来我手下做事,我只是给你这个机会,并不是施舍……但你可以这么认为,要不要你自己决定。”   ……   雪花纷飞的外滩街头,行人如同一只只臃肿的绵羊。   林瑾瑜在一众侍者的夹道鞠躬下出了餐厅大门,天气寒冷,他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却也没汲取到多少热气,司机见他们出来了,忙下车,撑开伞靠拢过来,宁晟凯接过了,示意他先去车上等着,自己给林瑾瑜打着伞,陪他站在街边。   一顿法国大餐吃完,林瑾瑜以为该谈的一样也没谈,以至于他现在有点迷茫,不知道该干什么。   宁晟凯看了眼那价值七位数的手表,提议道:“还早,想去玩吗,市区或者周边,哪里都可以。”   不同于张信礼从废品站捣鼓回来,除了轮子不转哪里都转,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那辆昂贵的迈巴赫可以带林瑾瑜去任何地方。   “都……”林瑾瑜有点走神,他本来想说都行,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他到这儿到底干嘛来了,总不是来吃吃喝喝度假的。   吃顿大餐,又出去玩,不是度假,更像约会。   风吹大腿凉飕飕,林瑾瑜怕冷,老在风口上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宁晟凯手绕过他后背,轻轻放在林瑾瑜肩头,示意他先上车。   “我得回去了,”车里温暖如春,空调比他租的那房子的空调效果更好,林瑾瑜道:“既然宁总没什么需要和我谈的,那就这样吧,过初七我直接入职?”   “不急,”宁晟凯道:“时间还早,要去公司看看吗,先熟悉下环境,实际上我还不确定你是否真的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不就是看英文文献吗,林瑾瑜内心深处其实相信自己能行,但金融这行业不是他熟悉的,所以多少还是有点紧张,想了想便没推辞,说可以去看看。   前排司机听见他们对话,不用吩咐,转向开去了公司楼下。   ……   足有数十层高的大厦十分气派,外层整齐的玻璃帷幕宛如一片巨大的镜子。   这块地方位于主路旁,交通发达,林瑾瑜以前打这儿过过好几次,但从没上过这栋楼,正值新年,员工都放假了,整栋楼空无一人,宁晟凯叫司机回去,自己带林瑾瑜一路坐电梯到了顶楼自己办公室。   他把空调跟加湿器、空气净化器全都开了,让林瑾瑜自己随便看看。   林瑾瑜四下扫了眼,办公室装修十分简约,色彩总体由黑白棕和杏色构成,没有他想象中乱七八糟的招财蛤蟆摆件或者画工不怎么样的巨幅“大展宏图”、“日进斗金”书法,落地窗外视野良好,透过窗玻璃上白色的雾气可以俯瞰见无数参差不齐的楼顶。   “我主要负责什么?”   宁晟凯示意沙发可以坐,道:“处理文件,去掉无用的信息,把有用的摘录出来处理,做成报告或者表。”说完随手从桌上抽了几个文件夹出来,递给他,问:“能看懂吗?”   那不就类似写英文文献综述吗?林瑾瑜接过了,翻开看了几眼。   说实话,能看懂的基本是没价值的引言口水话,真正的核心恰恰佶屈聱牙,专有名词他不完全认识,但部分靠词根和上下文能猜出大概意思。   “还……行,”林瑾瑜说:“能看一点,就是看得慢。”   宁晟凯道:“熟能生巧,”他指了指办公桌右侧的墙面,道:“你给本来的文秘打下手,那边有道门,出去是你办公的地方,正门通外面,有什么需要签字的可以直接送进来。”   他说:“薪资你想好了吗?”   林瑾瑜成天净琢磨这个,当然想好了,林瑾瑜心里虽然觉得八百十万不嫌多,但所受的人文教育让他的道德感比较强,狮子大开口未免不妥,于是道:“我一临时工,您看着给,要么六千五?”   “你倒不贪心,”宁晟凯道:“这个数本来包括了五险一金,但你不需要那个,会减掉保险部分然后折算给你。”   林瑾瑜点头,这份工作就跟天上掉下来的似的,他没资格说三道四,宁晟凯把他手里文件夹收走,道:“好了,不说这个了。”   不说这个,说点别的。   宁晟凯道:“入职直接去那里就好,会有人带你,现在随便看看。”   林瑾瑜看了眼那张不起眼的门,却没进去,反而走向了正对着门的另一边,那是一排摆满了酒的玻璃柜子,玻璃被擦得十分干净,杏色的木头外框低调简雅,每排格子大小均等,一瓶瓶价格不菲的酒摆得整整齐齐。   宁晟凯见他好像感兴趣,从柜子里拿出钥匙把锁开了,道:“喜欢这个?”   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有趣,林瑾瑜道:“宁总看起来对这个很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小爱好,”宁晟凯说:“觉得有趣,买回来玩玩。”   林瑾瑜笑,说:“我也是,觉得有趣,谈不上喜欢。”他看了眼中间偏上一排的格子,问:“那是什么酒?”   那格子里清一色大小不一的长形酒瓶,颜色逐渐变深,最左边瓶子里的酒液清澈透明,而后逐渐过渡为浅黄、金色,到最右边时酒液已呈浓郁的焦糖色,码在一起分外好看。   “金银龙舌兰,”宁晟凯拉开玻璃柜门,取了两瓶下来,问:“要尝尝么?”   “好啊,”林瑾瑜探索新事物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他问:“贵吗,别是82年的拉菲那级别的,喝不起。”   宁晟凯拿了两个杯子,又从小冰箱里取了冰块,往其中一杯里加了,道:“还好……我不怎么喝,看颜色好看才摆的。”   这种理由不知真假,但顷刻间就让客人没了压力,林瑾瑜本来也是个好奇心十分旺盛,喜欢新鲜东西的人,此时还真有点跃跃欲试。   金色与透明的酒液在小巧的玻璃杯中荡漾,宁晟凯倒了两杯,朝他示意道:“尝尝。”   “有什么区别吗,”林瑾瑜看了眼那两种颜色的酒,说:“要配盐和柠檬?”   “你懂的还不少,”宁晟凯面上没说,心里又在思忖是不是以前的金主告诉他的,道:“口感会有区别,你喝了就知道了,其实墨西哥本地喝法是不配盐和柠檬的,早期由于工艺限制,以及为了中和烈酒那股微涩、辛辣味,才发明了那种喝法而已。”   “是吗,”林瑾瑜心想又长一知识,换杯之间手指相触,宁晟凯微微一凛,一直看着他。   林瑾瑜端起那杯透明的,放到鼻尖闻了闻,没闻出什么,只觉得气味像是泡在酒精里的青草,说不上很好闻,但也不难闻,一梗脖子便干了下去。   烈酒的名号可不是吹的,冰镇过的酒液入喉,顷刻间,林瑾瑜感觉好似一团火球或者燃烧的清凉油涌进了嗓子眼里,多含一会儿连舌头都是麻的,口腔里充斥着辛辣、麻涩的味道以及植物的气味……很辣很烧很麻,但也很爽。   宁晟凯看着他,问:“味道如何?”   林瑾瑜顶着辛辣把酒咽了,将杯子放回去,缓了缓神,呼出一口酒精浓郁的气息,道:“挺爽。”   宁晟凯笑了笑,说:“忘了提醒你,这酒很烈,银龙舌兰没有经过储藏,口感会刺激很多,有些人会喝不惯,”他把另一杯金色的递给林瑾瑜,道:“这个也是龙舌兰,能尝出区别吗?”   林瑾瑜接过,道:“别小看我。”   同样是龙舌兰,这杯金色的相比另一杯口感要柔和很多,有浓郁的木香味儿,他同样一口干了,回味了下,评价道:“喝起来有点像白兰地,但又不完全一样,闻起来比之前那杯更香,也更甜。”   金色的酒液将林瑾瑜的嘴唇衬得十分红润,仿佛细腻、水润的南红珠子。   “你倒真挺会喝的,”宁晟凯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再次微微惊讶道:“是你在夜店工作多年积累的经验?”   他想林瑾瑜是不是曾经有很多金主,这个教会他这个,那个教会他那个,使他具备了很多和他出身不匹配的技能。   “没有啊,”林瑾瑜说:“我就入行一个月,再说那店里很少有客人点这个,都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   “是吗,”宁晟凯脸上神色十分耐人寻味:“入行很久也没什么。”   林瑾瑜听不懂他言外之意,是没什么,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宁晟凯看起来还想再跟他聊点什么,但没时间了,中国人过春节放假,外国却是不放的,下午他有个会,这会儿到时间了。   “你再随便看看,熟悉下工作吧。”宁晟凯说明情况,给了他几个文件夹,让他等一会儿,示意想喝什么可以随便喝,之后也不避讳林瑾瑜,自己开电脑坐办公桌上开会去了。   “行,您先忙。”林瑾瑜以为他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遂自己去沙发那边啃英文去了,同时腾出手,听话给张信礼汇报消息:我现在在宁晟凯公司。   那边回:怎么又去那了?   林瑾瑜打字道:熟悉工作环境。   这理由合情合理,张信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问:一般公司都放假吧,所以现在就你们两个人?   林瑾瑜说:是啊,不过他在开视频会。   张信礼道:谈完早点回来,如果去别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林瑾瑜回:好。   对话告一段落,那边宁晟凯正襟危坐,他也没去窥探人家谈了些什么,这里也没水,他倒了杯酒,边喝边看那些晦涩的英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瑾瑜看完那些文件已是两个小时之后,他只觉得脑细胞已经死了一半,而宁晟凯的会居然还没开完。   人家在忙正事,也不能去胡搞瞎搞打扰别人,林瑾瑜没事干,只能保持肃静。   龙舌兰劲很大,他这段时间总跟喝水似的喝酒,都习惯了,这会儿一边看一边当饮料喝,好像一不小心有点过了,有些微醺。   林瑾瑜把酒放了回去,他又等了一会儿,会议还是没开完,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夕阳西下,酒吧都快开门营业了。   本来打算趁出门直接过去辞职的,林瑾瑜想起自己之前拟定的打算,要辞职就趁这会儿,店里还在打扫卫生,再等下去客人多了就没人有空理你了。   可是……人家还在忙,他一个人走了没礼貌。   林瑾瑜很纠结,但又没办法,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宁晟凯还是没完事,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林瑾瑜轻手轻脚走过去把文件放好,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宁晟凯肩头,宁晟凯转过脸看他,林瑾瑜打手势,冲他比口形,告诉他自己有事先走了。   “小梵,”谁知宁晟凯叫住了他,说:“稍等,我送你。”   林瑾瑜并不知道屏幕另一边,各分部负责人正齐刷刷看着他,他不想麻烦别人,道:“不用,我自己坐地铁过去。”   宁晟凯问:“你要去哪儿?”   林瑾瑜道:“去店里办离职。”   “从这儿过去要走一两公里,”宁晟凯说:“送你。”说完也不等他拒绝,冲视频那头交代了几句就站起来,示意可以走了。   “这不合适吧,”林瑾瑜道:“打扰您工作。”   “没事,不太重要,”宁晟凯说:“听报告罢了,听得头疼,还要谢谢你让我有借口脱离苦海。”   好似班主任逃避批改作业似的的语气着实逗人,很多尴尬与唐突都可以在幽默中化解,他显然比张信礼要会说话多了。   宁晟凯执意如此,盛请难却,林瑾瑜只好跟他一路下楼,上了车。   他给张信礼共享了位置,说宁晟凯送自己去酒吧办离职,那时候他还以为不过是简简单单辞个工作而已,公民享有择业自由,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但江湖险恶,工作处处是陷阱,事情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257章 第257章 马仔   雪花落到车窗上化成一丝又一丝牛毛样的水点,黑色迈巴赫无声驶入停车位,低调地和一众价格有高有低的车挤在一起。   宁晟凯亲自开车把林瑾瑜送到目的地,问道:“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林瑾瑜低头看着手机,答话道:“不用,进去还要入场费呢,您别费神。”他刚和自己男朋友共享了位置,此刻注意力还在屏幕上——张信礼的位置看起来为什么这么……怪?   地图显示张信礼不在家里,而在嘉定、宝山那块,大过年的,这家伙没事不老实待着看电视吹空调,跑那偏地方去干啥?   宁晟凯道:“那我在这儿等你。”   “我办完事儿自己坐地铁回去就行了,”正事要紧,林瑾瑜来不及询问张信礼,对宁晟凯道:“不用麻烦。”   “没关系,”宁晟凯说:“反正我也没事。”   男人结婚之前都这么闲吗……林瑾瑜无意在停车场里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扯来扯去,他说了好几个“不用”后兀自下了车。   还没到正经营业时间,酒吧走廊里都是一群员工在走来走去,林瑾瑜熟门熟路进场,径直往休息室去找胜哥。   员工全在打扫卫生,大小“领导”在抽烟吹牛,林瑾瑜推开休息室大门,一眼看到胜哥翘着个二郎腿,正吞云吐雾指点江山,关心中美局势。   他走进去,刚想开口,诗涵却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下搂住了他的胳膊,道:“弟弟!你怎么又迟到了,这个时候才来,快!给组长递烟,道个歉,承认承认错误!”说着不由分说便挽着他胳膊,拽着他往胜哥那边走。   林瑾瑜被这通突如其来的赶鸭子上架整得有些懵……这什么情况?诗涵不是说她要回家的吗?怎么在这儿?   他今天来就是准备辞职的,自然把胜哥那通再违规一次,提成直接减半的警告忘得干干净净,可诗涵没忘,她以为林瑾瑜是又喝醉或者犯懒睡过头,怕他又被处罚,这会儿忙拉着他补救,说几句好话,递一根好烟,组长心情好了能放一马。   休息室不算吵闹,他们这么一闹腾,原本跟另外几个组长聊天的胜哥被吸引了注意力,一下看向林瑾瑜这边。   诗涵还在拽他,林瑾瑜一边强行刹车一边道:“停停停停停!”   他这人给诗涵的感觉有点傲,出来夜场上班也不知道油滑点使劲讨好上司,这会儿诗涵还以为他是自恃铮铮傲骨,不愿意低头卖乖,心里直道:小梵弟弟啊弟弟,姐给你台阶,你可有点眼色,千万别砸我的面子。   胜哥鼓着眼睛看着他们,林瑾瑜都顾不上这小领导了,先对诗涵道:“你不是说过年回家吗?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让我替班吗?”林瑾瑜是个男人,体力上他干不过张信礼,可应付女生绰绰有余,诗涵半天拉他拉不动,佯装怒了,捏拳打他,声音很响,但力道不重,是那种女生男生之间小打闹的力度:“又不是最后一个春节,姐姐看全组就你一个人,过来照应你的,不识好歹。”   林瑾瑜心说我马上辞职了这照应个啥,他抚开了诗涵抱着他胳膊的手,道:“等……姐你先松了,我跟你慢慢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顺嘴叫诗涵姐,诗涵松了手,林瑾瑜站好,发现一屋子人都正看着他们。   “这怎么回事?”胜哥边吞云吐雾边道:“小梵,你又迟到了知不知道!”   “知道,”林瑾瑜说:“组长,我今天来辞职的。”   胜哥肚子里打好了一肚子草稿,本来准备说教他几句,谁知林瑾瑜说出个这来,一下把他噎着了。   这话一出,休息室里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不仅林瑾瑜、胜哥没说话,连诗涵也没说话,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个啥。   新员工入职一个多月立马辞职,这这这……满大街打听也没有这样的。   “你说什么?”胜哥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比刚才高了个八度:“再说一遍?”   林瑾瑜再次重复:“我说,我要辞职,今天就是来办离职的。”   这总听得够清楚了吧。   诗涵脸上神色看起来不怎么好,她道:“小梵……”   胜哥的声音简直比她大出十倍:“开什么玩笑!”他道:“你以为这什么地方,动动嘴皮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话说得跟黑店似的,林瑾瑜全然没想到辞个职还能辞不了,道:“我正常提出辞职申请,您不必说得跟黑店留人似的。”   此刻休息室还有好几个组长在,林瑾瑜本意只是呛他那小领导胜哥,可这话容易把其他人也全得罪了,果然,好几个组长皱起了眉头,胜哥怒道:“黑店?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没干满三个月,谁给你的权利走人?”   林瑾瑜说:“合同没有规定必须干满三个月。”   要这么规定了他就压根不会来了,寒假拢共一两个月,他干三个月他不实习了?   谁知胜哥道:“合同清清楚楚写了其余条款一律遵照店规,店规明确规定本店不设实习期,但最低需要干满三个月。”   不然店里给你安排露脸揽熟客机会,完了你干个几天钓上人了马上跳槽,带客流去别的地方怎么办?那机会不是白给了?   “?”林瑾瑜道:“你这是霸王合同,签的时候从来没人告知店规规定了些什么!”   “谁说的,”胜哥道:“入岗培训包括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没有告知?”   请假也是,辞职也是,胜哥作为被分配来带他的前辈,根本没有提点过林瑾瑜这些。   林瑾瑜冷冷道:“你有证据证明你告知了?”   按常理来说当然没有,可谁知胜哥换了条腿翘着,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在靠背上方,颇洋洋得意道:“当然有,同组的都是人证,他们可以证明入职都有培训,我会明确告知店规,怎么,还要告我?有本事去告啊,你个学生仔!”   林瑾瑜要辞职,别人可不辞,人家还要在他手底下干呢,当然会附和他,这奸诈小人。   那表情非常遭人嫌恶,林瑾瑜道:“本来是好聚好散的事儿,我最后叫你一声组长,你是要怎么样?”他说:“我不干就是不干,你还能把我绑去上工吗?”   “绑?咱是守法公民,犯法的事儿不干。”胜哥拿对讲机,不知咕哝了几句什么后接着对林瑾瑜道:“工,你是一定得接着给我上,哦另外,算上这次,你这个月违规次数太多,提成全部减半,我说到做到。”   这意味着活儿林瑾瑜得照常干,钱他也别想拿到手。   这什么欺人太甚的霸王规定,林瑾瑜一万个火大,他犟得很,吃软不吃硬的主,哪受得了这个鸟气,又刚喝过几大杯烈酒,整个人有些冲动,听了胜哥的鸟话登时不乐意了,不屑之极地说了句“你谁?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之后,也不管胜哥再骂什么了,转身就往门口走,准备直接走他娘的人。   好在他在这儿也没什么私人物品,两袖清风来两袖清风去,诗涵终于回过神来,她看起来颇为担忧,张嘴想叫住林瑾瑜,对他说些什么,但没来得及。   林瑾瑜把他那狗屁领导丢在脑后,刚推开休息室那扇门,还没踏出去半步,就见门外不知何时齐刷刷站了三五个穿帽兜便服的男人,一个个横眉竖眼,胳膊或者脚踝上露着五颜六色的纹身,像一堵流里流气的墙,拦住了林瑾瑜的去路。   这些人阴着眼睛盯着林瑾瑜,也不说话,只吊儿郎当地慢慢朝他逼近。   林瑾瑜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回到了门内。   他认识这帮人,这帮人跟店里的关系属于半合作半受聘,专门负责处理喝酒不给钱或者醉酒闹事的客人——他们平时是某人手底下的马仔,一旦入夜就摇身一变,成了某家夜店的外线安保。 第258章 不是软柿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林瑾瑜以为法治社会没有人会这么无法无天的,可其实社会百态,夜店这种行业鱼龙混杂,三不五时就有闹事的、找茬的,几乎所有大型夜店都存在一套完整的安保体系——往好听了说叫安保体系。   身后胜哥大喇喇坐在沙发上,好似某非洲土皇帝,那几个保安身穿帽兜便服,一步步把林瑾瑜逼回了休息室内部。   “干什么?”林瑾瑜直视着面前这些讨生活的马仔,冷冷道:“黑社会吗,想打人?”   “哪儿能啊,”胜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说了我们是守法公民,”他道:“乖乖去上卡,什么事都没有。”   言下之意如果不乖的话……就不好说了。   诗涵就站在林瑾瑜身边,她显得很为难,偷偷拉住林瑾瑜袖子,往下拽了他一下,显然是在给他使眼色,叫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认怂。   可林瑾瑜不能认怂,不说他现在找着下家了,就算没找着,那也不能继续干下去了,长达三个月的强制工作期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干满的。   胜哥得意洋洋地坐在后头,等着林瑾瑜识相低头,赶紧过来给他端茶倒水赔礼道歉,林瑾瑜没动,他在思考怎么从这局面里脱身。   胜哥等几秒见他没动静有些不耐烦了,挥手做了个手势,为首的保安得令,开始搡他肩膀,把他往里推。   那保安没他高,林瑾瑜毫不客气地挥开了那只手,警告道:“客气点。”   胜哥夹着烟,道:“小子,已经很客气了,过来倒杯酒赔个罪,然后去上卡。”   林瑾瑜回过身看他,道:“直说吧,怎么才能解约。”   合同又不是宪法,真的钢浇铁铸不可撼动,说白了都是利益的事儿,谈妥了不信不放人。   “不干也行,”胜哥果真没一口回绝,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翘着二郎腿,道:“按约定工资的三倍赔付,加上五千块钱的培训费,你现在交齐我让你走人。”   “工资?培训费?”月初结算,工资条已经出过了,林瑾瑜回想了下上面的扣钱项目,估算了一下,道:“意思是五六千翻三倍,赔你一万五?”   这个数已经够大了,然而胜哥却仍摇了摇头,道:“是约定工资,你实际拿到手的扣了各种违规费,那是你自己造成的,自己承担后果,店里概不负责。”   作为组长他对组里每个人的业绩门清,当下便道:“按提成你本来应该拿大概八千多点,提前辞职工资不发,赔偿八千翻三倍,走人赔两万五,再加上入职培训费,也就是差不多三万多块钱,你自己看着办。”   他妈的开什么国际玩笑?   林瑾瑜这个月迟到好几次扣了六百,旷工一天扣三百,还有被E区那群牛鬼蛇神投诉的几次,每次扣两百,七七八八加起来得有个一千五六,再加上一半工资提前支了,月底到手的估计也就是三千多块,现在说走人要按八九千算,这算的什么狗屁账?   “什么三万多,”林瑾瑜说:“哪有这么算账的,想钱想疯了?”   还敢出言不逊?胜哥本来还在装运筹帷幄、风度翩翩,林瑾瑜半点也不委婉的话登时让他不悦起来,也不装得人模狗样似的了,把酒杯重重往面前桌子上一放,瞪眼吼道:“给脸不要脸,好话不听非要打巴掌才知道自己什么位置是吧?”   白干一个多月不说,还倒赔三万块,如意算盘打得好啊,这什么畸形的致富之路,林瑾瑜道:“笑死,就你这也叫好话,你这算好话,母猪都会上树了。”   话都放出去了,诗涵眼见劝不住,只能在一边看着,胜哥忍无可忍,使了个眼色,其他组长纷纷起身,鱼贯往门口走,与此同时,后边堵门的三个保安进得门来,侧身让那些组长出去后带上了门。   “胜哥,”诗涵上前几步:“哎,算了吧,小梵就一学生,你让我劝劝他,实在不干我跟他好好说说,想办法赔钱就是了,没必要……”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胜哥抬手打断了:“这事你别管,咱俩共事也好几年了,之前好几次我是看在你面子上才放他一马的,你的面子我给了,他给脸不要怪不得我!”   “哎,你……”   胜哥这人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林瑾瑜数次在全组人面前呛他,早把他惹恼了,这回是铁了心不放过他,道:“你再插嘴就别怪我也翻脸不认人。”说完又对林瑾瑜道:“小子,下回做人他娘的放聪明点,学会孝敬人。”   夜店领班在世俗观念里算比较底层的职业了,林瑾瑜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活生生把一酒吧小组长演出了国家主席的气势,心里十分不屑加无语,回敬道:“你他妈是我爹还是我博导?孝敬你?你也配?”   胜哥心道:这小子死鸭子嘴硬,是真不上道!   不消他吩咐,林瑾瑜话音刚落,身后为首的保安已伸出满是劣质烟味的手向他抓来,看架势是想从背后掰他胳膊,然后摁着他肩或者后脖子,把他压犯人一样控制住。   林瑾瑜表面上没回头,其实早就注意到后面人那点小九九了,诗涵刚帮他说和时上前几步站到了前面,现下林瑾瑜背后露着一大空档,那保安应该是自恃人多,以为十拿九稳,跟散步似的上前来捉他。   前有坐在沙发上的胜哥,后有仨保安,看起来好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胜哥和手底下的人都十分轻视林瑾瑜,都以为他就是一不学无术、好吃懒做、营业不积极,脑子还不太灵光,一点不看人眼色的吊车尾大学生,还没把他拿下呢,就已经脑补到待会儿他跪地求饶,一通低声下气后连忙回去凑钱的环节了。   诗涵看上去也很着急,看一眼胜哥又回头看一眼林瑾瑜,来来去去脑袋转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看起来很想阻止,但一时没想到办法。   然而——   只见那只指甲缝都被焦油熏得发黄的手刚从背后掐住林瑾瑜的胳膊肘,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脖子,林瑾瑜已顺势将手臂一弯,顺着那保安头子的力道,绕过他竹竿似的的腰线,跟流氓搂小姑娘腰似的把整个前臂横在了他腰后,同时左脚后撤,刚好卡到他右脚脚后跟那儿,接着上身保持不动,下身腰胯合一发力一绊——   林瑾瑜本来就比那群保安高,发力发得要多顺手有多顺手,只见电光火石间,那散着步来拦人的保安头子被绊得原地一个后空翻,活跟个雪球似的滚了半圈,登时四脚朝天摔了个四仰八叉。   “哎哟我操!”   这一下谈不上有多大杀伤力,可着实麻溜利索,几乎只花了零点几秒的时间就把人给放倒了,那保安头子下意识骂着脏话,王八翻肚白似的扭了半天才爬起来。   胜哥本来吊儿郎当歪斜着靠在沙发上的身影坐正了,林瑾瑜对地下四仰八叉的保安道:“哟,怎么着,怎么这就倒了,您是刚站着打瞌睡了,还是小脑发育不完全?”   诗涵有点懵,她本来都做好小梵被扇的准备了,结果没想到他还有这手,没消化过来,一下愣住了。   开玩笑,林瑾瑜在家可没少跟张信礼操练,男生之间本来就爱打打闹闹,他又不是那种只喜欢窝在男朋友怀里,跟1撒娇的性格,张信礼有时候吐槽他爱争强好胜。   林瑾瑜某些时候确实有点爱争强好胜,本性好静也好动,老喜欢手贱去招张信礼,但他其实又干不过人家,大部分时候张信礼不跟他一般见识,拍就拍了踹就踹了,反正也不是玩真的,受不了伤,可有时候林瑾瑜闹起来没完没了,牛皮糖似的一直招,不消停,他就会跟他闹一会儿,告诉他哪里是大关节、怎么使点小技巧能把人放倒……诸如此类。   林瑾瑜自己充当了无数回人体活靶子,这回放别人心里那叫一个舒服,觉得体会到了张信礼放倒他时候的舒爽心情。   黑色的瓷砖地板有些滑,映出几人模糊的影子,保安头子转半天撑着地砖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背抹了把蹭上的鞋底灰,气急败坏地盯住了林瑾瑜。 第259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南方不比北方,好似遍地一米九,一八五多如狗,最少最少得有个一米八,不然都活不下去,这几个保安一个也没林瑾瑜高,身丕也说不上太壮实,看起来像仨色厉内荏的货。   天色将黑,龙舌兰后劲上来了,酒精在他的血管里奔腾,林瑾瑜转回去,看着他那坐在沙发上的前领导。   先前那手干净利落的放倒很是唬人,胜哥脸上那得意洋洋的神色不见了,他离了沙发靠背,坐正了,同样看着林瑾瑜。   诗涵站在边上,保安没得到授意,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一屋子五个人居然都暂时没了动作。   所谓擒贼先擒王,虽然此刻这屋里就是场职场纠纷,说不上贼不贼的,但道理一样,林瑾瑜没管别人,只见他迈开步子,绕过放了两三个烟灰缸的桌子,几步走到沙发边,屈膝就往上一坐,那架势叫一利索自在,全不在意人家压根没邀请他。   “胜哥……我再叫你一声哥,我也不是故意要跟你对着干,我只提出自己的合理诉求……”   林瑾瑜嘴上好似挺客气,他边说着,边伸手拿起桌上那杯胜哥刚跟他吵架时生气一拍,好似当惊堂木使的酒,往面前移了移,然后照他的样子,“铛”一声,看似随手,实则非常大力地往桌面上一放,玻璃的杯底和木质桌面相撞,磕出一声比胜哥刚刚弄出的动静大好几倍的巨响:“……都是可以协商的事,没必要弄太难看。”   这声响激得诗涵和胜哥同时一凛,林瑾瑜松了拿杯子的手,顺便从桌上那盒不知归谁所有的烟盒里拿了支烟出来,点着抽了一口,然后夹着,侧过身去看着戴胜。   “……”胜哥反应过来,把烧了有段时间的烟灰点了,道:“……你想怎么协商?”   离得近了,他可以闻见林瑾瑜身上那股称不上浓烈,但真切存在着的酒精气味……有些人喝酒之前和喝酒之后是俩物种,他本以为面前这人就是一各方面都还很青涩,比较容易拿捏的怕事学生仔,一听什么赔偿、几万几万之类的字眼一定吓得马上服软,现在看来好像全然不是这样。   胜哥一时摸不清林瑾瑜的底细,决定先观望观望。   林瑾瑜虽然有些随性,但本不是特别强硬的人,放在平时,他就算跟人起了矛盾也不至于这么嚣张,咄咄逼人,但不知是跟张信礼在一起久了,有点被他的行事风格同化,还是烈酒确实让人变得大胆、冲动,他道:“突然撂挑子我确实也有理亏的地方,但赔钱不可能。”   胜哥不着痕迹地瞄了桌子那边他那仨保安一眼,没出声,林瑾瑜边抽烟边接着道:“这个月也过了好几天了,这样,这七八天算我白干,把上个月工资结了,我走人,就这样。”   这是他能让步的最大限度了,就原来那条件,打工一个多月倒赔三万块,满世界都没这道理。   胜哥指缝里夹着点燃的烟,却半天也没抽一口,他看了林瑾瑜半晌,道:“那不可能,钱你是一定要赔的,三万,一分都不能少……小子,你不会以为就凭你这点打肿脸充胖子的三脚猫就能讲条件吧?你知道这店背后有些谁吗?”   但凡是夜店,能存在这么长时间,背后老板多少有些人脉关系,否则早开不下去了,林瑾瑜道:“别,我不知道背后是谁,但他们的人脉跟你没任何关系,我这芝麻大的事儿惊动不了老板,对吧,再说我也没白撂挑子,您别作威作福欺人太甚。”   胜哥都快给气笑了,是,他确实就是一小小组长,可手里也有实权,这小梵以为他是谁?他在这间店辛辛苦苦干了好些年,跟那些有情况就被推出去顶包的外线保安有质的区别,店里不可能不为他担点事的。   这尼玛完全谈不下去,咖啡色的皮质沙发柔软大气,胜哥耸了耸肩,假装摆出一副淡定的姿态,实则不动声色地朝保安使了个眼色,嘴上放软,附和道:“对,我一打工的确实没什么背景,我也怕,这样,你不如……”   林瑾瑜抽着烟,好似全然没注意到他那快飞到天边的眼珠子,保安收到暗示,开始放轻脚步,悄悄朝林瑾瑜靠拢。   诗涵作为老油条,很快意识到了戴胜想干什么,这种事她亲眼见过不少,员工作为单独的个人,和庞大的店方相比太渺小了,每年都有打临时工的外地人因为没看清合同吃亏,乖乖服软,自认倒霉白干一场都是小事,真动真格的被打了,那几千块医药赔偿金往往不及解约金的三四分之一,都没处喊冤去。   “小梵,”胜哥故意喊林瑾瑜,吸引他的注意力:“你看你这么年轻,其实哥也理解你,出来赚钱,都不容易……”   诗涵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自己的裙子,她很犹豫,这对她来说完全是件闲事,管了屁好处都没有,还铁定惹一身骚,放平时,自己的羽毛当然最重要,她肯定不会为一臭男人出头,可现在……   诗涵一直觉得男人都有劣根性,不管有钱还是没钱,是白领还是普通上班族,世界上所有的雄性生物骨子里都暴躁、自大、不可一世、热衷于指点江山、自以为天下第一,对女人有着天然蔑视欲的同时又有着天然的征服欲……正是这种劣根性让她得以在这行当赚钱。   但林瑾瑜好似不同于这些人,诗涵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那种熟悉的、她觉得所有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即便自己主动制造身体接触,林瑾瑜也都那样发乎情,止乎礼,很绅士,并不像别的男同事一样热衷于聚在一起大着嗓门抖落肚子里那点来自于网文、地摊的历史或者政治、文学知识,也从未用男人打量女人的眼神打量过她。   从最初傻里傻气地在私下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真名开始,一直到一起吃烧烤的那天晚上,诗涵试探了好几次,林瑾瑜手脚很干净,从来不像其他人一样借机吃自己豆腐,言谈举止也很有礼貌,即便对话题没什么兴趣也不会让女孩难堪,总是恰到好处地搭话,不油气也不让人感觉过分殷勤。   三个保安已经靠得极近,眼看就要动手——电光火石间,诗涵来不及思考,身体下意识遵从本心做了决定。   “小梵!”她大声喊林瑾瑜,声音短促而尖锐,透出十足的警告意味,保安被这突如其来,好似河东狮吼般的女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顿了一瞬。   胜哥也在同一时间朝他扑来,准备来个前后夹击,林瑾瑜本来也暗中注意着这几人的动作,诗涵的这声喊正得其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探身往前,飞速抓过桌上那半杯酒,猛力对着胜哥脸上就是一泼。   酒精乍一入眼,胜哥“啊”了一声,两只小眼睛霎时间就睁不开了,只一个劲控制不住地流泪,那仨保安如扑食的鬣狗一般扑将上来,林瑾瑜泼完酒,半秒不停,把手里玻璃杯当暗器,对着当先一人的脑袋死命一扔。   别看杯子个头小,不如啤酒瓶唬人,可砸人脑袋杀伤力还是很大的,林瑾瑜只觉神经兴奋,全然没有留手,那厚底玻璃杯跟颗流星似的,直直撞上冲在最前头那为首保安的眉骨上,撞出“咚”一声巨响,被砸的保安立刻捂住脸,弯腰哎哟起来。   林瑾瑜扔完杯子后丝毫不见停顿,立刻抬脚踩到面前桌子上,躲开另外两人,跟走梅花桩一般三两步踩出去,奔到门口,拉开门就往外跑。   “我操你妈的!”胜哥在巨大的刺痛感中挣扎着找东西擦眼睛,同时大吼:“抓住他!”   诗涵刚提醒了林瑾瑜,怕被找麻烦当替死鬼,来不及多想,也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   走道里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打扫卫生的服务生拿着扫把路过,林瑾瑜一路狂奔,插空、撞人无所不用其极,跟头斗牛似的往大门猛冲。   “拦住拦住!”那三个保安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别让这孙子跑了!”   诗涵夹在两拨人中间,借林瑾瑜开路的东风,同样提着裙子猛跑,林瑾瑜一开始只顾跑自己的,没注意她也跟上来了,直到胜哥抹完脸,在最后头咆哮:“女的!那女的也一起拦了!”   什么女的……林瑾瑜边跑边回头,看见诗涵,心道:我去,怎么被动多出来一同党?   诗涵平时虽然还算爱运动,可女性和男性在生理上存在不容忽视的差异,她穿的又是条裙子,不方便奔跑,眼看没跑出多远就快被追上了。   那仨保安骂骂咧咧,诗涵提着裙子,一边在心里暗叹自己为什么要一时头脑发热多管闲事,一边咬牙坚持。   可这个世界是唯物的,跑不过就是跑不过,压根不以人的意识转移。   对讲机的声音沙沙响了起来,林瑾瑜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在叫人。   过往的服务生大多只是打工的,不清楚情况,安保部的工作又不关服务部的事,因此一个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全眼睁睁看着这出动作戏上演,争先恐后避让林瑾瑜,生怕波及自己。   林瑾瑜一路过关斩将,眼瞅再过一个大厅就是门口。   “借过借过!”地上一堆堆被扫到一起的烟头还有瓜果皮,眼见胜利在望,他三下五除二绕过那些脏东西,大声让前面的人让路。   诗涵穿着的长裙子阻挡了她的视线,一块块果皮就像一颗颗地雷,很快,林瑾瑜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小梵!”   那是诗涵在喊他,声音焦急,透着惊恐,林瑾瑜下意识回头,看见诗涵半只脚踩在一片污黄的果皮上,半只脚踩在自己裙角上,滑了一跤,眼看就要被抓到。   诗涵眼里满是惊慌,她抬头仰视着林瑾瑜,用了最后的时间向他求救。   不管是最好的,诗涵这一摔还能给他多争取点时间,林瑾瑜已经打定主意,跑出去就再也不来了,反正他现在也不愁工作,那三千多块钱……看吧,自己要不缺钱,就当送店里买棺材板了,要缺他就报警,告这些人拖欠工资。   “小梵!”   诗涵又喊了一声,林瑾瑜回头救她百害无一利,“聪明人”这时候就该假装没听见,心里窃喜,趁此良机脚底抹油,可这事本不关诗涵的事。   刚才出声提醒林瑾瑜,对她来说也是百害无一利的。   此事迫在眉睫,别的外场保安得信,纷纷从四面八方靠拢过来堵他,但还没堵着,这可能是林瑾瑜最好的脱身机会了。   身后诗涵再次发出惊叫,已被追兵抓住了手腕。   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飞速前后看了眼,一个刹车,放弃了大好的脱身机会,随便在旁边抓了把板凳,拎起来就往回冲。   在酒精的加持下他胆子奇大,热血上头浑不管会不会伤人,故技重施,对着人脸就招呼。   俗话说恶的怕横的,保安也怕被揍,不得不放开诗涵,后退几步躲林瑾瑜怼脸扔来的凳子,林瑾瑜趁机一把握住诗涵的手腕,把她拽起来,带着她撒丫子就跑。   诗涵没反抗,她提着自己好不容易穿一次的裙子,低跟鞋嗒嗒嗒,尽力跟上林瑾瑜的脚步。   那被抛出去凳子像颗流星般狠砸在地上,发出骇人声响,大厅里到处是桌椅板凳,把原本的康庄大道分割得跟九转十八弯的山路似的,前后左右还时不时蹦出几个拦路虎。   “滚!”林瑾瑜拉着诗涵左弯右绕,看见人就是一脚,把身边什么桌椅板凳之类的杀伤性武器都胡乱踹过去挡人。   林瑾瑜、诗涵、外场保安、打扫卫生的服务生躲的躲、冲的冲、摔的摔、喊的喊,一时间整个大厅一片鬼哭狼嚎,刚刚才被摆好的桌椅板凳四处乱移,场面混乱不堪。   刚刚的拖延对胜哥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现在几乎所有的外场保安全都围拢过来了,像一群逮耗子的猫,相互联络着,赤手空拳直冲林瑾瑜而来。   “堵门!堵门!”他们喊:“他妈的,还想跑?”   上海寸土寸金,大厅本来也不算太大,林瑾瑜虽然不是耗子,可在这样密集的人网中也有些吃不消了,通往大门的路被层层把守,眼见是不可能出去,林瑾瑜恼怒非常,在砸人的间隙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小子!早说你跑不了!”胜哥站在走道口,手里拿着块擦眼睛的抹布,忍受着火辣辣的刺激,边“嘶”边放狠话道:“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瑾瑜觉得这人能说出这谚语应该耗尽了全身仅有的文化素养,他听了只当没听见,四下环顾着,想找办法脱身,可又哪里有办法。   正当他想不出办法,整个人焦躁不已,只想摔东西骂娘的时候,诗涵看了眼林瑾瑜牵着她手腕的手,问:“你也太蠢了,喊你你还真往回跑了。”   “我倒是想不回头,”林瑾瑜这会儿压根注意自己牵着人这事,道:“不回我半夜做噩梦……妈的,这下铁定跑不了了。”   又是一通左躲右闪,林瑾瑜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十分狼狈,膝关节都快被障碍物给磕青了,就在他都快放弃抢救的时候,一直跟着他的诗涵忽然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指了指舞台方向,说:“跟我,往那边跑。”   舞台平时是给年轻女演员跳舞用的,归后勤管,跟大门整个一南辕北辙,林瑾瑜干了一个多月都从来没靠近过那里,他满脑子问号,不明白往那跑干啥,不是自寻死路吗?   然而诗涵没不给他提问的机会,只丢下句“跟我就对了”,便自己一个人率先往那方向跑去。   离门远的地方保安少,林瑾瑜自己没注意,想着反正都是死,便闷头跟着她,借桌椅撞开几人,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那造价不菲的炫酷灯光舞台。   “爬这来干啥?”这种强肉体对抗非常耗体力,林瑾瑜四下环顾了眼,啥出口也没看见,喘着气问:“该不是模仿金刚,找个制高点死得体面些吧我去。”   这火烧屁股的当口,诗涵居然还笑了下:“我说罩你,还能害你吗,这边。”说着带他往侧边后台跑。   林瑾瑜回头往下看了眼,见底下人头攒动,十多个保安跟怒目金刚似的,吵吵嚷嚷,也冲过来试图往上爬,一估计有个一两分钟就要追过来了。   诗涵着急地摧他,林瑾瑜朝那些马仔切了声,跟在诗涵身后,又是好一通左弯右绕。   后台也有打扫卫生的后勤,是个小个子女人,林瑾瑜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扫了她一眼,那女人吓得拿着扫把簸箕死命贴墙站,恨不得糊上去和墙纸融为一体,只差没把钱包掏出来喊“大哥钱你拿走,别伤害我”。   诗涵喊:“快点!被追上你死定了!”   背后保安的叫嚷声又近了,林瑾瑜本以为诗涵要带他去化妆间躲躲,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路过紧闭的化妆间时,诗涵连眼珠子都没斜,而是小跑着,直接从整个后台横叉了出去,挤进狭窄到极点的一条走道,又开了扇非常偏僻的门,带他下了个楼梯,拐到不知道哪儿,拉着他推门往里一进。   这里看上去是间不大的杂物间,放眼望去全是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诗涵进了门,利落地把前门一锁,穿过一排排架子,走到后门,拧转把手,结果——拧不动。   “草,”诗涵骂道:“千算万算没算到后门锁了。”   林瑾瑜没搞清状况,问:“啥?”   这里是地下一层一小隔间,藏酒的地方,一些高端酒并不会全大喇喇摆在外面调酒台上,而是被储存在这里,前门通往店里,后门直通酒吧后街。   “我救不了你了,”诗涵顺了顺被搞得一团糟的裙子,直接找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小梵,你看看你在上海有没有朋友老乡什么的,让他们来救个急。”   “什么鬼,”林瑾瑜终于得了片刻喘息机会,道:“我直接报警,没王法了还。”   “来不及,”诗涵说:“我见多了,这里没来过的很难找到,他们也有的是办法推人出去打发来查的,赶紧喊朋友,最好凑点钱……你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吗?”   林瑾瑜想起自己还真不是一个人,但宁晟凯……一外人,还是未来上司,这种事怎么好向他求助啊,贼尴尬好吗。   “凑什么钱,”他说:“绑票拿钱赎人啊?神经病。”   “你总得先出去再说嘛,”诗涵道:“你毁约,刚还砸了一堆东西,不赔肯定走不了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熬过眼前再想办法要钱啊,别傻不愣登。”   “那是你们坑人,”林瑾瑜哪里有钱,钱没有,气倒是一大堆,他说:“就这么个黑店你咋干得下去的,费解。”   “明明是你不会做人,非要跟组长对着干,才闹成这样的,夹点尾巴,聪明一点,他不至于这么刁难你。”诗涵道:“……不过还是谢你刚才拉我。”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地变得喧闹起来,想来是追兵到了,那扇实木芯的铁皮门被砸得咣咣作响,十分吓人。   这架势,活像林瑾瑜是他们杀父仇人似的,林瑾瑜道:“我去,至于吗,这要被抓到是不是得宰了我?”   诗涵说:“……差不多。”   出人命不至于,但这些人有的是办法搞你,就算出事也都是外场那些人顶包。   她道:“不过暂时没事,这门的钥匙除了老板就只有后勤经理有,他们一般晚点才会来,你趁这机会赶紧问问有没有朋友能来救你。”   “我……”   林瑾瑜本来是有很多人可以打电话的,可现在他举目无亲。   诗涵催他:“快点呀,没朋友,以前发展的客人也行……”   肯为他出头的是客人更好,消费额越多,店方越客气,交涉起来事半功倍。   “……”外面跟要徒手拆门似的动静怎么大怎么来,林瑾瑜在噪音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半天没说话:“我不存那些人联系方式的。”   诗涵简直急死了,怎么会有这么不聪明的人,连客人联系方式都不存。   两人空耗了十数分钟,没想出任何办法,诗涵颇恨铁不成钢,道:“我真服了你……你这几十天我也看在眼里,是有发展人的吧,我记得后台好像有个谁好几次特意让你去他那个卡来着的啊,你怎么连个联系都不存……”她说到一半,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道:“等等!”   林瑾瑜:“?”   诗涵忽然转身走去角落柜子里,拉开抽屉翻出一叠单据来,开始找。   林瑾瑜不知道她在找啥,他很纠结,这过年的日子,能放下手头所有事,被他随叫随到的只有一个人,可……怎么感觉每次自己闹幺蛾子都得张信礼帮他擦屁股。   纠结归纠结,脱身最重要,林瑾瑜不得已,拿出手机,缩到另一边角落里,把手机举高,在巨大的砸门声中就着微弱的信号拨通了电话,说:“喂……我……嗯……出了点事,你能不能赶紧过来。”   张信礼道:“什么?”   林瑾瑜道:“我!出了点事儿!救命!我的哥!”   他瞟了眼诗涵,后者正兢兢业业埋头找东西,好似没注意他在打电话,林瑾瑜老脸挂不住,遂压低声音,说:“别骂我,我好像又惹事了,你不赶紧搭火箭过来救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我了……”   ……这话严重得跟查出他得了绝症似的,把张信礼吓了一跳,对面语气瞬间严肃起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这边林瑾瑜忙着跟自己老攻求救,那边诗涵还在找单据,林瑾瑜自己不知道,但她却记得好像有个重量级客户经常指定林瑾瑜来着,甚至还主动提过可以送他回家。   一般人员安排都是各组长随机分的,女顾客就安排男员工去,男顾客就安排女员工去,绝对不会出现一卡座男顾客团建,单独安排个男员工去的情况……除非有人特别指定。   消费额达到多少多少的黑卡VIP可以随意指人,就算当时那人已经排了班,只要这些级别的客户开口,马上可以调。   如果这人能开个口,哪怕就在中间调解几句,店方态度肯定会大有转变。   但林瑾瑜居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现在怎么找人呢……   此刻,大得像放炮的砸门声已经消失好一会儿了,这不是个好兆头,说明外面的人找钥匙去了,经理虽然不在店里,但过来也就是一个电话一趟地铁的时间,估计用不了一小时,外面保安就会破门而入。   诗涵跟会计点钞似的,手指跟纸都快擦出火花来了,她边找边自言自语道:“贵重酒水这边都会单独详细记录……我记得你第一天就有个人头马单子来着……就是那个谁点的……”   她说:“啊,找到了!” 第260章 灌酒   停车场。   春节人流少了很多,这特殊时节还混在夜店的多半都是些不知收心为何物的大玩家,宁晟凯目光放空,眺望着远处刺眼的灯光,靠在他昂贵的迈巴赫车门上抽着烟,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是某大老板的司机。   林瑾瑜之前说办完离职以后自己会坐地铁回去不用他送,但他还是在这里等他,因为宁晟凯自己也不想回家。   虽然这座城市已经不再有绚丽的烟花表演,可街上仍洋溢着团圆的喜气,那虽然大,但是除了他自己之外空无一人的房子虽然清净,但好像没什么好着急回去的。   他在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本来想约林瑾瑜一起去玩,看看烟花……或者干什么都好,但对方显然不太可能利落地答应他。   宁晟凯在思索是否存在某种方法能够让林瑾瑜改变主意,那些年轻人会感兴趣的、充满吸引力的活动,但暂时没想到……他很久没谈过恋爱了。   就在他准备再点一支烟找找灵感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那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宁晟凯的思绪,他拿起来,发现是个没备注的陌生号码——这种号码多半是广告推销或者某不知名客服,总之是无关紧要的人,宁晟凯只蜻蜓点水般瞥了眼就毫不犹豫地挂了,他现在不想接电话。   然而几秒种后,铃声又响了起来。   ……   另一边,诗涵快急死了。   上个月所有的记录都已经清过账,单据和去年的一大堆单子混在一起,找出正确的那张花了她大概二十多分钟时间,本以为万里长征已经走完了一半,结果好死不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电话拨过去,对方居然不接。   一次又一次重播,一次又一次挂断,尽管理智上知道像这种大忙人,不接陌生号码是正常的,但诗涵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丫的摆什么架子!   她别无他法,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拨打过去,打这么多次,心里默念求那个叫宁晟凯的被同一号码的锲而不舍打动,觉得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因而能大发慈悲接一接。   不同于她的焦头烂额,林瑾瑜那边,张信礼已经问清了大致情况,林瑾瑜一边觉得喊他来擦屁股没面子,一边呲牙吼让他赶紧过来救命。   “就来,”张信礼的声音透着点苦恼:“但可能需要点时间,我现在在……”   “我知道你在哪儿,”之前发位置的时候林瑾瑜已经看见他不在家了,他急切道:“等会儿再解释你放着空调不吹跑那儿去干什么,先过来,过来再说!”   他想起诗涵的话,道:“对了……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自从双双找到工作之后,两人的财务管理模式稍微做了点调整,每人管一半,张信礼没表示反对,林瑾瑜自己那半早在烟、零食、夜宵等各种支出项目的加成下花了个痛快,现在他兜比脸都干净。   “不多,”张信礼回答:“大概一千。”   一千?一千哪儿够啊,这都差着一位数呢,林瑾瑜道:“怎么就剩一千了?钱都哪儿去了啊!”   门外已经重又响起窸窣声响,这意味着那边可能已经有所进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突破这扇朴素到无趣的门,林瑾瑜有些急了,说话不经大脑,也不想想各管一半,他自己这儿半个子都没剩下,张信礼那边还能有一千已经很不错了。   张信礼道:“花了,电费、水费、话费……你那套餐还是一百的,还有……”   锁眼处响起叮铃叮铃的声音,明显有人在鼓捣,林瑾瑜听得焦躁,心里无名火起,不等张信礼说完便打断了他:“好了行了,别挑这时候算账了,你先过来,快点。”   张信礼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那种不对劲不是特别明显,但……他顿了那么几秒,道:“瑾瑜,你好像比平时激动。”   “激动?”林瑾瑜说:“我激动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觉得特别燥,你被人堵你也燥,别问七问八了,快点过来行吗。”   张信礼不好再说什么,其实这段时间林瑾瑜一直隐隐给他这种感觉,好像比以前容易激动,连他炒菜多放了点油和盐都会发脾气,只是不明显,时有时无……喝了酒之后会明显许多,清醒的时候还好,一旦喝醉或者睡着了他会说一些很负能量的话……就像那天一样。   张信礼一开始以为是喝酒之后的正常现象,但又始终觉得不太对。   他道:“行。”   林瑾瑜挂了电话,又是十多二十分钟过去。   诗涵一直重拨一直重拨,终于,不知道重拨到第多少次,宁晟凯带着疑惑的声音终于透过扬声器传了过来:“……请问哪位?”   “您好……我是……”前门把手被人一上一下疯狂拧,诗涵额头冒汗,语速极快,以至于有点语无伦次:“见鬼,我是谁不重要,总之……您对小梵还有印象吗?”   她并不知道就是宁晟凯亲自送林瑾瑜过来了的,对面听到这个名字安静了几秒,带着几分试探说:“哦……请问你是……他女朋友?”   “啊不,”诗涵道:“目前不是,我打电话给您主要是……”   林瑾瑜眉头紧皱,在角落里不停踱步,好似一不断旋转的陀螺,诗涵尽力想用最简练的词语把求助说清楚,可才表述了几句,二人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合金锁孔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把手缓缓转动,伴随着清脆的、锁舌弹出来的声音,林瑾瑜一下顿住脚步,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诗涵也在一瞬间忘了呼吸,都顾不上继续讲话,只呆呆拿着手机,紧张地懵在原地。   沉重的大门应声而开,胜哥的声音蕴含着十成十的怒意,骂人的话好似一簇簇毒针。   数个穿黑色短袖的寸头男人撞开门鱼贯而入,他们动作迅猛,干练麻利,没有大呼小叫,没有虚张声势,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浑不似之前那几个外场保安般色厉内荏。   胜哥道:“小心别碰到架子!”   “知道。”那几个男人略一点头,三两步便从架子间穿过,对林瑾瑜和诗涵动起手来。   他们显然经验丰富且技巧娴熟,反应还很快,根本不给林瑾瑜两个任何反应时间,上去就是一套擒拿。   这里空间不大且封闭,四下都是墙,半条退路也没有,林瑾瑜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他试图挣扎,但这些男人一个个肤色黝黑,并不算特别高大,却精瘦有力,反剪着他双手,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林瑾瑜当然挣不脱,他面对的是一群退役的搏击运动员或者退伍士官,是这家夜店核心的内场安保力量。   “老鼠还想跑过猫,不撒泡尿照照,跑得过吗,啊?”胜哥咬牙咬得腮帮子鼓起,像含着一块石头,他眼见几人三下五除二制住了小梵,十分解气,招手道:“直接弄出去,到休息室,妈的敢泼老子……你爱泼是吧,爱玩酒是吧,”他恶狠狠道:“老子让你喝个够。” 第261章 第261章 先到的人   一个女人的尖叫与满含怒意的吼声比任何烟花升空的尖啸都更令人印象深刻。   那些训练有素的保安不讲丝毫客气,拖着林瑾瑜便往一楼走,被无数双鞋踩过的地板上的灰尘随着拖拽一股脑蹭在林瑾瑜原本干净的衣服上,混乱中,他清晰感觉到有人还趁乱往他身上踢了两脚。   胜哥复而得意洋洋起来,第一波客人应该就快来了,那些人把林瑾瑜和诗涵一起拖到休息室里,看样子准备好好跟他“解决解决问题”。他们对诗涵比对林瑾瑜要礼貌一些,但也没有礼貌太多。   诗涵试图讲讲道理,或者卖个乖求求情,但显然没人听她说话。   “你们给店里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休息室里,胜哥把一众正在做上岗准备的男男女女赶出去,从柜子里拿出玻璃杯倒了杯酒,看着被扔到地上的林瑾瑜:“……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还能有什么意思,林瑾瑜一路都在挣扎,各种不喁稀団。配合,他喘着气,说:“多给你两块钱买棺材板?”   胜哥脸上浮现出恼怒之色,但很快又压下去了,他端着酒,整理了下发型,故作体面道:“回答正确,我以为你很蠢,没想到没我以为的那么蠢。”   林瑾瑜说:“确实,狗屎看谁都是狗屎,蠢人眼里都是蠢人。”   这句激人的话立刻让戴胜的脸重新被愤怒占据,这次他忍不下去了,抬腿走到林瑾瑜面前,对着他的脸就是结结实实一巴掌:“我想应该有人来教教你某些时候要学会闭嘴。”   诗涵大叫起来,林瑾瑜感受着脸上那阵火辣的刺痛,想: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耳光了。   “戴胜!”诗涵说:“没必要这样,当给我个面子,钱我们回去会筹的。”   “闭嘴,”胜哥道:“什么面子啊,少一口一个面子面子的,你那点面子我给得还不够多?可你呢?你给过我一点点面子吗?”   他说:“挺熟啊,这才多久就‘我们’上了,我没因为这个让你跟他一起滚蛋就是网开一面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胜哥恶毒地道:“怎么?夜场女跟夜场男还培养出感情了?你这么卖力帮他,是想让这小子在出租屋床上也更卖力地操你?”   这话实在太脏,林瑾瑜道:“你他妈嘴放干净点。”   “怎么不干净了,干不嫌不干净,说出来嫌脏?”胜哥忿忿掐着他下巴,道:“我对你干了几个姘头不感兴趣,不过像你这种不懂规矩的就是欠收拾。”   “说什么呢!你妈的……”诗涵的脸因为这番羞辱而发红,她骂起人来毫不留情:“你个狗日的,裤裆里有二两肉当自己是根葱了,上下牙一碰你满脑子都是几把?”   “少当婊子立牌坊,”胜哥没放开林瑾瑜,他一边掐着林瑾瑜的双颊一边道:“我说错了?你们不就狼狈为奸一对姘头么?别敢做不敢认啊。”   林瑾瑜忍无可忍,他看着胜哥那欠揍之极的神色,趁他离自己近,就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戴胜没有防备,那黏糊糊的一滩属实恶心,成功让他瞬间收声,不再胡乱逼逼。   诗涵被人抓着,笑得要多大声有多大声:“活该,给你洗洗脸。”   “册那娘额逼,老子爹今天要不教育教育你,我看你是……”胜哥声调原地高了几个八度,又是一耳光扇在林瑾瑜脸上,然后奔回去找东西擦。   林瑾瑜只觉半边脸颊有如针扎,他其实也被自己恶心到了,不过……戴胜这反应让他觉得挺爽的,乃至于抵消了恶心感。   然而这种爽感没有持续多久,胜哥再回来时手里提了瓶不知道谁喝剩下的酒。   他知道林瑾瑜这段时间喝酒喝到反胃,保安当然照做,胜哥眼色阴沉,死盯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转身出去,拎了个不知道是用来装擦桌子还是擦什么的水的小桶回来,然后又把桌上那个大尺寸烟灰缸倒空了,“哐当”往林瑾瑜面前一放。   恶心的烟灰味混合着酒精味直冲口鼻,让人想起醉鬼的呕吐物或者邋遢男人的口臭,林瑾瑜面色难看,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马上你就知道了,”胜哥说了这一句,吩咐站在林瑾瑜背后的保安道:“把他嘴掰开。”   保安立刻照做,林瑾瑜梗着脖子挣扎,但无济于事。   混着透明高浓度酒精的抹布水乍一入口,林瑾瑜只觉得一股恶心到极点的反胃感从胃部一直升腾到喉咙,那股混着渣子的刺鼻感觉过去后是呛人的烟灰味儿……这应该是林瑾瑜此生尝过的最恶心的味道,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可能只有屎。   他开始作呕,本能地想把那不是人喝地东西吐出去,但保安手劲很大,胜哥灌地动作也凶狠野蛮之极,一心强迫他往肚子里吞。   门外隐约又传来一阵嘈杂地响动,但林瑾瑜已无暇注意,他用了全部的力气挣扎,泼出来的酒洒了他一身。   “还不服气是吧……叫你不服气……”胜哥全无仁慈,他死命控制着林瑾瑜,甚至又摸出一瓶高浓度廉价酒来,往他嘴里灌。   酒精刺激着他的喉咙,林瑾瑜被迫咽下肮脏的混合液之后又被迫吞下了一整瓶廉价烈酒,辛辣味儿呛得他只想咳嗽和呕吐,昏沉的意识间,林瑾瑜满脑子都是张信礼的身影,他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有人能来结束这一切,希望有人来救救他。   诗涵地尖叫刺得人耳膜生疼,但她救不了林瑾瑜,好像谁也救不了林瑾瑜。   戴胜几乎把整整一瓶都倒空了才停手,林瑾瑜剧烈地咳嗽着,好像要把整个肺管子都咳出来,一边咳一边吐。   辛辣地酒精呛得他大脑发昏,所有的东西好似都变得朦胧。   在这样的朦胧里,他恍惚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数不清的、扭曲、好似妖怪怪笑一般的推脱声,服务生在劝阻谁,让他回去,不要进这扇们。   宁晟凯全然无视了那些双手叠放在胸前,挂着职业假笑的服务生,以及吓人的保安,他进得门来,一眼便看见休息室地板上,被好几双手压着的诗涵,以及跪撑着,低头喘气的林瑾瑜。   诗涵那通没打完的电话没能让他在有限的时间里完全弄明白前因后果,但之后那杂乱的、不时夹杂着粗鄙谩骂的肢体碰撞声让他很快意识到——出事了。   林瑾瑜眼眶猩红,剧烈的咳嗽让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生理性泪水,模糊的视野,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张信礼的身影,那样朦胧、不甚清晰,但又可靠。   宁晟凯三两步迈过一堆人走到他身边蹲下,林瑾瑜再也撑不住,喘着气,靠在了他的怀里,闭着眼,说:“你来得……真慢。”   宁晟凯想把他抱起来,但抱不太动——林瑾瑜身高、体重都和他相仿,他想要轻松抱起来不大容易,尽管他比张信礼先到了。 第262章 第262章 修罗场(1)   “呃……”胜哥正沉浸在某种奇异的报复性快感中,乍一开始不明白这个忽然闯进来的人是谁,他看向那个因为拦人失败而尴尬站在门口的服务生,向他投去询问的目昱熄光。   但服务生此刻没精力看他,他踌躇地站在原地,仍维持着那个双手叠放在腰前地姿势,朝宁晟凯道:“宁总,这边……真的有点事,您看您还不信,我们可以给您在内场另外安排一个卡……”   宁晟凯之所以闯进来,当然不是因为不信,他一手半抱着林瑾瑜的肩膀,无视了服务生的说辞,只道:“这里怎么回事?”   “这……”戴胜朝服务生兴师问罪道:“在处理私事,怎么放人进来?”   “我们拦了,可……”服务生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宁总他……”   林瑾瑜跑路的时候几乎把整个店都弄了个鸡飞狗跳,甚至逼得保安在门口挂了“今日推迟营业一小时”的牌子,大厅里,服务生刚把歪七竖八的桌椅板凳归置好,准备去关门,宁晟凯就在这个节点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他们想要阻拦,委婉表示暂不营业,但这位客人并不理会,而只是随手从内袋掏出张黑色的、印着店里logo的卡给他看了眼,然后便自顾自往里走。   这家店的每一个员工都认识那种卡,要得到这张卡,持卡人一个月在这里豪掷的酒水费应该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半年的工资。   “他怎么?”戴胜从称呼猜测面前这位十分体面的“宁总”是某位常客,但盛怒之下对他的具体分量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他道:“别吞吞吐吐的。”   就在这时,靠在宁晟凯胸口喘过气的林瑾瑜再次咳了几声,往外吐出几口酒来,他以为身边的人是张信礼,所以并未对宁晟凯的接触表示出任何抗拒——毕竟除了张信礼,还有谁会来呢。   戴胜下手不轻,往下灌了不少酒,宁晟凯扶着林瑾瑜,不等戴胜继续逼问那可怜的服务生,便开口道:“不是谁,”他说:“不过我想每年几十万的消费额度应该能让我说上几句话。”   “……”胜哥虽然自视甚高,但他很清楚在这里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您好……宁总,”宁晟凯并不经常泡在夜店,胜哥仔细端详了几秒宁晟凯的面庞,才终于对他有了点模糊的印象,戴胜压下脾气,好声好气道:“是这样,是合同冲突,这小子违约,所以才搞成这个局面……于情于理我们都有必要处理一下,不好意思让您受惊了,您可以先去卡上,我马上安排别的员工作来陪您喝酒。”   宁晟凯显然不是来喝酒找乐子的,林瑾瑜吐完好像还是很难受,侧靠着,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好似半搂着他脖子。   宁晟凯抱着他,不和戴胜说半句废话,直接问道:“违约金多少?”   有够单刀直入,作为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老狐狸,他很清楚百分之九十九的商业解约纠纷说到底不过就是钱的问题,除非有深仇大恨,否则只要给出足够诱人的价码,没有人会死扣着人,和钱过不去。   “不是钱的问题,最低三个月不能破例。”   胜哥私心并不想和林瑾瑜谈解约,解约金再高也落不到他手里,他希望林瑾瑜能继续在他手底下工作,这样他就能继续管理他,运用手里那点小权力给他应得的“待遇”。   “不能破例?”宁晟凯半跪着,用手托着林瑾瑜的背,虽然不能把他抱起来,但尽量给他以支撑:“没有不能破例的说法,你是组长是吧,”他说了个名字:“让他来谈。”   那是把林瑾瑜招进来的那个棕黄毛的名字,他是营业部经理,戴胜的上司,戴胜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官大一级压死人”里最大的“官”。   “这个……我跟您交流就可以了,”胜哥组织着措辞,试探道:“您……认识小梵?”   “当然,”宁晟凯直截了当道:“你?你说了算吗,我不喜欢做无效交流。”   像戴胜这样的小组长有三四个,这种合同问题他说了当然是不算的,胜哥站在原地,没说话没动。   宁晟凯道:“好了,不谈就放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胜哥还是不说话,保安面面相觑,摸不准情况,诗涵趁机一扭肩膀,甩开压着她的手,快步靠拢到林瑾瑜身边。   “小梵。”她压了下裙边跪下来,林瑾瑜正抓着宁晟凯肩膀处的衣服喘气,诗涵扳过他的脸去看他。   林瑾瑜嘴角仍留有湿漉漉的污渍,诗涵呆了一瞬,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找出几张纸巾给他擦干净。   “走吧。”宁晟凯招呼了声,试图把林瑾瑜扶起来往门口走,可林瑾瑜胸口起伏着,仍不太有力气,宁晟凯手臂隐隐发颤,扶得很勉强。   诗涵力气比宁晟凯更小,她紧紧靠在林瑾瑜身边,就像靠着什么靠山,保安并不敢对宁晟凯动粗,眼睁睁看着三个人从人堆里穿过,又走出门口。   戴胜脸色阴沉,在背后注视着他们,林瑾瑜迈下台阶时还闪了个趔趄,差点把宁晟凯都一起带倒,全靠他自己扶墙才站稳了。   “还好吗,”诗涵颇关切地问:“要不要送你回家?”   意识渐渐回笼,林瑾瑜已看清了身边的是谁,他走了几步,靠着墙,把胳膊从宁晟凯手里抽回来,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谢了”。   “没什么谢不谢,”宁晟凯严肃地说:“已经入夜了,你这样怎么能一个人回家?”   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仍包围着林瑾瑜,宁晟凯看他不说话,接着道:“最好去医院洗胃。”   林瑾瑜之前就喝过半瓶烈酒,再加上刚刚被硬灌下去的,份量委实不轻,更别提还有混杂在其中的脏东西,搞不好得酒精中毒……就算不酒精中毒也得食物中毒。   然而他摇了摇头,道:“没事,你们别管,不关你们的事。”   诗涵和宁晟凯能帮他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林瑾瑜不想欠他们太多人情,他在等张信礼,他知道张信礼总会来。   诗涵道:“你一个人不行的,都这个时候了,还逞什么强?!”   “不是……逞强,”林瑾瑜头有些晕,他道:“真的没事。”   大厅里所有员工都看着他们,没一个人出声,那种目光介乎惊诧、不可置信、嫌恶与敬畏之间,宁晟凯道:“好了,我们……”   他本来想说先出去再说,但戴胜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宁晟凯的话头。   “拦住他们!”那声音沙哑且分贝极高,活似一波音747起飞:“合同就是合同,以为找着靠山就能狐假虎威了?做梦!”   人在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不冷静的、缺乏思考能力的,戴胜无法忍受一个屡次三番挑衅他,破坏他威信,让他在手下面前出丑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扇门。   保安是死脑筋,向来都是听吩咐做事,他们可不管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应该怀柔还是来硬的,那是主管考虑的东西。   霎时间,只见灯光下人影闪动,休息室内几个身穿黑色紧身短袖的寸头男人大步流星朝他们赶来。   “你们想干什么?!”宁晟凯并无应付这种局面的经验,诗涵万万没想到戴胜竟如此不管不顾,手忙脚乱间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   保安对宁晟凯和诗涵还算客气,虽然手段强硬,但并未施加暴力,他们不由分说把两人拉开,想把林瑾瑜拽走。   林瑾瑜靠在墙边,一言不发,阴着眼盯着那些男人。   “过来吧小子。”   一双黢黑的手朝林瑾瑜伸来,全无温柔可言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林瑾瑜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卯足最后的力气,冲那寸头保安得面门挥了一拳。   保安矮身做了个摇闪躲过了,但这还不是结束——林瑾瑜趁着他躲闪的几秒钟,狗一样狠狠咬在了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   “嘶——啊!!”   尽管没有动物那样锋利的犬齿,但人咬人也是很疼的,林瑾瑜纯下死口,直咬得那人手上一大块地方连皮带肉往外翻,牙印深深印在上面,宛如汤匙在果冻上留下的印痕。   他发作得突然,保安大概没想到他能咬人,还咬得这么狠,一时全无防备,只能边骂边甩手。   林瑾瑜趁机猛地前扑,以一种要杀他全家般的势头抓着他衣领把他摁在了地上。   “妈的,这小赤佬属狗的?”   大厅入口处颇狭窄,林瑾瑜招招大开大阖,其他保安纷纷上来想帮忙,宁晟凯与诗涵又堵在正中,混乱中也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谁又打了谁,一时之间竟比刚刚还要混乱。   “不要一窝蜂!”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戴胜抓耳挠腮,生怕林瑾瑜趁乱又生出什么幺蛾子的当口,大厅另一侧,通往外街的门口处又响起一阵争吵的声音——   “胜哥,那儿……那儿又来一个……”   “什么又一个?”戴胜原本全部注意力都在林瑾瑜身上,这会儿冷不丁被人喊了声,一脸懵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不能进去,没到营业时间!”   张信礼看着拦他那人,边快步往里走边反问道:“你能怎么办?”   几乎所有保安都被林瑾瑜吸引了火力,聚集在大厅远离店门的一侧,剩下几个没啥胆子的服务生在这儿和稀泥。   张信礼一下车就大步朝里走,他颇粗暴地推开那些阻拦的人,宛如一条破开水流的虎鲸,也不管别人是撞了桌角还是摔了屁股。   那边林瑾瑜死怼着自己抓着的那个人就是不松口,旁人全不管,只抓着一个人还手,颇有些杀红眼的势头,那个被他“相中”,当了出头鸟的黑衣寸头男一连揍了他几拳,有几拳被林瑾瑜躲过,有几拳中了,然而没屁用。   两人滚在一起,像两股缠在一起的麻绳,其他人想插手插不上,戴胜吼道:“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还搞不定一个人?”   宁晟凯和诗涵站在人圈外面,现在没人有空搭理他们了,诗涵伸长脖子在一众黑衣人里插空去看林瑾瑜的情况,她也着急,这么多人围着一个人,越拖对林瑾瑜越不利。   然而林瑾瑜就是不停手,他宁愿被一堆人围着打冷拳,也不为莫须有的违约求饶。   宁晟凯拍了拍衣服上蹭上的灰尘,透过人群之间的间隙看见林瑾瑜的眼神——那样倔强、绝不认输,是是非非都在他心里,不为任何人左右。   有那么一瞬间,宁晟凯觉得除非他被打死,否则没有人能让他停下来。   张信礼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   他绕过桌椅,像一片黑色的阴影,从所有人背后冒出来,那些正为林瑾瑜头痛的保安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他排开外圈的拦路虎,半侧着身子往里挤过几个人,一直挤到最内层,看见眼眶发红,正跟人掐在一起的林瑾瑜。   “……你谁?怎么进来的?”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张信礼目光一直在林瑾瑜身上,那人扯他衣领,道:“问你呢?你谁啊?”   “……”   地上,寸头保安仗着老辣的经验拿到了上位,骑在林瑾瑜身上,宽大的手掌按着他半边侧脸,提拳就要打。   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只模糊感到灯光晃动,那些乌泱泱如鬼魅般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紧接着刚刚还如山一般罩在他身上,要给他留下点“纪念品”的男人突然身子一歪,松了劲。   大好的溜号机会,可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思考“如何干这帮王八蛋”上了,全无趁机翻身逃跑的意思,反而拽着那人胳膊朝他脸上怼了一拳。   接着,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那声音那么熟悉。   宁晟凯看到,那个自称是林瑾瑜“室友”的男人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记闷不做声的正蹬加腰踹把几个人从小梵身边弄开后,他半跪下来,握住小梵的手腕,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小梵低喘着气,居然真的慢慢松开了手。   张信礼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宁晟凯,他暂时搞定周围一圈人后,双手从林瑾瑜腋下穿过,毫不费力地从正面把他抱了起来。   “怎么搞成这样,这么多人也敢动手,不害怕?”张信礼能闻见他身上各种酒精混合的味道,以及看见他衣服上的脏东西,他在林瑾瑜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还好吗?”   林瑾瑜抓着他腰侧的衣服,用同样的音量说:“好得很……死不了,知道你会来,所以不怕。”   没有人注意两人毫不显眼的耳语小动作——除了宁晟凯。   被张信礼踹到一边去的人爬了起来,一边不断用沙哑的嗓门叫骂着,一边重新包围了他们:“操,这小子劲还挺大,看住了,这回看他还跑哪儿去!”   林瑾瑜缓了一会儿后勉强站直了,他后退一步站到张信礼身后,把手轻轻放在了他的右肩上。   张信礼面朝着那些人,只眼神往侧后斜,和林瑾瑜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咔”一声,把折刀刀尖对准了拦在门口的人:“让开。”   躁动着想要扑上来动手的一众保安忽然间集体没了油。   骂声仍然不绝于耳,但那些细碎的、试探的脚步在张信礼说出那句话后忽然就不见了,无论内场还是外场,这一个个保安全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一个人真的往上扑。   张信礼用刀指着他们,指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后退。   也难怪,毕竟都是打工的,上班不过为混口饭吃,没人愿意冒着被捅一刀的风险惹张信礼。   张信礼带着林瑾瑜,分开人流,开始一步步往外走。   “你……”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胜哥怎能不气,他也不管是否会激怒对方,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了,怒道:“你们以为今天能走出这个门就万事大吉了?笑话!”   宁晟凯站在后方,冷眼看着,戴胜道:“小梵,你知道的,违约是事实,不赔钱,你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等着警察上来敲门吧。”   张信礼此前已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但林瑾瑜还没跟他具体说违约内容,这是件麻烦事……他们将要上班的单位一定不乐于接收有纠纷的实习生。   于是他停下脚步,看着胜哥,问道:“多少钱?”   戴胜道:“三万,一个子不能少。”   三万……这对现在的他们而言简直是个天塌地陷的数字。   “你放屁……”林瑾瑜喘着气还击回去,但打赢口水仗没有用。   胜哥接着道:“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没有看清合同是你的问题……或者你想打官司,我们也随时奉陪。”   他用了“我们”而不是“我”,他和这家庞大的店是一体的,他们有充足的精力去跟林瑾瑜纠缠到底。   “……”张信礼陷入了沉默,他在思考应该怎样应对目前的局面,他知道有些店的合同里会有陷阱,并知道如何凭借经验避开,可林瑾瑜没避开。   只能认栽吗?他不知道,他不懂劳动法的具体条款,不清楚林瑾瑜签的到底是份怎样的合同,也没有律师。   宁晟凯一直站在后面看着他们,看着张信礼抱起林瑾瑜,也看着他在林瑾瑜耳边低语。   他觉得……也许该到他说话了。 第263章 第263章 修罗场(2)   不足两米宽的狭窄走道里挤挤攘攘塞了一堆人,吃惊的、畏惧的、愤恨的、无所谓的……无数双眼睛看着张信礼,以及张信礼身后的林瑾瑜。   戴胜重复道:“三万,一分钱不能少。”   一个员工干一月倒赔三万,这样算来只要保持每月离职10个的固定频率,老板不出半年就能净赚百万,雄霸夜店街。   骇人听闻的违约金令张信礼深深皱起了眉头,这明显不合理,简直令人怀疑是不是店老板畸形的致富之道。   胜哥看他表情就知道这不知从哪儿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颇有微词,十分嚣张地道:“不服气?说了,有本事就告。”   依林瑾瑜这暴脾气,搁平时真能头脑一热直奔法院,可现在他头晕得不行,站直都费力,更别提费精神跟人扯皮了。   “……没这个道理,”张信礼很清楚,对他们来说打官司不是好主意,他们没有那个时间、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个钱,他说:“最多月末工资不结,就这样。”   “这时候想得美了?”戴胜从鼻孔里“嗤”了声:“哪个乡下出来的穷鬼,一副穷酸相,祖上八辈种地的吧?没个好爹好妈还不知道夹紧尾巴做人,现在来’没这个道理’,这个社会,钱就是道理!”   张信礼在这番尖酸刻薄之极的话里逐渐握紧了拳头,就在胜哥复而鄙夷之极地准备继续嘲讽他的贫穷的时候,宁晟凯的声音横空插进来,打断了他的进一步挖苦。   “等等!”宁晟凯道:“你坚持违约金额度在3万元?”   张信礼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宁总”居然也在这里。   他想:为什么他在?   “当然,”戴胜道:“怎么,您有意向伸出援手?”   小梵到这儿上班时间不长,他不相信因为这点以天计算的交情能让宁晟凯心甘情愿给他担了这个担子,世界上没这么挥金如土的商人。   “嗯……不急,”宁晟凯道:“我记得违约金的赔偿标准上限是不得超过实际损失的30%。”   他站在黑衣保安背后,不等戴胜答话,继续说:“……且假使之前并未在合同中强制写明不满三个月即算违约的条例,你这笔赔偿还不一定能拿到手。”   戴胜诧异地看着宁晟凯,这位宁总之前过来趟浑水也就罢了,还可以理解为是刚好过来玩,无意间碰见自己还挺喜欢的男模在挨打,所以顺便帮着说一嘴,可这都什么时候了,经过刚刚一通大闹天宫,这位黑卡客户应该很清楚这事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了的小打小闹,管起来很麻烦。   那为什么还是要管?难道关系真的有好到这个程度?不可能!   “宁总,”他道:“您……”   “哦对了,另外加上实际工作时间,他离职前,你们应该结算所有工资,”宁晟凯没给他插话的机会:“一分不少。”   “……”戴胜道:“写明了,标注在店规里。”   “哦,那么说来有些模棱两可,很有推敲一番的必要。”宁晟凯说着,侧身从一众山"%与 三夕保安身边插过去,走到林瑾瑜身边:“另外关于30%的上限……”   宁晟凯路过张信礼身边时和他对视了极短暂的一眼,二人均目光锐利,空气里好像窜过零点几秒的电火花,但谁都没有说话。   “小梵,”宁晟凯关切地叫了声林瑾瑜的名字,用手背试了试他的脸,问:“还好吗?”   林瑾瑜脸颊微红,虽然频繁的刺激让他对酒精的耐受度提高了很多,但强灌还是太乱来了,肝脏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过量的乙醇分解为乙酸,从而出现头晕等现象。   之前他全凭一口气硬撑着,这会儿放松之后那口气就松了。   戴胜脸色很难看,林瑾瑜要扶着张信礼的肩膀才不至露出疲态,宁晟凯非常主动而自然地用手贴住他的背顺了顺,动作很温柔、很体贴。   无论是那声“小梵”还是这好似朋友,但又显得太过细心温柔的动作都令张信礼感到不悦,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但碍于当前场面,不好,也不能说什么。   “还行……”林瑾瑜只觉头越来越晕,感官迟钝,没精力对宁晟凯的肢体接触做出什么反应。   宁晟凯的手隔着衣服在他背上滑动了一下……两下……   “损失店里会计会给出账单的,”最后居然是戴胜打断了宁晟凯的动作,结束了他让张信礼倍觉不适的单方面互动:“包括既往损失,和预计损失。”   ’预计损失’这个词就很微妙,什么算预计?精神损失费也要纳进去?   “是吗,”宁晟凯看向他,同时也扫过周围所有人:“所以你们是打定主意要对簿公堂了?”   “说了这么半天,我以为您早明白了,”戴胜误以为这个宁总之所以这么出头,是还没听明白店里的态度,他试图穷其所能把事态往严重了说,以期把他劝退:“我们欢迎小梵随时携律师到访……如果他有律师的话。”   张信礼和宁晟凯一左一右站在林瑾瑜两边,宛如两尊护法,戴胜话音刚落,宁晟凯像早已等候这句话多时一般,连口气都不喘地道:“嗯,那么我的律师不日将上门’洽谈’,”   他想了想,好似顺口一般接着道:“……不过暂时不确定是哪一位,底下专攻合同纠纷的法务太多了。”   “……”   戴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就不明白了,店方和这么一个小小临时工之间的冲突,这位老板怎么铁了心,一定要横插一脚?   这回宁晟凯撂下话后甚至不等他回话,看了眼手表,彬彬有礼道:“时间不早了,那么我们就先走了,有事让双方律师交流。”   ???   什么就律师交流了,宁晟凯说完这句,半揽着林瑾瑜,转身就走,一众保安齐刷刷看向戴胜,戴胜想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和小梵这小虾米不同,他的权限是不够决定得罪宁晟凯这样的大客户的,这事儿要不了多久就会惊动各部门经理,到底怎么办,是他们开会商讨的事情。   张信礼仍像座山一般挡在林瑾瑜身前,文的来不了,武的也来不了,戴胜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个大摇大摆穿过大厅,从正门走了出去。   ……   “等……等下,慢点……”出了大门,没走几步林瑾瑜就摆手示意自己不行了,头晕恶心还想吐,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意志力作用下的奇迹。   张信礼停下脚步,回身想去看他的情况,却见宁晟凯鸠占鹊巢,正站在林瑾瑜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问:“要不要去医院?”   林瑾瑜撑着自己膝盖弯腰站在原地,一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张信礼道:“为什么去医院,你身上有大伤?”   林瑾瑜用最后那点力气摆手,宁晟凯好似家属一般说:“哦,小梵被他们灌了点东西,我想最好去医院洗一下胃。”   张信礼是对着林瑾瑜问的问题,并不想听宁晟凯好似什么林瑾瑜的代理人员一样代他说明情况,他问:“你怎么在这?”   “你还记得我?”宁晟凯说:“我们是老板和秘书的关系,是我送他来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倒是你,我记得你是小梵的……室友对吧,你怎么在?”   两个人面对面互相质问对方一模一样的问题,宁晟凯朝张信礼伸出手来,道:“幸会。”   “……”   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悬了好一会儿,张信礼不握好像不太好,握了好像也不好。   林瑾瑜艰难道:“别在那打官腔幸会幸会了……我觉得我可能真的需要……去趟医院。”   这句断断续续的话恰到好处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僵持的气氛,张信礼转头去看林瑾瑜,宁晟凯收回了手。   “怎么样,真的很不舒服?”张信礼蹲下身,摸着他后脖颈,轻声问:“能走吗?”   林瑾瑜脚软手麻,一厘米都挪不动了。   宁晟凯过来,道:“去医院吧,这地段打不到车,我开车去。”说着拉过林瑾瑜的手搭自己肩上,想把他架去停车场。   林瑾瑜是真的没力气了,他脚步虚浮,宁晟凯架着他,走也走不动,不管他怎么往前倾,林瑾瑜就是迈不开步子,还差点把他给拖地上。   “让开,”张信礼把他推开,矮身示意林瑾瑜道:“上来。”   林瑾瑜昏昏沉沉往前趴到他背上,无比熟练地搂住他脖子,张信礼托着他大腿,像小时候一样把他背起来,问宁晟凯道:“你车在哪儿?”   宁晟凯指了指方向,就在二人刚要迈步,送林瑾瑜去医院的当口,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等等”。   诗涵喘着气,边朝他们跑来边道:“都是上过一条贼船的人,你们今天把我留这我干脆别活了,”她看着张信礼背上的林瑾瑜,道:“这弟弟是真倔……我挺担心他的。”   第264章 第264章 说爱我,或者吻我   新雪融化后留下一层深色的水意,湿漉漉的街道上,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在新年的红灯笼间飞掠而过,径直去往医院。   窗玻璃闪过一道又一道幽蓝的冷光,车内林瑾瑜缩在车门一角,闭着眼,眉间显出深深的皱痕,看上去不舒服极了。   张信礼坐在另一边,两人中间夹着诗涵。   “你还行吧?”宁晟凯在前面开车,有段时间没说话,林瑾瑜却没得清净,诗涵三不五时就凑过去嘘寒问暖一句。   张信礼其实也想去看林瑾瑜,想坐他旁边,想守着他,但……诗涵可能以为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合租室友关系,上车的时候自告奋勇和林瑾瑜坐在了一起,把他安排在了另一边,说方便照顾。   他没法说什么,因为他们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那不合常理。   迈巴赫私密性非常好,车里几乎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噪音,诗涵虽然某些时候看起来挺社会,但在这种时候却出乎意料的细心。   “……水,”林瑾瑜自从上车之后就一直缩在角落里,维持着一个姿势,动也不动,同时不时用牙齿和嘴唇摩擦着舌头,好像想把什么异物从口腔里剔出去似的:“……拿杯水。”   他刚一出声,张信礼就注意到了,张信礼刚欲探身给他倒杯水,诗涵却已经先一步做了。   “是要喝吗?”她特意热水掺冷水,兑了杯温的出来,又自己用嘴唇沾了沾,确定温度没问题,喝下去不至于刺激胃,才送到林瑾瑜嘴边。   林瑾瑜头昏脑胀,勉强起来迷迷糊糊想自己端着,却无意中碰到诗涵的手,诗涵也没松。   林瑾瑜喝了口,没吞下去,只漱了漱口就要往外吐,诗涵忙找杯子接了,几秒后,林瑾瑜又说冷。   这次张信礼反应比诗涵快点,想给他盖件衣服,可谁知还没盖到林瑾瑜身上去,驾驶座上的宁晟凯看了眼后视镜,动动手指摁了几个按钮,车内暖空调便骤然加大马力鼓噪起来,一阵阵热风调转方向,齐刷刷朝林瑾瑜涌去。   在暖风的吹拂下林瑾瑜很快安静下来,不再嚷冷,复而靠在夹角处,好似睡着了。   又没张信礼什么事了,他只得独自坐在原地,装作无事,扭头望向另一边窗外。   “你是……一直跟他合住吗?”林瑾瑜那儿暂时没动静之后,车内就陷入了寂静,诗涵看了张信礼好几眼,终于开口主动找话头,看起来好似想跟他聊聊天。   张信礼道:“差不多。”   诗涵想:差不多……算否定还是肯定?这怎么理解。   搁平时她肯定哈哈哈笑几句,过去拍人家肩膀,问差不多是啥意思,可张信礼眼里没多少笑意,话也答得简略,好像不是很想说话,让她很有些拘束。   “那……你们是同学?”   张信礼看着挡风玻璃前的道路,说:“算是。”   “……”诗涵道:“算是,哈哈哈,是猜迷语吗?”   张信礼没说话,过了一两秒,诗涵叫他没接这个玩笑的意思,问:“那你们来上海几年了?我来五六年了,对这片挺熟,有空请你们吃饭,有家店不错,盛情推荐。”   张信礼回:“没几年,不用。”   诗涵:“那小梵之后是打算换工作吗,已经找好了?哪里呢,我在这边几年也知道一些还算可以的地方,需要的话可以……”   张信礼道:“嗯,谢谢不用。”   诗涵:“……”   她自认为算很会聊天的那种人,三教九流,各类人士三五句间都能混熟,可旁边这位小梵的室友是不是有点太不接话了?   宁晟凯直接朝附属医院那块开的,此刻还有一段距离,林瑾瑜刚喝下去的那点酒大概已充分进入了血液,他又开始嚷热,并发出些无意识的哼哼。   “热?”宁晟凯在开车间隙里往后靠了靠,问林瑾瑜道:“小梵?那我把温度调低?”   林瑾瑜道:“调高。”   宁晟凯:“?”   林瑾瑜接着说:“出不去了,为什么关我……”然后居然还试图去开车门。   宁晟凯:“还没到!你做什么?”   张信礼眼疾手快,探身过去,越过诗涵一把把他按住了,林瑾瑜咕哝道:“松开,热死了……”   宁晟凯把空调暖风方向改了,改成对着前排地下吹,林瑾瑜破颐指气使地朝他道:“谁让你把风换了的?给我开开!”   “你不是热吗?”宁晟凯被他吼得一脸懵:“还要开?”   林瑾瑜拿手指他,吩咐道:“暖和,我说开就开。”   张信礼握住他手,强行掰放下,道:“不用开,他在说胡话。”   林瑾瑜看着他,嘟囔道:“你才说胡话……你一点都不爱我。”   离得最近的诗涵:“?”   张信礼:“……”   林瑾瑜道:“你从来都不说爱我……能不能说一句。”   “……”两双眼睛看着他们,张信礼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好一会儿,道:“……睡会儿,待会儿就到了。”   林瑾瑜看着他,说:“……你转移话题。”   这家伙还和从前一样,喝醉了话多,好像略傻,可某些时候又出人意料的聪明。   林瑾瑜接着断断续续道:“不说……或者……亲我一下。”   然后不等张信礼回答,他忽而又重新切换回了之前的话题,大声道:“我的风呢?”   宁晟凯,这位身价大概六七位数往右的迈巴赫司机只得再次调出空调界面,把温度设低了点,然后对着后排出风。   张信礼道:“你不用……他真的在说胡话。”   林瑾瑜总算暂时对空调满意了,他头枕在后背靠椅上,转过去对着张信礼的方向,非常不满地说:“快点,亲我一下。”   诗涵:“啊,果然在说胡话!”   宁晟凯看着后视镜里的三人,边转向边不知道是不是意味深长地道:“都是胡话?”   林瑾瑜见张信礼半天没动,肉眼可见的更不高兴了,他定定地看着张信礼,眼眸里是他的倒影。   “……”张信礼知道林瑾瑜醉了,可那个眼神,又分明是很清醒的。   他想说“有人”,但此情此景,这两个最普通的字无疑处处透露出某种值得深思的意味,化身成了暧昧的代名词,张信礼大脑罕见地宕机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诗涵说:“笑死了,弟,你也太可爱了吧。”   林瑾瑜道:“岂有此理……你今天……滚客厅去……别想……别想上床。”   诗涵看他表情,笑予希団兑得打跌,道:“你在说啥,没丝毫逻辑。”   张信礼当然明白他的话是有逻辑的,至于宁晟凯是否明白,那就不得而知了。   林瑾瑜接着自言自语道:“困了……滚一边去,我要睡了。”   离医院还有大概十分钟的路程,林瑾瑜看起来是真困了,开始时不时往后座还清醒着的两个人那边靠。   宁晟凯通过后视镜观察着三个人的动向,在又过去一个红绿灯之后,他开始轻踩制动踏板,然后招呼了张信礼一声,十分“热情”地提议道:“要不停一下,你挪前面来坐,让小梵在后座躺会儿。”   他说:“他女朋友会照顾好他的,对吧。” 第265章 第265章 前吻   “哈哈哈哈,老板你误会了,我们还不是男女朋友,”诗涵并不矜持地说着“哎呀没有啦”的话,她笑得很大方,但又不粗鲁。   宁晟凯很准确地抓住了关键词,道:“暂时。”   诗涵眨了眨眼,道:“是的,不过……虽然不是,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姐姐的腿暂时借他躺一下也可以。”   张信礼:“……”   迈巴赫虽然有4座和5座两种款型,可后排中间那座位在设计上本来就是应急的,放上去是座位,放下来是带杯架和充电的扶手,舒适度本就不高,匀一个人去副驾驶正好,可……   张信礼想回绝宁晟凯的提议,结果诗涵也一脸期待加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大概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合理,非常人性化。   宁晟凯不失时机地催促道:“快点,还有十多分钟,让小梵休息会儿。”   好一个有理有据外加正气凛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全心全意为他人着想呢,张信礼说:“不太好,女生坐前面。”   诗涵笑,半开玩笑道:“怎么,我个女生都没说什么,你怕小梵吃亏呀?”   ……’小梵’倒是不吃亏,怎么算,都是张信礼自己吃亏。   诗涵觉得作为好哥们,应该为自己兄弟着想才对,自己又不丑,不图他们的钱,应该也不算招人厌,有女孩主动照顾兄弟,朝兄弟示好,不是很好一事儿吗,没理由挡桃花。   可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张信礼嘴上虽然暂时没直接拒绝,可神色似乎并不太原意……奇怪,他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张信礼道:“不麻烦你。”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诗涵说:“小事,不用客气。”   “不……”张信礼临时思索应该用什么理由拒绝:“不太好。”   “为什么?”宁晟凯看起来好奇心大作,很是欲要刨根问底:“单纯客气?”   “没。”张信礼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呢……难受……”   关键时刻,竟然是林瑾瑜解了围,他大概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明明刚刚还说自己要睡,结果才消停了不到五分钟,居然又开始作妖了。   看得出来他确实困了,上身晃晃悠悠,大概是在找某个睡起来舒服些的姿势,可总也找不到,怎么动都不舒服,只越来越向身边的人靠去。   车上就这么大地界,诗涵也没处躲,林瑾瑜不仅三不五时往右挤,而且事儿还老多,一会儿喊要这个,一会儿说要那个的。   “人在这儿呢在这儿呢,”诗涵嗯嗯嗯地回答他:“你哪儿难受啊?”   “是不是想吐?”宁晟凯在前面道:“副驾驶手套箱里有解酒灵,可以应急。”说着缓缓减速停在了路边:“实在要吐,下去吐完。”   诗涵也有点怕小梵吐人家车上,就迈巴赫这内饰,清洗起来得多少钱,压根赔不起啊!   她问:“小梵,你想吐吗?”   林瑾瑜说:“谁啊,不……认识。”   “我啊,”诗涵道:“你失忆了?”   其实林瑾瑜是在叨叨小梵是谁,他不认识,但大概没人懂一醉鬼的逻辑。   “我知道……”林瑾瑜没什么力气,差点真整个躺人家女孩肩上,张信礼眼疾手快伸出只手拦住了,诗涵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先下车,”张信礼道:“把他弄出去。”   宁晟凯回身看他们,道:“离医院不远了,停一停也行,看他吐不吐。”言毕自己先下了车,想绕过来搭手。   “行。诗涵觉得让小梵歇会儿吐完是个好主意,便也下了车。   张信礼等她下车后回身探进车里,想把林瑾瑜挪出来,可谁知林瑾瑜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错,完全不配合他,直往里缩。   “下车了,”车门半掩着,张信礼不得不更往里探身,想去拽他:“听话。”   “不。”林瑾瑜这个字吐字居然十分清晰,他手四处乱动,边躲边道:“凭……什么,你又不爱我。”   ……又来了,张信礼怕外面人听见,压低声音道:“没有。”   他其实说过的,只是林瑾瑜不记得。   “就……有,”林瑾瑜眼神颇哀怨地看着他:“你不说,也……也不亲我。”   张信礼有点哭笑不得,他唯一庆幸的是这次林瑾瑜起码还认他,而没有和那天一样不管他怎么说,都固执地说不认识他。   “等回去,好么?”他试图采取循循善诱的办法:“听话,先去医院。”   林瑾瑜还是那么看着他,静了半天,低声说:“我很难受。”   “是不是想吐,所以让你出去,”张信礼说:“透透气。”   林瑾瑜却说:“不是的,我……心里很……难受。”   闹半天,他说的难受原来不是生理上的。   店里那番折腾,宁晟凯和诗涵其实也累得够呛,这会儿正在离车有几步距离的人行道上抽烟透气,见张信礼半天没把人弄出来,遂远远问道:“怎么?要不要帮忙?”   张信礼回头,大声答:“不用,”他说:“他耍酒疯。”   说完这句他再次回转身探进后排,一手撑在后座昂贵的真皮座椅上,一手抓在车门上方,想使点蛮力把林瑾瑜抱出来,谁知就在这时——   张信礼乍一感觉到嘴唇上温热、带着明显酒精气味的触感时,整个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就好似名画《创世纪》中上帝与亚当手指相触的那一秒,或者任何一个漫长的瞬间,那一刻张信礼毫无准备,完全是懵的。   林瑾瑜一手绕过他半个脖子,力气不小地扣着他的后脖颈,胡乱摩挲着张信礼的嘴唇,伸出舌尖舔了舔他闭上的唇缝。   张信礼还在宕机中,林瑾瑜舔了几下没得到回应,遂不满地命令道:“张……张嘴。”   张信礼猛然回神,整个人抖了一下,想缩回去,可林瑾瑜力气不小,他这个姿势又不好发力,一时没拗过他。   “瑾瑜,”张信礼小声道:“有人看着。”   宁晟凯和诗涵暂时还没注意这边,林瑾瑜喝醉了,喝醉的人是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的,他就跟完全没听见张信礼说什么似的,只是由着性子扣着他脖子不让他起身,同时不住亲他,在他唇上留下色气、饱含情欲、若有似无的湿润液体。   “……你不喜欢,”林瑾瑜的声音带着三分醉意:“不喜欢……跟我接吻。”   怎么会呢……张信礼无奈,当林瑾瑜再次上来亲他的时候,他保持不动,微微启开唇,伸出舌尖轻轻回应他。   两人对接吻这项业务已十分熟练,再不见丝毫青涩,两道属于男人的呼吸声与嘴唇、舌头接触时发出的声响填满了车厢,宽大的车门开的角度不大,外面的人只能看见黑色的车漆和他宽阔的脊背。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林瑾瑜一直要,要个没完,张信礼就这么弯着腰,和他接吻,一直到林瑾瑜亲够了,自己退开,他才用手指摸了摸他下颌,低声问:“满意了?”   林瑾瑜轻轻喘着,也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他眼睛在张信礼身上上上下下转着,尤其频繁地扫过他下半身,那眼神很耐人寻味。   外面两个在抽烟,里面两个在接吻,也许是他们磨蹭得实在有些久了,诗涵询问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怎么这么久?他是不是已经吐了啊?”   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张信礼又看了林瑾瑜一眼,拿手背擦了下嘴唇,才直起身,背过去道:“他不想吐,直接去医院吧。”   耽误这么半天就耽误出来个这,宁晟凯道:“你们在磨蹭什么?”   张信礼说:“没什么。”   他表情控制一向很好,这会儿没流露出半点不自在或者害羞的神色,让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宁晟凯端详了几秒,没看出破绽,只得道:“……那好吧,去医院看看,然后送小梵回你们住的地方。”   “不,”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说:“我还有事,看完医生先不回去……去我那儿。” 第266章 第266章 试探   这时候早已过了正常上班时间,宁晟凯开车到了医院,一行人直奔急诊。   林瑾瑜还是张信礼背着,车里胡来过一通后他老实了许多,不再反复说什么爱不爱之类诗涵他们听不懂的话,不过嘴还是没彻底闲下来,时不时提一些没逻辑,而且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是怎么?酒精中毒还是吃坏了东西,唉,年轻人,身体好也不能这么造,每年这时候都一堆人喝大了进医院的,我们院今天都收好几个了。”   急诊就一个值班的医生,张信礼说了来意,医生一边唠叨一边简略检查了下,看林瑾瑜虽然一直嚷嚷不适,胃部有异物,干呕,但还有意识,没昏迷,便按食物中毒处理的,给开了生理盐水口服,然后用压舌板催吐。   宁晟凯给了诗涵张卡,让她去缴费,自己留在这儿和张信礼一起看着人,三个人骤然少了一个,气氛不知怎的,好像霎时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他和张信礼无言相对片刻,道:“你去找护士拿个盆,要不待会儿怕没走到卫生间就吐了。”说着想上前把林瑾瑜架到长凳上坐下。   “凭什么,”张信礼道:“你说了算?”   宁晟凯习惯了制定方案然后按自己的安排吩咐别人做事,这会儿想起来张信礼跟他并无任何上下级关系:“……不是,抱歉,”他说:“只是我想照顾小梵。”   这句抱歉只是客套,张信礼道:“你可以去拿,我照顾他,一样的。”   宁晟凯说:“哦,嗯。”   确实是一样的,但宁晟凯没动,张信礼也没动。   两人不仅不动,还都不说话,不知道的以为这俩双双中了葵花点穴手。   林瑾瑜在一边发出声难受的干呕声,张信礼和宁晟凯这才回神,可没人按照提议去拿盆,他俩就跟约好了似的,都朝林瑾瑜走去。   宁晟凯试图把他从诊室里的凳子上挪到外面去,可林瑾瑜不大配合他,他试了一次没成功。   张信礼站在另一边,看着宁晟凯一番动作,最后宣告失败,他走近了些,非常熟练地把林瑾瑜弄起来,半搂半抱到地方坐下——林瑾瑜之前喝多的时候他这样做过很多次。   “你还是适合去拿盆。”   宁晟凯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衣服,回道:“我可以拿盆,可以开车,也可以去拿单子交费,可以给小梵开间有医生值夜班的单人病房,让他就近休息一晚,不用来回折腾,你只能拿盆或者干这种力气活儿。”   “……”   林瑾瑜靠在椅子上,无意识地握着张信礼的手腕,张信礼道:“你说得对,”他说:“你可以做很多,可惜他不会跟你走。”   宁晟凯挑眉:“你这么确定?”   他拿着生理盐水走过去,准备让小梵尽早喝了,可谁知林瑾瑜一点都不配合,他闻了一下就嫌弃地挥开了,说什么也不喝。   “这就是盐水,”宁晟凯拿着瓶子站他面前,道:“没怪味。”   “……不喝,”林瑾瑜道:“不渴。”   这跟渴不渴有啥关系,好家伙,以为来这儿给他解渴呢。   “不渴也得喝,”张信礼站在另一边:“就当喝药。”   “不是,”宁晟凯道:“你说喝药他不更不愿意喝了吗?”   “……”张信礼道:“你急什么?”   这里没别人,宁晟凯说:“你知道的,对吧。”   张信礼看他,宁晟凯却又转了回去,把瓶子送到林瑾瑜面前,好像啥也没说一般准备接着跟他讲道理,让他把这喝了。   林瑾瑜不耐烦地又一挥手,差点扇到他脸上,顺便再泼他一身。   宁晟凯险之又险避过了,对张信礼道:“你瞧,更抗拒了,怪你。”   张信礼:“?”   林瑾瑜看着他俩,没头没脑道:“吃饭去,年夜饭。”   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生命里有个春节是在医院过的,还惦记年夜饭呢。   “待会儿吃,”张信礼说:“先喝了。”   宁晟凯道:“喝了以后,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张信礼说:“我也可以。”   宁晟凯道:“是吗,小梵,你想吃什么?中午的菜合胃口吗?”   林瑾瑜静了一会儿,眼睛向右看,好像在回忆,过了几秒,他说:“挺……好吃的。”   宁晟凯循循善诱,接着问:“有特别喜欢的吗?”   “龙……龙虾冻蟹肉鱼子酱吧,”林瑾瑜说:“很好吃……以前经常吃,现在吃不到了。”   以他‘四川山村上有老下有弟’的家庭背景,他就不可能经常吃,宁晟凯心想:以前果然有人带他去过,还经常。   他道:“你知道他以前的事吗?”   这句话是对张信礼说的,张信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据实回答道:“知道。”   宁晟凯问:“你一点都不介意?”   “?”张信礼不明白他说的介意是什么意思,介意什么,他为什么要介意?   宁晟凯看他不说话,作思索状,以为是另一个答案,道:“算了,没意义。”   张信礼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林瑾瑜自己在一边,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想……回家。”   张信礼眼皮微跳,这不是林瑾瑜第一次说这句话,这段时间他说过很多次,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   宁晟凯道:“想回就回去,四川是远,我可以送你。”   “回不去……”林瑾瑜喃喃道:“回不去……只能……选一个。”   宁晟凯不能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道:“什么选一个,小梵,你要留在这里工作赚钱所以不能回去吗?”   林瑾瑜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语言逻辑里,说:“……我选了……不后悔……可是很难过……一直都……很难过……”   张信礼被他抓着手腕,一动不动,他眼帘低垂着,眼底闪过林瑾瑜所不能察觉的伤感。   林瑾瑜清醒的时候几乎不提家里,不提林怀南,也不提妈妈,就好像餐厅那幕从未发生过,家庭、父母都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他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也从不为此感到难过。   一个假装无所谓,一个假装不知道,他们就在这样诡异的相互欺骗中过着‘幸福’的日子。   张信礼不戳穿他,因为他对此无能为力。   “……把这个喝了,”他选择结束这个话题:“喝完回家。”   “不要,”林瑾瑜说:“头晕,想躺着……你坐过来。”   张信礼道:“干什么?”   林瑾瑜说:“坐过来,我才……喝。”   “照做吧,”宁晟凯把盐水递给张信礼,说:“总不能强灌,先顺他意让他喝下去,别的再说。”   张信礼过去坐了,林瑾瑜偏过身子,一声不吭自觉躺到他腿上。   “小……”张信礼说:“……梵,这样怎么喝药?”   宁晟凯说:“不是药,是水。”   管它是什么呢,林瑾瑜闭着眼,道:“头晕,有糖吗,没糖不喝。”   名堂真多,医院里哪里来的糖,张信礼大腿被他枕着,抽不开身,他望向宁晟凯,宁晟凯原地踌躇片刻,认命下去找开门的小卖店买糖。   张信礼见他走了,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把盐水送到林瑾瑜面前,这次林瑾瑜没有拒绝,张嘴喝了点。   “一口气喝完,”张信礼说:“医生说的。”   林瑾瑜咕咚咕咚喝了,歇了会儿,低着头不说话。   张信礼无从得知他是在看地面还是哪里,又或者只是单纯在发呆……其实他在看张信礼的手,他握着的、张信礼的手。   “怎么,”张信礼看他一会儿没动作,问:“要吐吗,还是难喝?”   生理盐水有什么难喝的,林瑾瑜道:“没有……”他琢磨了一会儿,蚊子一样小声哼哼:“只是……撑,味道……一点点咸……有点像……那个的时候你的味道。”   “……”   人喝醉以后羞耻感会急剧减弱,人格里的超我部分暂时休眠,变得大胆跟不计后果,会很直白地表达平时羞于启齿的想法,张信礼觉得他自己八成都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好晕……”林瑾瑜有点迟钝地翻了个身,由面朝外改为侧躺着面朝着张信礼,这样一来他的脸几乎正对着那个地方……   “瑾瑜!”张信礼眼疾手快抓住他抬起来的手,这里可是医院走廊,公共场所,角落里的监控还正对着他们呢,要不是张信礼反应快,林瑾瑜可能真的直接伸手摸上去了。   “想……玩你那里,”林瑾瑜声音不大,说话时带出一股湿热的吐息,他一脸严肃地含糊道:“不过我有点反胃……如果深喉……肯定会吐……”   他断断续续说:“要么你可以往上顶……也很舒服……” 第267章 小张到底行不行   “……”   医院走廊上灯光明亮,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儿来的这些虎狼之词。   林瑾瑜脸上表情并不轻佻或者刻意,反而带着那么丝正经跟严肃,可说出来的话却听得人脸红心跳:“我知道你喜欢……”他道:“除了真的进去……比起蹭和手,你更喜欢这个……对吧。”   “……”张信礼已经足足两分钟没说出一句话了,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林瑾瑜有酒精加持,全然不害臊,可他滴酒未沾,这些色气而丝毫不加修饰的直白话语属实刺激,惹得他呼吸微微快了起来。   林瑾瑜说完居然还要伸手去摸,好在这时走廊里没有其他人,张信礼又一次制住了,再次喊他名字,道:“别闹,消停会儿。”   “为什么……”林瑾瑜看着他,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手抓着他腰侧的衣服,用脸颊轻轻去贴,张信礼呼吸一窒,说:“……这里是医院。”   “是这个原因吗……”林瑾瑜大概是喝完盐水胃里涨得慌,动来动去的频率提高了很多,要是光动也就算了,可现在这个姿势让他和某个地方贴得极近,张信礼一激灵,不得不打起一万分精神时刻准备着,免得他碰到那里……   林瑾瑜折腾了几秒,重新找到了个舒服得姿势躺着,接着说:“不是,”他道:“最近……在家你也不怎么主动……”   他眼睛微眯着,好像在看张信礼,又好像没看,道:“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张信礼有点怀疑他在装醉,要不怎么一会儿好像不清醒一样胡言乱语,一会儿又人精似的,什么都瞒不过他。   “说……话,”林瑾瑜再次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事……”   “我……”   他察觉到了吗?张信礼想: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两个人,一方心里有点什么事,是很难瞒过另一方的。   这一两个月来,他看着林瑾瑜昼夜颠倒、疲惫不堪,看着他不得不为了工作讨好那些或者平易近人,或者古怪刁钻的客人,看着他拿自己的健康去换那几千块工资,看着他受罪,那些罪,原本是根本没机会走进林瑾瑜的生活的。   以林瑾瑜本来的家庭条件,他根本不需要经历这些,更不需要因为买了一打啤酒、几袋卤味被他说来说去,受他的气。   林瑾瑜之所以会经受这一切,只是因为和他在一起。   他爸爸和妈妈是很爱他的,尽管他们不希望儿子是个同性恋——张信礼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许多父母和子女间并不缺乏爱,但那不妨碍他们彼此伤害。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带着醉意的双眼跟反射着白色灯光的耳钉,有那么一瞬间差点真的说出口——说出他所有的忧虑、犹疑、不安跟沮丧。   一方面,他觉得林瑾瑜离开他会更好,但同时又深切地害怕林瑾瑜离开他。   那是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爱滋生出一切美好,也滋生出丑恶与消极。   “你又……不说话了,真的很……难以启齿吗……”   林瑾瑜看他半天没声,再次动了动,缩在他怀里躺着,那是种十分依恋的姿势,他喝醉了之后总是很粘人,除了从最近开始的、“少数”特别沮丧的时候。   张信礼手横放在他腰上,轻轻摸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借着这个小动作安抚自己。   “小瑜,”他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   就在他马上要说到重点的那一霎,林瑾瑜忽地“腾”一下撑着他大腿,借力直起了身,其动作之迅速好似刚那个晕猫似的嚷嚷要睡的人是孙悟空一根猴毛变出来的幻觉,把张信礼吓了一跳。   “你!”林瑾瑜撑在他身前,离得很近地盯着他,眼神好像什么饿虎……三十如狼四十似虎的那个饿虎,后面的话让张信礼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开始性冷淡了……”   ???   哦,原来他说的‘不好说出口的事’和张信礼以为的不是同一回事。   不是都说新鲜感这东西就好似夏天的雪,消散得特别快,尤其是性这方面,和同一个人来上那么几次就熟悉了,不会有一开始的那种刺激感,结婚都还有个七年之痒呢……林瑾瑜的思维在酒精的作用下异常活跃,就像一只呱呱乱跳的青蛙,倒也谈不上全然没有逻辑,但就是……逻辑性不强。   他脸上表情特别认真,认真得把张信礼从刚刚那种沉重、矛盾的心理活动中拉了出来,甚至有些想笑,可林瑾瑜却显然没有半点嬉皮笑脸的意思,他严肃地盯着张信礼,道:“应该也……也有生理因素,你上次也承认了……最近不行。”   “……”张信礼不想笑了,他非常特别以及极其确定,他没有承认过。   ……至多只是隐晦地、非常不明显地没正面否认林瑾瑜单方面的虚假揣测。   林瑾瑜自顾自哔哔道:“是工作太累了吗,听说……熬夜和劳累会导致不举……你要不要去医院……哦,这里就是医院……”   “……”   张信礼有那么一瞬间想把他拎起来直接出门走人,丢回房间床上去。   林瑾瑜在狭窄的长椅上挪正了,正面看着他,清醒的时候他就算心里想些这种有的没的,也绝对不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酒是个好东西,让人无所畏惧,他端详着张信礼的脸,道:“你怎么好像突然……感觉变凶了,都是男人,这种事……也没什么……治好了就行。”   治好什么治好,他就压根没病OK?想什么呢这是。   张信礼眯眼看他,林瑾瑜反应迟钝,全无察觉,还在说:“算……算了,其实不治也没事,反正你……在下面也一样。”   “……”   好家伙,感情在打这主意呢,张信礼手放在他腰上,林瑾瑜背对着监控,离得更近了点,再次伸手去贴,这次张信礼只是看着他,没动弹。   冬天衣服穿得厚,林瑾瑜用掌心感受着传来的温度,嘟囔:“……摸起来……好像还行啊。”   不行才有鬼了,张信礼摩挲着他的腰线,欲要张嘴说些什么——   恰在这时,楼梯口传来阵“噔噔噔”高跟鞋的脚步声,诗涵的声音伴随着爬楼的喘气声远远传来:“费用都交好了!”   林瑾瑜收回了自己的咸猪手,张信礼顿了一下,也止住了欲要环住他腰的动作。   诗涵拿着几张单子走上楼来,看见他们居然还在这儿一动不动,好似玩一二三木头人,风风火火道:“怎么的呀,喝完了吗?喝完了进去找医生啊,人家又不会专门来伺候你。”说着就要推林瑾瑜进去。   林瑾瑜胃里都是盐水,很是难受,诗涵一副全权接管此事的大姐大派头,麻利带他进去找医生,又是问急诊室有没有卫生间又是问护士站在哪儿的,俨然一老手。   张信礼跟在后面,他还在掩饰刚刚林瑾瑜那番无理取闹,随口问了句,诗涵说她以前也有同事因为酒精中毒进医院的,重度的洗胃输液,轻度的也是催吐,所以对流程很熟悉。   接下来的事张信礼便插不上什么手了,诗涵方方面面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需要他帮忙。   催吐非常难受,压舌板跟那啥似的,好像恨不得从嗓子眼直接捅进胃里,林瑾瑜吐了几次,把酒和脏水吐了个干净,一直到再吐是纯粹的白水之后,医生把手一洗,道:“行了,没事了,在走廊休息会儿,能走了就可以走了。”   张信礼又问了几句注意事项,医生答:“没有注意事项,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喝多了,这会儿酒吐干净了,短时间可能会有点没力气,但醉酒症状会缓解,休息下就没事了,明天早上起来该吃吃该喝喝。”   诗涵道了谢,和张信礼一起陪林瑾瑜坐走廊上休息,又过了十多分钟,宁晟凯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袋椰子糖。   春节很多零售店铺都不开门,他走路在周边找了圈实在没找到有糖卖的店,开车转了一段路才买到的。   林瑾瑜这时嘴里正泛酸,愉快吃了宁晟凯递过来的椰子糖,然后接着胡言乱语。   不同于一开始张信礼和宁晟凯的无计可施,诗涵倒是很会应付这些醉鬼的呓语,人喝醉之后说话其实会有些幼稚跟傻里傻气,诗涵很耐心,她会一一满足林瑾瑜的无厘头要求,实在满足不了的,诸如“要煮燕窝鸡丝汤”之类的,她就好声好气哄小孩似的哄过去。   那些女人轻声细语的哄人话不是张信礼跟宁晟凯能模仿得来的,也许是不熟悉的环境限制了林瑾瑜的天性,又或者是诗涵耐心、温柔的话语真的起到了某种安抚作用,林瑾瑜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居然真的没一开始折腾得那么厉害了。   宁晟凯道:“我看,休息得差不多就先去车上吧,医院到底不是待人的地方。”   这提议合情合理,没人表示反对,诗涵站了起来,把体力活丢给男人,宁晟凯本想上前,但被张信礼抢先了:“去开车,”他说:“反正你也帮不上忙。”   这算某种年轻人对老男人体力的挑衅吗……宁晟凯耸肩,没和他对怼,走前面开路去了。   张信礼背着林瑾瑜,林瑾瑜趴在他背上,搂着他脖子,诗涵在一边照看,宁晟凯开车,三人各司其职,一时竟诡异的和谐。   迈巴赫就前门停车场,几人很快到了,这次临上车前,林瑾瑜居然主动说话了,他道:“我头晕……想躺一会儿,能不能让我跟我室友坐后边,待会儿下车也方便。”   他现在是半个病人,正主提要求没人说不,宁晟凯道:“行,难受就躺着。”   诗涵去了副驾驶,宁晟凯问了她住哪儿,然后轻轰油门,准备先送她回家:“今天多谢你了,挺仗义。”   诗涵哈哈笑,道:“我也算他前辈,照顾后辈应该的。”   宁晟凯意有所指道:“这么照顾后辈的前辈可不多,”他说:“小美女,你挺喜欢小梵的吧。”   “哈哈,”诗涵又打趣笑了两声:“说什么呢老板,说起来今天还要感谢你仗义出手,这么说来你岂不是也挺喜欢小梵的咯。”   宁晟凯也笑,他打了半圈方向盘,全然不管张信礼也在,道:“是啊,挺喜欢的。”   “他能交到你样的朋友很幸运,有钱,又不摆什么架子,”诗涵自动把他的‘喜欢’解读成了忘年交朋友之间的那种意思:“小梵挺有趣的,是吧。”   “嗯,”宁晟凯说:“有点由着性子,但确实挺有趣的。”   一车四个人,同一句话落到不同的人耳朵里居然演化成四种不一样的意思,诗涵道:“是由着性子,年轻人多少有点,您别在意,他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   “知道,”宁晟凯说:“他今天去辞职是因为我跟他提前接触过了,夜店也不是什么好工作,不做就不做吧。”说完补充:“……没有说那工作不好的意思。”   诗涵道:“您的意思我知道。”   两人正说着,后座,林瑾瑜翻了个身,好似不太舒服,说让把窗户打开,诗涵这情景经历得多了,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一包卫生纸递给张信礼,道:“你看着点,他刚催吐,待会儿车颠簸起来可能会不舒服,提前做准备。”说完又从这辆设施非常齐全的车上拿了个杯子,冷水热水兑了一番,试了试温度,连着纸巾一起给张信礼,道:“还有温水,也先备着。”   张信礼接过了,宁晟凯边开车边道:“果然,还是女孩会照顾人,难怪都说一个家庭没女人不行。”   “嗐,你们男的粗神经,不注意细节,”诗涵说:“太直男了。”   “哈哈,”宁晟凯表示附和:“确实,小梵要是和你一起,一定挺合适……你俩蛮般配的。”   “……”   是这样吗?   张信礼坐在后座,林瑾瑜像刚刚在医院时那样躺在他腿上,漆黑的马路在车轮下倒退,张信礼开始不自觉地回想起以前,自己照顾林瑾瑜的时候,他没注意过水温的问题,也不怎么会一直跟哄幼儿园小孩似的,用非常温柔的声音接他每一句无厘头的醉话。   这些细微的东西原来和‘般不般配’有直接的论证关系?   张信礼在宁晟凯的话语引导下开始想这个问题,般配是什么东西,别人看起来非常合适就叫般配?那大多数人眼里,两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般配的了。   但为什么要般配,别人觉得配不配、合不合适有什么意义?   他正思索着,却忽地浑身一震——   前座靠背投下的阴影几乎遮住了林瑾瑜的上半身,后视镜跟反光镜都看不见这个死角,只有张信礼能看见他在做什么……并且能清楚地感觉到。   宁晟凯全无察觉,还在和诗涵闲聊:“女人有些特性确实是男人不具有的,再怎么用心也比不上。”   说完,他还好似闲聊一般,征求意见似的,特意看向张信礼,询问他道:“小梵……室友,你说是吧?”   “……”   张信礼下意识按住林瑾瑜,他现在没心思说是或者不是,他甚至都没听清宁晟凯问了他什么,只觉脊背发僵,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块被阴影笼罩着的地方,林瑾瑜这家伙大概真吃了豹子胆,此刻,他的手正在…… 第268章 支棱(上)   “小梵室友?”   久等不到张信礼说话,宁晟凯有些奇怪,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张信礼眼神有点飘,道:“……我姓张。”   “哦,小张,”宁晟凯说:“我年纪比你大,叫声小张应该也不算不妥。”   “……”   林瑾瑜的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弄出窸窣的声响,他掌心温热,手指一点一点,敲在他身上,也不干什么,就一下一下勾着玩。(已修改)   张信礼不知道他又想弄什么幺蛾子,整个人跟在做战前准备似的,一动不敢动,他没答宁晟凯的话,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没功夫,诗涵替他道:“哈哈哈,您是老板,随便叫就行了。”   “还是要问问,征求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宁晟凯看起来嫌单纯开车无聊,想聊聊天,他先和诗涵说了几句,问今天这事对她是不是有很大影响,她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行,确实是个事儿,不过说大也不大,”诗涵从包里摸出一支细款女士香烟,本来想点,又想起这是在人家车上,遂作罢:“大不了换个场子,我也不在乎。”   “有路就好,”宁晟凯余光看见她的动作,道:“没事,这一车都是男人,又开的外循环,想抽抽一根。”   诗涵笑笑,道:“不好意思,我烟瘾有点大。”   “我瘾也不小,”宁晟凯朝后排道:“小张,你也不介意,是吧?”   林瑾瑜一下一下无声地挑弄着金属拉链头,两三分钟后,他大概是玩够了,开始转而伸出手,拉过他的手腕握住……冬天衣服厚,可大概是喝了酒,林瑾瑜手心很热,那种感觉仍旧是十分清晰的。张信礼抖了下,一把捉住他的手。(已修改)   宁晟凯道:“小张?”   “不……介意,”林瑾瑜并不配合他,仍在挣动,想把手抽回来继续他的恶作剧,张信礼左手捉着他的手,跟他较劲,百忙中抽空回道:“随……意。”   诗涵便点上了火,宁晟凯把她那边车窗降下来一条缝,散烟。   林瑾瑜越发变本加厉,张信礼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动,他挣不开,索性也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转而开始“另辟蹊径”。   路灯的光一栏栏,像一道道金红色的栅栏,从车窗上滑过。林瑾瑜面对着张信礼侧躺着,往上瞄了他一眼,被他抓着的手反抓住张信礼手腕,然后故意这么边看着张信礼,边凑近了些,隔着黑色牛仔衣,贴上去,直接用嘴亲了亲他手……   张信礼大腿一抖,这还没完,林瑾瑜看着他的表情,亲完后勾起嘴角戏谑坏笑了下,然后加重了力度,改用牙齿沿着周围轻吻他手指跟手心。   牙齿坚硬,不如唇舌柔软,放平时肯定会痛,可此时此刻,厚实的衣服阻碍了触感的传递,过于温柔的动作好似温吞水,虽然如羽毛般挠得人心痒,却不能带来强烈的刺激。   林瑾瑜亲着他手,这种吻谈不上多么刺激,也不直接,那种感受更多是心理上的,和粗暴的生理刺激不同,它不会那么直接,却更加撩人。   很少有人……能受得住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吻。   张信礼被这突然的动作激得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另一只手伸过去,绕着他脸颊,虎口张开,强行钳住了林瑾瑜的下颚。   林瑾瑜扭脖子挣了一下,上身带动下半身,动作间不小心踢到前排座椅,宁晟凯跟诗涵立刻关心地往后看:“怎么了?”   林瑾瑜收回脚不动了,看来他也不是醉得全无概念,纯胡来,他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是羞耻的,他就是故意的,故意逗他、勾他。   “没……怎么。”张信礼尽量表现得镇定,他手上用力,暂时制住了林瑾瑜,让他不能再自作主张搞七搞八……这和gay不gay的没关系,主要公共场合,还是在人家车上,边上不到一米的地方就有两个大活人,简直不要太胡来。   诗涵倒是没东想西想,她听完张信礼的话就转回去了,大概觉得喝醉的人无意识做出些动作很正常,宁晟凯却并未如此。   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转过头,试图去看后排情况,然而万幸的是行车途中车内不能开灯,光线本就昏暗,宽大的椅背与椅背投下的阴影又阻隔了视线,宁晟凯张望一番,什么也没看见。   “小梵还好吗?”他道:“有情况还是说一声。”   情况倒确实是有情况,而且还不小,可跟他没什么关系,就在张信礼要继续装无事发生时,林瑾瑜借着自己身体和遮挡物的掩护,身体不动,手指却悄悄然上移,趁张信礼无暇他顾之际捏着他上衣外套拉链,往下拉了下来。   “……”   宁晟凯只觉张信礼眼神闪烁,好似想做些什么,却又强压着,保持不动,道:“小梵?”   张信礼想阻止林瑾瑜,可宁晟凯目光灼灼,正直视着他,张信礼一动必然让他看出端倪。   林瑾瑜闭口不言,浑似睡着了,只伸出手指从衣服下摆的缝隙里探了进去,摸到腰侧人鱼线,隔着布料,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挠他痒痒。   “他……睡了。”张信礼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义地反复握紧、张开、握紧、张开。   “是吗?”宁晟凯觉得他看起来有些怪,前面诗涵提醒道:“绿灯了。”   宁晟凯只得转回去开车,张信礼松了口气,确定宁晟凯地注意力不再在他身上之后,他飞速伸手握住林瑾瑜不安分的爪子,目光向下,给了他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想把他手拉开。   林瑾瑜显然不愿从命,宁死不屈和张信礼较着劲,俩人使出全身力气,于无声中开始举办第一届迈巴赫拔河大赛。   来硬的林瑾瑜不占上风,眼看张信礼就要一寸一寸赢得胜利,他忽地翻了半下身,弄出些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声响来。   诗涵与宁晟凯立刻重又转过头,问:“怎么了?”   “……”张信礼不得已,只能暂时松了劲,林瑾瑜趁机把手挪回了原位。   宁晟凯打着方向盘,道:“不是说睡了吗?”   “是……睡了。”   林瑾瑜这时候倒是很听话,很配合他,也不吱声,闭上眼装睡。宁晟凯看了会儿,没发现异常,又把注意力放到看路上去了。   张信礼僵直的肌肉这才缓缓放松下来,林瑾瑜结束装睡睁眼看他,眼神示威意味十足。   ……他总能想到一些稀奇古怪却十分有用的歪门邪道。   “……”张信礼用眼神示意自己认输,想求个和,好歹让他把那啥外套拉链拉上。   林瑾瑜本来就是想玩,当然拒不接受求和,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张信礼手心挠了挠,然后慢慢……慢慢更贴近了些,舔了舔牙,冲他比了个口型,道:“你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   张信礼不能出声,反驳不了他,也没法阻止他,只要稍稍用强,林瑾瑜就会立刻故意弄出些恰到好处的响动,引得诗涵和宁晟凯来“关切查看”。   他无计可施,林瑾瑜侧过脸,当他的脸颊和张信礼紧实的小腹缓缓贴在一起时,他明显感觉到张信礼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肉都绷紧了,大概是因为紧张。   紧张意味着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任何微小的刺激都会被感觉器官精准捕捉,身体变得更加敏感,它和兴奋有时是一对双胞胎。   林瑾瑜勾了勾嘴角,他并未一开始就搞什么大动作,而只是这样,用柔软的脸颊无声地贴着,故意喷吐出一串温热的鼻息。   温度也是一种刺激,林瑾瑜没看张信礼,他就这么侧躺着,维持着一个将触未触的距离,不断缓而实地用呼吸和鼻尖轻轻撩过。   前排宁晟凯在和诗涵聊天,聊关于‘小梵’的话题,他问诗涵林瑾瑜是什么时候过来店里上班的,平时人怎么样,两人对这话题都挺有兴趣的,一时聊得竟挺热络。   林瑾瑜开始逐渐加重力度,他知道张信礼哪里怕痒,故意用鼻尖跟脸颊不停蹭他腹肌的同时,手也不再闲着,而不住在他怕痒的腰侧跟手心来回轻挠。   张信礼的手不自然地上移,好像想放他身上,但又不知道放哪儿好。   一座之隔,诗涵说:“说来还得谢您,宁总,其实您不知道吧,小梵第一个大单就是你给的,也多亏了有那单子,我后来才能找到您联系方式。”   “无心插柳了,”宁晟凯回:“那算大单?”   “当然,一次上中四都算大单,您本身的消费累计额度又在那里,”诗涵道:“会有加成。”   “我还从来没了解过你们业绩的计算方法,”宁晟凯礼节性地笑了下:“不记得点的什么了,只记得小梵挺有个性的。”   张信礼一半心神在听他们聊天,一半心神放在林瑾瑜身上,除了柳下惠,这种撩拨大概没人受得住。   林瑾瑜一直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中学时不必太刻苦也能拿到不错的成绩,学起这种事儿来也一样。   朝夕相处间,他早已学会在情动时从张信礼细微的表情变化间去窥见他的喜好和身上的敏感点,且无师自通地明白这档子事不能急于求成,积累很重要,男人的性唤起很快,最高点持续时间也短,假如一开始就给予过于强烈的刺激,后面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强了。   所以虽然他一直称得上非常主动地牵他手、看他,但一直都没真的做什么……那是种别样的情趣。   “别弄了……”张信礼很轻地说了声。声音很小,在前排聊天声的掩盖下连林瑾瑜也只从他嘴唇翕动的形状猜出了他在说什么。   但他当然是不会听的。   诗涵对宁晟凯说:“……宁总,您当然不了解我们的结算方式了,没了解的必要,当时小梵好像对您挺……不那么上心,其实不是,他可能年轻,对谁都那样。”   宁晟凯听出她是在为小梵说好话了,道:“没关系,”他笑笑:“我还挺喜欢的,很有趣……那天你也在吗?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瑾瑜用指甲轻轻沿他明显的肌肉轮廓线搔刮着,他感觉张信礼胸口起伏的频率加快了,手从他肩背上移到了没有衣服阻隔的脖颈间,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脆弱的颈间皮肤上小幅度来回动。   诗涵说:“我在啊,刚好是一班的,笑死了,小梵……”   两人就着小梵这个话题聊得有来有回,颇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意,浑然不知话题正主正在后排和他正牌男朋友搞一些少儿不宜的颜色事,这情景属实有那么些搞笑跟诡异。   张信礼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尽量不显露出任何异常,诗涵很照顾他这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有时会故意问他几句或者提到他,让他多少也参与到闲聊中来,不至于产生一种被排斥和忽视的感觉。   可惜这份好意张信礼暂时有些吃不消,这使得他在纵容林瑾瑜的同时还得分出精神去应付诗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扔过来的话头。   “张,空调是不是开太高了,要不调低点?我看你……好像有点热。”诗涵穿着长裙,虽然里面还有加厚绒的保暖丝袜,可到底有些要风度不要温度,没仨男人保暖,这会儿以为是宁晟凯照顾自己,把暖空调设太高了。   宁晟凯说:“热吗,这才22度,我觉得还好。”   林瑾瑜在下面开始伸舌头,故意用舌尖去舔他手心,一下一下来回挑弄,张信礼感受到那种温热的湿意,整个人震了一下,脚不自然往里收了些。   “?”诗涵道:“张,你是不是真不舒服啊?”   “没……”张信礼否认得很快,他藏在阴影里的右手揪了下林瑾瑜的耳朵,示意他别太过分了。   诗涵道:“我把温度调低得了。”   张信礼确实热……他在诗涵的注视下把外套拉链拉下去一截,说:“……这样就行。”   车转了个直角弯,宁晟凯说:“到了。”   窗外一排排老建筑拔地而起,这里离小区内部还有几百米,但车没法再往下开了,因为没地方掉头,诗涵整理了下自己的包,开了车门后回过头冲他们摆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以后再联系。”   “再联系,”宁晟凯也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这里没路灯,小姑娘一个人走不安全,我送你到楼下。”   他待人接物的礼数一向很周全,诗涵没推辞,只叫张信礼在这儿看着小梵,两人便一起下车了。   宁晟凯没拔钥匙熄火,随着车门关上的闷响响起,张信礼眼睛看着窗外,目送他俩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缓缓呼出口气:“闹够了没有?”   没人了,林瑾瑜不必再假装睡着,他眨了下眼,仰面坐起来,然后转过去看着张信礼:“……没有,”他凑过去,看着张信礼深色的嘴唇,说:“挺有趣的。”   他一只手手肘曲起,搭在张信礼肩上,口齿比去医院前清晰了很多:“不觉得……更刺激吗?”   ……这点张信礼没法否认,‘可能被人发现’这点时刻刺激着人的感官,那种紧张感会和那什么快感混在一起,相互促进。   他看着林瑾瑜的眼睛,那双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戏谑而狡黠光——他都快忘了,林瑾瑜原本就是个喜欢新鲜,且很有些爱玩的人。   林瑾瑜凑过来,好像示意张信礼亲他,张信礼道:“真不知道你是真醉还是装的。”   “不是装的,头还有点晕,不过比进医院之前好很多,”林瑾瑜用鼻尖蹭他脖子,道:“这不重要。”   他这样子给张信礼一种熟悉的感觉,和在店里时不大一样了,也和之前那段时间不一样,不激动也不易怒,更不患得患失,反复质问他到底爱不爱之类的……而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所以逗他,跟他闹着玩,不是因为并不确定,也不是因为不信任,从而想从生理上的亲密中寻求安慰,只是玩,非常自然。   那是张信礼熟悉的林瑾瑜,爱玩,有些小孩又嚣张,在情绪上是完全主动的。   尽管后来他意识到这可能是汉语里说的“回光返照”,但这一刻,那种熟悉让他真切地从心底升腾起了一丝欣喜。   “亲个。”林瑾瑜说着,却不动,好整以暇等着他。   “不要了,”张信礼一只手贴在他背后,拍了下他的背:“会被看见,不雅观。”   “车窗单向的,外面看不见里面,你注意下他什么时候回来就行了,”林瑾瑜说着,搭着他肩,手往下伸,摸他腹肌,用气息贴着他耳垂,非常小声道:“你不是……已经开始那什么了吗?”   那么一通弄下来,不那什么才怪,张信礼看他好似得意一般的表情,说:“你真的很……”   说半句,他不说了,林瑾瑜道:“很什么?”他替张信礼把后半句补完了:“很……欠干,你想说这个。”   张信礼默认了,林瑾瑜朝窗外看了眼,茫茫夜色中暂时还不见宁晟凯的身影,他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也挺欠干的。”   总是啥也不说,那张总拽里拽气,好像特高冷似的的脸,让人很想恶趣味地……   张信礼道:“没有人说过。”   林瑾瑜说:“现在有了。”   他们在发动机隐约的轰鸣声中对视,张信礼道:“那又怎么样?”   林瑾刚刚那番话里满满都是言外之意,他怎么可能没听出来,林瑾瑜道:“你有那么不喜欢当0吗……”   张信礼说:“要我说实话吗?”   之前林瑾瑜也不是没提过类似要求,张信礼虽然拒绝了,但都很隐晦,很拐弯抹角,也许是不愿意对他说拒绝的话。   林瑾瑜看了他几秒,在张信礼要出声的时候,他说:“算了,不用说,我懂了。”   张信礼不说了,车外传来响动,是宁晟凯送完人回来了。   林瑾瑜撇撇嘴,重新躺到他腿上,张信礼扒拉他:“醒了还装什么。”   “没装,我真的头晕,”林瑾瑜颇大爷范地把他手推开,张信礼怕了他了,还想让他起来坐好,林瑾瑜把他手拍开,道:“嘘,宁晟凯就要回来了,咋俩再斗下去会露馅。”   驾驶室车门应声而开,林瑾瑜秒闭上眼装睡,张信礼被迫配合他,回归没事人状态。   宁晟凯上车的时候特意往后看了林瑾瑜一眼,见他仍是自己出去时的那个样子,连姿势也没变,问:“真睡着了?”   张信礼拿衣服挡了下胯部,说:“嗯。”   “也好,”宁晟凯开始掉头:“要不去我那儿吧,宽敞点,方便照顾。”   两人的对话被林瑾瑜尽收耳底,张信礼道:“用不着。”他说了个地址,是一开始林瑾瑜在地图上看见的定位,宁晟凯听了,道:“这么偏,确定?”   嘉定和宝山虽然算上海不那么繁荣的几个区之一,但作为上海正儿八经的下辖行政区,偏也说不上,再偏不会有小乡镇偏,更不用和真正的山区比,可宁晟凯说起这地方言辞间不可避免流露出诧异之色:“有点远,要开段时间。”   这不废话吗,明摆着的事,张信礼没说话,宁晟凯开始往他说的目的地走。   也许是考虑到少了个人,车里安静了很多,也没人再分散宁晟凯注意力,再胡搞瞎搞容易被当场逮住,林瑾瑜没再跟之前一样“嚣张”,不过仍时不时偷偷弄些小动作,好在这次张信礼早有准备,提前用左手把他手攥着压住了,右手则反绕着放在他下颚,让他无机可乘。   林瑾瑜有点较劲,露出牙咬他放在自己唇边的手指,张信礼像被炭火烫到似的飞快躲开,那样子又让他觉得很好笑。   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们不住那边吧,这时候去那儿干什么,”宁晟凯开着开着车又开始找张信礼说话:“是……工作?”他猜道:“那边开发区多。”   “开发区”是个委婉说法,宁晟凯猜得很准,张信礼答了句“是”。   “我对房地产涉猎不多,不过这种时候应该会给双倍?”   “是,”张信礼攥着林瑾瑜的手,说:“怎么?”   “没怎么,就是好奇给多少,让你这时候不在家过年,还得把小梵也一块带过去。”宁晟凯道:“应该挺多?不然不能干。”   上海外来人口多,春节期间是返乡高峰,许多工地缺值班的,会招一些人看着,给的钱不少……相对于普通服务业工作来说。   张信礼道:“半天两百。”   这个数字不能说低,发个传单一般半天只给50,还得到处跑,他这啥也不用干,就在那待着就行了,然而刚刚还说“应该挺多”的宁晟凯听了却道:“这么点,不值。”   站在有正经、体面的工作的人的角度确实不值,区区两百块钱就得委屈自己在一连空调都没有,只能靠几百块的电暖器取暖的破平板房里待十个小时,还是在春节这种合家团圆的时候。   宁晟凯道:“小梵让人点一瓶贵点的酒,提成就不止两百。”   张信礼无言,林瑾瑜感觉到他攥着自己手的力量好像大了点,在心里喊道:我就爱待着啥也不干就赚200,我觉得值就行啊,又没让你去,你在这说七说八的。   但他现在属于沉睡人士,不能说话。   “我听说他是名校毕业,”宁晟凯好像颇为费解:“为什么现在过成这样?”   为什么现在过成这样……这是个很难说清的事。   宁晟凯看他不说话,又问:“你读过大学吗,还是职高?”   张信礼说:“在读,只是不像你一样有个好家里。”   这话听起来在讽刺他全靠爸妈才能有如今的事业,但也像只是单纯感叹,宁晟凯倒也不生气,只说:“我爸妈一般,中产家庭,我是自己做起来的,我想想……”他说:“那是……0几年吧,电商行业初具雏形,我在岗位干了几年,吃够死工资,跟几个同学一起下海,风口浪尖走很多回,后来慢慢才做起来。”   林瑾瑜睁眼看着张信礼腰腹那块,心想:咦,居然不是富二代,白手起家的?挺牛啊。   张信礼的心理活动和他类似,宁晟凯回忆了会儿,道:“……好像扯远了,我只是很好奇,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是……职高或者初中毕业来上海找活儿干,为了钱去做那个的,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我是这么以为的。”   这不奇怪,林瑾瑜的很多同事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   张信礼说:“是为了钱。”   “看得出,”宁晟凯说:“不过为什么只有小梵在做,你应该不是干不了这个吧。”   张信礼回:“干不了。”   宁晟凯道:“怎么会,我见过的大多数条件都没你们两个好,你和小梵怎么认识的?”   林瑾瑜心说:怎么这么多问题,查户口吗?   “上学时候认识的。”张信礼其实顶不喜欢别人叫林瑾瑜‘小梵’,好像林瑾瑜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从事某擦边球行业的人,那个人被很多人染指,和别人无比亲密,关系很好,但和他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他们只是普通的合租“室友”。   “原来是学生时代一起过来的啊,”宁晟凯若有所思:“难怪,一般认识的感情不会像你们一样牢靠。”   车在路上不急不缓行驶着,宁晟凯说话模棱两可,好像隐约意有所指,又像并无所指,只是表达字面意思,他和张信礼之间好似存在着某种诡异的默契,不必说得太白也对某些事心照不宣。   又是好几分钟的沉默,宁晟凯驾车一路往北,越来越靠近目的地。   林瑾瑜躺了有好半天了,他大动作不敢做,怕被发现,小动作则受制于张信礼,做不了,整个人憋得慌且无聊。宁晟凯还在以聊天之名问些、说些有的没的,林瑾瑜明显感觉到张信礼越听越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各自打拼可能会更好。”宁晟凯再开口时似乎想给他一些人生建议:“我明白现在很多学生毕业以后都喜欢去大城市,可是上海也好,北京也好,一线城市并不适合所有人,也不是只有挤在大城市才能过上好生活。”   张信礼表示同意:“确实。”   “你没想过回去吗?”宁晟凯继续说:“回老家,或者去近一点的县城,哪怕去本省省会,也会比在上海好,你们家庭父母辈的人脉、你们自己的同学都在那里,房租也低很多,会比你独自在上海好过很多。”   “没有,”张信礼右手虎口贴在林瑾瑜脸颊上,宁晟凯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他不耐烦起来:“你问得太多了。”   宁晟凯一向很知道进退的,社交时,在对方不耐烦之前他通常就会自动停下话头,留给彼此合适的空间,但这次他偏偏没有,反而充耳不闻一般道:“为什么?不想回……还是回不去?应该都有。”   他又猜对了,这不难联想,四川、山村、封闭、沪漂、同性恋人,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脑补出一个逻辑自洽的故事来。   宁晟凯从后视镜里看见张信礼的表情,说:“看来我猜对了。”   上高架了,车窗外点点灯火消失,目所及处唯有海潮般的黑色,张信礼语气冷了下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他道:“选择在哪里生活是我们两个的事。”   “当然,当然,”宁晟凯说:“不过,是‘你和他’的事。”   “你想说什么,”张信礼道:“可以直说。”   宁晟凯苦笑:“我不喜欢说那么直白,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就像工作一样,良禽择木而栖……这句话用在这里可能不完全合适,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直白、不直白、可能、工作的……林瑾瑜头还晕着,感觉好像听懂了,好像又没有。   “……向往更好的生活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并不羞耻,就像他在店里工作,一开始觉得这工作不错,轻松,吃吃喝喝就有很高的工资,但慢慢会发现这份工作也有它不好的地方,受气,还没成就感,于是会找更好的工作,”宁晟凯说:“比如——你不能否认,现在我已经是小梵的新老板了。”   “工作是工作,别的是别的,”张信礼道:“你好像很自信。”   “可能有点吧,”宁晟凯道:“当初创业的时候并不一帆风顺,遇到了很多困难,最后也一个一个闯过来了,让我觉得世上没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他忽地话锋一转:“……你也很自信,我觉得相比起我,你更应该问自己这个问题,你凭借什么那么笃定呢,凭小梵跟你合租需要去夜店当男模卖酒?”   这话就像一根针,能狠狠刺进任何一个爱人的心里,张信礼静了几秒,最后说出来一句:“你不懂。”   宁晟凯不懂,不懂他们的过去,不懂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当然也就不懂他们之间的爱因何而起,从何而来,然而,当张信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有种空虚感,好像一瞬间,他自己也不懂了。   爱是亘古的迷题。   林瑾瑜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太明白他们到底在聊啥,张信礼跟宁晟凯说话去了,注意力被分散,手不自觉越离越近。   宁晟凯道:“我确实不完全懂,我承认学生时代的感情很难得,可就算是那些有规则束缚的,有多少走到终点了。”   更不用提他们。   张信礼冷硬地重复了一遍:“你不懂。”   “我不懂,”宁晟凯说:“小梵也许也不懂,他条件很好,性格也很有趣,他懂的东西你大概不懂吧,反之你懂的他肯能也不懂。”   这个称呼让张信礼重又烦躁起来,他往下看去——看着‘小梵’。   林瑾瑜也刚好抬眼看他,两人视线交汇,张信礼的视线扫过他的脸颊、俊气的眉眼和唇线立体的嘴唇……宁晟凯说得没错,林瑾瑜的每一处都很好,吸引着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   这种吸引让他生出一种从前没有过的怒意来,正如宁晟凯所说的,有其他人能给林瑾瑜更好的生活,那种感觉让他烦躁不安。   林瑾瑜没有察觉张信礼眼底别样的情绪,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那双小麦色、带着茧的手擦过他脖子的触感,那种抚摸并不轻,他很喜欢。   张信礼一直看着他,手指从他嘴唇上划过,林瑾瑜并未扭头躲避,反而启开唇缝,用温热的嘴唇轻轻咬他指尖。   他的眼神甚至在赤裸裸地鼓励张信礼更进一步。   行进中的汽车总是颠簸的,张信礼眯了眯眼,指尖主动往里探了些。   林瑾瑜勾起嘴角笑了下,迎合着他,舌尖和他指腹相触,就像……似的,轻轻亲吻着,吻他的手背、手心。   他脸就贴着张信礼腰腹,张信礼身上任何变化都瞒不过他,林瑾瑜微微用力摸了下他肚子,便能感觉到他腹部肌肉略微收紧了些。   张信礼本来按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他不再拒绝,反而把林瑾瑜往自己这边按了按。   林瑾瑜没空去想张信礼为什么好像突然变得大胆了……或者突然不再压抑自己的本性,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他颇有些措不及防,他肌肉绷紧,平衡了下身体才没碰到别的东西弄出声响。   汽车在夜色里穿行,林瑾瑜张开嘴,边往上看他,切切实实去亲他手,这次可不再是如羽毛拂过水面般的轻触,而是实打实的抚弄。   张信礼同样低头,赤裸裸地注视着他,林瑾瑜眼里并无羞怯,他只是那样直白、直接地注视着张信礼。   这样的视觉和触觉刺激让他自己也燥热起来,林瑾瑜不自觉并拢了腿。   张信礼几乎在林瑾瑜有所动作的同时就注意到了,他放在身前,林瑾瑜前胸和自己之间的夹角处的手没做太露骨的动作,只仍不动声色从他领口探进去,从毛衣上抚过,他知道他挺喜欢的。   之前在医院时,为了方便打理,林瑾瑜的外套拉链一直是开着的,这时倒正好方便了他。   林瑾瑜在棉外套下还穿了毛线背心和打底长袖,张信礼虽考虑到衣物问题,用了比平时更大的力,可终究有些隔靴搔痒,林瑾瑜耳尖微红,显见十分难耐。   也许是刚刚的话题结束得不太愉快,前头宁晟凯一直没再说话,张信礼自己耳尖也有点红,他看着林瑾瑜躁动的样子,没出声,只做了个口型,道:“衣服那么厚,也有感觉。”   林瑾瑜回比了两句话,看口型,前一句是:“还不是你喜欢”,后一句是:“百步笑五十步。”   张信礼脸上表情松动了些,两人谁也没有出声,默默在角落里同流合污,干着这档子腌臜事。   那可能是他们最大胆的一次小动作,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就坐着别人,虽然车轮碾过路面的颠簸声和发动机的声响掩盖了细微的响动,但稍不留神还是会被发现的。   林瑾瑜心里清楚,张信礼也清楚,但谁也没喊停。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林瑾瑜很卖力,他想在到地方之前让张信礼完事儿,毕竟男人的某种生理特征让他们一会儿下车属实不太方便,但很显然——张信礼没那么快。   环境限制了林瑾瑜的发挥,使得他不能太露骨地使用某些技巧,也不能发出任何调情的呻吟,总之一直到宁晟凯缓缓踩下刹车,把车停稳了,张信礼只是耳尖泛起潮红,并没有其他反应。   “到了,”宁晟凯手搭在方向盘上回头:“可以下车了……希望你能照顾好小梵。”   小梵小梵,又是小梵,林瑾瑜早警觉地在他停车那刻放弃目标收了手,张信礼拉过衣摆,昏暗的光线下,如果不凑近,宁晟凯看不出什么。   “不劳你……”张信礼平复了下呼吸:“……操心。”   “不是操心,是祝愿,”宁晟凯说:“……或者说忠告吧。”   “……”张信礼现在没兴趣也没心思理他,他拍了林瑾瑜几下,林瑾瑜收到信号,装作被弄醒的样子,爬起来,问是不是到了。   这丫演技还挺好,宁晟凯一时浑然没看出任何不对,只关切道:“睡醒了?好点了吗?”   林瑾瑜不好,相当不好,他自己也挺难受,酒精带来的头晕和潮红还未褪去,他匆匆回了宁晟凯一声“好点了”,然后便催张信礼下车。   张信礼依言拉开车门,林瑾瑜推他,恨不能立刻蹦下去,就在两人踩到路面,刚要关上车门时,宁晟凯忽然叫住了他们,道:“等等。”   林瑾瑜咽了下口水,心想他是不是发现了些什么,然而宁晟凯看他们片刻,缓缓道:“……诗涵应该说得对,我之前还不觉得,是不是中控出了故障,出风不均匀,后排风是不是大一些所以更热……改天让人开去店里修一修。” 第269章 支棱(下)   宁晟凯十分关心“小梵”,等他俩下车又问了好几句林瑾瑜感觉如何:“……提前道声新年快乐,”他说:“小梵,有事给我打电话。”   “谢谢,”他们之前吃饭的时候以公事之名交换了电话号码,林瑾瑜出于礼貌回道:“以后联系。”   张信礼下车之后站到了一边,离迈巴赫很远,这话题和他无关。   宁晟凯开着迈巴赫走了。   “你们还真亲密,”张信礼道:“坐迈巴赫的老总亲自给你开车,给你工作,送你去辞职,冲进去帮你,现在还送你回家。”   林瑾瑜道:“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不同于繁华区的车水马龙,这块地方夜里车流较少,马路宽阔但少有居民,张信礼被他呵斥了句,不说了,林瑾瑜下得车来,跟着他横过马路,四下望了眼,道:“真安静。”   “开发区。”   四下无人,没人发现他们的窘况,林瑾瑜隐晦地扯了下裤子,道:“挺好……省事儿了。”   张信礼认了下路,示意他跟自己走:“你这时候倒挺乐观。”   林瑾瑜跟在他身后,问:“我什么时候不乐观了?”   张信礼不好说这个,他带林瑾瑜从崭新的水泥人行道上一路走去厂房,林瑾瑜从没来过这块,一时有些新奇,狐獴似的边走边左顾右盼。   真的很安静……或者说荒凉,他们走了好几分钟,居然连一个人都没碰到。   “你就在这儿待了一下午啊,”之前张信礼和宁晟凯的对话林瑾瑜听到了,他说:“两百块……让你干啥?”   张信礼走在前面,没回头,答:“不干什么,就看着,每隔两三个小时走一圈。”   “那还挺轻松。”   挺轻松,也无聊。   转过一道弯,林瑾瑜踩着一层灰白色、建材残留下来的灰尘跟粉末,看见了那间平板房。   张信礼过去掏钥匙开门,门开,露出屋内十分“朴实”的陈设。   这就是间临时砌起来的值班房,灰白色水泥糊着红砖,大概等项目完工就会和架子一起被推掉,一张木板床、一张放着黑色厚壳电视机的桌子、一个两百块钱的电暖器以及一个有些脏了的白炽灯泡就是里面全部的陈设。   “将就待,”张信礼怕他嫌弃,看了眼手表:“还没到时间,不能走。”   林瑾瑜往床上一坐,说:“还有电视,条件不错。”   张信礼给他把电视和电暖器开了,自己从桌子老抽屉里翻出个手电来,开门道:“你先自己玩会儿,我很快回来。”   电视里所有台都在放春节联欢晚会,林瑾瑜知道这是他的工作,很配合,道:“去吧。”   张信礼出门了。   林瑾瑜坐在木板床上,靠着叠起来的枕头跟被子,那枕头也不知被多少民工盖过没洗,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头油味儿,电视里一片歌舞升平,洋溢着春节的喜悦气氛。   朋友圈里所有人都在欢庆春节,林瑾瑜有些无聊,一条一条翻下去,看每个人配上各种各样的文案发自己家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   每家都是亲戚朋友满满一大桌,父母和儿子女儿坐一块,尽管各自玩着手机,却也其乐融融,唯林怀南和他妈妈的朋友圈静悄悄,不见一丝动静——虽然他爸妈原本也不怎么玩网络软件,但每年年尾的时候雷打不动会发条表示家庭和睦的团圆照,林瑾瑜不确定是没有发,还是他爸妈已经单方面把他删除了。   他点进自己和他爸妈的最后一次聊天界面,里面的内容停留在半年前,妈妈问他放假没有,有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缺什么跟家里说,家里很想他,等他回来。   林瑾瑜一条条看过那些“古老”的消息,在页面上停留了好一段时间,他脸上如无波古井,没什么情绪外露,可心里有没有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   春晚一届比一届接地气,林瑾瑜兴趣不大,他退出聊天界面以后切回到朋友圈,看见小堂哥发的一大家人吃完年夜饭围坐在一起唠家常的视频。   画面里,大堂哥抱着女儿,喂她吃东西,林怀南和几个叔伯聊着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一切都和往年无甚区别,除了林瑾瑜不在那里。   网络视频会压缩画质,林瑾瑜发现画面里没有他爷爷,原本一向属于爷爷的沙发正中央坐着他大伯,而且罕见的,今年三兄弟居然全都齐了。   也许是没拍到,林瑾瑜想:视频很短,只有十多秒,没拍到也很正常。   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后觉得心烦,遂关了,在屋子里走了圈,发现这地方确实小得可怜,就一个放着床的空间带一个有布帘的简易淋浴间。   他不大高兴,有点堵得慌,尽管不想承认,但确确实实是那条没有他的团圆视频让他不高兴的。   林瑾瑜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试图想些别的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了半天,想到刚刚车上那通胆子奇大的放纵,确实很……刺激。   夜色寂静,寂静得像只有他存在。张信礼还没回来,林瑾瑜不知道这块建筑用地有多大,走一圈要多久,他起身,撩开帘子去洗了洗,然后回床上,点了根烟,边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边等张信礼。   这次他得等待并没有持续很久,大约十分钟后,张信礼回来了。   林瑾瑜靠在床上,摁着遥控器,见他开门进来,把遥控放了,转头看着他。   工地上总是很多尘土,张信礼在门口蹭了蹭鞋底的石子和粉尘,扶着门框,说:“在看春晚?委屈你大年三十在这种地方待着。”   林瑾瑜问:“多久结束?”   “十点,”张信礼道:“交班的人不怎么守时,十点到十点半都有可能。”   林瑾瑜看了眼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他说:“过来。”   张信礼:“?”   林瑾瑜转向他,抽了口烟,坐在木板床上把外套脱了,说:“这儿有监控吗?”   “……没有。”   就这完事就被推的平板房,工头哪舍得在监控上花预算,摄像头都装在外面,防人偷钢筋水泥搞破坏,破屋子里面没有。   “过来,”林瑾瑜说:“还要我叫……以为你回来会自觉主动,迫不及待。”   “……”无需更多言语,张信礼慢慢走过去,高度正好,林瑾瑜把毛衣也脱了,烟用食中二指夹着,挪到床边,眼睛往上看着他,单手解开他衣服扣子,把拉链拉了下来。   非常……单刀直入主题,张信礼俯视着他,没有阻止。   也许是双方对这个都已熟悉,不再有刚开始的羞怯与好奇,这次的开场白朴实直接,半点不花里胡哨,林瑾瑜捏了把他胳膊,感觉没在车上时那么热了。   “还能接着来吗?”他仰视着张信礼,半亲半咬了口他手指。   张信礼眼帘低垂,手指插入他发间,道:“……你可以试试。”   “不能也无所谓。”林瑾瑜很乐意“试试”,他跪坐起来,示意张信礼弯腰寓淅。   张信礼听话弯腰,在林瑾瑜凑上来之前问:“什么叫‘不能也无所谓’?”   “就是……不影响。”林瑾瑜仰头咬他下唇,抱着他腰,和他黏在一起接吻。   张信礼掌心揉着他头发与后颈,在唇舌分离的间隙里反问了句:“是吗?”   “不是吗?”林瑾瑜把他外套也脱了,非常主动地亲着他耳垂与脖子:“刚刚你没回来的时候,我看着外边……觉得以后住在这块也挺好的。”   “什么?”张信礼侧过脖颈,感受着林瑾瑜在他身上留下的、热辣的咬痕,道:“这里?”   “嗯,人少,绿化多,空气也好。”   “为什么,”张信礼手撩起他最后一层单衣的衣摆:“不在内环,离你家也远。”   “内环房价都上天了,”林瑾瑜拍了下他手:“先别脱,冷。”   “多少?”张信礼便没脱,只伸进去来回摸着他后腰:“你还关注了这个。”   “不是很正常吗,实习完就该忙毕业论文了,忙完毕业找工作,接着就该考虑房子了,”林瑾瑜答:“按百八十平算,买在内环线没个六七百万搞不定,买在这儿只要四百多万……四百二三吧,就差不多了,有些还送小花园。”   只要四百多万……林瑾瑜低下去亲他胸口,连咬带舔,张信礼吸了口气,看着他漆黑的发顶,道:“你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少钱吗,除开马上要交的电费和燃气费,只有四百块。”   “那挺好,就差四个零。”林瑾瑜把他上衣全解开,边四处亲他身体边说:“别担心,我只是换了个工作,不是混吃等死,宁晟凯挺厚道,给的待遇不错。”   不提这茬还好,张信礼十分不喜欢他嘴里说出这个名字……尤其还是在这种时候。   “就差四个零,说得挺轻松,”张信礼敞着胸膛,宽厚的掌心在他脊背上游走着:“你准备跟他牵扯到攒够首付?”   虽然从没说出过口,但其实林瑾瑜很喜欢他的抚摸,那种浑实的、力道恰到好处的抚摸让人非常舒服,在情欲的加持下宛如带着微小的电流,所到之处均带起一片酥麻感:“轻松啊,”林瑾瑜环住他腰,玩笑道:“1难找,0还不容易。”   他越来越“精于”开这种gay圈专属玩笑了,就像他从不曾因为这个身份而感到过羞耻:“以及什么叫牵扯,正常工作关系而已,如果他给的薪资合理,保持正常工作关系有什么不可以?”   “1难找?”张信礼抬起他下巴:“……你真的打算跟他一直牵扯下去。”   “是,尤其是你,四川的1,稀有物种,”林瑾瑜摸他手背:“不是‘牵扯’,是维持正常工作关系。”   事实上在gay圈笑话里江浙沪1也挺稀有的,张信礼面无表情,显见不大高兴:“……小梵和客人之间的工作关系?”   自从n久之前那次打趣之后,张信礼再也没这么叫过他了,此时乍一再提起,林瑾瑜瞬间觉得脸上发烧起来:“神经病,胡说八道什么?”   “说错了?”张信礼眯眼,一手摸他脸颊和耳朵那块,一手用指甲轻轻搔刮他胸口:“在他那里,你不是叫小梵吗。”   林瑾瑜咽了下口水,扯了下衣服,让自己不那么难受,道:“别……别在这时候喊这个。”   张信礼听了一晚上人家叫他小梵,憋很久了,这时候怎可能他叫收就收,只见他不仅没听林瑾瑜的立刻把这俩字从自己字典里剔除出去,反而变本加厉道:“不然叫你什么,小梵。”   林瑾瑜恶狠狠瞪了他眼……非常不客气地道:“滚蛋。”   “你平时跟他喝酒的时候也是这个态度吗,”张信礼指尖挑起他耳边的发丝,道:“只会在我面前横。”   “我只是在陌生人面前保持必要的礼貌,”林瑾瑜揉着他腹肌:“你要怎么,跟我相敬如宾?嗯?”   每个人喜欢的亲密模式不同,林瑾瑜不喜欢和自己另一半永远客客气气的,他可以对外人时刻注意分寸,保持礼貌绝不逾矩,但在亲近的人面前或多或少有些任性。   “……或者要我像对客人一样对待你?”林瑾瑜说着,手指插进他衣服下摆里,准备帮他把上衣脱下来。   张信礼却好似不想这么快进入主题,他按住林瑾瑜的手,看着他,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急了……这么直接。”   什么叫这么急?林瑾瑜觉得他还是在耿耿于怀姓宁的,遂瞪他,道:“因为我是正常的健康成年男性,有合理的性生活需求,不像你,一直推三阻四,奇奇怪怪……我怎么总觉得你有事儿瞒着我?”   张信礼答:“没有,”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说:“你不是自己猜了一大堆。”   “什么意思,”他不让脱,林瑾瑜便抽回手,直起膝盖一下站起来,从高位摸他脸,道:“意思我猜对了?”   张信礼移开了目光,那个表情表达出了否认的意思,林瑾瑜张开手抱住他背,抚摸着他后背健硕的肌肉,然后一直往下……直探入衣服中:“让我来一次,”他说:“先给你那什么,但……让我来一次,嗯?”   两人心里其实都因为某件事而烦躁着,这种烦躁让林瑾瑜变得比平时强势,他想上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想。   张信礼眼里神色让人捉摸不透,虽然大家时常开玩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纯1,但其实确实有那么一部分人在当前时段对当0毫无兴趣,心理生理都排斥,毫无尝试兴趣。   林瑾瑜的手越来越放肆,他学着张信礼的样子,沿着腰线往下滑,去掐他紧实的后背……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林瑾瑜的手真的眼看要碰到的时候,张信礼忽地伸手,整个环抱住他大腿和屁股那块,然后略一发力,托着他,把他放倒在床上,然后在林瑾瑜支起手肘,将起未起之前欺身压了上去,道:“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   这怎么还入戏了?林瑾瑜屈肘抵住他胸口,骂道:“别发神经,起开。”   张信礼瞄了眼他脸上神色,林瑾瑜目前的兴奋程度显然高于他,看起来很是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张信礼并未听话退开,反而压着他手更近前了些,同时去摸他脸颊:“你每次陪他们喝酒的时候,是不是让干什么都照做……小梵?”   这个本来平平无奇的名字此刻让林瑾瑜面红耳赤,之前在店里,那些妖魔鬼怪这么喊他他都觉得没什么,可一到张信礼嘴里就好像变了个味儿。   莫名的羞怯和轻微的耻辱感混杂在一起,反而让血一股脑往四肢百骸流,张信礼手覆在他身上,清晰感觉到他兴奋的肌肉:“你还挺喜欢。”   喜欢你X了个%¥#&*……   “你喜欢玩cosplay是吧?”林瑾瑜看着半压在他身上的张信礼,眼睛转了半圈,道:“先生,我可是很贵的。”   张信礼掐着他腰,垂眸道:“有多贵?”   “能让你倾家荡产。”   “哦,”张信礼往前,逼迫林瑾瑜不得不后仰,直到脊背挨到裹着层单薄棉絮的硬实床板,他曲肘撑在林瑾瑜身侧,看着他的脸,道:“……无所谓,反正早就倾家荡产了。”   “说得跟我骗了你很多钱似的,”林瑾瑜道:“之前不跟不举似的吗,一说让你当0你来劲了。”   “没有,”张信礼之前滋生出一些矛盾的想法,那种不确定直接反映在生理接触上,他压着林瑾瑜,问:“你很想当1?”   还行吧,就是……挺想干你的,林瑾瑜这么想,但是没这么说:“想啊,满足我无理的要求吗?”   张信礼鼻尖和他隔着不到两指的距离,低眸道:“假如不满足……你会去找别人吗?”   “什么?”林瑾瑜费解得都快成大小眼了,他并不怎么凶地道:“我找谁啊,你失心疯了吧你。”   张信礼手从他脖颈间抚过:“假如……宁晟凯愿意让你当1呢?”   “怎么可能,”林瑾瑜的意思是就算宁晟凯是gay,还愿意当0,那跟他有什么关系,自己怎么可能去找他:“想什么呢。”   “意思是不会?”   林瑾瑜说:“当然,我难道是为了当1才跟男人谈恋爱的吗?什么逻辑。”   “那你为什么跟我谈恋爱?”   什么为什么……林瑾瑜觉得他的问题越来越费解了:“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是你。”   “假如以后,你遇到和我一样的人……”   “没有假如,”林瑾瑜说:“你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我也是。”   “……哦,是么。”张信礼听完回答,也不知赞同还是不赞同,他目光移到林瑾瑜嘴唇,流连了好几秒,道:“接吻加钱么?”   “……”林瑾瑜心想:话题切换得很快啊,这叫什么?无缝入戏?   他偏过脸去,恶劣地道:“加,double,你别亲了你。”   张信礼却掐住他下巴,逼迫他将脸扭正回来,俯身吻住他嘴唇,吻得比任何一次都更用力。   他整个身体都罩在林瑾瑜身上,那是一种强制的、占绝对主导的态势,使得林瑾瑜连稍微动一动,喘口气都做不到,只能承受他凶狠的吻。   偶尔来一次这么激烈的倒是挺爽的……林瑾瑜分开腿,张信礼便自然而然用膝盖顶起他大腿,挤进他两腿之间,两人亲了个痛快。   张信礼亲够了,转而开始开始咬他脖子,他总是很喜欢这样做,林瑾瑜不确定这是完全出于情趣还是什么奇怪的狗性……没有骂人的意思。   他忽地也起了些恶趣味,就在张信礼即将把他上衣脱下来的时候,林瑾瑜用脚蹬住他大腿打断了他,他瞄着张信礼,用一种颇放荡的语气道:“先生,我们这里是先给钱后服务。”   “你要多少?”先前张信礼裤子都让他脱了一小半了,只是没全脱……他意外的配合林瑾瑜:“四百万?”   那是刚刚林瑾瑜算的买房的数字,林瑾瑜心道:您比我还会开价,这什么天文数字。   “嗯?”张信礼没太多耐心,他等了林瑾瑜一会儿,见他不说话,道:“嫌少?假如没有……你会怎么办?”   很多话是藏在玩笑话里说出来的,林瑾瑜心想:什么怎么办,情趣play而已,您是不是入戏太深了,这时候不应该打嘴炮随便甩个几千万尽情羞辱我吗?   他道:“不怎么办……要么我给你花钱,也行啊。”   说着,他趁张信礼放松,鬼鬼祟祟又把手伸到他后腰……   张信礼几乎在林瑾瑜的指尖刚刚触到他皮肤的时候就做出了反应,林瑾瑜感觉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然后拧过去,像押犯人似的扳着他肩膀把他翻了个身,将他手反扣在了身后。   “痛啊!”林瑾瑜嚷嚷:“你又开始没轻没重了。”   张信礼屈膝跪坐着,压着他小腿,全然不管他喊痛,利落扒了他裤子。   电暖器功率有限,林瑾瑜只觉一阵冷风袭来,皮肤凉飕飕,心道:你妈的,他还真的很喜欢从后面来。   “没轻没重的!你他妈别……”过于粗暴的动作让他忍不住飙脏话,张信礼……   ……   ……   ……   林瑾瑜爬起来了点,和张信礼后背贴着前胸,安静地抱着。   他脸很红,亲密地事也做过了,这种安静抱在一起待着的感觉却和亲密接触不同,新奇而且……让人说不出话来。   “……再过来点,”张信礼贴在他耳廓边,咬着他耳朵低语,林瑾瑜缩了缩脖子,保持不动。   ……   林瑾瑜撑在床上,木板太硬,坐久了浑身疼,他尽量转过脸,往后找张信礼的身影,道:“别太过分……一会儿打算怎么办?”   ……   张信礼维持着这个姿势,探身往前,和他在背后接了个吻,道:“怎么办……你想怎么办?”   “……”这是让他那啥的某种新型暗示方法吗?林瑾瑜道:“你真过分,自己不喜欢,却喜欢别人那个你。”   张信礼按着他后颈,道:“你也一样,喜欢别人干你。”   ???   什么玩样,怎么就一样了,虽然他确实觉得被那什么挺爽的,但什么时候双标不喜欢那个别人了……然而林瑾瑜还没来得及把疑问说出口,张信礼覆在他后颈上的手已用劲他把他按了下去,林瑾瑜撑在床上,无法往后看,只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一阵响动后……   ……   “?”林瑾瑜被他按着没法回头,道:“那是什么?!”   “甘油,”张信礼稍微直起腰:“没毒,不会弄伤你。”   甘油也可以作为建筑材料,这里有不稀奇,林瑾瑜安下心……不安心也没办法,抱着也就抱着了吧。   “别总按着……”   “为什么?”张信礼道:“不舒服?”   “扭着了,我扭你手试试。”   之前林瑾瑜洗过澡了,张信礼不是很经常给他弄这个,林瑾瑜一直觉得他对这方面的科学知识了解得没自己多,保险起见准备工作总是他自己做,张信礼一般只是直接那什么……但也许是他顾虑太多,毕竟这么多次过去,训狗也训会了。   “嗯……”   ……   他们在一个吻里一起达到顶峰。   “……你真不听话,”林瑾瑜那什么完后仍喘得厉害,嘟囔着控诉他:“等太久了?”   张信礼没往后退,而仍在他身后,他将脸埋在林瑾瑜颈侧,没发出任何声音,而只是从背后无声,并且用力地抱着他。   “算了……”林瑾瑜感受到他留在自己皮肤上、混着汗液的温热触感,以为他是用这种方式消极逃避惩罚,道:“下不为例……要乱来回家乱来,别在外面,万一被发现了丢不丢人。”   被发现了大概也不是张信礼一个人的责任,虽然他这次确实乱来了点,可假如没有林瑾瑜的纵容,也没有最终后果。   电视里春晚热闹非凡,荧光照着一对恋人。 第270章 一对实习生   “嘶……我怎么觉得自从咱俩在一起之后,每个重大节假日都在做爱。”   春节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阳光灿烂,金色的阳光融化了外面薄薄的积雪,但林瑾瑜知道这么好的金色只是暂时的,上海的冬天湿冷多雨,少见这样灿烂的阳光。   “去年没有,”张信礼把开了一夜的空调关了,穿上上衣,和他一起下床洗脸刷牙:“哪里每个重大节假日?”   “去年五一是,上次生日的时候是,过年也是,”林瑾瑜打着哈欠,掀起衣服前前后后看自己身上:“嘶……我说怎么一直痛,你看看你给我摁出来的……”他控诉张信礼道:“连掐带摁,后脖子跟肩膀那块都发乌了。”   张信礼坐在床边,头也没回,卷起衣服下摆,给他展示自己腰线上浅色的抓痕:“一样,你下手也不轻。”   “滚,那不是上次弄的,”林瑾瑜朝他扔了个枕头:“我跪着怎么可能抓到你腰,你自己疤痕体质,鬼知道哪次弄的。”   张信礼没诓到他,立刻不做声了,起身去卫生间。林瑾瑜又打了好几个哈欠才懒洋洋爬起来,跟他挤在狭小空间里一起刷牙,沾着些许水渍的镜子反射出两张英俊,但发型稀乱的脸。   “今天去单位报道,”张信礼动作比他快,先收拾好了,去房间里把两个人的接收函找出来,道:“不知道一共有几个实习生。”   “随便有几个,”林瑾瑜边对着镜子捯饬自己边说:“希望不要难相处。”   “嗯。”   十分钟后,林瑾瑜放下电动剃须刀,说:“洗完了,我去随便换件衣服,然后出发。”   张信礼答:“好。”   然而半个小时后……   张信礼看着还在“随便换件”的林瑾瑜,瞄了眼表,道:“从这里坐地铁过去得一个小时……别换了,你随便穿什么都帅。”   林瑾瑜正在满衣柜挑选穿搭,不满意张信礼的催促行为,道:“别说话,这可是我实习生涯的第一天,能不能不跟我唱反调。”   “催你一句就是唱反调了,”张信礼觉得凭空飘来一大帽子:“我怕迟到。”   “不会,”林瑾瑜说:“我以前也这样,你以前怎么从来不催我。”   张信礼正要说话,林瑾瑜却语速飞快地自问自答道:“哦,色衰爱驰,如今老夫老夫了,你就连这点耐心都没了,好啊,看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信礼说:“以前催过你。”   “我记忆里没有,在一起之后没有,以前的不算。”林瑾瑜单方面宣布完这句,最后对着镜子看了眼,语气颇雀跃地道:“OK,走人!”   ……   开年第一天,一切都像新的,两人花6块钱坐地铁到了单位,准备参加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工作。   门口保安对他们还挺热情,应该是上面早有交代,林瑾瑜跟张信礼一进门,出示完接收函就有人带着往会议室领,说给实习生统一安排有欢迎会。   “还挺正式,”林瑾瑜在去会议室的路上小声和张信礼咬耳朵:“我以为就随便……”   张信礼道:“当然,实习是正经项目,你以为。”   说话间已到了会议室,林瑾瑜看了圈,里面除了他俩还有十多个人,除了两个管事的,其他人身上都带着股初来乍到的局促,一看就是实习生。   而在这些人里……林瑾瑜一眼就在稀稀拉拉站着的十多个人里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诧异道:“周辉?”   他声音不小,一时间一会议室人都看着他。   张信礼也注意到了那个叫周辉的人……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就在林瑾瑜学校的图书馆门口,那人是林瑾瑜五个室友之一。   “林……林瑾瑜?”周辉被这么一喊,也回过头来,在学校时他跟林瑾瑜关系原本还好,同班同学,普通室友,可谁知后来凭空出了赵武杰那事……   那之后双方之间关系一直很尴尬,林瑾瑜搬出去和张信礼一起租房子住了,很少回寝室,澄清之后偶尔碰见过他几次,周辉好像一直有话想对他说,但林瑾瑜无视了这群人。   “你?”林瑾瑜说:“找的实习单位也是这儿?”   学校分配的集中实习是不可能出本省的,很显然他也是自己找过来的。   “是啊,”周辉面对着他,脸上还有些尴尬,他小小瞄了眼张信礼,说:“这单位不错,我无锡的,家里牵线……”   其他实习生还看着他们呢,这不等于开头直接自爆关系户吗……虽然林瑾瑜和张信礼也是俩实打实的关系户。   周辉在系里成绩没林瑾瑜好,看起来不是心眼很多的那种人,赵武杰的事也过去了一段时间,林瑾瑜没当初那么气了,再说作为同一批实习生,以后几个月里肯定还要打交道,因此周辉好声好气回答了,他也就没第一天就甩脸子。   林瑾瑜说:“嗯,这样,巧了。”   周辉说:“哈哈哈,是挺巧的……”   他和林瑾瑜说话时总是有意无意看张信礼,在学校时,林瑾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全系除了老师,都知道他有男朋友了。   林瑾瑜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无所谓,爱怎么看怎么看,随便,张信礼几乎没正眼看他,纯把他当一路人。   周辉面露踌躇之色,好似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前头的负责人打断了。   “安静一下,”负责人是个干练的女人,她拍了拍手,道:“首先作为单位代表,我在这里欢迎各位的到来……”   所有人鼓掌,周辉只得收了话头,和林瑾瑜一起找地方坐了,专心听上面人交代相关事宜。   开会嘛,总是场面话居多,负责人介绍了一通单位历史,给每个人分了手把手帮带的师父,然后又带他们大概参观了下单位各处,说实习生没有正式员工的餐补,要在食堂就餐需要购买餐票,每人每顿10元。   一荤两素一汤十块,算能接受,林瑾瑜一直跟张信礼走一起,趁参观的时候道:“这倒省事了,以后能在食堂吃就在食堂吃吧,省得做饭。”   张信礼回:“反正也不用你做。”   林瑾瑜用肩膀搡了他下,道:“去你的。”   全部流程走完,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临散会时,那负责人面带微笑道:“哦对了,作为能被本单位接受的实习生,各位当然是十分优秀的,作为实习期间你们的总负责人我提前交代一句,”她道:“实习期间,为了能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也为了不要造成不好的示范影响,我希望组内不要谈恋爱……现在各位中间有情侣吗?有的话麻烦报备一下,单位会开会决定是否需要调岗。”   林瑾瑜:“……”   他们这群实习生男多女少,八九个大老爷们里只夹杂着三四个女生,林瑾瑜记得许钊给他交代情况时说了那边内部开的接收表就写明了男生优先接收。   底下所有实习生鸦雀无声,想也是,女生一只手数得清,大家又都来自各个学校,都是分散申请进来的,有情侣的可能很小——除了俩例外。   “怎么办,”张信礼问他:“要报备吗。”   “不……不用吧,”林瑾瑜说:“那也太怪了,so weird。”   同龄人还好,还是不要冲到老一辈眼巴前,给他展现世界的多样了。   上面负责人又问:“准备考研的有多少?”   这次,唰唰唰,满会议室被手的海洋填满。   我擦嘞,这么多人,林瑾瑜心道:这年头本科文凭当真不值钱了吗,全是要考研的,竞争也忒大了。   张信礼本来没举手,奈何林瑾瑜目光凶狠,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张信礼被他瞪得不自在,最后无奈举手。   “好,”负责人看了一遍,道:“单位不会干涉你们的个人发展,但有一点要明确……不管考研也好,兼职也好,都不能影响你们实习生在单位分内工作的完成,否则到时候打出的分不好看你们也不要怪带你们的师父。”   这是应该的,众人点头,接下来老员工起身,各自认领了被分配到的实习生,带他们去工位。   林瑾瑜被分给了一体态颇丰腴的中年叔叔,看起来是单位老人了,乐呵呵的,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林瑾瑜态度谦逊跟他寒暄了几句,叫他师父,他则喊林瑾瑜“小林”。   他跟张信礼、周辉以及其他三五个人都在同一间办公室,彼此相邻不远,低头不见抬头见。   第一天上班,基本没什么事,一办公室实习生凑在一起聊天,互相认识,周辉问林瑾瑜道:“那个……你们一……一起住?在哪儿租的房子啊,我住的地方离单位不远,通勤半小时就能到,不过是个一居室,丁点大。”   林瑾瑜说:“我俩合租的一室一厅,一月两千五。”   其他人说:“那不贵,我们一居室都奔三千去了。”   张信礼道:“偏一点当然便宜些,通勤一个多小时……一个半小时。”   “你俩认识?”一个女生说:“看你们很熟。”   林瑾瑜答:“同学。”   周辉很识趣,什么也没说,众人简单社交了一番,约着下了班去吃饭聚餐。   林瑾瑜和张信礼对视了眼,面露难色——这种聚餐肯定AA,可他们如今兜里就那点钱,可怎么是好。 第271章 结梁子   “行啊行啊,我知道附近就有家店不错,我们十多个人去,可以开两桌。”   除了张信礼、周辉等少数三五个人之外,在场的不是上海本地人就是外地人在上海读大学,再加上林瑾瑜这朵本地人装外地人的奇葩,多数人对这座城市挺熟的,凑在一起讨论哪家店好。   “要不要把我们师父也叫上,”有比较‘机灵’的提议:“初来乍到,怎么也得请吃顿饭,多出来的钱就还是我们均摊。”   人情世故本也逃不开,可这种为了打关系而表现得过于积极,还自作主张把其他人也拖下水的人多少有点容易招人烦。   但他本人全然不觉,觉得一顿饭而已,肯定没人计较这点钱,自己出了个好主意——总有些人这样。   一群人嗯嗯啊啊,有人积极响应,有人笑笑,但没人出声明确表示反对。   毕竟这种场合,人家举着“情商高,知恩图报感谢师父”的大旗,你反对吧显得情商低,而且还小家子气。   “行吧,”那人各自不高,比较矮小,他见见无人反对,更来劲了,自告奋勇道:“既然是请师傅吃饭,又是我们同僚第一次聚餐,肯定要庄重点,不能太寒碜,我知道有家店高档,就在那个什么什么路……这样,待会儿我就去打电话订座,之后你们转钱就行。”   “啊……啊,嗯……”   角落里有几人嗯啊得敷衍,显见不是特别乐意,但又没勇气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财大气粗,一点钱都不差的。   张信礼在心里叹了口气,那家店高中的时候林瑾瑜父母带他们两个去过,十几人聚餐,还得加上请各自师父的,均摊下来怎么也得有个三位数,他们还是两个人,翻一倍,可能得A个两三百……他们手里总共就四百块。   算了,三百就三百吧,交际应酬,人情世故,避不开的事儿。   为了平衡实习,他在优衣库的班调到了晚上,晚上七点上到晚上十一点,时薪也稍微涨了点,一个月算下来大概能拿个两千七八,每月15号前发工资……这样算来,节衣缩食一下也不是撑不过去。   一群人或者真心实意,或者不情不愿地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几点到,就在张信礼已经开始在心里把预估出的聚餐后剩余金钱数额除以发工资前的天数,以求算得每天的伙食费时,一个声调不高,但夹在一堆唯唯诺诺的声音里显得异常清晰的声音传来——   林瑾瑜直截了当道:“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所有人都在装积极,他这不合群的调调一出来,啥时间所有人都看着他。   骤然有人公开唱反调,最开始提议的那个小个子面露尴尬之色,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瑾瑜并不露怯,他道:“谢师可以等实习期快结束的时候再打算,会更体面,到时候看情况,可以统一安排,也可以大家看自身情况各请各的。”   本来就没必要事事都扎堆,每个人情况不同,实习才开始,也不知道各自师父脾气、喜好怎么样,负不负责,干啥强制让所有人一起请。   “这不好吧……”小个子说:“我是好心给大家办事,就因为刚开始,才更要请师父吃饭,打好关系。”   他这种人可能属于那种在学校就特爱跟老师打关系的人,把学生会什么的当官场,开口闭口人脉,觉得自己特机灵……林瑾瑜跟他不是一路人。   “知道,你肯定是好心,”林瑾瑜替那些不敢说的人把话说了:“但没必要,大家看自己方便吧。”   “……对的对的,要不先缓缓,”有了第一个说话的人,其他人也就有样学样道:“我们这专业实习也没工资,还要交房租呢,待会儿聚餐也别去太贵的吧,咱们吃个便饭就好了。”   本来也有一半人不想去,这么集体一发声,颇有种“群起而攻之”的感觉,最开始提议的那个人看到林瑾瑜一带头,就有这么多人反对他,心里顿时感到非常尴尬加不舒服,觉得这人是不是故意拆他台。   林瑾瑜道:“投票表决吧,觉得现在请的就说现在请,觉得以后请更好的就说以后请。”   小个子只能说:“好……”   最后一小半人愿意出钱去高档餐厅请师父吃饭,剩下的大半人觉得路边馆子简单吃个便饭就行。   这么一搅合,刚刚还一呼百应的小个子一下去了大半威风,两拨人意见相左,每个人都切实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意见之后,谁迁就谁都不好,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分成了两拨。   一拨要请的就自己去请,另一波开开心心聚在一起吃自己的简餐,皆大欢喜。   很快,下班了。   今天主要内容就一个欢迎会跟熟悉工作任务与流程,林瑾瑜的胖师父挺好说话的,提点了他很多,给他说了很多自己经验与注意事项,也没压榨他,到点就放他下班了。   不同于林瑾瑜、张信礼这种早就来了上海等着实习开始的,其他实习生有几个东西还没搬完,还有个今天才刚到上海,房子都没来得及找的,单位给了一周多时间处理私事,给他们统一安排在三月初正式上班。   林瑾瑜招呼了声张信礼,两人照旧搭伙出门,刚刚决定不去请客的实习生三五成群,和他一起往外走,剩下决定请客的几个则留在原地在和各自的师父搭话,邀请他们去吃饭。   人以群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虽然才第一天,可这群小小实习生居然已隐隐分化成两拨了。   “我们去哪儿吃?”有人问林瑾瑜,语气有些拘谨:“我是外地的……老实说哪里都不熟悉……”   另一个人说:“我也是。”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林瑾瑜说:“没事,我带你们去,有家店的龙虾泡饭不错,二十多块钱一碗,吃到饱。”   说完便走在前面开路,无形中俨然一副领头羊态势,所有人都跟着他。   那种好吃又便宜实惠的小店一般只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找得到,林瑾瑜走街串巷熟练非常,张信礼在他身边道:“其实你刚刚没必要出头,得罪人。”   “我知道,我不是出头,”林瑾瑜神色如常,他不是傻子也不是愣头青,很清楚第一个开口唱反调必然“得罪人”,但他很自然地道:“总得有人说话不是吗。”   张信礼答:“是的。”   “再说我也是为我俩,一顿聚餐就霍霍三百,不要过日子了,”林瑾瑜说:“现在正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四十块能解决的事,何苦花三百。”   他不喜欢官僚主义,更不喜欢道德绑架干涉别人,做人不要十三点,讨嫌得很。   确实如此……要不是林瑾瑜,张信礼接下来几天怕是就得为吃什么发愁了。   “你……”他心里生出些许欣慰来,道:“你也会节约用钱了……”   后半句“真不容易,值得表扬”还卡在嗓子眼里没说出去,林瑾瑜视线不经意扫过街边,看见一奶茶店,顿时双眼一亮,道:“有点渴,四舍五入今天算节约了二百六,我去买杯奶茶。”   言毕也不等他批准,直接奔到店门口,唰唰就点了一杯。   “……”张信礼默默把表扬的话吞了回去,有点哭笑不得。   林瑾瑜心情低落的时候没什么娱乐欲望,不打游戏,也不吃零食饮料,让他很担心,可好不容易状态好了,却又会这也想买那也想买。   吃饭的地方很快到了。   众人落座,周辉也是不请客的实习生之一,这会儿和张信礼一左一右坐在林瑾瑜旁边,林瑾瑜给他们推荐了这家店里几样好吃又不贵的菜,把菜单给女生,让她们先点。   有人说:“感觉你懂好多唉。”   周辉说:“他是上海人。”   那些人道:“哈哈,这样啊,难怪,你家在哪个区啊?”   “……”林瑾瑜说:“郊区。”   恰在这时,张信礼刚好给林瑾瑜倒了杯水,他们便看张信礼,问:“你也是吗?”   张信礼答:“不是。”   “我家也上海的,”另一人道:“住杨浦区。”   其他人顿时刮目相看,道:“哇,那牛了,教育资源好啊。”   那人摆手:“定海街的。”   一下没人作声了,三秒后全哈哈哈哈笑。   定海街道著名棚户区大户,发展一团糟,他们说:“唉,这里没人家在内环,看来大家都差不多,外地人都以为是个上海宁(人)就有钱,土著都身家千万,怎么可能……我今天刚交了押金跟房租,哪有闲钱花好几百聚餐。”   “就是,以为人人家都在静安黄埔徐汇呢,”其他人纷纷附和:“都是穷人,刚刚不好意思提反对意见,差点就从了。”   他们对林瑾瑜道:“是吧,咱们都是普通家庭,爸妈挣钱也不容易,多亏了你。”   林瑾瑜:“呃,嗯,是啊,哈哈哈。”   上海内环市中心房价在八到十多万每平,还要加上装修,一套普通三居室怎么也得有个一千多万两千万才搞得定,林瑾瑜家房子就在市中心。   聚在一起抱怨同一件事是很好的快速增进感情的方法,几人围坐一桌,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叽叽喳喳聊,林瑾瑜喝着张信礼给他倒的水,拿出手机看了眼,准备趁下班,当着张信礼的面给宁晟凯打个电话,说过完年了,明天去他那儿报道——反正他只用看点英语文献,也不强制坐班,这钱忒好拿了些。   张信礼在他身旁,余光注视着他,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有份“惊喜”正等待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十三点:有管闲事、乱来、不明事理、脑子有问题等一系列复杂意思。 第272章 耳钉   林瑾瑜跟张信礼说了声,在张信礼的注视下按宁晟凯给他留的号码打了过去。   十多秒之后,宁晟凯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喂?小梵?”他道:“有什么事吗?”   林瑾瑜道:“没什么大事,宁总,就问你一声,年也过了,要不明天我来报道?”   电话里,宁晟凯道:“对……订票吧,日程发我邮箱……不好意思,小梵你刚刚说什么?”   林瑾瑜道:“我说,明天上公司报道。”   “明天?”宁晟凯看起来很忙,他又对秘书说了几句,才道:“……明天可能不行,我要飞国外。”   林瑾瑜道:“那怎么办?要等回来了再去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同时心里想:你要飞国外和我来报道有什么关系,交代一声不就行了,难道你们公司新人入职都是老总亲自接待?   宁晟凯道:“难说……有段时间才能回。”   林瑾瑜道:“明天您飞您的,提前跟下面人交代一声,我自己去报道也行啊。”   宁晟凯道:“文秘跟我一起走,你明天来没人跟你交代工作。”   原来是这样,林瑾瑜不是很了解情况,那边大概真的不方便吧,那没办法了,于是问:“那只能等段时间了?”   “我想想……”宁晟凯沉吟了一会儿,问:“你开始实习了没?”   林瑾瑜说:“开始了,今天进单位了,不过月初才正式上班。”   “这样吧,”宁晟凯思考了几秒,说:“今天有空吗,要不等下过来一趟也行。”   等下?服务员开始陆续上菜,林瑾瑜看了眼表,吃完怎么也六七点了,他道:“等下都下班了,不好占用您休息时间。”   宁晟凯说:“没事,要是等我回来再弄不好给你算工时,最好尽快交接,不然我们也不方便。”   林瑾瑜本来就是靠人情进去的,确实不好挑三拣四给对方添麻烦,他迟疑道:“那就……只能这样了?”   “嗯,”宁晟凯说:“发个地址,我让人去接你。”   张信礼眼神中透露出询问的意思,其他人还在聊天,林瑾瑜把电话挂了,对他汇报道:“说让我待会儿过去一趟。”   “待会儿?你们两个单独?”张信礼说:“疯了吗,绝对不行。”   林瑾瑜道:“没有说单独,应该在公司,他加个班吧。”   “老板为了你单独加班?”张信礼冷笑了声:“闻所未闻。”   “应该就是卖个人情帮一把,”林瑾瑜心里其实也觉得怪怪的,但好像也说得通:“他说……不尽快算工时麻烦,也不是没道理,我爸工作时间也很不固定,没办法,自己是老板,有事就必须处理。”   张信礼说:“所以你准备去?”   “只能去,是我有求于人,不是人有求于我,没资格当大爷,”林瑾瑜也知道张信礼对这种事敏感,语气并不强硬,而带着些商量与请示意味:“大概弄明白内容和流程以后马上回来,行吗?”   张信礼属于吃软不吃硬的人,经过这么久的磨合,林瑾瑜大概明白说什么话能不必红脸也让彼此达成妥协,果然,林瑾瑜当他面打电话并清楚进行交代的行为缓解了张信礼的不舒服,他静了几秒后道:“……可以,只谈公事,早点回来。”   “当然,不然还谈什么,”林瑾瑜感到非常满意,他笑了笑,说:“肯定早点回来。”   “菜齐了菜齐了,”有人招呼道:“哇靠,这虾肉分量还挺足,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上海还有这么一家好馆子,快吃快吃!”   林瑾瑜结束和张信礼的交谈,拿起筷子,才发现旁边周辉好像一直看着他俩,让他颇有些奇怪。   周辉可能是出神了,还没收回目光,张信礼瞟了他一眼,道:“你看什么?”   “啊……没……没有,”周辉这才反应过来,说:“抱歉,我就是……有点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林瑾瑜拌了下自己的饭:“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张信礼把自己碗里的龙虾分了一半给他,周辉道:“是……是。”   一顿饭很快吃完了,龙虾泡饭很大碗,鲜味十足,大家纷纷表示满意,并谢谢林瑾瑜带他们来了这么个好地方。   饭后男生们纷纷相约出去抽烟,林瑾瑜跟众人道了个别,说自己有事,就不参加后面的活动了,说完起身离席,站路口等宁晟凯的车。   天色擦黑了,虽然已经立春,可气温仍旧低,林瑾瑜吹着风等了会儿,上次见过的那个司机便开着车来了。   他甚至贴心地下车给林瑾瑜开车门,林瑾瑜上了车,司机也不多话,径直就往目的地开。   林瑾瑜没事干,低头开始玩手机,车窗外是他熟悉的上海景色,大约过了七八分钟,他偶然抬头看向外面,才察觉出不对:“上哪儿?”林瑾瑜道:“这不是去公司的路吧?”   司机没松油门,平和道:“是不去公司,”他说:“已经下班了,大门都锁了,宁总说接你去家里谈。”   “家里?”林瑾瑜有点懵:“这怎么合适……”   司机道:“没什么不合适的,下班之后的时间宁总一般都居家工作,咱们都是迁就他。”   “迁就老板是应该的……”林瑾瑜仍没缓过神来,可这车都已经上了,还能怎么办,他道:“劳烦你了,开这么远。”   司机道:“应该的,分内之事。”   之后一路上两人没再聊什么,到了地方,司机把车停到车库,给他指了路居然就走了。   ……这意思是让他一个人上去吗?他不熟悉这房子,去哪个房间啊,一客人在主人家乱走不好吧,万一闯进什么不该去的私人地方呢?   可司机走人走得还挺快,不愧是职业的,动作利索,林瑾瑜都没来得及叫。   好像只能自己走了……他四下打量了番,找到楼梯从地下室上去,穿过没人的会客厅,来到亮着灯的书房前。   书房门半掩着,林瑾瑜在门口停步,伸手用指节敲了敲门,喊道:“宁总。”   里面传来宁晟凯的声音:“进来。”   林瑾瑜便进去,见宁晟凯在看着什么。   宁晟凯见他来了,把文件夹合上,指了指对面,道:“坐。”   林瑾瑜坐下,说:“打扰您了,还占用你休息时间。”   宁晟凯看着他,说:“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林瑾瑜答:“员工和老板之间还是要保持基本的礼貌的。”   “上次不是说过了,”宁晟凯对答如流:“我们之间不是员工和老板的关系,是朋友。”   林瑾瑜说:“那是我高攀,”他道:“咱们开始说正事?”   “行,”宁晟凯闻言从抽屉里拿出个新的文件夹来,递给他,说:“回去看看,处理之后汇成文档,不用打印,直接发给我。”   林瑾瑜接过看了眼,文件相当杂,有些只是新闻报道,有些是专业数据,甚至还有报表,宁晟凯又给了他份全英文的格式示例,然后亲自挨个给他解释每一项大概是什么内容。   林瑾瑜听得很认真,宁晟凯看他有一会儿没出声,问:“觉得棘手?”   林瑾瑜抬头道:“没有,就是看入神了……大概明白了,那我先拿回去,弄好了发您。”   “嗯,”宁晟凯接着道:“你不必全天在公司,但早晚必须按规定打卡,否则会算迟到或者旷工,节假日加班会按法定数额给加班费。”   “明白了,”好像也没有很多事儿要交代嘛,林瑾瑜把文件夹合上收起来,起身准备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   然而宁晟凯却叫住了他,道:“等等……先不急。”   “?”事儿都谈完了不回去干啥,怎么就“不急”了,林瑾瑜略带疑惑地问:“您还有事儿?”   “先坐,”宁晟凯点头,但也不说具体是什么事,只让林瑾瑜坐:“你稍等一会儿。”   林瑾瑜不明所以,但老板这么明着要求了他总不能不给面子,于是重新坐下看着他。   宁晟凯给他倒了杯咖啡,林瑾瑜推辞道:“这就不喝了,我还赶着回去。”   “一杯咖啡而已,”宁晟凯把杯碟放他面前,问:“是你室友让你这么说的吗?”   “没,”林瑾瑜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我真有事,我回去还要看书。”   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考研初试一天天近了,好些同学已经开始第一轮复习,林瑾瑜琐事缠身,复习的时间只能靠挤。   “这样,”宁晟凯道:“你等我一会儿。”   林瑾瑜头上雾水越来越多,搞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宁晟凯叫他先喝咖啡,自己转身从后面书架上取出个盒子来,推到他面前。   ?   这到底是哪出,林瑾瑜眼神疑惑,望向宁晟凯:“您这时……”   宁晟凯看着他,目光柔和,道:“算……给你的惊喜,”他说:“新年礼物,打开看看。”   新年?新年都已经过了……虽然还没过多久,而且为什么要给他送新年礼物?林瑾瑜一脸诧异地打开盒子——那里面静静躺着一对宝格丽的K金黑玛瑙耳钉。   玫瑰金与黑色交相辉映,除了正面标志性的“BVLGARI”之外再无任何华丽的花纹,整款耳钉的设计简约而大方,不带强烈性别色彩,男女皆可且十分耐看。   宁晟凯道:“偶然看到的……感觉会很适合你。” 第273章 得与失   林瑾瑜有很多耳钉。   不止耳钉,项链、戒指也有不少,全是他自己买的,他喜欢收集金属质感的小饰品——并且戴起来也很好看。   宁晟凯看出了这一点,当新年的雪花落在他孤单的肩头,当他透过透明的玻璃柜台,第一眼看到这对熠熠生辉的小玩意儿时,他就知道,他已经为它们找到了主人。   林瑾瑜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对价格不菲的耳钉,没有动。   宁晟凯说:“喜欢吗,戴上试试。”   他觉得没有人会拒绝投其所好的小礼物,小梵——这个混迹夜店,早已有过“经验”的男人更不能拒绝。   书房灯光昏黄,林瑾瑜在昏黄的灯光里抬眼看他。   宁晟凯脸部线条并不锋利,他额头宽阔,眼窝不如张信礼深邃,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会让人感到很惊艳的长相,但比较耐看,林瑾瑜看着那张算耐看的脸——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注视宁晟凯。   宁晟凯看他仍不动,挑眉,道:“不喜欢?”   林瑾瑜并不痴迷于大牌,他自己买耳钉很杂,里面有十块钱一对的“破铜烂铁”也有几百上千的某欧美大牌,大多数只是看着觉得好看,就一时兴起付款了……他知道那对宝格丽的耳钉大概什么档次,这种礼物显然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互送礼物的范畴。   前前后后,宁晟凯已花了很多时间用于缓冲跟试探,他不是个急躁的人,凡事不喜欢过于直接,那样会显得唐突跟不体面,但从林瑾瑜答应来他这里工作开始,他觉得——也许是时候稍进一点点了。   不再完全规规矩矩将举止维持在“一个偶尔去夜店捧场帮忙的朋友”与“一名长得不错人也可以的夜店男”之间,而给予些更明显一点的暗示,成年人的情爱游戏不就是这样,互相审视,在一点点的试探中各取所需。   他跟以往的对象就是这样,那也是个家境不好但很有几分帅气的男人,那男人刚满二十,痴迷于各种电子产品,没上过大学但高挑健气,对谁都面带笑容,好似优雅从容……但宁晟凯能看出来,英俊的外表并不能掩盖他眼里对贫穷的恐惧与对财富的向往。   所以当他抛出试探的诱饵——加起来小一万的最新iPad加全套配件时,对方的反应和他想象中一般无二。   宁晟凯以出差之名约了他在宾馆见面,并把那台iPad藏在了床头,让他自己找。   当那个男人找遍其他地方不得,最后来到宁晟凯面前时,宁晟凯给他指明了地方——而当他真的站在床边,俯身去拿枕头下还未拆封的包装,并对宁晟凯明显的贴近不做任何反抗时,宁晟凯确定了自己的设想是对的。   于是接下来他们得到各自想得到的东西。   小梵可能也不会例外。   林瑾瑜还是没说话,宁晟凯读不懂他的沉默,于是他做了暗示意味更重的事——伸手,用自己的掌心贴住了林瑾瑜放在桌上的右手手背。   林瑾瑜的目光因为这个动作从他脸上移到了桌面上,宁晟凯再次道:“喜欢就收下。”   窗户没关,早春的冷风吹动咖色的窗帘,林瑾瑜静了半晌后终于开口,说出来的内容却不是宁晟凯假设过的任何一种。   他眉毛下压,表情说不上是诧异还是无语,他道:“你是gay?”   “……”宁晟凯觉得,成年人话不要说得那么直白,就稍微表露一下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比较好。   林瑾瑜看他一脸“那词不可说”的表情,明白了,哦,做金融的深柜老男人。   他补了句:“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嗯……你懂的,问一问。”   宁晟凯以往遇到的在夜店工作的男人都很热衷于看眼色揣测人喜好,即使有个别立直白或者纯情人设的也只是装装样子,大家往往心照不宣,只说隐晦词语,哪有这么……他憋了好几秒,才回答道:“……和你一样。”   林瑾瑜眉毛一挑:“你怎么知道我是?”   宁晟凯答:“感觉……加上一些观察。”   林瑾瑜说:“哦,感觉是什么感觉,又怎么观察的?”   “就是……”宁晟凯说着说着,莫名觉得自己很像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就凭这些?”   宁晟凯的判断来自于他的大脑分析,以及这么多年来和各阶层中的各色人物交往所积累的经验,林瑾瑜问题一个接一个,根本没给他牵鼻子主导话题的机会:“那你看出……我‘室友’也是了吗?”   宁晟凯以一种回答老师提问的表情说:“我……”   “好了算了你不要说了,”林瑾瑜宛如懒得花时间等小朋友回答问题的小学老师,道:“我直接告诉你得了,他是我男朋友。”   “……”宁晟凯吞了下口水,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节奏,道:“……我知道。”   “?”林瑾瑜看不懂了,宁晟凯也不像那种没底线的小人啊,他道:“知道你还送这个。”   “送这个怎么了……”   林瑾瑜道:“别装听不懂,你可别告诉我你财大气粗到喜欢随便拿大几千上万的东西送普通朋友。”   宁晟凯道:“我没有想跟你当普通朋友……”   “那当什么,”林瑾瑜说话贼利索:“挖墙脚?炮友?一夜情?你到底以一种什么样的想法跟动机在……”   ……这一串都不是什么正能量好词,宁晟凯憋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空说话,道:“不是!”   他本来还以为小梵挺高冷的,怎么这会儿这么多话:“没那么……就只是情人,不是你理解的那个乱七八糟的情人……就是谈恋爱,但不必和谈恋爱一样有那么重的心理负担跟责任。”   “什么意思,”林瑾瑜听不懂啊:“谈恋爱有什么心理负担,还不要责任?”   “就是……”宁晟凯脑子里咻咻飞过一串乱七八糟的金融术语,然后他又艰难把这堆术语清除,道:“很简单,不过分强调契约精神跟投资回报比,觉得在一起高兴就在一起,不高兴了就分开,不必为此有负罪感。”   “开放关系?”林瑾瑜说:“一边谈着恋爱,一边可以和别人进行‘友好交流。’”   开放关系存在于一些同性情侣之间,为了平衡新鲜感流失给相守多年的彼此带来的厌恶感,一些人会约定精神与肉体分开,互相仍为情侣但允许另一半偶尔与他人发生一些仅限于肉体的交流——大概是一种超前的情侣模式,但林瑾瑜不能接受。   “不是这个意思,”宁晟凯否认了:“没那么……关系存续期间是一对一的,只是说不必为了延长关系而赋予自己某种责任感……就像你和你室友,遇见更好的人就会分开,很正常。”   “不是‘我和我室友’,”林瑾瑜纠正道:“是我和我男朋友,我们不会分开。”   宁晟凯说:“你太年轻了,生活不是童话故事。”   “我并不觉得不分开就到了童话故事那个程度,”尽管开玩笑时也时常听人说金融领域含gay量相较而言比其他领域高,但他一直觉得是刻板印象无稽之谈,林瑾瑜从没想过宁晟凯会是gay:“既然你……”他说:“那你怎么会去那种以女色消费为主打的夜店,不是应该去gay吧什么的吗……”   宁晟凯说:“你和我一样,不也在那里工作。”   林瑾瑜露出费解的表情,哈?就因为他是gay,所以才会特意避开去gay吧上班给人揩油啊。   “好吧,”宁晟凯说了实话:“不能太明显,可能被下属或者合作伙伴看见,那样不太方便……我父母年纪大了,也不会接受。”   ……果然是深柜,林瑾瑜从感情上有点理解他,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了。   林瑾瑜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不会,年轻人总是把解决问题的办法划分为非此即彼的AB选项,”宁晟凯道:“但其实很多时候都有C选项,比如形婚。”   “意思是你以后会结婚?”   “形式婚姻,”宁晟凯说:“各取所需。”   林瑾瑜笑笑,不知可否,把盒子推还给了他——其实早就应该推了。   宁晟凯有些小惊讶:“你不要?”   “你觉得我会要?”林瑾瑜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我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不代表什么——对宁晟凯而言,不被法律承认的契约就跟没有加盖公章的合同一样,只是空文,脆弱得风一吹就散了。   “我可以给你不一样的生活,很好的生活,”宁晟凯道:“你可以专心读书,不用再租房,兼职打工,那样不好吗?”   “没,那样挺好的。”   就在宁晟凯以为小梵这是改主意,回心转意了的时候,林瑾瑜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那样的生活我过了好多年,发现它是很好,可是没有张信礼好。”   他说:“租房、兼职,是挺辛苦的,不能再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可和他比起来都显得无所谓,”林瑾瑜道:“有人给过你这种感觉吗,有些东西可以没有,有些不能,如果没了就会像心里空了一块,像……白先勇写的……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读不读白先勇。”   他想人至少应该体会一次这种感觉,确定的、不含任何怀疑地爱着一个人的感觉,它使你意识到人与一块石头的区别,人的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心,而不是铁石。   林瑾瑜余光秒到自己手里那份昂贵的蓝色文件夹,那里面随便一份报表就是七位数的资金流动,是他原本规划好的、赖以生存的重要工具。   “我想……我得说声抱歉,”林瑾瑜抬眼,把那份文件夹轻轻放到桌面上,光可鉴人的漆面映出他不卑不亢的影子,他面对着宁晟凯,道:“……我不能来您这里工作了。” 第274章 生命只是一刹那   书房里,两个颀长的身影相向而立。   “你确定?”   不同于拒绝收下耳钉,林瑾瑜的这句话真让宁晟凯吃惊了,那对投其所好的宝格丽耳钉虽然价值不菲,可说到底只是用作装饰的小玩意儿,可有可无,林瑾瑜到底收与不收,宁晟凯并不能完全确定……大概算是六四开,可工作就完全不一样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对一个成年人来说,经济来源是一切的根本,宁晟凯非常清楚林瑾瑜的近况,没有工作且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完成学业、实习任务的同时需要自己养活自己——他没什么活儿可干了,也无法再回之前的店里。   “当然确定,”然而林瑾瑜语气虽并不咄咄逼人,但十分肯定,无需思索,更无需商榷:“不然以我跟你目前的立场,你觉得我来合适?”   “合不合适取决于你以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宁晟凯见林瑾瑜明确拒绝了礼物,试图后退一步给彼此一些缓冲,这样说不定日后还会有机会:“你是不是以为我让你处理文献是看你可怜故意提供了个虚假的岗位,不是这样的,我确实需要一个人帮我处理那些信息……我的时间很宝贵,没有闲暇浪费在无意义信息上。”   他接着道:“答应过的事我不会反悔,既然你问心无愧,大可平常心,当作没有这回事,回到之前的关系……不管怎么样,至少还是普通朋友。”   这话听起来好似有几分道理,会给那些既想拒绝宁晟凯,同时也舍不得放弃这么好一份工作的人一个合理的台阶,这样就可以安慰自己两手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显然,林瑾瑜不属于这类人。   林瑾瑜还是笑了笑,说:“您觉得这说得通吗?”   他十分清楚,宁晟凯那番看似说得通的逻辑不过是小人的自我安慰罢了,属于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在感情问题上,不坚定的拒绝不是拒绝。   宁晟凯看着他,不说话了。   林瑾瑜搭在桌上的右手食指敲了敲桌子:“就这样吧宁总,”他说:“我已经有爱人了,而且……我们不是一路人。”   大概是看宁晟凯不明白,他大发慈悲做了说明:“你说以后一定会结婚,单凭这一点,我就绝不会和你有什么牵扯。”   宁晟凯道:“不是真的结婚,只是基于协议的形式婚姻,不会干涉到我个人真实的情感生活。”   “形式婚姻对我来说依然是婚姻,就像您说的,法律关系本身就意义重大,”林瑾瑜道:“我不接受……个人喜恶,不乐意,就这么简单。”   宁晟凯没话说了。   “再见……还是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林瑾瑜说完,十分有风度地颔鱼0希/椟}伽首致谢,把耳钉和文件夹全留在身后,起身走了。   ……   天色渐晚,林瑾瑜走出那处装修、家具皆算有品味的住所一段距离后,脸上的沉静与潇洒之色逐渐褪去。   又得……为了生活奔波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生活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原本以张信礼目前的收入再加上宁晟凯这边给出的五千薪资,在房租已经暂时解决的情况下他们手头总算宽裕了些,即便在上海也可以喘口气,不用每天为生活费头痛了。   林瑾瑜原本想,也许他们可以稍微过得好点,起码该睡觉的时候可以睡觉,可以看见每天早晨的阳光。   如今一切都得重新打算。   林瑾瑜靠路边电线杆上抽了根烟,把之前设想了许久的种种憧憬都推翻,离张信礼下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了想,没回家,而挤上晚高峰的地铁,去了张信礼打工的服装店里。   ……   不同于其它服装店,优衣库的员工好像总是在抱着老大一堆衣服走来走去。   林瑾瑜一眼就看见了衣架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张信礼仍旧是那样,总淡淡的,脸上的表情说不上严肃,但也不怎么笑。   下班后正是人多的时候,林瑾瑜看见他了,却没隔着玻璃橱窗挥手打招呼,而跟在几个进店的顾客身后,信步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   员工有严格规定,看见进门的顾客一定得吆喝一嗓子,还得此起彼伏不能断,张信礼余光看见人影,欢迎词刚说了半句,就跟被拦腰砍了一刀似的,没声了。   林瑾瑜眨了下眼,道:“词儿呢?说完啊,不欢迎我?”   “……请随意挑选。”张信礼手里好几件被人放乱了亟待归位的衣服,他小声说完了后半句规定台词,抱着衣服朝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工作时间闲聊影响会很不好,林瑾瑜开始cosplay一普通顾客,手划过一排排衣物挑挑拣拣。   张信礼迟疑了几秒,在他旁边开始叠衣服。   林瑾瑜衣柜里优衣库的衣服还挺多的,这牌子比较百搭,联名的T恤也好看,他宛如某位真的来买衣服的顾客,这里扫一眼那里看一眼,不时询问张信礼某某尺码。   于店长、其他员工眼里他们就是很平常的店员于顾客。   林瑾瑜走着走着,故意走到后边人比较少的地方,张信礼把衣架挂好,道:“怎么过来了,”他道:“你跟……他谈完了?”   “谈完了,”林瑾瑜看着一排排顺眼的白T,道:“谈得非常完。”   张信礼以为这是“很顺利”的意思,他静了秒,道:“……恭喜。”   “是该恭喜,”林瑾瑜懒洋洋扒拉着衣服,道:“恭喜咱们。”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张信礼脸上有些藏得很深的闷闷不乐:“恭喜你,总是有人愿意帮你。”   林瑾瑜看他,差点被他小表情逗乐了,忽然想捉弄他:“谈不上帮,”潜规则当然谈不上帮,他道:“不过他送了我对耳钉,说是新年礼物。”   张信礼静了三秒,道:“哦。”   他弯腰叠衣服,问:“你很喜欢?”   “确实挺好看的,”林瑾瑜说:“其实我在官网看过,七八千,有点想买的,没钱。”   张信礼没看他,闷闷道:“……挺好,现在有人送你了。”   林瑾瑜看着他,憋笑,说:“我没收。”   张信礼抬起头,林瑾瑜道:“当场教育一顿推回去了,还有那份工作……我辞了。”   张信礼转头道:“什么?”   林瑾瑜重复了一遍:“宁晟凯给我那份工作我辞了。”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张信礼颇不可置信道:“为什么?你不是挺……”   挺喜欢跟他相处的,他对你也很好。   “你是对的,”林瑾瑜说:“宁晟凯他其实……”   说一半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达,其实什么……想那个啥他?好像没有那么轻浮,爱他?又百分百不至于。   张信礼道:“喜欢你,是吧,你怎么知道的,他对你干什么了?”   林瑾瑜忙道:“没有,只是送了我礼物,”他说:“一开始我以为……但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喜欢,他跟我俩一样。”   听到否定答案后,张信礼显得平静了些,对于宁晟凯也是gay这个消息,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所以,你拒绝了?”   “是,他说可以退回之前的那种关系,当普通朋友,照常上班,我也拒绝了,”林瑾瑜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   “我一开始表达过了。”张信礼转身放叠好的衣服,过了几秒,他背对着林瑾瑜,声音不大地说:“不想跟你吵架。”   那些模棱两可的不悦……林瑾瑜说:“好吧,我没往那方面想。”   性少数这么少数的群体……谁能想到自从在一起又出柜之后,身边的含gay量直线增多呢,大概这就是老话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当他们开始不再刻意掩饰社会身份,相同的人自然就进入了同一个交际圈。   张信礼叠完了衣服,转回去看着林瑾瑜,踌躇了好几秒,终于确认道:“所以……你现在跟他没有关系了?”   林瑾瑜回答:“任何关系都没有了,不过相应的,我又失业了。”   张信礼没对后半句话做出任何反应,他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好像忽然被这期盼已久的消息弄蒙了。   好一会儿,他才说:“其实他确实很优秀,自己创业,有钱,有社会地位……既然他说当普通朋友,如果你喜欢那份工作,也可以不用因为我……”   林瑾瑜拆穿他,道:“得了吧,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张信礼说:“是的。”   店里人来人往,林瑾瑜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虚与委蛇了,嗯?”   张信礼移开目光,说:“怕你后悔。”   “服了,”林瑾瑜拽着他,走到更角落里,躲开张信礼上司地巡视:“为什么?因为你觉得他比你优秀?”   张信礼说:“也许。”   “去你的也许,”林瑾瑜说:“优秀的人多了去了,这世界上有无数优秀的人,可相爱又不是买菜,你选择跟我在一起,难道也只是因为我‘优秀’吗?优秀,对你有价值?”   张信礼说:“不是,但你是优秀的。”   “不见得,”林瑾瑜道:“把我放到天平上,你会发现我也算不上什么‘优秀’,”林瑾瑜说:“作为爱人,我永远无法给你一切,你和女人谈恋爱、结婚、上床,她们可以跟你生小孩,可以让你爸妈满意、可以让你不受半点指指点点,那些都是我不能给你的,但你不还是选择了我吗?”   林瑾瑜冷冷道:“你选择我,不是因为我能给你一切,我只能给你一部分,你因为那一部分选择了我,换过来一样。”   张信礼也许还不自知自己给予林瑾瑜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是生活起居上的照顾,也不是小事上的迁就,更不是金钱与财富,而是青春,是学生时代最初的心动,是陪伴、关怀与爱,那些东西不会再有任何人能给予林瑾瑜,因为生命只是一刹那,时间无法倒流,十七岁过去了,就永不再回来。   那些东西同样也没有任何人能再给予他自己。 第275章 怎么办   张信礼沉默不语,久久凝视着林瑾瑜,好像在消化他所表达的一切,直到其他店员发觉他俩站在原地半天不动,以为张信礼应付不来,遂走拢过来,朝林瑾瑜道:“您好,请问是需要什么吗?”   “哦,没有。”林瑾瑜说:“刚问他尺码,我自己随便看看就行。”   有一部分客人是很排斥导购的,员工闻言答了几句“好的好的”,马上走了。   张信礼磨磨蹭蹭,终于叠完了那堆衣服,优衣库员工管理十分严格,每天都有“日班表”这种东西,每分钟在哪里都规定得一清二楚,林瑾瑜拍了拍他肩膀,说:“等你下班。”   张信礼看着他,点头,说:“我知道了。”不知道是在回答那句等他下班,还是更之前那番话。   林瑾瑜便出去找个凳子坐了,用手机打开软件看单词,偶尔回头,隔着玻璃橱窗看一眼张信礼。   商场空调很暖和,他们一个里一个外,一个忙忙碌碌挣钱,一个安安静静学习。   晚上十点,商场关门,十一点,张信礼终于下班了。   他穿上外套,走出来,看见在那揉眼睛的林瑾瑜。   林瑾瑜打了个哈欠,道:“下班了?咱们现在暂时可真全靠你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钱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但张信礼没提催他找工作这回事,没提钱,也没再提宁晟凯,他就像压根没有宁晟凯这个人一样,对林瑾瑜道:“走吧,回家。”   “嗯,”林瑾瑜又擦了下眼睛:“卧槽,屏幕看久了真眼睛疼,明天放空,我去外边看看有没有啥活儿。”   张信礼道:“记得带把伞,天气预报说会下雨。”   地铁还有半小时停运,两人宛如俩一千米田径选手般双双撒丫子小跑进站,赶上了最后一列回家的班车。   半个城市已沉沉睡去,车厢里没什么人,他们坐在一起。   春寒料峭,离了暖气的林瑾瑜紧了紧衣服,再次打了个哈欠,道:“上一晚上班累了吧,回去洗洗早点睡……我感觉我生物钟都乱了,最近总是一会儿特别困,一会儿又特别清醒。”   “你刚调作息一周多,正常的,”张信礼和他侧贴着,道:“睡会儿。”   林瑾瑜“嗯”了声,把头靠他肩上,看着对面列车窗玻璃上映出来的、他们浅淡的影子,有那么一秒感觉他们好像回到了刚在一起的时候,成都的地铁上,一列永不回头的列车带着他们往前。   “……以后的生活也许会更难,”张信礼说:“这回真的再没有别人了,只能靠我,或者你自己。”   “是靠我们自己,”林瑾瑜手和他交叠着握在一起:“本来就该这样,赶紧毕业吧,毕业就好了。”   人要么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停留在有玩具有颗糖就满足的幼稚时代,要么“噌”一下一瞬间就完全成熟,变得坚强独立又自信,无所畏惧,刀枪不入,否则中间的过程大概总免不了与痛苦、失意、犹疑相伴。   张信礼表示了赞同,林瑾瑜眼皮发酸,就在他靠着张信礼,在地铁轻微的颠簸中真的马上要睡过去的时候,被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嗡嗡响了。   林瑾瑜还在瞌睡,有点迷糊,响声刚起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张信礼伸手,从他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喊他道:“小瑜。”   “啊?”林瑾瑜一震,瞌睡暂时飞了,张信礼把手机给他,道:“你堂哥。”   林瑾瑜一共俩堂哥,大堂哥已经结婚生子,整年泡在一些需要保密或者不需要保密的工作里,小堂哥则参加工作不久,正在犹豫是辞职继续深造还是得过且过……彼此之间的联系都不多,一年到头只有大节日才见那么几面。   他已经在小堂哥面前出过柜了,大堂哥却对他家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林瑾瑜接起来,抹了把脸清醒了下,道:“喂,小堂哥?”他十分诧异:“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早该给你打电话了,就是一直没想好说什么,”小堂哥道:“年底也一直忙,你……们现在怎么样?”   张信礼听不到电话里说什么,林瑾瑜从兜里翻出耳机连上,一只自己戴着,一只塞到张信礼耳朵里,然后才道:“还……好,”他说:“挺好的,怎么了?”   小堂哥道:“就问问,你还在学校吗?”   “没在了,”林瑾瑜说:“我实习,正常都还没开学呢,怎么会在学校。”   “毕业太久都忘了,”小堂哥问:“那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林瑾瑜用眼神征求了下张信礼的意见,问他要不要说,张信礼说了句“你决定就好”。   他的声音也传到了那边,小堂哥道:“小瑜?你边上是谁……哦……那个……是不是‘他’也在?”   作为理工钢铁直男堂哥,他可能暂时有点不知道怎么跟自己弟弟的男朋友相处,应该称呼啥,弟妹?肯定不合适,妹夫……也不对。   什么他他他的,林瑾瑜心想:是伏地魔吗,都用代称的。   “是,他在,”他简单介绍了下张信礼,道:“直接叫他名字就行。”   小堂哥答好,林瑾瑜道:“我们现在就在上海。”   “什么?”小堂哥语气十分意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说一声,早点说我还能去看看你……看看你们啊。”   “有什么好说的,”尽管林瑾瑜不承认,但他现在确实非常抵触跟家里有什么接触,简直想化身孙悟空,直接来一个无父无母:“不在家那块,说了白说。”   小堂哥道:“我已经回杭州了,你……们在哪儿啊,要不我周末过来看看你……们。”   他那“们”字加得十分唐突,一听就半路才想起来,活生生硬塞进去的,林瑾瑜说:“没必要,你忙工作……”   那个“吧”字还没说完,张信礼却在这时出声了:“也好,”他说了地址:“就在……这边。”   “?”林瑾瑜一脸吃惊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发出来这个邀请,还是越庖代俎,直接和他小堂哥接头了,嗯嗯嗯?   电话里小堂哥静了两秒,说:“哦哦,我记得你的声音,好……那什么,这周末……也可能下周末或者下下周,我有空就过来。”   看来确实工作很忙了,林瑾瑜感觉怎么自己一家都这么忙,只有他游手好闲。   “好,那就这样……再见。”张信礼宛如一正牌妹夫或者弟妹,干脆利落挂断了电话,没有给林瑾瑜提出异议的机会。   “喂,你怎么回事,”电话刚挂,林瑾瑜就义正言辞提出控诉:“我还没答应呢……还有,记得你声音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记得你们没见过?”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前年春节,外滩东方明珠广场,他“狐假虎威”,在小堂哥的掩护下跑出来跟张信礼私会的时候,张信礼道:“接过他的电话。”   林瑾瑜全然不知,他茫然道:“什么时候?”   “去年……”张信礼没好意思说你病没好的时候,只委婉修饰了下,说:“你睡着的时候。”   “还有这事,”林瑾瑜很懵:“你之前见着他不都躲着么,怎么突然转性了。”   “以前不好和你家里人打交道,”张信礼说:“现在不一样了。”   林瑾瑜心想:也是,都断绝关系了,破罐子破摔,还有啥好怕的。   张信礼接着说:“毕竟是你堂哥,我觉得他过来,可能会有些帮助。”   过去他总是一副不吃林瑾瑜家、不用林瑾瑜家的态度,贼“清高”,极力避免和林瑾瑜的家人有什么经济上的牵扯,林瑾瑜说:“哟,转性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信礼说:“有人帮忙,比没人帮忙好。”   他一个人不怕吃苦,可两个人在一起,总还是想让对方过得好一些。   “啧啧啧,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瑾瑜开始开玩笑揶揄他:“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傻里傻气,收了我妈一件衣服,还要还我一支钢笔。”   他故意拉长声调,语气搞笑极了,张信礼说:“有问题吗。”   “大问题,”林瑾瑜接着说:“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因为买了钢笔,生活费透支,天天中午也不去食堂吃饭,就啃馒头,要么就是两块钱一包的干脆面,还不带喝水的,不是我眼前这位帅哥吧。”   张信礼说:“不记得,忘记了。”   林瑾瑜拿肩膀撞他:“扯淡吧,你绝对没忘。”   张信礼问:“所以那支钢笔呢,是不是我拒绝你之后你就扔了。”   “哟,刚不说忘了吗,怎么,恢复记忆了?自愈能力挺强啊,”林瑾瑜回答:“在家里啊,我全带过来了,就是没什么机会用就一直收着了。”   “哦,”张信礼开始反击:“你不扔,说明你一直暗恋我,当初刚见面的时候还欲擒故纵……”   “闭嘴,”林瑾瑜被“欲擒故纵”四字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凶恶道:“明明是你死乞白赖跟我表白的,”他开始模仿张信礼的语气:“‘是你男朋友,如果你还要的话……瑾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模仿得还挺惟妙惟肖,张信礼耳尖肉眼可见的红了,热恋期一些话后来听起来总是肉麻,林瑾瑜还要再说,张信礼忍无可忍去捂他嘴,林瑾瑜拼死反抗。   地铁到站了,两人跟俩正在对战的自由搏击选手一样下了站,林瑾瑜快笑吐了,跟他边闹边回了家。   “你小声点,整个楼道都是笑的小声。”   林瑾瑜还在哈哈哈,道:“乱说,电梯隔音着,你咋不说整个楼道都是你的呼吸声。”   电梯门开,张信礼道:“不跟你说了。”   林瑾瑜说:“你每次吵不过我都说这句。”   “我哪……”张信礼掏钥匙,正要接着跟他掰扯,却忽然收声了。   “哪什么?哪有?”林瑾瑜看他眼神发直,好似盯着某处,道:“你倒是说完啊大哥,你看什么呢?”   这句说完,他目光顺着张信礼的视线,移到门口,忽然也不说了。   楼道里一片寂静,万家灯火都灭了,接着微弱的应急灯光,林瑾瑜看到他们家门口,那扇不起眼的防盗门前居然横七竖八地被人倒了好一地垃圾……那种规模绝不可能是邻居丢垃圾时掉下的残渣,一看就是故意的。 第276章 第276章`嫌疑人   “……谁干的?”林瑾瑜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楼道里应急灯接触不良,忽闪忽闪着光,张信礼扫了眼,用脚扒开其中一个倾倒的垃圾袋,说:“不知道。”   林瑾瑜第一反应是哪个没素质的邻居搞的缺德事,他这暴脾气,差点大半夜挨家挨户敲门,一户一户问清楚,然后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他们都搬过来两三个月了,基本和邻居全无交流。城市不比农村,高楼一栋栋,一层七八户住户,每扇防盗门关起来就是一个小世界,加上他们又没有茶余饭后出门在小区里散步的习惯,因此和周围人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往日无怨今日无仇,谁吃饱了撑的整这出。   “也不像偷懒自己不想扔放别人门口的,”倾倒的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恶臭,林瑾瑜忍着恶心查看了一番,发现他妈的种类还挺齐全,从零食包装袋到香蕉等果皮,再到用完的电池,从干垃圾到湿垃圾到有毒有害垃圾,一应俱全:“要偷懒也是装好了放旁边,等着别人顺手帮他扔,不可能这么故意倒出来。”   张信礼查看了番,“嗯”了声,表示同意。   “你觉得是什么?”林瑾瑜问他:“要么是有人下楼扔垃圾的时候脚滑,摔了个狗吃屎,恰好把垃圾扔我们家门口了,要么……就是有人故意。”   张信礼回答:“难说。”   夜深了,两人还等着进门,也不能老杵在门口,张信礼把些不带水的垃圾踢开,开了门,进去拿了扫帚、簸箕和拖把出来,道:“先弄干净吧。”   林瑾瑜看着那一地狼藉,又骂了句脏话:“他妈的,最好是意外,让我抓到是谁我直接一个右勾拳。”   “别那么暴力,”张信礼弯腰开始扫地:“意外不可能发生两次。”   林瑾瑜知道他的意思是先不动,再观察观察:“只能这样了。”   又没抓到现行,还能怎么样,张信礼低头扫了一会,招呼他道:“别站在原地看戏,过来帮忙。”   林瑾瑜在某些方面很懒,刚谈恋爱那会儿他还表现得比较殷勤,有时候即使在打游戏,看见张信礼干活也会主动去打个下手,现在这种画面一去不复返,只要他在打游戏,天王老子都别想叫动他,美名其曰“对队友负责”。   “知道了,就来,”林瑾瑜接过他手里的簸箕:“你才看戏呢,看大戏小戏中戏北影。”   张信礼说:“本来就是。”   林瑾瑜不服,拿肩膀搡他:“什么就是。”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合作把门口那一滩令人难以直视的脏东西清理完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吃了药睡觉。   第二天张信礼照旧上班,林瑾瑜上午去区图书馆泡了一上午,看专业书,下午看见一辅导班找人发传单,便自告奋勇去了——他现在学聪明了,会在一些专门的兼职网站上看信息,这样不用一地一地跑,能省下不少精力跟时间。   这天相安无事,晚上回家时家门口很干净,什么脏东西也没有。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连好几天,天天风平浪静,别说一大滩垃圾了,就连个蚊子也没见着,就在林瑾瑜都快把这事儿忘个干净的当口,第六天,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出现了。   这次可不再仅仅是袋垃圾了,林瑾瑜回家时图快,也没仔细观察,手一握到门把上顿觉粘腻不堪,定睛一看,只见地上好些碎蛋壳,门铃上、猫眼外侧、把手上,全是散发着腥味的鸡蛋液,好不恶心。   ???   一次可以理解成意外,两次那就板上钉钉是故意了,林瑾瑜本来就有洁癖,这下可把他恶心得,差点当场化身胖虎,把丫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拎出来揍一顿——可是不能,因为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眼看没几天就要正式上岗实习,林瑾瑜忍气吞声,自己拿抹布把们擦干净了,等张信礼回来后跟他说了这事。   “又一次?”   夜里,两人想向靠在沙发上,你搭着我腿,我踩着你肚子的,张信礼显然有些吃惊:“这么多天没事,我以为是个意外。”   “我一开始也以为,”林瑾瑜憋着气,道:“你觉得会是谁?”   “从地理位置上说……最有可能是邻居,”张信礼道:“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没理由。”   林瑾瑜也觉得没理由,他们这层近期应该没人搬家,也没有新住户搬进来,要真有人品这么恶劣的邻居,他们住进来没多久就该原形必露了,没理由憋了两个多月才扔。   “那就是别人蓄意……还有可能是谁呢?”林瑾瑜心里倒没有多少被人针对找事的恐慌感,有的只是恶心跟愤怒,以及把那人打个满地找牙的冲动。   被扔垃圾这事是突然出现的,以前没有过,那么很可能和最近发生的事相关,林瑾瑜思索了一番……最近发生的事,应该就是实习入职吧,还有就是他拒绝宁晟凯那事儿。   “宁晟凯?”林瑾瑜提名了个人,然后又自己否定了:“……应该不是,这种好像菜市场大妈吵架的招数,根本不像他会干出来的。”   张信礼一点都不喜欢宁晟凯,但不得不表示同意:“确实。”   “那就是……”林瑾瑜脑子飞速转圈:“一块实习的?不是,这才打过一次交道,至于吗?谁这么无聊,吃饱了撑的!”   张信礼缓缓说:“有一个人……不是只‘打过一次交道’……或者说两个人。”   林瑾瑜和他对视了眼,立刻默契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那谁和那谁?”   张信礼说:“对。”   鉴于之前赵武杰事件中,林瑾瑜一众狗屁室友的优秀表现,他对那些人充满偏见,一丝好感都没有,觉得都是一群牛鬼蛇神。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特意跑来丢垃圾,林瑾瑜本来觉得这也忒不靠谱了,想说不至于,大家怎么也是两三年的室友,出那事之前关系也还可以……转念一想又觉得说不准,老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而且——他想起来,那天见面没几分钟,周辉确实就主动问了他们住在哪里。   他为什么对他俩住哪儿那么关心?   “猜来猜去的,也没法查证,”林瑾瑜觉得特晦气:“咱俩天天一堆事,也没空整天蹲墙角守株待兔,把时间浪费在这龟孙子身上。”   “马上上班了,”张信礼道:“到时候看看。”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林瑾瑜虽然全然无法理解这种人的脑回路,觉得他们够无聊,跟大脑和大肠长反了似的,可总得揪出是谁心里才舒服,两人遂约定了见机行事。   ……   正式上班当天,林瑾瑜和张信礼一起到了办公室,好巧不巧,迎面就碰见周辉。   “早啊,”周辉见了他们也没躲,居然还算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呵呵,你俩……一起来的啊。”   “这不废话么,”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林瑾瑜面无表情看着他,道:“你不是知道我们什么‘关系’吗?”   作为实习同事,他用词、语气都谈不上客气,周辉有点尴尬,说:“脑子抽了,因为……你俩这种……比较稀奇,我就老给忘……”   林瑾瑜这会儿听他说话,怎么听怎么觉得阴阳怪气,好像对方每一句话都是在讽刺他俩怪胎或者是个西洋景似的,浑身不得劲。   张信礼说:“你还忘,不是记得很清楚,‘心心念念’吗。”   “什么信心念念……”周辉有点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上次见面林瑾瑜看起来虽然没有特意跟老同学叙旧的意思,但多少释放了一些友善信号,维持了基本礼貌,可短短一周多不见,他态度却忽然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似的……是真的变了还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林瑾瑜说话不对味,他男朋友也是。   人在哪儿都分群,才短短几天,别的实习生已经纷纷自发按学校、家乡、租住地抱成小团了,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不用说,同学关系亲密,老乡跟老乡也能攀个关系,住得近的这些天早约了一起满上海玩、聚餐什么的了。   这里没别的无锡的,周辉一个人,只跟林瑾瑜一个学校,之前还是室友,自然时不时有意识地找他玩,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林瑾瑜跟张信礼出双入对的,根本没有其他人刚来新环境,害怕融不进群体所以急切想交朋友混脸熟的焦虑感,自然反应比较迟钝。   整个上午,周辉依然锲而不舍地试图在工作的间隙和林瑾瑜搭话,修补修补破裂的室友兼同学关系,林瑾瑜要么不理,要么说话带刺。   他在试探周辉,一般来说一个人能做到特意跑人家门口扔垃圾,心里对对方的恶感肯定很强,这种厌恶难以完全藏起来,会在接触中不经意被流露,可整整一上午过去了,林瑾瑜感觉周辉并不像很讨厌他们……或者讨厌同性恋的样子,当然也说不上很喜欢、很接受。 第277章 龃龉   中午,食堂人满为患。   大概是“本着第一天上班,怎么也要见识一下单位食堂”的想法,几乎所有实习生都呼朋引伴来了食堂,除了极少数几个一来就迅速跟自己师父关系好到可以称兄道弟的单独和自己师父坐了,其他人都拿着餐盘聚到了一起,霸占了整整一条长桌。   饭票都是五张起卖的,林瑾瑜花五十买了半版,跟张信礼一起合着用,两人端着盘子走过去找位置时,发现正式员工跟实习生泾渭分明,各自和交好的同事四散坐着,占了食堂几乎其它所有地方,只有实习生专属的那条长桌上还空着俩位置,一看就是特意给他俩留的。   周辉怕他们看不见,朝他们招手道:“这儿,过来坐!”   张信礼看林瑾瑜,林瑾瑜没扭捏推辞,大踏步过去坐了,也不说什么,坐下就开始吃饭。   “食堂菜好吃唉,”有个人说:“比我学校好多了。”   “没吧,”一个女生道:“很一般啊,又贵又难吃,我觉得比我们学校差多啦。”   她是同济的,俗话说“吃在同济,玩在复旦”,同济大学食堂很出名,尤其是那儿的招牌菜红烧大排,还上过综艺节目。   之前说话的男生学校确实远远不能和同济相比,他性格比较腼腆,一直没吱声来着,好不容易说一句还被人反驳,那女生大概性格比较直,说话一点不委婉,让他有些羞愧,好似自己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说:“啊……有吗……哦哦,你一说确实。”   林瑾瑜无语,你觉得好吃就好吃啊,人家一句话就吓回去成应声虫了,至于么。   一张桌子十多二十个人,都吃着自己的饭,林瑾瑜随口道:“10块钱不贵了,我觉得还行,挺好吃的,不过这种负责几十一百人伙食的食堂,跟你们学校七八个食堂应该确实比不了了。”   女生说:“也是,难怪我觉得难吃。”   这场对话到这儿本来应该结束了,就一食堂菜的口味问题,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林瑾瑜正要埋头回去吃自己的,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不和谐声音,横空插入他们的对话中:“哎,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老爱唱个反调啊,是刻意想显得自己特与众不同吗?”   哪里来的愚夫发言……林瑾瑜定睛看去,只见出声那人坐他斜对面,正是那天带头献殷勤,说请师父吃饭的那个小个子。   那人拿着个沾着饭粒的勺子,一脸爱管闲事的样子,好像看稀奇一样看着林瑾瑜。   林瑾瑜看了他一眼,回:“没有啊,别人的事你总要插一嘴,是刻意想过把当官的瘾吗?”   小个子浑似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说的话不妥似的,颇无辜颇茫然地说:“啊,你怎么这么说话,嗐,是不是误会了,我就是关心同事,随便问一句……你看,人家女生跟他说食堂难吃,你不也是管别人的事。”   林瑾瑜觉得他怎么这么不可理喻:“我评价的是食堂的菜,说便宜,味道也还好,跟你似的上来评头论足别人?女生本人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儿说我唱反调。”   “好了好了,我就随便一说,你怎么这么咄咄逼人,”小个子倒打一耙:“上次提议聚餐也是,我就顺嘴一说,大家都是来实习的,心眼别这么小嘛。”   你X了个X的才心眼小,林瑾瑜心说:妈的,吃个饭都不得安宁,净碰上傻逼……他本来还觉得门口那扔垃圾的也不大可能是实习生,这会儿却免不了想:不会就是这脑残扔的吧。   毕竟思来想去,最近这段时间跟他们起龃龉的好似只有面前这人,不是他,还是谁?   小个子平时很爱看些什么《男人必备的十个说话技巧》、《FBI教你读心术》之类厚厚一本,听起来好像挺牛逼,实则十分地摊的书,总自我感觉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这会儿自觉读书千日,打嘴仗一时,到了“学以致用”的时候了,十分喋喋不休,惹人厌烦。   平白无故三番两次被人不阴不阳地抨击,林瑾瑜那火啊,一下下往上冒,就在他认真思考要不要干脆给他脸上来一拳时,一直没说话的张信礼说话了:“没人觉得他小心眼,”他不紧不慢道:“倒是你,挺小心眼的。”   打嘴炮人多就是气势,小个子以为这里的人都是机缘巧合凑起来的,没想到在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社会,居然这么快就有人给“不熟的人”站队,一下很是讪讪:“又没说你,”他小声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林瑾瑜瞬间炸了,高声道:“你说什么?!”   “我……我怎么?”小个子色厉内荏。   他被林瑾瑜的突然发作下着了,小个子不明白咋刚刚阴阳林瑾瑜自己的时候林瑾瑜还没这么激动,这会儿不说他说别人了,他反而激动了,什么怪胎,难道真是故意的,在跟他对着干,抢风头。   正值饭点,食堂里挤挤攘攘全是人,其他原本旁观的实习生眼见他们越说越激动,快要发展成口角,忙打圆场道:“算了算了,有话好好说。”   林瑾瑜指着他道:“我告诉你,我已经给你留面子了,别给脸不要脸。”   小个子道:“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这次也是,包括上次聚餐,本来大家都高高兴兴,就你一出声就不说人话,谁往你家门口走都得扔点垃圾吐口痰,我忍你很久了我告诉你!”   林瑾瑜心说:好啊,果然是你,最大嫌疑人出现了。   张信礼这时已经吃完了饭,他把勺子往盘子里一扔,砸出“哐啷”一声巨响的金属声,引得隔壁坐正式员工的那桌都往这看,他把小个子的话重复了一遍:“就你一出声不说人话。”   “怎么?人多就有理啊,”小个子嚷嚷:“两个人了不起?以多欺少……”   林瑾瑜说:“有本事你也以多欺少啊,你也叫人啊,看谁觉得你有理帮你,没点逼数。”   周辉扯他,说:“注意点,那啥,周围还有单位领导,影响不好……”   小个子是很重视自己前途的,在他的规划里,自己在实习期最好就能疏通单位上下的关系,等结束了最好能逮到机会直接留下入职,这会儿大家一说周围还有单位领导,他一下收声了,说:“懒得掰扯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搞笑,还不跟我一般见识,林瑾瑜道:“我要跟你一般见识,你知道我俩住哪里吧?”   他没藏着掖着的打算,反正他实习结束也没打算留这里,管他领导不领导的,没道理扔垃圾的不害臊,被扔垃圾的反而害臊,大庭广众,要说我就说咯,让大家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小个子说:“知道啊,那又怎么样?”   报道那天一个办公室的实习生都凑在一起交流租房心得,问租金、楼层、有没有电梯,小个子如果留心听,当然知道他们住哪儿,他住的地方跟林瑾瑜他们在一个方向,不远,走个二十多分钟就到。   越想越觉得嫌疑大了……林瑾瑜说:“我就说,你下三滥的把戏玩得挺欢啊。”   小个子拍桌子站起来,道:“血口喷人,我玩什么下三滥把戏了?”   张信礼也站了起来,林瑾瑜道:“往我家门口扔垃圾的是你吧?不久搅了你个聚餐吗,怀恨在心?这肚量还好意思说别人心眼小?”   小个子一脸愤怒,不知怎的有点结巴:“谁……谁往你家门口扔垃圾了?你说话做事将凭据!”   林瑾瑜道:“你还狡辩,看我不……”   大概是小个子拍桌子的声响弄大了,林瑾瑜还没来得及把筹划已久的右勾拳甩出去,就有人开始过来问怎么了,是不是在吵架。   周辉说:“啊,没有没有,在开玩笑。”   小个子看人来了,不得已把火憋回去,忿忿坐下了。   周辉对林瑾瑜道:“你快叫你那谁坐啊,你看人家多聪明!”   林瑾瑜拽着张信礼坐了,众人纷纷说没事,低头吃饭。   “大爷的,气死我了,”林瑾瑜重新拿起勺子跟张信礼咬耳朵:“我觉得就是他。”   周辉问:“什么是他?”   这家伙上午还是第一号怀疑对象,不过这会儿已经退居二线了,林瑾瑜说:“没啥,不关你事。”   周辉老和他套近乎,但三番两次碰一鼻子灰,实在有些憋不住了,说:“……林瑾瑜,你还在记仇啊,学校那事是我们误会你了,后来一直想跟你道歉来着,你没理。”   作为校园暴力加网络暴力,外加被诽谤的受害者,谁能转脸就和为虎作伥的伥和好如初,那一定是圣母转世吧,林瑾瑜现在不想说这个,含糊嗯啊了几句,想混过去。   周辉接着说:“其实后来我们都挺愧疚的,好几次想跟你表示表示,都没找着机会。”   林瑾瑜忙着跟张信礼咬耳朵:“嗯嗯嗯。”   周辉道:“你刚说什么垃圾什么家门口的,出啥事了,你说下,好歹一个学校的,说不定能帮你点。”   他说:“对了,今天早上还有人专门来找你来着,那时候你还没到,我就跟他们说下次再来了。” 第278章 暗流   林瑾瑜一开始听到周辉说“有人找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主任、领导之类的人物找他干活,所以没放在心上。   张信礼比他敏感一些,问周辉道:“什么人找?”   这还是周辉第二次面对面直接跟他说话,他说:“不认识,几个外面的男的,好像找你有什么事,我说你不在,他们也没说具体什么事就走了。”   林瑾瑜从中学开始就是踩点大王了,出个门费老鼻子劲,规定九点到,他八点五十九一定还不见人影,这一点张信礼深有体会。   “外面的?”林瑾瑜觉出不对味来了,他回头,问:“长什么样子?”   周辉描述不出来,只说就很普通的样子,二十多三十左右,穿牛仔裤,看起来挺成熟……挺社会。   外面的人来找他,还挺成熟挺社会?林瑾瑜回顾近段时间发生的事,他没和什么挺社会的人打过交道,除了……   张信礼好似有人想到了什么,道:“他们还问了什么别的吗?”   周辉回忆了下:“问了你几点来,我说上班才来,差不多九点,又问了你什么时候下班……那些人谁啊,你朋友?”   “应该不是……”要是朋友就好了,林瑾瑜和张信礼对视了眼,道:“我看别是……”   两人心中同时有了猜测,要真是那样,可真是有点麻烦。   “也……不一定对吧,”林瑾瑜心里还存在那么一丝侥幸:“也可能是碰巧,我们想多了。”   张信礼问周辉道:“他们还说了别的吗?你都告诉了?”   “别的……”周辉回忆:“好像问了两个人,先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小梵的,后来才问的你,我……基本都回答了吧,我们下班时间不太固定,我没说太具体,就说大概五六点,”周辉从他俩的眼神里觉出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我真以为是你认识的人。”   小梵这个可能成为他黑历史的名字……林瑾瑜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他问:“一共几个人啊?”   周辉回答:“两三个吧。”   还好还好,人不算很多,林瑾瑜还以为来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呢,张信礼说:“他们特意问了下班时间,晚上应该还会来。”   林瑾瑜贼无语,道:“不是吧,我都不干了怎么还缠着不放,牛皮糖吗,甩都甩不掉。”   “别忘了,你名义上还欠他们钱,”张信礼道:“晚上小心点。”   就那完全不合理的天价三万违约金,林瑾瑜是打死都不认的,张信礼想了下,奇怪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上班?”   “我怎么知道,”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地头蛇’,他们相当不好惹,找一个人的办法也很多,林瑾瑜道:“等等,不会是靠我填的那一堆表吧?”   他入职的时候连合同带表格填了好几样东西,其中包括他的基本身份信息、毕业院校、住址以及联系方式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林瑾瑜记不得有没有关于实习单位的内容了,又或者他有没有在聊天的时候不经意像别的前同事透露过自己要去哪里实习……似乎好像大概……有。   不管有没有,那些信息毫无疑问已经给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提供了很多线索,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在这里实习,短时间内是绝对换不了地方的,这下可麻烦了。   张信礼眉头紧锁,他很怕那些人真对林瑾瑜做什么,道:“早说了让你不要乱填东西。”   人一急起来,说出来的话有时不是表面上那个意思,尤其像他这种本来就不大会说话的人,林瑾瑜道:“你还怪上我了?我怎么知道,我能未卜先知?”   张信礼说:“你本来就不懂那种地方有多少猫腻,一开始我就说了,你根本不应该去那种地方工作。”   “不去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林瑾瑜说:“这事不都过去了吗,你别马后炮加炒冷饭。”   张信礼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瑾瑜纳闷:“那你什么意思?”   “……”张信礼道:“我不跟你说了。”   周辉坐在一边,费解:这俩人不是在处对象吗,咋还自己吵起来了。   此时食堂里大多数人都吃完了饭各自散去,小个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走了,周围一下冷清了不少,林瑾瑜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饭菜打扫干净,三人一起去放餐盘。   午休时间有一个半小时,林瑾瑜回了办公室,支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坐在属于他的那张桌子前,思来想去没想出啥主意来,这单位就这么大,人家要堵他,他也没辙啊。   就在他为此苦恼时,隔壁他那胖师父咳嗽了声,说话了:“小林啊,”他道:“我下午要出去开个会,你看你是留在这里帮我看着,还是跟我一起去旁听一下?”   开会?出去?   林瑾瑜一下坐正了,礼貌道:“您下午要去开会?”   “对,”胖师父说:“问问你意见,小林啊,其实虽然是旁听,但观摩一下流程,学习学习组织经验,相信对你以后正式参加工作也是有帮助的。”   他师父人确实挺好的,要换了那些架子大的,早颇颐指气使地给你安排了,哪儿还问你意见,林瑾瑜道:“我看看……这会是几点到几点,咱们开完还回来吗?”   胖师父笑了笑,以为他是怕变相加班,道:“哎哟,五点就结束了,比平时下班还早,不然怎么会叫你去。”   还有这好事?这叫啥,简直是瞌睡了来枕头嘛,林瑾瑜正愁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溜号,马上道:“那我跟您去,也积累积累经验。”   “年轻人,就该这样嘛,”胖师父手里拿着保温杯,走过来拍了拍他肩:“那准备一下,两点动身出发。”   林瑾瑜找出个本子和笔备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去张信礼那儿,跟他说情况:“我下午跟我师父去开会,你一个人出去行吗?”   “当然行,”张信礼听到他今天不等自己,要先走的消息反而松了口气:“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做出什么,你先走了更好。”   这种要钱的活儿企业一般都是外包给“专业人士”做的,欠钱的是他,张信礼又不在目标名单上,理论上跟他没关系……有关系应该也没啥好担心的,林瑾瑜思来想去,觉得假如那些老瘪三真冲上去针对张信礼,最后会跪下来喊救命的应该是他们。   林瑾瑜看着他,趁没人摸了下他放在桌上的手,说:“自己注意安全。”   张信礼道:“嗯,去吧。”   下午两点,林瑾瑜跟着胖师父走了。张信礼留在单位,上班上到五点四十,终于下班了。   优衣库晚班七点开始,没员工餐,单位晚上食堂也没饭供应,他出门找到一摊,花了七块钱买了个啥都不额外加的梅干菜扣肉饼当晚饭,走到路边吃,好似已全身心投入到了吃东西上,实则眼睛时不时扫过单位门口几个站着不动的人。   全单位一共就两个门,后门一般是不开的,正门正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张信礼不动声色看了一会儿,果然发现三个穿皮夹克、牛仔裤的小胡子男一直站在离门几米远的背光墙角边,好一会儿了,也不动也不干别的,就站那儿抽烟,眼睛还总往门里面瞄,观察每一个出大门的人。   他们盯着门里,张信礼盯着他们,十分钟过去,那三个人还在原地张望,好似一望夫石,但显然他们是等不到要等的人的。   张信礼记下每个人人脸的同时吃完了自己的晚饭,他拿手机拍了张照,然后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把塑料袋往垃圾桶里一扔,转身上自己的班去了。 第279章 火烧眉毛   晚上,洗衣机里嗡嗡转着两个人的衣服。   今天家门口看起来还好,没什么异常,没垃圾,也没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可疑人影,张信礼顶着风进来,从身后把门带上,看见林瑾瑜正顶着头湿发,斜站在卫生间与客厅相交的那一小块地界上,边刷牙边看电视。   电视里不知正在放着一部什么香港电影,看上去年代很久远,林瑾瑜本来正看得津津有味,牙膏沫沾了一嘴角,冷不丁看见张信礼回来了,忙转身闪回到洗手池子前,佯装无事发生,自己一直在专心刷牙。   “别躲了,已经看见了,”张信礼穿着拖鞋走进来:“你三心二意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林瑾瑜就知道得挨说,道:“改什么,对你一心一意不就行了,我这叫充分利用时间。”   张信礼换了外套,看他头发没干,便过去拿了吹风机在后面给他吹头发:“这才叫充分利用时间,”他边吹边道:“偷偷看电视算什么利用时间。”   林瑾瑜漆黑的发梢湿漉漉的,镜子里映出张信礼给他吹头发的身影,他回嘴道:“哪有偷偷,我正大光明。”   “哦,还挺骄傲。”   热风呼呼,吹得林瑾瑜感到很舒适暖和,他把口漱了,问道:“今天怎么样,工作顺利吗?回来的时候没碰到什么事吧?”   “没有,”张信礼手上不停,嘴上道:“我看见那三个人了,拍了照,你看看认不认识。”   “哟,还挺会抓特务。”林瑾瑜问了句手机在哪儿,张信礼答在口袋里,他便回过半个身子,十分熟练地从他裤子侧边口袋把手机掏出来,解了锁点进相册看。   那是三个既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老的男人,头圆脸长,留着小胡子,黑色的夹克上沾着些许灰色的烟灰,一双三角眼斜着不知在看哪里。   “认识吗?”张信礼示意他往下翻,有面部特写,林瑾瑜摸着后脖子,把所有照片都看了,道:“不认识……等等!”他又倒回去仔细看了看其中一张,道:“矮的两个不认识,这个高的……有点面熟。”   “仔细想想是不是见过。”   林瑾瑜上那夜店班超级不认真,堪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摸鱼,只对同组几个不那么讨厌的同事稍微熟悉些,至于安保部门的……他正眼瞧他们的次数屈指可数。   “好有点像外场那个谁,”林瑾瑜道:“我不确定,有几次E区一些无理取闹的投诉我,闹起来,好像那时候见过他,他发型有点像古惑仔,所以有印象。”   照片里那小胡子男长发飘飘,确实颇有几分低配版陈浩南的风范,张信礼听完他回答后说:“知道了。”   “怎么,”林瑾瑜道:“问这个干啥。”   张信礼手指插进他发间摸了把,发现大体已经干了,便收了吹风机,道:“没什么,确认一下。”   “你别又背着我自己有了什么计划,”上次张信礼自作主张伙同几人暴揍赵武杰那事给林瑾瑜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法律不是儿戏,他们能圆过去一次,不可能圆过去二次、三次:“再强调一遍,不管你想什么,跟我说。”   “真没有,”张信礼道:“想些什么,就是问问,做个确认。”   “现在确认了,”两人边说边回到客厅沙发上坐着:“怎么办?”林瑾瑜想起门外恶心的垃圾以及腥臭的鸡蛋什么的:“净招狗咬。”   张信礼回答:“难免。”   那些人目前为止还没真的跟他打照面,也不知道他都撂挑子撂了大半个月了,为什么之前不见找来,现在冒出来了……也许和他跟宁晟凯闹掰了有关。   林瑾瑜想了会儿,头都大了,干脆往后一躺接着看起了电影,决定先把这事暂时扔到一边,管他的,过自己的日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是能当街斗殴还是入室杀人?   客厅小茶几上乱七八糟摊着一堆专业书,旁边放着一盒盒药跟水杯,张信礼扫了眼,问:“在学习?今天吃过药了?”   “是啊,眼看日子一天天过了,”林瑾瑜盯着电视屏幕:“药也吃了,而且……已经吃完了。”   “吃完了?”张信礼拿过那些盒子,发现确实都空了。   “终于吃完了,”林瑾瑜说:“妈的,天天吃,吃吐了,而且这药吃了总觉得没劲,一天想睡十一二个小时。”   张信礼道:“得去复诊了。”   复诊,然后再开新一轮药回来。   林瑾瑜挠了挠耳朵,显得不是很情愿,他起身,从卧室里把记账的本子翻了出来,问:“今天花了多少钱?”   张信礼下意识答:“早晚地铁15块,晚上吃饭7块,还有50买了餐票……”   林瑾瑜念叨道:“你吃什么东西只花7块,”然后不等张信礼吱声,他故意用十分严肃,好似某高级人民法院法官的语气道:“即日起,立法规定张先生每日单独吃饭时花费不得少于12元人民币,本规定落地生效,所有反对一律无效。”   张信礼:“……”   那大概是一份普通快餐的价钱,林瑾瑜一笔一笔把他说的花销写了,心算了下,道:“我操,这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咱们手里只剩最后48块钱了?”   张信礼摸了下口袋,然后说:“……是的。”   ???   林瑾瑜简直不敢相信,48块,两包烟就没了吧?他猴似的翻遍自己全身上下,摸出50块钱来,道:“……啊,那天发传单赚的。”   张信礼:“最后九十八。”   还是少得可怜的三瓜俩枣,如今他们每天的交通费就得15……这样算来,就算只用来坐地铁,六天不到也得见底。   林瑾瑜第一次真心实意感到焦虑了。   从离家出走的那一天开始,虽然他也嚷嚷过好几次想有钱,想赚钱,但好像哪次的情况都没有这一次火烧眉毛,一直以来,除了生病等意外情况,他遭遇的困苦只是生活质量的些许下降而已,不至于上升到生存高度——张信礼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满足了他生活上的所有需求。   林瑾瑜开始薅自己头发:“离你发工资还有多久?”   “十四天。”   “半个月?!”林瑾瑜道:“完了完了完了,除非咱俩现在能立刻进化成喝露水的仙子,否则等十四天,尸体都成巨人观了。”   “……”张信礼道:“你好恶心。”   “实话实说,”林瑾瑜道:“这气候,也成不了干尸木乃伊。”   “……”张信礼的表情颇像被林瑾瑜喂了一只毛毛虫还吐不出来,他也没什么主意,但没把焦虑表现在脸上:“走一步看一步吧,”他道:“白天要实习,也许可以利用周末出去找点事做……你把烟戒了,撑一撑,没准能过去。”   “……”这恐怕有点难,林瑾瑜说:“能改成少吃点吗?”   张信礼答得斩钉截铁:“不行,吃可以,别的省。”   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瑾瑜虽然已经恢复了些,但现在的体重还没达到出柜之前的水准,这还是在药物加持下体脂已经增高的结果,张信礼总是让他留着肚子多吃点正餐,少喝奶茶饮料。   “你真独裁,岂有此理。”林瑾瑜肉眼可见的不乐意,他表情绷着,往后一靠开始低头看手机——戒烟,怎么可能,看来得尽快搞点钱回来。   他翻了圈手机通信录,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面。   哎——有主意了。   今天有点晚了,林瑾瑜想:明天抽空给诗涵打个电话。 第280章 第280章 诗涵的警告   对于一个没有毕业证,又不愿意端盘子的名校“不好找工作”专业大学生来说,想短时间找到份能尽快搞到钱的活儿并不容易。   没家的人只能靠朋友,林瑾瑜本想给诗涵打个电话,她在上海打拼的时间比他长,门路也比他广得多,也许能拉他一把。   临时实习生作为职场底层,事情很多,林瑾瑜除了要干好自己份内的事,还经常被同办公室的其他人喊去帮忙,上到做PPT,下到打扫卫生,没他不干的,他本想等到下班再联系人家,毕竟是求别人帮忙,方便的话正好请吃顿饭什么的,然而还没等到林瑾瑜践行自己的计划,意外就发生了——   诗涵居然主动打了个电话过来。   自从林瑾瑜溜号撂挑子,诗涵也离开了原来那家店,带着一些熟客去了另一家场子,也不知如今混得怎么样,他俩从上次分别之后再没联系过,林瑾瑜本来还担忧突然找人家帮忙会不会突兀了点,结果……这?   临近下班,其他人都有些懒散,林瑾瑜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往后瞅了眼张信礼,见他正全神贯注和一男生说话,大约是在讨论什么工作上的事,他不好打扰,遂走到一边接通电话,道:“喂?”   诗涵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开口就是一句:“我|操,小梵,你人在哪儿呢?!”   ???   “我……”林瑾瑜有点懵,这位姐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好像比他还急?   诗涵说:“好不容易补个觉,还得因为你睡到一半被吵醒,你人在哪儿?胳膊腿还健全吗?”   林瑾瑜拿开电话确认了一下,确定是诗涵自己给他打的电话:“……你说啥呀,”他道:“我吵醒你?”   现在正是下午四五点,这个点可能是诗涵的早上,只听她带着股起床的暴躁,颇烦躁地说:“你妈的,催债电话都打到老娘这儿来了!”   虽然林瑾瑜知道她内心本质上确实是个偶尔会骂脏话的小太妹2.0版小太姐,但这么直白地对着她飙脏话还是头一回,懵道:“到底怎么了?”   “你不知道怎么了?”诗涵道:“不应该啊,肯定得先找你,找不到才会打电话,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打电话?啥意思?林瑾瑜脑子跟过了电似的,噌噌闪过无数猜测,看她这过于激动的反应,该不会是……   “等等等等,”办公室里人多眼杂,林瑾瑜左右看了眼,走到走廊上,压低声音道:“你不会也被那帮人跟踪骚扰了吧?他们也往你门口扔东西、丢垃圾?”   “什么丢垃圾,”诗涵道:“说你欠钱不还,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问知不知道你在哪儿,还问我认不认识你身边其他人。”   以催债为生的那些人一般都这样,会先找你要钱,要不到或者堵不到人就会利用他们所掌握的所有信息给你身边的人打电话,不论是家人也好、同学也好、朋友也好,一律打过去,天天打,告诉他们你在外面欠了钱,用这种方式变相逼迫你还钱。   林瑾瑜暂时还不知晓这类人惯用的要钱路数,道:“不好意思啊,那个……不关你啥事,我……”   诗涵说:“肯定不关我事!我倒知道!”她道:“你人在哪!马上出来我交代你几句话!”   现在……   确实快到下班时间了,林瑾瑜回头看张信礼,张信礼还在讲工作上的事,他便对电话里道:“我跟我室友说一声,待会给你发地址,见面说。”   诗涵不明白作为一个成年人,这点芝麻小事他为啥要跟他室友说一声,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点鸡毛蒜皮的时候,便没刨根问底,说了句“好”就把电话挂了。   此时此刻,她还以为林瑾瑜说的“说一声”是字面上的意思,然而……   一小时后,地铁站旁某咖啡店。   诗涵顶着淡妆,用小勺子搅拌着杯碟里还未融化的方糖,看着对面并肩坐一排的两个男人陷入了沉思。   ……这是哪门子情况?小梵说的难道不是“说一声”吗?谁能告诉她说着说着咋还两个人一起来了?   她看了看林瑾瑜,又看张信礼,看完张信礼又回过去看林瑾瑜,茫然道:“你们这是……”   “好久不见,”林瑾瑜手交叉握着放在桌上,镇定自若地看着诗涵,道:“那个……咱们现在交流交流具体情况?”   张信礼没什么反应,反正又不会掉肉,随便她看。   “行……”诗涵脸上写满了“意外”俩字,还是加粗初号字体,她憋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问:“你室友怎么也一起来了?”   “他啊,”林瑾瑜按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因为那帮人骚扰到家门口了,影响了我们两个的生活,这事也算我们两个人的事。”   “啊?哦。”诗涵心说:这什么中国好室友,无辜被牵连,不仅不跟你翻脸,反而还揽到自己身上,当成自己的事跟你一起面对了……这样的朋友给我来一打。   她想起上次出事的时候,这个叫张信礼的也主动来帮忙了,应该真的是很好的关系吧,传说中的铁哥们?   林瑾瑜率先道歉道:“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去骚扰你。”   诗涵摆手:“不用客套,哎,真要感到抱歉的话不如来点实际的,这顿请我呀。”   “……”林瑾瑜忽地有些语塞,于情于理,这顿确实该他请,然而……他俩都揭不开锅了,哪来的钱请客。   “瞧你那表情,”诗涵看他不情愿的样子,撇嘴道:“不愿意算了。”   她昼夜颠倒,上班时间全在晚上跟凌晨,白天都用来补觉,不健康的作息使得她本来每天就得为遮黑眼圈费一番心思,今天倒好,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到下午四点,那帮人狗皮膏药一样,几乎每隔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就给她打一次电话,拉黑都没用,他们手里批量注册的电话号码多得很,拉黑一个换一个,一直问一直打,严重侵占她本来就宝贵的睡眠时间。   一场觉被迫分成n个小段睡,搁谁都来火,下午四点半,诗涵再一次被铃声吵醒后实在忍无可忍,她一方面觉得烦死人了,一方面又有点担心林瑾瑜,遂怒而主动拨通了他的电话。   “不是,”林瑾瑜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他真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会说这句话,诗涵看这情形,明白了,道:“嗐,这段时间困难是吧,得,明白了。”   张信礼问:“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跟你俩说……”说到正题,诗涵一下严肃了起来:“作为过来人,我唯一的忠告是——装傻。”   她道:“他们这种人,虽然会通过各种手段逼你还钱,但一般来说不会轻易采取暴力。如果不想还钱,就注意点,该防范的防范了,然后拿出你这辈子最厚的脸皮,电话无视,敲门不要理,威胁当放屁,他们所说的一切喊打喊杀的话都是在吓唬你,不会真的付诸实施。”   讨债,说白了就是要钱,在如今不管谁先动手,还手就是互殴的大背景下,他们不会傻到动手殴打,否则进了派出所一拳四位数,来上那么几次就从要钱的变欠钱的了。   林瑾瑜道:“这样,我去,这几天我都苦练肱二头肌,准备来一场恶战了。”   张信礼心想:你一回去就躺着玩手机,什么时候苦练肱二头肌了。   听上去也没什么嘛,意思就是一纸老虎,然而就在林瑾瑜放下心,觉得这帮怂人就一帮乌合之众不成气候的时候,诗涵话锋一转,道:“但是……很难熬住,其实我觉得假如你们有钱,破财消灾会更简单点,假如你忍受不住,不要硬撑,钱都是身外之物。”   不就打电话跟守门口吗,有什么难忍的,林瑾瑜心想:肯定不会破财消灾的,想要钱,没门。   张信礼问:“不会动粗,你确定?”   诗涵道:“确定,没那么傻,这我可以打包票。”   这番确凿的话一出,张信礼显得放心了许多,话已至此,诗涵也说完了,她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喊服务员买单,准备结束谈话,林瑾瑜看了眼时间,想起自己还有事没说。   诗涵已经在那边扫码了,人家大老远跑过来跟他们说了一通,还把单买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没办法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林瑾瑜等诗涵买完单,迫于压力硬着头皮开口道:“那什么……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就……你有没有什么门路能帮我找个活儿干的,我现在确实……银根紧缩。” 第281章 他喜欢男人   “啥?”   诗涵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出来交代小梵几句有的没的,剩余时间单独相处相处,闲聊一番,既能让她不那么担心,也可以借机联络下感情,哪成想林瑾瑜本来就准备联系她。   林瑾瑜重复了一遍,诗涵坐回来,上下打量着他。   咖啡店内装修十分复古,不远处的装饰架上有盆长势喜人的绿萝,林瑾瑜身上的名牌衣服干净整洁,是之前还没和家里闹翻的时候买的,这时,他整个人看上去仍是光鲜的样子——和诗涵自己一样。   “……也是,闹那么一通,你想继续在这片干老本行很难。”诗涵打量了他一番,居然“无师自通”地理解了他:“不过怎么想起来找我,那些经常捧你场的姐姐呢,还有那个宁总……哦,咱们这行上演翻脸不认人的戏码再正常不过了。”   同为夜店仔,作为一个并不蠢笨的女人,她很清楚他们这行什么性质,捞快钱,吃青春饭,说好听点叫气氛、模特,说难听点叫捞男捞女,那些酒肉场上看似情真意切的客户今天可能还给你买包买手机,明天就翻脸不认人。   当然,她并不知道林瑾瑜只算半只脚入行,从不私下跟夜店里的客人联系,也没接受过那些给他点单的姐姐妹妹乃至于少妇送的任何东西或者钱,但……差别不大。   林瑾瑜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诗涵放下已经挎上肩的包,招手让服务员过来,又点了份意面,问林瑾瑜两人道:“你们吃吗?”   张信礼答:“不,我去上班。”   “几点上班啊,”诗涵看了下表:“现在才六点。”   六点是正常上班族下班的时间,林瑾瑜回答:“七点,在……那边,时间确实挺紧,我也不……”   “那里不远啊,我也七点上班,还早着,吃个饭的时间有,”诗涵刚从包里抽出根细款烟,想起这里不许抽,于是又放下了,直接对服务员道:“三份,谢谢。”   盛情难却……服务员收起菜单走了。   点都点了,林瑾瑜只得道:“谢谢,麻烦你出来一趟,还你请客……”   他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这种羞愧感来自于给别人添了麻烦并暂时无以为报,诗涵一手撑着下巴,手指在桌上敲着,画着细闪眼影的眼睛看着他,道:“说吧,具体让姐姐帮找啥活儿,应该不是就饭馆端个盘子吧。”   端盘子也不是不行,主要钱太少……   林瑾瑜还没张嘴,张信礼却好似想说些什么,但又犹豫着不好开口。他想说随便,不太忙不太累的就好,一月不必八九千上万,有那么两三千进账,能贴补一下就行,但林瑾瑜想的显然和他不一样。   “随便吧,”林瑾瑜开头俩字倒是和他一样,后面却截然相反:“钱多的,还有最好上班时间在晚上,白天没空……钱多怎么样都行。”   钱多,白天还不上班,晚上上,怎么听来听去好像只有之前那条“老路”符合这一系列要求……   诗涵眼睛转来转去,道:“满足这些条件的活儿可真不好找,我现在还干老本行,偶尔跑跑医美,怎么样,你来吗?”   张信礼问:“医美是什么?”   “医美就是医美啊,”诗涵看他,表情颇惊异:“你这都不知道啊。”   那几年“医美”这行业才刚刚改头换面走进大众视野,林瑾瑜说:“就是整容换了个名字。”   诗涵仍保持着那个撑着下巴,看上去颇俏皮的姿势:“这么理解也行吧,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提成高哦~”   林瑾瑜还在思考,他对这行一窍不通,完全没接触过,但又觉得尝试尝试也没啥:“我……”   “什么意思,”张信礼听都没听过什么“医美”这新名词,以前“整容”这词还是带贬义的,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事,他道:“跟你一起给整容院当托?绝对不行。”   这话说得诗涵当时就不高兴了,她抹着口红得嘴一撇,道:“什么叫当托,我正正经经挣钱怎么了?话说这么难听。”   “不……”张信礼意识到了不妥:“不是这意思,对不起。”   事实上夜场做医美的说是托也不为过,林瑾瑜侧过脸瞥了眼张信礼的神色,道:“要不……还是算了吧,有没有常规一点的。”   “还能有什么常规的,”诗涵说:“你以为我是国务院总理呀,想安排啥就给你安排啥,真是的,没见过女生约男人出来,男的还……”   林瑾瑜问:“还怎么?”   “没什么,”诗涵看了眼自己临出门特意弄的指甲:“我也就一下九流,就这些门路,你要晚上上班,钱多,还常规,我是不知道哪里找了。”   林瑾瑜道:“其实……你帮忙介绍我去你现在在的那家店也挺好的,我也……比较熟悉,应该得心应手。”   诗涵本来想答应,但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进入了沉思,倒是张信礼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还想干那个?一次教训还吃不够?”   他以为这次过来林瑾瑜就是想通了,脚踏实地了,愿意随便多少钱,只要是个正经工作就先干着,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抱着走老路的心态,那是能走的吗?   “你声儿别那么大行吗,”林瑾瑜左右看了看:“这咖啡厅,请保持肃静。”   他有点心虚,他就知道张信礼会反对,所以才故意没一开始就告诉他自己有这个打算,但张信礼耳根子软,吃软不吃硬,软磨硬泡一下应该问题不大——他估计错了。   张信礼现在没法肃静,之前来的时候林瑾瑜只跟他说想拜托诗涵帮个忙,可没说还想重操旧业,就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第一次他让步也就让了,不可能让第二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还不长记性?   张信礼在他的抗议下声音小了点,但仍小声说:“你让我没法保持肃静。”   “上次是没经验,这次我保证看清合同。”   张信礼说:“没有这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行水很深,不要去。”   “我知道你不放心,可我真的长记性了,也有了很多了解,经验本来就是积累起来的,这次是最后一次,保证只赚钱不出幺蛾子。”林瑾瑜自觉智商正常,他从来没在同一件事上吃过两次亏。   张信礼不容商榷,也不容质疑地说:“没有这次。”   “?”林瑾瑜原本一直觉得他在自己面前不是多么强势的人,甚至有点耙耳朵,但现在……难道是谈恋爱的时间久了暴露本性?   他道:“好歹说再商量商量吧,你真的越来越大男子主义了,而且……”   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一副教育人的口气。   “我大男子主义?”张信礼奇怪了:“你跟我商量了吗,还而且。”   “我这不是正跟你商量吗,你不要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过于敏感行吗?”   张信礼:“这还用商量?”   他真觉得无法理解了,上过一回当之后不离得远远的,还往上凑,不可理喻。   林瑾瑜是有点记吃不记打,他如果很记仇,就不会这么容易被张信礼追到手。   “说不跟你商量的是你,说不用商量的也是你,怎么最坚固的盾和最锋利的矛都让你一人卖了,”林瑾瑜语气也不怎么好:“真厉害。”   张信礼:“你……”   诗涵坐在对面,完全从一组局的东道主退化成了看客,跟旁听学术会议似的旁听他俩吵架:“我说……”   林瑾瑜仍在对张信礼道:“我咋了,我没毛病,你说不过我,别说了。”   张信礼生气了,转过头回归沉默,不跟他说话。   诗涵终于逮到了说话机会,她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不是你找工作吗,你俩咋吵起来了,还吵得这么怪……”   确实很怪,听起来像夫妻吵架。   “怪吗?”林瑾瑜被张信礼影响了,语气也不太好:“不怪谢谢,我们经常吵架。”   诗涵尬笑两声,说:“不怪,不怪……其实你们压根不用吵,”她道:“就你闹出来那事,就压根不可能有老板要你。”   张信礼目光仍看旁边,林瑾瑜道:“怎么说?”   “同个地方每家店老板或多或少认识的,不认识也会相互打听,你这事算近期新闻,业内早传开了,”诗涵说:“谁敢签刺头,你又不是那种自带无数客源的业界前辈,一菜鸟,不值。”   都是吃同一碗饭的,它们彼此竞争,但又同气连枝。   “这样。”   林瑾瑜心说:得,省事,不用吵了,吵也白吵。他见张信礼仍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便用手肘捅了他下,道:“听见没,没人要,说话呀,都说不用吵了。”   张信礼一句话给他气死:“不是不要我说话吗?”   “……”林瑾瑜说:“好,算你牛逼。”   诗涵看不懂,整个大不懂,林瑾瑜道:“算了,医美我不了解,干不了,你那我也去不了,我自己再想办法吧,还是谢了。”   “我是挺想帮你的,”诗涵道:“只是确实……我认识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   林瑾瑜说:“我理解。”   诗涵问:“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林瑾瑜心里没主意,道:“我再看看吧,自己想办法。”   张信礼说:“不要好高骛远了,你要么专心在家复习,要么找个轻松的,别总想高薪高薪。”   林瑾瑜道:“你不是不说话吗?”   “……”   世界安静了。   没过多久,意面端了上来,林瑾瑜拿起叉子,开始享用这顿免费的晚餐。这盘子面其实就是一般咖啡厅卖的那种很普通家常意面,价格也不高,可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还真有点雪中送炭那意思。   刚开始,他们谁也没再说话,诗涵的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一会儿,林瑾瑜细嚼慢咽,张信礼仍如往常,很快就吃完了,他忍了有一会儿,最后大概有些话想说太久了,还是开口道:“其实很早以前就想跟你说了,你有时候确实……好高骛远,设想得很好,和你想象中稍微有点出入的就不干,可哪有那么多如意事。”   林瑾瑜说:“我没有,别总想着教我点什么。”   张信礼是想跟他好好说的:“你有,想想看,我们一开始来上海的时候,手里其实有一万多块钱,但是因为你……还有之前进的账,总共差不多两万,才来了两个月就全花完了,这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颠倒黑白,哪里来的两万,撑死一万六七,而且你怎么不说一半都交了房租?”   “本来可以不交,”张信礼道:“有几个人手里没多少钱还价都不还一次性把钱全交了?”   “那你自己找啊,我累死累活跑,”林瑾瑜想起自己刚回上海,冒着雨冒着雪被人耍的画面:“要么你自己把事儿干了,别人干了就别抱怨这抱怨那的。”   “你觉得我说话没顺着你就是抱怨,就是怪你对吧?”张信礼说:“我是想自己干,不是你主动揽过去的吗?”   “意思我主动帮忙也帮错了,狗咬吕洞宾,现在又来管着管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好好说个事儿还真骂上了,张信礼气不打一处来,林瑾瑜总跟他说有事直说,合着不直接点他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是,”他忍无可忍又有些无奈,说:“你有责任,花钱大手大脚,两万用成负三万你没责任?”   “什么时候成负三万了?你还真准备给啊?”林瑾瑜寻思这又是哪里来的大罪名:“扪心自问,从我们在一起开始我一直都在顾虑你,你的经济水平、你的心理感受,还要我怎么样?”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现在还要当着别人的面揭我老底,你是不是只能看见别人哪儿哪儿做得不好,看不见自己?”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什么时候说不好,偏偏挑外人在的时候对他大加批判,然而假使不是他未经商量,准备来个“先斩后奏”,张信礼也许会仔细考虑是否应该选一个更恰当的时机的。   “我还只看见你做得不好的?”张信礼着实委屈,他是真怒了,还要怎么做才叫看得见自己:“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根本没数?”   边上还有诗涵这个吃瓜旁观者,她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这俩人对话有那么点不对劲……相当不对劲。   她道:“呃……你们别吵了吧,这样我很尴尬啊。”   此时此刻,林瑾瑜和张信礼谁也听不见她说话,林瑾瑜怒而反问:“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是不是也没数?!”   张信礼颇粗暴地把面前的盘子推远,拉开椅子站起来,冷冷道:“我上班去了。”   上班就上班,跟谁没上过班似的!   林瑾瑜道:“慢走不送。”   “喂……”诗涵夹在中间不知道说啥好,不过细究起来她和张信礼其实没啥交情,也算不上熟,对方走还是留她不好干涉,也没义务挽留:“你们都消消气,冷静一下好伐,我不知道你们具体有哪些纠纷,但钱总归是能心平气和谈清楚的事,没必要吵……张……信礼,你叫张信礼是吧,其实先去上班冷静下也好,小梵,你等会不上班对吧,要不我俩聊聊天,我刚来的时候状况和你现在差不多,嗯……咱们去店里坐坐,我请你喝杯酒,有啥不愉快的都先放一边,咱不想了。”   夜店请喝酒是种具有暗示意味的举动,异性说请你去夜店喝一杯多半都包含了点那个意思,没例外。   诗涵确实对林瑾瑜有兴趣,虽然仅仅是“有兴趣”而已,可以进一步发展看看,谈不上要死要活非他不可——林瑾瑜自己有所察觉,只是装作全然不知,毕竟诗涵和宁晟凯不一样,他们之前不存在直接的重大利益联系,装傻,维持现状是最好的。   对于这个邀请,林瑾瑜本来也是准备拒绝的,但也许是已经保持了太久的沉默,或者一路走来,在林瑾瑜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张信礼已从最初的排斥、抵触慢慢变为了完全的正视,又或者根本只是他吃错了药,林瑾瑜看见张信礼起身后并未直接离开,而是代他回绝了诗涵的邀请。   林瑾瑜说他当着别人面揭他老底是吧,行,他就揭个够。   “你用不着请他喝酒,”张信礼看着诗涵,用最赤裸裸的话语说:“因为他不喜欢女的,他是gay,喜欢男人……和我一样。”   正在喝水漱口的诗涵毫无准备,一口白开水喷了出来。 第282章 深夜亲密   张信礼说完那句好似原子弹一般的话后转身就走了,留下呆若木鸡的两个人。   “……”   “您好,请问您这个还吃吗?”   服务员见他们这桌吃得差不多了的样子,上来询问是否需要收拾餐具,诗涵愣了好几秒才回道:“啊?哦哦,收了吧。”   服务员便把桌上沾了各种酱的空盘子都收虞嬉走了,周遭瞬间一片空旷,只剩两个尴尬对望的人。   林瑾瑜还沉浸在张信礼刚刚的话里没缓过神来,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张信礼会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些话来,这这这……难道不应该是他的台词吗?   他都已经习惯张信礼在感情上的沉默和委婉了,骤然来这么一发直球,感觉还……蛮奇妙的。   然而这样一来,他跟诗涵之间就……   空气中浮动的全是尴尬因子,假如能用量表测算的话,估计指数直逼切尔诺贝利爆炸后的核辐射指数,诗涵一动不动,愣愣地盯了他可能有十几秒,才从喉咙里发出模糊地音节道:“你……”   她艰难组织起语言,吐出三个字:“……是真的?”   “……”除了说是,林瑾瑜还能咋回答,不管诗涵希望的答案是什么,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他略带抱歉但十分清楚地道:“……是的。”   这回轮到诗涵“……”了,只见她原地静默三秒,然后发出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我!操!”   难怪呢难怪呢,难怪如此“清新脱俗”,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以往她在那些臭男人们身上感受过的、对女人的那种欲求与讨好——虽然程度不一,但诗涵确实在几乎她遇见过的、除了父亲之外的每个成年男人身上都感受到过那种对漂亮性感女人的贪求。   弄了半天,原来是因为本来就是姐妹,无语。   有一种观点认为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纯友谊,但……假如是gay那显然就不一定了。   她说:“操!暗恋对象突然变姐妹,八点档的操蛋事儿让老娘遇上了?!”   “……”林瑾瑜对女生大剌剌骂脏话稍微有些不适应,诗涵之前在他面前还稍微收敛了些本性,表现得有那么丝淑女跟矜持,现在大概肆无忌惮放飞自我了。   “捏妈的!”诗涵抓起自己的杯子,发现里面的水已经被她刚刚喷完了,她目光怒扫了遍桌面,发现旁边张信礼的水压根没动过,便一把薅过来,以一口闷下杯白酒的气势把那杯白开水仰头一饮而尽。   冷水稍微让她镇静了点,伴随着“咚”一声玻璃杯底磕在桌上的巨响,诗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别告诉我你俩就是一对。”   “……”林瑾瑜道:“呃,是的。”   诗涵梅开二度道:“捏妈的!”   难怪呢难怪呢,之前吃饭时的种种违和感,包括店里这个姓张的男人的横空闯入、医院无微不至的照顾都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释,她之前还感叹没见过这么细心照顾兄弟的男人,从他俩是情侣的角度看……一切突然就都很他妈合理啊。   诗涵想起之前在车上时自己说的好些话,她夹在中间的时候发出的光亮应该直逼10000w了吧?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是灯泡的灯泡?!   “别……别激动……”林瑾瑜第一次感到自己舌头打结了,现在的情景贼尴尬啊,他到底应该说些啥?   “我第一次见到活的gay,”诗涵说:“一直以为只存在在小说里。”   她的工作、社交环境就那样,见过的异性恋渣男海王一抓一大把,gay倒是……很稀奇。   那啥,有这么稀奇吗,林瑾瑜不知道咋接,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稀有观赏动物似的,他道:“你哪天改行去主打同性交友的酒吧工作段时间……应该就会认识一大堆。”   诗涵看他半晌,居然答道:“嗯,可以考虑,给老娘长长见识,别再搞出看上gay的乌龙,丢脸死了。”   林瑾瑜笑:“不至于,这有啥丢脸的,我也有责任,不过我确实不可能每认识一个人就对他大喊我是gay。”   “你应该看出来了吧?”诗涵开始兴师问罪:“你小子怎么不早说!”   “我又不知道你反不反感这个,”林瑾瑜道:“对不起!我觉得控制好距离就行,不用说!我错了!”   “服了,直接服了,21世纪大无语,一个直女,爱上了一个攻……不,受!”诗涵跟他宛如俩哥们一样斗嘴片刻,道:“咱俩还坐这儿干嘛,还不走人?你不会还等着跟我去酒吧喝一杯吧?”   “没……”林瑾瑜居然精准get到了她的脑电波,单独看他时,一般人会觉得他可能也是个1,但把他和张信礼放在一起,大部分人受社会印象影响,立刻会转而觉得他俩之间他必定是0。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店,诗涵说:“我得上班去了,弟弟,我现在看见你就觉得自己贼尴尬,给我点时间缓缓……你立刻给我忘记从我认识你开始一直到吃饭之前发生的一切!”   林瑾瑜说:“好的,已经忘记了……其实我也贼尴尬。”   他今天出来本来是想寻求帮助,好度过眼前的困境,结果到了困难没解决,倒是把自己老底抖了个干净……这都是张信礼的“功劳”。   诗涵转身要走,林瑾瑜欲言又止,道:“等……”   诗涵回头看他,林瑾瑜不知道怎么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我……虽然暂时,呃,应该暂时没机会见面了,但……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有机会,你能不能……”   他说得模棱两可极了,对于成年人来说,有关钱的事儿就是大事,两人刚刚才澄清那么大一乌龙,他现在居然还接着硬着头皮提这事。   诗涵看他,说:“你们现在是不是特别困难啊?”   林瑾瑜含含糊糊道:“好……好像……是的。”   自从满16之后,诗涵从来都是花男人的钱,还没给哪个男的花过钱,林瑾瑜找工作她暂时是帮不上忙了,只能来点简单粗暴的。   只见她翻开包,从里面数出几张红票往林瑾瑜面前一递,道:“五百够不?不够也多不了多少……利息你随便看着算吧,都是沪漂,我能力有限。”   “不不不,钱不用,”林瑾瑜并没找她要钱或者借钱的意思:“我就是想说以后假如你有渠道了,就请你吱个声帮一下,没有就算了,不是钱那意思。”   林瑾瑜几乎没找人借过钱,不缺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从小他爸就教育他,不管是跟关系多好的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要找他借钱,否则借一次就是一次人情,要是出个差错,自己不小心忘记了,等到人家主动提才想起来,影响就更不好。   诗涵对此感到费解,借来的钱也是钱,借就借了,有什么要紧的?   但林瑾瑜坚持说不用,她就收回去了。   接着,两个尴尬的人互相道了再见,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又是一天了,虽然白蹭了一顿饭,但他俩的“存款”还是从九十八下降到了八十。   再过一刻,路灯就要亮了,林瑾瑜晚上没事,不赶时间,他想了想,没舍得坐地铁,而辨认了下方向,准备走个六七十分钟走回去。   不知道张信礼这家伙死哪儿去了,说走人就走人,连头都不会,林瑾瑜边往家走边想刚刚在咖啡馆里他骂自己的那些话……严格来说也不算骂,大概算数落,什么好高骛远,又是怪他租房没还价,又是怪他不该一次性交了租金的,有本事自己找啊。   第一次租房、第一次找工作对很多毕业生来说是道槛,稍有不慎就会吃亏踩坑,林瑾瑜知道自己社会经验没他丰富,有些事,比如租房,可能没有找到最优解,但又有几个人面对难以量化的生活问题,都能解出完美答案呢?   现在吵也吵完了,真心话也说了,张信礼的数落并非没有道理,但林瑾瑜也算不上“害”他们陷入如今境况的唯一责任人。   身边车流不息,林瑾瑜的思绪在怒锤张信礼一通跟自我反省之间反复横跳,跳来跳去跳个没玩。   从热恋到如今,他俩大大小小的口角发生的次数都数不清了,彼此也都明白不涉及原则的争吵都是小事,每次吵完也就过去了,那谁说得好——床头吵架床尾和。   诗涵那里该说的都说了,都过去了,林瑾瑜想着要不现在过去找他,跟上次一样看看单词,然后下班了一起回家,但是又有点赌气不想去。   ……算了算了。   最后是路费左右了林瑾瑜的决定,他都往家走了二十多分钟了,现在更改目的地,那他这几里路不就白走了吗,那也忒傻了。   而且要是去了,回来的时候地铁票钱都得花双倍,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想到这儿他不再纠结,一个人沿着街道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回了家。   ……   屋里漆黑一片,林瑾瑜换完鞋,开了灯,觉得有点累,可能是走太久了的缘故。   说来他是好长时间没锻炼了,这段日子太忙,要实习要学习,还要操心吃穿住行,根本没时间去打个球什么的,连热爱的滑板也放下了,林瑾瑜看了眼墙边角落装在包里的滑板……他最后一次运动好像还是犯病那会儿,那会儿医生建议多运动,张信礼便隔三岔五就抽时间跟他一起去操场跑个步。   不知道优衣库什么时候放假,林瑾瑜想:要不可以约他去打打羽毛球什么的。   今天的学习任务还没完成,林瑾瑜有点着急了,他看了眼日历,都三月了,他那些同样要考研的同学里,快的已经过完了第一轮课本,他却还在跟朱伟的英语单词视频较劲。   长夜漫漫,没钱买速溶咖啡,林瑾瑜给自己倒了杯水,盘腿坐在地板上,就着低矮的茶几开始看书复习。   那茶几太矮,并不适合看书学习,但它是这屋里唯一一样可以被称为桌子的东西,林瑾瑜摒弃杂念,就这么勾着腰踏踏实实学了很久,期间他也期待过张信礼气消了打个电话回来,或者发条短信也好,但很显然——他是不会发的。   不发就不发吧,林瑾瑜想:他就这性格。   指针指向十一点半,林瑾瑜关了手机、合上书本,去卫生间洗澡之后进了卧室,准备不等张信礼回来先睡了。   但不知是比平时上床早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他明明觉得有点累了,却怎么也睡不着,林瑾瑜盖着被子闭着眼,过了好久都还清醒。   他脑子里充斥着刚刚看过的英语视频、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以及轻微的焦虑感,眼看考研一天天近了,他却无从得知自己学得怎么样,跟别人比起来是好还是差……万一拼尽全力却没考上该怎么办?万一考上了,学费又怎么办?   各种各样的疑虑不受控制地盘桓在他脑海里,林瑾瑜身体很累,但思维却异常活跃且焦虑。   他无法驱逐那些念头,只能任由它们一再重复,半梦半醒间,林瑾瑜就这样无能为力地在自我肯定和自我怀疑间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听见门开了又关的声音——有谁回来了。   林瑾瑜猛地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明明还是寒冷的早春,他背后却有层浅浅的汗意。   客厅传来窸窣的声响,那是有人在开灯、走路、放东西,接着响动去往了阳台、卫生间……林瑾瑜就这样面朝着墙壁一直听着,听着那动静一路绵延。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卧室的门开了。   为了省电,屋里没开空调,林瑾瑜背对着门,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他感觉到张信礼进来后似乎站在床边看了他一秒,接着便是衣物被扔在被子上的声音。   林瑾瑜没动,张信礼跪上床来,把被他侧压在背后的被角扯开,掀开被子挤了进来,动作并无顾忌他睡着,怕吵醒他的小心翼翼。   温暖的被窝里霎时间窜进一大股冷风,林瑾瑜只穿着睡觉的单衣,汗也还没下干净,他不由自主“嘶”了声,打了个轻微的冷颤。   他扭过头,刚想开骂,张信礼已挤进了被他捂得十分暖和的被窝里,林瑾瑜还没来得及把身子转过去,便感到他已贴了过来,赤裸的、温热的胸膛贴着他后背。   “……”他想问些什么,问客厅灯关没关,问门有没有锁,然后在这一系列琐碎的、家常询问中,白天的事就像已经读完的一页书,自然而然成为翻过去的一页,并且永远不会被再次读起。   但张信礼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林瑾瑜还什么都没问出口,便感觉到张信礼的手伸了过来,他从背后环住了他,用力的、坚决的。   毫无停顿,张信礼开始亲他,亲他的肩胛、脖颈和耳朵。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当林瑾瑜回过神,带着些许疑惑喊他名字的时候,张信礼已解开了他全身能解开的每一处地方。   当林瑾瑜叫他的时候,他只是“嗯”了声,什么也没说,好像只是告诉林瑾瑜,现在从背后抱他的就是他,不是别的陌生人。   林瑾瑜感觉到被子下张信礼的膝盖伸过来,抵开他两腿,然后——   一切顺理成章。   林瑾瑜抓着自己面前的床单,张信礼喷吐在他耳侧的呼吸热且灼人,抚摸着林瑾瑜的手也很热,他亲他身体的时候很用力,故意留下一眼可辨的暧昧印记。   这个侧躺的姿势总压着一边,久了难受,林瑾瑜断断续续呼出口气,勉强转过半个身子,示意换一下,张信礼便撑起身,手肘撑在他身侧继续。   房间里响起一阵紧促而有节奏的清脆铃铛声,林瑾瑜手松松握着他胳膊、肩膀,他看着张信礼这时候的脸、和平时不一样的脸……他确信那个带着情欲的表情是满足的。   林瑾瑜在呼吸的间隙中道:“消气了?”   张信礼另一手仍圈着他腰,令他赤裸、平坦的腰腹和自己同样赤裸的小腹贴在一起,道:“嗯。”   “我……知道了,”林瑾瑜摸过他锁骨、胸口,边承受着边说:“听你的,不好高骛远了。”   张信礼捉住他手,放到自己唇边亲了一下,动作不停,低低回道:“嗯。”   第283章 拮据两口子   入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但他俩的经济状况似乎并没有随着温度一起回暖,林瑾瑜第一次知道,原来生活真的可以如此拮据。   “怎么又是炒饭……”   一大清早,林瑾瑜起床,看见桌上那寡淡重油的一盘炒饭,脸上颇有些生无可恋:“昨天晚上是炒饭,昨天早上也是炒饭,前天晚上还是炒饭。”   “有炒饭不错了,”张信礼拿了两个空碗,把那盘炒饭均匀分成两份,问:“多给你点?”   一点白饭加上酱油,放锅里一炒,也就有个油盐味,比纯白饭好下口罢了,林瑾瑜挠着自己肩胛上张信礼给他留的那印儿坐上桌,道:“免了,我没胃口……你多吃点。”   张信礼便把筷子摆了,喊他来吃。   一连几天,他俩的伙食差不多都是这样,早餐炒饭、面条、馒头轮着来,午餐在单位吃十块钱的食堂,晚上和早晨一样,随便对付点挂面炒饭什么的。   林瑾瑜兴致缺缺拿筷子拨了两下碗里酱油色的饭粒,勉强吃了几口。   他那表情简直就是把“腻了,难以下咽”六个字写在脸上,张信礼道:“没办法,幸亏家里还有点米跟挂面,有的吃不错了。   在上海,八十块连根鹅毛都算不上,这么点钱要维持两个人的日常开销到下次发工资无异于天方夜谭,全靠存的米、面度日。   林瑾瑜学《甄嬛传》里华妃,哀嚎道:“最近本来就没胃口,没些个好东西,更不用吃了……想吃糖醋排骨、松茸炖鸡、鲍汁浇饭、燕窝鸡丝汤,还有……”   还有?!   张信礼拿筷子敲他,皱眉道:“闭嘴,禁止表演报菜名。”   “报菜名是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林瑾瑜说:“哦,原来你也想吃,怕听得流口水。”   “……”张信礼心想:被他说中了。   食欲与性欲是人的本能,连着七八顿,顿顿不是酱油面就是干巴巴的炒饭,换谁也吃腻了。   “等发工资,”张信礼大口把饭吃了,道:“等发工资就好了。”   林瑾瑜说:“逗你呢,吃这个挺好的。”   究竟是不是逗他,两个人心里都知道。   林瑾瑜换了个话题,对他道:“说好了,今儿一起去图书馆,你别溜号。”   今天周末,他们实习没工资,但好在不用996,每周双休,林瑾瑜昨天花半晚上时间拟了个复习计划表,立志好好学习,即使放假也不能松懈,连夜跟张信礼提议今天一起去区图书馆。   林瑾瑜就想张信礼跟他一起继续读书,所以经常强迫他跟自己一起学习,张信礼不是很积极,但又想顺着他,故而有时候也会看看书,他懒散回道:“知道了,下午去找你。”   他上午要去给店里帮忙挣加班费,只能下午去:“你中午回来吃饭吗?”张信礼又想起来一茬,道:“还是要我给你送。”   “不用,自习室不让吃东西喝饮料,”林瑾瑜道:“你也太贤妻良母了。”   “你好好学习,我比现在更贤妻良母都行,”张信礼说:“别回头就换了个地方玩手机。”   “……你真了解我,”林瑾瑜道:“那是以前,现在不会的。”   “我中午给你带点吃的吧,”张信礼想了想,提了个建议:“你把书放着,出去找地方吃。”   一个人在外面专门吃顿饭蛮贵的,林瑾瑜斟酌了下,说:“也行,你们有员工餐吗?要不你带个空碗去,然后少吃点,给我留一口,中午给我带过来也行。”   优衣库没员工餐,都是各人自己带饭的,但张信礼回了一个字道:“好。”   他俩便一起出门了。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一缕缕透过街边樟树叶片间的缝隙,在地上投下金色的光斑,两人身上还剩30块,没舍得坐地铁,双双用电子地图查了下路线,步行去目的地。   林瑾瑜以前一直觉得上海蛮小的,尽管偏远些的嘉定、崇明区人时常把去市中心说成“阿拉去上海”,但跟同为一线的庞大北京比起来,这座海派城市仍算小而精致。   但那是以前,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脱离了各种发达的公共交通工具,他第一次意识到上海原来这么大,原本坐车十多二十分钟能到的地方,走起来却动不动就是一个多小时,一来一回,他便要把六分之一个白天浪费在路上。   这几天走的路加起来抵得上一学期运动量了吧……林瑾瑜在心里吐槽:照这运动量,还打什么球,走路就够了。   他背着包,走进铭刻着“XXX图书馆”几个大字的恢弘建筑里,发现环境不错。   上海各区以及市图书馆建设得很好,除了各种丰富的藏书外,还有层是专门的自习室,干净明亮,有充电口有WiFi不说,而且完全不收费,林瑾瑜找地方自习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里,而现实果然没让他失望。   虽然才早上八点过,可自习室这层已到处是自习的人,林瑾瑜找了圈,发现带充电插座的位置都已经被人占了。   真勤奋哪,他想:没想到区图书馆每天都这么多人。   他坐下,连了WiFi,打开网盘里不知从谁那薅过来的盗版课,开始接着啃朱伟的单词视频。   真学起来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快到不够用,林瑾瑜开了倍速,囫囵吞枣过了两三个单元,又看了点长难句,一抬头,发现一上午就已经快过去了。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手机屏幕小,林瑾瑜看网课看得眼睛发酸发涩,他闭目休息了会儿,觉得自从看视频复习以来,眼睛越来越不舒服了。   可别给我整近视了,他腹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为考研戴眼镜可太不值了。   满自习室都是安静学习的人,张信礼进来时,看见的就是林瑾瑜侧对着他,坐在那儿疯狂对着手机屏幕照镜子、皱眉眨眼的画面。   “怎么?”他过去拍了拍林瑾瑜,小声询问:“不舒服?”   林瑾瑜一抖,回头见是他,道:“没……看久屏幕眼睛酸。”   墙上挂钟指向12点,该吃饭了,图书馆不让带食物进来,他们原路走出去,拎着饭去附近找了个人少的角落,也不管有没有灰,直接坐台阶上就开吃。   林瑾瑜眼睛仍不大舒服,闭眼缓了好一会儿,道:“早知道趁咱俩还没出柜的时候找我爸妈软磨硬泡弄一新iPad了,用手机看网课眼睛真会瞎。”   张信礼说:“我记得你以前有一个,用来躺沙发上打游戏,也不理我。”   他说的好像是初中毕业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事情,林瑾瑜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原来那个早坏了,新的一直没买。”   张信礼道:“等发工资了给你买。”   最新款裸机差不多五六千,他一个月工资也不够,估计买老二手的都够呛,但林瑾瑜笑着说了声好,然后低头去看饭。   张信礼充分利用现有物资,用来装饭菜的东西就是林瑾瑜在学校时常用的保温饭盒,林瑾瑜接过来,发觉还是温的。   他以为被张信礼吃剩的员工餐,于是边开盖边问:“你给我留了多少啊,好吃吗?”   张信礼没说话,等他自己打开。   林瑾瑜开了,发现里头连饭带菜装得满满当当。   他觉得纳闷,怎么这么多,照这分量张信礼怕压根没吃吧?   这地方颇僻静,林瑾瑜拿勺子尝了口,脸上表情更纳闷了:“……吃起来像你做的。”   张信礼看他,道:“不然呢?”   “?”林瑾瑜道:“那早上我问是不是有员工餐,你还不否认。”   张信礼慢悠悠说:“我要是否认,你肯定就说不用了,然后自己在外面凑合,或者不吃。”   林瑾瑜笑了两声:“不愧是两口子,你真了解我。”   保温盒里其实也没什么山珍海味,不过三两米饭配个西红柿炒鸡蛋,是林瑾瑜爱吃的,他“哟”了声,边吃边乐道:“总算不是干炒饭了。”   一个鸡蛋大概六七毛钱,林瑾瑜自己吃了大半西红柿,留了点炒蛋给张信礼,张信礼说:“你吃。”   “别让来让去的,又不是小学生了,”林瑾瑜塞了勺鸡蛋进他嘴里:“赶紧给我吃。”   早春的阳光温暖而不晒人,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闲话家常,共同分享一份寒酸的饭菜,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却都是温馨的。   与此同时,转角处茂密的绿化灌木后面隐约晃动着几个灰色的人影。 第284章 胡子、结巴、光头   找林瑾瑜要债的几个混混说来也倒霉。   戴胜给他们下了死命令,意思不用留手,只要能要到违约金,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可他们是这行里的老油条了,心里清楚得很,东家说这话可以,但出了事负责的一准是他们,哪儿敢真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按照往常惯例,他们接到这活儿后,第一步就是堵林瑾瑜本人,可好巧不巧,第一天,这三个混混按往常上班时间,八点半出门,照着地址找到林瑾瑜家的时候,林瑾瑜刚好跟张信礼一起上实习单位报道去了,压根不在家,他们自然也堵了个寂寞。   这群人掌握得信息不够,搞不清状况,以为他是出门有事去了,过几个小时总得回来,于是接着吭哧吭哧蹲在他家门口蹲了一整天,结果都等到太阳落山了,林瑾瑜还是不见人影。   能见人影就怪了,中午单位食堂有饭有菜,谁还大老远跑回来,晚上更巧,宁晟凯直接一车把林瑾瑜接走,这群人倒贴一顿盒饭,打了一天白工,啥事也没干成,人毛都没碰到,只得故意气急败坏往他们家门口扔了几代垃圾,灰溜溜走了。   本来干这行的就都是一些好吃懒做,不勤奋的二流子,早起对他们来说难如登天,那段时间林瑾瑜刚好处在勤奋周期,天天一大早出去学习去,这伙人赶不上趟,第二次直接把第一次的经历复刻了一遍。   连着两次无功而返,他们休息几天痛定思痛,改变了战略,找戴胜拿了地址,想着直接来个单刀直入,起了个大早上林瑾瑜单位堵人——结果这回去得太早,好吃懒做爱踩点的小梵同学还没来上班。   门口保安不让陌生人进,他们站门口问了好些人,可林瑾瑜又不是正式员工,来来往往的老员工哪记得一临时实习生名字,最后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们堵着周辉了,周辉说不知道林瑾瑜几点来,就知道五六点下班。   结果——林瑾瑜得到消息提前溜了,他们下午白等俩小时,又竹篮打水一场空。   之后这伙人开始采用第二种伎俩,给一切他们所能掌握到的、和林瑾瑜有社交关系的人打电话,包括他的同学、朋友、家庭成员等等等,但是没啥用,得益于出柜后的消沉期,林瑾瑜跟周围人的联系少了很多,几乎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张信礼和林瑾瑜当然无从得知他们遭受的“挫折”,他们巴不得挫折越多越好,最好把他们仨跟戴胜一起折了。   一直到今天——他们终于踩准了点,林瑾瑜来图书馆自习,这伙人便偷摸摸当起了尾巴,但一路都是闹市,图书馆安保更严格,他们没寻着机会上来找茬。   另一边,台阶上。   林瑾瑜吃完了午餐,张信礼看着他吃完了午餐,两人靠在一起,边晒太阳边玩手机,享受午后惬意的阳光。   “刚说眼睛不舒服还玩手机,”张信礼斜刺里看着他亮起的屏幕:“在看什么?”   “那是看网课,这是刷视频,咋会不舒服,”林瑾瑜全然没有放下手机的意思,双标道:“看点搞笑视频放松一下。”   张信礼寻思在用眼方面不都一样么……   林瑾瑜不仅自己看,还要拉着他看,催他一起哈哈哈:“上午工作还开心吗,你也该多笑笑。”   “工作哪有开心的,”张信礼看着他沐浴在金色光影下的脸,说:“没什么好笑的,就不笑了。”   “工作怎么就不能开心了……哦,就你从小到大只为钱做的那些没啥技术含量的工作,确实不太可能体会到创造价值的乐趣。”   “是——”张信礼稍微拖长了些声调:“比不上你,咱们家多才多艺的高材生,从学术到男模,样样精通。”   两人变着花样互损,林瑾瑜勾着他肩膀,道:“我说,你怎么对我这段工作经历耿耿于怀的……”他忽地压低了点声,说:“上次做的时候……不是玩得挺开心?”   ……又出现了,那种很有点欠的、让人想把他弄一顿的表情。   张信礼被他搂着,视线往下看着他的嘴唇,悠悠道:“……严格来说,是上上上次。”   “哎,哪次都没差,不是重点,”林瑾瑜一边想:他记得那么清楚,一边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角色扮演的小癖好,别是本性暴露出来了吧,快老实交代,还有什么兴趣爱好是我不知道的?”   “……”   张信礼原本没什么兴趣爱好,无论是普通生活中的还是床上那方面的,不过恋爱谈久了,难免和伴侣一起互相探索些新东西……很有助于弥补流失的新鲜感。   林瑾瑜见他只盯着自己不说话,催促道:“说呀。”   张信礼仍看着他翕合的嘴唇,半晌,轻飘飘吐出几个字:“……看你穿丁字裤,你穿么?”   这回轮到林瑾瑜“……”了。   张信礼脸上表情十分微妙且耐人寻味:“你让我说,又不照做,有什么意思。”   林瑾瑜心说这家伙说话越来越yellow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丫内心也是一老司机,他借力打力,把话题抛了回去,道:“你穿我就穿。”   张信礼说:“我又不需要,你穿比较方便。”   方便不用脱裤子就可以……%¥#*&   林瑾瑜全然不知此刻他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只说了他几句,意思人人平等,大家礼尚往来方可搞黄色,张信礼坐在那听着,但明显发动双标大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几只麻雀盘旋在不远处墙角的上空,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却迟迟不肯降落,林瑾瑜喋喋不休了一会儿,刚想戳他,质问听没听见,就见张信礼余光不知往哪儿瞟了眼,脸上表情微不可闻变了变,接着转头,一下凑到他耳边。   “?”虽然在家经常糊墙纸一样粘着,可这是在外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个距离未免太近了点,林瑾瑜吓了一跳,茫然道:“干啥?”   他心想:不就聊了几句黄色笑话么,这家伙该不会现在就想……   他想得显然太多了,张信礼凑到他耳边,道:“嘘,”他说:“有人在盯着我们。”   张信礼眉峰微微皱起,林瑾瑜本来在不着边际地满嘴跑火车,冷不丁见他面色突变,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   “那儿,”张信礼贴近了,借着身体掩护指给他看:“看见了吗?”   盘旋的麻雀下,几个穿皮夹克的人影若隐若现,林瑾瑜在他的提示下定睛看去,道:“那不就是……”   “认出来了?”张信礼之前特意偷偷拍照给他看过,为的就是林瑾瑜一个人时能有个防范。   “嗯,那发型还挺有辨识度的,”林瑾瑜说:“二十年前老掉牙的古惑仔风,我打赌,他身上没准还纹了个丑得要死的滴血狼头或者鸡爪过肩龙什么的。”   张信礼跟他咬耳朵道:“体谅一下中二老年人的审美。”   墙角处,三个前来要债的混混站的站,蹲的蹲,指甲长的烟头扔了一地。   等了这么多天,眼瞅着四下无人,他们正犹豫着要不要这时候跳出去闪亮登场,浑然不知盯梢目标早已发现了他们这几条尾巴,不仅发现了,还在背地里吐槽他们的发型跟审美水平。   “大……大哥,怎么办?”结巴小弟挠了挠自己大臂外侧那自以为狂拽酷炫的狼头纹身,问为首的,被林瑾瑜吐槽为低配陈浩南的小胡子道:“咱现在出去?”   “出去什么出去,跟你说多少次了,踩清楚周围,这大白天的。”小胡子一口接一口抽着烟屁股,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踩清了,图书馆吗,不就放着一堆书,鸟意思没有,谁来这地方。”另一个光头小弟五大三粗,挺个大肚子,后脖子肉叠成个褶:“我看时机挺好。”   小胡子一想也是,他们都白跑了三四次了,不仅没要到钱,甚至连话都没对林瑾瑜说过,自己工作做得起劲,人家没准还压根不知道有人上门讨债来了,这也太憋屈了。   “成。”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混混一下从墙那儿闪出来,嘴里叼着烟,带起一阵尘土,步伐颇拽地朝他们走来。   张信礼侧对着那伙人,佯作不知,小声朝林瑾瑜招呼道:“来了。”   第285章 欠债还钱   林瑾瑜还真没跟二十五六乃至于二十八九的老溜子打过交道,这群人以替人讨债为生,一眼看上去就狗模狗样,不是什么正经人。   小胡子三人可能是怕他们看出不对撒腿跑,所以佯装路人,快走到眼巴前了才突然发难,开门见山道:“您……是林瑾瑜先生吧?”   戴胜给过他们林瑾瑜的照片,但他们不认识张信礼,林瑾瑜心里清楚他们来干什么的,挑眉看他们道:“有事?”   “您这说得,有没有事不应该问问您自己?”三人按流程先礼后兵,说:“您好好回忆回忆,是不是还欠着哪个东家钱没还上?”   黑心店也配叫“东家”了?林瑾瑜心说:真舍得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站起来,面对面平视着那群人,张信礼站他身后,暂时没出声。   “哟,您看您是想起来了吧,”年纪最大的小胡子这时候还面带笑容:“您看您现在痛快还了,您也了事,我们哥三个也落得轻松。”   这话说得轻巧,三万块买你的轻松?想得挺美。   诗涵的话让林瑾瑜很轻视这几人,他轻飘飘道:“要是不还呢?”   小胡子低头笑了声,叼烟还不够,又往嘴里塞了颗槟榔:“不还……您说呢?”   我说什么,我哪儿知道。   面相颇凶恶的光头开始配合小胡子唱白脸:“咱们都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爽快还了,什么都好说,大家还可以交个朋友,您要是说不……那咱哥三个肯定也只能得罪了。”   林瑾瑜心想:不就一纸老虎,只虚张声势放狠话,不会动真格的么,还得罪?色厉内荏。   他并未意识到他们的可怕之处,此时毫不害怕:“我没钱。”   每个欠钱不还的都说自己没钱,他们有经验得很,落到他们手里的欠债人都是群死鸭子——嘴硬,不用点手段不会乖乖吐钱,结巴上前了点,好似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张信礼盯着他们仨,林瑾瑜直白了当道:“怎么?想硬抢?”   他们身上总共就30块,有什么好抢的,总不能把裤子都扒了去当掉抵债,二手衩子谁收啊?   结巴还要再放话,被小胡子拦住了:“别,咱都是守法公民,瞧您这话说得……您是铁了心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你这叫敬酒吗?”林瑾瑜不客气道:“扔垃圾恶心人的也是你们吧,还怎么个罚法?”   “怎么个罚法,您会知道的。”小胡子咧嘴一笑,并不否认。   他边嚼槟榔边抽烟,上前一步,几乎和林瑾瑜脸贴脸站着,这是个十分具有挑衅意味的距离,一般男人离这么近,不是要亲嘴就是要打架,小胡子故意正对着林瑾瑜喷出一口烟:“要是暂时没钱,先有多少给多少,给咱交代个期限,大家也好说话,您可别铁了心不识相。”   林瑾瑜抽烟也有三四年了,早已全然不是以前那个闻不惯烟草味,闻到就要犯恶心的中学生,他眼皮都没眨一下,直接伸手顶着那人胸口把他推开了:“我瞎,”他说:“不认识您这头插大葱装象的。”   光头、结巴下巴抬得老高,用鼻孔看着他,小胡子把烟屁股扔了,道:“很好。”   说完这句却没下文了,林瑾瑜瞪着他,他和俩小弟也瞪着林瑾瑜。   午休时间已经快过了,勤奋的学子早就回去粘在桌上学习了,张信礼看两方半天没动静,无意浪费时间,准备和林瑾瑜直接走人,结果不动还好,他们一动,那三人立刻往前方一拦,道:“哪儿去?”   张信礼说:“让开。”   林瑾瑜道:“想动粗?有本事就来。”   那三人却也不动手,只堵着他们,五个短圆的影子映射在水泥地上。   “好狗不挡道,”林瑾瑜不耐烦地说:“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胡子一口槟榔嚼得跟牛反刍似的:“您爽快还钱,一切好说,不然……我们遵纪守法的,干什么您也管不着。”   结巴与光头俩小弟熟练围着他们,当真尽职尽责当起了拦路狗,大有效仿甘地来个非暴力不合作的意思——当然,这侮辱了甘地。   莫名其妙,谁搭理你。   林瑾瑜“切”了声,走前面,直接用肩膀撞开了那瘦小些的结巴,张信礼紧随其后,抓衣领推开他们,自顾自回图书馆去了。   毕竟是白天,不是动粗的好时候,小胡子几人怕招警察,虽在阻拦,但态度并不十分坚决,被撞开也不还手,眼睁睁看着他们下台阶。   ……这么好打发?就在林瑾瑜纳闷,虽说早听说是纸老虎,可这未免也太纸老虎了吧之时,小胡子冲自己的光头、结巴俩小弟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块转身,跟仨狗仔似的,就这么跟在了他俩身后。   ?   林瑾瑜停,他们也停,林瑾瑜一走,他们也走,说是狗仔都抬举了,这整个一狗皮膏药。   临近图书馆大门,这三块狗皮膏药还跟着,林瑾瑜忍无可忍道:“你们自己没脑子啊?跟着我干什么?”   “瞧您这话说的,”小胡子用舌头理出牙缝里的槟榔渣呸掉,三角眼吊着,一副笑面虎的样儿:“这地方你没买下来吧?公共场所,我走我的路,你凭什么说我们跟着你?”   这种以要钱为生的老溜子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无赖,不要脸,无论林瑾瑜怎么质问,他们自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说辞应付。   图书馆是完全开放的,林瑾瑜他们能进,那三人自然也能进,这时候临近一点,上午的人走了一波,下午的人还没来,林瑾瑜拿他们又没办法,只能采取无视大法,带着张信礼走到自己占的座位上,我行我素,准备照原计划复习。   本以为心静得自在,那几块狗皮跟也就跟了,能怎么样?然而事情显然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周末能主动来这儿的都是热爱学习的人,小胡子三个流里流气的溜子夹在中间分外扎眼,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们自己居然半点没表现出局促来,反而用那绿豆小眼扫了圈,三人一对眼色,径直朝林瑾瑜所在的方向走来,各自拉开一把椅子,紧挨着张信礼与林瑾瑜两人坐了下来。   自习室里一片静默,唯有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响成一片,林瑾瑜自顾自开了手机调成静音,准备开始下午的学习。   小胡子仍牛一样嚼槟榔嚼个不停,眼神流里流气,一直用一种令人感到十分不适的目光故意盯着他看,光头和结巴也没闲着,他们一个坐林瑾瑜正前排,一个坐林瑾瑜正后方,跟包包子似的把他夹在中间,看着他。   看着也就算了,前头那个还时不时跟癫痫发作似的左摇右晃,转过来怼到他面前盯人,摇得他根本看不进去书,后头那个依葫芦画瓢,也不停骚扰他。   进度已经慢了,要加油再快点才行……考研复习本来就够令人头大的了,因为乱七八糟的琐事,林瑾瑜开始得比别人晚,这会儿压力就更大,偏偏还被讨债的缠上。   人是一种敏感的动物,长时间不友善的注视足够令人如坐针毡,小胡子嚼着槟榔,时不时故意往自己俩小弟那扔个东西,抛个烟什么的,可劲折腾。   专业知识无比庞杂,复习起来需要集中十分的注意力,林瑾瑜被干扰得无比烦躁,那些烟啊、打火机就搁着他眼前飞过,有些还偏离轨道,正正砸在他身上。   林瑾瑜忍无可忍,转头怒目而视,准备站起来喊工作人员,小胡子却拱手道:“哟,对不住,我给兄弟递火,不小心砸您这儿了。”   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劲使不出来又收不回去的,值班的工作人员是一小姑娘,这种看似配合的笑面虎最难办,你一过去调节,他就哎哎认错,完了过一会儿又隐蔽地故技重施。   他们仨的骚扰很有针对性,只弄林瑾瑜一个而不影响其他人,也就避免了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林瑾瑜简直快疯了,再也不复刚刚晒太阳时的轻松闲适,三不五时的骚扰让他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考研期间,每分每秒都是宝贵的,你放松一秒,别人就多学一秒,到最后陪跑的炮灰就是你,辛苦一场什么都得不到。   鲁迅说“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林瑾瑜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理解了这句话,他现在就在被人谋杀着,整整一下午,他坐在桌前,拼命复习然而烦躁到什么也学不进去。   偏偏他还得极力压抑着,不表现在脸上,不想让那帮人看出自己的伎俩奏效了是一方面,不想让张信礼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是另一方面。   张信礼就陪在他身边,林瑾瑜复习时他就在一边跟他一起看那些晦涩的专业问题,偶尔自己看书,那些思想名著、通俗小说,他想和林瑾瑜在某些方面有更多话题。   小胡子三个遭人嫌的系列动作被他看在眼里,张信礼有几次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甩手把书往那边一砸站起来,林瑾瑜都说算了。   他想着不就些溜子零星的骚扰吗,是小事,图书馆这地方,别人都在安安静静自习,谁先撕破脸挑事保安处理谁,而且诗涵告诉过他们,如果不想还钱,那就——装傻,忍着。   这一下午过得堪称糟心之极,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林瑾瑜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有种浑身上下被焦躁和疲惫填满的感觉。   自习结束,出图书馆时,那几个瘪三居然还跟在后面,天色擦黑之后他们胆子似乎也大了很多,不再局限于当尾巴,而发展到正大光明上来拽人,死活要逼林瑾瑜还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信礼在这儿,对方可能看他们有两个人,他们要针对的又只是林瑾瑜,牵连到没欠钱的,动手了不好找说辞,便暂时没硬抢。   “说多少次了,没钱就是没钱!”   林瑾瑜不堪其扰,他是赶也赶不走,驱也驱不散,最后是到了人多的商业街,他跟张信礼两个混在人群里死命绕圈,最后才甩掉了这三块狗皮膏药。   但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初接触跟盯梢对那些讨债公司来说只不过是小打小闹,是要钱最低级、最小白、也最温和的手段罢了,之后一层层、一级级,有的是令无数债台高筑的“前辈”折腰的‘好办法’。   第二天,凌晨三点,有些失眠,好不容易才入睡的林瑾瑜被一通炸雷般的电话惊醒,他不知道对面是谁,看对方一直打,以为有什么急事,便接了,哪知手机刚挨到耳朵,听筒里便传来一阵音量堪比波音747起飞,声调高得宛如匹夫泼妇骂街一般的咒骂。   骂的内容不堪入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说是用嘴在喷粪都美化了,林瑾瑜半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粗俗的中文。   “我X你妈八辈,你个杂种东西,你母狗妈******……穷不死你个狗操的,再不把钱还了,你妈灵车*******……”   中国人辱骂人向来喜欢从母亲入手,林瑾瑜无从得知这种母系辱人文化究竟为何形成,他知道这些话只是那些人为了让他还钱而极尽所能编造的难听话,并无任何实际意义,它的信息量不会比一声狗叫所蕴含的信息量更多,但一次两次三次……这种对母亲的侮辱仍使他本能地愤怒。   大概是初步试探已经结束,作为代表的小胡子确认了他不可能乖乖还钱,这些电话开始不挑时候地骚扰他,早晨、上午,白天、黑夜,那些人会用任何号码,在任何时间对他实行狂轰滥炸,而因为工作原因,林瑾瑜又不能24小时静音,或者不接所有无备注的电话。   这还不是全部。   除了不间断的电话骚扰,掌握着他住址信息的小胡子三人会时不时上门,往他家门口扔东西、划门,或者干脆堵门,妨碍他正常的出行,林瑾瑜好几次因此迟到。   每天下班时间,单位门口也少不了这些人的身影,他们就像一群没妈的孤儿,虽然从不直接伤害林瑾瑜的肉体,但用一切非暴力方式给他制造麻烦,进行精神骚扰。   与此同时,尽管省了又省、节约又节约,他们兜里的三十块钱跟家里那点寒酸的米面存货还是很快就被消耗殆尽了。   林瑾瑜开始觉得疲惫,变得烦躁易怒——他很想这群人马上从地球上消失,但很显然,他做不到,他拿这群无赖毫无办法。   家里的最后一粒米也下锅变成白饭被他们吃进了肚子里,而离发工资还有整整七天,这天林瑾瑜回家时,看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门口被泼的东西已经由容易清扫的生活垃圾变成了血一样鲜红的油漆,这些人用红漆在他家门口刷上了四个打字:欠债还钱。   “……”   一股无与伦比的怒意积蓄在林瑾瑜的胸腔里,他愤怒,但又真切的无可奈何。   楼道里灯很暗,那微弱的光亮几近于无,张信礼夜里回家时,看见林瑾瑜背对着那四个血一样的大字坐在门口,脚边是一地烟头。   尽管双方都未发一言,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林瑾瑜脸色很差,张信礼喊了声他的名字,他也没理。   “瑾瑜。”张信礼再次叫了他一声,林瑾瑜这才抬起头来,和他在黑暗里对视。   他显得很沮丧,沮丧且懊恼那种懊恼来自于一个人惹了麻烦却牵连、影响了两个人。   门口环境一目了然,那几个大字分外显眼,也不必解释什么了,林瑾瑜把烟在地上摁灭了,用一种内疚且不确定的语气道:“……我问你个问题,”他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拖累了你。”   从十五岁时开始,他就总是惹事,快二十二了,好像还是这样,只是成年人世界里的麻烦早已不是逞能打一架就能轻描淡写解决的。   张信礼摇了摇头,没有任何犹豫,也没任何停顿。他扫了眼门上那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撸起袖子,准备进门找点铲子或者风油精来把这血一样的红漆擦干净。   林瑾瑜爬起来,烦躁而懊恼地开门,准备和他一起,张信礼看着他的背影,思量片刻,说出了已在心里考虑了很久的提议,他说:“瑾瑜,我们搬家吧。” 第286章 小堂哥   搬家是个重大决定。   林瑾瑜喜欢尝试新鲜事物,但对于日用品一向十分念旧,对住的地方就更是如此,所以张信礼一开始提搬家的时候他是不同意的。   “把房退了,能退一个月房租应急,”张信礼说:“换了住址,那些骚扰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可以一次性解决两个问题,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可……   “先不说如果违约,押金跟剩下的房租都是不退的,”林瑾瑜提出疑问:“就算退了,换房子不是还得给房租,退的钱还抵不上新租金。”   “找便宜点的,尝试着交涉看看,”张信礼道:“急用,没办法。”   他们实打实身无分文,是真急用,不然明天饭都吃不上的那种。   林瑾瑜四下看了圈,看过这处虽然算不上宽敞,但装修精美,洗衣机、冰箱一应俱全的小房子,很是不舍。   这是他跑了无数里路,在许许多多出租房里选出来的一小方天地,曾经刚刚踏入这里的时候,他对他们两人未来的生活萌生过无限美好的憧憬。   “那就……去问问吧,”林瑾瑜看过房子里的每一处后,面对现实妥协道:“不知道人家让不让提前退,你看着办。”   重新找房子是件很麻烦、磨人的事,可单位那边并不会因为他俩有私事,就法外开恩,给他们额外休假,林瑾瑜和张信礼只能在下班之余自己额外抽出时间四处奔波。   这次两边张信礼都一手负责了,房东刚开始果然不同意退房,要换了林瑾瑜这种不爱磨叽也完全不会还价的,人家说不退他马上就会作罢,可张信礼不,人家说不能提前退租,他偏要退,态度十分坚决强硬,拉锯十多次后,对方松口了。   “还能这样,”林瑾瑜看他一通交涉,觉得自己属实没这本事:“好磨叽,我一买东西都不还价的,真弄不来这事儿。”   “生意人,赚的就是你的钱,一分钱的利益都会争,不讨价还价很容易成冤大头,”张信礼从小见过的人大多都是那种宰人从不心慈手软的市井之徒,因此作为买方从不爽快:“你拥有的多,而且善良,所以可以不在乎这些。”   “我看我现在应该在乎起来了,”林瑾瑜叹了口气:“过去只能怀念。”   新房子离市区更远,但比从前离单位近些,单租他们租不起,张信礼找了个老小区的合租房,一间次卧,2000块一个月,跟房东拉锯一番先交了个押金,每月月中付房租。   他们收拾好所有的东西,50块租了个小三轮帮拉到新地方,算正式挪了窝。   ……   几天后。   “林瑾瑜,你待会儿把这个看完,整理一下送到财务那里吧,还有……”   办公室里,周辉正和他商量工作事宜,林瑾瑜手头还有份PPT没做完,头也没回,对他道:“放那儿吧,我明天看,今天赶着走。”   “你去哪儿?”周辉感觉他这几天下班总是鬼鬼祟祟的:“你这几天积的活儿有点多。”   “我知道,”林瑾瑜这几天搬家都快累死了:“没办法,我堂哥今天过来,我得早点回去。”   “你堂哥?”周辉想起在学校卧谈时好像听林瑾瑜提起过:“哦哦,那你抓紧点,不然可能挨说。”   “嗯,”林瑾瑜点完保存,把电脑一关,朝张信礼摆了下下巴,拿了东西站起来,对周辉道:“周末愉快。”   单位门口都是三三两两下班的员工,林瑾瑜和张信礼不敢正大光明走,他俩站远处观察了好一会儿,果然看见保安室边上蹲着那几个“老熟人”。   “怎么办?”林瑾瑜烦极了:“天天像躲瘟神一样,受够了。”   这些人人数有时多有时少,隔三岔五就来堵,拽着威胁他拿钱,林瑾瑜被堵到过一次,身上现金给抄了个底掉——还好现在财政大权在张信礼手里,那群人蹲半天蹲了几十块,脸都气绿了。   “这还是小打小闹,”张信礼思索着应该怎么办:“你要是欠个十多万几十万,估计就得威胁砍你手指了。”   林瑾瑜苦中作乐道:“还好咱俩没结婚,不算共同债务,否则你也在名单上了。”   张信礼无所谓道:“随便,敢堵就来。”   大门本来就不宽,那伙人看得挺紧,眼睛死盯着这边,不放过任何一个出门的人影,两人想半天没想出辙来,跑也不好跑啊,两个大男人,难道还得学中学生,在单位翻墙?   “太窄了,难走,”张信礼扫了圈:“要是来个人就好了……”   “来什么人?”林瑾瑜道:“您不是拦路抢劫的老前辈么,赶紧给朕支招。”   “别胡说,”张信礼不太高兴,道:“我什么时候拦路抢劫了。”   林瑾瑜看他皱眉头,心想当年上中学的时候明明就抢过吧,嘴上往回圆,说:“抢走了我心……呕,肉麻吐了。”   张信礼马上不皱眉了。   正在这时,也做完了事,下班准备回家的周辉刚好从这儿过,张信礼眼睛一亮,低声对林瑾瑜道:“把他叫过来。”   “咋?”林瑾瑜不明所以,但还是喊了周辉过来,周辉一脸懵,完全不知道他俩干啥。   张信礼如此这般跟他说了一番,周辉欲言又止,说:“我说怎么总觉得……你们最近不对,你俩……是不是欠了高利贷啊?校园贷?”   “没有,什么高利贷,”林瑾瑜道:“帮个忙。”   周辉挠头,走出大门,佯装认出了上次找他问上下班时间的小胡子,迎上去问他找着林瑾瑜了没。   张信礼拉着林瑾瑜,趁机混在人群里溜了。   小堂哥大概七点开车过来,张信礼那边不能请假,林瑾瑜自己去楼下接了人,小堂哥看见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你一个人?那个谁呢?居然让你一个人来,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普通朋友当然没有下楼迎接的义务,但作为和自己堂弟有着那啥“深入交流”关系的人,第一次正式见这边的亲戚,这个样子未免太不懂礼貌了些,他还没记住张信礼的名字,语气颇像娘家人挑剔女婿,林瑾瑜道:“他上班,小堂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堂哥咕哝:“都有工作,说得谁没有似的,要真是认真的,再忙这个时候也该请假。”   “?”林瑾瑜说:“什么认真的?”   小堂哥忙道:“没什么。”   作为血脉相连的亲戚,小堂哥还是很关心他的,林瑾瑜带他上楼,他一路上都在问离开家以后自己这个堂弟的情况。   “也就那样,”林瑾瑜帮他背包,一路目不斜视,简单把自己出家门后经历的事都说了遍,末了,道:“我……挺好的。”   轻描淡写一句“挺好的”,让小堂哥神色复杂,他道:“弟……我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   合租房在未经改建的老式小区里,这地方也就是俗称的老破小,隔壁次卧住着一对情侣,主卧住着个上班族大叔,公共区域没人愿意打扫,到处堆着空的快递纸盒,林瑾瑜开了门,小堂哥进来,四下打量,越打量眉头皱得越深。   “刚搬家有点乱,哥你坐吧,”林瑾瑜洗了个杯子给他倒水:“他晚上回来。”   小堂哥接过水,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道:“先别忙了,看看你,一年不见感觉瘦了。”   “还好吧,”林瑾瑜道:“你这次过来是?”   “就看看你,”作为最早知道林瑾瑜是同性恋的家里人,他自觉责任重大:“你……和他怎么样?”   “挺好啊,”林瑾瑜自己喝了口水:“你来就问这个?”   “挺好?”小堂哥再次扫了眼屋内的陈设:“他对你好吗,我真看不太出来……你这里也太寒碜了。”   这地方属实太破,逼仄的一个老小区,没什么绿化,隔音奇差,停车位还贼紧张,楼层低,地潮,而且没电梯,他上来时闻见楼道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租房住,总不能跟家里比,”林瑾瑜说:“正常。”   小堂哥十分纳闷,这还是他以前那个很有些挑剔,凡事有半点不乐意甩脸就走的小堂弟吗,怎么跟被pua了似的?   他实在无法理解跟男人在一起有什么好,而且……在一起就在一起吧,要是对方有经济实力,能提供很好的生活也就算了,偏偏看起来他们过得并不好。   林瑾瑜还在说:“……你也知道我跟我爸妈闹翻了,现在房租、生活费都是他在付,拖后腿的是我,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你见了就知道了,他人挺好的。”   “你跟小叔闹翻就是因为他,他给你钱还不是应该的,”两人胳膊肘其实都在疯狂往内拐,但都不自知:“弟,你想想,你要是不跟他搞那个……同性恋,你每个月生活费虽然不多,但何至于让你过成这样,我之前跟他打电话,他信誓旦旦说会照顾好你,我还相信了,结果你看你这。”   林瑾瑜之前每个月固定生活费大概三四千,外加爸妈时不时心血来潮发的流动红包,他听着听着不乐意了,道:“他确实竭尽全力在照顾我,哥,你总抨击他干嘛,你来这儿不会是来劝我分手的吧?”   “不……不是,”小堂哥道:“同性恋不犯法,我也不是小叔,你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过还不是你自己决定,我只是担心你过得不好。”   这环境给他的冲击有点大,他来之前想象不出来林瑾瑜会接受这样的居住环境。   “那不就得了,”林瑾瑜说:“过得好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   小堂哥心说:男人喜欢人的时候都挺傻的,就是怕你被冲昏了头,心里没数。   他拿出钱包,开始数票子:“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这点钱你先拿着……”   “啥,”林瑾瑜忙说:“不不不,咱俩是平辈,不合适,再说你还有车贷房贷,我一没毕业的怎么好意思跟你要钱。”   “拿着,”小堂哥道:“就是因为我工作了才给你钱,你拿着,想买什么买什么,我那边你不用担心……那什么我首付小叔也出了力的,你这样子他怎么放心。”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林瑾瑜道:“他已经不认我了。”   “怎么可能,弟,那可是你爸,你是他儿子,小叔怎么可能不认你。”   林瑾瑜说:“不用安慰我,事实摆在眼前。”   小堂哥有些欲言又止:“……唉,你不要钻牛角尖,小叔他年纪大了,对男的和男的谈恋爱可能确实没咱们接受度高,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关心你的。”   几个月无休止的折磨、质疑,以及怎么跑也跑不完的医院、争吵声、摔碎的碗碟……令人无比厌恶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林瑾瑜的脑海里,让他变得嫌恶跟不耐烦,他宁愿去死都不愿意再经受那样的折磨:“好了,”他道:“你别说了,我懒得听。”   小堂哥很无奈,也很急:“你这样我怎么跟小叔交代……你……”   他话未说完,林瑾瑜却猛地看了过来,问道:“什么交代……你跟谁交代?”   “……”小堂哥摆手:“没……不是……”   林瑾瑜盯着他,道:“我说你为什么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们在哪儿……你把一切都告诉我爸了?哥,我明明让你别说!” 第287章 开门乌龙   “没有没有……”小堂哥没想到林瑾瑜对他爸居然抗拒至此:“我……我没告诉,”他说:“只是虽然是平辈,可我作为堂哥,毕竟比你大,你爸那里我总要照顾一点。”   林瑾瑜表情很差,显然半信半疑,小堂哥一连说了好些没有,道:“小瑜,你也知道,小时候对叔伯怎么放肆都行,大了不一样。”   长大了,许多事都不一样,小堂哥言辞恳切,好似不说假话,林瑾瑜静默片刻,道:“好,哥,我理解,我相信你。”   小堂哥冷汗都快出来了,林瑾瑜道:“一个字都别跟我爸说……虽然他肯定也不关心。”   “好……好……”   门口传来开门的声响,合租的那对情侣跟大叔回来了,看见林瑾瑜带了陌生人回来,纷纷朝他侧目。   客厅一下变成了彻底的公共区域,林瑾瑜察觉到合租人的不满,自觉带小堂哥回了房间。   张信礼半夜才会回来,他们等不起,小堂哥看起来有点不满,只和林瑾瑜聊了会儿天,接着细问了他目前的状况跟以后的打算后时间不早,之后便回去了,说明天再过来看他们。   ……   第二天一大清早,早晨六点多,小堂哥敲响了老破小出租屋的房门。   他平时也爱睡,今天特意挑的这么个应该只有鸡醒了的时间,为的就是突击检查,看看他这弟夫到底怎么样。   房门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林瑾瑜还在梦里跟周公私会,冷不防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整个人无比烦躁地一蒙头。   这么早,肯定都没起,小堂哥一边敲门一边想:人刚起床一般有一段迷糊期,最暴露本性,来个突击,看那男的到底什么面貌。   他做好了敲门敲个十分钟,里面才爬起来,匆忙洗漱好过来开门的情况,然而实际上——   咚咚咚的敲门声才响了不到一分钟,屋门就应声而开。   张信礼穿戴整齐,打开门,并不如何温和秀气的眼睛看着他,道:“你找谁?”   “?”小堂哥昨天已见过这房子里其他的合租者,这会儿一见一张陌生的脸,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他看张信礼没半点措不及防的样子,心想:怎么回事?他提前知道我这个点来?   林瑾瑜是知会了张信礼今天小堂哥要来,但没说几点,只说来之前会打电话,因此张信礼一开始没想到面前这人就是今天的贵客——毕竟哪个正常亲戚会招呼都不打一声,早上六点就冲过来。   他之所以这么快就开了门,是因为他作息本来就这样,没夜班都六点起床,和林瑾瑜堪称截然相反。   “……”小堂哥寻思自己的突击计划难道破产了,林瑾瑜当了外奸?不对啊,他就怕自己小堂弟恋爱脑上头,要对象不要堂哥,所以跟林瑾瑜也只字未提。   张信礼见他半天不说话,会错意,以为他是某意图不轨的身份不明人士……戴胜跟小胡子可能正在满上海找林瑾瑜,欠债的人多少有点风声鹤唳。   小堂哥视线越过他肩,往里探头,想看看有没有堂弟的身影,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有问题了,张信礼拦住他,声音听起来比刚刚更不好惹:“乱看什么,谁准你看的?”他又重复了遍:“你到底找谁?”   “我……”小堂哥看着面前这比自己高半个头,肤色比自己深,且身量也比自己更壮的人,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点发怵,预备好的高高在上,下来视察的领导派头愣是摆不太出来,不由自主道:“您好,我找林瑾瑜,他是住这儿吧……”   小胡子他们就经常用这样表面客气,实则包藏祸心的开场白,张信礼上下打量他,彻底会错意了:“没这人,”他说:“一大早别来乱敲门。”   “怎么可能,”小堂哥不可置信想进门:“我昨天才在这儿看见他。”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张信礼哪能容他硬闯,按住他肩把他推回原地,道:“听不懂人话?”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小堂哥彻底懵了:“什么脾气。”   “我脾气跟你有什么关系?”张信礼都准备关门送客了:“这里没你要找的人,以后也别过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堂哥纳闷了,觉得他的反应不正常,好像一副怕被人找到的样子,他扒住张信礼欲要关上的大门,决定不绕弯子了,直接把手机往外一掏,指着通话记录道:“册那,我是他堂哥!不是说了今天过来看你们吗?你就是那个谁?你怎么说话的!”   屏幕上黑色字体分明,清清楚楚显示着林瑾瑜的号码和昨天的通话记录,以及小堂哥给堂弟的备注:小瑜。   现场出现了三秒钟的寂静。   “……”   小堂哥道:“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张信礼眼神飘忽,反应了一下,手抓了下衣服又放开,蹦出几个好像前言不搭后语的词:“原来,我以为……请……请进。”   “?”小堂哥心说:还是个结巴?   没人知道张信礼此时的内心活动,小堂哥进了门,张信礼也不说话,就低眉顺眼跟在他后面,主卧和隔壁次卧房门紧闭,小堂哥昨天来过,熟门熟路走到他俩那间房的房门前,刚准备开门,就听见一门之隔,林瑾瑜半醒不醒,扯着个嗓子大喊张信礼的名字,道:“人呢?怎么还不回来?昨天折腾到半夜,说好周末多抱着睡会儿的,别不守信用,快点给老子滚进来!”   “……”小堂哥整个人混乱了,开始严肃思考自己先进去到底合不合适,会不会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话说男人跟男人只见有什么不该看的……要么还是让后面这位开路?   张信礼非常有眼色地主动道:“小瑜,有人敲门,”他想帮小堂哥缓解尴尬,顺便昭告房间里自己还没起床的男朋友他小堂哥到了:“我刚开门……”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小堂哥便听见骤然被扰了清梦的林瑾瑜用起床气十足的烦躁语气大声骂道:“谁啊,脑子瓦特了?”他蒙在被子里,上海话夹杂着四川话,纯属口嗨道:“有病吧,哪个傻逼神经病,一大清早的,还是周末,信不信老子开门直接给他一坨子。” 第288章 认可是争取来的   小堂哥:“……”   张信礼:“……”   好家伙,还没正式开始考察呢,先被自己堂弟痛骂一通,小堂哥本欲敲门的手抬了一半定在空中,三秒后,他直接一把压下把手推开房门,进去气势汹汹道:“说谁傻逼神经病?侬脑子才瓦特了!”   林瑾瑜整个人蒙在被子里,连个头也没露,大清早被人搅了清梦,他原本口嗨完,发泄了那股烦躁的起床气,正舒舒服服等着张信礼赶紧回来抱着睡觉,结果冷不防听见一刺耳聒噪且无比耳熟的声音——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耳熟得好像从小听到大……   “小瑜!”小堂哥说:“长本事了,还敢骂我?都几点了还不起来?不是要考研吗?你怎么睡得着?”   ???   林瑾瑜眼睛睁开一条缝,在被子下寻思:这声音听起来怎么好像小堂哥?   张信礼站在一边,憋着笑,上去隔着被子拍他:“起来了,你堂哥已经到了。”   小堂哥喊:“你个小赤佬,赶紧给我起来!”   林瑾瑜浑身一激灵,瞌睡一下醒了,他一掀被子,露出个头,道:“小堂哥?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我刚刚绝对不是在骂你!”   小堂哥说:“那你骂的是鬼啊?”   “……”林瑾瑜尬笑道:“呵呵,呵呵呵呵呵……”   天还挺凉的,他在床上裹着被子跪坐起来迎客,透过被子间的缝隙,小堂哥清楚地看见熹微晨光下他堂弟赤裸的上身。   林瑾瑜显然没有裸上身睡觉的习惯,除非……   这个单身理工男意识到了什么,他在觉得面红耳赤的同时又再一次觉得张信礼不懂事了,明明昨天都说了今天会有客人来,他为什么还要跟自己堂弟……精力是不是有点太过旺盛了,而且我行我素,他要就一定要,不懂得体谅伴侣。   小堂哥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声,说:“赶紧起来,你们今天什么安排?”   “这就起这就起,”林瑾瑜答得痛快,扭捏了几下,却没动作,只说:“没什么安排,就……学习,上班。”   “那也行,”小堂哥看了眼张信礼:“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正好带我看看。”   张信礼没说话,林瑾瑜眼睛看着他,努嘴使眼色,张信礼没动。   “?”小堂哥催堂弟道:“快点起啊,别磨蹭,带我看看周围环境,中午晚上一起吃饭。”   林瑾瑜点头:“嗯嗯嗯嗯。”   小堂哥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本来就仨老爷们,他等着林瑾瑜下床穿衣服然后光速洗漱出门。   “……”又是沉默的三秒过去,林瑾瑜道:“呃……嗯……那个……您能不能稍微……我是说稍微……回避个半分钟……”他道:“我没穿内裤。”   “……”   张信礼嘴角勾起,显见有点快憋不住笑了。   小堂哥怔愣一瞬后夺门而出。   林瑾瑜上天入地无敌尴尬,他从被子下伸出腿狠踹了张信礼一脚,怒道:“笑屁,你明知道我没穿还不把人支出去,找削吗?”   张信礼笑,林瑾瑜四下翻找无果,道:“大爷的……不是,你给脱哪儿去了?马上给我拿条新的!快去!”   ……   考察的一天从尴尬开始。   由于张信礼开门时候闹的那乌龙,小堂哥先入为主,对这弟夫第一印象就是:糟,很糟,糟糕透了,看起来也太他妈强势了,肯定不好相处,这丫不会天天欺负我堂弟吧?   尽管接下来一早上,张信礼又是给他端茶倒水,又是给他递烟,又是干嘛干嘛的,都没能扭转他这第一印象。   太早了,隔壁合租的都没醒,林瑾瑜洗漱期间,张信礼下楼买了点生煎回来当早餐。   本来嘛,主动跑上跑下买早餐回来给你吃已经很不错了,林瑾瑜在生活上很懒,这些事总是张信礼做,可小堂哥对此却有诸多不满:“麻烦了,不过你买之前是不是好歹问一句小瑜吃什么,这样自己就买了……”   “……”张信礼道:“他会说随便。”   “说不说是他,问不问是你,”小堂哥觉得自己堂弟平时肯定没少受欺负,遂准备借大事小事方方面面敲打下他:“你看这个一起生活是吧,细节还是得注意,得改,得改。”   张信礼:“……”   今天发工资,上午三人带小堂哥在周围转了转——这里走去地铁站要差不多半小时,附近没商圈、没公立大医院、没好吃的喝的玩的,小堂哥走几步皱下眉头,走几步皱下眉头,唉声叹气,显见对物质条件不满意极了。   张信礼压力挺大的,中午时分,工资到账了,林瑾瑜过来问了句多少,道:“我跟高中同学说好,明天去他店里帮一天忙,应该能有个一百多,完了把钱转给你。”   现在钱都是张信礼在管,他没假模假样推辞,答了句“行”。   结果这下可不得了,小堂哥道:“怎么,小瑜的钱也都你说了算?!”   他没表现得太明显,但语气仍有种“害怕小瑜谈恋爱当冤大头,被人骗钱”那意思。   张信礼说:“我……”   “我没什么钱,”林瑾瑜道:“几十一百多的,不如放在一起。”   “那是现在,之前呢?”小堂哥道:“小叔说你出来的时候卡里还有一万多……呃,我没告诉他你这里的情况,是套出来的。”   林瑾瑜说:“早就花完了啊。”   ???   小堂哥道:“他不是还挣钱吗,怎么花这么快?你把钱都给他了?”   他有点怀疑张信礼自己藏了一部分,但是林瑾瑜不知道,这粗神经对亲近的人没防备。   林瑾瑜道:“用了,咋了?”   张信礼不知道说什么,虽然以前刚谈恋爱的时候林瑾瑜给他买过不少东西,穿的用的什么的,但真要算起账来指不定谁花得多,他本来也是存了五位数的人,结果从八九月跑上海堵林瑾瑜开始,一直入不敷出,假如没有林瑾瑜,他在四川那边实习、工作,一切都要容易得多,人脉在那儿,他还能给小孩上篮球课,会过得很滋润。   但显然,林瑾瑜的堂哥对他挺不满的。   下午,小堂哥带他们去超市买了点日用品,又请他们吃了点好的,到七点,张信礼该去上班了。   小堂哥又来话了:“你……就在这里上班啊,不是长久之计吧。”   服装店一小工,在部分人眼里看起来确实不是什么体面工作,张信礼道:“本来就不长干。”   大概家里人看小辈的对象总是挑剔的,小堂哥还在说一些不是太友善的话,一整天,那些接二连三的质疑张信礼一直耐着性子忍了,都没说什么,可他是不是越来越过了。   张信礼去干活儿了,今天生意不是很好,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看见小堂哥偷偷把林瑾瑜拉到一边,对他窃窃私语着些什么。   指导别人谈恋爱指导得头头是道的往往是没谈过恋爱的那拨人,小堂哥是真担心他唯一的这小堂弟,张信礼听见他语重心长告诫林瑾瑜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结了婚很多事可以不讲究,毕竟都是一家人了,可现在啥也不确定的是吧,万一以后掰了,这成本……还是别做傻事的好。”   “……”   这番叮嘱站在自家人角度看也许合情合理,只是家人出于关爱给林瑾瑜私下里提的一个醒,让他在爱别人的时候也不要当冤大头,忘了爱自己,可偏偏张信礼听见了。   怎么说呢,就……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真的没意思。   一天累死累活,深夜时分,终于下班了,小堂哥并无回去的意思,只说这几天没啥工作,准备留在上海再关照关照他们,看缺什么给买点。   林瑾瑜不可能赶好心来看他们的堂哥走。   深夜,卧室里,张信礼跟林瑾瑜亲了会儿后,靠在床上开始看他白天复习做的笔记。   “?”林瑾瑜骑他腰上,道:“不继续了,就打住?”   张信礼看着书,隔着裤子拍了下他屁股,示意他下去睡觉:“没心情。”   “……”   昨天晚上明知道有人拜访还按着他弄,今天说没心情,可真奇怪。   林瑾瑜猜到了点原因,他没下去,而继续跨在他身上,道:“明天我打工,白天你帮着招待一下小堂哥。”   张信礼翻着书页,眼睛看着上面黑的蓝的字迹,简短“嗯”了声。   林瑾瑜道:“怎么觉得你有点敷衍。”   张信礼没说话,那是默认的意思。   林瑾瑜默契领会了:“……你不喜欢我堂哥,对吧。”   倒也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当对方家人的态度明显倾向于不接受你时,人心里难免不高兴……当然,早上那乌龙也出了份力。   张信礼翻了页书,还是没看他,说:“喜欢你就行了。”   “他不反对我们,也不介意你是个男人,他就是……”林瑾瑜说:“需要点时间认识你。”   张信礼道:“嗯。”   “……”林瑾瑜伸手,一把把他书收走了,恶声恶气道:“看着我眼睛谢谢,我在认真跟你说话。”   张信礼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了,林瑾瑜隔着被子跨坐在他身上,道:“听见没有?”   张信礼没处转移视线了,他看着林瑾瑜,终于道:“不是我不喜欢他……是你堂哥不喜欢我。”   而他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讨好别人。   “那就让他喜欢啊。”林瑾瑜不明白他这傲气怎么这时候出来了,小堂哥好歹是他家人,委屈一下又怎么了,而且这都算不上委屈吧?   “我保持礼貌吧,”张信礼想起白天小堂哥隐晦表露出的态度:“没那本事。”   “都没尝试怎么就下定论?你是根本不打算努力是吧?”这种拒不合作的态度让林瑾瑜生气,他为了张信礼出柜,尽力让家人接受他,他为什么连配合自己一下都不愿意?有这么高贵?   张信礼觉得林瑾瑜的家人都很固执,包括林瑾瑜自己也是,小堂哥又不是林怀南,他接不接受似乎没那么重要,然而林瑾瑜不这样认为。   林瑾瑜道:“给我坐好。”   张信礼不再靠着枕头,直起身坐正了,林瑾瑜就着骑他身上的姿势,跟他面对面,肃穆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我堂哥平时不是这种爱挑别人刺的人。”   以他对小堂哥的了解,他堂哥非常佛系,佛到有点木讷,这种钦差下乡视察的派头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倒像他爸的行事风格……可能是小堂哥太关心他了。   “不过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别说什么没本事的屁话,”林瑾瑜道:“认可是自己争取来的,起码他不像我爸,还愿意来了解你、接触你,”他说:“周一我堂哥可能还会去我们实习的单位看看,你就屈尊降贵,暂时放下你那不乐意,迁就迁就他,行吗?” 第289章 好心与坏事   在林瑾瑜的劝说下,张信礼勉强收敛脾气,暂时接受了小堂哥对他所有的不满意。   但他单方面的忍耐似乎并没有换来希冀中的结果,小堂哥的不满看起来还在继续着,生活中大大小小,任何不够好的事在他眼里好像都是张信礼的错——尽管那些话他并不会当着张信礼的面指责他,但总会事后悄悄善意叮嘱林瑾瑜。   其实小堂哥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不当面说,因为并不意在破坏张信礼和林瑾瑜的感情,而只是作为堂哥,想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给林瑾瑜提醒,希望他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原本哥俩间的私人谈话,过也就过了,林瑾瑜两边应付着,左右逢源,这边谢谢堂哥的关心,那边心里有数,该怎么对张信礼还怎么对,别让他知道这些谈话就什么事都没有,可林瑾瑜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他过于坦诚了。   由于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他们从来未有机会从谁身上学到“有时谎言和一些小技巧也是维持情侣感情的必要手段”这门课,那时候的林瑾瑜在感情上仍带着十分少年赤诚,他还不明白,有时真心相待也不意味着真的什么都要说给对方听。   那些白天小堂哥特意私下说给他的话,到了晚上,林瑾瑜会在缱绻的耳鬓厮磨间带着笑意一字不差地告诉张信礼——他的本意只是将这些当作笑谈,只是告诉张信礼,他对他全无保留。   那是赤诚,是真心,是弥足珍贵的信任,交付一切,却也是愚蠢。   ……   周末很快过去,工作日早晨,单位里静悄悄的。   “你们上班没这么早吧?”小堂哥跟着他们从大门进来,看了眼手表,纳闷道:“怎么这时候就来了?”   前些天他分别表达了对他们居住环境、伙食、张信礼的工作、工资水平等等等几乎所有方面的不满意,今天轮到考察实习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要了解得这么巨细无遗。   “哈哈……这不是……想表现积极点,拿好分数,”林瑾瑜只当小堂哥单纯履行堂哥责任,说:“很正常。”   正常吗?林瑾瑜的懒在家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能为分数表现积极?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林瑾瑜之所以跟张信礼达成一致,一大早就把这尊大佛请到单位——是为了躲追债的。   毕竟仅仅一些生活上称不上错处的事就已让小堂哥横竖看张信礼不顺眼了,要是被他发现林瑾瑜跟他在一起还被“带”得欠了债遭人堵,小堂哥怕是要变成第二个林爸,冲在反同第一线吧?   好在他暂时想不到真相,林瑾瑜把这话题糊弄过去了,他开路,张信礼在身后压阵,二人半推半引着小堂哥,带他浏览各楼层:“这是行政楼,那里是财务处,这里是我俩分到的办公室,那边是师父的……”   单位建筑物称不上多雄伟,但总还算气派,像模像样,如此这般哔吧下来,小堂哥走马观花,看了个大概,道:“好了好了好了,我人都晕了,”他说:“这单位挺有分量的,你俩能进来,工作上应该不错。”   “那是,早说了真不用操心我。”林瑾瑜松了口气,想着总算有个地方是让他满意的了,可真不容易。   他道:“说来这么好的机会能被我捞着还要多亏了……”   林瑾瑜本来想说许钊,这发小有时候讨人嫌,有时候挺靠谱,结果说到一半,他想到了什么,忽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只见林瑾瑜手往旁边一指,张口道:“多亏了……他!”   小堂哥:“?”   “对,就是他,”林瑾瑜揽过张信礼,开始自由发挥:“我那时候人不太好,是他前前后后联系的,投了简历又写意向书,大老远跑上海跑了好几趟,这才拿到接收函。”   他非常迫切想让小堂哥对张信礼刮目相看,为此有些无所不用其极了。   张信礼瞳孔放大,惊讶地看着林瑾瑜,不知道他在胡诌什么。   林瑾瑜有段时间人不好,什么也干不了,这小堂哥是知道的,算算确定实习意向的时间,他现在的说法听起来还合理。   “那还真谢谢你照顾小瑜了,”小堂哥看向张信礼,这么些天来第一次散发出了明显的友善信号:“要不是你,万一错过实习,学分不够,那他毕业都困难了。”   “……”张信礼无功受夸,整个人十分不舒服,犹豫道:“不……”   他话未说完,林瑾瑜在背后用胳膊肘怼了他下,他只得道:“不……客气,应该的。”   林瑾瑜不失时机岔开话题道:“站这么久累了吧,堂哥,去办公室坐坐,喝杯茶。”   小堂哥便稀里糊涂结束单位考察,跟他们进了办公室。   其他同事陆陆续续来上班了,林瑾瑜让小堂哥坐他座位上,给他倒了杯水喝着,跟一个又一个进门的同届实习生寒暄。   “早上好,”周辉进门,跟他打了招呼之后看见办公室里有陌生人,有些懵,问了句道:“这是……”   “我堂哥,”林瑾瑜说:“过来看我的,坐一会儿,等下送他出去。”   “哦哦,你好你好,”周辉跟小堂哥问了好:“我也是实习生,跟林瑾瑜是大学同学。”   小堂哥也忙说你好,道:“这么巧,是同学又在一起实习,小瑜他在学校怎么样?”   “是巧,正好碰上了,”周辉说:“啊,他在学校挺好的,成绩在系里名列前茅。”   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上林瑾瑜大学同学,这个意外之喜让小堂哥很是高兴,林瑾瑜眼瞅着他跟写论文突然找到了从天而降的材料一样,开始兴致勃勃地跟周辉聊天。   “……”   对面,张信礼秉持着勤奋原则,已经开始工作了,林瑾瑜走到他旁边,道:“我总觉得怪怪的,你说了解情况就了解情况吧,他看起来为什么……这么兴奋?跟我小时候终于找到材料写作文了似的。”   张信礼边工作边没什么表情地说:“不知道,可能就是关心你。”   “是吗,”林瑾瑜也想不出另一种解释:“可能是吧,以前居然一点没察觉我堂哥对我的事这么上心。”   张信礼说:“你们是兄弟。”   打卡截止时间越来越近了,那边小堂哥还在和周辉聊,张信礼提醒道:“看也看过,你该送他出去了,不然被主任看到影响不好。”   主任不常来巡视,但也没准,林瑾瑜道:“嗯,我去跟他说。”   小堂哥通情达理,知道自己这个闲人待久了会让林瑾瑜难做,没多留,林瑾瑜说送他出去,他就起身了。   本来事情简简单单到此为止,许钊通关系给找的这实习让小堂哥十分满意,林瑾瑜撒了两个谎,但只要不被拆穿就皆大欢喜,可总有些情况在意料之外。   林瑾瑜招呼着小堂哥,一只脚都快迈出办公室大门了,周辉在这时灵光一闪,完全出于好心叫他道:“林瑾瑜,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上次你让我帮打掩护你还记得不,我看见那群堵你的人了,他们又在门口。” 第290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什么叫“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什么叫好心办坏事,周辉算是身体力行诠释了。林瑾瑜浑身一麻,想让他别说,却已来不及了。   小堂哥本欲离开的脚步跟被磁石吸住了似的,瞬间就不动了,他扭过脖子,看看周辉又看看林瑾瑜,道:“什么意思……堵他的人?谁在堵他?”   “呃……”林瑾瑜站在小堂哥身后,面朝着周辉,小堂哥看不见他的脸,周辉却能看个一清二楚,林瑾瑜那无语凝噎的表情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道理啊,这不是林瑾瑜亲堂哥吗,明摆着是来帮衬他的,自己说错了啥?   “到底怎么回事?”小堂哥声音大了起来,办公室里已经来了的实习生纷纷看向门口,林瑾瑜硬着头皮回转身,道:“没什么,有点误会,他胡说的。”   先前周辉语气十分自然肯定,全然不像胡说的样子,小堂哥显然不大相信,林瑾瑜开始编瞎话,试图圆过去:“之前有朋友过来找我,他弄错了……唉,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一直老实上学,又不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怎么可能被人堵。”   林瑾瑜原本是没机会认识什么社会青年,可……   “你可别骗我,”小堂哥道:“人都给你吓一跳。”   撒谎大王林瑾瑜以基督徒做礼拜的虔诚语气道:“怎么敢骗,你是我堂哥。”   “……好吧。”小堂哥看他一点都不心虚的样子,差点就信了。   恰在这时——   “不是吧,”刚报道那天闹着聚餐的小个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副很和善、很关心他的样子道:“哎,我这段时间好像也看到周辉说的那几个人了,是挺社会,一直在打听你,根本不像你朋友啊,真没什么事儿吗?我可担心死了。”   ?   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林瑾瑜跟他唱反调,所以双方都不太愉快,之后也没太多交集,属于在单位不小心碰见都不会打招呼的那种,这时候跳出来装熟摆明了居心叵测。   林瑾瑜想让他闭嘴,阴阳怪气反问道:“你担心?真出乎我意料。”   小个子好似全然没察觉他语气中的嘲讽之意,又或者纯属小人脸皮厚:“都是同事,怎么会不关心,我看你这段时间都鬼鬼祟祟的,原来是那拨人天天在外面蹲你。”   林瑾瑜无了个大语,小堂哥本来就半信半疑的,这下彻底察觉到不对了:“到底怎么回事?小瑜,你肯定没说实话。”   “我……”林瑾瑜脑门冒汗,有点说无可说。   一办公室人都看着他们,张信礼放下鼠标,走到林瑾瑜身边。   小个子那双三白眼里闪动着得意的光,小堂哥语气严肃:“说话,要么我自己亲自去问堵你的人,看看到底是不是你朋友。”他对周辉道:“请问放不方便跟我去一趟大门口指下你说的那些人是谁……在楼上指也行。”   “呃……”周辉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小堂哥神色愈发严肃,步步紧逼,林瑾瑜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示意小堂哥冷静:“就是之前出了点小岔子……”   “什么岔子?”小堂哥看张信礼,道:“你……们和人斗殴?还是借了钱还不上?”   ……巧了,其实两个都干了。   张信礼不知道他看自己干什么,他可不会犯没看清就敢签合同这种低级错误。   林瑾瑜道:“不是,没打架,就是之前我们不是缺钱,就出去……”   小堂哥过于震惊,声音奇大道:“你们不会借了高利贷吧?!”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林瑾瑜不知道咋在众目睽睽下三言两语把这复杂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他舌头像打结了似的,道:“我我我……”   那段时间正是宣传校园贷害人的时候,这种新型金融骗局专欺负大学生看不懂利率合同,玩数字游戏,新闻报道了好几起借一万变几十上百万,欠债人又不敢跟家里说,天天被人追债最后跳楼死了的消息,小堂哥着急得不行,生怕他也中了类似圈套,道:“你什么?说啊!”   一个反复逼问,一个“我”半天啥也我不出来,同事全在议论,张信礼看他俩也看得着急,帮林瑾瑜解释道:“不是,我来解释吧,他……”   小堂哥急火攻心,现在只想听堂弟说一句准话,骤然听一不熟悉的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他的追问,十分恼人,烦躁不堪呵斥了句:“我问小瑜,我要听他说,有你什么事?每次我问他什么你都要替他说,他自己会说真实情况,你一外人别插嘴行吗?”   这番言辞就像堵冰冷的墙,拒人于千里之外,再寒冷的北风大概也没这短短三句话冷,本来要出声的张信礼一下顿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刚还插嘴插得不亦乐乎的小个子站远了几步,完美融入同事群里,跟围观的众多实习生同僚一起讨论眼前这进单位以来最大的八卦。   林瑾瑜推他堂哥,道:“我说,出去跟你说,行了吧!”   “你马上给我句准话!”小堂哥和他推推搡搡着,走到办公室外面,张信礼跟在最后,驱散了那些探头探脑的同事,说:“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该干什么干什么。”   当事人朋友都明着下逐客令了,其他人也不好覥着脸继续围观吃瓜,遂纷纷作无事状散了,小个子边走边勾头缩脑跟边上人道:“吓死我了,高利贷啊……哎,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谁知道呢……”   另一边走廊上。   “我没借高利贷!”林瑾瑜属实大无语,他跟小堂哥解释:“只是之前找工作的时候那合同……我没干满三个月,他们就霸王条款让赔钱,我哪知道啊!”   “你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合同一定要看清楚才能签吗?那是有法律效应的知不知道?”小堂哥听他把前因后果说了遍,道:“你不是说你过得挺好吗?钱都欠上了,你这叫过得挺好?还有他……”这个‘他’指的是张信礼:“他能弄到这里的接收函,就不知道给你看看合同?”   林瑾瑜道:“我签的时候他不在,”这是实话:“他本来也不让我去来着。”   “不让你去还是做样子可说不准,”小堂哥道:“小瑜,你清楚吧,要较起真来,这钱是你一个人欠的,跟他没关系,他随时可以拍屁股走人。”   这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呢?林瑾瑜刚想反驳,就听张信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不会。”   小堂哥回头,看见张信礼站在靠外面那侧,手抓着栏杆,远远看着他们:“虽然你总喜欢操心不该操心的,但也别把谁都想得脏。”   光嘴上说当然说得漂亮了,真还起钱来谁知道到底会怎么样……那些辛辛苦苦才赚来的血汗钱,真要白白从你手里拿走去还另一个人的债务,小数目还好,上了万数,换谁也要舍不得。   “你说谁想得脏?”小堂哥并不知道每次林瑾瑜都打小报告,把他私下说的“语重心长”的嘱咐都抖给了张信礼,在他的概念里,他和张信礼表面上还是很和谐的,堪称大舅哥友,弟夫恭,这种话未免也太不礼貌了。   张信礼眼睛扫过栏杆外湛蓝的一小片天,道:“你清楚。”   “他开玩笑的,”林瑾瑜也奇怪张信礼怎么突然这么说话,对方是他堂哥,又不是坏人,有误会好好说,解释清楚不久行了吗,阴阳怪气讽刺人有点过分了:“真跟他没关系。”   “你就会说跟他没关系,”小堂哥道:“小瑜……做人真的别太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跟那种舔女神的舔狗似的。”   “?”林瑾瑜当初暗恋张信礼的时候虽然也这么吐槽过自己,但只是开玩笑腹诽罢了,爱是无法控制的情绪,他爱一个人很坦荡,不后悔,但并非没有底线,并不是所有深情都要被骂作舔狗:“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信礼更无语了,没有家庭作后盾,他们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适合来上海这种超一线,是林瑾瑜坚持想回家乡的,他顺了他的意思,自打来这里以后,家务基本都是他做,林瑾瑜要去那种地方上班,他妥协了,林瑾瑜招惹上一个宁晟凯,他虽然发牢骚,可也没真的干涉什么,在林瑾瑜家人眼里,林瑾瑜和他在一起就是一个人单方面受尽委屈,他逍遥快活吗?   他觉得自己比较像舔狗。   那边小堂哥还在说:“那啥……爱情真不是人生的全部,你又是第一次谈恋爱,不要太……太认真了,外面难过,家里永远……永远等你回来。”   这句话他说得有点磕磕巴巴的,话里的语气、字词也都是林瑾瑜反感的,隐约一股虽然温和,但高高在上的说教感……为什么才一年不见,他小堂哥变得颇老气横秋了。   “你叫他不要认真?”对方是林瑾瑜的堂哥,对象的亲戚身份总是特殊,可这句话真触了他逆鳞了,他们才是彼此认定的伴侣,你不过是个堂表亲戚而已,根本没资格堂而皇之叫一个成年人直接对某段感情“玩玩就好,别认真”。   为什么不认真……怎么能不认真?!   这次张信礼的声音比他俩都要大,小堂哥看他,表情颇无措尴尬:“也不是……我个人其实……但……唉你要我怎么说才好,不是你想的那样,可我必须说给他听!”   好一通语无伦次,令人云里雾里的话,张信礼走近了,走到林瑾瑜身边,不客气道:“必须?你不说话,我也不会以为你是哑巴。”   他显然是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这个小堂哥留了,林瑾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明明叮嘱过张信礼不要把小堂哥的话放在心上,暂时稍微委屈一下的,为什么他就是不听?换了是林瑾瑜自己见张信礼的家人,受点委屈算什么,他一定有多乖装多乖,尽力讨他家里人喜欢,根本不会让张信礼为难,这不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际交往常识吗?为什么张信礼反而不懂,要争这种狠?   “我发现你这人是真不懂礼貌,”小堂哥跟张信礼面对着面:“从我进门开始就是,一副好勇斗狠的样子……哦,我突然回过味来了,那时候……你以为我是上门要债的对吧?我说怎么……你为什么不说欠债的事?”小堂哥狐疑的目光在他俩之间转了转:“那钱……真是小瑜欠的吗?”   按常理,如果是林瑾瑜欠的钱,他没理由遮遮掩掩不肯告诉他堂哥啊,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说了他肯定得帮忙,百利无一害,小堂哥想:除非是在帮人隐瞒。   作为跟张信礼才接触了仅仅几天的人,他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心站在他的角度无可厚非,可被揣测者心生不快同样在所难免。   “不然难道是我?”张信礼冷冷道:“你以为我是谁?”   他小时候虽然确实不是什么三好学生,可就算在那个中二、不知好歹、横行霸道的刺头年纪,张信礼也从来敢作敢当。   不管林瑾瑜如何反复跟他说他这个小时候一起玩的堂哥人不错,虽然不懂浪漫也不会活跃气氛说笑话,但对人一向是友善的,张信礼对此就是全无体会。   他觉得对方像个考察业绩的领导,不仅觉得他逍遥快活,还怀疑他骗林瑾瑜的钱,看向他的目光也总是审视的,好像背负着什么重大任务,和当初不远万里打电话过来,客气小心叮嘱他,要他记得带林瑾瑜去医院的小堂哥判若两人……那眼神有时甚至让张信礼有种在面对林怀南的错觉。   甚至那比林怀南更让他不适、嗤之以鼻,因为林怀南是林瑾瑜的父亲,而且对他有恩,挑剔他也是应该的,而小堂哥,不过是个堂哥而已。   林瑾瑜站他俩中间,头都他妈大了,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对小堂哥大声道:“是我欠的!百分百是我!不是背黑锅!要我说几遍?!”说完又转向张信礼:“你也闭嘴行吗?我会解释清楚,他只是对你有点误会,用得着针锋相对,一步不让的吗?”   “不是误会,”张信礼面无表情说:“天天次次都是误会,多到够在背后长篇大论?哪有那么多误会。”   他就是不接受他罢了,日夜催眠林瑾瑜,让他离他远远的,找一个更好的优质对象,根本不是误会。   “不是让你别当回事,别放心上吗?”林瑾瑜都快烦死了:“大老爷们怎么这么固执,斤斤计较,好赖话不听。”   “听不懂,”这段时间张信礼处理租房、退押金本来已经够烦了,小堂哥来了之后还要受他的气,心里各种情绪积压很久了:“你是舔狗,我好赖话不听,我固执,是,我就这样,你嫌就找别人去。”   “我说了要找别人吗?你心情不好也少逮谁咬谁,”林瑾瑜在走廊上和他吵了起来:“我说了几遍我没把那些话放心上?二十多岁的人了,你对自己有点自信行吗?”   “你有自信,”张信礼道:“张信和要是说一样的话,你保证你笑脸相迎平静接受对吧。”   林瑾瑜站着说话不腰疼道:“我能啊,那是你家人,我有什么不能忍的?”   张信和就不会说那些话,一来因为张信和跟张信礼之间和林瑾瑜跟小堂哥之间的关系不一样,他俩之间张信礼才是主导者,张信和基本啥都听他哥的,二来也因为张信和本身对林瑾瑜好感度也挺高的——在为人处事上,林瑾瑜如果有心,比张信礼要会讨人喜欢多了。   “……”张信礼听见他不假思索的回答,被噎了个彻底,半天回了一个“哦”。 第291章 爷爷   一墙之隔的办公室,大家都平静地坐在自己桌前办公——除了那好管闲事的小个子。   他位置正好靠墙,此刻正竖起了耳朵探听走廊上的动静,身后有同事问他这是在干啥,他嘘了声,道:“八卦嘛,不听白不听。”   打卡时间过了,主任正好打附近过,刚转过弯,就听见走廊上吵吵闹闹的,三个不知道啥人挤在一起,闹哄哄好像在吵架。   林瑾瑜这边现在是一团混乱,小堂哥语重心长叭叭完,张信礼开始和小堂哥吵,他俩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林瑾瑜和张信礼自己又怼起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你哦是几个意思,”林瑾瑜道:“我说能就是能。”   张信礼说:“你现在想是觉得容易。”   反正林瑾瑜应该永远也不会真的处在他现在所处的这种情境下。   “你自己问的换做是我我能不能暂时忍忍,我说能,你又开始转换思路抨击我空口白话吹牛了?”林瑾瑜怒道:“什么人啊!”   小堂哥一看,寻思这不行啊,当着自己面都能吵起来,那私下岂不是更不和谐?这怎么过得下去?   “小瑜,”小堂哥道:“别跟他说了,你俩在一块就不合适,你过来,我告诉你件事。”   他觉得大概情况他到目前为止都了解完了,光欠钱这条就可以直接定生死,该进入下一阶段,和林瑾瑜说除了来看看他之外,他这次来的另一个原因了——事实上这件事其实才是促使他特意回上海的主要原因。   小堂哥想:现在自己这堂弟在和张信礼吵架,应该不会再胳膊肘往那边拐,不肯听他的警世良言了   然而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林瑾瑜那边呲完张信礼,这边回过头来还是让他闭嘴,表示自己不听:“你别说了,我说好几遍了他真不是你担心的那样,您就别插手了行吗!”   小堂哥是有苦说不出,他还不想插手呢,他闲吗?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干,要不是不来不行,他巴不得窝在家看电视喝饮料。   “你俩当着我面就能吵起来,还不是我想的哪样?”小堂哥试图拉他:“你给我过来。”   “我不……”   “你们是什么人啊,在这里干什么?”   横空响起的尖锐女声让林瑾瑜骤然一顿,立刻闭紧嘴巴,终止了这还没拉出个结果的堂兄弟俩的二轮口头拉锯。   主任,也就是刚进来那天负责给他们讲话的那个女领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再次问了遍,道:“你们到底什么人啊,怎么在这里吵吵闹闹的,打扰其他人上班。”   实习生严格来说只是个临时工,那么多人,她一堂堂主任没法把每个人的脸和名字对上号也正常,林瑾瑜心说:完了,吵个架忘了时间,这下被逮住了。   他把小堂哥拽他胳膊的手拿开,站好了,道:“……主任好。”   张信礼也回过身闭上了嘴。   “我们是实习的,不好意思,声音大了点,”林瑾瑜道歉道:“等下马上回位置。”   “哦,实习生,是有点眼熟,”主任目光转向小堂哥这彻头彻尾的生面孔,道:“你呢?”   “他是我堂哥,”林瑾瑜道:“过来……看我的。”   “上班时间非职工不得入内,你师父没给你讲过吗?”主任细长的眉毛皱了起来:“他怎么做事的?”   “讲过讲过,是我的问题,”胖师父人不错,林瑾瑜万万不能坑他,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容易被认为是在狡辩,还不如低个头,先过了这茬再说:“忘了时间,马上回位置。”   正规单位不像夜店,当着面,就算是直系领导一般也不好意思对犯了错的下属说太难听的脏话,更何况林瑾瑜只是白干活的实习生,表面客气还是要有的,主任心里不满,但嘴上不说,只道:“这样,那快点……”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小堂哥不想影响林瑾瑜的实习成绩,道:“打扰了。”   主任找张信礼和林瑾瑜要工牌,张信礼把两人临时工牌递了过去,主任看了他俩工牌,念道:“林瑾瑜……张信礼……”她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你们是那个X长介绍来的,是吧?”她说了个姓许的名字,这名字林瑾瑜知道,是许钊亲戚,不知道哪个叔伯。   “是,”林瑾瑜不能否认,只能说:“添麻烦了,您多照应。”   “哦哦,没事,”主任道:“那……快点送完你堂哥,下次可不许了。”说完走了。   等主任走远,小堂哥道:“许某是谁?怎么说他介绍来的,你俩不是他正常申请吗?”   是……正常申请,但不完全正常……林瑾瑜叫苦不迭,有必要这么刚擒住了几个妖又要降几个魔吗:“呃……这个……”   没啥比刚被拆穿一个谎话,眼瞅又要露馅更让人尴尬了,林瑾瑜先前撒的所有谎都只是想让小堂哥对张信礼的印象能更好点,假话是他说的,总不能“背叛”自己对象,因此只能好一通支吾。   小堂哥眼神越来越疑惑,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刻,张信礼竟然主动说话了:“不是正常申请,”他本来就因为撒谎揽功浑身不得劲,此刻终于解脱了:“接收函跟我没关系,是他自己找许钊帮忙弄到的。”   ???   林瑾瑜傻了,这人怎么这么容易就不打自招了?好歹也试着圆一下啊,圆不过去是一回事,不打自招是另一回事。   小堂哥也愣了:“什么意思……意思你没出力?那你刚刚说是你跑上跑下申请的?”   “那是他说的,”张信礼颇有点破罐子破摔了,粉饰太平装大尾巴狼有什么用,糊弄得了一时还能糊弄一世吗,吵来吵去他烦了,该是什么就什么:“刚刚是骗人,我没那个本事找关系。”   “你还把责任都推到小瑜身上?”小堂哥在“胳膊肘内拐buff”加持下颇有些愠怒,林瑾瑜则觉得他不可理喻,有必要这么实诚?而且还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他卖了。   “我没有,我只是陈述事实,”张信礼说:“你是他堂哥,该知道真相,事实就这样,爱怎么办怎么办。”说完直接推门回位置做事去了。   林瑾瑜真是尼玛的一句fuck如鲠在喉,巨巨巨无语,诚实虽然是种良好的品格,但不是让你在这儿展现的好吗!   小堂哥说:“小瑜,你看清他了没,也太极端偏执了,你可要想清楚。”   林瑾瑜心里确实生张信礼的气,但不好在小堂哥面前发作,只道:“行了,我先送你出去吧。”   已是上班时间,楼里走道上没什么人,林瑾瑜领着小堂哥一路走到大门口,自己躲着没出去,给他指了路。   小堂哥道:“小瑜,你今天下班先别跟张……张信礼一块走,等我一会儿,我有事跟你说。”   “?”林瑾瑜道:“有事现在说不行吗?”   他现在处在一种神奇的状态里,心情莫名沉重,郁闷而且憋得慌,好似一罐快要达到极限的压缩空气,随时会撑破容器爆开,烦躁得很,谁也不想理,也不想说话,只想赶紧把人送走,然后自己一个人单独待着。   “现在……”小堂哥斟酌再三,道:“现在说不清,其实……我是想带你去见个人。”   “?”林瑾瑜一开始没听懂,他怔了一瞬,然后便有种莫名的预感升上心头:“谁?你朋友还是……我爸?”   “……呃,不……”   小堂哥话未说完,林瑾瑜声调高了个八度,拽住他衣领就质问道:“你不是说他不知道?你没告诉他吗?!”   那激动的模样把小堂哥吓了一大跳,林瑾瑜拽着他的手非常用力,青筋一根根往外暴,眼睛不说目睚欲裂,也清晰可见一根根红血丝,整个人跟突然之间换了个人一样,十分吓人。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一个人回避一样东西并不表示他对这东西无所谓,相反,越回避其实越表明这是他的一块心病,长久的放置会滋生出日益严重的问题,甚至致使相关词汇变成某种开关,不触发,当事人跟正常人一模一样,啥事没有,一旦触发,他就会表现出程度不一的躁郁倾向。   “没有没有没有,”小堂哥被他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不是他,我……我没……”   这一连串的否定让林瑾瑜略微平静了些,他顿了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忙松开小堂哥,说:“抱歉……我好像有点激动……”   不是有点,那是相当激动,小堂哥劫后余生,整理了下衣服,圆场道:“呵呵呵,那什么,可以理解。”   “所以你要带我见谁?”林瑾瑜以为小堂哥看他生活上有困难,准备介绍什么有背景的朋友给他认识,然而小堂哥拖泥带水一阵,说出了个他万万没想到的名字——   小堂哥道:“……带你去看看爷爷。”   ……   去年过年时,林瑾瑜在家庭小视频里就没看见他爷爷,他以为只是没拍到,又或者老人家年纪大了没精力热闹,所以一个人在里边看电视。   常听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放到他爷爷身上为什么不灵验呢?   曾经他爷爷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出院的时候医生说老人到这个岁数都有个大关,熬过去就好了,就没事了,能活到百岁……封建迷信果然只是某些时候宽慰人的假话罢了。   又或者老爷子这辈子大概已经享了太多福了,年轻的时候没被打死,老了之后儿孙满堂,晚年从不必为衣食住行发愁,虽然老伴走得早了些,可儿子孙子都算有出息,一大家人生活幸福。   人总有离去的一天,林老爷子今年八十高寿,这一生也算精彩,见过枪林弹雨,也插队做过知青,住过大院也进过楼房,喂过猪也拿过笔,人生的大起大落,辛酸苦辣都尝过,生死也早不那么放在心上了,假如真到了那一天,他希望老天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体面、从容地跟儿子孙子,还有在世的老朋友们道一声再见,祝生者幸福,然后不拖泥不带水,闭上眼就溘然长逝。   他做事果决,最不喜欢的就是拖泥带水。   当林瑾瑜隔着厚重的玻璃,长久而沉默地看着那根长长、直通入气道的导管时,他想:倘若爷爷还有意识,大概宁愿放手,也不愿意靠插管来维持生命的。   “本来好好的,有天天冷,他出去骑自行车买了点你爱吃的菜,突然就不行了……走到割气管上呼吸机这步,基本不可能再出院。”四下除了忙碌的护理之外再无一人,小堂哥和林瑾瑜一块并肩站着,一身防护服裹得严实,注视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爷爷,年轻的生命注视着衰老的生命。   唯有一旁心电图上不断跳动的折线证明着这颗曾也有力过的心脏仍未停止跳动。   “医生说……还有多久?”林瑾瑜从未想过再次相见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目光黯然,低声向堂哥发问。   “没准,”小堂哥把手放在他肩上:“意识还有,但离不开机器了,肺不行,坐起来都喘,也不能说话,只能睡着,医生说一两个月,一年两年,都有可能。”   生死之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不过林瑾瑜觉得永久的睡眠和死亡并无不同。   床尾小卡片上的标注已由“普食”改为了“流食”,鼻饲管里流动着半黄不白的流质食品,小堂哥说完先前那句话后沉默了几秒,接着说:“那时候……天气很冷,他老人家念叨着,说让你妈给你寄件毛衣,怕你冻着,说出去买点你爱吃的菜,等你回来吃,陪他聊聊天……可惜没赶上最后跟你说句话,就插管了。”   他尽量平静地说着,但说到最后,声音还是有些哽咽,林瑾瑜喉咙动了动,竭力忍下鼻腔里酸涩的感觉。他还记得小时候林怀南逐渐变得忙碌,便经常把他送到大院里,阳光很好,爷爷搬条竹凳子,抱着他,拿块发糕,在松树下喂蚂蚁,一坐就是一下午。   “你来一趟,爷爷心愿也算了了,我们几个成家的也成家了,工作的也工作了,没定下来的只有你,你要好好生活,知不知道?”   林瑾瑜也想好好生活,谁不想好好生活呢?可大概人来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从降生开始必经爱恨痴缠,必有所得,也必有亏欠。   一块透明的玻璃分隔出两个世界,爷爷说等他回来陪他说说话,可如今林瑾瑜就站在这里,那个曾精神矍铄的老人却无法开口了,孙子年轻的呼吸声绵长,却无法传到那边。   他没回答小堂哥,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爷爷。   “对,刚已经有家属来探视了——”   忽地,值班医生拖长的声音从入口处传来:“林先生,现在其实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要不是您面子大,老爷子又确实不太好说,我不好违反规定……”   “是是,麻烦您了,”林瑾瑜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彬彬有礼道:“这点水果我过来的时候顺便买的,您辛苦了,提回去给孩子吃。”   他恍如被人泼了罐液氮,浑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处毛孔都开始发僵发硬,跟应激的田纳西羊一样,四肢僵劲不能动。   小堂哥本来颇哀伤的表情也瞬间凝固,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林瑾瑜,就差在胸前划十字,对着上帝耶稣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赌咒发誓自己真不知道他爸正好会今天、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了。   “您客气了,老爷子这几天情况还好,吃也可以,每天睡前我们都给擦身。”   医生的声音非常和蔼,可在林瑾瑜耳朵里却跟地狱恶魔的低语差不多,他从极大的悲痛过渡到了极大的惊恐中……不,他不想见他爸爸,躲床底、趴厕所,干什么都行,哪怕让他现在从医院大楼上跳下去都可以,他就是不要见他爸! 第292章 灰色阴影   林怀南不是很喜欢“X总”这个称呼,因为不喜其中洋溢出的浓浓市侩暴发户气息,因此打过交道的人一般都叫他林先生。   “老爷子在这儿一切都好,”医生措辞客气,输了密码,将他引入单人加护病房区域:“每天的费用都会出单子,您需要查看的时候可以在一楼窗口打印。”   “嗯,麻烦了。”林怀南声音不大,眉眼间透着股倦色,脸上半分笑模样也没有。他按规矩做了消毒跟防护,医生来到林老爷子所在的病房前,开门道:“您请进——”   房门洞开,林怀南走进来,看见自己侄子一个人站在探视窗口前紧张搓着手。   “哟,小叔,”他看见林怀南进来,“唰”一下直起身,道:“巧了,今天你也……”   “?”林怀南没料到他这侄子恰好也在,愣了一瞬,道:“你怎么……你不是……”   “我这不刚回上海,”小堂哥不住搓着手:“先过来看看他老人家。”   “也好,回来了是该来打个招呼,”林怀南转过头去看病床上的林爷爷,他注视父亲注视了许久,忽地叹了口气:“要是……那个不听话的有你一半心就好了……作孽,都说子女是父母前世欠的债。”   数步远的房间角落小门里,林瑾瑜僵硬地贴着门,和一大堆尿壶便盆之类的护理器械挤在一块,隔着小开窗都没有的一块门板,听着他爸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的声音。   这里不是简陋的出租屋,特意使用了吸音材料的墙壁隔音效果很好,林怀南的声音经过重重削弱,已变得模糊,好像劣质广播里传出来的那种带喳喳杂音的人声,林瑾瑜整个人却好似被这声音拴住了手脚,竟僵硬到无法动弹。   原来现在他在他爸嘴里都没名字了,大概嫌他搞同性恋太丢脸,连提起都觉得厌恶吧,林瑾瑜想:现在我只是个代号叫“那个不听话”的丢人玩样、孽子,合该滚蛋的货。   那声重重的、烦躁的叹息也许是后悔生了他。   门外林怀南关心了侄子几句,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小堂哥道:“刚到,没……没多久。”   “工作上都还好吧?”   “还行,慢慢也稳定下来了,”小堂哥道:“各方面都挺好。”   “那你……”林怀南似乎想询问些什么,但又有些羞于启齿:“那你最近……有消息吗?”   他说得模棱两可,并未直言什么消息,好似在打哑谜,但小堂哥脸上并无疑惑神色:“……一点点,小叔你别着急,我一直……不大有空,合适了再说。”   小堂哥最近不像很忙的样子,林瑾瑜只觉无数窸窣的交谈声如奔马一般经由双耳涌入脑海,然后又迅速淡去,不留任何痕迹,他试图记住并且理解那些声音的意思,但好像无论怎样都做不到。   林瑾瑜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被紧张与某种沉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牢牢包裹住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处理听到的任何声音。   这是一个不太好的信号。   “那你觉得合适了告诉我一声,”林瑾瑜再次听见了长长的叹息声:“别忘了。”   “知道,您也注意身体,小瑜他……挺好的。”   “不用安慰我,”林怀南说:“你不知道,前几周……”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又叹了口气:“算了,不知真假,不知道的好,你明白我,对么?”   小堂哥点头:“理解,我也没法理解……那个,但您别太担心。”   又是理解又是没法理解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小堂哥在张信礼、林瑾瑜那儿时看这个神色复杂,看那个不敢相信的,这时对着林怀南却道:“出门在外,肯定没回家舒适,没大事,他状态不错……咱们操心也没用,只能能劝就劝,不能劝也没办法。”   “但愿没事。”   ……   林瑾瑜只觉得耳边嘈杂,林怀南在这里待了有段时间,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这样僵直站立着,一动不动,仿佛断线的木偶。   小堂哥送走小叔,折返回探视口,拉开门——   “小……”他想告诉堂弟他爸已经走了,叫他出来,结果门刚打开,小堂哥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便感到一股巨力直冲胸口。   林瑾瑜宛如头受惊的疯牛,顺着打开的门缝直冲出去,推开小堂哥,不出声也不看他,穿着一次性的那消毒服就往外冲。   刚还是断线木偶,这会儿又变牛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也不是这么个脱法,小堂哥吓一跳,忙往前追,边追边道:“你上哪儿去?!”   林瑾瑜不回答,医生过来拦他们,说在廊道换好衣服,把医疗垃圾丢到黄色垃圾桶里才能出去,他便一声不吭脱了衣服,外套也没拿,就闷头往外走,好像急不可耐想逃离这个地方。   小堂哥拿了他外套,一路从六楼追到一楼,又追出医院大门口,恼道:“说句话!你到底几个意思?”   林瑾瑜看起来十分烦躁:“没意思!我回家!”   他说的家是指目前跟张信礼一起住的地方,小堂哥道:“你好歹把东西拿了啊,这么急干什么。”   林瑾瑜视线不停乱扫,一下看他一下又没看,那股焦躁就写在他脸上:“……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怎么突然就要一个人待会儿了……小堂哥不知道他怎么了,以为就是见了他爸心里有点小烦,道:“行了,我送你回去。”   晚高峰还没过,这时候公交地铁都挤死人,林瑾瑜烦躁半晌,上了车。   家里空无一人,张信礼上班去了,这时小堂哥对堂弟的状态还没有清晰的概念,林瑾瑜进了屋,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也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更不说话,小堂哥一开始以为他就是简单的一个人静静,结果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了,林瑾瑜还是那个姿势,动都没动弹过。   合租的大叔跟情侣回来了,跟他打招呼,他看了眼他们,又把头扭了回去,不做声。   其他人莫名其妙,觉得林瑾瑜很怪,但没说什么,各自回房间了。   小堂哥给他倒了杯水,问他这么晚了还不吃饭打算啥时候吃,林瑾瑜还是没反应,小堂哥终于感到不对劲了:“小瑜?”他以为林瑾瑜是累了,道:“你休息好了没?”   林瑾瑜眼睛动了动,静了三秒,突然朝他很大声地道:“别跟我说话行吗?我说了一个人待着!”   “……”小堂哥懵了,林瑾瑜虽然挺我行我素的,但很少对爹妈还有男友以外的人发脾气,他现在这样子相当不正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瑾瑜还是不吃不喝,并且拒绝交流,九点四十五,小堂哥尝试过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后无计可施,不得已拨通了张信礼的电话。   上午菜闹过不愉快,他很担心张信礼记仇,直接挂,万幸的是——张信礼接了。   “喂,是我,”小堂哥站在一边,边看着林瑾瑜边打电话,报过姓名之后他简要说了几句情况,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小瑜回来到现在快三个小时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吃饭也不说话。”   张信礼很忙,一开始没听懂他说什么,他本来还以为林瑾瑜堂哥是专门打电话来训他,或者通知他林瑾瑜今天不回来了,因此只是随便听着,语气也透着懒散。   小堂哥又说了几句:“我要有办法我不会这时候打扰你,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根本不理我,问他什么也不吱声。”   “……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出声!”小堂哥连急带躁,声音也大了起来,林瑾瑜坐在一边,跟尊泥像似的,一动不动听着他打电话:“听见了没?不出声!到底什么操蛋情况?”   那边愣了相当长的时间,小堂哥说也说不清楚,张信礼心里升腾起不祥的预感,语气变得意外与凝重:“他一句话都没说吗,还是之前说过,只是近半小时不说,而且不吃饭?”   “都不……等等,一开始说了,”小堂哥抓着自己头发,开始汇报:“刚回来的时候,说想一个人待着,让我别说话。”   “如果他只是表达想一个人待着,不说话,那暂时放着应该没事,不要打扰他,也不要刺激他,让他待着,”张信礼三言两语把话说完,低声道:“我马上回来。” 第293章 复发   精神类疾病的复发率不低。   给林瑾瑜会诊过的专家曾经告诉林怀南,让他做好陪伴儿子的心理准备,因为受低落情绪折磨最深的虽然肯定是患者本人,但整个康复过程对家人来说,同样是一场艰难的修行。   情绪是会传递的,当亲密的人在一定时间内持续向你散发消极情绪时,你一定或多或少会被影响、同化,也陷入那种悲观的氛围里,对方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发脾气也会逐渐耗尽你的耐心,一同被消磨的或许还有爱。   十点半,林瑾瑜从医院回来的第三个小时零十二分钟,张信礼回来了。   期间林瑾瑜仍一句话都没说,小堂哥早焦急地在客厅踱了百十个来回,听见门响跟听见仙乐似的,忙迎上去,道:“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你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张信礼关门换鞋一气呵成,他把回来时顺路在蛋糕店里买的什么牛角羊角面包往小堂哥怀里一送,示意他拿着,又嘘了声,叫他安静,然后快步走到了林瑾瑜面前。   也许是之前积累了经验,他脸上没太多表情,整个人看上去还算镇定,林瑾瑜对他的到来无甚积极反应,反而眉峰皱起,扭开了脸。   张信礼没一上来就叽叽喳喳问这问那,而只在林瑾瑜面前踮脚蹲下,无声地仔细观察着他。   就好像你吃饭或者干嘛的有人盯着你看一样,这种注视时间久了会让人不舒服,张信礼这样耐心等了大概七八分钟,终于等到了林瑾瑜开口:“你老盯着干什么?”他显见十分不悦:“不要管我,我就一个人待着行吗?听不懂人话?”   “我刚回来,不知道你什么想法,”张信礼看着他,没做出副担忧或者慌张的样子,只状似平常地和他对话:“吃饭吗?”   “说谎,打那么久电话不是什么都说了吗?”林瑾瑜冷冷道:“不吃,别管我。”   他语气非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张信礼却听得松了口气,林瑾瑜看起来还算是能正常交流,也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   小堂哥此前只是从林怀南嘴里零零碎碎听说过林瑾瑜生了小病,根本没亲眼见过他陷入死胡同里的样子,因此全无应对经验,又关心堂弟情况,因此一直反复询问张信礼林瑾瑜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作。   张信礼没功夫回答他,也不能回答他,小堂哥第一次见林瑾瑜这个样子着实慌了神,道:“说话呀,要不……要不去医院吧,我马上把车开过来。”   这句原本平平无奇的话精准命中林瑾瑜的情绪触发点,张信礼也没想到那本来已经远去的灰色阴影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这时候毫无征兆地现形了,所以忘了提前告知他,这下可坏了事,只见林瑾瑜脸上神色瞬间就变了,他“噌”一下猛地站起来,说:“不去医院!我说了我想一个人,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就是没人听我说话?”   “生病怎么能不去医院,我都忘了问,你每天有照顾自己,每天按时吃医生开的药吗?”小堂哥来时林瑾瑜情绪稳定,双方相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以至于他都把这茬给忘了:“你之前不是……”   张信礼无语,站起来拽了他一下,把他后面话压回去了:“没说要你去医院,”他对林瑾瑜道:“你想自己待一会儿,那就待一会儿,去房间,我们在外面,不打扰你,总行了?”   林瑾瑜并无自虐或者自杀倾向,也没有幻视或者别的可能危及人身安全的症状,他没严重到那个份上,因此并不需要24小时有人看着,放他独处也没问题,林瑾瑜听见张信礼的话,不出声了,转身几步回了房间,然后反锁了房门。   “他这……”小堂哥听见门落锁的声音,道:“一个人待着行吗?万一出点什么事……”   “不会的,”张信礼眼见房门关了,脸上神色才逐渐变得苦恼与沉重:“等他一会儿,看能不能自己缓过来,实在情况不对我有钥匙。”   他的冷静稍微安抚住了小堂哥,好歹让他没再满客厅踱步了,小堂哥把手里的东西一放,走到张信礼旁边,道:“所以他这是发病?抑郁症就是这样的?”   “别在他面前提,”张信礼坐下,伸手把茶几上那烟灰缸从远处拖到了面前:“一切跟生病相关的字眼,包括医院、看医生,都别提。”   每个患者情绪上来时敏感的话题、词语都不一样,有些反感责怪式语句,比如:这都是你想多了、还不是你自己太悲观、你就是熬夜才会低落,有些则反感命令式语句,比如:你一定要多出去社交、你必须跟我出去走走、你赶紧多参加点聚会等等,而林瑾瑜所反感的就是说他有病,让他去看医生。   这是张信礼之前照顾他时,通过长时间的观察跟试探,耗尽心神才发现的,小堂哥只觉得心神俱疲,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原来还得注意这个……他这样不用吃点药什么的?医生开的药呢?”   “吃了……吃完了,”张信礼脸色不太好:“之前明明已经好了……他觉得没必要再去。”   “开什么玩笑?”小堂哥不可置信,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敢不遵医嘱私自停药:“即使症状不重,一般也要至少三个月才能逐渐减量再停用,我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还特地说了,让你一定坚持找地方复诊……”   “我不知道!”张信礼比他还要烦:“他不愿意去,我有什么办法!”   此前,药刚刚吃完的时候,他跟林瑾瑜提过一嘴,林瑾瑜自己说的感觉没事了,要不直接不吃了也行……毕竟复诊还得花张信礼不少钱。   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小堂哥道:“兄弟,他是病人,不愿意治病,你能听他的吗?你能怪他,用这当借口吗?”他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烟来,自己一根,剩下一根递给张信礼:“这样,你冷静一下,我也冷静一下,我们商量看怎么办。”   张信礼眉头拧成疙瘩,是,他不能否认,之所以林瑾瑜轻飘飘一句“没事了,别花冤枉钱”他就真的搁置复诊,是因为他确实舍不得那点钱而抱了侥幸心理,想着他好了,他看起来确实好了,也许不去也没事的……尽管潜意识里知道可能会有事。   墙上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跟催命的鼓点似的,半晌,张信礼从他手里接了烟,烟雾笼罩了两个烦闷的男人。   小堂哥毕竟是客,他坐着,耐心等着张信礼自己开口,可先等来的却是一阵信息提示音。   已到下旬,临近月底,这是每月固定交房租的日子。   张信礼显然不用看也明白房东发消息过来是找他干什么,他拢共发了2800,房租这么一划,直接就没了2000,而且更棘手的是——   小堂哥坐在一边,看见张信礼查看完信息后,心烦意乱地把手机扔到一边,沉默抽着烟,他抽得很猛,一支食指长的烟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短。   仅仅一分钟后,那根可怜的中华就走完了短暂的一生,张信礼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摁灭了,好似利用这根烟的时间下定了解决事情的决心,他重新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喂,爸,”张信礼看着自己左一条疤,又一条疤,绝称不上漂亮、美丽的手,开门见山道:“这个月有点事,又不太方便给你们寄钱,劳你们再等等了。”   他也不管林瑾瑜堂哥就在一边,会把电话内容全纳入耳中了,爱怎么看怎么看吧,继续扣分也好,对他意见更大,给她安上他凤凰男或者什么别的难听头衔也好,那就是他的家庭和肩上的负担,是无可争议也无可掩盖的实事。   电话里,张爸道:“啊……娃儿,是不出啥子事了哟,那啥子时候方便呢,我跟你妈这里……唉唉,那你自己先用着,有空再说。”   其实过去一般是张信礼有余力了主动给家里汇钱,他爸他妈几乎没主动朝他开口要过,张爸言辞之间似乎也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张信礼此刻心思全在林瑾瑜这儿,没能察觉老父亲语气中的欲言又止。   一番简短交谈后,张信礼挂了电话,又果断从卡里转了下个月的房租给房东,暂时算快刀斩乱麻,堵了几个近在眼前的窟窿,以后的困难以后说吧。   “这周末去趟医院,”他呼吸着仍残留着尼古丁跟焦油味儿的空气,看了眼日历,对小堂哥道:“等他情绪好点,一起去跟他说……你是他堂哥,也许听你的。”   小堂哥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早就该去了啊,毕竟就算啥都不干也不能不治病,当即答应。   张信礼看着手机上刺眼的日期,周末是四月一日,愚人节,上天好像跟他开了个残忍的黑色玩笑。 第294章 不一般   让林瑾瑜去医院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刺激点哪里是那么容易消除的,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了病还拖着,可林瑾瑜排斥的偏偏就是看医生,这不是讳疾忌医吗。   长夜漫漫,林瑾瑜把门反锁了,张信礼跟小堂哥进不去,也不敢去敲门,只能在客厅干坐着。就这么一直坐啊坐,坐啊坐,快十二点时,小堂哥怎么也坐不住了。   他大老远跑回来不是为了在这儿cosplay望弟石干等着的,房间门缝一片漆黑,林瑾瑜好像连灯也没开。   “小瑜,”小堂哥走到房门前就是“咚咚咚”三声有节奏的敲门声:“你倒是也出来喝口水啊,还没吃饭呢。”   张信礼坐那儿看着小堂哥敲门,他也想知道里面现在什么情况,但怕适得其反,因此一直忍着没去敲门。   这不是他等得最长的一次,以前林瑾瑜情绪不好时,他在外面站着等到两点也有过。   小堂哥本身不是急躁的人,因此敲门的频率也并不急,三下一组,和缓而稳定,这倒歪打正着,和缓的声响跟询问方式有利于患者情绪稳定。   一开始,门内鸦雀无声,活像里面没人,小堂哥锲而不舍,又叫了大概五六遍后,金属锁舌传来转动的声响。   !   长久的耐心等待与呼唤终于有了回应,林瑾瑜把门开了半边,半掩着身子从门缝里看他。   张信礼听到响动,立刻也起身走了过去,林瑾瑜脸上仍无笑意,但表情看起来没回来时那样木讷了,他视线依次扫过小堂哥与张信礼,目光中隐隐透着愧疚。   “瑾瑜……”恋人总是最熟悉彼此的,张信礼观其颜色,悬着的心放下了半颗,道:“感觉好点了?”   林瑾瑜点了下头,把门全拉开了,声音 沙哑而低沉,说:“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小堂哥道:“你是生……呃,心情不好,这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不说了,”张信礼招手示意他过来:“要吃点东西吗,还是睡觉?”   “不了,”林瑾瑜走出房门,去卫生间用冷水随意洗了把脸:“很累,我先睡了。”   挣脱情绪的枷锁没那么容易,一个人无论怎样告诉自己要开心,要振作,要像热爱太阳一样热爱生活,有些时候也还是难以做到,林瑾瑜好转了些,但仍旧低落,洗完脸就回房间躺着了。   “暂时应该没事了,睡一觉起来一般会好很多,”已经很晚了,张信礼送小堂哥到门口:“这里我看着,你先回去休息。”   “行……那你注意点,”小堂哥感觉加班都没这么折腾人:“有情况给我打电话。”   “嗯。”   共同的操心事让两人之间没先前那么两看两不对眼了,张信礼送完客,关门,回房间。   林瑾瑜闭着眼,背对他朝里躺着,张信礼脱衣服上床,知道他还没睡着。   “怎么突然心情不好,今天下班去哪了?”他和林瑾瑜盖着同一床被子,但怕冒进,因此保持着半臂远的距离。   张信礼问完那句,又说:“要我抱你吗?”   抱着睡一觉,什么天大的难事明天都会过去,其实就这情况,还问什么问,直接上手就是了,有时候就得来硬的,用不着那么相敬如宾。   “你先睡吧,”林瑾瑜不想给他添麻烦:“今天没什么,意外,明天就好了。”   发作这事可说不准,也许明天真的自然而然就好了,也许来如山倒,去如抽丝。   “心里有什么要说,”张信礼道:“不是你告诉我的?”   林瑾瑜一直在不厌其烦地教他表达自己,成为自己,上附中时叫他想学什么去学,在仓库里用一个吻让他知道他就是会对男人的身体有感觉,然后又用此后漫长的时间教他爱和性。   张信礼道:“小堂哥,他带你去了哪里?”   “……”   漫长的沉默,过了很久,林瑾瑜说:“去医院,看了我爷爷。”   这这那那,一地鸡毛,张信礼之前就猜测林瑾瑜的突然发作和家人有关,事实果真如此。   林瑾瑜面朝墙壁,好似在和他说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断断续续竹筒倒豆子,终于开口把白天的事都说了,张信礼试探着道:“要不抽个空还是……”   林瑾瑜知道他要说什么,可……他不想:“不用,”林瑾瑜说:“别逼我……我有阴影,会恨你的,真的。”   几个字把后面的话堵得干干净净,张信礼无奈,只能咽回喉咙里的话,片刻后喊他转过来,两人抱着一块度过了这个夜晚。   ……   第二天,张信礼睁眼时发现他已不在床上,唯卫生间里隐约传来声响。他一愣,吃惊于林瑾瑜下床他居然完全没察觉。   他翻身下床,顺着响声快步走进卫生间,看见林瑾瑜正背对着门口,好好站在那里刷牙。   他看起来似乎完全正常了,见张信礼进来,平静地看着镜子,朝他说了声“早”。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正常情况下林瑾瑜从没比他起得早过,张信礼吃不准什么情况,过去把手放在他赤裸的肩背上,道:“你现在感觉……”   “早上吃什么?”林瑾瑜好似没听见他的话,把泡沫洗了,平静却答非所问道:“走路去上班么?今天起得早,走也来得及。”   “看你想吃什么……昨天买的面包?”张信礼道:“不嫌累,走也行。”   “嗯。”林瑾瑜侧过脸和他对视:“那你快点洗漱,要不一会儿晚了。”   张信礼端详了一会儿,林瑾瑜开始洗脸刮胡子,整个人全无异样,他便道:“好。”   俩男人都没穿上衣,张信礼贴近他,小麦色的手半揽过他肩,沿着身形曲线,在他白皙的肩胛、后背、腰际滑动了几下,那是种情侣间很自然的肢体爱抚,林瑾瑜眼皮都没眨,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卫生间的门开着,谁也没想到去关。   “呃……你们今天挺早。”   突然一尖锐的女声传来,隔壁那对小情侣之一大概也是刚起,还迷糊着,直走到卫生间门口才发现里面有俩半裸的男人:“不好意思,一般这点厕所没人的。”   张信礼收回手,林瑾瑜看她道:“啊,早起了点……我们才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   “没有。”这女孩也是刚工作没几年,她说着要离开,可转身转到一半又不住回头,看他俩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张信礼去架子边拿毛巾,林瑾瑜看女孩,问:“有事?”   “没有没有。”女孩又看了几眼,走了。   ……   单位一如既往热闹,为避免麻烦,林瑾瑜照旧做贼一样弯腰偷溜进大门,坐到自己工位上,发了会儿呆。   周围同事全不由自主看着他,林瑾瑜一开始没注意,后来发觉了,目光疑惑地往周围一扫,同事又全低下头去,老实做自己的事。   “小林,今天上午抽空把这个看了,”胖师父拿了一摞不知道什么本子过来:“下午大会议室开会,做第一阶段实习工作总结,你们实习生也要求参加,做好准备。”   “好。”林瑾瑜接了,谢过师父提前通知他后便埋头开始干起活来,本想两耳不闻窗外事,结果讨厌鬼就跟那牛皮糖一样,总喜欢自己倒贴上来。   “哎,林瑾瑜,”小个子脸上带着四分笑意三分不怀好意以及三分小人得意凑上前来,拍了拍他,道:“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啊?是不是真像他们传的那样,你欠了高利贷?”   林瑾瑜面无表情,正眼也没给他一个,专心做自己的事,小个子见他不理,道:“都是同事,我关心关心你,你看你要实在困难,大家伙凑点帮你。”   这人是过于爱出风头以至于什么都喜欢插一脚吗?林瑾瑜没打算跟他积累什么交情,简短道:“谢谢,不过用不着,我没欠高利贷,用不着相信这种谣言。”   “这样啊,昨天那阵仗,他们都传你欠了高利贷瞒着家里露馅了呢,我就说不可能,高利贷都是些二流子放的,看你也不像跟那种人打交道的人。”   “嗯,”林瑾瑜不想跟他废话了,翻页道:“还有事吗?”   “没有,就随便聊聊,”小个子问:“下午开会,我刚好被叫去帮忙,哎,那会议室位置其实不够,正牌职工优先,咱们实习生要是去晚了就只能全程站着了……正好我方便,要不要给你占个位子?”   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林瑾瑜觉得奇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用,”他拒绝了:“我跟张信礼一起,谢你好意了,好伐,就这样,我还有事。”   张信礼吃饭比他快很多,他用不着欠他这个小人情,再说,就算去晚了,不就站几小时吗,累就累了,也没什么。   “哦,这样……那行,”小个子道:“你忙。”说着转身走了。   林瑾瑜接着做自己的事,小个子回到工位上,前后混熟了的同事跟他搭茬,奇怪道:“你不是跟他关系不好吗,怎么还过去聊天,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同事之间关心关心,你看昨天那出,你就不想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是有点好奇……”同事道:“你不是说他欠高利贷吗?大家都跟着你互相传。”   “八成是,”小个子忽然朝周围看了眼,凑过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不过我总觉得不止这个……”他道:“我觉得林瑾瑜跟那个张信礼……他俩关系不一般。” 第295章 交易   “咱们这期实习工作也开展了一段时间了,各位不愧是新时代优秀的年轻人,各项工作都完成得不错,下面咱们这次会议主要对近期的这个实习工作做一下小结。”   下午,会议准时开始,偌大的会议室里人头攒动,正式职工一个个端坐在大椅子上,后门附近站了一排实习生。   台上主任扎个长到屁股的马尾,戴副黑框眼睛,面色介于严肃与和蔼之间,做了个很是官方的开场。   下面掌声雷动,林瑾瑜跟张信礼拿着本夹笔的本子站在角落,看着行政领导在上头演讲:“总结就总结,放到实习结束一次性开个会不行吗,非还一个月弄一次什么小结。”   “都这样,”张信礼说:“难免的。”   行政方面总得找事做,不止他们这里,大部分单位应该都免不了大会小会不断。   林瑾瑜颇有牢骚,他对于不合理事物的容忍度较低,且敢于反抗,不过在另一些人眼里这种勇气大概也可以说是傻不愣登的代名词。   比如那位仁兄——   主任在台上讲话完毕,道:“那么下面我们有请实习生代表上台,谈一谈自己这一个月以来对工作、对领导、对朝夕相处的老前辈的感想,大家欢迎!”   底下人再次捧场鼓掌,林瑾瑜抬眼一扫,只见小个子面带微笑,在掌声的簇拥下站起来,阔步上台,展开自己精心准备的发言稿。   “敬爱的领导,尊敬的前辈,亲爱的各位同事,”小个子昂首挺胸,显见十分享受这件事:“我很荣幸能作为实习生代表在这里发言,这一个月的实习生活让我收获良多,首先我要感谢……”   “居然连稿都提前备上了,也太马屁精了,”台上小个子滔滔不绝,林瑾瑜听见周辉小声吐槽:“看那上台的步子,怎么不直接来个正步。”   “谁说不是呢,”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官腔。”   “小声点,”张信礼提醒他们:“从某方面说这也是种才能,让你上去讲话你去吗?”   周辉寻思了下,道:“还真不敢……我最怕当众讲话或者表演节目了。”   “我敢啊,”林瑾瑜回嘴:“懒得去而已,没意思。”   没有比打官腔更无聊的事了,不过另一些人能乐在其中,台上小个子的发言在实习生们听来既不幽默风趣,也不激动人心,中规中矩的套话十分无聊,但领导很喜欢,又是一通鼓掌过后,主任面带微笑表达感谢,请他回位置。   “谢谢代表的精彩发言,”主任又是一通陈述后开始做最后发言:“过去一个月,我们各位新加入的实习生伙伴都有较强的纪律意识,没有一例迟到早退,虽然有个别踩点,但可以理解……”说到这里,她不经意地看了眼后排林瑾瑜方向:“……除此之外各方面都很好,尤其之前强调过的实习生内部不得出现情侣的规定,大家都落实得很好,感谢大家的配合。”   这规定早颁布过,真挺“特色”的,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这家单位这么规定,说是怕不方便管理,且影响不好。   “好险,”一段时间的共事下来,周辉和他俩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基本破冰了,干站着也无聊,他便总和林瑾瑜说闲话:“幸亏你俩都是男的。”   本来他性格也不坏,林瑾瑜气头过了,早不把赵武杰还有那谁……他名儿都忘了的那俩坏逼当回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他现在对周辉没啥大意见,不过这话他没听懂,问:“什么?”   周辉答:“幸亏都是男的,主任才想不到那方面去,要不就你俩这同进同出的频率,周围人早该怀疑了。”   哦,感情是这,张信礼一直旁听他俩聊天,林瑾瑜挠了挠胳膊,和他同时道:“无所谓啊。”   “……”周辉说:“你俩还挺默契,异口同声。”   “哎呀,多大点事,”林瑾瑜面无表情,轻描淡写道:“知道就知道了,能把我怎么样。”   张信礼附和道:“是的,小事。”   林瑾瑜一直这么想的,张信礼不知道从啥时候起,跟他一样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周辉道:“你俩还是小心点。”   散会后差不多就到下班时间了,林瑾瑜还是跟张信礼一起往外走,全无避嫌意思……本来,俩男的在多数人眼里避个屁的嫌。   “林瑾瑜!”   没走几步,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林瑾瑜回头,看见小个子一脸春风得意走上前来,颇热络地对他道:“刚主任通报组内第一期优秀实习生名单,里面有你,喏,这是证书,主任让我发,正好碰见,就现在给你吧。”   刚通报的时候林瑾瑜听见了,优秀名单里有他,也有面前这人,没有张信礼。有奶吃的都是会哭的,张信礼平时不大说话,交给他什么他就干脆做,这样的人反而不容易被领导注意。   林瑾瑜接过证书,道:“谢了。”   这玩样虽然只是张纸,可下期申请奖学金什么的还是可以填一填的,刚会上说了,等到实习期完全结束,组里还要评一个最佳实习生,会从现在的优秀实习生里面选,只评一个,那个证书会更有分量一些,以后写进简历里会是不错的筹码。   小个子说:“一起走啊。”   同事之间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一起走也没什么,不过林瑾瑜不是很想理他,估计张信礼也不想:“我们直接回去了,”林瑾瑜说:“你不是还要把这发了?”   他打太极一向可以的,小个子道:“是的……那看来不能一起走了。”   “确实,”张信礼简洁明了地说:“回见。”   两人全无客套挽留意思,小个子只得说:“拜。”   然而等林瑾瑜走远,他四下看了圈,随手把还没发出去的证书交给一平日很老实的实习生,告诉他这是主任让他发的,务必在下班走人之前发好——反正领导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做的,这份功最后还是记他头上。   偷懒甩脱了负担后,他朝林瑾瑜远去的背影看了眼,悄悄跟了上去。   ……   他俩出来得早,路上人不多,门口也照旧有堵人的。且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多日来蹲守蹲不到人,上门又发现他们已经搬家了,找寻不到林瑾瑜踪迹的这帮人今天看起来分外认真,不仅人多了好几个,且散在门口把各方道路都盯了个死,根本没视觉死角。   林瑾瑜看着那些人,在大门不远处站住了,对张信礼道:“你一会儿在外面随便吃个快餐吧,吃完正好去上班,我回去吃,昨天菜还剩点。”   “行,”张信礼问:“你直接回家?晚上准备做什么。”   “晚上看书,”林瑾瑜道:“都四月了,得加快进度。”   “好,”张信礼一心只想他专心学习,这回答正是他想听到的:“有什么想吃的吗,晚上给你带回来,我……”他说:“我刚……发了工资。”   是啊,是刚发了工资,可交完上海的房租就剩800了……不过林瑾瑜没必要知道。   张信礼等着他说话,林瑾瑜正常情况下算半个吃货,正餐挑肥拣瘦,零食却没他不吃的,他以为林瑾瑜会让他带点啤酒牛蛙烧烤星巴克什么的回来,可等了老半天,对方居然只是看着他,一直没说话。   “?”张信礼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什么,”林瑾瑜移开了目光:“没什么想吃的,你回来就行。”   这回答相当不正常,张信礼立刻想到了别的地方:“你……”他斟酌着词句:“……感觉……还好吗?”   春天是抑郁症发病的高峰期,张信礼并不知道这种病为什么还会受季节影响,他只知道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没有,”林瑾瑜牵动嘴角笑了下——尽管他一点也不想笑:“想哪里去了。”   张信礼还是看着他,林瑾瑜问:“怎么这么大方要给我带吃的……这个月房租什么时候交?”   “……还没到,”张信礼说:“月底吧,房东没催,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纯属鬼扯,世界上哪儿来这么好的房东,林瑾瑜还是笑着,眼睛却像一汪没有源头的死水:“那就好。”   “走吧。”两人得在同一个地铁站搭车,张信礼结束对话,准备和他一起走,林瑾瑜却站着原地没动:“你先走吧,我等等周辉帮我打掩护,今天那小胡子看起来盯得很紧,你别跟我一起走。”   小胡子并不知道张信礼跟他住在一起,以为是普通铁哥们,林瑾瑜道:“以后也是,别让他们看见你总跟我走。”   否则他们一旦发觉盯张信礼和盯他本人效果一样,就麻烦了。   “看见也无所谓,”张信礼说:“怕他?”   “我有所谓,”林瑾瑜装出副烦了的样子:“他们发现了可不会打招呼,被跟了会很麻烦,我可不想再搬一次家……懂了吗,快走吧。”   有道理,为自身计只能这样,张信礼看他片刻,走了。   林瑾瑜目送他远去,然后走到一旁树荫下,边抽烟边隐蔽看向门外,有时候他都费解,这帮人哪儿来这么大毅力,天天准点来报道,看他比看自己亲娘还勤。   钱就是亲娘,他这行走的三万可不比那伙人需要儿子倒贴钱接济的亲娘亲吗。   不远处,小个子躲在人群背后,看见张信礼跟他分开,独自出了门。   这啥情况,他们不是住一起,形影不离吗?怎么突然……难道自己猜错了,他们就是普通朋友?   小个子想起自己那天聚精会神听墙角听来的零星对话,他听见林瑾瑜的小堂哥质问张信礼,还听见他对林瑾瑜说第一次谈恋爱不要太认真……说他们在一起不合适。   都二十一世纪了,小个子作为一个对美女抱有无限热爱的直男,虽然对gay圈一无所知,但也不觉得俩男的谈恋爱是什么闻所未闻,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事实真是他想的那样,那……   那厢林瑾瑜冷脸抽到第三根烟时,时间终于到了正常下班点。   人流一下多了起来,一拨拨人从各自办公室门口涌出,三五成群往外走,林瑾瑜四下找寻,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自己师父,他正和一众相熟的同事还有几个关系好的实习生一起边谈笑边往外走,圆脸上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在小个子的注视下,林瑾瑜拉起帽兜戴上,尽量遮住自己的脸,然后装作偶遇,迎上前去,十分自然地和胖师父打了个招呼。   “小林啊,”胖师父看见他挺开心,招手让他过去:“还没回去呢?”   其他一块走的实习生也都是这些老员工各自带的徒弟,周辉也在其中,林瑾瑜过去,问了好,自然而然跟着一起走。   他们浩浩荡荡一群人,谁夹在其中都不如一个人单走时显眼,林瑾瑜有意往中间走,把自己变成群体里某不起眼的小角色。   “怎么就你一个,”周辉走在他旁边,小声问他:“张信礼呢?”   “上班,”林瑾瑜微低着头,尽量不露出脸:“别跟我说话,帮忙挡着点。”   “哦哦,”周辉懂了:“天天被人堵,你也够难的。”   谁说不是呢,林瑾瑜挡着脸混在人堆里,一步步走出大门口,小胡子一伙人东瞧西瞧,果真没发现他,胖师父道:“小林,你租在哪儿了,我开车送你吧。”   “谢谢您,不用,”林瑾瑜不太好意思:“我自己坐地铁一样的。”   “客气什么,”他专业过硬,做事靠谱,胖师父还挺喜欢的,道:“顺便的事,小周也一起吧。”   “这怎么好意思,”周辉忙说:“麻烦您了。”   一切都按林瑾瑜的计划进行,之前他都是单走,这回藏在人群里没人注意他,人影绰绰,将他身形遮了个严严实实,小胡子跟小弟探头探脑,但始终没看出什么,且碍于人多,也不敢上前拦人问话。   胖师父盛情难却,引两人往停车的地方走,只要上了车林瑾瑜这天就算又躲过去了,他们总没魄力肉身追车,然而就在这时——   “林瑾瑜!”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字正腔圆,分贝如雷的喊声,小个子眼瞅他就要走,再也憋不住了,从藏身的树后边一跃而出,对着他的背影就是一“深情呼唤”。   两人距离不近,因此他声儿非常大,简直如雷鸣兽吼,吐字也十分清晰,“林瑾瑜”仨字袅袅远播。   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   看热闹时人的天性,那声一出,所有人放慢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   林瑾瑜?散在大门四周的六七个男人一震,同时警觉抬头四顾,这名字他们太熟悉了,天天忍着风吹日晒,吃盒饭喝矿泉水,为的不就是找这人吗?   林瑾瑜之所以能蒙混过关,主要就是出其不意,趁人不备。他又没戴人皮面具,不仔细看还好,一旦一个个仔细搜寻起来,没下雨还戴帽子的他很快就引起了那帮人的注意。   “哎,”小胡子目光嗖嗖,仔细甄别过数人后锁定在了身高、体型一看就相仿的林瑾瑜本尊身上,他叼着烟,满眼疑虑,显然起了疑心又不完全确定,想过来察看:“那边那位,请问……”   周辉回头,他第一次现场遇上这事,很懵,对林瑾瑜道:“过……过来了,怎么办?”   林瑾瑜屏息凝神,背对着小胡子站着,周辉一直在旁边念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念得他头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胡子犹犹豫豫,撇开几人意欲绕到前面看他正脸的时候,林瑾瑜忽地深吸一口气,随手把烟头扔了,然后看准街口——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站住!”   他这一跑,除非是个瞎子,否则谁都意识到不对了,在小胡子的招呼下,七八个男人霎时间呼啦啦便朝他追了过去,场面颇为壮观,可堪比低配版陈浩南当街躲仇杀。   耳边风声呼呼,林瑾瑜腿脚很快,一路风驰电掣,飞起的衣摆都快和地面平行了。   身后时不绝于耳的咒骂声,和他每天在电话里遭受的骚扰一样,粗俗、恶劣、难听之极。他顾不上回头,只一门心思转挑老巷子钻。   林瑾瑜踩过缺角的地砖,从无数滴水的背心、裤衩、被单下穿过,转弯时还差点撞翻老居民楼下,大爷的象棋盘子与麻将桌。他大口喘着气,轻微的耳鸣包围着他,但他脸上半分表情也没有,只是目视前方,摆动双臂一直狂奔。   哪里偏僻他跑哪里,凭借土著对地形的熟悉,数分钟后,林瑾瑜挤进一条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得巷子,三五下攀上栓了锁链的铁门,全不考虑安全问题,从几米高的地方一跃而下,跑了。   “操他大爷的,”小胡子几人追到门前却过不去,气喘吁吁骂道:“小兔崽子,腿脚还挺利索。”   刚一通狂奔属于不要命猛冲级别的,七八个老爷们全弯腰喘,边喘边安慰大哥:“年轻人……体力好……”   “好你妈个屁,”小胡子缓了好一会儿,从小弟口袋里抢了根烟,把头发一捋,站着边喘边抽:“钱和人,一个都堵不到,再这么下去喝西北风啊?”   林瑾瑜早跑没影了,一众马仔没人出声,小胡子骂骂咧咧:“娘的,一个两个跟他妈瞎了一样,大活人打眼前过都认不出来,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那……那小子贼精,”结巴小弟道:“愣是堵不着人,奇……奇了他娘的怪了。”   “废话,用你说?”又是没钱的一天,小胡子越想越气,朝他脑袋就是一下,直抽得他“嗷”地大叫一声。   没堵着说啥也没办法,追债的几人垂头丧气转身陆续打道回府,小胡子一路骂骂咧咧,走出破小区——   “哎哟我去!”   老路本来就窄,小胡子只顾骂人没看路,结果一转弯就迎面跟人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个子一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过来,此时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哎哟……不好意思……跑死我了……你们腿脚也太快了……”   “……”小胡子拍了拍蹭到他的衣服,寻思自己不认识这人啊,便道:“您谁啊?”   “我……我……他……林瑾瑜的同事,”小个子弯腰撑着膝盖,边喘边断断续续道:“你们是谁啊?”   “同事?”小胡子一愣,转而一喜,老话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他们盯了这么多天,正愁找不到其他跟林瑾瑜有密切关系的人来盘问,这不是送上门吗。   小个子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倒在行,他眼见小胡子神色变换,好像想对手下使眼色把他围住,忙抬手道:“别别别,我不是来跟你对着干的。”   他道:“咱们都是追着一个人来的……我实在好奇,这样,我们可以做个信息交换,你告诉我你们是干嘛的,为什么追林瑾瑜,反过来,你们想问什么我也配合你们,成交吗?”   第296章 你瞒我瞒   上海并不只有繁华的美景,逼仄的弄堂、地上一滩好像永远不会干涸的洗衣水,以及蜘蛛丝一般横亘在灰暗矮楼之间的晾衣绳同样也是魔都的一部分。   林瑾瑜戴着帽子,沿着潮湿的弄堂,在洗衣水、晾衣绳、蜘蛛网和大声下棋的老大爷间走过,追兵已看不见人影,他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指尖触着墙,行走时便在不知多少年没正经擦过的墙上留下道长长的灰色伤疤。   太阳正逐渐收走最后的光明,一楼窗口响起热油的滋啦声,下棋的大爷收摊回家吃饭了,弄堂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寂静里。有小孩在路边打闹,咯咯咯笑,林瑾瑜看着他们,在不知谁家楼道口坐了下来。   这里跟他与张信礼那个小小的家完全是两个方向,就像兔子躲猎狗会远离窝,林瑾瑜跑的时候故意没往住的方向跑,南辕北辙一通下来,现在他起码得多走个半小时才能到家。   天色渐晚,但他却好似并不急着回家,而就这么坐在人家楼道口台阶上发呆,一坐就是二三十分钟。   偶尔有楼上的租户下来拿外卖,对他投去异样的目光,林瑾瑜没吃饭,却神奇地完全感觉不到饿,也不想动。   他摸了下口袋,摸出个空烟盒。   就他这越来越大的烟瘾,一盒烟不出两天必精光,林瑾瑜把空盒攥在手里,远远看着对面窗檐上的麻雀,想:没了,以后也不能买了,我总是在花钱。   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和黑暗一起到来的还有张信礼的电话。   林瑾瑜盯着来电显示看了很久才按了接通键,他把手机放到耳边,却没说话。   “瑾瑜,”张信礼明显是偷着打过来的,说话很轻,生怕被发现的样子:“周辉给我打电话,说你……”   “我没事啊,”林瑾瑜还是盯着对面的麻雀,语气十分平静:“几下就甩了,你好好上班吧。”   “你到家了?”张信礼显然不太放心:“他们没缠着你?”   林瑾瑜正坐在不知哪个老破小楼梯口,离家十万八千里,但他用十分散漫的语气道:“嗯,早到了,你安心上班,都七八点了,我还看书呢。”   张信礼最怕打扰他学习,道:“那好,你安心看,注意门外动静,万一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直接报警也行。”   “知道了,”林瑾瑜面对着空气,闻着别人家饭菜的香味道:“不说了,我先吃饭。”   通话结束。   平安报过了,接下来想必再没人找他,林瑾瑜把手机关机,起身往家的方向走——下班时他信誓旦旦对张信礼说自己晚上准备在家看书复习,可真到了家门口,他却没上楼。   他们住的老小区附近有排夜宵摊,一到晚上就支起塑料椅子开业,吵闹得不行,最近林瑾瑜看见有家摊子贴出告示,说摊主老婆怀孕了,所以招个洗碗工,每天下班去洗三四个小时碗,给80块钱。   “您好,”刚说完‘晚上看书,都四月了得加快进度’的林瑾瑜绕过一地掉漆的折叠桌,走进逼仄狭小的店内,对老板说:“您这儿还找洗碗的吗?”   ……   夜宵摊的桌子、椅子、锅碗瓢盆,大部分东西都油腻腻的,连带着老板握锅铲的手、腰上的围裙,以及兜里的钞票都好像在猪油里泡过。   林瑾瑜忍着手心一股洗不尽的油腻感,边上楼回家,边把那油乎乎的几张钱数了又数。   楼道里漆黑一片,一楼声控灯坏了,但房东舍不得出钱修,他用手背揉了下鼻子,把钱放进贴身口袋里,掏钥匙开了门,进屋,把身上沾满油烟味儿的衣服脱下来,放到洗衣机里。   张信礼应该马上就回来了,林瑾瑜四下环顾一圈,把那几张又油又旧的钱藏进自己某个包里——张信礼没什么好奇心,也不会翻他的东西。   老式滚筒洗衣机嗡嗡在转,他藏好没一会儿,就听门锁传来轻响,张信礼回来了。   “还没睡?”张信礼进门,看见他在客厅,愣了瞬:“不用等我。”   “没,复习晚了,刚准备睡,”林瑾瑜不动声色把泡得起了一层褶的手背到背后,道:“你也洗漱休息吧。”   “嗯,”张信礼换了鞋,走过来,摸了摸他后脖子,道:“感觉还好吗……你身上怎么一股油烟味。”   “晚上嘴馋,半道吃了烧烤,”林瑾瑜一脸平静地说出早准备好的谎言,伸手握他手背,说:“我已经没事了。”   他表情平静,既不烦躁也不喜悦,有的只是一种难以察觉的空泛,让人无从窥见躯壳下真正的内心。   还有心情吃烧烤了……张信礼以为他真的没事了,现在状态不错,觉得是个好时机,于是道:“那就好,周末……带你去医院复诊吧。”   林瑾瑜眉头动了动,眨眼的频率加快了,一股强烈的烦躁涌上心头,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不用了,”他道:“我挺好的。”   “例行复诊,”张信礼说:“不是在说你病了。”   这当然只是说辞,林瑾瑜道:“哦,既然没病就更不用去了,省省留着交房租。”   房门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他知道张信礼已经交完房租了,也知道现在他手里只有800块钱,但装不知道。   “……”张信礼不想告诉他,这会儿搬石头砸自己脚,想反驳不知如何反驳,只能说:“房租是房租,不差复诊的钱。”   “你确定?”林瑾瑜看着他的脸:“既然没病,为什么要去?”   “例行,”张信礼道:“就算我没钱,你堂哥有。”   “……”这很奇怪,林瑾瑜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乐意主动向别人要钱了?”   当一对情侣家庭差距过大时,劣势的一方往往容易被人用一个特别难听的词来形容,曾经当张信礼还是个学生时,林瑾瑜的妈妈给他买了一套名牌衣服,他都要回送林瑾瑜钢笔,以表明他和他家是不相欠的,他有自立的能力,且懂得分寸,该还的全都会还,不是个心安理得伸手要钱,吃别人用别人的“凤凰男”。   然而现在,张信礼说:“他不会拒绝的。”   事关亲堂弟,小堂哥当然不会拒绝,虽然他也只是刚参加工作一两年的职场新人,还有房贷,手头闲钱不多,但一次复诊还负担得起,可张信礼这话貌似也太理所当然了点。   “没什么时候,”张信礼语速有点快,尾音短促:“不要问了。”   他不得已,心里烦躁,林瑾瑜心里也烦躁,两个烦躁的人却不得不各自假装无事。   “还有一件事……”张信礼接着道:“我打算再找份兼职,白天得空的时候去送外卖。”   作者有话说:   注:《你瞒我瞒》是陈柏宇的一首歌。 第297章 吻与凝视恋人之眼   那年外卖行业风头正劲,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相关新闻、广告铺天盖地,都说这行可挣钱了,有腿就能干,跑一单就是多少多少钱,好似全无风险,只要是个勤快人就能发财,轻松月入过万,羡煞一众每月雷打不动拿三四千死工资的上班族。   张信礼有C2驾照,也会骑电动车,他们单位中午有两三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正是外卖高峰期。   他大概跟林瑾瑜说了打算,林瑾瑜点头,表示知道了,没问他为什么突然有这想法,轻轻道:“睡觉吧。”   ……   几天后。   “林瑾瑜,这几天那谁呢,怎么一到吃饭就不见人影了,”大中午,周辉端着餐盘,跟他一块在食堂里找位置:“是不是偷懒去了,咱中午被拉去行政那边打白工那几回他可全躲过去了。”   “哪谁啊。”林瑾瑜目光扫过一桌桌人,久久不见落座,其实满食堂并不是没有两个人的空位,不过都是拼座,尽管已极力控制,可他还是看见人影就烦,只想找张空无一人的。   “就你……男朋友啊,”周辉说着鬼鬼祟祟四下望了眼:“我怕被人听见。”   “他啊,”林瑾瑜道:“想办法搞钱。”   两人七转八转,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位置,林瑾瑜落了座,把桌面上七七八八别人吐的辣椒、碎骨头什么的脏东西用盘子扫开,先没急着吃,而是从不知哪里掏出个带盖的饭盒来,往桌上一放,开始把肉啊、土豆丝啊什么能放的菜往饭盒里夹。   “?”周辉有点傻眼:“不是吧,你这干嘛呢?”   “带回去,”食堂是可以加菜的,林瑾瑜面无表情道:“合理合规。”   周辉左右看,咽了口口水:“你也太拉得下脸了,佩服。”   林瑾瑜依旧面无表情,轻描淡写道:“脸能当饭吃吗。”   他一口没吃,把好菜夹了个精光,然后去窗口添饭添菜,荤菜打完了,只剩素菜周辉原地等他回来,边吃边道:“你有没有发现最近那个矮子总跟着你?”   他说的是小个子,林瑾瑜不太有胃口,随便吃了些,道:“有吗,没在意。”   “我觉得有,”周辉说:“以前你俩压根不来往,一周都没几次见面机会,现在我感觉老能看见他。”   周辉平时时常跟林瑾瑜一起走,当个电灯泡什么的,他明显感觉到最近看见小个子的频率增加了。   “巧合吧,”林瑾瑜目前处于对外界变化非常迟钝的状态,他放下勺子,道:“赶紧吃,吃完回去。”   “你就不吃了?”周辉看着他面前就动了几筷子的菜:“怎么感觉你最近不太对劲。”   “没有,我很好,”林瑾瑜说:“快点。”   ……   两三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林瑾瑜回到办公室,也不午睡,就坐在那儿盯着手表看,看指针一格格往前走,其他人各自喝水吃零食打哈欠,好像没人注意他。   两点十分,林瑾瑜把目光从手表上移开,站起身,走到走廊上,两点十五,张信礼手上搭着外套,挂着汗出现在楼道口。   林瑾瑜看见他,一言不发,手里拿着饭盒,转身往更楼上走。办公室是不让吃热食的,因为有味道会打扰其他人,张信礼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推开虚掩的铁门,上了天台。   “快吃,”林瑾瑜把盖开了,饭放到天台边缘宽大的方形混凝土护墙上,道:“只有十五分钟了。”   张信礼掀起衣服下摆擦了下流到眼睛里的汗,过去接了筷子,二话不说开始吃。   “今天送了几单?”   张信礼回了个数字:“六。”   六单大概也就是四五十块钱,林瑾瑜道:“辛苦,不过假如太少就算了吧,还不如休息。”   现在天还凉快,再过一个月,等天气渐渐热起来,为个五十块大中午顶着烈日跑两三个小时不值得。   “因为不熟悉,”张信礼三口两口,风卷残云,五分钟就把饭吃完了:“熟了以后会多。”   “?”林瑾瑜以为他是不愿意放弃,在安慰自己,说:“不是有导航,太累就真的算了,也不差个五十。”   张信礼没说话,只把饭盒盖盖好,摇了摇头。   钱哪有好赚的,尽管诱人的新闻铺天盖地,可只有真体验了才知道这行的艰辛在哪里,上海有无数曲折的老弄堂以及无精准定位的犄角旮旯,更有地址填不清楚,要求还多的单主,刚开始送的不熟悉路,跟他一起的几个新人甚至有被罚成倒赔钱的。   林瑾瑜不大明白,只知道挺辛苦。   “给我吧,我待会儿去洗,”他看着张信礼很有男人味的侧脸,从他手里接过饭盒,扔了包纸巾给他:“办公室开了空调,擦干再进去。”   不然容易感冒。   “我不在,中午干什么了?”张信礼拆开纸巾,边擦自己脖颈跟下颌边问他:“看书复习?”   “是啊。”实际上林瑾瑜吃完饭只是盯着手表发了一两个小时的呆。   “白天多看,晚上就可以早睡了,”四周没垃圾桶,张信礼把用过的脏纸捏在手里,想着回去再扔:“今晚早点睡?”   林瑾瑜答道:“嗯。”   实际上他的整个晚上全耗在夜宵店油腻的洗碗池和洗洁精泡沫里了,压根没时间看书。离午休结束还有十分钟,天台通风,林瑾瑜手曲着,半趴在防护墙上,感受微风拂过面庞时的触感。   高楼与高楼间露出湛蓝的天空一角,春天的阳光是那样耀眼,医生曾叮嘱他要多晒太阳多运动,于是林瑾瑜在心里对自己说:晒晒太阳吧,这样心情也能跟着明媚一点。   ……但好像不是这样的,再暖的光照在身上也还是驱不散寒冷,阳光、天空、花朵、热闹,都属于别人,他觉得自己是灰色的。   但林瑾瑜仍微微仰着头,露出副宁静、祥和的表情。   张信礼伸手揽住他肩膀,和他一起晒着太阳,道:“心情很好?”   林瑾瑜说:“嗯,很好。”   “那就行,”张信礼道:“多往好的方向想,或者多想些开心的事,嗯?”   林瑾瑜以前以为抑郁症纯属想得太多,人太玻璃心,太林黛玉才会嚎啕大哭要死要活,想开点不就没事了,可等到自己真的陷入这个灰色的怪圈里,他才明白,正如有些话言不由衷,有些事也真的身不由己。   不管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   “好的方向,中彩票?”林瑾瑜开玩笑道:“你可以买张试试。”   至于“开心的事”……他认真回想了一下,历数自己拥有的所有记忆,林瑾瑜发觉自己所能想起的、最开心的时光其实就是那年在凉山过暑假的时候,尚未懂暗恋,无畏世俗与家庭,年少不知心动,但爱已悄然萌芽。   还有重逢时,张信礼在篝火边吻他的那一天。   那些开心为什么无法留住呢?   阳光太过刺眼,林瑾瑜眯起眼睛,张信礼总不大会说话,此时也不知如何接他的笑话,他只是搭着林瑾瑜的肩膀,和他贴着,并排站在一起。   “我把几双不穿的鞋挂网上了,”林瑾瑜看着远处,张信礼看着他:“等到账转给你交房租。”   “?”张信礼惊讶道:“你卖东西做什么?”   林瑾瑜从鞋到手机,再到滑板、衣服、包、电脑等各种电子产品就没买过二手的,他也从没把自己的东西卖出去换新过,因为压根没必要,此前他连咸鱼是干嘛的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蜈蚣,只有一双脚,要那么多鞋干什么,”林瑾瑜语气十分随意:“不如卖了交房租。”   “你不是喜欢挑着穿么。”张信礼知道他挺喜欢球鞋的,那些鞋全是林瑾瑜自己自己一双双收集来的,一水名牌货,基本是在实体专卖店买的,百分百保真,有白有黑有红有黄,每双配不同的穿搭。   林瑾瑜一只脚晃着,说:“有得挑就挑……没得挑就不挑了。”   除了这些他还能做什么呢,最近林瑾瑜开始有那么点恨自己,他读着比张信礼更好的学校,学着自己喜欢的专业,有着上海户口……可好像没什么用,反而惹了挺多麻烦。   他是个没用的人。   以前他从未这样觉得过,他明明独一无二、意气风发,从不畏惧,也从不自卑。   脸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林瑾瑜偏过头,看见张信礼搭着他肩膀的手往前移了移,指尖抚过他的侧脸。   “以后再给你买回来。”   以后,以后,林瑾瑜很想知道那是多久的以后,他虔诚祈求能有人告诉他。   “行了,别煽情了,”他现在体会不到被许诺的喜悦,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只能调侃些别的转移话题:“以后光买鞋哪够,我可记得某些人答应过,要送我一辆法拉利。”   “没有‘某些’。”张信礼凑近了,喊他看自己。   “?”林瑾瑜转头看他,刚想说别赖账,张信礼已按着他肩,侧过脸,在正午炽烈的阳光里贴上他的嘴唇。   “是‘某个’。”   ……无论已体验过多少次,接吻的感觉也总是奇妙的,在忙碌的生存中,似乎连拥抱跟亲吻也成了某种奢侈品,林瑾瑜没有动,也没闭眼,他伸手轻轻贴上张信礼的后腰,看他垂下的眼睑与日光下微微颤动的睫毛——张信礼吻他的时候表情总是很认真,认真且专心,从无半点轻佻浪荡。   真柔软,柔软且温暖……林瑾瑜想:太阳做不到的事,好像一个吻可以做到。   通往天台的楼梯口,那扇铁门半开着,大概是他们上来的时候忘了掩回去——张信礼记得不是很清楚,他应该是关了的,好像又没有。 第298章 第298章 评优名单   一切好像如常,一直到了4月1日前,月底最后一天。   这几天下班,林瑾瑜发现门口居然没有堵他的人,连带着电话骚扰的频率也下降了,这让他有些意外,难道是他俩绝不屈服的精神终于让那帮坏逼知难而退了?他希望是这样,但又觉得应该没这么容易。   如果一直不还钱,那些人真的会一直坚持下去吗?办公室里所有人井然有序做着自己的事,林瑾瑜正襟危坐在桌前,于他人眼里好像在认真工作着,实际上,他确实努力盯着面前文档上密密麻麻的字,却还是没法集中精神,反而无法自控地一遍又一遍担忧着各种各样的事:那些要钱的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他们还在一天,他就得偷偷摸摸、担惊受怕一天,跟有把剑24小时悬在头顶似的,吃不好睡不着。   诗涵刚跟他说这伙人轻易不会动粗,但很少有人能熬过去的时候他还觉得不可能吧,不动粗那还怕啥,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正在他忧虑时——   “林瑾瑜,你那边弄完没,我等下正好去行政办公室,顺便帮你拿过去,省得跑两趟,”那边周辉起身,摧道:“张信礼那份弄完没?”   他絮絮叨叨说完,林瑾瑜没反应。   “林瑾瑜?”周辉纳闷,又喊了声,过去拍了下他肩膀,林瑾瑜猛一回头,如梦初醒般道:“啊?你说什么?”   “我说……”周辉重复了遍,然后问:“你怎么了,跟喝了迟钝剂一样。”   “没怎么啊,”林瑾瑜在乌七八糟的桌面间扒拉了几下,找出份完全没动过的表来:“……”他道:“我……还没写完,你先去吧,一会儿我自己拿过去。”   “你居然没动?”周辉吃惊了:“以前不都前几个往上交的么。”   “……没来得及,”林瑾瑜道:“你自己去吧。”   不是一上午都在这儿吗,也没别的活儿啊,周辉十分纳闷,摸着脑袋走人了。   林瑾瑜有点烦,看见白纸上的字就觉得了无生趣,他知道手头上的工作得做完,但就是什么都不想写,什么也不想干。   一直到中午,他才终于感觉好一点了,能稍微提起点劲头,于是在照旧把食堂饭菜带出来准备给张信礼吃后,自主加了个班,利用午休把上午的工作做完了,想着待会儿下午交一样的,谁知还没到下午上班,午休时分,大约中午两点时,周辉从行政办公室回来,对他道:“领导喊你去一趟。”   “?”林瑾瑜实习的岗位跟行政那边完全没关系,无缘无故的,这可稀奇了,他问道:“找我干什么?”   “具体不知道,”周辉道:“不过……我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矮子从办公室出来。”   这挺常见的,小个子那人恨不得削尖了脑袋和领导搞好关系,他在办公室找话题聊天很正常,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关系,不过周辉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一嘴:“他好像是在跟主任他们聊天,我没听见太多,就听他编排你性格不好,都是同事,你见了他从来不打招呼……语气听起来挺像开玩笑的,但是吧……你懂的,没差。”   奇了他娘的怪了,林瑾瑜心想:你跟我打过招呼吗?我凭什么跟你打招呼?还当着领导的面说,无语。   周辉道:“我去之前他应该就待了挺久的了,可能还聊了别的,我不知道,总之我进去把表一交,主任就让我回去的时候顺便喊你去一趟了,你得赶紧去。”   “……”林瑾瑜烦死了,行政楼离这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本来工作就没做完,还整这出,他道:“行,辛苦你了。”   周辉走了,林瑾瑜把饭盒放张信礼位置上,留了纸条让他自己赶紧吃,起身往领导办公室走。   今天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他上上下下了n道楼梯后敲响了办公室气派的实木门。   “进来。”   林瑾瑜推门进去,只见办公室里连主任在内一共三个领导,两男一女,正喝着茶聊着天。   他一进去,三个人都看他,两个男领导站起身来,对主任道:“好,那我们就先走了,负责实习也不容易,辛苦。”   “应该的,都辛苦,”主任送他们:“慢走。”   林瑾瑜往旁边站了站,问了好,离去的两人贴着另一边,好像生怕碰着似的,朝他微一颔首。   “主任,找我有事?”林瑾瑜没察觉,他走上前,在十分厚重的办公桌边站定。   “哦,小林来了,动作还蛮快,”主任端茶喝了口:“算不上什么大事,就跟你打声招呼,咱们单位最近有些规定上的变动。”   “?”林瑾瑜心说:规定变动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又不负责这块,我师父也不负责。   他没说话,静默站着,等主任的下文。   “你知道,实习工作我是总负责人,之前为了激励大家认真工作,也为了表达对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工作成果的肯定,我们前不久开了第一次小会,评选出了一批优秀实习生……当然,大家无疑都是优秀的,只是可能机缘巧合,一部分人得到了更多表现机会……现在主要……单位领导出于长远考虑,决定把这个评选的标准啊,稍稍做一些变更。”   主任说得隐晦,林瑾瑜却觉出味儿来了:“……什么意思,”他道:“您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主任把眼镜取了,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道:“是这样,单位最新规定要求阶段评优名单人数不得超过总人数的10%,最终评优名单人数不得超过总人数5%。”   他们这期总实习人数大概36人,林瑾瑜心算了一下,再结合上次开会的内容,立刻明白了:“意思是多了个人?”他道:“要踢出去一个,对吧。”   “不不不,怎么能说踢出去,”主任说:“其实我也为难,做这个决定真的很艰难,大家都很优秀。”   不知道她是真情实感还是在说客套话,一级压一级,新规定到底怎么出来的,是谁因为什么而随口授意的,被评优的人没机会知道。   “……”林瑾瑜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优秀实习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没了,他也不至于哭天抢地,可要说完全不在意,立刻满面笑容表示无事,“从容大度”地接受这个狗屁规定那也真是……脑瘫,但他又不能反对什么,别说一个临时实习生,就算是一正式员工也没立场对领导的评优决定指手画脚。   属实无语,无话可说。   主任看他沉默,道:“小林,我知道比较突然,你很难接受,没关系,下次还可以争取。”   林瑾瑜抬眼看向主任,道:“没有,”他面无表情,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说。”   林瑾瑜道:“为什么是我?”   名单上一共四个人,包括他和小个子,为什么直接决定被剔除的人是他?   “这个……”主任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神色:“是相关领导共同开会综合评定的,也考虑了很多其他因素,肯定是相对科学合理的。”   哦,是吗?林瑾瑜颇不屑,这种黑箱决策谈什么科学合理,但正常人都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表露出半点真实想法。   “小林,还有的是机会,下次努力就是了。”   成年人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林瑾瑜听出主任这话里的逐客意思了,想来这次叫他过来也就是走个过场,单方面通知他一声,通知到位就没他事了。   “……知道了,”林瑾瑜只能道:“没有别的事了对吧,那我回了,我师父还找我。”   “好,”主任道:“去吧。”   “对了,还有这个,我顺便交一下。”林瑾瑜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那是上午没来得及弄的表,他中午加班赶完了,想着反正过来一趟,正好给交了。   “嗯嗯,”主任道:“好的。”却不见伸手接。   “?”林瑾瑜又往前递了递,主任额头冒汗面带微笑,迫于礼貌把手往前伸了一点,林瑾瑜再递过去,往她手里一放时无意碰到了她的指甲盖。   主任立刻一哆嗦,马上收回手道:“你放桌上吧,放桌上就好,就好。”   “……”林瑾瑜依言放完,转身出门。   ……   另一边,办公室。   “……他刚被领导叫过去了。”   午休即将结束,张信礼已经回来了,也吃过了中饭,此刻正和周辉站在一起,问林瑾瑜去哪儿了。   “因为工作上的事?”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他们办公室的哪个实习生受此“殊荣”的,张信礼便多问了几句。   “不知道,”周辉越过他肩头看见门外林瑾瑜的身影,道:“哎,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他。”   张信礼回头,果然见林瑾瑜一脸冷漠地从门外走进来。   “瑾瑜,”他迎上去,问:“领导找你什么事?”   林瑾瑜越过他,朝周辉招手道:“你过来下。”   “?”周辉不明所以,走过来,道:“怎么?”   林瑾瑜引他到角落里,道:“你仔细回想一下你在办公室都听到了些什么?”   “办公室?”周辉道:“不是告诉你了,我进去之前在门口听到矮子在编排你不打招呼。”   “还有呢?”林瑾瑜道:“你仔细想想,除了这个,包括进去之后你还听到了什么,那三个领导,他们说话没,说了些什么。”   张信礼问:“编排什么?矮子是谁?”   “好像是在聊天……”周辉开始回忆:“我也没仔细听,好像……好像在聊单位风气问题?”他道:“我不太确定,说现在年轻人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什么的,可能在说自己小孩?不过没夸什么,我听一直在批判,你懂的,有代沟。”   真的是在说自己小孩吗?单位风气问题跟自己小孩有什么关系?   “你们在说什么,”张信礼整个人在状况外:“为什么问这个?”   “先别吵,待会儿跟你说,”林瑾瑜思忖片刻,又问:“除了提到的这几个,当时还有别人在吗?或者有没有实习生负责组内评优工作?”   “当时……副组长好像也在。”就像每个班主任必然有俩学生助手,作为对接单位,负责人在实习生内部也有自己的左膀右臂,帮着传达一下通知,填表收集信息什么的,美其名曰正副组长,正的是那小个子,还有个副的。   周辉想了想,花两分钟把人给找了过来。   出乎三人意料,副组长跟着周辉过来时还一脸茫然,结果打眼看见林瑾瑜,扭头就要走。   这他妈一看就有问题啊,林瑾瑜还没出声,张信礼闪身就把人拦住了:“站住,”他道:“你跑什么?”   “我……没跑啊,”副组长一看就属于那种不会演戏的,脸上堪称明晃晃写着“为难”俩字:“那啥,我就是……”   “都是同届同学,我就不绕圈子了,”有张信礼堵着,反正他也跑不了,林瑾瑜看四周无人,道:“虽然还没发通知,但评优变动这事你知道,对吧?”   “……”副组长性格比较老实,属于实干型那种,当初也是反对开门就给师领导送礼吃饭的那拨,跟林瑾瑜算熟:“其实吧……”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表情活像吃了一吨苦瓜:“我……”   他看一眼林瑾瑜,又看一眼张信礼,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我问你呢,你到处看什么?”   其实倒也没有到处看,副组长目光只是在他俩之间转来转去。   周辉也很好奇,竖起了耳朵听信,什么评优变动什么的,完全没听说啊,这什么内部八卦?   三人一个个目光灼灼,全盯着副组长,大约三五分钟后,副组长在外部压力和内心自我谴责的双重作用下终于顶不住了:“其实……其实不止这个。”   他道:“对,我确实已经提前知道了,单位领导授意的,说今后评优评奖一律不考虑你。” 第299章 生长   张信礼道:“为什么?!”   小小一个单位,各种关系竟也盘根错节,真他娘的复杂,副组长又是一阵支吾,显然不太敢说:“要问为什么……这……很复杂。”   再复杂也得说清楚了,这栋办公楼靠街,一侧正好可以俯瞰大门,起风了,室内轻薄的窗纱在凉风的作用下微微摆动,仿佛白色的幽灵,此刻临近上班点,本该是最安静的时候,可不知怎的,窗外似乎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不过四人目前正忙着盘问与被盘问,谁也没有注意。   “复杂就慢慢说啊,”周辉也觉得奇了怪了:“到底怎么个事?”   “……”副组长左右看了看,再三确认周边无人后,对林瑾瑜道:“说……也可以,不过我有个事得先向你俩确定……”   他话未说完,临窗那边忽地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喊声:“林瑾瑜!”位置靠窗的同事不管男女,突然纷纷不约而同叫他名字:“你过来看看!快看!”   ?   那声调颇急,好似救火,林瑾瑜来不及细想,分开张信礼与周辉,赶到窗边往下看——   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下,算得上气派的单位大门口不知何时开来辆小破面包车,牌照被人挡住了看不见,只能看见足足三四个彪形大汉站成一排挡在车前,正往外搬着什么,好像是些板子跟条幅。   张信礼也赶了过来,定睛往下一看,见边上还有个老熟人,那小胡子带着光头、结巴二人,流里流气蹲在一边,举着喇叭,清了清嗓子。   林瑾瑜皱眉,四下观察一番,很快明白了全办公室同事为什么不约而同叫他——只见那些木板、横幅上无一例外,全印着他的大名,标语通俗易懂:请xx楼xx室林瑾瑜还钱!   他妈的还挺客气,请来请去的,可惜再请也掩盖不了其流氓本质。   “……”林瑾瑜站在高楼上,冷眼看着他们的表演,小胡子显见不满足于拉横幅、举板子这种“沉默抗议”,只见他伙同几个手下,举着个电流杂音大得不得了的廉价喇叭,咳嗽几声便开始开锣唱戏。   “各位先生、女士,老少爷们听着,你们单位新来的实习生林瑾瑜,于20xx年月x日,在夜店……”   只是些听腻了的陈词滥调,诗涵说得没错,这些人会用所有非暴力手段逼你还钱,不动拳脚,却更加恶心。   喇叭扩音效果不错,放出来的声音虽然带着巨大的沙沙声,可足以扩散到全楼,大家纷纷扭过头看林瑾瑜,那些投射而来的目光是各种各样的,有惊奇、诧异、同情、忿忿,也有幸灾乐祸和事不关己。   林瑾瑜冷着脸,一一回敬,于是大家又纷纷低下头去。   对于一家正处在工作日的单位来说,这种声音简直就是噪音,周辉懵了,全然不知如何是好,这事要发生在他身上,不管是真的人品有问题,做下丑事,欠债惹人追到单位,还是流氓混混敲诈勒索,他肯定都觉得丢脸死了,露怯到都不敢跟人接触。   一排人全聚在窗口,张信礼说:“不要看了,乱说的。”   人的好奇心不是几句呵斥能驱散的,没几个人走,林瑾瑜还是一言不发,他大概只站窗口看了三秒,竟倏地转身,回自己工位开了电脑,没事人一样开始投入下午的工作。   如此淡定的表现一下让等着看笑话的小个子啥都没看着,所有人见当事人自己半点反应没有,稀里糊涂围观一阵自己就散了。   “我靠,”副组长还呆站在原地:“感情是真的?”   “什么感情是真的?”张信礼说:“来个人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就……很多……”他们各自的师父也陆续来了,人多眼杂,副组长心里也很复杂,他作为跟领导走得近的实习生,听到的消息比其他人都多。   周辉道:“什么很多?说啊。”   然而他们逼问得激烈,旁边作为当事人的林瑾瑜却跟中了邪一样,任凭周围怎么吵闹,他也充耳不闻,唯手指在键盘上动得飞起,只知道工作工作。   “瑾瑜,林瑾瑜!”张信礼看出不对,上去把他手握住了:“都什么时候了,你把事情搞清楚再去理工作上这点小事。”   林瑾瑜登时就把他甩开了:“不需要!”他状似平静的外表下显然压抑着怒气:“爱吵就吵,爱闹就闹好了,我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再说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我有什么办法吗?没有!那就不理!我不想理都不可以么?!”   “……”张信礼余光瞄了眼带林瑾瑜的胖师父,后者正拿着保温杯站在饮水机 边接热水,似乎有些察觉到他们这边的不寻常,频频转头往后看。   “先出去,”张信礼把他拽起来:“出去说。”   “你别激动啊,”周辉道:“我们又没惹你对吧。”   “……”林瑾瑜脸上的神色在很短的时间里变了几变,从愤怒到怅然,又到自责沮丧,张信礼看着他,心里的不安再次泛滥:“瑾瑜,”他说:“你……”   然而那消极的表情只在林瑾瑜脸上出现了很短的时间,张信礼的声音一响起,他抬头时神色间所有的低落又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好意思有点烦,”他道:“出去说是吧,行,那走。”   张信礼说:“你是不是……”   林瑾瑜掐他话头掐得非常之快:“我很好,”他说:“你想多了。”   走廊安静而狭长,几人走到很远的楼梯间,副组长再次打量了眼他俩,终于开口了,说出来的话却差点吓三人一跟头:“我之前还半信半疑……现在居然觉得八卦有点靠谱了,”他说:“你们两个,是那种关系……对吧。”   中文博大精深,“那”这个词似乎可以指代一切敏感、不方便提起,但又切实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啊?”周辉相当吃惊,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单位里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他们本来就是来问评优评奖那事的,装傻没有意义,张信礼问:“这和我问的问题有关系吗?”   两个当事人谁也没否认,等于默认了,副组长道:“有……其实……从好几天前就……”   正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单位、公司、高校、朋友圈,不论学历高低、收入多少,每个有人的地方就有传言与八卦,某某是领导亲戚,某某和师父关系不好,某某其实在本地有个女友,等等等。   而林瑾瑜欠钱这事也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从小胡子总在门口拦人打听林瑾瑜开始,到他俩与小堂哥在办公室的争吵,再到前几天他的夺命狂奔,所有的一切让围绕着林瑾瑜的各种“小故事”越来越真,越看越像那么回事,后来又加了条,那就是——他跟同单位另一个某众所周知的男实习生有不正当关系。   坊间传闻:有人亲眼看见他们接吻。   领导也是听八卦的,与此同时,领导更是小胡子骚扰的首要人选。   得益于小个子提供的情报,那伙人终于掌握到了更多信息,开始不再满足于仅仅骚扰入职表单上出现过的、他没啥卵用的家人,以及已很久不联系,同样没啥卵用的夜店前同事,转而开始给他的上级领导、现同事等人打电话,当林瑾瑜奇怪于最近讨债鬼打电话的频率为什么下降了的时候,这些“专业人士”正乐此不疲地忙着骚扰他的上级。   按照优先级,要债公司电话催债的首选是他本人及其家人,其次就是直系领导。   这种事吧,当面也不好问,被骚扰的所有记得或者不记得林瑾瑜的领导就一层层指派下去,从侧面全方位了解了林瑾瑜其人,一层指一层,最后指到“基层”组长身上。   小个子能说什么呢,不过顺水推舟,故意找和林瑾瑜不熟,被传言影响的部分实习生走个流程,多次跟领导汇报他了解到的真相。   欠钱确有其事,林瑾瑜的个人作为多次引起社会人士骚扰单位职员,扰乱他人生活和正常工作秩序,更有上班时间私带亲戚进入办公区域的违规记录,而且给更“惊世骇俗”的是:此人似乎是个不正常的“同志”……如此种种,宛如叠buff,领导平均年龄四五十往上,难免生出成见。   有时候,同事要害你真的很简单。   “……就是这样。”副组长道:“我也没办法,在网上碰见这种老古董倒是可以直接骂是不是活在清朝,可在单位……人家是领导。”   林瑾瑜静静听着,他忽地想起自己中午去交表的时候主任的反应,哦,原来是这样,难怪他碰到主任指甲盖的时候,她那种表情,估计是怕他有艾滋病。   该透露的不该透露的都说完了,副组长很为难,也很同情他,试图安慰几句:“你别太难受了,其实也就是没有评优评奖而已,也没规定最后申请转正的人一定得评过优秀。”   这话只是安慰罢了,确实没明文规定过,但谁都知道八九不离十,有名气的好单位颁的什么优秀、最佳实习生证书有一定分量,对普通人来说,无论转正还是投其他地方的简历,这都会是不错的跳板,错过很可惜。   周辉心里也清楚,但仍和副组长一起试图安慰他:“对,那啥,小事,别放心上。”   张信礼沉默。   很长一段时间里,林瑾瑜都没说话,就在三人小心翼翼,以为他受打击太大拗不过来了的时候,他眨了下眼,平静地说了句:“哦。”   “这样啊,”林瑾瑜道:“行了,知道了,回去做事吧。”   他好像没有觉得特别悲愤或者郁闷,林瑾瑜从来就没想过削尖了脑袋去谋求什么奖状跟证书,也从来没功利地为了留在这儿转正才认真对待经手的每一份工作,他只是做了自己觉得自己该做的,和能做到的。   他对自己说我不难过,只是有点茫然,有点失落,有点不解和怅惘,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些人是小个子那样的,那样功利、自私、脑回路令人无法理解,那样讨厌他,也招他讨厌。   从前怎么没觉得世界上有这么多无法理解的人,林瑾瑜想:是我运气不好?   又或者也许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从前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顾虑,也不必去迎合谁,不感兴趣的社交圈就不加入,话不投机的人看都不必看一眼,所以周围的人起码对他都是友善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无论赵武杰、戴胜、夜店里不讲道理的客人还是小个子,那些势利的、庸俗的、或傻或坏的人,他们原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只不过现在来到了他的面前。   好像长大了,身边讨厌的人也多了起来,再不是附中那小小的一方天地,班里几个青涩少年。 第300章 引诱   虽然康德说“发怒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但人好像总不免自我体罚。   小胡子他们要钱要得起劲,可严格来说没进单位范围,只站在街边门口搞自己的,也不骚扰无关人等,保安无人授意,只干站着,任他们撒泼了一下午。   那嘈杂扎耳的声音一直在窗外响个不听,看似无色无形,可对林瑾瑜来说,那就是世界上最恶毒的毒针。   不过好在下班了,一切得以短暂地告一段落,下班他就可以回家了。   天下起了小雨,老小区的一楼采光本来就差,朝向还不好,即便太阳还没落山,整个屋子也显得潮湿又昏暗,张信礼跟林瑾瑜一起回到这间狭窄、潮湿而阴暗的屋子。   不知用过多少年的老铁门关上的吱呀声令人牙酸,房子里一片寂静,三扇房间都房门紧闭,家具老旧的影子与昏暗的光线交映在一起,让人无端想起惊悚片里荒凉的破宅。   ——在林瑾瑜此刻的感知里确实是这样的。   “别太放在心上,”张信礼边掸落鞋上的水边道:“明天去找上面说,再怎么,闹到单位门口也不像话。”   林瑾瑜心里想:没用的,没人管,每个人都想我不好,都想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他说:“行,哎呀,其实无所谓,我不在乎。”   他们今天是从后楼那里翻墙才得以甩掉尾巴逃回来的,这种日复一日、绞尽脑汁的逃跑让他觉得疲累,真的很累,都是第一次活,为什么他要活得这么辛苦,这么鬼鬼祟祟。   张信礼看着他,林瑾瑜的表情天衣无缝,人偶尔会觉醒某种神奇的技能,好像你的身体跟灵魂分开了,肉体可以戴着面具在人群里左右逢源,肆无忌惮侃大山,心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则在漆黑的意识里坐着,慢慢抱紧了自己。   张信礼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便开了灯,走去厨房。   林瑾瑜站在他背后,寂寞,无声地看着他的背影。   张信礼的手机被他进门后随手放在茶几上了,此刻屏幕突然亮起,张信礼背对着,没看见,林瑾瑜却看见那上面的信息,那是房东发来的,提醒他们这户该交水电费了。   租房水电都按商业定价收,大概需要个两三百。   “想吃饭还是面?”社畜每天按部就班两点一线,回来就到该做饭的时间了,张信礼打开冰箱门上下扫了眼:“还有菜。”   ……什么也不想吃,只不过是一堆碳水化合物罢了,吃来吃去都一样,人也是碳水化合物,林瑾瑜想:人和一具尸体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说:“饭吧,啊哈,正好我还挺饿的。”   饿了难道不是更应该优先吃面,做个饭得半小时往上,下面几分钟就好了,张信礼不理解,但说:“好,你要留下来看着还是进去打游戏?”   林瑾瑜余光注意着手机,说:“坐客厅等你。”   张信礼便把菜从冰箱拿去厨房,开始淘米切菜,林瑾瑜观察他半晌,确定他没注意身后后,把他手机拿起来,解锁——他的指纹可以开张信礼的锁。   他读完了那条短信,然后把它删掉了。   收件箱里还躺着其它几条已读的信息,张信礼不是那种喜欢保留聊天框,或者让处理过的无用短信平白占着内存的人,因此林瑾瑜一眼就在寥寥几行信息框里看见了那条来自“爸”的短信。   ——娃啊,你那边忙完了没,你弟开学了,正是紧张的时候,我和你阿妈那边也有点急。   ——你们大学生,那个实习还放暑假不,今年我跟你阿妈都不在家,你弟可能也要补习,你回来帮家里忙吧。   ……   还有其它很多,包括服装店发来的考核通知,他发作那天张信礼请假早退了,被批评了顿狠的,话很难听,这些,张信礼都从不告诉他。   林瑾瑜一条条看过去,张爸的短信张信礼都委婉回绝了,他被林瑾瑜束缚住了手脚,没闲钱,也没时间。   洗碗池传来开水的哗哗声,林瑾瑜看完了,把手机锁屏,原样放回去,连角度也还原得分毫不差。   张信礼在厨房里忙活着,那个背影在林瑾瑜的意识里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让他想起许多事——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好像在他记忆里已经模糊的高中时代确实存在过这么一天,外面下着暴雨,阳台洗衣机里滚着被淋湿的衣服,张信礼就像这样站在厨房里,给他做饭。   张信礼把菜洗完了,透过厨房窗户看了眼外面,雨丝细小恍若牛毛——没有暴雨。   林瑾瑜想:那是哪一天?是今天吗,要是今天就好了。   “肉来不及解冻了,给你煎个蛋?”   “炒个蛋炒饭,”林瑾瑜说:“还有黄瓜炒肉。”   “?”刚刚才说过肉来不及解冻了,而且冰箱里也没黄瓜,张信礼买菜回来的时候跟他说过了,两人同居,林瑾瑜一定很清楚冰箱里有些什么。   林瑾瑜说:“记得少放盐,盐王爷……再切半根火腿肠。”   冰箱里也没有火腿肠。   还有那个十分搞笑的称呼……高中时候林瑾瑜常这么调侃他,重逢后已经很少了,毕竟彼此都已清楚了对方的口味,两人一起吃的时候,张信礼会自觉尽量按上海菜的口味弄,他觉得奇怪起来,道:“瑾瑜?”   “……”林瑾瑜没说话。   张信礼把刀放下,回转身走到他面前,林瑾瑜微微仰头看他,道:“怎么?”   “你刚说什么,”张信礼屈膝在他面前半蹲半跪下来:“什么意思?”   林瑾瑜视线越过他肩头,好似不经意般看了眼案板上的刀,说:“……跟你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想回去,真的想回去,回到十七岁那年……或者回到生命开始的那刻。   那样是不是就可以从头来过,再选一次,这次他一定从出生起就好好攒钱,不要零食也不要手机电脑和玩具,不要出柜,要从见到张信礼的第一面起,就对他说我爱你。   “是吗,”张信礼说:“我没听懂。”   林瑾瑜看着他,无论怎样掩饰,那双他十分熟悉的眉眼间都不可避免露出几分倦色,每天不停轮轴转,恨不能24小时都是白天,他想,之所以没被他拖垮,只不过是张信礼自己身体底子好罢了。   “正常,你幽默感一向挺弱的,”林瑾瑜拍了拍他脸:“做饭去,我自己待会儿。”   张信礼没走,只是顿在原地,仔细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他一直都不确定这事是否真的如看起来那样对林瑾瑜的情绪没有任何影响,喇叭那扎人的话犹在耳边,换了谁……都不可能真的一点都不郁闷吧。   但在单位时林瑾瑜一直没给他问一句的机会,他就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工作狂似的,不说话,只做事,别提多爱岗敬业了。   张信礼有点怀疑目前的正常表象是林瑾瑜刻意伪装出来的,但还不确定是否是自己多想。   “如果你感觉不好,必须跟我说,”张信礼道:“不要骗我。”   “你想多了,”林瑾瑜说:“怎么这么想,我很好。”   他语气肯定,如抽刀断水,斩钉截铁,张信礼低头看他手,半晌,说:“你很久没笑过了。”   那种开心的,不出于任何礼节性的、真正的笑。   ……   一瞬间的沉默,林瑾瑜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握紧成拳——那是人在心虚时候无意识的紧张表现。   片刻后,他牵动嘴角给了张信礼一个他想要的笑:“……你太忙,我笑的时候你不在。”   实际张信礼不在的时候他更笑不出来。   林瑾瑜手上不起眼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张信礼的眼睛,他不动声色把这些不引人注意的小细节看在眼里,沉默几秒,故意道:“那就好,明天周末,带你去医院。”   林瑾瑜眼皮一跳,焦虑的微动作果然更明显了,他皱眉道:“不是说了没必要去吗。”   “常规复诊也不用?”张信礼道:“为什么。”   同样的话反复问反复问,有什么意义?这句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林瑾瑜整个人隐隐不如刚刚镇定,连语速似乎也加快了,他道:“确定,我已经说了很多遍我很好,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   从开始到现在,为了这个破病,都折腾多久,浪费张信礼多少时间、精力跟金钱了?不就是情绪不好吗,能怎么样?又不会死人,林瑾瑜想:求求你不要再问了,放着不管,我自己会咬牙熬过去的。   应该会过去的吧。   他用一种失望加质问的语气说:“你不相信我?”   “没,”张信礼说:“我只是……”   只是不能确定,只是担心,虽然除了那天之外,林瑾瑜并没有出现第一次大发作时候的典型症状,比如长时间呆滞、不说话、偶尔大哭,可他心里就是隐隐有种不安感。   林瑾瑜说:“没有只是,别怀疑我,”他道:“不用操心我。”   张信礼眼里的怀疑仍未褪去,林瑾瑜察觉到了,他说:“我饿了,赶紧做饭去。”   民以食为天,一般来说发作的时候他不会喊饿,这理由张信礼没法拒绝,他起身接着去做饭。   林瑾瑜在背后默默看着墙上的挂钟。   十多分钟后,电饭煲传来滴滴声,冷饭已经热熟了,就在张信礼洗完锅,刚准备把切好的菜放下去炒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做好了没?”林瑾瑜从身后紧紧抵着他,把他限制在自己与灶台边的狭小空隙里,没等张信礼回话便轻轻咬他耳朵……他知道那是张信礼的敏感点。   事实上也不需要张信礼回答,桌上,灶边都冷冷清清,答案显而易见——只要没瞎都能看出没做好。   “别闹了,”张信礼不动:“什么都没开始炒。”   “是么,”林瑾瑜还是抱着他:“我可饿了,等不了,”他手很大胆地掀开他衣服下摆,在他小腹上滑动,乃至于直入主题,碰更大胆的地方:“要么先喂我吃点别的,嗯?”   他动作很急,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急切,好似真的忽然之间欲火焚身,什么也等不了了,张信礼目光闪动,没转身,去抓他乱摸的手。   “快点,”林瑾瑜圈着他腰,在他腰间摸索:“我看不见前面,你自己脱。”   他们有好些天没来过了,林瑾瑜知道张信礼喜欢什么,他喜欢干|他,也喜欢他用嘴——榻知道林瑾瑜在发作期间是长时间没有性|欲的,换而言之如果他有,就说明他没事。   林瑾瑜身高和他差不多,从身后抱他时把他牢牢压在身前,这和打架时候的上位一样是个强优势位置,张信礼一手撑在灶台边缘,另一手抓着林瑾瑜的手腕,试图利用转身的巧劲扭转这种位置劣势,但林瑾瑜很坚决,一直往前压,令他无法从狭小的空间里挣脱出来。   “别动了,”他在他耳边用气声说:“还没试过这里,真来太久了,我用嘴,你喂我……”   ——只能用嘴,由于男人某种独特的生理属性,他没法像女生一样假装到了那什么。   张信礼神色复杂,耳尖有点红,两人角力间搡到不少摆放在一边,原本准备用来装菜的碗,弄出一片叮哐声。   近距离缠抱很需要体力,两人的呼吸声充斥着厨房的每个角落,林瑾瑜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轻轻蹭着他颈窝。 第301章 疯狂的博弈   “瑾瑜……林瑾瑜!”张信礼真的觉得他不正常了,没有正常人会热个饭的功夫就判若两人,突然之间做出这种无法理解的行为的:“放手,”他说:“不要这样,不需要你这么做。”   “为什么,”林瑾瑜紧紧抱着他:“你不想吗……没关系,我挺好的。”   反复重复的刻板话语以及表面极力通过非常规手段证明自己的价值恰恰是内心觉得自我无意义的表现——那一瞬间,张信礼马上就明白了。   他又挣了几下,发现效果不大后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定在原地保持不动。   正如不跑就不会追,挣扎一消失,林瑾瑜也安静下来,但还是从背后圈着他。   “……你很好,我知道了,”张信礼背对着他,道:“先松开。”   “为什么,”林瑾瑜说:“你不知道,你不相信我,对吧。”   “没有,”张信礼脑子开始急速运转:“……这是公共场合,”他说:“瑾瑜,你不能乱来。”   他们是合租,不是大学城旁边那整租,基本的公共道德总得遵守,林瑾瑜的自知力和道德羞耻感都还在,三秒后,他慢慢松开了张信礼:“……你说得对。”   张信礼转过来看他,总算松了口气,情况看起来很棘手,结合之前客厅那缺乏逻辑感的对话,他怀疑林瑾瑜的状况甚至比之前更糟糕了。   “那明天用不着去医院了吧,”林瑾瑜站在他面前:“没必要。”   “好……不去……”张信礼迅速思考对策,试图先把林瑾瑜稳住并且支开:“你先进去看书,饭好了叫你。”   林瑾瑜好多天没看过书了,现在他注意力很难集中,无心也无法学习:“不,”他道:“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张信礼回头看了眼,案板上是切好的菜,锅里涮锅水还没倒,油也还没热,这饭少说还得十分钟才能做好,他却不敢等了:“厨房就这么大,塞两个人反而碍事,我陪你出去好么,你看会儿书,眼看一天天近了。”   之前林瑾瑜一直骗他,努力营造出刻苦学习的假象来着,张信礼这么一说,再犟好像说不通,林瑾瑜犹豫一阵,道:“好吧。”   张信礼便把刚刚不小心打翻的碗收拾了,和他一起出去。   厨房改过,是全隔断式的,他们拉开玻璃门出去,绕过半扇墙,刚准备回自己房间,却兜头止住了脚步。   “你们……做饭啊,哈哈……哈哈。”半扇隔断墙后面,合租的那个女生略有些局促地站着,迎面撞见他们,道:“呃,我来拿饮料的……你们接着忙。”   合租的叔叔和这对情侣一般都要八九点才会回,张信礼和林瑾瑜回来的时候客厅漆黑一片,三扇房门紧闭,一丝声音也没有——这让他们下意识以为其他人都不在。   张信礼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在这里的,更不知道她具体看见了些什么,只能先当无事发生,寒暄道:“……今天回来得挺早。”   “哦,晚上没课就回来了,”女生看了眼林瑾瑜,说:“今天周五。”   之前在洗脸池看见他俩一起的时候她心里就有预感,果然是这样。   张信礼晚上基本十一二点才着家,当然不会知道每个周末他们回来得都会比较早,两边互相闲聊了几句。   林瑾瑜不愿意见人,他在原地等了会儿,见他们还在说话,突然迈步,自己一个人绕过张信礼去沙发上坐着,呆坐了片刻,不知为什么又拿了茶几上的水果刀就开始削梨。   又是莫名其妙的行为,那梨甚至都不是他们买的,林瑾瑜动作很毛躁,刀口对着自己,那样子不像削水果吃,倒向在单纯把心里的烦躁转化成切割东西的破坏欲。   张信礼一边跟女生说话一边频频往那边看,他得马上做点什么,但……   “瑾瑜,把刀放下,别削了,”他说:“那是别人的。”   林瑾瑜抬头,他劲用得挺大,削出来的皮估计有半厘米厚,黏黏的汁水流了满手,他握着水果刀,呆看了张信礼一秒,做出放回去的动作,但茶几上连个杯子都没有,无处可放。   “啊……没事,”女生说:“是我男朋友买的,你们吃吧。”   “……不好意思,”张信礼匆忙从手边拿了个杯子放过去:“你们吃饭没,要不等下一起吃。”   林瑾瑜把削好的梨放杯沿上,但没松开水果刀,张信礼看了扎眼,想抢下来,又怕刺激到他,可不抢又不行。   进退两难之际,女生说:“还没吃……”她看着张信礼,审时度势了一番,道:“需……需要我帮忙吗?”   “嗯……能不能请你帮我……”眼下实在没帮手,张信礼道:“看着他,看着就行。”   那女生应该察觉到了什么,但一句话都没问,也没说‘这人是不是不正常’之类的,只点了点头:“你忙你的,我男朋友也在房间里,有什么事我会叫他的。”   张信礼说:“谢谢。”   女生在林瑾瑜旁边坐下来,开始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具体说的什么张信礼没听,总算能暂时喘口气了,他拿了茶几上的手机,转身回到厨房,躲进角落里。   终于还是来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精神类疾病最折磨人的一点就在于明明看起来已经没事了,可你永远不知道它还会不会,会在哪一秒重新找上你。那一刻张信礼甚至来不及滋生出悲伤、无力或者什么别的个人情绪,而只感觉到扼喉般的紧迫……一定……必须现在就带他去医院。   他焦躁得输了三次才把锁屏密码输对,然后借着墙的掩护给小堂哥发了个消息简单说明情况,叫他马上来,并嘱咐了别打电话。   ……   等到热菜上桌,张信礼面色又恢复了平静。   女生把林瑾瑜手上的水果刀拿下来了,放在茶几边缘,张信礼拿了四个碗,叫女生跟她男友一块出来吃,四人围坐一桌,默默吃饭。   可能是人多了,而且多出来的两人不过点头之交,算不上多熟悉,林瑾瑜显得很不舒服,不像单独在张信礼面前时演得那样天衣无缝了,吃起饭来简直像在一粒粒数米,对除了张信礼之外的声音反应也很迟钝,不太搭话。   女生男友搞不清状况,只知道自己回来之后本来戴着耳机在打游戏,忽然莫名其妙就被锤起来吃饭,吃的还是之前仅限于打扫卫生时才打照面的合租室友请的,为什么?是他打游戏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建立革|命友谊的里程碑事件吗?   虽然都是些家常菜,可张信礼手艺还行,比不得五星级大厨,但从小炒到大,比那对情侣自己做的好吃多了,一时间客厅全是吃菜声。   小堂哥开车应该半小时内会到,张信礼强装无事,余光频频看表。   他心里焦急,动作已经尽量隐蔽,可林瑾瑜还是注意到了:“你在看什么?”他眼神狐疑,充满不信任:“赶时间?”   张信礼已跟他说过今天轮休,这么频繁看表显然有问题,林瑾瑜才被他怀疑过,此刻正在东想西想的当口,不免出声询问。   “没,”张信礼调动所有脑细胞撒谎:“厨房还热了东西。”   平时不撒谎的人突然撒起谎来最不容易被揭穿,林瑾瑜对他有种本能的信任感,听他这么说便没问了,那女生男友道:“还有什么菜啊,太客气了,咱们都快吃完了,你看你不用弄了。”   女生夹菜,顺便在桌下默默踩了他一脚。   男友道:“你踩我干嘛?”   林瑾瑜说:“你热了什么菜?”   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张信礼起身:“蒸蛋,我去看看。”说完站起来,慢慢转身往厨房走,走到一半——门铃响了。   准确来说不是门铃,而是门铃夹着砰砰的敲门声,门外那兄弟显然把拳头当大锤用了,连按带砸,势头好似司马光抡锤砸大缸。   张信礼顿住了,林瑾瑜还在反应,男友已自觉过去开了门:“哟,这么晚了,谁啊,那叔叔应该自己有钥匙啊。”   “小瑜!”门刚开了条缝,小堂哥兜头就冲进来,喘着气冲林瑾瑜道:“不是说已经好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他显然是一路跑上楼的,林瑾瑜手一抖,“噌”一下松开筷子站了起来。   人都齐了,时机已到,再装傻就是真傻了,张信礼回身,迅速道:“帮忙送他去医院,马上。”   先前的经历已经证明,短时间内企图通过温和手段让林瑾瑜自愿去医院行不通,且照趋势来看,他自己走不出来,越拖只能越严重,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来硬的了,就算林瑾瑜因此怪他、恨他,也比他眼睁睁看着林瑾瑜生病好。   木筷子掉在地上,摔出一串纷乱的闷响,小堂哥早就想拖他去医院了,对强硬手段并无异议,上去就要拽他,林瑾瑜阴着脸,说:“你骗我,你从来没信过,是吧?”   张信礼道:“送他去医院。”   林瑾瑜指着他们,开始一步步往后退:“我说了不去,你们谁也别过来!”   “你真的必须去医院,你就是病了,就是有病,你知道吗?”   女生显得很冷静,自觉开口,帮着安慰他,张信礼和小堂哥一左一右,道:“只是去医院而已,你已经去过一次了不是吗?没什么的,冷静一点。”   林瑾瑜没法冷静,他不是去过一次,是去过很多次,现在不想再去了。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努力想开,努力开心,努力积极乐观地工作生活,可还是过不好,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什么天煞孤星转世,周围全是要恶意,连带着朋友、恋人也都被连累。   是不是每个人都想他死。   小堂哥心里急,说:“我车就在下面,又不累,上去几分钟就到了,你快过来。”说着去拽他手。   林瑾瑜宛如惊弓之鸟,被欺骗的愤怒已经压过了一切,他一把甩开小堂哥的手,怒道:“滚!”   张信礼过来帮手,被愤怒驱使的人力气变得特别大,林瑾瑜不停吼着让他们滚,推搡间动起手来。   三个男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动手,直惹得桌椅歪斜,茶几上的碗也打碎了一个,碎片四溅,那男生什么都不知道,整个人已经懵了,女生也被吓到了,急道:“怎么办怎么办……你也上去帮忙啊!”   “我帮谁啊?”男生整个六神无主:“什么情况?”   女生道:“帮正常的两个。”   有时候揍人容易,制服一个人让他乖乖听话却很难,林瑾瑜可不是泥捏的,小堂哥和张信礼又不能动真格,一时之间互相拿对方没办法,那男生在女朋友的催促下加入进去,三人一个吸引林瑾瑜注意,两个抱手,才终于占到优势,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放开我!”林瑾瑜已经出离愤怒了,他爸说他有病,从来不真的尊重他的意见,控制他、监视他,为什么张信礼也是这样?那是他的恋人,无条件和他站在一起,发誓永远不骗他的恋人。   张信礼试图把他一只手反扣到身后,然而林瑾瑜忽然暴起——鬼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只见他往前一窜,猛地挣开小堂哥和张信礼的束缚,也不管踩没踩碎瓷片,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   林瑾瑜怒意满腔,腮帮子硬得像塞了块石头,他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喘息着,一把抄过茶几角上那把先前被用来削过梨的水果刀,回身对着他们,一字一句吼道:“说了别靠近我!”他说:“滚啊,你们这群骗子,滚!”   这场面太吓人了,那一刻他真的活似精神病人,女生跟他男朋友吓得不轻,连连退了好几步……估计今晚都得做噩梦。   “小瑜,你干什么,”小堂哥道:“你……你别吓我……”   刀尖上闪着寒光,林瑾瑜脱力一般斜靠着墙,喃喃地说:“别过来……别过来……求你们……”   “你放下,”小堂哥也六神无主了:“什么都好说,你先放下,放下行吗……”   林瑾瑜一字一句道:“我不去医院。”   “好好好,你先……”小堂哥吓得要死,只想让他先冷静,什么条约都先答应着,他话刚说了一半,却被另一个更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你必须去医院。”   几人转头看去,张信礼胸口起伏着,漆黑的眸子如钉子般凝视着林瑾瑜,重复了一遍:“必须去,听到了吗。”   林瑾瑜目光凶狠,咬牙注视他,张信礼喉咙动了动,他语气很坚定,面对危险的刀锋不闪不避,甚至越过小堂哥,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人正正站在林瑾瑜面前,让锐利的刀尖指着自己胸膛。   “林瑾瑜,看看你自己,”他态度十分强硬,可谁都能听出尾音里那丝极力压抑的颤抖:“……你想干什么,你要捅我吗,”他说:“那就来。”   林瑾瑜的手和他的声音一起颤抖起来,张信礼说出的每一个字里都蕴含着巨大的痛苦:“……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来吧。”   追溯到一切的源头,张信礼无数次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敢陪他一起出柜,如果从一开始两个人就一起面对,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了……或者更早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和他相爱,为什么要在篝火边吻他。   他开始抵着刀锋往前走。   春天衣服并不厚实,钢制的利器轻而易举就能刺破衣物划开皮肉,林瑾瑜颤了一下,立刻如被火星烫到一般松开了手。   他看着张信礼的脸,大声吼道:“你他妈疯了吗?”   他们相爱,也许本就是疯狂的。   小堂哥松了口气,从结果来看,显然林瑾瑜服软了。   然而迎接他堂弟的并不是温和的安慰与拥抱,张信礼赌的就是林瑾瑜不会伤害他,随着水果刀落地的脆响,他迅速上前拽住林瑾瑜一只手反剪到背后,然后掐着他后脖子,完全用蛮力,粗鲁地把他往门口带。   “我带他下去,”他面色黑沉,对小堂哥说:“病例在房间抽屉里,拿完去开车。” 第302章 因果   许多医院是没有心理科急诊的,正常挂号下午5点就停了,张信礼一路堪称粗暴地把林瑾瑜按下楼,掐着后脖子塞进车里,小堂哥手忙脚乱地拿了病历本,挂档挂了两次挂不动,才发现自己压根忘了踩刹车。   他们一路疾驰,先去了最近的,发现没号,又辗转到了收治林老爷子的那家医院,院里不少老医生跟林爷爷是老朋友,也认识小堂哥,打电话专门喊科室同事过来加班。   “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复诊,私自停药多久了?”   放眼望去,什么都是白的,茫茫的一片,仿佛厚重的积雪,压得人喘不过气。林瑾瑜在车上时仍十分抗拒,一直骂人,甚至不管车辆还在行驶,一门心思想开门下去,这会儿直接拒绝答话。   老医生语气温和,观察着他,又问了一遍,林瑾瑜坐着,不答,扭动肩膀道:“别碰我!”   张信礼站在他身边,一手按着他肩,把他按在诊室内那凳子上,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松劲,老医生不让旁人说话,只问林瑾瑜,来回几次后选择让护士进来把他带出去,自己和家属了解下情况。   女护士不高不壮,林瑾瑜非常不配合,嘴里也不是很干净,张信礼说:“我陪着吧。”   诊室内剩下小堂哥这个“唯一”的家属,老医生翻着林瑾瑜的病历,开始详细询问躯体症状和近段时间的经历。   小堂哥回忆着,道:“停药……大概两三个月?他看起来很激动……听到去医院就会很激动,平时看不出什么异常,可能也就话少点……哦,还有来的时候把我吓死了……”   老医生道:“有点久,要从小剂量重新开始,还有呢?”   小堂哥断断续续说着,只能提供很有限的信息,别的说不上来更多,老医生认识爷爷,他也不敢说实话,只道:“我先出去一下,因为白天是……嗯,外面那个看护的,我俩互相交流一下答复您。”   张信礼就在走廊上,小堂哥火速出去,把医生的问题悉数转述了,因为前番刚接触时大大小小的乌龙,他本以为张信礼是个过分强势、粗鲁、没礼貌又爱推卸责任的人,对自己堂弟也没有多关心,这些问题想必只能模棱两可说个大概,能提供点信息是一点吧。   可事实截然相反,张信礼思忖片刻,居然巨细无遗把从他们回上海开始林瑾瑜的情况悉数道来,包括近期每天的睡眠时间,他居然都有注意,这让小堂哥很是惊异,不免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要不……等下你跟我一起进去吧,”小堂哥看林瑾瑜好像复归沉默模式,不再乱闹,道:“护士看着就行,毕竟……回去以后,还是你跟他相处时间最长,你得亲自听医生说什么。”   ……   “还有酗酒史?乱来,”老医生听完陈述,拿钢笔在摊开的病历上写着:“用药周期怎么能频繁饮酒酗酒,胡搞么不是。”   先前张信礼带林瑾瑜第一次复诊时挂的只是普通号,医生可能看病历上已经有过数次就诊记录,以为一些傻瓜注意事项早应该被强调过无数遍了,所以没说不能摄入酒精,张信礼也就不知道这回事——林瑾瑜本人可能知道,但他就跟只死鸭子似的,一个字都没说。   “症状看起来大大加重了,你刚刚说患者最近两周起床时间比平时早很多,”老医生道:“不是突然勤奋了,是很明显的失眠表现,复发的重要先头信号,这么多次问诊没有医生叮嘱过吗,这么明显的信号没有注意到。”   “还有昼夜颠倒……频繁熬夜……酗酒……长期处于嘈杂的夜店噪音环境里,这以后还加上私自停药……”老医生接着道:“基本什么都占了,难怪会加重,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小堂哥看张信礼,一脸凝重跟不可置信,不看医生还不知道,这这这……根本叫过得一塌糊涂啊,刚加的那几点少得可怜的好感度又噌噌往下掉,他甚至觉得林瑾瑜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怪他。   张信礼沉默不语,他没法说任何话,也没任何话可说,林瑾瑜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就和他在一起,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或者无法阻止。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他眼睁睁看着林瑾瑜一步步变成今天的样子而什么也没做。   他想,他是袖手旁观的始作俑者。   没有他,是不是就没有这一切了。   “那应该怎么办?”小堂哥问:“需要住院吗?”   “非器质性心理问题住院意义不大,”老医生说:“为了避免急性期发生意外,今天倒是可以住一晚……而且你们说他对医院非常敏感,这种情况还是不建议开住院,回家休养的好……工作暂时也不要继续了。”   单位也是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事,为治疗计,最好远离。   小堂哥道:“意思要请长假?”   “因为私自断药,现在要从小剂量开始加起,到药物起明显效果前,一个月内最好都在家修养,”老医生说:“我啊是这么建议,听不听在家属。”   还建议个什么玩样,小堂哥觉得必然是医生说什么是什么,已经开始思考请一个月够不够,要么直接旷工到结束算了。   “可是……”张信礼说:“请假会影响实习成绩。”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实习成绩?”他说:“分不清轻重缓急吗?有没有脑子?”   “……”张信礼听着他骂,没还嘴。   “最大限度保证近期他不跟你刚刚说的那几个人接触,”老医生开始写处方:“同事、要钱的,都不要接触,但也不能总让他一个人待着,完全没有社交会适得其反,让他多跟朋友在一起,多吃香蕉、菠菜、鱼,有条件炖点鸡汤,再按时吃药,慢慢会有效果。”   “朋友?朋友朋友朋友……小瑜有哪些同学朋友在上海?”   林瑾瑜自己一副完全不想社交,恨不能化作透明人,或者拥有《黑子的篮球》里哲也的低存在感技能,静静的、无欲无求地待着的样子,指望他自己呼朋引伴明显是想屁吃,小堂哥只能寄希望于张信礼:“你能联系上吗?”   张信礼认识的林瑾瑜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老熟人,他道:“……我知道的几个好像都在外地。”   “什么叫好像,你总得联系了才知道啊,还没开始怎么这么多借口,”小堂哥顶不喜欢那种还没开始就找一大堆理由的人,老医生的话影响了他,他不好明着指责一切都是张信礼造成的,只能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算我求你,能联系上的都联系一下。”   “……”   处方写好了,小堂哥步履匆匆,出去交钱拿药,张信礼对老医生说了谢谢,慢慢转身往外走,他的背影从来没这样落魄过。   看病总是繁琐的,一通折腾下来半个晚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小堂哥从六楼跑到一楼划价,又从一楼爬上三楼四楼拿药,大晚上跑出一身臭汗,身体上的劳累让他心里的不满越滚越大,小堂哥提着一大袋子药,边爬楼梯边腹诽:这都什么事,好好一个正常人怎么就给一个男人弄成这样了,看这一麻袋的药,自己小堂弟造的什么孽要吃这种东西。   张信礼没跟着他一起下来,小堂哥有点无语,想:他也真坐得住,虽然刷卡的是我,用不着他,可跟着跑跑,提个东西也是他的心意……该不会是怕让他出钱,故意躲着吧,那就太让人看不起了。   小堂哥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人性,人总是吝啬自己不够的东西,越穷越在乎钱,。   ……说不准根本没堂弟这傻子以为的那么关心他病情。小堂哥带着一肚子牢骚往回走,想着要是看见张信礼啥事不干,坐在那里享福当老太爷,或者躲着看手机抽烟,自己非上去刺他两句不可。   六楼静悄悄的,走廊顶灯发出惨白的光,今天晚上,林瑾瑜是这个科室唯一的病人。   当小堂哥气喘吁吁爬完今天爬的第不知道多少楼,正准备过去旁敲侧击,挤兑“张老爷”一番,顺便小发牢骚时,他看见走廊尽头,那张孤零零的长凳边,张信礼既没有如他猜测的那般翘着个二郎腿干坐着,也没玩手机,更没抽烟。   他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沉默呆坐着的、林瑾瑜的身边。   林瑾瑜手臂和脖颈间还留着张信礼把他按下楼时磕出的小伤痕,他显然不想看见他,即使隔着这么远,小堂哥也能听见林瑾瑜不耐烦的,叫他回去,别出现在他面前的声音。   ——不止是声音。   张信礼试图轻轻地碰他,试图用手背轻轻贴一下他的脸颊或者头发,可即便是这样浅的触碰,林瑾瑜也非常排斥,他狠狠甩开张信礼的手,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甩手,给了他一个算不上响亮,但结结实实的耳光。   当张信礼骗他,并通过强制手段把他送来医院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身影跟林瑾瑜印象里的林怀南重合了,林瑾瑜恨他父亲,被那种恨影响,现在的他无法不恨明知道他害怕什么,仍选择以这种方式欺骗他的张信礼。   小堂哥在走廊另一头站住了。   张信礼等他打完,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他静了几秒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在林瑾瑜面前半跪下来,然后低头,慢慢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这次林瑾瑜没有动。   小堂哥静静注视着那一幕,惨白的灯光下,林瑾瑜第一次面无表情地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俯视着张信礼,张信礼则垂眸低头,俯身在林瑾瑜身前,握着他的双手。   那是小堂哥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脸上看到那样复杂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表情,像是烦忧、哀愁、苦闷、酸楚,又仿佛忏悔。 第303章 心动是否有对错   这个夜晚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过去。   他们回家时,屋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瓷碎碗、筷子都已经不见了,大概是那对情侣收拾的,小堂哥拎着一堆大包小包,边放边道:“香蕉、苹果、菠菜、酸奶都买了点,鱼不好挑我就先没买,你们要吃的时候自己看着办。”   “……知道,”张信礼面朝着他,眼睛却看向林瑾瑜:“麻烦了。”   林瑾瑜已经十四个小时没说过一句话了。   所有激烈的急性反应已经消失,他不再表现得激动,不再大哭,不再大声控诉谁谁,也不再在别人接近他的时候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可也不再展露出任何积极的情绪反应,连假装的都没有了。   无论问什么都不回答,他就好像变成了某种情绪黑洞,不向外投射任何物质。   “生活上能准备的也就是这些了,”小堂哥说:“你联系上他什么朋友了吗?”   “还没,”张信礼说:“……等会儿联系。”   “最好尽快,”小堂哥把东西放地下的放地下,放冰箱的放冰箱:“多聚聚多玩玩,别想不开心的。”   张信礼点头,转过身,手轻贴在林瑾瑜后背,想引导他往房间走——老医生说养成规律作息,保证充足睡眠很重要,昨天谁也没睡好,他问林瑾瑜要不要先睡个午觉再吃东西。   林瑾瑜看了他一眼,目光很漠然,不理他,小堂哥见状,说:“要不你休息,我守会儿吧,他暂时应该也不太想跟你接触。”   恶人是张信礼做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小堂哥搭住林瑾瑜肩膀往房间走,林瑾瑜没反抗,跟着他走。   张信礼停在原地,看着他们逐渐离他远去,看着门开了又关上。   窗外枯树已发出新芽,但枝桠间仍未见飞鸟的影子,这是个寂静的春天。   片刻后,小堂哥出来,道:“他说要一个人待着。”   “就让他待着吧。”   林瑾瑜情绪不好的时候总想一个人待着,过分强硬地强迫他跟人交流只会适得其反,张信礼说:“你是回去,还是在沙发上睡会儿,或者借浴室洗澡。”   小堂哥一晚上脸也没洗,牙也没刷的,活像个野人,他抓了抓头发,斟酌片刻,开口道:“不了,你……现在有空吗,想跟你谈谈。”   一整夜的折腾,张信礼应该也很累了,小堂哥怕他推辞,道:“就一会儿,不会占用太多……”   “坐吧,”然而张信礼半个推辞的字也没说,转身坐了,朝对面沙发示意了下,言简意赅道:“说。”   “……”小堂哥没想到他如此痛快,一时竟拘谨起来:“……是关于小瑜的事。”   张信礼从他开口的那刻起就料到了,除了林瑾瑜,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需要如此郑重的开场白?   小堂哥在他对面坐下,还没正式开始会谈,先给他递了根烟——他希望这次交谈能在友好的氛围下进行,大家不要抱任何成见,就事论事,单纯以寻求最优解为最高目标。   张信礼接了,但没点,而把那根烟好好收起来了。   “……我跟你其实也没差几岁,算同辈人,”小堂哥给他打预防针:“你暂时别把我当他堂哥,我也不把你当那个什么……我们两个就事论事,就像普通兄弟哥们一样,讨论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个什么,他不知道怎么说,他在理智上知道性取向就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怪不得任何人,但在感情上免不了有几分觉得是张信礼“害”了他堂弟,带偏了堂弟……如果他不出现,林瑾瑜是不是一辈子不会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又或者就算意识到了,换个人,换个能更好地去照顾他、爱他,不让他生病的人也比现在好。   张信礼说:“知道了。”   “那好,”小堂哥说:“我照直说,你不要生气,我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他道:“还是让小瑜回家吧。”   回到优渥的家庭,回到他爸妈身边,林瑾瑜的心病根源其实就在原生家庭,小堂哥想:今时不同往日,有他在中间调和,假如林瑾瑜能回去,好好跟他爸心平气和地交流交流,没准就什么事都没了呢?最不济……他也能比现在过得好点。   看看现在,蜗居在老破小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卫生间五个人共用,每天洗澡还要排队,吃也吃不着什么好的,不是炒饭就是酱油汤挂面,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我从来没阻止他回家,”张信礼上身微微往前倾,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是他爸不接受他。”   “小叔从来没不接受他,”小堂哥说得斩钉截铁:“你心里知道,那个家永远有他的位置。”   永远有林瑾瑜的位置,但没有张信礼的。   张信礼沉默几秒,道:“他不愿意回去。”   林怀南希望他换个正常的对象,所以林瑾瑜不回去。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小堂哥道:“他的身体要紧……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情情爱爱都是身外之物,丢了还可以再捡回来,为了几个臭钱还有假结婚跟假离婚的,更何况事关整个人的身体、精神健康——小堂哥是这么认为的。   “……”张信礼很久没说话,其实从小堂哥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隐隐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但他还是坐下来了。   “轻重缓急不是很明显吗,”要是条件允许,小堂哥也不愿意当打小报告的人,可林瑾瑜昨天真把他吓了个半死:“小瑜总说你很好,人很好,对他很好,你要真爱他,替他的身体,替他的命考虑考虑行不行?”   老医生的话说得很清楚,林瑾瑜的症状比以往都要重,病情是一步步发展的,现在他好像还没有自杀倾向,可再拖几个月呢?谁说得准?   从昨天林瑾瑜的一些表现跟发言看,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我实话跟你说吧,虽然我也很费解他铁了心跟男人在一起,但我还是尊重你们的,”小堂哥说:“我只希望我堂弟过得好,再不济,你们假模假样分开一段时间,让他先过几天好日子,把病情稳定下来再说,这总行?”   他坚定地认为林瑾瑜回去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张信礼听着他的“计策”,慢慢道:“不,”他说:“不可能的。”   假模假样是不可能的,林怀南本来就一意孤行地认为林瑾瑜根本不懂真正的爱是什么,认为他就跟无数初次恋爱的男男女女一样,不过是在玩一场自以为能持续一生的幼稚游戏罢了,一旦回去,是真是假已经不再重要,真也是真,假也成了真。   前番种种拼尽全力都会成为无意义的笑话,所有的一切回到X大出租房楼道里,林瑾瑜在父母面前大声说爱他的那一天,然后进入没有尽头死循环。   如果分开,只有真分开。   “那你想怎么样?”小堂哥严肃地说:“他是我堂弟,我们几个都是独生子女,堂兄弟就是最亲的,我不可能完全袖手旁观。”   来之前他远远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张信礼喃喃道:“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可不等人,小堂哥做了个深呼吸:“好……先把急性这段过了,等他稳定一些,你得记得盯着他按时吃药。”   张信礼道:“当然,不用你说。”   “单位记得请假,朋友抓紧时间联系,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小堂哥掏出钱包把里面的整钱胡乱掏出来:“这点你们先用着。”   张信礼不知道应不应该接,小堂哥直接放茶几上了:“不用不好意思,不是给你的,”他说:“拿去复诊买药,给小瑜吃点好的……我给你四周……最多两个月时间,他得好起来。”药物差不多需要二到四周才能起效,所以定了这个期限。   “好。”   假如张信礼可以做主,假如张信礼无所不能,他会让林瑾瑜下一分钟,下一秒就好起来,让他从十五岁起就永远是开心的。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小堂哥道:“我先走了,晚上再过来,那些东西记得弄给他吃。”   ……   屋里恢复了寂静。   林瑾瑜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张信礼静静坐了会儿,掏出手机,胡乱翻了几下,什么也没看,又把屏幕熄了……几秒之后又打开,然后又熄了,重复了几次。   他好像突然之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二十多年来,张信礼的人生一直都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小时候发誓要超过照片里那个长得很好看的、拉小提琴的小孩,中学时立志去繁华的大城市读书,再大一点决心一定要读本科,他想做的事基本上做到了。   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确实挺强势的,每个阶段一定会有目标,每样真的下定决心要得到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得到。   可现在,张信礼好像突然之间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了。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许多年前,林瑾瑜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一个高中生,居然敢在清吧旁边的暗巷里吻他。   那是他第一次被巨大的迷茫包裹着,男人和男人是不应该接吻的,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想做这件不应该的事……而且已经想了很久了。   迷茫,不解,忧虑不安,但又带着一丝无法浇灭的欣喜,很久以后,张信礼才明白,那种心情叫做悸动。   正如不是每一颗种子都会落到正确的土壤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对的时候心动吧。   张信礼在紧闭的房门外站了很久,很多次,他都想敲门,可最后都没能伸出手去。 第304章 二逼救兵   日子一天天过去。   小堂哥每天会固定过来两趟,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有时也推后到晚上,来看林瑾瑜的情况。   张信礼每天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得在外面上班,实在无法24小时照看他,只能先让小堂哥帮衬帮衬,可无论小堂哥也好,合租室友也好,大家都不是无业游民,实在没人有空的时候只能把林瑾瑜钥匙收了,让他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好歹别出这个门。   本以为这样勉强也能应付过去,直到有一天,小堂哥上午过来时,发现林瑾瑜割伤了自己。   伤口在下颌角,不算严重,只是一条流血的小口子,用创可贴就可以盖住,可还是把小堂哥吓得不轻。   林瑾瑜轻描淡写说是自己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弄到的,可——张信礼知道,他自己的剃须刀是自动的,此前他俩从不共用剃须刀,那种刀片造成的伤口多少有故意的成份,不可能百分百是不小心。   “有没有熟人能暂时来帮个忙?”小堂哥这一周每天花差不多三四个小时跟堂弟待在一起,天天被他周身的低气压笼罩,觉得非常痛苦,简直怀疑自己都要被整抑郁了:“太让人担心了也,我真怕哪天一开门看见什么血腥的。”   张信礼每天和林瑾瑜待在一起的时间是他的四倍以上:“让我想想……”他说:“让我想想。”   刚从医院回来的那段时间林瑾瑜甚至拒绝和别人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晚上睡觉时张信礼便让他待在房间,自己睡客厅沙发上,现在情况好一些了,大部分时间林瑾瑜会自己坐着或者看手机,只是不发一言,周围有人也当没看到,但张信礼还是不敢冒冒失失像从前那样跟他睡一起。   “我以后尽量来早点,等你出门上班,无缝交接,”小堂哥说:“带孩子都没这么心力交瘁。”   真的心力交瘁,可那是他的家人。   这以后张信礼不敢睡,也睡不着了,小堂哥有几次早上大清早过来时看见他坐在旁边凳子上,猜测他整夜整夜守着。   “这倒没必要,”他道:“就是带孩子,晚上小孩不哭的时候都该睡睡该吃吃,你这是干什么?”   “不是,”张信礼只说:“我自己睡不着。”   他好像无力到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林瑾瑜独自挣扎奋战,这种无力感让他无所适从,并且寝食难安。   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急性期需要家人投入成倍的人力、精力去照看,但他们上哪去找第三个既不必遮遮掩掩,林瑾瑜又能接受,并且还能像他们一样尽心尽力照顾这磨人病号的人?   就在张信礼和小堂哥疲于应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二逼的到来给事情带来了转机。   ——许钊放秋假了。   每个人都有这样几个朋友,你们不必晨昏定省,不必早请示晚汇报,更不必绞尽脑汁,小心翼翼维持关系,无论多久没联系,再见面时也能毫无隔阂,谁也不会觉得唐突或者尴尬。   ……   张信礼接到他的电话在早晨六点,当时他正端着杯水,强迫林瑾瑜吃药。   “你们人呢?”许钊没任何虚头巴脑的寒暄,开口就直奔主题,嗓门还一如既往的大:“我飞了一个时区,你们就请我吃热腾腾的闭门羹?!”   “?”张信礼正忙着斗智斗勇,没看来电显示,此时还拽着林瑾瑜一只手,他反应了两秒,才认出这声音是谁:“什么闭门羹,你在说什么。”   许钊回国后他就回家跟他老头报了个道就出来野了,他“忙于学业”,根本不知道他俩搬家了,出门就直奔之前林瑾瑜租的地方,结果好嘛,白跑一趟。   得亏新租户不在家,否则就许钊那嗓门跟砸门的劲头,没准人家都报警把他逮了。   林瑾瑜仍然拒不吃药,每次喂药都跟打仗一样,张信礼忙得要死,本来想敷衍一下就把电话挂了,此刻看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道:“你回来了?”他说:“在上海?”   “这不废话吗,谢邀,人在上海刚下飞机,”许钊说:“鲸鱼怎么回事,打他电话打了八百个都打不通。”   这个月林瑾瑜还没交过话费,估计欠费停机了,难怪这几天骚扰电话消失了。张信礼说:“他……”他报了个地址:“搬家了,你过来?”   “住得好好的干嘛搬家,不够折腾的,”许钊也不废话:“请好吧爷这就来,找你们喝酒。”说完挂了电话“噌”一声就窜了出去。   然后不到半小时,门铃就响了。   行动派果然名不虚传,半小时了,今天张信礼还是没找到办法把药塞进去,只得先放了水去开门。   “鲸鱼人呢,怎么也不出来迎接迎接,”这家伙半只脚才进门就道:“还不快死出来。”   “小点声,”张信礼说:“隔音不好,其他人还没起床。”   “哦,国内现在才早上六点多,”许钊说:“不好意思,我时差还没倒过来。”   他问:“鲸鱼呢?”   张信礼看了眼房门,其实他心里没底,不知道许钊的到来到底是好是坏,没事先通知,突然就来了个老朋友找他玩,他会接受吗?   许钊顺着他的目光自动明白了:“还在房间里睡懒觉是吧,明白了,爷这就来当闹钟!”说完跟个兔子似的,开了门就往里冲。   张信礼在犹豫要不要还是跟他说明下情况,透几句底,许钊已经一头扎进去了。   林瑾瑜的姿势和张信礼出去时一样,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看着窗外,许钊一个饿虎扑食,上去就道:“你大爷的想死我了!”   张信礼没跟进去,他站在门口,跟等宣判结果的被告似的,整个定住了,生怕门里传来什么坏消息,林瑾瑜现在反应本来就迟钝,像棵枯萎的树,冷不防被这么一扑,腰差点没断啰。   许钊搭他肩膀,半搂着他,道:“说话啊,怎么没反应,见到我太激动失语了?谁叫你电话死都打不通。”   “……”已经过了一两周,林瑾瑜缓和了不少,只是还不大跟张信礼说话,要是换到刚从医院回来那会儿,许钊的到来可能适得其反,现在倒刚刚好。   “你这是起床还是没起床?”许钊道:“我没订宾馆,你这床让我躺不?我睡会儿倒个时差,待会儿中午去喝点。”   张信礼站在门外,屏息凝神等着林瑾瑜的反应。   许钊完全不知道他复发的消息,这粗神经直男此刻还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只和平时一样,完全正常地对待他,林瑾瑜转头,跟被噎着了一样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滚下去,你没脱鞋。”   他这轻微洁癖简直忍不了有人穿外面的鞋上他的床,生病了也一样。   “怎么说话的,咱这亲父子关系,我不就没脱鞋么,”许钊搭着他肩膀,半搂着他:“嘿嘿。”   “……”林瑾瑜说:“神经病。”   对他来说,许钊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一点信都没有,突然得令他也生出些许好奇来:“你为什么……”林瑾瑜没看见张信礼,以为他不在,道:“为什么来了。”   许钊答:“放假了就回来了。”   澳洲的假期跟国内不一样,除了公共假期之外各州还有自己规定的假期,也不像国内一样放寒暑假,他们学校按春夏秋冬假放。   许钊本来也是那种就算没人搭话也不会畏缩或者尴尬,能自己讲下去的人,他絮叨了会儿自己近来遇到的事,多是些引人发笑的糗事以及男生之间会互相开的那种颜色笑话,以前他们常常像这样坐在一起,胡天海地闲聊。   林瑾瑜虽然没表现出热情,但也没表现得非常排斥,张信礼松了口气。   不同于张信礼和小堂哥,许钊真的完全把他当正常人对待,不刻意讨好他,也不小心翼翼跟怕他碎了似的,会跟他乱吹牛逼,但不会让人觉得刻意在引导他说话或者目的性强烈地逗他开心,这反而让林瑾瑜觉得轻松。   张信礼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见时机到了,拿了药进去,也不说什么,就递给他。   “……”林瑾瑜看这那刚被自己拒绝了无数次的大小药丸,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张信礼再次把手往他面前伸了伸,林瑾瑜抬眼看他,皱眉,把头扭开了。   “?”许钊说:“咋,干嘛不吃,你不一直吃么,还扭捏上了,小孩怕吃苦药啊,这也没味啊。”   林瑾瑜不说话,张信礼拿手背碰了下许钊,默不作声把药和水递给他。   “?”许钊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被动接了,一脸懵逼,智障一样顺着惯性送到林瑾瑜面前。   林瑾瑜理智上其实也知道自己必须吃,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真的很烦,很抗拒,很不想吃,自暴自弃地想求神拜佛让所有人别管他了,他自生自灭。   张信礼看了他片刻,转身出去了。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有时其实越是在意的人才越会带给患者压力,因为人处在消极状态下时往往容易滋生出负罪感,亲近的人越表现得小心、呵护备至,他们的负罪感越强烈,张信礼的离开让林瑾瑜感觉空气随之一松。   许钊道:“快吃,我手都他娘的举酸了。”   林瑾瑜沉默片刻,慢慢吃了。   许钊看了眼张信礼离去的方向,感到些许奇怪,他想:什么情况,为啥张信礼拿给他他不吃,要故意示意我出马,他俩不是才是一对狗男男吗?难道……吵架了? 第305章 当局者,旁观者   许钊虽然是个典型的死直男,但不是傻帽。   在初期的懵逼过去后,他很快感觉到——林瑾瑜和张信礼之间的氛围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   那个原本充满朝气,对什么新鲜东西都好奇的发小好像忽然之间话少了许多,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同了。   “不要睡了,我得上班去了,你跟他待一会儿,没事别出门。”   一大早,许钊还在睡梦中,就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睁眼一看,张信礼硕大的身影正笼罩着他,差点没把他吓一激灵。   许钊昨天没回家,也没出去住,他晚上困得要死,居然在张信礼下班回来之前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此刻正和林瑾瑜一人霸着一边床,躺得板板正正。   透过窗帘缝隙可以看见一线不晴不阴的天空,许钊睡在外侧,眼睁睁看着张信礼一手拿着热毛巾,赤脚从他身上跨过去,扳着林瑾瑜肩膀把他翻过来,强行给他擦脸。   这屋里床靠着窗摆放,林瑾瑜原本侧躺着,安静睡在窗沿下,被他这么一碰,登时不安静起来,只想脱离跟他的肢体接触。   许钊睁着惺忪的睡眼在一边看着,林瑾瑜抗拒得十分明显,那动作不像是情侣间打情骂俏时的打闹,而是实打实的排斥,他这发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差点又扇张信礼一耳光。   ……总感觉不太对。   “我知道你早就醒了,”好在张信礼这次闪过去了,他熟门熟路,无视对方的抗拒,强行给林瑾瑜擦了脖子、后背上的虚汗,脸上神色如常:“醒了就起来活动,不要躺着。”   如果完全不管,林瑾瑜真的能睁着眼在床上躺一天,也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也不上厕所。   许钊一头睡发乱糟糟,非常懵地看他们完成了每个早上都要发生的例行博弈。林瑾瑜完全不跟他说话,张信礼擦完就走了,半刻都不停留。   “你俩……吵架了?”他纳闷得很,忍不住问:“一大早怎么跟打仗一样。”   林瑾瑜不说话,许钊又问了一遍,这次,对方跟被踩了尾巴一样,大声道:“闭嘴,不要问了行吗?!”   ???   这也太激动了,唱的哪出戏这是,许钊被他吼得抖了一下,闭嘴了,小声叫他和自己一起去洗漱。   今天小堂哥有事,上午不会来,茶几上放着袋正宗生煎,许钊都好长时间没吃过了,正想着这口呢,看见那焦黄喷香的脆底食指大动,把刚刚被吼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招呼林瑾瑜坐,道:“浑水生煎!鲸鱼,今天沾你的光蹭吃蹭喝,先说句谢了,快来吃快来吃。”   张信礼在门口换鞋,他开了门,往后看了一眼饭桌前和谐无比的他俩,走了。   ……   许钊吃饭总吃得特香,特有感染力,林瑾瑜知道他不晓得自己不正常的事,也不想让他知道,便在他的招呼下尽量吃了些。吃完,许钊把嘴一擦,道:“好长时间不见了,咱俩出去转转,陆家嘴开了好几家新店,去看看不,迪士尼新拍那电影挺火的,要么去迪士尼逛逛?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票。”   无论什么外国大牌要入驻开门店,或者老牌要上新,上海总是头一个尝鲜的,这座城市永远有新东西。尽管张信礼刚刚还叮嘱他最好别出门,可很显然——许钊左耳进右耳出惯了,没当回事。   “我就不……”林瑾瑜怎么可能想出门,然而他话未说完,许钊便道:“你不去?那我来这儿干啥,光蹭你床睡觉来了?”   如今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再不是以前住一个大院里,每天上学放学都一块搭伙,只要写完了作业就能一起满世界溜达的小孩,一年才见这么寥寥可数的几面,以后见面的机会也许会更少。   每一次相见都是宝贵的,林瑾瑜想了下:好像……似乎……大概……也许……确实不合适?   许钊加大火力道:“我好不容易放个假,大老远跨国找你玩,你大爷的还不给面子也太说不过去了,赶紧麻溜的。”   “……”   ……   这是林瑾瑜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出门。   天上云一层叠着一层,外面天气不算太好,但仍远比采光不好,通风也差的房间亮堂很多,许钊一下楼就打车直奔中心商圈,带他去新开的几家店逛。   几年过去,好些地方店换了一茬,旧的倒下去,新的又开起来,来的次数加起来明明数也数不清,可这次当林瑾瑜再踏进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有种陌生感。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城市,他居然觉得陌生,林瑾瑜后知后觉地发现,虽然已经回到家乡小半年,但和张信礼在一起时,他们绝大部分时候都只能跟荒凉的郊区、逼仄的弄堂、潮湿的老小区和繁华城市的阴暗角落打交道,如果不是被小胡子追了那么多次,林瑾瑜甚至从未有机会意识到原来上海也有那么多狭窄、潮湿,充满霉味和下水道臭味的路。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来过这些以前常来的地方了。   男生购物简单粗暴得很,许钊嫌麻烦,没带多少换洗衣物回来,这会儿看上啥顺眼的衣服裤子鞋子就买,也不咋试——他对待东西和林瑾瑜是一个路数,全凭喜欢,不问代价。   林瑾瑜以前跟他“志趣相投”,不管去实体店还是网购,他俩输支付密码的时候根本不看价,然而这次不一样了,许钊买了一件衣服一条裤子,顺便还把上次丢了一只的AirPods配齐了,回头看林瑾瑜时,发现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买。   “?”许钊道:“你咋跟看戏似的,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现在林瑾瑜身上其实也不是没钱——他偷偷把自己那些鞋啊、出柜之前买了,后来又喜新厌旧换了的好手机、以前心血来潮买的模型全卖了。   前几天他瞒着张信礼把水电费交了,这笔钱没花完,还剩不少,但他却丝毫没有用的打算——不想用,也不敢用。   “……没兴趣,”林瑾瑜说:“你喜欢买就是了,不用管我。”   许钊以为他啥都不缺,没买东西的计划,所以一开始没说什么,直到两人出来太久,嘴里没味,去买冷饮。   许钊本来想直接去店里坐着点个冰吃,林瑾瑜说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他便退而求其次,准备随便买个冰棍。   虽然还没到冰激凌大规模上市的时候,但作为人流量巨大的商业街,还是有不少店面卖冰棍冷饮,许钊和林瑾瑜都是吃东西不看季节的主,别说春天,就是大冬天他们也照吃不误,甚至觉得更爽。   那时候虽然钟薛高还没从娘胎里出来,但上海的冰棍种类已经花样繁多,进口的一根根都死贵,许钊拿了支平时爱吃的,准备和林瑾瑜一块去结账时,才发现他居然又一副准备什么都不买的意思。   “不是吧,”走了这么久,他就不信林瑾瑜一点都不渴:“鲸鱼,你搁这儿斋戒呢?”   林瑾瑜看着那一大柜子琳琅满目,花花绿绿,包装精美的冰激凌,说:“太贵,我不吃了。”   许钊看了眼建议零售价,才十几块钱:“不是吧?这才几个钱?!”   曾经眼睛都不眨就买了景区里八十块一盒的冰激凌来尝鲜,并且还觉得张信礼稍微提一句他花钱大手大脚都没道理的林瑾瑜说:“太贵了。”   “……”许钊道:“挑一支,我请你吃。”   “不了,”林瑾瑜说:“上次欠你的几百还没还。”   他指的是刚回上海时许钊帮他们付了超市的账,许钊却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   对面公园里柳树新枝窕窕垂下,他看着林瑾瑜,说:“你们两个,都变了好多。”   “什么好多。”林瑾瑜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许钊把本来挑好的冰棍放了,道:“就是变了。”   “没觉得,”林瑾瑜以为他察觉到了什么,在说自己变消极了,十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不想说这个。”   “别皱眉毛,你咋了,以前可没这么听不得话,”许钊说:“我的意思不是说变坏或者变好了,只是变了。”   他道:“不知道怎么说,就……昨天,今天,感觉张信礼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记得他最差的就是语文吧,也不爱看书,结果这次看他包里一直背着俩书,出门打工都背着……我不是偷窥啊,是无意间看到的,有空就见他拿着。”   张信礼不爱看书,因为看不懂,他只能窥见表象而缺乏深入思考的意识,好比人家看《水浒传》知道里面表达了作者的反抗精神以及某些政治不满,他假如无人提示,就只看出讲了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打来打去。   林瑾瑜说:“哦。”   他知道张信礼在看什么,就是他从图书馆借了让他看的那两本书,毛姆最烂大街的月亮与余华的《活着》,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活着,不得不活着满地捡六便士。   那两本书丝毫不大部头,也不很晦涩高深,通俗小说而已,正常情况一个月就差不多看完了,可这都大半年了,张信礼居然跟对待“圣书”似的,还在钻研,书页都要被翻烂了吧?   “还有脾气方面……不光他,你也是,”许钊比较有什么说什么:“刚刚是,在屋里也,你看你那态度,从昨儿到今,我都觉得就算吵架了,你也有点太那个了。”   他语言组织能力也不咋的,林瑾瑜听了个大概。   “反正……感觉你俩都变了挺多的,”许钊搔了搔头发:“不知道表达清楚没有,不是说物是人非变坏了,是说你们在因为对方改变……干,好他妈小言,就这意思。”   他道:“记得以前,我不就把他试卷扔了么,就这点小事,第二天一副要把我揍个半死的表情,后来打球我不是搞小动作,1V1又输了,好家伙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找我茬……见着他都绕道走。”   “?”林瑾瑜完全不知道这些,他恍惚想起当年自己夹在他俩中间,小心调解,在张信礼受了欺负后让他别放在心上,别跟许钊一般见识……感情就在他面前敷衍一下,背后在“睚眦必报”,以牙还牙。   难怪有次许钊好好在跟他说话,看见张信礼回来跟兔子见了鹰似的,扭脸就跑了。   “现在跟变了个人似的,”许钊道:“虽然我才来一会儿吧,可有几次看得真的挺那啥的。”   他不过才来了30多个小时,已经暗戳戳旁观到了好多次张信礼好模好样为他好,林瑾瑜横眉冷对……虽然都不是太明显,但那种氛围真切存在着。   “我直说你别不高兴,”许钊道:“有点过分。”   尽管这背后原因复杂,可旁观者不见全局,单从片段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张信礼委曲求全,他非常过分。   林瑾瑜没打断他,只是默默地不说话。   他想起自己那天结结实实抽了他一耳光,张信礼居然根本没还手,甚至连半分不悦的表情也没露出来,就那么挨了他一巴掌。   他不想打他的,但那一瞬间,他没法不失望、伤心,以及怨恨。   后来后悔了,可已经发生的事无法被改变。 第306章 喜怒忧惧爱憎欲   “不是说了不要出去,听不见吗?”   一向只有几个老租户进出的小屋子里此刻热热闹闹,不大一客厅左左右右挤了四个人,林瑾瑜、许钊、张信礼、小堂哥,他们两两相对,瞪眼看着对方,张信礼的语气跟班长训新兵似的,要多严肃有多严肃。   小堂哥坐在沙发上,表情和他一样严肃,帮腔道:“是啊,就算出门,也该通知一声,哪有一声不响自己就走了的,我们下午回来里里外外找不见人,你们俩知道我们有多着急吗?”   天知道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忙完了自己的,开车火急火燎过来接班,打开门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时有多紧张,都怕往窗户下一看看见堂弟跳下去倒在那儿……后来想起这是一楼,才冷静了点。   许钊和林瑾瑜宛如俩鸡崽,站在茶几对面,一个一脸无语,一个面无表情。   “……不就出去玩了几个小时吗,”许钊道:“我俩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大哥,至于吗。”   他不了解情况,不知道面前这俩为了照顾林瑾瑜有多心力憔悴,简直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不留神,他又受到什么小事情的刺激,突然情绪崩溃。   “至于!”小堂哥这会儿跟张信礼穿上一条裤子了:“你你你……”   林瑾瑜还在,他又不能直说我堂弟有病,真叫个哑巴吃黄连。   “无语,操太多心了吧。”许钊体会不了他俩对着个病号‘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心情,整个大无语,要不是知道这是林瑾瑜堂哥,他都翻白眼了。   “以后出去至少说声,”张信礼道:“不要带他乱跑。”   “……”许钊道:“哦。”   不管怎么说,林瑾瑜居然愿意出门了,张信礼还是有些意外又惊喜的,看来医生的话还真没错,让他多跟朋友接触有好处。   刚刚在外面还开口的林瑾瑜在他俩面前又不说话了,张信礼看了眼表,该做饭了,他道:“好了,这次算了,到此为止。”   小堂哥只好把还没出嘴的数落话咽了下去。   张信礼站起身,朝林瑾瑜走过去,许钊刚被他骂了,又看他好像有话要说,自觉灰溜溜走人,缩房间里去打游戏。   林瑾瑜眼睛看着许钊离去的方向,皱着眉头,好像有点不安,想一块走,张信礼在他面前站住了,见他在外面走了一天,领子有点没弄好,下意识伸手想弄一下,却又在马上要碰到他时停住了。   “……”他手指收拢,顿了几秒后慢慢把手放下了。   小堂哥站在后面,神色挺唏嘘。   “晚上想吃什么,”张信礼对林瑾瑜道:“说句话,好么。”   他知道林瑾瑜不会回答他,但还是抱着那么点小小的希望。   林瑾瑜眼睑低垂,仍然沉默。   意料之中,怀抱的希望不大,失望也就没那么大,张信礼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那去往厨房的背影看得小堂哥也不是滋味起来,他忍不住道:“小瑜,这么多天过去,你也该够了吧,那天……他也是为你好。”   林怀南也经常说这句话,不管父母做什么,出发点都是为你好。   可那没有用。   如果“出发点好”能够作为论证对错与事物合理的唯一论据,那世界上就不会有“好心办坏事”这句话了。   没人知道林瑾瑜心里在想什么,厨房传来淘米的水声,小堂哥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让他体谅张信礼的难处,他们所有人,各自都有难处。   林瑾瑜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站在原地听小堂哥说完后回身进了房间。   ……   “今天菜你买的?”小堂哥扎起袖子,在一边翻捡了一番:“小瑜朋友在,多炒个菜吧。”   “不是我买还能谁买,”张信礼边加水煮饭边道:“今天都忙,是昨天剩的。”   有时候事情就爱挤在一起来,又是月末了,社畜都忙碌起来。   这么多天来小堂哥和他一起照顾林瑾瑜,算是切身体会到了面对一个时时刻刻充满负能量的人有多么不容易,从身到心,都是一种折磨,共患难总是容易滋生出某种纯洁的、好似革|命情感一般的朴素友谊,刚刚林瑾瑜的表现他又看在眼里,这会儿不免安慰起张信礼来。   “刚你别放在心上,”小堂哥准备给他帮忙打个下手,洗个菜什么的,便从篮子里挑了一兜菜出来,道:“他不是有意的,就是生病了,控制不了。”   “我知道,”张信礼没抬头:“算了。”   屋里通风不好,许钊刚才嫌闷,把房间门窗都开了,张信礼在做饭,没注意。小堂哥把菜洗了,拍了拍他肩膀,道:“说实话,别说你,我有几次也被小瑜气得不行,好说歹说不吃药,不听安排,问起来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散发巨大负能量,让你别管别管……他不想想怎么可能不管。”   张信礼把饭煮上了,开始刷锅:“你说了,他控制不了。”   “是,”小堂哥道:“可我也知道,每天这样,人难免有火气,你要是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我是他堂哥,你要有火,适当朝我发发也行,”他说:“真的,我保证不说什么。”   “……”张信礼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他道:“是我的错,我知道,没什么好发火的。”   “……唉。”小堂哥叹了口气。   张信礼继续弄菜去了,小堂哥想了想,说:“我刚看了没什么好菜,要不这样,我现在去买只鸡回来,正好医生说多喝鸡汤对小瑜有好处……你也多喝点。”   “马上吃饭了,现在炖也来不及,”张信礼把饭煮上了,开始刷锅:“明天你有空弄给他吃就行,我不吃。”   “那我现在先买回来,明天弄了一块吃,”小堂哥说:“就这么说定了,你别特殊。”说完不待他推辞,带着钱换鞋出去了。   买就买吧,也好,医生确实明确说了喝点鸡汤鱼汤有助于补充营养,而且也可以缓解林瑾瑜的失眠。   张信礼在原地默默做着饭,小堂哥这一来一回少说半小时往上,他把该准备的准备了,正犹豫着是现在开始炒菜,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忽的感觉背后有人。   人可能确实存在第六感这种东西,有时候尽管看不见,但你就是能感觉到有视线落在你身上。   张信礼一开始以为是许钊那大爷闲着没事过来视察,遂转过身去,准备告诉他人还没齐,先不吃饭,让他一边等着,可他转过去抬头一看,顷刻间没声了。   站在他身后的不是许钊,而是林瑾瑜。   厨房闷而潮湿,还弥漫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儿,林瑾瑜在他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就这么傻盯着他。   张信礼动了一下,不小心碰到锅沿,差点打翻东西,于林瑾瑜眼里,他好似十分紧张。   ——他确实十分紧张。   林瑾瑜眼里仍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用这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着张信礼,双方沉默地对望了好一会儿。   林瑾瑜开始往前走。   与此同时,张信礼往后退了一步,快180一大男人,好像忽然间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   这可能是这么些天以来,林瑾瑜第一次主动走到他在的地方来,张信礼目不转睛看着他,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林瑾瑜脸上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张信礼不知道他来这儿干什么,饿了关心吃饭问题?不可能,可关心他……大概更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这是连日来他难得的主动靠近,张信礼屏息凝神,想看他要干什么。   许钊不见人影,可能在房里自己打游戏,林瑾瑜一直走到离张信礼大概半米远的地方,停住不动了。   “瑾瑜……”彼此对峙了十数秒,张信礼终于忍不住了,叫了声他名字。   他很想问他怎么了,来干什么,是不是感觉好点了,又或者觉得不太好……他就想听他说句话,无论什么都行。   然而他刚一发出声音,林瑾瑜居然掉头就走。   喜怒无常大概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林瑾瑜看起来一开始是想接近他的,但不知为什么又要走。   这是不是说明他有所改变?且此刻四下除了他俩再无别人,是难得的机会,张信礼行动比脑子快,嘴上还没安抚他,叫他没事的,别走,手已经先一步把他拽住了。   “瑾瑜,”张信礼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出个声,跟我说行吗?就一句,什么都行……”   林瑾瑜背对着他,奋力挣扎,想逃回房间。   张信礼不松手,说:“你听我说,我错了,我错了好吗,我应该一开始就跟你站在一起面对你爸,后来也不该心存侥幸长时间不带你去复诊,更不应该用跟你爸一样的方式强迫你,不该说你有病,”他试图去抱林瑾瑜,让他平静:“原谅我好不好,这么多天还不够吗,你要一辈子不跟我说话还是要我怎么样,我怎么样你才不怪我?”   一辈子,听起来真长,也真美好。   林瑾瑜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两人情绪激动,张信礼按着他肩,强迫林瑾瑜转过来,想让他面对面看着自己,然而当林瑾瑜转过来的那一刻——张信礼看见他脸上不知何时竟已满是泪痕。   “……我没怪过你。”   林瑾瑜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那是近半个月来,张信礼第一次听见他对自己说话:“我不要你说你错了,我真的……从来没有怪过你。”   如果说错,相爱的那天就是错,过去种种,皆有因由,对他们来说,有的是爱恨嗔痴,五毒六欲七情八苦,没有对错。 第307章 我们四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林瑾瑜脸上蜿蜒的水迹仿佛某种奇特、古老的图腾,他在流泪,但没有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   他透过那双眼睛看张信礼,世界便成了湿润的:“你以为,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怪你,恨你,是吗?”   也许在被欺骗的那一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可人是理智动物,当冲动消退,林瑾瑜身边这两个最亲近的身影也许短暂重合过,但林怀南是林怀南,张信礼是张信礼。   “不是吗。”张信礼看着他湿润的脸,他从前总觉得“心碎”这个词十分矫情,人就是人,应该正直、坚强、勇敢,无畏而且独立,什么心碎不心碎的未免夸大其词,人永远不应该被任何痛苦打倒。   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原来真的有心碎这种感觉,就像有两根看不见的手指揪住了你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掐,酸楚的液体便溢满了整个胸腔。   原来人真的会遇见这么一个人,见他流泪时,你会比他更难过。   “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恨你,”林瑾瑜看着他,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本应是脆弱的,可那双望着张信礼的眼里分明闪着坚石一般的光:“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好像在看债主。”   那是种愧疚、负罪、痛苦与歉意相交织混合的目光,张信礼平时不太有表情,那些情绪藏得很深,但林瑾瑜仍能感觉到——只有他感觉到了。   四周静默无人,他们两个面对面站得很近,从医院回来后从来也没这么平静地站在一起过。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林瑾瑜说:“……你不用说对不起,该说的是我,是我在伤害你。”   他说:“生病的是我,扛起一切的却是你,我很抱歉,可是……别讨厌我,好么。”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他一方面怀揣着巨大的负罪感,希望张信礼不要那样反而好似倒欠他一般地看着他,那种目光越是投射到他身上,他内心的负罪感越大;可另一方面,他也期望张信礼不要怪他,不要恨他。   “我有时真的不想那样,但总还是那样了。”耐心总有被消耗殆尽的一天,林瑾瑜怕这天终究会来,连他自己都快忍受不了自己了,更别说别人。   有时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像现在,他觉得二十多岁一男人还掉眼泪丢脸死了,可眼泪就是往外流。还不如离张信礼远一点,离所有家人都远一点,他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对自己失望。   “……说出来就好,”从始至终,张信礼都只是静静听着,不打断他,也没反驳,他伸出手,擦去林瑾瑜脸上的泪痕:“说出来……就好了。”   林瑾瑜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服,额头抵在张信礼肩上——这是那事过后,他第一次主动碰张信礼,张信礼道:“我知道你没法控制,我承认,照顾你是很累,可比不上你自己累。”   如果可以选择,谁会选择生病呢。   张信礼心里清楚,小堂哥和他是很糟心,可他俩好歹没病没灾,也不用休学吃药,无论怎样,最痛苦的那个人——是林瑾瑜自己。   “……但你要往前走,”他一只手回抱住林瑾瑜,动作温柔,但说出来的话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丝果决:“无法控制的那部分有我和你堂哥,可能控制的那部分,你要自己走,”他说:“吃药,积极配合治疗……你必须往前走。”   张信礼不是自怨自哀的人,也不喜欢这样的人,再大的坎也要往前迈。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走不过去,”林瑾瑜喃喃道:“太难了,走不过去……”   “没有走不过去的,”张信礼道:“你不走,我会逼你走,别让我逼你。”   他跟林瑾瑜道歉,说他错了,说对不起,除了真的后悔,更多是为了让他往前走,让他放下因为医院事件而滋生的排斥跟恨,遵医嘱,配合治疗……这次林瑾瑜说没有怪他,不意味着永远不会,张信礼并不希望总做这样的事,可到万不得已那步,无论再来多少次,他还是会做。   只要林瑾瑜能好起来,他会做任何事,让他开心的、恨的任何事。   ……   屋里重又恢复了平静,小堂哥回来时,看见林瑾瑜坐在厨房小板凳上,帮张信礼择菜。   过于奇幻的画面让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小堂哥指着背对着他的林瑾瑜,挤眉弄眼了半天,试图不引起他的注意,和张信礼用手势交流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回了?”张信礼把一盘菜放上桌,没跟他一块傻不愣登打哑迷,道:“吃饭吧。”   “择完了,”林瑾瑜回身,道:“还要洗吗?”   “给我吧。”张信礼从他手上接了,拿去水龙头下冲了,下锅炒这最后一个,林瑾瑜拍了拍衣服起身,去拿碗筷,两人好似一对配合着完成了日常做饭工作的多年夫妻。   “呃……这……”小堂哥纳闷到不知道说啥,和好了?这么快?不是吧,这才出门买只鸡的功夫,风水轮流转,老母鸡就变鸭了?   林瑾瑜道:“坐啊,这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小堂哥哪敢不按他意思,难得堂弟主动说话,林瑾瑜说坐他就赶紧坐着。   许钊慢悠悠放下手机从房间里出来,林瑾瑜也喊他坐了,转身去卫生间洗手,小堂哥偷偷观察他背影,等张信礼炒完青菜出来,小声道:“这怎么回事,不是一直很排斥你吗,突然一派祥和,歌舞升平的。”   “没有的事,”张信礼没事人一样道:“他怎么会排斥我,你想多了。”   “哟哟哟哟哟,”许钊贪嘴,原本正拿筷子偷吃,此刻听见张信礼的话,一连语气夸张地甩了百十个‘哟’出去:“吃饭时间,禁止在爷面前秀。”   “哈?”小堂哥云里雾里,一脸懵拿了碗准备吃饭。   他们平常吃饭很随意,平辈之间没什么可客套的,三人拿了筷子正要吃,却听卫生间里传来声喊:“哥。”   张信礼和小堂哥同时应了一声。   “……”   ???   林瑾瑜出来,从桌上抽了纸巾,对张信礼道:“没肥皂了。”   张信礼说:“等下去买。”   小堂哥说:“你什么时候成的他哥,怎么把我位子占了?”   许钊道:“他俩一直这么叫啊,情趣,你不懂。”   小堂哥:“……”   ……真奇了怪了,一小时前自己堂弟明明还贼不待见他啊。   张信礼道:“你不是出门买鸡,鸡呢?”   “啊,我差点忘了!”小堂哥起身:“冲击太大,脑子昏了……这附近真的要什么没什么,大超市都找不见一个,我只好去的菜市。”   三人都以为他买了处理好的鸡块回来炖,林瑾瑜自觉起身,准备去开冰箱,可谁知那门还没打开,就听门外传来一声惊恐的啼鸣——   ???   只见小堂哥提着拴鸡脚的绳,宛如提着核武器一般畏畏缩缩走进门来,在纷飞的鸡毛里道:“菜市场就剩卖活鸡的了,这这这怎么办啊……你们傻站着干什么?我怕带毛的活物!赶紧来搭手!”   饭桌上,冰箱边的三人石化,许钊维持着站起来探身夹菜的动作,筷子上的鸡蛋“啪”一声掉在桌上。   “谁……”张信礼说话都顿了下:“谁让你买活鸡的?”   “冷冻的多不健康啊,”小堂哥道:“再说菜市场也没有,你知道是什么病鸡瘟鸡,往冰箱一冻就卖给你。”   南方菜市场是可以提要求让老板帮你杀好的,然而小堂哥也不是什么居家型男人,去菜场征战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没买过活鸡活兔子活鱼,不知道可以让人家杀,老板急着卖完最后一只收摊回家,催他走,他就真走了。   “到底咋办,”小堂哥提着这只鸡已经鼓起了所有勇气,只想赶紧脱手:“要不先放卫生间,喂点米什么的,等要炖了再处理。”说着边解鸡脚上的塑料绳。   张信礼道:“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小堂哥本着人道主义,想让这鸡的最后一晚过得舒服点,别让绳子影响血液循环截肢了啥的,一拉塑料绳,结果这一解可坏了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刚还半死不活的鸡一声长啼,好像感觉到束缚解开似的,爪子一蹬,扑扇着翅膀就是一个鹞子翻身。那是只红冠大肥公鸡,力气可不小,小堂哥本来就没啥抓活物的经验,劲用得不大,登时被它挣脱开去,四斤重一只没剪翅膀的大公鸡,就这么在客厅扑腾开了。   “菜!我操,菜!”漫天羽毛霎时跟他妈雪花一样,许钊“噌”一下站起来,出于护食,开始自发赶鸡:“别让它飞过来!”   小堂哥也下意识骂了句脏话,扑过去想捉,然而那公鸡居然极其灵活,两人都没啥捉鸡经验,被一只公鸡耍得满屋子团团转,差点没给啄一嘴巴。   林瑾瑜:“……” 第308章 一山更比一山高   鸡毛如雪,张信礼和林瑾瑜站在一起,看着那两人宛如两个智障,跟只鸡打了半天游击战。   “哪有人抓鸡抓脚的,”张信礼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那能抓到吗。”   “它挠人啊,你不制住鸡爪能行吗?”许钊也算一混世魔王,平时欺男霸男的事儿没少干,他一开始信心满满,觉得不就一只鸡,还不三下五除二手到擒来,结果满屋追了十全八圈,愣只吃到一嘴鸡毛。   “不止抓人,它还叨人,”张信礼说:“难道你还要去抓脑袋?”   小堂哥表现还不如许钊,他有点怕碰带毛的活物,与其说他在捉鸡,还不如说鸡在赶他。   “……”照这个态势,再这么绕着屋子秦王绕柱走八十圈,这只鸡也抓不到,林瑾瑜用胳膊肘捅了张信礼一下,张信礼会意,叫他先拿个东西挡住一桌饭菜,自己扑过去,像张罩子,一下把那只大公鸡逼到地上,然后一把捏住两边翅膀,把它提了起来。   整个过程耗时不超过半分钟,许钊道:“靠,牛批啊!”   小堂哥呸了嘴角的鸡毛,道:“你去抓它怎么不飞?施了什么迷魂咒?”   “谁让你们跟在屁股后面撵,”张信礼道:“撵八百年也撵不上。”   张信礼小时候没少偷鸡摸狗,明白兜住翅膀鸡就不会扑腾了,刚还飞扬跋扈的大公鸡在他手里跟一小鸡崽似的,张着喙,动也不动。   “累死了,一只鸡跟导弹似的,满屋乱窜,”许钊坐下,重新拿起筷子:“总算能吃饭了,饿死了都。”   小堂哥也累得够呛,俩人纷纷坐了,张信礼提着鸡也没法吃饭,便转身往厨房走。   “干嘛去?”小堂哥招呼他道:“先洗了手来吃饭吧,鸡等会儿再说……你们有人会杀鸡吗?”   他正头疼呢,小堂哥自己连杀鱼都不太会,更别说杀鸡了。   许钊摇头:“我不行,别看我,我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   张信礼去案板上拿了菜刀,道:“我来吧。”   小堂哥属实吃惊:“你会杀?”   他和许钊本来打算吃饭的,张信礼一手拿菜刀一手拎鸡,往卫生间走,林瑾瑜自发拿了张小板凳,跟在他身后。   许钊吃了口菜,说调侃话道:“真是夫唱夫随啊!”   林瑾瑜跟着进了卫生间,把板凳放下让他坐,张信礼往门外示意了下,道:“拎壶开水进来。”   他语气很温柔,林瑾瑜点了下头,出门去拿壶。   “别逞能,”小堂哥颇犹疑道:“你是真会还是假会啊,实在不行放一天,明天我叫会的过来处理。”   “……”张信礼都懒得答话,不就一只鸡么,有什么好逞能的,他道:“你们吃你们的。”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啊,”许钊从不是虚与委蛇的人,说不客气就真不客气地开吃了:“鲸鱼,你也来吃啊,别盯着他,天天看还看不够啊,整得跟要盯个窟窿出来似的。”   林瑾瑜一言不发,进去,问张信礼:“然后?”   “倒桶里,”张信礼道:“再拿个碗过来,大的,先放血。”   “你别弄得待会儿整个屋子全是鸡血,”小堂哥显然对他不大放心,张信礼在他心里本来完全不咋的,性格也不行,本事也没有,现在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嗯……对他堂弟还行,挺有耐心,除此之外没了,没什么本事:“我说……千万别……”   许钊夹了满满一碗菜,跑过去看热闹,客厅霎时间只剩小堂哥一个了,他独自待着没意思,踌躇片刻也跟了过去。   桶里开水蒸腾着热气,张信礼扭过鸡脖子,弄点水拔下一小片毛后一刀剌口,手法之利索颇有点杀鸡如麻的刺客风范,小堂哥不是很常见这种杀鸡宰猪时放血的血腥场面,忍不住退远了点。   只见张信礼拔毛、开膛、处理内脏行云流水,从头到尾不带一丝停顿的,整个一当代庖丁,三下五除二就把什么都给弄好了。   “柜子里有八角和桂皮,碗里泡了重阳菌,你去拿一下,”张信礼熟门熟路道:“我淋一下拿过去炖。”   他本来是不会煲汤的,四川菜只要带水都可以叫汤菜,林瑾瑜不喜欢喝那种下锅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就可以出锅的汤,他觉得那不叫汤,他印象里的“汤”得是老火汤那种,细炖慢熬,清淡有滋味,张信礼发现之后便跟他家负责做饭的阿姨学,学到今天差不多出师了。   林瑾瑜闻言,乖乖出去准备东西,小堂哥看张信礼的眼神如看老师傅一般,心道:还有这手,真没看出来,本来以为就会炒点现成的家常菜,没想到大菜也会,看来这小子也不是身无所长。   “牛啊,技术高超,”许钊边看杀鸡边吃饭,吃得居然还挺香:“你都不晕血啊,可以去菜市场卖鸡了。”   张信礼道:“你才去卖鸡。”   林瑾瑜照他吩咐准备完了东西,但没去吃饭,反而又折了回来。在许钊与小堂哥的注视下,他一言不发拿了淋浴喷头,调到热水,试好水温后默默去给给张信礼冲手上沾的鸡血,然后又堪称无微不至地拿毛巾给他擦干。   整个过程里,张信礼一直低头注视着他。   “嘶,牙疼,”许钊手上还拿着碗,他用粘着饭粒的筷子指着这对狗男男,大声呵斥道:“停止!我命令你们立刻给我停止!”   一切忙完,众人重又回到饭桌上。   多日来,殚精竭虑的小堂哥总算吃上了一顿祥和的饭,他欣慰极了,看这表现,堂弟不知道怎么,好像突然大有好转,可喜可贺啊。   这次林瑾瑜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好歹把饭全吃完了,就在四人准备从饭桌上离开,各忙各事时,他忽然开口道:“……让我回去实习吧,我觉得我能回去实习。”   ……   实习这个事不算小,满打满算二三十个学分呢,一门专业课也才几个,虽然林瑾瑜绩点一向优秀,可实习要是得个不及格乃至零蛋,多少会影响毕业。   他们这种分散实习的,绝大部分打分权在单位手上,学校只录入,万一给挂了,找老师求情都没用,张信礼不反对他回去,他现在服药规律了,情况看起来也稳定,再整天收了林瑾瑜钥匙,把人反锁了关在屋里不跟软禁似的么,能不要最好不要。   然而想回去好像没那么简单——   “前两周才请长假说终止实习,现在又要回来?怎么可能!”   办公室里,主任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知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发来申请,想进这个单位?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就跟你明说了,单位不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不是终止,只是请假,”张信礼道:“我上次已经说明过了。”   “请假?”主任脸上表情更不可理喻了:“我也跟你说过了,整个实习期总共才几个月,没有请假一个月的说法,要么踏踏实实给我干,要么直接终止,分数记0,你们是来服从单位安排的,不是来度假的!”   “我知道,”张信礼说:“对不起,主任,但请你通融。”   林瑾瑜发作时啥都干不了,上次遵医嘱来请假的自然也是张信礼,那时他没第三条路走,只能答应着,让林瑾瑜先回家:“前段时间他身体不好,真的很抱歉,我会让他好好反思,请再给次机会。”   “身体不好就好好在家,也不用回来实习了。”主任眉间川字纹深重,她仍多少有些怀疑林瑾瑜跟张信礼有艾滋病——受某些乱编数据的谣言影响,许多人看到男同就觉得对方有艾滋病。   一通好说歹说,白费了嘴皮子,主任仍半点不松口,张信礼不会说什么谄媚话,只会一遍遍道歉,求领导给机会,一来二去主任犯了,挥手道:“好了,不要再说了,规定就是规定,你要还想上班就赶紧回位置,不然你也终止实习,我没意见。”   “……”   上面不太想这两个实习生待在单位,因为这是两个同性恋,伤风败俗,可能还传染疾病,领导不大喜欢,但又不好明说,主任琢磨着,明年的实习接收公告可能要在申请条件里加上一条“取向正常”。   “快走吧,”她道:“规定就是规定,不可能通融的,我一开始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也接受了,还想改变什么?”   “……”张信礼知道,道理他都懂,按他性格,要只关于他自己,真答应了的事他不反悔,打落牙咽下去就是了,可这是林瑾瑜的事,是他没征求林瑾瑜的意见就代他答应了,尽管那时候林瑾瑜本人应该没法做决定,可越庖代俎就是越庖代俎,他本人对一应条件一无所知。   “您能不能……”   他还要求情,主任斩钉截铁道:“不能。”   好似无力回天,无路可走,张信礼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好像没办法了。   “张信礼!说完了没啊,不就报备一声的事吗,怎么磨蹭那么久——”   就在张信礼转身,放弃说服主任,准备先回办公室,看能不能试着另外找几个好说话点的负责人,求他们帮着开个口子时,门外忽地传来许钊十分有辨识度的声音:“人呢?哎,大伯,你给我指指,我同学说要找的那个啥啥主任是哪个办公室啊?” 第309章 忽而盛夏   虽然这期实习生里有两个是带着推荐信过来的,但主任一直以为,是那种八杆子才打得着的裙带关系。   毕竟实习工作都开展两个多月了,上面什么信也没有,没问过他俩的表现,也没明里暗里授意过什么,主任一开始还比较客气,那天撞见林瑾瑜工作时间私自带堂哥进来也没说什么,后来看一直没消息,也就慢慢放松警惕了。   张信礼这边开门出去,那边许钊窜得快,开门就往里冲,两人照面差点没撞上,许伯伯慢悠悠跟在后头,正朝这边走,许钊道:“干啥呢,我都转一圈了,你还没完事,不就打个报告吗,怎么这么久?”   他今天特意跟张信礼过来就是想顺便跟他大伯叙个旧,他家和林瑾瑜家一样,堂表亲戚关系挺和睦的,也不争财产,也不推赡养父母,基本没矛盾。   “不批准,”张信礼准备走:“算了,我去找找别的领导。”   “不批准?为什么?”许钊道:“不就休完病假接着回来实习么,多简单的事,凭啥不批准啊?”   张信礼怎么知道:“不知道,反正不批准。”   许钊拽着他衣袖:“别啊,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走,去问问。”说完不等他推脱,拉着他就进了门。   主任正庆幸打发了一桩事,端坐在真皮办公椅上喝茶看报,抬眼见刚刚好不容易才打发走的人此刻居然去而复返,不禁生出些许不悦来。不待许钊张口,她便道:“怎么又回来了,我跟你说得很清楚,单位有规定,原则就是原则,怎么能由着你来?我看你也不适合参加后续评优,这么不懂事,我这个主任干脆让你来当好了!”   张信礼一字未说,先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批,许钊对人的态度完全取决于看这人顺不顺眼,属于你给他笑脸他还不一定给你笑脸的那种人,何况主任压根没给笑脸,他道:“这位阿姨,你怎么说话的啊,这么冲,火气大多喝菊花茶。”   主任大小也是个官,单位平时谁见了不是客气叫一句“x主任”,奔四的女人对年龄正敏感,什么时候被人这么不给面子地叫过,登时脸都绿了。   许钊就是故意的,他性格比较冲动,还有点二极管,不喜欢你就非跟你对着干,可要把你当自己人就不讲道理只护短,算是种缺点,可某种时候也会变优点。   主任道:“你是哪位?也是实习生?叫什么名字?”她心想:哪里来的这么没脑子的实习生,我倒要知道知道你叫什么,哪个师父带的,看我不……   领导问叫啥,不是要赏就是要罚,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一般实习的听到这话,该心慌气短手脚冒汗了,可许钊何许人是也——他压根不在这片屋檐下求职。   “我不是实习的,我是他朋友,”许钊道:“不用知道我叫什么。”   嘿,真是奇怪了,不是实习的怎么进来的,主任火越发大,指着张信礼,刚要训他说竟然又违反规定带亲戚朋友进单位,以后评优统统取消,结果声还没发出来呢,就见办公室门吱呀一响,又走进一个人来。   许大伯背着手,也没敲门,进来看见主任,和颜悦色道:“小刘,在忙啊?”   主任姓刘,许钊大伯这种级别的领导不直接负责一线工作,是不常来的,要来一般也会有通知说某某日某领导要来检查工作、学习交流,这回不打招呼来一突击,主任一时愣了。   许钊回头,打了个招呼,道:“哎,大伯,你也太慢了。”   “你这小子,”许大伯道:“跟猴儿似的蹿得快,还和小时候一样皮。”   主任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舌头,忙道:“您好您好,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您坐您坐。”   许大伯笑笑,带许钊在办公室的会客椅上坐了,道:“我带大侄子瞎溜达,你忙你的工作就是了,打扰你了。”   “哪里哪里,”主任起身泡茶:“原来这是您侄子……小张也坐,你看你站着干什么。”   张信礼刚有事找她的时候都是站着谈完全程的,也没见叫他坐,这会儿无事了反而喊坐了。   许大伯道:“这是我大侄,刚从国外读书回来,大大咧咧的,也不敲门,没妨碍你工作吧?”   “没有没有,”主任笑道:“在国外上大学啊,难怪,一看就是青年才俊。”   林瑾瑜如果在场,白眼必然翻到天上去,就他?这许大钊?肚子里二两墨水都没有的,狗屁青年才俊,大尾巴狼差不多。   许钊心说:不急,我马上就要来妨碍你工作了。   他看着主任,露出笑容,道:“阿姨,你看刚刚问了你还没答,现在说说呗,请了病假为什么不能销假啊?”   “小许,这是刘主任,”许大伯道:“叫刘主任。”   主任道:“没事没事,我这岁数也该叫阿姨了,难不成叫姐?”她笑:“那也太不像话了,你说是吧。”   张信礼站在一边看戏,心想:人也瞬息万变。   “刘主任,”许钊见好就收:“那你看林瑾瑜实习的事?”   许大伯坐后面点了根烟,唠嗑一般道:“小瑜最近表现怎么样?也有日子没见了,你爸天天说他比你有出息,我倒要看看,哪天带他一起,伯伯带你俩吃饭。”   主任道:“林瑾瑜是您……外甥?”   许大伯刚要否认,许钊道:“这和工作没什么关系吧,主任你看是不是先答复一下我的问题,没的以为只有领导亲戚才给销病假呢,影响不好,咱可凭实力,不搞裙带关系,是吧?”   主任说:“是的是的。”   “他请病假了?”许大伯边吞云吐雾边问:“怎么回事?生病了?”   张信礼答:“小病,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好了。”   “那就好,”许大伯说:“正常销假报个道说一声,明天正常打卡就行了,怎么磨蹭这么久,小许念叨一路了,呵呵。”   张信礼也不是傻子,平静直言道:“主任刚才说不能销假。”   许大伯露出吃惊的神色:“这是为什么?”   “不不不,没有的事,”刚刚一口一个‘单位有规定,原则就是原则’、‘你们是来服从单位安排,不是来度假的’的主任道:“我作为负责人一向坚持以人为本,关心每个实习生的工作生活,生病了就安心休养,养好了再回来,小组随时欢迎。”   许大伯道:“嗯,小刘辛苦了,工作做得不错,是要体现人文关怀。”   主任道:“应该的,您看您过奖了。”   不待张信礼再次出声交涉林瑾瑜实习的事,主任便主动道:“你转告小林,让他安心休养,实在想回来呢恢复打卡就是了,要没好全也不急,身体最重要,把工作放一放,我们单独给他申请按期延后也是可以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延后可麻烦着,等于为他一个人加班,刚才光简单销个假都推三阻四,这会儿倒服务到家了,真是眼皮一眨,老母鸡变鸭。   不出三分钟,手续一应办完,张信礼道了谢,和许钊及大伯一起走了。   ……   林瑾瑜重回办公室,一切好像回到了原本的轨道,小堂哥的年假已经休完,他见堂弟好像没事了,连夜赶回了杭州——多日的“共患难”让他切实体会了一把弟夫的不容易,面对持续散发负能量的堂弟他都不一定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张信礼偏偏做到了。   照目前这情形看,林瑾瑜既然好转了,他俩是绝不会同意回家的,那就暂时算了吧。   张信礼前前后后从小堂哥那得了中千数的接济,大部分都用来买药、交乱七八糟的费以及吃饭了,荷包里自己的钱没多没少,每月两千八的工资,领到这点钱的第一件事就是花n张草稿纸计算如何活到下个月。   林瑾瑜自己靠买东西跟洗完攒了笔备用金,但没告诉张信礼,因为没法解释这笔钱的来路。   下颌那被剃须刀片划出来的小口子已经长好,没留任何疤痕,繁忙的工作仍会让他觉得疲惫和没有意义,但他努力和那种无意义感抗争着。   就像张信礼说的,他得往前走,不管如何艰难,都要往前走,生活的齿轮从不为谁停下。   五月,立夏了,这是林瑾瑜生命里的第二十二个夏天,附中的草坪仍和他毕业那年一样翠绿,身边人来来去去,好像换了几茬,老朋友天涯海角。   好在张信礼和他仍在一起,虽然穷,可有人陪着,粗茶淡饭两个人吃,茶好像没那么淡了,饭也没那么粗了。   林瑾瑜绞尽脑汁搞着创收,只要给钱,什么都干,发传单、当服务员,二三十度的天穿着厚重的绒毛装去店门口给人当吉祥物,想在这月月底之前凑笔钱,给张信礼,让他寄回家去。   炎热的夏天来了,和这个夏天一起到来的,还有恼人的梅雨季节与艾略特的那声呜咽。 第310章 老朋友   忙碌的实习生活颇有些一成不变。   “啊,这风吹着真舒服,”办公室里,许钊左手一杯咖啡,右手揽着林瑾瑜,感受着透过纱窗吹进来的习习微风,然后问出了那个经典问题:“中午吃什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林瑾瑜把他手抖开:“你和他一起去吃食堂,顺便帮我留饭,我要去送外卖。”   四周人来人往,可没一个人过来表示疑问,说这人不是员工,怎么在这儿——老员工已经得了信这是领导侄子,实习生没立场管事。   “你送什么外卖?”许钊这几天在外面浪够了就往他这跑,美名其曰‘孝顺长辈,和大伯联络感情’,实际基本窝在林瑾瑜桌子边上霍霍他:“大中午不休息,折腾啥。”   “他不熟悉路,”林瑾瑜道:“我拿他手机去送,代班。”   张信礼以前虽然在上海待过,可到底不是本地人,且单位离林瑾瑜家又很远,这块地方对他来说基本是陌生的,送外卖没保底,收入完全取决于你腿脚有多块,正宗的多劳多得,一中午就那么一两个小时的用餐高峰,不如让熟悉路的人去送,他俩做过实验,同样两个小时,林瑾瑜能送将近二十单,张信礼只能送十出头。   虽然快节奏的跑动让一向懒散的林瑾瑜累了个半死就是了。   “你?”许钊道:“你行吗?我咋记得你不会骑电动车。”   “不会骑还不能学吗,”林瑾瑜说:“四个轮子的汽车都能搞定,还怕这个。”   那时北上广对两个轮子的电动车管得还不严,电瓶车及车主不上牌不考证也照样上路,许钊道:“你可注意点,啥时候开始学的,我咋不知道。”   “就这几天,”林瑾瑜说:“你怎么还在上海,秋假放到什么时候啊?”   “早放完了啊,”许钊道:“总共也没几天,四月底就开学了。”   林瑾瑜纳闷了:“那你怎么还在?”   “我快毕业了啊,我又不准备留在土澳,最后一门实践课程跟着我爸在国内修,修完7月回去拿完成信,然后等着9月发毕业证,”许钊道:“不然秋假那么短,我怎么会跑回来,不够折腾的。”   澳洲多数本科是三年学制,林瑾瑜没出国打算,不大关注这方面,道:“长见识了。”   下班时间到了,许钊起身,林瑾瑜跟他说了拜,去找张信礼拿了手机便走了,快出大楼时碰见主任带着小个子去吃中饭,他打了个招呼。   “小林啊,”主任见到他和颜悦色道:“这会儿才刚下班吧,动作真快,是不是饿了,要不跟我们一起吃?正好我有餐补,刷卡请你们两个。”   她以为林瑾瑜是许大伯的外甥,言辞、语气均十分客气,林瑾瑜情绪不是很高,礼貌笑了笑。   小个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瑾瑜回来时他还很纳闷,就他观察到的领导的态度……这家伙就不可能回得来啊。   人和人脑回路的区别有时比人和狗还大,这矮子锱铢必较,谁阻碍他转正,阻碍他打关系谁就必然引起他的恶感,此刻迎面撞见,这家伙憋不住,朝林瑾瑜道:“啊,你身体好了?谢天谢地。”   林瑾瑜看他,道:“是啊,怎么?”   “都是同事,关心下你,”小个子道:“你是哪儿不舒服啊?好利索没有,请这么长时间假应该挺严重的吧,到底什么病啊?那个什么……张信礼身体没问题吧,是不是也……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咱们是个集体,真有点什么你好好照实说,大家也好关心你们。”   他在办公室经常听领导聊天,十分清楚主任一直怀疑他俩患有某首字母为A的传染病。   林瑾瑜听出他什么意思了,他看向小个子,原本没表情的脸忽地和颜悦色起来,道:“谢谢关心,有你这样热心的同事真好,你有空可以多看新闻,关心关心台湾。”   不客气……”小个子被他和蔼的表情迷惑,道:“不过……呃……跟台湾有什么关系呢?”   林瑾瑜不和颜悦色了,露出个讥讽的表情来:“这么爱管闲事,台湾要能得到你十分之一的关心,祖国早统一了,别自己祖坟都没扫,天天拿着扫把去乱葬岗。”   “我好心好意关心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小个子不知道副组长和林瑾瑜关系好,把啥都告诉他了,此时还觉得自己当好人当得天衣无缝,被怼了没道理:“林瑾瑜,你有没有教养?”   他心想:当着主任的面居然这么说话,肯定留坏印象,等着被训吧。   “对有教养的人有教养,对没教养的人就算了。”林瑾瑜没所谓,他很清楚,现在已经坐实他是关系户了,除非突然来个天王老子说要做掉他,否则主任绝对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关照他,和实习生吵个架不算什么。   坐实就坐实吧,以前听说“某某依靠家庭背景如何如何”的时候,林瑾瑜只会觉得鄙视,步入社会了却对“关系”这词产生了更复杂的情感,不管如何追求公平正义,他也不得不承认家庭、父母本身就是一种个人资源,多数人的父母所取得的社会地位也是他们努力得来的,在不违反大规则的前提下给予子女一些便利也许是难免的。   果然,就在小个子等着主任主持公道,训他两句时,主任说话了,然而内容却和他预料的略有差别:“好了好了,在单位不要吵架,你也是,个人隐私不要打听,本单位保护员工隐私。”   这个‘你’是说我吗?小个子见主任看着他,迷茫了,这明显是林瑾瑜先没素质啊,为什么领导反而说他啊?   这次确实是林瑾瑜先出言不逊,但……不影响。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林瑾瑜道:“耽误我五分钟,主任,我有点事,下午可能迟到半小时,没事吧?”   主任道:“哦,今天单位清闲,迟到不要紧的,毕竟个人问题处理好了才能全身心投入工作。”   不愧是主任,讲起道理很在行啊,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林瑾瑜点头,走了,留小个子在原地风中凌乱,怀疑人生。   ……   街上人车川流不息,林瑾瑜骑着电瓶车,开始往大学城方向走。   他做事不如张信礼踏实,也不如张信礼勤快,但喜欢动脑子,一到中午,高校的外卖单很多,且送达地基本相隔不远,运气好跑一趟能结三四单,没有比在这附近更好的蹲点地了。   尽管跟许钊聊天的时候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其实林瑾瑜也才刚刚会骑这个,丝毫谈不上有什么技术,午高峰车流很多,林瑾瑜开得稍微有点提心吊胆。   ……早知道不学自动挡,去学开摩托了,他心想:E证到手,现在开个小电瓶还不起飞。   不知不觉到了地方,林瑾瑜打开张信礼的手机,无数单子果然纷至沓来。   周围全是有说有笑出来吃饭的大学生,林瑾瑜心知热闹是他们的,顾不上休息就开始干活,能多赚两块是两块。   这附近他挺熟的,林瑾瑜接了单,边开小电瓶边开始回忆——校大门斜对面那家半地下咖啡店好像换人了,他在那里和张信礼、许钊一起喝过咖啡;远处传来阵阵乐声的琴房大楼,他曾在里面排过一支小小的、叫《crush》的串烧中学生汇演节目。   好像是很久前的事了。   排队、进店、泼妇一样大声催餐、出来、骑车、上楼、敲门、说句“祝您用餐愉快”……林瑾瑜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某种被输入了特定指令的机床,忠实执行着一成不变的程序。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又是一单送达,这次顾客地址填在X大外围某租住楼,林瑾瑜敲门,说完固定话语,等了好久,没人开门。   “?”时间就是金钱,他还等着送下一单呢,林瑾瑜没闲心当门神,他再次敲门,力度是之前的n倍,同时大声道:“有人吗?外卖到了!”   别是不在吧,有些人会还没到地方就点餐,林瑾瑜准备打电话,结果刚输了前三位号码,屋里便传来一阵响动,接着门终于开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男人,不高,挺清秀的样子,约莫和林瑾瑜一般大,想来是本校学生,林瑾瑜把袋子递给他,公事公办道:“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辛苦了。”那男生看样子有些匆忙,冲林瑾瑜笑了笑——林瑾瑜很少会用“可爱”一类的词去形容现代男性,但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挺可爱的,不娘也不做作,只是可爱。   ”应该的,“他道:”再见。”说完转身要走,真在这时,屋里忽地传出声打碎东西的巨响。   说是巨响也许有些夸张,但……动静着实不小,出来拿外卖的男生往后看了眼,说:“不好意思……”   他显得有些焦虑,眼神闪烁,频频后顾,但又犹豫着没从门口走开。   这很奇怪啊,人在自己家不是应该很放松吗?而且……结合刚才半天没人开门的“前科”,林瑾瑜不由自主开始发动想象大法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他现在状态本来就挺容易想多的,那阵子正好有“XX被绑架后假装点外卖报警”的新闻,林瑾瑜误以为他碰上了什么事,问了句:“您还好吗?”   “……”男生说:“挺……挺好的。”   挺好的结巴个什么,林瑾瑜更好奇了,不过就算不挺好,好像也不关他事。   二十多岁的人不像十多岁那样冲动热心,林瑾瑜看了眼表,想:算了,准备走。门半开着,来拿外卖的男生很有礼貌地准备等他转身走了再关门,就在这时——   “你点了外卖?我说我不吃,”林瑾瑜听见一个很有些耳熟的声音在身后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这个声音不就是——   他转头,不出所料看见曾经在放学后的琴房里,用卷成卷的简谱敲自己脑袋,训他昏了头,连大三小三和弦都分不清了的人扶着门框,好似宿醉未醒,顶着头凌乱得颇有几分颓废艺术家气质的半长发往外走。   “……”   这世界真小,林瑾瑜心说。   他把手机放了,在空旷、寂静的楼道里看着那个人,道:“好久不见,林烨。” 第311章 小生意   林烨这人挺有个性的,尽管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林瑾瑜一直吃不大准这个不知道比他大三岁四岁还是五岁的gay界前辈的性格。   刚认识的时候他看起来彬彬有礼,颇有风度,好似某个年轻的绅士,再接触下去却会发现他同时懒散又轻佻。   林烨听见自己名字,愣了那么一瞬,然后跟看见西洋景一般诧异道:“……林瑾瑜?”   两人同时说:“你怎么在这儿?”   ……   “我一直在啊,”林烨稍微整理了一下仪表:“这我母校,这段时间我一直待这儿。”   “我也一直在这边……送外卖,”林瑾瑜说:“这栋楼我来好几次了,你隔壁前天点过肠粉。”   他俩对彼此印象都不错,熟人相见有些欣喜,林烨本想顺势请他出去吃个饭,然而他自己澡也没洗头发也没梳的,哪好带人意思下馆子,更何况——   之前那个拿外卖的男生还站在后面看着他俩,大概还没明白发生了啥事。   “算了,”林烨往后让了让,道:“进来坐会儿?”   林瑾瑜挺好奇他近况的,男生也道:“你俩认识?真巧,进来坐?”   三人就这么进了屋,林瑾瑜看见沙发上有张毯子,地上是打碎的碗和泼洒出来的一滩稀粥。   “……不好意思,”林烨道:“我打碎的,马上收拾。”   一番清洁打扫,林烨进去洗了个脸,出来道:“你怎么送起外卖了,体验生活?”   “没,”林瑾瑜回答:“赚钱。”   “你还需要在意这三瓜两枣?”林烨靠在沙发背上,显得很是费解:“不会跟狗血小说里似的,家道中落了吧?”   “家道没中落,我中落了,”林瑾瑜看了眼一旁的男生,说:“……我出柜了。”   轻飘飘四个字表达出很多东西,林烨脸上神色变了变,懒散和随意消失了,静默片刻后,他说:“这样啊……挺好,恭喜你父母终于知道了真实的你。”   “我爸应该觉得自己倒了大霉吧,”林瑾瑜笑了笑:“你不是毕业很久了吗,怎么还在上海?”   林烨挑了挑眉,道:“我爸也一样……后面这问题说来话长。”   “又换工作了是吧,”林瑾瑜合理猜测:“挺好,不全为钱,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没这回事,我也穷着,”林烨说:“今时不同往昔。”   “啥,发生什么了吗?”林瑾瑜记得林烨好像也挺有钱的,如今他可是切身遭上海房租折磨过的人,林烨上大学那会儿就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了,他学艺术的,还租的是整租,想来家底殷实,哪里说得上一个“穷”字:“话说回来,你以前不是……”他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男生:“……以前那个……”   有些问题也不知道现在问合不合适,林烨大概看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介绍道:“别想多,这是我学弟。”   那男生道:“是的,你好。”   “啊,这样,”林瑾瑜难得地感到有些窘迫:“不好意思。”   “不提了,”林烨好像有点烦,他从口袋摸出烟盒,说:“你也来根?”   自从存货清空,因为没钱,林瑾瑜已经很久没抽烟了,他其实有点蠢蠢欲动,但还是摆了摆手,道:“算了,好不容易戒了段时间。”   算了就算了,林烨自己点了根,抽了几口,问:“戒烟干什么,你家那个不喜欢?”   这问题林瑾瑜还没正式问过张信礼,他只知道张信礼不喜欢接吻时他嘴里有烟味,倒没真的干涉过他抽:“没,就……节约生活费。”   “拮据成这样了?”林烨道:“情况有这么严重?”   “谁说不是呢,”林瑾瑜打量着他:“揭不开锅了。”   林烨以前喜欢穿一些英国牌子的衣服,像什么Burberry、Paul Smith之类的,林瑾瑜注意到这次他里面衬衫的领口有些许发黄,做工也不怎么样,撑死了可能五十块钱一件。   果然,林烨听了他的话,道:“彼此彼此,世事弄人……你现在就靠送外卖过活?”   “差不多,”林瑾瑜说:“能赚钱,就是辛苦,你呢?”   “我啊,不干什么,”林烨说:“刚刚失业,现在很不固定,跟别人搭伙,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最近准备进一批花出去卖。”   ???   怎么还转行做上生意了,林瑾瑜不解:“能行吗,鲜花不容易保存,很容易亏。”   “不常做,赚快钱,”林烨道:“你忘了,马上520。”   林瑾瑜已再不是那个每天除了听课看书、甩手打游戏之外无需忧心任何事情的男大学生,他为生存奔波久矣,那层原本属于他生活的瑰丽、浪漫、小资或者叫小布尔乔亚的外衣似乎开始逐渐褪去,在林烨提起之前,他完全没察觉到这个十分受年轻情侣们欢迎的节日的到来。   “原来如此,”林瑾瑜问:“能赚多少?”   “大钱没有,小钱管够,”林烨道:“我把几个花店低品点的红玫都预订了,找了学校一些愿意做兼职卖花的学弟学妹,给分成,他们赚多赚少全靠自己,顺利的话我能到手个四位数吧。”   每逢情人节、七夕节这种日子,红玫都死贵,林瑾瑜心说:还有这手,我咋完全没想到利用天时地利去赚钱,难道经商果然看天赋吗?我怎么好像半点没遗传到?   “你真会动脑子,”林瑾瑜道:“我们现在穷死了,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去卖了。”   “学校这片的花店的货我全订完了,”林烨道:“或许你可以去别的地方问问……离520没几天了,估计很难买到低价的……或者更糟,不止我一个人想利用节日赚点零花钱,我想应该已经买不到了。”   林瑾瑜是真不懂做生意,林烨嘀咕一番,问:“真这么缺钱?就你俩卖吗?”   “我可没你那做大的精力,”林瑾瑜说:“就我卖,一晚上能赚一百我都满足了。”   毕竟洗碗手洗皱皮了才80块。   “一百不至于,你也太低估情侣的消费能力了,”林烨想了想,说:“算了,我让一部分给你吧,你有本钱没,可以从我这儿拿点……不过先说好,不会有很多,多了你也卖不完。”   这可真是再世菩萨,林瑾瑜本来听他那么说都打算掐灭刚刚萌芽的念头,直接放弃了,没想到居然峰回路转。   “谢谢谢谢,”他什么别的也顾不上说了,忙道谢:“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小事,又不白给你,”林烨道:“朋友之间举手之劳。”   二人确定了初步意向,又交流了些别的后,林瑾瑜起身告辞。   ……   晚上,房间里。   林瑾瑜洗完碗回来后光速洗了个澡,把自己身上的烧烤味捯饬干净,然后便装作副悠哉悠哉的样子躺在床上,边等张信礼回来边查看自己的账户余额,盘算应该从林烨那里拿多少花比较好。   他全无经验,对于节日到底能卖出去多少花没底,应该三四十枝?要么……五六十枝?完全不知道啊。   林瑾瑜假设得忒小心,生怕假设多了,节日前的低品质红玫不算太贵,本钱反正是够的,就看他对自己的推销能力有多少信心。   时针指向十二点,张信礼果然在林瑾瑜上床没多久之后就回来了,门锁传来熟悉的轻响,林瑾瑜赶紧躺得更放松了点,盘算着怎么跟他说这事。   “还没睡?”张信礼开门进来:“没看见灯,还以为你睡了。”   “等你一块,”林瑾瑜说:“夏天了,抽空把被子换了吧。”   “还早,怎么也得到六月,”张信礼掀开被子上了床,问:“你不是睡不着吧?”   “还好,”林瑾瑜说:“我吃了药了。”   “药又不是万能的,”张信礼道:“假如你……”   林瑾瑜说:“‘假如你感觉不好,一定要跟我说’,知道了,你都说了八百……不,八千遍了。”   “……”张信礼说:“哦,全文背诵没用,希望你记在心里。”   不怪他叨叨,林瑾瑜上次的表现实在差劲,明明觉得糟糕透了,偏偏还往死里瞒着。   也许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真的会互相影响,张信礼话逐渐多了起来,林瑾瑜反倒学会憋着了。   吃了药整个人不大有精神,林瑾瑜往他那边挪了挪,抬头看他,只需一个眼神,张信礼会意,俯身在他唇上温柔亲了亲,很温和、安抚性质的。   林瑾瑜感觉好一些了,好像多巴胺确实藉此多分泌了那么零点几微克,张信礼伸手环住他,另一手抚摸着他的脖颈。   “……你想做?”林瑾瑜想起还有事跟他说。   “不,”张信礼道:“抱会儿。”   他俩便在初夏的夜里相互依偎着,林瑾瑜道:“对了,有件事跟你说——我送外卖碰见林烨了。”   而且因为跟他聊天导致忘了还有一单没送,超时被罚了十块钱。   又是这个名字,他俩异地恋的时候还为这个吵过架,现在想来多大点事,吵什么架啊,浪费在一起的时间。   “哦,”张信礼面无表情:“所以?”   “所以过几天五月二十,请您批准我出去卖花。”   “?”   什么跟什么,没听懂。   林瑾瑜竹筒倒豆子,一气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他本以为张信礼会反对,谁知对方道:“可以,没什么好反对的,情人节卖花挺不错,记得去人多的地方,一般找对地方了就不会亏。”   他们一没大本钱二没时间三没毕业证,能赚一分是一分吧,林瑾瑜提醒道:“这花可是从林烨那里买的。”   “林烨就林烨,”张信礼道:“你们不是纯洁的朋友吗?”   “是的,”林瑾瑜道:“只有我俩才不纯洁……那天刚好周五,你晚上有假吗,不如跟我一起?”   张信礼看了眼日历:“可以申请调休,行,有忙就帮,没忙我还能去送夜宵外卖。”   听上去是个挺完美的计划,一切就此说定,林瑾瑜安定下来,心想:虽然不能像以前一样出去风花雪月,可这也算一起过520了吧。 第312章 红玫瑰(1)   五月二十日,阴天,铅灰色的云层连绵,好似大团灌了铅的棉花,这天起风了,气温不算低,能见度却不大好。   林瑾瑜和张信礼请了一天假,早上八点,他俩一起去林烨那里把几大束裹在泡沫网里的红玫瑰运了回来,然后开始拆包、去刺,每枝分门别类,单独包装。   “一共多少?”张信礼边收拾着一地碎纸和泡沫,问:“能卖得完吗?”   “一百五十枝,”林瑾瑜道:“本来我只准备拿六十枝的,林烨说我太谨慎了,不如多点,我就……”   “太多了吧,”张信礼望着那大朵大朵肆意盛放,红得好似鲜血的玫瑰,道:“第一次卖少进点,花不像别的,今天卖不出去以后也很难有精力去接着做这个了。”   林瑾瑜怎么会不知道,他道:“没事,我叫了许钊帮忙,而且我后来算了笔账,思来想去觉得太小家子气确实白费了这股折腾劲,林烨肯帮咱是好,可我不好意思太厚脸皮,给他提了一块,进价都六七块一朵了,卖出去一般也就十块,弄个几十朵,全卖出去也就点蚊子腿,”他踢了提地上用来装花的纸箱子:“你看这一大早忙活到现在。”   张信礼只得说:“好吧。”   单独包装花了他们六七个小时,不干不知道,一干吓一跳,还真挺累人的,世上果然没有躺着就能把钱赚了的路子。   下午四点,一切准备就绪,林瑾瑜和张信礼带着一百五十枝鲜红的玫瑰出发了。   为了送外卖,他们前段时间买了辆二手的小电动,三四百,不算贵,这会儿正好用来装花,林瑾瑜帮着把箱子弄上车,叫张信礼运到地方,自己登了蹬单车,啃哧啃哧蹬到步行街。   张信礼早已到了,许钊还不见人影,林瑾瑜迎风踩了一路,都热出汗了,道:“你这小电动开得还挺好,一溜烟就没影了。”   “以前经常借体育老师的开着玩,”张信礼给他把东西都放地上了:“一个人行吗?”   “行,你忙活你的,不用管我,”林瑾瑜道:“等收摊比比谁钱多。”   这奇怪的胜负欲……卖花并不需要很多人手,他俩之前商量的时候约好了,来商业街这块,林瑾瑜拖上许钊去卖花,张信礼看附近有没有单,接着跑众包送外卖去,一个时间干俩活,一天下来肯定大丰收。   “行,”张信礼道:“输了的怎么办?”   林瑾瑜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他还真回应了这幼稚的争强好胜,一时有点乐:“输了的……”他一时没想到什么,便说了个万能的,道:“输了的就答应赢的人一件事,无论什么都得答应。”   张信礼全无推辞之意,答声“好”,开车走了。   天还没黑,离正常下班时间还早,步行街上人流量却已不小,林瑾瑜给许钊打了个电话,催他快过来,然后便独自蹲街边上开始整理自己那些花,喷喷水,理理包装啥的,力求让它们看上去更娇艳,更诱人些。   半小时后,随着一声打雷般的“鲸鱼!”,许钊的身影出现在十字街口。   林瑾瑜正蹲地上兢兢业业呵护自己的花朵,冷不防被许钊那“大力金刚掌”一拍,脊柱差点没断了,整个人不由嗷了一嗓子,许钊道:“禁止鬼叫,哟,这不是和蟹老板齐名的鱼老板吗,在这儿贩卖祖国的花朵呢?”   卖个花怎么被他说得像人贩子拐卖人口似的,林瑾瑜边呲牙咧嘴捂着自己脆弱的背边道:“什么蟹老板鱼老板,乱七八糟的,你还痞老板,你海绵宝宝跟派大星。”   许钊说:“还挺漂亮的。”   时间还早,大批约会的情侣还没到达战场,林瑾瑜不失时机道:“漂亮吧,大钊老板,要不您看您来一朵,给我来个开门红?”   “我买干什么,”许钊道:“别刺激我这孤寡老人了,你不给你那谁留朵剩下的?”   “谁给他留啊,”林瑾瑜嘴上说:“生意人不花公款搞对象。”   “也是,”许钊想了想说:“要送也应该是他给你送……其实我一直没搞懂,你们这样……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啊,呃,我不是说你们真的有个人是女的,我是说谁像女……也不是……”   “……”林瑾瑜说:“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懂了。”   许钊真挺好奇的,他和林瑾瑜一样对新事物有无穷大的好奇心,最初的排斥过后他对发小神秘的私人生活充满了……强烈的八卦欲:“我觉得他比较像老公,”许钊看着林瑾瑜,脸上表情颇严肃,不知道的以为他在看《神探狄仁杰》或者《少年包青天》,正把自个儿带入主角一起侦破神秘大案:“你像老婆。”   “那你真是想错了,”林瑾瑜准备连逗带诓下他,他一边把开得最好、颜色最艳的花往前排摆放,一边语气十分正经地道:“我才是老公。”   最开始出柜的时候张信礼已很明确地对许钊说过,他们只是一对正常、普通的平凡恋人,男女朋友之间会做的事情他们都会做,此时听到这个答案,许钊整个人大震惊,脸上写满了“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我的天呐”。   “你那什么表情,”林瑾瑜吐槽:“好像看见老母猪上树。”   “……鲸鱼,”许钊目光严肃,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可……太!牛!了!兄弟,没想到啊,着实没想到,你怎么是老母猪,你是小公猪,不拱白菜,反而强势拱倒了另一头!牛批!”   “……”林瑾瑜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类似于许钊所理解的传统男女关系,但眼见他眼里流露出来的那种难以名状、好似“刮目相看”一般的神色,还是有点翘尾巴了,好似一息之间真变成了大猛1。   “那是,”他开始在发小面前吹牛,胡说八道:“别看他那样,其实背地里可听话乖巧,每次睡觉我……”   张信礼不知去哪儿送外卖去了,听不见这番对话,要是听见不知会作何感想,又会如何反应。   他俩就这么站在十字街口,守着一摊子鲜花,互相吹牛皮,林瑾瑜之前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提前踩了好几个点,观察人流量,最后才定的这里,此时“守株待兔”了一会儿,竟也卖出去八九朵。   “生意还真好做,”许钊看着他手里那一把票子:“站着不动顾客就主动来了。”   “你光看见我吃肉没看见我挨打,”林瑾瑜说:“我六点起床,打从早晨七八点就忙活起,光踩点收集信息就踩了五六个地,想躺着就把钱赚了真没这路。”   “也是。”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街上年轻人越来越多,街边商铺亮起彩灯,到处是520的活动标语,这天情侣们走到哪儿好像都打折,问林瑾瑜问花的人多了起来,可与此同时,街上卖花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和他一样年轻,一看就是节假日出来兼职卖花的大学生,也有挎着篮子,热情和蔼地向每一个过路人推销自己鲜花的粗壮妇女,也有拿着一次只拿三五朵花到处跑的小孩,林瑾瑜虽然来得早,但一直只待在原地,也不怎么吆喝,先前卖花的少,小情侣们只有那么几个选择,他生意还不错,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两个小时过去,他算了算账,一共卖出去十八朵,其中十朵都是前一小时卖出去的,这样下去肯定卖不完。   许钊纯来陪他,顺便体验生活的,心里完全没数,也没半点危机感,林瑾瑜自己一直在心里记着,道:“光这么站着不行啊。”   “怎么,”许钊说:“咱还卖个唱,招揽招揽生意咋的?”   那倒也不必……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街上越发热闹,平均每三十米就有一个竞争对手,林瑾瑜仔细观察片刻,发现生意好的都是那种动静大,会吸引人眼球的,比如不远处既买花也卖荧光棒的那个摊,摊主是四五个女大学生,她们把一些荧光棒当样品拧亮,并且进了一些荧光圈套在手上、胳膊上,亮灿灿的一团,老远就能看见,真有不少情侣买了来玩的。   又或者那些跑来跑去的几岁小孩,大多数人在同时遇到两拨卖花人时会更倾向于买小孩手里的,这大概也算人之常情。   就林瑾瑜和许钊这年纪,装嫩是装不了了,难度太大不说还容易让自己犯恶心,可干站着看别人赚钱是绝对不行的,林瑾瑜心说:少赚就是亏,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许钊是不大动脑子的,不想动是一方面,动不出个啥结果是第二个方面,他站在一边,静等发小想办法,准备听吩咐行事。   林瑾瑜思索着,要想竞争过别人,就得比他们更引人注目,而且不能死守在一个地方,得学别人活动活动,可这黑灯瞎火人来人往的,怎么吸引注意力比较好呢?步行街没路灯,唯一排排精致、大气的店铺自带的广告灯牌与霓虹小彩灯照亮了情侣们约会的道路,林瑾瑜四处转了一圈,忽地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第313章 红玫瑰(2)   夏天是热情的,即使夏天的夜晚也是如此,男男女女身上的衣物一天赛一天少,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一次肢体接触似乎都有可能孕育出一个荷尔蒙涌动的故事,这是个适合恋爱的季节。   步行街上到处都有红的粉的装饰气球,商家在玻璃楼梯两旁放置了心形的绿植拱门,希望能借此吸引情侣们的目光,希望他们能来打卡、驻足,给这条街和街上的店铺带来源源不断的人气,空气中到处洋溢着一种轻薄而柔软,仿佛粉色薄纱般的甜蜜气息。   在这粉色薄纱般的甜蜜中,忽然不知从哪儿响起一阵吉他拨弦声。   这清脆、极具金属质感的乐声借助拾音器袅袅远播,夹在街上一众喧闹、嘈杂的人声里分外吸人耳朵,许钊背着背带,调了下音准,小声道:“手感可以啊,你哪儿弄来的?”   “找隔壁街某卖纪念品店楼上那家琴行租的,”林瑾瑜站在他身边,摆弄着便携音箱:“打包一百二十块五小时,这琴押金一千四,你别磕着碰着了。”   “牛,还挺会想办法,”许钊答道:“放心,我对琴可温柔得很。”   他站在这闲着也是闲着,林瑾瑜很会“物尽其用”,思来想去觉得许大钊许某人这一身本事不能浪费了,哪能只让他干干打杂,看摊、喷水这种洒扫婆子的活儿,必须百分百压榨。   民谣吉他作为人民群众最趋之若鹜的乐器之一,好的差的琴行在上海遍地都是,林瑾瑜跟老板交涉了下,说那些挂着的琴白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暂租几小时创造点经济效益,没人跟钱过不去,老板思量片刻,同意了。   “好了。”林瑾瑜调完音效,拆了个纸箱子,用刚花五块钱买的荧光马克笔在上面写了句规整、漂亮的“爱情短暂,遗忘漫长,让玫瑰代你诉说隐秘的羞涩吧(12元/朵)”后站起身,冲许钊比了个大拇指手势,他其实又点紧张,事前全无排练,突然整这么一出,也不知能不能行,万一玩砸了,丢人丢大发是小事,卖不完东西是大事。   许钊回了他个潇洒的wink,满脸写着:瞧好吧兄弟。   纸牌被摆在了最前面,许钊伸手拨弦,短暂的音箱杂音与单调的调弦声过去后,一阵如夏夜般轻快、热情而又充满活力的前奏破开嘈杂的人声与妇女大声、粗哑的吆喝,如一泓跳跃的清泉,从他指尖流淌出去,欢呼着填满了整条街道。   《Can’t Stop Love》,这是首轻松而饱含热望的歌,乐声如同夏夜里激荡的风,又如冬日雀跃的火苗,钻进人的耳朵里,让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林瑾瑜深吸口气,拿起麦克风。   ……   520点外卖的人居然挺多的。   不知是不是单身狗无人约会,便独自在家邀美食相陪,还是部分小情侣没有外出欲望,只想在这浪漫的节日共同宅家,窝在一起享受温馨的可乐、鸡翅与披萨,总之,单居然意外的多。   仅两个小时,张信礼便送出了十六七单,七十多块到手。   大多数店铺集中在商业街这块,他三不五时便要返回一次,有时会路过林瑾瑜卖花的地方,不过彼此都很匆忙,便没打招呼。   又有新的订单进来,张信礼看了眼店铺地址,有点眼熟,好像离林瑾瑜摆摊的地方不远,便二话不说接了单,提速往那里赶。   一切都很熟悉,还是红的粉的气球、大片打折的横幅与标语,以及心形的绿植拱门,张信礼把车停在入口,步行过去拿餐,谁知走到一半,却见一处地方男女老少里外三层围成个半圆,好像在看什么热闹。   半圆中心传来清晰的吉他伴奏与男中音悦耳的歌声。   张信礼怔了一瞬,停下脚步。   音乐无形无色,却又无孔不入,它就像一阵风,四散开去,远比任何荧光棒、吆喝、小孩都更引人注目,一下吸引了街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张信礼绕到背后,人群稀疏的那侧,透过霓虹灯彩色的光斑,看见林瑾瑜和许钊并肩站着,气氛热烈,歌如欢快的舞者。   “We stand here today   今日我们站在这里   together as one   一同站在这里   You brighten my days   你照亮了我的生活   just like the sun   就如这太阳   When everything around   当周围的一切   is like stormy weather   如同暴风骤雨   We always survive   我们总能生存   cause were in this together   因为我们在一起”   ……林瑾瑜唱歌谈不上有多少技巧,不过会小提琴的人音准总是很好,基本的气息和支撑也还算过得去,他的声音既不如原唱Darin那样刚性锋利,也不沧桑,那是年轻人的声音,于节日浪漫的闹市,平和地说起一个普通却动人的故事。   张信礼的英语水平众所周知,但也许是被林瑾瑜熏陶久了,也许是这首歌的歌词太过简单,又或者爱人之间本就互开了一扇只有彼此能通过的窗,林瑾瑜发音标准,吉他悦耳动听,这次,他就是听懂了,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林瑾瑜并不知道他就站在身后,密集的人潮带给人巨大的压力,好在他已有过被林烨半逼着满操场拉曲子的经历,关公门前耍大刀都干过了,还怕街头卖唱。   他被无数年轻或者不再年轻的情侣、夫妻围绕着,脚下是大团大团盛放的红玫瑰,霓虹灯华璀璨,他仿佛回到了那年夜晚的操场,只是时移势易,人已不同。   “Whoever said that we could never hold on   谁曾说过我们无法长久   And don’t know I found my star   他不知道我找到了我的星星   Now I'm happy I stood up for so long   此刻我高兴地久久伫立   Baby this is where our story starts   宝贝,我们的故事由此开始   I can't stop, can't stop this love   我无法停止对你的爱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I love you   无论旁人如何闲言碎语,我都爱你   I love you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无论他们说些什么,我都爱你”   爱情短暂,而遗忘漫长。   许钊从小学就开始学指弹了,即兴编个简单点的抒情版伴奏游刃有余,他和林瑾瑜时常互相分享自己喜欢的歌,此刻虽然二人从未经过排练,但配合起来仍无大瑕疵,许多人被乐声吸引,驻足一会儿后被牌子上的字打动,花个小小12块钱买朵玫瑰送给自己身边的爱人。   一曲止歇,四周掌声四起,林瑾瑜不是特意来搞街头演唱的,不失时机趁热打铁,说了些幽默与抒情结合的推销词,惹得大家勾起嘴角面露微笑:“都说你是风儿我是沙,都不送花咋成家,一年一次520,花都没有怎么行,买一朵送给身边你爱并且也爱你的人吧,不光男生送女生,女生也可以表达爱的,咱还是别让那啥男人收到的第一束花往往是在自己……(坟头)的笑话成真对不对……”   他絮叨了一阵,周围人纷纷发笑,玫瑰又卖出去不少,林瑾瑜正要再接再厉,忽地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打断了他。   “沙儿,”张信礼表情好似也有点想笑,他在一众目光中注视着林瑾瑜,道:“我买一枝行不行。”   林瑾瑜回头,宕机了一瞬,这家伙不是开着小电动满大街送外卖吗,啥时候摸到他身后去的?   张信礼道:“嗯?”   “呃……”听歌的人还未散去,林瑾瑜刚才还能说会道,此刻脑子却有点空白。   他该说啥,是配合他装摆摊的跟普通顾客还是咋,嗯?到底几个意思?   张信礼轻飘飘地说:“买一枝送给老板你。”   林瑾瑜想笑,于是真的笑了,露出排整齐的牙,许钊声如打雷,道:“哟——”顿了一秒,更大声道:“哦——哟——”   在围观群众的眼里,他明显和林瑾瑜是朋友,这种声音就很引年轻人瞎想。   林瑾瑜真的想笑得要死,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把手里麦克放了,说:“拒绝接受,因为——我要送你。”   “为什么?”   许钊还在一边,林瑾瑜道:“因为——我是老公。”   张信礼没听懂,听不懂才是正常的,他看林瑾瑜好像乐得不行的样子,心想:算了,听不懂就听不懂。   他挑了挑眉,微微朝林瑾瑜张开双臂,那个姿势好像在含蓄地邀请他在这热闹的、浪漫的、满是粉红泡泡的夜晚来个拥抱,林瑾瑜并不胆怯,但这大庭广众的确实……他往四周扫了眼,想花时间斟酌一下,于是没动。   张信礼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动,用开玩笑的语气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前来——轻轻抱了他一下。   那是个绅士的拥抱,并不大力,更不蛮横,但不经意于细微间流露出的神色、态势仍与“哥们儿”仨字无半点关系,爱情有时不必大张旗鼓,也能让人感知到它的存在。   林瑾瑜这回真的宕机了,围观人群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一阵年轻的“哟——”,跟许钊那声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些人看不懂怎么回事,有些人走了,但更多人在笑,在起哄。   林瑾瑜挺不好意思的,他回应了一下,然后笑着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下,张信礼会意,放开了。 第314章 红玫瑰(3)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张信礼放开他,但没往后退,林瑾瑜开心之中夹杂着那么丝不好意思,憋笑得跟什么似的,腰都直不起来。   “笑什么,”张信礼说:“我可很有诚意,居然笑。”   “不是,没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不住摆着手:“你才是气氛组大佬,掐时机掐得还挺准,送你的外卖去。”   周围人也都在笑,噱头表演还没结束,许钊还在弹琴,张信礼本来没觉得什么,结果听着他狂放得跟快笑断气的笑声也有点被逗笑了,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林瑾瑜耳尖微红,赶人道:“还不送你的外卖去,要扣钱了。”   张信礼说:“已经超时了。”   “那更得抓紧了,”林瑾瑜不看他——因为不好意思:“别忘了咱俩的赌,我可是超常发挥,你不努力把扣的补回来万一输了可就……”   “无所谓,”张信礼看着他,坦然道:“输给你,就输给你了。”   “……”   这家伙讲话明明笨得要死,可偶尔就是能用最简朴的语言弄得人心一跳一跳的,林瑾瑜觉得有些温暖,也有些面红耳赤,可大庭广众的,没法表达,只能佯装坐怀不乱道:“好啊,这么说你提前认输了,那啥要求我暂时没想到,你坐一边等我收摊,然后听候发落。”   张信礼“哦”了声,然后就真的取消不送了,跟一帮等老婆逛街的男人一起去花坛边坐着。   时间慢慢过去,林瑾瑜脚下的花也一朵接一朵减少,他讲笑话把气氛炒活之后便没怎么说话了,让许钊自己在那儿自由发挥,许钊挺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也不怯场,拨弦拨得飞起。   几小时后,约定的租赁时间到了。   “我不行了,累死了,要歇会儿,”许钊把背带取下来,呲牙咧嘴道:“手都抽筋了。”   “辛苦了,”林瑾瑜整坐箱子上整理钞票,并点数,看还剩多少花:“哪天翻身了请你吃饭。”   “切,一顿饭就想把我打发了,”许钊看着他忙活,坐一边当甩手掌柜,说:“想太美,怎么也得送我一最新的Xbox。”   “拉倒吧,”林瑾瑜道:“我自己都还没有呢,你盘算上了,过来帮我收拾。”   “拉倒吧,”许钊学他说话道:“我累死了,你自力更生。”   已是晚上十点半,有些店铺打烊了,约会约够了的小情侣正逐渐散去,各回各家或者直奔七天如家。   “那你把琴和拾音器这一堆还了去,”林瑾瑜道:“快点,待会儿一起吃夜宵。”   “我减肥健身,拒绝油腻夜宵,”许钊这么说着,爬起来去还器材:“你这还要多久啊,我都想睡了,待会儿还完我直接回家了,你们两口子自便吧啊。”   “随便,”林瑾瑜再次说:“辛苦辛苦。”   “收东西了?”远处,张信礼见他们把东西撤了,收起手机起身走过来:“现在回?”   这点说回也能回了,林瑾瑜点了一遍,道:“卖出去一百二十八朵,加上之前卖出去的十八朵,还剩三朵。”   纸盒里确实只剩三朵红玫,这成绩很好了,林烨那边一众学弟学妹,哪怕是经常在情人节卖花的姑娘一个人能卖出去一百朵已经算不错。   “那可以回去了,”张信礼说:“就三朵,没关系。”   “不!”林瑾瑜牛劲上来了:“我今天非全卖完不可!”   “别太较劲,”街面上玩够的情侣已经回去了,人流量小了很多,就算没回,有意向买花的也早就买了,没买的都是打死不会买的,张信礼怕他钻牛角尖:“时间也是成本。”   “我知道,”林瑾瑜道:“怎么,觉得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卖出去?”   张信礼不想打击他,但已经这个点了,街面冷清了下来,几分钟内蹲守到三个客人的可能性太小了,事实很可能就是这样的。   两人正说着话,从街口方向蹒跚走来一对老夫妻,林瑾瑜拿了一枝,站起来道:“看好了。”   “?”张信礼看着他,只见林瑾瑜大大方方走上前去,也不虚情假意扯有的没的,礼貌而直接地道:“您好,买枝花吗?”   那对老夫妻鸡皮鹤发,枯瘦的手互相挽着,老爷爷笑着摆了摆手:“阿拉一把年纪,就出来走走,不晓得你们年轻人的节日,勿要来啦。”   老奶奶已没了几颗牙,林瑾瑜将花递上,她看着鲜艳的红玫瑰笑了笑,即使瘪着嘴,那张芳华不在的脸上也能读出几分羞涩:“勿好意思啦,年轻额晨光都么弄,现在更……”边说边连连摆手,和爷爷一起说不要。   林瑾瑜想半秒,道:“正因为年轻的时候没有浪漫过,现在才更要弥补过去的遗憾。”   一辈子就这么长,约会、送花好像被默认成了年轻人的特权,人们好似乐于看俊男美女接吻,却难接受两个中老年人亲热,老爷爷与老奶奶听着林瑾瑜的花,对望了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同样的、羞涩的笑容。   老夫老妻了,还送花送花的……   林瑾瑜继续道:“一朵花而已,又不是只有年轻人才可以收到花,也不贵,就十二块钱,爷爷,买一枝送给奶奶吧。”   他年纪和老人孙子差不多,爷爷看看他,又看看奶奶,犹豫片刻,说:“好吧。”   不到三分钟,大功告成,林瑾瑜收完钱走回来,张信礼道:“你说了什么,我看人家一开始根本不打算买。”   “不告诉你,”林瑾瑜开玩笑道:“我有魔法。”   张信礼就这么看他凭着一张嘴,不到五分钟把存货全部脱手,卖给熟识的奶茶店店员,也卖给街口正在收摊回家的单亲妈妈。   他赋予玫瑰爱的含义,然后用不同的方式打动不同的人,把花交到他们手里。   这就是张信礼佩服他的地方,林瑾瑜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当然他也能做到林瑾瑜做不到的事,他们各有所长。   “走了,”林瑾瑜开始归置一地纸盒子,吩咐张信礼道:“回家。”   刚还堆满一地的红色已不见踪影,连一片花瓣也没有留下,张信礼停车的地方和回家是两个方向,他便叫林瑾瑜等着,想自己先去推过来。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刚要迈步时,林瑾瑜却忽地出声叫住了他:“等等。”   以前在课堂上,语文老师解释“浪漫主义”时说:所谓极致的浪漫主义,通俗点讲就是生活清贫,彼此连饭都吃不饱之际,你下班路过一家花店,想起她喜欢花,于是仍买了一枝玫瑰,在踏进家门的第一秒就送给她。   张信礼不明所以地回头,林瑾瑜借着头顶广告牌上最后一点炫目的霓虹灯光,从一直没打开的一个不起眼的纸箱里拿出一朵玫瑰来,说:“赏你的,不用谢。”   那是最后一朵玫瑰,林瑾瑜早上单独包装时便从150朵玫瑰中特意挑出的、最艳丽、开得最好的那朵,他把它偷偷藏在纸箱里,只为了这一刻送给自己的爱人。   张信礼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林瑾瑜道:“怎么,嫌便宜哦。”   “没有,”张信礼接过了,说:“怎么会。”   林瑾瑜本来也是开玩笑的,他站起来,一把牵过他手,两人在520的最后半小时走过街头回家。   “这么晚,地铁公交都停了,”林瑾瑜看着他骑上车,道:“咱俩谁骑车回去?”   “不知道,”张信礼说:“你吧,我扫辆单车回去?”   “那得蹬到什么时候去,”林瑾瑜上午就蹬过来的,深知估计得凌晨到家不说,且累人得很,他眼珠一转,问:“……这时候有交警吗?”   “一般没有,”张信礼说:“早下班了。”   交警也是人,不是24小时不知疲倦的机器,除非突袭设卡查酒驾,否则这点早回家了,林瑾瑜听他这么说,便推他腰,示意张信礼往后坐:“让我开,”他道:“有车干嘛不骑,分开回去不够折腾的,我俩挤挤得了。”   电动车显然是不让带成年人的,可从这里打车回去少说也要二十,卖一朵花才毛利六块钱,林瑾瑜实在舍不得打车钱。   人穷志就短。   张信礼说:“好。”   这是美好而浪漫的一天,见他没反对,林瑾瑜便往前面一骑,想:好像一般都是男同志或者大猛1骑前面,小媳妇小0在后面搂着腰的。   他转头笑道:“小张同志,你可要搂紧了,掉了可没处捞你去。”   张信礼挑眉,从身后抱住他腰,好似非常、非常依赖他。   这种被人依靠着的感觉让林瑾瑜感到愉悦,他其实没张信礼熟练,不过二轮小电动本身也谈不上有啥技术含量,晚上车应该也不多,油门一拧,没一会儿就到家了。   如果人能预见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林瑾瑜一定、一定不会为了十几二十块的打车钱就两人挤一辆小电动回家,不会坚持自己骑前面开,不会不喝止张信礼跟他打闹。   如果可以,他想永远留住这一天。 第315章 照灯   今天打早上起天就是灰的,林瑾瑜贴着马路牙子,载着张信礼往前开,边开边半真半假得瑟道:“怎么样,我技术不错吧。”   “小电动需要什么技术,”林瑾瑜急着回家,油门拧得大,风声猎猎,张信礼半环着他腰,在他耳边悠悠道:“花卖得好就翘尾巴了,嗯?”   “就不能夸我两句,”林瑾瑜说:“你怎么这么不识逗呢?”   车尾储物箱里放着那枝鲜艳的玫瑰,张信礼说:“我没夸过你吗?”   “没有,”林瑾瑜搜索了下自己的记忆:“不记得了,就算有应该也是很久以前,等于没夸,重新夸过。”   怪蛮横的,张信礼道:“是你自己不跟我说话,我哪有机会夸你。”   “什么不跟你说话,”反光镜里,林瑾瑜故意做出个异常疑惑的表情,开始装傻:“不跟你说话?有这回事吗?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   “……”   那个表情颇有些浮夸,林瑾瑜语气纳闷之极,讲得跟真的一样,张信礼下巴轻轻蹭过他肩头:“不止,不仅不说话,连碰你一下都不让。”   “你在做梦吧,”林瑾瑜握着车把,感觉到张信礼贴着他小腹的掌心上下动了动,死不认账道:“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   “你总这样,赖皮,死不认账,”张信礼凑近他颈侧,鼻尖萦绕着林瑾瑜身上独有的馥郁气味:“你不让我碰你,还让我睡沙发。”   好嘛,在这儿记着仇呢,林瑾瑜现在回想那段时间,知道自己过分了,其实当时他也知道,每次伤害张信礼的时候他心里也难受,也痛,但又觉得这样能缓解一些本来的痛苦……很复杂的一种状态。   “我……”林瑾瑜想为自己找一些小情侣拌嘴时死不低头的借口,但还没找到,就感觉到张信礼往后,移到了他的腰上:“……”   这段是单行小路,没有路灯,路上不见车影也不见人影,林瑾瑜一个激灵,车头一歪,差点摔下去:“嘶……我干,很痒啊!卧槽!”   “别说脏话,”张信礼只是半掐半挠了下他腰,林瑾瑜反应大得超出他想象:“你反应也太激烈了。”   “我怕痒啊,”车走得歪歪扭扭,林瑾瑜努力维持着平衡:“你又不是不知道,装什么外人呢。”   “都怕痒,”张信礼故意逗他:“就你反应大,半点苦忍不了。”   “……”   林瑾瑜这暴脾气,什么玩意儿,这都能损上人,他牛劲上头,闷声不说话了,唯手上用力,一拧油门。   车速骤然提升了n个档次,小电动带着他俩往前一飙,倏地窜到T字形路口——   刺目的灯光忽然迎面而来。   张信礼跟他闹,本是左右看了路上没人也没车,觉得小闹一下,拌几句嘴无伤大雅,他没想到林瑾瑜这没学几天的水平也敢照死里拧油门,更没想到这一拧就到了路口,前方一辆小汽车正好转弯进来,司机大概科一没学好,或者跟他一样以为这条路上只有自己一辆车,图自己方便,开着远光前大灯。   改装过的氙气灯亮度可达2000流明以上,两只前大灯在这狭窄的单行路上就像两个小太阳。   人或者许多别的物种假如突然被强光照射,很容易出现一秒半秒的应激停滞状态,林瑾瑜只觉忽然强光迎面,瞳孔迅速收缩,视野模糊,也不知如何动了,就这么按着原本的方向往前冲。   “小心!”   拉回他思绪的是张信礼提醒他的喊声,还好那辆小车刚转弯过来,速度不快,司机猛地见一小电动正霸在路中间,直直过来也慌了,朝自己右边猛打方向盘,林瑾瑜也握住车把往右偏,一下和它错身而过,冲到路口——T字形路口的两个横岔路是竖直连通的,情况太危急,林瑾瑜为了躲避小车从竖路上直冲过来,根本来不及观察岔路来人情况。   当他看见那个矮小而不起眼,拿着根木棍,鬼探头般从岔路口人行道上冲出来的小孩时,距离已经太近太近,根本不可能完全躲开了。   一声让父母心碎的巨响——林瑾瑜用尽全力拐了下方向,然后失去平衡,重重摔了出去。   他最后记得的事发画面是甩飞出去电动车,还有在巨大惯性下摔出去时,张信礼在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他额头跟眼睛的手。   最后的千分之一秒里,张信礼往前,借先前环他腰的姿势紧紧箍住了他,就像给林瑾瑜系上了条安全带,他用胸腹贴住林瑾瑜整个后背,像张罩子挡住了他整个后背,他们在巨响里擦着粗糙的混凝土地面摔出很长距离,撞在了凸起的台阶上。   ……   救护车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刺耳过。   林瑾瑜曾无数次听过120拉得很长,好似哭号般的笛声从自己家外不知哪条街上过,那声音在他记忆里一直很远,好像永远是别人的事,只和别人有关。   “你好……你好!四肢关节有没有疼痛?”医护人员大声对林瑾瑜道:“说一下话!”   林瑾瑜从创伤后漫长的空白里回神,机械性跟着医护做了几个测试手指跟胳膊灵活度的动作。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要说给我们听!”   车厢里,小孩在抢救,一对中年夫妻在号啕大哭,林瑾瑜手掌上全是摔出去时磨烂的肉丝和血,一侧肩膀隐隐作痛——这没什么,跟其他两个相比,这点伤不值一提。   “你们是撞人的,一辆车是吗?”医护忙得不可开交,交代道:“打电话,现在马上打电话通知另一个的家属,我们是……医院,叫家属尽快赶过来。”   “我……就是家属,”林瑾瑜喘着气,甫定的惊魂大概需要巨量氧气才能保持冷静:“我没事……你跟我说,什么都跟我说。”   医护必须保证病人有健全家属打招呼,但林瑾瑜这么说,现下也不好老在这个问题上磨蹭时间了:“现在还不知道,尽量先通知家属,你先别慌张,只是通知,后续再看。”   有人在给他的手消毒,林瑾瑜感觉不到从自己身上任何一个伤口传过来的痛或者什么别的感觉,他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另一边,躺在担架上的张信礼。   摔出去的时候张信礼整个从背后抱住了他,林瑾瑜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张信礼自己腰跟后背却在冲力下结结实实撞上了凸起的混凝土台阶。   消毒的医护走了,林瑾瑜往前靠去,靠到张信礼身边看他。   周围全是白色的人影,医护大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有人在给张信礼测血压,解开他衣服,看局部有无明显创伤。   林瑾瑜浑身没力气,差点跪在担架边,他贴近张信礼,张信礼身上看起来没有伤,没有暴露性骨折,关节也没有明显的变形,但额角的汗和脖颈间一根根凸起的棘突显示出他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林瑾瑜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原来“无能为力”是这样的感觉,你真的想拼了命为某些事情努力,却也真的只能眼睁睁等待。   “给他擦下汗,”医护跟同事说了句话,又弯腰对张信礼道:“你能不能动?有没有知觉?是不是觉得痛?不要怕,马上就到了!”   张信礼睁开眼,目光不太有焦点,他反应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真的很痛,剧烈到极点,比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痛。   车上只能做简单检查,医护主力在小孩那边,林瑾瑜感到呼吸困难,他伸出发抖的手握住了张信礼从护栏肤手下的空隙里垂下来的手——也许没什么实质作用,但他想借此给彼此一些力量。   “让他握你的手,”林瑾瑜听到有人对他说:“去前面点,跟他说话,叫他握你的手。”   是医护,林瑾瑜现在恍如元神出窍,听到什么都会下意识照做,他往前了点,凑近张信礼,跟他说话。   张信礼眉心显出深深的川字纹,林瑾瑜知道一定很痛,他不停说着“马上到了,马上到了”然后叫张信礼抓紧自己的手。   张信礼目光扫过他,咬了下牙,手指往里曲了曲,他好似很用力,但林瑾瑜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气很小,张信礼只是轻轻握了握。   “叫他用力,”医护说:“用全力,不要怕握痛你。”   林瑾瑜照着重复了遍,张信礼看着他,仍旧只是很轻地握着他的手。   “肌握力很低,”医护记下他血压:“等到了跟科室那边交代一下,加急做CT。”   “……什么意思,他会怎么样?”林瑾瑜木然地回头看医护:“他会死……会瘫痪?”   “没有,”医护忙得不可开交:“还不知道,要做检查,你不要慌张,通知他父母。”   无人可以通知,林瑾瑜想:要打电话给他父母吗,让他们连夜从千里之外赶来……怎么会呢,那双手一向是那么有力,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用拇指轻轻抚过张信礼掌心的那条疤:他们明明只是开心地骑车回家而已。   张信礼痛得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用那种很轻的力气握着他的手。 第316章 不幸中的万幸   深夜时分,城市已沉沉睡去,医院却格外热闹。   进急诊大门后伤者就被推走了,林瑾瑜跟被撞伤小孩的父母一起被人带到科室外面,听专门负责接待家属的医护说明情况。   那对父母不过是在上海街头卖凉面的小生意人,晚上收摊了,推着小车回家时没看好孩子,让个几岁的小孩在马路上撒欢,谁知道就出了这事。   对两边来说大概都是祸从天降。   林瑾瑜不敢看他们,事实上他谁也不敢看,整个人脑子都是木的,处理不了任何信息,医院那扇普通的淡蓝色门好像连通着另一个空间,也许天堂,也许地狱。   “家属一定保持冷静,不要慌,”医护一直安抚他们:“现在我们在尽全力抢救,目前来说生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要慌知道伐,包括待会儿检查做完你们进去看的时候,在患者面前也要尽量冷静,不要给他一些负面情绪,具体的受伤情况等结果出来之后医生会跟你们细说。”   中年夫妻唯唯诺诺答应着,林瑾瑜看见那位妈妈靠着丈夫,双手合十,不知在向哪个菩萨求保佑。   要是真的能有人保佑他们就好了。   “车祸那两个的家属在哪儿?”   终于,门开了。   林瑾瑜和那对夫妻一起迎上去,好几个医生护士从门里面出来,去拿药品的拿药品,推仪器的推仪器,为首的两个医生分别喊了患者的名字,告诉他们现在可以进去看了。   小孩和张信礼分别被安排在了病房两端,身边都是一大堆人、一大堆仪器,林瑾瑜跟着医生快步过去,看见张信礼手上挂着不知什么药还是什么水,一旁的心电监护仪上黄绿色的线条每隔一秒便稳定显出一道尖锐的波峰。   张信礼睁着眼,但粗滞的呼吸和眉间的褶皱仍显出他的痛苦。   医生示意林瑾瑜跟他过去,掀开薄被一角,取下前胸口袋插着的笔点了点张信礼的手心,道:“攥拳,”他说:“试试握住这支笔,能做到吗?”   林瑾瑜踩着医生的影子站着,目不转睛看着病床上的张信礼,张信礼吸了口气,指尖轻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攥拢,勉强握到了圆珠笔,但显然谈不上“握住”,这种力度,假如医生此刻松手,笔会不会掉到地上都不好说。   “医生……”林瑾瑜心脏狂跳,从上车的那刻起他的心率就没下过每分钟100下:“这什么意思?”   医生没说话,只是继续掀开被子,再次用笔点了点张信礼肌腱发达的小腿:“有感觉吗?动一下,很痛动不了小腿膝盖的话动脚趾。”   林瑾瑜回头看,张信礼粗喘了几下,看上去尽全力照医生的做了,但几乎只是前四根脚趾曲了曲,而且很慢,很艰难。   医生没说什么,把被子盖了回去,然后示意林瑾瑜跟他到一边去:“你刚才看到了,下肢的灵活性还不如上肢,结合外部淤青血肿,我们推测是脊柱有冲击损伤。”   脊柱和被其包裹在内的脊髓是躯体和大脑间的传令兵,林瑾瑜在听见医生话语的一刻如坠冰窟,他有点打晃,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差点撞翻托盘上的药,医生扶了他一下,道:“不要这样,先保持冷静,现在只是推测。”   医生会不停告诉家属要冷静,毕竟里面已经躺了一个,外面的人必须坚强地站着。   “意思是……”林瑾瑜知道医生一般会把话说委婉一点,他们在他病例上写东西的时候就是这样,为了稳定患者情绪,增强治疗信心,能轻都会往轻写,他明白那话里的意思了:“意思是……他可能没知觉,不能动,是不是?”   “现在来看还是有轻微感觉的,”医生说:“没有完全丧失肌力。”   但是肌力很小,可能只有一到两级。   林瑾瑜几乎不知道说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张信礼……他想起摔出去的那一刻,想起那阵天旋地转,想起张信礼护住他眼睛跟后脑的手,以及紧到无法挣脱的拥抱,如果可以,他愿意代替他躺在这儿。   “下一步我们要推他去做核磁共振,”医生说:“具体情况还要等检查结果出来,到时候你帮忙通知下……你是他什么人?”   “我……”林瑾瑜道:“我是他弟弟。”   “那通知下父母吧,最好要有一个直系亲属在,”医生把笔插回口袋里,说了几句让他安心等着的话:“你一定要保持冷静,在患者面前也不要说太多,尽量给他正面的情绪反馈,我们这边先把人推走,你去结一下救护车的车费检查费,结果几个小时以后就会出来。”   做核磁需要2-5分钟,等结果要6个多小时,林瑾瑜眼看着一堆人推着张信礼走了,他有点呆,勾腰坐在走廊椅子上。   小孩也在抢救,直到现在林瑾瑜还不知道自己撞到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医护人员来来往往,他从只言片语中得知由于自己那拼死的一拐弯,小孩没被碾个正着,没有生命危险,但右边不知手还是脚骨折了,而且好像有开放伤口。   在上海街头卖凉面挣的都是辛苦钱,继张信礼之后,小孩也被推走不知做什么检查去了,那对夫妻终于有精力过来,跟他说医药费的事。   人是林瑾瑜他们撞的,夫妻两没怎么说别的,就把单子朝他面前一递,要他去交费。   林瑾瑜抹了把脸,站起来,把两张单子叠在一起,一言不发,转身去交钱。   很快,张信礼被推回了病房,林瑾瑜在他身边坐着,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喂他喝点水,张信礼也没力气说话,那股剧痛从后腰扩散到全身,整个人感觉就像被一柄重锤拦腰砸成了两段,整个躯干仿佛被无数细小的针不停扎着。   6个小时好像6年一样漫长,林瑾瑜脑子很乱,旁边的病床是空着的,护士提醒了他句没人的病床陪护可以谁,但整整6个小时他没有一秒钟睡着了,林瑾瑜做了很多设想,想万一结果很糟糕怎么办,想万一张信礼真的伤了,真的从此动不了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他睁眼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黑到极点,又看着启明星升起来,天一点点变亮。   小孩那边夫妻轮流照顾着,早上七点,一夜无眠的林瑾瑜借医院水池洗了把脸,看了眼接近天亮才勉强合眼的张信礼,出去买了小米粥回来。   “你去哪儿了。”张信礼躺了一晚上,此刻单看精神好像好了点,林瑾瑜给他喂了点水,把一次性盖子打开,说:“给你买早餐。”   “小孩怎么样?”   “别说话了,”林瑾瑜心里很乱,面上却很冷静,用湿纸巾给他擦了脸后熟练地喂他吃东西:“骨折,没生命危险,不要想别的,我会处理的。”   所谓“处理”大概就是赔钱,他无法代替小孩或者张信礼去承受痛苦,能做的只是诚心表达歉意,并尽量进行经济上的补偿,张信礼说:“没钱给医药费。”   “有钱,”林瑾瑜喂了他半碗粥,用手背刮了刮他脸,道:“别乱想,你会没事的。”   张信礼只当他在安慰自己,林瑾瑜让他再睡会儿,自己坐一边握着手机发了半天呆,那时候他真的想过假如张信礼动不了了,他愿意养他一辈子。   电话簿那栏显示着张信礼爸妈的手机号,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他不知道要不要拨出去,假如拨出去了自己应该怎么说,张信礼是独生子,他要怎么对他爸妈说这件事?说实话吗,还是撒下又一个谎言。   他就这么坐着,想了很多,直到张信礼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喊他的名字。   林瑾瑜回神,马上转过去,手半撑在床上探身去看,张信礼躺在那里,也静静看着他。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林瑾瑜受不了这种沉默,开口道:“怎么看着我……什么时候醒的,不睡了?”   张信礼没说话,目光从他脸上移到林瑾瑜握着手机的手上。   林瑾瑜不知道他观察了他多久,但显然——张信礼看见了他盯着电话簿里自己爸妈的号码发呆。   张信礼很慢地挪动了下手腕,伸出手指,勾了下他手里的手机,然后摇了摇头。   没人说话,但交流已经结束。林瑾瑜把手机收了起来,说:“知道了,好好休息,别操心。”   病房里很安静,没什么人说话,林瑾瑜坐在床边,牵着他的手。   在旁人眼里,两个男人一直这样应该很奇怪,但在这个除了生死其它都是小事的地方,没人在意什么gay不gay的狗屁芝麻事。   上午九点,医生带着影像报告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医生把报告递给林瑾瑜:“脊柱本身没事。”   林瑾瑜心脏狂跳,一把把报告接过来,他手有点抖,差点拿不住那薄薄一张纸。   略过看不懂的扫描方式和矢状位,林瑾瑜清楚看见“诊断意见”那栏里写着“……脊柱无断裂迹象,考虑脊髓水肿”。   医生说:“他身体很好,目前来看可能是强健的腰肌跟背阔肌保护了脊柱,使得脊柱没有受到大的创伤……谢天谢地。” 第317章 重担   谢天谢地……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诸天神佛,林瑾瑜会立刻拉上一车香火,一个一个三跪九叩拜过去,医生还在说话,他机械性地应答着,劫后余生般茫然四顾。   心里那口气一松,林瑾瑜整个人有点手脚发软,太危险了,假如真的是脊柱骨折或者脊髓横断导致的肌力丧失,那将是不可逆的,张信礼会一辈子这么躺着。   “……这段时间要有人24小时陪护,”医生嘱咐道:“用药期很关键很重要,联系家属,要是实在忙,腾不开手,建议找个护工,不要马虎对待。”   林瑾瑜说自己是张信礼的弟弟,不管亲兄弟也好,堂兄弟也好,到底不是直系亲属,医生可能怕他没那份心,特意多说了几句。   “他多久能动?”林瑾瑜说:“意思是水肿消下去,他就没事了?”   “看你们倾向于手术还是保守治疗,随着水肿消下去,肌力慢慢会恢复,但是时间不好说,”医生道:“要看他自身身体情况。”   “你不是说他身体很好吗?”   “是的,但是这个我们现在纸上谈兵确实不好说,要先给药看具体的恢复情况。”   “那……那就给药,”林瑾瑜说:“很贵也没关系。”   医生点头,给开了药,让护士进去推一针激素,然后又说了点住院陪护的注意事项,转身走了。   今天不是节假日,实习单位想必一堆事,但林瑾瑜根本没有去打卡报道的意思,甚至连请假电话都没抽空打一个,医生一走他就回了病房,守在张信礼这里。   “医生说什么?”张信礼从门口看见他们交谈了,但没吵也没闹,而一直安静等着林瑾瑜说完话回来。   “没说什么,”林瑾瑜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坐到床边,道:“说你没事,很快会好。”   能复原就好……能复原就好,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念叨着。   在车上的时候林瑾瑜听着医护之间的对话,真的差点以为张信礼没救了,现在没死没瘫痪,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张信礼有点怀疑他在骗自己:“真的?”他道:“我什么情况我知道,大腿以下几乎是麻木的,手也没力气。”   他缓缓说:“……以前村寨有个小孩,被山上的石头砸了腰后和我现在一样……我知道是什么后果。”   “你真的没事,”林瑾瑜眼眶发红:“妈的,不要东想西想了,你要真有什么事我早就跪在这里开始嚎丧了你知道吗。”   “我又没死,”张信礼说:“嚎丧不至于。”   “傻逼,”林瑾瑜抹了把眼睛,给张信礼捻好被角:“眼看要撞了你自己跳车打几个滚也不至于把腰伤了,我得尽最后的努力避让小孩你又不用,犯得着搂着我给我当人肉靠垫吗,傻逼。”   张信礼手背、手腕都是打药留下的针孔,他看着林瑾瑜,轻轻说:“我没反应过来。”   “瞎扯淡,你能没反应过来,”林瑾瑜道:“你现在舒服了,光躺着就行,我伺候你,你平时有什么仇什么怨抓紧机会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什么舒服,让你来舒服来不来,”张信礼跟他你来我往拌嘴道:“你跟我换你换吗?”   林瑾瑜喉咙动了动,道:“我换啊,”他转过半个身子,不让张信礼看见他的脸:“……我真换,不管你信不信。”   没人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林瑾瑜背朝着他,问:“痛吗?”   脊柱脊髓受伤,不痛是不可能的,刚开始那会儿简直痛得能让人昏死过去,比十个肋骨骨折还难熬,张信礼看着他的背影,说:“打了止痛的。”   “没问你打了什么药,”林瑾瑜摸出打火机,想起来压根没有烟,又放回去了:“问你痛不痛。”   张信礼静了一秒,然后乖乖道:“痛……而且手脚会麻。”   “待会儿给你按摩,活动下就不麻了,”林瑾瑜擦了下脸,转回来,表情又像没事人似的了:“中午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买。”   张信礼先没回答中午吃啥这个问题,而道:“卡里钱你用吧,密码你都知道,”他说:“还有几千,不知道为什么,这月没催我交房租。”   林瑾瑜当然知道房东没催他,因为他早交了:“知道,”他说:“已经用了,不然你以为刚医药费怎么交的。”   他在说谎,张信礼和那小孩的医药费都是他用自己卖东西的钱交的。   “嗯,好,”张信礼猜是这样,不然林瑾瑜根本不可能有钱,钱都在他这儿,他说了这句,又补充道:“交完了,就出院吧。”   不管恢复成什么样或者没恢复,都出院吧。   林瑾瑜说:“好……你好好休息,我出去透气。”说完这句安抚的话,他站起身,拿着手机出了门。   白天的医院走廊还蛮热闹的,随处可见患者及家属走来走去,林瑾瑜在走廊尽头,没人的窗口边站住了,开始翻电话簿。   他不是出来透气的,而是出来打电话,昨天光一个晚上,连张信礼带小孩的医药费就交了两千多,接下来每天都要用药,卡里那点钱估计不够撑个半周的,钱交没了就出院,怎么可能,林瑾瑜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当然要到治好为止。   短时间内除非去抢银行,否则他是不可能一下弄到很多钱的,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借钱。   林瑾瑜开始打电话,给许钊打,也给林烨打,甚至给小堂哥打。   什么轻易不找人借钱的原则他都顾不得了,林瑾瑜需要钱,需要钱交医药费,需要钱赔偿给小孩父母,需要钱让张信礼和自己吃上饭。   许钊这会儿还在家里床上梦会周公,骤然听见这消息还以为林瑾瑜在整蛊他:“你不是开玩笑吧?”他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你告诉我他半身不遂?鲸鱼,你拍戏呢吗?别和我开这玩笑。”   “少给我说不吉利的,暂时卧床而已,谁告诉你半身不遂,”林瑾瑜道:“没人开玩笑,我真的需要钱。”   他这发小啥时候跟他这么迫切提过钱,许钊意识到事情真的不同寻常:“你等等……”他说:“我就没存过钱,这又是月底,刚看了眼卡里就两千多了,我先转你吧,要不……我临时找老头子要点?”   “算了,先借这点给我,”林瑾瑜还不想唆使他找长辈要钱:“我再找别人借……谢了,有钱了还你。”   “行,我现在起床,你有啥情况吱一声。”   林瑾瑜就这么站在空无一人的窗口,给亲近的人打着电话,林烨那边听到消息也很吃惊,问了几句情况,借了他一千多,小堂哥更是整个大炸锅,逮着他问了一大串问题,最后同样转了几千过来。   这点钱不知道够用多久,林瑾瑜回去,装作刚透完气的样子,拍了拍张信礼,给他按摩四肢。   “你干嘛去了,”张信礼没法动,只能看着他掀开被子,给自己屈伸关节,活动四肢肌肉:“去这么久。”   “说了透气,”林瑾瑜怕碰动他手上的吊针,动作很小心:“你不是听见了。”   “透气透这么久。”   “是啊,心里烦,”林瑾瑜往另一边小孩病床方向看了眼,小孩不在,不知被推去哪儿了,此刻只有那个卖凉面的父亲孤独地坐着:“我待会儿要去给你买点住院用品,也帮他们买份,应该要去段时间,你要坐着吗,给你借个手机支架看电影。”   “算了,”张信礼没什么精神地道:“反正动不了。”   “动不了和动不了的区别可大了,”林瑾瑜帮他简单活动完四肢关节后把被子盖了回去:“警告你,别给我自暴自弃,医生说了能好就是能好。”   只是不知道要多久。   张信礼:“……”   林瑾瑜说完,抬起他手搭自己肩上,自作主张让他靠坐起来:“我去给你借个手机支架,自己看会儿电影,回来我听感想,说不出小心我揍你。”   张信礼说:“我现在又打不过你,你说什么是什么。”   “知道就好。”林瑾瑜奖励一般,撸狗似的摸了把他后脖子,走了。   ……   外面天还是阴的,看起来要下雨,这还没到梅雨季节,不知道今年为什么这么多雨,林瑾瑜在医院附近买了点洗漱用品给小孩那家送上去,然后复而折返下来,他得回趟家,拿点换洗衣服,这次住院不知道要多久,日常用品都得准备着。   快中午了,林瑾瑜进门时,正碰上那对小情侣在厨房做饭。   上次他俩也算帮过忙,只是林瑾瑜作为“被强制帮忙”的对象,还没和他们说过话,那对情侣吃过张信礼请客做的饭,和他关系还挺好的,和林瑾瑜就很一般,林瑾瑜一个人大中午突然回来,好像把他俩吓了一跳。   林瑾瑜有事在身,进了门顾不上说话,一头就扎进房间里开始翻箱倒柜收拾东西。   那对情侣对视一眼,在门口探头探脑,显得有些焦虑,好像有点怕林瑾瑜。 第318章 访客   着急的人是顾不上什么社交礼貌的,林瑾瑜进门以后根本没心思跟合租室友礼貌性地打招呼,扎进房间就开始忙自己的。   他拿了充电器,又打包了几条内裤,跟外衣外裤一起塞进包里,还有袜子、卫生纸、保温杯……人住个院居然要带这么多东西。   林瑾瑜把房间里要带的东西都带上了,临出去回头看了眼,想了想,又把自己借张信礼的那俩书塞了进来,病房没电视,也没任何娱乐活动,有空也许可以给他读读书,念念故事啥的。   洗漱用品啥的都在卫生间,林瑾瑜把包甩到肩上,背着一大堆东西,刚想去收拾牙刷洗面奶刮胡刀啥的,拉开门却见卫生间门开了,合租的叔叔站在门口,那对小情侣则站在厨房,饭也不做了,三个人就那样盯着他。   “?”林瑾瑜忙得很,一路都是风风火火的,他还赶着去做别的,于是直接了当问:“有事儿吗?”   “……没,”女生先开的口:“你……”她左看右看林瑾瑜:“怎么突然一个人回来了,还这么……这么……”   这么激动,这么风风火火,看起来这么不正常……   林瑾瑜无从知晓他们的心理活动,复发那段时期因为张信礼强迫他睡觉跟吃药,而且不让林瑾瑜出门,他俩大的小的闹过好几次,于旁观者眼里挺吓人——主要是林瑾瑜吓人。   “怎么?”林瑾瑜说不上和蔼地道:“有事吗,我很忙。”   “呃,那你忙,你忙,”女生躲男友身后道:“张……张信礼呢?”   林瑾瑜有持刀对着人的前科,虽然他自己知道那只是情绪失控外加极端无助下摆出的吓唬人的样子,他不会真的去伤害任何人,可别人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于别人眼里做出这样的行为的人就是十成十的危险分子。   提起张信礼,林瑾瑜就更焦躁了,从医院到家里,随便一来回就是个把小时,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他得赶快回去:“受伤了,”他道:“挺重的……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急着走,借过。”   俩情侣脸上立刻显出惊诧的表情,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一边的叔叔看他的眼神更怪。   这间有三个房间的屋子里,林瑾瑜和张信礼总是出双入对,很少和他人打交道,另外那对情侣和上班的叔叔私下接触更多,三人有时会一起吃个烧烤聊聊天什么的,林瑾瑜并不知道,也无从得知他们聊过些什么,他现在没心思关注别人,女生不说话他就没在意了,收拾完东西径自开门走了。   ……   几天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林瑾瑜临近下班时给主任发了条请假信息后就再没管过单位的事,他24小时吃住都在医院,白天陪着张信礼,给他按摩、喂饭,看护士一管子一管子往他静脉里推药,晚上有空病床就睡病床上,没有就坐椅子上凑合,要么抢走廊的长椅躺。   这种介乎现代人和原始人之间的生活让他迅速沧桑起来,以前出门上个班还要在镜子前捯饬半小时,现在早上眼睛一睁,胡乱漱完口,清水洗把脸就过来端盆。   “你不用这样,”张信礼手搭在他肩上:“其实你抱我腰让我扶着输液架,我能站起来自己去……”   刚撞那会儿站不了,稍微一动就跟被盘古拦腰劈了一斧子似的剧痛,现在在别人的帮助下勉强能由横的变竖的了。   “我哪敢碰你腰,万一碰出个好歹来,”林瑾瑜把床自带的帘子拉了,解拉链脱他裤子:“你害羞?”   张信礼不说话。   林瑾瑜道:“上次我骨折,你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吐一地也是你收拾的,又没儿又没女,将来你或者我老了,还不是这样互相照顾。”   爱人意味着互相接受对方心理、生理上的不完美与不体面,自从住院后,张信礼看起来一直不大高兴,林瑾瑜觉得气氛太沉闷,故意边脱边顺势摸了把,怪笑道:“……你现在没反应,对吧。”   张信礼无言片刻,说:“没感觉。”   林瑾瑜颇夸张地“哈哈哈哈”了好一会儿,道:“笑死了,你小子也有不举的时候。”   “……”张信礼看表情好似想锤他,但锤不着,最后只捏了他肩头一把,林瑾瑜感觉了一下,道:“不错,比上次劲大了,值得表扬,看来得时不时刺激你一把。”   他眼下有眼袋跟乌青,张信礼端详他一阵,道:“你该好好洗把脸,刮个胡子了。”   林瑾瑜不是那种体毛重的人,自从张信礼住院,他是真没心思打理自己了:“知道了,就一点而已,倒是你,也不多睡会儿,我已经起很早了,结果每次来你都是醒着的。”   “我天天躺着,白天也睡了很久,”张信礼自己扯了下被子,道:“因为我,你最近是不是没看书。”   那语气介乎问句和陈述句之间,林瑾瑜已经很久没摸过书了,早在复发之前就已经很久没摸过了,什么升学读书……再说吧,但他笑了笑,说:“一直看着呢,叫你别瞎操心,我每天出去那么多趟,有时候就是回去看书去了。”   张信礼非常关心他考研的事,林瑾瑜喜欢他的专业,也具备进一步学习下去的资质和能力,拔高点讲继续读书也可以说是他的人生目标之一,林瑾瑜明白张信礼很在意,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在意,正因如此他才一定要瞒着他。   “都快6月了,你一定要……”   “又来了又来了,”林瑾瑜帮他把被子盖好:“说了别跟一爹似的老说我,我自己有数,一直勤奋着,什么都没落下。”   “真的?”张信礼心存三分疑虑。   “真的,”林瑾瑜摸了摸他额头跟头发:“放心吧。”   他得瞒着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瞒着。   张信礼道:“你去看看那小孩吧,有什么能帮忙的帮一帮。”   “我一直帮着,”林瑾瑜往那边看了眼:“还没过急性期,现在人家父母没空,等稳定了估计得来要钱要说法。”   “应该给,”张信礼道:“我跟他们说了是因为我闹你你才撞了。”   “我学艺不精,”林瑾瑜说:“这几天我总在想,同样的情况,要是当时是你在开,是不是就能避过去。”   “也许,”张信礼道:“但没意义。”   发生的就是发生的,人永远无法改变过去。   “是,”林瑾瑜坐椅子上跟他说话:“对了,我朋友说明天来看你。”   “什么朋友,”张信礼道:“看我?”   虽然他自我感觉年纪大了社交能力反而越来越退化,旧朋友不联系了,新朋友也没交到,可好在不是真成了座孤岛,林瑾瑜说:“许钊和……林烨,他们都说要来看你。”   “不用,”张信礼说:“非亲非故的……”   “你不用怕他们看见你这样,他们不会觉得怎么样的,”林瑾瑜说:“虽然本来只是我的朋友,可认识这么久了,他们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而且——”他道:“他们要来,总不能空手,少不得得提点东西,水果吃的啥的,咱正需要呢。”   “哦,”张信礼悠悠道:“原来是为了把我展览出去收门票。”   这话当然是逗他的,林瑾瑜笑了下,张信礼说:“让他们来接受交通安全教育,规范骑车。”   “你越来越会讲笑话了,”林瑾瑜道:“我去跟他们说说,具体约个时间。”   ……   第二天下午,许钊和林烨同时来了。   他俩也算有些交情,当初排练的时候林烨堪称严格要求,大概是少数有法能制住这混世魔王的人之一,这次见面许钊表现得还挺热络的,眼神颇为惊喜,说了n句“好久不见”。   张信礼躺着不能动,大概还是有些不自在,见他俩进来没出声,只用眼神示意了下,算打了招呼。   果真如林瑾瑜料想的那样,他俩提了篮巨大的水果过来,摆在床头颇为气派,林瑾瑜假模假样道:“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客气了。”   许钊三两下拆开装饰带子,拿了个苹果抛给他,道:“别装了,我看你就等着咱的礼吧,估计都快望眼欲穿了。”   林瑾瑜笑了声,叫他俩坐空地方,自己进去洗了洗,拿张信礼那把看起来逼格很高的工艺品刀削皮。   “哎哟哎哟,鲸鱼还会削苹果了,”许钊故意用非常浮夸的语气臭他:“哇塞,快叫几个记者来,记录这世界性的一刻。”   林瑾瑜笑骂了句“滚”,把果肉削成四方的四块,给了他俩各一块,然后喂张信礼吃剩下的俩,张信礼吃了一块不吃了,叫他自己吃。   “啧啧,”林烨说:“看来你俩还挺……真没想到。”   好几年不见,他对张信礼的印象还停留在很久之前,始终觉得他不是直就是双,反正不怎么纯,对林瑾瑜的感情走向偏悲观,现在看来——貌似还不错? 第319章 不安的小张   “挺什么?”林瑾瑜道:“我俩一直挺好的。”   “好的,”林烨本来一直轻佻随意地称呼张信礼为“你的小直男”,现在不叫了,道:“看得出,你跟你男友走到今天不容易。”   “是啊,”林瑾瑜一把拍掉许钊准备再偷拿个香蕉的手,道:“还得谢谢你……谢谢你们。”   他永远感谢林烨曾在他十多岁时给过他的引导,还有许钊好几次伸出的援手。   “客气,”林烨说:“闲人一个,不嫌啰嗦就好,分道扬镳的爱人已经太多,希望你们别被打倒。”   林瑾瑜不知道这几年他经历了些什么,很多私事不便张口打听,只能反复谢谢他们。   “行了,麻不麻烦,”许钊拍拍他肩:“什么时候变这么客气了,这可不像你。”   林瑾瑜笑笑,没说话,他现在连请客吃顿饭的钱也省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只有没用的口头道谢。   不多时,医生过来做例行检查,林瑾瑜忙停下聊天,过去旁观,顺便帮着翻个身,活动下关节什么的,林烨跟许钊都定住了,站一块看着他。   “攥拳……对,试着抬起来我看看,慢慢来不要急……对,就这样,”医生循循善诱:“很好,好了可以放了,好好休息。”   尽管只是做些了很小的抬起、屈伸动作,但张信礼仍肉眼可见的疲惫,林瑾瑜让他喝了点水,护士量完血压记了数值,道:“血压偏高……激素副作用,是正常的,不用担心。”   医生问:“有按时给他活动关节吗,短期内越快治疗效果越好,千万懒不得。”   林瑾瑜早晚两次给张信礼活动,这么多天了一次没落过,他给张信礼把被子弄好盖回去,道:“当然有,我都知道。”   医生看情况确实有起色,又见林瑾瑜面上有股装不来的倦色,推测他没说谎,道:“不容易,这么尽心的兄弟不多见了。”   许钊在一边大嘴巴调侃道:“那是,他俩可是天……”   林烨拽了他一把,医生接着半开玩笑般对张信礼道:“别看陪护看起来没干什么大事,其实很辛苦,你弟这段时间想必累坏了,你得记着他的好。”   全身心照顾另一个人的饮食起居,半夜都要警醒着关注他的情况,而且还没地方睡当然辛苦,张信礼偏过脸,沉默了会儿后轻轻“嗯”了声。   林瑾瑜忙道:“其实还好,不怎么辛苦,挺轻松的。”   医生走了,林烨此刻亲眼见了检查过程,道:“基本不能动?真伤这么严重,我还以为有夸大成分。”   “我哪会夸大这种事。”林瑾瑜这起床困难户连着n天都起早,此刻有些困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张信礼道:“你休息吧。”   哪能休息啊,吊瓶里药快没了,林瑾瑜还得盯着,等着按铃,他摆了下手,示意没事,过去把他手拿出来,给他捏肩膀跟小臂,叫他闭目养神。   许钊吐槽道:“唉,我都没这么伺候过我爹。”   林瑾瑜没抬头,边按边道:“我也没有……对不住了,没啥能招待的,你们自便,一会儿晚上我去外面买个快餐,你们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就算了,不管怎么说很感谢你们愿意来这趟。”   越说越客气了,林烨道:“没事,我们本来也不是来蹭饭的,你已经够辛苦了,管好他就行。”   完全出于好意,他道:“……借的那笔钱也不用急着还,等他好了再说。”   许钊也道:“是啊,咱班以前的同学很多来找我打听你为啥借钱的,我都给你挡回去了,你先不用想这事。”   听到这话,原本躺在床上默不作声的张信礼猛地扭头,道:“你还借了钱?”   “……”林瑾瑜语塞,他下意识想撒谎,但不知怎的又撒不下去,道:“没……没……多少,”他说:“应急,就……打电话借了点,一点点。”   林瑾瑜借了笔数目可观的钱,这几天他不止给许钊打电话、给林烨、小堂哥打电话,还给每一个还留有联系方式的高中、大学同学打了电话。不管是毕业后就没联系过的,还是沾亲带故身份敏感,容易把位置暴露给他爸的,只要能拨通,有一个算一个,林瑾瑜全都打了一遍,打过去找他们借钱。   借钱就意味着要低声下气,遭人白眼,张信礼听许钊的话就知道不会是“一点点”,连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都借了,说明周围已经借遍了,数额怎么可能小?   他挪了一下,好似想要起来,可又起不来,反而牵动伤处,突如其来的疼痛恍如一记闷锤,让他将床单抓出一条褶皱。   “你干啥,”林瑾瑜忙让他躺好:“老实点行吗。”   “不是让你用卡里的钱,”张信礼缓了几秒:“为什么还找别人借。”   每天的住院单子林瑾瑜看过就扔了,从不让张信礼看见,加上小孩那边,一天的住院费就是四五百,每天流水似的往外花钱,不借根本顶不住,林瑾瑜想搪塞过去,道:“就……暂时的,你赶紧休息,刚活动那么会儿不累啊。”   然而张信礼显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手能抬一些了,林瑾瑜过去拉被子,他艰难但坚决地把他手拦开了:“瑾瑜,”他语气严肃:“我们说好了,用卡里的钱,用完就出院。”   确实说好了,可……   林瑾瑜有理有苦说不出,卡里就三千多,加上卖花赚的那六七百,一共也就四千块钱,住院费加伙食费都是支出,七天不到就得花个精光,他道:“那是理想状况,钱花完你好了,刚好出院,可照目前进度看这根本不可能。”   “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没说我一定得好,”张信礼看着他,重复了一遍:“钱花完,就出院。”   “……”林瑾瑜那完全是为了哄他休息答应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履行,此时耐着性子道:“我有分寸,你就好好养着,不要操心别的了好吗,算我求你了,乖,睡觉吧。”   “我们明明说好了,”张信礼显然不打算听他的,他看着林瑾瑜疲倦的眼睛和好几天没换过的衣服,道:“……你一直瞒着我对不对。”   林瑾瑜陷入了沉默,他确实瞒了张信礼很多事。   张信礼看了他一会儿,说:“……把钱还了,办出院吧。”   开什么玩笑?!   “你别无理取闹行吗?”林瑾瑜又急又恼:“你看看自己这样子,站都站不起来,你能出院吗?!”   “你管我什么样子,”张信礼忽然毫无征兆地朝他吼道:“让我出院不就行了吗!”   他声音很大,而且带着十足的暴躁,连另一边小孩的父母也不由回转头看过来,张信礼胸膛起伏着,他吼完这句,忽地又没声了,好几秒后才移开目光道:“……对不起,让我出院吧。”   许钊跟林烨站在一边,也被他吼了个激灵,完全没料到这俩人突然之间就吵起来了。   “不可能,”慌撒不下去,林瑾瑜就不撒了,索性摊开了明说:“到你完全康复为止,我是不会给你办出院的。”   “有什么意义?”张信礼道:“医生已经说了脊柱没事,可以自己恢复。”   “安慰成分居多,”林瑾瑜毫不留情地道:“医生对我说的是这段时期很关键,能恢复成什么样,多块能恢复,就看这段关键期,所以不要想着因为狗屁钱的问题就出院了。”   钱确实是狗屁,可大多数成年人的整个下半生都在为狗屁奔波。   张信礼眼见软的没用,放低了声音,严肃而带着几分命令的语气道:“我认真的,让我出院。”   林瑾瑜近前几步,撑在床边俯身看他,道:“我可不是村寨里那些怕你的小孩,你吓别人还行,吓不着我。”   张信礼和他对视了五六秒,两人谁也没移开目光,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心理确实足够强大,林瑾瑜神色很平静,眼里一丝动摇的神色也无。   走廊外医生来来去去,药瓶里昂贵的不知什么药一滴滴滴着,流进他的血管里,张信礼肉眼看见地焦躁起来,他满满从被子下挪出手——然后忽地一把揪住了林瑾瑜的领子。   “哎哟我靠!”   他那左手是吊着水的,脊髓受伤导致张信礼现在本就不灵活,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动作,拿个勺子都像拿了根杆擀面杖,他这猛地一下动作很大,把输液架都扯了个趔趄,针自然也在皮肤下移位,刺破静脉,手背那快地方不多时便开始有青紫发肿的趋势。   许钊去扶着输液架了,林烨上来,试图劝一劝分开他俩,道:“好了好了好了,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嘴欠行吧,别跟小孩似的,还动手。”   张信礼完全没管自己的手,他就这么看着林瑾瑜,眼神说不清是恼怒还是请求。   好几天以来他就只能这么躺在这儿,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动都动不了,只能看着林瑾瑜四处奔波,这是种很难熬的日子,躺久了人会焦虑发疯。   林瑾瑜被他抓着,也不惊也不恼,他静了片刻,伸手慢慢把张信礼的手掰开了:“比第一天有劲多了——不过还是省省吧,”他攥着张信礼的手,道:“你现在的力气还没我一半大,我说了算,明白吗。” 第320章 察觉   “我说,你别太过分了,”许钊心惊胆战地把输液架扶好:“发什么疯呢。”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把自己手掰开,将移位的针抽了,然后拿纸巾压着针眼攥在手里,陷入了沉默。   他想:林瑾瑜说得对,现在他没法上班,没法实习,甚至连走出这间小小的病房都做不到,他什么也做不了。   林烨按铃叫医生重新来推针,他看着这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得,刚还觉得这好一对情比金坚的爱人,简直天作之合,现在我又要开始重新审视你们了。”   “小点声,那边还有别人,”林瑾瑜说:“重新审视倒是用不着,过日子,都是磕磕绊绊过来的。”   “你倒认识得很清楚,”林烨说:“不是以前那个没勇气又满脑子浪漫主义的小孩了。”   “早不是了,”林瑾瑜并未因为刚才张信礼跟他闹了通而生闷气,他脸上表情十分无所谓,好像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其实……我也理解。”   他有那么点理解张信礼的心情,很多时候只有真的调换了位置,人们才能真正理解对方,在情绪不太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自己就有这种感觉,会觉得不安、愧疚,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这种心情会让人变得焦躁,况且——他已经是个挺自我的人,张信礼骨子里比他还要强。   “互相理解吧你们,”林烨拍了拍他肩膀:“冷暖自知。”   护士来了,看见张信礼那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育,林瑾瑜反正只点头应和,仿佛一只姓林的应声虫。扎完针换完药,张信礼把眼睛闭上了,似乎放弃了抵抗。   “要不……让他歇会儿,”许钊也不知道说啥好,只觉得发小跟张信礼都太惨了:“那个什么老话说得好,要给彼此一些空间,咱出去抽根烟,透透气。”   躺着的焦躁,照顾人的辛苦,林烨也有点担心他俩这弯没转过来,放一块还要起矛盾,道:“对,都换位思考下,都过得艰难,就别彼此为难了。”说着推着林瑾瑜和许钊出去了。   张信礼听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慢慢睁开眼。   ‘都过得艰难,别彼此为难’,说得不错,他想: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   医院之外。   “看你这样子也没功夫出去放松,”林烨道:“这几天没怎么离开过医院吧,正好陪我们走走,当放风了。”   “放风……”林瑾瑜笑笑:“你当坐牢呢。”   “就那意思,”林烨说:“抽烟么?”   “不了,好不容易戒的,你别让我又来瘾,没钱抽。”林瑾瑜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顺路去买份快餐。”   “你俩每天就吃这个?”林烨道:“要真省钱就自己做,外面总得赚你点不说,也不适合病人吃。”   “我知道,这不是没办法,”林瑾瑜道:“我完全不会做饭。”   以前高中在张信礼的熏陶下还能炒个辣椒炒肉什么的,现在已经全还回去了。   “不可能吧,”林烨颇惊讶:“你俩在一起这么久,你就一顿饭也没做过?”   林瑾瑜道:“是啊,碗也是他洗。”   林烨:“……”   虽然他知道林瑾瑜家庭条件比较好,而且也不是那种喜欢进厨房的人,可这未免也太……算了,外人不好指手画脚。   几人沿街走了好一段路,林瑾瑜去路边不知名店里买了份快餐——晚上他们两个人吃一份:“我刚想了想,光借钱坐吃山空确实也不行,能进还是得进点,白天我知道你们也没空,这样,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你俩假如方便,能不能偶尔过来趟医院?”   “可以倒是可以,”许钊没推辞,问:“你要干嘛去?”   “找点活儿干。”林瑾瑜算过,借的那些钱专门用来当医疗费,他晚上去洗个碗,80块每天吃饭够了,好歹不必再两人吃一份饭。   许钊没太懂,但仍答应了,问:“什么时候开始,我最近刚好没事。”   表盘上指针刚过六,这时候赶回去应该正正七点,择日不如撞日,林瑾瑜把塑料袋朝他手里一交,道:“就现在,你帮我送回去,顺便让他吃了,我十一点再回来,你就说我回去看书吃药了。”   许钊接了,道:“你到底干嘛去?好歹给我个准话。”   “到了再跟你说,记着,我是回去看书了,千万记住啊。”林瑾瑜这么说着,跑出几步,挥了挥手,和他俩分道扬镳。   ……   “真搞不懂鲸鱼,话也不说清楚了。”林烨半路接了个电话走了,许钊顶着一头雾水回到医院,自觉接班,按铃叫人给张信礼换了点滴。   “瑾瑜呢?”张信礼开口第一句就问的这个:“怎么就你。”   “呃……他……”许钊自己都迷糊着,道:“他回去学习了。”   “是吗,”张信礼看着他,那目光带审视意味:“确定?”   “呃……嗯……”许钊道:“我不知道,可能边学边摸会儿鱼吧,咱你也知道,就喜欢边学边玩。”   林瑾瑜是挺喜欢玩的,明天要交差的事他绝不会今天做完,张信礼听完他的回答没出声,好似在思考些什么。   许钊拖着凳子坐近了些,打开塑料盖,道:“受人之托先给你吃饭,你高中在篮球场上装逼虐我的时候,没想到今天会落到我手里吧,啊?”   张信礼好似有些出神,半天才道:“没有。”   他顿了顿,说:“我自己吃吧。”说完示意许钊去把床摇起来,然后把勺子递他手里。   “?”许钊将勺子给他,张信礼手有点抖,但握住了,看起来吃个饭没什么问题。   “你能拿稳啊,那还老让鲸鱼喂,”许钊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张信礼叫他把饭放小桌板上:“你可以回去了。”   “别,”许钊道:“答应了兄弟的事就得做到,虽然看起来没啥事用得着我吧,可我也得待在这儿,你别管了。”   “随你。”张信礼说完这句不管他了,自己吃饭。   男人吃饭对许钊来说没什么好看的,不管那男人有多帅,他百无聊赖,坐一边刷了会儿社交软件后开始给林瑾瑜发消息:嘛呢,你男人刚问你干嘛去了,怎么抛下他一个人吃饭,让我转告你句老公,早点回来~   呕,那边林瑾瑜发了个呕吐的表情过来:你就编吧。   许钊抱着手机笑:说真的,赶紧交代,你到底干嘛呢?别糊弄我说真去学习了,我还不知道你。   发完他还记得补了句:张信礼不在边上。   林瑾瑜回:等放水呢,一大脚桶碗,他吃完饭了?   许钊偷偷瞄对面,张信礼正低头吃着饭,看起来好像非常专心,非常投入,根本没注意外界,他便打开摄像头悄悄拍了张照,发过去道:喏,正吃着呢。   林瑾瑜收到照片,忍不住惊讶吐槽:他能自己吃了?!   是啊,许钊说:快点,我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送情报,老实交代你到底在做啥?   赚钱啊,我干好久了,林瑾瑜礼尚往来,也给他发了张烧烤摊里一堆碗的照片:真累人,手都起皮了。   啧啧啧,许钊说:当老公可真不容易啊。   林瑾瑜还赶着做事,打字道:行了,别老公来老婆去了,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辛苦你看着点,隔段时间问问他喝不喝水什么的,拜谢拜谢。   许钊一看,当即伸脖子大声道:“你喝水不?”   不知怎的,张信礼今天好像吃得很慢,这么会儿了还没吃完,他不甚明显地扫了眼许钊手里的手机,回道:“不。”   “那行,你渴了叫我。”许钊说完又低头打字去了。   林瑾瑜那边快开工了,他又嘱咐了许钊几句后道:我忙去了,你小心点,别说漏嘴啊,记得我在干什么不?重复一遍!   许钊打字飞快:知道了,学习学习学习,你有必要瞒着吗,为了对象不辞劳苦半夜都得打工,多感人,我这旁观者都感动死了,他肯定更感动,还能把你吃了?没必要偷偷摸摸啊。   林瑾瑜回:你想来是这样而已。   立场不同,看到的东西真不一样,林瑾瑜没告诉过他自己一开始是想考研的,张信礼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并且以为他的规划没变,林瑾瑜瞒了他一堆事,很有自知之明,假如张信礼知道了,他绝不会觉得感动……即便有,也是一星半点,大概可以忽略不计。   很早之前张信礼就明确对他说过,为了爱情去选择高考填报的学校,放弃本可接受更好、更高层次的教育的行为是愚蠢的,林瑾瑜自己同样这么认为——但他还是这样打算了。   眼前的事实在太多太杂太艰难,他疲于奔命,左支右绌,张信礼为他们做了很多,也迁就了他很多,他为此牺牲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考研这事,明年也可以考,反正早一年也是读,晚一年也是读,还不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林瑾瑜是这么想的。 第321章 相拥,相拥   “一天五百,这么流水似的出去,借再多都顶不住啊。”   早晨,张信礼醒来之前,林瑾瑜把病房门关严实了,独自坐在走廊冰凉的长椅上,吹着晨风跟许钊聊天:“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哪有办法啊,”许钊迷迷糊糊的,今天他大伯传话让他去一趟,此刻他正要按他爸的圣旨早起出门:“我光会吃喝拉撒,而且回国了,老头子也不给我生活费,让我修身养性,剩的两千都给你了,我都快吃斋念佛了。”   林瑾瑜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说:“那我再自己想想办法……行,你出门吧,拜拜。”   医疗费、生活费、房租……每个都像一座大山,压得林瑾瑜喘不过气,他很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同学、朋友,包括周辉和诗涵,每个能借钱的人他都借遍了。   “得益于”刚上大学那段时间无欲无求的精神状态,毕业后,他和许多以前的哥们没了联系,此时突然再一联系,开口就是借钱,属实无比尴尬,但林瑾瑜依然厚着脸皮一个一个求过去了,现在连求都没人求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然而大早上的,老天连烦恼的时间也没多留给他,还没纠结多久,林瑾瑜便听见房门里传来模糊的人声,好像有人在喊他。   这个点张信礼应该要醒了,林瑾瑜忙收了手机,调整精气神,推门进去。   “你做什么去了?”张信礼眼神平静。   小闹过那次之后,他似乎接受了现状,每天该活动活动,该打针打针,十分配合。   “上厕所,”林瑾瑜边麻利倒水边道:“怎么,这么几分钟不见就想我了?”   张信礼没答话,林瑾瑜道:“对了,以后我晚上都要出去自习,林烨跟许钊,他们谁有空谁过来,你有啥跟他们说,别客气。”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林瑾瑜骨折时,张信礼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还是学到十一点回来?”   “嗯,”说谎大师林瑾瑜编织起谎言来头头是道:“准备先把英语放一放,专心看专业课,累死了,感觉还不如躺在这儿。”   张信礼淡淡道:“嗯。”   林瑾瑜从他表情看不出什么,以为他信了,便忙自己的去了。   中午,他出去买饭,还没到楼下就接到个陌生电话。   来电显示的地址是上海本地,林瑾瑜接起来,还没张嘴,对面开口就道:“你们拿5万块钱来。”   “……您谁啊?”林瑾瑜又看了眼来电显示。   “自己撞的人不记得了?”对面道:“快点来。”   “哦……您稍等,”林瑾瑜想起自己给过那对父母自己的电话:“……您方便的话能到一楼来谈吗。”   “为什么?”打电话的是小孩父亲,他声音苍老,显出这些天来的殚精竭虑:“我们也不想讹你,这只是医药费,还没跟你谈赔偿。”说完发了条彩信过来,是药费单子以及手术同意书。   林瑾瑜看了,道:“我知道,我没有逃避责任的意思,而且一直在反复表达歉意,只是……”他想了想,说:“缴费窗口在一楼,我们面对面谈吧,不要吵到伤患休息。”   对面想了想,同意了。   林瑾瑜站在门口等他们,不一会儿,那个父亲来了。   母亲大概留在病房找看孩子,那卖凉面的、苍老的父亲来到林瑾瑜面前,开口道:“医生跟我们说,手术费加上后面一些费用应该5万,你自己交也行,一次给我们也行。”   林瑾瑜身上没有5万块钱,他道:“能不能……缓缓,您也看到了,我这里也需要钱治,而且……我们还是学生,没毕业……”   “我倒愿意没有这回事,你一分钱都不用出,”那父亲完全是成年人和成年人、男人跟男人交流的态度:“别说是学生,就是畜生也不行,你让我们怎么办?”   他们一家人在街头巷尾卖凉面和早点,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深夜才收摊,没有医保,出了意外除了靠小家庭的力量硬抗外没有任何办法。   “我明白,您给我点时间,我想想办法。”   然而林瑾瑜和他一样无助,他们只是两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家庭不接受他,单位因为他“不正常”的取向而对他区别对待,不友好的人和事一个接一个,纷涌而来,他们都是繁华城市灰色阴影边缘的人。   “医生说了,决定手术的话越早做越好,”卖凉面的父亲说:“你尽快。”   林瑾瑜连声答应。   耽误半天,午饭还没买,林瑾瑜忧愁地走出门,还没走到日常买饭的那小摊子,就听手机又传来一声响,许钊发来消息:SOS,我必须得提醒你,虽然我伯是领导,可你不能光打个电话就十天半月不见人,还有他也是。”   林瑾瑜扫码的手停了,回:什么意思?   许钊秒回道:我伯不是唯一的领导,这么说你明白……唉呀我都烦死了,什么狗单位,整个一事儿妈,反正你今天最好抽空去一趟,越快越好,不然不好办,其他领导可能会刁难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大伯让转告的。   这样啊,林瑾瑜听明白了。   他不是很意外,单位不是私人企业,太出格许钊大伯也不好办,他当法外之徒当这么久也算够本了。   林瑾瑜回:知道了。   买完饭回去,张信礼在一边安静地吃,林瑾瑜看时间,现在刚下午,单位应该在午休,现在带上张信礼病例赶过去说明情况正好,这是正经伤病,有凭据作证,单位总不能摁头说他们玩忽职守。   下个月又快到了,林瑾瑜收到提醒交房租的信息——上次他跟房东打了招呼,让以后交房租联系他。   “你吃完放一边,我待会儿回来扔,”林瑾瑜把频幕熄了,朝张信礼道:“你手能抬了,自己玩会儿手机,看书也行,护士人挺好的,林烨许钊来之前想喝水叫她声。”   “去做什么?”张信礼注视着他:“去多久?”   “就……单位有点事,通知我去办请假手续,”林瑾瑜真话假话夹着说:“晚饭前肯定回来。”   “你上次不是说实习那边没关系吗,”张信礼道:“说一切很好,让我不用担心。”   “确实……很好,”林瑾瑜说:“但正规的手续总要办啊。”   张信礼问:“这么久了,突然通知你去办手续?”   “是啊,”林瑾瑜硬着头皮回答:“很奇怪吗?”   他感觉到张信礼不大相信,正思索还有什么听起来合理的说辞,就见张信礼干脆道:“好,知道了。”   ……这就完了?   林瑾瑜心想:难道是受伤了整个人都驯顺了,好像比以前好糊弄。   张信礼仍看着他,目光深沉,不知怎的,林瑾瑜有点发毛——那是心虚的感觉。他转身道:“那我走了,你……保重。”   浅蓝色的病房门缓缓阖上,张信礼抬手,顺畅地将吃完的盒饭连着塑料袋放到一边。   ……   林瑾瑜去了单位,领导态度跟他想象的如出一辙,和无数中年老男人一样,他们对自己理念里一切奇怪的、不寻常的、离经叛道的东西一贯表露出固有的傲慢与嫌恶。   不过他们总得给许钊大伯几分面子,一番官腔极重的言语往来过后,林瑾瑜凭病例给张信礼请了假,并得到保证不会影响他的实习成绩。   至于他自己,在最终评定里酌情扣分。   ……   “你可快点吧,”晚上,楼层门口,林烨催促他火速:“说好的吃饭前回来趟,你这吃的是夜宵?”   “我没办法,实在忙不过来,对不住。”办那些手续很麻烦,要盖无数章不说,领导一开始就跟他扯了很多皮,七七八八忙下来,他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打工去了。   “行了,赶紧进去吧,”林烨任务完成准备下楼:“他问了几次,我说你忙着复习,好自为之。”   病房已经熄灯了,林瑾瑜谢过他,推开房门。   窗帘开着,月光如淡黄的匹练,房间里静悄悄的,小孩正在睡觉。林瑾瑜放轻脚步,想去看一眼张信礼睡了没有。   “回了?”窗边月光下,张信礼安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如幽深的潭水。   “今天多复习了会儿,路太远晚上就没回来,”林瑾瑜想解释几句:“没遵守约定,我的错。”   “今天复习了什么?”   林瑾瑜陀螺似的忙了一天,此刻浑身无力头昏脑胀:“看了会儿英语阅读理解,你不知道,可变态了,四选项都是对的,让你选最优,错得妈都不认识。”   张信礼记得,他出门前才说过先把英语放一放。   “睡吧,”林瑾瑜看了眼小孩那边,放轻声音,道:“会好的。”   会好的,他一遍遍对张信礼说,也对自己说。   空床已经被小孩父母占了,林瑾瑜转身,准备和以前一样去走廊将就一宿,就在这时,张信礼忽地叫住他,然后拉开被子,道:“挤着睡。”   “……”林瑾瑜说:“不要了,太奇怪,这床就这么大,只能睡一个人,俩女孩还能挤挤,俩男的……太奇怪了,小心被传是同。”   张信礼道:“没关系,本来也是,你是,我也是。”   “……”   窗帘被拉上了,夏日的夜里温度不冷不热正适宜,狭窄的医院病床上,林瑾瑜一只手露在外面,和张信礼脸对着脸,呼吸相闻。床单洁白,他们彼此仿佛都听见那年分别前夜,附中宿舍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那一抱,便是两段青春的结束。   夜深了,林瑾瑜带着满身疲惫沉沉睡去,原本一直紧闭双眼的张信礼睁开眼,慢慢坐起来,探身,用早已能活动的手从林瑾瑜脱下的外衣口袋里拿出手机。 第322章 我们……   夏天是个适合回忆的季节。   六月,来自太平洋的暖流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上海,城市里热气蒸腾,人们脱掉了或厚或薄的外衣,重新变得轻盈起来,空气里开始真正弥漫出夏的气息。   天空总灰白一片,三不五时便有或大或小的雨水淅沥而下,热且潮湿的空气和梅子成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组成了林瑾瑜印象里上海夏天的气味,让人想起西瓜、汽水,还有漫长的童年少年。   “你要把你板子卖了?!”   许钊一身长袖短裤,拎着袋梅子,在和林瑾瑜一起去医院的路上乍然听闻他打算把滑板给卖了,十分吃惊:“那不是你爸送你的生日礼物吗?”   那块进口滑板陪了林瑾瑜很久,这些年板面、支架、轮子等乱七八糟的配件磨来磨去换了好几轮,可感觉上总还是拆拆补补的那一块,他从没想过整个扔了买新的。   “反正也没时间滑,留着也是浪费,”林瑾瑜和他并排走着,语气淡淡的:“卖给喜欢的,比放着跟我吃灰好。”   那块曾和林瑾瑜寸步不离,连主人被他爸丢到凉山时也不忘带上的滑板对林瑾瑜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但不值钱,二手滑板总是不值钱,能挂个六百八百已经算很好。   许钊挠挠头:“几百块,不值当。”   “我知道,”林瑾瑜说:“小孩要做手术,手术钱还差点,我得凑,后期修养费也是一大笔,还有张信礼……”   “行了别说了,”许钊道:“我都听头大了,卖就卖吧,以后赚了钱再买就是了。”   不知不觉,“以后”好像欠了林瑾瑜很多东西,但愿将来的某一天,他能得到失去的所有。   “卖了滑板,其实也还是不够,”快到医院了,林瑾瑜从许钊提着的袋子里抓了把梅子放口袋里:“蹭你点梅子开胃,我吃了药食欲不太好。”   许钊说:“本来就给你买的,我妈昨儿买了一大袋子回来,我尝了挺好。”   有个哥们挺好的,平时不天天联系,但有事一定会互相帮忙。   “又要下雨了。”林瑾瑜抬头看了眼天,说。   ……   熟悉的消毒水味儿萦绕在鼻尖,,林瑾瑜本来对医院有阴影,然而十几二十天以来,吃住都在这儿,这地方快变得跟家一样了,在这种被动的脱敏刺激下,他居然渐渐开始习惯。   “嘿,你爷们回来了,”许钊先进门,他把提着的东西放了,和张信礼打招呼:“还打劫了我买的梅子给你。”   张信礼原本出神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听到声音,回过头看他们。   “在看什么?”林瑾瑜自然地走到床边,看了眼吊瓶,调了下滴液速度,又看了眼仪器上显示的血压:“先吃梅子,还是先吃饭?”   “没什么,看天,”张信礼说:“像不像暑假海子边上的天。”   住院部楼层不算太高,从这里望出去只能看见一片灰白色,无数长方形的大楼在这片灰白里若隐若现,林瑾瑜看了眼,说:“不像,海子边上的天比这漂亮多了。”   “是吗,记不清了。”那是张信礼的家乡,但他不记得了。   “梅雨季节上海的天老是雾蒙蒙,不好看。”没盐,林瑾瑜把梅子装水杯里用温开水水泡着,然后折返回来,道:“待会儿再吃饭,先活动活动。”说完掀开被子,照例给他捏四肢,活动麻木的肌肉。   张信礼依言,抬手做简单的五指屈伸,动作干净利落,林瑾瑜道:“不错啊,进步很大,再过段时间是不是就能走了?”   张信礼没说话。   许钊坐边上看着他们:“这鬼天气,又热又湿又闷……唉,谈恋爱就是好啊,不像我,不敢受伤,伤了没人心疼。”   他正要再酸几句,那边小孩母亲提着保温桶过来送饭,见一大早不见的林瑾瑜终于回来了,遂二话不说上前问道:“你算回来了,医生说了,我小孩太小,迟了可能影响发育,我和他爸都快急死了,能不能给个准话钱到底什么时候到位?”   “我……这不是一直出着住院费,”林瑾瑜站起来,使眼色示意去走廊:“昨天才交过钱,这么快没余额了?不应该啊,应该搞错了,我跟你一块去看看。”   他之前特意跟对方说了,自己不会逃避该承担的责任,但谈手术费的时候单独谈,别在病房,可惜心急的父母并不会严格配合他。   “呃……”许钊也站起来:“是啊是啊,出去说,别影响病人休息。”说着帮着林瑾瑜一块把那对夫妻引了出去。   张信礼无声地看着他们,直到视线被关上的房门阻隔——他掀开被子,慢慢踩下床。   ……   走廊上。   “我尽力在凑,”林瑾瑜引她走远了,说:“您别急,给我点时间。”   “不是你小孩,你当然不急,”母亲蜡黄的脸上显出心焦、责怪和愤怒:“你知道我小孩才多大,你……”   一连串的哭诉与指责就像炮弹,虽然他们没看好小孩,本身也有责任,但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把责怪的话说出口?   林瑾瑜和许钊就这么站着,等一个母亲发泄完压在头顶的巨大压力,她最后几乎抽噎起来了。   这场景其实并不新鲜,每提到一次手术费就是一次对双方的折磨。等小孩母亲抹着泪走远,林瑾瑜沉默片刻,对许钊道:“帮我想想还有什么能卖的。”   “你不是吧,”许钊都要心力交瘁了:“我哪儿知道,你那鞋,那衣服,那模型,那老二手平板,能卖的都卖了,总不能把你家房产证偷出来卖了。”   “我家房产证上没我名,偷出来也没用,能不能说点有价值的……”林瑾瑜说着说着,突然没声了。   “?”许钊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家……”如醍醐灌顶,灵光初现,林瑾瑜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我家还有我的东西。”   出去上个大学总不至于把所有私人物品都搬空了,林瑾瑜身边富余的东西确实已经被他卖了个精光,可家里他的房间里还有——有他的小提琴。   那把虽然不出自于某某欧洲制琴大师,但仍算不错的小提琴应该能卖个几千一万。   “别开玩笑了,”许钊说:“疯了吧,琴你也卖?而且怎么卖?这贵重玩样挂咸鱼?谁买啊!”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林瑾瑜抓着他:“你帮我想想,怎么尽快卖出去。”   “我不帮你想,”许钊一把甩开他胳膊:“脑子瓦特了,鞋啊模型啊,都是小玩具,卖了也就卖了,小提琴你几岁开始学的?都处多少年了你卖了?我们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学音乐的,可业余也有业余的热爱,我反正怎么都不可能把我吉他卖了,你不热爱你的琴?”   林瑾瑜怎么会不热爱,他那么懒一人,补习班都懒得上,除了读书跟滑板以外,从十二岁起正儿八经坚持的事可能只有这一件:“热爱,”他说:“但更需要钱。”   “……”许钊恨不得上手揍他了,小时候干啥他俩都结伴,当年他是和林瑾瑜一起学的滑板跟乐器,互相比着、约定着学出点成果,本来发小说要把滑板卖了他心里就不是滋味,但又想那是消耗品,卖了再换新的、更好的也就是了,可琴……那把就是那把,音色独一无二,再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了。   “你不想就算了,”林瑾瑜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我问问林烨,他学这个,肯定知道。”   “服,你脑子真瓦特了,”许钊觉得憋屈,觉得不乐意:“信不信我告诉张信礼去,让他劝劝你。”说完真转过半个身,做出副要冲回病房打小报告的模样。   “嘘!”林瑾瑜说:“你敢,别添乱了行吗?”   “什么他妈添乱,我为你好,不就几个臭钱,至于吗?”许钊说:“我找我老头要点转给你行了吧?卖什么琴,我看你是累得旧疾复发脑子都不清醒了,赶紧再找个正儿八经的护工帮你,瞧你那黑眼圈,天天没休息的时候,注意点作息,小心又那啥。”   上次医生就说了,复发跟他不健康的作息有很大关系。   “五万多块钱,你去哪里一次性要这么多?”林瑾瑜说:“我都不知道这么花钱的日子哪一天能结束,我已经找你借过多少次钱了?难道就指着你,我发小我兄弟天天接济我吗?”   从几百到两千,那以后许钊大大小小又给过他好几次钱,再加上欠其他人的,那种负债感每天都在折磨他。   “你以为我想吗?你觉得你喜欢我的琴会多过我喜欢我的琴吗?”林瑾瑜说:“我不喜欢卖东西,无论有用没用,有没有新的替代品,从小到大,每一样能留的旧东西我都留着,你以为我不想留着?你以为我愿意把我从小到大喜欢的东西都一样一样卖掉?”   许钊不说话了。   十多分钟后,那边林烨回了语音,说对他那琴有印象,给大一学弟当练习琴不错,急出的话八九千差不多,慢点挂个一万多也不成问题。   林瑾瑜听完语音,把手机屏熄了,转身准备回去:“把嘴闭严实了,一个字也别告诉他,”他说:“别添乱。”   一路沉默。   病房里小孩吃完了饭,正在午睡,父母不在,可能去洗东西了,林瑾瑜推开房门——   窗户开着,夏风徐徐扑面。温开水已经凉了,青色的梅子浮在清澈的水面,张信礼站在窗边,手搭在窗沿,无声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和高楼。   “你……”林瑾瑜愣了一瞬,有点恍惚,没反应过来:“你怎么……什么时候能……”   医院位于市区,从这里看出去,满眼都是这座城市的雄伟与繁华。   不远处是被拔掉很久的吊针,张信礼靠在窗边回过头,和他的爱人在梅雨季节热而潮湿的风里相望。   “林瑾瑜。”张信礼喊他的名字,那声呼唤语气平静,许钊却分明看见他眼眶发红。   他说:“我们……分开吧。”   第323章 see you   林瑾瑜对张信礼第二失望的时候是那年凉山学校的杂物间里,时隔数年,他们亲吻了彼此的嘴唇,张信礼却仍回答“我不知道”的那刻,第一失望的时候,就是现在。   他看着张信礼,好像用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说:“……你说什么?”   湿润的风吹拂过张信礼满是伤疤的手,还有坚毅的眉毛与双眼,他身上的那股英气和六年前林瑾瑜第一次见到他时相比并无差别,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无数疤痕,从前却从未将他打倒。   “……太累了,也太苦了。”张信礼说话时喉结微微颤动着,他惯于保持平静,但每一个音节听起来仍发得无比艰难。   苦?累?林瑾瑜想:从我认识你开始,以及我认识你之前,哪一步不苦,哪一天不累。   从年少时漫长而艰难的自我认同开始,到柴米油盐、家庭与世俗,他一度认为能来的风和雨都已经来临,而他们沐浴风雨生长。   他不愿意相信这两个字能让张信礼说出那句话,要说苦和累,张信礼一次又一次面对复发的他时比现在更累,两个人窝在屋子里吃一碗清水面时比现在更苦。   张信礼仍在说着:“……我给不了你什么,林瑾瑜,你说我本来就无法给你全部,你因为我能给的那一部分选择了我,可那都只是理想,就像你让我看的那本书,月亮是很好,可没有六便士,我们连活都活不下去,还谈什么爱呢?”   他慢慢重复了一遍:“我们……分开吧。”   长久的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里,许钊、林瑾瑜、张信礼自己,谁也不说话。   “……你爸妈又给你打电话了是吗?”林瑾瑜试图寻找比“苦”、“累”更具体些的原因,如果是家里……他能理解:“我其实凑了笔钱,”他说:“月底……或者现在,你寄回去。”   张文涛上次给儿子打电话还是上上个月月底,前不久确实又打来了一次,但张信礼说:“……不用了,”他轻声道:“你该回家了。”   他们都该回家了,回到本该在的地方去。   “回家?回去……我爸那里?”林瑾瑜仍处在巨大的怔愣中,他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可窗前的那个人语气笃定,并无半分堵气或者开玩笑的意思。   “是,”张信礼说:“我们在一起,只是在消耗对方。”   即使初始的欣喜确曾存在,但当他回想过去的种种时,他觉得这场爱恋从一开始就是痛苦的内耗,消磨了最好的少年时代,消磨着他们。   “我承认……我们确实在互相磨合,互相消耗,”林瑾瑜说:“谁不是?”   没有谁和谁是生来合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形状,能走到一起是因为大体契合而不是严丝合缝,张信礼暂时没说话,林瑾瑜便接着道:“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你和我在一起,最大的感觉是苦和累。”   在脱离他爸,独自在外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会感到痛苦和疲累,可除了这些还有更多,还有相依相守的温馨、快乐与爱,好几个冬夜里,他们为了省钱不开空调,抱着睡觉时依然因为对方的体温而觉得温暖。   尝到的苦和累很多,可那些更多,他们彼此消耗,又彼此填补。   张信礼嘴唇翕动,好像想说不是的,那不是他的感觉,他所感受到的爱与林瑾瑜一样,但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除了这些,还有我爸妈,”当他终于开口时,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他们不知道我的事,你说了,我没有,对你不公平。”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林瑾瑜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应答道:“我说过了不逼你,如果你留在上海,能够远离父母的干涉,我不要求你一定要对家里出柜。”   他真的不相信这个理由,林瑾瑜始终不明白,照顾他的那段时间应该才是张信礼最辛苦的时候,为什么两次发作期他都能熬过来,却要在这个时候说分开?   “‘如果我留在上海’,”他说:“也许,我们不该来上海的。”   一定是什么造成了最后的结果,从看完林瑾瑜手机的那刻开始,张信礼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们离开家的时候究竟哪一步出了错,如果不在这里,不在上海,不盲目来到毫无根基,物价又高的上海,是不是会不一样……他希望会变得不同,但又觉得可能还是一样。   或者,不是他们,是他不该来上海,他应该从不踏进这座不属于他的城市。   “是我坚持来上海的,”林瑾瑜说:“不仅仅因为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还因为你说过,你喜欢城市,喜欢这里。我没考虑过太多现实问题,也许是我的错,可你呢?!”   他忿忿道:“从头到尾,你有提过一句想留在四川吗?说过一句那些你现在心里想来想去的那些东西吗?如果有想法,你说,说了我会不考虑?在你心里我就我行我素一意孤行?你屁都不放一个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想法?”   “是,”从说出分开的那刻起,张信礼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也许怎么改变,都还是一样的。”   林瑾瑜从前总觉得他是个典型的实干派,嘴上功夫不怎么样,但原来不是,他可真厉害啊,不管林瑾瑜多么有道理地想出多少个回答,到他那里都通向一个终点——他真的坚定、确凿、决绝地,想分开了。   原来人真的可以用最朴素的语句在人心上剜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坚持到现在的呢?   最初的怔愣终于化作了夹杂着悲伤的愤怒,林瑾瑜走上前,猛地抓住张信礼的衣服,以一种极端强硬的语气质问道:“当初是你和我一起迈出的那道门,你说过不会走,说过有一天会带我回去……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回去,现在要我一个人回家?”他的目光恍如刀剑:“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说。”   张信礼任他抓着,漆黑的眼眸看着医院一尘不染的地板、在风里轻轻晃动的窗帘、桌上浮动的青梅与床边垂下的惨白色被子,就是不看林瑾瑜。   他不敢看,离别前的每一次对视都是诱人的毒药,毒死理智,只留下美好的虚无。   “有很多次,我都觉得太苦了,太难了,走不下去了,”林瑾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停药的时候、被人追的时候,可每次回家,看见你,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次,都过来了……我知道你辛苦,我也尽力了。”   “我们都尽力了。”张信礼躲避着林瑾瑜发红的眼,他的眼睛和林瑾瑜一样红。   林瑾瑜听见他最后说:“我放弃了。”   他放弃了。   原来他也会有放弃的一天,林瑾瑜一直以为,他是最不可能说这四个字的人。   窗户上穿来嗒嗒的轻响,一滴,两滴,然后是成千上万滴。极细的雨丝从万丈高空坠落下来,在和窗户的拥抱中撞得粉身碎骨,这是梅雨季里一场平平无奇的雨。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正如无人可以阻挡必将来临的死亡,也无人能够阻挡爱情的逝去,林瑾瑜缓缓松开了他,松开了这个他曾紧紧抓住的人。   他的声音复归平静:“这是你最后的答案,对吧。”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林瑾瑜印象里的张信礼做每一个决定都深思熟虑,也从不后悔,他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后悔的眼泪。   “好……记得你说的,”林瑾瑜道:“记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他只爱他一次,唯一的一次。   许钊站在门边,从始至终忠实地扮演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林瑾瑜说完,真的转身就走,全不拖泥带水。   许钊呆呆看着他,林瑾瑜走到门边,临出去时忽而回转头来,用如挥刀斩铁般的语气给他留了最后一句话:“张信礼,你真他妈没种。”   ……   “喂,你慢点,”许钊左看眼,右看眼,在他俩之间犹豫了几秒,最后选择了去追林瑾瑜:“你俩难道……就……”   林瑾瑜一言不发,大踏步往前走着,眼神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凶狠:“没有‘我俩’,现在只有我和他。”   “这……”许钊不敢相信他俩就这么完了:“你上哪儿去啊?”   林瑾瑜从踏出房门开始就坚定地往某个方向走,他没回答,只是一路走到一楼缴费窗口那里,开口道:“预交住院费,”他说:“最多能交多少,有上限吗?”   当然是没有的,林瑾瑜看了眼账户余额,把张信礼昨天欠的费用结清了,并补了一笔钱——出院时没用完的费用会退,这笔钱够张信礼暂时寄回家。   然后他把剩下的所有钱预缴到了小孩名下:“过几天会再来缴清,手术费到时候可以从这里面扣,是吧?”   “嗯对,产生的费用都可以从里面扣。”   “好,谢谢,病人自己是否可以办出院手续?”   “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后,林瑾瑜再次道了谢,身无分文、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这又是干啥?”许钊跟着他:“一边闹分手,一边还还钱,真搞不懂。”   照他想法,人其实是他俩一起撞的,赔也是五五分,多给医药费就更费解了,分手就等于没了关系,该立刻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   “那是我欠他的,现在还他了。”   张信礼没钱寄回家,是因为来找他的时候花了,现在林瑾瑜还给他,他们之间无法整理出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的账单,但加上之前种种,不清也算两清。   迎面而来的雨丝成了湿热南风里唯一的清凉,林瑾瑜走出大门,回头。   他不知道高处的张信礼是否也还在往下看,也许没有,他不会盯着不爱的人看。   夏天适合回忆,在这个适合回忆的季节,他们对彼此道了再见。 第324章 口是心非   天空是忧郁的蓝色。   照理说,分手的人应该会低落,会独自一个彻夜喝酒,喝醉了就大哭,再流几滴猫泪,没准还会撒疯大闹。许钊挺担心自己兄弟的,毕竟林瑾瑜本来情绪也……他还一直在吃药。   但林瑾瑜没有。   于许钊眼里,他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他。   那天下午,林瑾瑜从医院走了以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许钊跟在后边,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儿,问他,他自己也说不知道。   就像被截肢的人一段时间内总觉得已消失的那部分肢体还在,他始终有种不真切的感觉,这就是分开吗……就在这三言两语、轻描淡写间。   “你俩暂时还是得打交道吧,”许钊说:“住啊,上班啊,本来都一起,突然这么……”   “不会,”林瑾瑜除了‘不真切’的空泛感之外还感到愤怒,不是那种如火山爆发喷涌的暴怒,而更类似于憋闷,或者叫生闷气:“在这种事上,他很擅长逃避。”   他个性鲜明而倔强,有非常强烈的自我意识,喜欢的人也是坚强、勇敢,永远不认输的那种,迷茫的青春期他无畏地走过来了,张信礼在历经无数次逃避后的示爱他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他和父母坦白、抗争,从没有一次想过抛弃张信礼,去过回舒适的生活。   但张信礼放弃了他,这种放弃让他厌恶,更让他失望。   “他?逃避?”许钊不如他了解张信礼,也无从共情林瑾瑜蜿蜒曲折,而又痛苦的中学暗恋之路:“不会吧,他逃避?”   林瑾瑜说:“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   当天,林瑾瑜没回他和张信礼一起租的房子,而在许钊家睡了一晚,第二天,他正常起床、正常说话、正常吃饭,正常出门去到单位,果然不出所料,主任说张信礼昨天已经来过,并以病假为由退出了实习。   实习本来就已进入收尾阶段,由于他病例证明齐全,又有那层关系在,单位通过了批准,提前给他打了分。   许钊道:“真出人意料,这下你可以接着上班了。”   然而林瑾瑜听完主任答复后,一言不发退出了办公室,跑另一边找到许钊大伯,直接照之前条例里的规定申请实习延后,缓期单独评定打分,许大伯同意了。   “搞什么飞机,”许钊实在理解不能了:“一个两个的,怕尴尬不撞在一起不久行了,他已经走了,你也走,到底为什么?”   刚刚经历分手的人的行为在别人看来大概就是难以理解的,甚至有时连他们自己也不理解,林瑾瑜暂时不想接触任何有关张信礼的东西,也包括地方。   这也许是某种变相的“近乡情更怯”。   中午,林瑾瑜办完了全部手续,立刻马不停蹄回去收拾东西。毕竟已经分开了,两个人不可能再睡在一张床上,他知道车票并不好买,也知道张信礼在上海没别的住的地方,大概率暂时还是睡在那里,他的东西留在那里大概会给他添堵吧。   许钊出于义气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跟着他一起。   然而尽管他们的动作已经非常迅速,可当林瑾瑜开门,回到那间他蜗居了三四个月之久的合租小房间时,他发现张信礼已经先他一步,把自己的东西都收走了。   许钊道:“我靠,咱俩可办完申请就来了,他动作够快的……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还没好全就搬这么多东西,真担心他。”   “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个曾经怕张信礼出事怕到发抖的林瑾瑜好像突然就心如铁石了,他说:“挺好的,能搬说明已经好了,能做的我做了,后面他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人们总戏说“一个合格的前任应该是个死人”,道理也许是这个道理,但许钊总觉得五味陈杂,想说点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衣柜里有些衣服张信礼没带走,鞋架上有几双鞋,清一色的大牌,林瑾瑜面无表情看了眼,都是以前他不缺钱的时候给张信礼买的。   他开始收东西,抹去所有自己留在这里的痕迹,许钊认出几件眼熟的衣服是张信礼的了,道:“这些怎么办?”   林瑾瑜淡淡道:“扔了吧。”   “扔……”   那些衣服都还能穿,球鞋鞋底有磨损,但没到坏了的程度,可就算它们全部崭新如初,林瑾瑜也不打算留下任何一样。   他不算温柔地把那些东西拿塑料袋装了,许钊道:“呃,扔了还是……不好吧。”   “你要穿要卖也行,”林瑾瑜说:“我不要了。”   他给予张信礼的东西不收回,如果对方不要,就扔了,别还给他。   许钊道:“我怎么可能穿,卖也没那闲工夫。”   林瑾瑜并不意外,说:“垃圾站下楼左拐。”   许钊无话可说,踌躇片刻只得去了。   林瑾瑜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沉默而麻利地收着东西,说来明明住的时间并不长,但这房间里居然有那么多他的东西——他们俩的东西,床头柜上放着他从图书馆借来给张信礼看的两本书,小桌子上放着的专业书里夹着几年前张信礼送他的钢笔,衣柜抽屉放着刚在一起时,他送给张信礼的扇子……还有许多许多。   天渐渐热了,因为有病人畏风,所以病房不让开电扇,更不能开空调,林瑾瑜前几天才从行李箱里找出来,预备晚上给张信礼扇凉。他打开看了看,素白的扇面两面是两个墨意淋漓的“瑜”与“礼”字,那字每一笔都簇新如昨,正写在对面,如两个背靠背,永不可分的人。   ——一把冬天里买来的扇子。   林瑾瑜把它跟别的东西一起,同样找个塑料袋装了,它们已都不合时宜了。   许钊当了几次搬运工,越搬越不是滋味,林瑾瑜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他是那样冷静,那样麻木。   “好了,扔完这些就没了,”他收拾好了所有行装,打开手机给房东发消息:“我叫房东过来看眼,没问题退完房就可以走了,晚上想吃什么,牛扒自助?”   还有心思吃自助……亲身目睹了他们一直以来的种种,饶是许钊这直男也颇有感触,他想了好久,道:“兄弟,你真一点都不难过啊,咱俩认识都十多年了,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装。”   分手的恋人间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好像谁伤心难过谁就输了似的,林瑾瑜抬脸瞥他,道:“没,想多了,我没什么感觉。”   有这么洒脱?许钊心说:换成我,假如跟高中暗恋的女生在一起了又分开,保准连续十天半个月都狂喝到深夜。   一切都收拾好了,只剩床还没清理,林瑾瑜把行李箱扣上,抬眼看去,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带着好闻的肥皂味,张信礼叠被子总是叠得很方正。   他们住进来时床上用品都是好好放在衣柜里的,林瑾瑜决定原样放回去,让这个房间变得和他们来之前一样,于是他迈步走到床边,抱起不算重的枕头被子——   余光里,刺眼的银色一闪而过。   压在上层的物品被移开后,一条素白色的项链静静躺在平整的床单上,黄铜的子弹外壳已被氧化得失去光泽,失去主人的铃铛孤独地沉默着,外壳上那句‘L devotes his all life to love Z’依然清晰。   林瑾瑜终于顿了一瞬。   “咋了?”许钊见他一直站着不动,有点奇怪地走过来,顺着林瑾瑜的视线往下看:“这是什么?”他说:“谁落下的?”   林瑾瑜侧过脸去,静了好几秒,道:“不是谁的,”他说:“一文不值。”   那条项链,连带着上面那句话,都一文不值,它们那样轻易地就被人抛弃了。   “看起来挺精致的啊,”许钊拿了起来,问:“怎么办?”   林瑾瑜依然说:“扔了吧。”   那个人把所有东西还给他之后走了,干脆、安静地走了,林瑾瑜觉得他丢掉这些,丢掉自己就像轻描淡写地丢掉被迫带着走了很久的垃圾。   房间并不脏,房东来看了,扯了一堆理由,一说卫生没打扫,二说虽然是按月租,但他们通知退房通知得太晚,不肯退押金,林瑾瑜拉着行李箱往外走,说:“送你了,贪押金就贪押金,不用找那么多借口。”   许钊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更明显了,林瑾瑜对外人总是克制而礼貌的,哪里会这么不留情面地直来直去。   “喂,你去哪儿啊,”许钊说:“下步什么打算?”   “正常打算,”楼宇外,林瑾瑜眯眼看着天空,蓝色的、忧郁的天空:“生活、学习、工作、还钱,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为了偷摸摸交房租以及凑张信礼的医药费,他找身边所有人借了很多钱,他要一个人还。   “我还是我,”他说:“离了谁,都一样过。”   生活的车轮从不因少了谁而停下,林瑾瑜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留恋一个放弃我的人。 第325章 可能or不可能   林瑾瑜原本是不打算告诉小堂哥他们分手的事情的,但对方的电话比他想象的来的要快得多得多。   “小瑜,”小堂哥弟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极了:“听说你们……那个了?”   “分手了就分手了,什么那个了,”林瑾瑜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不过堂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人又不在上海,此时能跟开了天眼一样如此迅疾地得到消息无疑很有问题,除非特意有人跟他通了信。   “呃……”小堂哥说:“我昨天去看你们山,与,三,ク。,结果人去楼空,我就问了跟你们一起租的,说你俩分别搬走了。”   之前照顾他那会儿,同屋那对情侣确实跟小堂哥打过几次交道,但细节经不起推敲,怎么想怎么站不住脚,可林瑾瑜无心探寻真相:“随便吧,”他说:“你说是这样就这样,我不关心。”   “……”小堂哥说:“小瑜,你别太难过。”   分手、失恋,换了谁都得难过,而且经过那段时间的相处,小堂哥看得出来,虽然对象是个男人,可林瑾瑜对待这段感情很认真。   然而林瑾瑜回道:“我不难过啊,”他说:“真的,我什么感觉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生气吧,气自己瞎了眼,别的没有了。”   “这也不至于……”小堂哥本来想着开导、安慰他几句的,结果林瑾瑜这副反应倒让他不知道说什么了:“张信礼人其实挺不错的,走到这步,只能说是天意,你没错,他也没错。”   “别提名字,用他指代就可以了,”林瑾瑜说:“不想听见这三个音节,我是无神论者,不信天意这东西,无非是认输了而已,认输就认输,别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好好,”小堂哥说:“不提了,反正都过去了,我这次打电话来主要是告诉你……那个,我刚往你卡里打了8万块钱,你拿着,把你那边该赔的赔了,该负责的负起责,然后……”   “八万块?”林瑾瑜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突然有这么多闲钱了?”   小堂哥家里当然不穷,父母的工作虽然在一般人眼里算得上体面,可拿的是固定工资,并不像林怀南一样是做生意的,杭州房价日益走高,小堂哥现在房贷、车贷双buff加身,每个月光要还的贷款就是五位数,前段时间林瑾瑜主动开口找他借钱,他都只拿得出几千块,这会儿怎么突然化身土豪了。   “你不是撞了人吗,”小堂哥说:“这可不是小事,我是你堂哥,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就是借也得让你先过了这段再说。”   林瑾瑜道:“是吗。”   “当然,”小堂哥说:“应该够用了,小瑜,把该了的了了,你要愿意散心,就好好玩个两三天,玩尽兴,等心情好了,就——”他道:“就……回家吧,我陪你一起。”   “谢了,”林瑾瑜说:“不过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我不打算回家。”   “为什么?”小堂哥吃惊了,他觉得堂弟没什么地方可去,分开之后,他和小叔之间的矛盾就不存在了,为什么不回家:“你跟……他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是分了,但和我回不回家没关系,”林瑾瑜笑了声:“你不懂,我爸不懂,他也不懂,你们永远不会懂,我挺好的,没什么事挂了吧,再见。”说完,不等对面回话便挂断了。   林烨在一边全程围观了这通电话,此刻见他结束通话,才出声道:“你那‘挺好的’是真心的吗。”   “当然,”林瑾瑜看他手上:“这你吉他?”   林烨手上拿着把他没见过的吉他,那吉他好像比一般大众熟知的吉他小点,弦是尼龙的,品也不一样,棕红的面板泛着暖色调的光。   “是的,”林烨说:“我待会儿要给小屁孩上课,期间你自便,上完一块吃饭。”   林瑾瑜说:“你这吉他好像跟许钊的不一样。”   “当然,这是古典……”林烨看他表情疑惑,道:“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疑惑大众是冷门专业的宿命。   林烨现在基本靠接活儿为生,晚上哪个酒吧要人他就去客串客串,白天则给小孩或者艺考生当辅导老师,好在有师兄弟们帮忙介绍客源,他虽然说不上多富裕,却也不至于饿死。   “我旁听艺术,”林瑾瑜道:“我真的觉得挺好的,你瞧,还有心思听音乐。”   林烨说:“……我看你是药吃多了。”   医院那药吃了之后整个人情绪都会受影响,变得迟钝、无欲无求,好似要成仙,林瑾瑜说:“没啊,不是那个的影响,不就分手而已,没什么。”   没什么,小事情,他毫无感觉,也不难过。   “你不会自己停药了吧?”林烨表情严肃起来:“别发疯。”   “没有,”林瑾瑜说:“我很爱我自己。”   “……”   林烨心情复杂,一开始他并不看好林瑾瑜的单恋,因为类似的事情见得太多,直男好似gay一生中的某门必修课,当人们学会放弃的那刻,才算合格。   但事实给了他响亮的一耳光,张信礼是爱他的——居然是爱他的。关于这点,林烨和王秀一样吃惊。   然后他觉得张信礼应该只是玩玩,尽管这种玩可能是无意识的,但依然就是玩玩,满足一下少年时的遗憾,以及年轻身体勃|发的、难以抑制的欲望,牵个手、接个吻,再上个床,然后他就会回去结婚的。   林烨原本是这样预测的,但他好像又一次猜错了。   亲眼目睹过一段时间张信礼和林瑾瑜相处的样子,并且了解过曾发生的种种后,林烨也开始认为——不可能有直男做到这些。   唯有爱能驱使两个并无血缘关系的人为彼此付出一切。   不管取向如何,占多少百分比,那就是爱,真实而且真挚,有那么一刻,因为他们俩,他都要相信爱情了。   结果……   “你心里什么感觉只有你自己知道,”林烨耸耸肩:“不必难过给别人看……也不必高兴给别人看。”   林瑾瑜沉默了几秒,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知道了,人生导师。”   “别,这帽子我受不住,”林烨说:“我现在是幼儿辅导老师。”   “随你是什么,”林瑾瑜打开手机,看见卡里果真多了8万,他好久都没见自己账户里有这么多零了,当下给那小孩的父亲划了五万多过去,然后抬头,道:“我能在这儿住几天吗,给张沙发就行,房租你看着收。”   “我这儿?”林烨现在自己都住琴行后面狭小的休息室里——这琴行是他一同届同学开的,临街,一到晚上吵得不行:“我自己都挤着,条件你也看见了,不怎么样,比你以前那单间还不如,你不介意打地铺我倒没意见。”   “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林瑾瑜没动卡里其他钱便把页面退了,看着他:“收留我到开学就成,水电费平摊。”   “真有文化,”林烨眨了下眼,说:“希望远离‘故土’能让你早日放下。”   “……”林瑾瑜道:“你挺聪明的,不像许钊,问来问去。”   “我可不是傻啦吧唧的蠢直男,”林烨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行了,快到上课时间了,你要搬过来就把你东西拿来吧,自己看着放,别乱动我东西就行……先说清楚,我这个人作息可是很乱的。”   酒吧商演时间不定,十点或者凌晨才收工是常事,加上他自己也喜欢出去喝酒,林瑾瑜要跟他做伴……嗯……得适应他的作息。   “无所谓啊,”林瑾瑜说:“我也不怎么规矩,我学习的时候你别练琴就行。”   “那你还是自己买耳塞吧。”   ……   事情就这么说定,虽然分手了,可林瑾瑜依然没有回家,他身边亲近的人似乎都没明白,他不回家,根源不在张信礼,不在张三李四王五某六,而在于他是他。   六月中下旬,学校上学期的奖学金发了下来,尽管没参加比惨大会,与各种向贫困生倾斜的奖学金无缘,但林瑾瑜是一等,依然到手了五六千。   他拿着这笔小横财,但不知道怎么花,每天睁眼、吃饭、不知做了什么就到了中午,然后又吃饭,再吃饭。   和张信礼有关的一切他都避开,好像没有丝毫兴趣,不想探究,也不会为他掉一滴泪,林瑾瑜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一个人了,不可能去结婚,也不再想谈恋爱,这样也挺好的,感觉不到温度的人活该过无聊的、没有温度的日子。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烨,他的夜生活总很丰富,表演、喝酒、认识新朋友,林瑾瑜整天的面无表情让他生出那么些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来,在这个做什么都像吃快餐的时代,gay的恋爱要更加快节奏——不就是个男人吗,很好找。   某天,他说:“别整天待在屋里打游戏了,跟我一起去玩玩,认识点‘新朋友’,没准有你喜欢的类型。”   作者有话说:   “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貌似出自《增广贤文》。 第326章 试试看?   林瑾瑜还从没思考过自己喜欢什么“类型”。   他觉得人会被跟自己迥然相异的那种人吸引,但能真正相伴走下去的却是与自己类似的人,激情与合适,似乎无法两全。   “我不……”他攒足了劲拼命往门口挪:“我一个人挺好的,真的!”   “哎呀,就玩玩,”林烨拽着他手不放,恍如一拉倔驴的农夫:“你别这么抗拒!”   正是晚上八九点,林烨连哄带骗把他拽出了门,在路上的时候说今天自己一同学演出,票没卖完,怕尴尬让他带人去捧个场,林瑾瑜信以为真,还以为带他去什么剧院演奏大厅,结果到地方一看,四处是熟悉的灯牌与隐晦的彩虹装潢,哪有什么售票演出,这不那啥地方吗,他边奋力往外冲边道:“我不去gay吧!”   “又不是十八层地狱,gay怕什么gay吧,”任凭他这么挣扎,林烨死不松手:“我就带你认识朋友,又没让你去乱约,”他硬拽着林瑾瑜:“别整天冷着个脸跟中央冷空调似的。”   这是一处颇偏僻难寻的地方,不同于林瑾瑜曾短暂打过工的红灯区酒吧一条街,这家店显得颇为安静,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镭射灯,也不见组合音响的低沉轰鸣,墙上贴着各种构图极艺术的同性影视海报,有《春光乍泄》、《蓝宇》、《霸王别姬》,还有《孽子》。   “我哪冷着个脸,我是很正常地生活。”林瑾瑜着会儿还没被拖进大厅,只卡在廊道口奋力往门外挣,但林烨态度非常坚决。   他心想:真无所谓的人是不会一天强调八十遍自己无所谓的,嘴上道:“店老板是我朋友,我不会带你来乱七八糟的地方的OK?”   因为某段不愉快的工作经历,林瑾瑜对迪厅、酒吧一类的地方没什么好印象:“不是乱不乱七八糟,我就不想认识谁,没兴趣。”   两个男人谁也拗谁不动,无用功拖拽一番后,林烨忽然收力停了,道:“……算了,我早知道,你就嘴上说没事,心里还是忘不了。”   门廊不宽不窄,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新客人进来,许多人好似都和林烨相熟,但都只是笑着打个招呼便走自己的,无人来八婆地打扰他们。   “我忘不了谁啊?”林瑾瑜表情怪异极了,之前拉拉扯扯的时候他还一副朋友间开玩笑的样子,这句话一出好似真生气了:“松开。”言毕一把甩开了林烨的手。   “没忘不了你守什么寡,”林烨不拽他了,在一边好整以暇道:“承认吧,你根本就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若无其事。”   林瑾瑜嘁了声,表情不屑之极:“想得真多,我不愿意认识新朋友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愿意认识普通新朋友倒是跟他没什么关系,”林烨把重音放在了那个‘他’字上:“不愿意认识加引号的那个‘新朋友’就有关系了,”他说:“你说自己无所谓,分了就分了,那挺好的,分手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你还……”   “正因为没什么大不了,你才要向前看,”林烨说:“你都无所谓了为什么不认识点别的圈里人,投入下一段感情……你自己都说了没谁是不可取代的,抗拒说明口是心非。”   “谁口是心非,”林瑾瑜恼了:“我单纯不想谈恋爱不行吗?一个人自由自在挺好的。”   “别逗了,你觉得说得通吗?”林烨道:“我也不是把你绑来相亲的,只是带你认识我一些朋友……单身朋友,接触接触,没让你马上谈婚论嫁go to bed,你问问自己,排斥单纯的初步接触是不是因为你还没放下?”   “……我放下了,”林瑾瑜说:“初步接触,我过我自己的,学习工作生活,顺其自然不行吗?干什么非来这种地方。”   “什么这种地方,”林烨道:“这里确实是gay吧,不过不是你去过的那种乱七八糟的酒吧,店主是我同学,开这店给大家一个交朋友的平台,来的也是些爱音乐的朋友,场里的live演出找的要么是学弟妹,要么是正儿八经的小型交响乐团,说了不会带你去乱七八糟的地方。”   店和店之间的差别就跟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一样大,林瑾瑜一时没想到说辞,就听林烨继续道:“想想吧,取向不会写在脸上,顺其自然能顺出个什么,我们如今‘交朋友’,要么靠专门面向同志的互联网软件,要么靠这种线下酒吧清吧,否则你只会爱上一个又一个直男。”   “……”   从实际角度出发,这番话确实有道理,林瑾瑜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烨,这你朋友?”   正当两人相顾无言时,玻璃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轻响,又一个人推开店门,沿着廊道走进来,和林烨打招呼。   那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他背着个黑色的琴箱,额前的刘海短而碎,信步走进来,很自信从容的样子。   “哟,今天你也来了……对,是我朋友,”林烨回他道:“普通朋友。”   那男人便停下了,朝林瑾瑜伸出手,道:“你好。”   他看起来和林烨同岁,气质很成熟,但身高比林瑾瑜稍矮点。人都主动伸手了,林瑾瑜总不能没礼貌,便和他握了手,道:“你好。”   对方道:“第一次来?”   这种话往往有一些言外之意,林瑾瑜并不露怯,平静道:“这家店第一次来。”   “是我们学校的吗?”对方以为林瑾瑜是林烨学弟,问:“哪个系,现代乐器?”   “不是,”林烨本来要代林瑾瑜说话,结果林瑾瑜自己答了:“不是你们学校的,过来玩。”   “这样,”男人说:“欢迎。”   “这是我同学Evan,”林烨做了介绍:“嗯……你俩可以聊聊,他是学小提琴的。”   怎么叫个英文名,林瑾瑜问:“你是外国交换生?”   “哈哈哈,”Evan笑了几声:“不是,是英语艺名,我经常接商演。”   林烨说:“好了,进去坐着聊吧,哪有堵在门口的。”   Evan表示同意,林瑾瑜就这么稀里糊涂在他俩的簇拥下沿着贴满海报的墙往前走,走到店内大厅里。   灯光明亮,没有乱七八糟的舞女舞男、吵闹的嗨乐和为了刺激消费,动不动举个牌子走遍全场的模特,live舞台上有人在打架子鼓,节奏有力而稳,一听就是科班出身的童子功。   “坐,想喝点什么?”Evan在这里显然轻车熟路:“别紧张,会来这里的一般都是些老朋友。”   “我不紧张,”林瑾瑜说:“你待会儿要上台表演吗?”   Evan将琴盒放了,把酒水单递给他们:“是啊,我还挺紧张的,这里的观众可不好糊弄。”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座的十个人里面六个是音乐生,剩下四个人里还有仨是音乐发烧友,没有真本事,靠卖弄个看似华丽的技巧想在这里装逼,赢得喝彩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也会拉小提琴哦,”林烨朝林瑾瑜的方向点了点下巴:“待会儿让他点评点评。”   “是吗,”Evan很给面子的露出带点惊喜的表情:“巧了,待会儿可以交流交流。”   “别逗了,”林瑾瑜把酒水单放了,他深知自己的水平,跟普通人比算一大神,跟专业的就……他说:“这怎么好意思,我一业余九级,别了别了。”   “没事啊,交流而已。”Evan和他聊了几句,都是些平常话题,三人围坐在一起,端着酒杯,气氛轻松而闲适。   指针慢慢往前走着,Evan看了眼表,说:“快到我了,我先去后台准备,你们接着聊,一会儿散了一起走。”   林烨答好,等他走了,放下酒杯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林瑾瑜把自己面前的酒喝了,说:“还行吧,当朋友挺好。”   跟Evan聊天挺舒服的,对方没聊任何出格的话题,也没有乱开黄腔,林瑾瑜并不觉得讨厌,但……也就这样,没什么别的感觉,他怀疑自己的心已经木了,再感受不到任何和恋爱有关的东西。   林烨道:“很多故事都是从朋友开始的。”   “呵呵,免了,”林瑾瑜道:“我真的不——”   他话未说完,舞台上曲目变换,如溪水般清新婉转的小提琴声覆盖了店里的每一个角落。   好歹也是学过这个的人,林瑾瑜虽然没上过音乐学院,但基本的鉴赏能力尚在,他不得不承认那是非常美妙的琴声,跳弓轻快灵动,每一个音都流畅无比,浑若天成。   “……”林瑾瑜后半句话消音了,他纯属被这阵琴声吸引住了,目不转睛看完了全程。   林烨跟他一起静静看着台上,林瑾瑜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Evan的琴声总能打动人。   整个大厅几乎没人说话,一直到曲毕,Evan鞠躬下台,林烨才转过头,对着林瑾瑜出声道:“有共同兴趣爱好的人会有许多话题……你也许真的该试试看。” 第327章 Z or E   和林烨一样,Evan也正处在过渡期。   他在毕业之后考了私立乐团,快乐工作了几年,后来因为一些个人原因退出了,目前打算继续深造,在为欧洲某音院的研究生名额申请做准备。   初接触之后,林瑾瑜和他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两人聊得不算很频繁,但一天总也有那么几次有来有回。   “你觉得他怎么样?”   “一般。”   几天乃至几小时后……   “跟他相处还行吗?”   “还行。”   又几天乃至几小时后……   “Evan送了我几张票……这回真是演出,去看吗?”   “……”   Evan Evan Evan,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这些天,林瑾瑜听林烨问这话已经听了八百遍,连耳朵都要起城墙厚的茧了:“不要再问我了!”他终于道:“人不错,相处起来挺舒服,琴拉得也很好,行了吗?还有啥问题赶紧一次性问了,没完了还。”   “你还不耐烦了,”林烨看着自己手里那张某小提琴大师个人独奏会的票:“虽然他的脸对你来说不算天菜,可说实话,别的条件都挺好的,你也太傲气了。”   Evan长相不差,虽然算不上什么明星脸,但五官周正,人收拾得也很干净清爽,不管在1还是0里那张脸都是很有市场的。   然而林瑾瑜的重点显然不在这个上,他脑子想的是:哈?还我傲气?妈卖批,有这样的吗,强行绑人去交友还倒打一耙说我傲气?他道:“说得好像副很了解我的样子,什么类型的脸是我天菜啊?”   林烨把票放了,边给自己的吉他松弦边懒懒道:“黑皮体育生。”   林瑾瑜:“……”   林烨抬眼看他,说:“你敢否认?”   “不感兴趣,”林瑾瑜冷眼道:“我喜欢有学识有礼貌有担当的,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而且会轻易认输的家伙没有一丝兴趣。”   “什么轻易认输,你在给谁对号入座?”林烨戏谑笑了下,故意道:“我只是开玩笑,随便说了个常见的gay圈浮夸名词而已,你怎么一下想到那谁那里去了。”   林瑾瑜立即说:“我谁也没想。”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林烨结束了对自己吃饭家伙什的日常保养工程,拿着琴颈站起来,长舒了口气,道:“我觉得Evan挺好的,各方面都很适合你,虽然身材也没你前任好,乍一看也没你前任那么爷们,但……”   林瑾瑜“噌”一下站起来,终于动了真怒,道:“够了,你到底有完没完?”   “好好好,不提了,”林烨还是笑:“不能提,名字也不让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伏地魔。”   林瑾瑜表情不是很好看:“你管的闲事太多了。”   “可能我上辈子八婆投胎,”林烨倒也不生气,用家乡话道:“死八婆,卖菠萝,卖到新加坡咯。”   “确实八婆,八字没一撇,人家不一定对我有兴趣,你还……”   林瑾瑜说到一半,手机传来声熟悉的提示音,他暂时止住话头,低头去看——   好巧不巧,就是Evan发来的,问他们周末要不要出去玩玩,一起吃个饭。   “谁的消息?”林烨伸头试图一窥究竟。   林瑾瑜立刻把手机扣上了:“没谁。”   其实没什么好心虚的,但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话题之后突然收到被讨论者的信息,他觉得怪怪的,不由自主开始遮遮掩掩。   “哟,”林烨一眼就明白了:“有情况。”   “真没有,”林瑾瑜有点烦躁,回来后他虽然和Evan有联系,但聊天内容乏善可陈,就是一些常见的家长里短,问问彼此的学校、专业,聊聊打算:“就问周末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他不你同学吗,我俩现在是室友,咱三个又都认识,可能觉得单拉你不妥,也问问我。”   “嗯哼,”林烨琢磨了下,道:“他可没有发消息询问我。”   “什么意思,”林瑾瑜道:“他问的就是我们两个,别捕风捉影。”   “如果他真的主要是约我,或者单纯约我们俩吃个便饭,按我们三个相互之间的交情,他应该发消息给我,或者两个都单独发一遍,”林烨道:“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外型条件没有明确的认识?虽然人还是要注重内涵,但美好的皮囊总是更容易让人愿意尝试进一步发展看看。”   林瑾瑜斜了他一眼:“你外形也不错啊,你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跟他认识一周,怎么算他都应该更愿意和你发展发展。”   “我们不合适,”林烨哂然一笑:“……撞号。”   ……   夏风燥热,烈日当顶。   林烨拉着林瑾瑜,出现在某街,Evan说的那家餐厅门口。   林瑾瑜仍是那副表情,淡漠的、平静的,满脸好似写着‘人已超脱出世’,林烨道:“虽然我觉得其实他主要是约你,不过有个搭头也不错,不容易冷场。”   “你说的,一顿饭而已,单纯交朋友,”林瑾瑜是被他半劝半拖来的,他不愿意让任何人觉得他放不下某个人:“待会儿别脱口而出什么尴尬话。”   “我没那么热衷当媒婆,没感觉就算了,多个朋友也挺好,以后咱仨一起玩,”林烨搭住他肩:“行了,进去吧。”   店里挺热闹的,这是家粤菜馆,所有地方菜系里,林瑾瑜最喜欢吃的就是粤菜,他看了林烨一眼,后者挑了挑眉毛,既不承认自己跟Evan说过什么,也不否认。   “你们来了,这里,”Evan没订包厢,在一处靠窗的座位上朝他们招手:“这家店老板是佛山人,菜口味挺正宗的,尤其那个老火汤一定得尝尝。”   这家店是新开的,林瑾瑜还没来过,Evan对面放着他的琴盒,那通体漆黑,看起来十分低调奢华的琴几乎占了长条沙发座位的一半,林烨先林瑾瑜一步,自然而然坐下了,如此一来,整张桌子只剩Evan旁边那个位置是空着的了。   林瑾瑜:“……”   Evan神色倒是全无变动,好像谁坐哪里都一样,只招呼林瑾瑜道:“坐呗,别站着了。”   林瑾瑜过去坐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扫了眼那黑色的琴盒,无事般道:“你怎么去哪儿都带着你琴。”   “上午在琴房,”Evan道:“我的视频作品还没准备,今天过去试了试,这周会把成品录出来寄到申请学院去。”   “这样,”林瑾瑜道:“祝你学业有成。”   服务员把菜单拿上来了,林烨和Evan一人拿着一边,不约而同递给林瑾瑜。   “我没什么想吃的,”林瑾瑜扫了眼:“你们点吧,没事,结账AA。”   “有几道菜不错,”Evan开始自觉给他介绍:“鲍汁浇饭一绝,椰子鸡也可以。”   “热天不吃锅子煮的了吧,”林瑾瑜点了他推荐的鲍汁浇饭:“别的你们点。”   林烨和Evan这才点了,顺道让上了点喝的,一人一杯扎啤,Evan问:“你能喝吗?”   “能啊,”来都来了,林瑾瑜也很久没在外面吃过饭了,他决定吃着喝着,快乐地过完这顿……起码在林烨眼里,他得要是快乐的,毕竟他对某个人扔下他离开毫无感觉:“尽管上,别看我比你们晚几届,喝起来你们不一定喝得过我。”   “哈哈哈,我喝酒不太行,啤酒当白酒喝,”Evan实话实说:“手下留情。”   菜暂时还没上来,三人便边喝酒边聊天,林烨果真没过于活跃地说出什么耐人寻味的暧昧话来,事实上他就不怎么说话,只开了个头,把话题引到小提琴上。   “你从几岁开始学的?”Evan道:“林烨跟我说你技术不错。”   林烨对我本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林瑾瑜心想:高中排节目那年,还笑我要我贴胶带去拉铃木。   他回答道:“十二,你呢?”   “五岁吧,还是四岁,不记得了,”Evan道:“反正也是据木头,几岁不重要。”   “难怪,”林瑾瑜说:“想进你们学校,没童子功很难。”   Evan跟他谈起自己的童年,谈起学小提琴时候的搞笑经历,那些幼稚、让人捧腹的经历让林瑾瑜很有共鸣,因为他也曾那样用琴弓据过木头。   林烨坐在对面,抱着手看林瑾瑜随口提起吕思清,提起帕格尼尼,提起弗里茨·克莱斯勒还有奥胖时,Evan轻松惬意地接上,他从林瑾瑜逐渐放松而略带丝丝惊讶与喜悦的表情看出那是张信礼——那个不能提起名字的人所从未带给过他的体验。   扎啤一杯杯下肚,不知不觉间,Evan也坐得离林瑾瑜越来越近,林瑾瑜并没有察觉到这点,这无疑是次愉快的聊天。   这顿饭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不出林烨所料,Evan私下里找他这老同学要了AA的钱,但没主动开口找林瑾瑜要。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又一次问林瑾瑜这个问题。   “他……挺好的啊,”林瑾瑜说:“挺有才气,相处起来也舒服。”   ‘相处舒服’是进一步发展的必要条件,林烨试探着道:“所以……你要给他一个机会吗,”他说:“也算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解脱的机会,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彻底忘记那个不能提的人。” 第328章 梦与理智   “……你不觉得自己真的很八婆吗?”   临近就寝时间,林瑾瑜窝在铺了铺盖卷的潮湿地上,看林烨仰躺着趴在床上,边划手机边继续操心他的个人问题:“我跟谁谈恋爱,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没关系,”林烨说完那句‘彻底忘记那个不能提的人’之后说:“是你自己说放下了的。”   “我是放下了,”林瑾瑜道:“还要我强调几遍?你每天是不是很闲啊?”   “别激动,”每次一提这个林瑾瑜就上火,林烨一只胳膊枕在脑袋后面,神色不变道:“我陈述你自己强调的事实,你激动什么。”   “我……激动吗,”林瑾瑜被他这么一说,噎了一下,低头看自己手机,装无事道:“我没激动。”   林烨划着软件,哂笑:“哦。”   几秒内,没人说话。就在林瑾瑜以为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自己总算可以安心入睡的时候,林烨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觉得你真的该考虑一下Evan。”   怎么又来了?!   林瑾瑜狐疑道:“你是不是收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以前答应了要给他介绍对象,所以现在拿我抵债?”   “当然没有,”林烨说:“怎么会这么想,我那天只是带你去店里玩而已,至于会遇上谁,是你自己的缘分。”   缘分……这个简简单单,没有丝毫特色的词再一次勾起了林瑾瑜的回忆,关于那条素白的、陈旧的项链,以及某个不想提起的人。   那时候林瑾瑜骗他说,全班五十多人里,假如张信礼真的恰好恰好抽中了他准备的礼物,就说明他们很有缘。   但那只是一场骗局,写着学号的纸条是和他串通好了的文娱委员偷偷塞给他的,他并未能从散乱的茫茫五十多人里精准地挑出张信礼。   所有的东西,连同东西上所承载的不可言说的爱,都是林瑾瑜特意准备给他一个人的,现在那条项链、那段记忆,连带着那个人一起,都已经被他丢掉了。   林瑾瑜在心里默念:不,这些我都已经忘掉了,我没想到,我什么……也没想到。   林烨表面上盯着手机,其实一直在注意林瑾瑜脸上的表情,那种陷入回忆的沉思,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在回忆的错愕,还有口是心非,都写在这个和他亲弟弟同岁的人的脸上。   何必呢……他想:记得就记得,忘不了就忘不了,还爱就还爱,接受自己的心吧,心从不对自己说谎。   林瑾瑜在心里狠甩了自己两耳光,然后终于将思绪从思念和回忆里拔出来,继续道:“你意思是Evan和我有缘?”   林烨烨继续说:“是啊,我觉得很有缘,既然你都走出来了,那就和他发展看看……要是你实在不喜欢这个类型我想想……那给你介绍其他的吧,你喜欢那种很可爱的小0吗,我也可以介绍几个,哦,是了,我记得你偏1对吧,只是以前跟那谁……”   林瑾瑜侧目看他,眼神好像要杀人,林烨聪明地转了话头:“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忘了,不能提,我的错,原谅我。”   林瑾瑜这才收回目光,林烨心想:就你这声明不许提的频率还有力度,应该只有记忆只能维持七秒的金鱼才会忘了不让提。   他把表情变得严肃了点,接着道:“林瑾瑜,你不要以为我劝你跟Evan接触是吃饱了没事干,我今年27岁了,作为过来人,我比你更明白我们这种人想找到一个真心一起走下去的人有多难,如果你放下了,就放过自己,真的和过去告别,用你还拥有的大好年华找到真正的爱人。”   ……如果放不下,就坦坦荡荡承认自己还是很爱他,然后想清楚到底要不要为此做点什么。   后半句他没说。   “……行,你说得有道理。”   林烨语气并不居高临下,也不咄咄逼人,好似不是说教,而只是朋友间推心置腹交换点人生经验,客观来说,这番话确实挺中正的。   林瑾瑜并非全无触动,三十岁好像是道分界岭,三十以下的gay是正常gay,拥有恋爱的天赋人权,三十以上一律飞升,从此变成了另一种社交隐形生物,软件上打招呼没人搭理的那种。   ……甚至还没打招呼,点开对方主页一看,签名简介里就提前写了‘三十及以上勿扰’。   不配谈恋爱,不配找爱人。   他不可能永远二十岁的。   林烨道:“我是真的很认真地跟你说的。”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许久后,林瑾瑜才重新开口道:“……Evan问我,有空要不要单独跟他一起去喝酒。”   “吃完饭回来之后单独问你的吗,”林烨又躺回去玩他的手机了:“情理之中。”   林瑾瑜说:“……这次,他强调了单独。”   “约会当然要单独,”林烨道:“你去吗?”   “……”   林瑾瑜一开始没说话,他本来是准备婉言谢绝的,但……   林烨说得也有道理。   这么些天来,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对自己说“我不难过”、“他丢下我就丢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放下了”、“我忘记了”,他真的很想放过自己……也许也放过张信礼,但无论怎样,他总还是会想起那张脸。   想起刚相遇时,少年时候张信礼的脸,想起暴雨里他沾满雨水的眉眼,想起篮球赛他穿金色球衣的样子,想起每一次做|爱时他的表情。   每天夜里,他都梦见他们做|爱。   然后在梦里得到虚假的一分愉悦,醒来得到十倍于它的痛苦。   但他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我……”林瑾瑜“我”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说:“要么……我去吧。”   他露出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说:“无所谓,反正我都放下了。”   ……   Evan约他喝酒的地方,就是林烨带他去的那家店。   平心而论,作为一家gay吧,这家店装修风格还挺高雅文艺的,特别适合真假文青,林瑾瑜在不同的年纪进过三次不同的夜店,第一次处在对自己取向的探索期,纯属小白误入,拘谨得很,里面的成人气息让他感到些许不适;第二次初出社会,作为不太入流的工作人员混了一两个月,体验也很差,还被结结实实坑了把;第三次就是现在。   也许不同的年纪、阅历、不同的心境真的会影响人对事物的感受,林瑾瑜这次作为适龄顾客,既没感到拘谨,也没感到不适……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很守时地准点到了,但Evan来得更早,已经在和几个朋友聊天,他见林瑾瑜进来,撇下其他人迎过来招呼他,说:“你好准时。”   林瑾瑜淡淡道:“守时是最基本的吧。”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懒得要死,我行我素,出门总是要比预定时间迟半个多小时——用来换衣服,张……某个人调教了他好几次,他才学会守时。   “介绍一下,这些是我朋友,”Evan开始把他引入自己的社交圈子:“大部分是我跟林烨的同门,学弟妹,那位是XX乐队的,北方人,暂时来上海玩,就认识了。”   大家纷纷和林瑾瑜互相打招呼,林瑾瑜心想:把我们学校掏空了应该也凑不出这么多gay,难道学艺术的gay真的比较多?   其中有个学作曲的男生戴副眼镜,瘦瘦的,额发很长,看起来很清秀,是林瑾瑜看了也觉得会激起他保护欲的那种。   一群人坐在一起喝酒,推杯换盏间距离很快就拉近了,那男生挺外向的,有点古灵精怪,但又很可爱,主动跟林瑾瑜说话的次数尤其多,他问林瑾瑜哪里人,聊些学习生活,人生理想,找他要微信。   林瑾瑜也不讨厌这人,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给他,就感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有些亲密地搭住了他肩膀。   就是直男之间哥们搂肩膀的那种搭法,不过直男之间这么半搂着当然是兄弟情,哥俩好,两个互相知道对方是gay的人之间就……难免暧昧。   Evan笑着,好似全然意识不到这个动作的暧昧之处一般,半开玩笑道:“干嘛呢,先声明,打我朋友主意得先过我这关啊,你们一个个大尾巴狼,缺点一堆,我不会让他着你们的道。”   “哟,”一桌人很给面子地配合他起哄,哈哈哈笑:“得了吧你。”   林瑾瑜知道,严格来说他小小越界了,但他沉默了下,没动,但也没做什么哪怕带一点点回应意味动作,没配合Evan开玩笑,只是喝了口自己杯子里的酒。   Evan 过了会儿就把手收回去了,好像他从没做过这个动作。   “干坐着喝酒挺无聊的吧,”Evan可能看出林瑾瑜对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不是特别有兴趣了,本来也是,一桌人,林瑾瑜基本不认识,聊来聊去都是些老掉牙的社交话题,没什么意思,他说:“要不我带你去玩吧,酒吧后面有个老板的私人练习室,我知道他私下收集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带你去看。”   作者有话说:   (台湾腔):你们很过分诶,人家明明叫Evan(埃文)啦,怎么一个个都Even Even(一文)的,也太不值钱了厚~ 第329章 那啥之心与那啥之腹   私人练习室……应该是很私密的地方吧。   林瑾瑜放下空了的酒杯,看向Evan,对方朝舞台后面一处隐秘的小门示意了下,显然是在认真邀请他。   “……算了,不用了,”林瑾瑜婉拒道:“既然是私人练习室,唐突去不好。”   虽然他应了Evan的邀约,但店里大厅是公共场所,一起听听音乐、喝喝酒还行,正儿八经去一个密闭空间独处是更进一步的事了。   “我跟老板挺熟的,”Evan显得有些失望,但耸了耸肩,道:“但假如你坚持,那好吧。”   林瑾瑜冲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今晚驻场的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通俗流行乐乐队,人群情绪很高,到处都热热闹闹,交错的觥筹间,林瑾瑜觉得有点疲惫,除了疲惫外,还有种挥之不去的空虚。   这种空虚感其实自从那天后就一直伴随着他,林烨总叫他多出去走走,他以为自己走出房间,走到热闹的地方去会感觉好一点,但别人的热闹原来对此并无作用。   “你怎么了,不太高兴?”Evan看他神色,以为他不喜欢不打招呼就叫一群不认识的人坐一张桌子,说:“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我只约了你一个人,这些朋友都是恰好碰上了。”   “没有,你很好,”这么多天来,林瑾瑜没去实习,也不再打工,整天就是待在房间里吃饭睡觉看手机,过着机械、无聊的日子,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头就那样:“人多挺好的,热闹,就是我窝房间里太久了,没什么精神。”   “亚里士多德说,人是社会动物,”Evan道:“得去工作跟社交,不然很容易和社会脱节,对情绪、身体都有影响。”   林瑾瑜想:他就从来不会说亚里士多德。   “林烨跟我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Evan继续道:“以后如果有机会可以经常约约,吃个饭,或者出来散散步,你健身吗?”   “办过卡,”林瑾瑜说:“不过一次都没去。”   “以后可以一起,”Evan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虽然……我也练得不是很好。”   很好的提议,生命在于运动,看过的每个医生也都对他说过要多运动,林瑾瑜不知道这时候应不应该答应,于是只模棱两可应承了一番,然后低头看手机。   眼看就是六月底了,暑假临近,一日赛一日热,他那实习同学周辉不知为什么给他发了条消息过来,问他跟张信礼怎么忽然都不回来实习了。   又是这个名字,他过去漫长的生命里都是这个名字的身影,即使分开了,那些影子好像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   林瑾瑜面无表情地打字:有事吗。   桌上其他人玩骰子去了,Evan坐他身边,看他打字。   周辉发语音过来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这边实习快结束了,马上要集中打分跟评选,但是因为你……”   林瑾瑜听见他那边有嘈杂的、带混音的人声,好似KTV背景音乐,于是问:我什么?你在哪儿?   “我们今天谢师聚餐,刚吃了饭,现在在唱歌。”   谢师聚餐?林瑾瑜怔了一瞬,顾不得Evan还在,打了个电话过去:“怎么不通知我?”   “我以为你不来——”周辉为了对抗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而把声音放得奇大:“等会儿!我听不见!我先出去!”   带林瑾瑜实习的那个胖师父人很好,带他带得也尽心尽力,林瑾瑜不知道他是否也听过单位上那些传闻……关于他性向的传闻,多半听过,但从始至终,胖师父对他都一样。   “你们在哪儿?”林瑾瑜等周辉那儿安静了点,道:“我现在过来。”   他虽然很自我,但有恩必报,胖师父是个好老师,教了他很多,林瑾瑜现在虽然很消沉,什么事都不想干,但这件事得做。   “在——”周辉报了个地址,他和张信礼、林瑾瑜只能算一般朋友,所以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管闲事”,最后还是决定问一声,没想到问对了:“这会儿暂时不会散,人都在,你快点过来。”   “好。”林瑾瑜听毕,挂了电话站起来就要走。   “你有事?”Evan说:“去哪儿?”   “之前实习的地方今天谢师,”林瑾瑜有点感到抱歉,毕竟他答应了人家在先,结果刚来一小时就要走:“之前没通知……我得过去,实在不好意思了。”   “没事,正事优先,”Evan看了眼外面:“下雨了……梅雨季节真的很多雨,我跟你一起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林瑾瑜道:“你玩你的,今天算我放鸽子,改天请你吃饭。”   “没关系,你说了之前没通知,”Evan仍坚持用种半开玩笑的语气道:“我有车,正好搭你过去……我今天没演出,一个人在这儿没意思,你也说了是你放鸽子,别想扔下我。”   “……好吧,”林瑾瑜无奈:“麻烦你了。”   一个两个的,身边的人好像逐渐成家立业,只有他,光有驾照没车,没房子没对象,也没有家。   不处在晚高峰时,只要有车,上海也不十分大,Evan载着他,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里边正热闹着,吃过饭以后,不苟言笑的大领导都回去了,只剩几个小领导、一帮实习生,还有爱玩的这些师父聚在一起,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小个子也在。   林瑾瑜下了车,按周辉给的包厢号找到了地方,说好只送他到地方的Evan不知怎么也下了车,一路很顺和地跟在他身后,好似他的一个跟班。   “到时候评最佳,你们都投我一票啊,谢谢谢谢,谢谢大家。”   包厢里,小个子正左右逢源,一会儿给这个师父递烟,一会儿跟那个实习生称兄道弟的,好似一副人缘很好的样子,聊来聊去,最后的中心思想都是:帮他评最佳实习生。   林瑾瑜找的实习单位很有份量,它给出的荣誉证书同样如此,功利的小个子把这机会看得很重,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这个名额,然后为转正铺路,原本林瑾瑜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但——   他通过各种正当或者不正当的手段让领导暗地里授意不得把名额给林瑾瑜——一个取向不正常的人了。   蛮会防患于未然,替自己排除竞争对手的。   林瑾瑜半路去买了点好茶叶,他只是想来给胖师父道谢,谢谢他那段时间的照顾的,本来压根没去想小个子。   奈何有些人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周辉就在包厢外等他,引林瑾瑜去和各位师父打招呼,Evan也跟着一起进去了。   实习生们都是认识他的,在单位的时候林瑾瑜不欺负谁,也不指挥谁,还经常帮别人一些小忙,大多数人和他关系不错。   “人齐了人齐了,”周辉先进去,帮他道:“这位听说今天谢师,特意放下所有事赶过来的,不过实在太忙,没赶上吃饭,不好意思。”   给林瑾瑜透过消息的那个副组长道:“没事,人来了就行,好久不见了,欢迎欢迎。”   林瑾瑜在周辉后面进来,心知他半真半假说一通是在帮自己,遂礼貌笑了下,配合道:“对不住迟到了,家里有点事。”   “没事,这不赶上了,”大家说:“进来啊。”   胖师父是个乐呵的人,也愿意参加年轻人的活动,此刻正拿着摇铃,十分捧场地给唱歌的人伴奏,他见林瑾瑜来了挺高兴,主动喊了声“小林也来了呀”。   林瑾瑜松了口气,毕竟他这算中途撂挑子,还以为胖师父心里会有什么。   “师父,”林瑾瑜提着茶叶,上去喊他:“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只是我后来实在……没办法好好实习了。”   “毕竟身体重要嘛,”胖师父招呼他坐:“是我要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省了我不少事。”   他交给林瑾瑜的各项任务林瑾瑜都完成得很好,单位又不给实习生发工资,于胖师父眼里,若不像小个子似的,对这单位有所图谋,打白工的事儿,圆满完成是情分,敷衍了事是本分。   林瑾瑜颇感慨也颇感激:“您教了我很多。”   Evan和周辉在一块,没打扰他们师徒叙旧,这边林瑾瑜和胖师父和乐无比,那厢小个子脸色十分僵硬。   他在琢磨,林瑾瑜都一个多月两个月没怎么来单位了,怎么临了,到评定最佳名单的时候来了,还特意带着礼物,怕不是别有图谋,要最后跟他争上一争。   客观来说,林瑾瑜对他的威胁度确实挺高的,上级领导离太远可能看不出来,但平级的人心里都清楚,林瑾瑜的专业能力比他更强。   不行,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小个子心想:多好的工作机会啊,放眼整个校招,恐怕也不会有比这更体面、稳定的工作了,我一定得把握住,转正的人一定要是我。   看他俩这样子,好像聊得还挺好,小个子心急如焚,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主任原本很喜欢他,毕竟他会做表面功夫,而且会拍马屁,小个子对这名额原本是十拿九稳的,可那天在楼下,主任一反常态,居然维护林瑾瑜不维护他,这让小个子心中警铃大作。   ……肯能是个巧合,他想:大庭广众的,主任虽然喜欢他,但不好表现得太偏心落人话柄,所以只能和稀泥。   他决定去干涉干涉,年纪大的人多半都对男人喜欢男人啥的很不理解,觉得恶心,领导和老员工年纪刚好都挺大的。   他要去阴阳怪气一番。 第330章 忘记你,记得我   什么最佳实习生,什么直接转正的机会,林瑾瑜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过。   他原本没打算本科毕业就就业,即使就业,他也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找到心仪的工作,而不是不择手段,争得头破血流,就为了留在这个官僚气颇重的地方。   就像老虎不吃蚂蚱,他都没正眼瞧过小个子——以前在学校他也不大和这样功利、精于跟领导搞关系的人打交道。   然而蚂蚱之所以是蚂蚱,就是因为它喜欢乱蹦跶。   林瑾瑜和胖师父都很和善,明事理,师徒两人坐一块,聊天聊得十分开心,正在这时,小个子站起来,端着自己装了冰块和啤酒的杯子走过去,挂起一副好似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打招呼道:“嘿!”   “?”林瑾瑜此时还不知道他凑过来的目的,只觉得奇怪,自己跟他不熟啊,他这是来干什么:“你……”   虽然小个子背后八卦哔哔过他的取向,但林瑾瑜以为这人只是单纯反同,可能是无意中撞见了张……某个人亲他,过于离奇的景象使他瞳孔地震,整个大受震撼,加上之前有点小记仇,所以才会有意无意在背后谈论这事,结果不可避免地传到了领导耳朵里。   这很常见。   反同这动机他其实可以理解,反同就反同,他不是人民币,txl也不是,世道又是这个世道,不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八卦是人的天性,爱传就传吧,反正实习一结束他就走人了,不喜欢gay的领导再也管不着他。   “您好您好,”小个子过来了,但先叫了胖师父的名字,跟他打了招呼,然后才对林瑾瑜道:“好巧,一两个月不见,刚刚好今天聚餐谢师就见到了,缘分。”   “……”   这话听着怎么阴阳怪气,林瑾瑜有点不舒服,但还不确定,只解释道:“我特意过来谢谢我师父的。”   小个子说:“真的啊,好单纯的目的,要是真的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林瑾瑜把手上杯子放下了:“有话直说。”   “没什么意思啊,”小个子一脸懵:“之前一直不来,突然今天来送礼了,就觉得很巧,难道不巧吗?真的很有缘。”   真是他妈的太监开会——无稽之谈,林瑾瑜把茶叶给了胖师父,转头正面直视他,道:“不好意思,不巧,也没缘,我主观特意过来谢我师父。”   “原来是特意,”小个子笑了笑,笑容很耐人寻味:“临近评选了,怪不得。”   “是人就说人话,”有些人真不配别人给他脸,林瑾瑜一下站起来,道:“意思我别有所图?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什么叫都跟我似的?”小个子道:“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每期小会都是优秀实习生,你是吗?何况我也没说什么啊,你怎么这么说话。”   林瑾瑜也可以是……如果他不是gay的话。   “我劝你最好闭上嘴,”林瑾瑜道:“否则我这么说话都是轻的。”   “算了算了,”有领导在,呛起来不好,副组长和其他人过来和稀泥:“你什么人大家心里有数。”   “怎么还激动了,我又没说什么,”小个子宛如瞎了,看不见人家在打圆场似的,仍道:“你自己心里心虚理解成了什么……话说你那朋友呢?都不来,快评定了就来了,你俩关系好像很好啊,听周辉说还一起住一个单间,睡一起,好像男女朋友一样。”   林瑾瑜回头看正拉他的周辉,周辉立刻疯狂摇头,表示绝对不是自己说的。   一众小领导也被他们这边这阵动静吸引了注意,小个子说这话时虽然面朝着林瑾瑜,但眼睛却时不时偷瞄旁边,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跟谁住关你屁事,”被分手的人心情本来就不好,林瑾瑜憋了好些天,整个人就一死命加压的炸药桶,小个子胆大包天,放了一通阴阳屁之后居然还敢在他面前主动提张信礼,真是死不要脸加活不要命,林瑾瑜连最后一丝丝表面和谐也不愿维持了,直说道:“给你脸了,八婆样,是多怕自己毕业找不到工作?你那专业能力要有你拍马屁能力的一半,领导你都当上了。”   一个人有时候越是什么,越怕别人说他什么,小个子脸色涨红,半羞半怒道:“我是凭实力,你说谁拍马屁?你个变态,你还跟那个叫张信礼的……”   “呃……那个,好了好了好了,”周辉眼见不妙赶紧拖着林瑾瑜,把他拽出门,欲打断越来越那啥的对话:“别理他了,咱俩很久没见,我有事找你,跟你叙叙旧。”说完赶紧把他拖走。   胖师父夹在几人中间,无论谁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听不清楚,取向八卦在单位上也隐秘地传得很广,但他却并未露出异色。   ……   “你别跟他吵了,”周辉使出全身力气才把林瑾瑜拽出来,拽到隔音、清净的包厢外边:“跟他吵反而着了他的道。”   “……”林瑾瑜无语:“奇了怪了,这人失心疯了?真有这么没脑子的傻逼?”   “……”周辉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感觉那矮子为了最后那个名额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瑾瑜压根没想到这地方去,道:“什么名额?”   周辉说:“最佳实习生,还有转正机会,没差,这俩其实是一个东西。”   ……哦,这玩样啊,林瑾瑜琢磨了几秒,有点想起来了:“第一次开会的时候好像是说过,我都忘了。就这东西?”   “应该是这,”周辉说:“你不怎么关心,包括矮子在内的很多人可眼热得很,确实是很好的机会,早点定下来,不用再到处投简历、跑面试,也不用担惊受怕,生怕毕业就失业了。”   包括他自己其实也挺眼热的,不过周辉不是那种为了名额不择手段的人,而且他有自知之明,无论林瑾瑜还是张信礼、副组长,以及一堆人,甚至连小个子的专业能力都在他之上,他没戏,没戏的东西就不想了。   “林?”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包厢门再次被推开了,Evan从里面探出身来,带着些许不解地望向他们两人。   林瑾瑜有点不好意思,刚一通上火,他都把Evan忘了,人家大老远送他来了,在这儿又谁也不认识,就这么留他一个人尬坐着不太好。   “……不好意思,”林瑾瑜略带歉意地道:“跟前同事有点矛盾,让你看笑话了。”   “没事,你其他同事人挺好的,有跟我聊天,”Evan刚一直站在一旁,他不知道前因后果,当时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出来看看你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   “没什么需要帮助的,”林瑾瑜说:“就吵了几句,不用放在心上。”   “你是……”一边周辉看着Evan,表情也有些疑惑,他记得这个人好像是和林瑾瑜一起来的,这种场合,一不属于单位的外人为什么要跟着来?   “我朋友,”林瑾瑜不知道怎么介绍他,总不能说是赶鸭子上架‘相亲’认识的:“别说这个了。”   Evan看着周辉,自己做了自我介绍,道:“我们一开始在外面约会,没想到你们刚好今天庆祝实习结束聚餐,没办法,就一起过来了。”   难怪呢,我说怎么外人跟着来了……周辉点头点到一半,忽然一激灵,道:“约……约会?”   那表情跟看见母猪上树差不多,林瑾瑜没想到Evan会用这词,赶忙道:“他跟你开玩笑,就是约了一起玩,喝喝酒的意思。”   Evan道:“哦,不,我没有开玩笑,嗯……是陈述事实。”   周辉整个人更加糊涂了,在他的记忆里,林瑾瑜明明是有对象的,现在另一个男的又非常正经地说他们在约会?这是咋回事……他忽然想起,张信礼确实很久都没出现了,包括这次谢师聚会也是,所有人都到了,唯独他没来。   “你不是有……”他实在忍不住了,冲林瑾瑜道:“张信礼呢?”   林瑾瑜真的千逃万躲都避不开这个名字,周辉不知情,他只能忍着脾气,简短道:“他回去了,以后也不会来,不要问了。”   偏偏这时,Evan又道:“有什么?”   周辉想说他有对象啊,你不知道吗,可才刚说了前两个字就被林瑾瑜一把打断了。   “现在没了,”林瑾瑜非常想把他嘴缝上,能不能有点眼力劲?可周辉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他那一摊子破事,林瑾瑜很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语气之中仍不可抑制地显露出嫌他多嘴的烦躁:“可以了吗,就这样。”   这反应就差赤裸裸在脸上写‘出问题’仨字,周辉不敢问了,怕尴尬,同时又觉得不可置信。   Evan好似若有所思。   包厢门上嵌着一小块透明玻璃,透过那片长方形的狭窄视野,能看见小个子又扎进了领导堆里,不知在说着什么,很是眉飞色舞的样子。林瑾瑜盯着他口型,能清晰辨认出对方一直在提他,还有另一个令他抗拒的名字。   为什么……一定要提那个名字啊……不提会死吗?是张信礼不要他的,他想潇洒,想大方,想刀枪不入,可为什么那个人的影子还是阴魂不散,挥之不去?   他们有太多过去和对方绑在一起,共同的交际圈、重合的人生阶段、互相牵绊的家庭,也许在好一段时间里,那个人的名字都不能从他耳边消失……也许还有心里。   “……他要那个名额是吧。”林瑾瑜眼睛盯着玻璃那边,周辉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露出这种表情,那样凶狠、烦躁、隐含怒意,却又带着难过与委屈。   “应该……是的,”周辉道:“一定是的,本来按专业能力排,也就是你、他、副组长,你对他的威胁最大,一些一线老员工多半支持你,后来主任暗示你没有评优资格,他把你踢出局,剩下的就好办多了,其他人能力和他差距不大,他有主任当靠山,十拿九稳。”   连保研名额都少不了勾心斗角,更别提社会工作单位转正的事了,单位公布的评优规则里,最佳实习生评选由三部分组成,一是带他们的老员工打分,二是实习生内部投票,三是所有领导评分,三个部分各按30%、30%和40%算,林瑾瑜在实习生内部跟老员工里口碑都挺好的,没了他,小个子等于去掉了心腹大患。   “……好。”   周辉道:“好什么?你想干嘛?”   林瑾瑜从没想得这劳什子‘最佳实习生’,这证书对他屁用没有,因为他从没想过在这儿就业。胖师父和许多员工是挺好的,可他瞧不上这单位的风气,还有某些反同领导,可既然小个子这么想要,那他就让他如意算盘落空好了。   Evan看着他,看着林瑾瑜忽然之间凌厉起来的眉眼……很好看。   这就是他第一次碰见林烨和林瑾瑜拉扯时主动上去打招呼的原因,有些人就是这样,生气的时候、皱眉的时候、面无表情的时候并不让人觉得丑陋,反而比笑时更多了分锐气与锋芒。   “你刚说论起专业能力,只有我、副组长对他有威胁,这话不对,”林瑾瑜说:“你漏了一个人。”   其实周辉心里知道那人是谁,他这不是……不好提嘛。   “评优需要本人做什么吗,”林瑾瑜问:“要不要求必须本人写申请书之类的?”   “不需要,”周辉说:“名义上是自动面向全体这届实习生的,不过可能怕太麻烦,上面通知有意向参加评选的报个名就行,别的没了,会直接评分出结果。”   “好,”林瑾瑜说:“我有个人选……等会我去帮他报。”   张信礼曾经为了照顾他落下过小半个学期的课,最后期末考得也远远没有过去好,有好几门只勉强没挂科而已,林瑾瑜在心里说:算我还你的小礼物……虽然你可能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市,但我还是送你。   他想:这礼物会跟着主要经历一起写进档案里,找工作应该蛮好用的,不论在四川,还是在上海,以后每一次写简历、每一次工作,你都会记起这件事,我会忘了你,但要你记得我。 第331章 贵圈真乱?   如此这般耳语一番后,周辉点点头,朝林瑾瑜比了个OK的手势,推门回去了。   Evan站原地没动,等林瑾瑜给信,林瑾瑜最后往包厢内看了眼,转身道:“该做的做完了,走吧。”   他来这儿只是为了谢谢胖师父,毕竟其他人带的实习生都在,只有胖师父一个没人敬酒,没人送礼物,很不好,现在谢完了,他没兴趣参加接下来的吃喝玩乐活动,打算直接走人。   Evan点头,问:“去哪儿?直接回去,还是……走走?”   不是他多嘴,而是自从小个子哔叭一通过后,林瑾瑜周身就笼罩着一层令人难以忽视的低气压,结合之前的只言片语,聪明人一看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林瑾瑜情绪确实不好,分手之后他一直按时吃药,就是不想像个矫情傻逼一样,整些非主流的操作,为了浅薄的爱情寻死觅活,他明白如何爱别人,也懂如何爱自己。   可理想状态和现实情况往往是两回事,无论吃多少药他都开心不起来,尤其是天黑之后,每个夜晚他几乎都在挣扎……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现在这种微弱的平衡状态完全是靠药物在吊着,否则他早已经被重新拉回了那个黑色的世界。   “回去,”林瑾瑜又想一个人待着,谁也不搭理了,他说:“麻烦你了。”   Evan耸了耸肩,没说什么,和他一起走出去开车。   这条街上全是酒吧KTV,即使在夜里也十分热闹,林瑾瑜挺熟悉这块的,打工的时候常来。   对一条主打夜场的街道来说,这时候的车位十分紧张,停车的地方离店有段距离,Evan把脚步放得很慢,和林瑾瑜并肩静默走了段路后慢慢道:“……张信礼,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吗?”   “……”路边缤纷的灯光映在林瑾瑜浅褐色的双眼里,他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开口回答道:“是的。”   不出所料,Evan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谁还没几个前任呢:“我跟以前的爱人分手的时候也挺难受的。”   “……是吗,”林瑾瑜说:“为什么分了?”   “没有新鲜感了吧,总是闹矛盾,就分开了,”Evan先说了自己,然后自然而然问道:“你们呢?”   林瑾瑜本来是不想回答的,可对方答了他,他不回话不大妥当……谁让自己嘴快先问了:“……不知道,”他说:“自然而然,就分开了。”   好像谁都做错了,又好像谁都没错,平平常常的,就到了终点。   Evan似懂非懂,他边继续蜗牛一样走着,边聊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好像注定的一样,双方性格一定会产生后来这些矛盾,避也避不开,慢慢就分了。”   林瑾瑜挺有同感的,Evan说:“刚分开的时候,我真挺难受的,整晚睡不着,白天又故意装得无所谓,不肯让人看笑话,主要是不肯让他看笑话。”   不肯让他看笑话……林瑾瑜被这句话牵动了心神,是这样吗?好像很幼稚,却又很真实。   越是真挚爱过的情侣分手后好像越会变成仇人,争着、斗着,好像谁承认自己有那么一丝丝后悔跟想念,谁就输了似的。   Evan继续说着,语气怀念,同时却又淡然:“其实想明白了也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只有真心爱过才会这样吧,虽然分开了,但在一起时候的开心是真的……这段感情至少没有欺骗,没有难堪,刚分开的时候难熬,可慢慢也就好了。”   慢慢也就好了……大概如此吧,多刻骨的感情在时间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   林瑾瑜说:“你说得对。”   夜色中彩灯点点,不知哪里的音响放着抒情音乐,他们就这样走着,好似散步。   “我上个男朋友跟我是一个乐团的,”周围只有素不相识的路人,宽阔的大街不像密闭空间会给人无形的压力,这样放松地走着,好似什么家长里短都可以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Evan好似陷入了回忆:“我俩第一次见面是在练习室里,我拉一提他拉二提,他喜欢欺生,开始不大待见我。”   浪漫的往事经由Evan娓娓道来,他的声音平和,并无怨怼,也无后悔,这让林瑾瑜烦躁憋屈的心也平静了点:“我……”他开始说:“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在他老家,一个很落后偏僻的地方。”   他们开始像朋友一样互相说起自己的过去,说起爱的喜悦与忧伤,Evan道:“你知道吗,我以前看报道说,我们这种人,平均每人一年就会有超过6个性伴侣……分手是很平常的事,可总要继续去爱,去生活。”   “你那是十到二十年前美国的数据统计吧,”类似的报道林瑾瑜在进行自我探索的时候也看到过:“没有规则约束,没有财产纠葛,没有子女,甚至可能没有家庭往来,以性快乐为第一原则,只把个人道德还有虚无缥缈的爱当作连接的唯一纽带,两人说散当然也就散了。”   Evan道:“你觉得爱是虚无缥缈的吗?”   以前林瑾瑜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爱是美好而坚固的东西,可现在他怀疑了,张信礼可以随随便便丢掉他,留下一句‘我们分开吧’就走得干干净净,爱算什么,不过是人嘴皮子一碰的产物。   “飘渺吧,”他说:“和我没什么关系。”   反正他不想再去爱谁了,也不觉得谁会再来爱他,不会结婚,不会有小孩,就这么过着,过到不知道哪一天。   “我觉得看人,”Evan转头看着他,说:“对的人遇到一起,爱就不只是激情和短暂的性。”   这回答也挺飘渺的,林瑾瑜没看他,目光随意地扫过街边,然后在聚焦到某一处时顿住了。   “林?”Evan说这些,是想表达分手没什么,不妨碍尝试新的感情,此刻见林瑾瑜突然看着某个地方发愣,脚步也停了,有些疑惑,道:“停车的地方还在前面。”   林瑾瑜却似浑然听不见般在原地驻足,许久后,他说:“以前……刚回上海那会儿我在那里打过工,他经常站在这里等我下班。”   那时候他们连一辆小破二手电瓶都没有,可张信礼还是会特意过来等他一起回家,林瑾瑜如今正站在以往他等自己的位置,从这里望去,刚好能清楚看见从门口出来的每一个人。   Evan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家装潢富丽奢华的酒吧,迎来送往的都是各大老板:“你在那儿打过工?”他说:“挺……辛苦的。”   林瑾瑜跟他说了些过去的事,简短的、轻描淡写的,然后收回目光,道:“走吧。”   Evan答好,刚要迈步,却忽地瞥见门口走出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西装革履,乍一看好似一平平无奇的上班族,但身上那裁剪得体、颇有质感的西装外套又显然与一般底层职员日常穿着的流水线批发套装不可同日而语。   他像刚才的林瑾瑜一样顿住了。   林瑾瑜走出几步,回头见Evan没跟上来,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个昂贵的身影他也十分熟悉,尽管已有段时间没见,可林瑾瑜还是认出了他。   虽然他俩不是一路人,可当初给他上课的时候,林瑾瑜教育人教育得还挺爽的。   宁晟凯走出大门,看了眼表,他显然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了,这会儿准备横过去开车,林瑾瑜和Evan刚好就在马路对面。   他穿着皮鞋横过马路,稍稍转个弯,三人便堪称迎面相撞。   “……”   三声同样带着诧异的短促疑问响起。   林瑾瑜道:“你……”   宁晟凯道:“你……”   Evan道:“你……”   ???   林瑾瑜向一边同样出声的Evan看去,他认出宁晟凯或者宁晟凯认出他都不奇怪,可是Evan……他出什么声?   宁晟凯看了看林瑾瑜,又看Evan,说:“你们怎么在一起?”   们?什么们?他为啥说“你们”?   Evan道:“我们散步路过,你……巧了,你们也认识?”   他们果然认识,这也太巧了,大家都是gay,还都生活在上海,都是单身,他们两个认识,该不会是因为……林瑾瑜心里瞬间闪过一个想法,同时心想:贵圈真乱。   宁晟凯和Evan也懵,双方打过招呼后不约而同看向一旁的林瑾瑜。   晚风燥热,林瑾瑜脸上的神色在两道如炬目光的注视下逐渐变得诡异。   “……”宁晟凯和Evan反应了三秒,然后异口同声道:“不不不不不!”   他们一字不差地大声道:“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332章 记忆的节点   对约占人口总数5%的性少数群体来说,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   虽然那时候上海常住人口已突破了两千万,但每个人的日常活动范围其实并不大,均摊到各个区也就是来来去去的那么几个老熟人,王秀曾经和林瑾瑜开玩笑说,一个区里的0其实就是互相换着1用。   树影浓密,三个gay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尴尬是今晚的主调。   “不是我想的那样……”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还是林瑾瑜先说了话:“那是哪样?”   因为他对这两个人暂时都没有某种很让人愉悦的冲动,所以开口容易点,宁晟凯和Evan都看着他,双双想要解释,又在看见对方张嘴后不好意思出声,互相礼让,示意对方先说,如此反复了两三次。   宁晟凯:“……”   Evan:“……”   “好了,我来说吧,”宁晟凯受不了了,对林瑾瑜道:“我并没有包……”   “不!我来说!”Evan抢在他前面,把那个不雅的字眼堵了回去:“我们没有建立过任何不正当关系,他只是来看过我的演出,就这样。”   宁晟凯反驳道:“我没有去看你演出,是你去酒吧商演,我刚好在,巧合。”   比较俗套的故事,待在酒吧刷软件,和附近的每个同类都打了招呼,然后大家就认识了。   Evan和宁晟凯洋洋洒洒说了好些,试图完整、清晰、具体地把这事解释清楚,力证他们之间没有不体面的过去,然而林瑾瑜听明白大概后就左耳进右耳出了,等他们说完,干瘪瘪道:“哦,好的。”   随便吧,你俩咋认识的和我没啥关系啊,我就听个八卦而已。   “你们……”宁晟凯此时以为他们两个也一样,只是纯洁的gay蜜……毕竟林瑾瑜给他上课的坚定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完全没想到分手那方面去:“你们过来这边玩?还是又有演出?”   “我们……”林瑾瑜想说只是路过,可他才刚说了两个字,Evan已哔叭说了,用词和上次如出一辙:“我们在约会。”   “?”宁晟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林瑾瑜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什么,也许是无意,在Evan的概念里,他们也许就是在约会:“就……一起出来玩。”   一起单独出来玩。   宁晟凯神色怪异,好像想问点什么,但场合不对,不方便开口。   “我们准备回去了,”时间不早,Evan想抓紧时间动身,这样没准还来得及吃点夜宵:“宁总还有事吗?”   宁晟凯能有什么事,他道:“你们去哪里?”   Evan说了个地方,是那家古典乐gay吧的名字,林瑾瑜说:“谁去酒吧,我要回去了。”   “还早,林烨也肯定没回,你回去也是一个人,”Evan道:“今天你答应只跟我一个人出来喝酒的。”   ……话里话外不自觉就冲着暧昧去了,林瑾瑜不知道这会不会让宁晟凯误会。Evan这话确实有些引人遐想,说很过分却又谈不上,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本来嘛,林瑾瑜自己答应了人家,结果中途出来参加谢师聚会,现在总不好反过来给人家脸色。   宁晟凯道:“这样。”   Evan说:“嗯嗯。”   然后三个人就没话了,围成一圈干站着。   “……”宁晟凯本来也准备回去的,现在不知道该干嘛好了,他见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好像在等啥,于是略带迟疑道:“……我送你们?”   “不不不,我们自己开了车,”Evan知道他会错意了,说:“你要么也顺便去玩玩?老板肯定欢迎。”   宁晟凯曾说自己几乎不去gay吧,因为怕合作方或者下属看见,但身为gay也不至于半步没踏进过那种地方,烦闷的时候他偶尔会去那家店听听安静些的音乐。   “走吧。”Evan说完这句礼貌性的邀请后不再多说什么,招呼林瑾瑜准备走,宁晟凯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开车跟了上去。   ……   这天不是周末,酒吧里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林烨恰好也在——今天轮到他赚外快。   林瑾瑜在Evan的执意邀请下还是一起来了,他想:纯当自己半路放鸽子跑去处理私事的补偿。   也许是之前林瑾瑜的拒绝过于坚定,宁晟凯一个人走在一边,和他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进门后也没凑上来,而是自己去要了杯酒,安静地独自坐着。   “这边来。”Evan进了门,却没叫林瑾瑜一起去live舞台下的座位上坐着,而领着他继续往后,从侧边小门进去,一路走到后台。   上次他说过,后面那小房间除了有演出的时候当后台使,平时是酒吧老板的私人练习室,里面放了不少“小玩样”。   “下边坐着就行了,”林瑾瑜说:“没必要来后面。”   “林烨也在这儿,”Evan道:“叫他一起。”   邀约和搭讪一样,有无数种“曲线救国”的说法,他这么一说林瑾瑜不好说什么,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们回来得还挺巧,此时正是中场休息,林烨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这活儿的工资是日结,此刻负责的正给他转钱。   那是不小一笔数额,林瑾瑜过去跟他打了招呼,听见他们的对话,不可抑制地想:假如他读了个“更有用”的专业,是不是也可以像林烨一样出来接商演,可以赚更多钱,来上海生活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张信礼就不会放弃他了。   “林瑾瑜?”林烨瞧他目光发愣,道:“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林瑾瑜掩饰说:“想你的吉他多少钱。”   林烨伸手比了个六,Evan插嘴道:“不算什么,你看那边,老板私藏,那才叫值钱。”   不远处有个单排玻璃柜子,柜里竖直架着把面板深棕的小提琴,灯光反射在面板上,留下道优美的亮白色高光弧线。   “这把琴来自三百多年前的意大利,”Evan说了个如雷贯耳的制琴师名字:“你知道他吗?”   “当然,”林瑾瑜说:“以前……小时候教我拉琴的老师提过。”   “看来你有个好老师,”Evan显得有些惊讶,更有些惊喜:“一般爱好者只是会拉几首曲子而已,不会知道这些。”   林瑾瑜随口道:“看来我是二般。”   他爸总认为做一件事就要好好做,虽然林瑾瑜长大应该不会往专业道路发展,但他还是没图便宜让他报那种十几个人一起上的假期培训班,而经朋友推荐请了资历过硬的老师一对一教学,靠谱的老师从不机械性地只让他拉曲子,还会给他讲系统的乐理知识以及漫长的西方音乐史。   Evan想了想,问:“你想试试它吗?”   林瑾瑜说:“这琴不是老板私藏吗,怎么好意思。”   “我能开,”Evan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把银闪闪的钥匙来:“说了,我跟老板关系很好。”   “?”林瑾瑜心说:关系好也不至于到这个份上吧,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也太……   他想推辞,Evan却已开锁把琴拿出来了,附近站着的酒吧员工还真不见阻止。   “试试,没关系,”Evan把琴和琴弓一起递给他:“听听它的声音,热爱小提琴的人应该听听它的声音。”   盛情难却,空气中漂浮着很淡的松香气味,林瑾瑜注视着光洁的琴面,那琴历经岁月洗礼却历久弥新。   林烨在一边抱着手,以一种意味不明的表情看着Evan,Evan走近林瑾瑜身边,引导他握弓、将琴轻轻夹在颌下。   “对,就这样……”许久没摸过琴,林瑾瑜有些手生,Evan站在他身后,帮他调整了下持琴姿势。   他是个非常优秀的演奏者,从四大院毕业,精通技巧,并且对音乐抱有超脱的热爱,他耐心指导着林瑾瑜,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自己的经验与对小提琴的感悟。   每个人在做自己专业领域里的事时都发着光,林瑾瑜感觉到他伸手上来,虚虚握住了自己的手。   林烨脸上的表情变得更意味不明了。   因为教学的关系,Evan贴得很近,分别握住他两手时给人种介于正常和过于亲密之间的感觉,好似半环抱着林瑾瑜。   这是他们第一次贴得这么近,林瑾瑜本来想躲,可随即又想到:……有什么理由躲呢,他现在单身,他的爱人亲口说过放弃他了。   林烨那天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没有人会永远二十岁,而林瑾瑜欣赏Evan的才华,这点他从不否认。   Evan确实挺好的,性格温和,成熟又有礼貌,今天被他临时告知有事也没有发脾气,反而主动提出送他,如果换了张信礼,张信礼是一定会不高兴的。   林瑾瑜有种虚无感,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什么别的复杂心理活动作祟,他顿了顿,没有躲开Evan亲密的接触。   Evan看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问:“……你会拉什么曲子?”   什么曲子……   这个简单、毫无特色的问题让林瑾瑜空空的、感觉不到什么的心蓦地一颤。   仿佛某种刻痕又忽然作痛,林瑾瑜脑海里闪现出很多名字,有帕格尼尼、何占豪、陈钢,还有克莱斯勒,这些人分别创作出了小提琴曲目中的数首经典作品,从爱而未得到的《我想我爱你》,到《梁祝》前部最轻快欢乐的相爱,再到克莱斯勒书写下的《爱之忧伤》。   那些曲子串联起久远的过去,串联起夏天、冬天,串联起分别、重逢与分别——   第333章 爱的忧伤(上)   偏偏在这时,Evan好巧不巧,说:“嗯……你考过中央乐团的级对吧,那……《爱的忧伤》会拉吗?难度不大,但自由度很高,很合适。”   对于一些人来说,分手这事就像一壶酒,刚出窖时滋味反而不甚浓烈,又或者人的大脑存在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不停向身体各部发出指令:我没事,我很好,我要冷静要开心要微笑,要什么都好,但就是不能难过不能哭。   可等上那么一阵子,新酿变陈,那辣、那辛、那呛,那股郁结在胸腔里不得纾解的气,在某个或者寂静或者喧闹的夜晚,忽然就涌上了喉头心头。   当Evan询问完毕,放开林瑾瑜的手,一串音符便缓缓从林瑾瑜指尖倾泻而出,那甚至不完全出自于主观意识的驱动,只是有太多记忆伴随着那些声名赫赫的名字涌入他的脑海——   什么能冲破一个人最后的防线,让他忽然意识到曾经在自己生命里留下深深刻痕的那个人真的不在了?很难说,也许是分手数日后一次猝不及防的照面,也许是一条不经意间从朋友那里知道的、关于他的消息,又或许只是某一天突然听见了曾和他一起听过的歌。   那些原本微小的、芝麻大点的事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宛如一根锋利的尖刺,刺入人的内心时仿佛刺破一只鼓了太久气的气球。   那一瞬间,林瑾瑜觉得自己被淹没了。   Evan后退了一步,但仍离得很近,他察觉到林瑾瑜好似有些“走神”,那首曲子被他拖长了节拍,但每个音依然很准。   林烨慢慢站直了。   “挺不错的,”Evan道:“你基本功确实很扎实,手型什么的也都很标准,但可以更放松一些,节奏也……”   点评得很有道理,林瑾瑜却完全没听,他目光发空发直,灯光映照在他褐色的瞳仁里,仿佛跃动的篝火。   《爱的忧伤》,第一主题幽怨而哀伤,第二部 分甜蜜而光明,静静诉说爱情里的坎坷与回忆的青涩——它是爱情结束时最后的回首。   “……”   琴声在进入最忧伤部分时戛然而止。   “……对不起。”林瑾瑜眼神四扫,他好像忽然慌乱、忽然无措、忽然六神无主。   Evan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要是今天周辉不给他打那个电话就好了,他就不会被拉回到和张信礼一起实习的那个情境里,不会被迫再次想起那个名字,再次和他扯上关联,为他去跟别人打招呼,让他们提名、投票。   这样他和Evan平平常常喝过酒以后就会回去,不会有机会进到这里,谈到这首曲子——那年林瑾瑜拉这首曲子的时候半边侧脸映着温暖的火光,垂下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疏影,那时候张信礼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Evan还在对他说些什么,林瑾瑜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把那把价值难以用金钱衡量的琴交还到Evan手里,说:“对不起……我想我不能。”   “不能什么?”Evan仍根本无法理解他,他只觉得林瑾瑜的情绪似乎出现了很大波动,于是凑上前来关切查看,甚至想去摸林瑾瑜的脸。   林瑾瑜躲开了,然后转身,像躲避什么似的跑了出去。   “林瑾瑜!”   ……   外面新的乐队正准备上场,但第一首歌还没开始,四周有稀稀落落的聊天声,但声音不大,人们在等待乐队开场。   林瑾瑜从后台冲了出去,快步走过一张又一张桌子,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一定知道。   Evan在后面边喊他的名字边跟了出来,林烨紧随其后,林瑾瑜听见了却没回头。   “林瑾瑜!”Evan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定要弄清怎么回事,他紧跑几步,终于在林瑾瑜跑出大门之前一把拽住了他:“你到底怎么了?能和我说说吗?”   “我没怎么……”宁晟凯就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林瑾瑜心跳如鼓,脑子发胀,静默片刻后,他说:“Evan,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但我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爱上另一个人。”   怎么会做好了准备呢,分手后的每一天,每一个夜里,林瑾瑜的脑海里都是张信礼,只有张信礼而已。   都说梦是人潜意识的体现,清醒的时候他可以用理智压抑自己,可正如林烨所说,心从不对自己说谎。   前番已经接触过许多次,快节奏时代,双方又都是成年人,交友就是交友,到这步不必遮遮掩掩,中学生似的搞暗恋,Evan拽着他,道:“为什么?人总要重新开始的,你已经分手了不是吗?”   “我是分手了,我也知道人要重新开始,但我……”林瑾瑜说:“我做不到,我心里有人了。”   以前偷偷有了很多年,后来光明正大有,现在不光明正大了,可他还是在那里。   “……我做不到和你发生关系,”林瑾瑜继续道:“对不起,但是真的做不到……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很帅,也很有才华,但我只是……做不到。”   “缓一缓……也可以,”Evan略带迟疑地说:“我们可以慢慢来,不一定一开始就要10,或者……假如你有偏好……我也可以顺着你。”   “不,”林瑾瑜急于挣开他的手:“不是这个问题……对不起,我该走了,我真的该走了。”   说完,在Evan来得及发出下一个音节前,他不管不顾地转身,冲出了大门。   “他……”Evan很莫名其妙,林烨拍了拍他肩,示意他待着,自己拔腿追了出去。   ……   夜已深了,路灯昏黄,天空中一轮被高楼遮挡的弯月。   林瑾瑜沿着马路,彳亍在上海街头,他冲出店门后越走越快,几乎狂奔起来,然后又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他跑了很远,周围渐渐没什么人了,林瑾瑜胸口仿佛大功率风箱般剧烈起伏着,他撑着膝盖像濒死的哮喘人那样喘着气,好似要把肺管子都喘破——喘着喘着,眼泪好似冲破堤坝的海水,从眼睛里夺眶而出,一滴滴打在阴暗的地上。   那些甜蜜和回忆都已成往事,分手后的第二十八天,林瑾瑜蹲在上海某条不知名的狭小弄堂口,在张信礼所不知道的角落里,终于呜呜哭了起来。   即使是最伟大的作家也无法用语言描述出一个人真正难过时候发出的哭声,悲伤、难过、痛苦、悔恨,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阵接一阵的哭声里了,从音律上来说它十分难听,谈不上任何美感,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首人为编纂的乐曲比一声呜咽更打动人心。   林瑾瑜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现在这算什么,太丢人了,得赶紧停下,可每次当他勉强收拾好情绪,止住这丢人现眼的哭泣不到三秒,他又会再次红着眼,埋在自己臂弯里重新开始哭,无论怎样都止不住。   他想哭一场,就想大哭一场。   从前没在一起的时候,他以为张信礼是直男,怀揣着无望的爱情,但又那样渴望,渴望有一天张信礼能爱他,哪怕只有一分钟、一秒钟,一次呼吸的时间。   那时候林瑾瑜觉得比失去更痛苦的是从未得到,比痛失所爱更痛苦的是从未开始,没有回忆、没有纠缠不清的过往和羁绊,只有一片虚无,但原来不是的。   也许人就是贪婪的生物,没有的时候觉得一秒钟就够了,结果有了一秒就想要一分钟,有了一分钟还要更久,他现在觉得已失去到和未得到都一样痛苦,甚至要痛苦得多。   林瑾瑜想:假如他们两个永远都在上学该有多好,不用愁工作、愁人际,愁水电房租,学校里长得帅、学习好、会打球就是最耀眼的资本,不会陷入繁复的劳务纠纷,也不必比收入、比学历,比车和房子,没有所有沉重的、成年人的烦恼。   那样就可以永远停留在凉山那年,哪一年的阳光也不如那年灿烂,他们并排坐在田埂上,风吹起彼此的衣角。 第334章 爱的忧伤(下)   林瑾瑜就这样,像个精神病似的,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又止不住地哭。   这条路偏僻,可还是会有车跟行人经过,不知是否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全然察觉不到这些了,压抑得太久,有太多情绪积压在心头,好像只有眼泪才是它们唯一的载体。   飞驰而过的汽车带起呼啸风声,林瑾瑜坐在路牙子上,断断续续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暂时偃旗息鼓了。   他没变得开心,只是觉得眼泪干净了,流不出来了。   哭完了,他开始想张信礼。   分手的人是不是都会幻想,会有不切实际的希冀,分手后的这一个月里,林瑾瑜每天都在偷偷幻想张信礼提分手之后多么不舍、多么难过,然后在某天会多么后悔地回头来找他,然后他矜持、高冷、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说了,只爱你一次。   但是终于没有。   他早该知道的,那是张信礼,他从不后悔,每次吵架了从不主动发消息、打电话,不会低头说好话哄人,分手了当然也不会挽留他。   林瑾瑜盯着自己膝盖之间路灯斜斜投下的光斑,想:扔了就是扔了,对他而言,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要我了。   ……好后悔啊。   人一辈子会为无数事情后悔,后悔小时候没学一门乐器、后悔高考的时候没有多考几分、后悔健康青春的时候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刻,在终于意识到张信礼离开之后,林瑾瑜真切地感觉到后悔了。   后悔那天,没有求张信礼不要分手。   他不知道别人分手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当时会发懵,会如遭雷击,会难过,但也会觉得气,是真的生气,如鲠在喉,整个人都憋着那口气下不去。   不管什么原因,为什么要说分手?他累死累活撑了那么久都没说分手,躺着的那个嘴皮子一碰就要分?   十五六岁那年,林瑾瑜就对张信礼说过,他最讨厌的就是明明答应了,后来却又跟他说不能做到。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不要给了希望又让人失望。   纵有千难万险,也是如此。   所以他带着满腔怨气走了,那样决绝、不回头的姿态,如果张信礼还有那么些不舍,会来追他的吧?   林瑾瑜抹了把脸,他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潇洒,表现得云淡风轻,可其实心里一直希冀着张信礼能来找他,他等着张信礼来找他,所以这么多天来,他还在上海,哪里也没去,却终于如意料之中,做了场白日梦罢了。   ……张信礼不会回头,那假如倒过来呢?林瑾瑜想:假如时光倒转,再回到那天,如果我低声下气求他,他是不是还是会有那么点心软。   路边草丛传来隐约的虫鸣,林瑾瑜的影子在头顶直射而下的路灯灯光下缩成暗色的一个圈,他陷入了大哭之后的恍惚,张信礼会心软吗?爱已在生活中被消磨,林瑾瑜开始觉他并不爱自己,起码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爱,所以也就不会对他心软。   就在他在反复的肯定与怀疑中纠结时,林瑾瑜听见不远处传来鞋面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那声音很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他还是注意到了。   林瑾瑜听见了,但没抬头,他以为是过路的——然而不远处传来道很轻的声音,那声音是成熟的、矜持的,带着奔四男人所特有的沉稳与试探。   “小梵?”   ——那居然是宁晟凯,他比林烨更早追上林瑾瑜,因为他有车。   林瑾瑜坐这边哭的时候他就在车里看着,Evan拽林瑾瑜时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和他察觉到不对后猜想的一样,林瑾瑜真的分手了。   宁晟凯慢慢走过来,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站定了,又叫了他一遍道:“小梵。”   林瑾瑜一惊,他都快忘记这个自己当初随口编的名字了,他以为宁晟凯才到,没看见他丢人地在这儿嚎,于是很快地抹了把眼睛,佯作无事道:“有事吗……你怎么在这?”   “我……刚到,”宁晟凯其实一路开慢车在远处跟着他:“看你突然跑出去,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突然心情不好,”林瑾瑜虽然止住了哭,可眼睛还有点红,他别过脸去,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宁总,劳烦您了,还追出来,没什么事。”   宁晟凯这辈子谈恋爱说认真也认真,说不认真也不认真,和林瑾瑜不同,他认识到自己是gay的那个年代,同性恋还是一项正儿八经的精神疾病,于是宁晟凯理所当然地在极度伪装中度过了自己的整个少年时期。   大概正因为从未拥有过那些许多人拥有过的青涩、纯真的校园恋爱,所以他才总是不自觉地去追寻他未曾得到过的东西。   宁晟凯无声地看着林瑾瑜,看着他偏过脸去,看着他强装镇定,那张脸英俊、年轻而充满朝气,从不流露出谄媚跟讨好,他对一个人说爱就是真的爱。   “?”飞虫扰人,林瑾瑜好一会儿没听见回答,忍不住转过点脸来,疑惑地看着他。   “……”四周一片寂静,唯腕表滴滴答答走着,宁晟凯喜欢体面、冷静跟风度翩翩,大家愿意就在一起,看不对眼马上就散,不必苛求什么,他从未像这样为无法得到一个人而烦忧。   “小梵,”宁晟凯注视着他的双眼,说:“跟我走吧。”   这是来自他的第二次邀请,那块昂贵的朗格万年历在夜色中发着磷光:“……我可以给你很多。”   钱确实给予人很多东西,也许多到近乎一切,林瑾瑜有点惊讶,他听着这两句并不陌生的话,道:“……你已经说过了。”   他也回答过了。   “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吧。”宁晟凯衣冠楚楚,皮鞋漆面在路灯下锃光发亮,衬衣、领带无一处不规整。   林瑾瑜说:“一样,还是同样两个人。”   他不是宁晟凯以前的男友们,林瑾瑜对他能给予的所有物质并无兴趣,那些东西他都拥有过,宁晟凯能给他的并不是他感兴趣的。   “那……”宁晟凯慢慢说:“小梵,如果我不结婚,你会跟我走吗?”   他甚至从未知道过面前这个人的真名,林瑾瑜抬眼看他,对方神色认真,并无玩笑意味。   半晌,林瑾瑜张嘴,道:“不会。”   他遇见过各种各样的gay,有好的,比如林烨,有坏的,比如赵武杰。宁晟凯……大约算不好不坏的那种。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宁晟凯显得有些挫败,但仍犹豫着,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去打动他。   “他已经说了,不会跟你走。”   匆匆赶到的林烨喘着气,扶着路灯旁的树,朝宁晟凯道:“你没听到吗?”   他不是很擅长田径,这一路马不停蹄跑过,肺都快炸了,林烨边对宁晟凯说话边在心里吐槽林瑾瑜这小子也太能跑了点,难道是失恋给人力量?   宁晟凯愣了一瞬,他并不认识林烨,但亲眼看见林烨狂奔出门追人,猜测他俩关系亲近。   林烨缓了几秒,终于吸够了氧气,直起腰来道:“我知道你,听Evan说起过。”   只不过在Evan的叙述里他的形象不怎么正面——一个包养过大学生的35岁男人能是什么正面形象。   宁晟凯说:“我没听说过你。”   “不重要,”林烨道:“宁总,我知道你很有钱,不过这里没有人在乎……我想您可以去忙自己的了,我照顾好我朋友的。”   这话属于赤裸裸的逐客了,宁晟凯看向林瑾瑜,后者什么也没说,看起来也不打算说。   不对的人大概就是不对吧,不管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宁晟凯低头笑了笑,考究的皮鞋在路面上磨出沙沙响声,青蓝色的表盘磷光在夜色里逐渐远去——他走了。   林烨目送他离开,松了口气。   林瑾瑜在这时道:“……你真的很八婆,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接受保养关系的人吗?”   “不像,”林烨转过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和坐在肮脏路牙子上的林瑾瑜降到同一高度:“不过失恋的人一时冲动可能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林瑾瑜面无表情看着他:“只是你而已。”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什么也没做就走出医院大门就是他现在后悔的事。   可那不重要了,张信礼大概已经离开上海好几十天,他删掉了林瑾瑜的QQ、微信等一切联系方式,那根能勾起无数回忆的项链被林瑾瑜自己丢掉了,他们之间断得一干二净,再也无法修补。   林烨踮脚蹲着,看了林瑾瑜好几秒,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想哭就哭吧,是不是哭一半被那人打断了……没关系,这里没有人,你可以继续,我保证当作没看见。”   “?”林瑾瑜被他说中,但不想承认,恼怒道:“谁跟你说我哭?脑子瓦特了?”   “你眼睛很红,”林烨说:“别装了,瑾瑜。”   “别这么叫我,”林瑾瑜别过脸去:“……别。”   父母家人喊他喊小名,许钊等一众学生时代铁哥们叫他会喊外号,普通朋友叫他都叫全名,只有张信礼会不带姓地叫他名字。   林烨说:“没什么丢人的,真心的爱情,美好的青春,你该为它们哭一场,许多人想哭还没机会。”   是真的没机会,大把人或者单身或者谈恋爱,可都没有像他们一样牵绊过、爱过。   林瑾瑜转头盯着他,林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道:“你后悔吗?”   林瑾瑜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捏成拳,他的眼里闪动着粼粼的光:“……那时候,我打过他一耳光,”他略带呜咽,说出来的话好似和林烨的问题无关:“后来我常常在想,他放弃了,是不是也和那段时间有关……如果他介意,那就打回来,也没关系,只是……”   他喃喃说着,慢慢把额头抵在林烨肩上,抓紧了他的衣服,说:“……只是不要离开我。”   第335章 命运的红线   崩溃有时是突如其来的,林瑾瑜其实也再没有别人可以倾诉这些事了,他就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有逻辑或者没逻辑地絮叨了许多话——一会儿是求张信礼回来,一会儿又是让他走,有多远滚多远,一会儿又喃喃自己后悔。   “好了,好了,”林烨并未躲开靠过来的林瑾瑜,他似乎犹豫了那么一阵,最后还是慢慢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背:“哭完就好了,分开还是在一起都是平常事,想清楚以后的路,要么拿起,要么放下。”   林瑾瑜仍靠着他肩胛,人在某些时候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拥抱,无论是谁都好,于是他更加抓紧了林烨后背的衣服,好似回抱了他。   “……别攥了,二十块一件的地摊货,随便扯两下就破了,”林烨僵了那么一瞬,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静默良久,低声道:“其实……你运气真挺好的。”   他知道林瑾瑜没听他在说什么,但仍轻轻道:“以前身边有你爸妈,后来身边有你的小直男,现在还是有人跟着你,陪着你。”   大概人人都觉得别人运气好,自己运气差,于林瑾瑜眼里,林烨也挺自在潇洒的。   一轮弯月照着两地人,后来林瑾瑜忘了自己是怎么缓过神、怎么站起来、怎么回去的,总之等他真的彻底走出低谷,正常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头顶那灯管白得晃眼,凉席沁人——林瑾瑜都好些时候没睡这么舒服了。   他懵了一会儿,扭头朝单人床边看去。   潮湿的地上躺着个熟悉的人,林烨可能看他昨天太难过了,大发慈悲让他睡了一回床,林瑾瑜静坐片刻,回想起昨天跟林黛玉上身似的自己。   大哭一场以后他好了很多,现在又开始鄙夷那个矫情的自己。有什么意义呢?贱得慌。   琴行就开在大马路边,这时候已经十分吵闹了,林烨翻了个身,在路过车量尖锐的喇叭声中醒来,看见林瑾瑜杵在那儿发呆,打了个哈欠道:“早,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林瑾瑜说:“早。”   林烨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结合昨晚发生的,他看林瑾瑜那样就知道他在沉思什么。   挺好的,思吧思吧,生命在于思考,思清楚了才能好好生活。   昨天有商演,为了赶排练他晚饭没吃多少,后来又狂奔了个不知道多少公里,此刻不由饥肠辘辘。林烨爬起来,边伸懒腰边往外走,道:“你好好思考人生,我出去买两个生煎回来。”说完去小厕所洗漱。   林瑾瑜没说话,由他出门了。   ……   不多时,林烨拎着两袋生煎回来,发现林瑾瑜已经起床了,且全身上下穿戴得整整齐齐,正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从柜子里拿出来放进行李箱里。   “?”林烨走过去,道:“这是干什么?”   “打扰你很久了,老在你这儿赖着也不是个事儿,”林瑾瑜弯着腰,干脆麻利地叠着衣服:“我想通了,该回学校了。”   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天他之所以一直待在上海,就是因为潜意识里还在眷恋过去的感情,自以为深情地等一个不回头的人。   既然等不到,那就不等了吧。   “现在?”林烨把早餐放到一边:“还没到开学的时候,你回去能干什么?”   “干跟你一样的事啊,我还欠n多朋友一屁股钱,不得一个一个还上,”林瑾瑜手上不停:“你之所以决定来上海谋生而不去别的地方,不就是因为你是这里的学校毕业的么。”   人的社会关系网是根据地域建立起来的,从小长大的出生地、毕业高校所在地、工作所在地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地方,和林烨一样,林瑾瑜认识的师兄师姐、同届同学、老师大部分都在那里,只要他回去,那些人也会给予他帮助,给他介绍便宜又好住的房子、介绍兼职、家教,林瑾瑜所需要回报的大多不过是一顿饭,或者几十块钱中介费罢了。   “……感情这么多天,你把这个看明白了,”林烨道:“还以为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光打游戏放纵颓废了。”   他顿了顿,又道:“……那他呢?”   “他早就走了,可能分手第二天就走了吧,”林瑾瑜没有如前面诸多次一样让他闭嘴,不要提那个名字,只头也没抬地淡淡道:“我还有自己的生活……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从十六岁起他就爱主动去招张信礼,招来招去招了n年,张信礼却总走得很干净,高中转学的时候是,现在也是。哭过之后那些苦闷、不舍好像都随着眼泪流走了,林瑾瑜今早起来想了半天,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那是种好似大彻大悟的感觉,他好像一条狗一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初张信礼随便说了句“是你男朋友”,他就不计前嫌,跟失忆了似的,屁颠屁颠跟人家在一起了,真是贱得慌。   林瑾瑜想:爷不当狗了,爷要当人。   那年他说过,永远不会为了生存背弃他的爱情,他做到了,有人没做到,现在爱情没有了,只剩下生存。   现在他真的决定像遇见张信礼之前那样去过自己本来的生活,去读书,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   “你要想清楚了,”林烨引荐Evan和他认识,又故意老说些话刺激他,目的虽然并不是诱导、强迫他回去找张信礼,而只是想让他想清楚,看清自己的心,但林瑾瑜真的不回头,他还是发自内心觉得可惜:“有时候一念之差,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错过?   林瑾瑜直起腰来,好似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然后“咔哒”一声把横在地上的行李箱扣上,转头看着他,道:“有时候我觉得……要么错过了更好吧。”   暗恋是最美好最真挚的,他曾经想要回到过去,可假使真的回去,林瑾瑜又发觉自己似乎也不能做些什么。   满身萧瑟,满身疲惫,不如一开始,大家就不要遇见吧。   “……”   林瑾瑜刚已经在网上把票买好了,他直截了当道:“走了,再见。”   ……   曾轶可歌里的”狮子座”,七月份的尾巴,林瑾瑜回到了学校。   他仍在很好的二十二岁,怅惘、烦忧,但也如二十一岁时的王小波一样想爱、想吃,想变成天空上半明半暗的云。   师兄师姐给他介绍了学校周围便宜的房子,他开始凭借本地名校优势去做家教了,那时教培行业蒸蒸日上,做课外辅导的大学生老师即使拿不出教师资格证也没人会抓,林瑾瑜做一天休一天,空闲时候便重新捡起书本开始复习,一周也能到手几百块钱。   虽然不多,可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点钱在物价不如上海高的城市总是够一个人用的。   生活逐渐趋于平静。   林瑾瑜后来觉得他和张信礼真的有无数次机会渐行渐远,在任何一个时间节点,只要某些事情再偏离那么一分,他们就真的永别了,不见了,即使再见应该也是若干若干年后,彼此都变得陌生时。   可上天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如果真的存在神或者上天这种东西的话。   代表爱与姻缘的红线似乎仍紧紧系在二人的手腕上,每当他们即将渐行渐远时,那根看不见的线便开始拉扯,牵引着他们越来越近。   当林瑾瑜忙于纠结毕业选题,为开题报告绞尽脑汁时,张信礼儿时的朋友拉龙忽然给他发来消息:他考上大学了。   作者有话说:   注:“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空上半明半暗的云。”出自王小波《黄金时代》。 第336章 再相逢   那天刚好要出推免名单,林瑾瑜前段时间交了申请,此刻正颇忐忑地拎着菜回住的地方。他现在和周辉一起,在校外合租了个两室一厨的小房间,大四没什么课,日子平平静静。   “喂?你现在有空吗,我今天买了几只鸡翅,想做可乐鸡翅来着,那玩意儿咋做?”日到中午,林瑾瑜用下巴夹着手机,边掏钥匙开门边和林烨通话:“先要解刀是吧……好,姜末……葱花……八角……好像没买八角。”   “那干脆别放了,弄点葱花姜末也行,就是没那么香,”林烨刚刚起床,就在这儿远程指导他:“你可别再跟上次一样水没干就倒油,把厨房给炸了。”   “不会,那不是意外吗,”林瑾瑜开了门,进屋换鞋:“谢谢您老人家的指导。”   没人再一顿不落地给他做饭了,林瑾瑜刚回学校时离开学还早着,食堂没饭,每顿都吃外卖又太贵,他只能尝试着开始学做饭。   “不客……谁老人家,没几年你也是我这岁数,”林烨说:“奇怪了,待上海的时候没见你学做饭,离开我倒来劲了,还拉着我给你线上指导。”   “你那琴行小隔间哪有厨房,”林瑾瑜道:“跟别人我抹不开脸,这么大人了啥菜不会做,还老犯低级错误。”   “谁叫你这么大饭都不会做,”林烨那边窸窣一阵响动,应该是他在穿衣服下床:“其实都是自己试着来,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下个教做饭的app什么都有了,谁跟我似的还有耐心远程教学。”   林瑾瑜纯粹是懒:“手机没内存,懒得下。”   “林瑾瑜!”周辉正捧着笔记本电脑坐在自己房间床上,听见门响,跟什么似的大声叫他:“快来快来快来!快点!”   “?”这是要地震了还是着火了,急成这样,林瑾瑜把菜放了,对电话里道:“喂,那什么我室友叫我,我先挂了。”   电话刚断,房里周辉已捧着电脑一溜烟出来了,只见他抬手就把屏幕往林瑾瑜面前怼,简直恨不能把他脸嵌显示器里面去:“卧槽,推免名单有你!”   ?   林瑾瑜凑过去看,果然见班群发布的推免文件里,他的名字赫然位列其上。   “太牛了,这你不得请客,”周辉道:“以你的专业排名跟绩点,我就说你有机会。”   最初的惊讶过后,林瑾瑜笑笑,并不说什么。   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在生存的夹缝中艰难求生,每天烦恼照这个复习节奏怕是连初试都过不了,没想到……   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可惜不是所有事都来得正是时候。   “行,请你吃可乐鸡翅。”说完,林瑾瑜转身进了厨房,开始鼓捣锅碗瓢盆。   拉龙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参加陈回婚礼的时候大家都长大了,准的准备高考,外出打工的外出打工,虽然经济条件不好,但一部电话总有,就是在那时,林瑾瑜和他们几人互留了联系方式,此后有一搭没一搭的,朋友圈时常互相点点赞。   “喂?”林瑾瑜忙着弄他那不知会不会成功的可乐鸡翅,刚接起来的时候有点漫不经心,结果几句过后他语气就变了:“拉龙?你考上大学了?恭喜恭喜,太有出息了。”   张信礼那几个朋友里,他和拉龙的关系最亲近,此时一年多不见,骤然听闻这喜事挺高兴,当即表示祝贺。   “瑾瑜哥,”拉龙经过变声期的声音已变得低沉,早没了半点小学时候的稚嫩,他仍像过去一样叫林瑾瑜“哥”,话里话外也无半点生疏:“总算解放了,你下个月有空么?来看我们迎新晚会撒,我弹吉他给你听。”   “我想想……”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林瑾瑜暂时没想太多,他现在基本没课,至于选题……也没什么大问题,来回高铁飞机不过一天半天,几天的空闲时间他总有,于是林瑾瑜思忖片刻,答应了:“行,我没什么事,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一定去。”   ……   下个月很快到了。   算上民族加分,拉龙考上了一所号称能把全国五十六个民族都凑齐的大学,这大学里少数民族比比皆是,汉族反倒成了“珍稀动物”,拉龙本来说来接他,结果林瑾瑜到站的时候他在排练,说实在走不开,林瑾瑜就说他自己问路摸过去得了,拉龙道没事,他叫了别的朋友去接。   林瑾瑜心说:哟呵,不赖啊,我这儿离学校可不近,开学才两三个月,这家伙就已经交到关系铁到愿意帮他跑腿的朋友了?看不出来啊,这小子小时候明明挺腼腆的。   “你叫的人长什么样啊?我待会儿怎么找他们?”   拉龙道:“你一看就知道了。”   林瑾瑜还纳闷呢,人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哪能一看就知道,结果等他走出出站口,迎面就见三五个肤色黝黑,手粗脚长的彝族青年分列两旁,夹道欢迎之势呼之欲出。   有几个他还挺眼熟。   林瑾瑜心说:那不就是那个那个……曾经跟我死了的前任一起暴打过赵武杰的那谁三兄弟么?   大哥阿克和二哥阿吉都还记得他,见他出站,一眼就认出来了,同时挥手道:“预备——起!”   n名大汉同时粗着嗓子道:“欢迎欢迎!热烈……”   林瑾瑜:“……”   山里人嗓门大,其他出站的乘客纷纷扭头看这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林瑾瑜背着包,差点被这突然的一嗓子吓跪了,他忙不迭双手合十拜了个佛,道:“谢谢!谢谢谢谢!太客气了!大哥们歇歇,别喊了,费嗓子,先喝口水,喝口水。”   “好久不见,”当初照顾他的阿吉用口音极重的普通话跟他打招呼:“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几个。”   “当然记得,”林瑾瑜说:“辛苦了,跑这么远接我。”   “没得事,都是兄弟,”阿吉道:“还有人没来,等哈一起回去。”   “还有人?”   阿吉道:“是啊,他家里有空的都来了。”   林瑾瑜本来以为拉龙只叫了他一个人,那村寨里本科大学生的数量就跟大熊猫一样稀少,作为这么多年来的不知第几个大学生,拉龙显然有足够的面子把家支里所有跟他有过交情的人都叫过来庆祝他上大学。   “还有几个没来?”林瑾瑜听他说‘家里’,想着大概就是他亲哥或者堂表亲戚什么的,于是问:“要等所有人都齐了再走吗,我还想着给他买点东西提过去。”   然而阿吉所说的“家”和他理解的家并不完全是一个东西,大哥阿克发话道:“对,等齐了一起走,不过要不了很久,只有一个人没到了。”   他看了眼时间:“应该马上到了。”   一个人……谁啊,该不会是他亲哥木色吧?要不是高武?他们挺爱抱团的,林瑾瑜无所事事,客随主便,他自己走不好,只能一边肩膀背着包,混入欢迎队伍里,准备等那最后一个嘉宾到了,大家一块打道回府。   快点到……快点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瑾瑜嫌麻烦,没拉行李箱,而把所有换洗衣物、随身物品都塞进了肩上那包里,一运动书包被他胡塞海塞得满满当当,重得要死,没一会儿他就站累了,不停在心里念着到底谁最后一个啊,怎么还不来,快点给爷出现。   就在他马上要忍不住,想开口说他有事,先去周围买点礼物,顺便一个人提前去学校附近开个房,把这死沉的包放了的时候,出站口终于再次涌出一大波人来,看来是又有一班车到站了。   阿克眼睛一亮,招呼一直等着的几人道:“哎,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本已等太久,有些略显疲倦的所有人瞬间来精神了,呼啦一下振奋起来,总算来了,接到人可以回去喝酒休息了。   在无数道殷切目光的注视下,出站口终于又走出一个人来,那瞬间,林瑾瑜有点懵,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好像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站在出站口等过他,那时候天很冷,雪花落在鼻尖上冰凉凉的。   一切好像就是从久远的那里开始的。   他好像总是那么显眼,林瑾瑜不知道是只有自己总能一眼就在人潮人海中认出他来,还是因为他真的本来就很特别,总之,几乎在阿克出声的同时,他也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提着东西的身影。   他妈的,林瑾瑜当时就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真他妈的巧了,前世的冤家阴魂不散,操,早知道我来都不来。   为什么……是他?居然是他?   看似很巧,实际又完全在情理之中,林瑾瑜早该想到,拉龙连他都叫了,没理由不叫这人的。   这小兔崽子,他想:叫我来看你们迎新晚会,我会还以为情比海深,就特意叫了我一人呢,感情就是个搭头,顺道喊的我。岂有此理,我就是脑子瓦特了,完全没想到这人也会出现。   他想:应该是完全没想到……吧,我完全没想到。   合格的前任就该是个死人,林瑾瑜回想起半分钟前不停念叨着,要这人快出现的自己,想穿越回去,自己把自己嘴缝上。   出现?出现什么出现,他这暴脾气,就应该把这人团吧团吧,直接一脚踹回车站,踹回他老家,踹出本省,踹出中国,最好直接踹出银河系,永远别在他面前出现。   共同的交际圈是个神奇的东西,当他们彼此都以为永远不会再见面时,那条缠在他们手指上的红线就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再一次收紧了。 第337章 象   林瑾瑜不是专门来接站的,因此原本就没站前排,而缩在一群或者古铜或者黝黑的彝族人后面,阿克迎了上去,挡住了张信礼大半视线,张信礼一开始没看见他。   “总算到了,路上还好吗?”   阿克拍了拍他肩膀,张信礼伸出只胳膊,十分有力而又干脆利落地和他抱了一下:“还行。”   林瑾瑜面无表情地透过人群间的缝隙看着那个已许多个日日夜夜没见的男人,他好像并无多大变化,当他在深夜的上海痛哭时,张信礼想必吃得好喝得好,从没流过一滴矫情的眼泪。   周围其他人也纷纷围上去,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说些什么,都是方言,林瑾瑜全听不懂。他从口袋里摸出充话费时送的有线耳机插到手机上,然后往自己耳朵里一塞,装作在听歌。   实际上他那手机什么声音也没开,有人上去摸了根烟给张信礼,张信礼接了,问他都有谁到了,其他人便跟他汇报,说谁谁谁和谁谁谁,一大串稀奇古怪的名字,林瑾瑜一个也记不住。   阿克道:“对了,你弟比你先到,现在人都齐了,可以回去了。”   “?”张信礼还没反应过来,听他这么一说有点懵,道:“什么我弟……”   “行了行了,快走吧,我腿都麻了,”其他人当然不会懂他疑惑的点,阿吉催促他们:“晚上叫上拉龙一块喝酒。”   有人问:“怎么回啊,打车?骑单车?”   “打车啊,多有派头,”阿克那小弟弟说:“一路轰过去。”   “这么多人打多少辆车,”有人不同意:“要不搭摩的,跟开车的压价,我们这么多人,他得少收,敢不少收试试。”   好一阵七嘴八舌,打车太贵,摩的不安全,张信礼说:“坐公交。”   于是没人唧哇了,一众人呼朋引伴,撒丫子往外走,去等公交,张信礼最后一个出站,和阿克一起站在最后面,此时人一散开,藏在人群里的某人便露了出来。   林瑾瑜眼神冷峻,身上衣物单薄,下颌线条锋利,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两条白色的耳机线蜿蜒而下,隐没在衣物之中。   他并未因为暴露在张信礼的目光下而感到心虚、胆怯或者六神无主,只是十分随意地和张信礼直直对着,好似仅仅和某不熟的人打了个再平常不过的照面。   仅仅只是一瞬间的照面,林瑾瑜随意地扫完那一样后就转身,头也不回跟着前面一大帮人走了,而与此同时,原本正和阿克一起往前走的张信礼忽然毫无征兆绊了个趔趄。   “怎么了,”阿克吓一跳,左看右看一番:“大平地的,也没沟沟坎坎啊。”   “没……没事。”张信礼嘴上答着,视线跟被人拉了根链条牵着似的,不自觉看着林瑾瑜远去的方向。   那是他看错了吗,还是幻觉,好像如果想一个东西想过太多遍,人就会出现幻觉。   “你看什么呢,”阿克说:“那不是你弟吗,也不打个招呼。”   “没……看什么。”   拖腔拖调,结结巴巴的,真奇怪。   张信礼迈步往某方向走,没走几步,阿克一把把他拉回来:“怎么往进站口走,出口在那边,还大学生,字都不认识了?”   “……”   其他人走出几十米停了下来,回头等他们,叫他们跟上。林瑾瑜便也停下来,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口香糖,往后好整以暇、面无表情地看着张信礼。   张信礼好几秒没动……他不是不想动,是忽然动不了了。   “你怎么了?”作为好哥们,阿克离他很近,他感觉也就是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张信礼突然就不对劲了,跟撞了鬼似的,他能感觉到他尽力掩饰着,却仍忽然急促起来的呼吸,还有动作间不容易察觉但真切存在着的僵硬。   张信礼把给拉龙买的东西往上提了提,做了个深呼吸:“没事。”   没事你跟见鬼了似的,阿克摸不着头脑,自作聪明道:“是不是车坐太久了,到地方就能休息了,我俩快点吧,喏,你弟还在前面等你。”   “……”   张信礼心想:我只有一个堂弟,刚高考。   他最后一个上车,林瑾瑜全程没理他,戴着耳机和阿吉坐一起——当初张信礼瞒着他出去在致人轻伤的边缘试探时就是阿吉照顾的他,他俩相对更熟些。   公交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一行人就到了目的地。   拉龙那边还没完事,阿吉便对林瑾瑜道他们先去吃饭的地方点菜,坐着等,林瑾瑜当然没异议。   他正好奇着要去吃啥,就见最前面几个脚步不停,径直拐进了一家火锅店。   正是饭点,店里一张张桌子上红彤彤的锅底支着,温度比外头足足高出几度,他们七八个人,桌子就占了两张,林瑾瑜本来是随便坐的,料想张信礼也不会坐他身边来,结果没想到其他人都以为他们是兄弟俩,很熟,愣自觉主动把其余位置全填满了,独独空了林瑾瑜身边那个。   张信礼:“……”   林瑾瑜仍连个白眼都没给他,就像压根不认识,张信礼没别的地方可坐,迟疑半天,慢慢挪过去,在他身边坐了。   两人各自偏向一边,谁也不看谁,宛如一对离婚夫妻。   “点菜了点菜了,要什么锅?”其他人粗着嗓子咋呼道:“招牌特辣招牌特辣。”   在坐的除了林瑾瑜,全是四川人,都重口,男的神经大条,在场又没女生,根本没人想到问一句有没有人不吃辣。   张信礼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了几次,没发出声音。   拉龙还没来,林瑾瑜跟他们不是很熟,没找着插嘴机会,总之他根本没发表意见,其他人已三下五除二,不到半分钟就把菜全点完了,说先这么多,少了一会加。   得,林瑾瑜心说:我象征性吃点白饭得了。   锅底很快上来了,油乎乎火辣辣一大锅,香气逼人,咕噜噜冒着泡,一桌人除了林瑾瑜都食指大动,泼水似的往下下东西。   只有林瑾瑜看着那满满一大锅辣椒,拿着筷子没动。   “吃啊,没事,都是兄弟,别跟女娃儿一样,还矜持啥子,”阿吉以为他是客气,不由分说舀了一大勺羊肉土豆片啥的,和着一层红油倒他碗里。林瑾瑜也不好拒绝,只能拿碗接了。   得,这下饭都没得吃了。   张信礼还没动筷子,大家都在高高兴兴聚餐,林瑾瑜总不好啥都不吃,甩脸子扫兴,他勉强吃了几口,那股难以适应的辣味跟团火似的刺着他口腔,还是扑不灭的那种,简直难受极了。   相比川菜,上海菜可太清淡了,林瑾瑜口味本来就淡,再加上后来谈了恋爱,他俩有时候要做那事,他就更喁稀団。不吃那些重口味的东西了——毕竟某个人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干就干,他可麻烦得很,而他身边那人也不怎么喜欢在那种状态下等。   不多时,拉龙来了。   他已完全长成了个典型的彝族青年,一边耳朵扎了耳洞,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头发两边剃短而中间留长,扎成个辫子,很有点民族艺术家气息,从门口进来时吸引了好些人回头。   “哎哎哎,总算来了啊!”   一帮人跟他打招呼,拉龙笑着,分别叫了张信礼跟林瑾瑜一声哥。   “可算来了,来坐。”林瑾瑜招手,叫阿吉挤过去点,给拉龙腾哥空,这样他好歹有了个有话聊的人,不用跟张信礼尬着,装一哑巴了。   拉龙走过来,二话不说给了他个熊抱,道:“哈哈哈哈哈,瑾瑜哥,好多年没见,我都怕你不记得我了,上次结婚忙得要死,都没跟你好好叙旧!”   那是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赤裸而又真挚的热情差点没把林瑾瑜扑一跟头,他在拉龙的拥抱下不由自主往后仰,结果撞到了张信礼身上。   ……严格来说也不能说‘撞’,应该只是蹭了一下,张信礼稍微转了点角度,似乎是想做个合格的靠背,扶他坐好的,却没敢,最后只是指尖隔着衣服轻轻擦过了他的腰线。   “好了好了好了,我这老腰,”林瑾瑜拍拍他背后把拉龙推开,好似全无察觉张信礼这次肢体接触似的,面不改色坐正了:“赶紧坐下吃饭。”   拉龙笑呵呵坐了,拿了他杯子给他满上,道:“来点?”   晚上没啥事,一帮老爷们聚餐不可能不来点酒,这伙人又都是爱喝的,平时不吃饭都喝,酒都是一箱箱点,拉龙帮林瑾瑜满上后举起自己杯子,想跟他碰个。   张信礼又动了一下,看起来有点想把那酒拿了,但没什么立场拿,只好又缩回来。   他记得……林瑾瑜是不能喝酒的,算了,他自己应该也知道,不用他操这个心。   “好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林瑾瑜接了,说:“这杯祝贺你考上大学。”   从四月份算起,他重新用药都有大半年了,剂量调小了许多,医生上次说不酗酒,偶尔喝一次没啥事,还能促进血液循环,有助于增强社会感。   但张信礼全然不知,见林瑾瑜居然喝了,他眉头不自觉就皱紧了,很想多嘴,又没资格说,只能憋着。   林瑾瑜眼角余光瞄见他欲言又止的憋屈样,变态地觉得很爽。   其余人吃着喝着,小米椒一勺一勺往调料里面加,林瑾瑜看着锅里那菜是一样也吃不下,碗里饭还一层红油夹着辣椒籽,越吃越辣,没东西垫吧,只能光喝酒。   张信礼明显心不在焉,吃得也很敷衍,碗里饭一口没动。如此这般过了大概几十分钟,林瑾瑜仍没吃什么,酒倒是一杯杯往肚里灌,他看起来实在忍不住了,把自己饭往林瑾瑜那边推了推,发音含糊地说了句“你吃我的”。   他夹菜的时候全就着油碟吃了,那碗白饭干干净净,一点油没沾,在一桌红的黑的里面显得分外清爽。   林瑾瑜终于偏过脸,正眼看了他一眼:“谢谢,”他语气十分客气:“不过我不吃别人吃剩的东西。”   别人……哦,他们现在对对方来说确实是‘别人’。   张信礼看着他,可能看了有足足三五秒,最后被阿吉横插进来打断了。   聚餐嘛,免不了天南海北聊,男生聚餐的三大主题无非游戏、吹牛和妹子,这会儿前两个话题已经聊过了,正轮到最后一个,有料的已经添油加醋吹完了自己最近的感情状况,阿吉见林瑾瑜一直没怎么说话,过来起哄,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说他作为这桌上三个大学生之一,肯定谈过很多漂亮的,还让他讲讲第一次。   林瑾瑜兴致缺缺,心想:我的第一次……你不如让我身边这位给你讲啊,怕你没胆子问。   这话题可太劲爆了,两桌人都看着他,阿吉见他半天不说话,道:“你不会还是处男吧,现在没对象?哈哈哈哈哈,那看来读书也没啥子用啊。”   这什么跟什么,林瑾瑜看了张信礼一眼,后者偏过脸去,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尴尬还是什么。   当着前男友的面被问第一次,确实挺尴尬的,阿吉还在哈哈哈问,林瑾瑜把酒一口干了,“嗒”一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笑了下,说:“我有对象啊。”   他道:“还有个初恋,不过那就不提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乱谈的。” 第338章 烦躁前男友   这话一出,桌上顿时开了锅。   好嘛,不愧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还在读书呢就初恋、现任,一个接一个的。   这两张桌子上坐着的大多数人只接受过义务教育,早都工作了,要么进厂,要么给谁当学徒,或者回家种地,恋爱途径主要是相亲,匹配一个还算对眼的,然后按部就班结婚办酒,因此对林瑾瑜这种“高级”、“浪漫”的八卦故事很感兴趣。   林瑾瑜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恋爱经历有多特别,无非和正常人一样暗恋、告白、在一起又分开罢了,但此时此地,在这群人里,他平平无奇的城市居民人生轨迹就是特别的。   “给我们说说嘛!”阿苏明显很来劲:“喂,你谈过几个啊?”   “喂什么喂,没礼貌,你得叫哥,”阿吉撸了把他弟脑袋上的杂毛,打了他一下:“没大没小。”   阿苏吐了吐舌头,并不知道礼貌是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其他人顺势起哄道:“就是,说说呗。”   “嗐,也没什么……好说的。”林瑾瑜慢条斯理说着,余光注意着张信礼。   张信礼还是那样坐着,侧脸对着他,既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好似一尊石像。   小半年过去,有些事仍一样,有些事却不同了,林瑾瑜说‘有对象……还有个初恋’,意思是初恋已经成为过去式,但他现在仍非单身——他有新恋人了。   张信礼不知道是新男友还是新女友,林瑾瑜还会喜欢女孩吗?他不知道。小堂哥曾劝他还是暂时分开吧,分开双方都会过得更好,可以各自发展、各自完成学业,他在经历痛苦的纠结后无可奈何地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但他没想过林瑾瑜有新恋人。   被偏爱的总有恃无恐,张信礼曾经很笃定林瑾瑜爱他,从中学到大学,三四年的时光过去林瑾瑜都仍然爱他,何况现在不过分手了小半年而已,那样的场景,他一分钟都没设想过。   “有没有照片啊?”其他人嬉笑着问林瑾瑜:“也是大学生不?怎么认识的嘛?”   “有——也不给你们看,”林瑾瑜笑了笑:“是的,酒吧里看演出认识的。”   由于压根没有这么个人,所以他只能瞎编。人在紧张的时候大脑会以一种神奇的方式运行,林瑾瑜也不知怎的,稀里糊涂脑子里就蹦出宁晟凯和Evan的认识经过,现成的素材,他就脱口而出了。   他跟他前任的座位挨着,除非张信礼是个聋子,否则林瑾瑜说的任何话都会一字不漏落进他耳朵里,张信礼想:小半年,其实还是很长的,并没有那么短。   长到足够忘记一个人,然后喜欢上别人。   他浑身发僵,不知该作何动作,也做不出来——然而于其他人眼里,他只是对八卦不感兴趣,淡定坐着罢了。   林瑾瑜不肯给照片,其他人八卦之心没得到彻底的满足,就嘘他:“是不是真的哦,怕是在吹牛皮哦!”   “这有什么好吹的,”林瑾瑜语气淡然,瞎说能力一绝:“他在上海,你们要有空去,大家可以一起吃个饭啊。”   他夹在张信礼的朋友们们中间很像小时候那种品学兼优、次次考试第一的班草,其他人没张信礼那么了解他,真以为他是那种典型好学生,纷纷信了:“那么远怎么去,其实我们说起好耍的,没不信。”   “这有什么,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林瑾瑜从容不迫道:“哪天有空,去就是了,我招待你们。”   爽气跟大方总是能让人心生好感的,阿克笑道:“以前你主动从赔的钱里把路费划给我们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人不错。”   “客气了,本来就该划,”林瑾瑜说:“只是以后别乱来了。”   法治社会,哪能动不动打人,阿克几个却会错了意:“没得事,”他们说:“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兄弟了,以后你有什么麻烦,我们绝对不推辞,哎,你到时候结婚别忘了给我们几个发喜帖,我们肯定去。”   林瑾瑜腹诽:那建议你们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里去,这样没准有生之年能参加。   “你们怎么认识的,给我们讲讲,”阿吉还在起哄:“你第一次是跟你初恋还是跟现在这个啊,讲讲。”   大老爷们说起黄色就来劲,林瑾瑜还没想好怎么编,道:“这个……怎么说呢……”   “没啥子好害羞的,你就偷偷跟我们讲讲,小声点不怕别个听到。”   “就是,刚刚我们说的你也听了,轮到你了,快说快说。”   ‘初恋’本人就在林瑾瑜身边坐着,他不能编得跟事实不符,那不就露馅了,于是他拖了一阵,思量着开口道:“第一次……是跟我初恋,但其实看开了也没什么区别。”   林瑾瑜表情出神,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好像在笑自己,说:“不就那点事,不同的人看起来不同,可原来本质都一样。”   他那表情太真了,活脱脱一个故事青年,再夹根烟吞云吐雾,装装沧桑,气氛就更到位了,阿克道:“哟,这是老手了啊,都总结出经验了,哈哈哈哈哈哈,牛批!”   性经验丰富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但也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傲的资本,不过许多人确实觉得睡过越多女人的男人越厉害,桌上气氛渐趋热烈,所有人全在七嘴八舌让他再讲讲八卦。   “详细说说咋认识的呗。”   “你们第一次是在哪儿啊?怎么成的?总不能直接跟人姑娘说去开房吧?”   “是啊,说说呗,怎么找女朋友啊,给点经验。”   问题太多,也太那啥,林瑾瑜推辞道:“别满嘴跑火车了,聊别的吧。”   “别啊,那啷个行,”其他人不干:“说说人家怎么同意跟你那个的,怎么搭讪,怎么聊天,你教兄弟们几招。”   七嘴八舌的,吵得要死,林瑾瑜不堪其扰,就在这边哔叭得热火朝天,都快把房顶给掀飞的时候,一直没出声的张信礼忽然把筷子往碗上重重一放,磕出声法槌般的响来,道:“行了!”   他眉头皱着,语气烦躁,没半分调笑意味:“有完没完?赶紧吃完走。”   本来越来越黄的话头骤然被这动静打断,两桌人一下都安静了,齐刷刷看着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心情不好。   “……”张信礼反应过来,偏开眼,找补道:“没看见他不愿意说吗,吃完走,不要妨碍老板做生意。”   这家火锅店生意不错,外面还有排队的客人,他们这两桌一个两个吵得要死,边上吃饭的女生已经扭过好几次头了。   “哦哦,我去叫他们快点,还有饿的赶紧吃,”阿克说:“你别发火,聊天而已,你弟不说我们就不起哄了,不起哄了。”   阿吉跟他一样,以为张信礼是在怪他们玩笑开过火,欺负了他弟弟,也道:“是是是,城里大学生,文明人,脸皮薄得跟女娃子一样,我们不该说你弟。”   所有人明显都会错意了,可张信礼不能说什么,算了,就这样吧,好歹圆回来了。   其实是他自己不想听。   恰在这时,林瑾瑜道:“没事啊,”他好似局外人一般,轻松道:“我没觉得冒犯,大家都是开玩笑而已,我知道没恶意。随便聊,没关系。”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阿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哈哈哈哈道:“我就说撒,虽然是上海大城市的,可毕竟是老爷们,哪那么害臊,你哥都把你当妹子护了。”   林瑾瑜皮笑肉不笑:“你们想听吗,我说说吧。”   阿克和阿吉看向张信礼,这是他弟本人跟他唱反调,跟他们可没关系,他们是很乐意听的。   “……”   张信礼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一没喝多二没吃错药,公共场合大声讲这种话题,林瑾瑜分明不是这样的。   倒像故意跟他对着干,专门气他。   “不要说了,”他皱眉道:“……我晚上有事行了吗,赶快吃完走。”   这是外地,一不上课二不打工的,他能有什么事,明显只是找个借口明确表达不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罢了。   阿克跟阿吉站起身道:“行行行,不聊了,这就走。”   就林瑾瑜端坐不动,好似脑袋不太聪明,听不出话里意思,故意刨根问底道:“是吗,你晚上有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   这跟客人客套一下说家里有事,告辞了,主人非拉着他,要他交代家里有什么事有什么区别,不够尴尬的,张信礼露出个不可理喻的表情,林瑾瑜看在眼里,先前那种变态的快感又上来了。   同时他又想:他因为这个感到不愉快吗,为什么?难道是像所有男人一样,就算分手了还觉得前任是自己的某个物品,虽然自己不要了,可如果被人占有了还是会感到不快。   这种心理真够荒谬的。   “……赶着去放东西,”张信礼站了起来,不耐烦道:“刚下车,累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烦,总之就是烦,烦极了,身边这个人让他更烦。   这理由听上去还挺合理的,其实林瑾瑜自己也有点累,也挺烦其他人起哄的,于是他哦了声,站起来道:“那行,就早点找个酒店吧,我们这么多人,晚上怎么住?” 第339章 机会?   怎么住,这是个问题。   算上拉龙,这里有整整11个人,11个男人。明天就是迎新晚会,他们当然不能住太远,不过就是在学校周围找个小酒店或者小旅馆罢了。   “我们现在就去吧,”阿克擦过嘴后把纸随手丢在地上:“都从外面赶过来的,早点安顿也好,大家都从小光屁股一个水池子里打过滚,就不见外了,挤着睡省房钱。”   其他人纷纷答好,起身起身,准备往外走。   林瑾瑜和张信礼也跟着站起来。街边小店门不大,同一时间只能容一人通过,两人步履一致走到门口,同时发现了这一点。   本来只是件小事,但当事人是一对已经分手的恋人,这就很尴尬。拉龙、阿克、阿吉、阿苏等一干人等在旁边等着排队出去,张信礼表情不是很好,他还在想刚刚的事,临到门口才意识到这点,不由顿了一下。林瑾瑜目不斜视,一秒都没停,半擦半撞了下他肩膀,非常理所当然地抢在张信礼前面,率先大踏步走出了门。   “……”   路上风景独好,所有人跟在张信礼后面,边走边嘻嘻哈哈聊天,林瑾瑜开了地图,照旧一个人戴着耳机走在前面,他边走边开始琢磨:拉龙有宿舍,是不用跟他们一起住的,那么假设开标间,一间房最多挤四个人,那最后就会有两个单出来,根据吃饭入座时他们那整齐划一、自觉主动的座位排列方式看……这群搞不清状况的十有八九会把他跟张信礼单出来。   果不其然,到了小酒店之后,其他人四个四个拿了房卡,唯独单给了张信礼一张,问他跟谁住。   “你不废话,”阿克说:“肯定跟他弟。”   哦我的上帝老天爷啊,还有比跟前任同室入睡更尴尬的事情吗?林瑾瑜看似风雨不动安如山,实际已经脚趾抠地了……他猜饶是张信礼,也会觉得尴尬的。   林瑾瑜不想跟别人住,因为他毕竟是个gay,大家晚上睡觉难免脱衣服洗个澡、光个膀子啥的,他不跟进女更衣室的猥琐男一样了,但跟张信礼单独睡一晚……他还不如当猥琐男呢,干。   张信礼拿着卡没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和林瑾瑜不同,在场的其他人都跟他很熟,也听他的,如果觉得排斥,他是可以直接拒绝的,甚至可以蛮不讲理叫林瑾瑜去跟别人挤,他自己单独睡一间,不会有人死命帮林瑾瑜说话,但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好几秒过去了,张信礼都没出声。   林瑾瑜好似漫不经心一般看着他,道:“说话啊,你打算怎么住?”   他不知道张信礼在想什么,但他烦他的犹疑跟沉默,就像故意作对似的,片刻后,林瑾瑜反客为主,非常直截了当地道:“我不方便跟你睡,想一个人。要么你找谁挤挤?”   张信礼听着他的话,默然了有一会儿。   他说……不方便跟他睡。   就算做回了朋友,住一个房间也没什么吧,他想:标间而已,又不是睡一张床。   可林瑾瑜说不方便。什么不方便?怕谁介意吗。   一股无名火不知道从哪儿莫名其妙窜出来了。阿克插嘴道:“你这小子,怎么好这么说。”   林瑾瑜心里知道这要求很过分,自私又没礼貌,但他故意装出全然不觉有什么不妥的样子,理所应当一样道:“我怎么了,”他看向张信礼,说:“这不是在问你吗,我不方便,同意就同意,不同意拉倒,反正我不去跟人挤,累得慌。”   标间床不大,睡俩女孩还勉强,俩肩宽腿长的男人够呛,肯定不如一人霸占一张床舒服,阿吉道:“你累别人不累了,你不觉得你有点……”   真是匪夷所思的要求,这要是他弟这么跟他说话,他都早一耳光呼过去了,何况张信礼。阿吉看了他俩一眼,都怕一会儿动起手来。   林瑾瑜完全无视了他们的叨叨,只是看着张信礼,眼神中充满只有他能明白的挑衅。   “……你不想跟别人挤,所以我就要去?”张信礼终于出声了,他说:“你要换,找别人跟你换,我没意见。”   他们已经分手了,张信礼知道自己再没有任何理由靠近他,他只是不爽……就像林瑾瑜一样,是种很奇怪的心理,如果林瑾瑜厌恶到甚至不愿意靠近他几米之内,那就让林瑾瑜自己躲开好了。   林瑾瑜心想:找别人换……也不是不行,当猥琐男比跟你睡一起好。   他转头,问:“你们谁跟我换换,单独睡一张床不比你们挤着好。”   单独睡当然比跟人挤舒服,但其他人没人出声。   林瑾瑜看阿克,阿克道:“别看我,我晚上打呼,祸害我亲弟去,不跟他睡一间。”   林瑾瑜又看阿吉和阿苏,那两人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跟别人换,很纳闷,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正踌躇时,张信礼往他俩那瞥了眼。   阿吉马上反应过来,道:“别找我,我脚臭死了,三兄弟不见外,别人就……”   阿苏还小,粘他俩哥哥,自然更不愿意换,其他人跟林瑾瑜只是点头之交,没人跟他换。   “……”林瑾瑜心说:刚刚也不知道是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大家从此都是兄弟了,有事尽管说,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行了,”磨蹭也磨蹭小半天了,张信礼把卡收了起来,没再看林瑾瑜,转身往电梯走去,说了句只有林瑾瑜才听得懂的话:“两张床,两个人,没什么不方便的。”   ……   10个人一共开了三间房,都在同一层,晚上,所有人出来抽烟的抽烟、串门的串门,谁也没老老实实自己待着。   “你出个对子,出对子啊,出对子不久跑完了吗?”阿克敲了下他弟:“你看你这,蠢得要死。”   拉龙道:“愿赌服输啊,拿钱拿钱!”   “小点声,”林瑾瑜说:“隔壁还有别人住。”   拉龙说:“哦。”   床上一堆散落的扑克牌,阿克兄弟三人和他还有拉龙外衣也不脱,盘腿围坐成一圈,在他们这儿打着斗地主,张信礼坐在自己那张床的床沿,没有参加的意思。   “你们大学生现在都忙什么啊,读了这么多年书,现在这岁数了也还是整天读书吗?”光打牌也没意思,阿吉甩了个对三出去,开始东聊聊西聊聊:“那书还能读出个花来啊。”   拉龙答:“我不知道,我刚上大学,还没摸出味来。”   “我是准备读完继续读研的。”   “还读?”阿克不可置信:“几岁了还读书,读那么多有什么用,不如打工,还能挣点钱。”   林瑾瑜本来想说几句,可看他一副大不理解的样子,觉得算了,不要浪费口水,打牌比较重要。   然而阿克还在叨叨:“你说读个大学吧,还理解,读了大学还读啊,那就浪费了吧,张信礼也是大学生,他不都在找工作了。”   眼看着就要大四,是该到处跑跑,了解一下本省一些就业单位了,没准校招能碰上,林瑾瑜听见他说张信礼,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力,状似无意接了几句话头,旁敲侧击从他嘴里套出点话来,得知张信礼从回来起就已经在为就业做准备了。   ……哦,挺像他行事风格的,林瑾瑜心想:一步步把什么都算好,狠狠踹了我,从烦恼的恋爱里解脱,然后自由工作赚钱,走上人生巅峰。   切。   他又开始憋气了,不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陪着打了会儿,林瑾瑜慢慢觉得有点饿了。   他晚饭约等于没吃,这时候不饿才怪,人一饿起来注意力就容易不集中,林瑾瑜又撑了几局,越打越饿,遂把牌给阿克,让他接位,说自己不打了。   “怎么,”阿克道:“你还没输够点数呢,不用让啊。”   “你打吧,”林瑾瑜左看右看,问:“有吃的没啊,有点饿了。”   此时已是夜里九点过,阿克一门心思都在打牌上,兴冲冲接了他的位子,敷衍道:“我看进门柜子里有方便面,不过要收费,十块钱一桶。”   十块,他怎么不去抢,林瑾瑜如今可知道省钱的重要性了,刚打一通脾他一个子没赢,反而倒输了几十块钱,这会儿立刻把酒店方便面踢出了自己的食谱——主要他也不爱吃。   听到他喊饿,张信礼不太明显地回头看了眼,然后又转了回去。   林瑾瑜正在纠结是就这么饿着还是受累下楼瞎走几圈看有没有吃的时,他手机忽然响了。   拉龙几人打牌打得热火朝天,根本没人理他,林瑾瑜嫌他们太吵,从床上下来,走去窗户边接电话。   等他转过身,张信礼宛如不经意般扭头,看着他的背影。   是周辉打来的,他俩如今是搭伙考研的室友,日常联系很频繁,林瑾瑜按了接通键,道:“喂?有什么事吗?这时候打电话来。”   他提前跟周辉说了自己去外省玩,最近几天不会回来,对方这时候打电话难道是……林瑾瑜道:“要交房租了还是怎么?”   “不是,”周辉道:“是那评优,所有材料、综合打分都评选完了,最后筛出俩人来,就是张信礼和那个矮子,叫回去参加面试。”   ?   林瑾瑜心想: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过了仨月才出结果,效率可真是一绝。   “不是你帮他报的名吗,所以我特意给副组长打了招呼,出结果了别直接联系他,先来跟你通个气,现在要面试,怎么办啊,到哪儿去找人?”   “还要面试?”林瑾瑜本以为他偷偷给人报个名就完事了,评上了直接把证书寄张信礼那儿去,那家伙肯定懵逼,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想想就好笑,结果怎么这么麻烦。   他不可置信道:“有没有搞错,就一破证书还要面试?这些死领导,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   “确实是个角色,”周辉道:“而且这个不止是证书面试,同时也是转正面试,你知道的啊。” 第340章 很会脑补   有招聘计划时,当期的最佳实习生约等于转正人选,有内定优先权,这是单位不成文的规定。   毕竟反正要招人,与其花大笔经费公开向社会招聘,通过短短十几分钟的面试去确定人选,还不如接受在本单位实习过,经过数月全方位考察的实习生。   林瑾瑜当初替他报名参加竞选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两人毕业前就会再次见面,他知道张信礼虽然对大城市充满向往,但他骨子里恋家,再加上又分手了,多半会在省内找工作,因此他本来只是想送他个拿得出手的履历证明,可现在……   现在他们见面了,张信礼会去参加面试吗?还是会自动放弃?那不是白白便宜那小个子了。   林瑾瑜面朝窗户,背对着房间沉思,张信礼在后面无声地偷偷注视了他好一会儿,见他仍没转身迹象,便站起身,装作平常样子,走到靠窗的林瑾瑜床边。   那床上拉龙几个正打牌,见他过来以为他也看得眼馋,想过几把瘾,遂招呼他来。然而张信礼摇了摇头,只是在床沿找了个空档坐了,并无加入的意思。   那边林瑾瑜的电话还在继续着。   周辉迫切等着回信:“现在怎么办?我没他联系方式,你有他消息吗?虽然……你们那个什么,分手了,可还是能联系上吧,要不要通知一声?”   张信礼分手转天就把他联系方式删了,假如没有拉龙的事,林瑾瑜绝对联系不上他。   一想到这个他就来气,这男人真他妈绝情,有种。   “我想想吧,”林瑾瑜一时拿不定主意:“没想到这么麻烦。”   “那你自己决定,”周辉自觉把信递到就算完成任务了,不准备继续掰扯这事,转而开始问自己想问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大后天吧,”林瑾瑜自己也拿不准:“学校有事吗?”   “暂时没有,就各论文组没完没了开会,”周辉说:“不过你自己注意着,你不是还要参加推免面试?”   “是的,我知道,”这是近期最重要的事,林瑾瑜一直放在心上:“在抽空看点学术前沿,这里结束后可能不回学校,直接去面试。”   “那就好,加油兄弟,等着你凯旋,回来请吃饭。”   虽然他们宿舍曾经人云亦云,用别样的眼光看过他,但林瑾瑜转念一想,从某角度说那是因为他的室友都是一些有正义感的正常人,会鄙夷人品不好的人,即使专业成绩不如他,也没有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没有因为自己没推免资格就心里不平衡就老阴阳怪气他,反而真心为他高兴。   “好,考上了一定请你吃饭,”林瑾瑜说:“晚上你一个人在屋子里还行吧?虽然这几天我不在,但水电费还照样算我一半。”   “哈哈哈,”周辉笑了几声,说:“行,玩得开心。”   冰释前嫌之后他觉得林瑾瑜这室友也挺好的,没想象中那么难相处。周辉觉得那时候的误会也不能全怪他们,谁叫林瑾瑜自己很不合群,聚餐三次才来一次,还根本不融入寝室里的日常聊天。   “回来给你带特产,那就这样,拜,等我凯旋。”林瑾瑜说完,挂了电话。   他转身的那一刹,张信礼马上收回了盯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   到底应不应该跟他说面试这事儿……如果说,要怎么说啊?林瑾瑜拿不定主意。   他偷偷瞟了张信礼一样,那家伙不知何时霸占了他的位置,坐到他这边来了,但压根没看他,应该是图好玩来看牌的。林瑾瑜心想:果然无情无义,虽然分手了,可好歹是睡过的关系,居然连个余光都不给,老子还没那扑克牌好看?   他和扑克牌,到底哪个好看,只有张信礼自己知道答案。   “打完了?”拉龙边看牌边顺嘴问道:“瑾瑜哥,谁给你打电话啊?”   “室友,”林瑾瑜正烦心不知道怎么跟前任交流呢,道:“打你的牌,别问了。”   他说的‘室友’这词在某人耳朵里可能成了另一种奇怪的关系。张信礼是在电话打了一半的时候才鬼鬼祟祟坐过来的,前半段他没听见,只听见后面林瑾瑜说“晚上你一个人在屋子里还行吗”、“回来给你带特产”,还有……“等我凯旋”。   人的脑补能力很强大,大脑总自觉读取歧义片段。林瑾瑜吃饭的时候才笑呵呵说过自己有对象,于是由于某种心理作用,那些话在张信礼听来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那样耐心、温和又开心的许诺,他应该很喜欢对面那个人吧。   张信礼想:有曾经喜欢我那么多么。   事实上林瑾瑜对普通朋友一向温和耐心,他的狗脾气只偶尔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发发……这大概是人所共有的某种劣根性。   拉龙如今长得比他更壮实,可被林瑾瑜训了后却全然不见有甩脸子的意思,“哦”了句乖乖打牌去了。   林瑾瑜开始看手机——面试在即,他打算抓紧时间问问系里跟他关系比较好的几个老师,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学术热点。   他跟老师说话,当然回得很快,也很认真,整个一目不转睛盯着屏幕。   消息提示音一阵接一阵响,张信礼觉得吵,莫名焦躁起来。他想:刚打完电话不够?还要接着发信息。   他原本对林瑾瑜是否真的有新恋人是有些怀疑的,大概只信了三分。他还不知道林瑾瑜吗,瞎话大师,尤其爱捉弄人,在饭桌上的时候,他那样故意跟他对着干,明摆着就是气他,现在张信礼却有些半信半疑了。   毕竟……就像他不知道林瑾瑜会来,林瑾瑜一开始应该也不知道他会来,如果真的是临场现编的瞎话,那怎么会真有人那样亲密地给他打电话?   对于他这一大通脑补,林瑾瑜全然不知,反正他在张信礼那里也没什么吸引力,人家余光都不带看他一下的,他犯什么贱去倒贴。   他真的觉得感情上自己已经追张信礼屁股后头追太久了,累了,不想追了,爱咋咋地。   本系老师给了他一些有用信息,林瑾瑜再三道过谢后结束对话,那股饥饿感又上来了。   动脑也是很消耗热量的,他刚调动了全身脑细胞跟老师说话,这会儿感觉比一开始更饿了,饿得抓心挠肝。   真饿死了,不去吃点东西估计一晚上睡不着,想到这里,他开口道——   “我下去走走。”   张信礼和他同时说。   “……”   搞什么呢,林瑾瑜我了个大操,心说:别学我说话。   张信礼当然没学他说话,他俩异口同声说的,他只是觉得闷得慌,想一个人抽根烟,出去走走。   “呵,你俩还挺有默契,”阿克乐道:“这么晚干嘛去?”   “饿了,下去买点吃的,”林瑾瑜照实道:“另一位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张信礼说:“随便走走。”   “那正好,我也想吃夜宵,你给我带点,”阿克对林瑾瑜说:“大家一起吃。”   林瑾瑜道:“你要吃什么?”   阿克还没回话,他俩弟弟跟拉龙也争先恐后道:“还有我还有我!谢谢谢谢,先垫着,回来给你钱!”   五个人的夜宵,林瑾瑜两只手怎么提得过来,他有点错乱,感觉穿越回了大学男生宿舍,没人出门就都不吃东西,一旦有一个下床的,n张嘴就嗷嗷待哺上了。   “我又不是哪吒,”林瑾瑜道:“怎么提?”   阿吉说:“你叫你哥跟你一起去不就行了,反正你俩都要出门嗦。”   “……”   林瑾瑜不知道说什么好,有跟前任一起出门买夜宵的吗?   张信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俩又不好说他们谈过恋爱,阴差阳错的,这算怎么回事。   阿克双手合十,对张信礼做了个“求求”的手势:“哥,求你了,哥,可怜可怜我几个!”   一众人好话说尽,各种吹捧不要钱似的扔,等林瑾瑜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和张信礼已经被半哄半赶出门,站在宾馆走廊上了。 第341章 虚假情敌   “……”夜风吹啊吹,凉浸浸的,两人双双风中凌乱了一会儿。   得,看来这苦工是不干也得干了,林瑾瑜在心里谢谢拉龙还有阿克三兄弟全家。他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根本不管张信礼,自己往电梯那儿走。   张信礼迟疑了一会儿,跟了上来。   虽然已经九点过快十点了,可大学城周围依旧很热闹,随处可见手拉手约会的情侣。林瑾瑜手插口袋里,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小尾巴似的的张信礼。   很久没这样逛过小吃街了,上海很繁华,但他们在一起时很忙碌,学习和谋生挤占了所有的时间,林瑾瑜想起,上一次他们这样随意自在地在夜色里逛小吃街似乎还是刚在一起那会儿,在成都的时候。   那时候多好啊。   他思绪不自觉飘远,张信礼一言不发,也不问去哪里,只是跟着他。两人这样走了一段路,林瑾瑜缓过神,想起自己还肩负着任务。   ……吃什么好呢,即便小吃街也到处重油重辣,他对这儿也不熟,寻思了半天不知道吃什么,肚子倒是越来越饿。   烦死了,身后那人也不吱个声,那不是他兄弟吗,到底吃什么,倒是说话啊。   然而张信礼就是不说话,林瑾瑜实在忍不住了,道:“吃什么,你说啊。”   “我不吃,”张信礼还以为林瑾瑜准备全程不搭理他:“你吃什么买什么。”   “我不是说我吃什么,”林瑾瑜觉得他这榆木脑袋真是绝了:“你那些兄弟爱吃什么?”   张信礼道:“你不是饿了。”   感情他就记得他说饿了。   “我随便,”林瑾瑜说:“这样,我吃我的,你买你那几个兄弟的,咱分头走,买完自己回去,不用碰头了。”   “你知道哪里有比较清淡的吗,”张信礼说:“走过两个岔口,往右拐,从居民区插过去,左转会看见一条一人宽的小巷子,直走到头再右转再左拐,下台阶……”   什么右拐左转右转左拐的,林瑾瑜听到一半就已经晕了:“……行了行了行了,”他说:“您带路成吗。”   这地方导航都没什么用,三分钟能岔过去的路,导航能活生生导你半小时,张信礼看着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往自己刚说的地方走。   林瑾瑜紧随其后——没办法,他真的饿了,鸟为食亡,人为夜宵跟前男友一起逛gai……逛街。   那地方原来是一家鸡汤馄饨店,招牌就是原味鸡汤馄饨,张信礼和林瑾瑜面对面,隔着一张窄窄的小桌子坐着。   “……”   点完餐,又是好一阵沉默。   张信礼明显没打算吃东西,唯林瑾瑜点了一份馄饨。周围食客很多,林瑾瑜盯着桌上那辣椒面看了半天,心想:他什么都不吃吗?那岂不是全程跟看猴一样看我一个人吃,这也太尴尬了。   “哎,”他不是很有礼貌地叫张信礼,问:“你不吃点什么?”   张信礼摇头,说:“攒钱。”   攒钱……林瑾瑜心里嘀咕:我还欠着好些朋友钱呢,都没说攒,就算攒,一碗馄饨才几块钱,也没必要这么抠吧,而且他攒钱干什么?不是早分开了,大学城周围的生活成本可比上海低多了,他还有什么用钱的地方。   小摊点,老板动作很快,馄饨很快上来了,金黄的鸡汤里漂着些许葱花,一点辣椒不见,林瑾瑜搅动着勺子,对张信礼分手后的生活其实挺好奇,但偏偏要表现得毫无兴趣。   他私心希望离开他以后张信礼会过得不好,可又还是不忍心。   太矛盾了。   张信礼坐在对面,目不转睛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林瑾瑜被他盯得发毛,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看着我是什么意思?他想:饿了又不好意思说,要我分点给他吃吗?嘴甜点也不是不行。   就在他犹豫吃独食不好,出于礼貌是不是该问他句的时候,张信礼说话了:“你……”   他语气不是很坚定地道:“……过得好吗。”   这是刚刚在林瑾瑜脑子里盘桓了半天的问题,这会儿倒被他问了,林瑾瑜不知怎么回答,端起碗开始吃馄饨。   张信礼问完,仍看着他,等他的答案。林瑾瑜一气吃了半碗,看着碗里半隐在汤里的几个白疙瘩,吸了吸鼻子,边嚼边道:“还行。”   他吃得很香:“都过去了。”   张信礼想:对他来说,是都过去了。   话题一开,林瑾瑜倒是能借机顺下去,不伤面子地问点他想问的了:“你呢,”汤汤水水的一吸溜,他好似专心吃着夜宵,聊天不过顺便:“离开上海应该轻松多了吧,怎么刚听你说还要攒钱?”   张信礼没说话。他攒钱是因为……不过现在应该怎么都没用了吧。   “不想说算了,”林瑾瑜以为他是不想一前任去窥探他的生活,道:“没有逼你交代财务的意思,我多管闲事,随口一问。”   “……我家里要用钱,”张信礼不想他误会,正确答案现在已经不方便说了,他道:“我弟,张信和考上了大专,学费我爸妈出了,生活费我给。”   还有他爸妈做检查,也要钱。   “哦,”林瑾瑜表示理解:“你们那儿都是老大帮着养下面的弟弟妹妹,对吧。”   张信礼说:“是。”   “加油,秋招已经开始了,祝你找个好工作,”林瑾瑜朝他笑了一下,生疏的那种笑:“你家就你一个大学生,能者多劳。”   套路似的的恭维话,张信礼听了有点不是滋味,林瑾瑜把一碗馄饨吃了个精光,擦擦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不提找工作还忘了,前几周周辉跟我说,实习单位那边在联系你。”   ?   张信礼有些意外,道:“联系我干什么?”   “通知你去参加面试。”林瑾瑜装作不小心想起来般,把情况事无巨细地说了遍,末了,问:“……你去吗?”   上海的工作单位……叫他去参加转正面试?张信礼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因为受伤旷了那么久的工,又是早退,这事怎么可能落到他头上?   本来是落不到的,如果不是林瑾瑜自作主张给他递了名字,又前前后后打招呼,让同期实习的同事都投他——林瑾瑜在实习组里算有一定威望,因为很多次都是他站出来帮一部分人说话。小个子在组里有一些簇拥,可大家也不全是绵羊和瞎子,不喜欢小个子那种“机灵”做派的人自然会站到他这边。   林瑾瑜见他久久不说话,催道:“问你呢,给个准话,”他用一种随意的语气说:“反正……你也要找工作,不如……”   这原本应该是张信礼梦寐以求的机会——假如林瑾瑜还是单身的话。   他露出挣扎、犹豫、纠结的复杂表情。   这个机会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   随口编瞎话者迷,认真听瞎话者清,林瑾瑜是被分手那个,自然丧气又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对自己已失去了兴趣,起码是大部分兴趣,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他无从得知张信礼的心理活动,只当他是为了别的,比如家庭、职业规划等等等在考虑:“随便你,”林瑾瑜说:“要么去试试,能不能上还不一定呢,别先想太多。”   事实上张信礼只要去,他一定竭尽所能让他得到这个名额。   “……到时候评上了,你也可以选择不转正,”林瑾瑜补充道:“你要实在觉得没必要留在上海,拿了那证书跑路也行,那单位名气大,外地也会认。”   好单位、好学校的一大显著优势就是全国吃得开,不会出了本地少人认。   “我……”张信礼其实想去,但又很沮丧,他去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没有非留在上海不可的理由了,那里离家太远,竞争也太激烈,可假如真的不去,又还是不甘心。   他道:“刚给家里汇过款,没车票钱了,你……”   他想说的其实是‘你想我去吗’,可这好像不合时宜,太亲近了,这样的带着暧昧和缱绻意味的话,他怎么好对着已不再爱他的林瑾瑜说出口。   林瑾瑜知道他的财务习惯,每个月都会定一个大概计划,这会儿是月初,上个月的余钱大概都给家里了,拉龙这里又是一笔开销,没多余的钱了也正常:“要不……”他说:“我借你吧,我做家教也挣了点,你要觉得膈应,有钱了再还,不还也无所谓。毕竟……毕竟谈过一场,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我也觉得可惜。”   张信礼想:‘毕竟谈过一场’,是啊……已经过了。   但林瑾瑜已经这么说了,他便道:“好。”   “等等,”然而车票钱解决了,林瑾瑜却未就此打住,他帮张信礼想到更后面去了:“你都没钱买车票,住宿费估计也没有……我其实也不是很富裕,”他还得还钱:“正好我也得回去参加面试,你要不……跟许钊说声,在他家歇个脚。”   张信礼说:“你要参加什么面试,我住许钊那里,你……也住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瑾瑜总觉得他语气里带着那么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跟……期待?怎么可能,他对自己说:一定是我搞错了。林瑾瑜,给我马上停止下贱,不要再肖想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还对你有什么悸动了,都是骗人的。   “我参加推免面试啊,”林瑾瑜轻描淡写道:“考上就不用啃死书,提心吊胆等初试了……至于住……”   他是绝不会和张信礼住在一起的,分隔千里他都能每天晚上梦见跟他做|爱,共处一室他铁定睡不着。   “就住我原来的地方啊,”林瑾瑜想也没想,把打算脱口而出:“我跟林烨住得挺好的,互相的作息都摸清了,生活习惯也互相适应了……挺好的。”   听见‘参加推免面试’的时候,张信礼脸上的表情还是惊讶参杂着小喜悦的,他真心为林瑾瑜高兴,可从“林烨”这个名字从林瑾瑜嘴里说出来开始,他的面色倏然变了。   ——那名字就像颗炸弹,让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为什么……是这个人?可好像又不是说不通,如果是这个人……那一切似乎顺理成章了。   张信礼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知道林瑾瑜表面和谁都处得来,可骨子里其实和他一样慢热,张信礼觉得他不大可能在跟自己分手后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就爱上别人,一个全新的人。   可如果那个人是林烨——他忽然觉得可能了。   林瑾瑜曾经那样爱他,他给予张信礼最赤诚、直接又明目张胆的爱,让张信礼一度以为他永远会是自己的,无论自己怎样对他,林瑾瑜始终会爱他。   他太有恃无恐了。   张信礼忽然意识到:是啊,那漫长的中学时代,自己并不是唯一陪林瑾瑜走过的人。 第342章 约吗?   张信礼有一种被欺骗和被愚弄的感觉。   这就像分手后没多久,你的前任突然就跟之前过于亲密,还传过绯闻的共同朋友搞在了一起……怎么形容呢,恋爱自由,从道理上讲那是他的事,谁也管不着,可从情理上讲,简直就是无了个大语。   更何况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张信礼为了这事三番两次跟林瑾瑜吵过架,还有林烨以前那些模棱两可,说暧昧也暧昧的发言……不知说什么好。   然而在林瑾瑜的概念里,这无疑是一件已经说开了的事,他和林烨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于是他还在继续道:“我可以帮你把票买了,到上海以后你住你的,我住我的,各忙各,回去的票你要没钱叫许钊联系我。”   张信礼不至于连张快车卧铺钱都出不起,他说那话其实是半真半假的,一方面是想看林瑾瑜会怎么反应,是会事不关己还是……多少有那么点心疼。   结果倒好,林瑾瑜倒是没事不关己,不过给予帮助的语气非常例行公事,顺便还牵扯出他一直跟林烨同居。   “反正是你自己的事,决定权在你……”林瑾瑜假装客观地说了一大通后,终于觉察出张信礼的表情非常……耐人寻味了。   ?   几个意思?林瑾瑜正暗自思忖这家伙为什么突然面如死灰,宛如跑了十个八个老婆似的,就见张信礼用他前所未见的愤怒语气质问道:“为什么是他?”   ……您在说谁啊?   张信礼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是他,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语气质问意味极重,任谁听了也会不快起来,林瑾瑜还没搞清楚他嘴里那个‘他’是哪个男主角,火已经先被他引了一半:“你在质问谁?”他说:“你还以为是以前吗?哪儿来的理所当然?”   张信礼知道,分手是自己说的,不管怎样,这点是他理亏,林瑾瑜态度不好是当然的,因此之前不管是在火锅店,还是分房卡的时候,他都没说什么,包括下来买夜宵,他都只是默默跟着,并不和他针锋相对,可此时不一样了。   他一改之前的顺从,并不回避林瑾瑜的目光,反而掷地有声、丝毫不让地道:“我问你,你跟他,跟林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话意思就很明显了,林瑾瑜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这什么无心插柳的诡异乌龙,不过……谎都撒下了,他正没想好怎么圆呢,张信礼倒是自己给自己圆好了。   他冷冷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分手了。”   一句话就给张信礼堵了个结实,他们确实分手了,可张信礼总觉得不是个味儿:“这跟分不分手没关系,这……”   “为什么没关系?”林瑾瑜道:“搞清楚,你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我跟任何人谈恋爱都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没关系,张信礼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就是很想弄明白这个问题,所以不假思索找了个站不住的由头,林瑾瑜说的话他反驳不了。   林瑾瑜忽然又笑了下,一步不让,咄咄逼人道:“张信礼,还是因为你对我念念不忘,所以对我目前的感情生活很好奇?”   “……”张信礼再次无言了,他有一种被说中但是不能承认的恼羞成怒感,他只能用烦躁、带攻击性的话语去掩饰那种恼怒加羞赧的感觉:“你想太多了,”他说:“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分手后,还是……分手前?”   林瑾瑜不笑了:“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张信礼语速快且冲:“我跟你分开之后,你该不会马上就和他住在一起了?”   ……这倒是事实,但不是张信礼以为的那个事实,林瑾瑜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非常容易让人误以为是默认。   张信礼盯了他半晌,冷笑了声:“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林瑾瑜怒了,他有种被侮辱的感觉,这番盘问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养备胎偷吃?这种人格上的侮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发现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脏东西。”   张信礼现在很混乱,好像有股气堵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让他根本没办法冷静思考。他现在确信林瑾瑜有新恋人了,这种确信让他慌张、急切、愤怒又懊恼……以及许多别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情绪,这种难以言喻的心情让人烦躁得发疯。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林瑾瑜跟林烨接吻的画面,那个画面他曾经见过的,高中元旦汇演之后清吧的盥洗室里,他看见过林烨去吻林瑾瑜。   有现实基础的想象是那样鲜活,他甚至能顺着接吻进一步想下去,想林烨是如何抱他、如何一颗颗解开他胸前的扣子,如何……   “做了,还怕别人想吗,”张信礼放在桌上的手攥着,桌下的手也不自觉捏成拳,横在膝盖上,他低声道:“谁都好,偏偏是他……你说过不喜欢他的。”   这人是真不会说话,林瑾瑜觉得搞笑死了,他想问张信礼是不是没点逼数,是不是还沉浸在能拿捏他的氛围里没有出来,还以为自己做什么都要向他汇报,吵架了都要去主动跟他搭话啊?他们都分手了,他以为他是谁啊?   “我就是在跟林烨谈恋爱,”林瑾瑜站起来,颇挑衅地看着他,说:“怎么样?不管是分手第二天,还是第二个月在一起都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张信礼也看着他,目光好似要吃人,林瑾瑜哼了声,大声喊道:“老板,结账!”   ……   夜深了,拉龙一众人正霸占林瑾瑜的床打牌打得正高兴,就听“滴滴”两声,林瑾瑜两手空空,拿房卡滴开宾馆房间门,进来二话不说,一屁股往空荡荡的张信礼床上一坐,坐完想起这是张信礼的边儿,又气得站起来,坐阳台边的椅子上。   不怪他坐错,他自己的床挤着四个大活人,扑克牌摊得到处都是,根本没空位。拉龙、阿克三兄弟瞅见他进来的这番操作,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寻思:他不就出门买了个夜宵吗,怎么气成这样。   “瑾瑜哥,”拉龙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打你牌,”林瑾瑜现在看见任何跟张信礼有关的人或者东西都来气:“你别跟我……”   他本来想说‘别跟我说话’,可又觉得是不是太冲了点,张信礼是张信礼,他朋友是他朋友,人家又没招他惹他,遂憋了回去,起身去行李箱翻了干净衣服出来,躲清静道:“我洗澡去了。”   大概只有在卫生间他才能清净会儿吧。   阿克道:“嘿,夜宵呢?”   林瑾瑜没答,“砰”一下关上门,开水。花洒哗哗的声音把门里门外分成两个世界,他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假装什么也听不到。   大约十多分钟后,房门再次传来滴滴的轻响,张信礼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一大把竹签从提手的缺口中伸出来,红油包在锡纸里。   阿苏欢呼道:“烧烤?还是串串?哥,我爱死你了!”   张信礼现在不需要他爱死,林瑾瑜结完账丢了句‘你自己去给你兄弟买夜宵吧’后扭脸就走了,连个头都没回,此刻张信礼没看见他人影,皱着眉,问:“他呢?”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林瑾瑜,很多也许问得出口,也许问不出口的……一团乱。   “谁啊,”夜宵那味儿可太香了,阿吉馋虫大起,过来就想薅他手里的烧烤,张信礼没给,踹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哦哦,洗澡呢。”   此刻,卫生间里的水声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张信礼站在顶灯下,好像在想接下来怎么办,大概三五秒后,他看了眼床上乱七八糟的扑克,把手里的袋子往阿吉那儿一扔,道:“别打了,”他说:“都出去。”   “这才十点半,”阿吉说:“再打一个小时,我刚输了,再来几把肯定回本。”   张信礼抬眼看他,道:“说了,都出去,听不懂?”   ……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阿克看他心情很不好的样子,默默腹诽道:不就出了趟门,难不成谁惹他了?还是韭菜吃多了火气大,这可不成啊,啧啧啧,赶明儿赶紧给他介绍个对象。   拉龙从床上下来,穿好鞋,阿克上去搭住自己弟弟肩膀,没人再说话,纷纷鱼贯往门外走。   就在四双腿马上要迈到房门口的当口,卫生间的门忽然开了,林瑾瑜裹了件衬衣,扣子也没扣,边擦着头发边懒洋洋出声道:“别走啊,”他说:“再来几局,我刚回来,还没过瘾呢。”   阿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了不了。”   “别不好意思,我刚都听见了,再来几把你准翻盘,”林瑾瑜笑着,没看张信礼,只对他们说:“还早,好不容易聚一起,留下来再玩会儿。”   阿吉几人其实是很想玩的,然而……   张信礼再次说:“都出去,马上。”   于是一众人接着往门口走。   林瑾瑜道:“给我回来。”   只有拉龙回头看了眼,然后很快又在张信礼的注视下把头扭了回去。   门开了又关,其他人一走,这房间瞬间宽敞了许多,连带着灯好像都亮了些。   张信礼说:“他们不会听你的。”   这林瑾瑜早有准备,别说张信礼从小就是村寨里同龄人中话事儿的,就算不话事儿,阿克几个也不会倒向林瑾瑜。因为就像小堂哥和许钊夹在他俩中间时一定无底线无原则帮他说话,当他和张信礼出现矛盾时,张信礼的朋友当然也百分百会选择听张信礼的。   他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扫了张信礼一眼,随手把擦头发的浴巾往衣柜里一扔,不发一言,敞着胸膛往里走。   已经秋天了,虽然寒潮还没来,可温度到底不比夏天,他是听见张信礼的声音才故意出来跟他作对的,甚至连身上的水也没擦多干净,此刻一滴滴水珠顺着敞开的胸口往下流。   张信礼看着他的背影,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个问句属实让林瑾瑜发笑,他还问他怎么样,他能怎么样?提分手的是张信礼、删联系方式的是张信礼、离开的、放弃的、不要他的,从来都是张信礼,现在他反过来问他?怎么问得出口?   林瑾瑜走到椅子边,转身坐了,很懒散地靠在靠背上,道:“听不懂你问什么。”   手边玻璃圆桌上放着干净的白瓷商务烟灰缸,烟灰缸旁是包开了封的烟,大概是阿克几人的,他们走时忘了拿。   “我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张信礼说:“你回家了吗?”   “没有啊,”林瑾瑜看着那烟,随意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今晚上他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杀伤力很大,每次都堵得张信礼哑口无言,心里像被扎了一下。   “跟我有关系,”张信礼道:“虽然我们……分手了,可总还算朋友,分开之后……你到底是怎么过的?你堂哥没找你?”   小堂哥找了,还给了他几万块钱,只是林瑾瑜自己死倔着不回家,不见他爸爸而已,他犟起来的时候像头驴,吆喝不走,打了倒退。   “我怎么过的跟你有关系吗,”林瑾瑜冷笑了声,说:“朋友?谁跟你说分手了都可以当朋友,你自己默认的?你有时候自我感觉真的太良好了,张信礼,你是不是吃准了怎么样我都对你有好感,所以就算做不成情侣,宁愿卑微地做个‘朋友’,也不愿意跟你一刀两断?”   张信礼沉默着。   林瑾瑜言辞锐利,丝毫不留情面:“你想太多了,在我这里,分开了就是陌生人,一刀两断,谁也不认识谁,没人想上赶着跟你做朋友。”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把锋利的刀子,剜在张信礼心里,也剜在林瑾瑜心里,说这些狠话的时候林瑾瑜自己其实也感到痛苦、难过、悲伤,但他就是想说,想一边痛着又一边爽着。   话音止歇,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大概有半分钟,林瑾瑜伸手从旁边那半盒烟里抽了支出来,叼在嘴里,利索点上,道:“怎么不说了?别又装哑巴,你不说,我倒还有话想说。”   不知道阿克他们抽的什么廉价烟,口味儿很呛,连带着烟气也都是呛人的,林瑾瑜岔腿坐着,白皙的胸口带着水意,反射着吊顶上明亮的灯光——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在经受打击后不会变得消沉,反而会像穿上了铠甲,在痛苦中变得坚强,林瑾瑜恰好就是那类人。   他的身形已不复发病时的瘦削,回学校后他每天都按时吃正餐,还找出了那张办了,但一次都没去过的健身卡,开始和周辉一起每天去运动那么两三个小时。小几个月的锻炼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巨大成果,可林瑾瑜本身体脂率就低,经过初步增肌,很容易便能显出线条来。   “我记得……吃饭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有新对象了,”他低眉抽了口,隔着袅袅四溢的烟雾看向张信礼,带着分戏谑道:“你是以种什么样的心态,执意跟我睡一个房间的?”   张信礼目不转睛看着他,林瑾瑜的声音他明明很熟悉,现在听来不知为何却很陌生。   他听见林瑾瑜带着十足的恶趣味说:“你想跟我约么?419一次……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第343章 不得已的压抑   天花板上明亮的节能灯好似一只小太阳,把房间里照得亮堂堂,也照亮了张信礼漆黑的眼。   林瑾瑜仍用那种混合着揶揄、挑衅、恶趣味的目光看着他,往后一靠,随手把打火机扔回小圆桌上,扔出“哐”一声响,然后轻飘飘道:“……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你直说就行了,用不着拐弯抹角。”   拐弯抹角?   透过敞开的衣襟,张信礼能看见他大片光洁、赤裸的胸腹。林瑾瑜仍算偏瘦,但那具他曾经十分熟悉的身体上已显出肉眼可见的肌肉线条,因为沾了水,即使穿着衣服,白色的衬衫下也隐隐可见沾湿的锁骨。   张信礼没想过这种东西,也许他确实喜欢那项运动,怀念过去每一次亲吻和做爱,但他没想过要跟林瑾瑜一夜情——至少在林瑾瑜主动提出来之前,他没有想过。   “说实话,虽然分手了,但……跟你做还挺爽的,”林瑾瑜的表情、语气、坐姿均十分欠干,他上下扫了眼张信礼,故意慢悠悠将视线往下移,落在他隐藏在厚实布料下的那处,不住打着转:“如果你想,可以直接说,我会认真考虑。”   那是种十分引人遐想的目光,像是挑衅,又像掂量跟审视,让人非常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认真考虑?”张信礼好像斟酌了一下那句话,然后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林瑾瑜仍用那种目光看着他:“说了,你自我感觉太良好了。而且人是会变的,我可以找新对象,也可以只跟你玩玩,又不要贞节牌坊,还指望我对你从一而终?”   张信礼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曾经那么以为过。   但他不是在说这个,他皱眉,说:“林瑾瑜,你有男朋友了。”   有伴侣意味着要对对方忠诚,林瑾瑜是理想主义,而且爱玩爱探索,但他对人一向保有真挚。而尽管张信礼对‘他有伴侣’这个事实感到厌恶,但他同样厌恶欺骗和没有责任感。   “那又怎么样,”然而林瑾瑜似乎根本没当回事:“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林烨答应过给我时间,不然不公平。你知道他谈过多少个男朋友么?”   林瑾瑜完全、彻底、百分百不知道林烨有过几个对象,但他说得跟人家与他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把感情史写成三万字开题报告交给他过目过似的。   张信礼不关心林烨有过几个对象,他走近了几步,俯视着林瑾瑜,说:“给你时间什么?”   “……”   总不能是给他时间切磋武艺、比较技术的,林瑾瑜将视线重新移回张信礼脸上,跟他对视着,彼此心里都知道这句话最合理的完整句式是:给你时间忘了我。   但那意味着承认他还对张信礼抱有某种特殊的感情,林瑾瑜绝不会承认这一点——他甚至宁愿推免被刷,都不愿意在张信礼面前承认这一点。   于是他在灯光下眯了眯眼睛,说:“与你无关,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我不会瞒他,林烨如果介意会自己跟我说的,你没资格当道德标兵。”   对于他们这种永远无法缔结法律关系的人来说,在这种事情上,严格意义上的道德似乎已变成一件不太重要的东西,你可以跟任意人一夜情,只要双方同意就好;你也可以出轨,大不了分手,反正也没有任何成本;可以缔结开放关系,可以三个甚至四个人生活在一起……反正伴侣不能逼你结婚,没有任何制度来管制你的不道德。   张信礼并非不懂这点,甚至比起林瑾瑜他懂得要更多,这是由交友圈子决定的。林瑾瑜比他更早认清和接受自己,也得到过更好的引导,即便都是上大学后通过网络去认识别的同类人,林瑾瑜选择接触的人群更多是同校的大学生同学,张信礼则有意避开和同校学生的接触,他接触的人更多的是成年人,上班族,或者其它学校的,且人在网络上和现实中往往不是同一幅面孔,隔着屏幕,什么骚话都能往外说。   “发什么呆?”林瑾瑜见他久久不说话,三两口猛抽,把夹在指尖的烟抽得只剩个屁股后将它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然后站了起来。   张信礼原本就站在他面前,林瑾瑜这样骤一起身,他们便几乎脸贴着脸了。   他似乎还嫌不够,凑得更近了点,仿佛蛇引诱亚当夏娃偷吃智慧树果实一般低声道:“来不来?”   ——这实在是太过亲密的距离了。他们身高相仿,林瑾瑜贴过来时和他胯顶着胯,张信礼可以清楚闻见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手指间的烟草味,可以清楚看见斜斜往下,袒露在他眼前的大片肌肤。   他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林瑾瑜继续非常缓慢地凑近着……温热的嘴唇似乎马上就要贴上他的。   他会……答应吗?林瑾瑜不知道。他相信张信礼不是个热衷于一夜情这种行为模式的人,但这种情形下,他还会拒绝么?有句老话说得好,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送上门来的机会他会说不吗?   林瑾瑜没底,他知道自己对张信礼来说是个很好的一夜情对象,因为即使撇开感情,他们的身体也很合拍,而且他们互相知道彼此很健康,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一面希望张信礼不要答应,一面又希望他忍不住……又来了,矛盾得想死。   他把动作放得很慢,总好似将去亲他,但又一直没真切吻上去。   张信礼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臂往上抬了抬,他微微偏过了点脸,好似真的抑制不住想要——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林瑾瑜的腰,且彼此即将唇瓣相接的最后一秒,张信礼皱眉扭头,终于还是抵住他的胸膛,阻止了林瑾瑜的贴近。   “……你有男朋友了。”   他这么说。好像告诉他,也提醒自己。   林瑾瑜顿了一瞬,然后露出无趣的神色,“啪”一声打开了张信礼的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重新从烟盒里摸了根烟出来,叼着道:“随便,你真没意思。”   张信礼没看他,他不敢扭头去看林瑾瑜,看他敞露的胸膛与此刻的眼神,那种轻佻、不满意的眼神。他庆幸刚刚早了那么点推开他,假如再过零点一秒,等林瑾瑜的嘴唇真的碰到他的,他也许就推不开了。   打火机声音又响了一遍,“咔哒”一声,很轻的,好似猫爪子在人心里挠了一道,张信礼眉间川字纹深重,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林瑾瑜不明所以,皱眉,质问性地说了句,道:“干嘛去?”   张信礼脚步一顿,握着门把沉默了两秒,道:“你自己睡吧,我出去跟别人挤。”   门开了又关,带起一阵凉风,林瑾瑜抽着烟,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他想是自己地错觉,张信礼那背影看起来居然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   真没意思。   第344章 他向你奔来   两个人都一夜无眠。   第二天,拉龙过来敲门喊林瑾瑜起来到学校去的时候,林瑾瑜只觉得整个人无精打采,十分萎靡。但张信礼一出来,他就立刻表现得精神抖擞,跟昨儿睡得美得不行似的,宛如一株松柏,常青。   拉龙带他们去学校食堂吃了早饭,道:“昨天彩排完了,白天学院有其它活动,你们先自己玩着,晚上七点在我昨儿告诉你们的地方集合。”   所有人点头答应,林瑾瑜却有些走神。   他貌似直视着拉龙,实际注意力却在两边余光处——张信礼从早上碰面开始就一直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待着,走路也是,吃饭也是,林瑾瑜在队伍前头他就去队尾,林瑾瑜在队伍左边他就去右边,堪称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没见面时林瑾瑜不让任何人提他,除了在街头大哭那次,他总说张信礼最好这辈子也别出现在他面前,刚见面时也故意无视他,可这会儿人家真主动躲着他了,他又开始觉得烦躁,憋着劲生闷气,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还是生谁的。   昨天晚上那些暧昧的对话,还有质问与回答……张信礼表情复杂的脸总在他眼前打转,他甚至觉得自己仍能感觉到手上残留着的、他的体温。   张信礼拒绝他,到底是因为介意他有男朋友,还是因为对他的兴趣已大打折扣?   林瑾瑜开始困扰于这个问题。   或者这两个其实是同一个问题,他有新对象,跟别人上过床了,很脏,加上又腻了,所以人家对他没什么兴趣……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瑾瑜被自己的无厘头想法无语到了,但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东想西想。   他甚至不大记得那天是怎么过的,只记得自己处在一种很疯魔的状态里,浑浑噩噩,乱七八糟想了很多。   张信礼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那些一开始不太明显的照顾、不知出于愤怒还是惊诧的质问、恶趣味的赌气,好似仅仅过了一晚就都烟消云散,像从没发生过,林瑾瑜当他是陌生人,他也当林瑾瑜是陌生人。   晚上,他们一起,然而又“分别”去看了拉龙的迎新表演,真如张信礼当年所说的那样,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甚至有些过分内向跟懦弱、名叫拉龙的小孩其实是那无数灰扑扑的小孩里最聪明的一个,如今他在远离大山的地方用彝语唱一支怀念阿麽的歌,弹吉他的样子热烈而奔放,古铜色的皮肤野性而张扬。   他是林瑾瑜在二十二年生命里见过的第二个像“艺术家”的人,第一个是喜欢把头发留得长一点的林烨。可林烨又与拉龙不同,林烨的“艺术家气质”是偏古典英伦的,远不似拉龙那样粗犷、奔放、原生态,拉龙的每一句歌声里都沉淀着他的家乡、他的民族,他生命的来处与归处。   妈妈,林瑾瑜在观众席上沐浴着荧光组成的海洋,想:像爸爸一样,是个已经很陌生的词。   ……   第四天,迎新结束,该玩的该吃的喝的叙旧的也都已告一段落,他和张信礼要结束为期78小时的相聚,各回各校,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再回到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上去。   真短暂,林瑾瑜想:短暂到都不能被称为相聚,只是擦肩而过罢了。   上车时,所有人都来送他,只有张信礼以不舒服为由,没有出现在车站。   不舒服,真是个过于敷衍的借口,没吹风没淋雨的,就他那身板,有什么好不舒服的,就算不舒服,他又什么时候因为不舒服推脱过事情。林瑾瑜觉得张信礼大概是连糊弄他都懒得认真了。   “瑾瑜哥,你这就回了?”拉龙似乎挺想他多待一会儿的:“再玩几天啊,我可头一次上大学,你教我点什么。”   “上学用人教什么,不用教,”林瑾瑜笑笑:“好好上课,别逃课,没了。”   拉龙也笑笑,虽然已是黄叶飘落的金秋,可那笑如夏日:“你教过我很多。”   教他滑板、教他读小说,也叫他明白为什么要去读书受教育——在他们都尚年幼的那年,拉龙从林瑾瑜身上感受到和他哥哥、和高武,和他所有十一二岁就开始抽烟骂脏话的玩伴都不同的东西,那些东西张信礼身上也不具有。   “当不起,你得到的都是你应得的。”林瑾瑜看着他古铜色的脸庞:“有机会来上海,吃住全包,我带你看看沿海城市。”   “真的?”拉龙双眼放光:“我一直挺想去上海看看的,看真正的大城市。”   “上海算什么大啊,”林瑾瑜道:“北京才叫大呢,你好好学习,以后一定有机会去很多地方,我那儿也随时欢迎你。”   “好,”马上要检票进站了,拉龙和他抱了一下,低声说:“保重,哥。”   林瑾瑜和那双已不再稚嫩的眼睛对视着,回道:“你也保重。”   高铁四通八达,从这里到上海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眼睛一闭一睁间他们就已天南海北。   林瑾瑜就这样独自踏上了回上海的路,他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想着那个没出现的人。他开始不自觉细细回忆起从见面到现在,他和张信礼之间的每一次对视与对话。   上海那场面试他一定不会来了,林瑾瑜想:数年纠葛,我们最后的交集居然是一场可笑的、恶趣味的调戏与争吵。   ……   梅雨季已结束很久,他回到上海的这天阳光灿烂。   林瑾瑜如今已很习惯节俭的生活,奶茶不喝很久了,不大吃水果零食,也不一件接一件买衣服鞋子,除了三餐餐费跟每月话费,他几乎控制着没有任何别的花销。   如今欠老同学的那些钱虽然还没全部还完,可也去了近半,他卡里还有两万块钱,是小堂哥给他转的那笔钱赔完小孩以后剩下的,可林瑾瑜没打算动。反正他现在靠自己能力也能活下去,不过就是拮据一点罢了,等毕业直接找个理由原样还给堂哥了事。   “喂,我已经到了,”林瑾瑜出了站后依照约定给林烨打了个电话:“你在哪儿呢?”   电话那边,林烨打了个哈欠:“我刚吃完早午饭,你直接到我这儿来吧,就上次的琴行,换洗衣物还有牙刷什么的自己备好,我没多的给你。”   林瑾瑜答了声好,挂电话,熟门熟路上了地铁。   他和林烨进来联系挺频繁,无需太多客气,提前说声,直接和上次一样拎着东西过去暂住就行。林瑾瑜是从拉龙学校直接过去的,衣服就两套,这次看来只能洗勤点,轮着穿——虽然他现在本身也没几件衣服了。   一路风平浪静。   林瑾瑜背着包到地方的时候,林烨正顶着一头乱发啃面包。   “昨晚又出去喝酒了?”由于一起住过一个多月,他瞟了眼就知道什么情况:“这就是你的早午饭?”   “是啊,”地上到处是东西,都没地方落脚,林烨叼着面包,用脚把乱七八糟的谱架、调音器、脚凳扫到一边,扫出片空来,说:“你自己看着放吧,跟上次一样,别动我东西就行,从学校过来的?”   “不是。”林瑾瑜随便在地上找了个空把包放了,往小孩来学琴时的塑料凳子上一坐,跟他说了几句近来发生的事。   林烨可能是除了他跟张信礼本人之外,对他俩之间曲折的感情故事知道得最清楚的人,林瑾瑜跟他没啥好扭捏的,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除了他捏造他俩在谈恋爱那事。   毕竟这还是怪尴尬的,何况也没必要让他知道,这次张信礼大概真的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那时候林瑾瑜以为没必要,他万万没想到马上就有必要了。   “你们见面了?”林烨本来懒懒散散的,听到八卦正经了点:“前任见面,不尴尬吗?没干柴烈火一把什么的?”   “说什么呢,别满嘴跑火车。”林瑾瑜顺手抄起节拍器,作势要抡他,林烨轻飘飘抬眼盯他,林瑾瑜跟他眼神一对,不知怎么打不下去,讪讪放下。   “怎么是跑火车,我很认真啊,”林烨说:“又不稀奇。”   “不可能,我和他都是正经人。”林瑾瑜这么说着,心里寻思好像真的差一点就干柴烈火了,那家伙也真踩得下刹车。   “这跟正不正经人有什么关系,”林烨道:“成年人,应该有正常的性生活。”   和前任翻云覆雨算什么正常的性生活,林瑾瑜不跟他说了,换了话题,好像在跟他说,又好像自言自语般道:“……吵了这么一架,他应该不会来参加面试了吧。”完了还补一句:“……我不是在意他来不来,我就是随便一想。”   这看起来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人家来不来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在这儿瞎琢磨什么劲,可林瑾瑜就是忍不住去琢磨,反复琢磨个没完。   “随便一想,”林烨讪笑了声:“不知道啊,不会来吧,你刚说他那个面试跟你推免面试恰好是同一天?”   不知道组织面试工作的人是不是看了同一本黄历,恰好安排在了同一天,林瑾瑜的理智告诉他,林烨说的就是正确答案,但他潜意识里不想接受,所以老纠结。   毕竟如果张信礼来了,那就说明他还有那么一丝丝、一丁丁的可能想过今后留在上海发展……应该是这样吧,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   林瑾瑜想,就算不留,他们互相亏欠着,也比银货两讫要好。   但他大概真的压根不会来了吧。   林烨边吃着面包,边现场观看着林瑾瑜在短短几分钟内呈现的丰富的表情变化,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唏嘘。   男同果然不配有真爱,孤独终老才是宿命。   “纠结什么,”他知道林瑾瑜在失落什么,但故意说:“你要觉得便宜了别人,你自己上不就行了,你不是认识领导吗,当个空降问题不大。你现在跟你爸断了,毕业之后只能靠自己,那证书对你会很有用……年轻人,不要眼高手低,这个单位看不上,那份工作瞧不起的,吃亏的是自己。”   如果林瑾瑜自己上,在评选过程公正的前提下没人能争过他,小个子不行,张信礼也不行。   林烨说的句句在理,林瑾瑜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下,不置可否。   隔窗望去,林荫道上落叶簌簌,他已经做好接受这个没有结局的结局的准备了,张信礼不会再来上海,他也不会再去四川,他们将各自生老病死,如同从未遇见过一样。   林瑾瑜一直觉得自己的直觉挺准的,可他没想到的是——不包括这次。   遥远的西南省份,张信礼在经历过几天纠结烦躁得五内俱焚的‘不舒服’之后,终于无法接受不做任何挣扎就黯然散场的结果,坐上了通往上海站的高铁。   那班车恰是林瑾瑜来时坐的那班,从西南到东南,窗外河山大好,景色如一,看过了两遍人。 第345章 哟,面试(上)   几天后,面试当天。   虽然对很多事都已经看开了,可说完全不紧张是假的,林瑾瑜搭关系提前打听到导师邮箱,给发了邮件,头天晚上看了一晚上导师提示的论文与相关的经典著作,第二天五点多就醒了。   屋内静谧而漆黑,林烨刚躺下三小时,林瑾瑜摸索着爬起来,轻手轻脚洗脸刷牙,偷了他一片面包当早餐后出去外面接着临时抱佛脚。   推免面试八点开始,实习单位那面试则在下午,此刻的他专心沉醉于一大堆理论跟ABC中,对接下来将到来的事情全无察觉。   许钊昨天给他发了消息,叫他考完了给个信,自己在外面等他,中午一起吃饭庆功。   八字刚有一撇,还不知道能不能上呢,这家伙已经想着庆功了,林瑾瑜有点想笑。要是他也像许钊一样烦恼不过心就好了。   等待的过程很煎熬,面试却出乎意料的快,大概也就是个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林瑾瑜英文口语很好,这环节没压力,后面一些专业问题答了个七七八八,也不知结果如何。他人事已尽,别的没法左右,也就不去想了。   大门口有不少人,多是孩子二十多了还不放心,要来陪着的本地外地家长,见过高考家长潮后,这情景倒也不算壮观,林瑾瑜把手机开了机,还没发消息,打眼一瞧就见那许大钊一身军绿夹克加白色长T,戳在大门口正中央等他,保安吆喝也不走,宛如一梅花桩,还是长了绿苔藓的那种。   “Hey!bro!g’day!”林瑾瑜还没走到跟前,他已哈哈哈放了句洋屁。   “Good day就good day,什么狗带,”林瑾瑜也笑,说:“别拽你那土澳口音的英文了。”   许钊上来揽他肩膀,两人互相哈哈哈了几秒,也不说多余的,勾肩搭背就往吃饭的地方走。   “考咋样?”许钊道:“我订了馆子,请你好好搓一顿,不过你别光想着吃白食,我伯下午抓我的壮丁,你考完了反正也没事,帮我干活去。”   “行啊,”林瑾瑜一口答应:“不请我也得帮你把活儿干了。”答应完他才问:“抓你什么壮丁?”   “打杂,”许钊说:“他们单位今天也组织面试,抓我去帮着当翻译还有做记录,找外面正儿八经的外语外援要500一天,我嘛就300,便宜货。”   面试有英语环节很正常,林瑾瑜刚参加完的推免面试也是,有个老师明显是外国语学院的外援,普通单位没外国语学院,当然就在外面找了。   “原来是当考官啊,”他知道那单位今天面试,不过他没想别的,不该有的希望早不抱有了:“行,我去也好,你那土澳口音别给人听懵了。”   说完林瑾瑜还皱脸,设身处地模仿了把求职者:“I…I beg you pardon and pardon and pardon and pardon and…”   中学时英语老师说这句话时的发音很搞笑,一度成为他们班一个梗,林瑾瑜开和‘听不懂英语’相关的玩笑时便也总说这句话,以前说,现在也说,且表情、语气都惟妙惟肖,滑稽非常,许钊笑得狂揍他:“够了,去你妈的,闭嘴!滚!”   两人在一家很上档次的馆子吃完了中午饭,然后打车去单位。   “我爸说等我入职了再给我买车,”许钊一路嘴没停,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你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干嘛非设一条条框框的,现在买了多好,咱就可以自己开车,想去哪儿去哪儿了。”   “得了吧,我看叔叔挺明智,要现在就给你配了,你不得隔三差五飙出上海,飙到五湖四海去,”林瑾瑜很了解他:“其实我觉得我毕业以后第一个目标也会是买车,不过……别闯祸。”   “哈哈,确实,”许钊说:“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奇怪,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老干部了。”   他说‘也’,因为这种语重心长、好似兄长一样站在长辈角度的句式是张信礼某些时候的说话风格,那句话简直像是张信礼说的。   当局者迷,林瑾瑜浑然察觉不到自己无形中的改变,只说:“本来就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许钊说:“当我没说。”   ……   单位里正在布置面试场地——说是布置,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空出一间会议室来,每个座位贴上写了对应名字的小牌子,桌子椅子擦干净,再给领导每人摆瓶水,也就好了。   许钊他大伯也是面试官之一,见他们来了,跟他们交代了流程以及待会儿的位置,嘱咐别掉链子,许钊反正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一百个答应。   会议室很大,作为用处不是很大,地位非常边缘的工具人外援,他俩和专职做记录的一起被安排在很角落的地方,共挤一张临时搬过来的凳子,离求职者八百米远,不过林瑾瑜不太在意,反正这事结果如何与他完全无关,他只是个看客。   下午三点,面试开始了。   毕竟带招聘性质,也为了留后手,怕应届实习生只接受证书拒绝签约留下,所以照流程还是面向外界发了招聘告示,来面试的人分两类,一类是通过笔试的社会应聘者,一类就是有优先权的实习生,也就是小个子跟张信礼两个人,不过林瑾瑜知道,后面那人不会来。   前头进来的一串人他都不认识,应该是社会上的,毕竟不是正儿八经考英语,因此英语口试部分问的都是些基础问题,许钊跟他一人轮一个,好似一台有俩作业端口的机器,高效工作,莫得感情。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约一个小时后,林瑾瑜听见有人凑过去对许大伯耳语道:“刚是最后一个,下面就是那两个大学生了,你看先叫哪一个?”   ……终于到最后了,我屁股都坐麻了。林瑾瑜眼看着一个人又一个人来啊去的,重复了一个多小时的机械流程,人都快木了,心里疯狂默念:赶紧完事赶紧完事。   然而三秒后,他一个激灵,整个人虎躯一震,心说:两个?什么两个?我出现幻觉了?   许大伯喝了口水,慢条斯理道:“哟,都四点半了,剩下两个就是参加过实习工作的是吧?”他道:“实习生熟一些,没必要太程式化,耽误大家下班,干脆一起叫进来吧。”   一分钟后,本来脑袋麻木的林瑾瑜觉得自己出现了这辈子最大的幻觉,他看见小个子……和张信礼一起拉开会议室厚重的实木大门,走了进来。   ……   ???   !!!   这怎么可能?   林瑾瑜一瞬间就不动了,如果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当时的他,那必然是“呆若木鸡”。   呆得不能再呆。   他他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旁边的许钊也有点懵,但不似林瑾瑜懵到连心理活动都结巴了,他把音量降到最小,蚊子哼哼似的道:“我嘞个去,什么情况,那不是你……嗯……老相好吗?怎么会……”   林瑾瑜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他为什么会来,他怎么会来?张信礼明明已经亲口说过放弃他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会议室气氛肃穆,小个子跟张信礼进来后谁也没乱看,林瑾瑜坐得又实在角落,因此他俩暂时都没发现他,许大伯冲几个负责发言的人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接下来又是一套流程:自我陈述、针对十分钟前抽到的题目作演示和解答,还有一些别的乱七八糟,很唬人的大环节,实习生的面试结构和社会求职者是不一样的,可林瑾瑜完全没发觉。   那十多分钟漫长得好像一生,一切动作在他眼里都变慢了。   张信礼的声音仍那样沉着,波澜不惊,与小个子故意调整得略带笑意的温和语调形成鲜明对比,他俩的陈述风格不同,但一时之间还真难分伯仲。   很快,前面流程走完,该象征性讲点英语了。   眼瞅着就是他俩的场子了,许钊拿不准怎么办,用手肘怼了林瑾瑜一下。   林瑾瑜反应过来,在许钊开口说话,吸引张信礼看向这边前飞速拉起卫衣帽子戴上,左手支起来挡脸,右手拿笔,低头装作在写东西。   距离很远,他自欺欺人伪装着,安慰自己有许钊挡着,自己又遮了大半张脸,他们一定认不出来。   小个子也许真没一下子认出来,可张信礼,他从目光落到那个角的第一秒起,就认出林瑾瑜了。   “呃……嗯……”许钊见他光速装鸵鸟就知道他不准备说话,遂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调整好表情开始发问。   头两个题目没什么难度,就是一般的口语对话开场白,林瑾瑜的心开始悬起来了,张信礼的英语水平他还不知道吗,外星人说英语,他会不会输给小个子?   然而也许是朝夕相处,被他熏陶了许久,张信礼说的那几句虽然谈不上什么美音英音,一听就是四川人讲英语,也不是很流利,但都应答过去了,林瑾瑜总算镇定了点,心里腹诽:他娘的,明明是他面试,为什么我比他还紧张?   许钊也很紧张,先前问其他人的时候他吊儿郎当得很,恨不能在每个人面前都秀一把英语——自己这为数不多的长处,连音连得像连连看,语速快得如飞机起飞,这会儿却全然不见了嚣张劲头,好似给初中生播听力的录音机,恨不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往外蹦。   他怕张信礼听不懂。   许钊真的已经尽力了,但是当问到第一个和专业相关的问题时,小个子答完,张信礼静默几秒,蹦了句让林瑾瑜哭笑不得的话。   他说:“I…I beg you pardon…” 第346章 哟,面试(下)   “……”   许钊想了想,换了更普通的表达句式,他拖长了音调,尽量清晰地重复了遍:“What——do——you——think——of——the…”   然而没啥用,张信礼倒是知道在问他的看法,他答不出来是因为他没听懂那个专有名词词组,他不知道那是啥。   许钊跟他脑电波不互通,就算互通,他也不知道该咋办。因为临面试时上面给了他一张印了问题的纸,那纸上就是那些问题,他只会照本宣科用英语表述,不会替换。   三秒过去了,张信礼还是没出声。   低头伪装书记员的林瑾瑜心说:这可完了,前面表现都不错,两人难分高下,一旦哪个环节一方明显表现得弱一点,那些考官怕一下就看轻了表现不好的那个。   尽管这并不属于核心环节,这单位基本不和外企打交道,英语差一点影响其实不大。   小个子心里乐开了花,他明白单论专业能力自己在实习生里算不上顶尖,能踏进这间会议室主要靠人机灵,会来事,拉拢了一些人,又讨了主任欢心,还不露声色干掉了竞争对手。这是最后一道关卡了,他本以为除掉林瑾瑜,最后站在这里和他竞争的人会是副组长,却没想到是张信礼。   这人实习的时候存在感明明不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小个子十分费解。他对张信礼的印象只有:看上去不太好惹,但不怎么说话,经常跟在林瑾瑜身边,以及……喜欢男人。   小个子见过天台上,他去吻林瑾瑜。   不过那和今天的面试没什么关系,小个子也就不是很关心。他确实不大喜欢男同,不过只要不妨碍到他的利益就无所谓,因此当初给领导吹耳边风的时候他只点名道姓了林瑾瑜一个人,另一个人以“同届实习生”的模糊词语指代了,不过因为他俩走得太近,一些人自动认为另一个人是张信礼,他觉得这可和他没关系。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站到这里的,不过看起来对他威胁不大,小个子心里美滋滋,几乎要提前畅想待会儿如何庆功了。   许钊捏着那张纸不住搓,他心里着急,可又实在帮不上忙。张信礼默然——历经漫长而痛苦的煎熬后他选择站到这里,可老天大概不愿意给他一个争取的机会吧。   林瑾瑜低头,手里不住转着笔。   那确实不是个很常见的英语词组,但他觉得也还好,脑内早替张信礼答了800词大作文,心说:还在一块睡觉的时候天天叫你学英语你不学,这问题也不复杂,根据词根也能大概猜个意思吧,就算答不出朵花来,也不能哑口无言啊。   可惜他的800词大作文无甚作用,张信礼的沉默仍兀自继续着。   不同于林瑾瑜,他从来不开口说英语,因为知道自己说得不好。   林瑾瑜喜欢看外国文学、喜欢听英文歌、喜欢瞅一眼各种冷门或者热门的欧美资讯,张信礼却几乎不关注任何带英文字母的信息,他成长的环境和所过的生活用不上这些,更用不上第二门语言,因此虽然他上了大学,过了四级,可学的还是哑巴英语。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人总是羞于在他人面前展露短处的,因此林瑾瑜从没见他说过哪怕一句英语,更别提来参加提前注明有英语口语测试环节的面试。   原本在做职业规划的时候,张信礼第一步就是排除掉所有要测英语的工作,好在四川不像上海,它是内陆省份,对英语没要求的工作单位还是很多的。   但他来了这里,参加了这场明言有口语测试的面试,可即使丢掉了所有的羞怯与不大方站在这里,到头来也还是一场空吧,那条红线早就已经断了——是被他自己亲手剪断的。   张信礼忽然感到无力。   沉默已经持续了足足半分钟,这个事件对一场面试来说实在有些久了,许钊不能再继续等他,他是来工作的,得把流程往前推下去。   会议室里响起书页翻动的声响,小个子面带微笑看着许钊慢慢翻过那一页,不得不准备问下一个问题——只要进入下个问题,张信礼的交白卷就算板上钉钉了,即使大部分老领导的英语可能也不怎么样,但如此明显的劣势表现必定会让张信礼在他们心里减分。   他已确定了,许钊也确定了,甚至张信礼自己也将要确定了,然而就在这时——   林瑾瑜一直转来转去的笔忽地一停,许钊那页纸还没翻到背面去,寂静的会议室里猝然响起声颇标准的美音英语。   许钊一愣,小个子也一愣,甚至张信礼也怔愣了一瞬。   林瑾瑜把帽子摘了,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重复了遍那个词组,然后淡淡道:“It means…”   他语速不快不慢,好似放松聊天,侃侃用些通俗类比解释了那个词组后收声,也不说别的,也不看张信礼,只低眉看着自己面前的记录本,好似仍在写着什么。   许钊不翻了,看向张信礼,心道:兄弟,快说话,这你再不张口说不过去了,别管对不对,答了比交白卷好一万倍。   好在张信礼不蠢,短暂的怔愣过后,他反应过来,迅速接过了话头,谈了几句有的没的。   林瑾瑜还是那副淡漠表情,好似根本不认识他,和他对答了几句。张信礼很熟悉他的口音,因此尽管林瑾瑜并未明显拖腔拖调,他也听了个大概。   满屋寂静,唯他俩的声音一来一回,林瑾瑜听着他生涩却还算流利的口语,不自觉想了很多。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张信礼说英语,明明以往在一起时无论他怎么逗他,张信礼都从不开口的——他显然为这次面试下了功夫。   一个英语不好的人到底要废寝忘食到什么地步,才能在短短一周内越过心理障碍,在这么多道审视的目光前还算流利地侃侃而谈?   周围领导的年纪都是五十往上,他们上学的那个年代英语还没怎么纳入义务教育,绝大多数人英语水平也很一般,因此听不大懂囫囵的,只觉张信礼和那负责口语的年轻人有来有回说了好几轮。   题目答完,林瑾瑜复归无言,用手肘轻轻示意了下许钊。许钊会意,提了下个问题。   接下来一切顺利,许钊只负责陈述问题,林瑾瑜会在旁边对题目作解释与补充,他引导着张信礼,给他留一些算不上作弊的小话口,引导他说出自己的观点与想法。   终了,许大伯咳嗽了声,询问左右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询问。   领导们互相对视、点头,无人再发问。许大伯便道:“好了,那么面试就进行到这里,啊这个实习生跟社会人士肯定还是不一样的,大家也相处过一段时间了,在座的一些考官可能还带过他们,这样呢我们也不弄虚的,各位领导、同僚,假如有什么点评或者嘱咐,咱们就现场当面说了,好吧?就算这个提携也好,提点也好,就不让他们跟其他人一样回去等通知了,万一有什么不足也好让他们自己知道。”   这算是种对后辈的关照,其他领导点头,互相对了下眼神,按秩序开始发言。   林瑾瑜跟许钊这种编外人士肯定是打酱油的,没他们发表意见的份,于是只是张耳朵听着。发言很明显分两派,一派站小个子,一派给张信礼说好话。   “你说……你老相好能获胜吗?”许钊默默听了会儿,跟林瑾瑜咬耳朵道:“我看领导比较喜欢那个小个子。”   大部分领导确实更喜欢小个子这种“机灵人”,小个子不像张信礼,他在领导面前总带着笑脸,姿态也时时透着谦卑,跟在同地位的实习生面前判若两人,林瑾瑜心里清楚。他对许钊道:“不知道,不过你要是再说一遍‘老相好’这个词,我就把你嘴缝上。”   “切,凶死个人。”许钊这么埋怨着,却也不再说那词了。   周辉跟林瑾瑜透过一些消息,在包括取向传言等各种因素的影响下,领导评定环节本来是小个子高出张信礼一大截的,后来是某大领导示意了句按实习记录公平打分,差距才拉得很小的;老员工打分环节则是欣赏林瑾瑜的和欣赏张信礼的加在一起稍微赢了小个子;至于同年实习生投票,张信礼比小个子高不少,这样他们才打了个平手,进入了面试。   眼下一会议室全是领导,这风怎么听着怎么像在往小个子那边倒。   “我听这风口真不对,”许钊道:“你就一点不担心啊。”   林瑾瑜面无表情,说:“我担心什么,我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你刚还哔哩吧啦插嘴的……许钊心里这么想,但没敢说,说了林瑾瑜肯定揍他:“也是,”他小声说:“你说你们都分手了,他为啥会出现在这儿啊?”   “我怎么知道,”林瑾瑜心跳快了那么点,嘴上却道:“跟我没关系。”   发言进行得很快,领导们纷纷为自己心目中的人选说了番话,小个子师父道:“那个,咱们刚才也看见了,两位虽然都非常优秀,但在外语方面,显然还是这位更胜一筹,我看咱们这个人选就这么决定了吧?”   “没有吧,我看另一个也不差,长句对答不是不落下风嘛。”   ‘长句’指的是林瑾瑜哔吧的那堆,需要解释说明这事你说算表现好也可以,说算表现差也可以,反正挺唬人就是了。   一番下来谁也没说服谁,就在领导间意见僵持不下时,小个子出声了。   他这人确适合混“官场”,很会疏通上下推销自己:“各位领导、前辈,作为共事过好几个月的同事,我深知张信礼十分优秀,”他上来就给了张信礼一高帽子,十分谦虚地道:“但我必须承认我也十分重视并且渴望这次机会,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一个最后陈述的机会,让我最后再争取一把。”   林瑾瑜捏紧了手里的笔,心道:……呵,这家伙果然聪明,几句话说得毫不过分,也听不出做作,但无形中就给自己争取了优势。   张信礼不善言辞,这点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能看出来,小个子偏不让领导继续讨论,引话题搞什么临时总结发言,真是会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不管怎么说,这个建议听起来是很合理的,许大伯点头,算准许了。   接下来,林瑾瑜目睹了小个子宛如忽然变身超级演说家选手一般,从第一天进单位实习讲起,到实习结束为止,历数自己经手过的每个项目、干过的每件事,甚至打过的每次下手、帮过的忙,他全滔滔不绝数了一遍,一看就是早有准备,针对不能获胜的意外情况打了腹稿。   不得不说讲得还他妈挺好,不过……   林瑾瑜眉头微皱,静待他表演完。   小个子深情并茂做完了发言,领导纷纷点头,私语一番后看向张信礼,说:“他说完了,不给你说话的机会也不公平,这样,你也做下总结陈述,讲讲你的实习经历,我们会综合考量。”   “……”   张信礼显然是个实干派,他基本倾向于默默做事,也不邀功也不怎么冒头,实习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此前又没有准备,他显然无法像小个子一般巨细无遗,恨不能把给领导倒了杯水都说出来邀功,因此他说了几件有印象,并且主要由他负责的事情以后就无话了。小个子讲了六分钟,他只讲了两三分钟。   许大伯等了他一会儿,温和道:“就没了?”   这个问句显露出他处境十分危险,张信礼没别的词,他说:“是的。”   许钊小声道:“哎哟兄弟,你怎么能说是的呢!”   小个子脸上笑意渐浓,许大伯和左右交换了下意见,道:“那么……我们经过讨论,决定……”   张信礼大概也清楚自己机会渺茫,他垂下眼帘,表情有了些许非常隐秘的改变——那样微小的变化,别人看不出来,林瑾瑜却感知得清清楚楚。   那是个笑,但满载失落与自嘲,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个很小的幅度,用个好似微笑的表情表达出了一声叹息。   他看着张信礼,在说话方面这个人好像永远是笨拙的,做十分不见说一分,事情也是,爱也是,这样的人很容易吃亏。   许大伯说:“我们决定……”   林瑾瑜把手里的笔放下了,尘埃就要落定,但他忽然站了起来。   “等等。”他眉眼锋利,看着张信礼与小个子,话却是对满会议室考官说的。   林瑾瑜沉声道:“各位领导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相信一定能慧眼识英,不过……我作为和他们两个一起共事过的实习生,想说几句话。”   作者有话说:   鲸鱼:我没在帮你哦:)你马上就要见到我“男朋友”了嘻嘻。 第347章 前任与“现任”   突如其来的不和谐声音瞬间引得一会议室人全看向角落。   林瑾瑜瞟了眼自己刚刚做的记录,先向许大伯做了个征求意见的姿态,道:“我有一些……可能比较唐突,但应该很有必要的问题想问问那边那位曾经的同事,您看可以吗?”   取得首肯是很有必要的,他措辞礼貌,许大伯又看着他跟自己侄子一起长大,当下斟酌片刻,颔首道:“行,既然说‘很有必要’,那你有什么就问吧。不如听一听,再做决定也不迟。”   最后一句是对着周围其他领导说的,既然许大伯倾向于同意,其他人也不好驳他面子,便没反对。   林瑾瑜道了谢,然后才转向小个子,面无表情看着他。   小个子也看着那张他十分熟悉的脸,心中无比震惊:林瑾瑜……他怎么会在这儿?   曾经他把林瑾瑜当作竞争对手,也当作自己转正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为了把他踢出局而无所不用其极,结果林瑾瑜倒真如他所愿没参加面试了,人家直接变考官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他满心惊骇,简直跟林瑾瑜看见张信礼出现在这里是一个心情。眼见领导就要把最后那名额给他了,这家伙这时候跳出来插嘴,恐怕没好事。   气氛肃穆,林瑾瑜还没说话,小个子已了有不祥的预感。   “你刚刚说,你在实习期间一共完成大小项目18个,平均每周约0.9个,是其他实习生的2-3倍,对吧。”林瑾瑜瞄着纸上刚刚自己记的一些大点,语气好似例行询问公事。   这是刚小个子自己讲的数字,他只能点头说是。   “其中你着重列举了四个比较重要的大项以论证自己优秀的工作能力,其完成时间分别是四月、五月、六月及六月;例举小项8项以论证自己勤勉的工作态度,其时间分别集中在三月上旬和七月下旬,对吧。”   小个子不明白他的用意,仍答道:“是。”   “那么现在我这里有一些问题,”林瑾瑜侃侃道:“为了方便我按时间顺序分别用阿拉伯数字表述你所陈述的项目好了。据我所知,你其中提到的1号、4号大项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几乎是你一个人独自完成的,事实上这两个项目由你和当时的副组长一起负责,只是最后由你上交给领导而已,为什么你在叙述里绝口不提另一人负责的部分,只夸夸其谈自己?”   “……”小个子说:“我……我确实为项目出了很多力,当时……”   他话未说完,林瑾瑜已抢在他前头道:“是的,我想你确实是出了点力的,我只是询问为什么在叙述里夸大其词?”   小个子听了他的问题,手不住搓着,道:“嗯嗯,当时是这样……”   林瑾瑜发完问却不给他回答机会,又一次把话头抢了过去,波澜不惊道:“当时的情况当然属于两方合作,每次都是副组长完成开头的60%-70%,你完成最后30%-40%,并以自己受累,让他休息为由一个人交给了刘主任,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不用赘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询问你为什么在叙述里夸大其词。”   “……”   小个子心跳加快,为什么林瑾瑜会知道这些?这种合作工作都是谁哑巴谁吃亏,而且吃的都是哑巴亏,根本不好告状,单位上层无人知道这种小事,他尽可以放心美化成自己的工作经历——谁还没往自己脸上贴过金呢,小个子觉得很正常。   谁能想到会有人当场戳穿他?   林瑾瑜当然知道,因为他跟组里大多数人关系好。那些日子是他站出来,说没必要第一天就功利主义,绑架所有人请师父们吃饭;是他在主任交了不合理的任务下来时帮其他不敢说的人开口向上面反映;是他总在专业问题上不带任何功利倾向地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其他人。   周围的人是一面镜子,你做了什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你相处的人也许不说,但心里有杆秤。   而且他挺会答话的,是个不错的倾听者不说,口风还很严,从不乱传话。大家有时私下单独聊天时,关系好的同事会互相聊点工作上的不如意,吐吐苦水,社交能力出色的人就这样,会有很多朋友,也不一定说多铁,反正是朋友,而很多朋友又会带给他很多信息。   张信礼站在小个子身边看着他,林瑾瑜措辞犀利而严谨,不卑不亢,也无半分怯场意味,提问的语气包括所提的问题均切中要害,小个子的嗫嚅竟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威风凛凛。   他们在上海的一年过得很艰难,作为站在当一个学生与成为完整、独立的成年人的交接路口,林瑾瑜对许多事没有经验,也搞砸了很多事,比如花钱大手大脚、找工作不知道水深就敢往下淌导致欠了好几万债,还不爱做家务,回家往床上一躺就知道打游戏等等……他在张信礼面前曾经那样半成熟不成熟,好像只是一个富有朝气,但是不知道柴米油盐的大学生而已。   学生适合恋爱,但不适合结婚,只有完整独立的成年人才能携手度过漫长的余生。   平凡的生活会迅速消磨掉爱情里的激情,张信礼疲惫不堪,几乎要忘了他也有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几乎忘了林瑾瑜其实是一个比自己更加耀眼的人。   “至于三月上旬那些小项……”林瑾瑜看着小个子一点点难看起来的脸色,没露出任何得意神色,只宛如一冰冷的、客观的质询机器般,接着道:“我也有话要说。”   许大伯朝左右俯了俯身,问刚林瑾瑜说的那些项目具体是哪些,记录还在不在,叫现在去再查一遍,还问小个子刚刚的陈述有没有记下来,提到的所有一并查看一遍,查细节。   小个子开始出汗。   “……你说当时所有人都刚刚实习,遇到事情都没经验,也还没放开胆子,所以调人去打下手时没人想去,总是你出于责任感自告奋勇,”林瑾瑜缓缓道:“据我所知不是这样。”   他转向张信礼,说:“去干没有人愿意干,或者没人敢干的工作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你,不是吗?”   刚参加实习的时候,所有人还没从学生的身份中转换过来,遇事总是畏畏缩缩。   那时候单位也不敢让一个或者两三个实习生负责手头工作,因此放给他们的总是一些大作业,要全组一起完成。别人抢着把容易的部分做完了,难的没人做,最后都落到张信礼手上。   “你在刚刚三分钟所说的那些项目里,1项虽然是小组作业,但最难的攻坚部分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并不像你传达出的那样好像是所有人平均出力;2项是3月末,分派给每一个人的第一份单独作业,当时没有人敢先动手独立完成,是你开的头,其他所有人,包括我,不过照猫画虎,你可以谈一谈当时自己的想法跟经验吗?”   所有领导目光锁定在张信礼身上,等着他回答。这很有叙述价值啊,假如是真的,这年轻人刚刚不说很可惜,可能是不擅长嘴上找切入点。   “……没什么想法,只是总要有人做,”张信礼看着许大伯,如实说:“其实学了几年,每个人都有能力,只是没人敢先迈出那步而已。”   许大伯面色和蔼,没说话,示意林瑾瑜有什么话可以接着问。   “哦,”林瑾瑜会意,接着淡淡道:“那为什么你先迈出去了,不是我,也不是别人,是你比较冲动,狂妄自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再说,结果歪打正着吗。”   “当然不是,”张信礼没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我在动手之前做过详细的了解,整体分为几个部分,每个部分应该如何实操,我都了解清楚再完成的。”   “没想过自己作为第一个会吃亏吗?”林瑾瑜问:“别人都不动手,就是等着第一个人先交上去,打听了领导的反馈之后私下改自己的。”   “没想过,”张信礼没有丝毫迟疑地说:“既然我开始动了,就是确信自己可以完成,不需要等别人。”   林瑾瑜点头,又问了别的、那些他看着张信礼完成,没有人愿意做的苦活累活难活之后坐下,说:“我问完了。”   许大伯全程认真倾听,等他坐下后道:“很不错,实习生比较常见的毛病就是手生,没胆气,我工作也二三十年了,负责过十多期实习工作,难见这样胆大心细,又不一味莽撞的大学生新人。”   他看了眼小个子,脸上仍是笑容:“更难得的是踏实,不浮躁不功利,一个团队很需要这样的人。”   其他小领导纷纷附和。   张信礼道:“功利当然也是有的,工作需要功利心,但不能只是功利,我只是觉得那是我的工作。”   许大伯笑了几声,纠正他:“那叫上进心,和功利又是不一样的概念了。”   张信礼想了想,道:“您说得对。”   两人聊了几句,小个子站在一边,无人问津。   林瑾瑜并不觉得他可怜,对他的尴尬也无动于衷,只觉得活该。   领导们和谐讨论片刻,对小个子道:“你回去等通知吧,嗯……等把项目记录查过一遍后通知你。”   虽然说是这么说,可用词是“你”而不是“你们”,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小个子忽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这不公平……”他喃喃道:“这根本不公平!”   他投这个实习申请就是为了转正解决就业问题,现在名额不是他,那他忙活这一场有什么意义?   “他们是认识的,”小个子声音陡然增大:“这根本就是黑幕!”   “我们当然是认识的,”林瑾瑜说:“我没有隐瞒,我认识他,就像——我认识你,我们是同期,所以我才能评价你们,有问题吗?”   “那不一样,”小个子嘴唇因为激动而哆嗦:“你和他……你们之间……你们……你们是那个!”   林瑾瑜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失心疯了吧。”   “我看见过你们亲嘴,”小个子明显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煮熟的鸭子眼见着飞了,大概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他开始口不择言,把那些传言、黑色八卦通通外说:“你们是男同,”他说:“根本不适合留在单位。”   “……”林瑾瑜脸上肉抽了抽,这是个颇有难度的表情,但他做出来了:“我真没想到……”他以一种极度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你为了转正,连这种天方夜谭都说得出来。”   原本在心里大叫不好,敌人这不直接偷家了的许钊:“?”   “我们是中学同学,关系确实不错,这点许大伯也知道的对吧,”林瑾瑜说:“刚来上海的时候比较拮据,确实一起挤了一个房间,但是我想不通,这种……这种根本不可能的谣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男的跟男的谈恋爱?这怎么可能!”   在场几个领导听过这个传言,互相对了对眼神,露出疑惑的神色。   林瑾瑜接着异常费解地道:“那个……我实在无语了,可以问问你从哪里听来的吗?”   小个子本人就是“谣言”源泉,他显然交不出什么名字来,而几个领导耳语一番后马上对出:他们耳朵里那阵风也无一不是从小个子嘴里吹出来的。   ——这个不诚实、抹杀别人劳动成果的小个子。   “……原来是谣言,我说怎么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几个一开始针对张信礼的小领导说:“太过分了,怎么好瞎传这种事,我还以为我们单位里……”   小个子傻了,张信礼没想到林瑾瑜还能这么随机应变,属实大开眼界。   林瑾瑜皱眉道:“希望不要再传这种无稽之谈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两个男的处对象呢。”   “是,这种事情,听起来就不可能。”他听见有人说。   “……”   一番窃窃私语后,嘈杂的讨论声渐渐止住,许大伯敲了敲桌子,道:“好了,这是面试,是正式场合,不是菜市场,该说的也都说了,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面试结束,下班。”   他对张信礼道:“明天到人事做个录入,你现在还没有毕业证,等临毕业,凭证会按地址发到你们学校,进档案。”   小个子仿佛一下老了n岁。   ……   “笑死了,你还有这手。”   喧嚣的马路上,许钊笑得牙都快掉了:“我还心说不好,那龟孙怎么知道你们在谈恋爱的,还当着我大伯的面说,真是急死人,没想到……”   “雕虫小技。”林瑾瑜淡淡回了,走自己的路。   张信礼就跟在他们后面,他并不知道林瑾瑜要去哪里,但还是跟着,就像在拉龙学校时那样。   林瑾瑜从面试结束后还没理过他,刚刚会议室里的解释、对答、引导就像从没发生过。   许钊倒是经常和他搭腔,并热情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但是——张信礼不怎么回他,就像林瑾瑜不理他一样。   两个曾经是情侣的人,中间夹着一个双方共同的朋友,各自心里都五味杂陈,气氛很窒息。   街边大小饭馆食客济济,又到了吃完饭的时候了。   林瑾瑜昨晚跟林烨说了,他今天上午面试,中午不会回去吃饭,晚上倒是可以叫上许钊,三人组时隔多年再一起去以前常去的馆子搓一顿,现在应该——   果不其然,林瑾瑜带着许钊、许钊拉着张信礼,三人“拖家带口”走到早约好的馆子时,林烨已坐在那儿拨弄自己面前那白开水了。   张信礼脚步一顿,与此同时,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林瑾瑜忽然笑了笑,朝林烨招手,十分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第348章 气死你   “嗨。”隔着大老远,林瑾瑜就开始冲林烨招手,并配以亲切异常的灿烂笑容。   林烨一开始还以为他是面试发挥不错,心情很好,故而也用同样的语气回了个“嗨”,道:“等半天了,赶紧来坐着点菜。”   许钊显然不如林瑾瑜和林烨熟,因此自然而然一屁股坐了对面,把林烨身边那位置留给发小。   林烨起得晚,早饭午饭一块随便对付的,此刻饿死了,非常想赶紧吃饭,他把菜单给了林瑾瑜,抬头,正要问他喝不喝东西,却见来来往往,脚步匆忙的服务生后边好像还站着个不速之客……   “你要喝点什么吗?”林瑾瑜问了这句,忽见林烨一个激灵,懒洋洋撑着下巴的手撤了,皱眉、眯眼、张大嘴,意外又震惊地道:“他……呃……他……”   他纯粹只是震惊于张信礼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个反应也可以是另一种心理活动:林瑾瑜已经和我开始了新生活,这时候他前任突然出现是几个意思?来打扰的?来撬墙角的?他们怎么一起出现,是……发生了什么吗?   假如林烨真的在和林瑾瑜谈恋爱,那么这种担心不无道理。   张信礼心想:杞人忧天,假如我真的要卑鄙地做什么,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林烨仍瞪着他,拿手肘戳林瑾瑜,试图弄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瑾瑜假装没感觉到,只说:“不是说我下午有事,你饿了可以先点菜吃着,不用等我们么,你午饭一向纯对付。”   平时朋友间很正常的话此刻听在张信礼耳朵里全有种挥之不去的暧昧感,这种带着亲昵的埋怨大概是只有恋人间才会有的吧。   林烨还在戳,张信礼把目光从林瑾瑜身上移开,在许钊旁边坐了,淡淡道:“我只是来吃饭的。”   意思是没有想单方面做些什么卑鄙举动——就算要做些什么,也是光明正大竞争。   许钊不失时机,非常捧场地道:“嗯嗯嗯嗯,是我邀请他来的,我邀请的。”   毕竟这次聚餐原本是他们仨约的,没有第四个人,张信礼如今跟着来了总得有个说法,林瑾瑜肯定不会给他台阶,许钊怕他尴尬,便揽过去说了这么一嘴。   林烨还是感到很疑惑,不是吃饭的问题,而是四川和上海相隔千里,张信礼这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而且……瞧林瑾瑜之前那恨不得咬死他的劲头,就算张信礼来了上海,他这么会跟人家碰面?还允许张信礼坐上这张桌子。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最近这俩人应该也没什么打交道的机会啊,哦,除了前段时间庆祝共同朋友上大学……也不对啊,林瑾瑜明明说两人什么也没发生,这么一扭脸就……难不成其实干柴烈火了?   前任见面,独处一室还什么都没发生,那后续基本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林烨过于震惊,以至于怀疑林瑾瑜没说实话。   想来也正常,大晚上的,宾馆里,孤1寡0共处一室,发生点什么才是正常的,不发生才叫匪夷所思。林烨开始琢磨:林瑾瑜这小孩挺要面子的,难道是一直表现得挺嫌弃,挺心如止水,没想到还是把持不住跟人睡了,所以害臊撒了谎?   嗯……好像蛮说得通的。   与此同时,张信礼想:干什么一直盯着,就这么介意?   室内明明一丝风都没有,在另一个异次元,这张三平米不到的饭桌上却堪称风起云涌——虽然刮的其实是两股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风。   作为整张桌上唯一知道全部内情的人,林瑾瑜的视线就像被吸在拢共没几页的菜单上了似的,迟迟专心看菜,一言不发。   他是当事人,他不说话,别人也就不好说话。所以尽管林烨心里的疑问膨胀得都快炸了,也没好意思唐突地来句“哎,你们不分手了吗?怎么还共进晚餐?”   这种情形明明凶险万分,稍不小心就会露馅,可林瑾瑜明面上风轻云淡,竟看不出半点慌张或者心虚神色。   一桌四人,三个都在各自风马牛不相及地煎熬,林瑾瑜利用看菜单的时间头脑风暴完毕,终于结束前戏表演,随便在菜名上画了几个圈,把菜单放到桌子中央,道:“我点完了,你们点。”   点什么点,林烨见他终于抬头,使眼色询问怎么回事,林瑾瑜这次倒是看他了,不过说出来的话却和他想问的问题没半毛钱关系,他说:“我帮你点了个虾饺皇跟肠粉,主食有个海鲜炒饭好像不错,可以试试,你中午又吃的面包吧,这顿吃好点。”   琴行也没厨房也没灶,能吃的储备粮只有那袋吐司面包——他早餐就是偷的那个,林烨这人对吃喝又不大上心,林瑾瑜分析他对付吃面包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如此说了。   他说中了,林烨条件反射道:“谢了……哟呵,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那个。”   广东人嘛,爱吃肠粉不是很正常,林瑾瑜纯粹依据尝试合理“瞎猜”的,然而他说:“都一起生活这么久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张信礼的神色又肉眼可见地阴郁了一分。   ……久吗?不也就一个多月,林烨这么想着,但不好抬杠,便没出声。   菜点完了,服务生把菜单一拿走,先前岔开的话题他就又想起来了。不行,这必须得弄清楚,不然这顿饭他都吃不香。   然而接下来这段时间,桌上又没人说话了,大家各自喝水看手机,他一直没找着张嘴的机会。直到第一道菜上来,许钊招呼道:“开动了开动了,咱四个好不容易坐一张桌子上吃次饭,别绷着个脸,来,先干一杯。”说着给几人挨个倒上。   “先别急着灌,”林烨几个指头捏着杯子,道:“怎么个好不容易法,得说明白了……说实话,到现在我还是懵的,可能没睡醒。”   “呃……就……就这么个法呗,他们因为件公事碰上,就恢复联系了,大老远来上海,一起吃顿饭而已,有什么。”其实许钊哪知道啊,他知道的还没林烨多呢,他那粗神经以为吧,是巧合,虽然分手了,可大家还是朋友,所以鲸鱼跟张信礼一起吃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的“公事”其实是指面试,但林烨根本不知道林瑾瑜下午跟他一块被抓壮丁去了,他以为“公事”指的是参加拉龙迎新晚会那事。   “恢复联系了?”林烨表情颇富有深意。   恢复联系,嘶……是那种意义上的吗?直男可能想不到那方面去,但作为gay,情侣变前任,前任心血来潮又来一干柴烈火他可见过太多了。联系,是肉体和心灵的双重联系吧?不然说不通啊。   林瑾瑜说事的时候就着重说了他跟张信礼那别别扭扭的一晚,别的一概一笔带过,林烨全然不知原本真正的主题——真正迎新晚会如何,只能往那带颜色的方面想。   张信礼既没端杯子,也没拿筷子,他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无声地看着林瑾瑜。   “你那什么表情,”林瑾瑜表面上转头看林烨,其实注意力在余光上,他知道张信礼在看他,而这正是他的目的:“很有深意啊。”   林烨确实挺有深意的,他道:“嗯……你们……那天……该不会……”他想:在座都是自己人,你俩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得了,免得独处的时候动手动脚,被我们撞见又尴尬。   都是成年人了,还磨磨唧唧,喜欢就喜欢呗,就算情难自抑,发生了恋情外的肉体关系又怎么样,发生就发生了,又没有中学教导主任来抓你们,非装得心如止水不共戴天。   林瑾瑜的余光里,张信礼仍端坐不动,但眼神飘了半秒,表情除了不悦之外,还有丝不屑。   在他的概念里,林烨是他现在的男友,那么根据那个表情推断,这家伙心里应该……林瑾瑜在脑子里过了圈,心说:一定觉得林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信礼心道:小人之心君子之腹。   ……   “你想多了,”林瑾瑜用一种介乎埋怨、赌咒发誓和安抚之间的语气,故意说了句落在不同人耳朵里意味不同的话,道:“我们分手后没上过床,也没有发生过任何越界的事。”   许直男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这这这,这也太限制级了吧,俩男的说什么呢,上不上床的。   其他三人连眼皮都没动,这算什么限制级,限制12+吧,许钊小朋友不要听。   林烨用正常的怀疑语气说:“是不是哦,我怎么觉得你在瞎说。”   于张信礼眼里,林烨十分委屈+介意+吃醋+怀疑地说:“是不是哦,我怎么觉得你在瞎说。”   ……忒扎眼,忒堵心。   “这有什么好瞎说的,不是已经约法三章了,”林瑾瑜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个虾饺,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地说:“快吃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碗里的虾饺皮薄馅大,透过半透明的外皮,隐隐可见其下润红的虾仁,林烨看着那可口诱人的虾饺,不知怎的,有点起鸡皮疙瘩。   林瑾瑜……什么时候贴心到会主动给他夹菜了?   然而这还没有完,就在林烨还沉浸在上一段鸡皮疙瘩里时,林瑾瑜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折了,没打理好,也不征求他同意,无比淡定地伸出手去,帮他整理了下领子,动作堪称要多细心有多细心,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张信礼终于耐不住,偏过头,皱眉看着窗外。   林烨:“?”   作者有话说:   小林:我在大林面前能1起来吗。 第349章 想见你   这是一顿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饭。   林烨吃着碗里林瑾瑜给他夹的那虾饺,总觉得看起来好像一切正常,但是又有哪里不对。   许钊全程成了气氛担当,一会儿叫吃菜一会儿喊干杯的,累死累活,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推动了吃饭进程,让全桌人“平和”、“宁静”地用完了晚饭。   临结账,作为东道主的仨人商量怎么给钱,林烨道:“其实本来我请你们是无所谓的,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谁也不富裕。”   林瑾瑜不失时机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句话听在林烨耳朵里,意思是林瑾瑜觉得自己也可以请,只是现在和他一样不富裕。听在张信礼耳朵里则是:林瑾瑜护犊子,他也觉得林烨作为这里最年长的,本来可以请客,只是林烨现在不富裕,就别要他请了。   许钊道:“要么我请?”   林瑾瑜说:“算了,AA,我手机没电了,回去转给你。”   林烨表示同意:“那就这样,我有电,现在就转给你。”   张信礼心说真是那什么唱那什么随。虽然许钊没打算收他这“客人”的钱,但他对吃白饭没什么兴趣,遂也解了锁,正准备给许钊转钱呢,低头却瞟见林烨只转了自己那份。   “你不帮他转?”这个‘他’指的是林瑾瑜,张信礼语气冷硬,冷硬里还夹杂着点反问意味,堪称经典前男友语气:“也真做得出来。”   本来嘛,都是对象了,转个账还分开来,斤斤计较,冷冰冰,像什么样子。   林烨:“?”   张信礼本来已经输好了金额数,却没接着按密码,而顿了一顿,然后道:“我帮你转。”   是对林瑾瑜说的,林烨转头,心想:哟呵,这么自觉,看来是余情未了?果然呢,这不是一拍即合。   “谢谢,不用,”林瑾瑜的语气和在火锅店时如出一辙:“我自己有手。”   林烨笑了,笑他嘴硬,明明心里指不定怎么乐,还装矜持。   张信礼瞥见他笑,自动理解成在开心林瑾瑜拒绝他,冷冷道:“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   林烨:“??”   他招他惹他了吗,自己好歹比张信礼大五岁呢,一点都不懂尊重老前辈,这小直男,吃枪药了?   许钊说:“行了行了,说话别这么冲,结完账了,咱走吧。”   林瑾瑜立刻假装习惯一般靠拢到林烨身边,拍了拍他肩膀,笑了笑,一副跟他一起走的样子,张信礼极度不高兴,一个人转身往外走,率先出了门。   林烨看了眼林瑾瑜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说:“……我怎么觉得你们怪怪的。”   “有吗,”林瑾瑜淡定把手从他肩上拿开了,就像从没放上去过:“哪儿?”   “你要说哪儿……说不上来,”林烨狐疑道:“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阴谋……”   “悬疑电影看多了吧,”林瑾瑜十分诧异加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勿要像个赣度(白痴)一样呃。”   哈?   林烨居然被他那眼神看窘迫了,心说:是、是这样吗?我想多了?   ……   外头天色已暗,张信礼没回自己住的地方,许钊也没说要回家,几人前的前后的后,一同沿着马路牙子走着。   “一段时间不见,你酒量好像见长啊,”许钊叙旧还没叙够,此刻仍和林瑾瑜说嘴道:“刚饭桌上,那好家伙,感觉跟我半斤八两了。”   “那是你在国外洋酒喝多了退步了,”林瑾瑜说:“什么半斤八两,我比你能喝,要么改天挑个日子,咱俩正式比比?反正我学校也没事,这几天还不回去。”   “行啊!”许钊对于吃喝玩乐有一万分热情,当即说:“别改天改天了,就这周内,地方你随便说,看我不把你喝趴下。”   原本一马当先走在前头的张信礼远远听见这话,忽的放慢了脚步。   他仍然以为林瑾瑜不能饮酒,但又不便插嘴,插嘴了林瑾瑜显然也不会听他的,没准还逆反心理作祟,本来可喝可不喝的,变成非要喝了。   但是他不方便说,有一个人应该方便说,那就是林烨,作为林瑾瑜的现任男友,他有义务,也应该有自觉劝林瑾瑜说这样不好,甚至强行不让他喝。   然而张信礼余光瞟见一旁的林烨脚步轻快走着自己的路,压根没开口的意思,好似这事与自己无关。   这也太不负责了。   后面许预曦正立。钊与林瑾瑜聊得热络,张信礼放慢了脚步,和林烨并排走着,走了一段,冷不防道:“你不准备跟他说些什么吗?”   他难得主动跟林烨搭话,林烨不明所以,回道:“说什么?”   张信礼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林烨看得满头问号。他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张信礼,说:“直男弟弟,你这什么眼神。”   “我不是你弟弟,”张信礼说:“他要跟许钊去拼酒,这么点距离,你不可能听不见。”   林烨确实听见了,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听见了,”他道:“那又怎么样,不就喝个酒,又不是中学生。”   张信礼显得更觉得他不可理喻了:“你连他不能喝酒都不知道?也好意思。”   也好意思和他在一起。   林烨第10086次:“?”   是他脑子坏了,丧了了某段记忆吗?他有啥不好意思的啊。   后头许钊和林瑾瑜约好了时间,说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也一块出来玩后,快走几步追上张信礼,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有空也一块玩呗。”   玩玩玩,他就知道个玩,张信礼没打算面试完就回去,但他不是来玩的——而是来追人的。   “暂时不回去,”他说:“你们去哪里玩?”   “不知道,没定呢,”许钊道:“鲸鱼说带我去没去过的地方。”   张信礼不知道‘没去过的地方’指什么,但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没道理不抓住,他说:“好。”   答应得这么痛快倒叫许钊意外了,林瑾瑜不知何时也赶了上来,听他这么说,冷不丁问道:“不回去?你住哪里?你家没事了?”   一串问题连珠炮似的,让人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分手前那段时间张信礼父母总打电话催他汇钱,那是他们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林瑾瑜也就没去仔细琢磨,分手后他老回想在一起的日子,觉得他家应该有什么不容乐观的要紧事,否则张父不会三番五次催他,以前没机会问,现在见面了,他其实……还挺担心的。   “住宾馆,”张信礼说:“我家……有点事,”他说:“是大事,但也不是,我……”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说,确实是件很大的事,但不是那种糟透了的事……对他来说也可以算是,但是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形容。   “你在说什么,”林瑾瑜道:“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   张信礼确实有些语无伦次,他有很多事想解释,想说,想辩解,但不知从哪里开始,开始了林瑾瑜应该也不会听。   于是他只得说:“你愿意听的时候我再说。”   呵,林瑾瑜心想:挺傲气啊,我什么时候说不听了?我看起来很无理取闹是吗?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哦,”他道:“随便,你回宾馆吧,我要回家了。”   张信礼说:“回家?”   “就是我和林烨一起住的地方。”林瑾瑜故意把‘一起’说重了一点。男人就是男人,就算现在张信礼对他的感情主要为某种雄性生物对前伴侣原始的占有欲,他也乐得利用这种劣根性。   这种原始冲动可以让他玩许多恶作剧游戏,他再了解不过了——因为他也一样。   “……”   果不其然,张信礼脸上出现了他想看到的、不悦、愤怒,但是又强忍着不表现的复杂神色,林瑾瑜礼貌道了再见,和他擦肩而过,往前走,去找林烨。   他看了太多次张信礼离开的背影了,也该让张信礼看看他的。   “你不去我那坐坐吗。”   就在他走出三五步,还没来得及赶上林烨之时,张信礼目光深邃,望着他的背影,在他背后道:“拉龙跟我一起来了,一直想见你。” 第350章 来啊,互相伤害   林瑾瑜发誓,他是为了见拉龙才答应跟张信礼“去坐坐”的,而不是惊诧于张信礼会主动提出这个邀请,内心扭捏半天,还是没忍住答应了。   “行啊,”他回头,抬眼看张信礼,没有把任何情绪表现在脸上:“上次他送我上车的时候还说有机会想来上海玩,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快……哦,你不知道这个,你说不舒服就没来。”   “……”   那显然是句谎言,或者说托辞,被这么正大光明重提,撒谎的那方多少有些尴尬。张信礼道:“其实,我……”   “你怎么样不重要,”林瑾瑜打断他,转身,没按原定计划和林烨一起回去,而折转方向往张信礼说过的那家宾馆走:“反正我是去看拉龙的。”   还是那样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才刚开始,不接受他也正常。张信礼没显得太挫败,他顿了一两秒后跟了上去,道:“你不跟……他说清楚吗。”   “什么他,谁啊。”林瑾瑜明知故问:“说明白点。”   “……”张信礼不得不道:“你男朋友。”   “我随便跟他说声就行了,”林瑾瑜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外出一次恨不得要求对方写申请报告,自己却从来不写。”   见宁晟凯那次,张信礼反复叮嘱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要和自己说,林瑾瑜这时候拿出来打击报复了。   “我不觉得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提这种要求算过分。”   “随便你吧,”林瑾瑜道:“你反正不会觉得自己过分的。”   张信礼再次无言。   林烨暂时蒙在鼓里,还没有“被成为他男友”的自觉,当然不会过问,许钊则找他别的狐朋狗友接着玩下一波去了,林瑾瑜打了声招呼后便跟他一起回去见拉龙。   ……   越是小时候没见过的东西,长大了越会感到稀奇,拉龙作为他们家至少三代以内唯一一个走出大山出来上大学的,对上海的向往就跟十七岁的张信礼一样。   林瑾瑜跟自己前任沉默同行了一路,还没走到宾馆大门口,就在主路街边一球鞋店看到了他——拉龙身上的民族气质很明显,在这样一个都市环境里,这样的人很显眼。   彼时他脚上穿着双新鞋,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身边还摆了好些鞋盒,一看已试过不老少。这家伙还挺会逛,张信礼和林瑾瑜对视一眼,然后又飞速各自扭头。他推门进去,过去拍了拉龙一下,道:“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好好待着休息,别乱跑。”   “哥,瑾瑜哥,你们怎么来了,”拉龙愣了一瞬,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笑了下:“我有什么好休息的,车上都睡够了,你一去就是半天,我待着无聊。”   年轻人总是躁动,总是充满活力的,林瑾瑜觉得很正常,他说:“没事,无聊就自己逛,都20XX年了,装个app什么路都找得到。”   又是一出反调,张信礼怀疑他再唱几次自己都要习惯了,以后林瑾瑜不跟他唱反调他反而会茫然。   “你想要?”张信礼扫了眼地上堪称琳琅满目的球鞋,说:“一双要大几百。”   拉龙自己的学费都是助学贷款,每月生活费他爸他妈他哥他爷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凑齐,勉强够吃饭充话费,参加点人际交往活动而已,连女朋友都谈不起,这么双鞋显然超出了他的消费能力。   他显然是想要一双的,对一个从小生活在物质非常匮乏的环境里的人来说,乍一到大城市上学,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充满了欲望,尽管可能要花掉半个月生活费,但他在真切地想买下。   张信礼一眼看出了这点,这种心理他太熟悉了,也深知这很危险。他提醒道:“你哥每月给你寄钱不容易。”   “真喜欢就买,人生得意须尽欢,能有样喜欢的东西不容易,”林瑾瑜在一旁又说出了和他完全相反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不喜欢,就弃若敝履了,人哪,可容易变着。”   ……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意有所指,张信礼有点接收到那股怨气,但是不知道说什么。他真的挣扎过了,也尽力了,只是最后还是不得不选了条他觉得对两个人最好的路,谁知林瑾瑜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也是,他从来就是个不按别人意思做的人。   “瑾瑜哥,你说得对,”拉龙是真的特别想要:“那我……”   “对什么,”张信礼说:“你再自己看看标价,我知道你刚出来上学,看什么都新鲜,但不要失去理智。”   他觉得林瑾瑜在跟他赌气,别的小口角他沉默也就沉默了,可不能拿这种事赌气,拉龙才十多岁,刚见识到花花世界,在这种关键期,错误的话可能影响他整个人生。   人都不爱听忠言,因为不好听,拉龙刚得到林瑾瑜的支持,这会儿被他泼冷水,显得不大高兴。   “我说了,你要真喜欢就买,”林瑾瑜道:“这鞋确实不便宜,但……”   “你别拿这种事跟我赌气好吗,”这次他话未说完就被张信礼打断了:“他意气用事,你也意气用事,教育小孩多过过脑子。”   光洁的镜面映出三人身影,拉龙已超过他亲哥,和张信礼一般高,林瑾瑜比他俩略矮点,五官英俊,但不似他俩老成。此刻镜子里张信礼正皱眉看他,颇有点哥哥教育弟弟或者老公教育“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婆那味儿——当然,林瑾瑜并不是老婆。   “……你知道我不过脑子了?”林瑾瑜并不似从前一般超他瞪眼生气,他甚至没和张信礼对视,只轻飘飘别开眼,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你觉得我就是这样,只管眼前,不知人间疾苦,我行我素,理想主义,不懂你的辛苦……而且永远会是这样。”   就一鞋的事,怎么突然说得这么严重了,张信礼感觉他好像在讲眼前的事,好像又没有。   没人出声,林瑾瑜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为什么不来问我我怎么想?”   拉龙穿着新鞋定住了,林瑾瑜似乎并不在意他俩的反应,而只是说着:“‘你要真喜欢就买,这些确实不便宜,但……’后面还有个‘但’知道吗?”   林瑾瑜把之前被张信礼打断,没来得及说的话补齐了:“‘但你要记住,买这鞋的钱归你自己出,不能因为这个找家里多要钱。你已经18了,是个成年人,买了这鞋以后不得不节衣缩食也是你自己的事,你要能想办法赚回来是你的本事,觉得受得住,下次遇见喜欢的你就还买,要是受不住,下次记得三思而后行’。”   有时候一味的堵是没用的,十七八岁的人本就冲动,又刚见到新鲜事物,这么可能三言两语就彻底打消他蠢蠢欲动的念头,没的还惹人不高兴。   不如让他自己趔趄一次,摔了就知道痛,站稳了就是他的本事。   张信礼和林瑾瑜,谁的方法好是显而易见的。   拉龙道:“好,我知道了,我……还是决定买。”   这次张信礼没说话。   林瑾瑜朝柜台示意了下,等拉龙去结账了,他意有所指地说:“不知道是谁不会教育小孩。”   “……”张信礼道:“你对。”   他有些话想说:“其实我……”   然而还没来得及说,林瑾瑜便道:“‘赌气’,不管几岁,你永远觉得只有自己成熟,自己在深谋远虑。”   “我当时其实……”   “请你尊重一下别人,不要那么狂妄自大,”林瑾瑜音调比他高出个八度,把张信礼那句‘我当时其实’盖了个严严实实:“这是我第n次告诫你,收一收你的大男子主义。”   永远弱化伴侣,觉得对方幼稚不成熟,没有和自己共同参与重大决策的资质的心态确实属于大男子主义,就算持这想法的人是出于保护者的角度也掩盖不了这一本质,张信礼说:“我心里没有不尊重你,只是……”   “这个‘只是’加得好,咱语文老师应该告诉过你,不管什么话,只要后面加上‘只是’,那前面说的就都是狗屁了。”林瑾瑜冷冷道:“不要说了。”   “……”张信礼觉得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人,是一汽油弹,不知啥时候就会爆炸那种。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林瑾瑜身上那股浓烈的火药味里好似还夹杂着那么一丝丝怨气,就像死了老公的怨寡妇一样……这个比喻好像不太合适。   他没来得及再说一句“其实我”,因为拉龙已结完账回来了。林瑾瑜面色立刻恢复正常,和颜悦色道:“买好了?记住我刚说的,别找家里多要钱。”   “知道,”拉龙说:“哥,你放心,我还想着以后的彩礼钱也不要家里出,我自己攒。”   凉山那地方彩礼高得很,村寨里还没见谁二十多岁能自己凑齐的,林瑾瑜笑了笑,说:“有志气。”   “嘿嘿,那当然,”拉龙道:“我哥快结婚了,我正想在大城市找份兼职攒点钱随礼……哎,一晃眼都老大不小了,哥,你应该也快了吧?”   后面这个“哥”叫的是张信礼,拉龙说:“不是已经有目标了?上次我七婶给你介绍的那姑娘你见了怎么样?听说长得可漂亮。”   林瑾瑜忽然笑不出来了。 第351章 抓住你的我   林瑾瑜记得,张信礼曾对他说过:“其实我对男人的身体不是特别有冲动。”   ‘不是特别有冲动’,那意思就是没冲动咯。   他对这个消息毫无准备,满脑子都被捉弄张信礼的念头塞满了,一门心思沉浸在假想过千百次的“假如前任回头了,我如何高冷优雅地拒绝他”的实施行动中,以至于忽略了一个事实——张信礼也是可以另觅新欢的。   “哥,你说说呗,透露点情况,”拉龙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脸上好一派兴高采烈道:“叫什么名字?见了没?感觉这么样?漂亮吗?”   “我……”张信礼心思还在林瑾瑜刚刚说那番话上,思绪很乱,突然之间一大堆问题一股脑朝他抛来,让他不知从何答起:“没……不是……挺漂亮的。”   林瑾瑜耳朵竖起,抓住他凌乱话语里的关键词,并自动脑补扩充:呵呵,挺漂亮,那就是真的去见了咯。   他牙都不自觉咬紧了点,早把自己先前讲了无数遍的‘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跟谁谈恋爱不关你事’丢到九霄云外,忿忿地想:好啊,你可真被林烨说中了,不是只喜欢男人,所以结束了就解脱了,可以马上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是吧?张信礼啊张信礼,你可真有本事,让我他娘的刮目相看。   拉龙无比兴高采烈地道:“哈哈,看来有门哟。哥,其实咱俩要是不读书,应该都结婚了。”   “……”张信礼真是有嘴说不出话。他不能实话实说,讲“我就是不读书也不能结婚的”,因为那样以村寨的闭塞程度,怕是不出一月全村寨都知道世界上有个东西叫gay,他也不能全打哈哈,假意承认,因为林瑾瑜就在旁边。   “……是啊,要没意外估计孩子都有了呢。”   张信礼还没想出这么回答上一个问题呢,这边林瑾瑜飘来一句:“耽误您三年抱俩了,真是弥天大错,罪过罪过。”语气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而且是张信礼专属阴阳怪气,拉龙目前显然是听不出来的。   张信礼:“……”   “也不能这么说吧,”拉龙道:“其实我觉得书还是要读的,晚点结婚也没事。”   “有道理,”林瑾瑜道:“眼看毕业了,所以现在这不正是好时候……难怪呢。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办酒?”   拉龙:“哈哈哈,我也好奇。”   张信礼转头,道:“‘难怪’是什么意思?”   林瑾瑜皮笑肉不笑,回:“字面意思。”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   “我想的哪样,”林瑾瑜仗着拉龙在,使劲欺负他,说:“我什么都没想啊,你在说什么?”   拉龙也颇好奇地道:“不是什么?你们见双方家长没?要是顺利,今年就可以办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信礼并不知道某些人脸上写着“不想听”,心里想着“给我从实招来”。拉龙在,他有许多话不好说,只得把无数次涌到嘴边的那句“其实我……”再次咽了回去。   林瑾瑜剜了他一眼,两人都无话了。   “干站着干什么,”拉龙没得到回答,以为是还没定下来,那老追问确实唐突,遂找补道:“不说这个了,咱玩去,瑾瑜哥,你今天没什么事吧?上次说好带我逛上海,可别食言啊,哈哈。”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林瑾瑜搭他肩膀,一副很是哥俩好的样子搂着他往前走:“我就一游手好闲的闲人,又不是主角,就某人结婚的时候随份子的那个,我有什么可忙的。说,想去哪儿玩?我都带你去。”   “想去外滩,老在电视里看到,”拉龙道:“某人是谁啊?”   林瑾瑜懒洋洋说:“某人啊,某人就是——”   “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他还未说完就被张信礼横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语气颇严肃,拉龙无从得知里面诡异的不悦跟恼怒从何而来……活像跑了十个八个老婆似的。   他茫然道:“我又说错话了?”   话音刚落,张信礼本人还没说话呢,只见林瑾瑜倒抢先了一步,跟是他的代理发言人似的,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没——有,”他拍拍拉龙宽阔的肩膀,搂着他大踏步往前走:“你能说错什么话,是某些人惯于逞凶斗狠,他最英明睿智,了不起。”他道:“别理他,走,咱去看灯光。”   ……   从他们上高中的那天起,一直到现在,外滩的灯火好像从来没有变过,永远那么璀璨,那么辉煌。   地标性的建筑仍是旧时那几座,高楼层上的那些餐厅换过一些,可依然灯红酒绿。林瑾瑜领着他们,艰难分开拥挤的人潮走到江边,看拉龙吹着黄浦江凉爽的夜风,两眼放光地看着对岸他已习以为常的炫目的灯光,发自内心地道:“真漂亮。”   他说:“在家时,我觉得县城的晚上很亮,念高中了发现那里更亮,到了大学,发觉原来家乡的所有灯光都只是萤火虫……可我念书地方跟这里比起来,好像也不值一提。”   “很正常,”江风同样拂过张信礼的面容,他面朝着对岸,道:“永远有更大的世界……尤其对我们来说。”   对他们这种出身于贫穷大山深处的人来说,最亲切的家乡好像是最落满尘埃的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么广大,任何一处都要强过他们长大的地方。   “你现在看到的是超一线城市最繁华的地方,当然会有渺小的感觉。”林瑾瑜和拉龙站在一起,风吹起他的衣摆,他只留给张信礼一个潇洒的背影:“白居易有首诗说得好,叫‘乱花渐欲迷人眼’,这座城市并不是每一处都如这里一样繁华,还有很多你看不见的地方,”他是看着拉龙说的,可话好像也是在对张信礼说:“那些没有灯光映照,藏在夜色里的地方,巷子、小弄堂,永远发着霉味的老楼房子里窝着一大家子,甚至还不如你们县城繁华的地方。”   “上海还有这样的地方,”拉龙道:“我一直觉得,上海人都是很有钱的。”   “一些上海人有钱,一些没有,”林瑾瑜说:“就像你的家乡一样。”   “哈哈,”拉龙笑了两声:“说起来是一样,但我知道也不一样。瑾瑜哥,其实读书的时候,我有段时间很羡慕你是上海人,出生就在大城市,不像我,外地人。有时候都觉得能跟你做朋友很神奇,像个错误一样,这么就这么好运碰见你了,能有机会来这里,在上海也有人带着我玩,我准备高考的时候都不敢想,那时候总觉得我考不上大学,我们那里没几个人能考上,怎么可能是我……现在感觉像做梦,不会有哪天醒了吧,哈哈。”   人群不断向前挤着,张信礼在他们身后,推搡的人群如果要挤他们,必然会先挤张信礼。当拉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眉心隐隐动了动。   “年纪不大,想得不少。说过了,你所得到的都是你应得的,不是我的功劳,而且什么外地人,”林瑾瑜道:“我去了你们那里也是外地人。”   此时正逢假期,外滩人头攒动,大家都伸长脖子挤着,努力往前、往上,谁也分不出踩掉的鞋子哪一只是本地人的,哪一只又是外地人的。   林瑾瑜目送江上游轮远去,说:“有种人,总喜欢想太多,在事情尘埃落定前,就觉得必然会是最坏的结果。”   然后为了规避这个想象中的最坏的结果而做出更坏的事来。   “瑾瑜哥,你说话蛮有那个什么……哲理的,”拉龙道:“能来这里看一眼黄浦江我其实已经满足了,以前没想过能看到。”   以前,张信礼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亲眼看见黄浦江。当他在照片上看着那个穿着很是光鲜亮丽的小孩笑着在栏杆边与父母合影时,萌生的向往与拉龙别无二致。   世界太大了,那滔滔江水北岸与凉山似乎是两个世界。   而这么大的世界,生活着这么多人。   满广场的人几乎和过年时候一样多,秋天了,街上仍有卖液氮冰激凌的店,虽然这东西已不如新出的时候新奇、吸人眼球,但仍有许多没见过的人在店门口排起了长队,那年还在上学的林瑾瑜和张信礼在这里合吃过同一份,吸管是粉色和青绿色的。   还有去年,烟花很漂亮。今年再没有这么漂亮的烟花了,他们已经分手,没有烟花,也没有烟花下接吻的情侣。   拉龙显然兴致很高,这里也要玩玩,那里也要去看看的。一人高马大,长相粗犷的18岁青年倒好像个好奇的小孩,大概是有丝滑稽的画面吧,可林瑾瑜看着他,看着他走过那些他曾和某个人一起走过的地方,觉得好似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他想:被否定的过去,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在这时候想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背后有道视线和他的视线几乎重叠着落到那些熟悉的景点,与景点门口的冰激凌小店上。   拉龙生得高大,挤起队伍来颇游刃有余,再加上他本来就兴致勃勃,宛如一冲锋战士,有空就往前突,全不像羊群一样慢慢挪。   “挤什么挤,别挤了好伐?撒宁嘛!”   广场十分混乱,也没有清晰的队伍,但往前挤的人还是容易招骂的。拉龙边一路说对不起,边往前钻——他这辈子可能就来这一次了,他要用所有的力气去看和听。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这么一“好勇斗狠”,带得整片区域的队伍都挤起来。   这些景色林瑾瑜都看八百回了,他可没什么兴趣挤油。周围人多,拉龙这么一突飞猛进,立刻有好些人主动或者被动地填补了他留下的空缺,把林瑾瑜和张信礼分隔在后。   “这小子……”林瑾瑜哭笑不得。   前面临近出口,道路变窄,脚下还有了台阶,人群就这么挤挤攘攘推着、蹭着、前进着……不知不觉间,他和张信礼靠得越来越近,从三拳,到两拳,再到一拳。   终于,当林瑾瑜摸索着踩上第一级台阶时,密度越来越大的人群因为空间限制忽然收缩,他在猝不及防的趔趄中感觉到自己后背抵上了谁的胸膛,与此同时,那种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属于男人的气息包围了他。   张信礼没动,他用肩肘抵开了左右两边离得过近的人,保持着一拳左右的社交距离,但没有示意他前任跟他保持距离。   所有人都比肩接踵挨得很近,肢体接触发生的一刹那,林瑾瑜浑身一僵,他能感觉到张信礼的呼吸轻轻扫过他的耳垂。   温热的、熟悉的、平缓的……但让他想起那鼻息的主人不平缓地喘息着的时候。   耳垂本来就是他的敏感带,林瑾瑜脖颈间立刻一麻,说不清是起鸡皮疙瘩还是什么别的……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他感到僵硬,感到无所适从。   林瑾瑜不太自然地偏了下脖子,皱眉,想往空隙处挪动点,脱离令他羞赧的身体接触——然而就在他搡开旁边人,想挪个位置逃开的时候,张信礼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352章 身后无路想回头   林瑾瑜一度以为,再发生些什么,他心里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的。   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和张信礼分开了,所有的心路历程在高三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都已被他走过一回,这次不过大同小异罢了。张信礼不回头也好,去结婚也好,他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会面无表情,或者最多嘲弄地笑一笑——嘲弄自己,大梦初醒。   可当张信礼紧紧抓住他手的那刻,林瑾瑜心里的感受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种。   不是喜悦,也不是忧伤,很难说清是什么感觉。   他抽了一下,想把手抽回来,但张信礼抓得很紧,仍牢牢攥着他。   “你走我前面,”他说:“人太多。”   人多是肉眼可见的,用不着他来重复,他俩离得太近,林瑾瑜没法回头,只站住了,道:“我当然知道。不用,当谁三岁小孩。”   张信礼停了一秒,接着道:“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啊,”在拥挤的人潮里说话十分困难,林瑾瑜边努力保持平衡边道:“就这儿说。”   “不,”张信礼道:“我想单独跟你说。”   神神秘秘,遮遮掩掩。林瑾瑜道:“有什么区别?”   张信礼回:“很大的区别。”   他觉得这些话很重要,重要到会影响所有的一切,所以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对林瑾瑜说。   原本他开口邀请林瑾瑜“去我那儿坐坐”时抱的就是这个想法,封闭的室内,大家面对面,好好把他为什么要分手解释清楚。奈何拉龙横插一脚,一定要来外滩玩。不过所幸现在他已一个人挤没影了。   拥挤的人群艰难地走过了台阶,走出出口,到了宽阔街边。张信礼以为就林瑾瑜现在这个赌气的状态,他要说服他答应还要需要费一番口舌,然而出乎意料的,林瑾瑜站在街口,拍拍裤腿上刚刚蹭的灰,说:“既然你坚持,那好。”   平平常常,好像只是中学生答应跟朋友一起去上趟厕所。   ……   露台上风很大,往下望去时,辉煌的灯光仿佛一群金色的萤火虫。   林瑾瑜靠着栏杆,在带着凉意的夜风里点燃一支烟,道:“想说什么说吧,说完了事。”   如此漫不经心的姿态多少有些让张信礼不是滋味,但他相信,只要说开了,一切就都好了。   “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分开的,”他开口道:“其实,当时我……”   那句压了很久的‘其实我’终于说出来了,张信礼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时我没办法了,那种情况,我们只能先分开,各自回家,整理好自己……我以为分手了你会回家的。”   林瑾瑜半边侧脸隐没在晦暗的阴影里,短短的发茬下是白而光洁的额头。他听完这番话,并未如张信礼所期望的那样怔愣、意外、不可置信,那张英俊脸上的神色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所以呢?”林瑾瑜呼出口烟雾,只说了这句:“还有吗,一块说了。”   “我看见你手机上的短信跟缴费记录了……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看的,这不应该我承认,”张信礼说:“那时候你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了,实习也正在关键阶段,我们上街去卖花,一切本来都在向好的阶段发展,可是……”   可是他偏偏躺在医院里,只有他躺在医院里。   “……我和你堂哥商量过了,”张信礼的声音低沉,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和林瑾瑜解释误会:“我们分开,你得先和你爸和解……总要和解的,我回去上学,等到毕业,毕业了……”   毕业了他们都会有各自正式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也有了清晰的人生方向,那时候回头就好……他以为还可以回头。   张信礼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最后一句话:“我跟你说分手,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   说完,他看着林瑾瑜,眼眸漆黑,目光隐含希冀。   他以为,说出这句话就好了,只要他承认自己爱着他,林瑾瑜就会回到他身边。至于林烨,只不过是他一次随便的、不认真的尝试,林瑾瑜不爱林烨。   然而——   “说完了?”林瑾瑜语气仍然淡淡的,他开口,还是那三个字:“所以呢?”   “所以……”张信礼在想应该说什么。   所以回来吧,和好吧,在一起吧,幸福吧。   他想说很多。   林瑾瑜细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灰色的浅浅阴影。他道:“你难道以为,只要你承认爱我,我就会抛弃林烨重新跟你在一起?”   这是个反问句,反问表示否定,张信礼目光颤了颤,开始由镇静与笃定变得慌乱和不确定。   林瑾瑜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很好笑:“你觉得我很像傻逼是吧,你躺在医院里,突然说分手,我难道会一直以为原因是感情变质,你移情别恋,看上了别人?”   这当然说不通,张信礼道:“我不知道,但我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一般可能都觉得那种情况下,说分手的一定是付出的那个,而不是躺着的,但从心理学角度可以解释张信礼为什么会说分手,因为他同样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压力,这种压力有时候比生理上的苦更让人觉得痛苦——尤其他是个要强的人。   而且之前林瑾瑜经历过一段不短的发病期,张信礼表面上看上去没事,但其实不可避免地被林瑾瑜影响了,这是很多抑郁症病人家属会陷入的处境。   “我理解,”林瑾瑜说:“分手是你的权利,你不欠我的。”   张信礼不欠他的,分手是他的权利,失望也是林瑾瑜的权利。   “我真的是为你,为我们两个好,”张信礼道:“我跟你堂哥说了,我们分开,作为交换他会弄来一笔钱,让你能支付那个小孩的赔偿金,还有小胡子那些人,他也会想办法解决,那些钱等我毕业工作了会每月按时还他,还完了……我会来找你。”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老天也许在他俩身上绑了正负极磁铁,离毕业还有8、9个月,他们就意外地再次相见了。   “我跟拉龙说话的时候,你也在边上的,对吧,”林瑾瑜指缝间夹着的烟已燃烧了大半,只剩一节短短的烟屁股:“应该听见我说的话了。”   那些话不只是说给拉龙的,也是说给他的。   林瑾瑜说:“‘永远觉得只有自己成熟,自己深谋远虑’,并且‘在事情尘埃落定前,就觉得必然会是最坏的结果’。”   “……”张信礼听见了,而且无从反驳。   “跟我说分手,不是因为你不爱我了,那又怎么样?”林瑾瑜心里想:他妈的,你连‘我爱你’都没说过一句呢。   他说:“你爱我,我就必定爱你?高中的时候我爱你,你一样可以不爱我。”   张信礼显然意外,显然无措,显然慌乱了。   真的很爽,但是又痛。好像四五年前,暗巷里萌生出的,那根如鲠在喉的鱼骨终于被咽了下去,忽地混身舒畅,但是鱼刺又因为咽下去的动作而在食道上留下伤口。   “……而且你去相亲了,”林瑾瑜说:“七婶介绍的漂亮姑娘,很好,祝贺你,你自由了。”   “不是那样的,”张信礼道:“我只是应付亲戚才去见了一面,在茶馆里坐了坐,喝了杯茶,前后总共10分钟,联系方式也没留。”   “那是你的事,这个没对眼不要紧,”林瑾瑜说:“反正还有数不清的亲戚,给你介绍数不清的漂亮姑娘,你尽可以结婚,一家三口,比死gay幸福不知多少倍。”   他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张信礼结婚后有老婆孩子的画面……真是幸福的画面啊,他还是那么帅,边上站着怀孕的妻子,林瑾瑜知道他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妻子怀孕了会单膝跪下来给她系鞋带的那种,任何事情,他都会让着他老婆。   真温馨,林瑾瑜心里忽地泛起酸楚。   “我不会结婚的,”张信礼道:“你总是爱瞎想。”   “别啊,挺好的,你跟女方坦白感情史,对方如果接受,一切就都挺好的,”林瑾瑜说:“反正你对男人其实也没有性冲动。”   “……”张信礼道:“谁跟你说的?”   “你自己,”林瑾瑜道:“不是吗?‘其实我对男人的身体不是很有冲动’。”   果然吵架的时候什么陈年旧账都能翻,林瑾瑜是那样在意,以至于选择性忽略他这句话后面还有句“对清秀好看的会有”。   张信礼原本早忘了,被他这么一说恍惚想起来,好像是某次睡觉的时候他随口说的,可是……   “不是那个意思,”他说:“如果我对男人没有冲动,怎么可能跟你做这么多次。”   “很好解释,男人怎么都能硬起来,”林瑾瑜道:“除了真正的性冲动,征服感、占有欲、生理刺激,很多方式。”   “……”张信礼无厘头到不知说什么:“那句话的意思是我对男性特征很明显的,大块头肌肉不太有冲动,”他说:“我不喜欢比我高跟壮的,不是对……有男性器官的没冲动。”   直男基本不太喜欢和同性的器官有性接触,那会让他们有出自于生理层面的恶心,但张信礼没有这种生理恶心感。   原来是这样,林瑾瑜心说:大爷的,害我那时候纠结好久。   不过——   “那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已学会藏起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表露在脸上,那恰好是他从张信礼身上学到的:“你爱我是吧,我不爱你了,我和林烨挺好的,他能跟我聊很多你不懂的东西,我爱他。”   他说:“我不是你想捡就可以捡起来的东西。”   一字一句,明明很清楚,张信礼却有种怎么也听不清的感觉,他终于明白了十七岁那年自己说只是生理反应,他从未爱过林瑾瑜时,林瑾瑜的感受。   他想:原来不是你想回头,就能回头的。   第353章 被男友   另一边。   一头雾水的一天结束,林烨回到琴行,给小孩上完晚课后,缩进后面装了隔音棉的练习室。这练琴室三面墙壁挂着一扇小窗,不到十平米的地方如今也是他和林瑾瑜容身的住所。   对他来说,夜晚才是工作时间,不过今天恰好没有安排。没有商演,也没人约他去喝一杯,林烨难得悠闲地早早洗了脸刷了牙,用热水美美泡了个脚。   已经十点多了,林瑾瑜却还没回来,林烨却不觉得意外,毕竟……前任邀请你“去我那儿坐坐”一般真正含义都是“去我那儿睡睡”。   算了,也好,睡了……就睡了吧,他想:真稀有啊,真爱是道光,可惜现在是极夜。   天早已经黑透,林烨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刚入睡,却忽地被个电话吵醒了。   谁啊,哪个扑街仔,这大晚上的。   可能是上我课的某个小孩的家长或者同门师兄弟有事吧,林烨这么猜着,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眯眼一看,却发现自己猜错了。   何止猜错,简直错得离谱,林烨盯着屏幕上那个号码,诧异地想:“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张信礼因为排练的事确实曾和他互换过号码,可他俩一次也没联系过对方,最后一次联系好像还是商量钢琴伴奏怎么改简单……那都是多少年前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会儿,他怎么会忽然打电话过来?   林烨带着满头问号接通了电话,他刚说一句“喂?”就听另一边响起张信礼低沉、肃穆的声音:“好好对他。”   “……”林烨心想:什么鬼   张信礼说:“我们没去宾馆,只是三个人在外面玩了圈,现在他回去了,放心。”   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我放什么心,鸡心鸭心猪心?   林烨说:“什么?”他道:“‘他’?谁?”   “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张信礼的声音闷闷的:“……你没赢,但我输了。”   按照林瑾瑜的说法,他们两个严格来说其实属于开放关系,林瑾瑜是否真的爱林烨另说,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不会再爱张信礼了。这是张信礼说他没赢,自己却输了的原因。   然而林烨完全听不明白,于他的概念里,张信礼大半夜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点,”他道:“什么输输赢赢,不知道的还当是赌博。”   “不是赌博,他是人,不是赌注,”张信礼道:“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林烨道:“不要抒情了行不,大半夜打电话,有事直说,说明白。”   “好,”张信礼说:“瑾瑜还是选择继续跟你在一起,我认了。祝你们幸福,再见。”   说完一句废话都没有,“嘟”一声挂了。   ……   ……   ……   谁?   在一起?   还继续在一起?   林烨足足琢磨了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小直男的意思是……他,跟林瑾瑜,在一起?!   ???   !!!   这是什么平行时空的剧情,林烨后知后觉回想起下午吃饭时候的情景,他说呢,怎么总有股诡异的不和谐感,感情在小直男眼里,他是林瑾瑜的男朋友?   林烨其实一向不执着于别人的事情,有些举手之劳的事帮也就帮了,更多却不关心,林瑾瑜是个例外。   林烨一开始注意到他,一半是因为他的脸——他没说假话,他确实很喜欢林瑾瑜的脸,而一半是因为当时才高中的林瑾瑜一脸和成人酒吧格格不入的学生气,学生,但是又倔强。那样的年纪跟好奇、倔强的眼神,让林烨想起那个十分讨厌他的亲弟弟。   幸好,林瑾瑜并不讨厌他。   他承认自己对张信礼和林瑾瑜的事插手得好似有些太多了,可他确实好奇这两人最后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他们这种人,真的有遇见真爱的可能吗?   这扑街的世界,应该还是有几件让人觉得不扑街的事吧。   但他没和林瑾瑜……   顶你个肺,到底是哪里来的谣言?   窗外月明星稀,林烨正抽丝剥茧,层层复盘,试图理出一二三来,忽听外间合金卷闸门哗哗一阵响动——林瑾瑜回来了。   这就叫刚瞌睡就来了个枕头,林烨从床上一跃而起,外套都顾不得穿,蹬着双拖鞋就直奔门口。   那边门口,林瑾瑜浑然不知张信礼给对手打电话单方面做最后通告这事,此刻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虽然主观来说,他本来也不是为了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才故意说了些真真假假的话的,只是出于一种包括恶趣味在内的复杂心理在打击报复,也不怕谁知道,但能不惊动“被男友”的林烨是最好。   “我回了,”林瑾瑜进了里面,放下卷闸门,朝屋里道:“有点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应该不是有点晚吧,”林烨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拿了个小凳,坐在通往休息室的走道中间:“跟别的比起来,回来晚了算什么事。”   林瑾瑜没听懂,但没往心里去,只当林烨随口说的,他道:“什么别的?唉,我累死了,借过,先去洗漱。”   这小孩,演技还不错。林烨端坐不动,并未和平时一样让开,反而轻飘飘道:“洗漱,那作为你的男朋友,我是不是得帮你把牙膏挤上,洗脚水打好?”   “都新时代了,还什么打洗脚水,你……”林瑾瑜接话接了一半,忽然回过味来,整个人一顿。   林烨端详了番自己手,继续道:“咱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作为当事人居然都不知道,说来听听。”   ……   有句老话说得好,纸果然是包不住火的。   林烨散漫的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容怀疑的威严,由不得辩驳,林瑾瑜和他对视片刻,心知瞒不过去,遂无奈道:“好吧好吧,我坦白。”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从去参加拉龙学校的迎新晚会开始,一直到今天晚上吃饭,他全一五一十对林烨交代了。   “……”林烨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诧异,有惊叹,有无语,也有理解,还有些许对智障的关爱:“你……”他说:“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这还是林瑾瑜第一次听他说脏话,他道:“OK,我知道这很无语……别去拆穿我。”   “我吃饱了撑的特意去拆穿你,我跟你前男友不熟,”林烨道:“服了,什么骚操作……算了,也理解。”   这种一边期盼前任来找自己,一边又千百次幻想如何拒绝他的心情,想必每个分过手的人都懂。   只是大多数人没有机会去实现。   四面灯都开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片刻,林烨示意他也拿张小凳子坐了,道:“不过……你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他说:“你的小直男都对你坦白了,你还端着,小心做过火,欲擒故纵,纵到人真跑了。”   “我不是在欲情故纵,”林瑾瑜道:“你以为拍霸总落跑甜心剧呢,我就是……”他说:“我就是……不痛快,不舒服,想干就干了。”   这有点出乎林烨的意料,他原本以为林瑾瑜拿他当幌子,又反击这么通,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重新得到张信礼。   “那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林烨想起张信礼打来的那个电话:“想跟他重新在一起,还是不想?”   从他的角度看,不管林瑾瑜自己承不承认,他无疑还是对张信礼念念不忘。   “我……”林瑾瑜支吾片刻,说:“我不知道。”   和张信礼肌肤相贴时那一刻漏跳的心跳无法被忽视,可扪心自问,面对张信礼的坦白,他好像又真的无法做到像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立刻跟他和好如初。   张信礼第一次抛弃他时,林瑾瑜就是那样做的。他赤诚、几乎没有犹豫就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张信礼,于是有了第二次。   不管什么理由,扔了就是扔了,第一次张信礼为了“让两人都能平安当个正常人”扔了他,第二次为了“我们两个好,选了最好的路”扔了他,实质都是一样的,在重大事情上,永远按自己觉得对的方式来,自己忍辱负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对方好。   ……从某种角度说,这点和林父如出一辙。   林烨看着他脸上神色变换,林瑾瑜道:“我就是……做不到接受他。”他说:“我不是一块没有感觉,他想捡起就能捡起来的石头,我会难过,会失望,我做不到无论怎样都对他笑脸相迎,像个被翻牌子的小妾一样,老爷走了就说‘慢走’,老爷来了就‘哎呀您来啦,快请进’。”   走了,就他妈别回来了,滚。   那样浓烈的不甘心跟夹杂着失望的怨气,这种情绪不是一天两天之内诞生的,从张信礼的第一次逃避开始,新怒旧怨,积攒了多少年。   “……你这股气发出来也好,”作为感情经历非常丰富的27岁老gay,林烨从他的神色跟话语里明白了张信礼无法在短时间内明白的、林瑾瑜的感受:“这股憋着的气不发完,就算在一起了,也永远有个疙瘩。”   而且这埋藏在心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疙瘩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长大。   “我不知道,”林瑾瑜很乱:“我今天说的时候其实也知道说完他可能真的就放弃了,我们彻底结束了……那瞬间我很痛苦,可还是说了。”   再让他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说。   “我明白,”林烨道:“不用说了。”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林烨把张信礼给他打电话的事对林瑾瑜说了,道:“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不是说他是跟朋友一起来的吗,就那个你也认识的朋友。”   他道:“不知道你的小直男什么时候离开上海,要是一个人马上就走了,应该是放弃得很坚决,很难转圜,要是依然决定和他朋友一起走……”   他说:“你推免结束了,最近反正有空,一块多玩玩。” 第354章 占有欲(1)   几天之后。   随着一场场秋雨的到来,上海开始降温了。   “瑾瑜哥,虽然都是南方,可你们这儿好像比我们那儿暖和。”   琴行门口,穿着单薄的拉龙背着他的吉他,和林瑾瑜打了声招呼。   “你们那儿干,我们这润点,”林瑾瑜朝他介绍道:“这是林烨,我朋友。”   林烨朝拉龙伸出手,道:“你好。”   “你好,”拉龙和他握手:“听瑾瑜哥说起过,你很厉害。”   “过奖,”林烨说:“很厉害谈不上。听说你家条件不是很好,全凭自己考上的大学,很厉害。”   他们两人气质截然不同,但都留着半长的头发,一个扎起一个披着,背着两把不一样的吉他。   “你俩别互相吹捧了,”林瑾瑜一手一个搭住他俩,说:“拉龙,我帮你问了,这段时间很多人回家,那边店里今晚刚好有个空,你可以去试试,多了不敢说,路费应该还是能赚回来的。”   “对,”林烨说:“我跟老板打过招呼了,你放手试,没关系。”   “麻烦了,”拉龙有点兴奋,但也有点紧张:“我肯定对得起你的推荐。”   三人说完,一路往之前林瑾瑜去过的那个古典乐酒吧走。林烨倒也不是只认识这一家店的老板,他在上海待了五年了,已积累出一套成熟的人脉网络,只是最后思来想去,还是这家店最合适。   因为第一,这家店虽然是gay吧,但以音乐为主题,并不是只有gay才去,环境也不乱七八糟,而且观众有足够的欣赏水平,老板给的数目也公道。至于第二,则是因为……   “你们不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吗,另一个呢?”林瑾瑜不方便问,怕拉龙无意间模仿给张信礼听,林烨便开口道:“可以一起去喝点。”   林瑾瑜悄悄竖起了耳朵。   “他……最近好像没空,”拉龙有点不大确定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感觉最近怪怪的……大概几天前起吧,一直怪怪的。”   这几天张信礼就像变了个人,总是晚上出去,很晚才会回来,然后睡过一整个白天,回来时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不清醒。   林瑾瑜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怪怪的”的,但却不知道具体怎么个怪法。林烨状似无意道:“哦……这样,那下次吧,他什么时候有空?”   “不太清楚,”拉龙有些为难地道:“我哥这几天不太跟我说话,好像心情不好。”   张信礼心情不好,拉龙自觉安静如鸡,不去触霉头,两人交流甚少,他什么具体情况也不知道。   这小孩,一问三不知。林烨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这样,那算了,咱们先去。”   ……   天刚擦黑,时间尚早,可店里已来了不少人,林瑾瑜之前来玩过,认出几张熟悉面孔,有Evan、那个很可爱,戴副圆眼镜,学作曲的小男生以及Evan几个别的朋友,等等等。   再见Evan,林瑾瑜倒没什么难为情之感,谈恋爱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止于朋友再正常不过,没什么尴尬的。   Evan似乎也这么觉得,时隔半年,他认出林瑾瑜后和以前一样打了招呼,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瑾瑜见他毫无芥蒂的样子,放松下来,几人互相认识了番。   拉龙高中也经常在老师的帮助下去大街上或者一些营业性质的场所弹吉他唱歌,因此对流程并不陌生,林烨交代了些事情,说他的场次比较晚,没轮到前好好等着,还嘱咐不要出错。   大厅里十分热闹,拉龙一连答应了,林烨便先带他四处走走,熟悉环境。   “来上海也好多天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回去?”三人边走边闲聊,林烨和拉龙唠起家长里短:“你才大一吧,学校老师不管?”   “应该过几天就回了,”拉龙道:“前几天不是放假,后来一些公共课让室友帮忙答道了,没去。”   一些师兄师姐跟他说大学生逃课很正常,拉龙信以为真。林瑾瑜道:“逃课还是不好。”   林烨有意把话题往某人身上引:“你逃课,那个跟你一起来的不管你?你俩到时候是一起回去吧。”   “说了我几句,但是我想了,觉得还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得一起来,课回去还能补笔记,这次不来就没下次了,”拉龙对上海太向往了:“我没路费,说好的一起来一起回。”   他来这里的车票是张信礼给他买的,林瑾瑜听见他们一起回去的消息,心里不知怎地,松了松。   这意味着张信礼还会滞留在上海几天,虽然这几天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他还是觉得胸腔里那股堵塞感减轻了些许。   八点半,灯光暗了下去,第一场表演开始了。   拉龙站在桌边看得异常认真,林瑾瑜和林烨都看惯了,双双在角落里闲聊躲懒。   “小直男还没回去,”林烨倒了杯冰啤酒,也不喝,干晃:“怎么样,要不要去制造点偶遇机会勾引勾引他。”   “不去,”林瑾瑜道:“什么勾引,说的些什么不着调的。”   “有什么不着调的,”林烨望着拉龙专注的背影,道:“勾引就勾引了,抓男人的必要手段,又不羞。”   其实认真说起来,林瑾瑜算无主观意识地勾引过张信礼许多次,但那都只是爱情驱使下下意识的行为,并没有“勾引”这动作所蕴含的、那么强的目的性。林瑾瑜说:“我说了,我没打算抓谁,随便,走了就走了,正好了事。”   林烨戏谑道:“嗯嗯嗯,了事之后估计某人又得大半夜发疯上街上哭去。”   “你说谁发疯……”林瑾瑜恼羞成怒正要揍他,林烨忽地把他按回去,道:“嘘,看!”   那语气、神态都颇正经,林瑾瑜不由自主顺着他手势回头——   只见震耳的音乐声中,原本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拉龙忽然间手忙脚乱在自己兜里掏起什么来,林瑾瑜盯了片刻,见他摸出个手机,接通了,一通“喂喂喂”起来。   厅里太吵,拉龙听不清对面说什么,只能边借过出去,边不停道:“哥,你等等……我这有点吵,马上。”   林瑾瑜和林烨对视了眼,起身跟了上去。   还好这家店没有迪厅那种360度无死角覆盖的大功率聋耳音响,拉龙走到离舞台远些的角落,那边的声音便勉强听得清了。   “你在哪里,很吵,”张信礼的声音略微有点拖:“我没带房卡。”   “在外面,”拉龙道:“应该很晚回去。”   这种店一般都要营业到凌晨两三点甚至通宵,他的场次靠后,鬼知道多久才结束。张信礼问:“几点?”   拉龙往台上看了眼,这才第一首歌,他没经验估不准时间:“说不好,应该通宵……你几点回?”   张信礼同样回了三个字,说:“不知道,”他沉默几秒,有点烦躁地道:“算了,你在哪,我过来拿。”   拉龙说了地址后挂了电话,原路走回来,他转身的一瞬间,林瑾瑜跟林烨立刻双双转身,假装在看表演。   ……   半小时后,张信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没来过这里,事先也不知道拉龙和林瑾瑜他们在一起,他现在对大多数事情都不关心,也没兴趣。   林烨有点事去后台了,林瑾瑜表面跟Evan坐在一起喝酒,实则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老瞟向拉龙,因此当拉龙再次离开散座区域,往门口靠拢时,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这家店营业额主要靠酒水,平时并不设入场费,想听歌看表演随时可以进来,张信礼按拉龙给的地址找到这里,进来时迎面看见一排电影海报——但没察觉出什么,他没看过那些未取得全面公开上映权限的电影。   “你最近怎么样?”Evan在同林瑾瑜叙旧:“走出来了,有新对象了?”   “呃,怎么说,”林瑾瑜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到站在门口的拉龙与某人身上:“算是吧。”   “‘算是’是什么意思?”Evan道:“我还挺好奇的,”他笑了笑,道:“要么……我请你喝酒,你满足下我的好奇心。”   “算是”当然就是胡说八道的意思,林瑾瑜敷衍着,看见那边拉龙把房卡给了张信礼,两人说了会儿话后张信礼正要离开,却被人叫住了。   “你好,”林瑾瑜看见那个他曾见过的、学作曲的学弟端着杯酒,在附近看了张信礼半天后,犹豫但是又勇敢地走上前去,说:“那个……可以请你喝杯酒吗,哈哈。”   那是一种羞涩但是又大方的姿态,欲说还休,但一切已在不言中。   林瑾瑜其实一直知道,得益于身材、气质跟型号,在gay中间,张信礼比他更有桃花——虽然基本是些快餐烂桃花。   他俩之前在一起不久时,某天心血来潮,林瑾瑜曾经威逼利诱过他,让张信礼把自己软件上的聊天记录给他看看,张信礼给了。他抱着猎奇心态看完全部后唯一的感想是:妈的,这些0也太能舔了,0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尽管张信礼回复得都不是很热情,但仍阻止不了那些大0小0骚言骚语一箩筐,那程度用舔狗都形容不了,只能用下贱概括。   照片记录他看不到,但想也知道里面必定有别人发给他的裸照,为这他俩当时还说了几句嘴。   张信礼一开始并为意识到这里是gay吧,他只是来拿卡,拿完便准备走人,遂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喝杯酒,”学弟见他不说话,道:“不行就算了,不好意思。”   张信礼不是很喜欢跟陌生人喝酒,换了平时他说句“抱歉”,转身就走了,可如今——在哪儿喝酒不是一样喝呢。   恰在这时,拉龙也道:“哥,要不你在这儿玩吧,我待会儿还有表演呢,想让你看看,帮我录像纪念一下。”   学弟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他——林瑾瑜之前腹诽过,这是个有点古灵精怪,很可爱,但是一点都不娘的男孩,偏矮的个子与瘦瘦的身材,非常能激起人的保护欲。俗话说“丑0不知1多”,他大概是那种从来不会觉得1少的人。   林瑾瑜心跳莫名快了起来,他有种预感,抛开现实,单论形而上的想法,这种‘类型’就是张信礼的理想型。   “……”   好似印证了他的猜测,林瑾瑜远远看见,张信礼听完拉龙的话,重新转回半个身子,打量了那小卷发,戴圆框眼镜的学弟一眼,忽然答应道:“好啊。” 第355章 占有欲(2)   拉龙一再央求张信礼待会儿帮他录像,一番软磨硬泡后,张信礼对学弟答了句“好啊”,转身一起在另一边坐了。   “你在看什么?”Evan好奇地问了句。   林瑾瑜回神,道:“没什么。”眼睛仍往那边瞟。   那边拉龙从桌上拿了酒水单递给学弟,学弟道:“谢谢,说好我请的……嗯,其实我是常客,不用看那个。”   “哦,这样,你常来啊。”拉龙收了回去,自己看了看那一长串花里胡哨、见也没见过的酒水名,没点朴素的,要了几杯自己没喝过,花花绿绿,看起来像饮料一样的调酒。   “你俩喝这个?”学弟眨了下眼睛,笑着说:“真厉害。”   酒吧里有时候越是听起来、看起来像果汁饮料的酒水越是烈酒,拉龙是不懂,张信礼则是不在意,学弟坐在张信礼身边,找话题道:“你们是我学长吗?还是外面的。”   “外面的,”张信礼从桌上随便拿了杯:“不是学长。”   不是学长,难道已经工作了?学弟心里暗道:嗯……也行?   干喝总是没意思,学弟不是内向型的,总恰到好处地提话题,又自然吸引了几个朋友过来,五六个人坐了一桌,一会儿干杯一会儿玩骰子,好不热闹。   哟,还挺会玩。   远处,林瑾瑜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见他挺自然和谐地融入了酒吧氛围,心想:之前我在酒吧上班的时候左一个不同意,右一个那地方乱的,还以为多正人君子,跟长那么大一直对夜店酒吧敬而远之似的,原来很熟练啊,一看就一老手。   虽然林烨说过,这家店并不“乱七八糟”,林瑾瑜的感受也如此,但到底是线下gay交(男)友平台,陌生人看对眼了,坐下一块喝喝酒时不会真的像普通朋友一样礼貌、克制、疏远。   “来来来!走一个!”   桌上有自带的筛盅、扑克、惩罚牌什么的,学弟跟他朋友都很好相处,拉龙又看什么都新鲜,气氛十分热烈。他们都时不时招呼张信礼一块参与,张信礼便也跟着一块玩,输了的罚酒。   拉龙在童年以及高中时代接触过的娱乐活动十分乏善可陈,他数学及逻辑推理能力不是很好,因此总是输,被一堆人围着起哄,张信礼则显得颇游刃有余——他在很多酒吧上过班,这些不算复杂的气氛游戏看都看吐了。   可令学弟奇怪的是,喝酒在游戏里明明属于惩罚措施,虽然这惩罚不怎么严厉,至多算小惩怡情,可其他人,包括他自己,无论输多输少,到惩罚环节时总是象征性地咪(抿)一口,能少则少,绝不多喝,唯张信礼输了之后不仅不想方设法少喝,反而随随便便闷头就是一杯起步。   没见过谁次次都这么喝罚酒的,学弟生出几分好奇来。   吃喝玩乐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酒在现代社交里又是拉近关系的有力武器,半小时过后,一桌人已聊翻了天,一个个跟互相是认识了n年的老朋友似的,学弟觉得气氛到了,于是在输了又一轮游戏后,他哈哈哈了几声,摆手,一副不行了的样子,道:“饶了我吧,我已经有点头晕,不能再喝了。”   “那怎么行?”其他人也笑,道:“输了就得喝,把这干了!”   学弟苦笑,往张信礼那边缩了下,道:“不行了,真来不了了……”   他看起来有点小孩,像那种不会喝酒的,其他人哪能这么容易放过他,纷纷继续又逼又劝,学弟边推那些往他面前怼的酒杯,边捂嘴往后躲,大喊不要。   那是种示弱中又带着点任性的姿态,很可爱。   一逼一推闹了好些时候,张信礼觉得吵,他又等了几分钟,见他们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得已伸手拦了一下,道:“好了。”   他并不讨厌这人,学弟性格不错,而且人很有趣,先前经常挺主动地给他递烟倒酒,张信礼和林瑾瑜一样,属于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对方比他弱势他不会欺负,反而会想去照顾对方。   学弟一直往后面、侧边缩,此刻和张信礼胳膊挨着胳膊。张信礼帮他挡了几个开玩笑劝酒的,说:“算了,我帮他喝了。”   他心情不好,本来就是出来喝酒的,怎么喝不是喝呢,顺手还能帮别人解个围,挺好。   其他人听他这么说,纷纷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哈哈哈了几声,把酒放桌上,坐了回去。学弟转头,眨眼看张信礼,道:“你帮我喝嘛,哈哈,我有点不好意思。”   有些人天生善于交际,他语气并不做作,虽然带一点点撒娇意味,可听来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厌烦。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张信礼瞥了他一眼,伸手拿过桌上满满一杯不知道叫什么的酒,一口干了,把空杯子随手放回桌上。   “哟哟哟,可以可以,牛!”学弟的朋友们说:“这次被你躲过去了,算你好运,再来再来。”   学弟捂脸往后倒,手乱动间轻轻抓了下张信礼胳膊上的衣服,直说:“不行了,不来了!放过我!求你们!”   作为十里八乡唯一的直男,拉龙哈哈哈道:“没事,我哥酒量很好的,继续玩呗,你要实在喝不了,他一直替你都没问题,我也可以替你。”   实际上这桌上就数他跟张信礼喝得多,他是输得多,张信礼是喝得猛,可其他喝得少的人已经有些微醺了,这两人却全然不上脸,跟没事人似的。   “真的?”学弟笑了会儿,看向张信礼,说:“算了,我真不好意思。”   张信礼没说话,学弟道:“不过刚刚那杯还是谢谢你了……不过我好好奇,你干嘛喝那么猛,输了喝几口意思一下就行了,谁像你那么实在,该不会是心情不好吧。”   其他人在各自聊天,张信礼又拿了杯新的,沉默了几秒,说:“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学弟心道:果然猜对了耶。   “没为什么,”张信礼说:“待会儿就走了。”   “你不是要给朋友录像吗,应该还有很久,”学弟看着他小麦色的侧脸,转了下眼睛,说:“该不会……刚分手吧?唉,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张信礼转过脸看他。   “我猜对了?”学弟笑了笑,棕褐色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嗯……真的,没什么,这样反而更应该多交朋友。”   “……算了。”张信礼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他习惯于在强硬的人面前表现得更强硬,在示弱的人面前温和,所以面对这种比较娇小瘦弱的男生反而说不出重话来,于是只道:“不想交,你玩你的。”   “好吧,”学弟没咄咄逼人,他撇了撇嘴,半是不开心半是任性生气一般道:“我想加你联系方式的,难过。”   “……”张信礼说:“你加别人吧,不缺我一个。”   缺呢,学弟心说:很久没看见过这么man的1了!兴奋!等等……应该是1吧,别到最后告诉我是姐妹,我会一头撞死的。   “那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他说:“好想知道,唉,都不联系了就告诉我吧,我姓余,朋友一般都叫我小余。”   原本漫不经心,眼神飘忽不知在看哪里的张信礼忽然一顿,蓦地看向他。   那叫小余的学弟衣服袖子很长,手怕冷一般藏了半在袖子里,露出的手指很白很细,发色偏浅,是那种棕色,不知道是不是染过,脸小而瘦,眼睛很圆。   “看我干嘛,”他并不知道张信礼忽然盯着他的原因,说:“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   张信礼这么说着,还是看着他。   小余和小瑜长得一点也不像,明明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可他还是看了好久。   ……   “你看什么呢?”   与此同时,林烨终于处理好了手头的事情,从后台回到大厅,结果他刚一进门,就见林瑾瑜手里端着杯酒,跟Evan相对而坐,目光却直勾勾越过Evan肩头,不知在看哪里的样子。   ……而且那眼神好像有点可怕,颇有些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那味儿。   “没看什么,”林瑾瑜咬牙说:“看萝卜。”   “?”林烨没领会到花心大萝卜这个梗,看傻子一样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林瑾瑜从鼻孔里哼了声,喝了口酒。   于他眼里,张信礼和那个学弟眉来眼去半天,主动帮他伸手挡了酒,然后还英雄救美地替他喝了……之后二人调笑一番,张信礼跟个色鬼一样,一直出神地盯着人家看。   那男生确实长得挺好看的,可也不至于这样吧啊,林瑾瑜颇忿忿又委屈地想:大爷的,你都没给我挡过酒吧,啊?   “林烨,你忙完了?”Evan见他来了,朝他扬了下下巴算打招呼,道:“一块来一杯?”   “行啊,燠咥”忙半天,林烨也有点渴了,他三两步跨过来坐了,说:“你们刚聊些什么呢?”   “没什么,”Evan半开玩笑道:“嗐,我打听他的感情状况,他死活不说,太伤我心了。”   “哦,”林烨内心毫无波澜,心说他一直把张信礼仨字当圣上名讳一样避讳着呢,能跟你说才有鬼了,他道:“那你就伤心着。”   “你也不帮我说话,更伤心了,”Evan坦荡荡道:“我还单着呢,我追过小YUX -I林,你又不是不知道。”   追过又怎么样,有些人走不到一起就是走不到一起。林烨跟他碰杯,道:“知道,祝福。”   就在Evan要继续就这个话题说道几句,打探打探林瑾瑜感情状况的虚实时,一直盯着某人的林瑾瑜忽然收回目光,转头看了林烨片刻,靠过去,毫无征兆地屈起手肘往他身上一搭,把半个身体的重量压林烨肩上,说:“你真这么想知道?”   “当然,”Evan颇绅士地道:“你有伴儿了也没关系,可以直接说。”   “这样……那好吧,”林瑾瑜勾起嘴角,朝Evan一笑:“之前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其实……”   他用另一只手亲昵山与_[三-夕地拍了拍林烨的大腿,道:“他就是我男朋友。” 第356章 占有欲(3)   张信礼之所以发现这家格调好像颇高雅的酒吧似乎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是因为一阵宛如开水煮沸了一般的哄闹声。   这阵哄闹是从Evan开始的,他上一秒还在半开玩笑地调侃林烨不帮他说话他很伤心,下一秒就得知作为朋友,林烨跟他本来的目标对象在一起了。   ……贵圈果然还是真乱。   “什么?你们俩?!”   林烨和这里许多人是熟脸,在他的惊呼下,周围人纷纷看过来,在得知林烨又有了新男友后,自Evan开始,那些跟林烨认识的酒吧客人、员工、演出人员纷纷开始大起哄。   真不容易啊,林烨终于又开始谈恋爱了。   “我说呢,之前我就注意过好几次了,他俩经常一块来,林烨对那人还特照顾。”   “哈哈,我记得他,好像就是林烨带过来的,我那天看见他们在门廊那里拉拉扯扯还纳闷呢,没想到果然有情况。”   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林烨的“狐朋狗友”们很快七嘴八舌地给这段恋情增添了无数征兆。   “……”林烨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大爆料中回过神来,正瞠目结舌地瞪着林瑾瑜,就见Evan摇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有预感,只是理智上不愿意相信。”   林烨眼睛瞪如牛,说:“你有什么预感??”   Evan沉默一秒后开始滔滔不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你们挺亲密的,后来向你打听林的喜好你也说得头头是道,说他喜欢粤菜、对小提琴感兴趣,还喜欢运动,再后来一块吃饭的时候你下意识和我一样,同时先把菜单给了林,林跑出去的时候你根本没有犹豫就追出去了……”   “……”   好一番头头是道的长篇大论,跟在写毕业论文似的,听得林烨大囧:“我们不……”   林瑾瑜眼疾手快,背地里一胳膊肘正怼他后背大穴处,直怼得林烨一口气没提上来,噎了下实在的。   “我们不……是有意不告诉你的,”林瑾瑜冲林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向张信礼所在的方向,同时非常顺畅自然地接过了话头,道:“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Evan苦笑:“这事强求不来,不过你们进门时就说比现在才说好。”   林烨顺着林瑾瑜的暗示,看见远处张信礼身边坐着个小男生,从背影判断,两人正推杯换盏,颇亲密地低头耳语着什么。   他怎么会在这儿?   林烨的第一反应和林瑾瑜一样,愕然且不可置信,随即又变成了疑惑——看那样子,他打算在这里找点乐子?这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啊,果然受打击太大,放弃了?   “你们两个,装朋友装够了伐?骗了我们这么久,得一人喝一轮当惩罚啊。”   这种找到对象的喜事该闹一闹,周围林烨的朋友们纷纷开始起哄:“快快快!大家看啊,林烨终于又有对象了啊!赶紧抓住!别让他们躲过去了!”   林瑾瑜微笑着看着他,林烨突然脊背一寒,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儿认识这么多人。   ……   张信礼原本不太爱和陌生人一起喝酒,更不喜欢通过比较快餐的方式去认识朋友,他会答应和这个叫小余的学弟一起玩玩,第一是因为拉龙央求他留下来帮忙录象,第二是因为那学弟长得并不令他讨厌,第三则是因为后来学弟报上的那个名字。   人失恋以后大概真的会做出些脑残的事情来,小余和小瑜,明明根本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两个名字,可张信礼偏偏因为这个名字不自觉地给予了那个学弟更多包容和耐心。   小余邀请他一起干杯喝一轮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小余小声示意他俯身下来把耳朵凑过去的时候他照做了;小余半开玩笑般搭住他肩膀,整个人半贴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推开。   张信礼有那么几秒觉得自己可能确实中了邪。   “哥,你俩一直说些什么呢,都不跟大伙一块玩,”拉龙不满道:“加入进来嘛。”   其他人笑着说:“”他俩二人世界呢,哈哈,你别打扰他们。”   拉龙只以为是在开玩笑,张信礼目光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小余正要说话,忽地大厅不知哪里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哄闹声,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头。   人太多,哄闹声嘈杂,再加上还有乐声的掩护,拉龙扭头望去,只望见一排排人影,没瞧真切,只隐约看见好像是两个男的在被人起哄喝交杯酒。   “卧槽,”他惊呼道:“交杯酒,两个男的喝!”   桌上其他人哈哈哈道:“那又怎么了,不是很正常?”   其中一人进一步道:“你想玩,我也可以跟你玩啊,我们都可以,是吧?”   哇,拉龙心说:不愧是大城市,花样好多!他心想:好有趣,真兄弟才能这么玩!   所有人又是一阵笑,小余说:“去你的,别自作主张代别人,我可不跟他玩。”   “是不是啊,”他朋友起哄道:“知道你没谈过恋爱啦。”   “没谈过恋爱?”张信礼重复了一遍。他有点意外,他以为小余这种性格,应该感情史丰富才对。   “怕我骗你?”小余道:“我才大一,真的没谈过恋爱,歪瓜裂枣的看不上。”   “没有,”尽管张信礼知道大一和谈过几次恋爱并没有确凿的因果关系,但他没表示怀疑:“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哟哟。”小余的朋友们再次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他们道:“正好你俩刚刚游戏输了,这样,这次的惩罚跟那边一样,就喝交杯酒,怎么样?”   这个提议瞬间得到了人们的一直认同:“好主意,干罚酒多没意思,来点刺激的!”   “你们神经病吧,”小余笑骂道:“脸皮厚!”   “你就说来不来吧,”他朋友道:“可要愿赌服输哦,别耍赖当缩头乌龟。”   “你才是缩头乌龟,”小余脸有点红,他道:“来就来啊,谁怕谁!”说完一副赌气热血上头的样子,转向张信礼。   张信礼目光深沉地看着他,那样的神色和语气,跟林瑾瑜有三分相像。   他道:“你不是不愿意玩吗。”   小余说:“我当然不愿意,这不是输了,没办法。”   游戏惩罚确实是个很好的幌子,有些人表面抗拒非常,实则乐在其中。   “快点快点!必须实行啊!”一桌人,包括不明就里的拉龙都在起哄,小余看着张信礼,张信礼也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小余真的很喜欢他这类深肤色、看起来小有肌肉、擅长运动又不怎么说话的1,天菜不赶紧抓住的话待会儿就没了,于是他率先端起了酒杯,说:“我不愿意跟别人玩……但愿意跟你。”   与此同时,台上的乐队刚好演唱起张慧妹的《彩虹》,配合着歌曲节奏,巨大的电子屏幕上现出各种彩虹图片,整个酒吧的气氛迎来小高潮,所有客人开始一起举杯跟着合唱。   张信礼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可能没看过门口海报上的那些电影,但他知道彩虹在某些时候有特殊含义。   小余观察着张信礼的表情,他见自己说完这句暧昧意味明显的话后,张信礼并未露出嫌恶神色,便借打商量的由头叫他弯腰过来,凑上前去,在他耳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嗯……跟你的话,不止喝酒,别的也可以……什么都可以。”   又是这种让人大呼0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的投怀送抱话语,那张脸上一半羞涩一半狡黠,张信礼有些出神——   林瑾瑜在那个时候也经常露出这样的神色。   桌面上杯盘狼藉,他们已喝过很多轮,每个人脸上都有些微泛红,酒精在张信礼的血管里奔涌,小余又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那是一种隐晦的邀请,他没谈过恋爱,是第一次,如果张信礼主动,他也许会成为这个可爱、古灵精怪的学弟的第一个男人。   小余带着种欲拒还迎的意味慢慢凑得更近了,张信礼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浸泡在苦闷里多日,心情很不好,所有的希望都已湮灭,那个他以为永远会属于他的人不再属于他了。   这种心情就像一汪泥潭,紧紧挟裹住了他,张信礼想要挣脱,可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弗洛伊德说:性是人的第一本能。也许……他需要一些刺激来填补心里的空缺,谁都好,来让他忘记那个已不再属于他的人。   张信礼以为他永远不会有这种想法的,用性去填补自己,但也许真的如王家卫电影里所说:寂寞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   小余润红的嘴唇越来越近了——他带着十足的小心与期待想来亲张信礼的脸,如果张信礼不躲开,那结束之后他们必然直奔宾馆。   张信礼有些走神……他感觉自己是因为走神才没躲开的。   先前传出哄闹声的方向看起来气氛更加热烈了,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笑着,和林烨手腕相交,几乎脸贴着脸,喉结滚动,亲昵地交杯饮酒。   那人丰神俊朗,睫毛很长,耳垂上闪着一点银色的光芒,与林烨相对时眼睛里似乎有万千波光流转,狡黠而又自信——比小余更要狡黠、自信、锋利一万倍。   也勾人一万倍。   张信礼离家出走的“神”忽然就咚一声回来了。   ……   “你够了吧,”又是一杯过后,林烨有些受不住,小声对林瑾瑜道:“再照这种猛虎下山一样的喝法来几杯我就撑不住了。”   他们喝得很疯,林瑾瑜和他面对面,膝盖跪在长沙发上,亲昵地罩在他上方,用同样的音量小声说:“再来一杯……等他看我,喝到他看我。”   林烨仰头注视着他,注视着林瑾瑜褐色的、波光流转的眼睛,定了片刻,嘟囔道:“……真会胡闹。”   两个不同风格的帅哥在大庭广众之下玩情侣游戏引了一大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围观,林烨又跟林瑾瑜喝过一杯后,伸手轻轻拢住他的背,借拥抱的动作贴他耳朵边,道:“真别喝了,先下去,想点别的招充当你勾引男人噱头。”   他不想喝多,因为喝多了人不受控制,酒后吐真言……他是说吐他俩谈恋爱是假装的的真言。   林瑾瑜没什么别的招,就喝交杯酒这个还是林烨的狐朋狗友起哄让他俩喝的,他同样贴到林烨耳朵边,想问他接下来怎么办的意见,结果他还没开口,只是呼了口气,林烨便猝然一缩,反应很大地偏过了脸。   林瑾瑜:“?”   周围人还在起哄,他俩这姿势确实有点少儿不宜,此时此地更激得围观群众狼血沸腾,有很熟的朋友过来闹他俩,推林瑾瑜和林烨,让他俩亲一个。   林瑾瑜当然不会做到那一步,但外力让他无法控制地和林烨的脸越凑越近,那带着酒味儿的呼吸一波接一波,洒在林烨耳边。   林烨不住躲着,但是碍于演戏又不能躲太明显,看起来挺痛苦……十数秒过去,林瑾瑜发现他耳尖红了,同时不自然搡他腰,示意他下去。   “你……”他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不会吧?”   林烨不太自然地瞪他:“废话,我是gay,你是男人,我当然会有反应……你玩过头了,赶紧给我下去,服了。”   灯光不算很暗,远处的张信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没有错过任何一处细节……如果说大张旗鼓喝交杯酒有作秀的嫌疑在的话,那么他们之间欲拒还迎的推搡、林烨脸上的绯红是无论如何也演不出来的。   张信礼的呼吸开始微微急促起来,但那不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小余温热的鼻息,而是更远处的那个人,林瑾瑜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让他呼吸急促,然而又心痛。   无法得到原来是这样痛苦的事情。   “他在看你,”林烨低声对林瑾瑜说:“哦,他身边那个漂亮的男生在亲他,他在目不转睛地看你。”   哦,他们真的接吻了,林瑾瑜背对着,看不见情况,他的目的达成了一半,却没变得开心起来:果然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原来我们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远处——   张信礼忽然猛地推开了小余。   “抱歉,”他眉头紧皱,目光游离,说:“我有点乱,我得走了。”   他无法再待在这里继续看着林瑾瑜露出那样的表情,做出那样的姿态而无动于衷,也许是酒的作用,他觉得燥热……继续看着林瑾瑜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做出什么事来。   拉龙快要上台了,张信礼却站了起来,浑然无视背后拉龙的那声“哥”,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想:一个人面对无法得到却日思夜想的东西时最好离得远远的。但该遇见的人始终会遇见。   外面夜已很深,今晚适合情人缠绵。 第357章 占有欲(4)   “瑾瑜哥,你看见我哥没,他答应帮我录像的,可这会儿哪儿都找不着人了。”   过了许久,终于轮到拉龙上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为不同文化、不同审美的外地人表演,他很想留个纪念,结果临开场,预约好的“录影师”不见人影了,可把他急坏了。   “他啊,嗯?他来了吗?”林瑾瑜刚结束他的瞎胡闹,装傻道:“不知道啊。”   “来了,但是好像又走了,”拉龙四顾,表情茫然:“怪了,招呼都不打一句就走了?”   “谁知道,”林瑾瑜说:“他去哪儿?”   “在外面玩吧,刚认识了个新朋友,”拉龙说:“而且来之前我哥好像就是在哪儿跟人喝酒。”   挺厉害,林瑾瑜心说:会玩,到处寻花问柳,不知道多少小0投怀送抱呢,了不起。   林烨边整理衣服,边斜眼看林瑾瑜心里门清,表面装作不知,道:“你找他有事?”   “他答应了帮我录像的,”拉龙仍十分纳闷:“不应该啊,我哥要答应了肯定就会给我录的。”   “这有什么难的,”林烨道:“我帮你录就是了。”   “这多不好意思……”   “举手之劳,”林烨边拍衣服边说:“顺便的事。”   林瑾瑜知道他穷讲究,不能忍受衣服上全是褶——这些褶还要拜他所赐:“张信礼不在,可能跟谁看对眼了玩去了吧,你让林烨给你录得了,保准比他录得好……我有点困,先回了。”   张信礼不在,他便兴致缺缺,一点喝酒的兴趣都没了。林瑾瑜放眼看了圈,没看见先前那个黏着张信礼的学弟,心想:该不会已经出去开房去了吧,他大爷的。   “你困了就先回去睡吧,”林烨道:“晚上别反锁,给我留个门……下次别玩这个了。”   拉龙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林瑾瑜却心照不宣,他道:“知道,不玩了,没意思。”   他这方面的气出完了,现在觉得没意思了,当时偏偏跟鬼迷了心似的……林瑾瑜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折腾这么一通,到头来还不是无用功,分手了还跟戏精上身一样,真是神经病。   好没意思。   “拜。”想到这里,他和林烨、拉龙两人道了别,自己转身出了大门。   ……   已是午夜了,这家店开得偏,除这一处外,四周已渐渐冷清下来,地铁停了,走回去不知道要走到猴年马月,林瑾瑜别无他法,斥巨资打了个车。   记得来上海实习那会儿,有段时间他也经常这么晚回去,公交地铁也都停了,那时候张信礼会在路边那棵茂盛的大树下等他,骑着“铃铛不响哪里都响,轮子不转哪里都转”的破自行车接他回家。   ……都是一些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我想这个干什么。   车很快到了目的地,林瑾瑜给钱下了车,在橘黄的路灯下摸了支烟出来叼着,掏钥匙准备开门。   这片没什么午夜营业场所,这么晚了,多数门店都已关门,路灯还坏了一盏,四周寂静一片,看起来很“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卷闸门年头不新,有些难开,林瑾瑜把钥匙插进去,转了两圈,向上拉时拉到半路卡了一下,无论人怎么使力都上不去了。   人不顺起来真是事事不顺,林瑾瑜心说:连这破门都跟我作对。   破门跟不跟他作对是不知道,不过马上就要有人来跟他作对了。就在林瑾瑜松了钥匙,刚要弯腰下去看到底是哪儿卡住了的时候,那盏坏掉的、灯光时隐时现如行将就木的老人的路灯下忽然现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原本应该靠在灯柱另一边,灯光太暗,粗大的灯柱又遮掩了身型,因此林瑾瑜并未察觉身后有人,直到那人主动站起,脚步有些虚浮地朝他走来。   谁后脑勺也没长眼睛,林瑾瑜一门心思忙着治这破门,全然没在意身后动静,他还以为是流浪猫狗在翻东西呢,等到响动越来越大,脚步声已清晰可闻时,想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老式合金卷闸门本来一碰就哗啦哗啦响,林瑾瑜嘴里叼着烟,发觉不对后欲转身,可没来得及。黑灯瞎火的,他甚至还没看清眼前景象,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黑影如扑食的恶虎一般一下撞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他双肩,一把将他抵到了门上。   林瑾瑜肩膀与卷闸门相撞,发出“哐”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这要是居民区保准判个十级扰民。那人下手颇没轻重,林瑾瑜先前转身只转了一半,本来是侧着身子的,这一撞之下他肩膀先打了个对折,整个人差点跟个易拉罐一样被撞折叠起来。   这种力气和身高,肯定是个男人。   “嘶——”他发出声痛呼,身后人闻声顿了一顿,扣住他手,让林瑾瑜彻底正对过来,脊背撞上卷闸门,可那力道却丝毫不见放松。林瑾瑜第一反应是:遇到抢劫的了?   不会吧不会吧,上海治安挺好的,可这天色,这时间……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你想干什么?”他一开始吓了一跳,没看清来人,只定神,尽量冷静道:“我提醒你,这里可有监控。”   大街上还无法无天了……反正钱包里也没几块钱现金,林瑾瑜挣扎着,正暗自思忖是反抗到底还是直接把那没几块钱的钱包扔他,明早再去报案时,身后那人却不发一言,既没威胁他让他别出声,也没叫他交出钱来,而是制住他手,整个人贴近了。   林瑾瑜闻到了浓烈的酒味,天知道身后这个男人到底喝了多少酒,他光是闻着都觉得自己也头晕目眩起来。   ——随着酒味一同而来的,还有股他十分熟悉的气息。   这黑影……他们曾经无数次肌肤相亲,林瑾瑜熟悉张信礼的身体,就像熟悉他自己。   温热的鼻息通过领口的缝隙扫过他脖颈,扫进颈窝,张信礼直直撞进他怀里,好像怕他跑了似的,胸口死死压着林瑾瑜胸口,和他贴在一起,把他死死压在门上——然后低下头来,丝毫不管林瑾瑜挣扎的动作,贴上了他的嘴唇。   这应该是目前为止他给林瑾瑜最强硬的吻,林瑾瑜恼怒地抵抗着,他却不管不顾,温热的唇贴上他的后立刻便是亲密的接触,不过半秒的时间,林瑾瑜口腔里便也弥漫开一股浓烈辛辣的酒精味。   “滚……开。”未获得准许的亲吻都是耍流氓,林瑾瑜余怒未消,心里那口气还憋着,十分钟前还吐槽他寻花问柳、寻欢作乐呢,哪有接吻的缱绻心思。他试图偏头躲避,可刚一动作,张信礼便立刻伸手上来半抚半卡住他脸颊与脖颈,不仅未退半步,反而吻得更深更狠。   挣动间,滚烫的烟头烫上张信礼的手背,他却如全然没有知觉一般,理也没理,只深深地、激烈地索吻。   这种予取予求的做派十分流氓,林瑾瑜只觉窒息,喘不过气……那感觉有点痛、有点热,有点让人完全无从招架,根本喘不过气。   他想:他奶奶的,被强吻原来是这种感觉。   卷闸门开了一半,这可是在大街上,林瑾瑜躲避不成,脑筋转了圈,干脆不跟他硬碰硬了,而憋足气,猛地往下猫腰一沉。   张信礼只防着他往左右及前方挣脱,全然没料到他还能躲地道,林瑾瑜趁他愣神,矮身一闪,半爬半滚进卷闸门内,不住喘着气。   真费力……林瑾瑜心想:找你小情人去,大半夜的上这儿来发什么酒疯。   门外,张信礼失去了他的踪影,却并未离去。拉龙打电话前他已喝了不少白酒,去到酒吧后和小余那桌人又是不知几杯度数不低的鸡尾酒下肚,从酒吧出来后他一个人又喝了不少……混着喝最容易上头,此刻各种酒精在他血管里奔腾,张信礼头脑发昏,混身燥热,且根本不计后果。   林瑾瑜刚闪进琴行内部,还没喘上两口气呢,就听门叶叮咣一声响,张信礼撑在卷闸门叶上,非常大力地往外拽了一下,然后往上一拉——刚刚还卡得跟焊死了似的的卷闸门居然就这么应声而开,无比顺畅地升了上去。   林瑾瑜在心里骂道:破门,果然专跟我作对,该开的时候装阿斗,扶都扶不上墙,不该开的时候原地升天。   外面昏黄的路灯光透了进来,张信礼松开手,踉跄几步,走了进来,然后又反手把门拉下,踩到底。   随着“咔”一声触底的轻响,唯一的光源立刻被金属门叶阻隔在外,小小的琴行里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后面就是吃饭睡觉的小隔间,这地方就一普通小门面,没有地道也没有后门,林瑾瑜心知无处可溜,原地站住了,沉默地看着他。   张信礼的轮廓在黑暗里显得不甚清晰,他进来后停了几秒,大概是在适应光线。地上杂乱不堪,东一个板凳西一个谱架,几秒后,张信礼辨认出了林瑾瑜所在的位置,开始不太稳地迈步向他走去。   经此一番偷袭,林瑾瑜着实又惊又怒,他眼见张信礼步步逼近,大声训斥让他停下,道:“大晚上搞什么飞机?你他妈疯了吗,我还以为碰上了抢劫犯。”   张信礼充耳不闻,继续靠近。   “你聋了?叫你站住没听见?”林瑾瑜说:“怎么不去跟你的‘新朋友’好好玩,大半夜上这儿发疯,差点报警把你送进去知不知道?”   仍然没得到任何回应,张信礼就像根本听不见他说话一般,直直跨过一地零碎东西,第二次拽住他手。   “松手,”林瑾瑜推他,冷冷道:“别以为装喝醉就可以无法无天,你这算非法入侵民宅,马上出去。”   和装醉的人确实是可以讲道理的,但和真醉的人不行,张信礼眼眸黑亮,紧紧盯着林瑾瑜,捉住他推自己的手,不由分说前压,仍只是不管不顾来亲他。   这地方总共也没多大,林瑾瑜身量不如他,躲避之间一退再退,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到了角落里,张信礼抱住他腰背,利用体重优势,胸口抵着胸口,宛如糊双层墙纸一般把他压在了墙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X虫上脑吗?林瑾瑜推人不能,恼道:“滚亲你的学弟那去,上我这儿发什么情?”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张信礼准备装聋作哑到底的,或者他其实根本真的听不见话,但事实证明不是。   张信礼就这么紧紧压着他、抱着他,埋首在他颈窝处,林瑾瑜说完上句话后,他似乎低低笑了下,不甚清楚地重复了遍倒数第四个字跟最后一个字。   ……这时候还笑,这家伙是真不清醒?林瑾瑜闻着他身上酒味不像骗人,心想:别又跟我俩第一次越界的时候一样,什么喝醉、不记得,全是装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累死人,反正挣不开,他索性暂时放弃了,先歇会儿,喘口气,道:“说话,别给我装哑巴。”   这次张信礼总算没继续“沉默是金”了,感觉到林瑾瑜不再推他后,他松了点劲,往前迈了几步,和他贴得更紧了,此刻不止上身,两人跟叠罗汉似的,隔着两层布料,疏离,同时却又亲密地贴在一起。   林瑾瑜感觉脖子上落下了一点湿热,那是张信礼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吻:“想找你睡觉……”他闭着眼,喃喃说:“行不行……”   林瑾瑜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话会是他说出来的吗?   平时冷静隐忍的人发起疯来往往更不是人,张信礼吻过他脖颈后轻轻在他颈间蹭了会儿,开始继续亲他耳垂、脸颊、嘴角……明显没打算听林瑾瑜“行不行”的回答。   “你他妈别……”林瑾瑜扭头躲避,这次他快了一步,张信礼吻不到他嘴唇,转而开始贴着他,抱着他腰的手探进外套里,不由分说扯出衣服下摆。   ……   林瑾瑜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那什么生活了,张信礼指尖乍一触到皮肤,他顿时呼吸一乱,不由自主瑟缩了下。   张信礼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林瑾瑜越是颤抖瑟缩他越来劲,抱他抱得更紧,真不知道这是拥抱还是在搞格斗,使出熊抱绞杀。   他们曾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彼此都清楚对方喜欢怎样来,张信礼手心温暖,连带着指腹上的茧都磨得恰到好处……如果撇开他来强的这点不谈,林瑾瑜不得不承认……并不令人讨厌,他从来都喜欢他的脸、手、身上的味道。   但是……   “你干什么,放尊重点!”他怒道:“吃枪药了?怎么,新勾搭上的炮友临时变卦不跟你干了,你就跑这儿来了?你当我是什么?别他妈跟条发|情的公狗似的。”   然而面对这样的攻讦与质问,张信礼又开始发挥“听不见大法”,林瑾瑜骂林瑾瑜的,他摸他的。   隔着衣服拥抱着虽然有如隔靴搔痒,但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般的刺激对两个已分别多时的人来说仍十分能激起人的冲动,张信礼道:“我是公狗……”他亲着林瑾瑜的脸颊,低声说:“那你是什么?”   是……   林瑾瑜恼怒道:“老子是人。”   “嗯。”张信礼回了这个字,忽地伸手上来,没有任何征兆地钳住他下巴,迫使林瑾瑜张开嘴,侧过头吻了上去。   之前的亲热被打断,这次他索取得更急更狠,舌尖一刻不歇地勾连抚弄,不仅和他唇舌纠缠着,偶尔还扫过他的牙齿,直吻得林瑾瑜换气的机会都没有。   陌生但是又熟悉的感觉……林瑾瑜想起过去在一起时他们接过的每一个吻,生涩的、小心的、温柔的、激情的,没一个这么粗暴过。   他清楚感觉到虽然自己没有任何回应,但张信礼的呼吸仍在这样粗鲁的吻里粗重起来。   ……这是封印解除暴露本性了?林瑾瑜在心里骂他:狗东西。   张信礼无从得知他的心理活动,他喝得太多,此刻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周围的空气里似乎都带上了一股淡淡的酒精味儿,压抑太久的情欲填满了他的心神,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被他忽视了。张信礼把手抽出来,强迫林瑾瑜跟自己接吻的同时开始胡乱解他扣子,看起来并不满足于亲一亲,摸一摸。   这还了得,得寸进尺,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清不楚的,林瑾瑜是万万不打算放纵他到底的,可尽管他已增肌不少,可技巧上的差距却不是一月两月可以弥补的,张信礼非常会用巧劲控制他关节,来硬的他挣不脱……妈的,林瑾瑜腹诽:早知道分手后天天泡在健身房里,一天泡他四十八个小时,练成巨石强森,看他丫的还敢跟我逞凶斗狠。   不过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他长久的不抵抗让张信礼慢慢放松了压着他的力道,开始把更多精力集中在接吻跟解他衣服上。林瑾瑜等待了一会儿,当张信礼暂时亲够了,转而开始用鼻尖在他脖颈间黏黏糊糊蹭来蹭去时,他铆足了劲,开始奋力挣扎。   本以为能一举成功,来个金蝉脱壳,可谁知张信礼竟像早防着他这手似的,林瑾瑜才刚一爆发,他立刻警戒地重新发力,把他按了回去。   大概是他鬼点子耍太多了,张信礼终于长了记性,即使喝醉了也防备着。   妈的,看来此路不通啊。   林瑾瑜开始郁闷了,这算什么?强J吗?他可去张信礼大爷的。   “别动……”张信礼重新制住他后慢慢往下握住他手,似乎想引导他去回抱自己,他轻轻咬住林瑾瑜柔软的耳垂,叹息般道:“乖一点,就这一次……你不是……答应过,说可以。”   欲望是不会湮灭的,就算当时控制住了,它也只会躲起来,在你意识深处逐渐膨胀,而且往往越压抑就膨胀得越大,人喝醉了,潜意识里的欲望失去压制,自然便浮现上来了。   什么答应过说可以……林瑾瑜被酒精味熏得头晕,他回忆一番后想:难道是上次问约不约那事儿?   “你以为那是兑换券吗,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张信礼唇舌温软,他咬得很轻,林瑾瑜只觉一阵酥麻从耳垂处升起,耳尖不由微微红了,他咬牙推拒道:“过了那村没那店,你当你翻牌子选妃?”   还有,什么‘就这一次’,有一次就有二次三次四次,林瑾瑜再不会上当了,第一次无套、第一次内……狗东西尝到甜头以后就总是不听指挥。   “我最后说一遍,放手。”   张信礼在他颈窝处蹭来蹭去,闷闷回了句:“不。”   林瑾瑜不答应,张信礼便不问了,只双手下移,似乎想托住他的大腿把他抱起来,让他躺倒。   这情形,一旦躺下去岂不是任人宰割?林瑾瑜急中生智,忽地改变策略,不再如一支棱着刺的刺猬般张牙舞爪,反而赶在张信礼还未将他完全抱起来前主动半圈住了他的脖子。   久违的主动果真立竿见影,张信礼有些意外,但立刻颇受用地顿了一顿,等林瑾瑜两只手完全抱好。   “算了……我仔细想了想,嗯……也不是不行,不过……”林瑾瑜开始循循善诱:“别那么急。”   ‘别那么急’也是以前他经常说的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人态度变这么快一看就有问题,可张信礼此刻不是很清醒,他抬头,定定看着林瑾瑜,似乎对他的话有所怀疑,可又犹豫着。   打铁还得趁热,林瑾瑜心里的小算盘已经打好,他两手非常顺从地圈着张信礼脖子,心一横,对着他便主动吻了上去,同时一手摸他头发,一手从衣领后面探进去,肉贴肉摸他脊背。   就像干柴遇上了烈火,林瑾瑜在黑暗里睁眼注视着张信礼沉浸的面容,每次总是极有技巧地伸出舌头探进一点点,然后又收回来,头微微后躲,有意识地引他来追。   张信礼呼吸越发急促,再没心思中断亲热把他放倒了,林瑾瑜后仰他便往前,扣住他后脑让他无从躲避。   “慢点……慢点……”林瑾瑜手横在他强壮有力的腰上,张信礼似是耐不住,咬着他嘴唇道:“抱紧点……”   “好……”林瑾瑜目光自始自终都很冷静,他嘴上答应着,好似十分配合地微微矮身,啃咬张信礼喉结,同时伸手往下,似乎真的“从善如流”,准备听话地去碰张信礼。   对付男人,永远是最俗气、最老套的那招最好用。   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抓住张信礼神思涣散,注意力全集中在亲热这事上的一瞬间,两手从他腰侧穿过,抱实了,当膝就往他胯间一顶。   张信礼在这种状态下不可能有防备,那一下顶得结结实实,他立刻低吼了声,不可抑制地弯下腰去。   ……这叫什么,姜还是老的辣,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林瑾瑜清楚感知到打击感后一刻不停,一把推开无力的张信礼,就要走人。   但他好像低估了人那什么上头时候的意志力,又或许由于心软,他不由自主没用全力,总之,林瑾瑜刚甩开他跨出去三步,张信礼已忍着痛回转身来,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了他。   这次他再没有留手了,林瑾瑜只来得及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便觉天旋地转,脊背磕上了冰冷、坚硬的地面。   “你他妈……”   被欺骗的人总是怒火中烧的,被欺骗的醉鬼就更是。林瑾瑜刚骂了半句脏话,张信礼愠怒的声音已在他头顶响起:“你接受他,但是拒绝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么微弱的光线,林瑾瑜居然似乎看见张信礼眼睛有些发红。   “滚开,”诡计不成功只能硬碰硬了,他同样怒视着张信礼,道:“什么接受他拒绝你,我接受谁是我的自由,张信礼,来强的只会让我觉得你卑鄙无耻,不是个男人。”   张信礼分开腿,骑跨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几乎无法动弹,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好像是愤怒,又好像是痛心:“我是不是男人,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大爷的知道,林瑾瑜简直想给他一拳。   之前在门口的时候,虽然这狗逼也在用强,可那种强硬里还是带了三分温柔的,此刻可全然不一样了。张信礼说完那句话后两腿收拢成个倒“八”字,半压半夹住林瑾瑜挣扎的腿,接着双手揪住他领子,猛地一扯。   廉价外套上的扣子只简单用线固定了,本来就不怎么牢固,张信礼动作快狠准,粗暴之极,白色的扣子这一扯之下登时四下飞溅,宛如米粒般蹦到地上。   林瑾瑜里面叠穿的件厚衬衣,张信礼一并扯了,低头看着他暴露在自己面前的赤裸胸腹,目光中带着十足的欲求,从小腹一路往上看。   粗糙的掌心从皮肤上游走而过,激起一阵战栗,林瑾瑜扭动身体想翻身把他甩下去,可他越挣扎,张信礼越是蛮横粗暴。   林瑾瑜气喘吁吁挣扎一番后仍被他压在身下,眼睁睁看着他伸手下来,好像、似乎、也许想强行做点什么。   “你敢!”林瑾瑜胸口极速起伏着,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屈辱感和无力感,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张信礼……   张信礼头脑昏沉,林瑾瑜的目光就像蕴含着钢针,他和那刺人的目光对视片刻,粗鲁甩开林瑾瑜拼尽全力推搡的双手,说:“我敢……”他喘着气,道:“我一直……敢。”   林瑾瑜说:“去你妈的。”   他仍未放弃抵抗,张信礼牢牢把他压在身下,边和他搏斗着,边安抚性质地摸他微微有些扎手的头发。   “你敢来强的试试,”林瑾瑜眼里好似喷着火:“我保证你会再没那东西可用。”   张信礼无视了他的警告,膝盖微微后滑,俯身下来,从上到下都和他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林瑾瑜清楚感觉到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张信礼一手撑在他身侧,一手往下隐没在阴影里,圈着他腰,紧紧箍着他。   “滚下去,滚啊!”灼热的呼吸喷吐在他颈侧,林瑾瑜试图用膝盖顶到他断子绝孙,张信礼曲起前臂,将半边重量都压在他肩胛上以制服他,林瑾瑜闷声一哼,只觉一阵剧痛袭来,锁骨感觉都要断了。   “你们……”张信礼安抚了他一小会儿,松开他腰,左手上来复而张开虎口卡住他脖颈,注视着他,轻喘着道:“是你上他,还是他上你?”   “关你屁事。”林瑾瑜牙关咬得死紧,一半因为痛一半因为怒。   意料之中的四个字,张信礼又道:“那……是跟他做舒服,还是被我干舒服……”   这都是些什么令人面红耳赤的问题,林瑾瑜忽觉脖颈处传来一阵阵钝痛,那是张信礼正半吮半吻过他颈侧,他每一下都十分用力,林瑾瑜感觉张信礼嘴唇碰到的每一处都火辣辣的,不用看都知道明天起来必然全是痕迹。   意料之中没得到回答。张信礼也不介意,留下一串印记后,他松开卡林瑾瑜脖子的手,转而环住他腰,然后终于迫不及待般开始挺腰前顶。   男人还真是无论怎样都能反应起来,林瑾瑜双腿被他压着,根本动弹不了……很屈辱。   张信礼喝了太多,其实做不了什么,只是抱着他,用力的、不管不顾的。   ……   “你信不信……”他说:“我一刀把你捅了?”   他真有这种冲动,一刀劈了他,然后活吃了这姓张的狗逼。   “你捅……”此时此刻张信礼所有的心思都在别处,林瑾瑜已无法反抗,他用鼻尖轻轻蹭着他脸颊,好似疯狂后的安抚,又好似请求林瑾瑜帮帮他:“我想死……我想死你身上。”   那样的话语跟语气让林瑾瑜内心一颤,可无论酒后吐真言也好,还是酒后胡言乱语也好,这样的话语跟行为都太过放肆了。   好像只有你多可怜,你多委屈似的,离开我你不是永远日子照过,酒照喝吗?   这次分手所积攒起来的种种怨气、不甘,和着遥远过去埋在心里的失望失落一齐涌上心头,他愤恨又委屈,终究忍无可忍,照脸给了张信礼一记摆拳。   一旦动起手来就收不住了,张信礼骑在他身上,侧脸跟下巴挨了不轻的两拳,可他就像没感觉到似的,宁愿受着也仍死死压着他。   人被逼急了力气会忽然变得非常大,林瑾瑜满心屈辱混着哀怨、不满,几乎睚眦欲裂。他毫不留手地挥几拳后一把拽住张信礼领口,错开他腿,猛一翻身,一下把他掀翻在地,压着他又是一拳。   “我叫你敢强来,你敢是吧?”他几乎歇斯底里咆哮着,每问一句就挥一拳:“你多能耐,你多大爷啊,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吧?我他妈命贱得死,为了你没爹没妈,结果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说不要,就不要我了。   直挺挺挨打铁人也受不了,张信礼曲起前臂开始格挡,林瑾瑜仍只是一股脑狂揍:“你敢你大爷的,只有你长了那玩样是吧?只有你会上人?自己是个1觉得很了不起?可以随便对别人用强?我顺着你久了把你脑子顺坏了?谁他妈不会上人啊!”   那是通发泄意味极重的嘶吼,林瑾瑜下手越来越重,张信礼开始还手。   满地狼藉,林瑾瑜挥拳,被张信礼单手抓住衣领掀翻后又扑将上来,二人跟太极图一样,在狼藉里不知扭打着滚了几圈,撞了多少零碎小东西。   双方都是真动手,林瑾瑜拳锋磕到张信礼嘴角,磕出几缕血丝,自己肚子也被顶了一下,痛得发慌,肩胛、手腕、胳膊均有暴力拉扯留下的红痕。   一番搏斗,两人把所有的气力都发了出来,纷纷气喘吁吁。   张信礼从始至终紧紧抓着他,林瑾瑜先没力了,被他“砰”一声扣着手腕,从背后压着,重重撞在卷闸门上,撞出一声巨响。   张信礼宽阔的胸膛压着他后背,两人不约而同静止了,各自喘着气。   “我说了不是故意的……”林瑾瑜听见身后张信礼的声音很近,几乎贴在他耳边道:“也解释了……你还要怎么样……”   还要我……怎么样……   张信礼所忽略的是,当他自以为“为两个人好”而提出分手时,为了在一起而不惜在医院走廊上睡硬板凳睡了几周的林瑾瑜的心情。   林瑾瑜所有的坚持和倔强是什么?一个美丽的笑话吗。   他以为轻飘飘解释一句“分手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所有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他爱的人就会笑着重新和他拥抱。   然而事实是,就算回过头来再解释千万句话,青梅浮动的夏日暖风里他还是说了分手,十七岁时的车站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缺失的岁月从不因他的解释回来。   林瑾瑜忍着哽咽,微微低下头,说:“现在我们都有自己的开题已经过了,再不久就是毕业论文……就这样吧,很遗憾高中没跟你一起拍毕业照。”   大学也会只剩遗憾了。   按照张信礼的计划,就是不会一起拍的。   他自顾自地说着,说来也奇怪,虽然苍白的解释于事无补,可这么说一说感觉就好很多。林瑾瑜正要一股脑逼逼个够,却忽地感觉到肩上传来一阵极轻的颤动。   那颤动很轻,在寂静的黑暗里却异常清晰,林瑾瑜感觉张信礼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道越发大了,与此同时,他肩膀与脖颈的交界处忽地传来一阵湿意。   林瑾瑜忽然愣住了。   张信礼紧紧抓着他的手,脸埋在他颈窝里,胸腔抽动着,那颤动清晰地通过相交的肢体被传达给林瑾瑜。   ——他在哭。   为从未宣之于口的爱和终于不再属于他的伴侣。   四面漆黑,林瑾瑜感觉到压着他手腕的力度在收紧之后渐渐放松了下来,张信礼好像疯够了,终于冷静了。   没有人再控制着他,林瑾瑜可以起身丢下他走开了,走去哪里都可以,可他静静跪着,任凭张信礼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肩头,好似忽然失去了全部力气。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等张信礼哭完,不知过了多久,那阵颤动才终于消失了。   林瑾瑜仍然没动,张信礼沉重而缓慢地呼吸着,缓了一会儿,寻求安慰似的重新凑过来亲他耳朵。   先前那番闹腾十分累人,林瑾瑜明显感觉到他哭过之后动作变得更迟钝了,亲他的动作再不复之前的强硬跟疯狂。   一般来说,兴奋起期退之后,人就会……林瑾瑜开始在心里默数。   果不其然,张信礼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迟滞,当林瑾瑜数到第三十个数时,他终于支撑不住,把下巴抵在他肩头,抱着他,闭上眼,呼吸渐趋和缓,沉沉睡了过去。   喝醉的男人果然最无情,想闹就闹,闹够了就睡。   肩头张信礼的呼吸温热,林瑾瑜支撑着他,面对着卷闸门,低头沉默片刻,抬起手,轻轻覆上了张信礼横在他腰间的手背。   第358章 一生很短,一生太长   林烨回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家里遭了贼。   地面上一片狼藉,塑料小凳子侧翻的侧翻,仰躺的仰躺,宛如无数歪倒的王八,谱架倾倒,好些纸页散了一地。   通往休息室的那扇小门半掩着,一道窄窄的白织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好似白金色的蝴蝶翅膀。   发生了什么这是……林烨不明所以,他迈步从一地凌乱里走过,推开虚掩着的小门,想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狭窄的休息室里,林瑾瑜坐在凳子上,十指交扣放在膝上,静静守在床边,纯色的被单简约而整洁,那方小小的单人床上被子鼓鼓囊囊,似乎躺着个人。   “?”林烨嘴角抽搐,迈步进来,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因为吃醋,一气之下出去跟人约了个炮,还舍不得开房在我这儿乱来的。”   这也太没公德心了,换了平时,林瑾瑜早一蹦三尺高,跳起来否认三连了,可这次他就像没听见林烨的话似的,连动都没动弹一下,只是静静注视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廉价的破木床头柜上放着袋装在保鲜袋里的凉水跟一盒创可贴,床上那人呼吸平缓,一只手露出被子放在身侧。   屋里开着灯,林烨走过去看了眼,整个大震惊。   这……不是小直男吗?怎么在这里?   “好重的酒气,”他皱眉,挥手扇了扇:“是在酒缸里游泳了?”   “没,”林瑾瑜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一瞬不瞬注视着张信礼,说:“能让他在这儿睡一晚吗?”   “他在这睡一晚,我睡哪儿去……”林烨嘟囔:“你们该不会酒后……”   “没有的事,”林瑾瑜说:“想些什么,这才多久,怎么够。”   林烨心想:呃,都一个多小时快俩小时了,还不够?年轻真好。   “他估计明天早上才会醒,”林瑾瑜接着自己上上句话道:“帮个忙,委屈你今天跟我一样睡地上,等这学期奖学金下来了补你住宿费……求你。”   一两小时前还一副跟床上这人不共戴天的样子,现在为了人家,“求你”这种低声下气的话都蹦出来了,林烨真搞不懂这小子,明明爱得要死,而且人家都已经回头了,他却死活不松口答应复合。   “算了,我去我学弟那儿挤一晚上得了,”他道:“怎么好意思跟后辈抢地方,你们睡就是。”   林瑾瑜说:“不,怎么能让你去麻烦别人,挤挤就行了。”   林烨沉默了两秒,说:“林瑾瑜,你得记住我们不能睡在一起。”   gay与直男不同,授受不亲,随随便便一起睡一张床就跟异性恋男女宣称睡一块盖被子看夜光手表一样不妥。   林瑾瑜想了一下,然后说:“哦,我忘了。”   他从未把林烨当做过潜在的恋爱对象。   “所以……这到底怎么回事?”林烨说:“进门给我吓一跳,以为有人入室抢劫。”   入室抢劫倒是没有,入室强奸差不多,林瑾瑜拿起床头柜上那袋冰水,拉过张信礼的手,轻轻贴在他手背,那被烫出的新鲜烟疤上,他手心里也有这么一个相似的印痕,那是出柜的时候和爸爸争吵时烫的。   “对不起,”林瑾瑜边给张信礼冰敷边道:“打坏多少?我赔你。”   东西倒都是些小东西,几张塑料板凳、几摞纸、金属谱架,都是不容易摔坏的,林烨道:“我待会儿去看看吧,应该……没摔坏什么,坏了再跟你说。你们到底干什么了,得亏吉他都高挂在墙上,要是撞着了乐器,你背的债又要加一笔了。”   手背的伤口烫得挺厉害的,林瑾瑜给张信礼冰敷完了,撕了创可贴给他贴上,当作应急处理,道:“他喝多了,半夜跑过来。”   “……然后?”林烨说:“你把他揍了一顿?你俩打了一架?”他上下打量了番坐着的林瑾瑜与躺着的张信礼,他俩衣物都有明显的拉扯痕迹,露出来的手腕、胳膊上也有泛起的红痕。   “真搞不懂你,”他道:“在酒吧瞎胡闹不就是为了刺激你小直男,让他来找你吗,人来了怎么弄成这样。”   林瑾瑜没什么表情,有些冷淡地说:“我可没叫他来强|奸我。”   强……林烨心说:年轻人就是冲动。   床上张信礼呼吸迟滞,眉间隆起褶皱,好似在梦里也无法安下心来,林瑾瑜把他手放进被子,又把被角掖好,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说:“我走了,麻烦你收留一晚,到明天他醒……感激不尽。”   “你走哪儿去?”林烨一把拽住他:“你自己的人自己照顾,少扔给我。”   “不是睡不下三个人吗,”林瑾瑜说:“而且……我不知道等他醒了怎么面对他。”   发生过那些不清醒的、令人面红耳赤的事后,林瑾瑜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去面对张信礼,愤怒吗?不全是了,哀怨吗?也不尽然……他还从来没见他哭过。   当张信礼的眼泪落到他肩头的一瞬间,他好像想了很多,可又好像满心空白。   “该怎么面对就怎么面对,”林烨没松手,仍拽着他:“你们这样,终归要走到一起的。”   连他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出来,又或许正因为是旁观者,所以才看得更清楚。   林瑾瑜跟他说不清,林烨又没切身体会,不知道细节,他要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保持平常心,心平气和去面对一个几小时前还脱他衣服,扒他裤子,粗暴地把那玩样往他那里顶的人?而且这人还是他前任。   ……虽然喝多了找不到位置,他架势吓人,却没能顶进去。   “我现在很乱,”他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跟他还有没有以后,你怎么说这么肯定。”   “那你想怎么样?”林烨简直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你先搞清楚一个事实,你是gay,你不和他在一起,也要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对吧?你打算怎么办?别别扭扭放弃真心爱的人,找个男人凑合余生?”   林瑾瑜没想过这个,他至多想过孤独终老。   “没打算过,我和谁凑合,你吗?”他随意地道:“你想跟我谈恋爱吗?”   “……”林烨静了瞬,说:“不会。”   林瑾瑜接着道:“小时候比较中二,漫画看多了,觉得真爱只有一次,分手是要割腕殉情的……别笑,谁小时候还没单纯过。”   他慢慢说:“事实上你也同意吧,哪有谁没了谁是活不下去的。”   林烨确实同意这句话,“非你不可”的爱是太过稀有的东西,对于多数人来说,爱有许多次,那也没什么不对的。   “我承认,我还是很在意他提分手,你不懂那种感觉,”林瑾瑜说:“他从来没有像我选择他那样,坚定地选择过我。”   不知道是家庭差异带来的自卑心理作祟,还是保护欲过剩的大男子主义作梗,张信礼看起来是考虑了很多,可他确实从未绝对坚定地选择过林瑾瑜。   说过永远在一起的誓言可以因为“不得已”而弃若敝履,这次是因为经济苦难,下一次呢?   林瑾瑜对他的感觉是: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或是疾病,张信礼呢?现在他不确定了。   人生太长,总有无数“不得已”可以充当说再见的理由。   他想起刚在一起时,在许钊家里,他洗了澡出来,张信礼背对着他,坐在暖黄灯光下,穿着件印着吐舌头大狗的毛衣看四级单词的那个画面,那时候林瑾瑜想起以后两人老了的样子,张信礼会不再年轻,不再帅气,可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很爱他。   张信礼曾想过这样的画面吗?   “坚定是什么意思?”然而正当林瑾瑜沉浸在回忆里时,林烨说话了,他声音理智,不带太多温情,把林瑾瑜从回忆里生生拽了出来:“你自己也说了,二十多岁,早过了中二的年纪了,爱一个人哪能跟你期盼的一样,真的不管不顾,超脱一切,你俩那时候就是走投无路了。”   熬过一关又是一关,关关难过,两片无依的浮萍终于没有顶过所有浪头,林烨表情严肃,说:“我承认小直男甚至没跟你商量一声就自以为伟大地牺牲,跟你提分手做得不对,而且很不对,但你好好想想,真那么不可原谅吗?”   他道:“……我虽然没跟你们同吃同睡,但那段时间也看了不少,你要求的坚定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给出的坚定又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他比起来,多数停留在口头。”   林烨说:“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敢爱敢恨,这我很佩服,但……你想想,你的‘坚定’是不是也没你以为的那么坚定——至少没完全表现出来。我问你,你为他做过一顿饭、炒过一盘菜、洗过一次衣服、主动承担过一次家务吗?是不是像他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一样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以林烨那些天的观察来说,林瑾瑜不知道。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伴侣吃什么不吃什么——他以为张信礼什么都吃。   他眼里的这两人就是镜子两面,一个会做不太会说,一个会说不太会做有时堪称天作之合,互相弥补,可有时又像对冤家,脑回路怎么也对不上,林烨冷冷说:“忘记我安慰你的话,正视自己的无能吧,林瑾瑜。”   林瑾瑜说:“我……”   刚谈恋爱的时候他还比较勤快,后来……就像花朵终会凋谢,懒人终究装不了勤快。   也许是觉得亏欠,张信礼从不为此指责林瑾瑜,那些看似不起眼却琐碎非常的日常事务他都自己默默做完了。   林烨的话让林瑾瑜陷入了沉默,那些话和张信礼压抑哭泣时的颤动一起,让他的心震颤起来。   “我知道……不,不仅仅是这个,”他皱眉,烦躁地说:“算了,说不清楚。”   其实张信礼两次离开造成的心结是一回事,以后的生活是一回事,相亲……也是一回事。   林瑾瑜没忘记拉龙无意间说的张信礼去见相亲女孩的话,凉山闭塞又宗族气息极重的小村寨不比自由度相对高的上海,以张信礼的家庭环境,他出柜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而且他还是独生子,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不能不让林瑾瑜对未来感到悲观。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荷尔蒙淹没了理智,他对张信礼说没事,他不在意,可经历这么多,林瑾瑜不再是象牙塔里不知社会现实的学生,冷静下来想想,这是个相当大的问题。   他们永远不可能生活在理想之中,目前的社会现状就是这样,畅游网络的时候林瑾瑜感觉包容度已经很高,丁克、不婚主义者遍地走,可真的参加工作,走出由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的舒适社交圈,他发现像赵武杰、邵荣、酒吧的戴胜、实习组的小个子这样和他三观迥然相异的“非我族类”的人太多太多,传宗接代、到年龄结婚仍是多数人认为不可更改的人生轨迹。   毕业已近在眼前,到时候张信礼会怎么办?   他明确表示了不会去结婚,可正如林瑾瑜乱想过孤独终老一样,他仍有太多理由第三次、四次、五次六次跟他分手,没有这辈子沧海桑田、头断血流也不变更,非你不可的坚定,在一起的理由那么少,分开的理由那么多。   “我很乱,”太多问题跟想法林瑾瑜无法表述,他大概说了几条后觉得整个人都乱了,道:“就这样吧,我真的很乱,需要自己想想……暂时还是不要见面了。”   一生很短,一生又太长,在得到所有答案之前,他真的没有勇气跟决心再像初次恋爱时那样,不假思索便给予张信礼自己最好年纪所有的热忱与虔诚。   变得谨慎、沉稳、深思熟虑大概是一个人走向成熟的标志,可林瑾瑜深切感觉到这是得到也是失去,那样单纯、热烈、不假思索便可以爱着一个人的心,终究和短暂的少年时代一样,永远不再回来。   他说:“系里要开全系开题会了,我马上会回学校,等他醒来,如果他记得今晚发生的一切,你就说是你照顾的他,如果他不记得……不必告诉他他来时我在。”   第359章 烨   每个宿醉的人第二天醒来的感觉应该都是头痛欲裂。   不到六点,上海的街道已热热闹闹、车水马龙,作为本不适合居住的临街门面,那薄薄一扇卷闸门连着玻璃门隔音效果极差,张信礼就在这样嘈杂的噪音中被吵醒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整个大脑就像过了电一样,刺痛一阵接一阵,天才刚刚擦亮,汽车驶过的沙沙声吵闹得很,张信礼睁开眼,十分不适地坐了起来。   昨晚……   窗帘拉着,屋内没开灯,透过极为有限的晨光,他恍惚看见床边地板上睡着个人。   林烨呼吸均匀,仍在梦中与周公相会,张信礼定睛看去,愣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并不完好。   “……”   他上身只穿着单衣,下半身则几乎是光的,就一条内裤。   这可怪不了林瑾瑜,床是林烨的,他俩都有点穷讲究,爱干净。外衣外裤那么脏,他把张信礼放人家床上躺着岂能不脱,张信礼又不是习惯裹很严实的人,不穿秋裤多少年了都,可不就这样了。   林瑾瑜跟他都在一个床上睡n次了,没黄花大姑娘那种羞怯,脱了也就脱了,张信礼一时却不知道,他一睁眼,屋里就两个人,地上林烨睡得正酣,他以为……   坐了片刻后头痛缓解了一些,张信礼捞了裤子穿好,顾不得其他,麻利下来,三两下把林烨弄醒了。   “醒醒,”他说:“这怎么回事?”   按照林烨的生物钟,这点最多算正常人的半夜,正是他睡觉的大好时候,可屋里躺着个别人的男人,睡也睡不踏实,因此张信礼一叫,他很快便醒了。   “这么早就清醒了,”他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抓了抓一头乱发,道:“醉成那样,还以为至少到中午,小伙子身体不错。”   此情此景,张信礼没功夫跟他打哈哈,直截了当道:“昨晚……”他皱眉,说:“我,跟你?”   林烨道:“你还记得多少?”   林瑾瑜交代过他,如果张信礼不记得,不必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虽然林烨觉得纯属脱裤子放屁,何必呢,别说没真的进去,就算真做了又怎么样?可当事人的意愿总不好违背。   张信礼目光犹疑,他头还有点昏,又昏又痛,昨天的事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大概有印象,他好像跟谁……   指尖碰到柔软腰腹的触感还残留在他意识里,但那个人应该是林瑾瑜……难道说,是他以为是林瑾瑜?   “……你在想什么,我服了,”林烨道:“放心吧,什么也没发生,”他故意作出戏谑表情:“你都喝成那样了,难道还能硬?”   喝醉了进入不应期以后确实是不能的,但在前兴奋期,一定的酒精反而有激发性欲的作用,张信礼也觉得他跟林烨不可能发生什么,但……   “不对,”他说:“我感觉……我一定跟谁发生过什么。”   林烨心说:不愧是一对,两个都不是好糊弄的。   他面不改色道:“哦,你记忆里那人应该就是我,你闯进来的时候只有我在,什么也没发生,你喝疯了,砸了堆东西。”   “瑾瑜……”张信礼露出复杂神色:“他在哪里?”   “走了,”林烨忠实执行任务,说:“不,他就没来过,你自己神智不清跑过来,砸完就睡了,我给你弄床上躺着的。”   一些旖旎与粗暴并存的画面从张信礼眼前闪过,他道:“不对。”   人有时候喝多了会断片,有时候不会,张信礼就属于那种很少完全断片的人,以前还在四川念初中的时候,那偏僻小学校师资,差生源更差,一群没爹妈管的留守半社会青年动不动就出去喝酒打电游打架,喝多了一群人东倒西歪,全都只能自己顾自己,他对酒精的耐受度一半是那时候练出来的,不努力保持清醒,第二天连自己在哪儿可能都不知道。   林烨掏了掏耳朵,说:“有什么不对的,事实就是这样。”   张信礼静了那么几秒。林烨以为这没什么鬼心思的憨憨小直男被他三言两语唬弄得产生了自我怀疑,正陷入混乱——那正好,要的就是混乱,这样他只消用确凿无疑的语气再添一把火,张信礼势必被他动摇,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这烂摊子他就能按林瑾瑜的意思收拾了。   然而事实上,张信礼只是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林烨是林瑾瑜的好朋友,不是他的。   也就是说这人和小堂哥一样,对他坦诚相待的可能性不大,和林瑾瑜“沆瀣一气”的可能性很大。   人这辈子有时候会有那么几个好似突然开窍了般的瞬间,张信礼本身不太容易怀疑自己,林烨那番与他感受相差极大的话没让他自我怀疑,反而让他怀疑起了林烨。   张信礼的目光带上了些审视意味,他看了林烨半秒,然后又移开了目光,说:“我有点乱……你的意思是,我什么也没做?”   林烨心说:巧了,你条仔昨儿也是这句话,以‘我很乱’为由溜了。   他道:“是的,不然还怎么样。”   “哦,”张信礼使劲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好像在醒神,说:“我不记得了……拉龙呢,我本来答应了给他拍东西。”   “你还记得啊,”林烨觉得自己真是个老妈子:“别操心了,我帮拍了。”   “他人呢,”张信礼问:“昨天什么时候回的?”   “……两三点吧,”林烨想了想,说:“我给他拍完,一块打了个车。”   张信礼模糊记得,他是零点左右踉跄过来的,那时候他满心想着见那个人,可那个人总没回来,于是他靠着路灯杆子抽了不知道几根烟,隔几分钟就下意识地看时间。   他确认道:“是吗,这么晚,你确定?”   “很确定啊,”林烨聪明一世,浑然不觉落入陷阱:“我一直等,等了好久,他倒数第三个上去的,每天的演出表都有人掐时间。”   “是吗,”张信礼第一次学着林瑾瑜耍小伎俩便初战告捷,他回忆着那些画面,表情变了:“可我十二点就到了这里,你怎么可能在场?”   “……”林瑾瑜给的信息太少,林烨又有点轻视张信礼——他以为有直男气质的那款人都有点马大哈来着,压根没想到还有这出,他心想:防不胜防啊。   “说话,”张信礼问:“瑾瑜他在哪里?”   他模糊记得自己干过些什么,但并不为再次见面感到尴尬,林瑾瑜缺失了本已获得的安全感,张信礼却没有。   “不是说了,已经走了,”林烨说:“还不都是你……”   张信礼敏锐道:“都是我什么?”   都是你……林烨“你”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真像皇帝身边那个太监,正主不急,围观的急。他很想告诉张信礼,林瑾瑜这种人就不是那种娇娇弱弱,喜欢1高高在上,不顾个人意愿来临幸他的小0,也不是三流霸总剧里虚构出来的除了脑子没有其它什么都有,专心致力于把性骚扰当阳刚的傻白女主,他骨子里跟张信礼其实一样,吃软不吃硬。   张信礼就不该一个劲强来,你说你喝醉了装个柔弱,卖个乖卖个惨,借机说几句情话,他没准就半推半就了,非要嘴比J硬。   多有教育意义啊,林烨很想说,可林瑾瑜非不让他说,非要强装没有这回事。   “没什么,我看你是喝多记错了,不是十二点。”   张信礼道:“我很确定是十二点,”他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他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你问了有什么意义吗?林烨简直服了,就你这追人水平,完全不行啊。他眼见瞒不过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告诉你也没用,他明显不接受你。”   张信礼挑眉,道:“是他不接受我,还是你不希望他接受我?”   “……”林烨无语,后知后觉想起来在他眼里,现在自己才是林瑾瑜条仔,他说:“哎呀,不知道,你说是就算是吧,反正走了。”   张信礼见他油盐不进,站了起来,从床上拿了自己外套,好似准备走人:“瑾瑜如果爱你,怎么都会爱你,不需要连告诉我他在哪都害怕,”他好似有些不屑地说:“公平竞争,你也不敢吗?”   林烨那个火啊,蹭蹭蹭往上冒,你个小直男,还嗤之以鼻上我了,什么爱不爱敢不敢的,他心想:你的瑾瑜从没爱过我。   他道:“你是真没自知之明,我是说真的,就算你知道他在哪儿又能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你这个脑子基本可以告别恋爱界了。”   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张信礼对他的态度就并不热络,因此林烨说起话来也很直白,没留什么情面:“喝多了跑来强上,还不知道说点软话,真有你的。”   “……”张信礼道:“所以你刚刚在骗我,在这里的根本不是你,也不是你照顾的我。”   这不废话,林烨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说:“是又怎么样?”   张信礼以为是他自作主张,故意不愿意告诉他林瑾瑜在哪里,所以才骗他的,他把外套穿了,回转身来,在他面前踮脚蹲下,说:“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告诉我他在哪里。”   还威胁上我了?   林烨有点不知作何表情:“好吧,我认真问你,我告诉你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张信礼毫不客气地说:“那是我的事。”   “不用防贼似的防着我,”林烨头脑风暴片刻,决定顺水推舟,利用自己的身份发表一番讲话:“你不是要公平竞争吗?好,平心而论,你觉得他跟你在一起,会比跟我在一起更幸福吗?”   张信礼目光如箭,死盯着他。   林烨装出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接着道:“我早就出柜了,喜欢男人这事家里都知道,不是独生子,还有个弟弟,爸妈虽然恨得牙痒,可有个备用的到底不会怎么样,你呢?”   他把林瑾瑜跟他说过的最大顾虑原封不动重复了遍:“你家那片我没去过,不过听说很穷,父权残留很重,你要是不结婚,没小孩,你爸妈会闹到天翻地覆吧?”   “那是我的事,”张信礼小时候很难管,从小跟他爹八字不合到大的,也就出去读书不常在家以后两人温情时刻多些:“我自己会处理。”   “你怎么处理?”林烨说:“跟家里出柜?”   他想:那我佩服你是条汉子。   张信礼说:“不。”   “……”林烨无语:“我真诚告诫你,你这种深柜非纯gay,没有小孩,以后自己后悔也说不定。”   “我不是深柜,”张信礼说:“我不怎么喜欢小孩,这点跟瑾瑜说过了,没有也无所谓。”   “就算不谈自己,你爸妈呢?”林烨说:“不要太理想化了,等三四十岁,不结婚不生孙子,他们以死相逼都有可能……我说真的。”   “你管得太多了,”张信礼急于见到林瑾瑜,开始不耐烦:“告诉我他在哪里就可以了,我自己会跟他说。”   “是吗?我对你的语言能力很不看好,”林烨很不给面子地说:“别说得好像根本没机会见他一样,你见了他那么多次,共处一室都好几回了吧,你创造机会说了吗?”   “……”   张信礼有点哑口无言,他跟林瑾瑜说话的时候,话题总是不自觉就被林瑾瑜带走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想好的话一到真要说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在外滩时好不容易说了一半,可另一半还没来得及说,林瑾瑜就又把他盖过去了。   他烦躁道:“他赌气,我总会找到机会说的。”   “我看找到八百年后吧,”林烨昨儿面对林瑾瑜的时候把林瑾瑜说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在张信礼面前,话里话外却又都冲张信礼去了:“放弃吧,无解的,你不出柜,又是你们家‘唯一的希望’,怎么都不可能有好结果。”   “你知道什么,”张信礼道:“我已经想好了。”   这次他绝不放手。   “你想好有什么用,”林烨哔哩吧啦道:“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天真,你爸妈……”   他想逼张信礼横下心出柜,正欲再好好刺激一番,张信礼却似乎终于懒得跟他继续扯皮,直接打断了他话头。   他说:“我不是独生子。”   “你也知道啊,独生子对一个家意义重大……”林烨说了一半,忽然没声了,三秒后,他声音陡然变大,道:“你说什么?”   “我说过,这次我已经想好了,”张信礼看着他震惊又意外的表情:“分开之后……”   ……   正是日出时候,窗外光线正变得越来越亮,今天好像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隆冬降至,但阳光始终不会离开,即便在最冷的寒日里,它依然照耀人间。   听张信礼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后,林烨陷入了沉思。   林瑾瑜曾千求万拜请他一定不要告诉张信礼昨天的事,然而张信礼自己套出来了,这也许是天意?   爱情啊,爱情,你多么稀有,多么珍贵,错过了一次,花便很难再开。   “告诉我他在哪儿……算我求你。”张信礼仍急切等着他的答案,林烨回想着他刚才的话,做了一个不义气的决定。   他要倒戈叛变了。   林烨忽然道:“……你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张信礼立刻凑过去,只听林烨说:“张信礼,你只会一个劲干巴巴找理由开脱自己,他当然不会听你说,你得学会换一种方式,面子当不了饭吃。”   “……什么意思?”   “你先换一种心态,不要一开始就试图解释了,就当你们从没在一起过,”林烨仿佛某世外高人一般神秘兮兮地道:“……去爱他,去追求他,你好歹是个正常男人,应该懂,不至于木到这份上吧?”   张信礼似懂非懂,他理解里的追人无非就是对他好,帮他做事什么的,林烨道:“不是这个,林瑾瑜排斥你,这种方式需要大量交往契机,还需要日积月累,你们异地,没这个条件。”   张信礼被唬住了,顺着他话头,一脸懵地请教道:“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做……”   林烨说:“你可真笨,浪漫一点,投其所好,找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比如……” 第360章 xx队立大功   从湿润多雨的南方到干燥寒冷的北方好像不过是一趟车的事。   “你可回了,说去看个朋友,结果去了这么多天,组会缺了不少吧?”   林瑾瑜回来时,周辉正在煮一锅喷香四溢的泡面,出租屋里温暖如春,他踩进屋来,脱了厚重的棉衣挂架子上,打了招呼,边示意周辉分他点边道:“缺了十次八次,不过我已经大概有谱了,花个几周找找资料能搞定。”   周辉顺手拿了个空杯子给他夹了几筷子,道:“也就是你,别人要逃这么长时间,一准挨说。”   林瑾瑜去厨房拿了筷子:“我这不是有正当理由。”   “说到这个,”周辉边捞面边问:“面试怎么样?”   “还不知道,结果明天就会出来,”林瑾瑜有点忐忑:“没底……算了,推不上大不了自己考。”   “也是,过了的事就不想了,”周辉跟他一起盘腿坐沙发上,开始嗦面:“对了,你朋友那边怎么样,玩得还开心吧?”   他并不知道林瑾瑜偶遇张信礼这回事,此刻堪称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刚还跟他有说有笑的林瑾瑜一下沉默了。   气氛这东西真的很奇妙,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发生剧烈变化,身处其中的人总是很快就能察觉,当沉默持续到第六秒的时候,周辉说:“啊,嗯,不说了,咱快吃面,凉了不好吃了。”   林瑾瑜点头,挠了挠脖子上一片片的小出血点。两人开始吃面,稀里呼噜,风卷残云,吃得那叫一个香。   ……   等结果的人总是忐忑的,相较于其他连推免资格都没有,只能兢兢业业复习,和数百万人一起参加初试复试,过层层关卡的普通考生来说,准推免生的忐忑看起来也许有那么点凡尔赛,可林瑾瑜那一整天真的一直很紧张。   官网刷新了一遍又一遍,群里、邮件也随时关注着,大概正如《功夫熊猫》里那乌龟大师说的“世间无巧合”,一切结果都有由来,人努力了不一定得到,但得到的都来自于努力,下午三点,名单出来了,林瑾瑜的名字赫然位列其上。   班群、系群、室群里一片恭喜之声,都是给几个推免成功的学生的,几乎所有老师、同学都知道他是gay,可道喜的时候没人撇开他。彼时林瑾瑜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心情激动,又五味陈杂。   成功了,他不用百万大军挤独木桥,准备初试准备得昏天黑地了,等交完开题,放过寒假,再一个月他将直接参加复试——推免生复试不过的几率几乎和运输途中把你考卷弄丢的几率一样小。   就像一缕阳光透过黑压压的云层,多日来,林瑾瑜终于感到了一丝轻松,他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浮上水面呼吸到了稀薄的空气。   可与此同时他又想,继续升学意味着没有工作,不仅没工资还得交学费,这笔钱自己能负担起吗?毕竟像他这种情况是肯定申请不到助学贷款的,总不能在申请书上写:父母健在,家庭条件良好,但本人因与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断绝关系,无力负担学费生活费,特此申请。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瞅一眼就得给打回来。   果然关关难过……林瑾瑜想:生活啊你没个头。   张信礼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如果那天自己顺水推舟,一下就答应复合,接下来的日子会怎么办呢?回到上海,还是挤在出租屋里,还是没什么钱,等到哪天,学费或者什么别的费成了问题,他挣扎一番又会提分开,叫我回家的吧?   回家回家回家……一个甚至不能接受真实的我的地方,又怎么能叫家呢?   不知道这难题的解在哪里,他希望有人能给他答案。   ……   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月底,年级开题组会开完了,这一年又快到尾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连着周辉、林瑾瑜,寝室聚了一次餐,说是庆祝他推免成功,这次林瑾瑜没再如刚上大学那会儿似的动不动找借口推脱,而准时去了。   天上雪花纷纷扬扬,出乎他的意料,聚餐一向就是选个好吃的路边摊的普通男大学生们这次居然正儿八经订了个馆子,一道道菜分量十足,摆盘精致,开的酒还是五粮液。   其他人说:“本来这顿饭应该你请,推免了嘛,大喜事,不过以前……总之,我们五个私下商量了,我们请你,这次你不用摊钱。”   他们宿舍一共六个人,林瑾瑜推免了,周辉继续准备考研,其他四人下半年陆续要回家找工作,以后应该很难再聚齐,席间所有人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似的,该吃吃该喝喝,谈论起三四年来有过称兄道弟,也有过摩擦龃龉的大学生活。   大一大二很多事,其他人聊得火热,可林瑾瑜发觉自己竟全然不知。他的室友们抱团社交的时候他总是离群,要么在独自睡大觉,要么在和老罗、小斐那帮圈内朋友厮混。   ……现在回想起来真不值得,是少数群体本来是一件平平无奇的事,无须羞耻,无须迷茫,更无须害怕,可他偏偏因为其实无意义的事纠结痛苦,浪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一段大好年华。   六个杯子碰到一起,没人说话,但已冰释前嫌。   饭局结束,六人都有些微熏,周辉起身道:“我有点晕……手机响了,你们先去结账,我接个电话缓缓,待会儿赶你们。”   众人说好,纷纷离去。   ……   林瑾瑜的生活重心开始转移到学业上。   这学期就快结束了,北方朔风凛冽,一天比一天冷。题选好了,该到开题报告了,然后是毕业论文,一稿二稿三稿,稿稿夺命。同学们一个个苦不堪言,他却乐在其中。   那谁说得好,只有学习永远不会背叛你,你学到了就是学到了,谁也偷不走,跟学习比起来,男人算什么。   十二月底,这年研究生初试结束,林瑾瑜的开题报告以近乎满分的初始评级通过,又过了几天,放寒假了,同学们纷纷回家。   “注意安全,”那天一片片大雪好似鹅毛,林瑾瑜冒雪送拉着行李箱的周辉到车站,道:“明年见。”   “明年见,”周辉颇感动:“下这么大雪你还送我。”   “只剩我在学校,当然送你,”林瑾瑜说:“换了其他人在也会一起送的。”   大学里最熟的几个可能就是室友,一起生活了四年,多少有感情在。   “你不回家吗?”周辉说:“过年了,又没大考了,今年全班好像只有你留校。”   林瑾瑜笑笑:“我回不了家。”   一个人也挺好的,独自吃饭、独自睡觉,不必担忧,不必牵挂。   “其实聚餐那天……”周辉看着他那个笑容,好似有话想说,支吾了半天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聚餐怎么?”林瑾瑜说:“虽然你们说不要我摊,但我还是转给室长了。”   周辉想说的跟这没关系,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林瑾瑜:“那什么,你寒假还住老地方吗?”   “对,”林瑾瑜道:“放假了,房租降了很多,房东嫌新招租客麻烦,我整租跟跟你合租的时候一个价,挺便宜的。”   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整租才收那点钱,确实挺便宜的,林瑾瑜如今很会从万千待租房里精挑细选出自己满意的了,周辉问:“我能问个问题吗,你……是不是特讨厌,特恨那个谁,你前……男友。”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林瑾瑜有点纳闷。   “没,”周辉支吾道:“有点好奇,我不是歧视你们,就是好奇你们之间的相处,是不是也跟异性恋情侣一样,分手了也反目成仇?”   这话是他瞎编的,林瑾瑜理解一些直男对gay又排斥又好奇的心理,他沉默片刻,想了想,说:“其实也没有,”他说:“跟异性恋一样的,反不反目成仇看因为什么分手的,我们分手的原因很复杂,不复合的原因也很复杂,不是因为某一件事,更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这么说吧,我欠他的又不欠他的,他欠我的又不欠我的。”   这什么薛定谔的量子叠加状态,周辉听了个似懂非懂:“那你准备谈新恋爱吗?”   “不准备,其实谈不上排斥,但总感觉没这个心思,恋爱总是心动了才能谈的。”林瑾瑜道:“你今天怎么突然问这些?”   “哈哈,八卦一下,这不要走了,拉下脸问问。”周辉说:“所以,好马不吃回头草,遇见新的心动的还是会谈的吧。”   林瑾瑜看着他,再次笑笑,是很无奈的笑:“一生能碰见几个心动的,何况,这么珍惜的名额已经用掉一个了。”   周辉看着他那个笑,决定不告诉林瑾瑜了。   他拉着行李箱,说:“再见……回家注意点,祝你幸福。”   ……   虽然周辉的祝福来得好似有点突兀,可林瑾瑜心里还是挺开心的,热恋期的时候他曾经非常希望有人能对他说这句话,能有人衷心地祝福他和张信礼幸福。   现在虽然来迟了,意思也不再是他期待的意思,可幸福总是很好的。   林瑾瑜那时没想到,周辉那话其实有一半就是他期待的那个意思。   雪天视野不好,林瑾瑜下了公交车,沿路往住的地方走去,放假了,周边人流量一下少了一大半,树上白雪压弯了枝条,皑皑雪地上,唯他孤单的脚印向前延伸。   他租了一楼,一来因为房租便宜些,二来方便,不用爬楼,北方干燥,即使一楼也不算很潮湿。   今天是封校倒数第二天,房客几乎都搬走了,要搬进来的寥寥几人明天才来,整栋楼静悄悄,没什么人气,连大门房东都给锁了,只单独给了林瑾瑜等少数一两个续租的人钥匙。   实在太冷了,林瑾瑜围巾帽子羽绒服齐全,裹得像头熊,边走边盘算着待会进门了干什么。   第一件事先坐几分钟暖和暖和,然后泡杯咖啡,点个外卖,边吃边看书,现在就开始为三四月的复试做准备,然后……   咦,那是什么?   林瑾瑜正想着自己的学习大业,忽地被楼道口大门边一个褐色的纸箱子吸引了注意。那纸箱挺大,正放在门口,任何一个想要进楼的人都会被它吸引视线。   房东不让把垃圾放楼门口,这谁的啊?他很纳闷:这么大个纸箱,放这儿把门都挡了,缺德么不是。   楼道里一片寂静,想来人少,林瑾瑜回来之前没人经过,他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   算了,搬开就是了。林瑾瑜不是那种遇事三字经的火爆性格,他想着也不是大事,挪到边上去好了,遂撸起袖子,准备当搬运工。   外边还在下雪,林瑾瑜认命走上前去,刚准备弯腰,却见那纸箱子里忽地传来几声呲呲声,好似什么东西在挠纸板,把他吓了一跳。   ???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弯腰下去……   纸箱里再次传来几声“咚咚”闷响,与此同时,盖上了但没封胶带的顶部好似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忽地动了,张开条缝。   我的妈呀,林瑾瑜差点被吓倒退,这什么东西?活……活的?!该不会是蛇或者老鼠吧!哦,蛇冬眠了……那老鼠也够吓人的啊!   有那么几秒他是想不管了走人的,可这箱子又高又宽,除非他后退几步助跑跨栏,否则怎么也不可能体面迈过去的。   助跑跨栏,那也太傻逼了。   最初的的惊吓过后,林瑾瑜也有点好奇那里面是什么,于是就这么半主动半被迫地,他重新调整心态,慢慢弯下腰,透过张开的那条缝往里看去——   纸箱又窸窣响动了几下,伴随着响动,一个黑黢黢、毛茸茸的脑袋顶开箱子,小小的前爪扒在纸箱边缘,湿润的鼻头翕张着,瞪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那居然是一条狗。   那狗背黑腹黄,两只小耳朵还软塌塌耷拉着,看起来像只德牧,不过还没立耳,看起来很小,应该最多就两个月大。   林瑾瑜整个人惊了,他呆愣片刻,心想:这是哪里来的……绝世小可爱?!   他很喜欢狗,这点几乎他所有朋友都知道……爸妈也知道,但他爸妈都很不喜欢带毛的动物,因此林瑾瑜从小到大从没实现过养一条狗的愿望。   “唑唑,唑唑。”林瑾瑜蹲下身,把什么咖啡、学习全抛脑后去了,伸出手指去逗狗。   那小狗一点不怕人,还很短小的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林瑾瑜只觉得心都化了,同时又想:这天寒地冻的,哪个缺德主人把它放在这里,出来,看我不给你一坨子,好好批评教育你。   纸箱里其实垫了小棉被,但狗还这么小,单独放这里肯定还是不妥的,林瑾瑜腹诽:该不会是遗弃了吧?缺大德么不是。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禁不住诱惑,把狗抱了起来,想着太冷了,要么先把它抱屋里去,留个联系方式在这儿,这样要是没遗弃,主人来了也能找到他,要是遗弃了……管它呢,那就先放他屋里养着好了,过了最冷这几天再说。   狗太小了,还不抗冻,一个劲往林瑾瑜温暖的怀里钻,林瑾瑜搔了搔它下巴,发现柔软的胎毛下好像有条项圈。   ——不是遗弃的?   这是好事,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居然有点失落。   ……算了,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再喜欢也不能据为己有,林瑾瑜摸了摸狗,定下心来,开始查看项圈上那狗牌,一半主人都会把联系方式刻在上面,并附以‘送回必有重谢’的字样,万一走丢了好找回。   然而……   任何动物的幼年时期总是胖嘟嘟、圆滚滚,憨态可掬的,林瑾瑜抱着都舍不得撒手,他怀着分失落心情看向狗牌,却并未在上面找到任何一个代表联系方式的阿拉伯数字。   只见那崭新的不锈钢狗牌正反面只刻着十个小字——   正面是:别生气了。   背面是:原谅我好不好。 第361章 可怜巴巴   不要生气……原谅?   看到那两行好似不知所云的字后,林瑾瑜完全被狗占据的脑子终于暂时腾出了一片空地。   这时候,这个世界上除了某个人,还有谁会对他说这两句话?   ……可仔细想来也挺别扭的,张信礼居然会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真的会出自他之口么?林瑾瑜有些出神。   小狗仍全力摇着那条又粗又短的尾巴,狗脑袋并不明白林瑾瑜为何忽然停滞不动了。雪下得很大,林瑾瑜只不过在门口待了一会儿,肩头便已一片莹白。晶莹而冰凉的鹅毛雪同样飘落到这条才两个月大的幼犬漆黑的鼻头上,惹得它打了个憨态可掬的喷嚏。   幼小生命因寒冷产生的颤动是那样惹人怜惜,林瑾瑜猝然回神,抱着狗,吹去它沾在漆黑毛发上的雪点。外面如此寒冷,而林瑾瑜如此温暖,不需人教,那狗摇着尾巴,湿润的小鼻头不断拱着,想拱开拉链,整个钻到林瑾瑜宽阔的怀里去。   “你这小东西……”意识到这可能是张信礼的狗以后,林瑾瑜的心态好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好吧也没变多少,他还是觉得很可爱,可爱死了。   他伸手提住狗崽子的后颈皮,把它半提溜起来,想:这狗跟张信礼一样,鬼精鬼精的,还知道主动往怀里钻。   小狗钻不进去温暖的地方,开始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好似十分委屈,但仍努力地摇着尾巴,抬起还未长成的圆圆脑袋,瞪着漆黑而湿润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林瑾瑜。   “……”德牧是长毛狗,就算还小,才几分钟,应该也没这么怕冷,林瑾瑜不知道这小家伙是不是在卖惨,不过不管是不是在卖惨,都……他跟这狗对视片刻,认命拉开拉链把它塞进怀里,用羽绒服包着,同时腹诽:不,张信礼这家伙没这狗一半可爱。   雪没半点减小趋势,林瑾瑜裹着狗站起来,他知道张信礼十有八九就在附近,但装作不知,用脚挪开纸箱,迈步就要上楼。   “瑾瑜。”   意料之中的,当他装作没看见狗牌上的字,脚才迈上楼道台阶一步,背后便响起道非常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初起时听起来相隔尚远,林瑾瑜顿住了,等着那人走近。   张信礼头发、眉毛、肩头俱是一层薄雪,他从角落里出来,缓步走到离林瑾瑜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转眼一别又是两三个月,他们又缺席了对方生命里不再回来的一段时间。   “……你?”林瑾瑜胸口塞着狗,自然转身,装作毫不知情般道:“奇怪了,这么在这儿?”   “我知道你看到了,”张信礼看着他,在纷飞的大雪里非常、非常认真地说:“别生气了,原谅我好不好。”   同样一句话,写在纸上和当面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林瑾瑜之前看到狗牌上那十个字时虽然也有震动、也有心酸、也有瞬间的动摇,可理智仍占据着上风,他知道自己不能因为两句可怜巴巴的情话就意气用事。   他快二十三岁了,再没有下一个二十三岁可以浪费。   可此时此刻,当张信礼站在他面前,那样认真又好似带着分请求和可怜地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瑾瑜心里的波浪远比刚刚更大……大得差一点点就要将他淹没。   “说多少遍了,我没生气,”林瑾瑜语气淡漠:“……你总是不明白。”   张信礼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嘴上不这样说,只道:“我不明白,你可以教我。”   林烨说,想要和恋人和平交流,第一要义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反驳对方。   张信礼措辞这么“谦卑”,林瑾瑜一下倒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是有意要说教,我就是……很乱,你不用道歉,也不用我来原谅。不好意思,我觉得我们真的,暂时不要见面了。”   生活没有唯一解,林瑾瑜曾经能很清楚地看见自己和张信礼多年后的未来,可现在忽然看不清了,在再次看清之前,他不想产生什么交集。   多少感情就是在无交集中被消磨,多少人就是在平静中渐行渐远,张信礼绝不可能退回去,放任他们走向这种结局。   他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林瑾瑜道:“这是最好的办法,马上要毕业了,很多事,都会很忙,我和你都没精力分心。”   张信礼说:“可是……”   林瑾瑜道:“都说了没什么可是的,你现在就回你住的地方吧,别耽搁,我们俩现在的关系……请你上去坐坐也不合适。”   张信礼说:“可是……我的狗还在你那里。”   林瑾瑜:“……”   好家伙,我还以为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来说服我呢,感情就这?看来也不怎么有诚意啊,可恶。   也许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味,那只小狗在林瑾瑜怀里不断嗅着拱着,拼命向上“嘭”一声挤出个大脑袋来,不住地动。   狗体温比人高,林瑾瑜只觉心口温暖,有个小扫帚样的东西隔着毛衣,雨刷器似的刮得飞快——那是怀里那小东西的尾巴。   爱狗人士真的很容易被狗蒙蔽双眼,选择性失忆。   “给……给你。”他有点尴尬地把狗从衣服里提溜出来,还给张信礼。   ……胸口空荡荡的,好失落。   张信礼接了,两手托着那只狗的前胳肢窝抱着,让它面朝着林瑾瑜,眨了下眼,说:“我没地方回去,宾馆不让狗进。”   “你怎么带过来的,”林瑾瑜说:“知道不让狗进你还带过来?”   “朋友,跑货运,顺便把我们带过来的,”张信礼仍把狗举他面前:“忘了考虑。”   好一个忘了考虑,他其实是处心积虑。   林瑾瑜再次:“……”   “真没地方去,我连厚衣服都没带,一路上抱着,”张信礼身上衣服确实很单薄,他抱着狗,说:“你忍心看它没地方去么……”   “……”   雪积了很深,小狗暴露在干冷的空气里久了,复而轻微发起抖来,张信礼把它拢在胸前,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睛一起可怜巴巴地看着林瑾瑜。   张信礼说完先前那句后,放轻声音又说了句:“……你忍心看我没地方去么。”   对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来说,最难拒绝的不是粗暴的求欢,而是这样示弱的请求,林瑾瑜知道按照自己原本的打算,他得狠心拒绝的,可“不行”这俩字在他喉咙里打了半天转,就是怎么也吐不出来。   张信礼举着狗,说:“收留我们好不好,我发誓什么也不做。”   什么过分的事也不做,就像一个从未对你动手动脚过的追求者。   “……”天寒地冻,林瑾瑜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他默然片刻,让步道:“一晚……就一个晚上,明天你买票回去吧,狗……要么办托运,要么你暂时放我这里也行。”   换了以前,张信礼这种死脑筋,完全不懂“缓兵之计”四个字怎么写,必定要在一开始就跟林瑾瑜争取一番,说好让他收留自己到某日某月,然后忠实执行,但这次,他一分钟的价的没还,立刻一口答应道:“好。”   林烨曰:“进尺要先得寸,要耍流氓不能急是也。”   林瑾瑜没想到他答应得会这么快,这么斩钉截铁。他寻思:就来这儿窝一晚有什么意义吗……您老费劲折腾这么出是为啥,累不累,傻不傻啊。   张信礼当然是不傻的,林瑾瑜松了口,他便一句废话都不多说,非常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上楼,进了屋。   “这儿没客人来过,没拖鞋,你穿周辉的吧,还好我还没清他不要的东西。”既然答应了,林瑾瑜准备尽量周到地招待他这一晚:“狗……怎么办?关哪里?”   集中供暖就是好,屋里暖得跟春天似的,张信礼把狗放下,说:“先看看。”   小家伙毛茸茸一团,没人抓着了也不跑,就在他俩脚底下打转。林瑾瑜说:“你脑子不想事,带狗出远门,牵引绳也没有,便携笼子也没有,航空运输箱也没有。”   “我错了,”张信礼认错认得很“行云流水”:“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他老家养狗就是铁链子一拴,简单粗暴之极,林瑾瑜现在对这狗很感兴趣,忍不住主动搭话,问:“你哪儿来的狗?”   “邻居家抱的,”张信礼很乐意为他答疑解惑:“我们家的狗……就你以前见过的那只配出来的,它的曾孙子。”   那只土贱土贱,被十五岁的林瑾瑜吐槽过很像张信礼的黑狗,拉得林瑾瑜摔了一身大臭泥的黑狗……林瑾瑜去凉山参加婚礼的那年它就已经很老了,一只德牧串串狗短暂而又平平无奇的生命终于在今年冬天走到了尽头。   张信礼这次回去刚好赶上送它最后一程,这些年村寨的生活方式日益变迁,养细犬打猎的越来越少,许多人家开始喜欢抱大狼狗崽子回家看门,那狗的后代一代代和德牧配种,生出来的小狗外型便几乎和德牧一般无二,只是黑毛看起来稍微多一些。   听闻那条狗走了,林瑾瑜默然了许久,蹲下身去,摸那小狗的背毛。   那条狗,连同他和张信礼的初见,都变成了很久远的事情,久到林瑾瑜都见到它曾孙子了。   “你带它认认地方吧,”林瑾瑜摸了两下,站起来:“该吃晚饭了,我去厨房。”   张信礼记得林瑾瑜对做饭是一窍不通的,但林瑾瑜完全没给他发问的机会,转身便走了。   洗菜切菜、开排气扇、打火、起锅烧油……林瑾瑜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然达不到庖丁解牛那程度吧,可也有模有样,丝毫不见手忙脚乱。   小狗低头到处嗅嗅闻闻去了,张信礼在背后看他半天,带着丝意外,带着丝惊讶慢慢靠近。他怕打扰林瑾瑜,因此把脚步放得很轻,当事人乍一看容易看出点鬼鬼祟祟的意思。   感觉到身后动静,林瑾瑜立刻回身过来,警惕道:“想干什么?”   那神情,很像待解放区妇女防色狼……有大前科的张信礼只得伸手做了个安抚手势,说:“不干什么,我保证。”   第362章 毛绒绒的小桥梁   林瑾瑜看着他那仿佛对毛主席发誓般的神色,拎着锅铲,将信将疑地转了回去。张信礼怀疑如果自己这时候上去抱他,他十有八九会把那饱蘸热油的铲子拍在自己脸上。   “你会做饭?”他隔着几步远,跟林瑾瑜保持着正常社交距离,说:“什么时候会的。”   “呲啦”一声菜下锅后的炸响,林瑾瑜背对张信礼,翻动着翠绿的白菜,轻描淡写道:“你走了以后。”   张信礼走了,再没人给他做饭了,外卖顿顿吃又吃不起,他不得不学会做饭这项独立生存最基本的技能。   “我记得你以前说……”张信礼试图找点话题搭讪:“不会做饭也没什么,找保姆就是了。”   林烨说尽量多说话,带他回忆起过去的美好,这样才有可能让林瑾瑜重新萌生在一起的念头。   “不会做饭没什么,大不了找保姆”是十五岁的林瑾瑜曾想当然说过的生活畅想,现在,二十三岁的林瑾瑜说:“幼稚,一个月少说三千起,哪里来的那闲钱。”   话题终结,张信礼搭讪失败。他不知道要找什么话题才能勾起林瑾瑜对过往生活的美好回忆,那些他们曾一起度过的、美好的日子,它们在哪里?   白菜出锅,林瑾瑜盛好了放到一边,边往锅里打鸡蛋 边道:“今天忙着帮周辉收拾东西,没买菜,炒个鸡蛋凑合吃。”   张信礼想夸他几句,于是绞尽脑汁道:“嗯,你真厉害,居然会炒鸡蛋。”   “……”林瑾瑜嘴角抽了下,说:“没有话说可以不说。”   “……”   张信礼是真的想找话题,可好像真的不会找话题。正当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里屋,林瑾瑜的房间里忽然传出一串狗吠。   刚还一副“请保持沉默,谢谢合作”神色的林瑾瑜立刻道:“它怎么了?怎么突然叫?”   张信礼一愣,说:“不知道,我……去看看。”   “一起吧,”林瑾瑜三下五除二加盐翻锅铲,把蛋炒好了,装盘往桌上一放,道:“别是卡哪儿了。”   说完,他甚至没等张信礼转身,已率先往房里走去,和先前的“狗不理”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张信礼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里屋暖气蒸腾,林瑾瑜推开房门,看见光滑的瓷地砖上黄澄澄一泡尿液,而罪魁祸首正站在旁边伸长脖子,迈着小短狗腿围着那泡尿滴溜溜转圈,狗鼻子不住嗅闻。   “干嘛呢你!”林瑾瑜大踏步迈进去,张信礼以为狗在他房里撒了尿让他很不开心,忙说:“对不起,我这就把它弄外面去。”   开玩笑,自己是来求复合的,怎么能出纰漏,搞出些让林瑾瑜不高兴的事。   然而——   只见林瑾瑜三两步走过去,也不管小狗狗爪子上还沾着尿,托住它腋下便把狗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东西,闻什么闻,别把毛沾湿了。”   对许多人来说,宠物只有干干净净卖萌的时候才是可爱的,张信礼怕他嫌弃,再次说:“我弄出去吧,没想到它会在这儿尿。”   “小狗到新地方,乱拉乱尿不是正常的,”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林瑾瑜没露出半点嫌恶之色,道:“站着干什么,去厕所拿条毛巾给它擦干净啊。”   “好,”张信礼收到指令,退出房间去卫生间:“哪条?”   “柜子里有新的,随便拿条就是了,”林瑾瑜忙着看那狗有没有别的地方沾了尿:“打折,买一送一,就屯了几条。”   张信礼依令拿着毛巾回来,蹲下来想擦,林瑾瑜已无比自然地一把接了过去,好似那狗不是张信礼的而是他的。   “你出门也给它准备点东西,尿垫什么的,让它知道能在哪儿尿。”他边说着,也不嫌狗脏,三两下给擦干净了。   张信礼相信他确实不是“嘴上说喜欢狗,只喜欢香喷喷的宠物狗,假如被脏兮兮的土狗舔到手,就会狂叫一声,然后冲到厕所狂洗手”的那类人了。   “把它关厕所吧,”他说:“先吃饭。”   “我这儿是蹲坑,狗这么小,掉进去怎么办,”林瑾瑜道:“放客厅。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喂的?”   他难得主动向张信礼发问,张信礼抓住机会,乖巧道:“下午一点吧,喂了剩饭剩菜,你先吃饭,等会儿吃完把剩的倒给它就行了。。”   “快餐的剩饭剩菜?”林瑾瑜眼睛睁得牛眼一般大:“难怪有泪痕,毛也不漂亮,别把人吃的喂狗。”   “那喂什么,”张信礼说:“不是都这么喂?”   “猫狗盐吃多了掉毛,肾也容易不好,”林瑾瑜说:“你怎么这都不知道。”   “哪……”张信礼本来想说‘哪有那么娇气’,不就是条狗,不吃剩饭剩菜吃什么,说到一半生生打住,自己咽了回去,说:“好的,你说得对。”   “……”林瑾瑜看他那表情不似觉得他对的样子,心想:阳奉阴违,一准在心里吐槽不就是条狗,我穷讲究。   这狗是张信礼的,虽然怎么养肯定还是他说了算,可林瑾瑜觉得科学道理还是得给他讲清楚:“猫狗对盐分的需求跟人是不一样的,很多人能吃的东西狗不能吃。”   “有些什么东西?”张信礼说:“其实,我们那里都是喂剩饭剩菜的,也都长得很好。”   “有个词叫幸存者偏差,我理解你们基本是当牲口喂,可盐吃多了毛暗泪痕重的,哪能说都长得很好,你没见过长得好的狗。”   “幸存者偏差,什么意思,”张信礼发现谈到狗,给他科普扫盲的时候林瑾瑜就愿意跟他说话,于是道:“怎么养,你教我。”   “哪谈得上什么教啊,”狗在他俩之间走过来走过去,也不知在绕什么,林瑾瑜道:“不敢当,我就简单说两句好了。”   然后——吧啦吧,吧啦吧,吧啦吧啦吧啦吧……   这简单的两句说完已是十分钟后,这可能是n月来林瑾瑜主动跟他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张信礼好似认真听讲的学前班小朋友,说:“记住了。”   那模样挺好笑,也挺可爱的,似是呼应他的话,那还没两个月的小狗讨好地舔着林瑾瑜的手,毛绒绒的一团看得林瑾瑜心情很好,连带着张信礼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一条还没成年的狗,好似成了他们之间的缓冲剂与小桥梁。他说:“好了,你去吃饭,我拖了地就来。”   “一起,”张信礼说:“帮你。”   林瑾瑜跟周辉之间就是普通室友关系,两人合租,家务当然是五五分,不存在人家要帮他多干。张信礼只见他去卫生间拿了拖把,接水、沥水、拖地一条龙,自己跟在屁股后头愣是半点手没插上。   “行了,”林瑾瑜麻利把拖把一放,走到厨房,道:“早说了让你先吃,跟着逛了圈街。”   “想帮你,”张信礼站他身旁,说:“你不需要了。”   林瑾瑜似乎因为这句话顿了一瞬,但只是很短的一瞬,他拿碗盛了饭,说:“以前也可以不需要,犯懒。”   做饭、做家务,其实都不是多难多高科技的事,不需要什么师父,自己上手动起来很快就能学会,林瑾瑜之前当甩手掌柜当得痛快,不过是没有刚需而已。林烨说得对,他很幸运,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跟着他、陪着他。   尽管那和他的为人处事分不开关系,可他仍旧是幸运的。   张信礼识趣地没接这句话,他从林瑾瑜手里接过碗,两人就像从前一样,一个端饭,一个端菜,去客厅茶几边坐着吃完了晚饭。   可能是有熟悉的人在,张信礼带过来的小狗一点不认生,吃了几坨白饭后就开始在屋子里撒欢。林瑾瑜本来准备给张信礼指了原本周辉住的那房间就回自己那儿,锁了门两不接触的,可那狗一直满屋子窜,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哪个房间都要训视,林瑾瑜只要一关门,它就在门外呜呜叫,还挠门,一副又委屈又可怜又不满的样子,林瑾瑜有点心软,又想着吵到邻居也不好,便没关门。   出租屋没拉网线,张信礼在客厅坐着,安静了一会儿,给了林瑾瑜,也给了自己一些缓冲时间。   时针一点点向前走着,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晚,林瑾瑜只答应让他睡一个晚上,明早就买票走,能不能有第二晚,大概全看这剩下这十多个小时里他的表现了。   他在脑海里想了下措辞,然后做了个深呼吸,起身,装作跟着狗,走进了林瑾瑜的房间。   便携台灯投下略微刺眼的白光,张信礼脚步很轻,林瑾瑜本来以为又是狗进来了,笑容满面回过头去准备逗狗,抬眼却见某男人,顿时收了笑容,兴致缺缺地回转身去,接着看书,道:“你进来干什么,我还以为是狗。”   小狗扭着屁股去蹭他腿,林瑾瑜伸手下去挠它下巴,非常和颜悦色道:“乖。”变脸变得跟变戏法似的。   张信礼看着他反射着灯光的耳钉,默默想:他对狗比对我好。   林瑾瑜对那条他带过来的小狗笑着,那笑是张信礼很久没见过的。   他甚至想:如果他能再那么对我笑一次,当条小狗也不是不可以。 第363章 雪后   “晚上你睡那间房,”大概是看他许久不说话,林瑾瑜以为他是有跟住宿相关的问题想问又不知道这么问,于是交代道:“假期房租便宜我就整租了,幸好,不然你只能把狗留这儿,自己去住宾馆。”   意思就是,如果只有一个房间,他宁愿赶他出去,也不愿意跟他睡一个空间里。   张信礼对此有心理准备,但仍难免失落,他掩去了,说:“那房间没铺盖。”   周辉已经退租了,该带走的当然全带走了,什么床单被褥,通通没留下,林瑾瑜没想到这茬,道:“忘了……我宿舍倒是有多的一套,可现在已经封校了。”   他们系早考完放了假,除了申请假期留校的集中到对应的宿舍楼去住宿了之外,所有宿舍楼大门紧锁,卡也暂时消除进入权限了,压根进不去。   没铺盖是件挺麻烦的事,林瑾瑜觉得棘手,张信礼却有丝高兴……尽管不太厚道,可他心里确实生出了丝不正常的窃喜。   “你……”狗在他胳膊间钻来钻去,林瑾瑜上下打量了张信礼一番,见他穿得单薄,道:“穿这么薄,想叫你盖个衣服都没戏。”   屋里有地暖,要是有厚衣服,勉强也能凑合,可张信礼那身……还是算了吧。   “已经穿厚了,”他说:“在学校不冷。”   “这儿的冬天跟你那儿的冬天能一样吗,”林瑾瑜说:“多想点事,狗的东西不知道带就算了,自己衣服也不知道穿。”   明明是带点训斥意味的话语,可张信礼听在耳朵里却没半点生气意思,反而觉得温暖:“走得急,”他小声说:“想快点见你。”   原本正胡撸着狗毛的林瑾瑜差点把手指戳进小狗眼睛里去,还是狗痛,叫了声,才让他回过神:“嗬,”他没什么情绪地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直率了。”   张信礼淡淡道:“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话是好话,可……林瑾瑜心想:嘶,真不习惯。他一向伶牙俐齿,这会儿居然有点不知道怎么接,只岔开话题回到先前,说:“那你晚上睡床板?我只有条多的毯子,算了,借你。”   那条印着太空人的毛毯张信礼曾无数次见他盖过,灯光昏暗的客厅里,林瑾瑜曾盖着它靠在沙发扶手上看书,他神色慵懒,只穿着条内裤,毛毯下的腿颀长。   无论回想多少遍,那个画面都让人很有冲动。   “瑾瑜……”张信礼想说这个季节一条毛毯怎么够,可林瑾瑜已经回身去柜子里找了给他,并附以‘此议题终结,端茶送客’的手势,他只得接过,转身走了。   ……   入夜,林瑾瑜房里棉被、厚床单一应俱全,窗外月明星稀,他躺在床上,在地暖的加持下别提有多舒适暖和,可不知怎的,却怎么也睡不着。   虽说有地暖又有毛毯,可北方已是深冬时节,到底会睡不好吧。   狗跟着张信礼睡去了,房间地板是瓷砖的,会不会冷?   林瑾瑜紧闭双眼侧躺着,如今考研的压力去了大半,开题报告也写完了,毕业论文是开学后的事,暂时无事一身轻。他很想快点入睡,也觉得自己没理由再心事重重,应该快点入睡的,可就是睡不着。无数乱七八糟、有的没的的念头走马灯似的从他脑子里闪过,就跟幽灵似的,赶都赶不走。   正是西北风肆虐的时候,来自蒙古-西伯利亚高原的气流又干又冷,天气预报说半夜又有雪……林瑾瑜裹着温暖的被窝子,脑子里一片纷乱,也不知这样想了多久,他渐渐有些迷糊起来。   应该已到夜半,窗玻璃上都结了一层白气。林瑾瑜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没睡着,好似做了个不大真切的梦,梦见自己到了北极,到处白茫茫一片,好似有千斤的巨石压在天空上,连空气都是沉滞的。风声很大,好似某种怪鸟的尖啸,他心里空荡荡,还被企鹅追着叨……嗯?北极好像没企鹅啊。   与现实相悖的场景让他猛地惊醒,窗帘没拉,夜色下点点白絮飘落——真的下雪了。   这是最近一个月以来最寒冷的夜晚,林瑾瑜猝然从床上坐起,胸口沉重起伏着,纠结跟矛盾淹没了他。   “嗒、嗒、嗒。”   忽然,就像响应他心里的矛盾似的,紧闭着的房门传来三下有节奏的敲击声。狗显然是不会这么有礼貌地敲门的,那么就是……   林瑾瑜猛然抬头看向门口方向:“……干什么?”   “瑾瑜,”张信礼的声音好似有些哑:“真的很冷。”   不冷才怪,就算有地暖,一条毛毯肯定也是不够的,刚才梦里的彻骨寒意仿佛仍残留在林瑾瑜身上,那真是种万般难捱的感觉。林瑾瑜听着张信礼的声音,总算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心乱如麻”。   “要不你……把你衣服都盖上,”他隔着门喊话,试图自欺欺人地提出些明知没什么卵用的建议:“要么……你抱着狗睡?”   狗确实很温暖,抱着像抱了个小型热水袋,假如他们此刻在野外,陷入挨冻的绝境,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然而这可是在文明社会的居民房里,先不说那山里小狗多久没洗澡了,又不是人人都愿意像对待家庭成员一样对待宠物,建议人家跟狗一起睡多少有点冒犯。   “……”还好,门外张信礼的声音没听出生气:“它出生就没洗过澡,整天在地上跑,怕弄脏你地方。”   还是只小脏狗,林瑾瑜这么想着,听见张信礼再次说:“瑾瑜,很冷。”   那话里无甚责怪意思,更像一种陈述和请求。   林瑾瑜觉得两难。在他的观念里感情最忌讳不清不楚,要么想通了在一起,要么有心结,给彼此时间思考,毫无疑问他不该开门的。可人心是块肉不是石头,他们分手并非因为某一方犯了出轨之类的原则性错误,曾经存在的美好不曾变质,感情还在,他很难真的完全狠下心来。   门外传来张信礼几声轻微的咳嗽声。   “……”   林瑾瑜静了三秒,开灯,披衣服,下床,穿鞋,开门。   客厅灯没开,张信礼原本心里也没底,当这寒冷、寂静的夜里唯一的灯光终于透过门扉映照在他脸上时,他好像看见生命里本该关上的那扇门重新朝他张开了怀抱。   乍现的光亮刺激得张信礼不由自主微眯起眼,林瑾瑜逆光披着衣服,丝丝缕缕的光线从他背后往四周延伸,仿佛蜘蛛银色的蛛丝。   “进来吧,”他说:“一人一半,不要说话……也不要碰我。”   仍然非常言简意赅,好似半个非必要的字也不愿和他多说。张信礼点头,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一床温暖的棉被在寒冬腊月里比一张毛毯舒适不知多少倍,被窝里暖烘烘的,那是林瑾瑜的体温。   要拒之门外的人已经进来了,门自然也没了关的必要,林瑾瑜关灯上床,把被子一甩,背对着张信礼,一声不吭睡他的觉。   张信礼把脚步放得很轻,从靠近到掀开被子上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出小心翼翼。   出租屋的床也就比学校那刚够睡一个人的床宽那么一点点,林瑾瑜睡得十分贴近床沿,给他留了大片空档出来,张信礼躺在遗留着他的体温的床单上,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林瑾瑜心软,想让他睡舒服点,还是真的连碰到他都十分排斥。   不管怎么说,他开了门,这是个好征兆。   黑暗里,唯两道男人的呼吸声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没睡着的张信礼听见没睡着的林瑾瑜问:“你明天几点的票?”   张信礼压根就没买票,他道:“快过年了,很紧张,明天去车站问。”   放票是分批次的,网上的十有八九订完了,窗口的却不一定,这理由很合理,林瑾瑜背对着他,说:“嗯。狗怎么办?”   “你不介意就先留下,”张信礼侧躺着,虽然不被允许触碰,却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说:“它很喜欢你。”   还有三个没说出来的字是:我也是。   林瑾瑜道:“嗯。”便不说话了。   他们上一次躺在一张床上时还是夏天,张信礼知道自己不可能睡着的。   他默默等了很久,直到林瑾瑜的呼吸渐趋和缓,似乎已沉沉睡去。厚重的被子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只露个头在外面,被子下他的手温暖且骨节分明。   寸得到了,现在是不是可以稍微进进尺了……张信礼抱着狗坐了几天颠簸的货车,其实已经很困了,可他睡不着。   这样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他怎么也不可能睡着的。   “放开。”林瑾瑜闭着眼,当张信礼的指尖刚刚碰到他手背,拒绝的话便已突兀在房间里响起。   张信礼伸手的动作顿了下,但没往回缩——他缩过太多次,这次不想缩了。   “我睡不着,”他的声音很轻,不含任何强迫或者威胁意味,张信礼仍躺在原地,离他几拳远的地方,唯手微微往前,握住了林瑾瑜的小指与无名指:“就这样,好不好。”   林瑾瑜没说话,三五秒过去,他没动,没收回手。   门口传来沙沙的狗脚步声,那只小狗醒了,发现张信礼不在,一路顺着气味过来,抛弃了林瑾瑜临时用枕头给它做的简易但温暖的狗窝,原地转了几个圈,打了个哈欠,在他们床脚边带着凉意的地砖上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窗外飞雪漫天,张信礼终于阖上了沉重的眼睑。   ……   第二天一早,大雪过去,林瑾瑜被皑皑白雪反射入屋内的刺目阳光弄醒。   身边空荡荡的,张信礼已经不在,他却半点没察觉,甚至没感受到半点他起床时带起的冷风。   被窝是凉的,人应该已经不在很久了……难道已经走了么。   林瑾瑜皱眉坐起来,脚在床下四处扒拉,结果拖鞋没扒拉到,倒蹭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小东西,你还挺勤奋,我成咱仨里起得最晚的了,”林瑾瑜第一次在“家里”拥有条小狗,热情十足,顾不上洗脸刷牙,先把它抱起来摸了一番:“你爸呢?大早上人就死不见了……嗯,还是应该说你哥?算了,他听见肯定不高兴,说条狗是他亲戚,走咱洗脸刷牙,给你弄点东西吃。”   说着,他抱起狗,趿拉着拖鞋出去,本来以为迎接他的是空荡荡没丝人气的客厅,可谁知——   门才刚开,食物的香味便热腾腾地扑面而来,客厅那方小茶几上什么都有,豆浆、馒头、饼、粥,一应俱全,厨房里传来开水煮沸的咕噜声,这些琐碎的日常响动那么温馨又那么日常,和窗外雪从枝头掉落的碎响交织在一起,让人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   第364章 模范老1   “起了?今天这么早,过来吃早饭。”   张信礼手里拿着包挂面,他叫林瑾瑜的声音是那样自然而平静,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我现在一直这么早起。”林瑾瑜答了,路过餐桌时朝上面看了一眼,是真的很齐全。这边明明不怎么吃灌汤小笼包的,张信礼不知从哪儿找到,端端正正给摆在了桌上。   “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多买了几样,”张信礼顺着他的眼神看向桌子,懂了他的疑惑,解释了一句,问:“还是想吃面,那个端回来不好吃,你要吃现在煮。”   “不用了……”林瑾瑜看了眼他手里的挂面:“你不用这么麻烦。”   “没事,”张信礼说:“反正我也要吃。”   弄这么多东西想必很费时间,他一定起了个大早,张信礼说:“水已经开了,差个汤底,不知道你麻油放哪儿了。”   林瑾瑜弄菜很少放麻油,他看了张信礼半晌,说了句“我来吧”走进厨房,从最上面的橱柜拿了麻油下来,又洗干净菜刀,切了点小米辣,放葱姜蒜,拿油一浇,做了个简易香辣蘸料。   “你不是不吃辣,”张信礼略有些疑惑道:“这么放这些。”   林瑾瑜没说话,做好拿碗装了,放到桌上摆好后才道:“给你的,你没辣的都吃不下吧。”   “没……”张信礼看起来想否认,林瑾瑜说:“说谎只会降低我对你的好感度,哪怕是‘善意’的——自以为的善意。”   张信礼把嘴合上了。   倒也不至于吃不下,就是味同嚼蜡而已……张信礼从没说过这个,但很多东西不必说别人也能看出来。   林瑾瑜平时基本洗个脸刷个牙就直接出门了,早餐要么在路上随便买个干巴巴的饼对付,要么直接省了。今天时间尚早,容得下两个曾经亲密的人坐下来慢条斯理吃一顿早饭。   他把蘸料放上桌后,从柜子里找了另一种拌面出来,回到煤气灶前,揭开锅盖看了眼,又从 冰箱拿了点昨天剩的炒蛋跟炒肉出来,加上酱油、盐之类的调味料,调了拌面酱,接着下面、搅拌、出锅,麻利忙了通,端着拌匀的面碗出来,将它推到张信礼面前,淡淡道:“那个汤面下出来偏软,这个应该比较合你口味。”   张信礼有点受宠若惊,说了句谢谢。   “客气,”林瑾瑜坐下,夹了灌汤小包子,又拿了杯豆浆,回了个很官方的词,说:“礼尚往来。”   张信礼在他对面坐下,开始吃林瑾瑜给他下的那碗面。玻璃上雾气还没褪,外面的一切看起来都雾蒙蒙的,此时此刻世界上好像只有这座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两个人。   食不言,寝不语,俩男人一番沉默的狼吞虎咽后,林瑾瑜吃完,先说话了:“你什么时候去买票?车次时间定了告诉我一声。”   他吃饭速度比张信礼记忆里快了许多,林瑾瑜说完,接着道:“我上午要去做家教,下午去给一个关系好的老师帮忙整理文献,要是赶不及,你自己走了就行,不用等着,非当面打招呼。”   “还是要道个别的,”张信礼也放了筷子:“何况,不一定有票。”   最好是没票。   “随你,”林瑾瑜见他坚持,不再多说,起身拿半个馒头喂了狗:“狗打算怎么办?决定了告诉我声,要放我这儿我顺便买点狗粮回来,老光吃淀粉营养不良。”   “好,再看。”   ……   张信礼当然是不愿意走的。   吃过早饭,林瑾瑜出门了,张信礼跟他一起穿了外套,做出副要出去的样子。狗不知道这两人在干嘛,屁颠屁颠跑过来蹲在门口看着。它现在还小,想捣蛋捣不动,等再长一个月,身坯再大些,估计就是顽皮的时候了。   门关上了,原本说要出门买车票的张信礼静待片刻,把外衣脱了,开始收拾屋子。擦家具、擦窗户、扫地、拖地、倒垃圾,一桩桩一件件,他都做得很认真。   家务活看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可真做是很繁琐累人的,张信礼不怕辛苦,只是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两个房间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外加卫生间,全大扫除起来也是个大工程。狗围着他腿转来转去,摇着尾巴扑扫把和拖把,为家务工程增添了不少麻烦,张信礼却并未严厉斥责。他拖着这小调皮鬼擦完了地,把拖把放了,将它抱起来,端详了这脏兮兮的小狗片刻,叹了口气,对它道:“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也帮我说两句好话,嗯?”   ……   晚上,林瑾瑜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楼。   虽然他现在也不算什么大懒人,周末有空的时候至少会打扫一次卫生,可称不上多仔细,也就大概打理一遍,让这地方不至于变成一狗窝,前段时间周辉要退租,里里外外收拾东西,清了不少废纸垃圾出来,他要走了,也没空扔,林瑾瑜便颇有义气地叫他放着就行,自己来收拾,可一直没空,就先放着了。   因此,张信礼来之前,这鱼|希^椟.伽屋子是稍微有些乱的。   然而此刻,当他踏进屋里的这一秒,林瑾瑜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这锃光瓦亮的地板,这光可鉴人的桌面,这一尘不染的厨房台子,这还是自己那凑合住住,灰尘不会呛死人就行的小出租屋么?   “回了?来吃饭。”   桌上饭菜热气腾腾,张信礼见他回来,就好像这家的主人一般招呼他来用餐。   “你不是买车票走了?”林瑾瑜十分奇怪:“我记得你答应就住一晚。”   “我去了,”张信礼说:“没票。”   见林瑾瑜不信,他接着道:“春运,真没票。”   中国的春运属实吓人,过年的大日子里,每个人都想跟家人,跟自己最思念的人在一起,这属于不可抗力,总不能怪他。   “……”林瑾瑜觉得他在说假话,可一时又难以查证。春运潮确实已经来了,车站离这里挺远,他忙了一天,累得要死,哪有闲工夫现在又出门跑一趟去看到底有没有票。   正在他未置可否之时,张信礼又添了把火:“从这里回去不单要坐火车,还要转几趟汽车,最近的票真的都在年后。”他道:“先吃饭。”   没累过一天的人很难切身体会到回家时已有人做好了饭菜等你有多么幸福。张信礼微微侧身,他身后一桌子菜飘香四溢,基本是沪菜,有糖醋排骨、八宝鸭、西兰花炒虾,甚至还有罐三鲜汤。   林瑾瑜再次:“……”   这次是馋的。   八宝鸭坐起来十分麻烦,炖汤也是少说好几小时才能搞定的菜,林瑾瑜进了门,把外衣脱了往架子上一挂,问:“……该不会都是你做的吧?”   张信礼挑眉,说:“不然?”   鸭子是他在菜市场买的活鸭现杀的,汤是他一点点看着火炖的,虾是他一个个剥的,他的沪菜老师是林瑾瑜家的保姆,那个通过重重厨艺考验,于n人中脱颖而出,得到林爸爸认可的老阿姨——张信礼虽然算不上什么沪菜大厨,可做出来的菜天然带了三分家的味道。   他说:“真的没票了,收留我一阵好么,不白住,给你做饭。”   追人嘛,就是发挥自己的长处,无论哪方面,动嘴他都动不过林瑾瑜,可作为一个大活人,林瑾瑜总是有喜好的。   林瑾瑜听着他的话,心想:杀个鸭子少说也要个把小时,还要腌,还要弄其它菜,还要大扫除,你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去了车站才有鬼了。   张信礼道:“还有……你说狗不能吃剩饭,我去买了袋狗粮回来,不知道合不合格,反正给了点它吃了。”   他一样样说事的样子很像幼儿园小朋友或者中学班干部在给班主任汇报工作,林瑾瑜很少见他这么……听话,可爱。张信礼这是出尔反尔,不遵守诺言,可不知怎的,他就是反感不起来。   鬼使神差地,他的腿就像自己忽然有了意识似的,走到餐桌旁坐了,张信礼见他不像因为自己没走发火的样子,跟着一起坐了,把筷子递给他。   林瑾瑜夹了个虾……嗯,很好吃,很像从前家里饭菜的味道。   “两个月的幼犬……不能喂干狗粮,”他的嘴跟喉咙好像也不听使唤了,居然不抨击张信礼不守诺言,反而跟他聊起了狗:“容易拉稀,得泡水。”   那小狗吃得肚儿圆溜,正奔过来扑到林瑾瑜膝盖上,为他举行狗的盛大欢迎仪式,张信礼壮着胆子给林瑾瑜夹了一筷子菜,道:“难怪看它好像有点拉稀……养只狗原来这么麻烦。”   “养法不同,”林瑾瑜道:“又没儿子,咱俩以后可能就猫猫狗狗陪着,不养精细点钱往哪儿花。”   张信礼说:“咱们?”   “……”林瑾瑜说漏了,立刻找补:“哦,是‘我’和‘你’,还是说……你以后会有儿子?”   张信礼“嗯……”了一会儿,没给答案,慢条斯理吃了口菜。   林瑾瑜:“?”   他有点心凉,想:这是什么反应,他在犹豫……大家又长了几岁,他回去还过了一段时间的“正常人”生活,可能看见周围人一个个结婚有小孩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很幸福的样子,有点心动了吧。也正常……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没关系……嗯,没关系……气死我了,我呸。   下一秒,张信礼说:“说不定有,你愿意叫我爸爸也行。”   林瑾瑜一口三鲜汤差点喷出来。   哪有人这么一本正经说烂笑话的,这画面相当奇怪啊。   他那囧样逗得张信礼略微笑了下,林瑾瑜被他耍了,挺不平衡,阴阳怪气道:“话不要说太早,你不是你家n代单传吗,没儿子怎么行,香火断了。”   呕,什么陈词滥调,还香火,上贡吗。   张信礼慢慢吃着饭,淡淡道:“你不也是你家单传吗。”   林瑾瑜说:“我都出柜了,跟你不可同日而语啊。”   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以后再遇到问题他还会和我分手吗’已成了林瑾瑜的心结,他说:“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家里没问什么?”   确实很久了,自从和林瑾瑜在一起,无论过年还是节假,张信礼都再没回过家。   “我……”这是张信礼等待已久的机会,林烨说,要让矛盾中的前任静下心来好好听你说话的第一步是得让他冷静下来,内气郁结的双方是不可能进行有效交流的。   如果他能重新表露出对你的兴趣,主动开口问就最好了。   此刻,分手后的第六个月零十七天,隆冬时节,一只撒欢的小狗和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前,林瑾瑜终于于无心中开口问了。   “我回家了,”张信礼道:“就在分手之后。”   他说:“家里没什么事,张信和户口早就迁过来了,去年一直代替我看着棋牌室和牲口,我没回去没什么影响。至于我妈……有点辛苦,不过也就是这阵子,你留给我的钱我都给她了,带她跟我爸做了体检,还买了中药备孕,都已经调好了,预产期在今年八月。” 第365章 我侬词   “哦,预产期啊……”林瑾瑜漫不经心塞了几只虾进嘴,忽然一凛,连带着声调都高了八度:“你说预产期?!预厀”   张信礼拿着饭碗端坐着,十分风轻云淡道:“是啊,我妈怀孕了,之前一直打电话要我拿钱回去就是他们想去做个体检,看还能不能怀,还有开些备孕要吃的药跟补品。”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说不吃惊是假的,张爸张妈今年都五十了吧,这时候还能怀?林瑾瑜连饭都顾不上吃了,道:“卧槽,我当初还以为他们生了什么急病,着急忙慌给你留了老大笔钱。”   老大笔,是那个时候对他们而言的老大笔,这笔钱到现在他还在还。   张信礼低眉吃饭,道:“这么替我着想,还挂心我爸妈。”   “……”林瑾瑜说:“谁替你着想,我去你家的时候他们对我不错,关心也是应该的。”   “哦,”张信礼说:“那时候我确实一分多的也拿不出了,多亏你留了钱。谢谢你,小瑜。”   林瑾瑜皱眉,道:“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张信礼立刻乖觉道:“好的,瑾瑜。”   “……”   跟一个忽然啥都顺着你说的前任是吵不起架的。林瑾瑜跟他一起吃完了晚饭,仍觉得饭桌上听到的消息像做梦一样。   “你确定你妈怀孕了?”   电视里在放《亮剑》,张信礼本来要收拾碗筷,林瑾瑜把他弄走了,叫去沙发上坐着——毕竟他才是东道主,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张信礼在沙发上坐着,边用脚逗狗边道:“不然还能是我爸?”   林瑾瑜就纳闷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会说冷笑话。   碗碟在水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林瑾瑜过水冲了洗洁精,忽然想起茬来,迟疑道:“你妈做产检没有啊。”   不是他瞧不起人,只是……文化水平不高又上了点年纪的长辈有时候确实科学意识不强。   “最近准备去做,”张信礼回道:“我们那儿很多人没条件做,有条件一般三四个月才去做第一次,觉得月份小了看不出来,做了没用。”   这会没用?林瑾瑜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不懂这个,但感觉哪里不对,应该不会没用啊。   “你爸妈这么大年纪,你得注意点,”人命关天的事还哪儿顾得上什么分没分手,多叨两句应该的,林瑾瑜把碗筷放了,走到客厅,严肃道:“讲点科学,这弄不好一尸两命了就……呸,我不是咒啊。”   “我知道,”张信礼拍了拍身边,说:“坐。”   林瑾瑜没动,张信礼秒懂,不动声色把狗抱起来,放到沙发上,让林瑾瑜跟自己中间隔了个东西。   电视里正放到临近结尾部分,李云龙以一种不知是发表冲锋演讲还是战斗动员的姿态向田雨表白后二人终于结婚的画面。林瑾瑜看过好多遍,台词都会背了,后面李幼斌老师会用无比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跟着如花似玉的小田念一首十分“小布尔乔亚”的《我侬词》。   他见他和张信礼中间隔了只狗,两人贴坐变三“人”哥们坐,觉得没什么暧昧气氛了,于是一屁股坐了——累死,休息会儿。   “你洗碗快了很多,”张信礼手放在狗头上,装作摸狗侧向林瑾瑜:“以前要洗半天。”   “这有什么,”林瑾瑜看着电视:“以前,以前才大二,再以前才念高中,再再以前才初中毕业。”   人的伟大之处之一就在于在不断变得完整,一无所知初生,经历过后死去,长大好像需要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总觉得自己是很年轻的,然而事实是像他们这种大四临毕业的,在学校已经经常自称老人家了。   “嗯,初中毕业,”张信礼说:“第一次见你,你就是个小孩,吊里吊气,把我家当托儿所,让我放假带小孩。”   “什么小孩,是青少年。不是已经解释了,我没有故意戴着耳机跟你说话,”林瑾瑜恼怒:“把你家当托儿所的不是我,是我爸。”   张信礼故意说:“反正什么事也不会做,只会吃跟睡,很烦人。我不喜欢带小孩。”   “用不着反复强调,我知道我烦人了。”林瑾瑜道:“也知道你不喜欢小孩了。”   “所以……”张信礼接着说:“没有小孩,我真的无所谓。”   ?   话题转变得有点忒快啊,林瑾瑜心说:怎么感觉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叫旁指曲谕,什么叫弦外之音,林烨的点拨属实让张信礼整明白了。林瑾瑜说:“随你,你家千秋万代的任务准备交给你堂弟还是你没出世的亲弟?哦,还不知道是亲弟还是亲妹。”   张信礼学着他说:“你家千秋万代的任务准备交给谁?”   “不交给谁,”林瑾瑜道:“我不会因为生存背弃我的爱情,我要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世界会毁灭,人类会消亡,太阳会变成宇宙的尘埃,千秋万代都是一场空。”   张信礼永远也说不出这样的话,那句话里每一个字都是林瑾瑜作为一个人的烙印,自我、无畏、倔强、孤勇,他对自己与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   “是不是有点太消极了,”张信礼说:“态度还是要积极点。”   “不消极啊,”林瑾瑜道:“人生的尽头本来就是虚无,可臧克家的作文说得好。”   张信礼说:“臧克家是谁?”   林瑾瑜说:“闻一多的学生,数学考试考了零分。”   张信礼没问闻一多是谁。他眼睛四下扫了下,说:“我去上个厕所。”   林瑾瑜觉得奇怪,咋这时候尿急,他道:“哦,去吧。”   张信礼起身进卫生间了,林瑾瑜等了一秒,贼眉鼠眼绕到墙另一边,偷偷把卫生间窗户扒开条缝——这房子卫生间窗户开在玄关对面,而一般男生上厕所没那么细心锁窗户。   只见卫生间里,张信礼正站着鼓捣手机,根本没半点脱裤子上厕所的意思,林瑾瑜双眼5.3的视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站窗户缝边,看见张信礼在百度上输入:闻一多,臧克家。   结果出来,搜索页面上黑体字端端正正写着若干年前臧克家报考青岛大学的逸闻趣事,那个数学考了零分的诗人在试卷上写: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   林瑾瑜抱着手,看张信礼无比认真拜读完毕,又兀自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拉开门把手……他马上蹲下身,弯腰装作在换鞋。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张信礼以为他还在客厅,愣了下,说:“要出门?”   林瑾瑜开始编瞎话:“嗯,晚上还有兼职,不然怎么还钱。”   他钱确实还没还完,不过由于失恋后的化悲愤为赚钱动力,现在只剩个小尾巴了,倒不至于大晚上还要可怜兮兮跑出去工作,可张信礼不知道,他略带几分歉意地说:“剩下我还吧,本来也是我用的。”   “不用,”林瑾瑜假模假样穿了鞋,然后装作看了眼时间,道:“咦,今天周末?”   张信礼说:“是啊。”   于是林瑾瑜心安理得、镇定自若地把刚穿上的鞋脱了:“哦,我说,记错日子了,周末不营业,不用上班。”   什么店会周末不营业……张信礼完全想不到。林瑾瑜走回客厅,重新坐到沙发上,倒了杯水,问:“你厕所上完了?”   张信礼回神,想起之前的话题,也走回来坐下,说:“嗯。刚刚你说闻一多和臧克家……”   林瑾瑜看着他假装冷静,实则小心翼翼生怕记错地把那个故事和那篇三句话作文复述了遍,很想笑,憋住了。   “你居然知道这个,”他装作很惊讶,很刮目相看的样子,说:“厉害。”   张信礼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好似小学老师报期末分数,他发现自己合格了。林瑾瑜则快在心里笑死了。   “没想到你知道,既然这样……”他看着张信礼,敛去惊讶,露出几分期待神色,接着说:“有个问题想请教,这句里的三个幻光一共表两种意思,你觉得应该怎么解?”   张信礼:“……”   他只能想到‘解:已知x=……’。   林瑾瑜看着他的表情,在心里笑到捶地。   然而就在他以为他这傻前男友没百度作弊,肯定哑口无言的时候,张信礼却开口了。   他似乎经历了认真而漫长的思考,带着几分犹豫道:“有几种理解吧,除了表面意思,第一个幻光也可以解成抽象、没有形体的东西?但代表的不是中性的抽象,是偏褒义的。就像毛姆的月亮不是月亮,王尔德的星空是也不是真的星空。”   他说:“表达不出来,意思已经都在那句话里了,读的时候心里明白,任何有形的解释都是多余的。”   林瑾瑜不笑了。   电视里《亮剑》正放到林瑾瑜先前吐槽都能背了的那段,背景音正念道:“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张信礼转过头看着他,说:“瑾瑜,感觉你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林瑾瑜安静片刻,说:“你倒是变了。”   他说:“变成了gay。”   “变”成了gay。   “分开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夜色渐深,气氛静谧,张信礼看过他,又把目光移开了,好似自言自语般道:“想以前,也想以后。”   以前的以前,他还是个小孩,长在野蛮而贫瘠的大山里,连写起字来也是倒笔顺,不知道世界有几大洲、地球有几大洋,不知道理想俩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小提琴是什么声音。   他拿烟比拿笔熟练,和缺乏教育的所有同族小孩一样,不会讲道理,以为暴力就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谁能抢,谁凶,谁就不受欺负。   以前,有个爷爷的朋友去看他,那人头发已经花白,可精神矍铄,笑声爽朗,收拾他就像收拾条还没长成的刺头狗。他给张信礼看他孙子的照片,那个拉小提琴的小孩衣着干净整洁,浑不似他,活像家里那条老是沾满泥巴的黑狗。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还有人是那样生活的,原来人是可以那样生活的。   还是以前,那个已长成少年的小孩来到了他家,他们遇见、分别、重逢,然后相爱。   他们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做爱。   然后他们分开了。   张信礼在无数个深夜里失眠,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反复梦见暗巷的那段时间,“以后”变得孤单、寡淡、没有意义。没有林瑾瑜的生命像缺失了什么。   他说:“人只活这一次……我也要过自己选的生活。” 第366章 笨拙爱人   如果在五六年前听见这些话,林瑾瑜一定在第一秒就热泪盈眶,然后感谢上苍让自己得到了原本无望的爱人,可现在不是六年前了。   说没触动是假的,然而他已不再是那个把一时的感性当作一生的诺言的林瑾瑜。   就像以前刚出柜的时候,他们在楼道里,林瑾瑜说自己最怕的事不是没钱,不是他爸说他有病送他进医院,而是他走。   那个时候张信礼也说不会的,任何事他都答应他,可终于没有做到。   男人,嘴上说出花也是不作数的。   所以他暂时对心底传出的、那声好似小槌敲击冰面迸出的、细纹般的悸动视而不见,只是把张信礼的狗抱到自己身前,借摸狗的动作装作心如止水,道:“哦,再看吧,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张信礼道:“我没说过。”   “没说过一样的,但意思差不多,”林瑾瑜淡淡道:“不说了,睡觉吧。明天我还上班,旷工扣钱,就没资金包养你了。”   ……   一夜说不清好眠还是无眠,张信礼反复琢磨着那寥寥几句话,揣度着话里的意思。   ‘再看吧’到底是在委婉地表示不相信他,还是在说……看行动?   第二天周日,996都该休息的天。早上七点,林瑾瑜在零下负七度的低温里起床出门给小孩补习。   张信礼照例自动给他做了早餐,林瑾瑜也没扭捏,稀里呼噜吃了。毕竟现在张信礼住他这儿,吃他做的饭不算欠人情,可以算人家主动用这抵房租,他勉为其难接受了。   十一点,补习结束,林瑾瑜准时接到了张信礼的电话。   “?”虽然奇怪于张信礼这时候给他打电话干什么,但林瑾瑜还是接了:“喂?”他搓了下手,说:“有事?”   “没什么大事,”张信礼应该还在屋里,外面北风凛冽,他的声音却分外清晰:“就……想问你下午去不去看电影,顺便在外面吃饭。你说了只上半天班。”   “看电影?”林瑾瑜一愣,心说:好好的天,看什么电影?   无论中学时候还是在一起之后,他们都从未一起去看过一次电影。仔细想来,别说电影,似乎连一次正儿八经、富有浪漫气息的约会也没有过。   张信礼不大懂“浪漫”这玩样,他对恋爱生活的概念就是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像有些人上台讲话会紧张、难受一样,让他去说些肉麻话,或者主动弄些花里胡哨的仪式,他也会感到不舒服,那种感觉说不清是羞赧还是什么,总之……就是不舒服。   对此,林瑾瑜原本没表示过不满。因为他们曾一起成长,度过迷茫的青春期,彼此在成为恋人之前已很熟悉,平平淡淡就平平淡淡吧。   尼采说:“一段不幸的婚姻不是因为缺乏爱情,而是因为缺乏友情。”除了恋人,他们还是朋友跟兄弟。   所以林瑾瑜也无所谓了,没怎么苛求他,他自己好歹还在在一起的第一天就暗戳戳发过条秀恩爱的朋友圈,为了给他过生日、道歉摆过一地小蜡烛,还没跟家里闹掰的时候经常带他出去玩……类似的“小布尔乔亚”情趣事件,张信礼却一件都没做过。   从没向他的朋友朋友公开过他们的关系、吵架了从没主动说过什么软话、没送过他什么很贵重的、有重大意义的礼物。   哦,狡诈地借狗投宿勉强算唯一一件。   这样一个人这么会突然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电话里,张信礼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忐忑:“嗯,”他说:“看电影,去不去。”   “什么电影……”林瑾瑜有种月亮撞地球的新鲜感:“我……下午要去帮个关系好的老师处理文献啊,中午也不回来吃。”   放假了,学生都回家了,廉价劳动力纷纷流失,留校的学生有时会被使唤去做些事……并不是完全强迫性质的,有些学生会愿意,因为觉得虽然没报酬,但能学到东西。   “这样,”张信礼说:“在哪里,几点结束?”   “就学校办公楼,可能四五点吧……”林瑾瑜还没打定主意拒不拒绝,张信礼已经快刀斩乱麻,飞速说了句“知道了”,把电话挂了。   ???   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他下午有事,所以算了?   中午老师说让帮忙的学生去家里吃饭,这种饭局迟到了不好,林瑾瑜来不及细想,顶着一头雾水去了。   一顿饭吃得还是比较愉快的,师娘手艺不错,同学们很友善,老师很和蔼,整整一下午,大家徜徉在学术的海洋里,做了一堆又有趣又无趣的工作。   “今天真是谢谢你们了,”工作做完,那老师说:“要不晚饭也一起吃,我请客。”   “不了不了,”别管心里乐不乐意,作为学生总是要推辞的,大家纷纷说:“不麻烦老师。”   “有什么麻烦的,不就多点几个菜,”老师说:“走走走。”   一行人半推半就收拾东西准备下楼,林瑾瑜夹在里面,心里琢磨是不是要给张信礼打个电话说自己不回来吃饭。   毕竟他现在估计自动接过了保姆周嫂的接力棒,专心“贤妻良母”,做好每一顿饭。   “今儿下午你查得好快,我那儿还在归类呢,你这儿已经开始动手了。”   “哪儿啊,林瑾瑜比较快,他都做完了我们还一堆,人家后来还做了不少别人的。”   大家一个专业出身,又都是成绩比较好,喜欢这门学科的,聊起来很有话题,林瑾瑜接了几句话,还在想打电话那事,正在这时,办公室门被人敲响了。   放假时候,也没学生来盖章什么的,老师进办公室则一般不会敲门,这会是谁?   老师脸上笑意还未褪去,高声道:“进来。”   张信礼推开门,在众目睽睽之下镇定自若走进来。   众同学:“???”   林瑾瑜:“……”   老师当然不认识他,疑惑道:“你是……有什么事吗?”   “您好,”张信礼说:“打扰了,来找朋友的。”   此时正好是林瑾瑜跟他说结束的时间,丫的还贼准时。   同学们说:“找谁?”   “林瑾瑜,”张信礼抬手看了下表:“他说这时候忙完。”   “是忙完了,”老师邀请道:“林瑾瑜的朋友是吧,我们正要去吃饭,不如你也一起。”   “……”林瑾瑜这个当事人真是跟失去了语言能力,忽然变成了个智障儿一样,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绞尽脑汁半天只绞出个:“呃……”   “不用了,谢谢您,”张信礼说:“我带他去吃就行……我们还要去看电影。”   一个男的,说带另一个男的去吃饭,两人还要单独去看电影,林瑾瑜的许多同学知道他是gay,大家立刻心照不宣了。   虽然暂时是错误的心照不宣。   “哦哦,”一人说:“啊,这就是那个谁,对吧。”   “应该是,”另一个人说:“就是那个那个谁。”   “对,”第三个人说:“就是林瑾瑜,他的那个那个谁。”   老师:“啊,哦!是那个谁啊,你好,欢迎。”   ……   什么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搁这儿唱大张伟的《阳光彩虹小白马》呢?内个内个内个内个内内的。   林瑾瑜大无语,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张信礼走近几步,在一众同学、老师的注目中把手里拎着的热奶茶递给他,道:“给你带的,外面有点冷。”   他神色镇定而温柔,于外人眼里十足男友风范,只有林瑾瑜直视他双眼时从里面看出了小心与忐忑。   ……如果不接,或者冷言冷语,他会很没面子。   送奶茶、看电影,这是中学男生追人的招数吧,人生第一次被这么对待,二十三岁的林瑾瑜感觉还挺奇妙的。   “……谢谢,”他伸手去接,说:“嗯……呃,你还挺准时。”   张信礼把吸管纸剥了,插好,才递给他。   一众围观师生心说:……救命,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女生男生脸上均露出诡异笑容,那词敏感,没人说破,成年人彼此心照不宣。   人多,林瑾瑜不想拂他面子,张信礼大概想到了有这因素,他等林瑾瑜接了奶茶后侧过半边身,从面对面站他身边,背对着老师同学,用种不知是恳求还是试探的语气小声道:“跟我去看电影吧,好不好。” 第367章 第一场电影   大雪过境,到处一片银白。   马路两边的绿化带里再看不见一丁点绿色,那干枯的枝桠与路面、房顶上俱是一片纯净的白色。林瑾瑜捧着那杯张信礼递给他的奶茶,望着电影院黑洞洞的门口,在寒风里陷入了自我怀疑。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半推半就跟着前任来电影院啊?   在学校时老师同学都在,大庭广众的,他没好意思拂张信礼面子,闹得不好看,所以未置可否,可出了学校后……电影院离学校不远,张信礼估计早查好了位置,压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温柔男友扮演得像模像样,在林瑾瑜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两人已走到这儿来了。   “吃爆米花么,”张信礼问:“冰可乐不买了,冷,提前给你买了奶茶。”   “……”林瑾瑜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一起看电影了?”   “你不愿意?”张信礼好似有些失落:“你都和我一起走到这里了,我以为……”   他娘的,那个语气,就好像在一起的第一晚,张信礼真的想上他,在林瑾瑜拒绝后问“你不愿意?”那样,只是少了分不悦跟强硬。   当时他问出那句话之后,本来想着只亲个嘴就睡觉的林瑾瑜就动摇了。   “不是我问半天你去哪儿你不回答光一个劲走,我才跟到这儿的吗?”林瑾瑜说:“明天还上班,一大堆事,都分手了,我怎么可能答应……”   “是么。”随着他的话语,张信礼的目光肉眼可见暗淡下去,林瑾瑜毫不怀疑,如果他长了双狗耳朵的话,此刻它必定是耷拉下来的。   “……”   有些人比起人发怒、大哭,更见不得人失望。林瑾瑜小时候看电视,不管动漫还是电影电视剧,多残酷、多壮烈悲情的结局他也无动于衷,反而是些人或者小猫小狗的幼态温情镜头容易引他落泪,可能很奇怪吧,可有些人就是这样。   别露出……这幅表情啊。   天寒地冻,手里的奶茶却热腾腾的。冬天,没什么比一杯热饮更让人感到渺小的温暖了。人的心情会受身体状态影响,此刻,怕冷的林瑾瑜全身都因为这杯奶茶而暖和了些许,那种身体上的暖似乎也有那么点捂热了胸膛里的心。   张信礼偏过脸去,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什么东西来,摩挲着,垂下眼睑,道:“票都已经买好了。”   看来只能浪费了吧。   他看起来想尽力把失落的情绪掩去,但那单薄的身影、眉间的每一根线条仍都透着空泛的难过与茫然。   林瑾瑜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个,有人满心满意期待着什么,期待了很久,最后却只等到一场空。   他有点烦躁,这种两难的感觉似乎已很久没占据过他的心了。周围三不五时有人走过,其中不乏亲密挽着手臂的情侣,在这寒冷的冬天,和爱人待在一起大概是件很幸福的事,哪怕只是牵牵手也好。   林瑾瑜往门里望去,墙上巨幅相框里挂着名字各异的电影宣传海报,好些看上去挺有趣的,影院里暖气很足,爆米花的香味甜腻而热和,让人十分有在此停泊片刻的冲动。   “这场是什么电影?”许久之后,林瑾瑜终于开口,说:“什么类型?”   张信礼把票给他看,道:“不知道,朋友推荐的。”   请人看电影还有回答不知道的?林瑾瑜见那上面电影名十分通俗,猜测可能是什么商业片。他道:“是吗,哪个朋友啊,可别是‘七婶介绍的漂亮姑娘’给你推荐的。”   那是拉龙调侃张信礼相亲事宜时的原话,张信礼说:“当然不是,只是……一个朋友,男的。”   林瑾瑜摆明了在调侃,他这么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挺有趣的,张信礼说完那句,接着道:“你为什么总提这个,很在意?”   ……谁会在意啊!林瑾瑜立刻道:“打趣你而已,才提第二遍,怎么算‘总’?”   张信礼说:“你真的不看么,还是不想跟我一起看……票都买了,要么你看吧,我回去做饭,好歹只浪费一张。”   “……”这种没礼貌之极的事林瑾瑜做不出来,已经打印完的票是没法退的,他盯着那两张电影票看了半晌,勉为其难道:“……算了,服了你了。”   ……   有听说过绑票要赎金的,没见过把人绑来看电影的。   开映时间还没到,影厅里亮堂堂,林瑾瑜走在前面,领着张信礼找到位置,看着荧幕上开场前的广告,说:“你怎么会买五点场的,时间也太尴尬了,看之前吃饭早了,看之后吃饭晚了的。”   “……忘了,就想着你这时候忙完,”张信礼说:“我没经验。”   又是这句话。   周围观众也陆续落座,林瑾瑜放眼望去,发现情侣还不少。也是,没几个人会孤身一个来影院看电影。   “是吗,”林瑾瑜道:“看你也挺早熟的,我就不信初中时候没跟班花一起拉过小手看过小片?”   “没有,不会说话,也没钱和时间,”张信礼四下看了看,忽然站起身,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点吃的回来。”   “不用,稍微饿饿又不会死人,”林瑾瑜试图阻止他:“别费事。”   然而张信礼浑不管他说什么,已起身出去了。   林瑾瑜不知道他去买什么,又不好乱走,只能干坐着等。不一会儿,灯光黑了下去,周围情侣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微弱——电影开演了。   厅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林瑾瑜一个人坐着,面无表情看前排情侣掏出薯片、热狗、爆米花,互相投喂着“啊”来“啊”去,肉麻之极,也亲密之极,再一次费解自己到底来这儿干什么,作为分手人士来吃狗粮的吗?   “让让,谢谢。”   一束雪白的手机电筒光袭来,林瑾瑜眯眼顺着光线看去,总算看见了张信礼回来的身影。   “找了半天,都是垃圾食品,没什么好吃的,”张信礼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在他身边坐下时带起一阵充满林瑾瑜熟悉气味的风:“随便吃点,回去给你做别的。”   “电影院当然只有高热量垃圾零食,”林瑾瑜接过了:“不用,回去我做点得了,你应该也没吃。”   他打开那一大袋东西,发现里面是:薯片、热狗、爆米花。   “……”林瑾瑜回想起自己刚刚看见的肉麻画面:“你怎么偏偏买这三样。”   “我看买的人最多,”张信礼说:“你不喜欢?”   “没有,就是……”就是会联想起刚刚的情侣,牙酸。林瑾瑜道:“算了,你不用这么跟我说话,好像小心翼翼得跟什么似的。”   张信礼看着他,说:“我现在就是很小心啊。”   “为什么,我看起来很像老佛爷吗?”   “不是,”张信礼说:“是我自己,想你原谅我。”   “……”林瑾瑜有点渴了,回身背过他去拿热奶茶。张信礼没刹住车,脱口接着小声自言自语道:“其实也有点像,干什么都要小心……要是你跟以前一样好追就好了,我说句是你男朋友,就是了……”   林瑾瑜说:“你说什么?!”   张信礼马上道:“没什么。”   电影终于开演了,是部剧情喜剧片,深度谈不上,倒挺有趣的,不苦大仇深也不催人泪下,观众要做的似乎只是发笑。   张信礼不知道自己到底选没选对,他观察着林瑾瑜的表情,小声问:“好看么?”   “还行吧,”这显然是部不用带什么脑子的电影,林瑾瑜一开始没认真看:“一般。”   张信礼好似有点失望,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林瑾瑜原本的打算是:敷衍地看完电影,然后回去做饭、洗碗、洗衣服、复习,忙一大堆没忙完的鸡毛事。现在的药量虽然已经降到最低的了,可他整个人仍没太多大笑的欲望,反正这种毛病只要控制得好,不影响工作生活就算成功,又没人给他下发笑指标,不笑就不笑吧。   所以,开场五分钟内,林瑾瑜都半阖着眼皮,看一句漏三句。   前排那对刚你喂我我喂你过的情侣:“嗯哼哼,哎嘿嘿,嘻嘻嘻嘻嘻。”   过了一会儿,他们:“笑死我了,嚯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笑声此起彼伏,开场十分钟后,在一片哄堂大笑里,林瑾瑜坐正了,拈过颗爆米花,看着荧幕上笑料百出的剧情……开场半小时,热奶茶已经成温奶茶了,爆米花消失了一半,林瑾瑜目不转睛看着银幕,心说:卧槽,这什么展开,编剧挺有梗啊。   嘶——这部电影虽然无厘头,可……好像真的挺好笑啊!   张信礼察觉到他的变化,拆开包薯片递给他,林瑾瑜顺手接了,边看边咔嚓咔嚓吃得香。   那是部在影史上基本没留什么水花,但票房不错的通俗喜剧电影,大概算快餐,没深度,也远称不上完美,人看完就忘,可在看的那一刻,观众是开心的。   奶茶喝完了,张信礼说:“还喝么,我现在去买。”   “算了,都开演了,别进进出出,惹人烦。”林瑾瑜指头上全是薯片上的盐粉,张信礼把手里热狗递给他,他道:“你自己吃吧,我这手全是粉,不好拿。”   张信礼说:“你吃,我拿着。”   前排情侣正吃着最后一份鸡柳零食,男方把整包都给了女方,女方拿竹签挑着,自己吃一口,给男方喂一口。   张信礼拿着竹签,把热狗递过去。人虽然高级,可总还属于灵长动物,送到嘴边的食有种不吃白不吃的本能,林瑾瑜暂时脱了高冷外衣,“啊”了口,嚼得满口椒盐香味。   “你也吃啊,都没吃饭,零食基本被我一人吃了,”手边爆米花喷香,林瑾瑜吃白食吃得不好意思,顺手拿了个递给他——那爆米花桶就放在他俩中间,林瑾瑜本意只是意思意思,做个示意,让张信礼自己拿了吃,可谁知……   张信礼左手拿着刚喂了他的热狗,全无伸手接的意思,而低下头,就着他的手把那颗爆米花咬走了。   林瑾瑜:“……”   他说:“你一定要整这么暧昧吗。”   “怎么了,不是你先伸过来的,”张信礼一脸‘我什么了’的表情:“没手。”说完示意自己左手拿着他的热狗,右手拿着自己的手机。   林瑾瑜说:“什么歪理,你那手机被502被粘住了?”   “没……”张信礼可能脑子突然灵光一闪,他看着林瑾瑜,忽然道:“……被520粘住了。”   “……”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林瑾瑜居然觉得有些招架不住。原来被人追是这种感觉,不过花哨嘴滑的三言两语,寥寥几字,某个瞬间,却像支箭一样精准命中你的心房。   性与感情是人的一部分,只要拍人的故事多多少少逃不过这俩词,此刻,电影正放到后半部分带点小黄段子的情节,张信礼嚼着颗香甜四溢的爆米花,没事人一般看着银幕,银幕光影变幻迷离,黑暗里他英俊的侧脸化作黑白灰三调子分明的剪影。   林瑾瑜感受着自己快了一拍的心跳,默默对自己说:你真没出息。   “哎,别……讨厌死了。”   乌漆麻黑好做小动作,不知道有多少女生有过男友在电影院趁黑动手动脚的经历,林瑾瑜看着银幕上那稍微有点颜色的搞笑情节,听见前排那对情侣开始小声打情骂俏。   大约是男生在搂肩摸来摸去,还索吻,女生半推半就,总之听得人挺面红耳赤的,林瑾瑜心知这事不罕见,但久了还是有些不自在。他悄悄斜眼看张信礼,却见这家伙无动于衷,表情也庄严肃穆,好似压根没听见,坐得端正极了。   丫的,定力还挺好,林瑾瑜心想:如果是直男跟女朋友来,听见这动静,估计也受到启发,心猿意马想趁机亲热亲热了……gay也没差。   你也太正人君子了点。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态,在一起么,不想,可张信礼真缠着他,他又不讨厌……这大概就是渣男的常见心态之一吧,不主动不拒绝。   前面那对情侣显然在热恋期,怎么贴都贴不够,动静越来越大,就在林瑾瑜百无聊赖,扭头想跟张信礼吐槽句其实影院监控是红外夜视的,看观众席一清二楚时,他忽然感觉手背上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好像被覆上了谁宽厚的掌心。   那双手呈现健康的小麦色,骨骼坚硬,肌肉有力,力度却很轻。伸手的人并没用力抓紧,只是轻轻覆着,每一处动作都透出小心跟生涩,好像紧张到连扣紧手指都忘了。   “……”   张信礼确实很紧张,他酝酿了很久,林瑾瑜以为他风雨不动,端坐如山,其实只是因为他紧张到不知道怎么动而已。   说来比这亲密得多的事都做过好多回了,可这普普通通的一次牵手,张信礼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甚至比两人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更快,从来也没这么快过。   他不知道的是,林瑾瑜心里想的和他一样。   银幕上电影还在放着,林瑾瑜刚走进电影院时矛盾又纠结,现在却忽然在自己的心跳声里平静了。他俩恋爱谈了两年,这却是一起看的第一场电影,它没有立意,没有深度,不思考伟大命题,也不关心人类的以后。   笑多么珍贵,只笑就好了。 第368章 真心话   原本说好只睡一晚的人就这么待了一天又一天。   每天,林瑾瑜出去上班、学习、忙自己的事,张信礼就在家打扫打扫卫生,做好饭等他回来,一开始两人除了吃饭之外没什么多的交流,渐渐的也会一块在客厅待待,逗逗狗什么的,算不上多亲密,可气氛居然逐渐和谐。   一块看过场欢乐喜剧人电影之后林瑾瑜忽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爱虽然是亘古的迷题,可他跟张信礼没什么好纠结的,两个即将毕业的且经济可以自主的成年人,一个肯定升学,一个毕业工作已定,还都跟家里没牵扯了……他们俩现在是完全自主的,在不在一起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只看各自的心。   他倒是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心,至于另一颗心……他想明白了,且看看咯,不过不是苦闷、纠结地看,是悠闲地。   “快月末了,晚上房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抄水表。”黄昏,林瑾瑜上完班回来。他刚一推开门,狗立刻扑上来热烈欢迎,林瑾瑜边招架着边道:“到时候万一我没在,你开下门……你晚上没什么事吧。”   “没有,除了约了跟我弟视频。”张信礼刚做好饭,也过来迎接他:“你晚上有事?”   又是一年末尾,腊月了,又到了联系亲朋好友的时候。   “有几个学弟学妹找我要考研资料,约了晚上给他们,”林瑾瑜脱了鞋跟帽子围巾,搓搓手,说:“真冷。”   虽然雪一场比一场大,可还不算一年里最冷的那几天,再过个一周估计得零下十多度,开水泼出去都成冰。   “回来就不冷了,”张信礼说:“烧了热水在桌上,自己想喝什么可以泡,小心烫。”   这就是家里有人的好处么,林瑾瑜边感受着开水腾腾的热气扑面边想:以前回来的时候,屋里都冷冷清清的,别说热饭,连杯热水都没有,现在一下都有了,还有人提醒你小心烫。   一个人活着,果然太孤单寂寞了。   狗在两人脚边撒欢疯跑,桌上两荤一素三个热菜,没见丁点辣椒。林瑾瑜扫了眼,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等会儿吃得了,我再弄两个菜。”   “怎么了,”张信礼以为自己又做错了:“这些不喜欢?”   这些天他真的很小心翼翼,竭尽全力讨林瑾瑜开心,毕竟房子是人家的,只要产生任何矛盾,不管大小,林瑾瑜一个不开心就可以赶他回去。   “不是。”其实林瑾瑜没那么冷血无情,这些天,他老看见张信礼脸上出现些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神色,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有点新奇、有点心软,就像生挂面被泡在热水里一样……但又有点觉得好玩。   他没解释太多,扭头进了厨房,张信礼以为他不满意,颇无措地站在原地。   林瑾瑜背对着他,嘴角不由挂上了抹戏谑的笑,十分钟后,他端着盘辣油爆香的青椒炒肉,面无表情从厨房出来,放到桌上。   张信礼显然没料到原来他是去做这个的,很意外地愣在原地,好像不敢相信似的,道:“你……”   “用不着感动,”林瑾瑜总是嘴硬心软:“顺手而已。”   他打开冰箱门巡视了番,说:“我不吃花椒,所以屋里不常备,再弄个水煮肉片,用胡椒粉凑合下得了。”   张信礼说:“你做什么都好。”   林瑾瑜从冷藏室又拿了块肉出来,张信礼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道:“其实不用弄,已经四个菜了,吃不完。”   “把素的吃了就行,荤的吃不完明天接着吃,”林瑾瑜倒水涮了锅:“你炒的那几个菜你自己都不爱吃,怎么有你这么傻的男人。”   他嘴张信礼嘴得欢实,浑然不觉现在炒的两个菜他自己不是一样根本不吃。   油味呛人,张信礼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排气扇下林瑾瑜忙碌的背影看了很久。   多日来的付出好像终于有了回报,原来皇天真的不负苦心人,林烨说得对,就算是块冰,放在怀里久了,也总有一天是能捂热的。   “油有点炸,帮我拿个围裙,就在门后边,”林瑾瑜如今拢共就那么几件衣服,溅个油点子麻烦得很,他便随口吩咐张信礼道:“帮个忙,腾不开手。”   张信礼依言更走近了些,从厨房门后的挂钩上取了围裙。   林瑾瑜正边看着火边在一众调料里找胡椒粉——由于又是不常用的,所以收得很旮旯,扒袋子挪罐子的,找半天还没找着。   “帮我系下,”他一伸脖套上了,但没手往后系,于是喊了张信礼,然后说:“谢谢。”   张信礼站到他身后,慢慢伸手从他腰侧穿过,往前找到两条细长的布料带子,然后屈起手臂收回来,打成个结系上了。   林瑾瑜专心往锅里放调料,没了一开始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般的态势,似乎并不介意他靠这么近。   张信礼帮他系好围裙后却没走,只收了手,仍离得很近地看着他。   煤气灶热浪滚滚,除去臃肿的外套后,林瑾瑜只穿着件宽松的小圆领米白色毛衣,衬衣领口干净而熨得笔直,看起来十分居家日常。   有种说法说:相爱的人能闻见彼此身上与众不同的味道。张信礼不知道这说法有没有科学依据,也许是真的。人虽然多数感受器官都退化了,可依然是种自然生物,会分泌荷尔蒙,仍能在遇见爱人的时候用已高度退化的化学感受器感受到茫茫人海中那不一样的馥郁气味。   张信礼就感受到了——当他靠过去时,他清晰地闻到了林瑾瑜身上男人的气味,不是香水,不是沐浴露也不是洗衣粉,而是种天然的荷尔蒙气味。   林瑾瑜手上锅铲翻动,肉片咕噜噜冒着辣香,他好似浑然未觉某人正注视着自己。   肢体接触是亲密关系中很重要的一环,绝大多数人都渴望和喜欢的人贴得更近,想牵手、想拥抱、想接吻,想做其它更加亲密的事。张信礼就这么贴得极近地看着他,看他被毛衣包裹的背影、短却柔软的发丝、正在给他做饭的手,和衣领下露出的、干净的脖颈。   在张信礼的记忆里,唯一一个专门给他做过饭的人是他的母亲,不过那也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好像要追溯到刚记事那会儿,一直以来好像都只有他给别人做饭,没人给他做过。   “瑾瑜……”刚刚系围裙时的动作其实已近乎于半环抱,现在,在荷尔蒙味道与画面的双重刺激下,他发觉自己想碰林瑾瑜的欲望几乎有点难以抑制了。   林瑾瑜只听那十分熟悉的声音叫了声自己名字,然后便感到那双三分钟前找到带子就老老实实从自己胸前撤退的手再次伸了过来,然后很不老实地收紧——结结实实抱住了他。   “瑾瑜……”张信礼又低声喊了遍,这次是贴着他耳朵根喊的,他抱得很实,从胯到胸口一线都紧紧贴着他。   “……”林瑾瑜心想:这算什么,做饭的老公最迷人?什么乱七八糟的。   “松手,”他面不改色地翻动着锅里的东西,好像半点也不意外,说:“谁让你抱我的。”   “没人,”张信礼看他给自己做饭,觉得林瑾瑜态度大有软化,言语之间便不再如之前那样过于小心,说:“我自己。”   他自己让自己抱的,他想抱。   “我跟你有任何关系吗,”林瑾瑜看了眼火,旁若无人伸手到旁边拿筷子夹了块肉片尝咸淡,也没挣扎,嘴上还和他说着话:“谁允许你抱我的。”   张信礼低声说:“你关心我,给我做东西。”   “那又怎么样,”咸淡正好,林瑾瑜把筷子放了,开始准备出锅,语气淡淡道:“给你炒两个菜就是准你抱我,请你喝杯奶茶是不是就是同意跟你上床?”   张信礼说:“当然不是。”   “那不得了,”林瑾瑜懒洋洋拿胳膊肘怼他:“起开,别动我。”   张信礼没松手。他不想松,也不敢松,觉得这次松了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到了。   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林瑾瑜偏头往后看见,觉得好笑,但还是没挣扎,他懒得浪费力气。   “瑾瑜……”张信礼只是叫他,像只大狗似的,讨好般在他肩窝处蹭:“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么多天来他做的所有事都在传递这个信息,今天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宣之于口。   他说:“快毕业了,因为你,我在上海也找到工作了,可以陪你留在你家。我现在不是独生子,我家那边也不用太担心。”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无数磨合,无数苦难使得他们不再单纯是当初象牙塔里的学生或者瞻前顾后,心事重重的村寨少年,属于少年的懵懂种籽生根发芽,开出了花朵。   现在,他们可以明白地、自由地去爱了。   “再说吧,”林瑾瑜仍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把菜端走,要凉了。”   墨迹半天,先炒出来的菜都凉一半了,张信礼是怀着无限期待与真诚说的那番话——就像当初的林瑾瑜一样。   所以,当林瑾瑜表现得不怎么激动的时候,他也如当初的林瑾瑜那样失落难过了。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原本无论怎样,张信礼都坚信旧情还在,林瑾瑜在他面前无法做到心如止水,这也是他有勇气追过来的原因,可对方如今这个淡定的反应远远在他意料之外……林烨说,林瑾瑜跟他吵架、激烈地拒绝他并不可怕,如果他在他面前能保持十足的冷静了,那他才真的没机会了。   这么想着,张信礼胸口起伏的频率变快了,他的手开始往上:“你现在没那么喜欢我了,是么?”   林瑾瑜非常熟悉他的肢体习惯,所以在张信礼的虎口碰到他下巴之前他便非常迅疾地一把抓住那意图不轨的手,然后大力搡开了:“别在这发你的S本性,”他说:“别再来强的,我说真的,第一次警告,三振出局。”   上次琴行里那最终落败的打架真气死他了,林瑾瑜想:岂有此理,没点追人的诚意,再打架也应该是我把你绑起来然后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你还想逞威风?没门。   张信礼没说话,他接着说:“不是‘现在没那么喜欢你’,我就不喜欢你啊。”   确实不喜欢,林瑾瑜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他了,他不喜欢他,他爱他。   张信礼不像林瑾瑜,某些时候有点死直男,他的金鱼记忆一下不记得这事了,所以,当林瑾瑜说完那句话,他的脸色马上沉了下去。   林瑾瑜斜眼看见他的表情,恶趣味得到极大满足,心里的发笑指数又上升了一个等级……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很幼稚,但心里就是有一种在帮十七岁的自己出气的奇妙感觉。   “不喜欢我?”本觉得已看见希望的人最难忍受的事就是忽然发现那希望只是海市蜃楼,张信礼还是没松开林瑾瑜,好似不打算放过他:“这是你的真心话?”   “暂时是,”林瑾瑜觉得点到为止就好,还是不要把路走太窄了:“觉得恼怒了?挺好,你这才几天,我可是暗恋了你四年,你有什么好恼怒的。”   那句‘暂时’让张信礼略微冷静了点,林瑾瑜的话勾起他久远的回忆,那时候,他说的绝情话可比林瑾瑜现在说的要多得多了。   晚饭五个菜,他们算一人做了一半,不过已经凉差不多了,林瑾瑜无意继续话题,张信礼却好像还想说些什么,老天没给他这个机会。   门口的门铃忽然和他的手机一起响了。   “哟,估计是你弟,”林瑾瑜一猜就中:“接电话去吧,乖,不要在这里本性大发了。”说完从他臂膀间挣脱出来,端着凉了的菜走了。   张信礼只得暂时放弃,两人一个去给查水表的房东开门,一个去接堂弟的视频电话。   快过年了,正是新春佳节,此时,他还不知道张信和即将带给他一惊喜。   临开门前,张信礼拿着手机,冲着林瑾瑜的背影说:“我想跟你重新开始,真的。”   林瑾瑜先给房东开了门,面色和蔼、满面春风地把人家引到卫生间看水表,然后才从磨砂玻璃门后探出半个头来,装作云淡风轻道:“好啊,那就重新开始。”   他说:“从头到尾,重新来过,从牵手开始。” 第369章 除夕快乐   张信礼不知道王家卫,没看过《春光乍泄》,当然也就不知道何宝荣那句很著名的“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林瑾瑜的“重新开始”跟王家卫借何宝荣的嘴说的那句“从头来过”其实有点类似,并不是种很庄重的陈述,而是半真半假的、轻佻的、游戏的、玩笑的、戏弄老实人的。   废话,世界上又没有失忆药丸,已经把该发生的、能发生的都发生过一遍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在一片完全的空白上“重新开始”。   然而张信礼不懂,所以,他真的开始非常认真地思考重新开始应该怎么开始。   抄个水表不费什么事,房东就像一阵风,来了又走了,林瑾瑜把张信礼赶去接他堂弟的视频电话,自己在客厅撸狗。   这个电话打了很久,林瑾瑜没兴趣听墙角,不知道这两兄弟说了些什么,只是满屋子追着狗乱窜。   大约一个小时后,张信礼终于走了出来。   林瑾瑜已听着动静把桌上凉得不能再凉的菜热好了,但没动筷子,等着他一起来吃。饿了这么久,他以为张信礼肯定二话不说坐下来先吃了再说,结果张信礼倒是坐了,但压根没看桌上香喷喷的饭菜一眼,第一句话竟然是:“重新开始,有什么流程规定?”   林瑾瑜:“哈?”   “第一项是牵手,然后呢?”张信礼问:“下一项是什么?”   “什么下一项,”林瑾瑜拿着筷子,说:“你当是编程呢,一项项程序排着来。”   “差不多,”张信礼道:“第一项牵手,已经完成了,下一项是什么?”   “等等等等,完成了?什么时候?”林瑾瑜惊了:“我怎么不记得。”   “看电影的时候。”张信礼不停发问,宛如十万个为什么:“我要完成几项,我们才算重新在一起?”   什么看电影的时候,林瑾瑜有种他偷跑的感觉,甚至顾不上掰扯程序那事了,道:“那怎么算,你就是轻飘飘从我在背上蹭了会儿就过去了,牵个屁。”   “哦,”张信礼慢条斯理道:“反正你没躲,要么现在再牵一次?”   “拒绝,过了这村没这店。”   “那就……”   张信礼说来说去,好像丝毫没结束意思,打算说个没完,林瑾瑜不得已夹了一大筷子自己刚给他做的好菜给他,堵他嘴:“这项议题到此为止,别说话,吃你的饭,热第二遍了都。”   张信礼看着那筷子菜,马上乖觉吃饭。吃到一半,他说:“对了,还有件事,总能说吧。”   “什么?”林瑾瑜心说只要不是下项干什么之类的你说一夜都行,然后见张信礼把最后几口饭吃了,顿了顿,说:“……刚我弟跟我说,今年过年他和我爸要一起来看我,我告诉他们我在你这儿,他们已经收拾好东西了,除夕就到。”   ???   ……   林瑾瑜曾经以为自己有好几个年末将要孤身一人度过。张信礼回来之后他以为会是两个人,两个克制而疏离的人在仪式感的驱动下吃一顿还算可以的年夜饭,看会儿如今因为仪式感才会看的春晚,然后不清不楚地回房睡觉,并把这份不清不楚延续到新的一年。   他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有这出。   “新年好新年好!哎呀娃儿,好久没见过咯,你咋跑这儿来咯嘛。”   “哥!我们来了!快开门啊!”   除夕当天,年三十的日子,说要到的人准时到了。   张爸爸的口音还跟林瑾瑜记忆里一样浓重,这个比林怀南年轻,但看起来比他老得多的男人如今越发沧桑,笑起来粗糙的脸庞上可见深如沟壑的法令纹,刚刚五十的年纪,脑袋上已是斑驳白发。   “明天才新年,现在说早了。爸,你们过来就过来了,不用带东西,”张信礼开门把自己爸爸跟弟弟迎进来,说:“有这钱你们留着就好。”   “我这送祝福,你还说七说八的,”张爸道:“看你说的,你在别人屋里头,东西又不给你,给人家,给小林嘛!”他并不知道林瑾瑜和家里发生的一系列剪不断理还乱的事,仍觉得他是某自己高攀不上家庭中的一员,从理性和感性两方面都对他十分客气:“你看我也没见识,不知道买什么,怕买了小林看不上,给带了点土鸡蛋、腊肉什么的,你们留着吃。”   林瑾瑜就站在张信礼背后,闻言赶忙说:“谢谢叔,土鸡蛋好啊,现在根本都吃不到,也就您惦记着我们才给送,太感谢了。”   土鸡蛋又不是金鸡蛋银鸡蛋,再土也不是贵重东西,林瑾瑜却接过来,当面解开塑料袋,煞有介事看了番,说:“您看这个头适中,颜色还原生态,一看就跟外面那种饲料鸡下的不一样,这有钱都买不到,无价之宝啊。”   张爸闻言,脸上绽出总算没给自己跟儿子丢面子的笑容,连说:“是嗦,你们城里娃儿不懂,鸡蛋啊,不能光看个头,你看那外边买的样子是好,可是根本没得营养的,有些还是毒鸡蛋,就那个新闻里说的,喂化学饲料,一只鸡要么长好几个翅膀好几个腿,要么全身萎缩,只下蛋。”   林瑾瑜暂时摈弃一切科学观念,说:“是是是,对对对,太对了。”   张信礼看他哄自己爹哄得喜笑颜开,无奈笑了笑,摇了下头,对他爸身后的张信和道:“进来坐。”   林瑾瑜越过张爸肩头望去,当年那个小瘦猴已完全和他一般高了,没抹过发胶的头发乌黑,眉浓眼亮,不笑的时候和张信礼有三分相像。   嘶……林瑾瑜想: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一行人边热情地互相打招呼边在沙发上坐了,他爸山里人,热情好客,对客人——林瑾瑜很热情,对自己俩儿子就比较“父爱无声”,张信礼独立生活久了,也不大跟他爸说肉麻话,招呼了两句,给倒了水就没什么说的了。   张爸的手指甲厚且微微泛黄,他用那双又粗又丑的手端着一次性纸杯喝了口水,熟练掏出纸烟,叉开腿点上了,并示意张信礼也过来跟堂弟一起坐,父子三人摆一下龙门阵。   “爸,”张信礼说:“年饭的菜还没准备好,你们聊就行,我去干活。”   “哦哦,”张爸说:“哈哈,你们不要客气,随便弄几个菜就要得了,是不是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早点谈个女朋友,成家,一个男娃儿,就不用自己忙这些了嘛。”   张信礼没接话。   林瑾瑜本来在门口把张爸跟张信礼脱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归置好,耳朵里骤然听见这话——算了,不意外。   可还是忽然就不高兴极了。   他拍拍手,站起来,没什么表情地叫了声张信礼名字,说:“没事,你们聊吧,我自己准备。”   张爸说:“麻烦了麻烦了。”   他们那边习俗是这样的,主人让客人动手是没面子,必得好酒好菜招待着,人人如此待人,人人被如此对待。   “呃……”张信礼坐在他爸侧边,转头看见林瑾瑜表情,忽然脊背发麻,有种不祥之感,怎么都坐不住,遂站起来,说:“我……我还是去帮忙!”   “哎哟,”张爸道:“你坐嘛,一个男娃儿,老往厨房跑。”   张信礼火速叫了声堂弟,叫他先陪爸聊会儿,自己溜了。   ……   厨房。   林瑾瑜正在水池子边择菜洗菜,张信礼进来时顺手把门带上了,他脚步不轻,但林瑾瑜跟没听见似的,没任何反应。   “瑾瑜,”张信礼走过去,说:“我帮你。”   “别别别,”林瑾瑜甩了甩满是水的菜叶子,十分客气地道:“千万别,你是客人,快坐着。”   “……”张信礼说:“只算半个客人。”   “哦,”林瑾瑜说:“那你先艅郄找把菜刀把自己劈了去,留一半在这儿,我没意见,不然就囫囵坐着喝茶去,再跟你爸好好探讨探讨男娃儿下什么厨房。”   “瑾瑜……”张信礼说:“我爸没什么文化,我又没说我要成家,你总不能连坐。”   “哎哟,还知道连坐了,”林瑾瑜斜眼看他:“大有长进啊。”   张信礼说:“被你熏陶的。”   青菜翠绿,案板上放着剁好的排骨,灶上炖着的鸡汤咕噜咕噜响,大部分是林瑾瑜准备的——听说他爸跟他弟要来,他很用心地准备了这顿饭。   张信礼道:“我爸就是这样的人,根本没我们俩这种关系的概念,你别在意他说什么。”   “我俩什么关系,”林瑾瑜道:“我记得没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有,”张信礼说:“你答应跟我重新开始了。”   “你别自己按快进,”林瑾瑜道:“意思是从0开始,不是从在一起开始。”   “我怎么从0开始,”调节气氛最好的方法是讲笑话,张信礼脑筋一转,说:“……只有你才能。”   “……”林瑾瑜一开始没听懂,一秒后,他回过味来,勃然大怒,拿大白菜兜头摔了他一脸水,怒道:“你这大1子主义给我滚!”   ……大1子主义,那是什么玩样。   张信礼看着他明显类似于打情骂俏时佯装的恼怒表情,边拿袖子擦脸边道:“不滚。谢谢你安慰我爸,他在我们那儿挺……有头有脸的,很要面子。”   林瑾瑜说:“哦,那啊,举手之劳,不客气。”   张信礼道:“不是客气,是真心谢你,我不太会让我爸高兴,总给他惹麻烦。”   从某种角度说现在仍是,他一意孤行地爱上了一个会让他爸觉得天塌地陷的人。   他说:“虽然是你公公,可还是谢谢你。”   “说了不客……”林瑾瑜说到半路,眼珠子一瞪,道:“谁是谁公公?!”   “我爸是你的,”张信礼语气天经地义极了,表情还倍儿无辜,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怎么了,不是吗。”   “不是极了!”   鸡汤罐子开始冒起白汽,整个厨房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老母鸡炖重阳菌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林瑾瑜开始跟张信礼斗嘴,你一句我一句的,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然而没有丝毫硝烟味。   客厅里,张爸跟与自己没血缘关系的儿子聊着天,厨房里,张信礼贴在林瑾瑜身边,好似一摇尾巴的大狗,勤劳地帮他准备年夜饭的菜。   在这宁静而馥郁的年饭香味中,虚掩的门背后,林瑾瑜看着他麻利的手脚,想到他没听他爸的坐在客厅聊天,而主动过来帮忙,那点不高兴没了,心说:怎么是公公?要是也得是岳父啊。 第370章 小张小张,机智无双   林瑾瑜在讨长辈开心这方面很有一手,这也是除了他是幺孙之外,林老爷子最喜欢他的原因,因此,这顿年夜饭吃得无比和谐。   表面上无比和谐。   “你爸是不是常年在外打工,吃穿用都舍不得啊,”临开饭前,林瑾瑜道:“要不,你下楼买瓶好酒,反正过年,奢侈点也行,哄你爸开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菜主要是林瑾瑜买的,鸡鱼肉蛋应有尽有,张信礼本来也打算自己出钱买瓶好酒,他说:“想到一起去了,你对我们爸真好。”   “滚,”林瑾瑜说:“去你大爷的‘我们爸’。”   好酒好菜上桌,分属于俩姓氏的四个人就着一桌菜边喝边说话,林瑾瑜发现这家子吃相一脉相承,都跟那风卷残云似的,吃得倍儿快倍儿猛,不管肥瘦,那肉啊酒啊进了喉咙就像进了黑洞。   张信礼坐在他身边,表面上正儿八经跟爸爸、堂弟喝酒,实际不大老实——林瑾瑜是这么感觉的。   “你腿老贴着我干什么?”趁张爸去添饭的功夫,林瑾瑜小声警告:“别搞小动作。”   “我没啊,”张信礼显得很无辜:“我们挨着,不小心碰到而已。”   挨着坐的两个人偶尔不小心碰一下确实正常,可……林瑾瑜不相信他是不小心,人家不小心至多碰下膝盖,哪有张信礼这么从胳膊到大腿都恨不能跟他贴一起的不小心,而且频率还这么高。   然而这种玄学事没证据,张信礼死不承认他就没办法。   “养了这么多年,总算出息了。”张爸添完了饭回来,开始接着说话。他喝了酒,想到自己如今坐在楼房里过年,颇为感慨:“总觉得昨天还把你背背上,就那么一点大,一晃就成男人了。”   “那是我妈背的吧,”张信礼手肘和林瑾瑜蹭着,另一手跟他碰杯,淡淡道:“我们那里几个男人会带小孩。”   未成年小哥哥带弟妹有,男人带小孩,很少。   “我也抱过嘛,”张爸道:“你刚出生那会儿我在广东打工,是你妈背着你,把你绑在背上下田干活,我回来的时候你都会跑了,我也抱。”   “还有呢,”张信和不甘落后插嘴道:“我哥小时候爱哭,每次过完年,大爸跟阿妈要走,他就死拽着衣服不让,边拽还边哭,哈哈。”   大爸跟阿妈指的是张信礼爸妈,他现在管伯伯伯母叫爸妈。   “别乱说,”张信礼觉得有些丢脸跟窘迫,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两岁之前,三岁之前?”   张信和哈哈完,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张信礼这才移开盯他的目光,然而正在这时,林瑾瑜悠悠道:“别啊,说嘛,你怎么不让人家说实话呢?聊天不就图开心,我觉得没什么。弟,你尽管说,你哥他没这么心胸狭窄,对吧?”   这桌上四个人里,三个是一家人,林瑾瑜这房主反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外人”,但他没什么不满。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喝了酒都舌头大,喜欢回忆过去,无所不言,他坐在饭桌上陪着喝酒,听着张爸跟堂弟讲张信礼小时候的事,倒觉得挺有趣的。   那些遥远的故事里仿佛藏着一个他所未熟知的张信礼。   张信和笑,秒胳膊肘往外拐,说:“哈哈,说得对。哥,你看看人家心胸多开阔,你别那么狭窄嘛。”   张信礼不知该说什么,那些五岁之前的囧事……林瑾瑜当然开阔了,被揭老底的又不是他。   “小林啊,你是不知道,”张爸喝酒有点上脸,酒精熏得他两颊微红:“这,我儿子……那可比不上你,小时候惹麻烦啊,天天惹一屁股……不是打伤人就是抢东西,我啊,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赚的钱都不够给他擦屁股的。”   “我有什么办法,”张信礼说:“别说这个。”   张信和还在一边笑,林瑾瑜吃着菜,说:“你这怎么说话的,叔叔难得来,想说什么尽管说,今天高兴,我们做晚辈的怎么都陪着。”   张信礼不动声色用贴在一起的胳膊肘怼了他下,好像在叫他别捣乱,林瑾瑜装没感觉到——反正他自己说都是‘不小心’碰到的嘛。   张爸便接着说:“他从小就爱惹事,有次惹了别人家娃子好几个,打不过了居然放狗咬别人家娃,你看这算啥子事。唉,小林,我给我娃打电话,他说最近一直跟你住,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叔叔,朋友间互相聚一起玩玩正常,谈不上麻烦。”林瑾瑜心想:还有这事,都是小孩间闹,放狗咬人也太过分了。   张信礼余光把他表情尽收眼底:“爸,你不要说了,”他道:“不是这样的,别人家都是好几个,我只有一个人,是他们先惹的我,关我什么事。”   “你咋个还犟嘴,”张爸闷一口酒,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狗把人小孩脸抓伤了,老子赔了好几千,还不关你事?那都是血汗钱啊,我一年到头在外面扛麻袋,才赚多少钱?不够给你赔的!”   张信礼眸光落在自己面前窄窄的桌面上,说:“算了,反正你总觉得是我惹的。”   林瑾瑜听着这父子俩的对话,想起自己在凉山的时候,那时候张爸也这样,总明里暗里问他张信礼是不是欺负他,欺负了尽管说,他帮他出气。   那时候他还小,感受不真切,如今无意间咂摸着,回过味儿来了。   “你还顶,啥子叫我总觉得,我……”   张爸喝了不少,神色比较激动,还要再说,张信礼脸色开始变沉,眼见气氛要往不可控的方向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林瑾瑜忽然端着酒杯迎上去,道:“哎哎哎,叔叔,好了好了,”他道:“过年,不说这些,苦日子过去了嘛,这个,在党和政府的带领下日子越来越好,我们展望光明未来,小时候那鸡毛大的事不提了。”   中年男人爱面子,客气一般都给了外人,何况林瑾瑜还是“某他高攀不起家庭”的一份子,张爸在他面前有点自卑,听了他的话便不说了:“哎哎,是,不提了。”   张信和说了句别的,话题转移,桌上接着推杯换盏,好一阵子里,张信礼却仍陷入了沉默。   林瑾瑜斜眼注意着他,很是圆滑地跟张爸聊了会儿,把这段彻底带过去后放下酒杯,偷偷把手伸到桌下。   张信礼明显在克制,但他显然——不太开心。   年三十的夜里,这样显然不好,就在张信礼在心里叹口气,想着算了,没意义,他爸反正一直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的时候,他忽地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桌下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   他转头看去,林瑾瑜却没看他,只微笑着冲说话的张爸点头,好似一心一意参与饭局,混不搭理张信礼。   窗外隐约传来声烟花升空的尖啸,这座城市不如上海繁华,却仍准许市民从除夕夜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燃放烟花爆竹,窗帘拉着,张信礼看不见爆竹升空的景象,却能想见那转瞬即逝的美丽。   一如他们在一起的那年,游轮上空的那抹壮阔。   张信礼目光一动,舒展手指摊开掌心,林瑾瑜见他没事了的样子,正要把手收回,张信礼却反客为主,一把握住了。   “……”林瑾瑜抽了几下,没抽回来,他动作不敢太大,怕被发现,没办法,只能让张信礼握着。   “现在爸基本放心了,”张爸已经有点喝高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说得畅快,别人听没听他也不知道:“咱家第一个大学生……多棒!恩人当初说得对啊,养一个好的,比养一堆孬的强……惭愧,当时我还觉得不舒服,人家都多子多福,只有我们家……人丁不旺……”   “大爸,”张信和说:“你看你又提苦的了,说了不提。”   “是是是……不提,娃儿啊,你书读完了,爸的责任……爸的承诺,做到了……接下来你就……好好……好好过,找个好工作,最好考个公务员,然后相亲……你稳定了,我跟你妈就只用拉扯你弟弟了,得对得起我兄弟,他阿爸阿妈,我总算盼到这天了,不容易啊……”   桌面上一爹遵循林瑾瑜的提议,展望着二儿光明的未来,桌下张信礼紧紧攥着林瑾瑜的手。   张信和道:“大爸,你喝多了,收着点,这在人家家里,又不是自己家,喝多了不能往火塘边一躺就睡。”   张爸说话声音大,张信和招呼他去了,暂时没人有功夫注意张信礼这大儿子,林瑾瑜扒着碗里没吃完的菜,正想着些什么,却感到耳廓温热——张信礼牵着他手,倾身过来,小声说:“这次牵紧了,总算数了?”   他还有心思想这个呢,林瑾瑜瞥了他眼,也不说算不算数,把手抽回来,道:“算不算数又咋,你先好好听你爸说的话吧啊。”   “你先说算不算数。”   张信礼一直问,好像一定要他亲口说个确凿答案,林瑾瑜拗不过他,很烦地想:反正你爸也要你去结婚,我说算数算个屁,便道:“算数,行了吧,我说了顶什么用。”   “算数就好,”张信礼又问:“那下一项是什么?”   作为切身体会过出柜带来的巨大家庭压力的gay中一员,林瑾瑜十分清楚搞定要你去结婚的爸妈有多难,此刻他完全无心讨论这问题:“随你,”他说:“你自己拟吧,别跟我说话,累。”   “这是你说的,”张信礼模仿他先前挠自己手心的举动,轻轻挠了挠他手背:“我有办法糊弄我爸妈,让他们不干涉我。” 第371章 哥俩都有小秘密   林瑾瑜不知道张信礼说的办法是什么,他持怀疑态度……因为上次他也像这样信誓旦旦的,结果最后没做到。   张信礼并不像之前那样急于用语言说服他相信自己,林烨说那没有用。   晚上,张爸跟张信和睡了之前周辉那间房,张信礼“不得已”继续跟林瑾瑜挤。   合家欢的大年夜平静过去,他们在本地根本没任何亲戚,自然也谈不上要去谁家拜年,初几的日子,想着家人难得过来一趟,林瑾瑜提议带张爸跟张信和出去逛逛,谁知张爸却不肯。   “哎,我都多少岁的人了,还要逛什么,你们三个去就是了,带信和见见世面,买点特产,也好带回去送礼,我你们就别操心了,在家里待着就是。”   “那爸你在家看电视,冰箱有饮料,桌上有酒。”   “这好吗,”林瑾瑜在门口跟张信和一起穿鞋,等张信礼过来,他说:“会不会太怠慢了。”   不知道第一次见家长是不是都这样,儿媳女婿总表现得比亲儿子亲闺女更贴心,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张信礼说:“不会。”   他没啰嗦勉强他爸,因为知道他爸不是个新潮的人,比起在城市里逛,他爸更喜欢土屋土灶,一炕火塘,柴烧的火焰噼啪熏着脸,手边是热好的酒。   正牌儿子都这么说了,林瑾瑜不好多管闲事,跟张信和一起收拾好,开门上了街。   ……   一如既往的大雪,北方冬天少有没雪的,不像上海,阴雨不老少,实打实的雪却见不着。自从来了这儿上学,林瑾瑜感觉把自己几十年的雪都看完了。   “你想逛逛吗,”张信礼在寒冷的风里招呼他堂弟:“我们带你去,你想吃,还是想玩?”   “心里都想,可是……”张信和从没来过北方,此刻吹着雪风,有点瑟瑟发抖:“冷冷冷冷冷……这也太冷了!我都想回屋里。”   “纬度高,是这样的,”林瑾瑜说:“你们老家条件那么差都过来了,这点冷还受不了?”   “那不一样,”张信和煞有介事道:“现在体验了大城市的暖气,再出门就格外冷了。”   倒还真是这个理,得到过更好的后就回不去从前那种心态了。爱情也是一样,或者说,爱情尤其如此。   “那打个车过去吧,”林瑾瑜安慰他道:“商场暖和。”   张信和刚念大专,在如今已快毕业的他眼里是一小弟弟,而且还是男……前男友的堂弟,他感觉多照顾照顾应该的,因此一路都很关注他的想法,问他想去哪儿,想买什么吃什么。   大商场门口进去就是一排大牌化妆品专柜,林瑾瑜给跟张信礼都不化妆,至多去后面买点护肤品什么的,从没在这儿停过脚步,这次也目不斜视,一溜烟就过了,反倒是张信和,脚板跟涂了胶水似的,还克制地伸脖子看。   “你看什么?”张信礼问:“那是化妆品。”   张信和马上把脖子缩回来,含糊道:“嗯,知道,我……有点好奇,瓶瓶罐罐的,挺好看。”   林瑾瑜隐约觉得奇怪:化妆品有什么可好奇的,虽然是山里小孩,可也在城市读书,不至于吧。   张信和看起来真的有很多想买的东西,除了张爸嘱咐他要买的之外还有很多,七七八八一堆有的没的,三人逛了一会儿,张信礼看着堂弟手里的购物篮,忽然道:“你买女式围巾干什么?”   购物小提篮里,一条绯色格纹的围巾悄悄躺在一堆特产食品身后,标签牌上清清楚楚印着“xx女式围巾”。   “啊,就一条围巾而已,哥你怎么……”张信和没想到他哥眼神那么好,还想狡辩几句,张信礼已道:“我看见上面的字了。”   “字……”张信和说:“啊,我没看见,以为是男式的!”   旁观者林瑾瑜站在一边,心说:这两兄弟都一样,不会说谎。   怪异的感觉再次袭来,张妈是个不会打扮且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人,且已上了年纪,这样一条娇艳的绯色围巾显然与她不大搭调,而除了张妈,他们家再没任何一个直系女性亲属了,张信和买女式围巾这事就很奇怪。   “你以为这条围巾是男式的?”张信礼眼神变得十分奇怪,就没有正常人会觉得这是个男款好吗。   “呃……嗯……哈哈哈。”张信和尬笑。   “你说实话,”商场内部张灯结彩,风口处红丝带飘飘,张信礼跟林瑾瑜都停了下来,没人再往前走:“到底买给谁的?”   “……”   歌德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张信和在这方面开窍不久,属实还嫩,他嗯啊支吾一阵,眼见瞒不过去,只得一五一十说了。   林瑾瑜抱着手,跟张信礼并排站着,仿佛俩并排而砌的高墙,心想:好家伙,果然如此!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小瘦猴如今考上大专,也学会跟同级女同学眉来眼去上了?还挺牛!   “嘘嘘嘘!”张信和苦着脸看着他哥,说:“大爸不让我谈,说好不容易复读考上的,又交了那么多学费,谈恋爱影响学习,说毕业了大把的好姑娘,你可得帮我保守秘密!求你了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干嘛急着这时候就买那围巾嘛。   林瑾瑜看着他那可怜又可爱的表情,不由自主想到那次春节,自己随手把手机放沙发上充电,结果被小堂哥看见张信礼发的信息的那个画面,他也曾那样青涩、毛躁,满心都被爱恋填满,而不知小心为何物。   “保守秘密?”张信礼吃不准这事什么性质,他是看着张信和长大的,所以总有种他还小的错觉:“其实,爸说得也有道理。”   “嗯,是有道理,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人为控制的嘛!”张信和急得都快抱他大腿了:“我不可能跟她分手的……她真的很好,没有女孩像她。”   张信礼说:“可是……”   二人磨叽了半天,林瑾瑜看不下去,开口道:“好了好了,男大当婚,这事也控制不住,谈个恋爱而已,又不是原则性大事,你让他自己看着办吧,别可是了。”   “可是爸说得也对,”张信礼道:“他还小,也许毕业了再慢慢看更好,会有更合适的。”   “咋,谈恋爱就谈恋爱,又没限定只能谈一次,经历就好,苛求什么合适的,难道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林瑾瑜看他,挑眉道:“那你也毕业了再慢慢看好了,不然影响学习。”   张信礼立刻不说话了。   “林哥哥!我爱死你了!”张信和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抱着他亲两口——假如他真这么做了,旁边那亲哥毫无疑问会一巴掌把他拍地上:“你才是我亲哥啊!”   “……”林瑾瑜说:“倒也不必。”   “太好了,终于说出来了,舒服多了!”张信和长舒口气,忽然一派神清气爽之感:“我可以正大光明给我女朋友挑东西了!”   林瑾瑜看在眼里有点想笑,原来不管同还是异性恋,偷偷摸摸爱都是件难受的事。   “你少买点,”林瑾瑜之前跟张信礼说了,这趟采购他准备结账,当作送他爸的年礼跟给他弟包的红包,谢谢他们看张信礼的时候顺便也看了他,张信礼便对张信和道:“瑾瑜之前私下跟我说这趟他请客,当给你的红包。”   这段日子林瑾瑜经济压力变大了,因为要养的人突然变成了两个,虽然张信礼有时会主动承担一些日常开销,比如买菜什么的,可到底还是林瑾瑜出大头。   “我自己攒了点零花钱,应该够,”张信和憋了半天了,这会儿秘密被公之于众,索性彻底放飞自我了:“好不容易来大城市,我刚看见那边有个我们那儿没有的牌子化妆品专柜,是她提过一次的……那什么,哥,要不你们先去买要添置的东西,我去那儿看看,等会儿再来找你们汇合!就这么定了!”   恋爱中的少女会变傻,恋爱中的毛小子也是,难怪他刚刚在那儿探头探脑。张信礼这个哥还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呢,张信和已经一阵求求外加感谢的话说出去,单方面拍板定了。   “记住了!”他一溜烟走出很远,回身边倒退着走边冲他们道:“这是我的小秘密!一定要帮我保守啊!”   说完一骑绝尘而去,留林瑾瑜跟张信礼两人在原地,头顶飞过一串嘎嘎叫的无语乌鸦。   “……”林瑾瑜感叹道:“真是一茬人接一茬人,拉龙还有他,以前那些小孩居然也都长大了。”   “是啊,”张信礼说:“那天听谁跟同学聊天,一直说自己老了。”   假期还没结束,老师仍偶尔会叫学生去帮忙,而只要林瑾瑜去,不管什么时候,张信礼一定会掐着结束的点去接他,雷打不动,他们几个同样在办公室帮忙的同学已经自动把张信礼认定为林瑾瑜雷打不动的现任男友了,林瑾瑜也懒得解释。   “哪谁啊,”林瑾瑜斜眼看他:“没名啊?还有是什么是,我才二十三,年轻得很,我说老了那是自谦,怎么,你也觉得我老了,准备包点十八九的小0?”   “你别包十八九的1就行,”张信礼说:“我倒希望已经老了……”   他说:“假如现在我们已经老了,你会不会看在没几天活头的份上,马上答应跟我在一起?”   这也能打上如意算盘……林瑾瑜扭过脸看他,张信礼脸上神色无比认真,好像真的在认真等待他的答案。   “你也太傻了,”林瑾瑜说:“青春年华不要,宁愿快进到成老头子,就为了跟另一个老头子在一起。”   张信礼说:“我不在乎。”   周围人流穿梭不息,那千千万万的人在林瑾瑜的意识里忽然就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口齿清晰的“我不在乎”。   头顶大红的纸花灯跟新年标语洋溢着喜气,在上下夺目的新年红里,林瑾瑜跟张信礼无声对视了良久。   “……哦,那我也不答应,”林瑾瑜撒开抱着手,搭上他肩膀,用一种好似小皇帝恩赐爱将般的语气道:“最多勉为其难答应跟老头子单独逛个春节商场。” 第372章 恋爱计划表   对俩“老头子”来说,这趟春节商场之旅还挺愉快的。   “酱油没了,拿瓶酱油,”林瑾瑜看着手机上自己出门前写好的备忘录,边走边说:“还有衣架,你一来,洗衣量凭空多了一倍,不够用。”   “好。”张信礼答应着,无需多问,熟练从货架上拿了瓶之前常吃的酱油下来:“衣架还拿塑料的。”   “当然,”林瑾瑜回道:“不是说了,轻便。”   因为之前已同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生活程序都已经历,他们推着购物车走在一排排货架间,基本不会因为买东西而产生矛盾,彼此默契合拍。   “对了,还有,”林瑾瑜忽地想起茬来,道:“垃圾桶要换成带盖的,不然你那狗老爱翻。”   不知道全天下的狗是不是都是垃圾桶爱好者,就跟那老鼠爱大米似的深沉爱着垃圾桶,林瑾瑜教训了无数次都没用,最后为了避免撒得一屋垃圾,只能把垃圾桶藏起来,他现在做饭都不知道往哪扔菜叶了,实在恼火。   张信礼更正道:“是咱的狗。”   “你可真会套近乎。”   没费多少功夫二人便行云流水买好了东西,商场门口的展柜哪儿不见张信和身影,不知道又去哪儿挑“聘礼”去了。   林瑾瑜结了账,张信礼提了大部分东西,两人一起站在门口等人。   室内取暖设施齐全,室外却没暖气,天上云灰蒙蒙的,看起来还有雪要下,林瑾瑜跟张信礼等了半天,身上那股热乎气都要散完了,仍没见张信和身影。   “你弟搞什么呢,也太慢了。”气温已到了零下十度,林瑾瑜穿得厚实,倒不怎么碍事,张信礼就不同了,他来的时候虽然带了厚衣服,但那点厚衣服至多应付一下四川的冬天,到了这儿就显得不大够用了。   “可能过于兴奋了,”张信礼见张信和给自己发了条信息,说还在挑东西,叫他们在门口等等,说:“第一次谈恋爱,难免。”   “是吗,”林瑾瑜一手提着东西,另一手插在口袋里,呼出的白气和冬日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你第一次谈恋爱怎么没见兴奋?”   不仅不得意忘形,还倍儿淡定,简直平静极了,连条宣布自己非单身的社交动态都没发过。   “我有啊,”张信礼两手都提着东西,没戴帽子也没围围巾,在这寒风里看着都冷:“第一天躺一起的时候我都睡不着。”   “我不是说这方面的兴奋,”站了十多分钟没动,连林瑾瑜都感觉冷起来了:“你脑子里除了那档子事就没别的了是不是。”   “没有,不是,”张信礼说:“哪方面都一样。”   “哪有,”林瑾瑜嘟囔:“你都没告诉过你任何一个兄弟你有对象了。”   “他们不理解这种事,”张信礼说:“我告诉过别人,王秀,还有你夜店的同事……那个女生叫什么我不知道。”   “那都是我的朋友,我的社交圈,”林瑾瑜道:“我在你的社交圈里隐形的,像你分手了,几个人知道?人家都以为你从来没谈过恋爱。”   “……”好像确实是这样,张信礼说:“你介意这个?”   废话,怎么可能有人不介意,两人谈个恋爱,一方坦坦荡荡,朋友家人都知道他脱单了,另一个别说家人,连关系不算很近的普通朋友都没一个知道的,这确实很不公平,林瑾瑜从前觉得算了,反正感情上他总是迁就的那个,可分手之后他心态完全变了,娘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失恋了,也许还会把他的事当茶余饭后的八卦,张信礼却可以不留一点痕迹地抽身而退,凭什么?   “我不介意,”林瑾瑜说:“可不介意了,最好换过来,你也体验一下,就会知道更没必要介意了。”   这种程度的反话张信礼听出来了,这倒挺棘手的,他们那村寨,如果一个同辈人知道了,估计全寨人也都知道了,张信礼不敢冒这个险。   “让我想想,”张信礼不知道这方面要怎么让他满意:“也许……算了,我暂时确实没想到。”   林瑾瑜回:“实话实说,值得表扬。”   又一阵夹杂着雪的风迎面吹来,他们出门时雪还没下起来,风也还没这么大,此刻,站在商场门口等了半天,天好像越来越冷了。   林瑾瑜紧了紧围巾,不再说话,目视前方,就在这时,冥思苦想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张信礼忽然打了个喷嚏。   风吹雪点斜,此刻,张信礼那不算厚实的棉外套上已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白点,仿佛片细碎的油漆点,林瑾瑜恍惚记得,自己上次看见他感冒好像还是高中的时候,因为他在倒春寒的夜里开夜车看英语又舍不得用他家的电费开空调。   “……”林瑾瑜开口,问:“你冷吗?”   “不……”张信礼不到一半,顿了两秒,说:“有点。”   看他那衣服就暖和不到哪儿去,林瑾瑜道:“傻里傻气,也不知道多穿点。”   “没什么羽绒服,”张信礼说:“如果不遇上大寒流,四川没这里冷。”   林瑾瑜说:“上海也没这里冷,来上学之前我特意准备了几件暖和衣服。”   是他妈妈给他一手准备的。   “行,”张信礼索性直接了当道:“我没你聪明,可以了没。”   这种口水仗赢了没什么意义,输了倒可以满足一下追求对象的幼稚好胜心,果然,他说完这句话,林瑾瑜神色反而软化了些,好像没刚刚那么嘴硬了。   雪花落在鼻尖,张信礼再次打了个喷嚏。   不是他故意,是真控制不了,单薄的衣物挡不住凛冽的风,那股凉意就跟针似的直透胸膛,没任何防护措施的脸更被吹得像冰坨,扑面的雪花惹得人鼻尖发痒。   “张大爷,你冷,出门的时候也吱个声,”林瑾瑜换了个站姿,挪了几步,挪得离张信礼更近了些:“服了。”   “不敢说,”张信礼道:“怕你更不喜欢我。”   林瑾瑜无语:“我有那么恶毒?”   他说:“你早点说顺路就买一件了,何必挨冻。”   “没钱,”张信礼说:“你给件给我穿。”   这伸手伸得还挺理不直气也壮,林瑾瑜刚想象征性揍他一下,就见张信礼静止片刻,忽然打了惊天动地的第三个喷嚏。   一般来说,感到冷以后连打仨喷嚏是感冒的前兆,林瑾瑜真服了,他把刚捏起来的拳头松了,右手从捂得暖暖和和的口袋里抽出来,道:“你要不要放我这儿暖和暖和。”   张信礼小心地问:“可以吗?”   他有意摆出示弱姿态,对付吃软不吃硬的人,这招很有用。   林瑾瑜听着他那可人疼的语气,静默三秒后,拽过他冰冷的手,说:“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嘴的人。”   他原本是想把张信礼的手放进还带着自己体温的衣服口袋里的,谁知张信礼随他拽到半路就不动了,而只是在寒风里牵着他的手。   “就这样,挺好的,”张信礼说:“牵一会儿。”   “你神经了,”林瑾瑜说:“商场大门口,俩男的牵着手,不怕引起围观。”   “谁吃饱了没事做围观,”张信礼道:“围观也无所谓,反正本来就是那种关系……你不是想让人知道吗。”   “什么那种关系,我还没答应呢,”林瑾瑜这么说着,却不见怎么挣扎:“撒开,没事牵什么牵。”   “反正已经牵过了,”张信礼说:“当复习。”   这玩样也能复习?林瑾瑜都快被他整笑了,张信礼牵了会儿,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那个好似“给你看个大宝贝”似的的语气……林瑾瑜心说:什么东西这么神秘,伸头去看,只见张信礼打开手机备忘录,点开最上面那条,然后伸到他面前。   那上面写着:1.牵手;2.约会;3.拥抱;4.做爱;5.重新爱我。   “……”   这明显就是……那个什么项目表,他还真把这写出来了。   “你也太……”林瑾瑜说:“谁规定就这么几项的,你这是单方面名单,无效。”   张信礼说:“是你自己说‘随你,你自己拟吧’的。”   “……”林瑾瑜不可置信道:“谁会真的……我说,你还真拟啊。”   张信礼嗯哼了声,说:“不然呢?”   这就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么,张信礼知道他没话说,接着道:“第一跟第二项都已经完成了,第三项也是,还剩最后两项,你要说话算数。”   “约会跟拥抱是什么时候完成的?”林瑾瑜大震惊:“我怎么没印象?”   张信礼答:“约会,电影院,这次也算,拥抱在厨房。”   他指的是那次林瑾瑜做菜给他的时候,林瑾瑜说:“那是在说重新开始之前发生的,不算数。”   他又问:“做爱是什么?”   “就是……”张信礼说:“那个。”   “哪个啊?”   “就那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哟哟哟,还到时候就知道了,不就是睡觉吗,林瑾瑜在心里翻了白眼:当我傻子呢,还卖关子。   但他没说出口,婉拒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当块接受不到暗示的石头。   来来往往的目光中,张信礼十指相扣牵着他,在这样肃杀的大雪中,虽然没插进口袋里,可林瑾瑜竟真的感觉到两人的手都慢慢暖和了起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感叹人体的神奇,两个人37度的体温加一起居然能产生远远大于37的效果,就听背后忽然传来声诧异的惊叹——   “哥,你们这是……干嘛呢?!”   那是张信和的声音,几乎在那声惊呼响起的同一时间,林瑾瑜便感到手心骤然一冷,张信礼大脑宕机,抖了一下,瞬间松开他,把手收了回去。   白痴,林瑾瑜在心里说:如果你一直牵着,假装保持镇定,待会儿就能说咱俩在开玩笑,是闹着玩的,现在你做贼心虚一样松开,反而说明有大问题。 第373章 “这是我的小秘密”   对于他哥一直不谈恋爱这事,张信和本来就感到有些奇怪。   现在网络那么发达,小孩能接收到的信息远非过去可比,越来越早熟,张信礼家在当地条件又算比较好的,这些年随着扶贫工作开展,他家算一直在往上走,虽然跟大城市里的小康家庭不能比,可生活水平到底在提高。   因此,张信礼在外面读书的时候他爸妈只给他配得起一台老年机,到张信和时已更新换代成了正儿八经能联网的智能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外面的妹子多么好看,张信礼念大学时张信和刚好上高中,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对恋爱八卦所抱有的朦胧羞涩感与热情,就像当初包括林瑾瑜在内的附中班上的同学们一样。   上了大学,张爸便从不鼓励早恋变作了三不五时旁敲侧击一句,打听大儿子是否有不一样的情况,结果这话题从没得到过什么回应。张信和以为是年轻人所固有的对长辈缄默不语的传统促使他哥保守秘密,结果头两年过年他私下贼眉鼠眼跟张信礼打听八卦,得到的回应和张爸得到的一样。   这就没意思了,瞒着爸妈正常,他,同辈人,张信礼的兄弟,同一战壕的战友,还不透底就太不够意思了。   张信和确实无法理解,作为村寨里少数几个有资源同样出去读书的人,他非常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美丽跟广大,有趣的东西太多了,远不像这里,音乐绘画文学数学等一切艺术或科学都难觅踪影,几代几代都是面对着几棵树一堆草,守着一块田从生到死。   外面的女生也要比这里的大多数女孩有趣多了,会打扮、有气质,还可能会各种特长,脑子里装的是以后要考什么大学,找什么工作,养什么宠物,过什么生活,不像这里也许初中也读不到的女孩,顶着空空如也的脑袋干活干到十六或者十八岁,真心秉持着家里潜移默化传递给她的观念,一心想着“嫁个出得起彩礼的有钱男的,养我,然后生二三四五个娃”。   他只不过是个半只脚踏出穷村寨的专科毛小子而已,都为前一种女孩而着迷,他哥走得比他更远,去了上海,超一线大城市,又上了正儿八经的本科大学,张信和不明白,他哥为什么始终没谈恋爱。   从小到大,张信和一直很崇拜他哥,作为两个独生子,在这种民风彪悍的环境里势单力薄,很容易受欺负,是他哥照顾他、保护他,他哥一个人,没有任何亲兄弟,可别的小孩也不敢欺负他。   他不相信他哥是没女孩喜欢才谈不着恋爱的。   难道是因为钱……应该也不可能啊,张信和记得他哥上大学之后,除了第一学期找家里拿过生活费之外,后来再也没拿过,甚至倒往家里寄,大爸也说过家里情况还好,如果他要谈恋爱,给女朋友买东西就用,不寄回来也行,不够家里还补。   张信礼不,他仍然不谈恋爱,只是照旧寄钱。   张信和曾短暂地怀疑他哥要么是谈了,但瞒得严严实实,要么就是性冷淡。然而现在,北方纷飞的大雪里,他哥正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和一个人牵着手。   一个男人,一个张信和也认识的男人。   一些零碎的画面猝然闪入他的脑海,陈茴结婚的日子,那个天光初开的早上,他推门叫他们吃早饭的时候,他哥也是和面前这个人一块躺在床上,林瑾瑜那时背对着门口,露出被子的脊背光洁,上面好似有星星点点的红痕。   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那些画面宛如乍现的闪电,又仿佛过隙的白驹,出现一瞬便很快散去,但张信和莫名把每一个细节都回忆得很清楚。他半开未开的脑子隐约感觉自己窥见到了什么,某种不便言说,同时却又不言而喻的东西。   “哥……”他看着张信礼如被溅到火星般骤然缩回去的手,说:“你们为什么……”   张信礼收回手完全是没过脑子的本能反应,过去几乎根深蒂固的习惯消弭起来需要时间,在可以预见的n年内,他爸妈都没可能知道他是个gay,而是否要让其他家庭成员知道这个秘密他需要先慎重思考,然后做决定。   “我……”难得的,张信礼慌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瑾瑜神色自若站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动。张信礼松开了他就自己淡定把手插回温暖的口袋里了,俗话说替人出柜天打雷劈,他没兴趣自作主张帮张信礼公开什么,尽管他比谁都更想和他在阳光下牵手。而帮他掩饰吧,林瑾瑜也没积极性,这事他就不掺合得了,张信礼自己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们为什么这样……”张信和脸上懵逼跟若有所思并存,他问了第三遍,好似今天非要给多年疑问找个答案。   张信礼下意识看了眼林瑾瑜,想从他脸上找到一星半点情绪反馈,以此作为依据来衡量接下来该怎么做,可林瑾瑜没给出任何反应,甚至移开了目光,看也不看他一眼。   或者说,他早就已经把所有介意、顾虑、不满明明白白说了,至于张信礼放不放在心上他不想管,也管不着。   “你们在闹着玩吗?”张信和见他哥久久不答话,不太确定地推测道:“虽然不知道……玩点在哪,哈哈,哈哈。”   其实他在后面看了有一会儿,他哥跟林瑾瑜好像没什么玩闹意思,而一直认真、庄重地牵着。   张信礼再次看向林瑾瑜,林瑾瑜仍连个余光也没给他,张信礼不敢轻易回答,于是一直契而不舍看着他。   人被看久了烦,林瑾瑜不知道他看个啥,你自己的事当然看你自己了,我还能指手画脚指点江山吗?他说:“看我干什么,你弟问你,你指望我说什么?”   张信礼希望他给点提示,就算不帮他想回答措辞,给一点点提示也好,他应该想个借口搪塞过去吗?想什么借口好呢?可如果搪塞过去了,林瑾瑜会开心吗?   半小时前,林瑾瑜好像才跟他抱怨过,他觉得一方在另一方社交圈里隐形的恋爱不公平,半小时后,当被亲人看到时,张信礼就大脑宕机放开了他的手。   张信礼的直男脑袋重新开机,有点回过味儿来了,这……应该挺让人生气的。   那么……   张信礼想,他可以顺着张信和的话说下去的,虽然细究起来大概有许多地方解释不通,比如他为什么要做贼心虚一样放开,可他弟不一定会去细究,gay这事在社会上到底是亚文化,张信和作为闭塞山村长大的直男很难想到那方面。   真要含糊其辞搪塞的话,张信礼是能搪塞过去的,别管拙不拙劣,总之能过去。   可那样的话,林瑾瑜会再一次对他失望吧。   一个心口不一的男人,一个刚还信誓旦旦好似全天下知道也不怕,结果转眼间就扔开他的手的男人。张信礼扪心自问,假如换了他,他也不会去爱这样一个人的。   比起那些一起或者没一起长大的普通朋友,张信和跟他的关系要更加亲近,而且,他从小就对张信礼言听计从。   而且的而且,张信和是从别的村寨过户过来的,从小没在那里长大,没有发小,也没有关系亲近的七大姑八大姨,那村子里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张爸一家,其他都属于八杆子才打得着的远房,从小没什么来往。   如果是他的话,张信礼喜欢男人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将不再是天方夜谭。   已到了最深的严冬,熬过最冷的这段时候接着就是春天了,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枯草发出新芽,鲜花盛开,猫儿叫春,那是一年里最缱绻的季节,张信礼不愿意一个人度过。   林瑾瑜事不关己一般站在一边低头划着手机,余光却始终关注着身边这对堂兄弟。他不确定张信礼会怎么做,甚至想象不出自己听到张信礼的回答后的心情。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他想,假如张信礼撒谎敷衍过去了,他不会觉得意外,也不会觉得生气,因为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只是还是会有一点,一点点点点失望,因为感情从不完全听从理智的使唤。   林瑾瑜开始觉得冷,身上的围巾帽子羽绒衣好似忽然都变成假冒伪劣了的似的,甚至连耳朵上的耳钉都变得冰冷刺骨起来,烦躁纠结的感觉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半小时前他有那么丝动摇,他想两个人逛商场真的比一个人开心多了,两个人一起生活也比一个人要有趣多了,他想再去爱,再去拥抱,想再一次觉得天蓝水清。   可现在他好像突然又不这么觉得了,再去爱和再去拥抱之间好像横着许多顾虑,顾虑滋生出不坚定,他讨厌不坚定,那让他觉得未来不可预知,他不要生活在不确定里。   就在林瑾瑜正大光明同时又偷偷摸摸地躲在一边咀嚼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情绪时,张信礼的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了起来,那声音是他熟悉的、意料之中的,内容却是他陌生的、意料之外的。   “其实……也不是,”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听见张信礼对他堂弟说:“我们……没闹着玩,就是在牵手。”   张信和惊讶的目光里,张信礼说:“跟你的秘密一样……这是我的小秘密。” 第374章 ……老攻?   虽然张信礼语气平静,好似真的只是稍稍和堂弟透露了个微不足道的小秘密,但事实上……这个“小秘密”实在是太大了些。   张信和其实在听到的第一瞬间就精准捕捉到了张信礼的意思,但他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什么意思?”他心里有答案,但还是问,因为那个答案过于不可置信。   “你刚刚说的小秘密,是什么?”张信礼也说了个问句。   “不就是……我偷偷在谈恋爱。”   张信礼略微点了下头:“那么我的小秘密也是。”   这话已经很明显了,他的秘密跟张信和一样,在父亲、母亲,也许社会都所视而不见的地方,他已找到了他的爱人。   林瑾瑜不划手机了,而也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张信和望过去时他镇定自若回望,英俊的眉毛一挑,好似在说“就是这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张信和大张的嘴应该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他哑口无言三秒后,大喊了声:“我的天哪!”   ……   远在家里的张爸对这个消息一无所知。   三人“圆满”完成购物任务,大包小包地往家提,来的时候林瑾瑜跟张信和都挺话痨,就家长里短、学业人生等交流了好些看法,结果回去的时候,出租车上还是这么三个人,一路却只剩塑料袋被挤压的嚓嚓声。   “这个,大爸跟阿妈他们知道吗?”一直到快到目的地了,张信和好似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带。   张信礼知道这事儿应该挺难消化的,所以一直没打扰他,直到张信和主动发问他才出声回答道:“不知道。”   张信和说:“我想也是。”   林瑾瑜问:“有什么感觉?”   他的意思是会不会突然看见张信礼就觉得恶心头晕想吐。   “什么感觉……”张信和道:“懵逼……很吃惊,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   这些不用宣之于口,已经全写在他脸上了,林瑾瑜道:“除了这些还有呢?我是说,你现在对你哥什么感觉。”   张信和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没感觉没感觉,真的没感觉!我真喜欢女生!”   “……”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信礼说:“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哦哦,误会了,”张信和道:“我复读时候的女同桌经常推荐我一些耽美小说……虽然我没去看过,但是有点被带偏了,不好意思。”   林瑾瑜心道:难怪,本来还以为需要附加解释一大堆,结果他一下就明白了男人跟男人……可以滋生出别样兄弟情。   他再次问道:“所以,你现在对你哥什么感觉?”   “没感觉啊,”张信和说:“还是我哥。”   张信礼神色似有些感动,张信和挠挠头,说:“不过大爸应该很难理解,说实话,我也没想过同桌说的小说里的那种是真的存在的……呃,也不是,我知道是存在的,但是没想过我能见着,就在我身边,而且还就是我哥。”   林瑾瑜说:“呃……其实大部分你同桌说的那个小说里的内容确实是不存在的。”   “我爸没必要理解,”张信礼接回了正题:“记不记得我以前总说,虽然钱是我在寄,但家里要靠你多照看。”   “记得,”张信和很自觉主动聆听他的教诲:“呃,就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哥你居然是这个意思。”   “现在知道就行了。”张信礼顿了顿,又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爸妈。”   林瑾瑜补充:“尤其是你们爸妈。”   张信和说:“好,一定……不过哥,这么说来,你不会结婚了?”   张信礼说:“嗯。”   除夕的时候饭桌上张爸还就他哥的个人问题大谈特谈了一番,这张信和记得很清楚,叫他哥最好找个公务员女朋友,现在真相大白,他哥原来是那个,不可能结婚……那以后怎么办?   “估计不行啊,”张信和道:“感觉大爸就指着你。”   “以前我是独生子,现在不是了,”张信礼说:“这个你别管,管住你的嘴就行。”   “好。”张信和寻思我想管也管不了啊。   与小堂哥不同,张信和好像没有七七八八的问题要问,大概因为他年纪比张信礼跟林瑾瑜小,不像小堂哥那样更早出社会,一切历程都经历在林瑾瑜前头,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张信和他不想事,对婚姻和成年人的社会生活没多少概念,又有听话的惯性在,自然他哥怎么说,他只知道答应就是了。   这倒省事,林瑾瑜对此还挺满意的,省了不少功夫。   目的地到了,林瑾瑜给钱结账,的士开走,张信和拎着东西,吭哧吭哧就上楼了,林瑾瑜因为给钱慢了一步,张信礼等他,也慢了步,两人落在后面。   “你这堂弟还真省事,”林瑾瑜边把手机放兜里边说:“不多话,这点倒是像你。”   “是啊,谁跟你堂哥一样,操心太多。”   林瑾瑜推了他一把:“说什么呢?那是因为他关心我们,小堂哥帮过我们很多。”   “是,”张信礼说:“没别的意思,只是纯粹抒发个人感想。”   “哟,还会用‘抒发’这词了,”林瑾瑜瞟他:“值得表扬。”   雪还没停,不过比在商场时小了许多,两人肩头俱散落着零星雪花,张信礼神色认真地问:“只有这个值得表扬?”   林瑾瑜开始迈步往楼上走:“不然还有什么?”   当然有啊,张信礼三两步追上去想掰扯清楚,他今天难道只有这个表现好吗?   住一楼的好处就是不用爬什么楼梯,张信礼还没追上他呢,林瑾瑜已拉开被张信和开了的门迈了进去,同时大声道:“叔叔,我们回来了。”   “哟,都回了啊,外头冷吧,快进来暖和。”   电视开着,张爸此刻正颇舒服地半躺在沙发上,手边是杯昨天开了但没喝完的酒,看起来小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他爸在这儿,张信礼自然不好追问,只得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您说要买的特产都买了,全在这儿,您一会儿检查检查,回去的时候别忘了拿,”林瑾瑜把手上装满东西的大塑料袋放到沙发上,示意张爸来看:“基本齐了,万一缺什么您再说。”   “哎哟,麻烦了,”张爸过来,道:“你看你让他们两个提嘛,啷个重,还亲自拿回来。”   这话说得跟感谢皇上御驾亲征似的,林瑾瑜礼貌笑笑,说了句“没事,应该的”。   接着,张爸喊他换了衣服好好休息,或者去忙自己的,叫了自己两个儿子过来,让他们把买的东西归类,定好哪个是姑的哪个是姨的,并把该装进行李包里的分门别类装进行李包。   张信礼过来,跟堂弟一起蹲地上收拾东西,林瑾瑜说自己去弄饭,转身进了厨房。   张信礼背对着他爸,手上一点不落收拾着东西,眼睛却一直紧盯着林瑾瑜的身影,就跟猎犬盯着猎物似的。   张爸接着惬意看电视喝小酒去了,他们两兄弟都是手脚麻利的人,三下五除二便收好了东西。张信和起身去问他大爸还有没有别的事,张信礼站起来后却径直走进了厨房。   案板上放着解冻到一半的肉,林瑾瑜背对着门口,刚把半罐鸡汤从冰箱拿出来架到灶上,好似对身后动静全然不知。   张信礼跨进门来,半点停顿也无,手往背后一翻便关了门,朝林瑾瑜走去。   林瑾瑜时而转到左边时而转到右边,专心做着家务,嘴里还哼着某不知名歌,看起来心情不错,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接近。   就在张信礼步步逼近,即将计谋得逞从身后抱住他的一瞬间,林瑾瑜一把松开切了一半的黄瓜,拿着把菜刀“倏”一声转过身来。   张信礼一下顿住:“……”   林瑾瑜状似正经地道:“我说你再来强的就把你那玩样剁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只是想抱抱你,”张信礼说:“你忍心就来啊。”   林瑾瑜白了他一眼,转回去,边继续处理黄瓜边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信礼有点委屈:“你为什么还这个态度,我今天表现不好?”   他实话实说之前林瑾瑜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理解,可他都说完了,他还这样。   一条又粗又长的黄瓜在锋利的刀刃下应声而碎,不知道是不是张信礼的错觉,林瑾瑜切黄瓜的样子看起来也太凶狠了点……那只是条黄瓜,又不是那什么,有必要吗?   “表现好,很好,”林瑾瑜边继续凶狠切瓜边道:“没阴阳怪气,说真的。”   “那你不给点奖励。”张信礼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站着。   “你想要什么奖励?”林瑾瑜停了刀,抬眼看他。   张信礼本来想提要求要么奖励直接跳过备忘录上的1234项,直奔5,但用脚想也知道——林瑾瑜必然不答应。   窗外雪已经停了,正午正是一天光线最好的时候,张信礼低眸看他,林瑾瑜那双非常好看的眼睛里充满桀骜不驯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润红的唇角微微上挑着,显出戏谑与不服气的高高在上神色,在他眼里,这种表情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勾引。   林瑾瑜变了,但是又没变,他还和张信礼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很让人有种把他按在地上打一顿或者干一顿的冲动。   张信礼看着他的眼睛,一双总不服气的眼睛乖顺起来会比那些从来都低眉顺眼的眼睛更有魅力得多。   他说:“不说,我说了也不算数。”   “你不说怎么知道不算数,算数,我说的。”林瑾瑜没说谎,他确实觉得张信礼表现得很好,比他所期待的都还要好,与他的表情相反,他现在心情其实十分愉悦,真的预备满足张信礼一个愿望。   “那好。”   林瑾瑜以为张信礼会提亲他一下或者接个吻什么的……他觉得可以接受,接吻让人心情愉悦,他现在心情很愉悦,不介意再愉悦一点。   然而张信礼说了句让他有种回到五分钟前真的把那菜刀超他脑门上劈去的话——   他说:“那你叫声老公来听听。” 第375章 顺水推舟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也爱占这种虚拟便宜了?”林瑾瑜简直大跌眼镜,怀疑他被谁魂穿了:“怎么会提这种要求?”   “谁规定我不能提这种要求,”张信礼说:“叫一声,快点。”   他表情很耐人寻味,刚觉得接吻都可以接受的林瑾瑜忽然感到股汹涌的羞耻感涌上天灵盖,耳尖一下就红了:“拒绝,你说叫就叫?”   “你刚说我说了算数的,”张信礼无形中离他更近了些:“现在又反悔,还是不是男人?”   “我……”林瑾瑜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干,他嘴怎么就那么快呢,这家伙不一向是实干派吗,突然学坏真是防不胜防啊。   “你这要求也太形式主义了,又捞不到什么实质好处,”林瑾瑜试图把他往别的方向引:“要不,我给你换台新手机当奖励……或者那个什么一下也行。”他豁出去了。   “不要新手机,”张信礼说:“那个什么是什么?”   “就是那个什么!”林瑾瑜恼怒,他觉得张信礼明知故问:“亲一下,接个吻也行,不比你那虚头巴脑的实惠多了。”   “这种事怎么能用实不实惠衡量,”张信礼突然变得会讲道理了:“又不是做交易。”   “……”林瑾瑜说:“你说的有道理,所以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应该从长计议,考虑好了再说。”   “不,我就要你叫一声,”张信礼完全不上当:“就现在。”   “……”林瑾瑜不知道他啥时候变得这么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了,还真难对付。   “就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张信礼催促:“又不难。”   从技术角度来说确实不难,可这嘴啊,就是怎么也张不开,林瑾瑜耳尖发红,强装镇定,假装没听见般转回去,继续处理他那黄瓜。   “别转回去当没听见,”张信礼叫他:“林瑾瑜先生,你答应了。”   林瑾瑜不说话,刀一下下磕得嗒嗒响。   张信礼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弯腰,凑过去从下往上看他:“叫不叫?”,林瑾瑜装聋作哑,他审时度势,做了件异常大胆的事——“啪”地一声对着林瑾瑜屁股抽了一巴掌。   林瑾瑜登时一激灵,“噌”一声拿起刀,怒视着他。张信礼全无惧色,说:“到底叫不叫?”   “不叫,”林瑾瑜见吓不住他,扭过头去,说:“滚滚滚。”   “就一声。”   “不叫。”   “一声。”   “不。”   两人一来二去车轮了十几遍,林瑾瑜本以为按照以往他耙耳朵的尿性,自己拒绝得坚定点他就会让步了,结果张信礼契而不舍的精神有点超出他想象。   他就奇怪了,接吻难道不香么?怎么非要逞口舌之快。   “叫声好么,就一声,”张信礼语气软了点,好似央求:“我跟我弟说那些,其实心里挺忐忑的,我也怕,可想让你高兴……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你也没叫过,就当补那时候的,不代表什么,总行了。”   这种进三步退一步的策略挺拿捏人心理的,林瑾瑜想起自己之前确实信誓旦旦说自己说话算数,让他提要求给奖励,现在不认账确实很不厚道,且出柜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他再清楚不过了。   足足静默半分钟之后,林瑾瑜看着张信礼狗子似的讨好的表情,终于红着脸,用快到不能再快的声音蚊子哼哼似的嗡了一句音量小的不能再小的:“老公。”   “什么?”张信礼凑到他耳边,道:“没听见,你说什么。”   岂有此理,给点颜色还开上染坊了,好,你要听是吧,我就让你听个够。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林瑾瑜脑门上青筋一暴,侧过身,主动伸脖子凑到张信礼颈侧,贴着张信礼的耳朵笑眯眯道:“我说……”他突然加大了音量,以吼爆一辆波音747的嗓门大吼道:“老——公!!!!!!!”   张信礼耳膜差点裂了,林瑾瑜吼完还不满意,伸出一手非常大力地扣住他后脖颈,让他躲都没处躲,用同样的音量道:“听清了没,满——意——吗——”   张信礼去捂自己耳朵,林瑾瑜看着他那宛如遭受核弹轰炸的滑稽模样心情大好,叫老公的羞赧跟屈辱没了,勾起嘴角笑。   “你狠,”张信礼只觉脑子嗡嗡的,像有无数蜜蜂围着耳朵边飞:“我认输。”   “我可遵守承诺叫了,”林瑾瑜坏笑着用胳膊肘搭住他肩膀,道:“是你自己……”   “你们两兄弟在聊什么呢?”   伴随着“嘎吱”一声门响,张父叼着根烟推门进来,一脸好奇道:“什么老公?”   这屋子比林瑾瑜第一次租的那简陋单间隔音好,但毕竟没加隔音棉,大概他俩在厨房磨蹭得有点太久了,久到不正常,激起了好事张爸的好奇心。   张信礼动作瞬间一顿,整个人石化。他本来只是想跟林瑾瑜咬耳朵说几句悄悄话,谁知——   张爸站在门口,边吞云吐雾边看着两个人等待回答,张信礼神色紧张,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向自己父亲解释。   他得承认,那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所有计划付诸东流,被迫出柜的悲惨场景。   就在这时,林瑾瑜把那根黄瓜切完,往盘子里一装,一脸淡定,面不改色道:“哦,叔叔,我们在说一个同学,姓龚,我们都叫他老龚。”   “原来是这样,”张爸说:“是你们哥俩在附中时候的同学吧,哈哈哈,那家里应该也不错,结婚了没?耍朋友了没?”   对于脑子里没有太多东西的长辈来说,世界上能聊的话题只有那么些,孩子的成绩、青年人的婚姻、中年人的收入与老年人的身体,家长里短,除此之外没有其它。   张信礼一脸懵地回答:“他应该……没……吧。”   “那跟你们一样得加油了,”张爸说:“我们那里那个隔壁的谁,小时候被你放狗咬过的五姐弟的老大,今年娃儿都生第二个了。”   林瑾瑜心说这玩样有什么好加油的,没事干了吗,然后反应过来对身处那种环境里的人来可能除了生娃真的没别的事干了,于是又把嘴闭上了。   “我自己有数。”张信礼说了这句。   “我知道你有主见,阿爸就是关心哈你嘛,”张爸说:“近在眼前的事了嗦。”   又来了,林瑾瑜脸上笑意褪去,复而装作准备菜,斜眼看张信礼。   他记得这家伙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跟他说有办法敷衍他爸,让他爸不干涉他,喏,现在机会来了,赶紧证明啊,可别光说不练。   “爸,”不同于以前,一谈到这话题就打岔,这次张信礼真开口了:“实话说……我现在很忙,没想过这个。”   “啷个嘞?”张爸露出吃惊神色:“不是马上毕业了。”   “是,但你不懂,事情真的很多,”张信礼说:“我想留大城市,不回家发展。”   “这我知道,”张爸说:“你是大学生嘛,怎么能留我们那个破烂地方,出去闯,好事,阿爸跟你阿妈支持。”   “是啊,大城市跟老家不一样,二十多,刚毕业就谈婚论嫁太早了,”张信礼道:“我真的很忙,你不懂我在上海要站稳脚跟有多难。”   外地人、本科生、应届无工作经验、普通大学、乡镇家庭,这几个debuff叠加在一起对沪漂来说简直是噩梦,可能是只能住漏水地下室的前景,张信礼说:“我算过,等工作了,一个月光房租最少就要2500,还有交通、吃饭……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我哪里来的闲钱跟时间去想那个,你跟我妈又帮不上我什么。”   “你跟我妈又帮不上我什么”这话简直是杀手锏,张爸一下就沉默了。   “儿子,要是以前……家里只有你一个,我跟你妈省吃俭用,每月也能给你点,”张爸头低了下去,说:“现在……”   现在他二弟张信和刚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更别提几个月后还将多个小的,孩子就是吞金兽,作为毕业的大儿子,张信礼再也不是这个家资源倾斜的中心了。   “我明白,”张信礼没多说什么:“你们对我的责任已经尽了,我没意见,只是我压力本来已经很大了,别再给我更多。”   张爸想:耍朋友确实需要非常多的钱,谈着的时候得请人家姑娘吃饭、送人家礼物,大城市的姑娘眼界高,吃的饭也得是好的,送的礼物也得是贵的,他听木色说,拉龙去上海玩了趟,讲大城市商场里东西贵得很,一支还没手指长的口红就能卖上千。   何况谈了之后,见家长时带的上门礼也是一大笔钱,还有彩礼,上海比他们那里可发达多了,的彩礼应该更是天价吧,没准要翻十倍。   最后这点他猜错了,凉山这地方的天价彩礼还真没几个能与之比肩的。   张信礼说:“真的,我现在只想努力工作,能帮衬张信和一把就帮衬一把,还有我妈那儿,产检记得按时做,先平平安安生下来再说,爸你有的是事要操心,我这里先别管了。” 第376章 风雪过后是春天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张爸不如林怀南聪明,他也属于那种不太想事的人,张信礼被林瑾瑜熏陶了这么多年,嘴皮子虽然还没出师,可糊弄他们那边的人好似足够了。   张爸听了他的话,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   大多数父母总还是想给子女多一些帮助,再多一些帮助的,张信礼小时候张爸跟张妈基本没在家久待过,再大一点,爸妈好不容易得空了,他却独自出远门求学了,他爸对此多有愧疚。如今,儿子好不容易要长大成人了,自己过得不容易,还时不时反哺家里,他咋好意思反而给他更多压力呢。   因此,基于以上几点……又或者再加上幸好张信礼是个男人这点——一个男人成年后在那块地方的家庭里是有话语权的,尤其是大儿子。   总之,当张信礼说完那番话,张爸沉默了很久后道:“也是,想也知道你要在外面闯有多难,是阿爸没考虑周全。”   张信礼说:“我自己过着就行了,很多事你弄不懂,我自己应付。”   林瑾瑜暗自开玩笑腹诽张信礼这是在pua他爸吧,先打击一番,让他觉得自己错了,觉得自己没本事,不懂,儿子的事都要听儿子的。   不管张信礼是夸大其词还是在陈述事实,总之……这套看起来还挺好用的。   张信和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作为唯一一个与张信礼有血缘关系并且知道内情的人……他完全不知道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大爸绝对不能知道真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爸问:“那你目前是个啥子打算?”   “准备毕业论文,等六月毕业,去上海找工作,可能要不顺很长一段时间,等稳定攒社保系数,谈恋爱的事……等稳定了再看吧。”   张爸不知道社保系数是什么,但作为还算在壮年的父亲又不想在儿子面前露怯,便似懂非懂道:“哦,这样……你有数就好,有数就好,爸怕你没计划,耽误了。”   张信礼语气确凿地道:“不会的,从小你跟我妈也没操心过什么,我一样过来了。”   张信和还算机灵,马上给他哥帮腔道:“是啊,大爸,我哥你还不知道,会做事。”   张爸便点头,算准许了,张信礼又问了几句他妈的身体情况,把话题转移到了即将出世的弟妹身上,他爸立马兴致勃勃说还在肚子里的老幺去了,不再围着他问东问西。   ……   过年虽好,可拢共就这么几天,过了初六,全国陆续开始复工,张爸带着张信和这二儿子不便久待,也准备走了。   “我说,”社畜明天就上班了,即将毕业的大四老狗却还能享受段时间的最后一个大学寒假,林瑾瑜上午跟张信礼一起去车站送别了岳父,下午在家看书准备复试,他道:“我怎么觉得你这只是缓兵之计。”   自从上次厨房之后,张爸确实没再提过催张信礼谈恋爱、催结婚的事,张信礼觉得自己的说辞奏效了,从此没什么可担心的,林瑾瑜却不太同意:“你这明显治标不治本,也就是拖着而已,能拖多久?”   “缓兵之计也是计,”张信礼说:“凡事得一步步来,我要拿到上海户口还不知道得是十几年后的事,你担心什么?”   话是有道理,但……林瑾瑜总觉得是不是太拖泥带水了,不是根本解决办法。   “你什么事都喜欢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两人都坐在客厅沙发上,张信礼正用他那刀给苦读的林瑾瑜削苹果,刀刃反射着明亮的雪光,而果皮鲜红:“可现实里很多事都太复杂,没办法花三五分钟做件什么事就解决得干净利落。”   “是是是,你说得都有道理,”林瑾瑜举着书换了个姿势,往后大爷般一靠:“口才大有长进。”   “你厨艺也大有长进,”张信礼礼尚往来夸了他句,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我是说真的,这只是第一步,户口问题、工作压力能拖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你相不相信,等幺儿出生了,我爸根本就没精力管我了。”   不知道有多少家庭比较封建的gay是靠一个拖字诀来在出柜跟不出柜之间找到平衡的,只要离父母够远,并且拖过四十岁,就有很大概率达成“心照不宣”成就。   “有可能吧,”林瑾瑜咂咂嘴:“请削成一块块谢谢,我手拿着书,啃得满手汁就没法复习了。”   而且一整个的话就只能他一个人吃。   张信礼把手收了回去,依言开始削成小块。   不管怎么说,重量级人物总算有惊无险送走了,林瑾瑜接过张信礼递给他的、盛满小块苹果的碗,先用牙签戳了一个给他,才道:“总之……这个先只算初步通过,不算最终,以后再看。”   张信礼就着林瑾瑜的手吃了那块苹果,问:“要以后到什么时候才算最终通过?”   “以后就是以后,哪有到什么时候,”林瑾瑜眼睛盯着书:“最终解释权归林瑾瑜本人所有。你老问啊问的干什么,很急?”   张信礼毫不掩饰地说:“是啊。”   “有什么好急的。”林瑾瑜寻思他俩现在住一起,其实就跟同居一样,而且还是他包养张信礼,张信礼急个什么嘛。   张信礼看着他的眼睛,用种很认真的语气说:“就是很急。”   林瑾瑜回了俩‘成语’曰:“色令智昏,急功近色。”   “我哪有,”就算有,食色性也,人好色不是正常的么,张信礼转身把刀放了,转回来,趁林瑾瑜在看书,欺身往前,一手按在他大腿上,说:“……色也是你色。”   林瑾瑜斜眼往下,看着他手,说:“你也好意思。”   张信礼等了一会儿,心想:有进步,这次没一脚把我踹开。   “对了,”林瑾瑜忽然想起茬来,问:“年都快过完了,再过段时间就开学,您是怎么着,终于要挪动大驾了?”   “我没课了,只剩毕业论文,”张信礼其实很想靠过去,跟他并肩躺在一起,或者更贪心点,抱着他睡在沙发上,但还不到火候,于是想想便算了:“送你复试,陪你毕业。”   他没忘记林瑾瑜曾说过的,很遗憾高中没能跟他一起毕业,如果有机会,大学想一起拍张正经的毕业合照。   “复试还送个什么劲,机票不要钱啊?”林瑾瑜感觉那只咸猪手仍放在他大腿上,心说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我不踹你,你还准备粘我身上不走了是怎么的。   屋里有集中供暖的好处就是人在家可以放松点,不必裹得像个球,即使穿单衣也不会冷,林瑾瑜边在心里吐槽边暗暗打量张信礼,看着看着有点没心思看书了。   不知道是基因注定还是小时候打的底子,或者专业原因,他身材一直很好,虽然肯定不能跟专业练健美的比体量,可放到普通男大学生里绝对是金字塔顶端,美好的肉体谁都爱,张信礼刚拖完地,有点热,此刻就穿着件单衣,贴在他大腿上的掌心很热,热得人心猿意马。   张信礼回答他说:“讲浪漫的时候计较什么金钱?”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在哪儿修行了,”林瑾瑜视线不露痕迹地落在他胸口上,好似想透过领口往里钻:“以前不懂这么多套路的啊。”   “嗯……没有,”张信礼决定撒个谎:“在你这修行的,想让你高兴。”   “我说呢,名师出高徒,果然不假。”   张信礼的手明目张胆地粘他大腿上,林瑾瑜的目光偷偷摸摸地粘他胸腹一块,一客厅两个人互不干扰地心猿意马着,张信礼说:“我说真的,你复试哪天,我跟你一起去……不想跟你分开几天。”   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不说情话的时候觉得打死自己也说不出来,可一旦想开了,走出了那种低气压下的死胡同,顷刻间就能从内到外改变。   林瑾瑜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真心爱过的人分手之后性格都或多或少会有点改变,他觉得可能是吧,人本来就是种会极大被后天影响的生物,这种改变有时可以变成一种好事。   他说:“别肉麻了,复试来回最多两三天,又不是连体婴儿,有必要吗……真不用你陪,有那钱不如给你买身暖和点的衣服,你要真舍不得,我回来的时候记得来接站就成。”   张信礼不是很乐意地说:“好吧。”   对面电视开着,但为了不影响林瑾瑜看书没开声音,两人自然也就没注意到里面播报的天气预警,说气候专家预测可能有寒潮来临。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张信礼借狗开门已过去了快一个寒假的时间,他俩当初横眉冷对着走进这屋子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能在这里待这么久。   大概是张信礼太有本事,或者林瑾瑜心太软,或者他们太相爱。   这年的冬天十分寒冷,风大雪大,给无数回家或者出差的人的出行带来极大不便,可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个生机勃勃的春天。 第377章 夜归人   “……近期监测到大股冷空气南下,市气象台发布寒潮黄色预警,上海降温或将达10度,北方局部有暴雪,出行请注意安全……”   出租车上,收音机沙沙响着,林瑾瑜听见了,但没当一回事。他复试结束了,此刻正打出租往车站赶。   对推免生来说,一般情况下,复试只是走个形式紧张一下,除非你表现差得真的人神共愤,否则绝大多数学校都倾向于接受推免生而不是统考生。   林瑾瑜一开始规划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回上海,首选学校不过的话还可以退而求其次,选别的同样位于上海的高校调剂,只要求留在上海的话应该没什么难度,因此他面试完一点没纠结,直接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录取结果最迟一个半月内出来,他从考场出来后连饭都顾不上吃,把车票时间改到最近一班就往自己本科学校赶。   绝对不是分开几天也想张信礼了,他只是赶着回去打工而已,争取开学前多赚点,把来回路费补回来,嗯。   “考完了没?”   林瑾瑜过了检票口,才刚上火车,手机便嗡嗡一阵震动,某人给他发了条消息过来。   “早考完了,”林瑾瑜把包放在自己铺位上,回:“怎么,有事?”   那边等了会儿,发来条:“吃饭了没?”   张信礼其实是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反正复试也结束了,不如立马就买票回……不过他怕林瑾瑜觉得他不贴心,光会催他,给他扣分,只能先迂回一下。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请问有没有人需要……”   熟悉的长条形火车专用小购物摊车带着沙沙声摇摇晃晃碾过地板,顾不上吃饭的林瑾瑜花十块的高价要了桶方便面,边撕调料包边语音转文字打字道:“吃了,就吃的以前常去的那菜馆,啧啧,太美味了。”   “那就好,”张信礼很克制地说:“车次发我,后天等你。”   后天什么后天,林瑾瑜心说我现在就上了车,估计明天凌晨就到了。他没告诉张信礼自己哪班车,只说了到站时间。   车厢里列车乘务员的吆喝声跟婴儿哭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炸,自从不花家里钱之后,林瑾瑜感觉把这辈子的火车都坐完了,出远门不管去哪儿,头一个考虑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车,因为票价便宜,选个合适的车次,车上就能睡一夜,连住宿钱都省了,就是慢点。   按照原本的车次,林瑾瑜到的时候天都还没亮,正是睡大觉的时候,但张信礼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干净利落回了一个“好”。   一路颠簸,林瑾瑜睡一会儿被吵醒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设的提醒自己到站的闹钟响了。   窗外一片漆黑,大概正经过片连一盏灯也没有的什么荒山田地,车厢里大部分人睡着,林瑾瑜等了好一会儿,乘务员没来,没人吆喝着xx站到了,叫熟睡的乘客起来换票。   这不应该啊,照理来说到站前半小时就该换票了,现在可只剩十五分钟了,林瑾瑜纳闷。他坐起来穿上外套,搓了把脸搓去枕头上沾来那股油腻感,给边上没睡的大伯递了根烟,说自己刚刚睡着了,现在不应该到站了吗,什么情况。   “晚点了呗,”大伯接了他烟,回答:“刚刚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应该是在让轨道。”   “这样,谢了。”林瑾瑜坐了回去。   速度慢的车得避让速度快的,买便宜车票就这样,晚点不罕见,且自己受着。   林瑾瑜穿鞋去到车厢连接处,问乘务员晚点多久,具体什么时候到,对方说晚点半小时,于是他回去坐着,给张信礼发了条消息,说要晚点一会儿,让他自己在家休息,不用来接,对面很快回了四个字:“没事,不急。”   又吭哧吭哧跟着车晃了几十分钟,林瑾瑜车站没看见,倒是又等来了第二次待避。   已经凌晨三点,按理来说该到了,同车厢人纷纷醒了,女人躺在铺位上看手机或者看孩子,男人站着围在一起说嘴,有人说是天气不好,铁轨结冰了,很多车次晚点,避让级别最低的这班车不仅受天气影响,还得不停让路,自然就越来越晚。   天灾属于不可抗力,怎么着急骂娘都没用,林瑾瑜安慰自己,好在他不用转车,不存在这班晚了赶不上下一班的事,算不幸中的万幸,就等着吧。   “一直晚点,烦死了,你回家吧,我到了自己回去。”   他又给张信礼发了消息,说不知道晚点到什么时候,叫他睡觉得了,这次那边没回信,林瑾瑜又催了几次,张信礼终于回了个“好,别烦”。   那就行了。   车里有暖空调,不论外面如何天寒地冻,林瑾瑜暂时也冻不着,他便往后一靠,开始看天气跟地图。   这之后张信礼没再发来信息,林瑾瑜以为他睡觉了。车厢里三不五时响起阵窃窃私语,又过了一个小时,大约四点多的时候,乘务员终于过来换票,说前面到了。   林瑾瑜背好包,下床,跟着人群慢慢往前挪动。   终于,车厢门打开,他还没来得及多在“终于到了,可以洗个澡干净睡一觉了”的美妙畅想中多沉浸一会儿,扑面而来的大风就差点没把他吹一大跟头。   本省三天前就发布了大风加暴雪红色预警,然而林瑾瑜那时刚好回上海了,所以不知情。此刻,尽管站台地面已经过除雪,但仍湿漉漉的,风声猎猎,好似无数长满刀片的妖魔在天地间横冲直撞。   这也太冷了……北方与上海相隔千里,同住地球村但天气大不一样,昨天上海那边还在出太阳,林瑾瑜上车的时候围围巾都觉得热,下车的时候却恨不能裹个军大衣外加戴个狗皮帽子。   他艰难下车,找了个柱子挡风,先从包里摸出围巾围上了,然后开始冒雪往外走。   凌晨的火车站相比白天僻静了很多,站台上空吊着的灯光昏黄,无数行李箱滚轮磨过带着一层雪和沙土的地面,仿佛蚁群行走过丛林的声音。   林瑾瑜虽然没带伞,但还好戴了帽子,一团团蓬松的雪点落在他肩头。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进出火车站,漆黑的夜空、荒凉的城市边缘景象、猩红的播报字体、白色的鹅毛雪,一切白天看来平平无奇的物件此刻滋生出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之气。   难道是回了上海几天又变娇贵了?林瑾瑜下车没几分钟,被空调吹热的身体就迅速凉了下来,大自然果然才是最伟大的,跟这凛冽的大风比,人造空调那点毛毛风就是个弟弟中的弟弟。   下车的不少是同个车厢的,林瑾瑜混在人群里,闷头走出出站口,看见自己刚递过烟的那个大伯哈哈一笑,边接受老婆的白眼边搂着老婆孩儿开车回家。   啧啧,唉,他这凌晨归来的单身汉没人疼啊。   大部分公共交通都已经停了,林瑾瑜眯眼,在能见度极低的大雪里扫了圈,想着再走几步路,出了广场去拦出租车。   出口就在斜对面,广场上空无一人,所有人要么被家人朋友接走了,要么绕远路贴着背风的墙根慢慢往外挪,林瑾瑜有点急着回家,想冒风直接走过去。他把包往肩上送了送,目测了下距离,也就是几百米,平时随便走走就到了,横插过去应该问题不大。   他低估了风+暴雪的威力。   北方的大风威力强大,强大到有点超出他的想象,林瑾瑜在这边读了几年书,但很少凌晨还在外面晃,更没碰见过这种极端天气,他自恃二十多岁身体好,没想太多,出了避风的屋檐就往对角走,结果走到一半撑不住了。   暴风跟暴雪的精髓就在一个‘暴’字,不仅下的总量大、风力猛,而且段时间内增量迅速,林瑾瑜刚迈出屋檐的时候吹在他身上的还只是大却柔软的雪团子,走到一半活活变成了雪加小冰雹。   广场四面空,正是通风的好场所,风刮得本来就急,再这么经过物理加持直接能把人吹偏移方向,林瑾瑜只觉得迎面而来夹着小冰粒的风跟刀子一样,剌得脸生疼,想必水刀切大理石的时候,大理石应该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感觉了。   妈耶,难怪那么多人,一个也不走广场正中央。林瑾瑜后悔了,但又没法退回去,他往出口走是逆风,咬着牙还能保持方向,要是背过身去,黑灯瞎火的,人就真的不知道要被东倒西歪地吹哪儿去了。   平时几步就到的出口此刻看起来是那么遥远,往前走不过去,往后退不回去的,啥叫骑虎难下,这就是。   就在林瑾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恨不能穿越回去在自己耳边大喊“傻逼!从众就得了!别不走寻常路”的时候,一束手机电筒光忽地刺破黑暗,在大风与暴雪中一步步朝他靠拢过来。   “瑾瑜。”   雪好像忽然没了一半——林瑾瑜感觉有人抓住了他冻得僵硬的手,然后把他拥进了怀里。   他挡在上风口,于是风和暴雪都向他倾斜而去。   ……   林瑾瑜带着满身雪抬脸看向张信礼,问:“这么黑,你咋知道是我?”   张信礼一手举着把大伞,一手搂着他,说:“看到你了,风太大,叫你你没听见……而且只有你这么愣头青,别人都不走,就你走。”   “这么巧,我刚出来你就看到了,你一直等着啊?”   “嗯,”张信礼没说别的,那冰冷刺骨的风、鹅毛般的雪,还有不知期限的等待,他全吞进了肚子,只说:“回家吧。”   这班车晚点了至少两三个小时,除了爱人跟父母,没有人会在这种风雪里一直等一个人。   林瑾瑜忽然意识到:凌晨归来的单身汉确实没人疼,不过……他好像可以不是。   在这狂风暴雪的城市,风雨飘摇的人间,有人在等他回去。 第378章 回家的路(1)   两个人的力量合在一起貌似真的比一个人大太多了。   风依然那么猛,雪也依旧那么大,可林瑾瑜跟张信礼贴在一起,忽然就比之前走得稳多了,也没那么冷了。   “先靠到墙那边去,”张信礼手里的伞没完全撑开,只松松垮垮半散在头顶,挡去一部分夹冰雹的雪:“斜着走,慢慢靠。”   完全转身肯定摔跤,往前也不行,斜切过去倒勉强可以,斜吹来的冰粒让林瑾瑜眯起了眼,他和张信礼互相搂着,说:“你为啥不把伞打开挡挡风?”   “你傻啊,”张信礼边带着他走边说:“这天气,伞一开,人都吹飞了。”   “哦,”林瑾瑜说:“我没文化,没有物理常识。”   张信礼笑了一下,用半开的伞跟自己的身体给他挡风挡雪,两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走到了墙边,总算能喘口气了。   “回个学校还千难万险的,累死了,真想马上上床睡觉。”林瑾瑜抖去肩上、帽子上的雪花,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半了。他问:“你几点到的车站啊?”   “两点整吧,”张信礼也在拍身上的雪:“没注意。”   没注意,但肯定比林瑾瑜通知他的、原本到站的时间早,两人拍干净雪以后谁也没走,不约而同靠在暂时的避风角里休息,林瑾瑜说:“那你岂不等于一晚没睡?”   “差不多,”张信礼道:“没关系。”   那语气轻飘飘的,好似只是说自己吃了碗饭,上了次厕所。   “不睡觉哪能没关系,”林瑾瑜往天上看了眼,黑压压的,只看见数不清的雪点子,看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也许要下到天亮也说不定:“走,别歇了,回去再歇。”说完起身往外走。   张信礼跟了上去,说:“没公交了。”   公交师傅也是人,也要下班休息,凌晨四点当然没公交,林瑾瑜带他顶着雪熟门熟路从出口出去,本想奢侈一把打个的士,结果这恶劣的天气连出租车司机也回家休息了,等了半天,一辆也没见着。   三更半夜的,坐着晚点的车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眼看胜利在望了,结果堵在车站回不去,这叫什么事儿。林瑾瑜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道:“干,要是有车就好了,我们自己开回去,哪用在这儿傻逼一样干站着。”   有车当然好,不过车是要钱的。张信礼说:“以后会有的。”   “以后,估计也就是个破二手。”林瑾瑜想他俩工作了大概算正儿八经的白手起家,能挑上什么好车。   对于一个坐过的私家车不是顶配路虎就是迈巴赫的人来说,除开豪车别的确实都‘算不上什么好车’。   张信礼说:“你不是喜欢法拉利么。”   林瑾瑜当初那话其实算半句玩笑之语,张信礼却一直记得。从完全理想化的角度来说他确实喜欢,跑车的流线型车身线条、极具机械美学的发动机,谁不喜欢呢。林瑾瑜说:“没,我瞎说的,反正我还得上几年学,你要上班,你看着买辆还可以的开开就行了。”   张信礼在他身后道:“我知道你没瞎说。”   风雪不仅没半点停的意思,反而还在变大,林瑾瑜一门心思急着回家,听见他的话,心道:没瞎说又怎么,咋,你还真准备给我买?   不过他只在心里想想,没说出口。   “我看是等不到出租了,”林瑾瑜决定讨论些更切实际的:“要不坐黑车?”   火车站周围总有各种非正规拉客的,张信礼说:“我没意见。”   10年之后管得严了,拉客的黑车不让进车站里面,两人便又出发往更外面走,一直完全走出火车站范围,走到街面上。   到处厚厚一层积雪,以往随处可见的拉客大妈大叔此刻通通不见了踪影,四周有许多同样拖着行李箱在风雪里蹒跚的人,应该和他们一样,都是累了,想打个黑车回去的。   “跟紧我,什么都看不清,别丢了。”林瑾瑜对这块很熟,不像有些人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张信礼道:“丢不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也不知林瑾瑜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总之,他带着张信礼兜兜转转,终于在一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小角落找到了一这天气还出来的黑车司机。   “您怎么搁这儿猫着,”林瑾瑜用手挡雪,敲了敲车窗,大声朝他喊:“没几个人到这儿来!”   “冷啊!”那司机把车窗降下来一半,说:“您走不?到哪儿?”   林瑾瑜报了地址,司机道:“八十一个人!上车即走!”   这里虽然是火车站,但又不是离市里十万八千里的荒郊野岭,按人头,还八十一个?怎么不去抢呢?!   林瑾瑜大喊:“你想钱想疯了?这样,我们一起的,到一个地方,八十两个行吗?”   “不行!按人头,没商量!这天气,也就我还在外头跑!你要走就快上来,穷逼活该挨风吹!再晚点估计100一个都没人拉了!”   “你怎么说话的?”林瑾瑜差点当场和他大吵一通,这段时间他花销很大,又是包养张信礼本人又是招待张信礼父亲跟堂弟的,还有复试的路费、住宿费,本来好不容易达到平衡的财政就有点捉襟见肘了,现在还得被黑车宰,宰就算了还要听狗叫,简直岂有此理。   开黑车的很多本来就是半个盲流,这会儿求远远大于供,他也牛逼哄哄起来了,觉得这时候还讨价还价的人磨磨蹭蹭耽误他发财,真讨厌,道:“你到底走不走?不走闪一边去!别耽误我发财!”   “发你的冥币财吧!”林瑾瑜重重敲了下车窗。   张信礼道:“别上了,我们走。”   “去哪儿?”林瑾瑜也受不了这气,可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回去?”   张信礼说:“走回去,我就是走过来的。”   只不过他来的时候天气还没这么恶劣,至多气温有点低,没冰雹,也没风。   “能行吗?”林瑾瑜现在的理念是面子千斤不如菜市场买菜给我便宜一毛:“要不上车得了。”   “不上,”张信礼给他紧了紧围巾,林瑾瑜全无排斥迹象:“沿着马路走,总能看见车。就司机那人品,没准走一半还坐地起价,不给就把人扔路上。”   确实有这可能……林瑾瑜看他穿得薄,想坐黑车算了,真碰上坐地起价再说吧,张信礼却一反常态,坚持走回去。   他想跟林瑾瑜多待会儿,自己凌晨来接他,林瑾瑜是有点感动的,他看得出来。但这感动能持续多久他没底,林瑾瑜有点狗脸属性,明儿一早睡一觉起来,万一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他可能就又变刺猬了,张信礼舍不得。   “……你确定?”   “确定,”张信礼指了个方向,重新搂着他,说:“走吧。”   ……   本来就是场暴雪,结果还下在少有行人的深夜,路上大雪积了厚厚一层,足有脚踝深。   “小心点。”这条路张信礼已走过一次,出了广场后风小了些,他把伞开了,和林瑾瑜贴着,带他原路返回。   “你也小心。”冰粒子已经变成了横扫过来的,林瑾瑜脸疼,他拉高了围巾,遮住自己半张脸,总算感觉好受了不少。   大风里,他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蹚雪走了段路,林瑾瑜怕他一个人举伞举得累,便伸手过去,想跟他一起举着,结果无意中碰到张信礼的手,瞬间,一阵刺骨凉意袭来,他差点以为自己碰到的不是前男友的手,而是一坨冰。   “你手怎么这么凉?”林瑾瑜惊了,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冰,他寻思这手应该都没知觉了。   “打伞,正常的,”张信礼把伞斜挡在两人前方,抵御凛冽寒风:“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林瑾瑜自己穿得厚厚实实还觉得一阵阵发抖,张信礼身上就这点衣服,换了一般人,不抖成糠筛应该属于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们已经走了好一段路,路灯的光在暴雪里显得模糊不清,街上几乎没有车,也没有行人,所有人都在家里避灾,皑皑雪地上唯两行交叠的脚印绵延向前。张信礼一直说没事,让他不用管,走快一些,越接近市中心就越有可能拦到车。   “你别愣头青似的逞强了,”林瑾瑜想起他在自己到之前已经在这样的天气里等了两三个小时,这会儿再这么一跋涉,恐怕要出问题:“告诉我,是不是冷?”   张信礼没说话,闭口不言往前走,林瑾瑜不由分手伸手往他脸颊上一贴,果然,同样凉得像冰,胸口也一样。   极端天气里体温过低是会出大问题的,虽然情况可能暂时没那么严峻,可这儿又没有体温计,谁说得清到底严不严重,又严重到什么程度,林瑾瑜和他一起举着伞,道:“别走了,”他说:“找个背风的地方先休息会儿,快点。”   “真没事,”张信礼看他,说:“只是一点冷,一点点。”   “一点也不行,”林瑾瑜道:“从这里到住的地方,平时走路也要一小时,何况这种天气,本来也不可能一口气走到,反正要休息的。”   “你不是说真想马上上床睡觉?”   “我在火车上都睡过了,”林瑾瑜说:“没睡的是你。”   他们已经在大风与暴雪里前行了半个多小时,没路过一家开门的商店。林瑾瑜四下看了眼,说:“那边有个开在街角的店面,门口台阶能坐,去那儿休息会儿再看,没准有路过的车。”   张信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店面不算太大,斜对着街,有一小块地方凹在大树后面,林瑾瑜硬拽着他过去,踩过满是积雪的台阶,缩到里面,借树挡风,好歹喘了口气。   “坐着,”他说:“等这阵风过去。”   这块背风地方非常狭窄,也就长条形的一线台阶拿树当了挡箭牌,连雪都没怎么积,张信礼活动了下冻得已没什么知觉的手指,在最高那级台阶上坐了,   林瑾瑜收了伞,跺了几下脚,把鞋底雪剁干净,哈着白气,也在他身前坐了下来。   “冷么?”他转头问。   张信礼身上衣服很薄,连带着口袋也不暖和,那手放进去跟没放一个感觉,他说:“有点。”   “伸我口袋里,”林瑾瑜转了回去,边抖伞上的积的雪,边说:“暖和些。” 第379章 回家的路(2)   “你过来点。”   林瑾瑜原本坐在他下面两级台阶,张信礼没拒绝他的提议,只说:“太远了,插不进去。”   ……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有点歧义。林瑾瑜往上挪了一级,听见张信礼在他背后说:“还是太远了。”   没完没了了还,林瑾瑜本来准备跟他僵持一会儿,结果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雪沙沙往下掉,呼号的风声提醒他张信礼在这样的冷天等了他三个小时……算了。   他起身又上了一级,在张信礼身前坐下,说:“你可真会得寸进尺。”   “冷,”两具温热的身体靠近了,贴上了,张信礼没半点不好意思,他心安理得地把两手伸进林瑾瑜腰间口袋,下巴搁在他肩上:“这样暖和。”   这个姿势分明就是赖在他身上抱着他,林瑾瑜心说:叠罗汉似的,能不暖和么。   “不是叫你回去睡觉了,”张信礼抱都已经抱上了,他选择认命:“怎么还在车站待着,傻不傻。”   “因为你说,总是你在等我又送我,那这次我等你。”   林瑾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句话了,这确实是他分手之后怨念期的心理活动,但没告诉过谁啊……哦,好像告诉过林烨,老前辈面前一不留神就倒苦水了。   他道:“林烨告诉你的,对吧?你们穿上一条裤子了。”   张信礼没否认,因为这很好猜,好猜到是明摆着的事实。林瑾瑜衣服的帽子连带翻领内里有层绒,触感非常好,张信礼上半身跟没骨头似的,胸膛抵着他后背,下巴跟脸颊贴在他肩头颈侧,随着呼吸时的起伏时不时在那触感很好的绒面上、围巾上轻蹭着。   他静了会儿,反问了林瑾瑜一个问题:“你跟他,真的没谈过恋爱?”   叛变分子林烨显然把什么都跟他说了,林瑾瑜说:“谈过又怎么样,没谈过又怎么样,谈过就是二手货了,你嫌弃?”   “不是,”张信礼还是一样抱着他,说:“谈过就谈过。”   如果林瑾瑜吻过别人、爱过别人,他确实会不开心,不过那好种心情不属于嫌弃,应该算嫉妒……之类的。   “没谈过,”林瑾瑜说:“之前是骗你的。”   “好,”张信礼对他说:“不嫌弃,只是我会开心一点。”   两人贴在一起好似个球,一个温暖的球,林瑾瑜跟张信礼就这么静静坐着,两道绵长的呼吸化作白气,晕开在寒冷的风中。   十多分钟过去,张信礼好似缓过来了些,林瑾瑜能感到他手渐渐回暖,脸颊也不那么冰了。人从寒冷状态下脱离出来以后会容易犯困,休息了这么一会儿,林瑾瑜本打算叫他起来,接着往前走,可张信礼扫在他脖颈间的呼吸好像越来越平缓,间隔也越来越长,似乎快睡着了。   “喂,”林瑾瑜用手肘往后怼了下,道:“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没睡,”张信礼在他耳边说:“在想事情。”   “想什么?”   这冰天雪地的,林瑾瑜感觉自己脑细胞都冻硬了,满脑子只有热水澡,想不了别的。   “想,我等了你,你抱怨的‘从来都是你在原地等我’是不是就算扯平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声吹散了,张信礼的声音好似很轻:“我也追过一次你的背影,也在下雪天等过一次你了,算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岂止是下雪天,应该是暴风+冰雹+鹅毛大雪天,林瑾瑜介意的那些事,从家里以后催结婚的问题,到张信礼社交圈没有一个人知道林瑾瑜存在的问题,再到谁等谁的问题,他一桩桩、一件件在还,还多了还是少了说不清,没必要说清。   扯平不扯平的……林瑾瑜没真的想跟他算个一清二楚,比如他家有几个亲戚知道他们是一对,张信礼家也要有几个知道之类的,他其实只是要他一个态度。   过去的、现在的,太多东西积累在一起,林瑾瑜这次如此失望,以至于张信礼回头了他也不想接受,不仅因为张信礼提分手,还因为学生时代的种种前因累计在一起,就像他的病一样,出现的那刻不是开始,而是终于浮现的结果……不过都已经说不清了。   没等到回答,张信礼又问了遍:“扯平了,好不好?”   林瑾瑜不知道该答什么,但又必须回答,呼啸的冰雪把这狭小的一段台阶阻隔在整个世界之外,他们面前只有彼此,彼此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如果还有哪里没扯平,你说,”张信礼误解了他的沉默:“我都做,好么?”   他俩就不可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扯个跟做了大拉皮似的的“平”的,林瑾瑜说:“我不是来跟你讨债的。先回家吧,太冷了,说了好多遍让你买件暖和点的衣服也不听。”   张信礼两手仍借放他口袋取暖的动作环着他:“不买,”他说:“如果买了,你就没那么心疼我了。”   “……”林瑾瑜回了俩字道:“白痴。”   已经五点半了,雪没了增大的趋势,风小了一点点,风向也变了,他俩在的这地方完全成了背风口,林瑾瑜把手伸口袋里拍了拍他手背,说:“走吧,回去。”   张信礼没动,说:“我可能走不了……太冷了,捂着暖和了点,现在出去加倍冷,走不到家。”   他身上的衣服确实应付不了极端天气,刚那几小时完全是硬挨过来的,一旦松了劲,绝没法再在这种天气里在户外活动了。   “那怎么办?”   “抱着,”张信礼说:“暖和。”   林瑾瑜感觉到他开始不自主地轻微发抖……那是冻僵的身体终于稍微醒过来了,开始自主靠肌肉颤抖产生热量,张信礼确实最好别再出去蹚雪。   “感情我是一人肉热水袋,”他端坐不动,在内袋里摸了通,摸出根烟来,自己吸着点着了,抽了口,往后递给张信礼:“会暖和点。”   张信礼用嘴接了,叼着,说:“你不是戒了么,怎么有这个。”   “那时候要给你付医药费,所以才戒了,分手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戒什么戒。”   天黑风大,能见度很低,雾气一股股,也不知那股是呼出的白气,哪股是烟气,哪股是雪气。张信礼抽完了那根烟,果然感觉暖和了许多,但还在抖。   林瑾瑜将外衣解开,把他手抓进来,贴着自己肚子,然后再重新把拉链拉上。   “你真暖和,”张信礼手隔着一层单衣摩挲着他初具线条的小腹,结结实实、正儿八经拥着他,说:“谁也没有你暖和。”   “别拍马屁了,”林瑾瑜想了想,说:“风小了,应该要过去了,要么咱俩换下外套,你打伞,我背你回去?”他没有低温症状,而且背着人,活动量就大了,换下衣服应该也能撑住。   “你背我?”   “怎么,不行?你不也一样背过我。”   那年凉山的夜空下、上海的暴雨里,张信礼总背他回家。   “起码还有四十分钟的路,我没背过你这么长时间,”张信礼说:“算了,不想让你背。”   “为什么不让?路上又不是不能歇,”林瑾瑜道:“别瞧不起人。”   张信礼胡说八道道:“因为我是1。”   林瑾瑜:“我的母语是无语。”   张信礼其实迫切想从他嘴里重新听见那三个字,但又怕逼太紧,只能小心翼翼,一步步试探,他不知道这样宁静的、抱在一起的机会,与乖顺的林瑾瑜下次出现会是什么时候,所以舍不得松手。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一直这样下去。   “在这里等雪停吧,”他说:“再走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这种几乎完全背风的地方。”   林瑾瑜看了眼手表,六点了,风雪确实有明显的转小趋势,天亮应该就停了。他说:“行吧,服了你,穿那么点还敢在户外胡来那么久。”   张信礼的耳朵选择性接收了前两个字,于是他立刻开心起来,因为这意味着他能多抱好一会儿。   他把脸凑得更近了点,近到不能再近,林瑾瑜身上的男人气息混着淡淡的烟味萦绕在他鼻尖:“你心疼?”   “闭嘴,别说话了,抖成这样不知道留点力气储存热量,”林瑾瑜说:“心疼个鬼,是在说你没常识。”   “哦。”   林瑾瑜不跟他说话了,张信礼也不失落,舒舒服服抱着他,安静了一会儿。   林瑾瑜不停看时间,希望这场雪赶紧过去,虽然张信礼看起来没什么事,可继续冻下去可说不准,就算到了也真没事,那冷着也难受啊。   相比起他的焦虑,张信礼显得轻松自在多了——自在得林瑾瑜想揍他。他大概是彻底缓过来了,那手啊,贴在林瑾瑜温暖的肚子上也不冷了,也不僵硬了,开始隔着蹭单衣一会儿摸他小腹,一会儿轻挠他腰。   “你别跟个色中饿鬼一样,”一个多小时后,雪小了很多,风差不多停了,林瑾瑜也被他骚扰得差不多了:“收敛点。”   “只是摸一下,”张信礼说:“又没有人看。”   极端天气,学校、单位放假一天,此刻临近日出,街上却无行人,布满雪尘的空旷街道上,只有雪在看他们,风在看他们,树在看他们。   “没人看也不行,”林瑾瑜说:“把你那劲收收。”   “在收。”   一直在收着,攒着,快攒满了。   天开始慢慢亮起来了,张信礼复而轻轻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从正面看去,林瑾瑜仿佛多长了个大狗头。   “……你好重,当我担架呢,全压我身上。”   张信礼闭着眼,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说:“提前帮你适应。”   “?”林瑾瑜没听懂:“什么?”   他马上说:“没什么。”   ……莫名其妙。林瑾瑜再次看手表,快八点了,天上只剩零星蓬松如棉花的软雪点子,风雪过去,天亮了。   大雪过后的日出总是分外灿烂,仿佛金龙破开黑雾,林瑾瑜抓瞎了半个晚上的眼睛终于窥见到了一丝曙光,那是无数金色的射线逐渐占领天空,乌云、迷雾、雪尘都在这金色中烟消云散。   “……下那么大一场雪,没想到今天倒是个太阳天,它就不能挑我不出门的时候下。你赶紧松开,起来回去了……”林瑾瑜正感叹完天气这玩样真是比他还会变脸,催他松手,别继续“蹭热度”了,就忽地感觉脸上一暖。   那是种过分柔软的触感,柔软到让人愣神。   只有人的嘴唇才会那样温热跟柔软。   他带着一脸怔愣转过头,正好和张信礼漆黑的眸子对上。张信礼嘴角微微勾着,那是林瑾瑜没见过的幼稚表情,不酷,倒有点可爱,像是做坏事得逞的小孩。   金白色的晨光慢慢爬上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张信礼亲完林瑾瑜的脸颊后没再继续试探他底线,只用仍伸在他衣服里的手点了点林瑾瑜的心口,说:“第三项完成了……都抱了那么久,这次别想赖账。” 第380章 小心思   吹一晚上风的后果就是——   张信礼感冒了。   而且看起来还不咋轻,头两天干咳的时候没当回事,想着小感冒,等一等自己就好了,结果又过了几天,症状不仅没转轻,反而还越来越重了,发烧流涕咳嗽带痰,整个人还没力气。   林瑾瑜已经开学了,正忙本科生涯的最后一项大事——论文,这段时间天天往老师办公室跑。   “喂?起了没?”又是一上午组会开完,林瑾瑜边跟同学一起往外走,边给他打电话:“蒸锅里有热馒头,你就点老干妈凑合吃,壶里有温开水,自己倒上,多喝点,下午我要在图书馆泡一会儿找资料,等忙完了看有没有时间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去医院,”张信礼说话带着股鼻音,声音都不大像他的了:“感冒而已,我们那儿都从来不吃药的,更别提看医生了。”   “那是你们医疗条件落后,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林瑾瑜手里抱着书,和一众同学一起往食堂走:“而且你现在我这儿,我地盘,就得听我的,别废话。”   张信礼说:“你忙自己的吧,我睡会儿就好了。”   “睡会儿?你一周前就这么说的,睡觉要是能治百病,那医院就不用开了,全改催眠馆得了。”林瑾瑜又说了他几句,让他在家多喝热水,反正先准备着,自己一打电话他赶紧下楼。有跟他同班的同学路过,打招呼道:“哟,林瑾瑜,在跟男朋友打电话呢?”   “……反正你必须听我的,没商量,我……啊,呵呵,那个,哈哈。”林瑾瑜忙着跟张信礼过招,没功夫跟他细细掰扯,嗯嗯啊啊了过去,周围很多同学看他,脸上笑容微妙。   立春了,阳光很好,校园里躲了一个冬天的流浪猫一只接一只冒头,到草坪上慵懒地晒太阳,让忙得要死的林瑾瑜羡慕得不行。   前男友生病了,他开始忙了,忙得陀螺似的,恨不能一天有48小时。   论文啊是一稿接一稿地改,本科生写的那玩样在老师眼里估计跟个哪哪儿都漏水的破船是的,堪称不堪入目,林瑾瑜连找文献带写,折腾得头都快炸了。   中午,他饭都顾不上吃,买了俩馒头当中饭啃了就一头扎进图书馆,好不容易找完了文献,又被老师通知找他谈论文,七七八八一通跑完已是下午四点半。   好嘛,医院五点就下班了,这下是去不成了。回到出租屋,狗在屋里发了癫一样东跑西跑,张信礼在厨房做饭。   “你怎么起了,不是让躺着多睡会儿,”林瑾瑜脱了鞋过去,看了眼锅里,发现他在炒蛋炒饭,说:“我买了菜,我弄得了。”   “躺了,睡了。我又没瘫痪,总不能一整天都在床上。”张信礼道:“想让你回家有热饭……结果没什么力气,凑个炒个饭。”刚说完就是一个喷嚏。   “……”林瑾瑜道:“您老赶紧休息。”   感冒了不宜吃油腻的,林瑾瑜想了想,没煮饭,弄了点青菜瘦肉丁,给他熬了碗粥。   “吃吧,赶紧。”林瑾瑜自己手里也端着一碗,他知道张信礼中午也没吃什么……没办法,他一堆事,赶不回来。   “你正经做顿饭吃,”张信礼坐在沙发一头,道:“不用陪我喝粥。”   “算了,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林瑾瑜手里还捧着个笔记本电脑:“反正我中午在食堂也吃的饭。”说完翻上沙发盘腿坐着,开了电脑,边呼噜粥边打开文件看老师下午给的新批注。   张信礼见他看电脑不理人,便自己在一边乖乖喝粥。   集中供暖再有几天就要停了,好在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停了也不怕受冻,林瑾瑜自己的电脑早挂二手市场卖了,现在手里的笔记本是找周辉借的,他要写论文,人家也要写,待会儿用俩小时就得连夜给人家送过去。   张信礼喝完了,把空碗放桌上,乖乖坐着,看林瑾瑜写论文。他自己其实也要写,不过他们那专业吧,没林瑾瑜这么依赖文献,也不要求有多深的学术性,所以他看起来没林瑾瑜那么忙得找不着北……也没体会到立志尽量不水,而写一篇优秀的毕业论文要投入多大精力。   林瑾瑜吃一口看两眼电脑,就这么吃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吃”完了,也不知吃进去多少风。时针指向八点,正是休闲放松的好时候,张信礼吹了声口哨,把狗叫过来,想故技重施,借这小东西跟林瑾瑜温存一会儿,结果那小狗刚屁颠屁颠跑过来,林瑾瑜已麻溜收筷子关电脑下了沙发。   两个多月过去,狗已经四个月大了,身胚比林瑾瑜刚在雪地里捡到时大了不老少,不过还是条幼犬,很顽皮,到处咬家具。张信礼说:“这狗大了,没人在家的时候老闯祸,卫生间也关不住了,它站起来能蹿到洗漱台上,我在想要不要买个笼子回来……”   “我有事出趟门,去给周辉还电脑,”张信礼生病了,中气不足,声儿没平时大,林瑾瑜整个脑子又都被学术术语塞满了,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站起来风风火火趿拉拖鞋就往门口走:“你不用洗碗,吃完了去休息,躺着玩手机。”   张信礼早就吃完了,那空碗就放在桌上,他居然完全没注意到,张信礼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比如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比如问他们现在算到哪一步了,但“砰”一声,林瑾瑜只留给他声关门的无情巨响。   “……”   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狗坐在地上,看了看门口,又看张信礼,搞不清状况,头扭了好几遍。张信礼叹了口气,起身用没啥力气的身体收拾碗筷,又没什么力气地洗了。   叮——手机传来声特别设置的提示音,张信礼擦了手,折返回来,看见一没备注的号码给他发来条消息,消息内容是:莫西莫西。   张信礼回:他出门了,没在。   林烨发:嗐,早说,每次都地下特务接头似的。   两人都是不爱打官腔的性格,干净利落通了电话。   林烨语调跟以前一样,懒洋洋的:“怎么样?”他问:“进展如何?”   张信礼闷闷道:“不如何。”   “不可能,”林烨不可置信:“上次报告的时候不是说进展挺好的?”   “问题就在这,”张信礼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感觉不排斥了,但又一直不接受。”   他慢慢跟林烨说了近来发生的事,林烨听完,说:“这不是挺好的,你天分不错,挺会的。”   “没,”张信礼头有点昏,不知道生病的人是不是会变脆弱,变得容易东想西想,他说:“我觉得他不再反抗肢体接触,只是因为很消极地在面对我,而不是因为慢慢在接受。”   “不是吧,”林烨道:“感觉他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啊。”   “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张信礼的声音透出沮丧:“好像一直这样,好一天坏一天,第一天他同意我住,又答应跟我睡一起,但第二天很冷漠,就像房东对房客一样,这次也是。”   暴风雪那天林瑾瑜很好,很柔和,他们之间相处起来的感觉就像重新在一起了似的,甜蜜而温暖,可暴风雪过后就又不一样了,林瑾瑜白天不怎么着家,中午也吃食堂,不回来跟他一起吃了,还有……反正还有很多。   林烨问:“你不是说他挺关心你的?”   “关心是挺关心,”张信礼说:“他就是那种性格,普通朋友也会关心。”   反正……他感觉林瑾瑜对他不坏是不坏,可没有点在喜欢的人面前的感觉……那种意义上的喜欢。   “你刚说,你们手也牵过了,抱也抱过了是吧,只是没有发生跟那个有关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琴行那口气咽不下去,一开始林瑾瑜像个大刺猬似的,严厉警告他不准动手动脚,张信礼就一直很小心,牵手、拥抱这些接触比较小清新,虽然亲密,但更倾向于表达精神层面的眷恋而没那么重的肉欲,他才敢当作项目步骤,明目张胆写在备忘录里的计划表上,别的跟性有关的东西则不敢多提。   张信礼回答:“是的。我感觉他现在对我根本没那种意思,就算照顾我,也只是朋友间的。”   朋友间才会适当关心,但不温存也不缱绻,今天吃完饭林瑾瑜还无视他说话——张信礼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但无意的无视才更说明心里没他。   他俩这些日子不是没睡一张床上,张信礼每天晚上都要静很久才能入睡,可林瑾瑜表现得却好像真的很平静,张信礼每时每刻都想抱他、吻他,想做很多事,林瑾瑜却没半点这方面的意思。   连偷偷看他都没有过——张信礼感觉没有过。   已知一成年人并不是性冷淡,那么他每天跟前男友同床共枕却没丁点非分之想,只能是因为他对前男友——起码是前男友的身体没丁点那方面的“兴趣”。   张信礼对此感到沮丧。   “嗯……我觉得说不准,”作为见过林瑾瑜失恋期表现的人,林烨感觉这小直男的感觉不靠谱:“你们确实分开挺长时间了,双方都需要时间慢慢熟悉,把以前的感觉找回来,那方面就更是。”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他态度已经软化了吗,看起来你们就差最后这点事没挑明过了。”林烨开始支招:“我感觉你可以慢慢那个什么点……有时候吧,需要点身体方面的刺激才能跨过最后一步,水到渠成。”   慢慢那个什么点,慢慢暴露本性点。   张信礼将信将疑,问:“我该怎么做?”   “就……”林烨在想怎么说比较好:“……为什么感觉你声音跟平时不太一样?”   “我感冒了,”张信礼说:“不是跟你说过,吹风。”   “感冒了?”林烨一愣,然后没像张信礼以为的那样,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祝他早日康复,而是像突然打了鸡血一般,大声道:“啊,太好了!”   张信礼:“?” 第381章 小张生病了   另一边,为论文忙得晕头转向的林瑾瑜完全不知道张信礼的内心活动。   他从哪儿知道去,他又不是蛔虫。论文就够他忙的了,对于要继续在本专业深造的人来说,本科论文就是颗钉进去就无法更改的钉子,这种人生关键节点,哪有空纠结个人问题。   而且……他感觉现在的生活挺好的,过得挺开心,虽然没正式确立关系,可两人一起吃一起住,晚上还躺在一张床上,也不出去泡吧,勾三搭四什么的,跟谈恋爱也差不多,没什么好沮丧失落的。   他的感受是这样,而人与人的感受并不时时刻刻相通。   没电脑写毕业论文十分不方便,但他又舍不得钱买新的,于是整天不是蹭校图书馆的台式用就是见缝插针找周辉借。作为利息,他每次还电脑的时候都会被周辉央求着留下来指导指导周辉的论文,两人互相讨论下结构,林瑾瑜帮他修改行文。   这又占用了林瑾瑜相当一部分时间,他每次到家的时候总是累得不行。   ……   “我去图书馆了,你在家休息……说带你去医院你非不去,唉。”   周末早晨,天气依然很好,张信礼的感冒也依然没好。不过好在不是什么大病,咳个嗽流个鼻涕,一两周应该也就没事了,于是林瑾瑜先起了床,把早饭做了之后就要走人。   “今天周末,又不上课,”张信礼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你还要出去?”   林瑾瑜头也没回,说:“有事。”   他确实有事。要改的东西一大堆,改得人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一个小小的周末还不够用呢。然而张信礼觉得这是林瑾瑜没那么想跟他待在一起。   没错,就是这样,张信礼跟他不是一个学校一个系,这周林瑾瑜老被老师叫去谈论文,他又不能去,在家林瑾瑜也是要么对着叠打印的论文初稿,要么对着借来的电脑,两人一天说不上几句话。   这跟暴风雪那天反差太大,大到让人滋生出种“相对剥夺感”来,今天好不容易周末,林瑾瑜居然又要出门。   门口,林瑾瑜边埋头换鞋边说:“中午我要赶不回来你就自己点个外卖……你有钱吧?没钱我待会儿转你。”   仍是头也不抬的做派,张信礼本来靠坐在床头,视线穿过没关的房门口看着他,见他这样子,没回话,反而拉开被子重新躺了下去。   “问你呢,有钱没有?”林瑾瑜又喊了遍,屋里鸦雀无声,好似无人。   ?   刚还吱吱叫呢,现在怎么不答话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本来急着出门林瑾瑜暂缓出门动作,穿着鞋踩进屋,走进房间,叫道:“张信礼?”   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帘浸在书桌上,张信礼裹着被子,闭着眼,眉峰皱起,整个人看起来不太好。   “你怎么了?”林瑾瑜走过去,扒了扒被子看他脸:“不舒服?刚不还好好的吗?”   “不知道,”张信礼没睁眼,眉头仍皱着:“没力气。”   他声音一直带着明显的鼻音,想来刚刚也谈不上有多“好好的”。重感冒就是这么难康复,真闹人。   “前几天不是有好转迹象了,怎么……叫你昨天别出门,非不听,虽然立春了,可晚上气温还是挺低的啊。”林瑾瑜皱眉,弯腰探了探他额头:“可别再发烧。”   张信礼回来之后已经发过一次烧,虽然没到高烧,可大半夜的也把林瑾瑜吓不轻,后来捂被子出汗自己退了,怎么突然又……   “太晚了,接你。林瑾瑜的掌心不凉也不烫,摸在额上十分舒服,张信礼说:“路黑。”   “我又不是小姑娘,”林瑾瑜感觉他温度好像在将烫未烫之间,拿捏不准到底烧不烧:“抢劫的狗逼爱找小姑娘,不找我这样的。”   “可能吧,”张信礼声音低低的,好似十分虚弱:“担心。”   “好像是有点烧……”林瑾瑜推他:“走走走,起来,上医院。”   “没力气……”张信礼揉了下脸,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躺一会儿就好了。”   林瑾瑜说:“哦,那你躺着,我先去图书馆了,中午点个外卖,有不舒服打我电话。”他已经晚了,今天的论文任务要完不成了。   “……”张信礼说:“现在就很不舒服。”   林瑾瑜疑惑:“什么意思,是要我咋?”   张信礼心想:他平时看上去挺聪明的,为什么现在这么笨?   “别出门了,”他用那种恹恹的、虚弱的、没有力气的语调说:“陪我躺会儿……”   “陪你?躺会儿?”林瑾瑜疑惑到变成大小眼:“为什么?”   《甄嬛传》里说得好,不舒坦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   张信礼说:“我不舒服。”   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在林瑾瑜的印象里,张信礼是那种难受也不吭声的人,他便以为张信礼是真的很不舒服,不舒服到需要家里有人看着:“你想吐吗?”   重感冒有时候会引发肠胃反应,张信礼说:“不……”不到一半,变成:“不……知道,头晕,热,胃也不舒服,说不准。”   万一吐在床边上那可难打扫了,林瑾瑜本来也以为他就是一严重点的感冒,没力气多睡会儿也就是了,没想到还反复发烧,胃也不舒服,可把他吓着了。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从床头柜里拿了支体温计出来——这是张信礼第一次发烧的时候他半夜去药店买的,然后叫张信礼张嘴,给他量了体温。   38℃,低烧。林瑾瑜把体温计擦了放好,问:“你真不去医院?”   “不去。”张信礼翻了个身,不着痕迹调整了下方向,好似不经意般仰面躺到他大腿上:“真没力气,你陪会儿我。”   这好似皇帝传唤爱妃侍寝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林瑾瑜心想:就算是皇帝,按咱俩之间现在这生活模式,也应该我是,你个病号还拽起来了。   重死了……他本来想勒令张信礼躺回去,但顾念他病了,有点心软,觉得这次就算了。   集中供暖已经停了,早春时节,屋里仍有些冷,林瑾瑜见他被子滑下去一截,怕他二次受凉,便伸手给他扯了上来盖好:“行吧,”他道:“你要困就睡会儿,我不出去。”   论文么……放放,等会儿再写吧,大不了开个夜车。   张信礼受高人指点,见他为自己改了主意,十分及时给了积极反馈,闭眼道:“谢谢,你真好。”   “……”   什么鬼玩样,又是谢谢,又是你真好的,在打官腔?林瑾瑜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整个白天林瑾瑜都没出门,而一直说自己胃不舒服的张信礼也没吐。林瑾瑜本以为他发烧了,还没力气,应该没心思理人,大半时间都裹着被子发汗才对,结果事实跟他以为的完全相反。   一副恹恹样子的张信礼也不知哪儿来的精力,一直找各种理由粘着林瑾瑜,一开始没起床的时候就非要躺他身上,美名其曰“这样暖和,有助于恢复”,后来起来了也没个停,林瑾瑜去给他弄点粥他都要跟着,贴在他旁边看他做,林瑾瑜在沙发上用手机看文档,他就裹着被子躺沙发,总之要跟他在一个空间里。   林瑾瑜感觉……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张信礼好像都没这么粘人啊,现在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发觉自己对此并不感到厌恶,反而很喜欢。从前在生活上总是张信礼照顾他,突然这样换过来,感觉还挺不错的,这样脆弱的、示弱的张信礼……让人有种父爱爆棚的感觉。   “喝水吗?”吃过晚饭,林瑾瑜倒了杯温水,自己用嘴唇试了下温度,然后递给他,顺便摸了摸他额头:“好像不烧了。”   “嗯,”张信礼接过水喝了口,说:“还是没力气。”   “感冒了当然会这样,”林瑾瑜道:“叫你去医院又不去。”   “小感冒,别花那钱。”   “都这样了,还小感冒呢,”林瑾瑜真服了他:“今天一天也不知道是谁,跟那霜打的茄子似的,哎哟,小宝宝,离不开人哟。”   他语气捉弄意味十足,枕他大腿上的张信礼在沙发上侧过身,脸对着他,无比自然地伸手松松圈住他腰,道:“我哪有这样。”   话是在反驳,但他没多少生气的意思,说了那句后就颇惬意地闭目养神了,好似学校草坪上那群晒太阳的流浪猫狗。   他俩现在这种肢体接触都属于稀松平常的事了,林瑾瑜没什么反应,由他去。   今天要改的部分改完大半了,林瑾瑜锁了手机,拍了拍他手臂,说:“起来,洗脸刷牙睡觉了,你不会没力气到连脸都得我帮你洗吧?”   再怎么感冒也不至于到那份上,又不是得了绝症,张信礼心知不能演太过了,便坐起来,问:“你明天还出去么?”   “明天……应该会吧。”今天的进度其实已经耽误了,林瑾瑜又没有电脑,不出去他在手机上看着那米粒大的字改论文,会改到他当场一头撞死的。   张信礼表情变了,变得好似有些微妙,他说:“我都这么不舒服了,你居然还要出去?”   “我说带你去医院你不去啊,”由于俩人对当前关系的感受差异,林瑾瑜完全没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周一就是下次组会,我论文还有一半没改完。”   论文论文,又是论文,张信礼学校也在验收论文了,可他们专业普遍交得贼晚,他那些体院专业的同学一个个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随老师怎么说,没人怕,没几个人像林瑾瑜及林瑾瑜的同学一样花这么大力气去写毕业论文。   反正也不读研,那玩样水过去就行了,不就一升级版作文,写出花也没什么好处啊,毕业了不就一堆写了字的废纸么。   张信礼说:“所以论文比我重要。”   ???   林瑾瑜内心一万个问号飘过:“你说啥呢,你跟论文完全就是两个东西啊,哪有可比性。”   “哦。”张信礼起身,去卫生间刷牙,完全不虚弱地说:“我明白,没事,睡觉吧。”   感觉他不像明白了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总算洗漱上床了,就在林瑾瑜以为牛皮糖·张信礼这是恢复正常了,终于感冒好转独立行走了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白天其实仅仅是道前菜。 第382章 旖旎之梦(上)   到底是体力劳动累还是脑力劳动累,这是个人们一直以来争论不休的问题。   每个人的看法应该各不相同,如果让现在的林瑾瑜来回答,他的答案是:不知道,累到大脑关机,404。   文献占了一U盘,论文就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吸干他精气神,因此他背刚沾上床板就困得不行了。   张信礼刷完牙洗完澡,收拾一番回房,看见的就是林瑾瑜侧着身子,“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景象。   柔软的短发被乱七八糟压在洁白的枕头下,全没个形,就像张信礼的心绪一样,乱。   ……至于么,他想:我洗漱才十分钟,就睡着了。   想完,他脱了衣服,掀被子上床。   林瑾瑜睡得迷迷瞪瞪,他正在梦里改n稿呢,就感觉有一暖和又巨大的什么东西在往他怀里钻……连带着梦境也变成了他在改论文,家里张信礼那狗“噌”一下长大了,变成了巨狗,摇着尾巴疯了一样往他身上扑,都给他从椅子上扑到地上了,摔了他一头一脸的灰。   这还不算,到地上了小坏狗也不放开他,仍趴他身上用鼻子使劲蹭,蹭个没完,好像一只狗腿还踩在他右胳膊上了,踩得他右胳膊跟截肢了似的没知觉,差点把他压死。   ?!   房门没关严,丝丝缕缕的灯光顺着没关严的门缝透进来,林瑾瑜被梦中狗闹醒了,猛地睁眼。   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画面而是气味,男人的气味,这味道他非常熟悉,俩月来,这个味道的主人一直跟他同吃同住,在他周围转来转去,但一次也没在睡觉的时候离得这么近过。   林瑾瑜眯眼,借着门口射进来的灯光,他看见张信礼就躺在他臂弯里,枕着他的手睡得正香。   ……难怪做梦右胳膊截肢呢,感情是这。   张信礼当然是在装睡,他挤进来的动作并不轻柔,就是在等林瑾瑜醒。   “你干嘛?”   这些天张信礼一直很规矩,除了住进来的第一天非要拉着他手指头睡之外,睡觉的时候都离他很远,主动背对着他,所以林瑾瑜第一反应是他睡迷糊了,想把他喊醒,提醒一句。   “冷……”张信礼醒是醒了,可没半点“知错就改”的意思,只迷迷糊糊喃喃道:“没暖气。”   集中供暖停了以后晚上是没以前暖和了,可有厚被子,也谈不上冷得受不了。不过这是对正常人而言,对病号来说,可能是多少有点冷吧。   林瑾瑜右手被他压着,已经完全麻了,使不上力:“睡自己那边去,我手都麻了……那怎么办,我给你多盖条毯子?”   “没用,”张信礼反正往他怀里靠,手搭在林瑾瑜腰上,发丝搔着林瑾瑜下巴:“冷……抱我,好么。”   “……”林瑾瑜本来是不想照做的,最近张信礼真的很得寸进尺。可他又怕他半夜受了凉再发烧,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妥协了,迟疑着伸手,问:“这样?”   张信礼缩在他怀里,比他矮一截,林瑾瑜只能圈住他肩背跟脖颈,按理说在取暖这方面根本就没起多大作用,可张信礼心满意足般“嗯”了句。   张信礼调整了下姿势,让全麻的右胳膊横在他脖颈与床之间的空隙里,林瑾瑜总算解脱,心想:总算可以睡觉了。   ——某人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张信礼老实了一会儿,复而开始活动。他手本来就搭在林瑾瑜腰上,这会儿很会利用现有条件,手指装作不经意般在他后腰靠近臀那块地方挠过来,挑过去,胸腹也不露声色贴上林瑾瑜的小腹。   也就是他生病了,有借口在睡觉的时候黏这么近,如果换了平时,林瑾瑜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一脚把他踹床底下去了。   窗帘没关严实,月光与灯光一同照在床铺上,林瑾瑜这段日子不着家,不是在脑力劳动就是在体力劳动,实在太累,张信礼动来动去的,他也没完全清醒,只不甚安稳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   那个梦陌生又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梦过,无边无垠的院子,灰色的混凝土墙、高高低低的楼房,他在四四方方的井字形大院里轻盈滑翔,跑着跑着从虚空中坠落,不过这次接住他的不是被太阳烘烤得炽热的宽大床单,而是某个男人。   在林瑾瑜的梦里,张信礼上身赤裸,下半身则隐没在雾气里不可见,他脸上、身上具是汗水,双眸漆黑,眸中蕴含着不可见的灼热。   梦里无人说话,也无人能说话,张信礼接住了他,轻松得就像接住一羽坠落的白鸽。   很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热,林瑾瑜身上衣服并不厚,却感觉体温节节攀升。张信礼托着他双腋,把他放下,两人对视片刻,不自觉靠近了、贴近了、相连了。   仿佛两股可以相汇的水,又仿佛两块可以相融的泥,在梦里,林瑾瑜的知觉好似延伸了、扩展了,他分不清哪部分身体是属于张信礼的,哪部分又是属于自己的。   好像有人在摩挲他的身体,尤其是后腰那部分,酥酥的、麻麻的,像是泡在带震动按摩功能的温泉里。   好似有鸟儿在天空盘旋,然后降落在他肩头。额头上传来湿润的触感,然后是眼睛、鼻尖、下巴、胸口……羽翼轻挠着他的身体,这种触感就好似在刻意挑拨他似的。林瑾瑜半梦半醒,喉结动了动,开始心痒难耐,想……这使得他不得不不自然地曲起一脚来掩饰。   现实里,张信礼清醒地看着他,很有耐心地用嘴和手“照顾”着他身上的每一处敏感带,耳尖、颈侧、胸口、后腰——他知道林瑾瑜喜欢哪里被触摸。   这样轻缓的刺激叠加起来比过强烈的刺激更让人难耐,林瑾瑜开始出汗,虚拟的梦境困不住他了,尽管大脑很累,累得根本不想醒,可在这样的诱惑下他还是醒来了。   “……你想干什么?”林瑾瑜久梦乍醒,还有一丝迷糊,他掩饰着某些不太方便让对方知道的情况,眯眼看着张信礼,说:“……好像有点热。”   张信礼这时候倒是先一步把眼睛闭上了:“什么?”   他微微睁眼,说:“你出汗了。”   林瑾瑜胸口起伏有点重,道:“……热。”   张信礼回:“明明很冷。”   正常情况应该是会感到有点冷的,可林瑾瑜现在处在非正常情况下。他说:“嗯……不知道。”   他不知道,张信礼知道,张信礼明白他在掩饰什么,那正是他想逼林瑾瑜承认的。   俗话说欲擒要先故纵,于是他装作不知情,只重新贴过去,钻进林瑾瑜怀里,没睡醒似的闭眼哼了声,说:“困了,睡觉吧。”   林瑾瑜可睡不着,他本来想着:男人,生理结构摆在这儿,半夜这样很正常,可能是做了不正经的梦,转个身放着不管,它自己就下去了。结果张信礼这么一贴,跟火上浇油似的,让他闭眼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   更令他难堪的是,张信礼第二次贴过来不再仅仅上半身贴着他,腿也横了过来……这样一来只要稍微一动,他身上的变化可能久瞒不过他了。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张信礼就跟心有灵犀似的,“偶然”动了,还动得恰到好处。   林瑾瑜感觉到他好似愣了一瞬,然后迟疑道:“你……”   你你你啥,这不是明摆着,林瑾瑜恼他明知故问,长出了口气,说:“没什么,就你感觉的那样,转过去睡你的,别管它。”   张信礼怎么可能不管,林瑾瑜看他本来好像迷迷糊糊的,听自己说完这句反而清醒了般,不仅没转过身去,反而伸手往下。   “你干什么?!”已经深夜,林瑾瑜斥责的话都放轻了,他攥住张信礼满是茧的手,瞪道:“睡你的觉。”   张信礼倒没强来,由他攥着,只挑眉反问道:“你不难受?”   ……怎么说呢,当然是难受的,但……   “又不会怎么样,”林瑾瑜生怕他碰到般,紧紧攥着他的手:“一会儿就下去了。”   张信礼神色如常,看他半晌,问:“你怕什么?”   “谁怕……”林瑾瑜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他没怕……吧,就是不大习惯。   越界的、亲密的、交融的肢体接触,他已经太久没经历过,已很生疏了,即使是对着张信礼,这仍然是让人尴尬跟难为情的。   尤其是对着张信礼。   林瑾瑜说:“没怕……不想强迫你。何况这算什么,赶紧睡。”   “没有人规定跟前任不可以再发生什么,”张信礼语气并不郑重,好似只是随口提议,这种随意反而让人放松:“帮你,我不排斥。”   帮他,好一个冠冕堂皇借口,如果林烨在场必定一边浮夸地作呕吐状表情一边夸他还挺会说。   林瑾瑜没说话,他仍觉得十分尴尬跟难为情,张信礼等了片刻,反握住林瑾瑜攥着他的手,然后慢慢抬高,低眸,轻吻他的手背:“我愿意为你做这些……只愿意为你。”   作为一个比较保守,且并不似某些gay一样疯狂迷恋某男人器官的人,张信礼曾思考过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无差别地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最后他得到的答案是:也许可以,但不那么容易。   生理上他确实对男人的身体有冲动,但林瑾瑜是特殊的,比如给别人口,张信礼暂时无法想象和其他男人发生这个,那会让他感到很排斥,可如果对象是林瑾瑜,他又觉得全然没什么了。   嘴唇擦过皮肤的触感好似羽毛拂过,林瑾瑜一时宛如凝固,不知该作何反应。   张信礼等了会儿,见他虽然没点头,却也没发作,便从被子里探身上来,轻轻的、轻轻的吻他下颌、鼻尖与眼睛。   这种熟悉的触感……张信礼的嘴唇就像梦里那只鸟儿的羽毛,梦境与现实好像忽然重叠了。   当张信礼微微撑起身体,俯身意欲去碰他耳朵时,林瑾瑜忽然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他眼里不甚明显的局促、恼人、躲避与尴尬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似有所觉的光。   张信礼停了下来,有些奇怪地问:“怎么?”   林瑾瑜看了他半晌,忽地道:“你故意的,对吧?”   第383章 旖旎的梦(下)   不得不说,在抓包前男友这块,林瑾瑜有一手。   张信礼其实也不特别怕他察觉,毕竟他追人都追了这么久了,搞点小动作也不是什么特别意外,乃至于天理不容的事,但他仍道:“为什么这么问?”   林瑾瑜差点脱口而出男人的直觉:“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被亲吻时的感受没切实形状,确实也算一种直觉。张信礼沉默了几秒,像在思考。   他俩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张信礼斜撑在他上方,只差一点便能整个翻上来罩住他。   林瑾瑜给了他点时间,张信礼仍没说话,他便拿住他肩,猛力一翻身。温热的被窝里顿时窜进来一大股冷风,林瑾瑜反推着他,和他调了个个,按着张信礼双肩把他压在床上。   这会儿张信礼一句冷也不见喊了,林瑾瑜为了防止他反抗,几乎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了上来,但张信礼并未挣扎。   林瑾瑜屈起膝盖探进他腿间,一切昭然若揭。   “果然跟我猜的一样。”   生理反应跟直觉可不一样,存在就是存在,一旦被发现就无所遁形,张信礼看着他的脸,终于说:“你总能发现。”   就像那年学校仓库里,林瑾瑜逼问他,让他承认吧,他就是对男人有感觉……什么都瞒不过林瑾瑜。   “废话,”林瑾瑜压在他身上,道:“分开这么久,你本事见长了,还会耍小花招了,是你自己想的招?还演挺真。”   “……”张信礼不打算把林烨供出来,那太没义气:“本来就是真的,”他说:“我真的感冒了。”   这倒不假,他再演技超群也不可能跟爬行动物似的自动调节体温,林瑾瑜说:“我知道,我问的是睡觉时候的这些事。”   睡觉时候的这些事……算是林烨提示,他有师自通,张信礼不知道该说什么,解释么?虽然被识破了,可他觉得没什么必要。   于是他道:“你感觉是怎么就是这么了。”   还挺镇定自若的,林瑾瑜说:“当初是谁赌咒发誓‘收留我们好不好,我发誓什么也不做’的?”他就知道男人的嘴靠不住:“你还升级到欲擒故纵,倒打一耙了?还有没有信用,说的话是放屁吗?”   什么欲擒故纵、倒打一耙、放屁的,可真难听,张信礼不大舒服:“……我没有。”   “那你是什么?”林瑾瑜压着他的气势颇有点恶狠狠的:“诚实守信、不打诳语?张信礼,你会的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林瑾瑜本意其实只是打趣他,会在感情上耍小花招的张信礼挺新鲜的,和过去似乎很不一样了,但这话有那么些像讽刺和责怪,张信礼反驳不了他说的话,可心里又感到委屈。   他确实欲擒故纵,耍花招还扯谎,但不是在油滑地戏弄他,他只是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想要得快疯了,一刻也等不了。   “我也不想,你以为我想这样?”张信礼伸手上来,捉住林瑾瑜按着自己的小臂,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要再折磨我了,给我一个答案好不好。”   “我折磨你?”林瑾瑜丝毫没有松开他退却的意思,他居高临下看着张信礼,浑不管他掐着自己胳膊的手:“我向你要答案的时候,你给过我吗?”   那个张信礼应该给他的答案迟到了整整三年,最好的三年,留下无尽的空缺,被低落与疾病填满。   张信礼久久地看着他,没再开口。   原来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虽有硕果,哪堪人折枝在手。   林瑾瑜并不是刻意要吊着他,也不是刻意要他偿还,只是就是觉得还没到那份上,要毕业了,他很忙、很累,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做出学业、事业之外的重要决定。   “不要再耍些小花招,”林瑾瑜见他沉默,慢慢道:“这段时间我很累,小花招是高中生才吃的把戏,我已经过17岁很久了。”   张信礼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说一些字眼,比如高中,比如17岁去提醒他记起自己曾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曾说自己不爱林瑾瑜,哪怕只是一分钟、一秒钟、一次呼吸的时间。   “过去的事,我很抱歉。”张信礼再次将目光投向他的脸,那眼神却变得沉郁起来:“我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所以向你道歉,但那不是我的错。”   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人世间一片渺小的浮萍。   林瑾瑜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张信礼已屈起手肘卡进他大力按着自己肩膀的两手之间,然后伸手往上……猛地扣住了他的脖颈。   林瑾瑜在这抢占了优势发力支点的动作下不得不低下头去,张信礼掐着他后脖颈,几乎贴着他唇边道:“我也没耍花招,我就是想碰你、抱你、操|你,从睡在你身边的第一天就想。”   这样赤裸裸不加掩饰的语言让林瑾瑜一时不适应起来,他想走,想脱离接触,可张信礼全然不让。   属于男人的温热呼吸一股脑喷吐在他脸上,张信礼离得实在是太近了,林瑾瑜以为他会吻上来的,事实上张信礼也确实想这么做,但他没有。   “我从来没想拒绝你,难道因为那三年,你就一定要这样,不接受不拒绝,不管我是什么感受吗……为什么我要经历自我认同?为什么我要感到负罪和羞耻?是我想的吗?是我的错吗?”   他真的不想啊,可就是那样做了。为什么他们要经历自我认同?为什么他们要陷在负罪感中一段或者长或者短的时间?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多数人一样,全然不会为自我取向困扰而浪费不再重来的芳华?这一切是张信礼自己造成的吗?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不会有人回答这些问题。   张信礼的手紧紧扣着他脖颈,力气之大甚至让林瑾瑜感到一丝窒息……这个问题林瑾瑜曾想过,完成自我认同的过程对他来说是既痛苦又美妙的,但回过头来他也会为此感到迷茫,他历经苦痛挣扎,终于确认的答案其实是一个原点。   它很有价值,同时却又毫无价值。   张信礼空着的另一手抚上林瑾瑜的背,迫使他倾身下来,和他胸腹相贴。在这个极具强迫性质的拥抱里,林瑾瑜感觉到了那些积压在他心底多年的、巨大的痛苦,那是思索后发现思索一文不值,付出巨大代价得到后发现得到的是本该得到的。   张信礼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游走,探进他裤腰,在他大腿上流连。林瑾瑜感觉耳边一片湿热,那是张信礼含着他的耳垂在说话:“……不是花招,”他声音低沉:“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   林瑾瑜可以阻止他的,就像在琴行那时一样,他可以反抗,张信礼无法真的强迫他。可不知怎的,他凝然不动了,任由张信礼在他身上宣泄压抑多时的欲望,就像忽然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   张信礼轻轻一扭身,林瑾瑜便重新在他身侧躺了下来,厚重的被子被重新拉到肩头,棉被下,两具温热的身体相贴。   林瑾瑜仰躺着,而张信礼侧对着他,棉被盖在他们身上,张信礼的下颌贴在林瑾瑜肩头。   林瑾瑜能感觉到属于人的、勃发的欲望,他有瞬间的恍惚,此刻的他们就像那个梦一样,似曾相识。   只是这次他们都长大了,没有参加附中班上篮球赛得胜后的聚餐,没有大冒险游戏,也没有借游戏说出口的真心话。   这次,张信礼没有喝酒,也不会在醒来后装作不记得。   最后的遮羞从床脚滑落,被子下窸窣声不绝,印着蓝白色海波印花的被面像是活过来了一般,那是暧昧、缱绻、充斥着情与欲的起伏,林瑾瑜的腰腹与大腿都很柔软,柔软到让人无法自拔。   张信礼闭着眼,在他颈窝间喘气,林瑾瑜能听见他的低语,他在反复低喃“是我的错吗”。   “……不是你的错。”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张信礼呼吸越来越重,被面上的印花海浪越来越汹涌时,林瑾瑜被他压着的右手慢慢收拢,圈住了他的宽阔的肩背:“不是你的错,那都已经过去了。”   林瑾瑜动了动,侧过身,同样面对着他,伸手过去——就像他第一次碰张信礼那样。   那是越界的开始,是错的开始,也是对的开始。   与多年前不同的是,林瑾瑜已再没了小心与生涩,他的手温热而灵活,力度不大不小,他们亲密、合拍,一切都刚刚好。   终点很快来临。   张信礼感到林瑾瑜用圈住他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凑过来,像在安抚他一般,很轻地吻过他的额头、眉毛与眉头皱起的川字:“……我不是故意拖着,只是还没想清楚。我很累,给我点时间,好么?”   复试复习过后紧接着就是一轮又一轮的论文轰炸,他还要抽时间做家教、打工,维持多了一个人的生活,忙得像个陀螺。当人的生活过于“充实”的时候,大脑就没空生产那么多因为纠结情情爱爱而感到空虚寂寞冷的心绪了。   张信礼在他这里住,每天除了做顿饭,喂喂狗之外没什么事干,在意的重点自然也就跟他不一样,而因为他的到来,林瑾瑜不得不花更多时间去工作这点,林瑾瑜也从未对他说过。   张信礼枕着他的手,平复着呼吸,他健壮、生机勃发的身体紧贴着他,静静缩在他怀里。折腾一番,林瑾瑜已很困,但仍单手搂着他,另一手轻拍着他的背,等他先睡。   分开之后,有时候他看着张信礼,觉得有点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有空出去晒晒太阳吧,”林瑾瑜道:“天气会一直很好。” 第384章 助攻   隆冬时节积攒下来的雪已化得一干二净,四月,林瑾瑜历经磨难,终于如愿以偿地收到了上海某高校的拟录取通知。   “可以可以,太牛逼了!”   图书馆那条张信礼也走过的、通往校门口的大道上,林瑾瑜和还在校的几个曾经的舍友走在一起,大家全围着他,让他请客。   “虽然吃白食不太地道,不过,这时候不趁火打劫可说不过去了,”周辉走在他身边,跟着其他人一起起哄:“请客!请客!”   林瑾瑜笑,拿他们没办法似的摇头:“你不也考上了,要请也是我们一块请。”   他收到通知的第一时间就发消息告诉了张信礼,此时刚下课,正被室友们围攻。   “哎,那就不对了,”没抱什么希望能上的周辉竟然通过统考考上了,此刻心里也乐开花:“你什么学校我什么学校,当然得最牛的大boss请,我怎么好越俎代庖。”   “唉,我都穷成这样了,你们也好意思,”林瑾瑜推辞:“不请,走走走。”   大学时候的寝室,总是发展最好的那个被起哄最多,不过喜事当头,所有的推拒都只是玩笑,很少人会真红脸。   “你穷什么,咱们都挤宿舍,就你在外面逍遥呢,”有室友说:“别想跑啊,必须请客!”   “哎呀我真……”林瑾瑜心说:我养着两张嘴呢,我能不穷么。   他话未说完,走在最前头的谁谁忽然吹了声口哨,说:“林瑾瑜对象来了。”   所有人立刻:“哟~”   “哟哟哟,哟个屁呢,”林瑾瑜叫他们闭嘴:“叽叽喳喳,像八百只鸭。”   不远处,站在已发出新芽的柳树下的张信礼看见了他们,打了个招呼。   周辉朝他招了下手,其他人说:“说来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咱这几个里,只有室长、班长跟林瑾瑜有对象,而这仨有对象的人里,林瑾瑜的对象那可真是劳模NO.1啊。”   “谁说不是,”周辉说:“每次下课都来接,几乎就没缺席过。”   室长道:“不止呢,还有课题组、论文组组会散会也是,哎哟哎哟,我女朋友都没这么贴心,真是羡慕死我。”   “得了吧,”其他人说:“你对你女朋友也没这么贴心,还期望人家跟林瑾瑜对象一样,做你的梦。”   大概人的g点都是在反复的刺激下被不断拉高的,随着张信礼出现次数的不断增加,林瑾瑜的这些直男室友们已经从一开始的好奇加尴尬加不知所措进化成了波澜不惊地调侃,就像对待其他谈了女朋友的室友一样。   “你们够了啊,”林瑾瑜假装生气:“阴阳怪气的,没完了。”   张信礼朝他们走了过来,其他室友纷纷自觉停下脚步,只剩林瑾瑜一个人往前,和他一起在泛起星星嫩绿的柳树下站住。   “下课了?”张信礼道:“带你去吃饭,你室友要一起去吗?”   他感冒已经好了,借病做作那事谁也没揪着不放,第二天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林瑾瑜手里拿着几本书,张信礼很自然地伸手过去,示意给他拿。柳树的枝桠还没垂下来多少,但已在路上留下片阴凉,微风吹动两人的发丝,张信礼接过书时还顺便捏了捏他的手。   有些事女生做就很正常、很友情,男生做就很不正常,很奸情,众目睽睽之下,林瑾瑜马上听见身后传来阵笑声。   尽管那笑声并不含任何嘲笑意味,但林瑾瑜还是立刻就感到了一丝羞恼,那种感觉就像他成了中学班上唯一谈了恋爱的“稀奇人”,于是全班人都爱围着他起哄。   又羞,又尴尬,但又有丝羞于承认的小得意和幸福。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林瑾瑜心想:这么大年纪了,突然跟回到中学当了中二少年似的。   “我说,”林瑾瑜哥俩好似的一把搂过他肩,把张信礼带得转过去和他一块背对着一众室友,压低声音道:“跟你打个商量,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找个班上……你这样整天都围着我转,他们老起哄。”   他内心七七八八想的这一堆,张信礼是全然没想的,张信礼一脸不解地道:“那又怎么,挺可爱的啊。”   可爱,这次用来形容林瑾瑜寝室里那一大帮洗脚都嫌麻烦的糙老爷们真是折辱这个词了,林瑾瑜说:“……你这样让我压力很大,好像我不答应你就是辜负,就狼心狗肺似的,我都跟你说了我毕业之前都会很忙,也真的很累,咱们到底适不适合在一起不是现在可以下结论的……就是,怎么说……你得有自己的生活,我也得有我的,然后咱们在一起合适,那才是真的合适,你明白么?”   “我明白,”张信礼说:“你……那天说过了,我明白。”   “所以,你要是很闲,就去找个班上,”林瑾瑜道:“整天围着我不是事儿。”   “我不闲,”张信礼说:“快毕业了,那些临时兼职有什么好做的,没意义。如果我把时间用去端盘子、叠衣服,哪来的时间每天做好热饭,接你上下课,还随叫随到,带你去看电影?”   干一些廉价劳动力工作并不能学到什么高深的东西,而且也不计入工龄,大学生把时间浪费在当服务员一类工作而非学业上本就是下下策,过去是迫于生计无可奈何,现在临毕业了,更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   而且,家里的狗也没人看。幼犬简直跟孩子一样难带,如果林瑾瑜敲几句论文就不得不打断思路,大老远跑回来换尿垫、铲狗屎、带狗出门遛,估计没几天他就会吐血三升而亡。   “你可以不……”林瑾瑜说了前几个字,不说了。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虽然他现在说得头头是道,然而假若张信礼真的从一开始就不整天围着他转,他那口气没口子放,张信礼今天估计都不会站在这里听他头头是道了。   “你不要再想了,”张信礼说:“我说明白了就是明白了,你要忙论文就忙吧,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反正我也没别的事。”   歌里唱得好:没关系你也不必给我机会,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没到这个份上,不过心态差不多。   可能是那天晚上林瑾瑜的答复某种程度上安抚了他,又或者虽然没真的发生关系,但边缘性的肌肤相亲仍昭示了他在林瑾瑜的生命里是特别的,张信礼平静了。   他都这么说了,林瑾瑜便不好在啰嗦,身后一众室友围上来,嘻嘻哈哈道:“你们背对着在干嘛呢?这大庭广众的,可不兴整啥新闻。”   周辉跟张信礼有点交情,知道他是个不太爱开玩笑的人,而且好像不是很喜欢他们这些林瑾瑜的室友,于是道:“呃,好了,人家处得好好的,我们添什么乱,快走吧,别打扰人家。”   张信礼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在糟心球衣事件中及其差劲的表现,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当初觉得满世界皆知的事现在回看,发现其实也就是屁大的网上撕逼,偌大的学校其实没几个人真的关注,不消沧海桑田它就已被绝大多数人遗忘得干干净净,也就是当事人在事隔一两年后还能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只见张信礼好似并不在意似的,说:“没关系,我们正要去吃饭,你们一起?”   其他人马上说:“好啊好啊,林瑾瑜这爱情学业双丰收,我们刚还闹着让林瑾瑜请客呢,正好!嘿嘿!”   “好啊,”张信礼语气十分随意地道:“我请客。”   除周辉外,一众室友欢呼,边说“走走走”,边呼啦一声奔前面去了。   林瑾瑜直发愣,什么鬼,他这当事人吱都还没吱一声呢,饭局就定了?   “你请客什么请客,”他扯了张信礼袖子一下,瞪他:“你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我还有钱,来找你之前攒了不少,”张信礼说:“他们都说了,庆祝你双丰收。”   “我这才一丰收,双在哪儿,”林瑾瑜问:“你攒了多少钱,这么霍霍。”   “大概……”张信礼说:“如果告诉你,快花完的那天你就跟我在一起吗?”   林瑾瑜道:“这是两码事。”   张信礼便说:“那我不告诉你。”   ???   岂有此理。   前面得了请客许诺的真室友们已经气势汹汹、喜气洋洋走出去老远,林瑾瑜瞪了张信礼一眼,两人赶上前,他道:“行了行了,我请客还不行吗,谁叫我直接一志愿上岸,且给你们宰一顿。”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跟打趣,四五个人浩浩荡荡,生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   到了饭店,几人落座,一张四方长桌子,室友一人占一边,林瑾瑜跟张信礼坐一排挨着。   菜还没上来,一桌几人各自有话题,倒要一点不冷场,这桌上除了当事人本人,只有周辉知道他们其实并没有在一起。   张信礼给林瑾瑜倒了杯茶,林瑾瑜给他拆了碗筷,俩人互相暗戳戳为对方做了点在不起眼的事,但并不卿卿我我聊天,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交流。   这倒不出周辉意料,大概是看这俩人太别扭,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林瑾瑜,找了话题跟他聊天道:“你论文怎么样了?我都快被折腾死了,三稿上去,我们组老师还说我引用有问题,一些地方不够学术,但是又没一条条指出来。”   老师不是保姆,有时候确实不会指导得那么周到,林瑾瑜喝了口张信礼给他倒的茶,道:“还行吧,我已经上传到系统了,在等学校统一的一轮查重结果,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周辉羡慕伤了:“你要是搞定了,能不能系统指导指导我,我都快被虐哭了。”   都是室友,林瑾瑜也不好见死不救,于是道:“行,我帮你看看。”   周辉连连道谢,道完想起另一边的张信礼。这俩人虽然取向和自己不一样,可周辉跟他们一起实习过,看的、感受到的比其他室友更多……咋说呢,就算是看电影,看到感人桥段还要掉几滴泪呢,何况看着俩大活人因为相爱而历经磨难。   他挺想进点绵薄之力帮忙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跟张信礼串通,告诉张信礼林瑾瑜回学校后住在哪儿。   于是,秉着扯点话题,让张信礼也融入聊天里的目的,周辉谢过后,叫了声张信礼,问:“那个啥,你的论文咋样了?”   都是同一级的毕业生,论文应该是最有共同点的话题了吧。   张信礼本来在神游天外,想着未来的安排与计划,忽然被周辉这么主动一叫,他有点意外,但仍答了话:“我随便写的,”他说:“还没搞定,前几天交了一稿,老师说不太行,让我重写。” 第385章 小林老师   他话音刚落,林瑾瑜、周辉立刻不可置信、异口同声道:“重写?!”   张信礼一脸平静,说:“怎么了?”   “天呐,”林瑾瑜差点转身抓着他领子狂晃:“你知不知道这都四月了!”   周辉补充说:“六月份就要毕业了!”   五月底答辩抽查就要开始,这意味着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张信礼要从头开始整一篇论文出来——时间也太紧了。   然而当事人还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林瑾瑜简直晕死:“你知不知道,赶不上可是会扣你毕业证的!”   “还有两个月,”张信礼说:“不急吧,随便写写就好了。”   周辉说:“呃,应该是一个月。”   而且,这怎么能随便写写?林瑾瑜总算知道他为啥会一脸郁闷加恼怒地质问他,是不是论文比他重要了,这家伙……也太不上心了!   菜上来了,一众人瞬间坐好,互相招呼道“吃吃吃”,张信礼拿了筷子,刚要夹,被林瑾瑜一把按住了。   吃吃吃,还有心思吃,林瑾瑜阻止他吃饭后凶神恶煞道:“论文呢?拿给我看,马上!”   ……   接下来,x大边上某饭馆里出现了一幕神奇的景象,一桌男大学生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唯其中一个筷子都没拿,一顿饭光对着手机屏幕上的Office作严肃沉思状,宛如在批阅什么奏章。   “你先吃饭,”张信礼光明正大给他夹了点东西:“不急。”   林瑾瑜眼睛不离屏幕,回道:“不急你个头!”   实在是太急了好吗,从结构到引用,这这这根本都不符合规范啊。本科论文本来也没多高深,林瑾瑜虽然不完全懂里面的一些专业知识和论证,可也看懂了个七七八八,总之……论证不清晰,结论不有力,格式不正确。难怪他们老师让重写,就这论文,不把整个结构变一变,光改个一句两句的根本救不了。   其他人边吃自己的边打趣道:“唉,啥叫人家的对象,这回见识了,饭都不吃就忙着帮看论文,我也想有这福气,就不会写脱一层皮了。”   有人道:“不然人家对象为什么也对林瑾瑜这么好,你以为呢!哈哈!”   有对象的室长性格比较豪爽,直接对张信礼说:“林瑾瑜很牛,选题被院长特别选出来表扬,一二稿被组里当范例,后来调格式的时候咱老师都说有不懂的请教他,你可好好珍惜。”   有多大付出就有多大收获,林瑾瑜对待毕业论文很认真,这几个月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这上头了,完全没有随便水过去的想法,立论、文献皆十分考究,估计能拿个高分。   张信礼点头,拿塑料手套给林瑾瑜剥了个虾,递到他嘴边。   虽然大家都看着,但在所有人眼里,他们就是对恋人,做这种事没什么稀奇的,要多坦然有多坦然。   “我不吃,没空,”林瑾瑜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会写你可以跟我说啊。”   “我都给你剥好了。”张信礼仍把那虾伸在他嘴边:“先吃。”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不会写,就是没放在心上,瞎糊弄的,因为觉得花大力气写出来没用。前段时间林瑾瑜在忙论文,他在忙林瑾瑜。   林瑾瑜担心他被延迟毕业,根本没心思吃——虽然本科阶段这种事很少,校方巴不得你按时走人,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但张信礼一直伸着,他没办法,只得张嘴叼了吃了:“你可有点紧迫感吧您。”   其他除周辉外的n人又吃了结结实实一口狗粮,纷纷自戳双目,林瑾瑜却没心思在意了。一顿宰他的饭,他却基本没主动吃任何东西,塞进去的那几口全是张信礼半哄半强行给他喂的。   “把你电脑借我一下午,我晚上……九点吧,给你送宿舍,拜托了。”   周辉明白张信礼那论文有多紧急,他写这破玩样从一月份写到现在都还没写清楚,张信礼可只有最后30天不到的时间了,于是道:“行。”   “谢了,你论文在桌面是吧,我会帮你看的。”林瑾瑜说完这句,拽起张信礼就强迫他跟着自己快马加鞭直奔图书馆。   “你慢点,”张信礼说:“我能写完,你先吃点东西。”   过去复发那次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实在太重,因此现在张信礼非常注意当初医生提到过的东西,林瑾瑜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熬夜、不能饮食不规律、不能置身于嘈杂的环境里。   所以他才会兢兢业业,按时按点给他做饭。   “你能写完个屁。”林瑾瑜根本不相信,他把自己学生证给张信礼刷了,自己登记了院系信息,从人工通道进来。   张信礼这专业没多少藏书,林瑾瑜一路拉着没啥积极性的他坐电梯上了楼,霸占了台电脑,开始挨个蹭学校的网下载他那需要重写的一稿里列的参考——学校的网下东西不用付费。   那些参考其实都还挺不错的,就是论文正文本身很敷衍,林瑾瑜大概把结构划分了,边拉鼠标看那些文献边道:“你可长点心吧,今儿一下午啥也不用干了,先把结构定好,最好把摘要也写了。”   “你不用花这么大力气做这个,”张信礼被他按在椅子上,台式电脑上是参考文献,周辉的笔记本上是空白文档:“你要读研,毕业论文对你是不是很重要?我又不读,没必要花太大功夫,不重要。”   六月份一毕业他直接就带着毕业证和报到证上已经给他发过应届offer的那个单位报道了,人家只看工作能力,谁关心他毕业论文写的什么,老员工眼里那都是纸上谈兵,跟能不能干好实事关系不大。   “毕业论文跟你一辈子,怎么会不重要,”这点林瑾瑜极其不同意:“做好每件事,你现在想着用不上,以后哪天说不准就用上了。”   就像在附中上学时班主任老爱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说有个人得高人指点,让他去一个黑咕隆咚的山谷里捡石头,那人想着石头有什么好捡的,根本没用啊,便随便捡了几个,结果到太阳下一看,原来每一颗都是宝石。他恍然大悟,想回去再捡,却再也无法回去。   现在他们就快要走出那个无法回去的山谷了……林瑾瑜可能还能再稍微多逗留会儿。   张信礼说:“我想不到有什么情况可以用上的。”   “想不到就继续想,”林瑾瑜懒得跟他打嘴仗了:“总之,你必须给我认真写!”   那时候其实他也没想到张信礼未来有什么情况能用得上一本科毕业论文,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事很大,很重要,绝不能敷衍——虽然小事经常掉链子,但在人生的重大节点上,他好像总能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做出正确决定。   张信礼不太想写,但林瑾瑜坚持。他想了想,问:“我认真写,在你心里的好感度会增加吗?”   这什么幼稚园小朋友的发问,林瑾瑜急死了,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那种急,他只想赶紧让张信礼动笔,只有二三十天了,时间不等人啊!   于是他乱抓了把张信礼的头发,急催道:“会会会,您赶紧写吧哎哟,急死了。”   得到答复,张信礼神色认真了点,把手放键盘上,打了题目,沉思了会儿,开始重新写摘要。   不得不说,这比第一次那个字里行间就透着敷衍的不知所云摘要可好多了,林瑾瑜在一边看台式电脑上下载好的、张信礼的参考。   一下午过去,等张信礼按他要求写完摘要跟大结构,林瑾瑜差不多把那些文献看完了。   “这么快?”张信礼惊讶:“这可是跨专业的。”   “还好吧,一共28页,不是特别多。”林瑾瑜边看边找边上不认识的人结了张纸跟笔,把文献里的主要信息手写列了出来:“只大概看了,没一个字一个字细掰,表格跟一些数据我略过了,剩下有用的应该是这些。你写的呢,拿来我看。”   他说这些的时候没半分玩笑意思,也不似平常,在张信礼面前总带着股嘴硬心软的别扭气,此刻的林瑾瑜微皱着眉,黑白分明的眼珠移动着,非常认真仔细在看张信礼写的东西,手腕上的表盘反射着窗外的光,他整个人显得正经极了。   “摘要还行,有几个地方有小语病,”林瑾瑜用中性笔在屏幕上点了几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改下。另外结构上把一二大点换一下,因为你的题目里有二的关键词,是从二开始拟的,一是同类佐证,放在开头虽然也行,但换一下会更好。”   张信礼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侧脸,不知道是在认真学习还是在认真看人。他照林瑾瑜说的调整完,林瑾瑜弯腰,手越过他肩背拿着桌上的鼠标翻了下,说:“行,今天就到这儿,先回去,我还得给周辉看看。明天写前半部分,我大概……”他看了眼手表:“下午五点下课,你直接图书馆门口等我。”   张信礼被他弓身半罩着,说:“好的……林老师。”   别说,林瑾瑜还真像那么回事,林瑾瑜在想明天张信礼那几个大标题应该这么写内容,张信礼在想:他穿衬衣打领带给人上课一定很好看。 第386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在林老师的“牛不写论文强摁头”政策下,张信礼的新论文进度比想象的快许多。   “这是最后一部分了,是吧?”五月初,周五的晚上,林瑾瑜把帮周辉改的论文发了过去,算还清了他的人情后,另把张信礼的从头到尾再次复看了遍,问:“你交了没,你们老师怎么说?”   “交了,”狗前爪指甲扎了根刺,张信礼正坐在沙发上给它摘:“让我改了几个小地方,说没什么问题,让我改完传系统。”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张信礼学校最后一轮校方统一查重就在几天后,林瑾瑜道:“你可真沉得住气,差几天就赶不上了。”   “赶得上,”狗不愿意人碰它爪子,一直左躲右躲,张信礼使用暴力压制,把它一把薅住,放自己腿上,强行掰开它指甲缝:“而且,有你。”   死线来临前人的效率会爆炸式增长,原本张信礼虽然觉得写了没用,所以很敷衍,但混个及格还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经林瑾瑜这么一指导,他这论文在这个不怎么注重理论研究的专业里算一鸣惊人了。   “你还吃起软饭来了,”林瑾瑜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去,殚精竭虑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不由半松快,半习惯性怼他道:“吃得还挺心安理得。”   张信礼摸到狗前爪指头里那根刺,狗觉得痛,开始大叫,并回头张嘴含他手,警告他快松开,张信礼当然不松,一边拔刺一边头也没抬地道:“为什么我算吃软饭,意思你默认自己是我老婆吗。”   “……”林瑾瑜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空气噎死。   人还真会给自己挖坑。   狗叫越发撕心裂肺,林瑾瑜不自然撇开眼,走过来,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人家叫得这么惨,你怎么还这么粗暴,起开我看看。”   “它扎了根刺,”张信礼捏住狗爪,抬起来给林瑾瑜看:“应该是抓木头扎进去的。”   黑黑一坨肉垫,连带指甲也是黑的,短短的俩指头中间那白点就分外显眼,林瑾瑜定睛看去,还真是根细刺:“这么小,怎么发现的,你不是不喜欢狗吗?”   “它老舔我才发现的。”张信礼一个人双拳难敌四爪,拔了半天没拔出来:“没啊,我没说过不喜欢。还好吧,就是没你那么喜欢,什么狗粮、疫苗的,不懂。”   要不是林瑾瑜,他根本不知道养条狗有这么多事,光一个狗粮就有那么多品牌,更别提还有零食、玩具、磨牙棒、钙粉、美毛粉……一堆乱七八糟的,怎感觉比养孩子还麻烦。   “好歹也是个生命,富养起来当然没止境,”林瑾瑜过来搔了搔狗下巴,捧住它脸颊搓了顿,逗孩子似的逗了几下,那狗立刻就不叫了,光冲他哈哧哈哧摇尾巴:“现在没钱,也就喂点狗粮零食,等有钱了再把钙粉什么的补上。”   这狗跟刚来的时候简直判若两狗,林瑾瑜在雪天“捡”到它时,它身上的毛灰扑扑的,尖上全是灰,虽然不脱毛,可也没什么光泽,现在整个油光发亮的,就是处在发育期,偏瘦,不大胖。   张信礼抱着狗,林瑾瑜捏住它爪子,仔细打量了番,快狠准把刺拔了出来。   说来也怪,张信礼抓它的时候这狗一个劲乱动,不安分之极,还扭头张嘴装要咬他,林瑾瑜捏它爪子它却全然不动了,乖得像只玩偶狗。   “为什么你一来,它就安静了,”张信礼感到费解:“奇怪。”   林瑾瑜因为一只狗的偏爱开心起来,笑了两声道:“哈哈,因为它喜欢我呗。”   张信礼平时对狗非常公事公办,添粮、加水、遛狗跟工作似的,不像林瑾瑜,经常抱它、逗它、亲它,狗当然就更喜欢林瑾瑜。   “忽然想起来,”林瑾瑜一来就把狗抢过去了,放自己两腿|间使劲撸:“它还没名儿呢,都五个月,眼看半岁了,叫啥好。”   肉中刺没了,狗瞬间就欢快了,主动贴着林瑾瑜,张信礼要抱它还不给抱。   “不知道,我们那边什么毛色就叫什么名字,黑的就叫小黑、黑黑什么的,要不就没名,”张信礼说:“咱们的狗,你取吧。”   “什么就咱们的狗,是你的狗,”瞧这狗跟他亲热的架势,林瑾瑜也好意思说这话,脸皮堪比城墙,他道:“黑黑?我还嘿嘿嘿呢,好俗。”   “是俗,”张信礼便道:“你有文化,你想吧。”   林瑾瑜暂时没灵感,只说想一想。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亮屏,那是班群里在讨论毕业照的事。   “我五月底要答辩,”论文已经全部提交了,前几个月还忙得要死的林瑾瑜忽然就空闲了,吃饱饭的晚上闲着也是闲着,他跟张信礼聊天道:“你们呢?”   “我也要,”张信礼说:“我们系是优秀毕业论文必答,其他抽查,我被推上去了。”   这大半托了林瑾瑜的福,虽然文章是张信礼自己写的,可要是没他在后边拿着鞭子赶牛一样监督,外加帮忙理顺逻辑、优化文辞,这事没准成不了。   与此同时,班群里班长牵头,提议趁着人齐,答辩之前把集体毕业照拍完,答辩完大家就各找各妈了,凑不齐人拍起来没意思,大家纷纷同意。   林瑾瑜拿起手机瞄了眼后问:“意思你要回去了?”   班群里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几乎所有人都同意答辩之前把集体毕业照拍了,答辩之后各寝室自己倒腾自己的。林瑾瑜看在眼里,说完刚才那句话后状似不经意般补充了句:“我们五月二十号之前拍毕业照。”   他一直记得张信礼说要留下来,陪他毕业的承诺,不过他怀疑张信礼已经忘了。   他心想:那时候信誓旦旦的,你给我忘了试试。   假如他真忘了,林瑾瑜也不好问,这咋问,娇滴滴质问他答应了陪自己拍毕业照的怎么可以忘了?本来就不是一个学校的,不一起拍很正常,张信礼有正事忙,而且他们又没确定关系,他啥立场,好像斤斤计较一样,怎么张得开嘴。   张信礼在拍自己身上刚沾的狗毛,他好似没听出林瑾瑜话里那浓浓的言外之意,只淡然道:“嗯,今天周五,我周日走。”   ……果不其然,他忘了。   几乎一瞬间,林瑾瑜就低落起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周日,也就是后天就走了,可这时候临到头了才跟我说,说明没把日期放心上,应该是觉得没事了,走了就不回了,等答辩完拿了毕业证再联系。   事实上只是因为每年的答辩日期都不一样,张信礼今天才收到确切通知而已。   “……哦。”短暂的沉默过后,林瑾瑜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那祝你一路顺风。累了,先睡了。”   “?”张信礼抬头道:“才九点。”   “那又怎么样,九点睡觉犯法?”林瑾瑜把狗引到新买的笼子里关着,回来时说:“对了,还有件事,开春这么久,气温早回升了,冻不着人,你拿毯子睡空着的那张床去,后天我有事,自己走吧。”   毕业季,大四很少人再在外面租房,他们两个男的,有些女生不愿意跟他俩合租,单身男生一个人出来住的又少,这栋楼里的这个房间便一直空着了,房东看在林瑾瑜不间断租了一年,又比较有礼貌,讲卫生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没收他手里的另一把钥匙。   现在莫名其妙派上了用场。   “为什么?”张信礼不明白为啥他忽然就不让自己上床了:“你不舒服?”   “没有为什么,我很好,”林瑾瑜背对他摆了下手:“只不过本来就该这样啊,咱俩又没什么关系,你就是因为冷才跟我挤一张床的不是吗,现在不冷了,就这样。”   “……”张信礼想起自己一开始找的借口……早知道就找个时效性更长点的了。   走人前天,还要被迫跟对象分床睡。   林瑾瑜已经进房了,又探出半个头来,淡漠道:“祝你答辩顺利。”   ……   五月二十日当天,天气甚好,操场上碧草如茵。   初夏时节,正是气候宜人的时候,天空一碧万顷,大团乳白色的云朵仿佛柔软的棉花糖。   “咱们班人齐了没有?各宿舍点一下人!”作为班长,那可真是劳碌命,毕业照这事也得组织到底:“咱约的那个摄影师还没到,先点人数,没来的室友帮下忙,赶快叫过来!”   一班人全欢天喜地,女生一个个打扮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连不少男生也倒饬了番。   “林瑾瑜,快来啊,”周辉招呼他:“趁摄影师没来,咱宿舍先自己拍几张,以后可能都见不到了。”   大学毕业等于各奔西东,这些帮过他或者害过他、祝福过他或者议论过他的人就都成了过去式,成了多少年后也许连脸都记不清的过客。   林瑾瑜下午要作为优秀毕业生参加答辩,因此穿得比较正式,衬衣加西装,很人模狗样。   该忙的事都忙完了,按理说毕业季该是最轻松快乐的时候,可他好像兴致缺缺,懒懒散散答应了声,行尸走肉般朝周辉走过去,好似机器人完成任务。   “你咋了,”周辉拍了拍他肩:“穿这么帅,也不高兴点。”   “没,”林瑾瑜不想扫兴,找了个借口:“昨天准备答辩,睡晚了。我们拍照吧,不过待会儿拍完集体的我回去补觉,就不跟你们一起拍单独的了,你们玩得开心。”   估计某人早把他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毕业照……拍了也没什么意思。   “别呀,”其他室友试图劝他:“本科就毕业这一次,留个纪念。”   “不了,你们玩。”林瑾瑜推辞了,同时在心里重复了遍,道:是啊,就毕业这一次。   他坚持不去,大家也不好强求,不一会儿班里凑钱约的摄影师来了,大家按事先选好的主题,拍了好几张集体艺术毕业照。   一切忙完,别人接着热闹,林瑾瑜脱离了群体,往与热闹背道而驰的方向走。   有什么稀奇的,他边走边对自己说:不就是毕业照吗,没拍就没拍了,又不会死人。人家忙,忘了也正常。   初夏的风还不那么燥热,吹在人身上只觉得暖洋洋的。林瑾瑜在树荫下走了一段,看见不远处的图书馆。   张信礼第一次进他们学校林瑾瑜就是带他走的这条路,此刻路边芳草葳蕤,白色与淡紫色的野花星星点点,就像他们第一次走过这条路时那样。   不知不觉,已经两三年过去了。   同样的景色勾起久远的回忆,林瑾瑜不自觉就出了神,觉得有些事就是命里无时莫强求,高中同班尚且没有一起毕业的机会,何况现在,身在不同省份,山高水远。   命里无时确实强求不来,但命里有时——终须有。   就在林瑾瑜灵魂出窍,看似走路实则头脑风暴,都快从一毕业照的事升级成思考人生哲学时,路的尽头、拐角处、图书馆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印入眼帘。   天空蔚蓝,绿荫如盖,张信礼一身短袖短裤,仿佛大团深深浅浅的绿色里一片浓墨重彩的剪影。   他深深凝望着林瑾瑜,目光悠远,黑色的眸子让林瑾瑜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样子。   林瑾瑜在原地站住了。风吹动树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路上有许多同样出来拍毕业照的大四学生神采奕奕地走过,人来人往,过客匆匆,唯他们岿然不动。   又是一个夏天,林瑾瑜和张信礼在林荫道的两头对望着,没有人说话,但仿佛都已为这一刻等待了很久。 第387章 “我们毕业了。”   “你不是……”有那么一会儿,林瑾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不远处的那个人分明又是真切存在的:“你不是去答辩了吗?”   “答完回了,”张信礼走到他面前:“不是说拍毕业照,怎么一个人往这边走。”   林瑾瑜心想:废话,还不是因为你没来。   他道:“你怎么知道今天拍毕业照?”   “你说的,五月二十日之前,后来周辉跟我说就答辩当天上午。”   又是周辉,林瑾瑜忽然有种周围全是二鬼子的错觉,林烨叛变,周辉也叛变,难怪张信礼不打招呼就能找到他住的地方,到楼下拿狗套路他,原来是有内部消息。   恰在这时,林瑾瑜手机响了,原来是他那帮室友给他打电话,劝他回来拍照,不然一寝室少了个人,多没意思。   林瑾瑜敷衍几声挂了,张信礼朝操场方向示意了下,说:“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真是句美好的话。   “走什么,”林瑾瑜说:“我……班上的都拍完了。”   “跟班上有什么关系,不是答应了跟你一起拍,”张信礼说:“就我和你。”   他们是同级,都处在毕业季,张信礼那边其实也是最近拍毕业照,不过他没拍,只拍了集体的就遵守承诺到这儿来了。   林瑾瑜说:“我还以为你忘了。”   “没有,”鸟鸣声声,花繁叶茂,他们开始一起慢慢往林瑾瑜来的那个方向走,张信礼道:“以后也都不会忘。”   ……   “赶上了?快来快来,”他们刚沿着刷着绿漆的铁丝网走进操场,就见周辉正在入口处迎接:“还真怕来不及。”   “答辩一结束我就上车了,”张信礼道:“刚刚好。”   一切都是刚刚好。   操场四处是拍毕业照的学生,甚至还有毕业就结婚,穿婚纱拍结婚艺术照的,好一派热闹景象,林瑾瑜一宿舍六个人到齐了,班长不知找谁借了个单反,正招呼他们过去。   “你们宿舍还要拍吗,”张信礼不是他们学校的,一开始没过去:“你们拍完了叫我。”   “没关系,”周辉说:“班长跟室长的对象也来了,不就是个毕业照,快毕业的都能拍,人多还更热闹。”   林瑾瑜打从心底里感谢他主动说这番话,张信礼没出声,林瑾瑜便拉着他,走到了操场中间。   满地绿草苍翠欲滴,一望无际,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班长举着相机,嚷嚷:“咱们是拍点什么样式的?”   拍集体照的摄影师是他们宿舍联系的,双方有交情,因此一些套餐内的服装班长求了个人情,说拍完暂时不还,免费借他们宿舍使使,他们拍完了班长再自己还回去。周辉开玩笑说他以权谋私。   “都行啊,只要好看就好。”班长女朋友脱了学士服,理了理头发,道:“来几套不同风格的。”   “好啊好啊,看看有什么衣服,从小清新到重口味,咱挨个拍过去,”室长女朋友说:“嘻嘻,正大光明装嫩的时候来了。”   大家纷纷说那就从小清新开始,老腊肉也梦回一把高中,班长女友哈哈笑了番,道:“你们是梦回,咱俩女生可不是,咱们永远十八岁呢。”   所有人于是又是一通笑。她们也不是宿舍成员,平时除了跟自己男友外,和其他人没打过几次交道,却并不怯场,时常温和又幽默地说些什么,这使得张信礼的存在也不那么突兀了。   他们班集体约的摄影套餐包括两套衣服,男女都有,男生的包括一套篮球服和一套英伦风的V字背心加白衬衣套装。周辉过去接过单反,道:“那我们就开始吧,今天我就是御用摄影师。”   “你会摄影啊?”林瑾瑜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个看起来非常平凡、没有任何闪光点的室友因为喜欢摄影,上过摄影班,算半个业余摄影师。   看来他对自己室友的了解真的太少了。   “快来快来!”   女生们裙角飘飘,宿舍里的人在大草地上盘腿坐成一排拍了几张合照后散开来,自由活动,有女友的二人世界,每张照片都不同花样,单着的仨一把剪刀手拍过所有。   “你们也在学校走走,多拍几张纪念一下吧,”周辉脖子上挂着相机带子,看上去确实颇有专业范,他对林瑾瑜道:“学校有好几个地方取景不错。”   “谢谢,我们正想逛逛。”张信礼不是很会玩,林瑾瑜跟他拍了几张大合照已经满足了,不多奢望什么,毕竟——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他在就已经很好了。   “就毕业这一次呢,”周辉笑笑:“班长室长都二人世界去了,另外两个单身狗嫌俩臭男人拍毕业照不好玩,回宿舍睡觉了……”   林瑾瑜一开始没读出他的言外之意,反而张信礼听懂了,说:“你要跟我们一起么?”   比起当照片里的人,周辉更喜欢做相机后面的那个,只见他点了点头,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拍。”   ……   大学校园大概是一个人一生经历的最后一个还残留有学生气的地方。   窗明几净的教室、卷帙浩繁的图书馆、爬满爬山虎的教学楼走廊,一切都那么青春、阳光、生机勃勃。周辉端着相机指挥他俩:“看对方,头偏一点……好,对,就这样,自然点,靠书架上,但不用真的靠很实,看书一张,再看镜头,再看对方,含情脉脉看。”   今天的图书馆显然是特殊的,没了大片自习的学生,大四的来拍照,在书架间发出些声音时,管理员跟其他人也不说什么。   林瑾瑜脱了外套,一身正式的衬衣加领带跟这环境很相配,张信礼则穿着干干净净的宽松短袖,白袜配着球鞋阳光而富有活力。   金白色荏壭的阳光透过玻璃,从书架间的缝隙穿过,映照在他俩脸上,他们刚开始拍照的时候有些拘谨,也不怎么做亲密动作,至多只靠着书架对视,或者隔着几级台阶错落坐在长长的楼梯上,一个稍稍前倾,一个则稍稍后仰。   照片里,彼此间弥漫出的是种隐约、静谧的亲密与暧昧,不像热恋情侣,倒像还没戳破的暧昧者,或者社会主义兄弟。   “其实……你们可以亲密点的,”周辉感觉自己在,他俩放不开:“我没关系,真的。”   他眼里只有取景,林瑾瑜和张信礼外形条件都十分不错,却又是两种风格,很富有表现力,在光影的加持下,随便一张拍出来都很好看。周辉喜欢好看的照片,他在意画面能传达出什么,而不在意里面是一男一女还是两个男人或女人。   图书馆拍完到教室,三人现在走廊上拍了几张,张信礼眼睛老四处乱瞟,他倒挺想亲密的,就是不大敢,怕被某人踹……这么想来他还真是个耙耳朵。   “你们先把衣服换了吧,嗯……林瑾瑜穿这件,你穿那个,球衣,套一下就行,不穿一样的画面会更好点。”   两个人的照片不像集体照,要统一才好看,画面里人物不多时存在反差的服装风格有时更能碰撞出火花。   教室里黑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周辉站在讲台前方,居高临下指挥他俩换了服装后,又让他们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靠窗位置坐了,端起相机道:“你们就当在高中教室上课,放松点、慵懒点,怎么惬意怎么来——哎,棒极了,很有感觉,下张可以亲密点。”   林瑾瑜脱了严肃、正式的西装外套而换上那件英伦气十足的V领背心后学生气与书卷气哗哗翻倍,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让张信礼想曾经那个真的青涩、小孩、还是学生的他,嚣张、自我,没有疾病,从不抑郁。   张信礼则穿着银白色的篮球服,像个刚打完球回教室上课的成熟高中生,那不完全属于汉族的五官在镜头下透出股锋利和野性,如此桀骜不驯。   简直太合适了……周辉边拍边在心里说:和谐,同时又有张力,肤色也很搭,后期稍微调一下明度,对比会更明显。   整个过程里林瑾瑜看起来真的很放松,大概有种人天生就是那种不怕出众的性格,适合站到聚光灯或者镜头下,只见他支着手,要么懒散玩会儿笔,要么把脸埋胳膊里装打瞌睡,要么把腿往桌上一架看窗户,很随意,但也很有镜头感。   张信礼则只是微微偏头,静静看着窗外杨柳在风中起落。   前几张都不错,大概是选片也张张可以的程度,周辉催他俩道:“你俩坐到同排去,亲密点,快。”   张信礼没动,林瑾瑜挪上一排,在他身边坐了,周辉叫他俩看镜头,咔咔又是几声。   倒也还行,不过有点类似。虽然他们拍毕业照的总体风格就是小清新,可不能每张都走隐晦风,那样很重复,久了审美疲劳。周辉看完刚刚那组后咳嗽了声,朝张信礼使了个眼色。   “林瑾瑜,”他喊:“看我这儿。”   林瑾瑜便抬头看他,张信礼心领神会,偷偷抬起手来往他肩膀伸,由于心虚,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相反方向。   咔咔声不停响,前几秒林瑾瑜没察觉,但大概是张信礼太紧张了,到最后几秒时他手抖了一下,蹭到林瑾瑜背,林瑾瑜便倏然转头,把他吓了跳,心虚的人马上把手一收,没搂成。   “唉,你说你……”功亏一篑,周辉看上去比他本人还痛心疾首:“都打信号了,果断点不就成了,扭扭捏捏的。”   “还打信号,”林瑾瑜分别瞥了他俩一眼,说:“幼不幼稚。”   两个幼稚鬼默契地都不说话。   周辉一脸遗憾翻看刚刚的照片,看着看着脸上的遗憾没有了,反而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林瑾瑜好奇,凑过去——只见相机显示屏上忠实记录下了刚刚滑稽的一幕,从他俩一本正经目视镜头,到林瑾瑜依旧正经,张信礼则斜眼看窗,偷偷伸手,再到被林瑾瑜捉住,慌乱收手。   好几张照片连成段无需台词,却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诙谐小画面,没有肢体接触、没有眼神交流、没有性也没有情色,什么也没有的几张照片却清楚诠释出什么是青涩与爱。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林瑾瑜静默了一会儿,也勾了勾嘴角。   周辉把一张张照片拉过去,越看越满意,感觉假如刚按他的计划来个拥抱、接吻姿势反而落于俗套,于是叭叭道:“其实……也不错,风格更统一,可以出套图了,名字就叫‘塞林格的爱’。”   “得了吧,”林瑾瑜笑:“可不敢碰瓷,而且,某人都不知道塞林格是谁。”   刚从座位上走过来凑热闹的张信礼挑眉,说:“我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林瑾瑜心想:他应该不知道。   张信礼说:“高中的时候,你在语文书里写这个人的名字。”   那些艰难暗恋着的年岁,林瑾瑜在书里写聂鲁达、戴望舒、塞林格,写他们的诗句,意指的其实都是自己,如今好像反了过来。   周辉看完了,把相机递给林瑾瑜与张信礼,让他俩自己看,同时说:“我回去简单弄下后期再发给你们,或者你们要洗出来吗,也可以,顺便的事,记得把钱转我就行。”   林瑾瑜斜眼往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无比认真地看着每一张照片,张信礼从旁边靠过来,目光越过他肩头,和他一起认认真真看。   窗外爬山虎的绿叶反射着耀眼的阳光,飞鸟离开枝头,楼下的绿荫与自行车棚好似与那年常被附中学生霸占来偷点外卖的那个别无二致。   这些历历而过的青涩照片填补了林瑾瑜与张信礼所未能共同经历到最后的那段遥远学生时代,修补了遗憾,填满了缺失的空白。   “没想到,我看起来还挺年轻,”林瑾瑜“啧啧”了两声:“冒充高中生冒充得还挺合格。”   张信礼说:“不管多少岁,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原来的样子。”   林瑾瑜抬头看他,张信礼的目光温和而宁静。   有人能用眼神缠绵,他看林瑾瑜的目光像一个吻。   伴随着无数学士帽飞上晴空,这年七月,十五岁的林瑾瑜第一次去往凉山的日期——他们一起,毕业了。   作者有话说: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杰罗姆·大卫·塞林格。 第388章 论夏天与高强度运动之间的辩证关系   N多年过去,和张信礼第一次踏入这座城市时相比,上海好像还是那个上海,中心城区面积几乎没什么变化,来这里常住的人口却越来越多,常住人口的学历也越来越高,文凭比六七年前更贬值,疯狂内卷初现端倪。   在独立租过三次房子之后,准硕士林瑾瑜经过多方考察,这次终于租到了间两人都比较满意的房子,合租主卧,带独卫空调洗衣机,不送网线但采光不错,离两人单位、学校的距离差不多,每月3000块。   “才过了不到两年,房租怎么好像又涨了,”林瑾瑜看着租赁合同,吐槽:“实习的时候都没这么贵。”   “说明发展快,”张信礼道:“两年,房价几乎又翻番了。”   他俩来上海实习时,光林瑾瑜一个人的东西就寄了五个特大快递,如今两人加在一起拢共俩包裹,轻装简行。行李箱里就装了点床单被套,以防止人到了快递还没到,只能睡床板。   这样也挺好的,看起来少了许多东西,可其实必需品都够,轻便,身无累赘,甚至林瑾瑜回忆那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拾掇出那么多派不上用场的东西的。   “那完了,”他发出了这座城市无数人曾发出过,今后也将继续发出的感叹:“何年何月能买房。”   普通人取得购房资格以后,掏空六个钱包也许能凑个首付,他俩却没钱包可掏,房价也不由他们说了算,可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得租房,可不管怎么说——比过去没毕业的时候好些了。   安顿好以后,张信礼持三证以及三方合同去单位报了道,次月初便正式上班,开始了社畜生活。应届生工龄为零,没编制,但五险一金全,每月到手大概四五千,比过去要好多了。   “这样,咱们先把财务问题说清楚,省得出幺蛾子。”重来一次,林瑾瑜可不想为钱的事再跟他吵架,便在一开始就约法三章:“我没有工作,但是我有奖学金,平时也会打点零工,虽然暂时跟你全职上班的待遇没法比,但凑个饭钱还是没问题,所以我想……”   他还没说出什么来,张信礼就道:“我没意见。”说完意识到他还啥都没说,又补了句:“你说。”   “……”林瑾瑜说:“押金我交了,但是以后的房租你可能得稍微多承担一点。水电平摊,每天的菜钱记账,我有时会在学校吃,但无所谓,这个也全平摊。别的比如电话费、购物一类的个人支出一律AA。”   这方案有点类似于关系亲密的合租室友,不过挺合理的,有共同承担的部分也有各管各的部分,大处目前有稳定收入的张信礼多承担了,小处则林瑾瑜多承担了,算大体扯平。   “好。”张信礼啥多的也没说,就说了这一个字。   “对了还有,”林瑾瑜忽然想起他们还有一狗大儿:“我们这是合租,好不容易找到房东和租客都同意养狗的地儿,公共卫生我们多承担点,你有空就你干,我有空我干,别让狗毛满天飞。”   养狗跟人合租确实要特别注意,张信礼完全没想到这方面,道:“好,你想得周到。”   地方狭窄,大狗笼暂时放主卧带的那独卫里了,林瑾瑜觉得挺对不起它的,睡厕所算怎么回事,等以后有钱了一定换大点的地方住。   一切商定,终于在家乡落住脚了,林瑾瑜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状态不错。   张信礼工作早八晚六,研一却九月才开学,近段时间他没什么事,正事只有联系导师,看看导师给他发的书单上的那些书。   当年附中的同学们许多也毕业了,大多数人回了上海发展,一时间颇有种狐朋狗友齐聚一堂的架势。   某个重要的日子即将来临,某天,林瑾瑜做好了饭正躺在沙发上捧着手机看专著,张信礼下班回来,忽然问他道:“下个月,你生日快到了,今年打算怎么过?”   “啥?”林瑾瑜连学习带打工,一门心思想在开学前多攒几块钱,都快忘了这事了:“哦……这个,你生日好像也快到了吧,还比我先到。”   他俩生日也挺巧的,算前后脚。   “我不怎么过,”张信礼在他身边坐下,说:“要么今年也一起过,你想去哪儿玩?毕业季,出去旅游。”   ‘也’是啥意思,林瑾瑜不大明白,他俩拢共只在在一起的第一年一起过过一个没怎么庆祝的生日……呃,如果做爱不算庆祝的话。   他道:“为什么你不过,没这道理,咱俩又不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你的生日当然得你过,凭什么迁就我。”   “我没什么想玩的地方,”张信礼回答:“对周边也不熟。”   林瑾瑜便回:“我也没什么想玩的地方。”   “不是有挺多吗,”张信礼道:“我记得以前……”   以前,初中毕业季的时候,林瑾瑜说他想去厦门逛逛,或者九寨沟,或者海南三亚等等等。   张信礼话未说完,林瑾瑜便道:“那是以前。再说,哪有那闲钱,必要需求还没完全满足呢,那种不必要的先放着得了,不玩也不会死……或者,要么咱俩生日都出去玩,要么就算了。”   他俩哪有旅游两次的经费,更何况张信礼还得上班。   林瑾瑜看他没说话,耸耸肩,道:“看吧,你也知道没钱。别超前消费,没有就不去,不然中途肯定还吵架,好好的事弄得不高兴。”   “那就买个蛋糕,”张信礼想了想,说:“叫上朋友吃顿饭。”   “可以,”林瑾瑜拿着手机,说:“给你买个吧,我就不用了,太腻,反正也吃不完,浪费……啥也别准备,礼物也不要,吃顿饭就行了。”   “礼物还是要的吧,”张信礼说:“不然怎么叫过生日。”   “真不用,”林瑾瑜头也不抬:“生活用品都有,不缺。”   没钱有没钱的过法,虽然他俩现在混得算不上好,可沪漂的人里比他们条件差的人仍多的是,林瑾瑜现在的生活原则是:严格按照预算来,多存钱,挣三千别按五千花,别整花里胡哨没用的。   张信礼未置可否,他见林瑾瑜跟自己说话时一直盯着手机,说完了眼也不见偏一下,有点好奇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书啊,”林瑾瑜看起来眼睛不大舒服,他捏了捏鼻梁,说:“导师让看的,都有些年头了,找不着纸质的,只能上网找了资源下载看。”   没有电脑,他只能用手机看PDF跟MOBI,没法排版不说,字比蚂蚁都小,再看几天估计不近视都难——可是没办法,条件就这样。   张信礼默默看在眼里。   “对了,说到跟朋友吃饭……许大钊同志昨儿打电话来说请咱俩搓一顿,”林瑾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说是接风洗尘,还说上海的馆子随便咱挑,他管够。”   这厮如此财大气粗,想必是他立了功,许爸又恢复了给他的供给,于是王八瞬间翻身,千年的胡汉三又回来了,他便上赶着来接济兄弟。   “挺好的,”张信礼在盘算着什么,简单答话道:“都是朋友。”   “我想也是,”林瑾瑜脑门上的小灯泡忽地一亮:“哎,要不……就你生日那天去吃吧,吃顿好的。”   上海的高级餐厅何其多也,如果让现在的林瑾瑜请他吃饭,林瑾瑜必定没实力请什么太好的,然而生日一年就这么一次,张信礼又喜欢上海,喜欢繁华……这么一安排,张信礼大概能过个更开心的生日。   他说:“就是……你别介意我借花献佛就好。”   吃饭的钱如果攒下来的话,能送他个更好的礼物,林瑾瑜在心里盘算:他刚上班,有时候应该需要穿挺正式的吧,但他又没那种衣服……整套高档点的西装我暂时是送不起了……要么送根好皮带……或者高档点的剃须刀也不错,他老用那老式手动的,不大方便……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先自己想着别给他知道了,不然生日没了惊喜还叫什么生日。   两人都在盘算,一时默契而互不相知地安静下来,连刚到新地方的狗也神奇地不叫了。   过了N久,张信礼的反射弧终于跑完全程,说:“……没事,不介意,可以的。”   林瑾瑜后知后觉回神,已经忘了他不介意的是啥……哦哦,许钊请吃饭。   “好,那就这么定了,”林瑾瑜道:“你要上班,那就晚饭?”   “嗯。”张信礼答了,揉了揉自己肩膀。   “怎么?”林瑾瑜由躺变坐,问:“累?扭到了?还是抽筋?”   “有点不舒服,”张信礼说:“很久没高强度运动了。”   他说的这个‘高强度运动’现在的含义还是很正经的,过几天正不正经就不知道了,林瑾瑜想想也是,忙毕业的时候也没打球也没跑步,天天就弓着背缩电脑前打字去了,人关节都木了,于是道:“生命在于运动,夏天洗澡也方便,是该多运动……我现在反正也没事,你哪天想运动跟我说声,我陪你一起动动。” 第389章 前菜   有一种人,好像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怎么变。   中学时候的许钊那就是班上的混世魔王,成绩不咋样,还爱搞事情,我行我素、无法无天,处事信条是他欺负别人可以,别人一根手指头放他头上都不行……兄弟勉强可以。   现在好像还是这样。   林瑾瑜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变,还是单单在他面前没变而已。或许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许大狗逼钊风度翩翩,海归精英范十足。   “鲸鱼!下楼了!”张信礼生日当天,下午四五点,他的电话准时打来:“快下来啊,我就在你们楼下,咱走,雷次狗。”   “来了来了。”林瑾瑜把狗喂了,噔噔下楼,本以为等待他的是一如往昔,吊儿郎当、空手空脚的发小一个,谁知——   红色的车漆光洁如镜,BMW的蓝白格子车标分外显眼,许钊降下车窗,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冲他招手道:“嗨,快来,看看爷的新玩具。”   那是一辆红色的宝马X系,两边绿化簇拥着它,它好似花丛中的一团烈火。   ???   林瑾瑜整个吃了个大惊,我勒个大槽,这这这这这?!   “我爸送我的,毕业礼物。”许钊招呼他赶紧上车:“嘿嘿,今年年初才提的车,照理其实早该送了,非按我头叫我进外资,这不,进了。”   真是父爱时而如山崩地裂,时而真的如山,林瑾瑜看他那神采奕奕翘尾巴的样,拿出十足的劲头配合,前前后后围着车转了好几圈,道:“啧啧啧,别得瑟了你。”   “我这是分享,怎么是得瑟,”许钊帅气地支在方向盘上,脑袋往后一扭,冲他抛了个媚眼:“走,上车,哥哥带你接人去。”   妈呀,这还不得瑟呢,林瑾瑜坏心眼子大起,半个身子探进驾驶室车窗,摁住他脑袋就是一阵摧残:“哥……我叫你哥……我比你还大点呢你哥……飘上天了你!”   “哎哟哎哟我发型!发型!”许钊跟他对打了会儿,把他推出去,道:“待会儿还要用膳,别破坏我形象。”   “你还有形象呢,”林瑾瑜去后座坐了,说:“去哪儿吃?”   虽然是好兄弟,而且人家又客气,让他点馆子,可作为被请的客人,真放开胆子瞎点地方多少不太合适……上海的高消费高起来永无止境,林瑾瑜记得初中有次给爷爷做寿,他爸带他去过家最低消费一两千一个人的私房菜馆,菜不错,但老爷子习惯粗茶淡饭,知道价格之前说还好,吃进肚子都一样,知道之后说没必要,以后别再吃了。   总之……林瑾瑜让许钊自己决定了。   “你就寻思我亏待不了你,是吧?”许钊打盘子踩油门调了个头:“我还真亏待不了你,走,咱先接你……”   他说到一半,问:“他现在是你什么人?”   “……”林瑾瑜说:“呃……”   他不知道咋回答,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点滴相处,他知道张信礼肯定仍把他当恋人看,他自己么……毫无疑问,他们是彼此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重要到没有了就会像缺失了什么,而当林瑾瑜试图有意识地为这个重要在自己心里找一个确切位置时,也感到好像除了恋人再没别的位置适合他。   “哟哟哟,还呃上了,呃什么呃,怕我羡慕嫉妒?别逗了,我只会羡慕嫉妒美女。”许钊从后视镜里看他:“林烨说你俩兜兜转转肯定还是转一起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哼,啥时候重新狼狈为奸的?都不第一时间通知我,太不够意思了。”   他显然会错意了……稍微会错一点点,但没完全会错,不过林瑾瑜没纠正。   前头许钊自己跟自己聊了起来:“我那时掐指一算,寻思你应该毕业了,打电话一问要不要出来吃饭,结果,好嘛,还带着一个老熟人……动作真够快的,眼睛一闭一睁,说分了,眼睛再闭再睁,又复合了,你们搁这儿变戏法呢。”   这眼睛一睁一闭的间隔有点长,可能是在冬眠。林瑾瑜看着窗外,淡淡回了句“人生如戏”。   ……   单位他俩都熟,不消片刻,许钊开到门口,打了电话后降了半扇车窗等张信礼,准备再“给个惊喜”得瑟一把,谁知人家视力好,许钊没见着他摸不着头脑到处找人的样子,只等来一句平平淡淡的“买车了?”   张信礼开门坐进来,林瑾瑜适时接话:“是呢,不过不是他自己买的,他爸送的,老得瑟了。”   “哎呀,你说出来干什么,我还等着看他大吃一惊的样子呢,”许钊边调头边假意埋怨:“也让咱装一把年少有为。”   张信礼说:“你们本来就算年少有为了。”   一个土澳名牌大学海龟,外资任职,应届马上拿15K每月,一个二跨仍成功保研上海某叫得上名字的高校,和国内大多数应届生相比,确实已是实打实的年少有为。   “别开我玩笑了,”许钊却笑道:“我都羞愧了,实在算不上。”   ……   几十分钟后,目的地到了,许钊预约了家不算太小众的私房馆子,领他们上去包厢坐了。   许钊道:“这家夏季菜单口碑最好,我就寻思上这儿了,不嫌弃吧。”   林瑾瑜道:“得了吧,你知道我俩怎么可能嫌弃,还非问一句。”   “哈哈哈,”许钊就是故意逗他的:“除了菜,也是看中这儿私密性不错,你俩不用装纯洁兄弟。”   菜是一道道上的,上之前侍者会先敲门取得同意,此刻这间宽敞的包厢里只有三张椅子上坐着人,无论什么话都尽可以说。   “无所谓的,”张信礼说:“不私密又怎么样,那么大个餐厅,谁会盯着我们看。”   可能是压抑越大反弹越强,林瑾瑜感觉他现在比自己还不care陌生人的目光了……这是仗着上海没人认识他吗,可以的,他也想穿越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平行上海,没有叔伯亲戚,最重要的是没有爸爸。   “有道理,”许钊端酒杯表示赞同,道:“废话不多说了,就一句话,今天我请客,你俩尽管吃,来,干杯。”   人家这饭店本来只有些红酒干邑,许钊觉得不够带劲,非指名上烈的,花钱的是上帝,店方还真就上了。   三人先干了口,前菜上来了,开吃之前,林瑾瑜把特意带过来的礼盒拿出来,放到张信礼面前,对他道:“生日快乐。”   “瑾瑜……”张信礼看起来惊讶又意外:“不是说不用准备?”   林瑾瑜把东西给他后就坐回去了,平静看着他,道:“我是说不用给我准备,没说不给你准备,不然饭也没请你吃一顿,礼物也没送,算什么陪你过生日。”   张信礼打开,看见里面是一块崭新的黑表盘金指针手表,日本牌子,机械感十足,一般人戴大概显蛮气,倒很适合他。   林瑾瑜说:“你都工作了,平时也需要表看时间,总不能老戴块到处是划痕的旧学生手表。”   张信礼不知道那块表多少钱,猜测可能在四位数,他道:“其实不用……”   他想说其实他也一样,不缺什么,没必要花这钱,反正旧手表还能转,指的还不是同一个时间,被许钊打断了:“哎呀,鲸鱼送了你就收着,跟他还客气什么,都是一个被窝里的人。”说完又对林瑾瑜道:“还有,这顿饭怎么不算你请的,当然算,我请的等于你请的,要不是你,我跟他咋可能成朋友,不成朋友今天也不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张信礼说:“他说得对。”   不止今天这顿饭,如果没有林瑾瑜,他不会有机会来到上海,不会去附中上学,不会找到现在这份工作。   这逻辑牵强又不牵强,林瑾瑜笑笑,对张信礼说:“那行,你都吃着收着,反正我已经买了。”   “就是就是,”许钊举杯道:“别磨叽了,收个礼物还扭捏,真搞不懂你们谈恋爱的人,生日礼物不能退的,这是惯例,赶紧收了,我们接着吃饭喝酒。”   张信礼想了想,没再推辞——反正他也给林瑾瑜准备了礼物,林瑾瑜一样不知道:“你帮我戴上吧。”他这么说。   “你自己就能戴啊,”林瑾瑜道:“表带上又没有什么鲁班锁……”   “这是我的生日愿望,”张信礼像是认真,又像是开玩笑般说:“不是说,生日这天过生日的人最大吗……这也是惯例吧。”   丫挺会现学现卖的,许钊在心里吐槽了这句,见发小跟张信礼对视了三秒,站起来,过去从盒子里取了表,解开表带,张信礼配合地抬手,他低眉看着林瑾瑜,林瑾瑜看着他手,一丝不苟帮他戴好了。   “好吧,”林瑾瑜拉着他的手,抬高到灯光下,眯眼欣赏了番,说:“今日限定,你算最大的,你的愿望都满足……看来我眼光还不错,很帅,很合适。”   就一块手表,怎么整出了结婚戒指的感觉,许钊只觉得自己眼睛被闪瞎了,哔哔道:“哈哈哈,我去,够了啊,复合之后怎么还比之前更肉麻了,啧啧,床头打架床尾和,还真有几分道理。”   张信礼听他一直说的这些话知道他误会了,他俩哪来什么床尾和,连床尾都还没有哪来的和……毕竟准确来说——床还没上呢。   他以为林瑾瑜会澄清的,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林瑾瑜居然什么也没说。   ……嗯……看起来……这是……好像可以床尾和了?   前菜用完,热菜上来了,有生煎多宝鱼、兔肉、虾仁等,全是精致得不行的样子,汤盅是老鸭炖冬虫夏菜,还挺养生。   朋友间吃饭哪能光吃不喝酒,许钊又是惯会劝酒的人,几杯下去,他还吵着要再来,林瑾瑜喊暂停了。   这酒味道很独特,说洋不洋,还特别有劲,他咳了声,问:“你这啥酒,这么辣。”   许钊嘿嘿笑了两声:“我在土澳经常喝的混酒,求了好久那酒吧朋友才告诉我的秘方,这次特意自带了让他们弄的,用伏特加当的底子,味道独特不?够劲吧!”   属实非常够劲,小小一口,那股劲辣、芳香变直冲天灵盖,整个人跟焕发了活力似的,非常精神、躁动、跃跃欲试,好似浑身劲使不完,总想干点什么似的。   林瑾瑜说:“就庆祝生日吃个饭,喝这么烈的干嘛,待会儿不好回去,还是少喝点得了。”   “就是因为高兴才喝的嘛,”许钊还是笑,冲张信礼那边努了努嘴:“你没这么菜吧,瞧你男人,可一点事没有。” 第390章 失而复得   他们刚大概每人喝了四五两,张信礼神色如常,林瑾瑜其实也没什么事,二十多岁年轻力壮的,正是肝肾功能最好的时候,喝这么些还好。他主要是觉得不妥,你说一桌三个人都胡吃海喝的,一会儿怎么回去啊,况且还开着车呢。   “你脑子傻了,找代驾呀!”中学时候当着篮球队所有队员加自己暗恋女孩的面吐得稀里哗啦的画面在许钊脑子里盘桓了好多年,他今天是做了万全准备,发誓一雪前耻,就没打算让他俩喝完了还能自己走出这扇门:“难得放松一回,怎么婆婆妈妈上了,可不像你,以前一说喝酒你比谁都积极。”   “什么婆婆妈妈,我还公公爸爸,”林瑾瑜无语:“比谁都积极的是你。”   许钊非常完整地继承了他爸在商业酒局上挥斥方遒的风采,林瑾瑜却从小就对他爸的事业不感兴趣,他宁愿他爸一直在学校教书,那样日常面对的就一直是比较单纯的学生,朝九晚五,回家了看看书,写写东西,还会给他讲故事,不会那么忙,也不会被沉浮的生意场潜移默化浸泡、熏陶。   林瑾瑜不大喜欢生意人爹。   “好好好,我积极,”许钊又给三人满上了:“不管怎么说,这顿饭就当庆祝生日是你说的吧,正好又是周五,喝醉了睡一天就是了,你总不能扫兴。”   ‘扫兴’真是个万金油罪名,余口惜口蠹口珈。林瑾瑜看张信礼,觉得他应该也不会积极响应吧,结果张信礼说:“随意,我无所谓,喝点也行。”   他说话一向比较隐晦,“喝点也行”的意思大概就是想喝。   许钊马上道:“看看看,寿星本人发话,可别扫兴了。”   凉山彝族聚居区的大部分人是很爱喝酒的,以至于到了不吃饭可以,不喝酒不行的地步……他俩以前肩上的压力一直挺大的,几乎没有放松的时候,现在好不容易窥见了点曙光,上学的升学了,不升学的有了工作,确实也是时候放松放松了吧。   想到这里,林瑾瑜说:“好吧,今天什么也不管,就开开心心吃喝。”   “这就对了嘛,”许钊干脆拉开椅子,下来挨个和他们碰杯:“来,干干干,我这可是好酒好菜招待着,应该能满足您挑剔的胃口。”   这句话是对林瑾瑜说的,三人又是一杯下肚,林瑾瑜说:“我现在吃冰冻的全麦大列巴都觉得好吃。”   冰冻的全麦大列巴,人吃不吃得动它不知道,反正它能把人一面包砸死。   “不至于吧,”许钊咂舌:“你俩不是稳定了吗,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确实稳定了,过的大概就是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假期打工、毕业没钱旅游的普通沪漂日子。林瑾瑜笑笑,说:“没有啦,攒着钱买房,你都开上车了,我们不努力怎么行。”   张信礼想:他刚刚说‘我们’。   许钊说:“你们准备买在哪儿啊,首付多少?”   首付具体多少不知道,应该几百万吧,林瑾瑜道:“还没确定,可能闵行嘉定吧,中心区太贵。”   上上个新年林瑾瑜在对张信礼说起今后的打算时就是这么设想的,张信礼还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是认真的。   “那多远啊,”许钊寻思那旮旯就是上海的生态建设区,鸟不拉屎么不是:“通勤都跨区,也太远了。”   “有什么办法,”林瑾瑜仍只是笑笑:“没爹没妈,又没有发财的命,不好高骛远。”   他硕士毕业之后拿多少薪资还是个未知数,就保守点算七八千吧,张信礼可能四五千、五六千,两人加一起算个一万多,中心区有些地方的房价已经逼近10万一平,这样算来不吃不喝四五百年能买得起一50平的两室一厅。   “……”   一提起父母,气氛就沉重。许钊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林瑾瑜从青春期开始和父亲闹过的大矛盾他基本都知道,那时候的林瑾瑜是任性又难过的,他会因为孤单而肆无忌惮跟家里大闹、发脾气,乃至于离家出走,因为知道他爸一定会找他回来。   和张信礼不同,林瑾瑜跟家里的联系一直很紧密,许钊之前甚至无法想象,某天,他发小会过上好几年都跟家里完全没往来的生活。   没收到从未缺席过的生日祝福、没吃过哪怕一顿团圆饭,甚至连一个电话,他爸妈都从未打来过。   “……那话怎么说来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觉得你爸不像那种真的无情到因为自己儿子喜欢男的就断绝父子关系的人,”许钊也不知道咋安慰他,只能说些自己心里想的:“我爸告诉我,你实习不在学校那半年,他找很多人打听你在哪儿。”   以至于都打听到许钊他爹那里去了,他爹问许钊,许钊嗯嗯啊啊一番说他在国外不知道。   “是吗,”林瑾瑜看起来并无多少惊喜、感动意味:“打听我是不是还执迷不悟跟男人在一起,还是打听我在哪儿以便抓我回去,还是打听我死了没?”   反正不是打听他活得艰不艰辛的。   许钊道:“不是的,怎么这么说。”   “我想就是这样吧。”   林瑾瑜端着酒杯,是真有些茫然,谁打听他在哪儿?他爸吗?怎么可能。王秀的出柜经历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爸应该跟王秀父母一样,甚至恨不得他死了吧。   没了他这个儿子,他们就可以有新的……林瑾瑜想起张信礼的父母,虽然年纪偏大了,但也不是不可能。失独家庭再生育不违反计生政策,调养一下,他们也许会重新有个不是同性恋的、期望中的儿子,或者可爱的女儿。   林瑾瑜拿过酒瓶给自己满上,将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其实他明白他爸应该做不出来,就算他爸做得出来,妈妈也不会的,但就是不自觉往那方面想。就像青春期的时候,他明白他爸并不真的忽视他,但他仍然在被忽视。   “瑾瑜。”张信礼看着他的神色十分熟悉地黯然下去,适时叫了声他的名字,道:“你能帮我倒杯酒吗。”   酒瓶子刚被林瑾瑜薅过去了,桌子很大,人坐太稀疏,他够不着。情绪会通过声音互相传递的,张信礼的声音很沉着冷静,这乍一看似乎非常细枝末节的一小要求打断了林瑾瑜闷头奔着消极去了的思绪,冲淡了桌上忽然沉重起来的氛围。   林瑾瑜回神,答了句“好的”,拿了他转给自己的酒杯满上,又原样放桌上转回去。   张信礼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许钊别说这话题。距离林瑾瑜上次发作已经过去一年了,这一年里没人在他面前提过家人,家人也没再来打扰他的生活,林瑾瑜就一直表现得挺乐观正常的,他并不想在父母表露出接纳他们的意思前再让林瑾瑜接触这方面的信息。   “给我也倒一杯,”许钊看懂了,不露声色也紧跟其后把酒杯推给林瑾瑜,秒站起来大着嗓门道:“来来来,干。这大喜……大好的日子,咱是专门来开心的,不是来探讨操蛋的人生的,过去的都是云烟,重要的是现在。现在,咱们只为自己。”   不过一秒的时间,他好像又变成了附中那个大大咧咧,没头脑的许大钊,林瑾瑜手里端着酒,也站起来应和道:“是,现在只为自己。”   张信礼也站了起来,透明的酒杯在空中碰撞出清脆的玻璃声,生活好似就如这杯里的液体,无色透明,好似白水,只有尝的人才知道各中辛酸苦辣呛。   ……   几斤黄汤下肚之后……   “满上……满上……接着满上……”   林瑾瑜架着许钊,边叫张信礼起来回去边乱哄道:“好好好,满满满,给你个空杯子,自己拿着喝。”   许钊实打实喝了许多,开始胡言乱语,拿个空杯子一个人干杯干得起劲,林瑾瑜有意收着力,没喝他那么多,但那酒度数高,此时也有点头晕。   不知道后劲大不大。   “我来弄他,”张信礼走过来,从另一边托着许钊,试图接手:“你叫代驾。”   林瑾瑜说好,刚要松手,许钊忽然猛地以一种爸爸终于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儿子似的的力度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林瑾瑜:“?”   张信礼想把他手搭自己肩上,结果搭到一半,也被他薅儿子似的薅住了手。   他那架势就喝醉酒的人惯有的死拽人不放的那种,要多亲热有多亲热,好似俩人是八千年修成的知己。   “别走……别走啊,”许钊一手一个,薅着他俩:“生……生日快乐,我还没跟你说呢,都是兄弟……礼物……还是要有的……”   他说话非常用力然而又断断续续,林瑾瑜被他攥着手,抽都抽不开,安慰道:“是是是,都是兄弟,乖,松开,我们出去回家了。”   “不……不回家,你俩要听我说,”不知道醉鬼是不是都变特别话痨,许钊死活拽着他俩,要他俩听他说话:“我好难过……你们真的太不容易了,不容易啊……呜呜呜……”   “都不容易,你先起来,”林瑾瑜以为他在胡言乱语:“地上脏,咱起来了,起来了好不,乖,许大钊。”   张信礼也被许钊拽着,这厮喝醉了之后力气不小,还老往下滑,都给他俩拽蹲地上了,嘴里一直念叨说他俩不容易。   许钊反正不听,林瑾瑜又恼又想笑,整个人大无奈:“他喝醉咋这唠叨,这么大人了像小孩一样。”   “还不都一样,”张信礼居然护了许钊一句:“你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林瑾瑜以前喝醉了很可爱,满大街乱跑,踩人家绿化带,还让张信礼提着他……那些往事,张信礼记了很多年。   林瑾瑜记忆里他俩第一次越界是篮球队聚餐那次,张信礼记忆里的第一次越界更早,而且是早得多。   “我有吗?哪有,”林瑾瑜浑然忘了:“我哪在你面前喝醉过,你别胳膊肘往外拐。”   连他自己也没发觉,他已经默认了张信礼和他重新变回“我们”的事实。   “真不容易……”地下许钊赖在林瑾瑜身上,仍兀自嘟囔着:“以前你多好啊,多无忧无虑没烦恼……兜兜转转的这么多年……不容易,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林瑾瑜复发的那段日子、张信礼受伤住院的那段日子,换了许钊在林瑾瑜的位置上,许钊觉得自己一个月都撑不下去的。   他死命把林瑾瑜与张信礼的手交叠在一起摁着,说:“你们要好好的,别再分开了。”   窗外夜色渐深,空调吹出的风驱散了夏夜的燥热,他们这顿饭居然一吃吃了两个多小时。   许钊,这个曾经大发议论,说“听说隔壁班那谁谁居然喜欢男人,真恶心”,曾经在学校旁黄焖鸡饭店里说“喜欢插男人得多变态?正常人都吐了,反人类的玩样,怎么还不灭绝啊?”的人,林瑾瑜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此刻紧紧握着他们俩的手,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说:“别再分开了。”   那么多苦都咽下去了,别再分开了。   林瑾瑜脸上露出些微无奈,张信礼看着他,俩人谁也没把手抽回来。   “对了……还……还有礼物,”许钊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爬起来,胡乱把手伸进十分考究的外套内里掏了一阵,掏出个亮闪闪的小玩样来。   头顶意大利进口的水晶灯熠熠生辉,耀眼的灯光照在银色的珠链上,那历经六年岁月的项链仍如过去一般光华璀璨,刻痕如刀劈斧凿,万千苦难也不能磨灭。   张信礼目露惊讶,惊讶里是满满的欣喜。那惊喜是失而复得,是以为会永远失去的珍宝再次回到了他的手里。   许钊把那东西一把拍到他胸口,力气之大震得张信礼朝后仰了一下,他醉醺醺道:“不是每一次都有人帮你找回来的,所以,别……再弄丢了。” 第391章 占有,如初   不得不说,高档饭店贵有贵的道理,那服务特别周到,林瑾瑜只架着许大钊走出包厢门,那边一看情况,不消吩咐,已来了好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代驾什么的都找好了,一条龙送到家。   林瑾瑜与张信礼结束一天吃喝,带着满身酒气回到了住处,换了衣服。   正是三伏天,狗在笼子里关了四五个小时,尿了一尿垫,林瑾瑜开了灯,拖着疲惫的身体过去清理。他感觉自己没喝醉,就是头有点晕,热得慌。   这天气不热也怪了,张信礼准备开空调,却被他制止了。   “省点电费,”林瑾瑜洗手后顺便擦了把脸,说:“窗户全开就行了,通会儿风。”   他们这房间虽然是主卧,可没阳台,只有个大点的窗台,前任租客大概是个讲究人,在上面铺了严丝合缝的棉垫子,方便人坐上去晒太阳。张信礼光脚踩上去把窗户全开了,窗外上海的夜景迷人。   林瑾瑜给狗喂了东西,一切打理好后,他出来时看见张信礼侧靠着墙,静默坐在大窗台上眺望窗外。   “你坐那儿干嘛呢,”林瑾瑜问道:“也不睡觉。”   “还早,”张信礼仍看着窗外,回答:“吹会儿风,醒醒酒。”   林瑾瑜本来准备直接睡觉的,连灯都已经关了。他头也有点晕,这会儿看张信礼坐那儿,想了想,觉得不错,遂也赤脚踩上窗台,在他对面坐下,说:“你也头晕?”   他一直好奇张信礼酒量的底线到底在哪儿,可一直没好奇出来,这会儿忍不住聊了两句。   “还好,热。”张信礼其实不怎么头晕,就是忽然想放空下大脑。那条银色的项链被他抓在手里,也已被体温浸染得温热。   扑面而来的夜风都是热的,两人身上的酒味交织在一起,林瑾瑜和他一块望向窗外,眺望这座即使在夜晚也光华璀璨的城市。   今天晚上风大,窗帘和他们漆黑的发丝一起在夜风里飘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许钊那番话犹在耳边,如此短的时间,谁也不能装失忆。林瑾瑜一条腿垂在窗台下晃荡,他们就这样相对坐了很久,直到张信礼开口说:“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住你家的时候,那个房间也有个差不多的窗台。”   林瑾瑜想了想,说:“记得,以前写完作业经常坐在窗台上聊天,现在手边要是有罐啤酒就好了,跟那时候更像。”   燥热的风和飘动的窗帘把他们带回多年前的夏日,那时,父母不在家的夜晚,林瑾瑜会正大光明溜到张信礼房间,跟他一起写作业,写完累了后两人会像现在这样坐在窗台上,聊小说、漫画、星星、月亮,家里印着白色帆船的窗帘也这样在燥热的风中颤动。   “你还没喝够,”夏风湿热,吹在脸上像黏糊糊的火,没什么凉意,但也让人觉得舒爽,张信礼搓着手里的链子,说:“那酒挺上头的,你酒量比以前好多了。”   再也不会喝了一杯老白干就满街撒欢了。   林瑾瑜低头笑笑:“没……其实有点晕。”   张信礼说:“以前,刚转学那会儿,你还装不认识我,让别人欺负我。”   “无心之失,”两人谁也没目视对方,只双双闲散、慵懒地注视着窗外,张信礼稍微一提,林瑾瑜便想起那些往事:“我还偷摸帮你把作业本找回来呢,中二年纪,谁还没赌气过。”   他带着酒意的呼吸被夏风冲散,道:“你还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想象成那种人,还没接触呢,先出言讽刺上了,害我好不容易放个假,还被迫远在他乡郁闷了好久。”   张信礼回:“我那是……”   他俩开始自然而然说起过去,说起所有曾发生的、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说起过去的任性、啼笑皆非、青春躁动与生活迷茫,那并非谁在刻意施展什么爱情三十六计,而只是在这样燥热、静谧、黏糊糊、带着酒意的氛围里,有些事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那时候,我确实有点被你影响了,”说着说着,前情历历而过,张信礼开始谈起那场又久远又近的分手,谈起曾经禁忌的话题,不过不再是急切的、焦躁的、带有强烈目的性的,此时他谈起这个,就像老朋友之间聊天:“……很低落,觉得在一起未来没有希望。还有……我不否认有点烦,太艅吸累太烦了,好像忘了你身上的优点,觉得一起生活苦闷。”   他承认,跟林瑾瑜分手,虽然“高尚”的原因占了大部分,但确实有一小部分属于并不高尚的本我范畴,医院他说的话并不全是托词,那时他确实有那么些觉得在一起两个人都太累了,不会好过,也不开心,不如先各自独立吧。   “所以,你本来的打算是什么样的?”林瑾瑜其实猜到了,他也像闲聊般问:“什么你都扔了,号码都拉黑删除了,是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吧。”   “不是,”张信礼回答:“我只是想,毕业了,工作稳定了就好了,那时候再回来找你。我那时候很矛盾,不知道决定到底对不对。把项链藏起来,是觉得你也许不会翻,合租的那对情侣跟我关系算好,如果你没发现,我还能让他们拿给我。那说明……天意觉得我们不该断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发现了,”林瑾瑜说:“你看,不是每一件事都会按照你的计划走的。”   如果没有诸多巧合,没有不在计划里的拉龙、林烨、周辉,张信礼不会得到上海单位的面试机会,不会和他相见,毕业后他至多在四川找一份过得去的工作,而林瑾瑜早已去了遥远的上海。   等到若干年后再见,早已物是人非了。   张信礼说:“是啊,可是你发现了。”   没有严格按照计划表发展的爱情,一个人能做的只有现在就紧紧抓住。   “我后来想……”后劲有点上来了,林瑾瑜靠在窗帘上,微微仰头斜看向窗外:“……如果那时候再多熬几个月,是不是就好了。”   再多熬几个月半年,他的推免资格就下来了,学校的实习补贴也下来了,会多一笔不算少的钱,是不是慢慢就好了。   然而张信礼说:“熬不过去的。”   那时候的情况他们凭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办法熬过去,分手,对他们来说都像松了口气。   这话好像十分无情,林瑾瑜吹了几分钟风,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怎么,居然开始笑,附和说:“……嗯,熬不过去。”   要从离开家的那一刻或者更早起就精打细算,他们也许才能熬过进入社会的那段过渡期,可那是从太久之前就需要纠正的事了,一个人无法具备以后的经验,也无法明白以后的道理。   张信礼不看窗外了,转而看着他。   窗户是普通的侧滑窗,一次只能完全打开一边,此刻两人面对面坐着,那窗户便滑在中间,哪边都只留了小半个通风口,哪边都吹得不痛快。   混着酒味的夏风让人像泡在某种热烘烘的温泉里,林瑾瑜说:“还是热,把你那边窗户开大点,全打开。”说完爬起来挪了过去,和他坐到同一边。   这样一来,他们就在燥热的夏风里相贴了。   张信礼把膝盖分开,给他留出位置,伸手把窗户全推了过去。   风势陡然大了,林瑾瑜眯眼,感受着那股热风,说:“挺爽的,真舒服。”   窗台本来也不宽敞,他俩挤在一起,张信礼静默片刻,大着胆子伸手环住他腰,林瑾瑜似全无所觉,只是惬意地吹着风。   这么热的天,抱在一起的两具身体很快双双渗出汗来,亲密又黏糊。   不知道林瑾瑜醉没醉,或者这不重要,他俩身上弥漫着同样的酒精味道,林瑾瑜靠在张信礼身上,吹着风,时而看窗外,时而玩手机。   看来看去,软件上都是些歪瓜裂枣,也从不曾参与他过去的人生。林瑾瑜想起王秀,想起赵武杰,想起邵荣,想起无数不幸福的gay们……不幸福的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多两个。   过客在天边,爱人在眼前。   有将近十分钟没人再说话,唯风声过耳,带着汗意的肌肤相蹭。林瑾瑜坐在张信礼两膝间,动作间两人脊背与胸膛时不时互相亲密地贴着。   雄性荷尔蒙在空气中浮动,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改变。   这是很自然的,躁动的盛夏、亲密的肌肤相亲、让人大胆的酒意、年轻强壮的身体……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自然滋生出生命最原始的欲望。   当林瑾瑜选择换个位置坐到张信礼身前起,他就已经预计到了。   张信礼当然知道两人间气氛的变化,夏天衣服薄,他穿着到膝的短裤,林瑾瑜跟他贴得很紧,这样坐着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他有点蠢蠢欲动,但又没有得到非常明显的信号,一时踌躇起来,有点羞赧,不自然掩饰了下那些大概是人所独有的羞怯,好像想从窗台上下去。   林瑾瑜在心里默数三秒,熄了手机屏,扭过头去,和他对视几秒后,视线下移,注视了他干燥的嘴唇片刻,轻轻咬了下他下唇。   张信礼的心跳开始加快。   他抱着林瑾瑜的手松了松,林瑾瑜得以完全转过身来,坐在他腿上扣住他后颈,在夏夜湿热的风里吻了上去。   湿润的唾液很快润湿了干燥的嘴唇,柔软唇舌间的接触点燃激情,他们接吻时是如此熟稔、合拍。   林瑾瑜跟他吻了段不短的时间后暂时停了,示意自己有话说,张信礼不大想结束,仍往前索吻,林瑾瑜推了推他胸膛,说:“喘口气。”   他说:“其实分开的每一天,我都梦见跟你做那事,偶尔会遗精。”   他以为张信礼会惊讶的,毕竟那些旖旎的梦以及难以启齿的生理活动他本想永远埋在心里,林瑾瑜从未对张信礼说过他的梦。   然而张信礼只是不断探脸往前要他继续吻他,在那些索吻的间隙里,他喃喃道:“有我梦见过的那么刺激么。”   “你梦见过我?”林瑾瑜惊讶了,他还有些话说,不断躲着,那却让张信礼更想要。   “很多次,”张信礼改从正面抱着他腰,林瑾瑜不让亲,他便把脸埋到他胸口:“你不会想知道的。”   林瑾瑜不明白为什么他不会想知道,张信礼弄得他发痒,他道:“别拱了,又没胸。”   “有,”张信礼边抬眼看他,边张开嘴,隔着衣服轻轻在他胸口咬了下:“这不就是。”   “嘶……”胸口皮肤不时常经历风吹日晒,咬一口挺疼的,虽然来这么下时他隔着衣服,可也让人吃痛,张信礼抱着他,十分有力地把他往上送了送,以便自己看他双眼眼神。   林瑾瑜有些吃不消,在刚才那番湿吻下他也早已有些蠢蠢欲动,张信礼从胸口一路吻上来,咬他锁骨。林瑾瑜身上一层细汗,他往下瞟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灯光清晰看见张信礼的脸和脸上的神色。   “你……备忘录里的第四项……那个米字键,到底是什么?”林瑾瑜屈肘撑在他肩上,放任张信礼的手隔着衣服在自己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问:“接吻?还是……上床?”   “这个问题重要么?”张信礼低声说:“你愿意做到哪一步?”   他问的是现在。   林瑾瑜和他面对着面,原本按在他肩上的手环到背后抱他。   ……   好像有个关于钻石和高中生的笑话来着,他想:可以“与时俱进”改改,把高中生换成一年没谈过恋爱的1。   他手指只刚碰到他背,张信礼放在他身上的手便立刻更用力了,直把他往自己身上按,同时在他耳边轻道:“……再多抱一会儿。”   “第四项到底是什么?”林瑾瑜没脱他衣服,也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只和他隔着单薄的衣物贴了一阵,再次问:“接吻,还是上床?”   他那架势,好似张信礼不回答他就不进一步了似的,张信礼闻着带酒味的、他的气味,感到口干舌燥:“……都是。”他说:“上床总会接吻的。”   ……好像还挺有道理。   林瑾瑜笑了笑,张信礼说:“问这个做什么?”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装不下任何问题,他只想……   “当然要知道写的是什么,才能做了。”林瑾瑜说了这句,拉上了纱制窗帘。   ……   月光柔和,像层柔软的纱,覆盖在他光滑的脊背皮肤上,不待张信礼反应,林瑾瑜再次俯身,和他接吻。   张信礼的手在他肩膀与脊背间反复滑动,显然比刚刚更加动情。   林瑾瑜一手按在他肩头,他也有很长时间没和任何人建立过亲密关系了,重归于好好像是进入新生活的开始。   ……   “舒服么,热不热,”他说:“很久没在一起,不熟悉了。”   林瑾瑜却未觉得他们有丝毫不熟悉之感,张信礼的体温仍是他熟悉的,抱着时手劲恰好,体温恰好,什么都很好。   “舒服……”他也抚摸着张信礼的背:“不热。”   虽然是夏天,抱在一起汗津津的,可还是想要抱着。   ……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拿开,不再跟他紧紧贴在一起抱着了,转而亲他肩膀和脸颊,毕竟一直紧抱着热,浑身都黏糊糊的。   林瑾瑜刚停手时张信礼还不大乐意,示意他接着贴一会儿,热也没关系,结果等林瑾瑜吻他时,他就再顾不上了。   两人小孩似的时而抱着时而推搡,林瑾瑜手在他腰上闹来闹去,动作时快时慢,张信礼抱着他往上挺了下,似乎立刻就想做些别的,但没有。   “先别。”林瑾瑜很懂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道理,他也挺不舒服的,很想立刻做点什么,可仍按住了张信礼的手。   张信礼说:“……很难受。”   夏天热,黏糊糊的却是难受,再加上一直跟人拥抱着,弄得更热。   林瑾瑜还是说:“等会儿。”   他就想抱着,其他事等会儿再说。   张信礼没读心术,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误以为他老毛病犯了,又玩心大起,遂无奈又不满意地说:“你又来了,要我先伺候你么。”   林瑾瑜本来没这意思,那啥时他总是主动的那方,张信礼往往要等到他开个头才会放开来加倍奉还,他都习惯了,不过今天忽然这么一说……好像换种方式逗逗他也挺不错的。   他有件事想确认。   “我没洗澡,等我洗完。”想到这里,林瑾瑜俯身在他额头亲了下,然后——就从他身上下去了,看起来真的准备进卫生间洗澡。   ……不会吧,有这么耍人的吗。张信礼只觉得跟马上进球了忽然吹口哨了,马上大结局了忽然来广告了,马上登珠峰了大部队忽然折返了似的,卡在这种当口,也太……   可林瑾瑜那个吻让他没脾气,且照以往的惯例,“洗澡”其实包括所有的准备工作,这理由正当极了。   他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干坐在那儿等,好在林瑾瑜这次很快,他在抽屉里不知翻了些什么东西出来,卫生间水响了一会儿就停了。   林瑾瑜再回来时没穿上衣,但穿了裤子——张信礼还以为他会全光着。   尽管时间不长,但这种等待也是很难捱的,张信礼坐窗台上朝他招了下手,说:“过来。”   林瑾瑜没过去,只把手里的毛巾放在床头,然后牵着他手示意他下来,好似很温和地把他引到床边,再然后——伸手重重一推。   “?”这一推全无半点温柔可言,张信礼甚至来不及疑惑完,林瑾瑜已跨上床骑在他身上,双手压住了他肩膀。   “……你还真不赖,”林瑾瑜勾起嘴角戏谑笑着,他洗过澡身上干净清爽,张信礼却仍带着身热汗:“我进去十多分钟,你居然还真一直干坐着等着。”   好歹换件衣服,喝口水什么的。   张信礼今天不得到他确切的答案估计是没心思做别的任何事,他一个挺身坐起来,微微眯眼看林瑾瑜,那眼神好像在说不要再磨蹭了,他不管林瑾瑜还有什么话想说,先告诉他到底愿不愿意重新接受他。   林瑾瑜在他唇上浅吻了下,低声道:“嘘,别这么看着我。好了,我知道了。”   说完,他终于大发慈悲掀开他上上衣。   林瑾瑜把床头灯开了,示意张信礼往后靠,张信礼想要答案想得不行,抱着他依言后挪,一直到脊背挨上床头的木制栏杆。   林瑾瑜用胳膊挡住他视线,主动跟他激情十足地吻了会儿,张信礼很喜欢接吻,全然没意识到林瑾瑜抱着他脖子的手正在悄然往后。   “咔”一声脆响,张信礼只觉手腕一凉,林瑾瑜动作飞速,已从毛巾下摸出手铐,将他一手结结实实拷在了床头。   “……”张信礼静了三秒,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淘宝到处都是啊,”林瑾瑜看着他懵逼的表情,快笑死了:“以前买的,没来得及用。”   张信礼还有只手能自由活动,林瑾瑜张开手掌,摸他耳垂,惹得张信礼很痒,不自然屈膝挺腰,似乎想逃又似乎想迎上去。   “乖一点,”林瑾瑜说:“另一只手也背过去。”   张信礼不照做,他便也没继续动作的意思。   长久的不确定让张信礼实在觉得自己已经等重归于好的话等得太久了,反正他一只手已经被铐住了,横竖动不了,那送另一只手过去……也就送过去了。   张信礼看着他戏谑的眼神,把手背了过去。   “真乖。”林瑾瑜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配合了,倒省了不少事。   他将手铐穿过床头方柱,牢牢铐住张信礼两手,然后总算履行承诺,按张信礼所希冀的,继续那个吻。   张信礼喉结几乎立刻动了动,林瑾瑜从他身上下来,拍了拍他腿,咬着他耳朵道“没事,只是接吻而已,放松。”   张信礼放松不了,他很想马上……   但他动不了,今天晚上的一切都要由林瑾瑜掌控。   接吻带来的最初的满足渐渐消退,张信礼双手铐在身后,无法做什么,只能用语言道:“……再久一点,”他胸口起伏着,说:“多亲一会儿,好么。”   林瑾瑜平视着他双眼,嘴角仍带着笑,他再次跟张信礼接了个吻,算小补偿,说:“别急,还只是前菜。”   长久没那啥生活的好处大概是脑补水平的直线上升,林瑾瑜会给他一句准话,但给之前要确认件事。   “你更喜欢这个,是吧?”   其实无需问,他知道答案。林瑾瑜说了这句,在他耳边轻轻哈了口热气。   耳垂实在怕痒,那口热气像根羽毛在脚心挠,痒又得不到彻底的纾解,直弄得张信礼轻哼了声,往后缩。   “这么弄会有点痒,对吧?”林瑾瑜故意从下往上抬眼看他,视觉刺激也是一种刺激,张信礼注视着他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说呢,往耳朵吹气确实痒,但又不只是痒。   ……   ……   林瑾瑜看差不多了,直起腰,跪坐在他面前,手指抚摸过自己胸口后,脱了上衣。   他耳垂上戴着枚六角星的耳钉,唇舌红润,小腹上六块腹肌分明。在这过程中,张信礼一直紧紧盯着他,如果目光有实体,林瑾瑜感觉自己应该早就被扒光了……或者叫烧光。   “假如有足够强烈的视听刺激,有时候不碰也能很有感觉。”林瑾瑜看着他,说:“你相信吗?”   张信礼没说话,他没有多的脑细胞来思考这个问题……现在他什么问题都思考不了。   有时候若隐若现比看个精光给人的刺激更强,林瑾瑜穿得并不算少,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的每一处,张信礼都很喜欢。   林瑾瑜没得到回答也不介意,他一手抚摸着自己胸腹,另一手慢慢抚过他的脸。   ……   ……   林瑾瑜也有点想那个什么,他探身在床下拿了什么东西过来,张信礼转头去看,没看清。   “你……”他说:“什么时候开始想过重新接受我的?”   “忘了,”林瑾瑜自己也说不清,好像这次重逢后一起生活着,慢慢就把以前的都放下了:“大概……回上海之后。”   回了上海——这座他们原本就约定好一起生活的城市之后,林瑾瑜感觉慢慢可以看见以后生活的雏形,他有他的学业,张信礼有他的工作,两个人白天忙自己的,下班后一起过日子。   就……挺好的。   他们再次接吻亲热起来,过了会儿后,一直观察着他状态的林瑾瑜却不仅不继续配合,反而忽然松开了手,坐远了些,还是没说到底复不复合。   张信礼怀疑林瑾瑜并没彻底放下过去,而在玩他,但又不太像,因为林瑾瑜停手片刻以后又示意他抬头,非常热情、主动地跟他接吻,并不敷衍地重新用手抱他,只是不说话。   张信礼只觉得一会儿舒服一会儿难受的,像感冒发烧了又忽然掉雪地里似的,整个一打摆子。   林瑾瑜让他休息了十多秒。他仍没正面回答,反而问了张信礼些问题,关于过去的、关于他家里。   那些问题有些张信礼已经说过了,但林瑾瑜再次向他确认。   刚才为了方便扭他手,张信礼分开双膝让林瑾瑜跪在他膝盖间,此刻他俩仍是这个位置。林瑾瑜更往前挤了挤,就在张信礼以为他终于要放开自己,或者明确说重新开始时,林瑾瑜却忽然从枕头下扯出根不知什么时候藏的的领带来,蒙住他双眼,然后非常利索地在脑后打了个结。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张信礼还未从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回过神,已感到有人捉住他手,确认张信礼绝对无法挣脱束缚。   接着是陌生的感觉,林瑾瑜低喘着,贴近他耳边低语。   “瑾瑜,你……”张信礼预感到他要干什么了。   “你有多不想当0?”林瑾瑜问他:“如果我说,让我上一次,才松开你,才重新开始呢?”   不锈钢手铐和床头栏杆碰撞,磕出响声,张信礼似乎想阻止他,却挣不脱,也看不见。   林瑾瑜忍得辛苦,他手越来越用力按着他,问:“告诉我,你有多不愿意?”   已是箭在弦上,张信礼静默片刻,终于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不愿意……很不愿意,我会觉得难受,恶心。不要这样,瑾瑜。”   他终于就个人喜好正面拒绝了林瑾瑜一次,林瑾瑜说:“知道了。”   他说:“其实,我也不想当,”林瑾瑜想向他确认一件事:“很麻烦。而且,你知不知道,一开始真的很痛。”   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张信礼不愿意当0,他才让步的,但长久下来,他们似乎都忘了这件事,好像因为张信礼只想当1,所以他上他是天经地义的。   林瑾瑜仍在他身前没离开,张信礼不喜欢这样的接触,他开始明确地挣扎,甚至不管手腕和钢铁摩擦将会留下伤痕。   就在这时,林瑾瑜说:“我会爱你的,虽然你从没说过爱我,”他轻轻吻他领带下的眼睛,道:“我爱你,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能满足我一次吗?只是一次而已。”   那语气里没有丝毫胁迫与威逼,有的只是请求、询问、爱和虔诚,手铐碰撞的声音慢慢停了。   张信礼没说话,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偏过了脸。   林瑾瑜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试着往前了些,就像张信礼对他做过的那样,扳过他的脸颊。   张信礼不自主皱眉,但放任他,忍着没动。   林瑾瑜虽然摆出了副架势,也显露出了态势,但始终没真的做什么,反而观察着张信礼的反应。   张信礼确实没拒绝他,甚至在尽力配合,但林瑾瑜确实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兴奋,不管他再如何跟他热吻、用牙齿磕碰,对他说情话,张信礼都远不如一开始那样有感觉了。   生理反应是无法作假的,他们不愿当下面那个的原因不大一样,林瑾瑜虽然嘴上不想当,但当0的时候无论前情戏还是真进去,他一样都能有感觉。   他一开始不愿意是因为恐惧未知,后来不愿意是因为麻烦跟想尝试不同的感觉,张信礼则是因为真的排斥,而不是觉得纯1高贵所以要当,或者其实生理上两者皆可但他不知道,只觉得伴侣只能配合自己。   可能就是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个人喜好,大脑性癖不同。   林瑾瑜观察片刻,得到了答案。   张信礼一直尽力在忍,他实在装不出生理反应,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配合只是不动,想着忍到林瑾瑜完事,闹够了就结束了。   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张信礼觉得久,其实只是几分钟,林瑾瑜放他脸颊上的、手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被骑跨的感觉,林瑾瑜骑到他腰上,摸了摸他的脸,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个吻,说:   “记住,这是我让你的。”   ……   张信礼再次开始挣扎,甚至比刚刚动作更大,不锈钢与床头栏杆碰撞得哐哐响,他想来抱他,想把他压在床上,想切切实实抱他。然而这统统没用,血肉之躯再硬也赢不过钢铁,林瑾瑜并无给他解开的意思,稳稳坐在原地看着他。   “瑾瑜……放开我,好么,”他说话断断续续:“想……碰你……”   视觉被剥夺后人会有种不安全感,张信礼想握着他的手,但仅仅牵手还不够……他们分开得太久了。林瑾瑜自己跟他接吻虽然足够缠绵,但到底没别的了。   一番胡闹过后。   ……   林瑾瑜解开遮住他双眼的领带,翻身下去,躺在他身边,两人均缓了好一会儿。   “爽吗……”已经好几分钟过去了,林瑾瑜仍在喘:“反正我很爽。”   长期分开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加上持续积累的弱刺激,加上视觉剥夺,加上束缚和没尝试过的接吻,不爽才怪了。   可惜了,他没看见什么,不过不急,久别重逢之后还是天长地久。   张信礼动了下胳膊,回答:“……比之前所有次加起来还爽。”   不过……他其实还……   林瑾瑜不知道他还有下半句没说,经历过久别重逢的接吻之后,他气短缺氧,已经一点力气都没了,张信礼说:“现在可以解开了么。”   已经缓了几分钟,他恢复了些精力,林瑾瑜爬起来,把手铐解了,穿着汗湿的裤子下床,想去洗个澡,又不大有力气。   他身后,张信礼盯着他背影,活动了下手腕跟肩膀,把外裤脱了,凉快了些,然后踩下床来,反手把上衣也脱了,扔到床上。   林瑾瑜打着哈欠往浴室走,眼看都走到门口了,忽觉身后有谁拍了下他肩膀。林瑾瑜回头,紧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张信礼干净利落弯腰一扛,把他扛到肩上,然后转身走回卧室,一把扔到床上。   “喂,”林瑾瑜头都转晕了,他撑着手肘,懵逼道:“你干什么?搞什么飞机?”   “不干‘什么’,”张信礼没穿上衣,上身赤裸,回了他四个大字:“抱着睡觉。”   这可才过了不到十分钟,林瑾瑜简直不敢相信:“总得先洗个澡吧……一身汗,脏死了……分开去,我不一起洗。”   他真没力气了。张信礼轻飘飘道:“没关系,我有力气就行。”   “你腰不是受过伤吗,”林瑾瑜问:“有没有影响……”   张信礼淡淡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说完,由不得林瑾瑜拒绝,他站在床边,抓住林瑾瑜手腕,把他抱起来,让两人再次相贴。   林瑾瑜刚才先起身,张信礼没费什么力气,五六分钟对他而言已经够缓冲,他能抱他去洗澡。   “我会不舒服啊……”林瑾瑜说:“再等三五分钟……”   “知道,”张信礼分开他手,手从膝窝下穿过,问他身上那挺清凉的衣物道:“什么时候买的?”   倒是很适合夏天。   “不记得,”其实林瑾瑜记得:“冬天。”   张信礼重复了遍那两个字,说:“很好看。”   他说冬天,不会是前年冬天,也就是说……实际上,虽然林瑾瑜此前一直宛如长了八百根刺的刺猬,但其实早就做好准备有这天了。   “我可……不觉得好看。”林瑾瑜觉得羞耻,他穿这个只是因为张信礼随口说了句他喜欢。   “就是很好看。”张信礼摸了摸他身前小腹,湿乎乎的,一层汗,夏夜炎热,人当然多汗,他想马上抱着睡觉却不能,只能暂时等着凉快点去洗干净睡觉。   打闹间难免闹着闹着就开始互相挠来挠去,就像小时候一样,林瑾瑜仍如那时般,比他怕痒多了,颇有些招架不住。   “……”林瑾瑜没想到他会做这个,有点措不及防……妈的,以前他可没发现,那么多地方他都会觉得痒。   “碰你肚子你也觉得痒,嗯?”张信礼说:“我就没什么感觉。”   什么意思……林瑾瑜说:“不要再用这种搞笑的理由论证你是1了,你不痒,纯属我碰得少。”   林瑾瑜以前也怕痒,但没这么怕,纯属后天锻炼的,那个时候张信礼总喜欢吻他全身,久而久之,大脑好像就把那种刺激跟警铃大作绑定在一起了。   “是么。”   林瑾瑜说等“三五分钟”,他就真的等了……等了三分钟。   三分钟过去,张信礼言出必行,直起腰,一句话没说,重新开始抱他。   “等等,我还没……”林瑾瑜说了一半,叹了口气,道:“算了,可别摔了。”   张信礼本来不想说什么,不愿为这个浪费时间,便配合了。   ……   完事后。   夏天本来就热得要死,又去洗热水,真的不太舒服,但林瑾瑜没出声。   算了,他想:分开这么久了,随他吧,一起泡泡热水还挺舒服的。   一开始他们刚在一起时,张信礼看起来不太关注他的感受,后来才慢慢开始学会建立亲密关系,关注他,但仍不像林瑾瑜那样几乎把大部分注意放在对方而不是自己身体的感觉上,林瑾瑜习惯了。   刚刚在窗台边的接吻缱绻又热烈,就像一根线,重新把分开的一年串联起来,也串联起分开的两个人。   林瑾瑜困了,张信礼却好像仍然挺有精神,但也关了灯,说:“睡吧。”   “你别……”林瑾瑜往摸了摸他耳朵,低声说:“算了……知道你这个点还不睡觉。”   他作息时间一向很有规律,不喜欢没到时间,人还精神着就睡觉。   两人虽然都吹风吹了很久了,林瑾瑜瞌睡了,可张信礼仍想跟他多抱一会儿。   但张信礼宛如没听见他话般,只是摸了摸他脸颊。   湿湿热热的,林瑾瑜不知道自己手心是不是也这么多汗。   “挺脏的,要不别躺了,还是洗个澡……”林瑾瑜决定还是顶着热浪洗热水,他完全坐起来,双腿垂到床下,张信礼便也起身,但仍拉着他手,汗湿的、热的手。   ……   洗过之后。   林瑾瑜说:“睡了,夏天本来就热,出汗多,待会儿肯定还要出汗。”   “来,”他主动往后躺下,没盖被子,说:“睡吧……一直从前面面对着睡好么,我想面对面睡,可以抱你。”   睡觉张信礼似乎喜欢从背后抱着,那对他来说好像更有吸引力,林瑾瑜却喜欢看着他的脸,喜欢入睡的同时也能真切抱着他。   “我们……算重新开始了么?”最后时刻,张信礼搂住他肩,说话间睡一起抱着他,咬着他耳垂问:“算不算?”   林瑾瑜困得要死,说话都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才艰难道:“不然呢……你觉得……我会跟不是男朋友的人……连续……接吻那么多次?”   说完,他耳边感觉到一阵热气喷吐,张信礼好像笑了下,低声道:“知道了。”   “?”林瑾瑜还在反应,张信礼已经紧紧抱着他,再次吻了上来了。   “……”发丝挠过的地方很痒,林瑾瑜得说,在耍无赖这点上,张信礼其实跟他不相上下,只不过运用在了生活中的不同地方。   反正他完全没停的意思,反对了也是白反对。   林瑾瑜不说话,只是依旧抱着他,张信礼便当他确定承认了。   ……   伴随着几声低沉的、夏夜里的轻语,终点终于到来。   两人满身热汗,在同样炎热的夜风中抱着,接了会儿吻。林瑾瑜伸手到旁边,拿纸巾擦了两人满身的汗,眯眼问他道:“舒服么?”   “……舒服。”   比以前任何一次拥抱、接吻加起来都还要舒服许多。 第392章 曙光   一番胡闹过后,去浴室洗澡时,他们在浴缸里又做了一次。   第二天一早,林瑾瑜带着满身痕迹,腰酸背痛地起床。   今天周末,张信礼原本还在睡,被他起床的动静吵醒了,起来看他。   林瑾瑜坐在床边麻利穿衣服,张信礼赤身裸体,从背后过去贴着他,在他身后黏黏糊糊,道:“周末,再睡会儿。”   “不要闹了,”林瑾瑜感觉他在亲自己后颈,这大早上的,稍不留神又擦枪走火,说:“你睡吧,我要去上班。”   “周末,”张信礼不想他出门,想一块多“睡会儿觉”:“还上班。”   “是啊,三张嘴嗷嗷待哺着,不上班行吗,”夏天的优点之一就是起床方便,林瑾瑜很快穿好了:“还有不到一个月开学了,能多攒点就多攒点。”   过过没钱的日子才知道钱到用时方恨少是个什么滋味,趁着没开学,他到处打工,想多攒点钱。也幸亏实习那段时间他们在上海夹缝求生时林瑾瑜什么没技术含量的笨活儿都试着干过了,此时,再回上海不用像生瓜蛋子似的从零开始,每月收入能管温饱。   他下床去刷牙,张信礼目送他走进卫生间,也不睡了,掀被子下床。   他仍什么也没穿,就这么站林瑾瑜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他刷牙洗脸。   林瑾瑜三两下洗漱完,正刮胡子,看见张信礼,手上顿了一瞬。   大早上的不穿衣服到处走,这个画面就很……   夏天镜子不怎么起雾,此刻镜面上清晰映出两人的身影,张信礼腰线结实,脖颈、胸口也全是林瑾瑜留下的痕迹,看他的眼神很温柔,让人滋生出无限遐想。   遐想他去赤裸着的、镜子所暂时未映出的部分。林瑾瑜现在是生理正常但是不得不出门上班的成年男性,干看着不能吃也挺难受的,遂赶他道:“穿衣服去,狗在看着。”   狗笼子在卫生间门口,林瑾瑜起床后把门开了,放狗出来撒尿,此刻它正站在一边,摇着尾巴看着他俩。   “有什么关系,”张信礼还是在他身边蹭着贴着:“它又不懂。”   “别小看狗的智商。”林瑾瑜感觉好像每次做过之后张信礼都会变得特别粘人,从以前到现在都这样,这点没变过。   张信礼也知道不管他自己因为刚复合,心情多激动,多想跟林瑾瑜黏在一起不分开也不能影响正事,于是没再说什么,弯腰在他脸颊上亲了口后转身走了。   林瑾瑜握着剃须刀的手定在半空:“……”   完了,他好像真的有点想旷工了。   ……   骄阳似火,暑气袭人,林瑾瑜端了一上午盘子,却神奇的没觉得累。下班后,他顺便从后厨打包了没卖完的剩饭剩菜,拿回家跟张信礼一起吃。   “跟你说件事,”林瑾瑜边稀里呼噜吃着二次加热的汤汤水水,边说:“我们回上海也快一个月了,各方面基本也稳定下来了,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什么,”张信礼看他:“说就是了。”   林瑾瑜看起来挺斟酌字词的,他以为是很重大的事,便停止吃饭,认真等着听。   “就是……”林瑾瑜道:“我想把小堂哥的钱还了。”   张信礼一开始没懂,问:“什么?”   “分手的时候他给过我几万块钱,”林瑾瑜解释说:“大部分赔了那个被撞的小孩,还剩了两万,本来一直在卡里当应急备用金,现在我准备还了……你同意吗?”   张信礼不知道他卡里还有这笔钱,也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这件事询问他的意见,道:“当然,你的钱,想还就还,为什么问我?”   “你说呢,”林瑾瑜咬字挺重:“那笔钱本来是备用金,假如留着,万一再遇到什么困难能救个急,还了虽然了了件事,可去了重保险,现在我们重新在一起了,你是我男朋友,我在就关于集体利益的重大决定征求你的意见。”   张信礼没想那么多,这时听林瑾瑜说了,明白了:“嗯……还了吧,反正我有稳定收入,而且,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跟你分开了。”   学业、工作都有了,每天的生活平平淡淡,但又温馨,忽然一下子,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幸福来的好像很容易。可转念想想,假如不是林瑾瑜当初觉得既然以后要回上海,那不如实习的时候就找上海单位,所以坚持回来这座生活成本过高的城市,张信礼不会在还未正式毕业的过渡期就有机会得到上海单位的offer,而假如不是那个面试机会,他也许不能下定决心,在林瑾瑜离开后追到上海。   而没有那许多试错与磨合,假如真的毕业后再开始积累社会经验,经历那一切,他们可能很难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虽然以前在小事上常常掉链子,可每当重大关头,林瑾瑜总能做出正确决定。   “好,”见他不反对,林瑾瑜说:“那就这么决定了,没有别的问题了吧。”   张信礼想了想,纠正说:“有一个小问题,不是‘集体利益’,是家庭利益。”   他们是爱人,是家人。   林瑾瑜回答:“好的。”   事不宜迟,林瑾瑜第二天就去银行给小堂哥转了账,并打电话给他说明了还钱的事。   “小瑜?”小堂哥突然接到他电话,下巴都快惊掉了:“怎么突然提还钱的事,你不是说先留着,等完成学业了再……”   这一年多来,林瑾瑜都不怎么接他电话,至多节假日时在微信上干巴巴地祝他节日快乐,这会儿怎么主动打过来了。   “没,我本来也准备本科毕业就还。”林瑾瑜膝盖上横着打印出来的PDF,一手拿笔一手拿着手机,坐在窗台上,边吹风边跟他通话,张信礼坐在床角离他很近的地方看手机。   “你留着也行,”那钱其实不是小堂哥的,那时他刚参加工作,不比现在,有点月光,存不下什么钱:“我涨薪了,不急用,你留着就当有个保障。”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不要紧的,堂哥,”林瑾瑜说:“九月我就开学了,住宿舍吃食堂花不了什么钱,学费我也有办法,争取拿奖学金,能覆盖学费还有富余。”   “能拿奖学金当然好,”小堂哥说:“可说不准呀,万一没评上呢,你还是留着。”   坐久了腰板累,窗台两面墙上又没棉垫子,林瑾瑜往后靠了几下,怎么靠怎么不舒服:“……不会的,”他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之前在新生群里找研一研二的打听了,有几项奖学金是只有推免生能申请的,我相信自己行。”   他语气自信,没半分犹疑,被夏夜晚风轻轻拂过的脸庞上神色阳光,那双英俊的眼睛重新有了光——张信礼仿佛在他身上重新看见了那年院子里,泥巴地上踩着滑板起跳的少年的影子。   “奖学金虽然好,可一年就评一次,小瑜,你缺少社会经验,不稳定的收入再多抗不了风险的,”电话里,小堂哥还是觉得不妥:“等你参加工作,再……”   林瑾瑜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又换了几次姿势,都觉得硌得慌,张信礼见状,从床上拿了个枕头塞到他身后,让他枕着。   这么一来可舒服多了,林瑾瑜听着电话,抬头看他,张信礼俯身,两人默契地接了个吻。   “……你看你坚持不回家,我也没多干涉,只是作为过来人,我觉得还是等你参加了工作,有了稳定收入,慢慢步入正轨,要是你觉得确实不需要再还不迟,”小堂哥正语重心长说着,忽然觉得电话那头好像传来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像是在咂冰棍,又像湿哒哒的手指在搅动紧实的西柚,但又好像都不是。   小堂哥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莫名觉得面红耳赤……大概是那种黏糊湿润的声音让人产生了不太好描述的错误联想吧,他想。   “小瑜,”他问:“你在听吗?刚刚那是什么声音,你在吃东西?”   “呃……”林瑾瑜火速按了静音键,冲张信礼比口型:“我堂哥听见了我们接吻,要现在告诉他吗?”   “?”张信礼和他交流了番,说:“随便,都可以。”   反正早就已经在他面前出过柜了,对小堂哥没什么好打马虎眼的。   林瑾瑜便重新把声音开了,对电话那头道:“呃……小堂哥,那个声音是……他在我旁边,我们复合了。”   “什么?”小堂哥以为自己听错了:“复合?什么复合?你又谈新恋爱了?嗯……男生还是女生?”   “不是,”林瑾瑜说:“我只谈过他一个,你见过的,复合的意思就是……我们重新在一起了。”电话里,堂弟语气淡淡的,好似宣布一个情理之中也意料之中,终将到来的结果:“……我真的是gay,不跟他在一起,也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   他想:反正我永远不可能是爸爸期待中的儿子。   小堂哥足足沉默了快一分钟,林瑾瑜也没催他,给他时间消化。   这个世界真的很魔幻。   尽管小堂哥在亲眼目睹过张信礼是如何拿出甚至他也不具备的耐心去面对发病时候的林瑾瑜后已隐约有种预感:这两个人之间的羁绊也许比多数“正常”恋爱的男人女人更深、更牢固,但他仍没想到今天就会得知这个消息。   “小瑜……”小堂哥说:“能告诉我,你们现在住哪里吗?” 第393章 好起来吧,我的爱人   “你真告诉他了?”张信礼以为林瑾瑜会稍微推辞一下:“你堂哥说什么?”   “是啊,你自己说的都可以,难道随口开玩笑?”   张信礼当然不是随口开玩笑,他只是稍微觉得有点意外,毕竟……在他的印象里,林瑾瑜仍很排斥见到家里人,乃至于不想提及跟“家”或者“爸爸”有关的任何字眼。   林瑾瑜接着道:“他没说什么,就问了我们住哪儿,还以为会说要来看我们,可能工作太忙没空。”   小堂哥在电话里只着重打听了他们近来的情况,没再执意要林瑾瑜留下那两万块钱,也没提要来看他们或者怎么样。   张信礼说:“还以为会来看你。”   “我也,”林瑾瑜道:“以为会来看我们。小堂哥人……其实挺好的。”   张信礼以为他对家人之类的仍很敏感,林瑾瑜则以为他对小堂哥仍有成见。   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表示了同意:“是,当初如果不是他放下工作,每天按时按点来跟我换班,我可能没法照顾好你。”   真切的接触和相处是改变两个人对对方看法的最好途径,林瑾瑜道:“还以为你还是很讨厌他。”   “没有,怎么会很讨厌,那是你的家人,”张信礼说:“只是之前因为些误会不太喜欢。”   他有点想把这事彻底解释清楚,因为不想林瑾瑜觉得他讨厌他的亲人:“那时候真挺辛苦的,你情绪很不好,不愿意吃药,也不跟我说话,整天不动,也没精神。我们有段时间还很怕你……自残自杀,你堂哥帮了不少忙。因为那个病很难预测,必须时刻看护,你爸不管你,你又不愿意去医院,所以……”   说到一半,他忽然闭嘴了。   人就是容易得意忘形,大概是最近日子太平静,他危机意识变弱了,有刚好聊到这个话题,张信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番话堪称把所有的“违禁词”说了个遍。   比如“吃药”、“自杀”、“爸”、“医院”等等……简直遍地踩雷。   而且,详细回忆极端负面的过往发作情景也有可能突然把患者拉回过去某瞬间的负面状态里,为保险计,医生曾提醒过发作期内患者自己也无法自制,作为家人不要责怪他,最好也不要跟林瑾瑜本人提他因为情绪消极而做出的过分举动,无须带他回顾负面的过往,教他往光明的前方看就可以了。   刚还闲散舒适的晚饭氛围一下消散得无影无踪,张信礼只觉得心都悬了起来,他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整个人凝固住了,像在等待什么判决。   林瑾瑜也顿了一瞬,但仅仅是一瞬,一瞬之后他就恢复了动作,麻溜夹了块鸡肉进自己嘴里,神色如常地道:“哦,是吗,”他边嚼边说:“可能是大脑强迫性遗忘吧,很多细节我不记得了。”   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张信礼宁愿是真的,遗忘是人的一种自愈能力,抑郁症患者有时却会失去。如果林瑾瑜反复咀嚼过往不开心的记忆,那说明他并未好转,仍像在高空走钢丝,不知道哪天就会掉下去。   “……是吗,”张信礼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尽量镇静地接着吃饭:“挺好的,有些事没必要记得。”   “哈哈,确实,”林瑾瑜把碗端了起来,开始大口快速扒饭:“不过也不能全忘了,”他说:“你对我的好我可得记着。”   他吃得比刚才快了,看起来很有胃口的样子,神色也没什么异常,但也许是过去的教训太惨痛,张信礼总觉得心里忐忑。   “瑾瑜,”他说:“刚刚……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林瑾瑜仍只是吃饭:“你陈述事实而已。我现在其实……对医院没什么感觉了,照顾你那会儿天天睡在医院里闻消毒水味,走廊那凳子真不是人睡的,看见有空着的白床单比看见我妈还亲切。”   可能算歪打正着,天天跑医院照顾张信礼这事某种程度上充当了脱敏疗法,林瑾瑜当时虽然身处在自己排斥的环境里,可根本没心思去在意那个,那时,照顾张信礼成为了唯一的最高目标,以至于他忽略了其它所有事。   “真的?”张信礼松了口气:“你这段时间……感觉还好吗?”   之前没复合的时候他不好,也不敢过问,只是在心里默默担忧,现在终于可以问了:“我记得你不能喝酒,可……”   可无论是拉龙迎新的聚餐上,还是跟林烨的饭局上,或者生日那天,林瑾瑜似乎都并不忌口。   “我?”林瑾瑜仍在吃饭,他从刚开始好像忽然专注于吃饭这事了一般:“挺好的,我们24小时待在一起,你应该有感觉。喝酒是因为药量减了,正常喝不酗酒就不碍事,还可以增强社会感。”   他近一年的生活都很充实,上半年忙学业,下半年忙跟前男友拉扯,最近忙谈恋爱,生活得很惬意,虽然也不是每分每秒都开心,可都在情绪波动的正常范畴,没什么低落得感觉全世界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的时候。   太好了……张信礼心说。他问:“下次复诊是什么时候?”   他很关心这个,算算他到林瑾瑜身边也大半年了,可一直没见林瑾瑜去复诊过,一般来说三个月就应该回去复诊了吧?   林瑾瑜眼睛盯着桌子上装在快餐盒里的菜,嘴里塞着东西,语速挺快地说:“越严重,复诊的间隔时间就越短,上次医生说半年后去。”   半年后……也就是说,正好最近就该去了。   “那,”张信礼思考了一番,说:“哪天抽个时间一起去吧。”   “嗯。”林瑾瑜竟然答应得毫不含糊,不过随后,他又马上说:“现在吃饭吧,不要说了。”   张信礼开始继续吃饭,吃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你感觉不好,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这次要坦诚相待。”   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说这句话了,几十次,或者几百次。   林瑾瑜风卷残云般吃着,他嘴里塞满了食物,但仍伸筷子在桌上夹,吃相颇有点电影《白鹿原》里黑娃吃语嬉\挣!)里面那风范,看起来吃得很香。   这次林瑾瑜没回答。他大概吃太急噎着了,于是忽然放下筷子,不吃了,撑在桌上不动,好像在缓。   张信礼也不动了,看着他。   大概八九秒后,林瑾瑜忽然猛地起身,冲到卫生间,掀开马桶盖就开始猛吐刚刚吃进去的饭菜。   张信礼快步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卫生间门口,但没出声,只是站在门口,安静地等待。   也不知道林瑾瑜这番吐的到底是嘴里的还是胃里的,看起来只是把嘴里含着的跟喉咙里的反出来吐了。吐完,他边用胳膊擦嘴,边按下了冲水键。   粘稠的口水混着乱七八糟的秽物被清水冲下,林瑾瑜走到洗脸池前,双手撑在台子边缘,低头沉重呼吸着,压下因为吐东西产生的恶心感。张信礼往里走了几步,喊他道:“瑾瑜。”   “别过来,”林瑾瑜仍低着头,抬手示意他在原地就好:“……我没事,”他说:“缓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张信礼想说些什么,林瑾瑜却笑了笑,说:“吃太急了……偶尔,会有几分钟感觉不好,没关系。不要……不要跟我说话,让我一个人站一会儿。”   然后没人说话了,张信礼按照他的意愿没说话,但也没离开,而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把手轻轻放到了他肩上。   大概十分钟后,林瑾瑜弓着腰,打开水漱了口,然后用掌心接凉水往自己脸上泼了把,直起身,说:“好了,没事了。”   张信礼脸上神色放松,毫不凝重,见他没事了并不追问些“为什么突然不舒服”、“刚刚那是怎么了”的问题,只说:“嗯……只花了十分钟,好多了。”   林瑾瑜拉起衣服下摆擦干脸上、脖颈上沥沥往下流的水,笑了下,说:“是好多了。”   以前,他突如其来的不开心会持续很久,短则半天,十多个小时,长则没个准,现在总归好多了,但张信礼聪明的没有提以前,只说现在。   林瑾瑜的症结在家庭,在他爸妈,而不在其他地方,复诊固然是十分重要的,但恐怕要真让他完全摆脱阴影,只能从生他养他二十年的家入手。   张信礼漆黑的眼里似有说不清的打算,他拍了拍林瑾瑜的背,示意他出去休息或者接着吃饭。林瑾瑜捉过他手捏了捏,长出口气道:“呼——真没事了,这一年心里一直偶尔会突然觉得堵,正常的……就是今天在你面前逞强装了把,不装其实安静几分钟就过去了。”   只是偶尔,频率已经很低了。   “不用在我面前逞强,”张信礼说:“你什么样子我都见过……你看我也一样。”   “好,”林瑾瑜说:“以后不会了。”   张信礼打开门,跟他一起出去,屋外狗十分钟不见他们,跟久别重逢似的,秒过来哈哧哈哧蹭蹭舔舔,林瑾瑜一把把它抱起来,像抱着个硕大的、会长毛的小孩,逗来逗去。   他心情在看到狗的那刻立竿见影好转了。   张信礼看着自己对象跟好大儿亲亲抱抱,开始在心里思考些事情。这样似乎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林瑾瑜已好转了很多,但如果不解决最初那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恐怕他永远只会好转,却永远可能复发,不能彻底摆脱药物。   他想:林瑾瑜,他的爱人,他必须彻底好起来,成为他原本该成为的样子。   也许他们应该回去见林怀南一面。 第394章 弟弟、妹妹、狗狗   “你说,生了?”   带林瑾瑜重新和他爸接触是件大事,张信礼不敢操之过急,因此只是暂时在心里计划着,却没贸然采取行动。八月下旬,离研一开学只剩最后短短的几天,张信礼还没计划出头绪,却在和林瑾瑜在外面遛狗时,等来了那个等待已久的大消息。   “是的,还好还好,”张信和说:“大爸已经重新出去打工了,过几天我本来也要回学校,幸亏回之前阿妈喂着喂着鸡突然说肚子痛,坐拖拉机送到卫生所没一会儿就生了,都平安都平安。”   大人小孩都平安真是最好的消息了,林瑾瑜从他手里接过狗绳,让张信礼腾出手听电话,两人在路边站住了,张信礼把免提打开,让他也能听见他跟张信和的对话。   “既然生了,”张信礼看了林瑾瑜一眼,问:“是……男还是女?”   他上来就问这问题不是因为他重男轻女,张信礼这辈子跟男人在一起本来也不会有小孩,多个弟弟还是妹妹对他而言没差别,只是……如果是个弟弟,他的路可能会好走一点。   一定会好走一点。   林瑾瑜抓着狗绳的手微微出汗,他也有点紧张。   “都是!”张信和明显很兴奋:“双胞胎!哈哈!”   “什么?”张信礼实打实吃惊了:“生了两个?一男一女?”   “是!龙凤呈祥!”张信和说:“哥,其实……怀到四个月去做产检的时候就知道了,但,呃,嗯……没告诉你,大爸想着那个……没必要,你那么忙那么不容易,不为这个打扰你,反正生下来就知道了。”   他后面的话说得挺含糊,林瑾瑜站一边听着,马上就明白了,心说:什么不打扰,是怕你哥反对,要打掉这胎再怀,才不告诉他的吧。   张信礼父母都属于务农跟外出打工人员,赚的是体力钱,年纪大了难免力不从心,虽然家里还有个棋牌室,可要养包括张信和在内的三个小孩肯定吃力,要是二胎只生了一个还好,怀了俩……他们怕张信礼不同意。   大概是父母的私心,他们也犹豫过是不是要放弃这胎,可已经这个年纪了,这次打了,可能就永远怀不上了。   张信礼不是傻子,反应一会儿后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有一会儿没说话。   电话两头都沉默着,几秒后,张信和说:“……哥,大爸跟阿妈一开始其实只是想要个女儿,也好儿女双全,没想到……这是计划外,谁也没法预料。”   如果张信礼现在仍是一个人,他虽然也会稍微为此感到压力,但沉默一会儿就过去了,毕竟他爸妈也不是匹夫泼妇那类人,不会真的强迫他自己的的温饱不管了只养弟妹,张信礼未来的压力确实会大,但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有林瑾瑜,他怕林瑾瑜不高兴。   传统中式家庭里,不是只有往娘家拿钱拿到小家庭垮了夫妻两个才会吵架,而只要切实影响到小家庭的生活质量,夫妻之间就大概率会永无宁日。   如果只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张信礼有把握完全不影响自己和林瑾瑜的生活,两个就不一定了。   林瑾瑜就站在一边,他等着张信礼跟自家人说话,等了半天没听见声,抬头一看,见他看着自己。   “?”林瑾瑜用眼神传达出自己的疑问,比口型说:“看我干什么,接话啊。”   张信礼仍看着他,林瑾瑜后知后觉从他眼神里读取出了他的歉意:“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又不是你生的,”他说:“算了,没事,你先把电话打完。”   张信礼这才对张信和道:“嗯,知道。”   “哥……”张信和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了,大专生社会气息普遍重些,已懂了不少成人世界的潜台词:“你不介意吧?”   “小孩叫什么名字?”其实,如果张信礼一怒之下甩手不管,没人真的奈何得了他,即便是他爸妈,他道:“今天生的?”   “昨天晚上送的卫生所,今天上午出生的,”张信和道:“弟弟大爸问了毕摩,说汉名叫信安,妹妹……”他小心翼翼地说:“讲让你来取。”   不知道是他爸讨好的小花招还是什么,可能是想表达自己对长子尊重的同时也尽量让张信礼对两个小孩多产生点兄弟兄妹情,张信礼全无准备,也没有太多给别人命名的兴趣,说:“你叫爸妈自己取就行了。”   “大爸说让你取,我也觉得你取挺好,”张信和顿了一瞬,压低声音说:“哥,你不是那个吗,就……也不能有小孩,家里的情况肯定是需要你帮衬的,但我觉得对你也不是没好处,弟妹就跟你的小孩一样,将来你们老了,他们肯定不能不管的。”   二十多岁正是好年纪,张信礼没这么早想什么养老问题,张信和忧虑他哥,竟然给考虑了。张信礼说:“……我不会取啊,女孩应该叫什么,花花草草?”   那边张信和还没说话,旁听的林瑾瑜已想起过去他给狗取名字的“光辉战绩”,什么大中小黑、黑黑,整个人麻了。   林瑾瑜心说:可别取出一串张小花、张春花、张桂花之类的名字来,以后人女孩要是去外面读书了会被同学笑的。   他刚想完,张信礼瞄了眼路边绿化带里的凤仙花,不太确定地说了句:“……张凤仙?”   好嘛,比春花桂花倒是好点,可也好不到哪里去,林瑾瑜差点乐笑了。   张信礼是瞄到什么拿什么,随口说的。林瑾瑜稍微想了想,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了几个字,举到张信礼面前。   张信礼仔细看去,看完对弟弟道:“……要么直接把偏旁去了,叫言言,挺好听的。”   那边彝汉文化互相渗透,就算男孩有字辈,女孩没什么地位,取汉名也一般不会照着来,张信礼说:“张言不好听,大名叫张信言吧,你给爸说声。”   张信和说:“好,到时候满月了,上完户口抱给你看。”   两人又聊了几句家务事,张信和说阿妈有邻居亲戚照顾,让他不用担心,张信礼大概定了心,挂了电话。   他打电话时,林瑾瑜一直蹲一边和狗玩,这会儿见打完了,站起来,用眼神问是接着往前走遛儿子还是打道回府。   “你会介意吗?”张信礼把手机放兜里,接过狗绳,示意狗还没活动够,继续往前走。   “介意什么?”   这条路以前是租借地,路边满是欧式风情建筑,夕阳变幻斑斓,香樟高大,像一丛丛碧绿色的伞。林瑾瑜和牵着狗的张信礼并肩从一排排被落日拉长的树影中走过,说:“我说了,又不是你背着我生了小孩,我有什么好介意的。除非你爸妈撒手不管,完全丢给你养,不然只是适当帮衬的话合情也合理。”   张信礼没顺着他的话头说,反而提醒他道:“这是理想情况。”   “管他呢,活人反正不会让尿憋死,”林瑾瑜说:“你又开始为还未出现的问题感到忧愁了。”   他不会介意这个,那是张信礼的亲弟亲妹,他咋会说什么。本来张信礼每月就会给家里寄钱,这已成了惯例,现在多了弟妹,节假日给他们买点吃的穿的说应该也应该。   “我尽量不影响我们两个的生活,”张信礼说:“说好了AA,我保证不用你的钱。”   以后林瑾瑜拿的薪资肯定比他高,这是毋庸置疑的,作为情侣里经济条件差些的一方,他能做出这个保证很不容易。   “什么你的钱我的钱,”林瑾瑜说:“先看看你爸妈的想法,小孩满月以后到底让你帮衬到什么程度再说。”   他心里知道作为共同生活的两个人,这笔帐是很难算清的,就算张信礼每月寄回去的都是自己的工资,可他们的小家需要的花销就在那里,张信礼的钱寄回去了,就意味着家庭支出林瑾瑜自己势必会有形无形地多负担,所以还是一笔算不清的账。   好在他不是一个很在乎钱的人。   张信礼脸上神色仍挺愧疚,林瑾瑜看他不大开心的样子,搂过他肩,转移话题,道:“……说到取名,我倒想起,你妹有名字了,咱儿子还没名呢。”   张信礼秒从愧疚变为懵逼,说:“我们什么时候有儿子?”   林瑾瑜抖了抖他手里的狗绳:“这不就是。”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目的是转移张信礼的注意力,算半开玩笑半当真,张信礼说:“狗怎么能……”说到一半,吞了,道:“好的,你取吧。”   林瑾瑜就知道他会让自己取,说:“我取了算数是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要反悔。”   张信礼此时浑然不知他的想法,说:“当然,我为什么反悔。”   林瑾瑜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作出思索样子,然后把心里早就想好的名字丢了出来,说:“那决定了,就叫……张小礼!”   张信礼:“?”   ???   “大名张小礼,小名就叫一一吧,比较朗朗上口,”林瑾瑜咂咂嘴:“嗯……已经回上海了,过两天带上租房合同去办狗证。”   “等等,”张信礼说:“怎么能……”   他抗议说:“为什么不叫林小瑜?”   林瑾瑜非常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你自己让我取的。”   张信礼:“……”   他忧虑弟妹的事被这个小插曲打断,整个人风中凌乱,完全没空去纠结什么钱不钱了,林瑾瑜整个笑死,过了会儿张信礼迟疑着问:“为什么……小名叫一一?”   他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因为我是1?”   这次轮到林瑾瑜风中凌乱了,他愣了一瞬后掐住张信礼的脖子使劲摇,大吼:“不是!是因为它是一月份到我们家来的!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人gay久了思维果然也越来越gay,岂有此理。   张信礼抬遇奚手做出“我错了我错了”的手势,林瑾瑜不依不饶,作势揍他,狗吐着舌头,在周围绕着圈跑来跑去看戏,晚霞绚烂且温柔,两人一狗迎着夕阳的余晖打打闹闹,共同走向远方。   作者有话说:   林爸:钱?什么钱? 第395章 要去的前方   九月,林瑾瑜如期开学了。   生活进入了又一个新阶段,但温馨的气息好像没什么大变化,虽然住宿舍会方便许多,但林瑾瑜有个腻歪得很的男朋友,两人商量过后,林瑾瑜交了申请,不住宿舍,而理所应当地继续跟自己对象同居。   因为他上课的时间比张信礼上班的时间早,因此每天早上林瑾瑜总先起床,做个早饭——通常不会太复杂,可能就下楼买点馒头或者油条什么的,他自己吃一份,另一份放桌上。当张信礼醒来赤着上身去卫生间洗漱时,林瑾瑜往往已经穿戴整齐,拿着书准备出门了。   他们会腻歪一会儿,比如接个吻,或者抱一抱,林瑾瑜很喜欢利用张信礼刚起床,慵懒、还没打起精神的这段时间干点坏事,干完又立刻溜之大吉。中午大家各自解决午饭,林瑾瑜待在学校,张信礼回家一趟喂狗,晚上两人谁先回家谁就先做晚饭,然后在消食以后洗洗干净,结束一天的工作学习躺在床上,做点爱做的事……一般会是林瑾瑜早上干的坏事的续篇,张信礼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做派常常让林瑾瑜暂时叫苦不迭,后悔早上的胡搞瞎搞,然而到了第二天——他还是照旧。   生活中没有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人,工作朝八晚六、课程每周固定,周一到五各自工作,他们周末会出去一起找不要钱的地方打打球,作息规律、收入、开支都大致稳定,几乎没什么波澜。   林瑾瑜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这几乎就是他畅想过的、和张信礼未来生活的样子,平静、温馨,各自有各自独立的事业、学业,但有一部分又能完美融合在一起。   虽然新鲜感少了些,但他相信不久的将来会更好——等经济情况更好一些,他们可以约好每周去看次电影,节假日出去旅个游什么的,世界上的新鲜事那么多,即便和同一个人体验,也是体验不完的。   然而,张信礼暂时还不大满意,他心里还有最后一块大石头没落下来。   “瑾瑜……”又一个周五,两人吃过晚饭后正在腻歪,张信礼忽然道:“我们……今天出去散散步吧。”   “行啊,”林瑾瑜躺在他腿上,此时完全没多想,说:“本来也要遛狗,不是每天都散?”   开学前张信礼工作比较忙,有时林瑾瑜早上没什么事,就出去吃早饭的时候顺便一个人把狗也遛了,开学后两人都忙了起来,就固定晚饭后一起出门遛。   “不……一样,”张信礼说:“今天散远一些。因为它越来越大了,需要的运动量也在变大,最近遛的时间和以前一样,但它老咬笼子,看见人也特别兴奋。”   城市里养狗不比农村,往地上一扔自己长就行。这四方的天,狭窄的楼房里,一条狗就像一个时刻需要人看着、管着、教育的小孩,吃喝拉撒睡,什么都要打招呼。   一一眼看要十个月了,这条很晚才拥有自己名字的狗属于大型犬,如今已从当初那个能整个钻进林瑾瑜怀里的小小黑黄毛球变成了肩高半米,体重快60斤的大家伙,毛茸茸的耳朵立得笔直,外表威风凌凌,但其实还没成年,性格很闹腾,经常在家闯点小祸。   林瑾瑜稍微有点奇怪,张信礼说话一向挺果断的,这会儿怎么感觉有点含糊,但出于习惯性的信任没有细想,只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行,”他答应了:“今天多散会儿,你掐着时间吧,天天两点一线,跟坐大牢似的,走走新地方挺好。”   “好。”张信礼答应了,摸了摸他脸后去里面牵狗。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但他心情却没半点放松,因为张信礼清楚地知道这恐怕是个大工程,一步迈出去,后面还有九十九步。   ……   虽然临近夏末,可空气中的燥热暂时并未有退去迹象,老小区外茂密的树叶间传来今年最后一轮嘹亮的蝉鸣,林瑾瑜牵着狗,张信礼引着林瑾瑜,换了个方向,开始沿着条不知通向哪处的路走。   有人领路的时候,林瑾瑜是一向乐得当甩手掌柜的。大狗的九个半月大概相当于人的12岁左右,正是对什么都好奇,到处闹腾的时候,一一有点爆冲的毛病,林瑾瑜前半段路基本把精力放到跟它拔河上去了,等到发觉不对味,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了。   “这条路……这个方向……”转过最后一个需要转的弯后,林瑾瑜不走了。   上海这地方日新月异,除了地标性大建筑,每条街、每家店几乎都在变,旧建筑拆除了,新的立交桥耸立,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林瑾瑜从小在这座城市里长大,虽然已经两三年没再来过这片,可当他回过神时,他还是马上就嗅到了丝熟悉的气息。   天热,一一有点渴了,不冲了,停在树荫下,在一边伸着舌头抖毛。张信礼心里知道不可能瞒得过他,但还想尽量让他往前走点,于是说:“怎么了?”   “这条路……”林瑾瑜有点发愣,说:“通向我家。”   张信礼就是故意把他往这边带的,这些天他考虑了很多,一根扎进了刺的伤口,无论你放在那里多久它都不会自愈的,要痊愈,只能亲手把那根刺拔出来。   过程可能会痛苦、可能会伴随着责怪、咆哮、甚至歇斯底里,但张信礼不在乎。就像强行送林瑾瑜去医院那次一样,他一定得让林瑾瑜好起来。   “是吗,”他淡淡道:“我随便走的。”   随便走的,真的吗?林瑾瑜从感情上是很想相信的,但他很聪明,没那么容易被糊弄。   他没说话,在热烘烘的晚风里看着张信礼。   “……我只是觉得,你必须面对这条路通向的地方,”张信礼被那个眼神打败了,糊弄林瑾瑜不是个好选择:“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无论如何,你得往前走。”   暂时走不过去不要紧,慢慢来,走不到终点就先走一步,一步走不动就走半步,无论如何,得往前走。   如果他不走,张信礼会逼他走。   林瑾瑜没忘,只是他以为已经走过去了。   “我……觉得已经可以了,”他开始躲避张信礼的视线:“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是么?和那时候比,我几乎算康复了。”   那压抑得让人连回看一眼也不愿意的一段时光,张信礼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几乎’算康复了。”   林瑾瑜不说话,张信礼接着道:“我不要几乎。瑾瑜,我不想每天提心吊胆,做梦都在怕你哪天突然又感觉不好。”   他们当初分手,没钱是一个原因、各种必然或偶然的事件接踵而来是一个原因、性格差异造成的误会是一个原因,林瑾瑜发病所制造的长期低气压也是一个原因。   生活在那种氛围里真的太窒息了,张信礼对此深有体会,他们不能怀抱侥幸永远生活在发作的可能里,要平静地生活下去就必须拔起这根刺,让伤口彻底愈合。   墨菲定律从不缺席,上次张信礼抱有侥幸的时候,林瑾瑜就真的发病了。   林瑾瑜还在沉默着,张信礼的话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他觉得对不起他,可是真的好难,走下去,靠近那里,他觉得真的好难好难。   “我……”他慢慢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你说不要瞒你,好,我不瞒你,只要不提那些,我真的没什么事,可强迫我去接触就不一样了,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显得有些崩溃,几乎要在路边蹲下了。林瑾瑜喃喃道:“……一直维持现状,我们可以开开心心生活,不好么?”   尝试往前走,虽然可能走到终点,但也可能——夭折在半路。林瑾瑜很怕打破平静还什么也得不到。   面对他的问题,张信礼干净利落给出了答案:“不好。”   他说得刚毅果决,好似冷血无情,没有丝毫留恋:“往前走,我陪你。”   张信礼不要表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的生活,他要林瑾瑜真正好起来。   林瑾瑜抬头,张信礼看着他,眼里的冷硬褪去了点,眼神慢慢重新变得柔和起来:“……我说过带你回家的,你就当为了我,好么?如果你在我身边比在你爸身边过得更好,你爸才有可能接受我。今天只是第一步,我们不见他,只是试试去那个地方,你总不能连栋房子都怕。”   尽管林瑾瑜一直在试图装作无所谓,试图证明自己没爹没妈也挺好,可张信礼知道,他和原生家庭的联系比自己跟原生家庭的联系要紧密太多,他仍记得那年树叶的沙沙响声里,他给自己讲泰戈尔《飞鸟集》的那幕,那是他爸爸给予他的、对诗歌最初的启蒙。   尽管那个家没能给他所有,但林瑾瑜仍从他的家庭得到了太多张信礼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林怀南摧毁了他,但也养育与塑造了他。   “让我带你回去,”张信礼再次说:“小瑜,不要躲了,你只管尝试,我会在你身后。”   此时此刻,尽管只过去一秒钟,林瑾瑜也经历了千百次挣扎。当路口红绿灯变换过三次,周遭人来了又去了几轮,他才十分费劲地咽了咽唾沫——好像那些唾沫阻碍了他发出声音似的,说:“……好。”   林瑾瑜艰难地说:“……我会尝试,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做到。” 第396章 归人   “不行……我真的不行了,做不到。”   柏油马路无遮无拦、宽阔无比,四面空气清新,香樟树叶子在灿烂的阳光下绿得发亮,可林瑾瑜却撑在路边黑褐色的粗糙树干上,弯着腰,一副胸闷气短、筋疲力竭的样子。   “瑾瑜,”张信礼说:“你行的,再走一段。”   糙砺的树干被阳光晒得发烫,然而林瑾瑜只是不断说:“不行了,走不了了。”   无论实习期间还是毕业以后,他都从未靠近过他家周围,那地方在他心里就像个禁忌,宛如关了食人魔的什么牢笼,走近就会被吃了。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都走到最后一个路口了,”张信礼拉着他的手腕,让他起身,说:“什么事也没有,你不是已经经历过了。”   “那次……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回去。”   心理问题就是这么神奇,当一个人不知情的时候,他明明能做到,可一旦知情了,有了概念,本来能完成的东西就真的完不成了。   林瑾瑜开始消极抵抗,无论张信礼怎么说,他就是不肯直起腰再往前走了,只会不间断地说:“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要不下次,下次没准状态就好了。”   张信礼说:“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这已经是林瑾瑜第三次尝试回家,结果仍然不尽人意。   他不仅没比第一次走得更远,反而更迈不开腿了,头一次张信礼体谅他初尝试,没强求,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打道回府。   “不去,真不去……再走下去我会死。”林瑾瑜只觉得每走一步呼吸都加快一分,离家越近他越怕碰见什么不该见的人——虽然从科学角度看,可能性非常小,可那种畏惧感就是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你不会死,”张信礼一定要他走:“我保证。”   “你保证有屁用,”反复的拉锯,林瑾瑜觉得自己要崩溃了,终于怒道:“不要强迫我!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没病的人确实无法真的跟病人感同身受,那种巨大的、让人觉得无法摆脱的压力、难过与自暴自弃的感觉。张信礼一直在用偏强硬的姿态强迫他面对,林瑾瑜情绪上头会在言语上责怪他、攻击他是两人都预料中的事。   “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张信礼没有松手:“抱歉,回去之后要怎么怪我都随你。我只是……想跟你一辈子在一起,得到你家人的祝福而已。”   尽管张信礼说‘怎么怪我随你’,但他们都知道只要回去,林瑾瑜立刻就会缓过来,绝不会怪他的。   他说:“瑾瑜,你不想吗?不愿意为这个忍一忍吗?”   “……”   这种压力不是‘忍一忍’三个轻飘飘的字能盖过去的,每个对中重度抑郁症患者说‘忍一忍就过去了’的人多少有点白痴,但——林瑾瑜听完,休息了几秒,说:“……一辈子啊,真好。我……想啊,很想。”   “那就站起来往前走,”张信礼说:“我知道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的计划只是走到能看见你家小区的马路对面,好么?”   林瑾瑜撑着树干,弯着腰,头完全低着,看着地面,喃喃说:“……就对面,不进去?”   “不进去,”虽然总有一天要进去的,但张信礼现在不提,只说:“我保证。”   林瑾瑜咽了咽唾沫,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开始继续走。   城市道路规整,人行道平坦宽阔,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看起来真是件太简单的事了,可对林瑾瑜来说如此艰难。他走得很慢,走得很犹豫,像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张信礼一言不发,只是陪在他身边。出柜的时候他没能和林瑾瑜一起面对,这次绝不重蹈覆辙。   “我好怕……突然遇到我爸妈……还怕遇到赵叔、周嫂,怕遇到邻居……”大概又走了一段路后,林瑾瑜感觉手脚发麻,他说:“会遇到的吧……认识的人,我不想去了,不想去……”   一个人活动区域就这么大,大多数人都两、三点一线重复着一成不变的普通生活,林瑾瑜每走一步都觉得下一秒就会和他爸狭路相逢,这种感觉能把他逼疯。   “不会,”张信礼一直鼓励他:“你能做到,你已经走了很远了,瑾瑜,你是个勇敢的人,不是答应了要尽力,那就咬咬牙尽力。记得你烦恼过的那些事吗?像自我认同、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甚至还有赵武杰……当时每一件事你都觉得过不去了,没办法了不是吗,结果现在想起来算个什么?”   现在想来真的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连个屁都不算。   张信礼今天话分外多,林瑾瑜听着他的声音,咬牙往家的方向走。   真难啊……胸闷气短,手指发抖,好像他跟那房子忽然成了磁铁的同极似的,有股巨大的斥力在把他往外推。   “我……我真的觉得会遇到……我不想……我还没做好准备,不要……”   一番苦痛挣扎,林瑾瑜终于穿过了最后一个路口,再往下直走便是那座他阔别几年的小区了,胜利就在眼前,他却终于扛不住心头巨大的压力,在车来车往的街边抱头蹲了下来:“我会碰见我爸,我一定会碰见我爸……我爸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停说我有病……”   “你没病,我清楚这点,你自己也清楚,”温和的鼓励好像失去作用了,张信礼想把他拉起来,拉了两下没拉动,只能也蹲下来,手放他肩头,说:“这是大白天,你爸一向又很忙,哪里有空什么也不做守在家对面。林瑾瑜,上海两千多万人,你以为你是什么天选之子,想遇见谁就遇见谁。”   林瑾瑜觉得自己喉咙被什么堵住了,那东西像石头般坚硬,也像血块般咸腥。   离家只有几步之遥,他心里的压力好像到达了能承受的极限,不止如此,林瑾瑜还有种新诞生的被监视感。   他觉得他爸就在看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爸都在看。这无疑是不可能的,他的理智知道,但那种感觉就如附骨之蛆般无法消除,心理上的恐惧、排斥、压力、焦躁引起一系列生理反应,他感到胸闷,有强烈窒息感,手不断颤抖,喉咙里泛起带咸味的口水。   “小瑜,小瑜,”市中心人流巨大,路边行人不断,张信礼全然不顾旁人眼光,圈住林瑾瑜肩膀,把他往自己怀里按,让他靠着自己,说:“冷静点,没事的,有我在这里陪你。”   很久之前,从第一次诊断开始,医生就问过他一系列问题,包括有没有自杀冲动、有没有被监视感、有没有总觉得有人要害你、有没有总不能自制地担忧明知不可能发生的灾难……林瑾瑜一直回答没有的东西此刻开始侵占他的理智,张信礼现在不能默许他后退,后退等于彻底输了。   如果这次不克服,林瑾瑜回去后也许无法摆脱这种状态,他可能在刺激下彻底恶化。   林瑾瑜双手掌根压着自己眼睛,牙齿咬得很紧,不看周围一眼,也不发一言,张信礼不住叫他小名,半环着他,用脸颊贴他,用嘴唇轻轻吻他发鬓,试图用一切能用的办法让他冷静。   青天白日,路过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俩人不正常,很多擦肩而过的路人短暂投来目光,张信礼全不在意。   他眼里只有林瑾瑜。   从决定带他回家的那刻起,张信礼考虑了很多,他固然可以省去这许多麻烦步骤,通过联系小堂哥,试探过林怀南的态度后直接让林瑾瑜和他爸见面。独生子两三年没回家,他相信林怀南的态度不会和当初完全一样。   可那属于被动接触,张信礼不敢冒险不循循善诱着让林瑾瑜先转变心态,就直接让他和他爸交流,万一再起争执,哪怕只是一点点,被被动推着往前走的林瑾瑜很有可能彻底失望,再也不相信自己能走出阴影。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第一次总是十分重要的,会对人产生无法替代的重要影响,林瑾瑜必须先自己调整心态,从消极躲避变成积极的、愿意相信自己和爸爸之间存在和解的可能。   烈日当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信礼暴晒在日头下,淅淅沥沥的汗水沿着鬓角、下颌线从他脸颊上滴落,在这郁躁的蒸腾暑气中,他始终待在原地没动,耐心地给了他没有限度的时间。   无论几十分钟也好,几个小时也好,他都等。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蔚蓝的天空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云,遮挡住了似火骄阳,林瑾瑜终于拿开手,看了张信礼一眼。   他似乎有些哽咽,但好歹抬起头了,张信礼知道这是他缓过来了的表现,他继续这么抱了一会儿,然后说:“好些了对吗,你看,能过去的。”   林瑾瑜没说话,但靠着他,显得有些依恋,好似张信礼给了他什么力量似的。   说完这句,两人一言不发。又过了一会儿,张信礼拉着他手,慢慢站起来,引他继续往前走。   沿着路走过最后一个弯便是此行的终点,林瑾瑜仍没说话,但也没反抗,张信礼紧紧牵着他,他的手那样坚定、有力。   这么些年,小区大门没扩建,还是林瑾瑜记忆中的样子,小区旁林瑾瑜经常和张信礼去买零食、啤酒的的小超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银行自助网点,林瑾瑜喜欢的咖啡馆倒还在,以前周末的时候,他在家无聊,经常会约几个同学,带着作业去那里写。   一切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当百般不愿回来的林瑾瑜终于回到这里时,一路上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消失了,他只是牵着张信礼,站在那里,愣愣的、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排斥来源于哪里,不是真的畏惧、厌恶,只是近乡情更怯。   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银行自助机前三两人在排队,重新装修过的咖啡馆里人影幢幢,透明的玻璃橱窗前坐着个马尾梳得长长的女人,她面前摆了杯一直没动过的咖啡,耳边水滴形的白色珍珠贝母耳环仿佛垂落的一滴泪。   第397章 “……妈妈。”   林瑾瑜都快不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妈妈的穿衣打扮了。   林妈妈是个很漂亮的人,这点不止林瑾瑜,连着他从小到大的同学、老师,包括张信礼都百分百认同。   林瑾瑜复发那段时间昏昏噩噩,脑子里大部分时间空空如也,却偶尔会有几段记忆不断闪回,其中之一就是他在凉山过的那个生日,妈妈明明答应了和他一起,最后却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   那天他妈妈就梳着惯常爱梳的长长马尾,银色的珍珠贝母耳环晃荡——就像现在一样。只是 那时候她看起来是那样年轻,尽管已经生过孩子,可还是很热衷于,也很会打扮,站在一众妈妈里是那样让人眼前一亮。   但那样漂亮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妈妈,他已失去了。   “瑾瑜,”张信礼终于将他带回了他们共同生活的起点,万事不能急,他觉得已经够了,遂道:“你做到了,你看,我保证过,往前走不会死……今天已经够了,你想回去,我们现在回去。”   他以为,说了这句话,林瑾瑜一定会没有任何犹豫,扭头就走的,毕竟他之前是那样排斥。   浓密的树影随着微风缓缓摇动,这么近的距离,张信礼的话必然一字不漏落入他耳朵里,但林瑾瑜沐浴着阳光,静静站着,没有动。   阳光璀璨的日子虽然能见度很好,可隔着条宽阔的马路,两边距离到底有些远,林瑾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能一眼看见咖啡厅橱窗旁坐着的人。也许是因为在怀旧心态的驱使下他不自觉仔细打量了家旁边每一栋熟悉的建筑物,又也许仅仅是因为偶然。   “瑾瑜?”他久久没有回话,张信礼抬手遮挡过于灿烂的阳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咖啡厅里那个绰约的、婀娜的,总之可以用一切与自己妈妈截然相反的词语形容的侧影,也愣了一瞬:“那是……”   咖啡厅里,女人拉开皮包,叫来服务生,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了。   距离太远,林瑾瑜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她结完账慢慢往门口走。桌上的咖啡从始至终没有被动过,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又到底坐了多久。   来不及多做思考,几乎在女人踏出咖啡馆的同时,张信礼马上道:“瑾瑜,”他说:“别看了,我们回去。”   在他的计划里,今天林瑾瑜是不会和家人碰面的。复发那天极其压抑的景象历历在目,他非常清楚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让林瑾瑜受到病灶刺激,后果可能有多可怕。因此,他打算立刻打道回府。   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就这么巧,这么大个上海,这么小的两个人,林瑾瑜碰巧看一次家门口,妈妈刚好就在那里。   “……”刚还要死要活,一直嚷着要回去的林瑾瑜站在树木投下的阴影里,目不转睛看着妈妈,对张信礼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忽然变成了一尊石像。   张信礼说,他可以回去了。   可以重新回到那个暂时居住的小窝里,龟缩回舒适圈,向好转的机会说再见,也向近在咫尺的妈妈说再见。   不……他不要这样,好不容易回到了这里,他怎么可以像个懦夫,转身就逃?   “不……”张信礼看见,那个本应在听到‘回去’两个字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林瑾瑜忽然紧咬着牙,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露出了他曾在转学前见过一次的、偏执,然而又坚决的表情。   他说:“我要……过去。”   他还是忐忑又害怕,但他要过去,去更近地看一眼好久不见的妈妈。   ……   “一共四十五元,欢迎下次光临。”   咖啡馆里,服务生十分熟稔地笑着和林妈妈打了招呼,送她出门:“姐姐今天比昨天坐的时间更久些呢,是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林妈妈把散落的碎发重新拢到耳后,同样回了个礼貌但略显疲倦的笑:“就只是……习惯。”   是啊,已经习惯了。   这是以前林瑾瑜经常爱来写作业的地方。自从儿子从这个家离开以后,她每天都会到这个咖啡馆里靠橱窗的地方来坐坐,隔着扇玻璃,看着马路上来来去去的人群与车流。   也许是一种妄想吧,她盼望着某一天能从纷乱、陌生的人群中看见小瑜回家的身影。这一盼,就是两年。   今天是工作日,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已很久没加过班,甚至连正常工作时间也安排得很随意,但大概就如这两年来的无数个日子一样,再怀抱着明知不存在的希冀等下去也是一样等不到吧,林妈妈打开皮包结了账,拉开挂着风铃的店门,踩着高跟鞋,走了出去。   还是一样熟悉的景色与陌生的路人,慢性失眠总能让人精神不好,本来打算直接回家的林妈妈忽然想起了什么,改变方向往药店走去。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所拥有的美丽使得她从小就得到了比其他人多得多的包容、善意、羡慕与嫉妒,也是她骄傲、自信、在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众多资本之一。   在那个林瑾瑜看来非常久远的、只要是大学生都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的时代,林妈妈一路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父母、亲戚、同学、老师都喜欢她,她本是我行我素,永远按照自己想法做事的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让她真的从心里服气,更别说从她的生活里赶走唯一的儿子。   ——直到初进大学,她遇见了那个因为不大善于和领导交集,因此教书教来教去,也还只是个讲师的、林瑾瑜的爸爸,林怀南。   一旦脱离学生普遍尚未成年的中学阶段,对师生恋的反对声音似乎就小了许多,连林妈妈和林爸爸本人似乎也觉得只要毕业了,优秀的学生和倾慕的老师谈恋爱、结婚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如果林妈妈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能预见到有一天自己的儿子是她和丈夫都无法理解的同性恋,且他的丈夫关于这件事的决定与打算,也许她会对二十四岁那年自己所作出决定的意义明白得更深刻一些。   不管多少岁,不管毕业了多久,真正以学识塑造了一个人思想、三观的老师对这个人的影响也许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消除的。   林怀南并非是个有大男子主义的人,他尊重女性,在发现避孕套,以为林瑾瑜谈了女朋友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于有了“准儿媳”,而是告诉林瑾瑜,不论和他喜欢的女孩是谁,假如要发生关系,他必须要真的取得了人家的同意。   然而尽管如此,尽管林怀南在主观上并未想引导什么,但由于师生间心理上的上下级关系,在甚至当事人双方都不能感知到的潜意识里,林怀南对配偶的单方面影响一直无形存在。   如果林瑾瑜在他的成长历程里有就自己的家庭模式做过思考,他会发现,虽然他父母之间温馨、和睦、大体上是平等的,但每逢重大决策,话事的那个人总是爸爸。   那并非由于强权或压迫,而是出自于不可消弭的师生惯性,林妈妈从心里认为林怀南比她博学、广知,有更卓越的思维与决断能力。   林怀南对她说过,林瑾瑜,他们的儿子选了一条路,就要自己走。   他在二十岁的时候明白作为众多人眼里不正常的人,走出社会,他要和他的伴侣面对什么,面对这些时,他以为永不放弃的伴侣又是否真的始终如一,好过三、四十岁时明白。   林妈妈明白道理如此,但她是一个妈妈。   有多少次,她忍不住千里迢迢去到林瑾瑜学校,却不敢大大方方出现在自己亲生儿子面前。她知道林瑾瑜从心里是有那么些恨她的,恨他们。无论丈夫的想法在道理上有多说得通、多有少年人所尚不具备的远见性,在最初的信服过后,她开始被思念与悔恨所折磨。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也许比林瑾瑜与张信礼彼此间的思念更加厚重。   林怀南总安慰她,虽然儿子没有回家,可他在学校很好,他不是觉得和张信礼在一起无论怎么都会开心快乐吗?孩子自己做了选择,他们不要去打扰,看着就是了,有一天吃够了苦头,他才会回来。   林妈妈就这么等着,等来的不是羽翼还未丰满,在过渡期由于失去家庭帮衬而回家的儿子,等来的是林瑾瑜的杳无音讯。   她终于彻底失去了她的儿子,可笑的是,她甚至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具体的瞬间失去的。   “您好,给我一些地西泮。”   树影婆娑,银行门口那片没有绿化,从林瑾瑜这边望去能清楚看见林妈妈,从林妈妈的方向望向对面却只能看见一片灰黑色的树影。林妈妈走进不远处的药店,从包包里拿出处方,说了药品名。   店里开了空调,十分凉爽,透明的玻璃自动门把炎炎暑气连带着大部分声音都隔绝在外,燥热的夏天使得大部分人似乎都失去了大声聊天的兴趣,玻璃门里是那么寂静,卖药的店员与顾客进行过必要的交流后各自无声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林瑾瑜离开家的那天,妈妈的世界好像也这么寂静。   不知道是不是药的作用……应该不是,安眠药没有织造人梦境的效用。自从林瑾瑜走后,林妈妈梦见他小时候的事情,梦见他出生时,自己看见他的第一眼。   并不好看,被羊水泡久了的皮肤皱巴巴的,手也小、脚也小,像没毛的猴子。当时她想:儿子可真丑啊。   生了孩子,身材会走样,皮肤也会松弛,明明自己这么漂亮,他长大后要是帅一些就好了,不然也太划不来了。   林瑾瑜长大了,很帅,姐妹们总是夸他是她们小孩里最好看的一个,可是……却原来是她不能理解的样子。   药还没配过来,林妈妈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就想起了这些,今天真奇怪,虽然她每天都会在咖啡店里坐会儿,可一般半小时前就会离开,现在又突然在外面想这些。   她看向窗外,想放空会儿,把莫须有的杂念从脑海里清除出去,却忽地风吹叶动——明媚的阳光里,透明玻璃门的角落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但看起来无疑比妈妈记忆里更成熟了些。那人眉眼俊逸,明明戴着长辈眼里会显得人“娘里娘气”的耳钉,却一点不会让人觉得是个“典型的”同性恋,那张脸和林妈妈在久远的过去所小小期盼过的“小帅哥”儿子几乎一模一样,但她知道,那躯壳的内里原来与她的期盼截然相反。   林瑾瑜没有敢进去——事实上尽管隔着数米的距离站在门外,他仍是那样紧张、忐忑、无措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妈妈的脸是那样清晰,还是那么漂亮,但林瑾瑜仍能看见那些粉底也挡不住的、岁月的痕迹与妈妈眼神中的疲倦。   一秒也像一个世纪,在林妈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林瑾瑜嗫嚅着,轻轻吐出了两年没有再喊过一次的称呼。   他说:“……妈妈。”   与那个瘦瘦的、皱巴巴的小孩子初次见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在那声微弱、很不自信的呼唤里,妈妈忽然记起,那时候自己想的明明是:好看当然好,可就算林瑾瑜一点也不帅,长大了还是这样瘦瘦的小猴子样子……   她也还是很爱他。 第398章 爱你这件事   张信礼怎么也没想到,林瑾瑜会主动要求过去。   也许得亏了坐在咖啡馆里的是他妈妈而不是爸爸,如果是林怀南一本正经坐在那里,他相信,林瑾瑜绝不会过去。   一扇普普通通的玻璃门分隔开一对母子,那声久违的“妈妈”轻得就像阵拂面的微风,却又重得像压顶的巨石。   林瑾瑜觉得喉咙像堵着什么,凝涩哽咽,除了那简单的两个字之外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配好了,您是扫码还是刷卡?还需要些什么吗?”   门的另一边,店员取好了药,拿塑料袋装了,送到林妈妈面前,后者却没伸手去拿。   她愣愣地转头看着门外,很久很久都没动,似乎也一样沉浸在巨大的、复杂的感情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母子两个就这样无措、呆愣地对视着,很久都没人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张信礼就站在离林瑾瑜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身影被墙壁遮掩——那地方从药店内看去是块视觉死角。   他原本一直在观察,观察林瑾瑜到底打算怎么办,是仅仅只过来远远看一眼玻璃后的妈妈,然后就悄无声息离开,还是一鼓作气,直接鼓足勇气进去和妈妈面对面?从理想角度讲,他当然希望是后者,可又怕是回光返照。这次令人措不及防的偶遇究竟是好,还是坏?   林瑾瑜那声“妈妈”叫得很虚、很小声、很没信心,张信礼心里燃起希望,屏息凝神等待着,然而等了半天没后续,他有点蠢蠢欲动了。   他想推一把。   林妈妈不是林怀南,林瑾瑜对她的排斥没那么大,再加上药吃了这么久,情况已经稳定,这样好的机会也许稍纵即逝。   吃个感冒药还有可能有副作用呢,大概没什么事是完全不存在任何风险的。沉默已持续了太长时间,张信礼想:也许,是时候帮他……帮他们一把。   ……   在看见儿子的几分钟里,林妈妈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她以为自己会想一些很宏大的、思辨的东西,比如关于儿子的取向、他自以为幸福的生活是否真的如他想的那样幸福、他和父母间的三观冲突有没有被时间证明对的人是谁等等。她以为自己会想这些的,就像林怀南一样。   然而都没有。   在看到林瑾瑜的一刻,她只是想:小瑜看起来好像比以前高了些,壮了些……真是太好了。   儿子好好的就已经太好了,跟这一点比起来,所有其它都不值一提。   那漫长的几分钟里,他们都只是仔细地端详着面前那张好久不见的脸,而来不及在意曾发出过的那些不同的声音。   “小……”林妈妈也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哑了,她是如此震惊、如此讶异、如此热泪盈眶,以至于怀疑眼前的景象不是真实的,那也许只是一个和小瑜长得像的路人,而她真正的儿子讨厌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正在这时,玻璃门忽然洞开,另一个男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林妈妈全然没有注意除了儿子之外任何人,那面熟的男人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般,不由分说牵着林瑾瑜,大步走了进来。   一旁的店员仍提着那袋没人接的地西泮,她表情也十分诧异,不过是诧异于眼前诡异的景象,店里店外怎么突然就站了两个好像一起中了邪的人,真是费解。   “妈……妈妈。”   最后一层透明的阻隔也已消失,林瑾瑜被张信礼牵着,站在林妈妈面前,终于又嗫嚅着喊了一声。   很难描绘出两人此时脸上的表情,林妈妈眼眶好似有些发红,却又暂时没真的流下泪来。她处在不可置信、手足无措、六神无主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漩涡中,盯着林瑾瑜看了几秒后又倏然移开目光,好像怕和他对视似的,伸手捂住自己嘴,扭头看向侧边。   林瑾瑜还没见妈妈哭过。   他妈妈那么漂亮,却不是那种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女生,上大学的时候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就会输给男同学,跟着林怀南一起下海经商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商场不是女人玩得转的”的自我否定念头。   在林瑾瑜的记忆里,妈妈总是笑着的。她也应该笑,美丽的容貌、英俊的丈夫、美满的家庭,她什么都有。   银色的水滴形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晃荡,更像一滴泪了,林妈妈捂着嘴,眼里泛起晶莹的水光,却又使劲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阿姨,”张信礼说:“我们……回来了。”   那句话好似陈述,又宛如某种宣言,林瑾瑜喉头发紧,在母亲面前静默着。   林妈妈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好像在叫他们别过来,又好像是说给自己一点时间缓缓。她细长的睫毛一眨,眼泪终于如断了线的珠子,流过已滋生出细小皱纹的眼周皮肤,从手背、指缝间滑落。   他美丽的、温柔的、英姿飒爽的妈妈,正在为他哭泣。   林瑾瑜往前走了一步,说:“妈……对不起。”   他从未觉得语言如此贫乏,那研究起来可以撰述出浩如烟海的典籍的语言在自我表达上原来也可以如此无力。那声“对不起”并不为他选择的爱人或者他的一意孤行,但他依然想说……对不起。   林妈妈改用两只手捂住眼睛了,或者她其实想把自己整张脸都遮蔽起来,林瑾瑜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那是想压抑,却终究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张信礼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林瑾瑜一步步靠近母亲,然后用已经成人的臂膀轻轻环住了她。   “妈……”他同样哽咽着说:“我回来了。我……”   林妈妈紧紧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服,林瑾瑜终于听见了她一直拼命忍着的、属于一个母亲的哭泣声。   任谁听了也会落泪的。   “小瑜……”林妈妈说:“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跟爸爸是怎么过来的。”   独子的离开无疑给这个原本和谐、美满的家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压抑、痛苦的家庭氛围让本就挣扎在矛盾情绪中的夫妻更加不睦,林妈妈第一次觉得丈夫也许在重大问题上做出了错误决定,无论林怀南的想法看起来有多有道理,一个母亲都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抛弃。   林瑾瑜甚至都还没毕业啊,生活上的事他从小就没操心过,从来没远离父母独自生活过的他在大部分人还需要依赖家庭援助的时期骤然没了经济来源,他过得到底怎么样?会不会冷了,饿了。   林妈妈曾无数次想:小瑜,他甚至还不会自己做饭啊。   林瑾瑜不知道自己父母这两年具体是怎么过来的,就像父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一样。仅仅因为可笑的取向观念差异,原本应该最亲密的人当了两年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   为什么?因为世道如此?   “对不起,妈。”林瑾瑜抱着妈妈,艰难地说:“我也不想,我只是……很爱他。”   一直很爱他。   已发生了太多事,他独自走过了临毕业的过渡期,遇见了许多回忆起来让人觉得恶心的、恐同或者不恐同的人,和爱人因为各种大的小的理由吵过架、分过手,也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他爸说的一部分确实是对的,从家里走出去的那刻,初次恋爱的他们也许真的尚未懂得在没有婚姻束缚的情况下携手走过一生真正意味着什么,可现在不同了。   那时林瑾瑜不会做饭也从不做家务,不知道张信礼喜欢吃什么,没有职场经验,还做了许多不同的傻事;张信礼在感情上从不主动,深柜,背着独生子的压力,在社交圈里有意无意藏起作为伴侣的林瑾瑜,他们付出了许多代价,尝过很多痛苦。   林妈妈听着他这句话,后知后觉回忆起他们是为何断联两年的,那个理由……重要吗?是什么大是大非的理由够理所当然让父母两年不知其子,子又两年不知父母?   “小瑜,你想好了?”林妈妈止住哭泣,用手指抹了抹眼下的泪迹——这个漂亮的女人在尽力维持体面,不让妆完全花掉。   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一旁的张信礼,林妈妈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关于儿子两年的生活、学业、未来等大问题,总之不会是关于小小的性取向。   可似乎应该先弄明白一切的起点,林瑾瑜眼底仍埋藏着忐忑与难过,人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他不确定两年前如临大敌的父母两年后是否就心回意转。   妈妈再次说:“看见他,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了,只是小瑜,你确定不会后悔吗?”   不会的,确定一个答案要多久?几个月不够,那两年够不够?八年够不够?从林瑾瑜第一次站在张信礼家门口那块破烂地里,戴着耳机没有礼貌地跟他说话开始已近八年过去,最痛的时候都过来了,该诘问的也都互相诘问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曾经林瑾瑜想:满身萧瑟,满身疲惫,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遇见吧。   “妈,”此时此刻,他说:“我会后悔许多事,唯一不后悔的就是爱他。”   就算痛苦,他还是选择相遇。 第399章 呼儿问苦辛,不敢叹风尘   林瑾瑜是倔强的,尽管这对父子如今关系尴尬又不睦,但当林妈妈听见那个到了如今也丝毫没有改变的答案时,她确实恍惚从儿子身上看见了丈夫的影子。   五味杂陈,双方几乎都要泪如雨下。   当事人沉浸在强烈、复杂的情绪里,无心关心外界,张信礼想了想,出门去隔壁买了包纸巾回来,借递东西给林妈妈的动作插话道:“阿姨,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坐下来再慢慢说吧。”   被他这么一说,林瑾瑜也反应过来,这是药店,又不是母子联谊会所,刚整个店里静悄悄的,就他和妈妈情难自已,估计打扰人家做生意了。   于是他收拢心神,也道:“对,妈,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   林妈妈仍泣不成声,张信礼帮她接了店员递过来的塑料袋,自己提着,示意大家一起出去。   林瑾瑜的目光落到那袋药上,表情变得疑惑起来,说:“妈,你怎么……那是什么?”   虽然名字稀奇古怪,可他自己也服用过一段时间的安眠类药物,其中就有这种,因此林瑾瑜只看了眼便明白了里面是什么,道:“妈,你最近睡不好?”   林妈妈没看他,只再次伸手拢了拢头发,很轻、很无奈地笑了一下,没回答,只说:“没事,稍微有点失眠,先走吧。”   三人在一众店员的目送下走出了门。附近休闲娱乐的店挺多,不过现在谁也没心思精挑细选地方,只就近回了林妈妈刚才出来的咖啡馆。   他们在同一个地方落了座,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桌子边围坐着的人却已多了两个,林妈妈在一边坐了,看着儿子和张信礼下意识亲密又无比自然地一起坐到另一边。   “嗯……”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开门见山对林瑾瑜道:“小瑜,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好’其实是个十分抽象的概念,抽象意味着容易敷衍,随便嗯啊一通便可当作答案,这问题其实没什么意义,可无数年来,无数父母总是一问再问。   “挺……”林瑾瑜本来习惯性地想答‘挺好’,答到一半,数年来的种种从眼前历历而过,那个‘好’字吐不出来。   最后,他也只是很轻、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现在挺好的。”   以前好不好没意义,如今回忆起来也算辛酸甜蜜参半,很难下个定义。   林妈妈不露痕迹地扫了张信礼一眼,对于这个曾在自己家借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的人,她了解得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只知道是公公那边老战友的孙子。   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林妈妈只觉得看起来挺成熟懂事的,不像林瑾瑜,总不让人省心。上辈之间关系好并不能改变张信礼能得到去上海的读书机会全靠林怀南的事实,也不能改变他在别人家白吃白住的事实,因此整个高中时代张信礼都很谨言慎行,不敢收林妈妈给他的买的东西,写完作业会主动帮着做些家务,并在林瑾瑜和家里闹矛盾时帮他父母说话。   林妈妈曾经欣慰于张信礼的出现,有了他,小瑜看起来很开心。她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以后,林瑾瑜会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们是一对爱人。   爱人?怎么可能。   张信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林妈妈尚未就他的存在表过任何态,他想目前自己还属于外人,不大方便多说话,便没怎么说话,把空间留给了林瑾瑜母子。   林妈妈说:“抱歉,小张,我刚刚……太惊讶了,没顾得上其他,还没跟你打招呼。”   “不……您客气了,”张信礼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没关系,你们先聊。”   虽然双方大体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即使败露的那天,林怀南也只是把怒火和痛苦发向自己的儿子,而没对他动过手,但张信礼心里明白,作为父母他们肯定是排斥自己的,觉得林瑾瑜变成这样是被自己带坏了。   “是‘我们’聊,”林瑾瑜说:“我想,我刚刚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说了。”   他情绪已完全稳定下来,甚至让人很难想象那个在来的路上又悲又怒,宛如一真疯子的人跟现在这个林瑾瑜是同一个人。   “我明白,小瑜,”林妈妈道:“妈妈也没说什么,只是想先问问你的近况……我们能先单独聊聊吗?”   张信礼想说“好,你们先谈”,然而还没说出口,林瑾瑜已道:“不,妈,我们是一家人……如果你还当我是家人的话。我们三个得一起,谁也不瞒着谁,或者……你还是无法接受,我们也可以走。”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和张信礼有关,无论妈妈是要问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张信礼都并非旁观者。   一听“走”这个字,林妈妈忙说:“不不不……我只是……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小瑜,过了这么久,你都已经毕业了,我相信你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是的,妈,”林瑾瑜回道:“……我承认,当初还年轻,想法确实不完全成熟,可是,人都是爱着爱着才逐渐成熟的吧。”   林妈妈尝试道:“你现在也很年轻。”   “如果‘不年轻’的标准是我必须和母亲同样年纪的话,那么我确实永远是年轻的。”林瑾瑜道:“妈妈,就算我四十岁了,在你眼里肯定还是晚辈。你是多少岁和……爸结婚的?二十四?而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他说:“不应该有人只有等到老了才有选择自己伴侣的资格……妈,我真的很期待你们的祝福,可是如果没有,我也还是要过我自己的生活……虽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理想化,可那是我的生活。”   为了找个久坐由头而随便点的那些东西上来了,林妈妈依然没动,张信礼坐在外侧,他伸手把林瑾瑜点的咖啡端给他,然后出于习惯叮嘱了句道:“冰咖啡,少喝点,影响药效。”   “知道,”林瑾瑜扫了一眼他的,随口说:“你是不是乱点的,你那个很苦,要不你喝我的,咱俩换个。”   张信礼确实是乱点的,高中时他连奶茶店都没进过几次,更不敢跟林瑾瑜出来喝咖啡——那时他出门在外,生活费很拮据。   张信礼摇头,反正他也没打算喝。   林妈妈默默看在眼里。   林瑾瑜全然不觉自己开小差有何不妥,见他示意不要用,无缝秒接着刚才的话说:“……妈,总之……我们都已经毕业了,各自在上海有学业事业,我以前自理能力确实不怎么样,不瞒你,刚出去那阵我……”   他开始对妈妈说起两人这些年的分分合合。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压抑的、痛苦的事,都被他在这张桌子上娓娓道来。   这几年的发生了太多,林瑾瑜讲得笼统,更多倾向于表露自己在这段经历里学到的教训、对未来的想法和张信礼对他的好,没有说得太苦大仇深,尤其自己真有病这事,只说有按时复诊,维持在轻度,基本表现只是睡得不太好,所以一直在吃药。   只是无论他说得再怎么轻描淡写,他妈妈听了也还是揪心。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林瑾瑜说完,低头看自己年前的桌子:“我知道,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妈,如果你实在还是觉得……恶心,我也无法说什么,也许,你们还能再要一个小孩。”   世界上有太多事是直到最后也无法取得和解的,他看开了,哪有人的一生是圆满的,有所取舍,留下遗憾是常态。   妈妈认真听完了他的每一个字,当林瑾瑜说出那句‘再要一个小孩时’,她苦笑了一下,说:“生孩子那么痛,半大辈子都过完了,还要什么小孩。有你,我和爸爸都觉得已经够了……好吧,小瑜,妈妈尊重你的选择。只是……只是你有把握说服爸爸吗?”   除了少数冷血的渣子,正常父母是永远斗不过子女的,林瑾瑜听见这个回答,内心一阵狂喜,连声音都几乎发起抖来:“妈,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对他了是吗?你真的接受他了?”   “我有什么立场反对呢,”林妈妈仍苦笑着说:“你选择的是你自己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在你,漫长的余生里,妈妈其实只是个旁观者。也许我对年轻人的观念还不够了解,但……会试着接受,给妈妈一点时间好吗?”   她曾经期盼儿子长得好看些,等林瑾瑜粉雕玉琢的,确实好看了,她又开始期盼儿子以后身高能高些,等儿子长高了,她又希望他能多读书,考个好大学,等林瑾瑜考上大学了,她又希望他爱某个女孩……那么多期盼繁杂又沉重,以至于母亲自己都忘记了,一开始,她只是希望孩子能健康、自由地成长,开开心心的,就很好。   林妈妈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新潮的人,会化妆会穿搭,四十多岁了也不显老态,今天之前,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在儿子面前承认:她老了,不够了解年轻人的观念。   她无法再忍受第二个没有儿子的两年。   林瑾瑜都不知道自己等这句话等了多久,等原本该是最爱他的人祝福他的爱情,他曾以为永远等不到了。   “妈……谢谢你。”   这声道谢断续又带着哽咽,谢谢是太单薄的两个字,可这一刻,他能说的唯有谢谢,谢谢妈妈将他带到这个世界,让他能去爱、去经历,让他和张信礼得以遇见。   “有什么好谢的,”林妈妈低头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好似在儿子跟儿子的男朋友面前有些局促起来:“你有不是我们的续写,你和谁相爱,本来也不需要哀求我们的首肯。”   只不过为人父母总悬着一颗心,怕孩子因为年轻做了错误选择,过得不好。   张信礼同样道了谢,说:“阿姨,你跟叔叔还好吗?”   不止妈妈,他知道林瑾瑜其实也想知道他爸的情况,只是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承认,于是帮他借问林妈妈的机会一起提了。   林妈妈听见声音看向他——儿子的男朋友,适应着自己家庭多了一个新成员的事实,说:“好不好的,就那样。”   张信礼说:“小瑜和我,其实很关心你们,只是……不方便回来。”   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方便,至于是谁让他们不方便的,张信礼没说明白。   林妈妈憔悴地笑了下,说:“……我知道。”   “所以……”张信礼斟酌着措辞:“叔叔那边……”   “不太清楚,”林妈妈说:“小瑜走的这两年,家里一直很压抑,我们也总吵架,他经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瑾瑜见过的爸妈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他出柜期间,父母互相指责是对方的过错,他们在客厅针锋相对,甚至摔了东西,而林瑾瑜躲在房间里,在监管越发严密之前给张信礼打了一个电话。   在这张桌子上得到林妈妈的接纳,他们成功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张信礼时刻忧心着林怀南,那个在林瑾瑜生命里留下了太多影子,同时却又缺席了太多时间的人。   他说:“阿姨,如果方便,可不可以请您……”   “我知道,”林妈妈道:“他爸爸跟我一样……情绪都不是太好,我会找机会帮小瑜试探,你们在上海要好好的,就算不回家,也照顾好你们自己。”   作者有话说:   标题出自蒋士铨《岁末到家》,原诗前后非一句。 第400章 林小鲸鱼   夏末最后一波聒噪的蝉鸣里,林瑾瑜觉得自己死里逃生了。   不是电视剧里主角被打了一枪又抢救过来了的那种死里逃生,是真的死了之后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是他妈妈把坟刨开的。   “你妈真的帮你去探你爸的口风?”   二十三岁的人早已不是想赖在家多久就赖在家多久的小孩子,三人第二天各自有事,都需要重新投入到琐碎劳累的生活里去,林瑾瑜大概对妈妈说了两年来的经历后,便赶在林怀南回来之前跟张信礼一起离开了,此刻正是第二天下班时候,林瑾瑜从学校坐地铁去找他一起买菜回家做饭。   “是啊,她就是这么说的,”林瑾瑜熟门熟路,在门口等到张信礼,两人边说话边走:“从小我妈对我其实很温和,也不怎么骂我……虽然我爸骂我的时候她内心是站我爸的。当初做决定的其实也主要是我爸。他们感情一直挺好的,可能两年不联系,我妈确实受了刺激,有点变了。”   张信礼看起来有心事,说:“希望她能真的接受我。”   “别有那么大压力,”林瑾瑜把小半重量压他身上,颇痞里痞气地搭着他肩道:“表面上是接受你,本质上是接受我,接受他们的儿子喜欢男人。不关你事,是吧?”说完,他还模仿什么军旅剧主角,并起食中二指,抬到眉际一扬,冲他挑眉示意道:“我OK的,交给我搞定。别老皱眉头,不爱看。”   帅气又中二。   “行,”张信礼想笑,觉得他很二很逗比:“我是不是得时刻警醒着,让你爱看点,不然等以后老了,没新鲜感,你又不爱看我,就该踹了我找个年轻可爱的了。”   他当然是在开玩笑的,林瑾瑜搭在他肩上的手用一种“妞儿,给大爷笑一个”的方式摸了下他脸,接话道:“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多伺候朕,大大有赏。不过顺便一提,年轻可爱那是你喜欢的的类型,嗯……我记得那个就那个谁,酒吧里林烨学弟那样的,叫什么忘了,秀秀气气,比我可爱还比我听话,哎哟你的理性型,对吧。”   “谁……啊,”张信礼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啊……没啊,没你可爱,比你听话倒确实。”   小余一看就是很会……嗯……听1的话的那种。   “说什么呢你?”林瑾瑜就知道他潜意识里其实还是有点喜欢那种百依百顺的小0,遂半扇半拍了下他脸,佯怒道:“我还不够听你话?每次做爱的时候是谁完全让着你?”   菜市场就快到了,他完全没压声,周围不知多少人听到。张信礼笑,抓住他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拉下来握着,说:“当我没说。你要一直搂着我买菜吗?”   林瑾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牵着也行啊,你敢么?”   这菜市场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走两步就到,张信礼攥着他手,挑了挑眉,牵住了开始往里走,边走边说:“走,去帮我砍价。”   他走得很干脆,没半点犹豫便大踏步往里,林瑾瑜差点被他拽个趔趄:“你这么厉害,还要我帮?”   他俩现在都是砍价高手,只不过张信礼属于经验派,林瑾瑜属于天才型自学成才派,他能在一分钟之内找出起码八个合理瑕疵并配合以心理战术层层阻击,最后一举拿下。   张信礼回:“我们强强联合,更加天下无敌。”   林瑾瑜笑昏。   “葱,新鲜的小葱。”   “来些上海青要不啦,好切的嘞!”   菜市场总是嘈杂,两人牵着手边走边挑。   “你想吃什么?”林瑾瑜摸了摸下巴,挑了些配菜,道:“要不给你弄个麻婆豆腐吧,下饭还便宜,主要贵的咱也吃不起。”   “有这么穷么,”张信礼一手和他牵着,另一只空着的手挑了些青菜:“你会做麻婆豆腐?”   “是啊,没想到吧,”天热,两人的掌心很快汗涔涔的,林瑾瑜拉着他去小摊子上买豆腐:“上海菜难做,我其实一道代表作也不会,就随便炒个菜什么的,川菜倒会几道,反正就是什么盐啊油啊花椒啊,不要钱一样放。”   “哪有,”张信礼反驳:“川菜也有大学问。”   林瑾瑜撸起袖子,一招降龙十八掌拍在他背上,说:“我不好意思肉麻,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看不出来吗?傻子。”   张信礼哭笑不得,只觉得他也太二了,同时也很开心。   自从他妈口风松了后,林瑾瑜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往上走了个台阶,经常使些无伤大雅的小坏,又变得爱粘着他、捉弄他。   “称五块钱的,谢谢。”林瑾瑜拍完了他,又主动伸下来重新跟他牵好,提着老板递过来的豆腐,拉他一块去买荤菜:“咱的钱还要存着,要不炒个蛋当荤,主要吃素得了。我想等发了奖学金,换个大点的房子住,不然养狗不方便。”   张信礼每月工资交完房租也就剩个两千多三千不到,伙食费、交通费乱七八糟的加一起就去了一小半,还有水电跟电话费一些零碎支出,他还要寄钱回家,到月末能剩个四五百块已经很好,林瑾瑜负担得少些,趁节假日勤工俭学一番每个月也差不多只能存这个数。   “我算算,首付按20%算,买个蜗居咱也得存至少七八十万吧,每个月存一千……嗯,66年就差不多了,加油锻炼,争取活到90岁,这样就能住上了。”   明明这么悲伤一件事,他居然能说得这么轻松,张信礼道:“每月一千有时候还存不到呢。”   “没事啊,”林瑾瑜大手一挥:“那咱就更勤加锻炼,活更长,长命百岁。”   周围人声嘈杂,他们在嘈杂里牵着手,从一堆堆洒了水的洋葱、萝卜、青菜间走过,像一对已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夫妻,一路挑一路砍价,买齐了需要的菜后回去共同的小窝。   张信礼提了一半菜,林瑾瑜提了另一半,中间空着的手互相牵着在路上走,张信礼看他一直兴致很高的样子,觉得是个机会,于是借机开口道:“有两件事跟你说下。”   “嗯?”林瑾瑜走自己的路,只把耳朵偏了过去示意他说。   “就……”张信礼道:“挑个时间去复诊好么。”   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现在应该不排斥了吧。”   “不排斥啊,上次就说了。”林瑾瑜全无芥蒂道:“你要陪我吗?那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去咯。”   初入职场,张信礼工作挺忙的,正式入职和实习时候真的完全不一样,作为在读大学生实习的时候他们上头有无数老员工顶着,有人手把手教不说,事也不多,轻松自在,哪像现在,成了真社畜。   “要不周末……可周末又没专家号挂,”张信礼看起来颇为难:“平时没时间,工作太烦了。”   “你烦工作啊,”林瑾瑜意外:“还以为你会是个工作狂。”   “没有的事,”张信礼实话实说:“谁会喜欢工作。”   他巴不得一天没什么事,不干活光拿钱,那样两人就可以整天待在一起,吃过饭不用学习不不用加班,就在沙发上抱着看电视。   “那就再回来读书呗,”林瑾瑜道:“学知识多好,最好跟我考同个大学,这样我就是你学长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美梦做得还挺好,”张信礼看他那意淫的小表情就知道他脑子里准没好事:“我们都上学,谁挣钱?算了,我早就知道自己念到本科已经顶天了,本来读到初中就该到头了的,已经很好了,没机会的事不想。”   他内心其实还是想读书的,林瑾瑜明白。张信礼不是个厌学的人,和高武等他一众不读书还爱鄙视吐槽大学生的发小不同,张信礼对知识抱有敬畏,这是他能走出大山的决定性品质之一。   “没机会?那谁说得准,事情变得可快了。”林瑾瑜道:“算了以后再说吧,说回复诊。我问问我妈有没有什么内部关系,给推荐下医生。”   林妈妈娘家那边有人从事医学行业,以前林瑾瑜被摁着去看的那些专家有许多就是林妈妈联系的,有些确实有两把刷子。   “那挺好,”张信礼说:“有消息告诉我,我偶尔提前点下班应该没问题。”   他刚说要跟林瑾瑜说两件事,一件是复诊,另一件则关于他的生日。   这是他们重回上海的第一年,稳定的第一年,也是往后余生的开始,张信礼想纪念一下,弄点花样出来。   “我生日?”林瑾瑜没什么想法,他俩在这种跟仪式感有关的问题上都比较重对方轻自己:“就跟你一样吃顿饭就行了呗,还怎么样,你带我去吃好吃的就行了,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说来也是个挺美好的词,自己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要得不多,得到便得圆满。   “想让你那天高高兴兴的,本来你也爱热闹。”张信礼想了下,问:“还要叫许钊一起吗?”   “可以啊,”许钊那人在哥们面前特逗,有他一起庆祝肯定热闹,林瑾瑜说:“这样,那就多叫几个朋友,大家一块高高兴兴吃顿饭就行,放开玩一顿,我肯定高兴。”   他确实喜欢热闹,喜欢一堆好朋友在一起,也不用谈什么高深话题,或者非要学到点什么,只无意义打打闹闹的,就很开心了。   “呃……不过我发现除了许钊,咱俩好像没什么朋友能叫来一起吃的,”林瑾瑜说完刚刚那句想到这茬,说:“呃……最多还有林烨?算了,四个人也够了,挺好的,哈哈哈哈哈哈。”   抑郁症还真是后劲巨大,严重影响了林瑾瑜的社交,想当年他在附中的时候多威风啊,别说叫上所有狐朋狗友一起,只要他过生日,就光班上来的人就得开个KTV大包。   不过现在看来他还是那个喜欢嘻嘻哈哈,偶尔使坏的鲸鱼,巨浪永远无法将鲸打倒。   “知道了,”张信礼看着他的笑脸,把林瑾瑜的话暗暗记在心里:“毕业那么久,你都没好好放松过就又去上学了,这次补回来。” 第401章 简单的幸福   “喂,对,我准备去图书馆,今天麻烦你做饭了。嗯……好,我会早点回来,你工作累了随便弄点菜,我回来有口热饭吃就行,嗯,好,就这样,拜。”   与母亲见面已过了好些天,一直没别的消息传来,学校教学楼雕像前,在读研究生林瑾瑜挂了电话,干劲十足,准备趁最后一节课下课跟饭点之间的这一小段时间去校图书馆蹭网下点论文。   然而他还没迈步,就听一声音传来:“林瑾瑜,去图书馆吗?我们也去,一起?”   林瑾瑜转头看去,原来是他两个同门,一男一女,正往这边走来。   “是的,”他笑笑,挺开朗阳光地打了招呼:“好啊,正好这周读书会到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下师兄。”   “哈哈,好说,”他们问:“你刚跟谁打电话呢?”   林瑾瑜虽然不住宿舍,但他在presentation跟读书小会上的表现都很不错,因此系里不少人知道他这号人,跟同门关系也不错。   “跟我对象,”林瑾瑜把手机收起来,用一种平淡且天经地义的语气道:“我男朋友。”   就像说他自己是个人类般轻松自然。   “哟,原来是真的啊,”那两人有片刻的惊讶,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我们打算直接去,你呢?要先吃饭吗?”   “不了,直接去吧。”林瑾瑜答了这句,跟他们并肩往图书馆方向走。   自从进入新环境以来,他从来没刻意掩饰过他有男朋友这个事实,因此他同门之前听过些传言,大家都是二十三四五的人,根本没人像中学生一样大惊小怪。   这对林瑾瑜也有好处,他不用小心翼翼处理跟女同学的关系了,而且实话实说让他内心倍儿畅快,有种终于可以向全世界宣布‘爷就是gay,咋滴’的扬眉吐气感。   “这周你准备讲什么?”同门师姐问:“导说自由选题,这个沙龙性质的读书会就是为了让大家广泛交流的,不用拘泥于他的方向。”   “还没确定,想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几篇作品里选,但又总觉得太散了,拟不出什么中心论点,正想问问你们的看法。”林瑾瑜道:“我才研一,有很多不懂的。”   “你谦虚了,”他师兄说:“车在哲学、美学、文学批评领域都多有建树,我觉得你可以选其中一个方面展开讲,再稍微发散下,引申讲一些同类型文学家,辅以时代特征阐述,比如别车杜什么的……你应该懂我意思。”   “别车杜”指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跟杜勃罗留波夫,林瑾瑜说:“啊,你这么一说我有方向了。”   他道:“谢谢谢谢,改天请你们吃饭,表示感谢。”   虽说是同门,关系也好,可到这年纪了,大家奉行的都是成人社会的交往规则,不帮是本分,帮忙是情分,情分是要还的。林瑾瑜都不记得自己以“吃饭”之名还过多少次人情了,大概民以食为天是个真理。   多少是个表示,不至让人背后说他情商低,白眼狼。   “别改天了,择日不如撞日,”同门关系很玄妙,带点社会气息,但是又纯真,没人客气推辞,师姐道:“我们吃食堂都快吃吐了。你不是在外面住?我们顺路一块买点材料,一人弄个菜,一顿饭就出来了。”   他们学校食堂菜也不差,不过在座大半人是本硕连读,吃了六七年,当然吃吐了。   今天做饭的是张信礼,林瑾瑜有点拿不定主意:“等我问问。”   两人笑,打趣他是“夫管严”。   切,明明他才是耙耳朵。林瑾瑜边在心里反击边给张信礼打电话,张信礼没表示反对,只说可以是可以,只是他还没下班,家里菜也不够,怕来不及。   “菜我们顺路去买,”林瑾瑜估计他上一天班也累:“这样也好,他们说一人做个菜,这样你也不用折腾了,还能吃好点。”   张信礼便道:“那好,就这么定了。”   “夫管严”林瑾瑜向两人传达了男朋友的最高指示,大家笑过一通后扫码进门,坐了同一张桌子。林瑾瑜找了一摞书,边找自己需要的边时不时请教师兄师姐。   ……   两个小时后,屋子里。   “请进请进,”林瑾瑜开门迎客:“有点乱,平时没什么收拾。”   一一听见门响,从房间里光速蹿出来,扑上来用舌头狂甩他的脸,师姐道:“哇,这是德牧吗?好可爱!”   师兄说:“正常人都会用‘帅’形容,只有这位汉子会对着50斤的巨狗喊可爱。”   师姐怒吼了声滚。   林瑾瑜边摸狗边笑,张信礼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说:“你们好。”   那围裙是上任租客留下的,从人家能细心在窗台上铺白色带红色小爱心碎花垫子就知道人家多半是个讲究、干净的小女生,那围裙当然也可爱到爆炸,浅红色格子花纹,口袋还有些许蕾丝边设计那意思,和张信礼身上那股“凶神恶煞”气质堪称截然相反,宛如御前带刀侍卫出于某种奇特的癖好而偷穿了公主的衣服。   瞬间,互怼得正起劲的师兄师姐双双哑火,眼睛瞪得像铜铃,甚至一时连嘴都忘了合上。   林瑾瑜一开始也嘲笑过这围裙气质跟他根本不搭,不过买新的要钱,两人一直没换,看久了两个人都习惯了,此时乍一眼,林瑾瑜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你……你好,”师兄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同性情侣,眼前画面冲击又太大,一时结巴起来:“哈哈哈,那个……挺好看的,我非常尊重这种个人爱好,就是要做自己,是吧。”   张信礼:“?”   “啊对,你好。”师姐眼睛冒光,郑重上前跟张信礼握手,道:“姐妹,我认为外表和内心没有必然的关系,卡西莫多内心也可以善良柔软……呃,我不是说你跟卡西莫多外表一样,你超帅,就是……哎呀反正就那个意思你懂的,你很美!相信自己!做自己!love is love。”   林瑾瑜:“?”   他心想:怎么叫他姐妹,非要叫不是也应该叫我?   张信礼也很懵,他不懂,整个一大不懂。   师姐大力握着他手,宛如无产阶级乡亲终于见到红军般郑重上下甩了三四下。   那一大串话的大部分张信礼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听懂一句对方夸他……美?于是最后糊里糊涂说了句:“……谢谢。”   师姐笑逐言开,说:“不客气姐妹。”   师兄提着菜问:“咱们赶紧做饭吧,我都饿了,这些放哪儿?”   “厨房,”林瑾瑜回答:“谁先做?我来打下手。”   “不用,我们先吧,早做早完事,”师姐撸袖子往里走:“看我来大露一手。”   “我看你生抽老抽都分不清吧,”师兄边嘴她边跟她一起进了厨房:“大露一手别就露出来个拍黄瓜。”   “怎么可能,”师姐道:“嘴不会说话可以捐给需要的人。”   二人边吵边走,身影渐渐远去,张信礼在他们背后问:“卡西莫多是谁?”说完,不等林瑾瑜回答,他又说:“《巴黎圣母院》?我很难看吗?”   林瑾瑜本来想讹他一顿,逗他说卡西莫多是个大帅哥,没成想这厮不知背地里做了什么功课,竟自问自答,遂正经说:“当然没有,一点都不。”他耸肩道:“他俩知道我们什么关系……可能只是调侃我随随便便就嚣张出柜,为爱没头脑如艾斯梅拉达。”   张信礼想了想,说:“嗯……热情、奔放、自由的吉普赛女郎么,还真挺像的,下次可以考虑cosplay。”   ???   他连cosplay都知道了,林瑾瑜挺喜欢看动漫的,以前还被张信礼说这年纪看动画片幼稚,真是士分手三日当刮目相看。   一通叮铃咣啷,师姐做了个拍黄瓜,师兄做了个可乐鸡翅,林瑾瑜拿前几天剩的豆腐做了个重口味鱼香豆腐,张信礼做了个清淡的西红柿炒鸡蛋。   “一一,嘬嘬嘬,”人开饭,狗也开饭,林瑾瑜叫狗道:“来吃饭了。”   平时见了吃的跟变成饿鬼狗似的的一一却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过去,只伸着舌头蹲在门口。   屋子大门紧闭,合租的其他人都各自在房间里互不打扰,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林瑾瑜十分奇怪:“一一?”   “是不是天热,胃口不好,”菜已经上桌了,一一还是没动,就端端正正坐着盯着门口,张信礼道:“算了,我们先吃吧,它饿了自己就吃了。”   餐厅传来师兄的招呼声:“来来来,尝尝,”师兄颇有真·大厨风范:“好久不做了,借你们的地盘倒腾的,尝尝手艺退步没。”   林瑾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狗不吃也不能硬塞,他只得过去吃饭:“师兄做的那还用说,肯定好吃,”他非常给面子地说完又问:“要不要喝点饮料?我下去买。”   “我去吧,”张信礼问:“喝什么?”   “你们谁去还不都一样,”师姐道:“抢什么呀,我看不如……”   出于阅文多年一直以来的受控属性,她打算提议让1去,但一时没看出谁是1,于是停了好一会儿没说——她本来以为师弟是,进门看见张信礼的脸以为张信礼是,视线下移之后她混乱了,觉得这1怕不是薛定谔的。   “就我吧,”林瑾瑜完全不知道师姐的头脑风暴,说:“今儿我高兴,就我去,谁也别跟我抢啊。”   师兄笑:“谁抢这个。”   林瑾瑜确实很开心,有荤有素,粗茶淡饭,一张桌子四个人一条狗,有朋友有爱人,和和气气,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张信礼也很开心,因为林瑾瑜很开心。   几人一番商议,觉得这开心的日子该整点小酒喝喝,于是林瑾瑜得令起身,准备下楼造福大家:“得嘞,你们就请好吧。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快去,”张信礼说:“肯定等。”   “哈哈。”林瑾瑜摇头,笑他还挺独裁,师兄师姐都没发话,他就说一定要等自己。   一一还是坐在门口,见林瑾瑜过来,看了他一眼,又看门口,好像暗示什么。林瑾瑜不知道它咋了,难道突然变成狗和尚了,在打坐念经?   “让一下,我出去买饮料,”他摸了摸狗头,示意它给自己让个能过去的道:“你怎么了一一,想出去玩?”   林瑾瑜把手放门把手上,做出开门姿势,一一瞬间“唰”一声站了起来。   “还没到遛狗时间,”林瑾瑜以为它想出去玩,赶它:“去,吃饭去,吃完才出门散步上厕所。”   一一不为所动,林瑾瑜压把手开门:“你又不听话了,小心我——”   他话没说完,忽然没声了,露出讶异神色。   屋里仍旧热闹,张信礼在和林瑾瑜的师兄师姐聊天,林瑾瑜和狗则双双看着门外。   一声惊呼让张信礼瞬间止了话头,也“唰”一声看向玄关——林瑾瑜带着十足的讶异、惊喜、不可置信惊呼道:“妈?你这么来了?!” 第402章 这是他的生活   林妈妈今天居然罕见的没穿高跟鞋,她漆黑的头发大部分披散着,只在脑后扎起一小缕,夹了个漂亮的蝴蝶夹子,一条墨绿色的过膝裙子、黑色平跟鞋、纯色上衣把她衬得温婉又知性。   “妈?”林瑾瑜意外又惊喜:“你怎么来这儿了?”   林瑾瑜猝不及防的开门让林妈妈脸上闪过一丝无措和尴尬,她没面朝大门站着,看来已经在楼道里来回踱步了有一会儿了,显然心情复杂,想敲门又没敲。   狗的听力比人好,难怪一一饭都不吃搁这儿蹲着,如果它会说话,刚刚必然边蹲边大喊:“你妈来了!!!!!”   “小瑜,妈妈……来看看你。”林瑾瑜的这一开门倒推了她一把,林妈妈拿着手包,说:“会打扰你们吗?”   “妈,你这说的什么话,”林瑾瑜不敢相信他们之间能如此生疏:“你是我妈妈,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快进来。”   饭桌旁,张信礼等三人纷纷转头。一一虽然挺亲人,但可能出于犬种习惯,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还是稍微有点警惕心的,此刻仍站在门口,好像怕林瑾瑜受什么伤害似的,在林妈妈进门的的那一刹拦到了瑾瑜前面,探头探脑去闻她。   林妈妈怕世界上一切带毛的东西,尤其是猫猫狗狗。她本来以为屋里只有儿子跟小张在,哪成想不仅有俩客人,儿子还养了条大狗。她毫无思想准备,在一一毛绒绒的嘴吻轻轻碰到她腿的那一刹,林妈妈下意识大叫了声,全身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起,怕得使劲往旁边躲。   “妈,没事,一一不咬人,”林瑾瑜又心疼又好笑:“快进来。”   对于怕猫狗的人来说,心理恐惧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何况一一还是大型犬,林瑾瑜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你你你你……”林妈妈花容失色,几乎要怕得尖叫起来了。偏偏一一还不让林瑾瑜过去,非要拦在他俩中间,好似一守护主人的小保镖。   就在这时,饭桌旁的张信礼转身,手肘搭在椅背上,喊道:“一一,过来。”   听见有人叫它,一一回头往后瞅,张信礼又叫了遍,说:“去吃饭,这里没坏人。”   一一瞅瞅他又瞅瞅林妈妈,犹豫片刻,甩着尾巴去吃饭了。   总算解了围,林妈妈有点感谢张信礼,她惊魂甫定,说:“吓死我了。小瑜,你还养了狗啊……是你养的,还是……”   “我养的,”林瑾瑜回答:“确切的说,是我们一起养的,不是他强加给我。妈,我从小就想养宠物你知道的,你跟我爸不让。”   事实上,张信礼当初没跟他打一声招呼,为了复合就甩了条狗在他门口,也可以说是强加给他的,养个小生命没张信礼想象的那么简单,林瑾瑜之前没为养狗做过任何准备,这大半年,添置东西、毕业搬家的,为了这条狗没少多折腾,但林瑾瑜半个字没提。   林妈妈听他这么一提,相信了。她怕狗,林瑾瑜小时候也闹了很多次,他爸都没松口,如今翅膀硬了。   餐桌旁,师兄师姐还在看他们,林妈妈不认识这两人,她看向林瑾瑜,眼神透出询问意味。   “啊,我介绍一下,这两个是我现在的师兄师姐,”林瑾瑜道:“这是我妈妈。”   师兄师姐纷纷道:“阿姨好,您看起来真年轻,像林瑾瑜姐姐似的。”   对妈妈最大的夸赞之一也许就是说她年轻,告诉她她依然青春美丽。林妈妈和蔼地笑了笑,说:“哈哈,谢谢,你们跟小瑜他们合租吗?”   “不是,”师兄师姐道:“只是过来吃饭的。”   张信礼站起来,朝林妈妈点了点头。林瑾瑜没介绍他,因为没必要,只招呼林妈妈说:“妈,我们正要吃饭,你也坐下一块吃点吧,我去拿副碗筷。”   林妈妈确实没吃饭,她本来打算带林瑾瑜跟张信礼两个人出去吃的,但她没坐,只说:“不不不,你们吃,我不饿,等你们吃完再……”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妈的这次来,一是为了看看太久不见的儿子以慰相思,二则为了亲眼了解林瑾瑜现在真实的生活状态。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咖啡馆那次见面太意外太仓促,母子只来得及说起过去,林妈妈对林瑾瑜现在的真实生活状态没有太确切的概念。   “一起吃吧,怎么能让您在一边干等,”林瑾瑜还没张嘴,张信礼先说话了:“有什么事可以边吃边说,会缓和些……如果您当我是一家人,不要求一定跟瑾瑜单独说话的话。”   林妈妈有些尴尬,她说了自己会去接受张信礼,而且也在努力做,可一下子要真的把他和亲儿子一视同仁,当成一家人,说实话,很有难度。张信礼把话挑这么明,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妈,你时间也挺宝贵的,我师兄师姐人很好,没关系,大家一起吃。”林瑾瑜说:“今天下午我跟他们一块学习来着,为了表示感谢才请他们吃饭的,结果说是我请,其实我也就出了个买菜钱,好几样菜都是他们做的。”   听到这里,林妈妈忙对他师兄师姐道:“麻烦你们了,菜都是你们做的。小瑜在学校肯定多亏你们照顾,真的很谢谢你们,今天来得仓促,下次给你们买点东西吧。”   “不不不,您太客气了,”师姐听她这么客气,都吓着了,说:“哈哈,哪儿啊,我们哪照顾他呀,林瑾瑜在系里也是名人,导很喜欢,阿姨你这谢得我俩都羞愧了。”   师兄也笑,说用不着,今天是聚餐,他们一人做一个菜而已,互相吃,根本谈不上照顾不照顾。   在林妈妈的印象里,林瑾瑜是很懒的,小瑜虽然聪明却不爱学习,自理能力也不怎么样,大事自己干,小处受别人照顾却是常态。小时候他好看,虽然小孩,但讲义气,别人也不说他,成年了就不一样了,儿子大大咧咧不懂人情世故,林妈妈本来想着帮他谢谢这些人,没想到全不需要。   “一人做一个菜?”她显得惊讶极了:“小瑜,你会做饭了?”   师兄师姐闻言有点面面相觑,大家都二十三四五的人了,怎么……会做饭很稀奇吗?   “阿姨,”张信礼语气温和,道:“他很久之前就会做了。”   林瑾瑜心说也不很久,不跟你分手,我肯定到现在还不会呢。   他灵机一动,说:“会是会,不过谈不上水平,也就饿不死自己。妈,你坐下来吃吧,猜猜哪道是我做的。”   这引起了林妈妈的兴趣,她是很相信儿子这句话的。   张信礼搬了把凳子过来,自己往旁边挪,挪到桌角,把地方空出来给了林妈妈,林妈妈坐下,看了一圈,笑了笑说:“你做的一定是拍黄瓜了,小瑜,妈妈还不知道你,别的也不会做,就会做跟水煮方便面难度差不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师兄爆笑:“阿姨,您太有眼光了,跟水煮方便面难度差不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师姐一巴掌扇他头上,眼神跟要活吃他似的,林瑾瑜说:“哈哈哈哈,错了,妈,再猜。”   不是吗?林妈妈疑惑了,她几乎不敢相信小瑜居然会做正儿八经要动锅子的菜,以前他不是特讨厌厨房来着,觉得热油会把他溅毁容。   她重新看向桌上,可乐鸡翅难度最大,直接排除,既然不是拍黄瓜……那肯定就是西红柿炒鸡蛋了,这菜难度不大,又清淡,林妈妈知道儿子挺喜欢吃西红柿来着,没错,一定是这个。   她指了指西红柿炒蛋,说:“妈妈知道了,是这个,对吧?小瑜进步很大啊,都会炒菜了。”   林瑾瑜嘿嘿笑,笑得那双和妈妈十分相似的眼睛略弯起来,他回答:“又错了。妈,那个才是我炒的。”   林妈妈定睛看去,看见一盘子红油厚得跟什么似的的鱼香豆腐。   这怎么可能?她说:“小瑜,你没骗我吧,你根本不吃这种菜好伐。”   林瑾瑜确实不吃,他顶天了最多也就是从张信礼碗里夹块红油沾干净了的尝尝味道,一顿饭就吃那么一块,但这不妨碍他做。   林瑾瑜说:“妈,那个西红柿是他做的,这个是我做的。”   林妈妈看向张信礼,张信礼道:“我知道瑾瑜喜欢吃。”   林瑾瑜则说:“我喜欢清淡,他喜欢吃口味重点的,所以那个是我做的。”   对面师兄师姐偷笑,他们本来有一丝忐忑,因为不清楚林瑾瑜是否跟家里出柜了,一直怕自己太笨,说漏嘴,如今看来,根本杞人忧天嘛。   “这样……哈哈,看你们……都让妈妈弄错了。”林妈妈露出个笑容,好似没什么大不了般理了理裙子,慢慢坐了下来。   她掩饰得很好,但张信礼仍察觉到了她那延续了很久的怔愣。   她很吃惊,也许是吃惊于自己向来我行我素的儿子居然也有如此细心体贴地想着另一个人的一天,也许是吃惊于她居然已经如此不了解自己的亲生儿子。   以前,尽管林瑾瑜不承认,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确实是他的母亲,无论他做什么、想什么都瞒不过林妈妈,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让林妈妈感到无所适从。   林瑾瑜拿了新的碗筷回来,招呼说:“来来来,都吃吧,别客气了,用不着。”   张信礼不动声色,没拆穿林妈妈,只帮林瑾瑜添了饭,又风轻云淡夹了几大筷子菜到他碗里,体贴道:“吃吧,”他说:“蛋不吃夹回给我。人家吃西红柿炒蛋都要多放蛋,就你爱夹西红柿吃。”   “这显得我独特呗,不是一般人,”两双筷子亲密地搅来搅去,林瑾瑜果真把几块大的鸡蛋夹回给了他:“你每天那么累,多吃点荤的补补。”   张信礼照单全收,他不嫌,林瑾瑜也不嫌——他其实爱吃炒鸡蛋,只是撒个谎让张信礼多吃点而已。   一一早吃完了狗盆里的,此刻在桌子下钻来钻去,满眼写着“谁扔点肉下来给我吃”,张信礼为了给林妈妈腾空位,坐在桌角边,不方便夹菜,林瑾瑜便也总时不时问句他想吃什么,自己吃着,还顾着给他夹。   林妈妈拿着筷子,却没动,只是坐在那里,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注视着他们。   男人跟男人是很奇怪的,林妈妈想:但这又真的是幅很和谐、美好的画面,他们做着本该挺肉麻的行为,可看的人感觉不到半分做作。   他们是那样要好,仿佛生来就该相合。   一切平平常常,桌下是林瑾瑜喜欢的狗,桌上是林瑾瑜喜欢的人,这是他自己的生活,不再是和爸妈的。与天下千万不愿意儿子长大离开自己的母亲一样,她的儿子终究还是按部就班地长大了。 第403章 一家四口   一顿饭,林瑾瑜的老妈和老公吃得“各怀鬼胎”。   说各怀鬼胎当然有夸张成分,不过在张信礼的感受里确实如此。他就像女婿第一次见丈母娘似的,吃得胆战心惊,不得不听着林妈妈各种委婉或者直接的询问。   “小瑜,这房子是谁找的呀,离你学校近伐?”林妈妈吃相端庄,语气也十分和蔼,但张信礼总觉得她的每一个问题都暗藏锋刃:“小张也要上班,这里离小张单位好像挺近的。”   房子是两个人一起找的,离两边距离差不多,真要较真,可能林瑾瑜坐地铁要多坐个……五分钟?   “你们现在钱是合在一起用?太混的话,平时会不会产生纠纷?”   问题一个接一个,跟绵绵无绝期似的,林瑾瑜不厌其烦答了又答。他知道他妈总不放心,两年的空白没那么容易弥补,也许林妈妈心里总觉得他还是十九、二十岁那年纪,莽撞而没有方向,在感情生活上需要长辈给予经验。   “妈,我真的很好,放心吧,”林瑾瑜难得耐着性子,一遍遍回答那些原本令人不耐烦的问题:“实习那段时间……我们过得其实挺艰难的,该吵的也都吵过了,我干过很多活,也尝试了很多从来没尝试过的东西。妈,我都几岁了,真没你想的那么小孩。”   他知道妈妈不放心,可没什么办法。而张信礼那边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不便在丈母娘面前插嘴,一直很有眼色地如常吃饭,除了偶尔主动给林妈妈盛汤、添饭外不怎么刷存在感。   “小瑜他在学校还好吧?是不是特懒,哈哈,他在家就特懒。你们……跟他们两个关系怎么样?”   一张桌子五个人,聊起来没边际,林妈妈只跟儿子聊天还不够,时不时找些话题让林瑾瑜的师兄师姐也加入对话中。她语气随意,就像唠家常,不过张信礼听得出话里话外仍在旁敲侧击打探林瑾瑜跟他在一起到底过得怎么样。   “还好还好,我们见得其实也不多,不过张信礼人挺好的,哈哈。”师兄师姐大概是察觉到了饭桌上的“刀光剑影”,无师自通感觉出今天这顿饭颇有些“见家长”意味,有意帮师弟的场子,给张信礼说了不少好话:“我们下课或者开完会,有时候看见张信礼来接师弟来着,给他带东西,很感动。”   等人下课、带点几块十几块的小零食,这些都是小恩小惠,是中学男生谈恋爱时最喜欢给小女生献的殷勤——虽然林妈妈并不清楚小瑜和张信礼谁是男的谁是女的,也不清楚他们究竟要怎么……但她还是没底。   她也不是怀疑张信礼的人品,毕竟张信礼在家里住过那么长时间,这孩子品行怎么样她还是有数的,她只是……不确定他们这段感情是否成熟。   大学生在吃方面战斗力不错,很快,三热一凉四道菜被吃了个干净。   师兄师姐吃过饭,拉着林妈妈一起去客厅看电视,顺便跟她聊聊林瑾瑜在学校的表现,林瑾瑜则习惯性地站起来清理骨头跟剩菜,张信礼把碗筷抢了,说:“你带你妈看电视去。”   “不去,”林瑾瑜熟练干活:“你去看啊,我还要洗碗。不是约法三章一个做饭另一个必须洗碗,今天你煮的饭。”   张信礼看了林妈妈一眼,后者坐在沙发上看似在聊天看电视,其实果然也在看着他们。他眼帘低垂着,道:“叫你去就去。”   林瑾瑜笑了声,也看了自己妈一眼,压低声音跟他咬耳朵道:“哦,想在婆婆面前装勤快,是吧?你个大尾巴狼。”   这种时候装勤快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张信礼心里这么想着,说:“是岳母。”   “得了吧你。”林瑾瑜用胳膊肘搡了他一下,张信礼回搡过去,二人一人端了一半碗筷,一起走进厨房洗碗。   那厢,林妈妈远远喊话道:“小瑜,你们还没收拾好吗,半天不动……要不要妈妈帮忙?”   洗个碗要什么妈妈帮忙的,张信礼卷起袖子开水,林瑾瑜把碗筷放池子里,往后扭头大声答:“不用,您看电视吧,我俩自己来就成!”   厨房门开着,他俩身高相仿,站在一起洗碗的背影十分和谐。   林瑾瑜在家的时候还真压根就没干过这个,师姐笑着说:“阿姨,您对师弟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上大学呢。”   林妈妈也笑,笑容后面是无奈。高三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了,林瑾瑜跟他爸的关系突然急剧恶化,死活要住校,即使回家也不怎么说话——原因她是后来才知道的。那种父子间的较劲一直持续了很久,以至于大一新生报道的时候小瑜也拒绝他们陪同,再后来就到了出柜那时候。   大概由于这种缺席,她确实不自觉叮嘱太多了。   “能者多劳,我妈是能者,所以就多劳多操心了呗。”林瑾瑜和张信礼一起边黏黏糊糊咬耳朵边洗完了碗,边擦手边走过来:“我去削点水果给你们吃。”   “哇,还有餐后水果呢,”师姐夸道:“师弟太贴心了。”   林瑾瑜还没动,张信礼已经端着碗削好的苹果走过来了,说:“……阿姨,您吃。”   林妈妈道谢,她看了眼两人同样卷起来的袖管和带着水意的手,说:“你们家务这方面看起来还蛮和谐的哦。”   “做饭基本谁早回家谁做,没做饭的洗碗,平时有空扫地,没空不扫,周末雷打不动大扫除,”林瑾瑜叭叭回答:“分工明确,不会为这个吵架,吵也是情趣。”   能不和谐吗,林瑾瑜懒惰前科太重,被林烨当头骂过一顿之后他心里不是滋味,张信礼追他那段时间他自己也在反思。   毕竟那句“正视你自己的无能吧”语气太重,跟剜在人心里似的,这次重回上海,他整个一痛改前非,给张信礼都看惊讶了。   人有时候会在失恋的瞬间长大,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他们回家之后基本不会把狗再关起来,此刻一一正拖着一身毛,在几人脚边闻来闻去。师姐师兄和林妈妈坐得很近,他俩都属于喜欢小动物那类,一直在又爱又带点怕地逗它,林妈妈就不一样了,每当一一走近她身边一米之内,她都如坐针毡。   林瑾瑜没在意,他其实察觉了,不过没当回事——一一又不咬人,它也是这个家的成员,林瑾瑜爱他妈妈,同时,他也爱这条狗。不就是一条狗站在旁边,又没抓没咬,他觉得这没什么,妈跟一一接触了就会知道它有多可爱。   喜欢狗的人跟怕狗的人很难互相共情,他低估了他妈的害怕程度。   “一一,过来。”倒是坐在另一边的张信礼看了林妈妈一眼,把狗叫回来,圈着它脖子,叫它坐,林妈妈这才长舒了口气。   一一不知道林妈妈不喜欢它,只傻傻伸着舌头。林瑾瑜坐张信礼身边,摸它狗头,颇有股“一家三口”之感。   五个人全坐下之后,客厅里反而一时安静下来。本来如果只有四个人的话能聊的东西很多,玩玩游戏,没准还能八卦一番,有了“妈”这个身份到底大一辈的人,很多炒气氛的话题就不能说了。   林妈妈大概也看出来了,道:“不用在意我,你们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我你们还当客人呀。”   按照正常的作息表,吃过饭后他们该出去散步遛狗了,林瑾瑜实话实说道:“平时这个点,我们一般出去遛狗。”   “每天都?”林妈妈说:“真不敢相信,你那么懒,平时吃了饭都躺在床上玩手机的。”   这点张信礼十分同意。   林瑾瑜面子挂不住,笑着责怪道:“妈,你怎么老揭我短啊。不过也好,这下你总知道我俩在一起,生活有多积极向上了,他勤快,带得我也勤快了。”   张信礼说:“没有,相互的。”   师兄师姐在一边,听得牙都掉了,这特么含糖量忒高,蛀牙。   林妈妈又说:“那经济方面……你们两个人连个公寓都整租不起,挤一个房间不太好吧,洗澡都得排队。”   “很正常,”林瑾瑜说:“妈,上海房价那么贵,其他毕业生不也一样。”   “你还在读书,没有经济来源,住宿舍正常。”   还在读书住宿舍正常,意思就是工作了的还跟住宿舍似的蜗居不正常,没出息,张信礼听出意思了。   林妈妈半是心疼半是懊悔地说:“当初租房的时候妈要是来给你把关,绝不会让你们住这儿。”   怎么也得是两室两厅,楼层还得适中,那样采光好,现在这太低了,有点潮。   张信礼摸着狗,默不作声。林瑾瑜道:“哎,妈,这不是没钱嘛,要么你给我存点?”   他是开玩笑的,林妈妈却真的拉开手包,说:“哦对,都忘了。给你们存点钱,要多少?这月五千够不?少了再问妈妈要。”   “不用。”张信礼忽然出声。他抬眼看向林妈妈,道:“阿姨,问你们伸手要钱不好,房租大部分是我在交,瑾瑜他的钱自己用,吃穿都不缺,您放心。”   这话说得,有点明显了。林瑾瑜见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跟在小堂哥面前似的,由于自卑于家庭条件而准备沉默到底,憋到吐血都不说话,就在心里郁闷,还好不是。   本来嘛,不管各自家庭条件如何,在他们的小家里,双方经济负担明明差不多,甚至他负担得更多点,有什么必要觉得矮人一截?林瑾瑜在心里开玩笑腹诽:你应该高高在上、趾高气扬。   “小张,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妈妈刚的用词一直是‘你们’,她只是想他们能过得舒服:“我对你的家庭不熟悉,只是听他爸爸说过几句,虽然一直讲求人人平等,但不能否认这个社会就是阶级社会,你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如小瑜,对吧?”   张信礼回答:“是的,但不是我觉得,是事实。”   “确实,”林妈妈道:“但这没什么,无论是我还是他爸,在对小瑜女朋友的标准里,金钱是最不重要的一项……这个称呼可能不太适合,你懂意思就好。”   张信礼住到家里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再怎么少年老成,属于青少年的心思都是藏不住的。林妈妈那时就已经从他过分的勤劳跟对林瑾瑜的照顾里感觉到了他内心从来不曾袒露过的另一面。   林瑾瑜觉得他是个很强势、很有照顾欲的人,像兄长,相处起来很难形容,大概就像罩在他头上,需要仰视的那种感觉。但在林爸林妈眼里,他只是个沉默、隐忍、自强但是又自卑的中学生。   林妈妈以前不在意这点,因为这很正常,作为只会在家里借住几年的、公公战友家的小孩,他的这种过分懂事是个优点,也不需要矫正,回家了自然就会消失,但现在不同了。   “小张,”林妈妈跟他说话的时候虽然也很和蔼,语气温柔,但跟对着林瑾瑜时不是一个感觉,那种温柔下藏着的是十成十的理智:“在众多条件中,对我们来说最无足轻重的就是钱,因为小瑜不缺。”   啧啧,好霸气,师兄师姐听得心里直咂舌,心想丈母娘就是要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霸气的话。   张信礼没说话,林妈妈接着道:“小瑜以前的一些行事作风可能会让你感觉到差距,请你相信他的本意不是炫耀。”   “我知道,”林妈妈平和的语气让张信礼觉得自己会错了意,一时抱歉起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这个问题我们会互相注意的。”   “你既然知道小瑜没有那个意思,还怎么互相注意?”本以为双方友好交流一番后这话题到此为止,谁知林妈妈继续用那种温柔但却坚决的语气说:“小瑜以前的一些行事作风可能让你看到了差距,并且——以后也会继续让你看到。但我希望你能克服自己心理上的一些情绪,因为这其实没什么,没有人在意这个,除了你自己。”她说完严肃的话后笑了下,开了个玩笑,说:“只能辛苦你了,毕竟小瑜他出都出厂了,想换厂家也来不及了呀。”   林瑾瑜都差点被他妈逗笑,这个问题其实他刚在一起那会儿就想和张信礼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这种事不像生活习惯的差异,有点无形无质不说,他这当事人还不好出声,否则稍有不慎会让张信礼更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有钱所以轻飘飘告诉伴侣“我家条件确实比你家好,我习惯这么花钱你别想太多”,多少让他心里不舒服。   这些话,长辈来说是最好的,响鼓不用重锤,林妈妈点了两句就没说了,她相信张信礼不蠢,他懂。   “妈,我觉得你跟领导似的,专门过来视察的,”林瑾瑜岔开了话题:“不说那些头疼的了,跟我们一块出门遛狗吧,也散散步,锻炼锻炼。”   “我哪儿是领导视察啊,我是女仆还差不多,”林妈妈好似在怪他,脸上却没半分责怪意味:“想着来看看你们要不要添点什么,买点什么。对了,还有生日……我联系了院里一个老牌医生,生日那天妈妈带你们出去吃饭,约了顺路去看。”   “您是领导,”张信礼如林妈妈想的那样,并未因为她刚才的话而露出任何不悦神色,他沉思了那么一小会儿后主动插话道:“过来视察我,慰问瑾瑜……很正常,希望我有让您满意。”   林妈妈笑,两人心照不宣:“当妈妈的是要多看两眼,小瑜将来去了你们家,还不是一样呀,我还得叮嘱他装勤快点,别让你爸妈讨厌。对了,你家里知道你的事吗?”   “我……”张信礼实话实说:“我家不知道,不过我有两个弟妹,一直也放养惯了,没什么问题。”   “这样,”林妈妈说:“小张,阿姨相信你是个有担当的人,你自己有数就好,不要让小瑜难过。”   张信礼只说了四个字:“永远不会。”   师兄师姐俩单身人士旁听了一堂丈母娘与女婿交锋课,各自在心里暗叹提前见识了把谈婚论嫁的麻烦,大开眼界。他俩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考察张信礼上,而在——   “林瑾瑜,你过几天生日啊?”他们说:“我们都不知道呢,你怎么不说声,咱导平易近人,知道学生过生日还组织师门聚餐呢。”   “小事,没敢打扰,”林瑾瑜说:“本来也没打算弄什么花样,随便过过。”   “生日都不过那怎么行,”师姐颇有义气地道:“你有安排吗?没有就我们几个聚个餐,师姐送你礼物——完全是师门情礼物啊,哈哈。”   “其实我们本来的打算就是和朋友一起聚餐吃饭,”张信礼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你们来么?”   林瑾瑜不是那种内向的人,他不怯场,也喜欢热闹,并不介意自己不同圈子的好友玩在一起,林烨还不知道有没有空,只有许钊的话,三个人未免太少,有点冷清,这样一来聚餐名单可以多两个人,好歹有一起帮他庆祝生日的气氛——张信礼希望他开开心心。   而且,也许他可以联系更多……   “来啊,”师兄师姐说:“有什么理由不来,不过先说好,可不许设礼金门槛,低了的不准入内啊,哈哈哈。”   大家都笑,连一一都跟着张嘴傻乐,林妈妈道:“你们不是要出去散步吗?去吧,别让我打扰你们,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师兄师姐也起身告辞,张信礼去门口送他们,林瑾瑜对他妈说:“妈,你说什么呢,你跟我们一块散步啊,我们顺便把你送回家,你看外面太阳多好,又亮又不晒人的,走一段,我们都好久没一起散过步了。”   夏天太阳总是很晚下山,此刻夕阳西下,路上满是吃过饭后和家人、爱人、猫猫狗狗一起悠闲漫步的人,确实是很好的时候。   林妈妈看了一一一眼,有点害怕,张信礼把牵引绳扣上了,说:“没事,我牵着,你们走一起。”   “谢谢小张,”林妈妈玩笑道:“你比小瑜可贴心多了。”   一顿饭已经可以从很大程度上体现一个人的修养、性格,作为母亲,林妈妈其实从进门的第一秒起就在观察张信礼。   已五年不见,那个她记忆里沉默寡言的男孩已经成了实打实的男人,相比过去,张信礼好像变了一些,虽然还是那样沉默,会在少被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做事,但那份拘谨不见了。   他吃相算不上优雅,可也不粗鲁,话很少,不会像一些浮夸男生那样在饭桌上谈论些国际大事,显得自己多睿智神武,但会关注林瑾瑜,也会时不时注意长辈,吃完了饭会主动收拾骨头碎屑——虽然林妈妈并不知道这是林瑾瑜熏陶的。   总的来说……表现不错,林妈妈心想:到底是我儿子,平心而论,眼光并不差。   “想什么呢,妈,都出神了,”张信礼已牵着一一换好了鞋,林瑾瑜打断入神的母亲,像十五岁时那样,牵着她的手走向门口:“走,我带你在周围转转,给你买好吃好喝的。”他戏谑道“……奖励您今天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   “没大没小的,还奖励。”林妈妈乐:“好大的口气,仗着现在的钱都是自己赚的,翅膀硬了,是吧?”   林瑾瑜只笑不说话。   虽然说得很不正经,可他打心底谢谢母亲愿意坐下来听他们说话,愿意为了他而改变自己,去接受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   很多时候,孩子想要的只不过就是父母能从心里认真听他说一次话。   一一听见“出去”俩字就兴奋,老早哈哧着舌头跃跃欲试,不过牵引绳在张信礼手里的时候它不敢太造次,因此一直频频回头看林瑾瑜,满眼写着“快来呀,等着出去玩呢”。   下了楼,金红色的阳光透过天上羊毛般雪白的云层洒在三个人脸上,小区水池子里的水在微风中荡起的粼粼水波,好似藏着尾金色的鲤鱼,一一撒丫子踩着树的影子跑,尽情撒欢,释放生命的活力。   林瑾瑜、张信礼与林妈妈,还有一一,三人一狗的影子被斜照过来的夕阳拖得很长。他们并肩向前走着,宛如高高矮矮的一家四口。 第404章 小孩气   梅雨季过去后,上海迎来了一年里难得的晴天时节,与这灿烂、静好的阳光相比,林瑾瑜现在好像不太平静。   “疯了吧你?”林瑾瑜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不行,绝对不行!”   “怎么不行!”许钊一脸‘朕已批红,尔等休得指手画脚’的表情:“你生日当天,我必须订个三层蛋糕塔!”   周围一片喧嚣,铁丝网围住的篮球场子里无数穿着上衣或者光着膀子的男人挤在一起盯着各自的篮筐,浓重的汗味和热浪一起扑面而来。   “这次生日聚餐撑死了就五六个人,三层蛋糕,你给鬼吃吗?”林瑾瑜背上一层汗,双手抓自己头发,整个人抓狂,试图用各种雅观或者不雅观的说法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三层,三!层!你想象一下,五六个人面前摆一个巨大的三层蛋糕!多不搭!我是什么到处给人发短信让人打钱的迪拜公主吗?而且……形状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坨便便!”   “发神经!谁跟你一样满脑子是屎!”许钊手里拿着瓶矿泉水,整个人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等等,你说的也有道理,啊,看来我应该订更大尺寸,带蛋糕架的那种,计划通!”   “……”林瑾瑜真的崩溃了。   他的生日就快到了。在原本的的计划里,他只是要跟张信礼出去下一顿温馨平淡的馆子,或许加上几个一直还有联系的老朋友,像许钊、林烨什么的,哦,还有前几天邀请的、以后要经常打交道的师兄师姐,五六个人,吃个寒酸的三四百块钱,饭桌上一起喝喝酒、玩玩游戏,也就是这样,连礼物都省了,结果许大钊这厮……突发恶疾,脑洞爆炸。   事情是这样的,平静的周末晚上,很久没运动的林瑾瑜约张信礼还有发小一起出门去运动,他想去打羽毛球,张信礼想去打篮球,他不同意,结果最后发现羽毛球馆要钱,二十块一小时,而家附近有个打篮球的野球场,天天聚一大帮人,不要钱,所以最后……   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像有点跑题。   林瑾瑜觉得自己思维完全混乱了,也是,篮球是强对抗运动,任谁累得要死,打球中场休息时水还没顾得上喝一口就被发小一把薅过去选生日蛋糕,完了选来选去,发小告诉你他要给你按低低低低配迪拜公主的排场订一巨大的三层蛋糕,都会被惊得大喷一口水,然后风中凌乱的。   “我知道我们关系铁,你是我最铁的兄弟真的,”林瑾瑜疯狂晃他肩膀:“大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下辈子都忘不了的那种,但是真的不用!”   “不行,必须,”许钊跟吃了秤砣似的:“这几个款你看喜欢哪个,快点选,他们三层蛋糕跟基础款完全不类似,不然我就瞒着,让你指个基础风格,到时候再给你一surprise了。”   “那我还得谢谢你提前告诉我,谢谢你八辈!”过生日肯定是寿星请客的,林瑾瑜简直无法想象到时候自己订了一破烂小餐馆,结果吃完饭,许钊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出一三层巨糕时场面得有多浮夸:“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啊!”   “理由嘛……”许钊嘴唇哆嗦了下,忽而眼珠子一转,说:“那样他们会送一个带LED灯的皇冠生日帽!到时候可以让你的头熠熠生辉!”   什么鬼,林瑾瑜一把扯下头上吸汗的运动发带,抓狂揪着许钊领子使劲晃:“你让我头熠熠生辉,我现在就让你头破血流!”   “冷静冷静!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暴力了!被你老公熏陶的的吗!”许钊说:“我要窒息了……”   林瑾瑜忿忿松开他,说:“他不暴力谢谢。”   “哟,谁信哪,切。”许钊斜眼看场上,张信礼正好运球突破,连过两人,然后在对面大壮高个中锋的阻挡下上篮得分,顺便冲太猛把人干地上了。   野球场没有裁判,得分就行,不用太文明,因此没人说什么,中锋蹭破点皮,自己爬了起来,接着打球,配合自己队进攻。   林瑾瑜看见他手里手机界面还定格在三层蛋糕那华丽的定制页面上,翻了个白眼,用不可理喻的语气说:“你脑子真是瓦特了。”   “我跟你说,”许钊大手一挥,仿佛毛主席指挥百万雄师过大江:“不止蛋糕,气氛也必须到位,到时候我们先提前把设计图给商家……”   林瑾瑜快用双手把自己的脸拉成马脸了:“设计图又是什么玩样?”   “就是庆祝生日的布置方案,傻逼。”许钊一把箍过他:“像气球、彩带、娃娃什么的……呃,你好像不玩娃娃。”   “废话!真把我当迪拜公主了!”   许钊浑不管他说什么:“先提前二十四小时把设计图给商家,然后等宾客到了,你,今天男主角,大寿星先不要进场,我先站起来说两句,致个开幕辞,然后再隆重把你请出来——-把你跟你对象一起请出来,大家再落座吃饭,吃完推出三层蛋糕塔。”   这听起来好像什么婚礼策划流程吗……林瑾瑜哭笑不得道:“你当办宴会呢?”   “不是,是新闻发布会。”许钊说:“哎呀,你考研成功上岸还没庆祝呢,又是研究生在读的第一个生日,双喜临门,当然要昭告天下,整点花样出来。”   还花,林瑾瑜此刻只想把他脑子打开,看看里面塞了什么奇葩。   男人对篮球的热情有时真的让人瞠目结舌,这块坪也不知谁建的,虽然用铁丝网围了起来,但大门从来不关,看起来没人看管,八个篮筐仿佛磁铁,每天这里都会聚集很多打篮球的人,有中学生、大学生、中年男人……各种各样。   大家互相都不认识,甚至连球是谁的也不知道,反正先来后到,就在一块打,没排上的就坐在地上看,等谁走了上去补位。此刻张信礼正跟道闪电似的,在场上风驰电掣,每次漂亮的进球都激起一阵粗豪的喝彩。   “你们坐这儿干什么,”比赛终于结束了,这种业余的没人吹哨,一般很少打四节,都是上下半场,一共四十分钟,张信礼擦着汗,下场朝他们走过来,问:“不打了?”   “打,这不没空了,等着你这大神让位,”打全场很需要体力,像林瑾瑜打完半场就没力,下来休息了,许钊终于等到他回来,拍拍手起身,说:“哈哈,看对面表情,脸上就写着这场终于结束,你终于下去了。啧啧,他们想早了,我接你位子,照样虐得他找不着北。”   虽然是野球场,可能天天坚持来打的都是怀着无限热爱的发烧友,水平倒也不差,林瑾瑜问:“输了赢了?”   “赢了。”张信礼在他身边坐下,直接拿了他的水大口喝。   许钊刚要走,忽然回头补了句道:“那个,我刚让鲸鱼选蛋糕来着,他还没选,你问问他,我打球去了。”   张信礼和他目光交汇,许钊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兔子一样迫不及待蹦上了场。   “怎么不选,”张信礼浑身是汗,他拉起衣服下摆擦了好几下眼睛,说:“给我看看。”   林瑾瑜没带纸巾的习惯,他手边也没别的东西,便把自己戴过的发带递给他,让他擦:“我怎么不选,你看就知道了,”他心想许钊这天方夜谭一样的提案,张信礼看了肯定跟他一样觉得不可理喻:“他让我选三层的大——蛋糕,三层!”   “哦,”张信礼看起来好像没有特别惊讶,说:“我看看。”   林瑾瑜在听到许钊的奇葩想法时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了,觉得这什么无稽之谈,虽然大钊同学本来就浮夸,但是不会到这地步……吧?怎么张信礼这么淡定,哦,可能性格本来就比较冷静,不像他,一惊一乍。   “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这也太夸张……还不止,他还叭叭什么致辞,什么什么设计图,疯了简直。”林瑾瑜还在致力于向张信礼控诉许钊的鬼才想法,他百分百确信张信礼跟他想法一致,绝对不可能同意许钊的宇宙无敌大脑洞,所以压根没打算选,也完全没看屏幕,眼神打飘。   然而——   张信礼右手拿着手机,汗还未退左手自然放到他肩上,指尖轻轻碰着他的脸,有意无意地令他脸稍微偏了偏,偏向自己——和自己手上的手机。   “嗯……”张信礼大概翻了遍预订页面后,说了句有点小孩气,也令林瑾瑜无比惊讶的话,他说:“很漂亮,我都没见过这样的生日蛋糕,你选一个,我想吃。” 第405章 晚风   ???   林瑾瑜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想吃?你不是……不爱吃甜的。”   “我说过吗?”张信礼擦完了眼睛周围的汗,把发带还给他,一副回忆的样子:“还好,谈不上不喜欢。”   林瑾瑜呲牙咧嘴,作大小眼状:“……是吗?”   他好像记得不是。   “选一个,”张信礼催他:“我都没吃过。”   怎么感觉……他这样有种找大人要糖吃的小孩的即视感。林瑾瑜太惊讶了,还以为张信礼会跟他一起表示不理解来着,正常人都会表示不理解吧!   页面上各种颜色、风格的蛋糕琳琅满目,价格从500到1000不等,那夸张的支架,一看就是巨无霸。这……这得多少人才吃得完啊,林瑾瑜心里大喊我的妈。   “你想吃蛋糕早说啊,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就给你订一个了。”   在心里过生日那会儿他们还没到上海几天,处处精打细算,想着能省一些是一些,林瑾瑜给他买那日本牌子手表又花了不少钱,再说张信礼也不爱吃太甜的,于是只吃了那顿饭,没订蛋糕,谁知这厮原来一直想吃。唉,早说。   “没有,不想吃普通的,”张信礼好像忽然有点累了一般轻轻侧靠着他,说:“来上海前,很多东西我真的见都没见过。”   这种好似依赖的态势让林瑾瑜心里忽地生出股奇异的飘飘欲仙感来,被人依靠着无疑同样是件美妙的事,他顺势揽过张信礼,说:“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不是带你到处玩过,还有没出柜的时候,送过你挺多衣服鞋什么的,有好多都是联名限量,上海实体店才有配货,还没见够呀。”   “新东西那么多,哪有见够的时候。”张信礼就那样靠着他,晚风酷热,两人身上都是一层汗,黏糊糊贴在一起,那么亲密,既黏腻又有种奇异的舒爽。   “那挺好的。”林瑾瑜右手揽着他,左手捉过张信礼手,和他交扣着,放在自己膝上:“你知道吗,这个圈子分手的太多,甚至……我们也分开过一次。未来那么长,有好几十年,我一直想象不到有一天所有的新鲜感都没有了以后,我们会不会互相厌倦。”   再美好的爱情无疑也是需要保鲜的,林瑾瑜说完那些,话锋一转,道:“可你刚那么一说,我忽然有新思路了。你说得对,新东西那么多,永远也看不完,我可以带你一起去体验。新鲜感不一定只能靠跟不同的人做爱来获得,和同样的人一起去体验不同的东西一样也有新鲜感。”   “你一直琢磨这个?”张信礼说:“这有什么好琢磨的,新鲜感没那么重要,你爸妈,我爸妈,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   “不一样,”林瑾瑜倾了下身子,和他互相靠着:“他们有小孩,有婚姻,还有明面上的道德,还有离婚了会嚼舌根的七大姑八大姨,分开比我们要麻烦多了。虽然都说无论谁,处久了都会从爱情变成纯粹的亲情,可我不想那样。”   一个行为的发生频率和发生这个行为需要付出的成本是有直接关系的,成本越低,抵御住诱惑的可能越低,别人离婚有太麻烦复杂的手续,而他们分开——就像张信礼一样,他要做的仅仅只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走出那扇门。   “亲情不好吗?”张信礼轻轻捏着他的手,想让他别胡思乱想:“亲情,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可以有亲情,但不想只是亲情,”林瑾瑜慢慢讲给他听:“我想你爱我,要那种爱。”   张信礼说:“一直都是那种爱。”   “一直?”林瑾瑜笑:“你在开玩笑吗?”   他一直觉得张信礼喜欢他在他喜欢张信礼之后,一直到在一起的前一晚,他都仿佛在倒贴一个直男。   “没有,”张信礼说:“真的。”   从真心实意对林瑾瑜好的那刻开始就一直是,会想触碰、想有肌肤之亲,想进入彼此的那种爱。   他从来没完全把他当弟弟。   “我操,不是吧,”林瑾瑜感觉有点意外,同时又开心又觉得不可描述:“我开始后悔高中没更大胆点了,应该在放学后没有人的教室里就假装无意刺激刺激你,一定很‘有趣’。”   张信礼侧过脸看了他一眼,稍一使劲,把林瑾瑜按在了自己怀里:“……你已经很会刺激了,嗯?”   “是吗,嗯,我感觉我还可以更上一层楼。”林瑾瑜抓着他横在自己胸前的胳膊,张信礼手臂发力压着他,不让他起来,他便跟他较劲,用小时候常用的不可描述老招数弄他。   晚上室外本来就黑,灯都对着场上,球场边缘宛如某种隐秘的角落,场边不乏学生,到处都是来晚了没抢到场地,只能坐在地上哥俩好地搭着肩膀看球的男人,无论他们这么举止亲密、打打闹闹,看起来也完全正常。   许钊在场上威风凛凛,果真如他说的一般把对面虐得妈都不认,张信礼跟林瑾瑜闹了一会儿,重新坐好了,把手机塞他手里,闹着,好似威胁般慢条斯理道:“快选,带我体验新东西,快。”   “我怎么感觉你奇奇怪怪的,”林瑾瑜看着手机上那熟悉的三层蛋糕界面,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挑了起来:“你想吃什么?”   “随便,”张信礼说:“选你喜欢的。”说完,他又补充道:“我只是觉得好看,想随便吃。”   林瑾瑜边说:“你这么突然这么小孩。”边开始选。   张信礼回:“我不能小孩?”   “可以,”林瑾瑜搓麻将似的单手搓了把他粗短的头发:“你怎么样都可以,我都爱死了。”   张信礼喜欢吃橘子西瓜西柚跟草莓,而且跟他一样,不爱看太复杂的,林瑾瑜便选了款简约风的,这款还可以定制最上层的巧克力造型,到时候再说。   选完,他唉声叹气,痛心疾首道:“这不是浪费么,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朋友能吃完那么大的蛋糕啊!”   三层蛋糕的昂贵在林瑾瑜的在意项里只排第二——毕竟蛋糕归许钊大狗逼花钱,人家都不心疼,他加什么戏,林瑾瑜最遗憾的其实是,他觉得他再也不会有那么多朋友,可以在生日的时候过来,济济一堂了。   中学的时候多好,一个班,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彼此都熟,总有人可以玩在一起。毕业了、工作了,朋友反而越来越少。   虽然这不仅仅是成年人必须经历的孤独,而跟他的病也有关系。   张信礼在看他选的那款,随口回了句:“谁说的。”   “真的,我现在掰手指头数都数不出几个会记得跟我说生日快乐的朋友,以前……”林瑾瑜说了一大堆名字,有许钊、黄家耀,很多张信礼已经不记得的:“以前会有很多人记得。”   “以后也会,”张信礼又好似随口说了,他道:“我记得,我难道不得顶几百个别人?”   他安慰人的水平跟幽默感好像都提升了好几个level,大概是林瑾瑜熏陶的。   球场灯光遥远,只照到他们身前一小块,这让林瑾瑜有种回到凉山篝火边那晚的感觉,迎面而来的晚风又让他想起以前上学时,晚自习结束,他和张信礼一起坐在操场上放空的时候。   “生日那天,上午去复诊,”张信礼说:“中午天气很好,想去哪里吃?”   “其实我没什么主意,”林瑾瑜看着他,说:“要么去吃火锅,你家那边火锅不是特出名?很久没吃了。”   他想:张信礼当然也会想家的。   “行,都听你的,阿姨约的那个专家很有名,”张信礼趁无人注意,用嘴唇轻轻碰了下他鬓角:“都会好起来。”   他脖颈间戴着那条失而复得的银链,一切都会回来,一切都在回来,那些珍贵的、美好的、林瑾瑜曾失去的东西,他都会重新给予他。 第406章 神秘人   “快点,不要再梳妆打扮了。”   林瑾瑜生日这天,一大早,张信礼花五分钟搞定了穿衣刷牙洗脸全套流程,然后花了近一个小时等林瑾瑜起床、洗脸、刮胡子、护肤,并在衣柜里挑来选去。   “什么叫梳妆打扮,”林瑾瑜边在衣柜里翻来翻去边还嘴:“我这是积极生活,注意个人形象。”   张信礼说:“你这是对镜贴花黄。”   “嘿,你小子嘴巴越来越厉害了,我对镜贴花黄也是贴给你看的。”林瑾瑜对他的催促一概充耳不闻:“上班这么忙还有空看《木兰辞》?嗯,义务教育七年级内容,进步很大。”   “别贫了,你衣柜里总共也没几件衣服,还挑来挑去的,”张信礼看了眼手表:“医生约的八点半。”   “赶得上,你老那么性急。”夏天是个美好的季节,林瑾瑜心情不错,想穿身有夏天味道的衣服。   他挑来挑去,选了件带短飘带的柠檬黄上衣和白色短裤,戴了条太阳形状的金色项链,太阳周围的光芒被设计成尖锐的刺型十字,明度与饱和度都很高的颜色包围着他,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成熟,但是又充满活力,好似夏日里一杯冰镇的柠檬汽水。   张信礼在一边扣衬衣袖子上的扣子,调了调了那块对普通应届工薪阶层来说已算昂贵的手表。今天是工作日,他陪林瑾瑜复诊完还得回去上班:“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比预计时间早了一小时叫你起床。”   林妈妈会开车过来接他们,不用挤地铁,路上能省很多时间,林瑾瑜本来以为可以多睡会儿,谁知张信礼还是一大早就把他叫起来了。   他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边道:“嗯哼,知道老公的日常习惯不是最基本的吗。”   “你是老公,嗯?”张信礼说着,贴近他背后。林瑾瑜看着镜子里他侧脸,微微低头低眉凝视自己的样子,感到他一只手搂住了自己的腰。   “是啊,”林瑾瑜最后抓了把头发,很满意地端详了自己一番,道:“咱俩都是。”   他们以前不喊这个,甚至觉得又不是男人跟女人,伴侣之间叫这个肉麻得有点小恶心,但慢慢的……这两个字好像也没什么别扭的,只不过是个爱称,异性恋的称呼又怎么了,同又不例外高贵,喜欢叫就叫,不喜欢就不叫,反正他们本来也是一点都不纯洁的老公老公关系。   “既然这样……”张信礼单手环着他,凑得很近,贴着他脸道:“你先叫声来听听。”   “别借题发挥。”林瑾瑜勾起嘴角笑了笑。   全身镜里清晰映出两人亲昵而截然不同的身影。社会确实是个大染缸,入职已两三个月,张信礼适应得很快,林瑾瑜穿衣仍偏好年轻风格,身后张信礼则衬衣领子笔挺,平价面料熨得十分熨帖,机械表盘反射着白光,和他站在一起已能明显看出一个还在上学,另一个已成了上班人士。   晨光正好,虽然生日这天去医院好像不太吉利,但两人看起来心情都不错,没有被封建迷信困扰。张信礼单手环着他腰,鼻尖轻轻蹭过林瑾瑜脸颊,好像向他恳求什么,林瑾瑜对着镜子别上一边耳钉,看着镜子里的他们,帅气地笑了下,片刻后,偏头给了他个不太纯情的早安吻。   两人对接吻这事都已无比熟练,不同于刚在一起那会儿莽撞而青涩的吻技,现在他们光亲就能亲出许多花样来,由浅入深,换着法地缠绵亲昵,缱绻的一个吻便能让彼此在心安的同时又心神荡漾。   张信礼闭上眼,很顺从地接受着这个吻——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所请求的。林瑾瑜这样侧脸和他亲了会儿后转过来,两人分开,对视了一秒,然后林瑾瑜扣着他脖子,再次默契接吻。   这是个很平静的吻,既不激情也不急切,有的只是温柔、缱绻和缠绵悱恻,张信礼双手移到他腰上,大概是顾及待会儿要出门,因此忍着没动作,只老老实实放着。   明亮的镜面映出一对拥吻的身影。   “行了,刚还催我呢。”亲了好一会儿后,林瑾瑜把他推远了点:“我妈应该在路上了,吃早饭去,吃完出门。”   这是美好的一天,是林瑾瑜的生日,妈妈会过来祝他生日快乐,张信礼会陪他去复诊,他会好起来,会开开心心、健康幸福。   “吃什么?”张信礼把下巴放在他肩上,抱了一会儿才松开,问:“下楼吃?”   “不了吧,一顿早饭又是十多块钱,”林瑾瑜想了想,道:“看看有没有剩饭什么的,随便凑合。”   张信礼有时候调侃他现在在钱方面堪比葛朗台,一毛钱都要掰成几瓣花,人出房间了没关灯都得大惊失色一番,神情凝重到宛如地震了。   不过这怪不了林瑾瑜,虽然和实习时相比,他们经济状况已好转了许多,但临近月底,日子到底拮据起来,多了弟妹,张信礼每月要往家寄超过工资的五分之一回去,房租占去五分之二,剩下一半是伙食费,一半存起来。狗是林瑾瑜在养,他的奖学金要到期末才会发,平时只能自己勤工俭学,好歹把自己那份房租、水电、饭钱以及一一的狗粮钱搞定。   “我去看看。”张信礼去客厅打开共用的冰箱看了番,没找到什么能吃的东西——能吃的都是别的合租者买的,没他们什么事:“好像都吃完了。”   “唉,连挂面都弃我们而去。”林瑾瑜在厨房捣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能吃的,真是死亡月底:“要么不吃得了。”   “不行,”张信礼说:“医嘱,饮食必须规律。”   林瑾瑜翻箱倒柜,最后终于翻出一包康师傅方便面,还是爆椒的。他道:“嘶……这好像也健康不到哪里去。”   一包方便面二块五,早餐吃这个虽然奇奇怪怪的,但比出去吃省多了。张信礼叹了口气,道:“凑合吃吧,好歹填肚子,胃不出毛病。”他说:“那天你妈说给你五千,你为什么不要。”   “二十几岁了,哪好意思要,”林瑾瑜道:“……不想让她看轻你。”   在他们家长辈的观念里,只要还在读书就不谈收入问题,但一旦参加工作了,收入就跟能力挂钩,所以他总对他妈说他跟张信礼一起过得挺好,算不上富裕,但吃穿用都够,张信礼很有能力,工作也上进,总之各方面都好。   南方纬度低,往往要过了国庆才会慢慢凉爽下来,此时虽是早上,但空气依旧十分闷热,林瑾瑜烧了锅水,把调料包跟方便面一块倒进去,煮了碗他以前时常被调侃成自己“唯一拿手好菜”的水煮方便面。   其他合租的都已经出门上学上班了,客厅茶几上空无一物,林瑾瑜懒得洗碗,干脆把锅端了过来,又拿了两双筷子,招呼道:“快吃快吃,待会儿坨了。”   一包方便面俩男人吃简直寒酸到极点,张信礼跟他一块席地而坐,就着锅盖,一人轮流夹一筷子。   “韩剧里老喜欢用锅盖吃面,也不知道为啥,”林瑾瑜夹了一筷子来尝,明明是没什么营养的泡面,可他嗦完连“嗯”了一大串表示肯定,道:“还不错还不错,咱这也算韩式大餐了。”   在说笑话安慰人这方面他一直挺擅长的。楼层低了采光就不好,他们这房子房间里还行,客厅却时常笼罩在一片昏暗里,大白天也得开灯,桌上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跟夏日的酷热混在一起,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一股红油方便面的气味。   人饿了闻什么都香,在这种日常、廉价,但是又让人馋涎欲滴的气味里,张信礼一言不发,稀里呼噜了口,道:“是还不错。”   “煮出来的比泡出来的好吃,”林瑾瑜拿了点泡椒榨菜、老干妈过来,分了张信礼些:“热天嗦辣面,爽。”   “早知道吃了再换衣服,”空气热烘烘的,在这样的炎热里吃面确实有种别样的舒爽感,张信礼大口吃很快,道:“万一溅到衣服上还得换。”   林瑾瑜利索夹面,回:“注意点不就行了,又不是小孩。”   一包方便面总共也没多少,几筷子就没了,俩男人饭量又大,这么一顿至多算打了个牙祭,锅里只剩最后一筷子面,林瑾瑜不吃了,张信礼也不吃了,同时道:“就一点了,你夹。”   “……”   锅里加了泡椒,林瑾瑜脑门上辣出点汗来,笑道:“哎,就这么点方便面还推来推去的。”   “我不吃了,”张信礼看了眼时间,他们跟林妈妈约的八点,此刻眼看就要到了:“你妈很守时,我去拿病例,你吃完冲下锅,马上出门下楼。”   “好嘞,记得把以前的也都带上,”林瑾瑜边用筷子在锅里搅来搅去边道:“专家挂号费都死贵,请他多梳理梳理病情。”   这家伙,已经从抗拒、恐惧过渡到掏空心思把挂号费赚回来了,张信礼觉得有点好笑,摇摇头进去拿病例。   林瑾瑜接着在锅里捞夹不起来的短面条,不多时,手机响了,是他妈妈的号码。   “喂,妈,”厨房离门口很近,他端着锅往水池子方向走,想也不想就开始汇报道:“你到了?路上堵车伐?今天上午没工作?其实你要忙的话,我们自己去也行,反正挂的我的号,我直接拿身份证就行……呃,妈,绝对不是赶你,是体谅!你来我巴不得。”   他一手接着电话,另一手把锅放下,单手挤了洗洁精下去,开了水,说:“我们刚吃完早餐,可能还有一会儿,你先在小区里停下车,我收拾一下马上下来。”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林瑾瑜单方面叽里呱啦了一通,涮了两下锅,仍没听见任何应答。   “……妈?”水流打在发亮的不锈钢锅底,泛着白色泡沫的水面斜斜映出林瑾瑜听电话的身影,也许血缘间的心灵感应真的是存在的,电话里一片寂静,林妈妈没说任何话,但林瑾瑜心底忽然生出某种隐秘的预感来。   一种期待与紧张并存的、惊心动魄的预感。   他沾着些许黏腻的油花和细小的白沫的右手抓在锅檐上,接连不断的水流从倾斜的锅面溢出来,哗啦,哗啦,一阵接一阵,好像在给他的心跳声伴奏。   终于,电话那头响起阵好似衣料摩擦手机扬声器般的窸窣声,应该是那头手机的主人换了只手听电话,这是个没有必要的小动作,它显示出那人和林瑾瑜一样紧张。   随之而来的又是持续三五秒的沉默,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手机这头与那头的两个人好似都屏住了呼吸,三五秒过后,随着道漫长的吐气声,林瑾瑜听见手机听筒和门口同时传来男人所特有的低沉嗓音:“……小瑜。”   那是声宛如叹息般的呼唤,这个世界上,除了最亲的亲人,没有人会叫他的小名。 第407章 父亲,父亲   林怀南进门的时候,厨房里带着白沫的水淅淅沥沥流着,茶几上还七零八落地散着没收拾的方便面包装,桌面上油乎乎的印子形成个橘色的、残缺的圆。   张信礼在房间里找病历,林瑾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的门,听见电话里那声久违的小名之后他好像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到电话挂断,门外响起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爸敲门挺有特色的,总是不急不缓,每次都是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在已很遥远的小时候,烈日炎炎的夏天与滴水成冰的冬日,林怀南经常这样敲开林瑾瑜的房门,进来看他的功课。   那种声音贯穿了林瑾瑜漫长的童年时代,此刻门外的声响似乎让记忆里的“咚咚”声也一同苏醒过来,随之而来的是林妈妈的柔声细语,轻柔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名叫“家”的声音。   门开了,站在前面的是林怀南,先出声的却是林妈妈:“小瑜,”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装扮,漆黑的头发梳得高高的,露出修长的脖颈,包裙下七厘米的黑色高跟鞋闪过道晃眼的光:“妈妈……来接你。”她说得很小心:“没提前告诉你,你爸爸他……”   林瑾瑜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不是因为他排斥或者憎恨或者有一切负面情绪,而是因为不知所措。林怀南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也不知所措。   父亲跟儿子都不出声,林爸卡在门口,好像想进来却迈不开步子,林妈妈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了进去。   玄关总共也没多大,父子两个面对着面,彼此对视了一秒后又同时错开视线看向旁边。林瑾瑜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无论作为儿子还是现在这房子的东道主,但他就是发不出声,好像突然哑巴了。   “瑾瑜,最早那本病例是不是被你撕过一次,后面散页,我找胶带粘下,你妈还有多久……”房门口,张信礼拿着好几本病例,边翻看边往外走,走到客厅中间忽然哑了声。   看来是不用问了,林妈妈这不正站在门口,连带着还来了位“不速之客”。   气氛僵得像结了冰,于林怀南眼里,儿子一直“冷冷地注视着我”。   “……叔叔,阿姨,进来坐。”到了居然是张信礼先从震惊中回神,说了话:“今天……瑾瑜生日,我们约了去复诊。”   “当然,”总算打破沉默了,林妈妈又不露声色地推了丈夫一下,说:“我和小瑜爸爸就是来送你们的,我们约好了对不啦。”   林怀南被妻子推得一趔趄,张信礼顺势引他们进屋:“您坐……不太宽敞,您随意。”   跟林瑾瑜位于中心圈、宽敞又明亮的家比起来,这个小客厅确实狭窄又昏暗,林妈妈把林怀南推到沙发上坐了,转过头来和林瑾瑜说话道:“小瑜,你也坐呀……小张也坐,都站着干什么。”   “不了,”林瑾瑜说:“不是马上就要出门。”   “不急在一时,”林妈妈朝林怀南使眼色,示意他起码开个头,和儿子说些什么:“你爸他都主动过来了,他……”   一声不自然的咳嗽打断了林妈妈的话,林怀南放下手,视线在桌面上巡视了一圈,默不作声。张信礼说:“阿姨,瑾瑜的第一本病历是不是在你那里?”   “病历?”林妈妈说:“当初……”那本病例当初早就寄给他们了,说到一半,她作恍然大悟状道:“是在上海医院看的那个病历对伐,没在我这,没找到吗?要不,阿姨帮你找找?”   “嗯,”张信礼拧开放门把手:“瑾瑜有点爱乱放东西,经常找不到,麻烦您了。”   林妈妈笑了下,说:“小瑜是很不让人省心,我是他妈妈,应该的,倒是麻烦你了。”   张信礼跟她一起进了房间,房门合上的那刻,林瑾瑜听见他说:“我也应该的。”   随着房门关上的声响,昏暗的客厅陷入了寂静。   林怀南的目光仍在茶几桌面上来回扫,林瑾瑜站了片刻,在侧边沙发坐下,不看他爸,看自己手机。   大约半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林怀南再次咳了声,说:“今天给你联系的医生很权威,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藏着,都说。”他道:“小瑜,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林瑾瑜眼睛仍盯着手机,就在林怀南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他这个父亲的提问时,林瑾瑜开口了,他说:“您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么。”   他病程已经两年多了,如果把中学跟大学时那段反常的消沉期算上就更长,作为父亲,现在来问他身体怎么样算什么,早干什么去了?   子女和自己父母说话“您”来“您”去的挺奇怪,林怀南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不知该说什么。他当初赶林瑾瑜出去,断他经济来源有自己的理由,时至今日也仍不后悔,他只是……意外于最后看到的结果。   他儿子是个自我的小孩,不管他有多聪明,在社会生活上,张信礼比他成熟得多,林怀南一直知道这点。而在对感情的坚定程度这方面,世界上大概没几个人比小瑜更任性、更一意孤行。   这意味着一旦外部压力加大,他们很容易就会暴露出原本可能需要多年积累才会暴露的矛盾,连带着所有琐碎的、麻烦的小事也会成为动摇感情基石的推手,那会成为林瑾瑜看清这段关系的催化剂。   林怀南以为,他很快就会明白年少时候的心动是一种美好的幼稚,它之所以美好,在于它从未开始。   面对儿子“现在才想起来么”的质问,林怀南道:“医生一直跟我说,你只是轻症,调整心情就好。”   医生出于职业操守有义务稳定家属和患者的情绪,林瑾瑜的躯体症状在刚就医时并不明显,也没有自杀倾向,加之林怀南焦急咨询的一直是取向问题,无心把关注重点放在他的心理状态上,林瑾瑜被诊断为轻、中度并不奇怪,然而病情这东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医生还说我在取向和自我认同方面没有病,这个您怎么不信?”林瑾瑜的声音很平静,全无当初的歇斯底里:“您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对此,林怀南无法完全否认,大概人人如此。   “您知道我有段时间状况有多糟糕吗,”他爸不说话,林瑾瑜就自己说:“您一无所知。”他道:“你总是一无所知。”   爸爸博学广知,又一无所知。   “小瑜,”林怀南说:“并不是这样,不管你相不相信。”   林瑾瑜说:“就是这样,不管你相不相信。”   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红油方便面的气味,林怀南望着桌面上那个橘色的、残缺的圆,道:“我不是真的要赶你走,跟你断绝关系,我是你爸爸,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尽管他赶儿子出家门的那刻说得决绝,说不管有什么林瑾瑜都要自己去面对,他要怎么都随他,但林怀南心里知道,林瑾瑜是一定会回学校的。煎熬的大三过去,虽然从未联系,好像彼此都当对方死了,可他总知道儿子在哪里,心好像就没那么悬着。   直到实习期到来,林瑾瑜忽然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这个一向自诩“有风骨”的男人才忽然宛如老了十岁。   林怀南一直以为自己不会错的,即使不屑于跟领导打交道,不屑于为了指标造出许多水货文章去发,即使评不上职称、拿不到高工资,即使不按林瑾瑜爷爷希望的职业道路走,他都觉得自己没有错,而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生活。   曾经他觉得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富裕的小日子反而自在,犯不着为了职称处心积虑和行政那边的人处关系,也无须削尖了脑袋赚钱——后来他为了林瑾瑜能有更好的生活辞职经商了。   拍也许初中都没毕业的老板的马屁比拍大学领导的马屁更让人难以忍受,但他忍受了。   曾经他觉得自己深谋远虑,林瑾瑜只是不懂爱情的小孩,为了标新立异嚷嚷自己喜欢同性,他会用适当的手段让儿子清醒——后来,一年多的杳无音信让林怀南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在这段亲子关系中的位置。   “‘不是真的要赶我走’,”林瑾瑜重复了一遍,说:“有什么意义?既定事实就是既定事实。爸爸,从那时候起,你就对我一无所知。”   当林瑾瑜第一次告诉他,他爱张信礼的时候,林怀南就坚定地认为那只是青春期小孩的错觉,后来林瑾瑜说自己是gay,他又认为是初出家门的儿子接收了新知识后对出于过往遗憾的执着而进行的削足适履,不管林瑾瑜怎样说他喜欢的人是个男人,林怀南都认为——他至多是双,他可以选择去喜欢女人。   然而事实是无论身为何种取向,爱这件事都不由自己做主,它不是人一种清醒、功利的自主选择,而是自发从人心底发芽的种子。   “我不想对你一无所知,我想了解你,想让你作为一个健康、快乐的好人自由生活,”林怀南道:“我也是这样做的,从小你需要的、想学的、想玩的,我都尽己所能给你了。”   “是的,在自由主义的形式之下,用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尽己所能给我了,”林瑾瑜已不再是见识、学识,所有的一切都矮林怀南一头的未成年中学生,他侃侃而谈着自己在漫长的痛苦中对父亲的思考:“我至今都记得,十四岁生日那天,妈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想一家人一起看场电影,你没有来。”   “小瑜,爸爸不是故意的,只是太忙了,”林怀南说:“而且那部电影其实并不出色,比较……鸡肋,爸爸后来不是作为补偿,陪你看了另一部。”   林怀南选的电影是什么林瑾瑜已经忘了,只记得得过什么奖。那也许是部非常优秀的电影,比林瑾瑜自己选的口水喜剧烂片评价高不知多少倍,但——林瑾瑜已经忘了,或者他从来就没记住过。   “是的,”林瑾瑜说:“您正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在自由主义的形式下,以一种隐性的上位者姿态给予我一切’。或者您可以去了解一下哈里哈洛的猴子实验,从小,你跟我就不对付。”   林瑾瑜和他爸从小就不对付。林怀南总是喜欢那些高逼格、有深度、属于成年人的东西,而对青春期小孩喜欢的所有丝毫不感兴趣。   换句话说,他缺乏降维的能力。十多岁的时候,当林瑾瑜尝试跟父亲分享自己喜欢的一切,歌曲、动漫、小说、电视剧时,他总是不屑一顾。他觉得林瑾瑜总会长大的,他会知道那时他喜欢的东西连同过去的自己都是幼稚的代名词,然后明白什么是真正成熟、经得起岁月检验的广博。   站在未来看,林怀南也许是对的,许多林瑾瑜十四、五岁时奉为圭臬的东西,如今已被他视如敝屣,连同十四、五岁时的发言一起,都沦为了一个人成长过成里幼稚的印记。可未来与现在并不相通,在那时当下,对于正存在着的、十四五岁的林瑾瑜来说,快乐与整个世界简简单单,就藏在那些成年人看起来颇幼稚的爱好里,藏在一首并不高明的歌、一部没什么深度但是好看的漫画,与一本小说里。但缺乏降维能力的父亲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林怀南并非为了功利,他只是试图教给林瑾瑜真正有意义的一切,给他优渥的生活,给他机会上最好的学校,把他送到凉山,希望他明白时间的可贵,希望他能略微欣赏文学最初的美,他确实使林瑾瑜具备了些许对人文的天赋,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赠予他整个青春期无人理解,无人分享的孤独。   “我知道他的恒河猴实验,”林怀南道:“小瑜,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从来没有给过你接触性安慰,从来没有给过你精神依恋的冰冷铁丝父亲吗?”   林瑾瑜回:“不,你只是个普通的、不坏,但也不完美的父亲。”   所以他爸也会固执、也会犯错、也会误解子女,林瑾瑜说:“我不想探究在断了我经济来源之后你有没有费心关注过我,那对我已经无所谓了。”   他已经痛过了,就像跟他爸争吵时被烟头烫的那个疤,烫过了、愈合了、了无痕迹。   林瑾瑜思维清晰、口齿伶俐:“尽管我期待过你的关注,也在前二十年人生中受你养育,但那已经过去了。高二那年,你明明答应过,有一天我成人了、工作了,如果还说爱他,你就不再阻止我……我想你已经忘了。”   林怀南记不大清,好像有这么一回事,那时他说那句话是因为笃定林瑾瑜一定会意识到自己的幼稚,每个男人的初恋都这样,没有结果,所以分外美好。   林瑾瑜仍在说着:“爸,你曾经反问我,亲密、激情、承诺,爱情三要素,我和他之间是否全部具备……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具备。尽管我知道新鲜感会流失,激情不会永远满格,但我想斯滕伯格描述的是最完美的爱情,可这世界上有太多爱不是百分百完美,但那依然是爱不是吗。我知道我和他都不是完美的人,可那不妨碍我们相爱。”   “……”   林怀南应该庆幸林瑾瑜至今还愿意叫他爸爸,有太多亲父子、母女因为出柜反目成仇,他曾反复逼问过儿子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已昭然若揭,也许在很久以前,当林瑾瑜踏进张信礼家的院子开始,它就已经被书写好了。   “有段时间我情绪很不好,也会怪你们,觉得为什么生了我,偏偏是你们生了我……可你们尽心尽力把我养大了,没什么好怪的。”   就像他说过的,无论爸妈是什么样子,他都爱他们。   林瑾瑜面色微带歉意,但又坚定:“离开你和妈妈我会很难过,也很抱歉,但我无法为了你们假装爱另一个人。”   他慢慢说:“爸,这一生怎么过,我自己决定。”   四面寂静,林怀南镜片上反射过一抹弧光,褐色的眼睛里是难得的震动。   那是他的儿子,与他的期待截然相反,又如出一辙的儿子,他自由、温柔、健康地长大了。   林瑾瑜眼眸低垂着,没看他爸爸,因为就像他说的,其实他已经不那么在意他爸的回答了,无论他爸怎么回答,他和张信礼都相爱。   房间里鸦雀无声,张信礼和林妈妈找那本早就被张信礼拿在手里的病历找得好像很敬业,以至于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推门出来。林瑾瑜以为他俩此刻正满房间翻东西,实际上——他们就站在房门口,隔着门板听客厅的动静,恨不能把耳朵贴在木头门上。   伴侣并不激进但又坚定的态度让张信礼意外又欣慰,他本以为林瑾瑜乍然见到他爸,不说痛哭流涕,情绪总会有些大波动,激动之下二者不知能不能好好交流。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张信礼和林妈妈隔着厚实的门板屏息凝神,等着听林怀南的下文。林瑾瑜说完那句话后,他爸久久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很久以后,才开口说:“小瑜,我也是第一次当爸爸。”   林瑾瑜抬起头,林怀南好似觉得疲累了,他摘下眼镜,捏了捏自己鼻梁,道:“……所以有些地方也会不懂,也会犯错,你不要怪爸爸。”   儿子那杳无音信、折磨的一年让他也受尽苦楚,林瑾瑜在上海看的最后一个医生就曾建议过让林怀南自己读一些相关的性学书记,或者找咨询师话疗,失去儿子音讯的这年,林怀南终于尝试了。   一家三个,两个在看心理医生,一个需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居然只是因为孩子爱上了某个人,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一年,林怀南用了各种方法打听林瑾瑜在哪里,许钊是个好哥们,从始至终为林瑾瑜保守了秘密,如果不是林瑾瑜闹了乱子,致使催债的四处电话骚扰他的亲人、同学、朋友,林怀南也许仍会被蒙在鼓里。   唯一知情的侄子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叔侄之间毕竟血脉相连,林怀南这个小叔对林瑾瑜的堂哥们向来不错——他是兄弟里唯一一个做生意的,手头也最宽裕,小堂哥毕业时正值房价疯涨,他这做叔叔的便给他拿了笔无需利息的首付钱当作毕业礼物。   小堂哥无法拒绝小叔卑微的请求,林怀南求他去看一看他的儿子,欠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过得好吗,是否仍不后悔和男人在一起。   林怀南道:“你小时候总三分钟热度,爱一样就丢一样,无论曾经多喜欢,转眼就丢在一边……爱一个人有时和爱一本漫画、小说、电视剧是一样的,刚开始你可能觉得很喜欢,会有一段狂热的上头期,可那终会过去。”   爸爸说:“狂热会让你热爱他的一切,可狂热褪去之后还剩下什么,你要明白,也要感受。”   林瑾瑜想起他和张信礼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象牙塔里,没有柴米油盐,一切都美好,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只有谈情说爱但没有生活,会说现在说不出口的肉麻情话,会患得患失、欲言又止,稍不留神就互相吃醋。   狂热过去,风波静止,他们分开又和好,想了想,依然还是相爱。   林瑾瑜看着林怀南,忽然发现爸爸鬓角的白发。   他的英俊虽然大致遗传于他妈,但眉宇间那分张扬的英气其实与爸爸如出一辙,可原来爸爸也会疲倦地老去。他想起小时候他爸教他骑单车,想起相册里为数不多的几张全家福,林怀南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他。   那样幼小,而又稚嫩的他。   “你们如果有空,哪天一起回家吃个饭吧,”林瑾瑜的爸爸最后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每年我还是做一大桌子饭……小张在上海除了你没别的亲人,你要对他好一些,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任性。” 第408章 今朝阳光灿烂   “现在看来症状基本已经消失了,测试结果也很乐观,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次回去以后药量再减半,巩固两个月之后就可以彻底停掉试试看了,一年内不复发就说明基本治愈,如果复发则需要再用药。”   早晨的阳光明媚而动人,医院问诊室里,林瑾瑜安安静静坐在医生对面,身边站着张信礼,身后是爸爸和妈妈。医生翻看完病历后做了系列常规检查,嘱咐道:“可能还是会出现一些戒断反应,但不会像以前私自停药时那么剧烈,做好心理准备,忍一忍就没事了。”   “好,谢谢您,”林瑾瑜长出了口气:“总算可以停了,戒断反应不算什么。”   他都习惯了。   “虽然过程艰难,好在结果是美好的。”医生笑了下,看向林怀南:“很多时候,这种问题需要父母和孩子的互相体谅,林先生这一年来改变也很大。”   这位医生就是一直以来给林怀南做心理疏导的医生,林怀南也笑了笑,那笑容里自嘲意味很重:“其实有段时间我很想不通,觉得明明世界上像小瑜这样的人是少数,可偏偏小瑜就是……现在想来,可能是命运的礼物吧。”   命运让林瑾瑜与众不同。   “嗯,得亏我俩都是,不然这就是个悲剧故事了,”林瑾瑜嘴贫:“啊,幸好四川跟上海是两大gay都,真是太好了!”   “你这孩子,什么叫太好了,这条路多难走我看你还没个数。”林妈妈训了他句,但语气听不出太多责怪之意。   “小瑜开玩笑的,”张信礼道:“我们做好准备了,阿姨,叔叔,你们不用担心。”   “错,什么叫做好准备,不准备,坚决不准备。”林瑾瑜道:“准确来说是已经难完了,以后我要自由地幸福生活。”   林怀南神色颇无奈:“你净会做美梦。”   “林先生不要太悲观,可能不是美梦呢,”医生把病历跟处方一起给他们,看着这一家人,笑:“上海还是比较开放的,现在不是二十多年前了,过得很好的同性情侣大有人在。”   林怀南仔细看了看儿子的处方,说:“承您吉言了。”   问诊结束,倒比林瑾瑜想象的快许多,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时才刚刚十点。   阳光为万物镀上一层金色,蔚蓝的天上无数白云宛如翻起的鱼鳞,林瑾瑜已很久没见过这样蔚蓝、灿烂的万里晴空。   林怀南看了眼手表,说:“小瑜,我和妈妈要先回趟公司,你们中午定了在哪儿吃没?要不跟爸爸一块去公司,等下班了爸和妈妈带你们去吃。”   林瑾瑜不是很清楚今天的安排,他们之间为了保持仪式感,哪一方过生日,那天的行程都是另一方安排,张信礼神神秘秘的,什么也没跟他透露。   张信礼回答道:“不麻烦你们,已经定好了,去吃火锅,就在……路那边。”   火锅这菜毕竟是川渝特色,上海虽然也不乏消费高到吓人的高档火锅店,但行业整体发展比不过重庆,他们又没什么预算,林瑾瑜脑内搜索了下,模糊记得某路那边好像有家海底捞。   男朋友都发话了,他便跟着道:“是啊,都定好了,不用了爸,你们忙你们的……不过!你们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   那是久违的、和父母玩笑的语气,林怀南立刻道:“生日快乐,小瑜……唉,忙昏头了,补上。”   林妈妈道:“一块上车吧,送你们过去。”   时间还早,午饭起码得十一二点,林瑾瑜说:“不了,也不顺路……要不你们开一段,在岔路口把我们放下来,我们自己骑车过去,权当锻炼了。”   张信礼则说:“叔叔,你们中午要是不忙,可以一起过来吃,小瑜会很高兴。”   “哈哈,”林瑾瑜道:“我正想说这个,你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咱们骑单车过去应该差不多到十一点,先点着锅底,爸妈,你们一起过来,我请你们吃饭。”   上海这城市就是什么都走在前面,在内陆还闻所未闻“共享”理念的那年,上海第一家市场化运营共享单车的公司已出现了好些年,他们再也不用像在林瑾瑜学校时那样,为了下夜班后能早点到家,不得不在废品站买辆破烂的老二八自行车。   爸妈总是看不得儿子辛苦的,但林瑾瑜坚持如此,他爸便也没坚持,一行人上了车。   赵叔不在,今天他爸亲自开车,宽敞的车内唯有他们一家人,窗外景物一栏栏倒退,林瑾瑜看见了绿色的梧桐、香樟,还有大片洁白的广玉兰,就像那年冬天他和张信礼坐在车里,一起从爷爷家里回家时见过的那样,即便在万物凋零的季节,它们也始终青翠。   “小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林怀南目视前方看路,宛如聊天般忽然问张信礼道:“准备一直在现在的单位工作?”   忽然被问话,张信礼显然略有些拘谨起来:“应该是,”他说:“目前是这么打算的。”   林怀南总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话题,张信礼说完这两句,补道:“您有什么建议?”   “不用您来您去,随意些就好,”林怀南说:“其实我建议……这么说吧,小瑜还会读几年书,这你知道。你太早工作,双方之间生活步调不一致可能不是太好。而且,虽然我和他妈妈很乐意为你们提供帮助,但你们总还是要单独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要一起生活,要有自己的房子。”   中国人对于买房确实有很大的执念,不管怎么说,买个房意味着这世界上有块地方是切切实实属于你的,那种归属感的确是租房不能比的。   “是的,”张信礼答:“我们在攒钱,虽然攒得很慢。”   “钱是次要得,”林怀南考虑的是别的问题:“我听小瑜妈妈说了,你们经济上的往来分得不错,有合有分,不至于产生大矛盾。”   “那是,”林瑾瑜把窗户开了,边吹风边道:“吃一堑长一智,都是血淋淋的泪啊。”   “那,在买房这个问题上你们有想过怎么分么?”林怀南说:“毕竟……你们没办法领证。”   怎么分?肯定是差不多一人一半呗……张信礼还在琢磨这是什么意思,林瑾瑜已经明白了,他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你没有购房资格!”   张信礼不是上海户口,他当然没有林瑾瑜打娘胎里就有了的购房资格。   林怀南开始侃侃而谈:“就算不是法律上的夫妻,共同出资购买也可以加两个人的名字,做好公证,房产证上出资比例都会写清楚,这样是最好的,但——需要两个人都有购房资格,否则只能写小瑜一个人的名字。”   他道:“其实我也可以给你们出这个钱,这样写小瑜一个人的名字也可以,但怕对你们以后的生活不好。可是如果两个人都有出资,只写一个人的名字更不合适。”   买房是个大问题,一定要尽量处理得公平公正,不然老夫老夫的,以后万一吵架的时候口不择言,会很伤感情。   姜还是老的辣,一向想得远的张信礼一时没说话,过了会儿,他才道:“我有在交社保,也许可以等我拿到户口再……”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林怀南说:“你是外省本科学历,会等很久。”   上海的落户政策一向严苛,起点不高的外省人老老实实只靠社保拿户口,要多交不知道多少钱不说,时间也是个问题,别说十几年,就是七八年,他们也等不起啊。   张信礼说:“您的意思是……”   林怀南终于找到机会说出了自己的设想:“继续去读书吧,”他说:“考上海的高校,必要时可以考虑少数民族定向招生,这样可以吃人才引进的政策福利,毕业后三年内就可以落户。”   上海给本地几所头部高校毕业生的户口福利很优厚,对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快速落户的最优捷径。   听起来很不错,然而张信礼迟疑道:“可是……那几所学校也太……”   他觉得自己能考上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觉得难度很大?”林怀南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相信自己……也相信小瑜和我,放手去学就是了,对了,还有专业问题,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跨考,我们公司也在招聘,需要一些对口的人才。”   还要考虑变更专业,这不就是传说中最难上岸的三跨大冤种……但林怀南语气很认真。   虽然难,可这确实是最好的路了,张信礼说:“可是,万一考不上,只是浪费时间。”   不是万一,他觉得应该是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他能考上才叫万一,如果备考,是否意味着他还得辞职?到时候学没考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也没了。   林怀南道:“如果放弃这条路,走别的,比如纯靠社保或者其他重大贡献加系数,负担会重得多。相信自己,年轻人,有无限可能。”   张信礼沉吟片刻,未置可否,林怀南没再说。   林瑾瑜听着他俩的对话,只觉得打开了新的大门,他身为上海人,对上海的户口政策可一无所知,毕竟没有哪个上海土著需要去了解这个。   他说:“爸,你怎么对上海的户口政策这么清楚?”   他都惊了,这种多方比较后得出的最优解应该不是短时间内能想出来的吧。   林怀南推了推眼镜,淡定回道:“因为你谈了个外地对象。”   ……   说话间,路口到了,林瑾瑜从座位上雀跃而起,和爸妈道了再见,跟张信礼一起开门下车。   不远处便是附中,两人随便扫了两辆单车,沿着马路牙子向前骑,阳光灿烂,天空一碧万顷,骑车时带起的风扑在脸上,畅快而温暖,宽阔而笔直的马路在他们身前跟身后铺陈开来,通往无尽的过去与前方。   附中校门口安保依旧森严,自行车棚还在老地方,再过两小时,换过无数茬学生们会像那年的他们一样,为了拿外卖而偷偷摸摸聚集在曾也笼罩过林瑾瑜和张信礼的绿荫里,漫步在林瑾瑜和张信礼曾漫步过的操场绿茵上。   阳光灿烂,那年他们就在这样灿烂的阳光下一起上学。   校门边文具店还是那几家,门前有小孩在吹泡泡,林瑾瑜面带微笑,打着铃,和张信礼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车身从纷扬的泡泡间穿过,衣摆带起的风将无数在阳光下泛着瑰丽色彩的泡泡扬上天空。   他双手握着车把,感受着和煦的夏风迎面而来,背后衣摆上白底黄边的飘带在风力的作用下宛如高飞的翎羽。   看着那些上升的、在阳光下呈现出彩色的泡泡,林瑾瑜从未这样真切地感受到突如其来的轻松与惬意。   以前辅助治疗的时候,医生曾建议他加一些抑郁症患者的互助群,他曾在群里看一些病友说好起来有时候是一个过程,有时候确是一瞬间的事时他还不信,觉得不可能,但原来真的是这样的。   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好了,不会再悲观、难过、沮丧、患得患失。坏的、折磨着他的东西已经随着升起的泡泡一同离开,连带着那些爱所带来的烦恼,以及逐渐变得像是烦恼的爱。 第409章 聚也满天星   停车、还车一气呵成,林瑾瑜看了眼时间,不到十一点。他以为他们到得早了,没想到许钊那十分骚包的红宝马一早就停路边上了。   “还真带我来吃海底捞啊,”林瑾瑜说:“六个人得吃六七百吧,贼贵。”   “没事,用我弟的学生证支付,打折。”张信礼道:“反正我请,你不用担心。”   “你的钱我的钱又没区别。嘶,不成,待会儿点菜我得让他们矜持点。”林瑾瑜嘴上说了一通“太贵了”、“好肉痛”之类的话,其实心里挺馋的,他感觉自己已经八百年没吃过海底捞,甚是想念里面的虾滑。   “哟,二位小情侣已经到了啊,来来来,咱们入席,别站门口。”许钊接到他们消息,下车,飞速过来会合。他一把薅过二人,道:“生日快乐鲸鱼。咱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情比金坚爱比海深的,如今你二十三大寿,我寻思不送你个啥体现不出我对你的爱,可要我精挑细选个东西,眼巴巴送你面前,又太肉麻。”   林瑾瑜被他搂着,说:“yue,你已经很肉麻了。礼物早说免了,你要跟期待学长宠幸的小学妹一样捧着礼物盒子眼巴巴交给我么?”   张信礼四下环顾了圈,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听到许钊跟林瑾瑜的对话,过来说:“人家准备了,你收就是了。”   “?”林瑾瑜道:“你最近帮许大狗逼钊说话的频率有点高啊,你俩什么时候情比金坚了?”   “啊,”张信礼作懵然无知状:“有吗,没有。”   否认得这么快,此地无银三百两。许钊说:“咱仨都是兄弟,都兄弟情比金坚……哦不,你俩不是,你俩是奸情,林大傻逼鲸鱼。”   正是饭店,海底捞门口大排长龙,林瑾瑜刚准备坐下嗑几盆免费瓜子排队呢,许钊却推着他俩就往里走:“且慢,先随我入席。”   “啥,”林瑾瑜望着那一长队:“你不排队了?”   “早排了,我十点不到就过来报人数订餐了,”许钊道:“你老公上午不有事儿么,我不来早点位置哪够。”   林瑾瑜有点没听懂,他俩来得也不算晚吧,六个人还不就是稍微排下队的事,什么什么“位置哪够”?   “您好!欢迎光临!小心地滑,小心台阶,请问几位?请问有预订吗?请问手上的袋子需要帮您放入收纳柜吗?请问……”   海底捞服务果然周到到堪称令人发指,林瑾瑜被许钊推着走在前面,一路接受各种面带微笑的服务员此起彼伏的鞠躬问好,有种上市公司老总的公子来视察名下门店的错觉。   明明门口嗑瓜子排队的人都能组成一个加强排了,可大厅里好像意外的稍显冷清,有一片桌子都是空着的,不见有人坐,也不见叫号。   “咦,他们真奇怪,为什么空着这么多……”林瑾瑜刚准备转头跟张信礼、许钊说几句嘴,就听得一声分外妖娆的招呼声传来:“嗨!鲸鱼!人家等你好久啦!”   紧接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不知从哪里一阵风似的冒出来,咣一下跟撞墙似的撞到他身侧,来人比他矮许多,肩背单薄,手腕纤细——林瑾瑜曾吃惊于那双纤弱的、妖娆的、做作的手居然能写出一手好字。   “好久不见啦鲸鱼,好想你!”来人边说着,边一把把他手搂到怀里。   ???   林瑾瑜大喊道:“王秀?!你怎么在这里!我在做梦吗?!”   “哦呵呵呵呵,没有。”王秀抱着他手作羞涩状,说:“哎呀,没想到你在梦里会想见我呢。”   张信礼手表、衬衣一丝不苟,他本来面无表情站在林瑾瑜背后,宛如一老总公子的保镖,当王秀欢快地跑到林瑾瑜身边,抱住林瑾瑜手的那刻,他表情显而易见地不悦起来,黑色的眸子居高临下瞥向王秀。   那目光跟刀子似的,王秀感受到,跟他对视一眼,不由自主抖了下,马上松开了。   林瑾瑜已经习惯了他的“母兮兮”,中学时候一开始跟他说话都会起鸡皮疙瘩,后来起着起着就麻木了,现在整个一大接受,完全没任何芥蒂。   他还是觉得很震惊,震惊到舌头打结:“不不不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来祝你生日快乐呗,”王秀嘻嘻嘻笑:“不是你们邀请我来的?”   林瑾瑜惊成大小眼:“谁啊?”   王秀还没答话,正在这时,又一个声音说:“不就是你么,鲸鱼。”   林瑾瑜转头看去,看见N+N年没见的另一个发小黄家耀推了推眼镜,云淡风轻地对他说:“好久不见,生日快乐。为了赶来吃你这顿饭,我谎称姐姐结婚,把这学期唯一的假用了。”   ??????   林瑾瑜脑子里的问号比刚才多了快一倍。自从高中毕业之后,许钊在国外上学,虽然有时差,可时间很自由,他俩经常联系,黄家耀就不一样了,这厮大学读了一年跑去参军然后重新考军校了,完全接受军事化管理,很少跟他们接上头。   他……怎么也在这儿?   这还不止,边上服务生已微微鞠躬,倾身等了半天,此刻又面带微笑问了一遍,道:“您是几位?有预订吗?”   林瑾瑜大脑还在错落中,只听张信礼答话道:“预订了,三十二位。”   “哦!”服务员作恍然大悟状,说:“嗯嗯嗯已经都安排好了,您这边来……因为就是没有那么大的包间,之前也是跟您沟通过了,您同意说在大厅也可以这样子。”   什么?纳尼?莫?what?   林瑾瑜张大嘴,以看见希特勒复活的语气道:“三十二位?什么鬼东西?哪里来的三十二个人?!”   他第一反应是:三十二个,会把他吃破产。   “嚯,毕业这么多年,还能凑齐三十多个,”又一个声音说:“不愧是鲸鱼,面子就是大。”   “就是,哇靠,老娘现在档期可很紧,各个剧组的通告多得数都数不清呢……虽然不是女五六七八就是跑龙套。”   林瑾瑜再次扭头,看见他高中时期的室友们,曾借过他一万块钱的蒙哥、马利、陈业威,还有大大咧咧的乔嫍、沈兰夕,以及篮球队的队友们,还有跟张信礼一起训练过的那谁、那谁、那谁谁。   主角进场,散在各处聊天的人齐刷刷冒了出来,跟林瑾瑜说嘴打招呼,一时间高朋满座。林瑾瑜望着那些熟悉却又陌生,已尽数褪去青涩的面孔,内心的感受无法言表。   他纳闷道:“干,到底是谁的主意,老实交代,这是借我生日的名头办了个同学聚会?”   “当然不是,”林烨站在人群里,抱着手,好整以暇看着他:“我可不是你的同学哦。”   他身后,周辉、诗涵、小堂哥、林瑾瑜的师兄师姐,还有曾跟他们在上海合租过的那对情侣面带微笑看着他和张信礼,纷纷说:“我们也不是。”   林瑾瑜微张着嘴,沉浸在巨大的惊喜里,连眼珠子都不转了,然而除了他,根本没人表示惊讶,大家全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看来都是始作俑者,就他一个是蒙在鼓里的小羔羊。   许钊哂然一笑,搂住他肩,说:“怎么样,说了给你个surprise吧,还合格不?别谢我,都是你老公的主意。”   林瑾瑜看向身旁的张信礼,后者也正注视着他。他们站在人群中心,被众人包围着、簇拥着。   那些曾路过他们生命里的人们,那些曾见证过他们过去,却已阔别多日的家人、朋友,在这个日子里,重又相聚了。 第410章 致美好的你   “我说怎么这么多空桌子,感情专门为你们备的呢,”林瑾瑜哭笑不得,一方面开心,一方面又肉痛于这得花多少钱:“也亏能聚得起来。”   “不是为我们,”林烨说:“是你的小直男为你。”   一群人都围着寿星,七嘴八舌聊天,许钊道:“行了行了,正主都到了,咱都别傻站着,入座吧啊。”   中学时,他和林瑾瑜的交际圈基本重合,在场的诸多老同学大半也是他的好兄弟,听他这么一招呼,众人纷笑,呼朋引伴分桌子坐了。   一张桌子能塞二到十多个人,附中的同学们彼此都认识,随便便凑好人坐了,林瑾瑜和张信礼贴心地叫了许钊、林烨、王秀、周辉、诗涵、师兄师姐等一干人凑齐一桌,让几个不认识其他人的不至于尴尬。   大家随意坐着聊天,叙叙这些年来的旧,等到大概十二点多,人终于全齐了。   “快快快,点菜点菜,点完我还致辞呢,”许钊宛如大管家似的,乐得四下招呼:“大家每桌自己商量着,反正有人买单,嘿嘿……不过可别浪费啊,浪费小心我翻脸。”   众人哈哈大笑,玩笑道:“扯淡,那必须来点山珍海味、燕窝鱼翅啊。”   林瑾瑜又开始心痛了,感觉有人在抢他的钱。他偷偷掐了身边张信礼的腰一下,嘴唇翕动,咬牙小声道:“你哪来的这么多闲钱?”   这一下劲可不小,张信礼吃痛,不由自主抖了下,在桌子底下捉住他手:“怎么?”   “你说呢?”林瑾瑜想揍他,都说了不用不用,还请这么大顿客:“我的钱啊!”   张信礼看他那吝啬样子,觉得很好笑:“是我的钱。”   “你的钱就是我的钱!”说完,他又小声补了句:“我的钱也是你的钱。”   他俩咬耳朵虽然声儿很小,但空间就这么大,且这桌子人全是知情者,马上便有人注意到了他俩的小动作,调笑道:“哟哟哟,这就抛下咱过二人世界去了,这可不行啊。”   说话的人是许钊,王秀护林瑾瑜道:“人家当然过二人世界了,不然难道还跟你过呀!”   “就是,”大红色的口红把诗涵衬得宛如一女王,她单手撑着下巴,也说:“不二人世界难道3P?嗐。”   师姐说:“多来点,我爱看。”   “我靠,鲸鱼,有你的啊,”许钊控诉他:“我后知后觉发现这桌全是你的人,都没有别的附中的兄弟,合着特意安排好,一起欺负我呢。”   “得了吧,谁敢欺负你啊,”他浮夸的演技让林瑾瑜感到好笑:“我看这整个火锅店就只有一个敢欺负你的人。”   那个人是沈兰夕。不过人家是当年班上学习成绩、颜值双高的班花,人缘好得很,虽然赏面子来了,可看起来压根没空搭理他们,光和姐妹叙旧都叙不过来。   “哦,”许钊知道他说的是谁,青春时候的悸动总是一个人内心最柔软的回忆之一,他有点羞窘,还嘴道:“你厉害嘛,你就不一样了,整个火锅店都没一个人敢欺负你……谁要敢欺负你,你身边那位直接就给人干得妈都不认了。”   林瑾瑜并不假模假样否认,反而无比坦然加得意地道:“你知道就好。”   “哟哟哟,瞧这得意劲儿,”许钊朝张信礼努了努嘴,说:“喂,保镖,你有什么话对你的宝贝说没有,赶紧的呀,开个场,我还致辞呢。”   宝贝……噫,鸡皮疙瘩。林瑾瑜想起那晚野球场上他对自己叭叭过的“大计划”,丫不会是真准备冒充领导来个讲话吧。   锅底已经上来了,海底捞敬业的服务员们忙前忙后,不劳客人动个手指头,锅里已开始慢慢冒出热气,发出勾人馋虫的咕噜噜声,张信礼不太自然地咳嗽了声,叫他道:“小瑜。”   许钊看准时机,马上站起来,跟着朝四周道:“哎哎哎,大家伙看过来,咱别急着动筷子,主角还有话说呢。”   张信礼本来只准备正常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送出去,没想到许二逼这一嗓子让附中的狐朋狗友们纷纷抬头,哈哈哈笑着把目光聚到了他们这桌。   在座的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林瑾瑜和张信礼没有刻意去处理这个问题,只是彼此都表现得很坦然,同学朋友们不问,他们也不上赶着说,但问了也不会掩饰。   此刻,知情的或者不知情的群众们在许钊的吆喝下纷纷看过来,张信礼哪会讲什么话,没动。许钊非拉他要他说点什么,他道:“没什么要讲的,就谢谢大家来给小瑜过生日。”   “你这也太不够精彩了,看我的。”许钊正儿八经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我来简单给大家说两句。”   笑死,这校长国旗下讲话一般的势头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学的,还真像那么回事,边上海底捞服务员不失时机贴心地道:“呀,你们今天是来过生日的呀?请问需要麦克风伐?我们可以提供!”   哇靠,什么东西,麦克风都整上了,也太夸张。林瑾瑜觉得好难为情,立刻想冲上去让许二逼差不多得了,结果被林烨一把按住了。   那厢许钊灵机一动,跟服务生交头接耳了几句什么,不多时,店方真给整了个话筒回来,许钊试音道:“喂喂,林瑾瑜生日大会,林瑾瑜生日大会。”   电声袅袅扩散,底下人都快笑晕过去了。试音结束,他接着说:“那个,首先感谢大家来参加林大二逼鲸鱼的二十三大寿,在这个欢乐的日子里,咱们相亲相爱,咱们欢聚一堂,咱们……”   “得了吧!”有以前篮球队的打哈哈:“校长都没你派头大,挑重点的说,你个许大钊!鲸鱼都没站起来你宣什么宾夺什么主呢!”   “闭嘴,我这不抛砖引玉呢,”许钊也笑:“今天咱们能聚在这儿,主要是托鲸鱼和张信礼的福。都记住了,今天这顿饭是林瑾瑜过生日,张信礼买单,咱就是说,抱准大腿啊!”   于所有附中同学眼里,林瑾瑜和张信礼本来关系就很好,在那个大家都不大懂事的年代,他俩和其他一些男同学都经常被同学们开玩笑拉郎。此刻,玩笑话把众人带回那个遥远的青葱年代,许钊这话一出,底下一堆知情的不知情的女生纷纷尖叫起哄:“yoooooo——”   “这可得老实交代啊,”张信礼跟篮球队还有集训队那些男生挺熟的,那些人粗着嗓门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喊道:“鲸鱼过生日,怎么张哥请客?这不得好好交代交代!”   “快快快,让你交代呢,”许钊疯狂扯张信礼:“站起来,给来个海底捞讲话。”   张信礼显然想拒绝:“不……”   林烨也在看热闹,轻飘飘道:“讲呗,你俩的同学们可好奇得很。”   其他人疯狂起哄:“快说快说!你俩是不是有什么奸情!”   同学之间八卦话传播的速度快到能媲美光速,开吃之前大家早已七嘴八舌聊了许久,除了实在憨憨的一部分,在座多数人听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当事人不说破,大家就半信半疑且心照不宣不问,反正不妨碍起哄。   许钊、周辉、诗涵、那对情侣,一桌子N个人同时伸出手,七手八脚拉他,张信礼一脸懵逼地被搡得站了起来,三十一双眼睛盯着他,他“……”半天,道:“那个,我想把先把礼物送给他。”   “他什么他,”许钊二话不说推着他肩,把他推转过去面朝林瑾瑜:“是你!你!对着他说!”   林瑾瑜又难为情又觉得笑死了,张信礼看着他,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憋了半天,终于张嘴。   林瑾瑜屏息凝神,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却见他盯了他半天,哑火了似的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直接拿出个袋子,言简意赅地说:“送你,生日快乐。”   众人:“嗐——”   林烨道:“啧啧,还是老样子。”   周辉说:“哎,我相机都准备好了,还指望你说点肉麻话的。”   “就是,多好的场合,来点肉麻的,越麻越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许钊在点什么麻辣烫:“要么亲一个!亲一个!”   “就是!爱情学业双丰收,不得纪念一下!要么讲讲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师姐对这个问题非常有兴趣。   林烨道:“又不是故事会,怎么还说书呢,我看还是直接点,许那什么说得好,最少最少张信礼你也得表示下。”   一桌子人七嘴八舌,想法层出不穷,各说各的,但大意都是让张信礼好好表现。   林瑾瑜失笑:“好了好了,他就这样,不太会口头表达,你们别勉强他了。”   诗涵喝着免费豆浆,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吵完了,杯子都没放下,就含含糊糊道:“嗯嗯嗯嗯,我说,咱还是先看看礼物吧,快打开看看是什么!可别是淘宝包邮款‘男生收到都感动哭了’,不然姐可代表小梵揍你。”   张信礼不说话,把手提袋子给他,示意林瑾瑜拆开看。   林瑾瑜面带笑意,打开袋子,才看了盒子一眼,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瞪大的牛眼。   虽然还隔着层盒子,但他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毕竟——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logo实在是非常特别以及极其显眼啊!   王秀说:“哇——哦~”   “哇塞!”围观群众纷纷惊呼。   这这这这这,林瑾瑜一把将盒子打开,果然,这不是最新款的ipad吗?!   “送给你,”张信礼说:“用来看书,免得你老说眼睛不舒服。答应过你,发工资了给你买。”   连林瑾瑜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哪天随口抱怨过句用手机看PDF跟MOBI眼睛要瞎,也忘了张信礼是在哪一天午后的阳光下答应过发了工资就给他买,张信礼自己居然一直记在心里。   一个裸机怎么也要七千往上,真太奢侈了,在众人羡慕嫉妒祝福的眼光里,林瑾瑜不可置信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去抢银行了还是卖肾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点声音,说:“总该不会去卖精子了吧。”   不然实在是说不通啊。   张信礼不知道他脑子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他有意逗他,于是道:“不告诉你。”   嘿,林瑾瑜这暴脾气。   科技飞速发展,网络日新月异,早已跟他们上学时天差地别,什么花呗借呗什么呗,免息分期比比皆是,按24期算每个月也就三四百。这就是稳定收入的好处了,买个稍微贵重点的小礼物给男朋友对现在的张信礼来说难度不大。   “哇靠,太贴心了也,”许钊朝张信礼比大拇指:“我都听鲸鱼叨叨过好几遍眼睛痛,这简直叫瞌睡了递枕头么不是。啊~这就是爱哎,说也说不清楚~”   咋还唱起来了,其他人爆笑。   “我们可就是来吃饭的,没准备礼物啊,”林瑾瑜高中时候的室友们道:“张信礼也太贴心了吧,鲸鱼,可别找我们要,我们没有,哈哈哈哈。”   “人家就收张信礼的,”许钊回他们:“你们要送还没机会呢。”   男人送男人生日礼物在一般社会观念里还挺奇怪的,在此起彼伏的羡慕声或者议论声里,张信礼只看着林瑾瑜。   他见林瑾瑜一直看着盒子不说话,抬手顺着发尾摸了下他后脖颈,问:“喜欢吗?”   林瑾瑜看他,无奈道:“太贵了。”   “我就准备的这个,专门给你的,”张信礼说:“我的钱不给你花给谁花,用不着感动。”   这番话里有几句稍微有点耳熟,林瑾瑜想了想没想起来在哪儿听过,直到张信礼说:“我转学的时候,那年班会,你不一样送过我一个手机。”   哦……那个当年也是苹果最新款的iPhone,张信礼一直用到现在。也只有他这种爱惜东西的人能用到现在,换了日常喜欢把内存塞满,还边充电边玩的林瑾瑜,估计三年就因为老化而卡成PPT,所以不得不报销了。   “所以这算礼尚往来?”   “不是,”张信礼手腕上黑金色的机械表野蛮而大气,他注视着林瑾瑜的双眼,无比认真地说:“算两情相悦。”   其他人大声:“哟——”   林烨说:“嘘!”   各桌都已开吃,红的牛羊肉跟白的虾滑诱人食指大动,林瑾瑜捧着那台价值不菲的礼物笑了,牙齿在蒸腾的食物热气里闪着洁白的的光。   众人的起哄声被林烨嘘停了,周遭闹哄哄的,他们这桌却难得的安静,在这种很有些庄严意味的静默里,林瑾瑜看着周围熟悉的、多年后又再次相见的那些面孔,既难为情又开心、感动。   他道:“为什么费这么大劲准备这个,都说了随便过过就行……”   “没有为什么,就是……”起哄声消退,桌上其他人的安静让张信礼不像被许钊赶鸭子上架时那么懵了,他在思考该说什么。   最后他说:“就是,想让你开心,让你找回所有失去的,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最好的你。”   生日前,林瑾瑜跟他说起自己的遗憾,说起因为疾病、成长而失落的朋友们,张信礼便筹划了很久,询问了许多人的意见,给了准备这次生日惊喜。   就像他说的,他会让他幸福,就让他得到曾失去的所有。   林烨摇头笑笑,喝完了杯子里的啤酒。   服务生早给每个人满上了酒或者饮料,大家边吃边聊,许钊端着杯子站起来,嚷嚷道:“那啥,我们先一起走一个呗!祝!鲸鱼生日快乐!”   呼啦啦,一下站起来六七张桌子人,黑压压一片,那场面,宛如众黑帮小弟给老大敬酒似的,在场男生有多,嗓门忒大,都把厅里其他散客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看热闹。   大家异口同声道:“生日快乐!”   正在这时,海底捞举着标志性的生日灯牌,推着放着三层蛋糕的小车过来,大厅里瞬间响起网红生日快乐歌。   王秀推林瑾瑜,周辉推张信礼,把他俩推得恨不能面对面贴着,许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林瑾瑜戴上那会发光的生日帽,同时往他俩手里一人塞了一杯酒,大喊:“交杯!交杯!”   林瑾瑜耳尖都红透了,混身都是奇怪的感觉,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欲罢不能的,张信礼神色没怎么变,但显然也有点不好意思,都没看他眼睛。   一桌子人全站起来了,周围其他所有同学也举杯站着,看着他俩,多数人衷心祝福,小部分以为只是玩笑。   这不喝都不行啊,全等着呢。林瑾瑜一手端着杯子,另一手捂脸,笑得止不住。   在众人的簇拥下,张信礼半推半就地伸手过去,穿过他手,二人视线交汇,都笑了,在无数道投来的目光里,他们同时仰头喝下。   许钊大声道:“Wuhoo~”   蜡烛被好几个人一起点燃,张信礼把他牵到那看起来巨无霸,实际上三十多个人分分钟就能分得一干二净的蛋糕前,说:“许愿吧。”   “草,这蛋糕也太豪了吧,”诗涵震惊:“小梵,是我看错你了,想当年,你是一个多么穷苦、惹人怜爱的弟弟啊!”   往事如烟,林瑾瑜笑道:“没有,我很穷。”   穷个屁,他爸上午是有事忙,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办公室给他写支票了。   张信礼仍在让他许愿,林瑾瑜看着最顶端用巧克力做的一一的狗造型,道:“你生日的时候好像都没许愿。我靠,你让我无地自容了。”   张信礼答:“没有,我许了。”   他的愿望就是林瑾瑜的愿望都实现,从狭小出租屋里,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生日开始,就一直是这个。   他说:“其实,我许不许都没关系,反正你那天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林瑾瑜好像总是在他生日那天给他最好的“礼物”。   “嗯……”话已至此,不许不符合气氛,林瑾瑜看着跃动的烛火,思考片刻,闭眼三秒钟,神色无比正经地在心里默念:啊玛尼玛尼訇,许愿我们六十岁前都有性生活。   许完,他睁眼,用好似刚为天下苍生祈完福的语气说:“好,许完了。”   王秀鼓掌道:“吹蜡烛咯!”   诗涵跟着鼓掌:“噢!女生看到都感动哭了!”   烛光在欢呼声中熄灭,三十二个人的声音合成浪潮,别人来海底捞过生日都是一小桌,两三个人只顾拍手,主要是服务生卖力唱,荒腔走板,欢乐却也挑战社交极限,他们这儿不。   也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二逼周围全是二逼,又或许是老同学相见,如今都二十好几了的成年人纷纷放下矜持,好似又重新回到了咋咋唬唬的青春时期,吼得那叫一个卖力,气势十足,仿佛一合唱团空降海底捞。   “跟所有的烦恼说拜拜!   跟所有的快乐说嗨!嗨!   亲爱的亲爱的……”   林瑾瑜耳膜都快幸福地炸了,一片欢声笑语中,桌上其他人都看着他们,这些清楚明白林瑾瑜与张信礼是如何走过漫长的少年时代,又经历过磨人的过渡期,与自己、与家庭和解,最后依然站在这里的人。   他们变了,但又没变,张信礼依然是那个张信礼,林瑾瑜依然是那个林瑾瑜,能坦然接受爱情给予他的所有快乐,与伤痛。   林烨说:“祝你们幸福,永远在一起。” 第411章 狐朋狗友欢乐多   爸妈赶过来的时候大合唱已经结束了,他们本不是过来吃火锅的,林瑾瑜给他们留了蛋糕,晚来会儿倒也不碍事。   “小瑜,我们来晚了,”林怀南穿着正式,明显又是从哪个会议中抽身过来的:“生日快乐。”说着和林妈妈一起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没事,正好赶上。”林瑾瑜接过了,但没当面拆开,而先招呼道:“来,爸妈,你们坐。”   那对曾一起合租过的情侣吃完饭先走了,此时正好空出两个位置来,林瑾瑜庆幸爸妈这时候才来,毕竟有些疯只能属于同龄人,要是他爸妈早早到了现场,他肯定又羞又尬到六神无主,张信礼估计也受影响。   “叔叔好,”许钊主动打招呼:“快坐快坐,吃蛋糕。”   牛还是他牛,哪个牛,社牛的牛。瞧那鞍前马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林怀南的二儿子。   林烨不着痕迹地用手肘推了张信礼一下,把他推得趔趄往前了点,张信礼收到提示,紧跟其后表现道:“叔叔,阿姨,你们看还想吃点什么,尽管点。”   已经吃过一轮了,虽然火锅谈不上啥“残羹剩饭”,可让长辈直接吃还是不妥,林怀南笑:“不用客气,小张,按理说我跟他妈妈应该请你。”   林妈妈道:“是的。小瑜,等下还去玩吗?”   按照以往的惯例,林瑾瑜过生日这天总玩得很疯,满上海造作,不过这次他已经很为张信礼的钱肉痛了,于是道:“不……”   然而许钊嘴快,抢在他前头道:“不用说,当然去。阿姨,您就放心把鲸鱼交给他吧。”   换了以前,他肯定拍胸脯说“我”,而不是“他”。   林瑾瑜纳闷看向张信礼,问:“还去哪儿玩?”   张信礼摇头,不知道是表示自己不知,还是叫他别问。   许钊也是个会玩的,直道:“一年就这一次生日,大家又难得聚到一起,我们肯定跟鲸鱼好好玩。”   林怀南对此并无意见,林瑾瑜都二十好几了,又是个儿子,分寸自己把握,当即道:“好,不过记着不要耽误了明天的学习。”   在他爸心里读书是最重要的事之一,林瑾瑜说:“耽误不了,读书会材料我都准备完了,讲别车杜。”   他爸看起来很是高兴:“那就好,要是爸爸也能去旁听就好了。”   ……那还是别了,否则他一定会尴尬到大脑宕机的。   林妈妈边打开手机边道:“那你们就好好玩,放开了玩。小瑜,你学业有成,妈妈还没奖励你,这点钱你先拿着,不够再跟家里说。”   她话音刚落,林瑾瑜便听手机“叮”一声响,支付宝里横空多出一万多块钱。   刚还在为张信礼的海底捞请客钱而耿耿于怀的林瑾瑜立马精神了,他眼睛盯着页面上的数字,嘴上说:“这不合适吧……”   “合适,”林怀南道:“上海生活成本高,你读研了,生活费也该高一点。”   这级升得还挺快,不过考个试,每月月例就从三五千直飞一万,比张信礼这个正儿八经的辛劳打工人还多了。   林瑾瑜的推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和解了就是好无芥蒂的一家人,就像小时候他鹦鹉学舌他爸的话,如今花他爸自愿给他的钱也没什么伤天害理的。他爸这么说了,他便从善如流、十分乖巧地道:“谢谢爸妈。”   “跟爸妈还这么客气。”林怀南这么说着,看了张信礼一眼。   林妈妈道:“小张今天也破费了,你们在一起生活,这钱其实也是给你的。”   “没关系,”张信礼看起来并未想些不必要的,只淡淡道:“你们是小瑜父母,。”   就像林妈妈说过的那样,林瑾瑜的家庭跟他就是有差距,而且以后也会继续让他看到这种差距,他得自己适应。   生意上还有事,给完钱吃完蛋糕,林爸林妈便走了,他们果然还和以前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找到伴侣的林瑾瑜已不再为此觉得郁闷、不舒服了。   “你准备带我去哪儿玩啊?”林瑾瑜想起一一:“家里还有狗呢。”   他们出来快六小时了,人是吃饱喝足,可一一还饿着。   “这有什么,一块带去,”许钊觉得这不是个事:“我有车,全程接送,那么大空间够你俩的狗坐的。”   “这行吗?”林瑾瑜表示怀疑:“上海好像还没开放到大型宠物狗能进娱乐场所。”   “娱乐场所还不都是人开的,只要钱够,你让狗上桌都行。”许钊玩过的地方很多,他非常清楚除非是那种根本找不到老板本人的超大型连锁商业中心,否则一般的店,你出双倍乃至三倍价包包厢或者给入场费,并且不打扰他人,很少有店长会真的死脑筋拒绝到底。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包厢什么狗?”   饭局进行到尾声,比较忙的那拨人已经走了,关系亲近的却还留在这里,这种朋友聚会机会宝贵,哪有吃喝一轮就散的,必然嗨个一天。此时,林烨、王秀等一干人等都在,等着林瑾瑜的下文。   “哪里有狗?”诗涵东张西望:“修勾修勾,快来给姐姐揉一揉!”   “没呢,还在千里之外,”许钊道:“咱马上去接。”   “哟,还养着呢,”林烨说:“都长大了吧。”   岂止长大,应该是长得非常大,说起来,一一跟林烨算他俩的媒人……媒狗。   “鲸鱼养狗啦,”王秀看起来兴趣也很大:“好想看御烯看。”   诗涵和许钊异口同声道:“说走咱就走啊!”   ……   路上。   “你们过去点……都踩我脚了,妈呀!”   “你才过去点,老娘手都快给挤断了……”   “嘶,谁压我头发?”   “是你自己头发太长啦!”   “……”   虽然许钊的座驾在当年号称SUV中的翘楚,然而再宽敞舒适的车内空间想塞进去六男一女无疑都是困难的。   此刻,林烨那英俊的英伦系忧郁帅哥脸被车窗挤成一个平面,诗涵跟王秀歪七扭八胳膊绕得跟麻花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夫妻双双把家还。   林瑾瑜情况稍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坐在另一侧车门边,张信礼隔在他和王秀中间,微微侧身挡着,没让人放肆挤着他,但空间就这么大,再挤不着也还是挤,整个后排宛如一千层饼,还是正在被液压机蹂躏的那种。   体体面面坐在副驾驶的黄家耀推了推眼镜,道:“其实根据空间原理,你们一前一后错开就会宽敞很多。”   “你来错下试试,”林瑾瑜呲牙咧嘴道:“来来来我跟你换。”   傻子才换呢,黄家耀道:“请允许我严肃地拒绝。”   “阿拉这是去撒地方哟,”王秀身材瘦小,此时在跟诗涵的互挤中还能艰难提问:“还有多久到?我都快被挤死了。”   “这话……应该我来说,”林烨翻了个白眼,脸在车窗上都快擦出呲溜声来了:“你缩在中间缝隙里,有什么好死的。”   “就快了,”许钊边转方向盘边说:“咱们先去接一一,然后喝酒蹦迪。”   虽然中午连火锅带蛋糕吃了好几个小时,可此时仍是大下午,去蹦迪?   林瑾瑜奇怪:“你这什么鬼才提议?都没开门吧!”   “接完你俩的狗再随便玩玩就差不多了,”许钊说:“且听本管家安排。”   张信礼无甚表示,既不惊讶也不兴奋,林烨完全随波逐流,只有王秀这位常客异常积极:“耶耶,好怀念,跟鲸鱼一起去喝酒!”   许钊开着那车,宛如真驾了匹汗血宝马,几下到地方,林瑾瑜下车,牵着还没成年就已硕大无朋的一一下来,推屁股塞进后排。   “啊啊啊啊!踩我脸上了!”这是王秀的声音。   “好可爱!能摸吗?不咬人吧?”这是诗涵的声音。   “可以,不咬人。”这是张信礼的声音。   “……谁在搓狗毛?飘我嘴里了!”这是林烨的声音。   “它是怎么做到身体在后排,尾巴跑到副驾驶的?”这是黄家耀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一一!你怎么啃我真皮座椅!”这是许钊的声音。   总之,当林瑾瑜推完狗屁股,重新钻进后排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狗毛一片一片一片飘落的混乱景象。   一一第一次同时跟这么多人“亲密接触”,高兴坏了,非常兴奋,脑袋乱蹭,舌头乱舔。   “好了好了,”林瑾瑜揪住项圈,把它提溜过来,让它趴自己跟张信礼身上:“乖,安静点。”   一一尾巴扑棱摇,无意中连抽了王秀N个大耳刮子。   诗涵拼命往前摸狗,王秀夹在中间差点被挤嗝屁,林烨忙着呸嘴巴里的狗毛,许钊则手忙脚乱,又要开车又要保护自己的真皮座椅,黄家耀把车窗按下来帮他看路。   好一通十年难遇的混乱,有那么一小会儿,林瑾瑜感觉他们这车人能把宝马推侧翻过来。   所幸许某车技还不错,众人一路吵吵闹闹,好像要把车顶掀了的样儿,实则有惊无险,在张信礼跟黄家耀要被吵得头要炸了之前,许钊终于把他们拉到了目的地。   林瑾瑜总算知道为啥他说“随便玩玩就差不多了”,许钊把他们带到了近郊的宠物公园,这里离中心区且有段路,草绿地广,非常适合狗狗玩耍。   大家总算解脱,纷纷下车。周围有许多人跟狗,张信礼把一一牵下来,四下环顾了圈,道:“这里确实不错,以后可以常来。”   林瑾瑜表示同意,不过有点担心一一吓到人。   “放心,我俩早做了功课了,这儿就以宠物公园为卖点,来的基本都带着宠物,不会被狗吓到。”许钊道:“里面有封闭的宠物游乐设施,不牵绳也没事。”   这真是太好了,城区人口密集,每天遛狗的时候必须紧紧抓着绳子,一一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却没地方给它玩,每天可怜兮兮的,经常看着别的因为体型小而不牵绳也不会被路人骂的小狗嘤嘤嘤。   “那还废什么话,冲!”诗涵一马当先,一一获得久违的自由,开心得尾巴高举,跟着诗涵箭一般窜了出去。   “你们慢点!”林瑾瑜这正牌主人赶忙跟张信礼一起追了上去。   “鲸鱼哪里走!”许钊也是个咋呼的,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当即也奔了出去,黄家耀帮他提袋子提了一半,这厮就窜出去了,他被扯了个趔趄,不由自主加入了飞奔大军。   林烨还在呸嘴里的狗毛,呸得惊天动地,呸完发现人全跟着一一走了,没人理他,当即大怒道:“你们两个没良心的,虽然我没狗可爱,可也为你俩复合鞠躬尽瘁,怎么厚此薄彼……等等我!”   一一小时候两地腾挪,很少有狗跟它一起玩,此时乍一见到这么多狗,别提多来劲了,黄家耀帮许钊提着张信礼早准备好的水跟零食,时不时分给大家,狗也开心,人也开心。   “我觉得……这儿挺好的,”林瑾瑜买了门票,让一一撒欢活动顺便当交际草去了,大家跟其他宠主一样坐外边草地上晒太阳野营:“还去蹦什么迪,没意思。”   他自己性格张扬的朋友不少,观念又比较开放,并不觉得去夜店的就一定是什么玩很大的浪荡子,但张信礼不爱去那种地方,林瑾瑜便想跟许钊说不去了,就在公园玩。   “不,必须得去,”不知为啥,许钊竟然坚持:“等会儿,先在这儿碰个人,然后咱们直接杀过去。”   ???   蹦个迪咋还杀上了,就在林瑾瑜一脸疑惑之时,许钊忽而凑过来,道:“怎么,怕张信礼不想去啊,哟哟哟,真贴心……不过放心吧,这次他绝对没意见。”   林瑾瑜更疑惑了,许钊附在耳朵边嘀咕道:“哎,我直接告诉你咱去哪儿吧,就是……”   他说了个店名,嘶……好想有点耳熟。   林瑾瑜回忆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啊,这不就是……他上过班的那个店吗。 第412章 复仇男女神   就在林瑾瑜疑惑于许钊到底想干啥时,那边场地里不知出了什么事,传来一一兴奋的吼声。   大狗嗓门大,声调也粗,吸引了附近不少人人狗狗的注意,张信礼站起来,过去看情况。林瑾瑜非常关心他们的狗,当即也站了起来,问怎么回事。   不多时,张信礼拎着一步三回头的一一回来了,这家伙舌头伸得老长,走得不情不愿,频频回头往后看着什么。   “没事,它跟别的狗玩过火了,差点压趴人家,被吼了。”张信礼不住扯它,叫它老实:“它就吼回去,太兴奋了。”   幼犬有时精力确实过于旺盛,林瑾瑜有种自家孩子犯错的忧心感,忙问:“那条狗呢?没事吧?”   张信礼正欲回答,却被另一个听起来相隔尚远的声音抢了先:“没事,都是闹着玩,没真打架。”   日光灿烂,林瑾瑜眯眼,越过张信礼往远处看,看见地平线上,碧绿的草间冒出只黑白花法斗来,小短腿颠颠的,一摇一晃踩着一一的大脚印过来。   那狗气定神闲,虽然还没一一一半大,却半点不胆怯,圆润的大脑袋上两个小耳朵竖得笔直,小尾巴慢悠悠摇着。   随着这小家伙的逐渐靠近,它背后现出个熟悉的身影:“原来你们在这儿呢。林,好久不见。”   ——居然是Evan。   只见他吹了声口哨,法斗便哈着大舌头往后看了眼,颠颠地又走回他身边。   Evan曲起一膝蹲下,搔了搔它头顶,朝林瑾瑜露出个笑来。一一在张信礼腿边转来转去,急切地想上前和那只法斗玩。   “这是你的狗?”林瑾瑜惊讶:“好……”   好巧。   Evan回答道:“是的,叫牛奶。”   牛奶是只母狗,一一哈哈地要跟人家去玩,张信礼拽着不让动。他不认识Evan,但莫名觉得眼熟,于是疑惑问了句道:“这谁?你们早就认识?”   林瑾瑜说:“一个朋友。”   林烨慵懒地从他身后走过来,和Evan打招呼道:“哟,来了?”   “嗯。不好意思了,林,”Evan也不知是在叫林烨还是林瑾瑜:“上午有事,不方便赶市区去吃饭,生日快乐。”   “没事,当然先忙自己的。”林瑾瑜压根不知道邀请了他,他很好奇Evan在这儿干什么,而且看起来跟他们早有约定?   “总算来了,”诗涵跟王秀两个社牛人士在到处摸别人的猫猫狗狗,许钊猫过来,道:“把狗牵回去,有人照看的,咱吃点烧烤就走吧。”   这个“走”当然是走到许钊先前说的那个店里去,从市区到近郊,又玩了这么久,已到六点多,林瑾瑜以前上班的那个店就是六点开门的,然而结合这么大一大通令人迷惑的新信息,傻子才会觉得许钊真的只是单纯带他们去玩玩而已。   公园里面有不少烧烤摊,还有出租烧烤架的,几人说话间黄家耀已物色好了地方,大家一块吃了顿不健康但很过瘾的烧烤。   一一跟牛奶玩去了,虽然体型差距悬殊,可俩小狗玩得意外和谐,许钊招呼道:“咱这就走,动身。”   这次Evan也自然而然跟在他们身后,诗涵、王秀、黄家耀是客人,不清楚个中情况,自然没想法,张信礼居然也没表现出意外。   “等等等等,你们到底准备去干嘛?”林瑾瑜一定得先弄清楚了:“还有,Evan,你没事了?也有空跟我们一块去?”   “嗯哼,”Evan道:“看你欢不欢迎了。”   “是我找他帮忙的,”张信礼说:“确实不仅仅是去玩。”   还是去找麻烦的。   “准确的说,是我们三个一起找的Evan。”林烨和许钊道:“当然,是你男朋友牵的头,我们帮了个小忙。”   ???   神神秘秘的,搞什么这是。   Evan看起来都比他知道得更多,八人一路走回了停车的地方,Evan掏出钥匙开了自己车门,颇绅士地道:“你们……要不要分几个人坐我车?放心吧,虽然我还挺喜欢去那家店,可随便玩玩的地方哪有朋友重要,我不会真心实意和资本家共情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来者不善啊,林瑾瑜心里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怕不是……   在有关他的事上,张信礼颇有报复心。   许钊一轰油门,诗涵配合道:“起驾!”   ……   自从林瑾瑜走了之后,戴胜的小日子过得舒心得很。   瞧不起他的手下走了,没人再煞他面子,跟他唱反调了,剩下的底下人每天马屁不断,听得他舒心乐意。   没最后讹成功林瑾瑜一笔算个遗憾,他看准了对方是个势单力薄,且没精力、时间、本钱打官司的大学生,本来还想好好给个教训,叫他们这种大学生别以为读了几个臭书就不可一世,狗眼看人低的,没想到后来不知怎的,管收账的部门突然就没动静了。   但凡稍微大点的店里,各部门都分工明确,戴胜只是公关部里一个小小组长,虽然有点权力,可到底管不了别的部门的事,忙来忙去的,他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一组一组,选人到A区包房,选人到A区包房。”对讲机哔哔响,那是经理那边在给任务:“戴胜,那边点名要你亲自去,你选七八个女模,一两个男模,再加上你自己,一块去。”   点名要我去?   组长确实也对外营业,戴胜看了眼时间,七点过,还远没到生意最好的时候,难道是哪个他精心维持着的熟客来照顾他来了?没听见消息啊,熟客来一般都会提前打招呼才对。   “收到,五分钟后到位。”他用对讲机回了话,招呼底下人站起来,道:“上卡了,打起点精神。”   管他呢,送上门的提成不要白不要,开A卡的必定不是什么穷人,且只有金卡vip以上才有权限随意指人,即使组长也不能不接,这单他去了好处必定少不了。   几个打扮热辣的漂亮女生应声而起,奉承了他几句,拍马道:“胜哥就是人气高,这才开门多久,咱们组是第一个上卡的吧?这都是胜哥会管咱们。”   “是啊,咱们组业绩多亏了组长。”   这些话戴胜很受用。一个团体的风气往往是由领导者决定的,很不巧,戴胜缔造的风气恰好是林瑾瑜最不喜的那种。   “您好,咱们的气氛已经来了,金卡vip普通酒水一律八折,送四盘小吃,谢谢您的光临。”   还没到最嗨的时候,舞台上节目还没上,包厢里安静而有些昏暗,客人们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戴胜亲自端着小吃进来,本着讨好大客户的原则露出异常亲切和蔼的笑容,拿出一百二十分的讨好道:“稍后会有舞蹈表演,这边卡座视野很好,相信肯定能让您们玩得高兴。”   神秘的客人中有谁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大家上这班已十分老练,鱼贯而入,各自打量起今晚第一拨到场的A卡客人们。   Evan熟门熟路,状似和蔼地道:“你就是戴胜?”   “是的,我是这组领班,您有任何需求都可以跟我说。”戴胜一边答话一边纳闷:不是指名道姓点我上卡呢么,怎么不知道我是谁?   他瞅眼前这人,有些眼熟,但无太多印象,应该不是他的常客,怎么会……   就在这时,卡座更里边忽地传出声戴胜很是耳熟的女声来:“胜哥呀,咱有日子没见了哈,今天小林总请客,你不赶紧表示表示?毕竟也是老相识了。”   戴胜刚开始没听出是谁,诗涵在他手下做了有一年多,这姑娘挺会来事的,长得也漂亮,彼此本来关系还行,直到林瑾瑜那事。   小林总?光线昏暗,射灯更让人眼镜疲劳,戴胜眯眼使劲看,也只看见个十分苗条的勾人侧影。   诗涵穿着时尚性感,从不远处走近,妩媚一笑,道:“呀,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好像又老了。”   干气氛这行的人都吃青春饭,胜哥虽然注重保养,可已超过三十岁,要不是削尖脑袋成了组长,只怕早就混不下去了,因此平生最恨人说他年纪大。   第二恨人说他没文化。   “是你?你他……”大概人越没什么越怕人说什么,戴胜脸色一沉,当即就要发作,结果被Evan打断了:“说什么呢,”他嘴角带笑,两根手指夹着那张所有员工都十分熟悉的金卡,道:“咋咋呼呼的,这就是你们招待客人的方式?”   戴胜一愣,瞬间从诗涵还是他下属的思维惯性里出来,道:“不不不,当然不是,您是贵宾,我们一定竭诚招待。”   林瑾瑜是见过他怎么在大客户面前变身变色龙的——那天走廊上偶遇宁晟凯的时候就是,训斥他训得得意洋洋的戴胜一见宁晟凯,宛如奴才见了主子。   Evan手里那张卡的性质和宁晟凯是一样的。林瑾瑜恍惚记得分手期间,Evan说过,他和宁晟凯就是在这家店认识的,他也是这儿的常客,难怪张信礼要找他来。   组员们觉得有点奇怪,一般来夜店的客人都是来找乐子的,气氛一到必定迫不及待开始喝酒玩游戏,可这卡的客人除开说话的两个人外,从他们进门以后基本没什么动作,长头发的那个靠在栏杆边喝冰啤,一副看戏的样子,娘娘的那个跟精神不正常似的,一直带着诡异的微笑,戴眼镜的那个则从始至终没看她们这些美女一眼,神情好似和尚。   不过最让人脊背发麻,感到不舒服的还属站在沙发侧边的那个,他和唯一一个坐在沙发靠里侧的人挨得很近,打从组长进门起就一直盯着组长,眼神怎么形容呢……老家长辈过年杀猪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么看猪的吧。   “过来呗,没听见啊,”林烨晃着手里的只剩冰块的杯子,晃出一串冰冷的脆响:“人家都说了,今天小林总请客,你身为领班,还不过来敬杯酒?”   但凡叫个什么总的应该都有点小钱,有些老板或者富二代爱摆架子,花钱爽嘛,也正常。戴胜自觉还是很有职业精神的,他推测诗涵在这里可能是因为新傍上了什么目标吧,干这行的这很正常。   于是他定了定神,脸上堆起笑来,亲自新倒了杯酒,姿态颇低地走过去,躬腰,双手递给那传说中的‘小林总’。   “小林总,”光线昏暗,张信礼又挡在侧面,戴胜看不大清楚,只低着头,非常恭敬,乃至于有丝谄媚地道:“感谢您照顾生意,我敬您一杯。您随便喝,我干了。”   林瑾瑜见惯了他拿鸡毛当令箭,摆谱的样子,乍然来这么出感觉还挺新奇。   戴胜还低着头等他接自己手里的杯子呢,林瑾瑜轻飘飘扫了眼他那不知有没有头皮屑的头顶,哂笑了下,开口道:“组长,你太客气了,这么这么低声下气啊,不是还要我赔你三万来着么?”   他语气诙谐,极具讽刺意味,戴胜听着耳边熟悉的声调跟“三万”这词,愣了片刻,忽地脸色大变,如受惊的蚂蚱般就要弹起。   张信礼一直冷眼俯视着他,就在戴胜弹起来的那瞬间,他眼疾手快,张开手掐住戴胜后脖子,生生又把他压了回去。 第413章 林先生   几个气氛都傻了,愣愣看着张信礼那边,一时鸦雀无声。   “这……”   爱摆架子盛气凌人的客人她们也不是没见过,可一般都是喝着玩着,不符心意了客人才发作,这刚进门,还没坐下呢就来个下马威还真第一次见。   戴胜还没摸清楚状况,此时只觉得屈辱,就要奋力挣扎而起,顺便破口大骂,然而卡着他脖子那手就跟钢浇铁铸似的,戴胜连挣了几下都浑没半点效用。   “你们干什么?”戴胜怒道:“小梵?你还敢回来?”   林瑾瑜淡淡道:“我为什么不敢回来?”   戴胜看过他入职时候填的资料,知道他既不是本地人,学校也在外地,心想:那边收账的部门没动静,想必是开学了,这人离开上海躲回了学校,好啊,居然还敢回来,这叫自己往虎口里送。   确实是自己往虎口里送,不过如今的林瑾瑜才是那只大老虎。   “为什么?你也敢问?”戴胜抬不了头,嘴上却不饶人:“违约金还完了吗?你也敢进这道门!”   “你怎么说话的?”王秀声调比他高八倍:“咱们是消费者,消费者就是衣食父母,你这么跟你爸说话,不怕你爸抽你哟?”   论起怼人的功夫,在场的一二名大概就是他和林瑾瑜包揽了,戴胜脸憋得通红,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是啊,这里是A卡,不管小梵从前是干什么的,现在他是这里的客人,他们气氛是不能和客人起冲突的。   “怎么?”Evan装意外道:“你们认识?”   林瑾瑜和戴胜同时道:   “是啊。”   “不……不认识。”   卡在Evan手里,戴胜便以为他是今天的东家。他心想小梵一个无权无势的,能咸鱼翻身进他们店来花钱,还订A卡,肯定是跟诗涵一样傍上了哪个老板。   ——说起来诗涵也在,他俩又是那种龌龊关系,怕不是傍的就是同一个吧,有时有钱人的圈子乱得超乎人想象,他们两个臭外地人,又无权无势的,没错,戴胜确定了,肯定是这样。   然而确定了又能怎么样,他一个小气氛组长,就是靠客人吃饭的,不管是傍大款的还是大款本人,哪个他也惹不起。   “怎么一个说认识一个说不认识的,”林烨走了过来,把杯子放到桌上,玻璃与玻璃相撞,磕出声响:“不老实啊。”   张信礼闻言,手上力道更重了几分,掐得戴胜缩头缩脑,呲牙咧嘴。   林瑾瑜拿起面前的空杯子转了半圈,说:“胜哥,咱们是老相识了,怎么说不认识?也太伤我心了。以前多谢您的‘教导’了,我没齿难忘。”   戴胜脸上神色十分尴尬,周围其他气氛人员有新进来的也有一直在戴胜手底下做事,知道内情的,个中表情非常精彩,有懵逼的有狗腿的有幸灾乐祸的。   “您这是……干什么……”不能硬刚,戴胜选择先放软态度,他被张信礼压着,艰难抬头,冲林瑾瑜露出个笑脸来,道:“咱们以前共事过那么久,不是朋友也算半个熟人,就算不是熟人,您看也没这样的……你们是消费者,我们店也是正规合法的。”   这话带点隐晦威胁意味,大型娱乐场所没点后台还真开不下去,虽然他算不上那种“得民心”的小领导,可手下到底有几个心腹,当即有人帮腔道:“是呢,气氛也是人,是做正经工作的,您这算怎么回事?”   有些新来的女孩可能把林瑾瑜当成那种喜欢仗势欺人,把气氛不当人看的客人了,也七嘴八舌说道起来,许钊是半点亏不吃的人,当即就要反驳,来一场口水仗,被林烨拦住了。   “没怎么回事,就打个招呼,”林瑾瑜忽然收敛了先前那种咄咄逼人,阴阳怪气质问人的势头,耸耸肩:“刚说了,共事一个月也是情分,开个小玩笑,胜哥您不介意吧?”说完摆了下手。   主导权在他手里呢,林瑾瑜不急,有的是方法刁难他。   张信礼收到信号,放开了戴胜。不得不说,他cosplay马仔保镖cos得还挺像,冷漠霸气又唯命是从的,啧啧,让人很有凌辱欲。   戴胜以为他怕了,揉揉肩站起来,拍拍自己衣服,露出个本是得意半是舒心的笑来,说:“不介意,小梵,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样,我本来就是过来敬酒的,咱喝一杯,以前的就算一笔勾销。”   哪有这么美的事,想屁吃呢。林瑾瑜永远忘不了那段时间他有多受折磨,一杯酒就想一笔勾销?   但他面上却没露出来半分,戴胜抬手,手下气氛马上给他端来两杯酒,他拿了一杯,另一杯伸向林瑾瑜,让他接:“那我们这就走一个。”   林瑾瑜坐着没动,Evan不失时机道:“慢着,你叫胜哥是吧?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弄明白,你就端上酒了?”   店里人以为他是这局的东家,某个老板,这时候他先说话最合适,诗涵紧随其后道:“是啊,哎哟,以前过节这么大,这酒这么简单就喝了不合适吧。”   这娘们真多事……戴胜在心里骂道:就是个捞女,出来钓男人的,为个小白脸居然几次三番跟我作对。   分手的时候林瑾瑜跟他聊过好几次,Evan早知道这些事了,却装不知,面露惊讶道:“过节大?怎么回事,还有人敢欺负小林总?”   小林总……这外号林瑾瑜完全不知道他们谁想出来的,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听得人又尬又爽的。   入职合同处理不归气氛部门管,戴胜只以为是小梵又编造了什么经历来捞钱,心里生出一计来,道:“没有没有,只是……他以前在我们这店上过班,哎,没什么事,就是上下级的,平时工作上难免说几句,哦对了,小林总?唉,入职的时候我记得是叫什么来着……”   虽然这老板是个男的,可花酒场上什么奇怪事都有,戴胜干这行十年了,心知虽然老板们都是玩玩而已,可如果被玩的对象太“花”,他们或者她们也还是会介意的。而这个小梵……组里早有传言,那个大客户宁老板包过他。   传言这东西都是怎么难听这么传,戴胜心道这个小梵最好识时务,要是想狐假虎威,傍个老板富二代就伺机跟他过不去,可别怪他掀他老底。   林瑾瑜挑眉,戴胜语气里的威胁意味他听出来了,不过——他没什么老底可掀的啊,他可清清白白,当初迫不得已干这行的时候为了不让张信礼吃醋,还消极怠工,非常我行我素。   诗涵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她不完全清楚林瑾瑜的底细,但中午那顿饭已经让她重新认识了小梵这个人,他不是四川农村出来的,而是上海本地土著,同学不是985毕业或者海龟也是个211,在看起来本科生多如狗,实际一统计,本科率还不到4%的这年,这些人可谓一水精英。   人以群分,虽然不清楚当时他为什么去那种地方跟她当了同事,可诗涵明白这人绝不简单。   戴胜还端着酒杯等着林瑾瑜给个台阶就下,赶紧接了,诗涵心里本来就就也看不起他这种男人,这时乐得落井下欲席石,当即出声道:“慢着。”   她点了支王秀的女士香烟抽着,踩着高跟鞋,女王一样走过来,戏谑看了戴胜眼,笑眯眯夹着烟,往戴胜手里的杯子里轻轻点了两下。   灰色的烟渣飘落进棕黄的酒液里,然后迅速被浸染、沉没,变成深色液体里几点宛如老鼠屎般的阴影。   戴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跟真吃了屎一样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诗涵还是笑嘻嘻的:“没什么意思,让你也尝尝呗。”   林瑾瑜看着酒杯里那肮脏的黑点,想起过往屈辱、恶心的回忆。   戴胜曾经灌过他一桶混了高浓度酒精的抹布水,他觉得跟那比起来,仅仅让人喝这杯酒简直称得上仁慈。   戴胜看起来不打算配合,张信礼眼皮也没抬,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用了大力地把那杯酒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怼到他鼻子底下,道:“喝了。”   戴胜有些忍无可忍了,他耸动鼻子嗅了嗅,没接那杯酒,只本着先礼后兵的原则,吊着眼睛,沉声道:“当初都是工作职责,我愿意给您敬酒赔罪,可您这就没意思了吧?”   “我看很有意思啊,”王秀脸上一派幸灾乐祸,许钊跟他串通,说起鲸鱼在这家伙手下受的委屈时,他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当时就穿上高跟鞋在他脸上踩八百个窟窿:“罪有应得。”   林瑾瑜说:“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你不是要赔罪?好歹拿出点诚意来。”   听他这么说,戴胜脸上那股讨好跟意欲讲和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忿忿之色:“小梵,您别以为随便傍个老板就能来砸场,这如意算盘可打错了,我们可不好欺负。”   “别我们我们的,我又不是来踢馆砸场子的,不过教训教训该教训的人。”戴胜有撕破脸的意思,林瑾瑜语气也不客气起来,说:“你这种杂碎,应该是很好欺负吧。”   而且也该欺负欺负。   他语气漫不经心中又带着丝轻蔑,怎么激人怎么来,现场又全是他的下属,戴胜这种好指点江山的直男最忍不了这个,面子大过天,稍微赔个罪也就算了,喝那恶心玩样?他以为他是谁?想都不要想!   既然给脸不要脸,那也别怪他无情了,戴胜表面上在对林瑾瑜说话,实则朝向Evan道:“我说小梵,你在这儿干的时候我可没亏待过你,各种提成好处没少过,别的不说,就那个宁老板,给你下过的单就得这个数吧,”说着用抻开一个巴掌:“还有诗涵,你俩处对象的事我早知道了,可从没说过一点半点的,还有你在外边那些不清不楚的……”   ‘不清不楚’这个指的可能是张信礼,一面之缘,戴胜没记住张信礼的脸,光记得有这么个“英雄救美”的角色了。   “……我干这行也十多年,当初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潜力的,我也知道,这行里有本事有头脸的难免乱一点,很正常,所以可从没说过一句半句,一年没听见信,看来是早贴上别的生路了吧?恭喜恭喜,就是可惜了,你在我们店的时候多受欢迎呢,你们说是吧?”   那些气氛美女还要在他手底下混的,当然连连点头附和说是是是。   戴胜叽里呱啦说了好一通,洋洋得意等着Evan的反应。他以为那位卡主是林瑾瑜跟诗涵傍上的新二代。小梵这家伙惯会装清高,骗得人以为他多纯来着,新主听了他以前这些“风流韵事”,不生气才怪呢,就算不当众甩他几耳光,必然也要摆点脸色,到时候慌的只怕就是小梵了。   所有人都看着夸夸其谈的戴胜,林烨、许钊、王秀拼命忍着才没笑出来,黄家耀看他的眼神像在看智障儿童。   戴胜沉浸在自己畅快出气的美梦里,滔滔不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搞什么演讲。过了许久,这厮终于眉飞色舞地叭叭完了,他勾起嘴角环顾四周,满以为Evan脸色一定十分难看,谁知——   “说完了?”Evan掏掏耳朵,抱着手,说:“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今天——是小林总的生日,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来给他庆祝的。”   许钊紧随其后道:“确实,我们都是他的小弟。”   王秀说:“哦嚯嚯嚯嚯,傍富二代?你搞错啦,鲸鱼本人就是哦。”   黄家耀则道:“造谣侮辱他人可是犯法的,根据《刑法》第248条,我们有权对你提起诉讼。”   诉讼?戴胜简直要笑了,这群人在说什么无稽之谈,还富二代的,小梵要是富二代,还能落到他手底下?   富二代也是分等级的,林瑾瑜自知自己不是什么X国大集团唯一继承人级别,不过……嗯,家里马马虎虎也算有点小钱吧,在一夜店面前腰杆子还是能直的。   他没说话,只高深莫测般喝了口酒——电视里都这么演,装逼嘛,谁不会呀。   跟这龟孙多费口舌纯属浪费时间,许钊冲张信礼使了个眼色,张信礼会意,上前几步,好似要来硬的。   他手劲不小,给林瑾瑜出气又没留手,刚那几下弄得戴胜痛得要死,房间里的气氛大半都是小女生,没人敢出头拦他,戴胜那身板一看就不是他对手,当即后退了几步,色厉内荏道:“干什么?还想动手是怎么的!”说着手往腰后对讲机摸。   Evan手里那张金卡比宁晟凯等级低,算刚踏入高级vip的门槛,没事的话当然得对这类客人毕恭毕敬,可对方要是太过分,乃至于先动起手来,戴胜相信店里的内场安保也不是吃素的。   张信礼看见他的小动作了,但并不放在眼里。   喊人是吧,喊了才好呢,他们现在可不是为了实习跟生计忙得焦头烂额的未毕业学生了,戴胜有钱跟时间,他们也有钱跟时间,戴胜有关系,他们也有,看谁吃亏。   也不知戴胜按了个什么键,后腰的对讲机上常亮的绿灯变成频闪,林烨说:“所以,你是不打算赔礼道歉了是吧?那就直接把你们经理叫过来,来谈谈违反劳动法的事。”   黄家耀入伍前恰好是学法的,读的还是某top10内院校的王牌专业,虽然已丢了几年,不过以他的逆天学习能力以及对知识的狂热程度,时间估计对他毫无影响。   “哈哈,我正好要叫呢,你们别以为有了张卡就能耀武扬威。”戴胜觉得他们也忒不自量力,狐假虎威要想不被拆穿,唯一的办法就是收敛点,这群人纯属不知死活,当即对着对讲机报告了几句什么。   林瑾瑜、张信礼等几人气定神闲,各自在心里打草稿待会儿怎么各显神通怼死这帮人。   ……   “怎么回事?有人砸场子?”   不多时,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那个林瑾瑜曾见过的棕黄毛带着几个龙精虎猛的内场保安鱼贯而入,道:“谁?哪个客人?”   经理不常到卡座来,来了必定是有不好处理的事,棕黄毛此刻语气里还没有真责怪戴胜的意思,毕竟店里要做生意是一方面,保护员工是另一方面,出了龃龉,他身为经理还是要护着自己手下人的。   张信礼跟许钊等人拦在林瑾瑜前面了,因此一开始他没看见林瑾瑜来,只说:“几位老板是觉得有什么服务不周的?我代表全体员工给你们道歉。”   戴胜道:“什么客人,老熟人了,我看他们就是来砸场子的。”   对待单纯对服务不满意的客人跟对待恶意闹事的客人方针当然不一样,戴胜此刻真讨厌极了林瑾瑜,只想把他掀翻在地再狠狠踩上一脚。   棕黄毛听了这话,语气严肃了些,说:“哦?客人们,如果店里真招待不周,或者多有冒犯,我这做经理的当然认错,补偿各位,可要是特意找茬……您也是来错地方了。”   许钊正要撸起袖子呵呵他几句,林瑾瑜忽然自己说话了。   “经理,”他说:“我不是来特意找茬的,是来讨回公道。”   棕黄毛没给他使过什么绊子,也谈不上区别对待他,林瑾瑜对他印象不好不坏,也就没像对戴胜一样上来就恶语相向——毕竟树敌越少越好。   他说话了,张信礼便让开了点,让棕黄毛能跟林瑾瑜对话。   棕黄毛扫了他眼,心想:嚯,这是哪位老板,排场够大的,出门还带保镖……嘶,这看起来挺能打的,找得还挺好啊。   他内心活动丰富,花样百出,瞪眼看向重重人影背后那位“排场大”的老板,想看清他是何方神圣。   林瑾瑜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毕竟虽然是棕黄毛把他签进来的,可身为经理应该挺忙的吧——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爹给对方留下了多深重的印象。   不过不管人家记不记得,招呼都是要打的,林瑾瑜把手里的酒放了,抬眼和棕黄毛对视着,说:“好久不见。”   洋洋得意,自以为靠山来了的戴胜看见,自己上司在看清了加油脸的那刻跟非洲人忽然被丢到北极圈似的,整个人冻住了,然后抖了一抖,接着,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道:“你真是……那个林总……呃不,林先生的儿子?” 第414章 奋斗吧,小张   虽然已经猜到当初被追着追着债,自己还没崩溃,追的人反而忽然没了是他爸串通小堂哥玩了什么猫腻,但林瑾瑜没想到,自己爹余威这么大,都过了这么久了,连棕黄毛都对此仍有印象。   整个卡座都没人说话,棕黄毛又问了遍:“你真是林总公子?”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随便招个新员工,居然能碰上这种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虽然说也不是没有那种家庭条件可以,纯粹为了找乐子才来夜店跳艳舞的男男女女,可太少了,即便有,也都是外包人员,爱来来不爱来不来,哪有林瑾瑜这种需要天天打卡的。   “林总谁啊,”林瑾瑜淡淡说了自己爹的尊姓大名:“不会是他吧?”   就是他!棕黄毛看看戴胜又看看他,举棋不定,那些龙精虎猛的内场保安本来是来逮人的,这下反而不敢动了。   “哟,这会儿慧眼识英了?”许钊过来同样在沙发上坐下,搂着林瑾瑜的肩道:“这位就是我们货真价实的小林总,怎么,不像?”   “当然不是,”棕黄毛忙说:“呃,只是问问。”   确认一下,不然认怂认错人就尴尬了。   “经理,”戴胜这种基层小喽啰怎么可能清楚上级部门的事,此刻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一门心思想好好给自己出口恶气:“他们根本不是客人,就是来砸场子的,什么小林总,都是编的,诗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坑蒙拐骗的招数,怎么?如今还传给你的小白脸了?”   “狗嘴干净点,老娘可没坑蒙拐骗过,”诗涵一条热裤穿得英姿飒爽,她一脚踩到旁边矮桌上,说:“你们这些臭男人不就喜欢大胸大腿白富美吗?老娘投其所好各取所需,有问题?”   她的人生格言是花光男人的钱,让男人一边凉快去,工作虽然是夜店女,但日常总习惯于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装个白富美什么的,好用最小的代价去花那些老板的钱,戴胜对此十分清楚……这是他直到现在还坚信林瑾瑜狐假虎威的因素之一。   想在他身上用这招,没门。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玩什么聊斋?”戴胜指着他说:“经理,这人你也有印象吧,那时候我们组业绩最好的一个,就是个骗子。我看这伙儿人全是,让内场的兄弟好好招待招待!”说着叫那些蓄势待发已久的保安上去教训林瑾瑜等一干人。   他在这儿资格老,保安们正要听吩咐上前,被棕黄毛呵住了,他对戴胜道:“你给我闭嘴。”   ?   戴胜迷惑了,虽然经理本来也挺讲义气,怕硬是有的,但平时不怎么欺软,可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这么客客气气实在不像他。   “经理,”林瑾瑜虽然意外于自己爸爸原来也横插了一脚,但表面上半分声色没露,只如常道:“我不是来砸场子的,只是讨个公道,你们给临时工的合同怎么样,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是,这个林先生已经说过了,”棕黄毛擦汗:“已经改了,全部改了,绝不再犯。”   下九流的生意难免有些发财的旁门左道,合同里的陷阱就如同一个个捕兽夹子,不是每一个签了的人都会踩,即使踩了,店方也不会找每一个踩了的要赔偿,他们都是看人下菜的。   人家选择性“执法”,精明的不要,木讷的要;本地人不要,外地人要;来沪久的不要,刚来上海的要;受教育程度高的不要,低的要。   那些初中学历都没有,此生头一次大老远从深山旮旯走出来打工,连法院门都不知道朝哪里开的“农N代”是他们下手的最优目标。棕黄毛心知店里要的赔偿不高,一般只是借口少结工资,即使要违约赔偿,也就是几千到几万块不等,即使是普通农村家庭也能凑出来,不过就是肉痛了点。因此好几年了,这合同总能隔三差五捞点苍蝇肉回来,谁能想到……唉。   真是不长眼在太岁头上动土,林怀南一开始甚至连门都没上,某天棕黄毛突然就收到法务那边的质问,说接到法院传票,问他们怎么回事。   棕黄毛无比诧异,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隔天三个西装革履的律师上门,出示了林瑾瑜那份合同的影印件和追债公司骚扰林父的通话记录,淡定地告诉他们,作为父亲,林怀南不仅起诉他们违法劳动法,而且起诉他们敲诈勒索。被敲诈对象自然是他儿子林瑾瑜……以及许多别的人。   由于怀揣着浓厚的公报私仇心理,戴胜是按照最大数额给林瑾瑜算的,三万,在夜店老板眼里也许不算大数目,可恰好可以认定为《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条规定的“数额巨大”……棕黄毛别提多慌了,违反劳动法只用公司出面进行经济赔偿,可违反刑法他们一干人都是要吃牢饭的。   林怀南显然也是吃准了这点,他并不揪住林瑾瑜的个案不放,做的工作直奔起诉这店以及背后注资公司去。   “改了以后的有什么用,”见棕黄毛只一个劲点头哈腰说他们已经改了,以后不犯了,半点没提现在,张信礼说话了,他指了指戴胜,道:“让他道歉,现在。”   戴胜对传票这事全不清楚,那不是他这个级别的人份内的事,此刻还在大声道:“你也配?”   棕黄毛背上都快出汗了,那个林先生手里有的不止是林瑾瑜的合同复件,天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又收集过来的,虽然有些已是几年前的事,取证困难,可要是正儿八经掀开了打官司,到底是个不小的麻烦,当初连老板都出面了,几番恳求下对方才答应上门协商,好不容易过去了,假如戴胜现在又捅出篓子来,棕黄毛必定保不了他第二次。   张信礼面无表情看着戴胜,说:“配不配,你很快就知道了。”   道歉都是便宜的,如果可以,他选择直接把这地方从地图上抹去,如果不是眼前这家伙,他跟林瑾瑜也许不会……   戴胜还要冲他瞪眼,棕黄毛说:“是是是,应该道歉,应该道歉。”   “来来来,姐姐等这刻等得你爹都蹬腿了,”诗涵奔过来,直接坐到放酒的茶几上,翘着二郎腿,看似风情万种实则无限鄙视地看着戴胜,把那杯被她加了烟灰的酒往前一推,然后呼出最后几缕青烟,把短短一个小烟头也按了进去,笑意盈盈道:“喝了这杯赔罪酒。”   好好一杯酒被她这么一整弄得无比恶心,王秀本来还想吐口痰进去,后来也觉得太恶心,就算了。   张信礼端着那杯酒送到戴胜鼻子底下,也不说话,就看着他。林烨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出戏——他毫不怀疑如果戴胜没眼力见不喝,张信礼会掐开他嘴灌下去。   林瑾瑜还没说强硬话呢,棕黄毛先说了:“喝了,”他道:“小林总放你一马,不要不识抬举。”   戴胜差点怀疑自己在做梦,今儿下午出门的时候他跟经理还称兄道弟,相约共同发财呢,短短几小时过去,鸟不拉屎山村里出来的小梵就成了小林总,经理还背叛他,把他一脚给踹了?   林瑾瑜又喝了口酒,端着酒杯,忽然用非常纯正的上海话道:“快点好伐,赶到切也饭(吃晚饭),七丝绊凳滴(牵丝绊藤,形容磨磨蹭蹭)。”   戴胜瞪大了眼睛,小梵之前对外的说辞一直是自己是四川人,不会讲上海话,整天普通话来普通话去的,现在怎么……   许钊立刻状似非常有眼色地说:“知道小林总时间有多宝贵吗?到底道不道歉,给个话。说真的,我们小林总不求这玩意,是心善,给你们个机会。”   他演技真是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横店出身,这大管家一般的狗腿派头演得精妙绝伦。   黄家耀道:“是的,根据我了解的情况,其实没必要来这趟,可以直接法院见……见你,或者你们。”   这是对戴胜说的,棕黄毛心急如焚,上次那事老板已经不高兴了,严令不要再提这个,以后也别再干,此时他要再惹点什么事出来,那还要不要在这儿混下去……当即粗声粗气训了戴胜几句,然后附到他耳边如此这般了一番。   随着棕黄毛叽里呱啦说着,戴胜脸上神色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慢慢变了……诧异、惊惧、回忆、不安、不可置信,他那嘴跟天上月亮是的,从月食变成上弦月再变成满月,直接现场表演了个阴晴圆缺。   “快点,没听小林总时间宝贵吗?”棕黄毛生怕林瑾瑜失去耐心,推着戴胜就往前走:“过去多有得罪,他做事不端正,在这儿给小林总道歉了,千万别跟咱们一般见识。”   林瑾瑜、张信礼、许钊、林烨、Evan等人包括一众气氛全看着他,戴胜胸口起伏着,手脚发麻,半天没动。   先动的是张信礼,他显然不打算给戴胜第三次机会了。   “放开我,你干什么?!”戴胜只觉一股巨力袭来,张信礼像捏一只小鸡仔似的,把他后脖颈子连着些头发一起揪住,拖到林瑾瑜面前,往地上就那么一扔。   人在吃痛的时候往往使不上力,因为工作需要,戴胜头发有点偏长,虽不至于跟林烨一样,但颇韩式厚刘海男范,此刻正好方便了张信礼。   扯头发实在是项经久不衰,杀伤力很低但疼痛感很高的招数,戴胜连连叫痛,可还没等他从这股痛中回过神来,张信礼已腾出另一手握着他手腕,往桌上一拉一拍。   只听得“砰”一声皮肉撞击玻璃的巨响,戴胜已十分狼狈地跪在地上,一手撑着自己膝盖,另一手身不由己被张信礼牢牢按在了桌面上。   棕黄毛就算有心想救也开不了口,而没有他的示意,夜店这边一众人都只呆呆站着,没人出来阻止。   张信礼把戴胜一只手按紧了,半秒没停,顺手抄起了一边的烟灰缸。   夜店里的烟灰缸一般都是那种很大很重的,怎么豪怎么来,戴胜眼前一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手背便袭来一阵剧痛。   “啊!”   那一砸砸出声巨响,简直让人怀疑桌面玻璃有没有被震裂。张信礼整套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跟演练了无数遍似的,在场没一人反应过来。砸完他就松手了,任凭戴胜自己捂着手,在地上弓腰缩成个虾米。   黄家耀推眼镜的动作顿了顿,诗涵把踩在桌上的脚放了下去,站直了,本来要上来“好心劝告”的林烨停了脚步,连王秀一时也忘了维持脸上阴阳怪气的笑容……嘶,这下手可真狠哪,动静有点吓人,不知道骨没骨折。   张信礼随意放下烟灰缸,然后把那杯加料“好酒”嗒一声重新放到了戴胜眼巴前。   戴胜痛得冷汗一颗颗冒,他用惶恐无助的的眼神望向棕黄毛,期望对方能给他出头……再不济,救救他也好,然而棕黄毛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根本没那意思,反而道:“戴胜,你还是喝了吧,不然自讨苦吃。”   许钊说:“还是经理聪明,不过我看他怕没这眼色。”   戴胜已经痛得顾不上说什么了,虽然才刚受伤,可他手背已肿起一块,用膝盖想都知道不出半小时必然青青紫紫一大片,有没有小骨裂都不好说。   “有的有的,”棕黄毛听许钊这话,生怕是还要来这么下的意思,道:“你们上去扶他起来。”   ‘扶’有很多种扶法,两个保安闻言上去一左一右把戴胜架了起来。   戴胜叫他们过来本来是让他们来帮自己,谁成想上演了出自掘坟墓,棕黄毛朝林瑾瑜点头哈腰了一番,说:“那个,小林总,我们自己的人自己清理门户,不牢您动手。”说着自己转身,抬起戴胜下巴就是一通臭骂外加拳打脚踢。   虽然属于雷声大雨点小,其实只是轻打轻踹,可到底是个态度,林瑾瑜说:“好了,他道个歉就行了。”   其实他也有点吓着了。张信礼下手忒狠,他原本以为他也就是带自己来这儿使用钞能力耀武扬威一番,过个干瘾,谁知道……这货原来是真动手啊。   那一刻林瑾瑜才有点感觉到张信礼对戴胜这些人曾加诸在他身体和心理上的伤痕有多生气……简直欲杀之而后快啊。   棕黄毛得了他这句话,大松了口气。其实他也不完全清楚这个小林总家里到底干嘛的,只觉得林怀南当初来的时候那气势非常唬人,颇有点手眼通天那意思,态度强硬、坚定但又并不蛮横霸道。达官显贵棕黄毛见得多了,深知比起那种暴发户做派,这种作风的人怕才是真正有背景的,怕不是XX书记亲戚或者上头有公检法大人物之类的。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棕黄毛只想赶紧把这事了了,对待戴胜的的态度也强硬起来,戴胜叫苦不迭,再也受不住,连连喊道“饶了我吧”。   棕黄毛叫人松了手,戴胜呲牙咧嘴,差点跌一跤,他苦着脸说:“小林总……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当初我也不是存心的,只是觉得你没眼色,想给你个教训。”   林瑾瑜不说话,张信礼也不说话,戴胜呼吸急促,在这令他窒息的寂静中呆了片刻,见林瑾瑜手里的酒杯空了,忙忍着身上的痛,一瘸一拐走过去,殷勤地给他满上,然后自己端起那杯漂浮着烟灰烟头的酒,弯腰低着头说:“我……我给您道歉,再也不敢了。”   他就是敢也没机会了,戴胜心里知道,如果能保他,店里肯定会保的,可现下眼见连自己人也不帮他到这份上,他怕极了,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因为一时意气惹了个非常麻烦的人。   戴胜说完,不消人催,自己双手捧着脏酒,仰脖子鼓眼就是一吞,喝琼浆玉液般喝了。   烟头跟渣子沉淀在杯底,他留了一丝丝没喝,但林瑾瑜觉得已经够了,他刚要说“那就这样”,张信礼却伸出只手来,在杯底点了两下,面无表情对戴胜道:“喝干净。”   卡座里鸦雀无声,没人说话,戴胜看看手里最后一丝残酒,又看看他,挣扎片刻,闭眼咬牙喝了个干净。   烟渣子跟沙砾一样在喉间滚动,戴胜恶心得想吐,又被张信礼那瘆人的目光盯着,不敢吐,捂嘴弯腰反胃了老半天。   “好了好了,”棕黄毛眼见这家伙终于有眼力见了,忙道:“小林总,酒也喝了,歉也道了,前尘往事咱们就一笔勾销,今天你们尽管玩,普通酒水一律五折,果盘瓜子免费,待会儿今天跳舞的女孩子,我们都请过来陪你们喝酒,您看这样总可以了?”   林瑾瑜对美女热舞不感兴趣,他不打算在这里喝酒浪费时间,便随手把杯子放了,点了下头,朝Evan站的方向示意了下,说:“今天不了,你记他卡上,下次再招待。”   啊……也行吧,棕黄毛只想赶紧送神,也不争辩,答了几句好。   林瑾瑜起身,说:“那就这样。”   张信礼等他走过自己身边后才跟在林瑾瑜后面出去,戴胜泪眼婆娑,感觉自己死里逃生。他边用那肿起老高的手捂着嗓子眼,边跟着棕黄毛朝林瑾瑜的背影道:“小林总慢走,下次再来!”   不,这位祖宗还是别来了,他爸更别来。   ……   “我还以为我们过来只是吓唬吓唬他,你怎么真动手了。”   天色渐晚,许钊林烨等一行人远远落在后面,把前方留给张信礼和林瑾瑜。   林瑾瑜和张信礼并肩走着,他数落完那句后无奈又哭笑不得地道:“万一人家反过来告你蓄意伤人,你不是惨了。”   “不会,”张信礼说:“会也随便,我就想这样。”   他脸上神色颇有些余怒未消,林瑾瑜摇头笑笑,勾住他肩边走边说:“其实那些糟心事我都忘了,再见戴胜心里其实没什么感觉,你倒比我还生气。”   张信礼竟没否认,只道:“是,我是生气。”   他说:“如果不是那些人,你也许不会和我分手。”   少了那帮人得少多少糟心事,租房逃过那么多中介陷阱,最后在工作上栽了。   “喂喂喂,”林瑾瑜控诉:“是你和我分手。”   张信礼说:“是吗?忘记了,没差别。”   这家伙明显在装傻,林瑾瑜道:“其实……换个思路,没有这份工作我们早饿死了,戴胜只是针对我,他不给其他组员穿小鞋,因为我……”他有点羞愧地说:“不拍他的马屁,而且不热衷做业务。”   这份羞愧来得有点迟,林瑾瑜是那种觉得你人可以,配和正常人打交道才会正常社交的人,戴胜这种他看不上,也就懒得搭理,说到底还是人不够圆滑,即使他觉得拍小领导的马屁恶心,当时那种情况,为了张信礼,他也该忍一忍的。   ……虽然假使忍了,他一门心思去贴那些小姐姐富婆跟大老板卖酒,给戴胜拉业绩,张信礼又百分百会跟他翻脸。   只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总得有人受委屈。   张信礼说:“就应该这样,你不想拍谁的马屁,就不拍。”   林瑾瑜摇头晃脑,说道“你倒大方。”   “小瑜,”他们走着走着,路灯由远及近,开始一盏盏亮起,张信礼半边侧脸映在光束里,半边侧脸隐在阴影下,说:“我认真的。你爸说得对,你就应该这样生活。”   那反而是林瑾瑜的光芒。   “感情从我爸身上就学了个这,唉,他啊,那是袒护我,我是他儿子,我无法无天他也觉得我有理。”林瑾瑜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其实……戴狗被揍我确实爽得不得了,哈哈哈,比收到你送的平板还爽。”   他牵过张信礼的手,拽着他往前走,说:“走了,接一一去,咱们三个回家。”   张信礼由他牵着,被林瑾瑜拖着走过大街小巷,林瑾瑜边拖边在前面说:“虽然我爸这人有时候确实让人觉得挺有号召力,可你不要被他的表象蒙蔽了,他这人缺点可多,其中之一就是尤其爱偏心我……你别总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可以从他身上学点别的,跟我没关系的。”   有这么编排自己爸的吗,偏心儿子都被儿子本人说成缺点了,张信礼跟他走了一段,说:“小瑜,其实……我已经学到了。”   “什么?”林瑾瑜没听懂,停步,回过头来看他。   张信礼慢慢说:“钱和社会地位很重要,我的起点虽然比你低太多,可必须得跟上你的脚步。”   那样就不用像宁晟凯嘲笑过他的那样,只能做些背他、抱他,给他买药做饭的事,而能够真正和他站在一起。 第415章 小情侣新居   “喂?对,我们大概周末过去看房子,你亲戚没租出去吧?嗯嗯嗯,好好好,那就这样。”   戴胜那小插曲已过了好些天,阳光明媚的早晨,张信礼在洗脸刷牙准备上班,林瑾瑜披着薄被窝在床上,边欣赏他健美的肉体边给黄家耀打电话。   “约好了?”张信礼三两下洗漱完,过来换衣服,路过床边,顺便听了下林瑾瑜在说什么:“其实你的钱存着就行,不用这么着急换地方。”   一一刚吃完早饭,正趴在床边打哈欠,准备补个回笼觉,张信礼看了它一眼,转了个话头,说:“……算了,也好。”   “早就想换个宽敞点的地方了,”国庆假期的早晨,张信礼居然要加班,而林瑾瑜好不容易没课,完全不打算起床,他把枕头竖起来靠着,大爷似的懒洋洋坐在床上,道:“我爸嫌这里条件不好,本来叫我们回去住来着,我猜你肯定不愿意,这不好说歹说才折衷,答应他我们会换房子住。”   张信礼边穿衣服边道:“你真聪明。”   他一只手不好扣袖口的扣子,林瑾瑜勾了勾手叫他过来,坐直了给他扣好了:“我妈之前不是给了一万让我过生日来着,反正也没用,当押金得了。”   房子是黄家耀找的,他说自己一个亲戚人暂时不在上海,刚好空了套房子,他就牵线搭桥便宜点租给他俩了,地方稍微远点,不过是整租,一百平多点,宽敞,一一肯定喜欢。   “就算便宜,也要五六千,”张信礼看着他给自己扣扣子:“没住几个月就住不起了。”   啊,真想发财,想得睡不着。   “不会啊,”林瑾瑜给他扣好了,抬头,掏了掏耳朵,道:“月底了,我妈昨天又给我转了一万,说是下个月的生活费。加上你那边的工资,五六千的房子还不是随便住。”   不算房租,他现在靠一千块钱过一个月都不成问题,他妈给他的生活费有大把富余的。   “……”张信礼说:“你妈还真言出必行,‘以前可能让我看到了一些差距,以后也会让我继续看到’。”   “那是你丈母娘,”林瑾瑜道:“觉得不舒服?”   “没有啊,”张信礼摸了摸他的脸:“挺好的。”   都处了这么久了,分分合合这么多次,闷气也生了这么多次,哪还有当初那么矫情,何况林妈妈说得对,共产主义又还没实现,社会就是个阶级社会,林瑾瑜的家庭条件就是比他好,但那又怎么样,家庭条件好又没犯罪,为这有什么好不舒服的,没得还以为他仇富。   “我等会儿跟黄家耀、许钊一块过去看房子,你加班没空,给你发视频,”张信礼手心粗糙而温暖,让林瑾瑜觉得很舒服:“中饭一块吃么?”   “要值班,”张信礼说:“你过来跟我一块吃?”   “行,给你做你爱吃的。”林瑾瑜说完又大剌剌斜着躺了回去:“朕要补觉了,你跪安上班去吧。”   大好的阳光也不知道珍惜,都坐起来还赖床,骨子里还和以前一样懒。   张信礼笑了笑,恶作剧般挠了下他脚心,林瑾瑜痒得浑身一颤,脚一缩,拿了个枕头作势要扔他,他才心满意足开门上班去了。   ……   几小时后。   “怎么就你一个,”明媚的阳光下,花坛里的叶子好似发光的绿宝石,许钊探头探脑了一番,问:“你老公呢?”   林瑾瑜有气无力道:“加班。绝了,国庆还要加班,万恶的资本家。”   “你们那不叫资本家,应该叫万恶的领导。”黄家耀推眼镜:“你们俩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甭管什么中什么外,反正我算咱们三个里第一也是唯一脱单的,”林瑾瑜叭叭道:“不要羡慕哥,哥只是个传说。”   “切,谈恋爱了不起啊,看你这尾巴翘上天的样,我宣布你被逐出咱三人小队了,我跟阿黄两个单身狗相依为命,你找你对象去,”许钊道:“拜拜。”   黄家耀没附和他,只说:“走,看房去了。”   许钊立刻转移火力,控诉他同为单身狗不帮自己的腔,黄家耀装没听见,只催他开快点。   三人并未就林瑾瑜和张信礼之间的关系多讨论什么,知道这个消息的黄家耀比当初的许钊要冷静多了,既没表现得反感,也不显得对这八卦无比狂热。   许钊开着他那骚气的宝马一路载着三人到了目的地:“妈耶,”他说:“一到国庆,上海人口密度瞬间上升十倍。”   这话当然有夸张成分在,不过节假日来上海旅游的人确实多如过江之鲫,满街都热热闹闹的,林瑾瑜不觉得烦人,反而感觉挺喜气。他道:“唉,多热闹的天,多好的小长假,居然要加班。”   不然,好不容易有了点资金,他想和张信礼出去玩几天,他都好久没出去玩过了,粗茶淡饭的日子虽然平淡而温馨,可过久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许钊提议道:“玩呗,正好你们换房子,退租之后空着的这几天出去玩,新合同可以晚签几天,也算没浪费房租。”   听起来还挺有道理。黄家耀拿着钥匙,领着进了某小区,上楼开门。   虽然已有段时间没人住,可屋内看起来还挺干净整洁,三室两厅,冰箱洗衣机空调一应俱全。   “她说主卧是以前自己住的,不出租,别的都可以用,”黄家耀示意林瑾瑜四处看看:“养狗也可以,不过如果损坏屋内家具要照价赔偿。”   “那肯定的。”林瑾瑜在房子里转了转,拍了视频发给张信礼。这里采光、通风都很好,电梯小区,楼层适中,家具也新,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对比租金,条件太好了,”他问:“这是你哪个亲戚的房子啊,以前怎么都没听说过?”   黄家耀家也就中层上海小市民,一家三口一套房子住着,父母工作跟房地产更毫无关系,作为发小,林瑾瑜从没听说他哪个亲戚离开上海空了房子出来,不然他早些时候走投无路那会儿就求神拜佛似的求他了。   “因为是新认识的亲戚。”   啥?亲戚还有新认识的?林瑾瑜跟许钊同时露出纳闷表情,齐刷刷看向他。   黄家耀推了推眼镜,语气淡定地说:“是我女朋友的。”   林瑾瑜:“???”   许钊:“?????”   “不好意思,我本来以为没必要说。”   空气安静了十秒。   “这会没必要说?!”许钊的声音能把他女朋友房子的屋顶捅一个窟窿,那震惊程度直追知道林瑾瑜在跟张信礼谈恋爱时。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靠,什么时候的事?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咱仨里面唯一的……”   答案显而易见,黄家耀镜片上闪过一抹亮光,他点了点头,道:“嗯。”   ……回答得还挺庄严,许钊无了个大语,小丑竟是他自己。   “哪里人啊,怎么认识的?”林瑾瑜也一脸的不可置信,黄家耀高中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班上人一度认为根本现象不出他将来女朋友会是什么样子,就算真有这么个东西存在,她的名字也应该叫数学物理。   “联谊活动上认识的,”黄家耀道:“比我大两岁,这房子也是她的。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靠靠靠靠靠,林瑾瑜跟许钊都太好奇了,恨不得现在就见到,可惜见不着。   手机叮咚响,是加班狗张信礼看完了视频,发消息过来说可以,能租的话赶紧租,免得夜长梦多。林瑾瑜便回了消息,结束看房之旅,和一脸淡定的黄家耀还有一脸震惊加懵逼加痛心疾首的许钊一起下了楼,就近去许钊家借厨房做中午饭吃。   许钊家也有阿姨,不过许钊特意给她放了天假,说要尝尝发小手艺,看会不会把他俩给毒死。   许钊和黄家耀都不大会做饭,许钊是个死直男,对厨房里所有的事情都不感兴趣,黄家耀则是因为没必要。他会包饺子做面食,但不怎么会做复杂点的菜。   林瑾瑜忽升大厨,边抽烟边行云流水弄了一桌子五个菜,看得许钊下巴差点掉下来。   几人弄好饭菜,装保温盒里,一起给张信礼送过去。   “有人吗有人吗,还不过来接驾!”保安听说是家属给值班员工送饭的,对他们很是客气,亲自开门迎进来,许钊跟那喊路的总管公公似的,进楼就开始吆喝:“皇上驾到——”   黄家耀跟看白痴一样看他,林瑾瑜提着给张信礼的饭,走在中间。   正是国庆假,楼道和办公室里都静悄悄的,他在这儿实习了快一学期,对周围景物再熟悉不过了,可此时再踏进来所感受到的心情却不一样。   旧瓶装了新酒。   “来了?”张信礼听见这排山倒海般的动静,从办公室出来接驾:“你们吃了没?”   “没有,等你一起,”林瑾瑜把饭递给他:“你什么时候下班?和平时一样?”   “不用,到三点就行。”张信礼没编制,这种假日值班,没编制的人名字反而会多出现几次,他说:“其实没什么事,没人监督,随便做些没做完的工作就行了。”   几人进了他办公室,张信礼把饭菜摆开,四人一块吃饭。   许钊边吃边道:“别说,你调教鲸鱼调教得还挺好,瞧瞧,都会做饭了,手艺还不差,可真不错呀。”   “会做饭有什么稀奇的,”听他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林瑾瑜以前是唐氏儿,生活不能自理,林瑾瑜哭笑不得:“做饭其实……真没什么难的。”   不做之前想象得很难。   张信礼则道:“是他调教我。”   ……这是什么限制级的发言,这是可以说的吗?许钊故意“哟哟哟”往黄色方向曲解了一通,饭桌上气氛一时十分松快,张信礼问正事道:“新房子签好合同没,什么时候搬?”   “收假签,签完就搬,”林瑾瑜道:“很快了……终于!”他大叫:“可以不用挤在一间小房间里了!妈呀!”   张信礼停了筷子,好似有点失落地道:“你不愿意每天跟我睡?”   “没有,怎么想那里去了,又没说要跟你分居。”林瑾瑜把鸡腿甩他碗里:“只是以前回到家,活动范围就一个房间,憋都憋死了,房子大点心情舒畅。”   虽然空间太小,两人干啥都得贴着导致有时候他很累了,张信礼还要跟他干那事确实让人有点叫苦不迭,但……换了大房子可以解锁更多场景嘛,不用每次都是床床床,有点腻。   张信礼全然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只秒换了脸上神色,道:“知道,我装的。”   嘿,在哪儿学坏的这是,还贫上了。   一边的许钊跟黄家耀默默吃饭,头都不抬,以免被万箭穿心——丘比特的专插灯泡箭。尤其是许钊这个唯一的孤家寡人,他都恨不得挪到门外吃去了。   一顿饭就在这种闪亮而和谐的气氛中进行着,快吃完时,林瑾瑜想起一事儿来,道:“对了,赶上放假,我爸妈叫我们回去住两天来着,说环境更好,去你单位也更方便。”   作者有话说:   快正式见家长了,小张:我好紧张。 第416章 见家长   一大早,林瑾瑜家里就忙开了。   “小瑜他们说几点回家来着?”林妈妈起床后简单挽了下头发就站在厨房里忙活开了:“瞧我这记性,不灵光了。”   “还早呢,要到中午,你怎么这时候就起了。”林怀南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今天他也没去上班,公司里的事都丢给秘书了,儿子回家这几天他休年假。   “还早啊,七点钟都到了,十二点还会远吗?”林妈妈系着围裙,摆出副十分专业的架势,往后大声问道:“周嫂——叫你买的虾买回来了伐?”   “哎哎哎,买了买了,”林妈妈占了厨房,周嫂正用卫生间的水池子洗菜,此刻忙应声出来,道:“六点就去菜市场了,就为着抢点新鲜河虾。小瑜爱吃,我晓得的。”   “好,放那里就好,我来剥!”林妈妈从刀屉里抽出菜刀,整个人跃跃欲试。   “……”还穿着睡衣的林怀南头皮发麻,想起以前刚结婚时她的种种“光辉事迹”,忙一个箭步上前把刀抢下,道:“我来我来,你……去洗个小菜,砸两瓣蒜就好。”   不是他杞人忧天,林妈妈的那厨艺啊,怎么说呢……难以形容,人还是吃不死的,但……   一个省略号能说明很多问题。   “想册挖册(想方设法)支开我是伐?”林妈妈不服气:“我厨艺还凑合的好伐?你爸夸过我藕粉丸子做得好吃。”   林爷爷牙还行的时候没什么爱好,偏偏爱吃口上海点心。   “是是是,”林怀南说:“你就当儿子回家,我献下殷勤,增进一下父子感情。”   林妈妈的厨艺是还凑合,但那仅限于做小点心上,结婚前她老不爱做家务,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读书,誓要打破“女同志学数理化就是没男同志有天分”的魔咒,连生抽老抽都分不清,后来跟同样不会做饭的林怀南结了婚,两人天天蹭大学食堂的饭吃。   再后来,林怀南辞职了,没食堂可蹭了,林怀南就为这个小家学会了做饭,而林妈妈为了哄林爷爷开心,别的没学会,学会了做点沪式小点心。   两人吵了几句嘴,林怀南道:“老婆大人,我没轻视你,只是求你把这个表现的机会让给我。”说完还拱手作了个揖:“你去剥葱,青葱虽小,可地位崇高,许多菜都缺不得。”   可千万不能让林妈妈掌勺,否则小瑜过了这么久苦日子,好不容易回家,连一顿好的也吃不上,太可怜了。   林妈妈心知他是乱说的,但还是解了围裙给他,放下刀,说:“好吧,呵。”   她拿了菜盆,往水池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道:“你说……我们要不要再多准备几道菜?”   林怀南看着案板上那一堆猪肉牛肉鸡肉河虾白菜生菜韭菜黄瓜冬瓜南瓜,说:“还准备?都这么多了。”   多得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去菜市场包场了。   “唉,”林妈妈叹了口气:“主要也不知道小张爱吃什么,小瑜小时候我几个朋友经常给我传授招待儿媳妇的经验来着,我还认真听讲做了笔记,结果谁知道,煮熟的儿媳妇,飞了……对了,我们应该叫小张什么?没经验啊,你说该怎么招待?”   “我怎么会知道,”林怀南也有点茫然:“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女婿?不对。儿媳,也不合适,要不还是叫小张吧。”   林妈妈捧着一盆菜站在那里,说:“我……好紧张。”   过了五秒,林怀南说:“……我也是。”   ……   另一边。   “好了没,咱没法坐地铁,还得走着去,要很久。”林瑾瑜第一百零八遍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今天变我等你了?”   “你……再检查下东西带齐没,”张信礼也不知在干什么,迟迟没从房间里出来:“马上。”   他们这次回去得住到假期结束才会回来,林瑾瑜背着个装了两人换洗衣服的大包,牵着一一站在门口,不停看时间等他。   又过了很久,张信礼的身影才终于慢吞吞出现在客厅里,林瑾瑜如蒙大赦,招呼道:“走了走了走了。”   “等……等等,”张信礼忽然又说:“没拿狗的东西。”说完又秒转身进房鼓捣。   林瑾瑜:“?”   到底怎么了这是?   N久之后,他们总算出门了,一一昂首阔步宛如在检阅上海人民,牵着它的张信礼脚步凝滞,一路慢吞吞的,宛如被牛拉着才能往前走的那辆老车。   “对了,要不要买点什么?”林瑾瑜瞥见路边的水果摊,问:“空着手上门不太好吧。”   张信礼走神,没应答。   林瑾瑜又问了两遍,张信礼才如梦初醒般道:“……哦,是该买点东西,你爸妈喜欢吃什么?”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林瑾瑜奇怪:“一直在磨蹭什么?”   磨蹭什么……这可是他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见林瑾瑜父母,张信礼心里想法很多,昨天夜里他都没睡着,光想着进门该说什么、吃饭该怎么表现了。   林瑾瑜眯眼盯着他,叫他老实交代,张信礼抓着一一的牵引绳,静默半天,吐出了跟林爸林妈异曲同工的五个字:“我……有点紧张。”   ……   沉寂已久的门铃叮咚叮咚响。   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林爸一个激灵,切了一半的肉也不切了,扔下菜刀就往门口走,边走边道:“来了来了,是小瑜伐?可算来了。”   门外传来儿子那已成熟许多的声音::“爸,妈,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一句“回来”不知承载了多少殷切的期盼,林爸站到门口,巴巴开门,准备给儿子来个热情的欢迎仪式:“小瑜小张都快进来,你妈妈一早上都念好几十遍……”   话未说完,说时迟那时快,林怀南兴高采烈开了门,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儿子又年轻又帅的脸,而是一团硕大无比的黑黄影子。   只听“唰”的一声,一一一个箭步率先窜上前来,后肢起跳,对着自己两个爸爸的爹兜头就是一通狂风骤雨般的舔舔蹭蹭。   !!!   林怀南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塞了一嘴毛,整个人风中凌乱,林瑾瑜完全没有心疼自己爹的意思,哈哈哈哈笑穿银河系。   林怀南好不容易才从一一的熊抱中挣脱出来,震惊道:“小瑜!这是哪儿来的?!”   他也怕狗呀,林妈妈当初得到儿子消息回来跟他汇报的时候可一点没提过这茬,儿子居然养了狗!   而且还这么大只。   林瑾瑜道:“爸,介绍一下,这是张小礼,小名叫一一。”   张信礼在心里扶额,这个名字实在是太羞耻了。完了,托林瑾瑜的福,他好像更紧张了。   林怀南还在努力理清思绪,张小礼?这是啥?狗的名字?怎么随小张姓的,难道是……   林瑾瑜又指指张信礼,介绍道:“这是一一爸,”然后又指指自己:“这也是。”   林怀南哭笑不得,说:“知道了,进来吧,别站在门口。”   林瑾瑜非常放松自然地走了进去,张信礼则浑身发僵,这应该算第一次正式拜见林瑾瑜父母,他该说什么?要主动问好吗?会不会打扰到他们两父子叙旧?还有林妈妈呢?他们是不是真的打心底接受了他,再没有一丝芥蒂……   无数念头涌上他的脑海,张信礼感觉自己今年整年的心理活动加起来都没现在多。他心跳得很快,除了第一次跟林瑾瑜接吻的时候,再没跳得比现在更快过了。   “爸,我妈呢?”林瑾瑜倒很自然在跟他爸打招呼:“来得急,没带什么正经礼物,他买了点你们爱吃的水果,你们留着吃。”   他不说“我们”是为了突出张信礼,然而现在张信礼脑子有点短路,没接话。   “爸,你看他多想着你们,”林瑾瑜拿胳膊肘捅了张信礼一下,道:“怎么傻了,快跟我爸打个招呼呀。”   人紧张起来有时会下意识模仿别人,脑子短路的张信礼一下没转过弯来,木木道:“爸,你好。”   林怀南:“……”   他心想:怎么就叫上爸了……其实也应该叫,不过好突然,我应该怎么办?要给红包吗?没准备啊,不给是不是不好?   这边心里叽呱了一堆,那边张信礼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无语,马上反应过来了,重新说:“……叔叔,你好。”   同样紧张的林怀南说:“你……你好,小张。”   然后林瑾瑜就看着他爸伸出手,张信礼僵硬地也伸过去,俩人好似参加什么商务洽谈前打招呼般郑重地握了个手。   三人一狗好歹进了门,林瑾瑜看见厨房里盘子碗筷摆了一灶台,知道爸妈为了迎接他回来做了很多准备。本来因为太紧张,在房里做深呼吸的林妈妈听见动静,从房间里出来,开心道:“小瑜小张回来了?我都没听见动静。你们坐呀,菜还没全部准备好,要不先看电视?呀,一一也来啦,先把它放阳台上吧。”   林瑾瑜带了一一狗窝里的小毯子,此刻铺到阳台上去,一一闻了闻,自动趴上面休息。张信礼全程跟着他,林瑾瑜走到哪儿他就走到哪儿。   林瑾瑜安顿好狗,走回来,说:“妈。”   张信礼上次打招呼慢了,这次光速跟着说:“妈。”   林妈妈因为紧张,答得很快,下意识道:“哎——”   “……”   三秒后,张信礼道:“不是,阿姨,那个,我……”   “他傻了别理他,”林瑾瑜笑死:“叫都叫了,什么不是不是的。”   张信礼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伸出根手指挠了挠脸。   “马上吃饭马上吃饭,”紧张的林怀南适时给都很紧张但我不说的俩人解围:“孩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别在意这个,小张,我很久没做饭了,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退步没有,你好好尝尝,给个评价,看是不是还跟你在这里读书时的味道一样。”   还没吃呢,张信礼就道:“您手艺很好,小瑜他做饭的天赋遗传了您的。”   ……呃,这两句话绝对是互相矛盾的。   不过管他呢,林怀南夫妇招呼儿子跟儿子的爱人进餐厅,跟招呼总统似的,先端了汤上来,说菜还没齐,叫他俩先喝碗汤。   张信礼拿勺子的手都发僵,林瑾瑜看在眼里,不心疼,只觉得乐。   这样笨拙、无措、掉链子的张信礼真新奇,看来不管男还是女,第一次见家长时的心情都差不多,所有的紧张、笨拙、无措都滋生于爱,因为爱所以重视,因为重视所以紧张无措。   林瑾瑜有预感,这个假期他们会过得非常愉快。 第417章 青春剪影   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住进这个家,可今时不同往日,人还是旧时的几个人,大家的心境却都不一样了。   饭桌上林爸林妈不停给张信礼夹菜,短短半小时,“多吃点”三个字被重复了怕有百十来遍,而张信礼呢,不管人家给他夹的啥全照吃不误,酸的也吃,甜的也吃,土豆也吃。林瑾瑜说句别夹了,这个他不爱吃,他还要阻止,说句“没有,挺好吃的”,看得林瑾瑜哭笑不得。   一顿饭吃完,满桌本来吃不完的菜居然被吃了个精光。林瑾瑜父母很高兴,他们本来怕瞎准备的菜没有张信礼爱吃的,现在看着这锃光的盘子舒心了,只是苦了张信礼,有点撑。   “您放着,我来洗。”   “哎哟,不用不用,我跟他爸招待你们,怎么让你洗碗,你快出去。”   就像张爸来他俩小出租屋的那天一样,饭后,张信礼主动洗碗,但被林妈妈三推四推愣推出了厨房,叫他跟小瑜一块看电视去。   “我妈把你当儿媳妇疼,不会让你洗的。”林瑾瑜挽着袖子,笑着叫他去客厅。   “可是……”张信礼迟疑:“你妈只是客气吧,我真不洗不好。”   他和丈母娘打交道的经验等于零,今天上门可是实打实的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张信礼只能绞尽脑汁回忆以前见过的,村寨里见过的那些姑姑婶婶大舅二舅去对象家里的表现,哪个的丈母娘或者婆婆不是客气中带着挑剔的,在他们那儿,头次上门,吃完饭不帮着收拾碗筷洗碗,直接就翘着个二郎腿享福去了肯定会被嫌弃。   虽然在他们那儿一般只对女方要求严苛点,如果是男方,愿意殷勤一把是好,如果吃完饭不进厨房直接陪岳父抽烟喝酒说话,有时女方家也不会说什么,只觉得男人这样也是应该的。   林瑾瑜挽好了袖子,说:“行了,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你去陪我爸聊天,我帮我妈洗碗。”说完接过他妈的接力棒,七推八推把他推进了客厅。   今天的饭是林怀南做的,因此他也就没跟老婆抢洗碗的活儿,客厅里电视开着,在播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带领全国老百姓关心着国内外大事。   “小张来了,坐。”林怀南见他进来,调小了电视音量,招呼他坐在侧面沙发上:“家里菜还吃得惯吧?”   “挺好的,”这是日常寒暄,张信礼如实道:“味道还和以前一样。”   “以前你跟小瑜一块上学的时候每顿饭都规规矩矩,给你多少你就吃多少,也不剩饭也不多要的……其实我们家菜的口味跟你家里差得挺大的,我和他妈妈知道,只是要顾着小瑜的口味……别的许多事也一样。”林怀南从桌上拿了软中华,自己抽一根,又递给他一根:“你抽烟对吧。”   那是个好似问句的陈述句,而“别的许多事”张信礼明白是些什么事,他道谢接了,说:“我明白,以前我能来上海读书都亏了您。别的都是小事,算不上什么。”   甚至追根溯源,他能遇见林瑾瑜,也多亏了林怀南。命中注定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就像滴落的露珠无法回到叶尖,眼神交汇了,就无法再移开。   “好,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林怀南说:“请你相信,作为父亲,我和你一样爱小瑜,并且希望他永远开开心心。”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张信礼寻思,这难道不应该他来说?怎么听起来倒像林怀南在向他表决心似的。   “我明白,”张信礼想叫叔叔,又张不开嘴,之前都不小心叫过爸了,这会儿再改回来会不会显得他那什么,可如果接着叫爸……好像又有点尴尬,最后他没加称呼,只说:“您都说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您有您的立场,我有我的,小瑜有小瑜的,都过去了。”   他道:“只是虽然不提,但有件事我得做。”   张信礼说着,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来,挺直背,端端正正沿着桌面郑重推给林怀南,道:“这是那时候的择校费。”这是笔他存在身上很久的钱,从张信礼进入大学,开始尝试独立生活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存。其实在本来的计划里,这信封刚进门时就应该随着水果一起给林瑾瑜父母,只是张信礼太紧张,一时给忘了。   “择校费?”林怀南微微惊讶:“小张,那时候已经说过了,接你来这里读书不需要你出任何费用,更不用还。”   “我知道,”张信礼这么说着,却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那是我爸跟您约定的,跟我没关系。”   打从坐上那趟火车,在车上收到林瑾瑜短信的那一刻起,那年才十七岁的他就已决定有一天一定会把这笔钱还给林怀南。   林怀南按住了信封另一边,往回推:“我不会收的。”   “您收了无伤大雅,只是让我心里好过一点罢了,”张信礼道:“我在这里吃了两年的饭,每天您送我上下学就跟接送小瑜上下学一样,节假日给小瑜买什么就也给我买什么……这些哪里是这点钱能还清的。”   林怀南表示同意,事实如此:“你不用在意那些。”   “不是在意,”张信礼说:“是本分。”   倒不是说觉得欠了林怀南什么来还,只是做人本该如此。   林怀南脸上露出无奈神色,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儿子的声音打断了:“爸,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林妈妈在厨房切水果,他洗完了碗,一过来就看见自己对象跟亲爹在这儿不知在嘀咕什么。张信礼与林怀南都没说话,但林瑾瑜瞄到茶几上的信封,已明白了一二。张信礼来之前没跟他说这件已在他计划表里待了多年的事,大约是怕他反对。   不过……这有什么好反对的。   “爸,你拿着吧,”出乎意料的,林瑾瑜没跟张信礼客气:“一家人,给来给去其实也就是左手到右手的事儿,你权当接受好意,让他心里舒服点。”   张信礼也说是。林怀南无法,拿过了信封,说:“好吧,小张,不要勉强,这笔钱什么时候给都可以,你们要先过好自己的日子。”   “肯定,我答应了您,也答应了林爷爷,会好好照顾他,”张信礼说:“这辈子都是。”   “哎,我跟他妈妈只有小瑜一个儿子,我们只希望他健康快乐,以后能幸福,别的都不重要了,”林怀南说:“小张,虽然你是个男人,但我想我没看错你。”   张信礼能主动来还这笔钱是他没料到的,张信礼家在本地条件算可以,可跟上海的人均收入差太远,这些钱对林怀南来说不算什么,却只怕张信礼父母辛辛苦苦种一年地也才这么个数。   穷则精打细算,即使要还,多数人也是能迟则迟,张信礼还得这么快,这么主动,且不计林怀南让他转学的前嫌,说明他有担当、有责任感,宽和且知恩图报。   尽管这是个好人还是占多数的时代,但这些品质并非人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在这些品质面前,性别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没看错了,爸,”林瑾瑜站到张信礼身边,拍了拍他肩,道:“你儿子多聪明啊,眼光毒得很,一般人我看不上。”   “还没夸你你就喘上了,”林怀南说:“聪明?我怎么没看出来,只记得你小时候单车也不会骑,小提琴也不会拉,滑板也不会滑,只会拖个鼻涕泡玩泥巴,还不都是我送你去学的,你妈妈就跟在你身后擦你的鼻涕。”   “爸,你怎么回事!别诽谤我!”这些完全不存在于林瑾瑜记忆里的窘事让他惊讶且羞恼:“我小时候不流鼻涕!”   “夸张一下嘛,”林怀南道:“只会玩手机,为了戒你这瘾,好不容易把你送到凉山去,谁知道你顺手就给我拐了别人家的儿子回来,本事不小啊。”   “那是,”林瑾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还不好?你跟妈就有俩儿子了。”   “阿弥陀佛,饶了我吧,”林妈妈端着盘水果,说说笑笑着从厨房走来:“有一个我都头痛了,还俩,其实当时我怀孕的时候还祈祷要是个女儿就好了,肯定是件贴心小棉袄,谁知道是儿子,七八岁狗都嫌弃,头疼坏了。”   张信礼说:“确实,也不错。”   “说什么呢?”林瑾瑜诧异了,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他爸妈还是张信礼爸妈,怎么突然都拿他开涮上了,上帝老天爷,他才是他们的亲儿子啊:“你怎么不说你要是女孩儿就好了,我还能娶你。”   张信礼还是说:“也不错。”   林瑾瑜没脾气了。   “小瑜,小张,爸还是那句话,”林怀南对他们说:“自己选了路就要自己走下去,一辈子很长,我知道你们已经考虑清楚了,可作为爸爸还是想提醒你们几句。”   张信礼和林瑾瑜不调笑了,认真看着林怀南。   “你们对自己未来的人生都有了规划,生活习惯上也磨合了好几年,这些没什么问题,只是还有件大事,我听你妈妈说,你们都觉得没小孩也无所谓,是吗?”   “是的,”林瑾瑜回答:“我你还不清楚,我永远能让我的生命充满新东西,即使没有自己的小孩也不会感到空虚。”   这个世界太大了,林瑾瑜还有许多不会的东西和许多没去过的地方,他们曾经说起要一起去九寨沟、厦门,曾经路过成都的姻缘桥却没好意思在上面绑上一根属于他们的飘带,曾说要一起买套房子,养猫养狗当小孩……他们有很多愿景没有实现,有很多遗憾要去求圆满。   “我一样,”张信礼说:“叔……爸,我堂弟就是我带大的,加上现在家里又有两个刚出生的小孩,岁数差太大,其实跟我自己的小孩差不多,亲不亲生没什么好执着的。”   “好吧,看来你们也已经想清楚了,”林怀南说:“只是小瑜,我问这个问题,也不是出于要你传承家里血脉什么东西的意思,只是不能陪伴一个生命成长,其实真的是件很遗憾的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还没说话呢,一旁的林妈妈忽然发笑:“这不是我们结婚之前你爸对你说的话吗?你怎么剽窃你爸的发言。”   林怀南道:“嗯……其实,我爸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结婚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林妈妈难得拆一回他的台:“公公让你接他的班,说前途好,你宁死不去,非得去‘教破书’,不孝子孙大逆不道,你还说你爸老顽固,不懂人人平等,生而自由,现在说起好话来啦?”   林怀南表示抗议:“我没这么说我爸,我最多是不听。”   林瑾瑜跟张信礼就在一边,干看着他俩说嘴,林妈妈对他们道:“哈哈,你不知道吧,你爸以前还是个不婚主义者呢,说不结婚也不想要小孩,那个年代,他爸……就是你爷爷,看他也跟看怪胎似的。”   “真的?”林瑾瑜还是第一次听爸妈说起他们遥远的青春时代的故事:“还有呢?”   “什么还有还有,”林怀南脸上挂不住,呵斥道:“没有了,都是你妈妈瞎编的。”   是不是瞎编,明眼人都知道。   “说起来,你们俩个到底什么时候建立不正当关系的,”林怀南开始转移话题:“小瑜,我记得高中时候,有一次你光着从卫生间里……然后小张也出来了,你们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   “不是!没有!那时候我们还是清白的!”多年囧事突然被挖坟,这回轮到林瑾瑜脸上挂不住了,他大叫道:“爸!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怎么还记得?”   起风了,客厅里白色的格子窗帘和房间里蓝色印着白帆船花纹的窗帘一起轻轻摇动起来,林瑾瑜父子两个你说我我说你,就过去的“奸情”事件展开了大辩论,张信礼看着这吵闹又温馨的一家人,感慨万千——从今往后,他也是“一家人”里的一份子了。   林妈妈懒得搭理自己丈夫跟儿子,对他道:“别理他们,待会儿就安静了,小张,你们房间我都收拾好了,看你带了什么换洗衣服,等下叫小瑜帮你一起归置好,尽管使唤他,不用客气。”   她耐心、温和地嘱咐着张信礼,就像那年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家时一样。   “嗯,谢谢……妈。”张信礼对她笑了下,目光越过林妈妈肩头,落到熟悉的白色实木房门上。   那是他曾推推开开了无数次的门,蓝色的帆船窗帘和他离开那年别无二致,房间阳台的地板上还堆着林瑾瑜高中时的书和试卷,风拂开轻薄的纸张,上面一页页历历而过,满是他和张信礼稚嫩的笔迹。   那些笔记就像一个个烙印,定格了无形的岁月,留住了少年青春的剪影。   他们回来了,面目全非,又依然如故。   第418章 偷 偷   虽然林爸林妈本着不能委屈了张信礼的原则,帮着把张信礼的换洗衣物放到了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意思这个家也永远有他的房间,但很显然——   在实际生活中林瑾瑜和张信礼非常“节约资源”,其实根本用不上两个房间。   “晚安,爸妈,你们也早点睡。”   林爸林妈回:“好,晚安。”   长假已过了两三天,入夜,张信礼跟林瑾瑜照旧礼貌与父母道了晚安,按照他们的吩咐,矜持进了各自房间。   毕竟第一次上门,长辈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挑三拣四不合礼数,而且在爸妈家搞七搞八的也不合适。   林瑾瑜关上门,踢了拖鞋上床,关了灯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阳台上堆着他高中时候的书和谱架,琴箱里静静躺着他的小提琴,快两年没回家,这房间里的陈设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动,爸妈没动他的任何东西,房间还是他的房间,房子却是他爸妈的房子,在长辈家里当然得矜持点——理论上是这样,可对于两个已经同床共枕近一千个日夜的恋人来说,三天没睡一起简直太难捱了。   林瑾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得有一小时。三天,都三天了,七十二个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他怎么睡得着啊!   入睡无果,他抓了抓头发,掀开被子坐起来,开始看手机,希望能借此转移注意力。   城市夜生活丰富,林瑾瑜一家平时的睡觉时间差不多就是十一二点,此刻家里的灯全熄了,万籁俱寂,一一四肢摊开趴在阳台上的小毯子上,已经开始打呼噜。   林瑾瑜看了会儿手机,没看出困意,反而越来越精神。他想给想给张信礼发消息,又怕他已经睡了。   大概是保暖思淫欲吧,回家是很好,有爸妈、有好吃的饭菜,不用每天记花销,连卫生纸也不用精打细算了,可浑身总像缺了点什么。   林爸林妈为了陪儿子都休假了,白天所有人都在家,林瑾瑜跟张信礼当然多少得注意点,不能跟只有自己住时一样乱开玩笑。况且这是第一次见家长,网上说第一次见对象家长最好连留宿都不要留,他俩也不想让爸妈觉得张信礼轻浮或者怎么的。   唉,中国家庭关系真复杂,尤其是婆媳、亲家这块,到处是学问,咱这儿不愧是礼仪之邦。   林瑾瑜的房间不临街,此刻凌晨时分,窗外的灯光也大都熄了,屋内屋外俱是漆黑一片。横竖睡不着,林瑾瑜思想斗争许久,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关了空调下床,压把手轻手轻脚开了房门。   张信礼的房间就在对面,和中学时候一样,林瑾瑜为了动静小点没穿鞋,就这么光脚踩在地板上,往张信礼房门口走。   这么晚,他应该睡了吧。林瑾瑜脑子里这么想着,还是鬼鬼祟祟走了过去。   大半夜的,喊肯定是不能喊的,他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去敲门,敲有点不合适,不敲吧心里这个痒啊,跟猫爪子挠似的。   都矜持三天了,林瑾瑜实在矜持不下去了,他屈起手指,轻轻在门上碰了两下,碰出细微的声响来,想着要是没人开就算了,回去孤枕入眠,可谁知——   他刚敲完,手还没放下来,房门就应声而开。   林瑾瑜跟张信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同时:“……”   林瑾瑜小声说:“都几点了,还不睡觉?”   张信礼身后透出明亮的灯光,他小声道:“我睡不着。”   林瑾瑜心想:好巧啊我也睡不着。   “你……”张信礼侧身让了让,问:“进来?”   明明是自己家,怎么有种做贼的感觉,林瑾瑜怕吵醒他爸妈,照原样鬼鬼祟祟回去拿了自己的枕头,刚要闪身进去,却忽听背后窸窸窣窣,啥东西钻进了他两膝之间,和林瑾瑜一起从半开的门缝里伸进它的大狗头来。   张信礼和林瑾瑜大惊失色,同时对着一一道:“嘘——”   林瑾瑜心惊胆战挪进来,一一没叫,只是看了他俩一眼,回林瑾瑜房间把自己的小毯子叼过来,扔张信礼房间地上,示意林瑾瑜帮它铺好。林瑾瑜哭笑不得,原样铺好。   “它好好聪明,”关上门,说话音量总算能正常了,张信礼道:“随你。”   “一一,你可千万别说话,”林瑾瑜就差给狗跪下了:“不然我俩可尴尬死了。”   一一转了两圈在小毯子上趴下了,没有要造次的意思,林瑾瑜松了口气,往床上一坐:“吓死我了。”   “吓什么?”张信礼锁好门,把大灯关了,开了床头的小灯:“自己家里。”   他还是一身短衣短裤,明显压根没睡觉,林瑾瑜穿着自己从前的睡衣,衣摆上印着个大大的灰色考拉头。   “你说呢,”林瑾瑜摸过遥控器,把他房间里的空调开了:“几米路我像穿越敌占区似的。”   张信礼拿过他枕头,跟自己的并排放一起,说:“充分说明,和父母一起住多少会不自在。”   林瑾瑜表示同意。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无需语言交流,张信礼把上衣脱了过来,两人终于安心躺着看天花板。   那个他俩一起看过夜景、喝过啤酒、吃过烧烤的正牌窗台就在一边,林瑾瑜有种奇妙的感觉,像回到了高中时候。   他道:“笑死,咱这像不像高中时候偷情?”   其实倒也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爸妈都接受现实了。只能说大概古往今来性自带着层神秘与羞耻的面纱,它让人羞怯,让人欲言又止。   张信礼过来贴着他,说:“那不正好弥补遗憾了。”   “我什么遗憾?”   这不是明摆着吗,张信礼没想到他还问一句,迟疑道:“那个时候你不是很想……”   他羞怯又欲言又止了,林瑾瑜直截了当地说:“是的,很想跟你偷情。”   想得不得了,晚上做梦都是这个。   张信礼转过脸看他,眼睛微微眯了眯。   林瑾瑜的视线在他脖颈前珠链上逗留片刻后开始一路往下,粘着张信礼的锁骨、胸口、线条分明的小腹,一寸寸看,看得明目张胆,看得肆意妄为。   “其实……”看够了,他侧过身,一侧手肘微微支起来点,另一侧手伸过去,按在他胸口,堂而皇之四处游离起来:“……读书的时候,我就一直很想摸你腹肌来着。”   当gay这事需要生理基础,现在想来在他还未察觉自己心意的时候,身体里的某些基因好似就已先在蠢蠢欲动了。   “是吗,”张信礼坐起来了点,但没拿开他手,只是看着他:“有什么好摸的。”   “好摸啊。”林瑾瑜边用手在他腰侧、小腹来回抚弄,边凑近他脸,故意低声道:“还有别的,也想摸。”   不得不说,手感真的很好。张信礼抬手,虎口抚过林瑾瑜脸和脖颈,眯眼随他。   “我也想练好点,你说……要不我再去办张健身房的卡?”林瑾瑜几乎贴着他嘴唇在说话:“以前和周辉一起去过小半年,总感觉效果不大。”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张信礼视线往下,钻进他领口,说:“有效果。你本来体脂不高,不需要减肥,但不增肌的话,再练也只能让线条稍微明显,维度变化不会很大。”   “难怪,”林瑾瑜假装没感觉到他往自己衣摆里探的手指:“意思是我得多吃点?”   张信礼心猿意马地答:“对。”   “那该吃什么?”   等待已久的吻终于到来,林瑾瑜吻得很缠绵但不持久,吻一会儿停一下,和他说话。张信礼呼吸快了点,答:“吃富含蛋白质的,比如牛肉、鸡肉、蛋白粉……还有碳水。”   “哦——”林瑾瑜尾音拖得挺长,他指尖慢慢往裤腰里探进些许:“‘这个’好像就富含蛋白质。”   张信礼唇线紧抿,林瑾瑜按着他肩,一笑,说:“要不要……比比谁技术好?”   张信礼视线粘在他解开几粒扣子所袒露出的白皙胸口上,承认说:“不比,你技术好。”   林瑾瑜笑。   只能说各有所长吧,新鲜感是太容易挥发的东西,这时候他开始庆幸他俩有一样的配件了,余生太长,好在他们有无数花样可以玩,就算数十年后所有的小招数都已经腻了,他们也还有更大的可能性,张信礼在现在及往后数十年里不愿意尝试的,那时候也许可以尝试,那将又是种新的性体验。   这么想来,他的生日愿望没准还真不是天方夜谭。   “害羞什么……来。”   满室春光,林瑾瑜边握着,边捉过他手按上另一处。   “……小心被爸妈听到。”   “放心,”林瑾瑜故意说:“快点弄……明天还上早自习呢,小心被班主任批。”   张信礼:“……”   “你以前说,你也梦见过我,是吗?”喘息的间隙里,林瑾瑜趁机问:“都是在哪儿?”   “……”张信礼在燥热中说:“……暗巷里,房间里,阳台上,我家……还有放学后,教室里。”   夜风透过纱窗吹进两个房间,那蓝白色的帆船窗帘后,栏杆上,林瑾瑜曾做过一个关于那里的、旖旎而危险的梦,现在那个梦成为了现实。   他们曾以为只能在梦中得到的,都成为了现实。 第419章 X老板   要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尴尬,亲热之后被父母撞见绝对能在这话题里拥有一席之地。   时间本来就晚,林瑾瑜胡闹完又累,枕着张信礼胳膊就睡了,压根没回自己房间,于是早上林妈妈敲门喊他俩起来吃早饭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床上俩人地上一狗睡得八脚朝天的画面。   张信礼睡觉本来也不穿上衣,林瑾瑜睡衣被某你知我知但不可言说的人脱了扔在床下,两具年轻的肉体就这么半遮半露在轻薄的空调被间,就是没事,一眼看上去也跟有事似的,更别提本来就有事了。   作为母亲,林妈妈当然不会有半点两性之间的羞赧感,她只是感叹:啊,儿子果然长大了。   早饭氛围挺和谐,都是成年人了,大家心照不宣,按下不提就是,林瑾瑜夫夫俩无所谓,林怀南夫妻俩也无所谓。   “小瑜,”早饭将毕,林怀南道:“爸在家休了快一周了,今天公司临时有事,我和你妈妈需要去一趟,你看中晚饭是你们自己做还是我叫周嫂来一趟。”   林瑾瑜高中毕业后这个家就不再需要做饭阿姨每日上门了,但周嫂毕竟在家干了这么些年,总有交情在,林妈妈把她介绍给了自己朋友当住家保姆,包吃包住工资还高,周嫂说以后小瑜回来了再想吃她做的饭跟她说声就行,她抽空过来做。   “你们要去上班?”林瑾瑜一个激灵,问:“不是休年假?”   “小本生意,又不是大集团,手下十几个高管顶着那种,哪能那么规律。”林怀南道:“创业就这点不好,心只能自己操,没人帮你担着。唉,小瑜,你从来都不关心。”   那是种无奈又溺爱的语气,林瑾瑜和年轻时候的他爹一样,一门心思只想过自己的日子,想了解什么全看自己喜欢与否,没半点为家里分担些什么的意识,堪称和张信礼截然相反。   “你想我学做生意?”林瑾瑜嚼着面包,道:“从没听你提过。”   “以前你还在读书,看你不感兴趣就算了,”林怀南自己原本也对商业兴致缺缺,后来苦心钻研纯属生活所迫:“职业规划是大事,现在家里有能力让你按兴趣就业,就按你自己兴趣,只是……”   只是年纪大了,有时累起来,偶尔会想有人帮衬一把。   但他只是这么想想罢了,他放弃教育事业去赚钱本来也是为了林瑾瑜能最大限度按自己的爱好生活。   林瑾瑜也明白,目前他并不想,也没能力接手爸爸手里的事,专业完全不对口。   所以他只是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牛奶,然后说:“辛苦了,爸。”同时心想:只有我们两个在家,岂不是可以……   “你是我儿子,我不为你跟你妈妈辛苦还为谁辛苦。”林怀南并不知道表情正经的儿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正经的画面,他用纸巾擦干净嘴站了起来:“好了,爸吃完该走了,你在家好好享受假期。小张呢?”   小张?林瑾瑜一开始没明白他问这个干啥,法定节假日,张信礼当然也在家跟他一起吃吃东西看看电视,顺便运动运动,教他点健身小技巧,有什么好问的。   “我……”一直安静旁听的张信礼在瞬间的怔愣后看向林怀南,这个曾资助他读书的人,两道目光交汇间,他好似感觉到了什么:“我暂时没什么安排。”他说:“第二次值班在后天。”   小长假期间老职工值一次,他要两次,所幸工作不像上学那会儿,还有家庭作业,现在除了值班日之外都是空闲时间。   “哦,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林怀南也不急,慢条斯理地说:“关于以后,关于未来,上次我说的建议并不强迫你接受,只是站在过来人的角度给你们的一点提醒。”   一旦决定了大方向就绝不朝令夕改,林怀南既然说接受他们,那就是接受,就会不遗余力提醒他们提前规避未来可能会滋生大矛盾的情况,比如生活的不同步,还有买房、户口等系列大事。   别看他俩复合两三个月了感情一直很好,甚至比分手前还老夫老妻,这只是现状,林瑾瑜和张信礼一个升学一个工作了才这么会儿,很多新问题还没暴露出来,等时间再长点,有天他俩间聊起天来,一个问将来首付、公积金、社保年限,而另一个能想到的话题还停留在吐槽学校食堂难吃、哪部新出的电影不好看时一切怕就晚了。   张信礼说:“是,您说的有道理。我考虑了,只是怕又要工作又要备考,没精力。”   考到上海本来就难,更何况如果按照林怀南建议的路走,他还是三跨大冤种。   种种因素叠加,“继续读书吧”,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达成它究竟要付出多少时间、心血和精力,没人说得清楚,即使万般努力,如果没有天赋,到最后也不过是千军万马中的那抹炮灰。   “确实,你要考虑清楚,虽然我们一定会尽最大能力支持你,但你肯定会很辛苦。”林怀南没有一味画大饼,鼓励他莽撞、不计后果跳出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圈子:“小张,路如果走通了,收获会很大,前提是你有足够的毅力跟吃苦的决心。”   他开始侃侃而谈,梳理张信礼现在的优势:“你现在住在上海,定好目标院校以后每天想去随时可以开我的车去,我以前的老同学在上海任教的也不少,也许可以行个方便,给你借一张图书馆的通行卡,你需要什么资料资源或者辅导,我一定竭尽全力给你提供。”   林怀南神色认真,镜片下的眼睛里透着鼓励跟坚定:“不用在意钱的问题,不说在外面这两年全靠你照顾小瑜,我很感谢,就算没那两年,就凭你是我爸战友的儿子、小瑜的爱人,就不用讲什么客气。现在跟你来这里读高中的时候不一样了,你不是借住的客人,而是小瑜的家人,我们应该互相帮助,以后你学业有成,在事业上也许还能反过来帮我。”   这就是林怀南选择在早餐时间就郑重提加班这事,而不是等到临出门才浅浅交代声的原因,告诉儿子一声是次要目的,主要目的是开个话头,了解一下张信礼的想法。   “……我提这个建议不仅仅是为了小瑜,想让你去迁就他的人生规划,而是,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成材的机会。”   张信礼眸中光影闪动,显然有些被说动。他道:“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   他爸妈已经知道他参加了工作的事,对于这个非常长脸,在大城市打拼,连弟妹的满月酒也没回来喝的大儿子,他们一向视为骄傲。   按照那边的规矩,子女有了稳定工作后便不再像上学时一样,不寄钱回家也没事,而是每个月都得定时定量反哺家里,无论进厂子打工还是坐办公室,也无论是去当妓女还是当高管,谁家子女寄回来的钱多,谁家在村寨里就有面子。   “这个我知道,”林怀南询问:“爸妈不应该干涉你们的财政,只是话谈到这里,想问句你每月寄多少给家里?”   “不多,不到两千。”张信礼答:“我们那里物价低……但小孩大了,以后肯定找我多要钱。”   老幺总是最受疼爱,只有独生子的时候,爸妈吃什么苦都行,为了幺儿却大概率会想要他定时寄钱回去。   “好好跟你爸妈商量,”林怀南说:“不急,反正今年肯定考不了,还有快一年半,你正好趁这段时间了解一下我上次建议过的各个专业以及对口就业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样,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爸,你还建议了专业?”林瑾瑜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经济、财政、商英、金融、商管……都可以考虑,下面还有小类,你先自己了解,有不懂的问我,”林怀南对自己儿子说:“我和……嗯,儿婿说话,你都要知道干什么。”   儿婿,这是什么四不像称呼,也不知林怀南半夜绞尽脑汁想了多久才想出来的,林瑾瑜哭笑不得。   “今天我去加班,小张要是没事的话其实可以跟去看看,按你的本科专业,想要对口,就业面其实比较窄,这次你也可以去看看做生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体面、高深。”林怀南说:“这次是个洽谈饭局,秘书说那边的老板本来约了长假后,突然有事提前了,去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你跟着看看也好。”   饭局这东西,非主角去了也就是凑个热闹,体验体验气氛,确实是很好的观摩机会,张信礼闲着也是闲着,当即答应道:“好。不过,主要谈什么?我完全没概念。”   “路上说,做生意其实交际占了一半工作,肯定会先明确双方身份、见面目标,”林怀南示意张信礼换件衣服,跟自己一起出门:“这次是个新项目投资洽谈,对方是做风投的,我们是乙方,都在上海做生意,以前其实也听过对方名字,只是一直没机会合作。” 第420章 巧了不是   林瑾瑜本来还想着趁爸妈不在能跟张信礼度过哲♂学而美好的一天,没想到对象胸怀大志,亲爸深谋远虑,为了他俩美好的明天不惜牺牲节假日,直接打包一块走。   虽然不能“白日宣淫”了,不过他挺感动的,感动于张信礼的付出,也感动于爸爸为他俩所做的筹谋。   国庆,街上人比肩接踵,在非典已经远去,新冠还没来来临的那年,国庆黄金周出游人数一再创下新高,人们暂时离开两点一线的上班生活,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林怀南去主卧找了一套自己以前的正装出来给张信礼,带他坐电梯下楼,开车去公司。   “小张,衣服是我的,你先将就穿着,应该还合身。”赵叔在前面开车,林怀南和张信礼一起坐在后座,对他道:“不要紧张,你就当去休闲娱乐。”   越高级别的商务会谈硬件当然也越牛,好吃的好喝的只有多没有少,虽然碍于礼节必然不能胡吃海塞,浅尝也能一饱口福。   “嗯,我还好,只是第一次去这种场合,不清楚情况。”张信礼问:“我应该怎么做?”   林怀南的几身西服都是定做的,尺寸不算完全贴合张信礼,但质感和流水线套装不可同日而语,“人靠衣装”这话真没错,这身衣服一上身,张信礼这门外汉立刻油然而生出股精英之气来,还真像林怀南的某得力助手。   “这次我们这边参加洽谈的一共四个人,我,秘书还有具体负责新项目的两个骨干,现在加上你,五个,”路上的时间也是时间,林怀南争分夺秒给他科普道:“你知道,我是做贸易起家的,原料利润低,成本也高,每次运作都需要占用大量仓库、物流资源。”   生意也有三六九之分,看起来最体面、风度翩翩的一般是做金融、房地产、通信技术、审计评估这些东西的顶层老板,实体则容易吃力不讨好,张信礼虽然在林瑾瑜家里住了两年,但之前对此并不清楚,毕竟这不是他一个外人应该过问的东西。   “近些年实体越来越不好做,竞争对手也越来越多,市场没变大,分羹的却越来越多,”林怀南接着说:“为了规避风险,转型已势在必行,小瑜回家前其实我就已经在计划,分出一部分资源来转向环保跟生物医药。但这两个领域都需要大量前期投入,巨额投入促使我必须启动新融资……融资,你明白吗?”   张信礼不清楚乱七八糟的金融概念,但从字面意思去理解还是可以的,他道:“嗯,大概懂了,所以要找……风投。”   “对,就是这样,”林怀南说:“项目计划书在秘书那边,是保密的,你不用看。所有洽谈、交涉都交给专业的人完成,你就手你是助理,来做记录的。”   “好。”张信礼心里还是没底,但并不多么怯场。又不是刀山火海,虽说他暂时是个完全的外行,可林怀南肯定会多照顾他。   车行驶了很久才到目的地,四周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林先生,”赵叔沿着路笔直往前开,滑进地下停车场停了,下来给他们开车门,道:“到了,其他人在二层长廊等。”   “嗯,估计要一会儿,你先回去,看看老爷子,”林怀南看了眼手腕上十分考究的手表,说:“我和小张上去。”   车位旁早有山庄的侍者过来微笑鞠躬给他们引路,林怀南并不多做表示,带着张信礼坐电梯直上二层。   要不怎么说如今的人是越来越会玩了,从前参加商务酒局,也就是喝喝酒,吃顿饭,泡澡,按个摩,至多来套三温暖什么的,现在可不同了,花样多着,旅游度假都只能算小巧,什么高尔夫、马术、游艇来一套,那才叫气派。   张信礼原本以为他们会来到什么X星级酒店或者饭店之类灯红酒绿的场所,没想到这地方跟他的想象截然相反。   这是坐落在不知上海什么地方的一处山庄,会员制,不对外开放,入会需要引荐信,张信礼别说来,连听都没听过。   “你好,有预定,九点约见宁老板。”林怀南没掏卡刷电梯,而只这么说了,侍者便微笑鞠躬,刷了层数。   宁老板?张信礼有一瞬间心念一动,随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宁不是个特别少见的姓氏,不可能那么巧,想来是自己太敏感了。   二层长廊处林怀南说的另外三人早已到了,在等顶头上司过来,林怀南带着张信礼过去,互相介绍了番,说他是自己远房侄子,过来观摩学习,安排他做记录,其他人马上明白了,对张信礼比较客气。   “项目书准备好了吧?”林怀南再次确认时间,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那边怎么说,有没有做最后确认?”   “确认过了,”秘书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那边本来也是来休假的,不知怎么休着休着不休了,通知会面可以提前,可能工作狂性格?总之时间比较充裕,对方现在就在顶层茶室里。”   谈合作,了解老板性格无疑是十分重要的。林怀南听过那位宁老板的大名,好像跟他一样是白手起家的……比他更算白手起家。从过往几次出手看,此人行事稳准狠,看项目的眼光异常毒辣精准,且非常了解基层执行逻辑,对各个环节烂熟于心,不愧是从产业底层一步步上来的。   “你看着办,”根据背景以及这次选定的见面地点,林怀南推测对方不是那种还没谈事就喜欢举着酒杯先嚷嚷喝一瓶的类型,交代道:“不要太低声下气,也不要太傲,冷静些,但注意别冷场。”   几人纷纷答:“是,林总。”   张信礼与秘书一左一右跟在林怀南身边。他以前对“做生意”三个字的印象仅仅停留在赶集的时候,无数和他父母一样黑的、灰头土脸的男女老少汇聚在同样烟尘四起的村寨集市上,吆喝售卖一些没经过加工,或者只经过粗加工的农副产品,像现在这样体面的生意,他还是第一次参与。   林怀南五人汇合后再次往顶层茶室走,宁老板那边没人过来迎接。这里虽然是他常来的地方,做东的却显然是林怀南这边,宁老板是甲方,甲方总拥有更多主动权,没有林怀南这个项目,还有无数事业有成或者白手起家的中、青年才俊迫切期盼他手里的真金白银,就像孩子嗷嗷待哺母乳。   喜欢茶,倒像那种三四十岁,喜欢附庸风雅的中年人,张信礼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着,心想:和‘小梵’的那个宁老板应该截然相反,果然是我太敏感了。   “叮”的一声,顶层很快到了,电梯里的侍者用手微微比向电梯外,鞠躬说“祝您愉快”,大家疾步走出电梯,唯张信礼这个“不懂的”回了谢谢。   按理说,他的推测是很符合逻辑的,在夜店一掷千金、寻欢作乐、包养过大学生的三十五岁深柜男人跟状似清新典雅、喜欢品茶的工作狂老板怎么看也不像同一个人。可人似乎本身就是矛盾的动物,就像本我与超我有时不能同一,在白日生活着的有时并非夜晚的那个自我。   上海太大又太小。 第421章 老宁与小张   顶层的装修介于中式与日式和风之间,将近千平的面积被规划设计成几间大小不一的茶室,朝南的一面是个大露台,从上面可以眺望见远处的小湖与室外马场,林怀南一行出了电梯,在入口第一个房间处整理着装,洗手脱鞋后跟着侍者进了其中一间。   张信礼全程不露声色照做,别人怎么干他就怎么干,安静、本分,没表露出胆怯、畏惧,也没表现得兴奋、新奇。林怀南看在眼里,心想这孩子倒不笨,且骨子里有种小瑜所没有的沉稳、宽厚。   外室架子上陈列着一排排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紫砂壶,硕大的太湖石与矮子松盘虬卧龙,空气里弥漫着股淡淡的檀香味,林怀南几人一路往里,见水汽氤氲处一个身着灰色唐装的身影面对着他们,静静坐着。   张信礼脚步忽地一顿。   偌大的茶室里只有宁晟凯一个人,不见秘书,也不见别的下属。茶桌上檀香轻薄、纤细的烟雾缓缓上升着,他略一伸手,没起身,坐在原地,说:“林总来了?坐。”   “宁总好。”作为初次见面的准合作伙伴,对方进来却不起身寒暄似乎有些没礼貌,也显得没有合作的诚意,林怀南吃不准对方的意思,没有轻易说话,只简单打了招呼,示意他这边的人跟他一起上去坐了。   放眼望去,室内所有陈设皆古色古香,但又并不全然仿古,乃至于显得死板老气。茶桌低矮,人需得跪坐,宁晟凯面前放着整套茶具以及刚开封的茶砖,也不知接下来他们要喝的这杯茶算是汉风还是和风,总之得跪着喝就是了。   谈正事时,张信礼显然就得退居末位了,因此进门那刻他便很自觉地排在最后进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小记录员,站在主角们的背后。宁晟凯一开始并没注意包括林怀南秘书在内的次要人等,只把自己刚泡好的茶斟了一杯,请林怀南用。   他腰背笔直,虽然跪坐,可精气神很足,一看便知经常以此放松,对饮茶门道多有研究,林怀南粗通一二,三指端过,一时倒也没露怯。   一杯之后,宁晟凯礼貌笑了下,说:“林总不用拘束,随意坐就是了。”说完自己散了架式,支起一条腿来,道:“没起身迎客按理说是我失礼了,但风投这行,礼数是最不重要的,林总明白?”   什么意思,张信礼听不明白,秘书和其他人也没明白,林怀南明白了,说:“是,离经叛道不要紧,只要实效。”   宁晟凯捻了捻手上的沉香手串,再次笑了一下,林怀南伸手,道:“幸会,我是林怀南。”   “幸会。”   双方这时才握了手。   “宁总就一个人?”林怀南道:“显得我这边兴师动众了。”   “哦,本来在休假,我加班不要紧,占用他们节假日就不好了,”宁晟凯淡淡道:“想着算了。”   做到这个体量,手下高管拿的都是年薪,什么节假日不节假日,老板一句话,就是半夜三更也得从床上爬起来。林怀南笑,说:“像宁总这样洒脱随意的老板不多了。”   “林总过奖了,我可洒脱不起来,”宁晟凯看起来无意互相吹捧,虚与委蛇:“做生意,我的眼光是最重要的,用不上他人。”   这话听起来自大,实则命中核心,风投这行看的就是眼光,要从无数看起来天马行空、离经叛道的计划书中精准挑出那为数不多的奇迹。   “宁总爽快,那我们就开始吧。”   两人互相“总”来“总”去了几轮,林怀南估摸着初步了解结束,下面可以切入正题了,遂示意坐在下首的意秘书拿出项目书。   秘书起身,弯腰递给宁晟凯,道:“这是项目计划,之前已经跟您秘书初步接洽过。”   宁晟凯接过,但没打开看,而道:“这位是……”   “这是赵秘书,”林怀南开始依次介绍:“这两位是新项目的技术骨干,这位是张助理。”   香炉中的烟平静上升,介绍前几位的时候,宁晟凯表现得十分淡定、正常,挨个朝他们点头致意——直到了最后。   “张助理”站起来,学着前面几位朝宁晟凯伸手:“……宁总,你好。”   宁晟凯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位刚刚还云淡风轻,胸有成竹仿佛万事尽在掌握的甲方老板在看清张信礼面容的那刻哑然无声,仿佛忽然被人截断了声带。   两相对望,现场瞬间比寂静岭还寂静。   “宁总……宁总?”林怀南叫了他两声,宁晟凯恍若未闻。   这是怎么了,不是要谈生意?怎么突然掉线了似的,计划书也不看,话也不说。   其他人脸上也纷纷露出疑惑神色,张信礼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宁晟凯没握,他也没收回。   “宁总。”他直视着宁晟凯,又说了一遍。   “你……”宁晟凯怀疑自己看错了,虽然只见过张信礼一面,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梵身边那个沉默寡言、身无长物的年轻人。   那人如同他刚出来创业时所见过的那些心底怀揣希冀但又为现实所困的小伙们一样,明明无力,也没有去改变现实,却又死抱着那丝骄傲不放,明明手上戴着块几十块钱都没人要的旧手表,衣服也洗得褪色发白,却还目空一切,见他有钱,在完全不明情况的前提下就出口讽刺他不过是生了个好人家。   林瑾瑜聪明、有个性、有学历,只因为跟他在一起才不得不去那种地方上班,干着下九流的擦边工作。   宁晟凯曾经觉得,张信礼是配不上林瑾瑜的。   可今天站在他面前的这人西装革履,一看便知是定做面料的西装考究非常,衬得他甚至比林总手下其他骨干更加神采奕奕,宁晟凯看向张信礼手腕,那块老旧的电子手表已经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块崭新的日本机械表,透过底盘透明的隔栏窗口,可以看见细小而精密的古铜色齿轮。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态站在这里,站在他的面前?宁晟凯百思不解。   “这是……林总您的助理?”宁晟凯想问个究竟,他甚至觉得自己眼睛出问题的可能性大一些,也许这只是一个长得和小梵男朋友有些相似的人罢了。   哦,应该是小梵前男友。宁晟凯想起他们已经分手了——如他所料想的一样。   “是的,”林怀南不明白他为什么唯独询问张信礼,但还是答道:“宁总见笑了,这是我远房侄子,张信礼,今天带他过来历练历练,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宁总多海涵。”   张信礼……真是这个名字,长得像还重名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宁晟凯陷入了二次震惊中。   远房侄子?风投这行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信息,远的不论,单就上海市内,各行各业混得稍好一些的老板宁晟凯都有所耳闻,就像林怀南听过他的大名,宁晟凯也依稀听过林怀南的,知道这位林总名下公司虽然算不上什么有能力角逐福布斯排行榜的大集团,可也算小有实力,如果张信礼是他的亲戚,那时怎么可能如此潦倒?   “宁总。”张信礼手仍伸着,第三次叫他。   俗话说事不过三,虽然是甲方,可宁晟凯再无动于衷下去就显得太失礼了,他整理好仪态,伸手和张信礼浅握了下,道:“……张助理好。”   介绍完毕,双方重新落座,林怀南道:“计划书您先过目,各项报价、从研发到投产的计划上面都有,宁总先……”   他这边一本正经谈着正事,宁晟凯却老不由自主地不看他这乙方一把手,视线反而频频扫过张信礼。   张信礼拿着林怀南秘书给他安排的笔跟速记本,谁也不看,面无表情低头写字,扮记录员扮演得兢兢业业。   “……宁总,您……”林怀南说了半天,宁晟凯都没动作,他面露疑惑,再次提醒道:“项目书。”   “……嗯,先放一放,”宁晟凯艰难收拢心神:“你们传过来的所有资料我在洽谈前都已经看过了,据我所知,林总以前是做贸易的,对医药和环保领域并无涉足。”   “我确实没有亲身涉足过,不过相关领域与我们对接的合作伙伴却有大把,”林怀南懂他的潜台词:“宁总不必担心我们这边缺乏经验,或者项目缺乏研发人才。”说完示意跟着一起来的两位项目骨干详述。   涉及研发的专业陈述很难懂,张信礼没必要记,他抬头,目光随意四扫,发现宁晟凯还盯着他。   “……大概就是这样,我们有充足的信心和决心花费最短的时间攻克技术难关,一旦投产,投资回报比必定非常巨大。”   非常巨大?宁晟凯每天扔掉的项目书都不计其数,一千份里九百九十九份都会写‘非常巨大’,还有一份写‘开创XX新时代’,吹牛这活没有小的,是人就往大了吹,吹得恨不能冲出银河系。   张信礼还是静默坐着,宁晟凯看着他,只觉得思绪混乱。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关于小梵,他们为什么分手?小梵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林总说他是他的远房侄子是怎么回事?   种种跟生意无关的东西困扰着他,一小时前还主人一般给林怀南倒茶的宁总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混乱、如坐针毡的宁晟凯。   “嗯……大概情况我了解了,”宁晟凯说:“林总,要不今天就到这里。”   此时离林怀南五人进门才过了一个小时多点,一般来说,这样严肃、复杂、重要的洽谈,这点时间连打牙祭都算不上,跟做风投的谈项目,时间越久、对方问得越多说明越感兴趣,能拿到的资金也就会更多,林怀南显然不愿就这样离去。   “宁总,”他沉声,顺势给宁晟凯倒了杯茶,道:“还是不要这样轻易下决定的好吧,您若还有疑问可以尽情说,要真能投产,于你于我都是双赢的事。”   突如其来的相见,每当宁晟凯觉得自己要忘记那个萍水相逢的夜店男人时,他又会突然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宁晟凯满脑子都是小梵,刚刚根本没心神听林怀南那边的人讲技术,此时当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想谈了,没听是一个方面,林怀南说张信礼是他远房侄子又是另一个方面。   就算这个项目真的能赚钱,宁晟凯也不在乎,对他来说不过是账户上再多些抽象的数字,反正那些数字他也花不完的。他在意的是——那个坐在末位,曾经拥有,却又抛弃了小梵的人。   宁晟凯见过那个独自在上海街头、迷蒙夜色里大哭的小梵,从种种迹象来看,他确信是张信礼甩了小梵——那个即使他不结婚,也不会属于他的人。   尽管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但宁晟凯依旧为此感到不平,为自己,也为小梵。   越想越觉得五内郁结,面对林怀南的争取,宁晟凯忽然皱起眉头,说:“不必了,林总还是请回吧。”   还谈什么?风投不是慈善,也不是按需分配,宁晟凯想投钱给谁就给谁,即使项目书是无字天书,只要他愿意,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反过来一样。   宁晟凯不想和张信礼,或者任何与张信礼有关的人做生意,张信礼过得如何他并不感兴趣,他甚至小小地希望张信礼过得不好,这样那个在路灯下哽咽的小梵会觉得好受一点么?   “宁总,您……这是为什么?”林怀南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宁晟凯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明明刚进门喝第一杯茶时,他虽然表现得审慎,可对于合作的态度还是积极的。   “没有为什么,林总,您和您的侄子还是另找他人吧,”宁晟凯显得累了:“休假期间果然不宜工作,我想休息了,您自便吧。”   “我们可以休息一小时再谈,”虽然风投公司也多如过江之鲫,可各方信用、实力、运作流程都不同,林怀南也是千挑万选才在众多选项里挑出宁晟凯接上了头,包括项目书的撰写、情报收集等在内的所有前期工作都是针对宁晟凯这边展开的,如果头都没开就这样结束,他们势必要重新打算,所有时间也要推迟,隐形损失会非常巨大:“不论大小,每一桩生意都是大事,相信宁总也同意不应该这么轻率决定。”   这种具体的项目对接往往要花费大量时间商谈,谈一会儿歇一会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林怀南显然不甘放弃,秘书也站起来,想说服宁晟凯。   不想谈就是不想谈,公司是私人所有,制度也是老板建立,这种出于私人感情的不想谈基本无解,林怀南几人说了半天,宁晟凯还是没点头。   林怀南有些急,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宁晟凯对这位文质彬彬的林总本人并无恶感,相反,从从进门到现在的系列接触看,此人修养良好,做派既不粗鲁也不做作,虽然是乙方,但整个商谈过程里不卑不亢,利害得失陈述得均十分清楚,他只是……   他再次仔细端详了林怀南一番,忽然感觉这人眉眼透出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来。先前戴着眼镜的时候还没发觉,此刻林怀南摘了眼镜,皱眉四顾,宁晟凯突然生出种在哪儿见过的感觉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绝没见过这位林总。   宁晟凯觉得疑惑,但又死活想不起来,林怀南又游说了一番,最后道:“楼下有餐厅茶饮,山庄外室风景也不错,那不如就这么定了?宁总放松片刻,我们待会儿再谈。”   宁晟凯仍兀自陷在那种熟悉感里,听见林怀南的话这才回神……他想弄明白这种熟悉从何而来:“……那也好吧。”   宁晟凯想了想,道:“既然林总这么坚持,我也不好因为身体原因一走了之,不过……”   他看向张信礼,说:“您这位助理一表人才,您这次带他来相必也是有意栽培,不如……以后所有事宜就由他和我这边接洽。” 第422章 无效长情   对于宁晟凯的这一要求,别说张信礼本人,就是林怀南也十分意外。   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按照职位高低,这桩生意再怎么也轮不到张信礼跟甲方这边接头。   “宁总,您误会了,他……还年轻,很多事不懂。”林怀南以为他误会了:“虽然是我侄子,可只算刚入行,一应事务都手生,不如还是和秘书接洽更好。”   “没关系,”宁晟凯说得冠冕堂皇:“应该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这……”宁晟凯坚持,林怀南无法,问张信礼道:“小张,你看……”   他希望全无经验的儿婿自己说些什么。作为刚出社会,从未接触过这种层次社交的年轻人,尽管张信礼始终勤于观察、谨言慎行,从出发到现在都没出任何笑话,但林怀南知道他心里还是紧张的。   如果他真是公司里一名受过专业培训的职员,宁总的要求算不上强人所难,林怀南想帮他推辞也没说法,最好是他自己来说。   张信礼缓缓抬头,从一个小跟班与旁观者切换为这场洽谈中的主角。他看见了林怀南眼里的担忧和暗示,也看见了宁晟凯眼里的冷光。   “……林叔,没关系。”在林怀南与宁晟凯共同的注视下,张信礼思忖片刻,竟道:“既然宁总看得起,我怎么能推辞。”   林怀南惊讶,别人不清楚,他可清楚,他这个“侄子”非但没有任何从业经验,甚至连专业也和现在这事八竿子打不着,他这一答是有胆气,可只怕过于莽撞,日后闹出笑话事小,误了正事事大。   然而张信礼话已出口,宁晟凯颔首,道:“辛苦张助理了。那就这样,林总几位自便,我们休息片刻再谈。”   木已成舟,林怀南也无话可说,只能带着自己这边人起身出去。张信礼照旧走在最后,等所有人起来了才离开小桌,几人走到门口,山庄侍者递了擦手的毛巾,帮着穿了鞋,林怀南本想找个僻静地方问问张信礼,谁知宁晟凯捷足先登,以互相了解为由把张信礼叫走了。   林怀南只觉得事情扑朔迷离,没有比这更让人纳闷的了。   室外草木苍翠欲滴,亭台无数,远处围栏里几匹白马在打圈,宁晟凯和张信礼一前一后走上露台,在微风里眺望地平线上摇动的草叶。   “……好久不见,”风吹叶动,宁晟凯先说话了:“没想到再见是在这里。”   张信礼落后他一步,和他一同看向广阔的萋萋芳草,淡淡道:“是啊,没想到。”   宁晟凯单手扶着栏杆,说:“你是怎么来这里的,靠林总提携?”   他语气算不上咄咄逼人,但也无甚友善意思,看似是在正常陈述与发问,实则字字句句都隐晦地夹枪带棒。张信礼比他年轻、比他帅气、比他1、比他更讨小梵喜欢,宁晟凯与他最大的差距就在于财富和社会地位,在那艰难的时日里,当林瑾瑜在书房里退回宁晟凯过于昂贵的礼物时,张信礼还在优衣库叠衣服。   无论做生意也好,干什么也好,都讲究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他打算不遗余力地提醒张信礼这点。   张信礼答:“算是。”   宁晟凯便笑,说:“无一技之长,有个好叔叔也不错,也算间接‘有对好父母’。”   这是张信礼曾拿来讽刺他的,那时宁晟凯这个深柜老男人gay还没在林瑾瑜面前露出真面目,张信礼以为他和林瑾瑜一样,站在巨人肩头摘苹果,不过依靠着父母辈兢兢业业打拼留下的那点家底,所以才不必为他所烦恼的那些东西烦心,每天花天酒地就是。   “林叔只是叫我来旁听,没为我安排过什么,”林怀南说他是自己侄子,张信礼便只能在宁晟凯面前顺势叫他林叔:“宁总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关心我的父母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谈生意的?”宁晟凯转过身来,道:“我想,刚刚喝茶的时候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这桩生意没有太大兴趣。”   “为什么,”张信礼直言不讳:“因为我?”   “算是也不算是。”   宁晟凯主要是因为小梵。   “我自问没有这么大‘面子’,”林怀南几人都已出去,偌大的露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张信礼说:“林叔说你白手起家,经营有方,眼光也很准,宁总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   他口才如今真精进了不少,要换了以前,宁晟凯把他叫过来,又暗讽一番,他肯定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全程冷眼沉默,宁晟凯要谈就谈,不谈也不关他事。   “你错了,”宁晟凯淡淡道:“我是。”   他是也不是,全看局势。要是这桩生意关系到公司的重大发展战略,或者决定公司生死存亡,那他必然公私分明,然而和林怀南的合作还没到那个体量,既然无伤大雅,那他想按自己的心情来。   “……”   这话说得人没法接,张信礼沉默片刻,道:“如果宁总不希望我出现在以后的洽谈里,我可以不出现,林叔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这件事跟我本来也无关。”   不能因为他的存在破坏了这桩本来大有潜力的生意,林怀南正在规划转型,张信礼明白着对他有多重要。   然而宁晟凯道:“你不出现,他也是你叔叔。”   这误会有点大,弄巧成拙么不是,早知道就不说这茬了,张信礼就扮演个校招进来的小记录员得了。   “你刚才说林总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我看也不尽然,”宁晟凯大概察觉了他脸上的不可理喻和不赞同,接着道:“无论环保还是生物医药都是非常专精的行业,我看你叔叔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和做贸易,把东西运来运去钱就来了是一回事,这两个行当,没有大量的实践积累,想光靠东缝西补得来的别人的间接经验做大是不可能的。”   “刚才宁总也听到了,”张信礼反驳:“他们手里有研发人员,也有技术骨干,并不是一时脑热想得简单。”   “是你们手里,”宁晟凯好像不为所动:“你们没有从业经验,完全是门外汉天马行空空想,我不会因为一份金玉其外的计划书就扔几百几千万让你叔叔做实验。”   “风投看中的人,有几个不是天马行空的?”张信礼缓缓道:“‘风投这行,礼数是最不重要的’,‘离经叛道不要紧,只要实效’,这是您刚刚自己认同的。”   大概是林瑾瑜的鬼心思传染给了他,张信礼也学会现学现卖了,宁晟凯一时无话。   “林叔……不,林总很看重这次生意,”张信礼见他沉默,明白自己这句算说对了,接着道:“我和他只是远房,其实算不上什么亲戚,他是怀着十足的诚意来和宁总商谈的,希望宁总不要因为别的原因错过了这么好的合作伙伴。在商言商,就算最后还是没能合作,也不应该是因为除了经济利弊以外的理由。”   三百六十行不仅行行出状元,还行行有规则,对于已经约了会面洽谈的双方来说,不合作总得有个说法,草率了事对宁晟凯的口碑不利,而口碑对风投公司很重要。   宁晟凯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呢,说好的合作,人家刚到,还没正式开始谈就放鸽子是他不守信,林怀南无任何不妥,不妥的是他。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好吧。”   就在张信礼以为自己这小记录员总算没帮倒忙,好歹帮衬了把岳父之时,宁晟凯话锋一转,说:“不过……想谈,可以,叫小梵来和我谈。虽然现在不在一起了,但既然你还在上海,想必一定还能联系上。”   张信礼确实还能联系上了瑾瑜,不仅还能联系上,他每天还能抱能亲能一块睡呢。   宁晟凯说‘现在不在一起’的意思是他们分手了,他的信息显然滞后了N久,且滞后得还挺搞笑,可人家现在是甲方老板,张信礼乍听他这话,一顿,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这位状似长情的宁总,宁总朝思暮想,觊觎了一两年的人到头来还是他的。   从来都是他的。   “不同意?”宁晟凯看他不说话,误会了:“其实我也不强求,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你要是不想见他,把他联系方式给我也行,这边我会让秘书继续接洽。”   他真的不强求什么,强求也强求不来,他只是……想再见小梵一面。   “……”   嗯,呃,怎么说呢。   张信礼忽然有点诡异的觉得同情他。   林怀南几人的身影出现在露台下方的树影中,烈日炎炎,虽然身处休闲放松的顶级山庄里,但没人去喝茶乘凉,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关系公司转型的大项目还没着落,有心情放松才怪了。   时移事易,如今他们算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平淡温馨的生活过了这么久,张信礼已不再如当初一般时常无法抑制地担忧林瑾瑜将会不再属于他,他稍微有点同情宁晟凯,但不打算真的给他什么接触“小梵”的机会。   当然不会给,这姓宁的老男人想得美。   不过为了林瑾瑜的老爸,当务之急得先稳住宁晟凯,既然他执意公私不分,张信礼也只能被逼无奈了。   好在他和各色社会人士打交道的经验极其丰富,该怎么来出缓兵之计他心里有数。   “既然宁总这么说了,那我试试。”张信礼心里想的是‘还想试?在梦里’,嘴上淡淡道:“我问问他,不过他要是不想见你,我也没办法。” 第423章 单刀赴会   “你跟我爸今天去哪儿了?”   这天晚上,正在独自搓狗的留守青年林瑾瑜终于等到了自己男人回来,忙和狗一起一溜烟奔过去,边给他倒了杯水边道:“快从实招来。”   林怀南换衣服洗脸去了,张信礼脱了林怀南借给他的那件昂贵正装,接过林瑾瑜的水喝了口,道:“去了个高档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   “那你们谈了些什么?跟谁谈的啊?”林·“游手好闲”·瑾瑜好奇极了,围着他问东问西的:“快说。”   作为今天原本应该跟老爸一起去会见宁晟凯的正牌继承人,他躲懒的时候躲得勤快,这会儿倒来探听消息了。   张信礼解开手腕扣子,看了他眼,悠悠道:“问这个干什么,觉得是你认识的人?”   “哪儿啊,我怎么可能认识,”林瑾瑜觉得他怪怪的:“我就是好奇,快告诉我。”   “反正你也不认识,”一一一天没见他,这会儿正疯狂摇尾巴争宠,张信礼没回答林瑾瑜的问题,换了衣服弯腰一把把这60斤的大宝贝抱起来,边逗边往房里走:“你爸说,这个项目由我全程跟进。”   “所以呢,”林瑾瑜道:“哟,出息了,哈哈,好好干。”   “所以,最近我会很忙,”听到他问,张信礼抱着一一又转回半个身子,说:“小瑜,可能没有以前那么多时间陪你。”   林怀南今天带他去本来只是想让他旁观一次,没想到那边宁总提要求提得措不及防,他现在是被迫接了个编外任务,重任在肩,单位里的正事却也不能落下,不忙才怪。   “今儿怎么这么正儿八经地交代,”林瑾瑜走到他身边:“你忙就忙呗,虽然这回假期不能出去玩挺可惜的,不过以后机会多得是。再说你不在,我上海还有一大堆老朋友呢,自己娱乐就够了。”   正准备走的张信礼:“……一大堆老朋友?”   “是啊,怎么了,”林瑾瑜心想上次海底捞你不给我找回来一大帮:“哎,不止当年附中的狐朋狗友,还有实习时候认识的那些,虽然那时候挺憋屈的吧,可现在想想还是遇到了很多帮过咱们的好人。”   他脑子里想的是来参加了生日会的诗涵,还有那对情侣,刚听人大谈特谈了一番对自己男朋友的觊觎之情的张信礼的思维则不由自主发散到了某老男人身上。   “是吗,”他摸着一一的背毛,说:“如果任何一个‘老朋友’相见你,你一定开开心心,马上就去了?”   一无所知的林瑾瑜傻乎乎道:“那当然。”   张信礼完全明白他并不是那个意思,但还是故作高冷说了句“哦”,道:“很巧,你的老朋友也挺想见你的。”同时心里想:宁晟凯想见你,做梦,看也不行,一眼都免谈。   想完,他抱着一一走了,留下林瑾瑜原地纳闷。   “?”林瑾瑜心道:这家伙,怎么回事,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总觉得他像在吃醋似的。   但他马上又排除了。不可能,啥人也没有啊,平白无故的,吃什么空气醋。   一夜,有恋爱谈的俩人好眠,无恋爱谈的寡人无眠。   ……   假期最后一天,上午,张信礼照旧去单位值了班,下午宁晟凯那边来邮件问他事情怎么样,小梵同意了没有,张信礼看了眼,没回复,直接退了出去。   “谁啊,还给你发邮件,”正在用他送的平板刻苦读书的林瑾瑜无意间瞄见,随口问道:“记得你以前从来不用邮件啊。”   “是你爸新项目的投资甲方,”张信礼把手机反扣了过去:“约我下午见面。”   “这样,”林瑾瑜看了被他反扣过去的手机一眼,说:“那我下午去找黄家耀签合同,顺便大概搬个家,一一先放我爸这儿,你要忙完了你回家的时候顺便把它接回来。”   假期一过,他俩挪窝的事儿就该正式动工了,虽然还是租住,但新房子可比旧房子舒服多了,林瑾瑜很是期待。   “好。”张信礼答应完,林怀南正好从房间里出来,见他中午才刚回来,这会儿吃完饭又一副准备出去的样子,问:“小张,又要出去?”   “宁……风投那边约见面,”张信礼喊宁总喊习惯了,差点说漏嘴,好在及时刹住了车:“说只是简单互递资料,让我一个人去就可以。”   这话半真半假,宁晟凯只是来向他打听小梵,跟合作无关,想必不希望惊动林总,张信礼既要助岳父一臂之力,又不想让那老男人碰小梵,当然也得假托洽谈之名自己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可以吗?”林怀南有点担心他:“要不我抽几个人跟你一块去。”   “不用,”张信礼小学就开始在外面打工,给大排档老板端过盘子,给工地搬砖大爷递过烟的,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惯了,并不畏惧一人前往:“还没收假,不麻烦别人,我去就是,有什么情况我回来报告。”   “好吧,”林怀南心说果然有胆气,道:“我会时刻关注,遇到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情况随时给我发消息。”   张信礼点头答应,就要出门,林怀南又把他叫住了:“等等,”他从内衬口袋里拿出车钥匙远远抛给他,道:“小张,这车你以后拿去开吧,来回方便些。”   “这……”张信礼下意识接住了,却没收起来,他迟疑道:“这怎么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林怀南示意他收下:“小瑜毕业了,现在家里也用不到了,放着也是放着,你开走就是。”   林瑾瑜家一共仨车,他爸最常开的是那辆路虎,他妈因为平时和他爸一个地方上班,一般搭顺风车就够用了,偶尔会小开一把自己名下那林肯MKZ出去兜个风,还剩一辆宝马5系,本来是为了方便商务会谈买的,结果林怀南不是很爱开,就换赵叔开了,以前赵叔有时用那车跟林怀南那路虎交替接送林瑾瑜、张信礼两人上下学来着,现在确实不怎么用得到了。   张信礼还在犹豫,林瑾瑜插嘴道:“却之不恭,你开就是了,又没说要送你。”   跟送也没什么差,只是还在林怀南名下而已,钥匙都给了,以后肯定随张信礼开,反正林怀南也不会要回去。   “也是为了方便你两头跑,新项目对我很重要,不能出任何差错。”   话说到这份上,张信礼只得收了,岳父与儿婿一同出门,开了各自的车去忙自己的。   作为中大型商务家庭两用轿车,宝马5系无论前排还是后座空间都十分宽敞,虽然张信礼驾照拿了好几年,但只借同学的车练过手,还从没开过自己的车,好在他胆大,在家门口转了圈就基本上手了,一路往宁晟凯公司开——林瑾瑜以前给他发过定位,他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张信礼没回那邮件,路上,不知是宁晟凯本人还是宁晟凯的秘书又发消息过来催了一次,他只是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里瞟了眼,还是不回。   宁总,你就自己着急着吧。   几十分钟后,目的地到了,张信礼熄火下车,进了公司大门找到前台,直接了当道:“你好,找宁晟凯。”   还没到工作日,前台人不多,就一个接待,接待小姐和颜悦色,打量了这位直呼老总大名的访客一眼,问:“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张信礼神色不喜也不恼。   “是这样,宁总他现在确实在办公室,但他平时比较忙,没有预约的话恐怕不方便。”   “你打电话问问就是了,”张信礼并未转身离开,而道:“就说,小梵来找他。”   他倒要看看宁晟凯有多“思念”林瑾瑜,乃至于愿意为他做到什么份上。   第424章 同心   宁晟凯的办公室似乎还是昔日样子,由黑白棕、杏色构成的色调低调而贵气,没有一些生意人办公室常见的招财猫或蟾蜍摆件,也没有水平不怎么样的“大展鸿图”、“日进斗金”书法,夏末秋初,落地窗玻璃上没了冬日里白色的雾气,但仍可以透过它俯瞰见上海无数参差的楼顶。   当张信礼获得准许,踏入这里时,发现这里跟林瑾瑜曾描述过的几乎无二。这位姓宁的老板看起来还真是恋旧长情,连办公室的陈设都舍不得更换,更别说对一个活生生的人。   “……怎么是你。”宁晟凯就坐在厚重的办公桌后,看起来原本在加班,还真如林怀南秘书推测的那样有点工作狂气质。   他看清来人后愣了瞬,前台打电话给秘书说访客自报姓名叫小梵,因此张信礼上来前的这五分钟里他好奇又有些许忐忑,一直在想人来了,见面了他应该说什么,不想原来不是。   “当然是有事找宁总。”张信礼对他反应早有预料,并不多解释什么,只开门见山,把手上文件夹沿着桌面推了过去,示意他看:“这是修改后的项目书,附有合同草稿。”   “什么意思……”宁晟凯没接,问:“小梵呢?你不会忘了吧,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他来,这笔生意才有谈下去的必要。”   “当然没,”张信礼面不改色道:“不过,他没答应见你。”   确实没答应,因为他压根没问,就谈不上答应。   “为什么?”宁晟凯问出这问题的瞬间心里就有了答案,是啊,小梵不见他还需要问为什么吗?见他才需要。   宁晟凯在心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觉得有些无奈跟挫败,他自问对小梵还算不错,对方对他真的没兴趣到如此地步吗?未免太绝情了。在他想七想八的同时,张信礼一直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二人心中各有百转千回的念头,但谁也没溢于言表。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宁晟凯慢慢放下手里的钢笔,把桌上的计划书轻轻朝他那边推了点,低眉道:“原路出去,秘书会刷卡送你下楼。”   体面人连逐客也尽可能奔着体面去,宁晟凯未说什么重话,但传达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没有小梵,他和林怀南的合作到此为止。   “宁总,别急,”张信礼照旧站在桌前,半步没动,只伸手在计划书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他现在没答应,不代表以后不答应。”   “什么意思?”   “意思是……”张信礼故意放缓了语速,乐得看宁晟凯在失落和疑惑中煎熬:“我可以尝试帮你说服他,不过前提是宁总不让私人感情影响正常的商业洽谈。”   “你说服他?”宁晟凯笑了:“你能说服他吗,小梵为什么要听一个伤害过他的前任的话?”   他并不清楚拒绝他之后,林瑾瑜和张信礼之间具体发生过些什么,在滤镜加持下只以为在张信礼一定做了很过分的事才导致他们分手——毕竟小梵在他办公室信誓旦旦的样子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不相信小梵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张信礼的事。   虽然那信誓旦旦不是对他。   宁晟凯找不到小梵听从他的劝说的理由,然而接下来张信礼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之间张信礼微一挑眉,开口道:“谁说我是他的前任?”   这又是什么意思?宁晟凯这次真的整个听不懂了:“不是前任,那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去年夏天,就在音乐街那家花店门口,我亲眼看见他因为分手在路灯下哭,那时候你在哪里?想必都不在上海吧。”   他以为张信礼为了帮自己叔叔不惜信口胡说,企图诓骗他,张信礼因为他的质问沉默了瞬,但随即抛开了过去的情绪,道:“是的,我们分手过,不过又复合了。”   哈?这才过了一年多,什么分手过又复合了的,在过家家?   “怎么可能,”宁晟凯还是怀疑他在骗自己:“怎么可能,上次见面还是分手,今天就复合了,你认真的?”   “嗯,”张信礼风轻云淡道:“你问了以后连夜复合的。”   “……”   ???   如果张信礼正经八百编一个完整的故事,宁晟凯有自信能从中找出无数漏洞去戳穿他的谎言,然而面对如此儿戏的回答,他反而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了。   “是真的,宁总。”张信礼再次用指节敲了下计划书:“如果你想见他,那就还是看看吧,不要因为私人感情错过了一个好伙伴。”   他不觉得自己在撒谎,他和林瑾瑜复合了本来就是事实,林瑾瑜也确实没答应见他,宁晟凯想见林瑾瑜,唯一办法就是得到他的允许,就这样。   宁晟凯看了他半晌,问:“这是威胁吗?”   张信礼回:“随你怎么想。”   “你以为这种谎话能骗过我?”宁晟凯道:“如果你们复合了,你还会允许我见他?”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张信礼对他的态度就跟狗护食似的,好像生怕宁晟凯抢了他的东西,这宁晟凯理解,在这种问题上越没自信的人越强硬,这个家庭条件不好的男人害怕小梵离开他。   可正因为理解,宁晟凯才更不相信。家庭不好的男生他见过太多,多数人骨子里都有这种类似的多疑和自卑感,永远不思提高自己,而一门心思想捆绑爱人,只要经济差距仍然存在,这种情绪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觉得永远不会消失。   “你也知道,你要见他得我允许。”张信礼站着而宁晟凯坐着,自上而下的视线在心理上往往容易带给人压力,张信礼目光颇带玩味意思,这让宁晟凯莫名紧张起来——在这个比他小足足十三岁的男人面前。   “……只要他同意,你要见就见。”张信礼轻描淡写说着,把计划书打开翻到第一页,正着送到宁晟凯眼皮底下,他眼里没有任何一丝宁晟凯以为的犹疑、反感与由于害怕痛失所爱而滋生的瞻前顾后,那双黑色的眸子看他和看一个路人并无区别:“要不要打个赌,不管见几次,他爱的人只会是我。”   这一字一句堪称掷地有声,宁晟凯没说话,偌大的办公室一时静默下来。   张信礼把计划书送他面前后,从内衬口袋里摸出张印着“张信礼”三个字的烫金名片来,照样放到宁晟凯刚看的文件上,挡住了他原本在看的东西——那是第一次会面回来以后林怀南为了方便他和宁晟凯这边各路相关负责人打交道而给他准备的。   “宁总,尽快看吧,看完我还得把原件拿回去。记得主动联系我约后续商谈,”他说:“……如果你明白了现在的情况,而且不改变主意的话。”   这仿佛最后通牒一般的话算怎么个意思……到底谁才是甲方,这谈话双方是不是颠倒了。   宁晟凯看着他脸上如古井般无波的神色半晌,忽地移开眼神,拧开钢笔笔帽,道:“好啊,粗稿阶段的废合同没必要上报,小梵很会读书,你这么有能耐,想必也不逊色,才配得上他。”他忽地笑了一下,也不知在笑什么:“这合同,你要我看,我看就是了,只不过……我看得懂,就怕你看不懂。”   ……   另一边。   也不知是怎么,兢兢业业搬家搬了大半天的林瑾瑜今天下午一直在打喷嚏。   奇怪了,都初秋了,不春不夏的,早过了飘絮季节,空气里既没花粉也没柳絮,怎么打这么多喷嚏,好不容易把床单被罩啥的都归置妥当,摊在沙发上看电视并等自己男人回家的林瑾瑜纳闷:也没感冒啊,是有谁在背后念我吗?   一一还在爸妈家里,耳边没了狗大儿四处作怪的响动,林瑾瑜感到一丝冷清:谁会念我啊,难道是张信礼?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家伙也就刚在一起那会儿肉麻些,现在……啧啧,难怪都说小别胜新婚哪。   临近六点,张信礼说的晚饭前会回来,因此他休息了一小会儿便爬起来开始洗菜做饭,做点什么好呢,林瑾瑜烟瘾犯了,点了支烟,边起锅烧油边想:弄个可乐鸡翅吧,新学会的,正好让他第一个尝尝,再炒个生菜,煮个汤也就齐了……土豆就不放了,他不爱吃。   他就这么边想边忙活,林瑾瑜做好了主菜,正往锅里加水时听见敲门声,以及几声中气十足的狗叫。   林瑾瑜犯懒不想关火,因此没去开门,只从厨房出去,大声喊道:“钥匙在脚垫下面,你自己进来吧!”说完啥也不管,接着回去炒菜去了。   过了片刻,门口传来锁芯转动的声音,六只脚脚步声窸窣,一下便给原本安静的屋子带来了人气。   秋风渐起,不同于窗外路边日益浓重的那抹杏黄,屋里窗台上旧主人遗留下的仙人掌仍旧绿意盎然,锅里热油滋出油花,生菜嫩绿,焕发出勃勃生机。   林瑾瑜叼着烟,边翻炒着锅里的菜,边头也不回状似质问地喊:“怎么才回来呀——”   你亲爱的、搬了半天家的、正为你做饭的爱人等你等到花儿都谢了。   屋外没人声应答,唯随着林瑾瑜话音落地响起阵脚步声。张信礼换上居家鞋,放一一自己玩耍,快步走进屋内,见虽然新搬家,自己又没在,但满屋子都被林瑾瑜一个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空气里飘散着股饭菜的诱人香味。   他朝思暮想、绝不让给他人的那个人正围着围裙站在灶前,为他做饭,就像他无数次为他做饭一样。   林瑾瑜听见身后动静,仍没回头,只吩咐道:“回来了就赶紧洗手去,准备吃饭,别木头似的杵着。”   身后仍旧安静,他等了半天,没听到脚步声往卫生间远去的动静,也没听见放水洗手的声响,满屋唯有一一到新地方,迫不及待跑来跑去的狗爪声与菜在锅里翻动的声音。   “叫你洗手吃饭呢,你怎么回事?怎么不听指挥——”林瑾瑜叼着烟,还没质问完,半道就被一个拥抱打断了。   “在做饭?”张信礼不知什么时候从背后摸了上来,也不管他还在忙活,自作主张从背后搂住了他腰,胸膛紧紧贴着他脊背。   “废话,不然在野炊?”林瑾瑜还在抽着烟:“围着围裙呢,油乎乎的,别抱了。”   张信礼不松,反而贴得更近了:“没关系,我又不嫌弃。”   “你敢嫌弃,”林瑾瑜早不为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而大惊小怪了:“我是说我做饭呢,你洗手休息去,谈生意最累了,以前我爸每天回来就跟被抽干了精气似的。”   “确实累,”张信礼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没松:“想抱你。”   哟呵,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林瑾瑜关了火,开始装盘:“今天长进了?回来这么粘人。”   这么粘人,真不像他。   “是啊,”张信礼居然承认了:“都一下午没见了,想你。”   哇,一下午,真久,足足四五个小时呢!林瑾瑜哭笑不得,心想他是喝酒了吗,怎么小孩一样,没闻到酒气啊。   殊不知喝醉了变小孩的只有他自己。   张信礼说话时呼出的气流喷在他脸上,直惹林瑾瑜发痒:“你别……咬我耳朵。”   “没咬,”张信礼低声道:“看你做饭累,慰劳你一下。”   哟呵,还会冠冕堂皇说瞎话了。林瑾瑜懒得戳穿这过于明显的谎言,懒洋洋道:“好好好,那我还得感谢你呗。下午生意谈得怎么样?我爸这新晋准合作对象没为难你吧?”   哪儿能啊,他怎么为难张信礼,张信礼为难他还差不多。   然而张信礼说:“嗯……挺为难我的。”   “什么?”林瑾瑜顿时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他是哪个十八线老总?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说说说,敢为难你,反了天了,明天我就叫我爸去把他踹了,帮你出气。破甲方,爷还不要了!”   他发怒的样子半真半假,张信礼说:“真的?要是你爸心仪的合作对象为难我,你帮我出气?”   “那当然,”林瑾瑜二话不说,道:“合作对象算个屁,你是我男人,你跟别人比当然是你重要了,别人算个屁,钱再多都是屁。”   酒局不好喝,生意不好谈,钱不好赚,张信礼现在做的事其实原本该他去做,林瑾瑜明白。既然自己躲懒当了个读书闲人,那么起码在张信礼回家的时候对他温柔点。   讨人喜欢他在行,只要他愿意扮乖,哄张信礼高兴嘛手到擒来。   果然,他这番无底线无原则偏袒对象的话一出,张信礼马上把他抱得更紧了,顺便还夹带私货,轻轻不知是啃还是亲了下他后脖颈,林瑾瑜瞅了眼菜,怕再不吃就凉了,于是叫他起来,道:“好了,吃饭吧。你别硬撑,万一遇到什么不会的,直接问我爸……你要不好意思,问我也行。”   虽然专业不相关,但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林瑾瑜不敢说自己是他后盾,不过一定尽力帮他。   “嗯。”张信礼送开他,帮他把几盘菜端去桌上,道:“其实,还真有件事。”   他等林瑾瑜坐了,将自己进门时放在餐桌另一头的文件夹拿过来,递到林瑾瑜面前:“这个,批注我看不懂。”   “什么东西,我看看。”林瑾瑜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那好像是一份合同草稿之类的东西,黑色的印刷字体旁有许多红色的墨水钢笔笔迹,似乎是什么反馈意见,不过全是用英文标注的,也不知出自谁手。 第425章 小梵不凡   “宁总,您嘱咐过要特别留意的那个项目的合同二稿对方已经发过来了。”   “这么快?”宁晟凯微微有些惊讶,这才几天,真有点让他刮目相看了……该不会是小梵在背后帮他吧?难道……他们真一夜复合了?他还以为那只是张信礼为了在他面前找面子,年轻人意气用事说的一个一眼就能拆穿的谎言。   不……宁晟凯还是觉得不可能,小梵……没那么随便。   “宁总……宁总?”顶楼的办公室宽敞却寂静,秘书把精精致致装订在透明书皮里的合同草稿放到宁晟凯考究的漆木桌面上,见他出神,喊了两声,询问道:“您看这个到底有没有投的必要?那边看起来挺急的,我是想假如您没合作意向,我可以尽早出面推辞。”   他做宁晟凯的秘书已经八年了,老板的心思他不敢说尽在掌握,但总能揣摩个七八分,宁晟凯一向积极工作,逢年过节连家都很少回,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这次面对新项目态度却颇有些模棱两可,相关事宜只一再吩咐再看,显然不是很想合作。   可老板又一直没直截了当拒绝,这让秘书感到奇怪。宁晟凯在生活中与人交往并不急言令色,但工作时一向果决,和乙方初步接触后是立刻合作还是马上拒绝,或者搜集资料进行进一步考察,他从不拖拉。   宁晟凯回神,看了手边那份文件一眼,如之前无数次那样道:“不用。等会儿再说,我现在不想看,”他对秘书道:“你先忙别的。”   他不想看,先晾张信礼十天半个月再说吧,时至今日,连小梵影子都还没见到,他不能总被这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   又是这样,可真奇怪。老板发话,秘书只有遵从,他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忽地停了,回身道:“对了,宁总,还有件事……”   宁晟凯抬头,用探究的眼神看向他,秘书斟酌片刻,道:“刚刚……您父母打过电话,说既然国庆没回去,周末总该回趟家。”   宁晟凯原本顺畅游走的笔尖忽地一顿。几秒后,他淡淡道:“知道了,去吧。”   秘书走了。   宁晟凯从鼻腔呼出口气,放下钢笔,揉了揉山根。   他看了眼手腕上的朗格万年历,离周末只剩两天了。国庆长假他只休了一半不到便把本来定在假后的会面提前,自愿加班,就是为了找个理由不回家。他父母年纪大了,都已退休,时常念叨这辈子什么都不盼了,只盼闭眼前能看到他成家。   对此,宁晟凯只能苦笑。   在没有遇见小梵前,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本来预备在快四十岁时找个不错的合作对象扯张结婚证,然后过一种表面一个虚假妻子,内里真实生活的日子,可父母看起来比他想象的还要急。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于耗尽自己去成就一个幼小的后代如此执着,就像他不明白小梵为什么能抵挡住新鲜感的流失,在没有制度约束的前提下仅靠个人道德保有对爱情的忠诚。   催促日日听在耳边,那样吵且热闹的关心并不能抵消喧嚣背后的寂静,宁晟凯之前谈的时间最长的一段恋爱是一年零三个月,最短只有半个月……如果包养关系和谈恋爱并不冲突的话。   性给予他短暂的欢愉,留下长久的空虚。   他不想回家,上海太大,那个家太小,小得话题来来去去只有那一个。可是不回家需要一个正当但不正确的理由。   宁晟凯歇了一会儿,余光瞄见考究的漆木桌面边缘放着的那份合同草稿,静了片刻,从名片夹里找出那天张信礼给他的名片,没叫秘书,直接自己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宽敞的、寂静的、像是黑白照片般的办公室里,他说:“你好,我是宁晟凯。明天晚上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吃个饭。还有……如果小梵有空,你们一起来,就在第一次会面的地方吧,我会让秘书安排。”   ……   与此同时,并不遥远的上海某单位某处。   不同于宁晟凯占据顶层偌大空间的单人办公室,这办公室里挤着七八张桌子八九个人,八九份盒饭里散发出的菜味杂糅在一起,反倒让原本勾人馋虫的饭菜香气变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擦过食堂桌子的抹布。   “好,我会来。”林瑾瑜洗手去了,张信礼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在食堂抹布味里单手开了他给自己送来的饭盒盖子。   在听完宁晟凯后半句话时,他想也没想就说:“他没空。”   他只是想帮林爸爸搞定这件事,绝不真的用林瑾瑜去做交换。俗称想“不劳而获”、“偷奸耍滑”、又想宁总跑,又想宁总不吃草。   答得这么快,明显没问过当事人,宁晟凯又说了些话,张信礼道:“他上课,我有空过来。”   “什么有空过来?”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林瑾瑜边越过张信礼肩头抽桌上的纸巾擦手上的水珠边问:“谁上课啊?该不会是在说我吧。”   虽然在问话,不过他语气挺随意的,应该只是顺口,张信礼马上把手机按了,反扣到桌上,说:“没有,是你爸那个合作对象打电话过来约明天晚上吃饭。”   名曰吃饭,实则拉锯合同上的资金跟一些七七八八的细节,林瑾瑜看着他好似扣掉一个炸弹一样反扣住手机——这是第二次了,这种被防备着的感觉让他在心里狂揍张信礼。   他面不改色问:“是吗,那怎么问我有没有空?是不是听说我爸有个儿子,要我一起去?”   虽然过程完全错了,结论倒歪打正着。林瑾瑜听张信礼说‘他上课’,既然这通电话是准甲方打过来的,那这个‘他’除了自己没别人了,毕竟他爸及一干叔叔阿姨又不用上课。   “不……是,没有,”张信礼在千分之一秒里紧急思索完然后说:“只是问我有没有空。我说对象上课,不用我陪,我有空过去。”   呃,林瑾瑜心想:现在回句有没有空都已经需要对准甲方交代得这么清楚了吗?   这几周,张信礼经常神神秘秘接电话,林瑾瑜的第六感告诉他,张信礼心里肯定有小九九,不过他没责问——口头责问有什么意思,这家伙肯定抵赖,车轱辘话来回说。当场抓现行才叫有意思,看这厮还怎么抵赖。   “行,那你去吧,明天晚上不回来吃了是吧。”林瑾瑜一屁股坐他桌上,没事人一样拍拍他肩:“赶紧吃,我借同门的厨房做的,多给你放了辣。”   现如今张信礼两头忙,午饭经常对付,恰好林瑾瑜上午10点后很少有课,便常常给他做了饭送单位来,监督他吃饭,就跟值班时候一样。张信礼心里想着和宁晟凯的见面,无暇分心察觉林瑾瑜这个小难缠精如此简单就不追问了有些反常。   五分钟后,张信礼把饭吃完了,林瑾瑜收拾好饭盒,在大庭广众下堂而皇之捏了捏他耳朵,从桌上跳下来,一溜烟走了。   ……   晚上张信礼开车接他放学回家,两人做饭、吃饭、遛狗、睡觉,一派琴瑟之好的样子,林瑾瑜表现得甚至比平时还乖顺几分,老冲他笑。   “对了,对方明天约你见面是不是要复核那合同啊,”临睡前,伪装许久的林瑾瑜开始给张信礼挖坑:“就上次你说看不懂批注的那个。”   刚看了两小时林怀南给他的一些金融学基础概念书籍,正带着满脑子横飞的术语准备入睡,为明天养精蓄锐的张信礼:“已经发给甲方了。”   “这么快就发了,”林瑾瑜说:“我还准备再给你检查一遍……说起来那字是对方那边负责对接的人写的?还挺好看。”   是好看,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笔迹有点眼熟——但他没说。   林瑾瑜曾费大力气啃过宁晟凯办公室那些各类文件,其中一些上面不乏宁晟凯自己随手标上去的内容,当初啃那文件可费了林瑾瑜老鼻子功夫,要不是那时候恶补过一些基础的专有名词,前几天张信礼那标注只怕他且看到今天还没看明白,想这么快返给宁晟凯让他刮目相看一把是不可能的。   “是啊,那边派来接头……我是说对接的写的。”张信礼道:“多拖一天资金就晚一天到位,你爸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这样,”林瑾瑜好似不疑有他:“你们明天晚上在哪儿吃饭?”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张信礼没有说具体地址:“那边做东。”   “那看来很贵了,哈哈,要方便打点什么燕窝鸡丝汤、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之类的剩菜给我尝尝,咱们家也吃顿好的。”林瑾瑜开了半句玩笑,然后借杆往上爬道:“我爸也去?”   “……没说,应该不去。”张信礼自己也觉得这不符合常理,这次,林怀南是亲自负责这个项目的老板,没道理他不去或者不让他去。他想了个半真半假的说辞道:“就……还在初步确定合作意向阶段,等我这里沟通好了对方的全部要求才会往上递。”   “哦——这样啊,”林瑾瑜靠过去,咸猪手拍拍他光洁的胸口,半怪不怪地又问了遍:“具体哪个地方?”   “就……”张信礼还是说:“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得,都问两遍了,看来这货是铁定不想告诉我了,林瑾瑜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了句“好吧”,和平时一样给了他个晚安吻,翻身盖被子假装入睡,同时心想: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呵,我问我爸不就知道了,不说有什么用,傻瓜。   他不清楚具体情况,看张信礼这几天殚精竭虑又在他面前遮遮掩掩的样子,是怕张信礼替他担了这个担子,可又手生,应付不过来,出于不想让他爸看轻他的顾虑又不敢跟他爸说……就比如那些标注。   也怕是他爸硬把这担子给他,而那边的甲方为难张信礼,觉得他资格不够,叫他爸亲自出面,或者叫他爸法律上的继承人——也就是他出面,而张信礼护着他,不告诉他。这猜测不无道理,一个小小的标注都不写人话,非拽洋文,可见对方这刁难劲已经渗透到了何种地步。怎么,认识26个字母给那甲方牛逼坏了?切。   何况张信礼上次小小提过句,对方确实有故意难为他。   他还怕是酒桌上谈生意,对方有些不正当爱好,安排了点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张信礼想拒绝,拒绝不了,又怕他生气,一个人忍着。   ……那么那么多靠谱或者不靠谱的猜测、顾虑,比撒哈拉沙漠的沙子还多,林瑾瑜想了一大堆。不管这破生意谈得如何,他绝不让张信礼为这受一丁点委屈。   明天晚上他没课,正好是个闲人,他要是单方面联系他爸,说自己想去观摩学习,他爸想必没理由拒绝吧。   身边张信礼已闭上眼睛睡去,黑暗里,林瑾瑜裹着被子,眼睛瞪得像铜铃:我的好男小歪(上海话里的某种调侃爱称),且让我来看看,那厮到底怎么为难你。以为自己是甲方就高乙方一等?甲个屁,真以为自己是桂林山水甲天下了,我还丙方丁方戊方癸方。 第426章 不存在的你(1)   翌日下午,下班时间还没到,张信礼已提前打了卡,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拿了车钥匙,一路飞驰半个多小时,独自赶往之前见宁晟凯的那山庄。   ——他以为是独自。   这里往来人员大半是熟客,地下停车层门卫虽然不认识张信礼的车牌,但一见是辆沪牌宝马5系,拦都没拦停问一句,直接就放进去了,反正没卡刷不动电梯,无谓拦下这种车去盘问。眼见就要抵达目的地,张信礼刚挂上倒档准备停车,谁想这时候林怀南打了个电话过来。   因为宁晟凯只约了他一个人,而工作这事没人关心过程,老板只要结果,因此作为临时小职员,张信礼没跟林怀南提今天见面,准备等他这边商定好了再做个总报告,谁知……   他这时候打电话来干什么,难道是巧合?   离约定时间还早,张信礼一把倒进车位,接通了电话。   “喂,小张,下班了没?”彼此都比较熟悉了,林怀南跟自己儿婿没怎么虚与委蛇,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天项目那边是不是约了会面?”他道:“怎么也不说一声,自己能行吗?要不我现在过来。”   他第一反应和林瑾瑜一样,以为小张这孩子好强,不愿意给他添麻烦,才自己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来了。   也有部分这个原因吧,不过不是主因,张信礼主要是不想这事穿帮,一来这事不光彩,如果林瑾瑜和自己在一起时沦落到要被包养者觊觎,让林怀南怎么想他,二来……宁晟凯就一辈子在梦里“思念”小梵这个不存在的人好了,张信礼不止连让他见自己男友一面的机会都不给,甚至连林瑾瑜的真名都不舍得让他知道。   “不用,您今天不是还有别的事,”张信礼边挂挡熄火边回绝:“我已经到了,没事,可以的。”   奇怪,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难道是宁晟凯那边临时通知了?难不成真是约他去谈合同的。   林怀南每天干什么往往提前一星期就安排好了,他今天原本还还真没什么空,不过……   儿子刚来找他问这件事的时候,他虽然也有点不放心张信礼一个人跟对方碰面,不过后来思量片刻,觉得给他个机会锻炼锻炼也好。之前张信礼对继续深造这事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好似顾虑很多,不太愿意的样子,要么提前试试独当一面,刺激刺激他的兴趣。   以张信礼学校的层次,仅靠本科学历,他是绝无可能进林怀南公司的,林怀南是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衬把自己儿婿,但不会无原则开后门,张信礼有做事的能力,他才会给他做事的岗位。   他道:“还是多几个人过去跟全程吧,算当你副手,”林怀南半开玩笑道:“也好帮你……”   “真不用,”林怀南话未说完,张信礼已快速道:“我跟那边已经交换过一稿意见,再来人反而费时间。”   才这么几天时间,连一稿意见都交换过了?动作还真快。林怀南说:“其实……”   其实小瑜突然找他说要子承父业见见世面我虽然觉得他去了也是添乱但他一意孤行这会儿已经扒了我车钥匙下楼活车去了。   但他没来得及没说完整,张信礼已抢在前头道:“真没事,我一个人就行,还在路上开车,不方便接电话,先挂了。有情况给您汇报。”   离约定时间越来越近,估计林怀南说来说去还是加人跟他一起去的事,张信礼不想浪费时间,搪塞了过去,林怀南听他在开车,也不好啰嗦什么了,道:“这样,那好,你多注意……不要搞砸。”   反正他们一会就出发了,正可谓不是冤家……呃,不是冤家也聚头,早见晚见都得见。   对此毫无察觉的张信礼郑重答应,挂了电话。   虽然他从小到大从未有机会进出什么高级场所,但一回生二回熟,张信礼照着记忆里林怀南上次的做派,停了车,在侍者的夹道引路下走到电梯,直接说约了宁晟凯吃饭,顺利上楼。   这山庄主营江淮菜跟日式料理,俩餐厅加一块每天也只开十桌。   “您好,请问是有预约吗?入内必须穿着正装,谢谢您的配合。”侍者礼貌鞠躬,看似温柔谦卑的脸上其实无一处不透出机械性训练的痕迹。   这次见面张信礼没有提前告诉林怀南,林怀南当然也就不会像上次一样记得特意给他一套西装,而定做一套手工西装需要等待很长时间不说,费用也十分高昂,目前除了见宁晟凯,张信礼根本用不上,他觉得太浪费,便婉言谢绝了林怀南定一套的提议。   门口还有其他食客,大家看起来都对这一筷千金的地方很熟悉了,男的基本西装革履,女的穿着宛如礼服,只有张信礼没外套,一身平平无奇的白衬衣就打算往里走,所以被拦住单独提醒了。   这模样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好在这山庄原本就休闲娱乐一条龙,餐厅自带专门供客人换衣服的更衣间,里面有贴心地为粗心的客人准备服装。侍者提醒了他,带他去换衣服,架子上衣服是满的,没人动过,张信礼拿了一套,于是满架的衣服缺了一角。   接着女侍者领他走到宁晟凯预定的包间,替他推拉完椅子,鞠躬道:“宁总还没来,您先喝杯咖啡稍等片刻。请问您一般喜欢什么咖啡呢?或者需要茶我们也完全可以提供。”   来这儿的老板一般都有自己固定的喜好,咖啡的什么烘焙程度、茶要生茶还是熟茶,这些人不管懂不懂都会说得好像很懂,因此女侍者压根没提供选项。   张信礼不喝咖啡也不喝茶,甚至第一次喝到瓶装矿泉水还是十四五岁出去县镇上学之后。他把带来的合同复印件放到暂时还很空旷的桌上,道:“一杯白开水。”   “什么?”女侍者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杯白开水。”张信礼又重复了一遍。   女侍者说:“餐前饮品是免费的。”   张信礼不说话了,看着她。   “……好的,您请稍等。”女侍者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鞠躬走了。来这儿吃饭的根本没有工薪阶层,没准是个口味独特的老总公子……又或者对咖啡因过敏,忌茶忌咖啡什么的——有这样的人。   算了,这不关一个小小女服务生的事。   为了待会儿交谈的时候不出错也不露怯,张信礼特意早到了,利用这段时间把晦涩的合同重新过了遍,顺便还复习了林怀南、林瑾瑜两父子有意无意提点过的许多商务概念。   他在竭尽全力学习着,张信礼感觉自己准备高考的时候都没如此认真。   大半个小时后,宁晟凯终于来了。   他穿着考究,德比鞋亮得能照镜子,张信礼站起来,和他握了手,各自入座。   “抱歉,迟到了五分钟,”宁晟凯示意张信礼把复印件递给他:“家里来电话。”   张信礼道:“没关系。”   “我上次的意见你都看过了?”   侍者拿着今天的菜单敲门进来让他们作最后浏览,宁晟凯示意给张信礼,道:“因为懒得提前询问你的口味,所以自作主张决定了菜单,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可以去掉不上桌……嗯,不过加菜会比较困难,为了保证新鲜,每天的原料有固定份额,不预定就没有。”   “宁总客气了。”张信礼礼貌性地扫了半眼就把菜单还给了侍者:“上次的意见我都看过了。”   侍者收了菜单,鞠躬出去,不一会儿送了餐具和餐前凉菜上来。   一黑一白两双看起来挺沉手的筷子被端端正正摆在木质筷枕上,细节见服务,宁晟凯准备的这顿饭主题是海鲜,因此特意用了扭腰往上打挺的小鱼筷枕。   “那效率还挺高的,”宁晟凯要了杯茶,示意他尝尝凉菜,道:“我和小梵以前工作的那家店的经理聊过,他说你也去过那家店,不过因为英语不好没有入职。”   “我认为我以前的工作经历和本次谈话无关,”张信礼斜眼向下瞄了眼那双筷一勺,坐在他对面,没动筷子,只说:“甚至算不上工作经历。”   “是的,我只是好奇。如果你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懂所有标注,说明你的外语能力可以,当初是自己不想去所以故意让小梵代替你。或者说,是……”宁晟凯道:“是他帮了你?”   永远这样,这男人只会靠小梵而已。   “你还和以前一样,”张信礼说:“操心得太多。”   宁晟凯巧舌如簧:“确实,风投不容易做,有那么多人跟着我吃饭,我要操心的东西比无事一身轻的张先生是多多了。而且……作为你未来的甲方,了解你的行事作风、人品对我来说很重要,这关系到我对你方的信用评估以及你方是否具备创业潜质,我能否获得预期回报。”   “是吗,”张信礼回:“能被你了解看来是我的荣幸。”   “我不反对你这么认为。”包间内装潢淡雅却不失贵气,宁晟凯喝了口香气馥郁的茶,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他呢?我记得我郑重邀请了他。你连这种三人都在场的见面也害怕?”   张信礼身上那身店里自带的工厂流水线正装还有开餐前的种种表现已让宁晟凯笃定他从未来过这种层次的餐馆,他面对面前那八九件餐具远没有小梵那样好似信手拈来,宁晟凯打赌他不知道面前那两双筷子分别是用来干什么的。   虽然这侧面说明张信礼干干净净,从未因为贫穷去傍过什么大款,但……仅此而已。   宁晟凯故意道:“这么怕他见我?”   张信礼面无表情,直言不讳道:“你想太多了,恐怕,该宁总怕见他。”   见了就会知道自己真的毫无希望。   宁晟凯巧妙接话:“如果想得不多,我应该早就赔光了。”   第一道热菜上桌,是道白灼虾。偌大一盘子里唯十多只剥皮去壳的红润虾仁弓着背在老鸭汤里游弋,不见任何配菜气味却异常鲜美浓郁,张信礼盯着那些被剥去铠甲,弱点全露,只能任食客宰割的嫩虾,觉得今天桌上怕必有一人如同这物。   宁晟凯收了话头,波澜不惊道:“先吃菜,别的等会儿说。”   还等会儿呢,张信礼总算明白林瑾瑜为什么不愿意子承父业了,有些生意人真是太磨叽,正事还没开始谈已唇枪舌剑暗中杀过几个来回,前期来点心理战为后面压价做铺垫,真是累得慌。   张信礼没吃,他确实不知道面前这俩筷子分别是用来干嘛的。   “怎么不动筷子?”宁晟凯心下了然,但仍装不知问他。   张信礼注视着他,感觉奥斯卡欠他个奖杯。吃饭就吃饭,谈生意就谈生意,非整这么多繁文缛节。   “宁总,”他不打算再打口水仗浪费时间了,终于直接了当道:“我们来谈谈合同吧,您在上一版里虽然吹毛求疵挑了很多小骨头出来,但在融资金额上没有作任何改动,是否可以看成你已经默认这个数额,那么我们现在先敲定首轮300万的到位日期。”   “不行。”   宁晟凯低眉拿筷子夹菜,兜头就是一句:“太多了。”   张信礼挑眉:“你没有事先在合同里提出来。”   几百万不是小数目,随便讨价还价一下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上下,他绝不敢擅自做主,宁晟凯如果对融资金额有异议,应该一开始就提出来。   “你那篇合同遗漏之处太多了,没有兜底条款,缺乏细节,通篇用词也不是很严谨,”宁晟凯淡淡道:“这种合同连开头谈数额的必要都没有,先严谨用语的好。”   如果林瑾瑜在场必然要当场喷他放什么屁,连初步金额都没达成明确意向揪着用语措辞折腾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哦,合着乙方费时费力按照你的要求拟完合同框架,你丫反手一个融资金额过高无法合作,拍拍屁股就走人?当在搞公务员申论模拟考试呢。   “宁总,”张信礼声音也严肃起来:“你不觉得你有些过分了吗。”   过分?宁晟凯听到这话,不夹菜了,慢慢放了筷子,说:“张先生,这话应该问你自己。我已经反复说过只要你把小梵带到我面前,这门生意就好谈,你自己要推三阻四,如今反问我过分?”   “宁总意思是一定要来潜规则那一套了?”张信礼说:“恕我直言,如果宁总永远抱着这种想法,那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小梵’。”   他试图劝说宁晟凯:“宁总,他不是对的人,放下吧,人生还很长。”   宁晟凯低眉,淡淡道:“那是我的事。”   他觉得张信礼说得太轻松了,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幸运,可以和学生时代爱着的同性伴侣走到一起。宁晟凯想:我今年已快三十七岁,再没有像你一样,在还未懂得什么是爱的少年时代便遇见爱人的机会了。   他那一代人从来也未拥有过。   除了“看看你”、“约吗”横行,裸照横飞的成人交友软件,以及这样浸泡在金钱与性里的包养方式,他这错过了懵懂便已快步入中年的老男人还有什么途径去找些断断续续的伴度过余生呢?   张信礼还想再说什么,宁晟凯打断了他:“与其对我说教,你不如还是多动动脑筋怎么说服我继续跟你叔叔谈这笔生意吧。其实我挺好奇,林总真是你叔叔吗?逻辑上说不通。即使是你叔叔,远房应该从小就没什么来往吧,不然你也不至于穷到让小梵去那种地方了,就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叔叔这关系而言,你好像对林总的事情过于上心了,是想立功?”   “给叔叔帮忙不是应该的?”张信礼回:“何况宁总是因为我才不谈这门生意的,不是么?”   “嗯……”这个理由说服了宁晟凯:“看你这么卖力,我还以为你叔叔以后的遗产都归你。”   “他的遗产归他儿子,”张信礼道:“一分钱都与我无关。”   “林总还有儿子?”宁晟凯算了片刻,道:“今年也该二十多了吧,上次怎么没见,反而让你这个远方亲戚来旁听?”   张信礼心想:幸亏没见,见了你不当场呆滞。   他道:“不谈别的了,宁总,你直说吧,既然不接受300万,你的心理金额是多少。”   “嗯……”宁晟凯回道:“小梵不在,0元,小梵在,300万。”   “……”   这个老男人真是有够油盐不进的,张信礼道:“不可能。”   “终于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宁晟凯一早察觉他嘴上说着“我去说服”,实际根本不愿意:“你还是怕罢了。”   张信礼跟他无话可说,他不害怕,他就是……不愿意,单纯的不愿意,林瑾瑜看着他就够了,其他的什么王秀、林烨、宁晟凯,一个也不许看。   “那么……”一顿四凉四热两主一汤一面一甜点的饭才刚上到第一道热菜,宁晟凯已准备起身告辞:“想好了再来找我,记得带着小……”   最后那字还没吐出,门外侍者忽然敲门,面带抱歉神色进来,道歉道:“宁总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进来打扰你,外面有个林总说是您这次商谈的合作伙伴,带着助理要进来,慎重起见我们进来问问。”   第427章 不存在的你(2)   侍者是弯腰单独对宁晟凯说的,张信礼本来没听见,但宁晟凯的惊讶马上让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林总?”宁晟凯问:“哪个林总?”   他的合作伙伴不只一个姓林的,完全没往林怀南身上想的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被拒的项目负责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他的行程,出于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理来打扰他,这样的事不少见。   侍者又低头耳语了几句,报了林怀南的名字。宁晟凯道:“怎么可能?”他问张信礼:“你告诉你叔叔了?”   张信礼回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目光。   宁晟凯说:“你叔叔来了。”   他忽略了侍者小小提了一嘴的助理,以为是个龙套人物。   张信礼紧随其后惊讶了:“怎么可能?”   刚还唇枪舌剑,你阴阳我怪气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宁晟凯在打量张信礼是不是在说谎,张信礼在打量宁晟凯是不是装惊讶。   不管消息到底是谁走漏的,总之林怀南现在就在门口指名道姓找自己,拒客不行,完全找不着理由。   两人的打量都无疾而终,宁晟凯不得不道:“请林总进来吧。”   “好的。”侍者领命出去。   私密性很强的包厢门开了又关,林怀南一身行头与宁晟凯不相上下,不愧是货真价实的乙方老板,虽然是后来者,可进门气势便不落下风:“宁总,久等了,”他清楚宁晟凯没邀请他,可还是这么说:“您竟然还亲自来了,真让我们受宠若惊,感谢厚爱。”   目前这阶段的商谈老板显然是用不着亲自出面的,宁晟凯肯屈尊降贵独自过来和林怀南的人见面并不是因为他重视这次合作,从而想表现出诚意,但他不能反驳。   “林总客气,应该的。”宁晟凯不太上心地说着场面话,他完全出于礼貌才把视线往林怀南身上落了几秒,随意道:“请坐,我让再加两套餐具。”   菜肯定是没法加的了,主厨只准备了两人份的菜,只能加个餐具意思一下,表达宁晟凯对林怀南的尊重。   林怀南走向桌子,张信礼起身以示礼貌,宁晟凯只是招呼他坐,没站起来。   林怀南走到一半,转身朝门口道:“小瑜,进来啊,磨蹭什么呢?”   “来了。”懒洋洋打量着店内装潢的林瑾瑜应声而入。   刚还安坐椅子上岿然不动的宁总忽然“噌”一声站了起来。   张信礼:“???”   宁晟凯:“?????”   林瑾瑜同样一身平平无奇的餐厅自带西装,从耳垂上那小小的银色圆形耳钉来看,他显然没有来参加严肃、正式的商务会面的自觉,倒像来参加party的。   “你……”宁晟凯立刻就想问“你不是不来么”,可瞥见林怀南,又生生把问句咽了下去。   林瑾瑜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来,先看张信礼,一笑,然后看见了宁晟凯,一愣。   “小瑜,这是宁晟凯,宁总,我们这次项目的甲方。宁总,这是……”他刚要介绍林瑾瑜,林瑾瑜已自己上前一步,越过他爹,对宁晟凯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来谈生意。”宁晟凯不知怎么忽然结巴了:“你呢?”   林瑾瑜用下巴朝张信礼的方向示意了下:“我跟他来的。”   林怀南:“?”   他用一种看见外星人登陆地球第一天就跟自己儿子勾肩搭背,互称兄弟的语气问:“你们认识?”   “嗯,”林瑾瑜道:“爸,我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宁总。”   宁晟凯道:“爸?!”   林怀南愣了一瞬,不明白宁晟凯为什么忽然叫自己爸。虽然对方年纪是比自己稍微小些,可生意场上哪论什么大小,就算论,也不至于叫爸呀。   林瑾瑜拇指一指林怀南说:“对,介绍一下,这是我爸。”   好家伙,介绍语直接从“这是林怀南儿子”变成“这是林瑾瑜他爸”了,有够牛的。张信礼道:“小瑜,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用脑子找的,”林瑾瑜说:“你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   宁晟凯插话进来,道:“不,等一下……我完全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突了,宁总,”林怀南说:“怕我侄子谈不好合同,浪费宁总时间,本来想自己过来,谁知我儿子不知怎么了,非要跟过来,说也想历练历练。”   “这是你侄子?”宁晟凯指了指张信礼,然后又指了指林瑾瑜:“这是你儿子?”   他的语气像外星人正在跟他会面。这么说来,他们这什么情况?乱……伦?不,又不能生小孩,不存在近亲结合,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不不不,那也是乱伦。   宁晟凯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过载的CPU,思考儿子侄子之间伦理关系的进程再继续下去他就要死机了。   面对他的提问,林怀南和张信礼同时说:   “是的。”   “不是!”   句号那句是林怀南说的,感叹号这句是张信礼。   开什么国际玩笑,张信礼非常清楚宁晟凯清楚他和林瑾瑜之间的关系,而林怀南不清楚宁晟凯清楚——绝对不能继续假装自己是他侄子了,否则……   他大脑也快CPU过载了。   宁晟凯:“????????”   林瑾瑜离开自己亲爱的父亲的后背,继续闲庭信步到张信礼身边,说:“啊,我爸不知道甲方是你……呃不,他知道是你,但不知道是这样的你。不好意思,可能无伤大雅地粉饰了一下我们家的家庭成员。”   他拍拍张信礼的肩:“重新郑重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然后指指林怀南:“那是我爸爸。我爸跟我爱人除了公公与儿媳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亲缘关系……呃也不是公公跟儿媳,”他摸了把头发:“你懂我懂大家懂。”   这次轮到林怀南“???????”了。   什么你懂我懂大家懂,大家不懂!小瑜怎么回事,这是多正式的场合,对方是身家千万,且年纪比较大的甲方老板,他怎么会理解这种事,怎么好才刚见面就在他面前和盘托出?!   CPU过载的人陡然增加到了三个。   宁晟凯努力理解着房间里四个人的关系。一、小梵是林怀南的儿子,是真命题;二、张信礼是林怀南的侄子,是假命题;三、张信礼是林瑾瑜的男朋友,同一。   所以说,这叫我喜欢的人一开始是我想包养但没包上的学生后来变成了我乙方的儿子?!   什么魔幻现实主义!   三个CPU还在超负荷运转,第二道热菜上来了,叫什么‘金玉满船’,其实就是老鸡、火腿、猪腩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熬出的高汤汁淋在鲍鱼上,宁晟凯看着洁白如雪的盘子里那色泽浓郁的极品鲍跟边上作为配菜的西兰花以及雕成绿叶簇拥着鲍肉的黄瓜还有柠檬片,感觉这不就是此时此刻的他们四吗。   小梵是那块鲍肉,位于中心点,花团锦簇,吸引八方食客;张信礼是那西兰花,最常用的配菜,做这道菜,少了什么配菜也少不了它;林怀南是那被雕成叶子的黄瓜,身为小梵父亲,从表情看还不如自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戏称傻瓜;而他自己……是那块橙黄橙黄的柠檬片。   金玉满船是按人头算的,每人一份,由于原本的食客只有两位,所以只上了两份。   偌大的、用来吃饭的包间里没人坐着吃饭,所有人都站着,林瑾瑜看了眼桌上的菜,轻松自在道:“哟,菜色不错啊,我都好久没吃过了……你们坐啊,站着干什么,赶紧吃,别浪费了。”   宁晟凯在他爸眼里是需要慎重对待的甲方,在张信礼眼里是又要稳住又要时刻保持距离的觊觎者,在林瑾瑜眼里……就是个人。   “小……”宁晟凯本来想叫他,随即意识到那必定不是林瑾瑜的真名,又把嘴闭上了。因为林怀南还在,他不想解释为什么自己会用那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称呼他儿子。   “小瑜说得对,宁总,我们大家还是坐下说吧,”林怀南的大脑也很艰难才结束运转:“真没想到你和我儿子会认识。”   “巧……巧合。”宁晟凯忽然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   两份菜,一份在宁晟凯面前,一份在张信礼面前,林瑾瑜坐下后好似无意打扰他们谈正事,只拿了张信礼的空碗,用象牙色的那白筷子夹了桌上第一道那虾仁到自己碗里,然后放下了,改用黑筷子往嘴里送。   他完全清楚当餐具里同时包含两双长短一致的筷子时,一般默认白色或者红色的是公筷。   “宁总,”林怀南没阻止儿子吃东西,反正林瑾瑜在外面还是很注意吃相的,不至于失礼,随他去:“能否了解一下,您和我侄……呃,小张谈到哪里了?”   谈到你儿子到底有没有可能移情别恋,并为此打口水仗打过三百回合……这宁晟凯说不出口,可合同方面他们到底谈到哪儿了来着,他们谈过吗?   “谈到投资金额,”关键时刻,张信礼救了他:“宁总认为a轮投资金额过高。”   书不是白啃的,起码他现在大致了解了一个项目要融资,不是一次性全把钱砸给你,项目有不同的阶段,纯idea创意期、初步形成完整生产链时期、成长发展期、扩大规模预上市期……等,每个阶段对应不同的投资阶段,预估金额也天差地别。   “那,宁总认为什么数目合适?”林怀南强调:“生物科技和环保前期投资巨大。”   “是的,是的,我知道,”宁晟凯尽量用最快的速度从谈情模式切换成谈生意模式:“但作为idea阶段,300万的数目还是太……”   “300万是保守估计,”张信礼翻开自己手上复印件里的夹页:“这里有明细,宁总请看。以行业内a轮投资的平均数额作为比较标准,300万不是过分要求。”   “我知道,但……”宁晟凯勉强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合同时的想法:“等等,单凭这个计划书就想要到数以百万的资金,我看说是天使投资还差不多。”   张信礼在心里默念:天使投资,即angel invest,早期投资,一般指个人出资协助具有专门技术或独特概念而缺少自有资金的创业家进行创业,并承担创业中的高风险和享受创业成功后的高收益。   宁晟凯说:“我背后是我的公司,主要做PE,像林总这份这样好似满腔热血的大学生一般还处于完全初级阶段的项目想从我这里一口气拿300万恐怕不现实……或许林总可以找个人投资者,那些随性率意,投资随喜好多过随严格评审的人。”   这话宁晟凯本来是为张信礼准备的,婉拒的同时顺便挖苦他还像个满腔热血,只会空谈的大学生,然而现在林怀南在这里,宁晟凯不得不更换对话主体。   “宁总误会了,”林怀南接过了张信礼的话棒:“很少有风投会涉足天使投资,我们非常清楚,所以这个项目的天使轮融资不在和您的合同范围内。”   林怀南看了一旁专心吃饭的林瑾瑜一眼,又看回宁晟凯,说:“天使轮融资的投资方会是——我个人。想必宁总已经仔细看过合同了,这个项目会归到我和您共同成立的新生物科技公司名下,您占资金股15%,我这边占技术股75%。而且持股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注:天使轮融资的名词解释来自百度百科。 第428章 再见,小梵   当一个公司的体量过于庞大的时候会不利于管理,尤其林怀南的这新项目和他原本的老本行没有直接上下线关系,因此再创建一个新的、相对独立的运作企业是很有必要的。   宁晟凯重新翻看了一遍合同。虽然他只预计拥有新公司15%的股份,但风投本来就是这样,出多的钱占少于创业者本尊的股份,毕竟他在这项目里是只出钱不管事的甩手掌柜,只等上市变现罢了。   “你的意思是,初期投资由你以个人名义投资给你儿子?”   “是的,”林怀南回答:“实际运作有我把关,但股份在他手里。这个本来打算等风投合同大致内容都定下来,到注册那部分再详说的。不过既然宁总和我儿子认识,就提前确定一下吧。”   正在大快朵颐的林瑾瑜差点被噎一口:“什么?”他说:“啥呀,爸,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声?”   75%的股权,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当事人到事情临头了才知道。   “想等到谈那一步的时候再跟你说来着,”林怀南道:“没差别,你又不管事。”   嘿,虽然是实话,可听着怎么就那么不是味儿呢。   新公司林瑾瑜占75%,宁晟凯占15%,两个技术骨干平分其中的3%,剩下的7%归谁林怀南没说。   “所以,意思是这个项目法律上的乙方其实是……”宁晟凯后知后觉:“你儿子?!”   张信礼替林怀南回答:“是的。”   事前他并不知道林怀南要把股份归到林瑾瑜名下,但林怀南现在说了他不意外。   宁晟凯遭受了今天的二度冲击,感情我暗恋的对象不仅变成了我乙方的儿子,现在还直接变成我乙方了?   “宁总不必在意这个,”林怀南道:“具体和您这边对接的还会是我和小张。”   他们家不存在父子要因为财产而相互防范这情况,林怀南也就从注资开始就准备把股份放儿子那里,林瑾瑜是名义上的老板,他是实际上的,不会有人反对。   宁晟凯倒想是林瑾瑜亲自跟他对接,可明显属于痴人说梦,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淡淡回了句:“这样。”   第三、四道热菜陆续上齐,一道叫“鹊桥仙”,去头去尾的豆芽上肉丸子加鹌鹑蛋等一堆乱七八糟的摆成个鸟儿搭桥的样儿,一道叫“风斯在下”,其实就是个雪蛤炖鱼翅,这俩扫尾热菜少料爽口,一看就是给下面囫囵的主菜做铺垫的。   林瑾瑜边听侍者报这些卯足了劲往复杂靠的菜名边默默吐槽为了卖个好价钱还真舍得折腾,连秦观跟庄子都给拉过来当菜了。   林怀南看着宁晟凯的态度从进门时的震惊、带着几分迫切的主动询问慢慢冷下来,以为他对这种变动不满。   毕竟生意场上,法律意义是最重要的,林怀南一直“冒充”乙方磨了他这么多天,现在突然告诉人家要在合同上签字的其实另有其人,人家冷淡也情有可原。   他想调节下气氛,以便打开话题——饭桌上还有什么比酒这玩样更适合充当拉关系的道具的吗?   宁晟凯没点任何喝的,因为他今天来只是找个借口搪塞家里,借此推掉周末必须回,但他不想回的那趟家,就没想着跟张信礼把酒言欢。   “自作主张弄了瓶酒,宁总尝尝。”林怀南说着,让隔间的侍者把酒拿上来,是瓶老飞天茅台。   他察言观色,宁晟凯喜欢喝茶,这次定的又都是中式菜品,猜测他骨子里是个比较传统的人,所以投其所好。   “……多谢了。”宁晟凯心中烦闷,此刻还真有点想借酒消愁。别看他人前人后一副注重养生的样子,酒量可是不错,以前没做到老板的时候没有公关也没有秘书团给挡酒,什么都得自己来。   “本来应该由我这边做东,请宁总一顿饭,”这顿饭钱宁晟凯显然已经付过了,林怀南无法把东道主身份“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只好口头表明态度:“上次见面的时候其实内人已经订好了午餐,可惜宁总坚持下次再谈。”   当初为了帮助丈夫,林妈妈也辞职下海,如今算公司一号不可或缺的人物,内部大小琐事一律由她经手,那天夫妻俩本来打算趁热打铁,请顿客把大事都敲定下来,谁想突然有变。   酒液入杯的声音分外清脆,那不知产自一九几几年的茅台酒香馥郁,也不知价值几何。林瑾瑜还在吃吃吃,宁晟凯余光瞟过他,端起酒杯,主动和林怀南碰杯,道:“好东西总是值得等待的。”   一句话撇清自己“不赏脸”的嫌疑,林怀南当然不会故意找茬,轻轻和他碰杯:“吃菜。”   两三杯酒很快下肚,林瑾瑜跟张信礼也陪着喝了几杯,这么好的菜用来下酒还真挺合适的。   “宁总好酒量,”林怀南又说了些合同方面的事后开始闲插几句家常,松弛有度劳逸结合:“我就差多了,小瑜妈妈酒量好,她今天忙别的去了……说起来,宁总夫人呢?”   “她……”宁晟凯选择如实回答:“林总,我还没结婚。”   林怀南有些惊讶:“宁总为工作牺牲了很多。”   繁衍是雄性的天性,到宁晟凯这个年纪,且功成名就的人很少有还没结婚的,好些老婆都换过一轮了。   宁晟凯喝了口酒,道:“谈不上。”   林怀南以为他在客气,故作谦虚,除他之外的其他三人知道没有。   如果可以相爱,谁会孑然一身,就像李宗盛在歌里写的那样: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   四人又边吃边喝了几轮,林怀南开始重新把话题拉回合作问题上:“金额部分宁总还有其它问题吗?”   张信礼适时配合,把林怀南之前交个他的那些前期资料跟注资明细拿出来,双手拿着,站起来躬身递给宁晟凯。   宁晟凯接了,看了他眼。   张信礼显然是不喜欢他的,林怀南来之前,他俩扯皮的时候他话里话外还是一副平起平坐乃至于针锋相对的态度,这会儿谈到正事居然能立刻放下个人情感,稍微让他刮目相看了些。   “这是目前的项目进展。设备、人员都已经到位,初期研发正在进行,只等后续资金保障。”张信礼开始讲解他手里那叠纸分别是什么:“这是技术人员名单,这是实验室平面图,以及愿意友情提供技术顾问的其它几家公司名录,还有预计的目标消费群体构成报告。”   宁晟凯翻看了番,心道他准备工作做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充分。   林怀南在这里,他不想谈正事也得谈正事。宁晟凯有点怀疑张信礼了,林怀南不会是他故意叫过来的吧。   这项目规模不算小,如果研发成功,前景确实远大。这个年轻人虽然嘴上说着林怀南的财产和他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对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可凡是合格的老板都明白论功行赏的重要性,宁晟凯估计这事如果成了,张信礼的好处少不了。   他不是很想让他拿这个好处,这也许出于一种奇怪的嫉妒心理,毕竟总不能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了,这不公平。   说来有点好笑,他居然会去嫉妒张信礼,可他就是嫉妒了。   资料准备得很齐全,宁晟凯一页页仔细看着,试图鸡蛋里挑骨头:“……既然林总已经以个人名义注资过100万,且还有资金剩余,我看接下来这300万不急,”宁晟凯道:“我需要斟酌一段时间。”   他秘书和林怀南接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生物、通信、网络本就是风投的热门领域,那时宁晟凯还不知道张信礼的存在,对这个项目挺感兴趣,态度很是积极,这也是林怀南不仅已经把100万撒了出去,而且连合同草稿都拟好了的原因。   “300万不是小数目,按理说多斟酌斟酌也是应该的,”林怀南道:“只是只有后续资金尽快到位,研发进程才能早日推进。”   时间就是金钱,租金、人员工资摆在那里,耽误的每一天都是钱。   “怎么?项目才开始就遇到资金困难了?”宁晟凯沉吟片刻:“虽然100万对生物技术项目来说不算多,可这只是初期,这么快就急着催a轮……林总,我得建议炒掉你们公司的财务了。”   林怀南并不恼怒,只笑了笑,说:“我们公司的财务是我夫人。您应该清楚,前期投入本来就会很大。”   “我明白,”宁晟凯慢慢喝着酒,还是说:“但这么急还是……”   虽然酒量不好,但林怀南还是自觉陪了一杯。在酒文化浓郁的东方,分辨饭桌上谁是甲方谁是乙方的方法很简单,看谁喝得多就知道了,舍命陪君子的多半是乙方。   他想说点什么,说点具体的、实在的、有说服力的细节去论证他希望后续资金尽快到位不是因为他是个急躁冒进的人,而情有可原——这“原”里甚至包括宁晟凯自己前后变换的态度,但他一时想不起这笔资金的细节。   他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如从前,且已不像林瑾瑜十五六岁时那样精神抖擞,能连轴转一天也不觉得累。工作繁忙,这段时间他又要兼顾旧生意又要关注新项目,还要花心思在终于回家的儿子身上,已没有精力事事都事无巨细盯着。   就在林怀南竭尽全力试图艰难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那份琐碎、数字密布的明细之时,一旁静默无语的张信礼在察觉他想不起来后忽然开口:“算不上急,实验室平面图刚已经给您看过了,一年租金二十多万,考虑到技术性项目研发周期较长,租赁合同暂时签了两年。另外还有技术人员的工资预算以及主要实验器材、原料的采购,大概这个数。”   没有纸笔,他便调出手机备忘录写了一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宁晟凯望去时看见张信礼手机的锁屏和屏保都是他和林瑾瑜的合照。   “……”   这笔资金明细属于非公开文件,出资方是林怀南,和宁晟凯无关,也就从来没作为资料复印过,更不会有人背诵,张信礼居然把每一笔开支都记得如此清楚。   张信礼全部给宁晟凯梳理了遍后道:“……医药跟环保虽然是技术型产业,生命力强且前景远大,可众多前辈企业扎根多年,余下可供占有的市场份额不是无穷无尽的,”他把另一份市场分析调查放到桌上,同时说:“而且不是只有我们在打这方面的主意。所以宁总,为双方计,您尽快决定的好。”   宁晟凯再一次无言了。   林怀南颇赞许地看向张信礼,以前中学时他就发现了,与自己儿子截然相反,张信礼虽然文科不佳,但似乎对数字非常敏感。作为从教育资源远落后于附中的学校转过来的插班生,他第一次小考的数学成绩就打败了许多从小适应上海教学模式的学生,在全班处于中游水平。   “你比以前能说会道多了,”他还记得送小梵去医院时,张信礼在车上笨嘴拙舌,说又说不过他,只会跟护食似的,用无比生硬的态度不让他靠近小梵的样子,意有所指地道:“也比以前聪明多了,知道悄悄让林总过来。”   林怀南来了,他就只能咽下真实目的不谈,宁晟凯猜他没想到小梵会缠着他爸一起跟来……说来这位林总真是小梵爸爸吗?既然家境不错,那时怎么会……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况。   宁晟凯脑子里脑洞横飞,如今这社会,叫爸的不一定是真爸。   林怀南听得半懂不懂,他要是知道宁晟凯脑子里想的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没准会当场无语到吐血三升,然后把合同扔进碎纸机永不合作。   张信礼从来没悄悄把林怀南叫来过,他刚想反驳,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在旁边专心享受美食,好似这是一品菜大会的林瑾瑜忽然开腔了,他道“别,宁总,跟他没关系,我跟我爸是自己做贼一样摸过来的。你不要想多了。”   自己勇于当贼也就算了,还无比顺手地把这桂冠也一块颁给自己爸爸了,林怀南哭笑不得,训斥道:“小瑜,怎么这么没礼貌。你没跟过这个项目,安静点,别说话。”   林瑾瑜有点不解又理直气壮地道:“我才是货真价实的正牌乙方,我为什么不能说话?”   呃……林怀南无话可驳。   “……你说得对,”宁晟凯看了他一会儿,道:“那么,小林总,你来跟我谈吧,我又想了想,300万作为a轮来说确实不算多。”   他在暗示林瑾瑜,因为不知道小梵叫什么,他随便取了个称呼。   听懂了暗示的林瑾瑜好像没听懂一般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个必要,婚内财产属夫妻共同所有,我把我那半全权委托给他了,你们继续。”说完继续专心致志吃菜。   林怀南:“??????”   什么东西,他儿子何时变得如此口无遮拦了?   他正要尴尬打下圆场,说自己儿子在开玩笑,却见宁晟凯愣了瞬后笑了笑,不再坚持,继续喝酒去了,并道:“林总,”宁晟凯说:“敬你一杯,教子有方。”   “哪里哪里,宁总过誉。”林怀南在心里疯狂擦汗,心想哪里教子有方,明明是个麻烦精。   他先前已经陪宁晟凯喝过不少了,茅台度数不低,此刻林怀南有些不胜酒力,却没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   “宁总,”正当林怀南借口去盥洗室,实则准备运用些酒局小伎俩,偷偷把喝下去的酒吐点出来时,除非涉及到合同问题,否则寡言少语的张信礼站了起来:“我陪您喝吧,”他平静道:“您是业界前辈,本来无论我敬你几杯也不算多。”   林怀南已经去盥洗室了,三个知情人之间说话不用再客套,宁晟凯一笑,道:“车轮战?对我没用的,我酒量可不差。”   应该说非常好——跟一般人比。   正在吃饭的林瑾瑜心想:哈?你在他面前说?   张信礼眉毛一挑,没回答宁晟凯,直接用自己杯子轻轻碰了下他的杯沿。明明是清脆的一声,不知怎的,林瑾瑜幻听成了冲锋的号角。   十五分钟后。   悄悄吐完酒又干干净净洗了手,整理好仪表的林怀南再回到包间时见张信礼与宁总不知何时肩并肩坐到了一起,桌上两道主菜都已经上了,都是全须全尾的大菜,一道松江鲈鱼,一道乳猪,具被片好肢解,只等食客品尝,林瑾瑜看着那猪嘴里的苹果,觉得这主菜不应该叫松江鲈鱼和乳猪,应该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跟“任人宰割”。   就跟现在的宁晟凯一样。   “不来了,”宁晟凯摆手表示不的频率快赶上招财猫了:“今、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下海这么多年了,好酒的老板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就没见过像张信礼这样把白酒当水喝的人。   其实他错了,大部分汉族人即使嗜酒,最多也就是当饮料喝,而嗜酒的彝族人是拿酒当饭吃的。   自从知道张信礼那边不少人之所以穷,除了懒跟真的没出路之外还有个大原因是家里的男人太爱喝酒,林瑾瑜一直没把他酒量好这事当个优点,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这特长简直是为了商业饭局量身定做的。   “宁总这就要走?”林怀南刚缓过,此刻觉得还有余力再战:“还有些部分没谈完。”   “不……了,”不过短短十多分钟,宁晟凯已快被张信礼那吓人的节奏带喝撑了,喝茅台喝撑,绝了:“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别,宁总,”林瑾瑜开始背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宁晟凯:“……”   他说:“谁让张信礼硬……”   林怀南问:“嗯?小张这么了?”   居然把责任推到张信礼身上,这林瑾瑜可不干,宁晟凯还没说完,他又说:“不是您说想喝两口?他是舍命陪您呀。”   舍命陪我?宁晟凯心说:我看是舍我的命吧,再来没准酒精中毒。   他说:“他……”   林瑾瑜秒接:“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编外人员,宁总堂堂老总,可别为难小打工的。”   “……”   宁晟凯摆手,示意算了,他不说了。   林怀南看他一副生理心理双双筋疲力尽的样子,觉得太咄咄逼人不好,尤其对方还是甲方,便道:“那好,其实细节今天我们都商量完了,宁总的疑问也都回答了,既然宁总觉得可以了,那今天就到这里,确实应该给时间考虑,您决定签了马上联系我,我随时在。”   得以解脱的宁晟凯刚要答应,林瑾瑜截胡说:“我看不了吧,好事要趁早,签还是不签,给个准话,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林怀南道:“小瑜!”   林瑾瑜说:“啊,有什么问题吗?爸,我才是乙方啊。这个,我应该表达我的看法,我的时间也是钱,你的也是,张信礼的也是。”   林怀南:“……”   从踏进这包间开始,林瑾瑜表面上在胡吃海塞,其实他们说什么他都听见了,他又不傻又不聋的,自从知道宁晟凯就是这次新项目的风投甲方老板,他马上醍醐灌顶,明白了那天张信礼回来,抱着正炒菜的他说的“为难”的出发点是啥。   感情不是出自于对小职员的轻视,是出自于私人感情纠葛——虽然他觉得他们之间甚至都称不上有什么感情纠葛。   已经起身,从座位靠背上拿了外套的宁晟凯停住脚步,重新扭头看他们。   “爸,既然乙方是我,那就我来谈好了,”林瑾瑜终于放了筷子:“宁总不是也希望和我谈?我们老相识了,确实有情分在,叙叙旧也好。”   林怀南懵,不知道儿子什么意思。   林瑾瑜和宁晟凯确实有情分,友情。不管张信礼愿不愿意承认,宁晟凯确实帮过他们,当诗涵求助无门给他打电话时,他从夜店那些人手里救了林瑾瑜,并且间接帮了张信礼——没有他给林瑾瑜带来的那些提成,很难说张信礼一分钱都没用过。   “这……”林怀南正犹豫,张信礼朝他点了点头。   看来果然翅膀硬了,儿大不由爹啊。林怀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起儿子今年都满二十三,眼瞅着要二十四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独立的成年人了。   “好吧,”他看了眼表,时间不早了,别的地方还有一堆事,于是说:“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如果宁总没意见的话,那就……”   宁晟凯当然没意见,林怀南拿起自己的外套,礼貌告别后推门离开了。   ……   桌上无数盘五颜六色的美味佳肴旁边白纸黑字的合同分外显眼,这顿饭的主菜已全部上完,只剩清口收尾的些许面点小菜,宁晟凯重新坐了下来,但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两个。   最先开口的是林瑾瑜:“宁总,”他道:“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面。”   “……是啊,”宁晟凯回话道:“没想到你爸爸是……我不太理解,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林瑾瑜说了句让他哭笑不得的话:“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吗?”   他明明不在乎钱,此刻却市侩、斤斤计较起来:“这样,我告诉你,你签合同,我们公平交易。”   宁晟凯道:“你一个故事值300万?”   “一字还能千金,只要有买家,故事何止300万,”林瑾瑜回答:“岂不知《辛德勒的名单》就起源于托马斯·基尼利认真听了幸存下来的犹太人小老板讲述的故事,它值一个奥斯卡,价值甚至超越金钱,何况小小300万。”   宁晟凯不说话了,半晌,他点了下头,示意林瑾瑜继续说。   林瑾瑜看了眼张信礼,张信礼也看着他,那眼神不含任何担忧、恼怒、不安或者任何负面情绪,于是吃饱喝足的林瑾瑜真的开始讲故事。   他讲了很久,因为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从遥远的、八年前的凉山一路讲到八年后的这张桌子。   宁晟凯以为自己是坎坷的,而他们是一帆风顺的,他那压抑的、隐藏的、从未能表露自己的青年时代哪里是林瑾瑜与张信礼这样运气好的人能想象的,他们的真爱来得容易,似乎唾手可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轻轻松松对他说:“放下吧,如果你永远抱着这种想法,那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小梵’。”   幸福的人的说教在不幸福的人听来永远是“何不食肉糜”的。   但宁晟凯听着听着,忽然发现,原来世界上其实没有一直幸福的人。   林瑾瑜讲完了故事,说:“宁总,其实我不太理解你对我的执着,你有钱,而且有魅力……先跟我对象声明一下我只是客观陈述没有别的意思。你确实是个有魅力的人,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岁,这个经常被圈里拿来调侃的年纪,可其实有很多人一样喜欢三十岁以上的成功人士,你条件很好,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学生愿意跟你。”   宁晟凯静静听着,林瑾瑜接着说:“宁晟凯,你其实并不喜欢我,更谈不上爱,只是因为我是你少有的、没能得手的对象,所以耿耿于怀罢了。了解得越多,喜欢就越少,我有时候脾气很臭,而且不讲实际,做风投的绝对忍受不了这个,你觉得我美好,因为我们从未开始。”   他道:“我不是四川人,家里不穷,没有很勤奋就考上了还不错的学校,不像你觉得的那样弱小、可怜又无助,不会激起你的保护欲和同情心。”   小梵是一个幻影,宁晟凯给这个幻影以虚无的喜欢,那些是假的,他的喜欢也是。   听上去很有道理,宁晟凯认真听完,笑了下,说:“我的事我心里清楚。”   只有他心里清楚。   他想见林瑾瑜,并没真的期望借见个面的短暂机会让他回心转意,他知道那几乎不可能。宁晟凯只是单纯的、真心的希望和小梵坐下来,平静地说说话而已,就像现在这样。   他想了解小梵,知道小梵更多的故事,想知道他对爱人的坚定从何而来。   那样美好、长久、矢志不渝,他从未拥有的爱。   现在他知道了,世界上没有一直幸福的人,林瑾瑜和张信礼能幸福,是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屈服于不幸。   他屈服了,或者说,从那个少数取向仍是病症的那年走来,他从未抗争过,至此三十七年。   林瑾瑜又叫回了他‘宁总’,他说:“宁总,你完全不必羡慕别人的爱情,今天是今天,不是1999年前,只要你认真生活,你找真爱比我容易多了。我送你一句诗吧,刚吃饭的时候想到的,秦观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今儿那道摆盘花里胡哨的菜的菜名,张信礼心道:没想到你不是一直在白吃白喝,还在动脑子。   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就会结交什么样的人,宁晟凯听懂了。他看着林瑾瑜,想了片刻,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他问:“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你当我叫小梵吧,”林瑾瑜坚守市侩阵地坚守到了最后一刻,说:“反正合同一签都知道了。”   还是一样狡猾。宁晟凯移开目光,无奈笑了下,摇摇头,拿过桌上那一式两份的合同草稿,又从西装衬里内袋掏出钢笔,开始在甲方那栏里签自己的名字。   小梵要走了,或者说他从未存在过,面前这个人是他的乙方,他们会做一段时间的商业伙伴,仅此而已。   林瑾瑜开始写自己的名字。   宁晟凯认真看着那一笔一画诞生的名字,其实他也有句诗想送给林瑾瑜,不是秦观的,而是蔡伸的,不过他没说。   白色的合同纸上是宁晟凯漂亮的中文笔记,他看着林瑾瑜写完最后一笔,在心里默念:相逢非草草,分袂太匆匆。 第429章 夜色撩人   饭局结束,林瑾瑜和张信礼时出去后看见林怀南原来没走,而就在大门不远处的亭子里等着他们。   “爸。”林瑾瑜把合同交给他爸:“瞧瞧瞧瞧,我出马一个顶俩。”   “这就签完了?”林怀南接过翻了翻,觉得有点梦幻:“小瑜,爸还真小看你了。”   “那是。”   张信礼站在林瑾瑜身边,林怀南道:“小张也是,我本来还以为你没经验,一个人肯定应付不过来,没想到帮了大忙。”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都是在夸张信礼。天色已晚,事情都办完了,三人没了留下的理由,准备回家。   赵叔靠在路虎车门上等他们,林瑾瑜本来是坐他爸车来的,此刻却理所当然往张信礼那车的副驾驶一坐,飞速对他爸说:“再见爸!”   拿着合同的林怀南:“……”   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啊。   ……   夜色如墨,张信礼把车窗全关了,准备从这里开出去上高架路。车内十分寂静,只能听见车轮缓慢碾过路面的细微沙沙声。   “大功臣”林瑾瑜跷着二郎腿等了半天,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什么?”张信礼目不转睛开着车:“什么说的。”   嘿,真没自觉。林瑾瑜从他副驾驶的储物盒里翻了包烟出来,点了根,道:“宁晟凯。都被我抓现行了还想抵赖?为什么不告诉我。”   车出了停车场,在郊外飞驰,张信礼默默自觉把车窗开了,让烟雾得以飘散出去,破窗而入的风带起一串刺耳的啸音:“不想让他见你,”他说:“也不想让你知道他还想着你。”   “怎么,”林瑾瑜故意使坏,朝他那边呼了口烟:“都老夫老夫了,还怕我移情别恋啊。”   “不是,”上坡路,张信礼又加了把油门,把那涡轮增压发动机轰出声猛虎咆哮般的怒响,回答:“没有为什么,就是不乐意。”   单纯不乐意。左一个右一个,缠着他的人怎么就那么多,真让人不高兴。   “哟,还学会耍小脾气了,”林瑾瑜并没因为他冷硬的回答而恼怒,反而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你这是护食,还是吃醋?”   前方宽阔无车,张信礼瞟了他一眼,答:“都是。”   他说:“你桃花运太好。”   “得了吧,你也一样。”林瑾瑜想起赵武杰还有他软件上收到的那些裸照:“还有1愿意为你做0,啧啧,好福气。”   张信礼学着电视里说:“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他自己就是1,林瑾瑜脑门上电灯泡一闪,秒接道:“要!”   张信礼给自己挖了个坑,不说话了,专心开车。   林瑾瑜笑死,抽完烟把烟头扔进小垃圾桶后安分了几分钟,然后又去骚扰他:“你刚表现不错啊,真让我刮目相看,我爸一个劲夸你来着。”   “尽我本分而已。”   “我爸也是,把75%给我事先也不说声,这下我跟宁晟凯成合作伙伴了,以后少不了打交道,你会介意吗?”   张信礼打着方向盘,淡淡道:“我如果介意,刚你爸想不起账目的时候我就不会出声了。”   他公私分明,不让林瑾瑜见宁晟凯除了不乐意让个不怀好意的老板见自己男友,还因为一开始他以为林瑾瑜和这笔生意无关。现在涉及正事,他不会因为个人问题给林瑾瑜或者林爸爸使绊子。   “我男人可真心胸宽广,”林瑾瑜说着,拍了拍他胸口,还耍流氓似的勾他下巴:“我要自惭形秽了。”   要是他跟张信礼换个位置,绝对让宁晟凯直接见鬼去,还300万投资,你就是一千亿投资也不行,滚。   张信礼在开车,躲了下,林瑾瑜来劲了,不让他碰他偏碰,多手猴子一样挠他下巴。   “我在开车。”   虽然速度不快,偏僻的郊外也没什么车跟人,可胡闹要分场合。   “知道了,回去再找你算账。”林瑾瑜本来也没打算真闹他,他坐回去,回味了一下张信礼身上总让他心猿意马的味道,觉得跟平时好像有点不一样,是什么呢?   “……等等,”林瑾瑜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你他妈……你不是喝了酒吗?还开车!我操,快靠边。”   张信礼似乎也愣了下,松了油门,道:“我忘了。”   张信礼并无任何异常,他们沉浸在合同终于签了,心头一块大石落下的喜悦中,完全把这事忘了。林瑾瑜永远记得他俩当初违反规定共骑一小电瓶导致撞人的那交通事故,行车不规范累己也累人啊。   好在还没上高架,荒郊野外的也没交警,张信礼怕挡别人路,拐进条小道靠边停了,两人愣着干坐了会儿。   林瑾瑜本来想说自己来开,后来后知后觉想起……他也喝了酒啊!虽然不多,但被逮住吹气绝对落个酒驾,张信礼更不用说,按数值标准估计直接奔醉驾去了。   张信礼看了眼里程表,开出来有一段了,这位置非常尴尬,不前不后的,离市区远,离那山庄也有段距离。   “……”他问:“怎么办?”   林瑾瑜试图叫个代驾,发现也根本找不着,第一这地方本来就不公开开放,知道的人很少,第二来的人基本没几个没有自己的司机,代驾来了也无用武之地。   “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无人烟,没代驾没出租。”窗外虫鸣鸟啼悦耳,一番尝试无果后,林瑾瑜放弃了,干脆摆烂开始抽烟看风景。他其实可以给他爸打个电话,让他爸过来把他俩捎回去,但他没打。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激活了体内的什么浪漫细胞,他忽然觉得还是算了,多好的二人世界机会,就这么待着也挺好。   张信礼把安全带解了,关了发动机省油,但没断电,问林瑾瑜道:“听歌么?”   荒郊野外,这貌似是唯一的娱乐项目了,林瑾瑜回了句“听”,把手伸出窗外弹了弹烟灰:“听你手机里的。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歌手。”   张信礼的娱乐活动属实匮乏,除了偶尔出去打打球,林瑾瑜几乎没见他有什么别的课外活动,二十三年里,他大部分闲暇时间都用来为生存而忙碌了。   张信礼伸手在操作台上鼓捣了会儿,没鼓捣成功。每台车的中控系统都不一样,按键又没有标识,没看过说明书开起来倒是容易,启动些附加小功能就有的摸索了,他摸索了半分钟都没摸索清楚。   “我来吧,咱俩换个位置。”林瑾瑜道:“哎,我还没开过我们家车呢,让我上驾驶座体验体验。”   张信礼便下来和他换了位置。   有点热,林瑾瑜坐进驾驶室,把外套脱了让张信礼拿着,自己专心体验自家车。张信礼把那件温暖的、带着他体温的衣服叠好了放在膝上,等他过这把瘾。   宝马5系外观没得说,内里皮座椅透气很好,但没有设计腰部支撑。林瑾瑜感受了下,点评道:“还行,不过5系内部跟外观比还是差了,开长途估计累人。”   “宝马还是差了”里的这个“差了”显然是个相对概念,张信礼虚心请教道:“那什么车舒服?”他说:“法拉利?”   “当然,那可是没法比呢,”林瑾瑜叭叭,好像他开过一样:“啊,流线型车身,经典尾灯,可敞篷设计,哪儿是5系这腰斩一样的天窗比得了的。”   林瑾瑜过了会儿嘴瘾,全文总结道:“啊,真是我的梦中情车,适合在梦里出现……算了,轿车跟跑车根本没法相比较,轿车里其实迈巴赫坐着还挺舒服的,”他仍在纯打嘴炮,瞎聊:“虽然太商务了,不过舒适性确实没得说。”   张信礼说:“哦,喜欢?”   “不喜欢,”林瑾瑜道:“而且都停产了,现在只能买到子系,不是那个味儿了。”   “有一个人买到了,”张信礼偏过头去,说:“去找姓宁的,他有。”   “咋,羡慕他有钱啊。”林瑾瑜把音响打开,音量调到适中,开始一首首欣赏张信礼手机里的音乐。   其实拢共没几首。跟林瑾瑜动不动几百首一千首的歌单比起来,张信礼手机里来来去去就那么些歌,各种类型都有,风格千奇百怪,相互之间八杆子打不着,从《爱的忧伤》到The Brothers Four的《500 miles》,甚至还有gay吧神曲《Rain on me》等等等等等。   那些歌很耳熟,都和林瑾瑜有关,林瑾瑜拉过的、唱过的,那年艺术节上他们一起排练过的。   “有点,”张信礼居然承认了:“从上次回欺负的你戴胜那里就觉得,现代社会没钱真不行。这次也是,宁晟凯有钱,所以他是甲方,我、你、林叔叔都得哄着他。”   林瑾瑜手肘往窗檐上一搭,说:“确实。”   确实是确实,但口头上说没用。宁晟凯有一句话没说错,张信礼总是纠结于自己跟林瑾瑜家庭上的差距,但是又没有强烈的、付诸行动去改变的欲望,大概因为他骨子里觉得不可能,他一辈子也无法赶上林瑾瑜。   “所以,”林瑾瑜问:“你打算怎么办?饭桌上跟人a轮来b轮去的挺熟练,我爸让你继续去读书,你又推三阻四。”   一会儿说觉得自己考不上,一会儿说家里有弟妹,爸妈不允许。   “没有b轮,”死心眼子·张信礼纠正他:“只谈了a轮,一步到位是最好,但不现实,不可能谈下来。”   没有风投会人傻钱多到这项目初期成果还没看到,噼里啪啦把abcd轮全签了的,那说慈善家都少了,整个一傻子。   张信礼道:“没想到你爸自己做了an……”‘安’到一半,他改口:“天使轮投资人,你一下就成老板了。”   林瑾瑜面无表情,道:“Angel Investment。”   张信礼说:“是的,就是这个。”   林瑾瑜命令道:“重复一遍。”   “我不会说英语,你知道的。”   林瑾瑜还是命令他道:“重复一遍。”   “……”张信礼只好说:“…Angel Investment。”   “这不就对了。正因为不会说,所以才得说。”林瑾瑜道:“其实我早就已经听过了。记得吗,单位面试的时候。说实话……你发音确实不怎么样,想过我学校的复试只怕很难。”   张信礼自己也知道。他说:“这跟你学校有什么关系,什么复试……”   “考我学校吧,来读研,”林瑾瑜亮出了自己的意图:“别再模棱两可说什么考不上还有你家负担重。”   他接着说:“我们得买房,你还想租房子住多久,十年?二十年?那时候房价还指不定飙升到什么地步去。你没户口,拿更高学历是你靠自己的力量在上海站稳脚跟的唯一办法。”   张信礼提议道:“你有,可以一人出一部分,写你的名字。”   林瑾瑜严肃回绝:“绝对不行。”   张信礼沉默。两年前林瑾瑜跟他提考验的时候他避而不谈,两年后林怀南跟他说时他嘴上总说会考虑,其实根本没行动,因为三跨难度太大了,他怕,怕自己奋斗许久,到头来竹篮打水。   他不说,林怀南不明白,林瑾瑜明白。   “去读研。”   “我……再看吧。”   “去读研。”   “再看。”   林瑾瑜便道:“那好吧,我把我名下75%的股份分一半给你,这样能把你的社保年限减到三年,就是得多出点钱,基数得高于本市平均工资两倍。不过没关系,反正股份都给你了。就这么定了,等公司注册完就去办,。”   张信礼大惊失色:“绝对不行!”   林瑾瑜吼:“那你就去考研究生!”   “……”   四面窗户都开着,灌入的风盈满袖口。时间过得太快,再过一周就又是一年冬天了。   林瑾瑜伸手到控制台开了车顶天窗,把座椅放躺了点,拿自己一条胳膊当枕头,边抽烟边看着头顶洒下的细碎星光。   苍穹下,他们的生命渺小而短暂。   “真美,”他说:“都忘了多少年没见过星星了,市区看不见这样的夜空。”   他看星星,张信礼看他。林瑾瑜说:“像你第一次背我的那天,也像你第一次吻我的那天。”   那时候他跟张信礼说,小时候大人哄他,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颗星星,会跟着他走,这么多年过去,他俩的星星还挨在一起。   张信礼眉心一动,指尖拂过膝上饱蘸着林瑾瑜气味的衣服,微微探身去看他。林瑾瑜眼前的星空被爱人遮蔽了,他眯了眯眼,夹着烟的食中二指往自己这边勾了勾,张信礼便听命给了他一个吻。   荒郊野外,四下无人,林瑾瑜显然不打算让这个吻止步于蜻蜓点水,他边夹着烟边压住张信礼后颈,和他在星光下接吻。   “不过是做风投的而已,有什么好羡慕的。”暂时分开时,林瑾瑜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他许诺能给我的,我都能给你。”   他不能给的,我也都能给。   白皙的脖颈在月光下筋骨分明,轻柔曼妙,林瑾瑜仰视着张信礼,伸手往上摸他的脸:“别再找那么多借口,你以前说遇到我之前想想的人生阶段就那么几个是吧?出去读中学、考大学,然后回家乡小县城就业,找个亲戚邻居眼里最好的工作,有编制的公务员或者教师之类的,再结婚生小孩。”   这是遇到林瑾瑜之前,张信礼所能想象到的、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   “现在那些是不可能的。”林瑾瑜手指下滑,抚上他的颈侧,指尖下动脉鲜活有力地跳动着,彰显着张信礼蓬勃的生命力。   他问:“你以后的人生除了我,还有别的目标吗?”   张信礼看着他的脸,慵懒、随意又嚣张的脸,回答:“没有了。”   在这所能企见的漫长余生里,除了对方,他们再没有别的希冀了。   “那就和我站在一起。不一定会失败,失败一两次也没关系。你有一辈子,和我一起的一辈子。”林瑾瑜坐了起来,不再仰躺着,不说话,但目光中透着无声的邀请。   他牵过张信礼一只手,让他轻轻抚过自己鼻尖、嘴唇、下颌、胸口:“现在……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但明天,你得做我想让你做的。”   反正方圆n里连个鬼都没有,他俩干啥都没人知道。林瑾瑜说完这句暗示、命令、交换意味交错的话,张信礼什么也没说——只用实际行动回应了。   他托起林瑾瑜,用常用来抱小孩的动作把他从狭窄的副驾驶抱到了自己这边。   虽然车内空间算大,但到底多了许多碍手碍脚的东西,好在林瑾瑜无比配合,自觉主动跨坐到了他身上。   呼吸相闻,熟稔的触碰带来无尽的快感,不消片刻,林瑾瑜便感觉到仅仅只在吻与腰腹间相贴抚摸的作用下张信礼呼吸便急促了起来。   “真快。”他咬着他耳垂说:“你好像每次进状态都很快。”   张信礼不说话,只面对面抱着他,脸埋在他颈窝里。   他俩不是第一次在车上瞎搞了,年少时候的胆大包天、低落那段时间的不计后果……正儿八经的车那什么却是第一次,林瑾瑜感觉他似乎有点……害羞?   “怎么,觉得这是我爸的车,不好意思?”烟已经燃尽,灰白的烟灰飘落在他手背上,滚烫灼人,林瑾瑜抖了下,感觉有点痛又带点爽:“给你了就是你的。觉得不好意思就赚钱买自己的车。”   他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解开张信礼衣服上所有的扣子,让他胸口大敞着,欣赏着他健美的胸肌与腹肌:“赚回来给我看。”   张信礼微不可闻地抽了口气,掌心摩挲着他后腰。   林瑾瑜主动往前贴得更紧,更真切感受着两人同一频率的心跳,低声说:“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我永远是你的。”   张信礼放在他后腰上的手骤然收紧,抱他的力度之大好似要将林瑾瑜揉进自己的身体。   “轻点……脊椎都错位了。”林瑾瑜吐槽完又回抱着他,说:“你想我怎么做,我也都听你的。”   他们永远也无法在婚礼上宣读这句誓词,但这句誓词永远刻在他们心里。   微风徐徐,他们在冬天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凉爽里缠绵。   ……   ……   ……   事后。   张信礼无声亲了亲他。林瑾瑜撑着他肩,评价说:“你技术进步了。”   和一开始那个连润滑也不知道要用的青涩模样已相去甚远。   张信礼往他耳尖吹热气,低声说:“你教的。”   怎么说呢,大概算名师出高徒?   林瑾瑜刚嗯嗯啊啊个没完的样子还在他自己脑海里,此刻想来还觉得有几分有趣。这次余韵似乎格外绵长,林瑾瑜把他当个靠背,理所当然靠着他,边装模作样哼哼边说:“谁跟你做|爱……一定都爽死了。”   作为伴侣,这种夸赞当然照单全收,张信礼抱着他,两人汗湿的胸背在星光下亲密相贴。   “别忘了答应我的,”林瑾瑜听着他的低喘,感受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心里传来的温度,道:“别害怕失败,我会教你。”   张信礼沉默良久,说:“好。” 第430章 春暖花会开   三个月后。   “好冷。”   转眼又到了一年新春佳节,在这他们一起度过的第四个新年,林瑾瑜一拉开门差点被刺骨的冷风吹得打喷嚏:“怎么感觉今年冬天比前两年都冷。”   张信礼检查完水电,换上保暖的冬鞋,边掏钥匙准备锁门边十分不给面子地道:“还不是因为你整个冬天都窝在屋子里,动不动就要开暖空调。”   如今有钱开空调了,不开白不开。   寒假,湿冷的天总让人非必要不出门。林瑾瑜显然不服气,斗嘴道:“谁说的,我上——上个星期不是还去健身了。”   “就你这频率,明年寒假也练不出效果来。”   “切,我又不是没肌肉。”gay圈日益内卷,如今这世道,不干净整洁小有肌肉外加有点小帅就不配说自己是gay似的,林瑾瑜道:“天天牛肉鸡肉鸡蛋牛奶的,都快腻味了。”   “还可以更有。再说,还不是你主动求我帮你搭配的,”张信礼跟他你来我往互嘴:“都是好东西,还腻味。”   张信礼他们那专业有门课叫《运动营养学》,虽说大家都划水,但总还是学了点东西,现成的资源不用白不用,林瑾瑜每天照他给的搭配吃,这段日子重了不少。   “赶紧锁你的门,”林瑾瑜催他:“还赶着给咱爸妈拜年。”   “等下,我拿个单词本,路上可以看。”张信礼回身把他那已经被翻得卷边的小英语本往怀里一揣,重新出来:“好了。”   “还有差不多一年呢,急什么,”作为已经上岸的前辈,虽然专业不同,但公共科目林瑾瑜显然有无数经验亟欲传授,他问:“昨天给你标的东西还有让你看的视频都看了没?”   “看了。”张信礼穿好外套,刚要关门,却见一大毛球迈着小碎步颠颠跑到门口,高兴地看着正要出门的俩主人。   已经成年的一一已换上厚实的冬毛,一身长长的黑黄毛油光水滑,此刻正一脸憨相地站在门口,还以为张信礼跟林瑾瑜要带它出门玩。   那眼神里的期盼真是见者流泪。   “不好意思了,张小礼同学,今天不能带你。”林瑾瑜对着它两只笔直的狗耳就是一通上下其手,抱歉地说:“没办法,医院不让狗进。”   张信礼听那大名听久了,有种这狗真是自己亲生儿子的错觉。一一听不懂人话,但隐约从林瑾瑜的语气里感觉出自己不能出门,脸上的高兴转为不解跟茫然。   “好了,乖,进去。”张信礼蹲下身,摸了摸大狗脸,叫一一回自己窝里:“晚上就回来了,自己按时喝水吃饭。”   真跟叮嘱小孩似的。一一显然有点失望,但还是转身回窝了。   林瑾瑜叹了口气:“唉,怪可怜的,我们白天都有自己的事,它整天在家,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等咱俩回家了。”   张信礼道:“城市里,没办法。”   又不能像在山里一样,完全放养。虽然一一根本不咬人,可这么大只狗,遛狗还是得选夜深人静的时候,怕吓到别人。   林瑾瑜想了想,道:“你说……要不咱们给它找个伴?”   “什么伴?”嗯?张信礼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恍惚久远的以前听谁说过,那人连语气、神态都和林瑾瑜如出一辙……毕竟爷孙嘛。   “还没想好。”林瑾瑜本来想说再养条狗给一一作伴,理智及时阻止了他。这根本不现实,他俩还没房子,一一体型大,每次搬家、遛狗已经非常耗人精力,再来条狗可能没功夫照顾。而既然没把握照顾好,还不如不养。   张信礼便锁了门,表示那以后再说。   腊月隆冬,室外有点飘雪,林瑾瑜帮他整理了下羽绒服帽子,又给他围上条围巾,说:“穿暖和点,等下老丈人看了还以为我虐待你。”   灰白色的围巾柔软又保暖,是入冬前林瑾瑜跟他一起买的,一共两条,同个款式不同颜色,他这条一端有个小小的史努比图案,林瑾瑜那条是流氓兔。   张信礼脑子开窍,答:“不会,谁有你对我好。”   这就对了嘛,适当卖嘴皮子说点好话,俩人都开心。林瑾瑜龙心大悦,从他口袋里拿了钥匙下去开车。   张信礼全程争分夺秒坐副驾驶背单词和长难句,态度之认真简直让人错以为考试就在明天。   ……   “小瑜小张快进来,这么早就来了!”   “新年好,爸,妈。”   “新年好新年好。”   他们到时,林父林母也正在梳洗打扮,预备出门:“小张今年又没回家,家里那边没意见吧?”林母笑着调侃:“别是小瑜横行霸道惯了,每年都拽着你回我们这里,都顾不上自己家了。”   “没有,是我自己不回去的。我家反正有我堂弟,”张信礼心知肚明,作为比大熊猫还珍惜的大学生,自己只要一回村寨,必定被方圆N里内的夫呷(媒人)围着谈相亲,不如不回去,躲个清静:“弟妹快半岁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我跟家里说要赚钱。”   这是实话也不是实话,林妈妈道:“有空还是多回去看看。”   张信礼点头,林瑾瑜说:“咱们走吧,小堂哥说他都等老半天了。”   “好,本来都准备好了,还不是你妈妈,化妆化了半天。”和宁晟凯合作的那个项目正式动工才不久,一大堆事的林怀南放下文件,过来换鞋。   “撒哟,你自己也一大早看个文件满屋头布桑布物(爬上爬下)好不啦?”林妈妈立刻还击:“就要化,以为阿拉都跟侬似的,糙老爷叔一个哟!”   林怀南其实并不糙,跟无数刚迈入四十就已大腹便便的中年老男人比起来,快五十的他脸上皱纹并不多,除了两鬓些微斑白的头发,他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许多:“我是说,你不化妆也很美。”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林瑾瑜笑死,一手一个,推他这么大年纪还斗嘴吵架的爸妈出门。   今天是大年初二,团圆的好日子,他们要走亲戚,然后一块去看望长辈——林瑾瑜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爷爷了。   林爷爷的病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最后一次犯病时正赶上林瑾瑜出柜,此后两年匆匆而过,不知现状如何。林瑾瑜小时候是有点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的,觉得占用他滑滑板、看小说、打游戏的时间,非把一堆平时也没什么交集的亲戚聚在一起,硬聊。   长大了,他感受却不同起来,觉得一年有这么个节日也不错。过年回家看长辈是中国人的习俗,它让忙碌的芸芸众生在奔波的间隙里能有个心安理得停下来,转身回家的理由。   赵叔已经在医院,林瑾瑜拉开车门,伺候自己爸妈落座:“坐稳了啊爸妈,今儿就让你看看我的车技。”   还车技,这儿又不是重庆,市区的路宽阔笔直,让速不让道慢慢开就是了,使不上什么漂移之类的的技巧,林怀南知道他在打嘴炮,只笑,懒得说什么。   今生今世居然还能坐上儿子开的车,这感觉真新奇,他觉得教儿子骑自行车似乎还是昨天的事。   “小瑜,你俩的狗呢?”他开口和儿子聊天:“就是你说,是你儿子的那只。”   他其实是很怕狗的,尤其是大狗,所以无论林瑾瑜小时候如何期待,如何恳求,他也不同意家里养狗,可这些时日林瑾瑜周末回家看他们时有时会带那只狗,林怀南有时觉得这生物也挺有趣。   “在家呢,医院不让狗进,”林瑾瑜难得跟老爸聊他喜欢的话题:“挺发愁的,上次拿租房合同去问了,说德牧串串不让办个人狗证,唉。”   上海禁养名单上犬种数目繁多,他俩当初养的时候没想到一一会办不了身份证。虽然目前还没啥事,可心里到底悬着。   “什么意思,不让个人办,意思是可以单位办?”林怀南问:“是要挂靠单位吗?”   “差不多,”林瑾瑜边看路边说:“只能申请单位狗证。”   德牧一般也就是用来看门的,林瑾瑜看了,很麻烦,要注明用途,还要上传护卫区域平面图什么的。   “厂房可以吗?”林怀南想了想,为儿子分忧:“或者实验室应该也行,我手下有。”   “!”林瑾瑜脑门上灯泡一亮,对啊,他家有地方啊,又不是要狗编制,单位办证而已,私人单位照样可以申请。   “太好了,”林瑾瑜没想到自己一向不喜欢狗的老爹居然能主动帮自己这忙,连连道谢:“哈哈哈,爸,你可帮了我们一大忙。”   林怀南说:“你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就好……其实,也许小时候应该准你养只小狗的。”   这样就不会总是空荡荡的家里只有他一个孤孤单单的人。   林瑾瑜耸肩,表示无所谓,他已经忘记青春期无病呻吟的孤单感了。   张信礼还在副驾驶默念朱伟经典的:“Don’t aim for success if you really want it. Just stick to what you love and believe in, and …”(少一些功利主义的追求,多一些不为什么的坚持。)   身处潮湿的南方,这样的小雪不容易积在路上,雪花刚刚落地便已化成轻盈的水丝,于是他们前进的道路上并无拦路的大雪与朔风。林瑾瑜在打方向盘的间隙里看他盯着单词本的样子,好像看见了昨天的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深秋过去冬天到来,然后春暖花开。 第431章 一辈子   “小叔,你们来了,”林瑾瑜一路开到医院,才把车停好,大、小堂哥就迎了上来,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ICU一天只有一次探视机会,我们一起进去。”   大堂哥把他女儿也带过来了,囡囡今年已满五岁,上幼儿园了。她有点怕生,但很喜欢这名义上是他堂叔叔,其实更像哥哥的俩人,见了林瑾瑜和小堂哥很开心。   真梦幻,林瑾瑜摸着堂侄女的脸蛋,想:我都成当叔的人了,呃,感觉一下就变老了。   “堂哥,姑姑他们今年也没回?”其实按传统辈分,林瑾瑜应该叫他表哥,不过他们家不是很在乎堂表之分,大堂哥家里又是姑姑当家作主,林瑾瑜从小还是叫他堂哥,爷爷说这样亲近。   “我妈回了。虽然他们越到过年越忙,但爷爷病了这么久,她请了假,说怎么也要回来看一眼。”   大堂哥年纪和他们差得比较大,早成家立业多时,姑姑姑父不怎么操心。亲戚难得见面,他看了看林瑾瑜和小堂哥,说:“哎呀,你们也都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也要成家立业了。”   嚯,万万没想到,这才刚见面就被催上了,林瑾瑜哭笑不得。   “哟,你们也来了?”   正说着话呢,医院大楼方向现出林瑾瑜姑姑、二伯夫妻的身影,再加上他们这边三兄弟外加三兄弟的女儿,一大家人罕见的全到齐了。   林怀南姐弟三人小时候是一块长大的,亲戚间血脉相连,即使平时工作不在一块也全不显生疏,热络地打着招呼。一空地姓林的人里夹了一个姓张的,大堂哥首先发现了张信礼,问:“这位是?”   “呃……”知情人士小堂哥想帮堂弟打圆场,说:“他是……那个那个……”   作为工科人才,他实在不会撒谎,那个了半天啥也没那个出来。姑姑道:“哦,我知道,他就是那个谁,爸的战友,他孙子,是吧!”   俗话说世界上最铁的三种关系就是一起当过兵、一起下过乡、一起蹲过号,林怀南这辈仨姐弟都听他们爸爸念起过那个神秘的战友,今天也算见到那人后代本人了。   小堂哥马上说:“啊对对对。”   那好像比张信礼跟林瑾瑜本人还慌的样子挺好笑的,张信礼口袋里还揣着那本单词本,绷住了才没露出什么异色。   林瑾瑜偷偷掐了他一下,提醒他记得表现好点,这些人都是他家里人,以后要常打交道的。张信礼便整理好情绪,十分正经地挨个打了招呼。   上午探视的时间快到了,一大家子人团在一起走进了医院。   “爷爷怎么样?”林瑾瑜自觉挨着张信礼走,免得他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夹在一家子人中间不自在:“我上次来看他的时候自己状态也不太好,都没来得及问问。”   林怀南问:“你什么时候看过?爸还以为你不知道爷爷的事。”   老幺在一个家里往往最受宠爱,林瑾瑜作为老幺的老幺,从小就是爷爷最偏心的孙子,所以他回家这么久了,林爸爸都没想好怎么开口。毕竟林瑾瑜好不容易熬到停药,这半年观察期里要是因为爷爷的事再情绪不好,那可真恼人了。   林瑾瑜简单道:“以前的时候。”   小堂哥这个间谍当得看来不是很称职,只报告了林怀南让他报告的,边边角角的事儿没说。   林爷爷的情况大家都关心,连带张信礼也是,林怀南答:“一直反复。你快高三那年进了次ICU,后来又出来了,我们都以为这关过去了,没想到有天非要骑车出去买点你爱吃的菜,回来就……”   这林瑾瑜已经听小堂哥说过了,此刻再听,与当时又是不一样的滋味。   “……陆陆续续也治了一年多了,医生说好转的希望很渺茫,只能控制不恶化,”林妈妈接过了丈夫的话:“刚入院有段时间不太认识人,现在又稍微好点了。”   肺部纤维化确实是不可逆的,姑姑和二伯说:“人还在就好,人还在就好。”   气管已经切开,林爷爷现在全靠呼吸机呼吸,一辈子也出不了ICU,这样的生活似乎没什么质量可言,林瑾瑜情绪不好那会儿只觉得爷爷这样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好,现在却明白了姑姑二伯他们说“人还在就好”时,那一刻的心情。   医院的走廊亮堂而嘈杂,墙壁比任何教堂、寺庙的的墙壁都要洁白,ICU原则上不准进去探视,只能在外边通过可视电话跟病人说两句话,但在实操中医院往往不会那么不通人情,林老爷子所有儿孙都到齐了,值班医生给他们做了消毒便放行。   人在不同的年纪经历同样的事会有不同的感受,林瑾瑜闻着洗手液的消毒味儿,围着消过毒的褂子,比高中时更真切地体验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   “老爷子还在睡,你们稍微等一下,我进去叫叫他,”主治医生是个临近离退休的前老军医,他叫林怀南一干人先等几秒,自己进去林爷爷那边,道:“老林啊,你儿子孙子来看你了!”   安静得只有仪器滴滴声的病房里响起一阵林瑾瑜十分熟悉的、带着痰意的咳嗽声,但不似一般人咳嗽时那样响亮,嘶嘶的,像破鼓面漏着风。以林瑾瑜姑姑为首的一大帮人鱼贯而入,道:“爸。”   “爷爷。”   林爷爷喉咙处一个小洞,硅胶的气管插管导管插在人体上显得十分狰狞,可宝贵的氧气正是经由这个狰狞的小孔才得以进入人体。   ICU内常年只有医生、护士和护理,听见熟悉声音的林爷爷艰难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儿孙们,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打着点滴的手来,指了指大女儿。   “爸,我回来了,”由于工作原因,姑姑很少回上海,此时见自己一向威严的爸爸竟成了这幅样子,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们都好,工作上也没什么难处,就是你要保重自己。”   大堂哥也说:“爷爷,囡囡也来看你了。”说完叫自己女儿道“快,去看看爷爷。”   林爷爷身上连着无数仪器,气管切开后空气不再流经声门,因此已不能说话,只能张大嘴巴比着口型,竭力用肢体传达自己的意思。囡囡太小,有点害怕,上前的脚步很慢。   那种属于小孩子的害怕不是出于对亲人的嫌恶或者疏远,而是懵懂、幼小的生命对于死亡的畏惧。   畏惧于这个必然来临的节日。   林爷爷体力不行,多醒一会儿都喘不上来气,等不了多久,大堂哥着急之下推了她背一把,使的劲大了,差点把自己女儿推得摔一跤。就在囡囡委屈,大家也着急的当口,林瑾瑜从自己爸爸背后站出来,快速上前几步,牵过堂侄女的手,和她一起握住了爷爷那枯瘦的手。   “囡囡不怕,”他半蹲着,半抱着堂侄女,耐心而温柔地道:“爷爷生病了,不舒服,我们牵一牵爷爷的手,把能量传给爷爷,爷爷就会好起来了。”   小女孩的手又白又幼小,老人的手又黑又枯槁。林瑾瑜温暖有力的手在中间握着它们。   “真的吗,”囡囡紧贴着他,用孩子稚嫩的声音问:“是不是骗我的。”   原本有气无力靠在床头的林爷爷在林瑾瑜闪到床前的那刻起忽然奋力挺身,想要坐起来,他另一只同样夹满仪器的手高高抬起,指向林瑾瑜,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哎哟,爷爷,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护理小姑娘忙拿枕头给他垫上,又使劲捋胸口顺气:“您不能累的呀,等下呼吸不过来。”   林爷爷还是看着林瑾瑜,这个从小最不听话,他最偏爱,也最操心的孙子。   护理拿了纸笔过来,林爷爷松开囡囡的手,颤颤巍巍拿笔,在纸上写下:小瑜回来了。   顺滑的圆珠笔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凝滞,林爷爷的笔画歪歪扭扭,让人丝毫看不出这老人曾经也写得一手好书法。   他一笔一画写:买了你爱吃的菜,可惜没来得及做就住院了。   输液袋里液体一滴滴有规律地滴着,心电图上波纹尖锐,仿佛一簇簇利刃,林瑾瑜想自己已经变了很多,无论性格还是外表。可那双浑浊的眼睛依然还像在看十五岁的他。   忽然间潸然泪下。   他想起小时候爸爸刚辞职去创业那会儿没空带他,便把他送到爷爷那里,阳光灿烂的午后,爷爷总是带着赵叔,抱着他坐在大院里那棵松树下看蚂蚁搬家,还有中学时问他是不是觉得一个人在家孤单,想不想要个哥哥。   是他把张信礼带到他的面前的。   一眨眼,他风华正茂,爷爷风烛残年。   生离死别总是最催人泪下,此刻虽然还没真到那地步,但其实也差不离。林瑾瑜高中进这地方时林爷爷只戴了呼吸面罩,大三偷偷进来时又隔着厚重的玻璃,都不如此时此刻一般,直观、近距离、赤裸裸地看着自己原本精神矍铄的亲人变得气息奄奄,一时喉头发紧,不能自已。   “爷爷,小瑜现在在读研一了,他很好……我们都很好。”   张信礼的声音忽然响起,林瑾瑜感觉熟悉的身影站在了自己背后,在病床周围的帷幕间握住了自己的手:“……我也留在上海了,这些年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来看你,对不起。”   刚刚平静下来的林爷爷在看见他的那刻又激动起来,张信礼伸出手去,和林瑾瑜一起握着他的手。   “我们……现在一起租房子住,互相照顾,互相扶持,我记得我保证过的。”张信礼说:“小瑜就是我的亲人,一辈子。”   确实是一辈子,林怀南夫妻跟小堂哥不约而同咳嗽了声。   林爷爷的手颤抖着,用所剩不多的力气用力握了握张信礼的手。   还没生病时他就经常问起张信礼,在那林瑾瑜和张信礼都所未知的久远年代,无人知道林爷爷跟张信礼的爷爷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在那弹片横飞,死亡如影随形的战场上,战友即是生死之交,对方的孙儿就是自己的孙儿。   林瑾瑜看向张信礼,那双他看惯了的黑眸子里神色平静却坚定,他在爷爷的注视下握紧了张信礼的手。   林爷爷扯动嘴角,轻轻笑了笑,好像在说“那就好”。   他一直期望张信礼跟林瑾瑜能成为没有血缘却胜似亲兄弟的兄弟,就像他和张义川一样。那久远、艰难的岁月磨砺出历经岁月洗礼也不褪色的情谊,那情谊是如此珍贵而值得世代保有。   林瑾瑜和张信礼并肩站在他面前,彼此心知他们将相守一生,但也许不是爷爷所期待的那样。   这样也挺好的,爷爷属于另一个时代,就让他们在爷爷眼里永远只是感情很好的兄弟。   囡囡不知何时躲林瑾瑜身后去了,此时抓着林瑾瑜的衣角,大眼睛往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张信礼。   垂下来的那只手手心忽然传来软软的触感,张信礼有些惊讶地低头看去,见那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过一句话的小女孩、林瑾瑜的堂侄女不知为何有点胆怯但还是决然地用小手牵起了他的手,然后转头,又牵起了自己小堂叔的。   “囡囡作证……”她用稚嫩、清脆的声音小声说:“囡囡喜欢堂叔,这个哥哥,要和以前一样对堂叔好,要说话算数哦。” 第432章 苦尽甘来   也许是林爷爷病危的模样刺激到了他,又也许是囡囡稚嫩的话语按下了张信礼心里的某个开关,初二过后,备考大业正式开始,张信礼几乎一整个年假都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是真的沉浸,VR全息立体式的那种,仿佛生命里除了维持生命跟复习之外没了别的东西。   “我说,你是不是也大发慈悲分点时间临幸临幸我——你尊贵的男朋友?”   张信礼第10086次婉拒林瑾瑜一起出去吃吃喝喝玩玩的提议之后,林瑾瑜终于忍无可忍哀嚎道:“我都快开学了!青春不再来,人无再少年……虽然我们现在已经不算少年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劳动大驾,每天多理我一会儿?”   寒假过于短暂,即便对研究生来说也一样。多宝贵的假期呀,真适合用来白日宣……呃他的意思是联络感情,出去旅个游,看看祖国大好河山什么的。   坐在书桌旁的张信礼:“elit,elit,elit,gradual,gradual,gradual……嗯?你刚刚说什么?”   林瑾瑜:“……”   呸,白费唾沫,气死他也。   自从张信礼受了宁晟凯的刺激,下定决心继续读书以来,他俩的夫夫生活堪称江河日下……有一定的夸张成份。   总之张信礼每天就跟钻书里去了似的,两耳不闻男朋友,一心只读圣贤书。   林瑾瑜也不是不赞成他用功,只是……有没有搞错兄弟,这才年头,去年初试刚结束一个多月,有必要这么火急火燎?   张信礼见他不说话,马上意识到自己又哪里得罪他了,抬头道:“怎么?饿了要吃饭?”   合着我只知道吃饭。林瑾瑜说:“我又不是饭桶,而且有手有脚,饿了自己会去做。”他道:“我说,许钊约我们出去玩玩。”   张信礼作不解状,问:“为什么?”   林瑾瑜抓狂:“放假啊放假,还为什么?”   他觉得他们真的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最没烦恼,除了读书啥也不用想的那会儿尽搞暗恋去了,大学这出社会前的过渡期又赶上出柜,跟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会儿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去游山玩水,度蜜月还需要问为什么?   “哦,这样。”沉浸在学习中的张信礼不解风情,完全没接收到林瑾瑜富有浪漫色彩的弦外之音,说了句让林瑾瑜吐血的话:“我得复习,你跟许钊去就是了,没关系。”   兄弟,你没关系,我有关系。林瑾瑜想一把揪过他衣领朝他耳朵大吼:“你不去,我去干什么?跟许大狗逼钊化蝶双宿双飞?”   “我每天不是给你划了任务吗,”他无奈道:“我看你中午就完成了。按部就班来就行,不用这么……”   这么有学习没对象。   “你是按照你自己去年的复习经验给我安排的吧。”   不得不说,林瑾瑜是个满分好老师。作为前上岸人员他富有经验,而且英语很强,在张信礼考研这事上堪称除了张信礼本人之外最尽心尽力的一号人物。从英语到政治,从语法到单词,凡是他有心得的,没有不告诉张信礼的。   林瑾瑜答:“当然,咋,还看不上?”   当然不是,张信礼拿着林瑾瑜手抄给他的今日长难句,说:“没有,但我没你聪明,只能比你更用功。”   三跨大冤种不用功行吗,不行。   “你已经很用功了,”林瑾瑜说:“没见过几个比你用功的。这才二月份,你都看到中频词了。”   “不够,”张信礼严肃地说:“远远不够。”   “……”   好嘞,这看来出去玩是没辙了。林瑾瑜泄气,拿出手机开始给许钊发消息,告诉他他俩都不去。   许钊的回复都带着他那大惊小怪的声儿:搞——什么飞机?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先急行军,杀去黄家耀那里捉奸,叫他请假,带上弟妹一起出来,然后组成小队一路南下,好好领略一番三亚的日落、大海,然后潜水看鲸鱼!   好家伙,说得跟去打仗似的,黄家耀比我俩都大几个月,也好意思叫弟妹,林瑾瑜心说:呃……而且三亚有鲸鱼?   其实他心里也很向往,初中毕业的时候同学们旅行去了,他被独自一个丢到凉山,认识了现在身边这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高中毕业的时候暗恋的男人抛弃了他,导致他压根没了毕业旅行的兴趣;大学毕业季忙着搬家、照顾小狗……忙碌的生活总不经意就偷走了很多东西。而现在……   会很美吧,湛蓝的海波,还有印在水面的、金红的夕阳。   张信礼还在认认真真背诵林瑾瑜布置给他的任务,那张脸英俊、成熟,剑眉英挺。他在为实现自己的诺言而竭尽全力——和林瑾瑜站在一起,让他们过更好的、自由的生活。   林瑾瑜盯着那张自己非常喜欢的侧脸看了片刻,跟许钊说:不了,不去了,爷要在家给老公补课。   那厢沉迷学习的张信礼半天没听见对象的声音,抬头看去,见林瑾瑜神色有异,情商终于后知后觉上线:“小瑜,”他道:“抱歉,我心里没底,最近都没花心思在你身上。”   他终于意识到了,先前他身兼两职跟宁晟凯谈合同那会儿都没现在忙,看来考试果然才是永远的噩梦。林瑾瑜给许钊回完消息,说:“没事,我理解。”   “不,确实是我疏忽了,”工作跟生活要平衡,学习也一样,张信礼道:“这样,你再给我拟一个作息时间表,晚饭后休息娱乐一下,也健康。”   这段时间,连一一都是林瑾瑜自己一个人去遛的,除了学习,张信礼的生活里好像再无其它。林瑾瑜寻思这样也好,吃了饭老不动不健康,容易发福,他还指望多摸张信礼两把呢,于是便道:“行,回头我把我复习时候的时间表找出来,加点量给你拟一个。”   “嗯,”张信礼说:“以后我会注意。”   学习不能落没错,男朋友的心情也得顾及,每年因为考研吵架的情侣可不少。   太久没一起做过啥“玩物丧志”,没意义纯奔开心去的事确实让林瑾瑜略感失落,可此时此刻,他看张信礼一副抱歉又愧疚,好像自己真犯了什么错似的的样子,心里那轻微的失落又烟消云散了。   张信礼简简单单一句“小瑜”能填满很多东西。   “没事,我也不是非要你天天特意分出时间谈恋爱,”林瑾瑜说:“你说的对,考研才是最重要的。”   张信礼有这态度就行,很多时候俩夫妻抱怨对方的目的不是真的强求对方去改变什么,只是时不时想确认一下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依然如相爱的那天一样。   虽然不能实现年少时候在凉山约好一起去毕业旅游的约定,但……也算了吧。   “不,我确实太冷落你了,尤其那时候还在过年,所有人都出去玩。”张信礼道:“连林叔跟阿姨也是,我确实不对,我……”   “真没事。”林瑾瑜没想到他忏悔忏得还真挺真诚,看起来真的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那股认真劲倒让他不好意思了。   他反过来安慰张信礼道:“你别太紧张,虽然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但尽人事听天命,别太为还看不见的结果焦虑……”   他话未说完,张信礼突然道:“啊!”   “???”林瑾瑜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张信礼找出笔记飞速翻阅,边翻嘴里边念念有词道:“‘尽人事听天命’,用英语应该这么表述?我明明背过,怎么忘了。好像是……是什么来着?”   “……”   哦不,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个屁。   怎么说呢,有些人吧,可能天生就是劳碌命,以前读个书还得在快递站干兼职,现在都工作了还得学习。作为他唯一的、帅气的、善解人意的伴侣,他只有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咯。   林瑾瑜“……”完,把张信礼手里书抽了,搬了把凳子坐他旁边,卷起袖子拿笔,道:“……是‘man proposes, god disposes’,又译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这里划红线的地方是什么?不懂的?那个地方不用标记……对,去年考过了今年考的可能性很小。你阅读不好,晚上我挑几篇《纽约时报》跟《经济学人》的文章给你。”   ……   秋去冬来,冬去春又来,本以为毕业了,回家了,得到家人的祝福了,人就会闲下来,当一把老太爷享清福,可林瑾瑜发现除非是植物人,否则人是不可能过上那种生活的,即便千万富翁也是一样。   只要活着,好像就得忙碌,就永远有做不完的事,但只要爱人在身边,只要他们还能理所当然的牵手、拥抱、接吻,活着就并不让人感到厌烦。   四月,春暖花开,张信礼每天六点起床,背一个半小时英语,到八点,出门开车上班,上午利用摸鱼时间看选定的专业书,中午边吃饭边复习下早晨背的英语,下午复制上午,晚上回家看视频做笔记。   林瑾瑜全程变身专业陪护兼他私人讲师,明明八九点的课,他却总是和张信礼同一时间起床,检查他昨天背的内容并一个音标一个音标纠正发音,白天忙自己的,跟师兄师姐讨论文学巨匠“别车杜”,晚上早点回家做饭,溜完一一后陪张信礼一起看网课视频,随时给他答疑解惑。   虽然自己不是这专业出身,但他和自己老爸均有不少相关人脉在,当年附中的同学学经济相关的不少,其中就有毕业于林瑾瑜正读研的这所大学里的,一番牵线搭桥下,给了不少信息。   公司和宁晟凯的合作在稳步推进,作为合作伙伴,林瑾瑜跟他没老死不相往来,双方有必要时还会见面,两边负责人建了个群,张信礼也在里边,公开场合谈公事,私下聊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当他偶尔向这位宁总询问些相关知识时,这位正统学经济出身的老总倒也没怎么见端架子,有问便答。   脱去校服又脱去学士服,一切都平静下来。林瑾瑜和张信礼,这两个平凡、普通、折折腾腾、兜兜转转了好久的同性情侣就像无数平凡、普通、折折腾腾、兜兜转转了好久的异性情侣一样,带着他们的狗在这座即便在夜晚也繁华、璀璨,曾凝聚许多中国人美好畅想的城市里扎下根来。   十八岁那年,当浑身上下所有行头加起来不到一百块,唯一拥有的电子产品是个嗓门比他家烧水壶还大一老年机的张信礼第一次在纷飞的冬雪里踏进这座城市时,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属于这里。   如今他用着当季新发售八千多的手机,男朋友手里握着价值一千五百万的股份,日常热衷于打扮他,那几件洗得发白的附中校服挂在林瑾瑜家的衣柜里,和林瑾瑜自己的挨在一起。   他俩都明白不会有机会能再穿一次,却不约而同保留了这许多年。   床头常年摆着的水杯和药瓶已经彻底消失,林瑾瑜日常手贱爱招他,会给狗买60块一斤的狗粮,爱喝奶茶、可乐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饮料,会给张信礼换手机、电脑、衣服、鞋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会拉着他一起吃80一个的冰激凌。   一切回到原点,一切又截然不同。   周末的时候他们固定会回一趟家看林怀南夫妇,每次上门都买一堆东西,然后谎称全是张信礼独资买的,节假日问候下伯伯姑姑,跟小堂哥交换情报,打听亲戚间有没有什么风言风语。   新酒装了旧瓶,余生很长,新添的事不止这一件。   在他爸的操持下一一的狗证终于办了下来,这遛狗时有时被人嘲笑不纯的凉山大土狗终于正式成了他家的一员。   张信礼曾经试图阻止林瑾瑜真的在犬只姓名那栏填“张小礼”,但没成功,只得放弃。看着林瑾瑜那小玩笑得逞,无比得意的脸,他很想以其人之道还知其人之身一把,不过暂时没找到机会。   来参加过林瑾瑜海底捞生日聚会的那些朋友大半留在上海工作或者学习,林瑾瑜把之前借过的钱加上利息如数奉还,当年附中班上N兄弟有空会时不时出来吃个饭喝个酒,作为业余爱好者聊聊滑板、音乐、人生还有爱情。   凉山那边张信礼反正用同一套话术搪塞,要赚钱,很忙、很累、路费太贵,没空回家。林烨给他支过一招,山高皇帝远,只要拖过四十岁,家里人多半就放弃了。   张信和每月会固定给张信礼报告爸妈的情况,发点弟弟妹妹的照片,二老看起来身体还硬朗,腿脚也麻利,春耕时分还下田干活。   拉龙在学校过得不错,时常和他们联系着,还时不时询问林烨的近况,摩拳擦掌说很想跟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牛逼学长切磋一下。   但林瑾瑜并不清楚林烨在哪里,这位对他人生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二十七岁“老前辈”再一次离开了上海,不知是回家了还是又去了什么别的地方,林瑾瑜偶尔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在享受人生。   他最终也不清楚林烨究竟有怎样的过去,那个大二时曾见过的健眉虎目的男人,那个清秀、斯文,自称是林烨学弟的男人现在都在何方,他都不曾知道。   在这亿万生命中,个体渺小如沙尘,每个有自己的来处也有自己的去处,林瑾瑜不知道他曾爱过哪些人,又被哪些人爱过,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历经苦痛。   对此,张信礼让他不必想,因为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林烨、宁晟凯、王秀、拉龙、陈回,甚至高武、赵武杰和邵荣,人人都历经苦痛。   就像林瑾瑜曾让他读过的、余华最广为人知的那本《活着》,尽管生命不可避免地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痛苦,但我们还是要活着,因为生命来到世上本就是为了经历磨难,有磨难才有体会、才有感知,才有快乐悲伤,一切情绪。   生命生生不息。   ……   ……   两年后。   “准硕士张信礼,张哥!我的小张哥!我的大张哥!”   并不寂静的春天里,许钊那嗓门丝毫不减当年。二十四五的人了,做起事来仍风风火火,街边柳树刚发的芽都快被这一嗓子吓死。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他这惯于奋勇争先的性格,入职刚两年已是同期里面升得最快的。   “别喊,就来。”张信礼心道:还没开始上学呢,就准啊准的叫上了,进程也太快了点。   他听着许钊在电话里的催促,按下电梯按键,道:“你什么时候能稳重点?”   “什么稳重,我身材好着,永远不会又稳又重。”许钊看了眼手表:“鲸鱼今天回国,你俩分开这么久,你就一点都不‘去心似箭’?不是吧,我可把我发小托付给你了。”   林瑾瑜研二时拿到了国外交换生名额,公费出去学习旅游了一番,今天回国。这么久不见,张信礼当然想见他,何止‘去心似箭’,简直是去心似火箭。也正因如此,他今天里里外外把家里打扫了遍,迎接林瑾瑜回国的态度堪比《甄嬛传》里迎接熹妃回宫。   “一一,走,接你爸去。”电梯到了,他牵着绳子,招呼狗坐电梯,下楼和许钊汇合。   “你可真久,”许钊叭叭道:“我发动机都过热了。”   这明显是胡说八道,张信礼开了自己车锁,把一一塞进后排,眉毛也没动一下,道:“谁有你快啊。”   ???   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许钊很快接受到他带颜色的脑电波,着实吃了一惊,好家伙,怎么连他都学会于无形中用黄腔怼人了,一看就是被鲸鱼污染同化了,净不学好。   许钊把自己车停他车位里,上了张信礼车,张信礼油门起飞,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开到了机场。   机场里面不让狗进,张信礼下了车,把狗绳往许钊手里一塞,话还没出口腿已经往接机处迈开了:“你,在外面牵它,”他说:“等下我跟小瑜一起出来。”   ??????   许钊:“喂喂喂喂喂,几个意思?咱不是一起进去吗!合着你特意叫上我,就是让我来牵狗的?!”   张信礼完全不听他在说啥,早走出老远了,同时心道:不然呢?   春光正好,接机处挤满了人,个个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张信礼排开一众竞争对手,挤到前面,屏息凝神地看着时不时有旅客走来的通道。   光阴轮转,他在阳光下眺望出站口的身影与那年冬夜里,林瑾瑜举目眺望的身影重叠。   “我说,张先生,你瞧什么呢?”   忽而一戏谑轻佻又意气风发的声音响起,林瑾瑜穿着件蓝白的棒球外套,耳钉闪亮,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瞧帅哥?”   张信礼蓦然回头,半年多不见的林瑾瑜就站在他身后,机场大厅落地窗恢宏,天空湛蓝,一碧如洗,而他的笑比如洗的碧空更加熠熠。   “你……”张信礼说:“不是说十点才……”   “骗你的,早到了!怎么舍得让你等!哈哈哈哈哈!”林瑾瑜松开行李箱,在春天窈窕的倩影里冲过来,跳到他身上抱他,顺便借机使坏狂搓他头发。   张信礼紧紧回抱住他,像春天大地围拢了新发的根芽。   “上岸了上岸了!我就知道你能行!”久别重逢,拥抱怎么饿足够,林瑾瑜沉浸在双重喜悦里,全然顾不上有不有伤风化,在明媚的落地窗前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不枉我天天顶着时差给你说这个说那个,反复唠叨让你别紧张别紧张。紧张个毛,早说你没问题!”   “你就安慰我,”张信礼说:“很侥幸,考了两次。”   林瑾瑜模仿《功夫熊猫》里的龟大师,意味深长道:“世间无侥幸。”   “幸亏这次考上了,”张信礼拉过行李箱,旁若无人牵起他手,出大厅去找免费劳动力许钊:“压力太大了,这次再考不上我都想放弃了。”   “所以这不是上了,当初叫你别演奏退堂鼓,你还跟我生气来着,”林瑾瑜道:“早说听我的没错,幸亏听了。”   “嗯,”张信礼捏了捏他的手,语气温柔:“大事上,你总对。”   当初他打算糊弄过去的那本科论文还好被林瑾瑜悬崖勒马阻止了,否则他这次好不容易千辛万苦过了初试,却保准会死在复试——一个毕业论文写得颠三倒四的学生很大可能没导师敢要,否则等到毕业,导师头发都能掉光了。   “一一!大钊!”林瑾瑜出了机场,一眼就看见杵在路中央当木头人木头狗的许某跟张小某,马上抛弃张信礼飞奔过去,跟他俩来了个熊抱。   “鲸鱼!”许钊神色颇有关羽涿县会刘备那味儿,就差热泪盈眶,仰天长啸三声“哥哥!二弟想死你了!”。   一一太久没见他,懵了一秒之后狂喜,直接上蹿下跳用口水给他洗了个脸。一情侣俩狗上车回市区吃大餐。   大半年不见,他们有太多叙旧话题,许钊跟林瑾瑜都唧呱唧呱说个不停,张信礼考虑林瑾瑜刚回国,肯定累了,需要休息,边开车边说了几句,让许钊安静一会儿,让他休息,被许钊打趣太护短。   林瑾瑜毫不脸红,护短有啥不好的,优点谢谢。他道:“许钊,你别一门心思打趣别人,我都修成正果这么多年了,你啥时候也领弟妹回来瞧瞧?”   “滚,你得叫嫂子。”许钊说:“像你们这样当然好,你们那是真爱,哪有那么多真爱给我碰见。不是真爱谈多了发现都一样,没意思。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林瑾瑜笑骂他非什么主流。   “不是非主流,是实话。”许钊脸上难得认真严肃:“不过我没对象不要紧,咱附中三杰里,那谁可是闷声发大财啊。”   附中三杰是什么鬼,这厮啥时候自封的。林瑾瑜不解,问:“什么附中三杰发大财……”   张信礼在前头一心一意开车,许钊摸着一一的黑黄大狗头,用一种BBC马上要报道美军击毙本·拉登的语气道:“附中三杰除了咱俩还能有谁,黄家耀呀。你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关子,拖长了腔调引而不发,林瑾瑜就地取材,糊了他一脸狗毛,道:“你当你在说书呢,还留悬念吊胃口,限你三秒之内速速招来。”   “……你越来越暴力了,”许钊拿拇指横指了下张信礼:“肯定跟你老公学的,你俩都净不学好。”   “所以到底怎么了?”张信礼也有点想听,毕竟因为林瑾瑜死活不同意老爸插手他们将来的共同财产,他们这两年一直租住在人女友家房子里呢,关心关心是应该的。   “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俩还没想到啊,”许钊露出鄙视表情,说的话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跟他女朋友要结婚了,请帖都已经在印了。” 第433章 于深深处吻你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我靠,真没想到咱们三个里最先结婚的是你这个最不可能先结婚的!”   婚帖上两个设计成窗花状的金红剪影熠熠夺目,宛如三亚沙滩上如碎金般的细沙。林瑾瑜和张信礼一块下了飞机,给自己老爸老妈打电话报过平安后,与许钊一起长驱直入,杀到了黄家耀婚礼场地。   虽然读书时一帮男生吹牛三(吹牛闲聊)总喜欢开玩笑说男人最大的遗憾就是英年早婚,但哪个兄弟真传出结婚的消息,大家一水全是羡慕嫉妒。   黄家耀推了推眼镜,说了句落在许钊的糙耳朵里很有哲理的话:“缘分到时无处躲。”   “哈哈哈,这话说得,”林瑾瑜和张信礼相视而笑:“很有道理。”   “辛苦你们了,”黄家耀道:“尤其鲸鱼,回国不久就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帮忙。”   婚礼在明天,其他宾客可以明天到,他们作为伴郎却不行。   许钊道:“客气,赶明儿我们结婚也拉你的壮丁。呃……我是说没有结婚证也可以办婚礼的嘛。”   林瑾瑜锤了他一拳:“得了,别打补丁了,我俩暂时没这想法。”   许钊嘿笑了声,张信礼朝他比了个“嘘”。   结婚是人生大事,准备工作一大堆,无论男方还是女方家都非常忙碌。张信礼在村寨里从小到大参加的婚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因此很是熟练,帮着搬东西、装喜糖、布置现场手到擒来。林瑾瑜的兄弟哥们却都晚婚,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二次参加婚礼,看什么都新鲜。   说实话,黄家耀这婚礼,排场不是一般的大。   虽说俩边都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可男女方都是独生子女,家里就这么一个,当然什么都照好的来,光拍摄的机器就包了两台,婚车头车租了辆保时捷帕梅拉,婚礼现场选在室外靠海的草坪上。   林瑾瑜心想:啧啧,结婚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呢,酒席、红包、喜糖、请帖、摄像、花、气球、服装,还有各种小玩具,肯定贵到死。哈哈,还好我跟他不用结婚,省钱了。   就这么安慰自己吧。   不过他还是有一点很不解……   “两个上海人,婚礼地点为什么选在三亚?”   忙碌了半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一切终于布置妥当,夜里九点,林瑾瑜回酒店躺在床上,边看那金灿灿、红彤彤的喜帖边自言自语:“好远,他们亲戚朋友有空来吗。”   “他毕业以后下连的地方在这片军区,”张信礼也忙了一天,但没休息,还在镜子前试明天要穿的西服:“选在这儿也正常。”   西装这衣服不比别的,不同价位质感差别很大,且非常讲究合身,身材稍微变点就得改甚至重新定做。黄家耀的喜帖一个多月前才正式发过来,不止邀请他俩去参加,还让他俩当伴郎,这么正式的场合当然得穿着得体,不仅绝不能穿大学毕业时许多同学会租的、街边50块一整天的那种正装,连千元区间,工厂流水线那种最好都免谈。   因为伴郎一共五个,张信礼确信以黄家耀的交际圈质量,其他人必定个个“人模狗样”到极点,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衣服差距太大到时一定尴尬。   张信礼的预判完全正确,他身边这位就是最好的例子。林瑾瑜也带了自己的西装过来,英国品牌,国外定做。且他完全没必要试,因为在国外交换时有许多场合需要正装,他回国前才新定过一套,以他这种狂吃不胖体质,肯定合身。   “那也不应该啊,”林瑾瑜大爷似的靠在床头,边欣赏他换衣服边说:“黄家耀是方便了,女方居然同意?”   “那就不知道了。”   确实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林瑾瑜当初看他临时应急,穿自己爸那件价格不菲的西装时已觉得很帅,没想到还能更帅。   那是套手工定制的欧式西装,世家宝The Royal皇家系列的布料质感极佳,作为屹立多年的经典系列,不得不说味儿很足,而且厚薄适中,量身而定的尺寸十分修身,将张信礼本就健美的身形衬托得更挺拔优雅。   啧啧,一看就很贵。定制不比成衣,没有将近五位数的预算基本不建议选择。   “真帅,”林瑾瑜以为他这身是为了婚礼临时新做的,所以才要提前试试,问:“我爸给你定的?”   他一出国就是俩学期,山高路远,回来很不方便,张信礼又一直在忙考研,两人每次视频大半时间都跟上网课似的,林瑾瑜还不完全清楚自己没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哪些变化。   正在整理袖口扣子的张信礼顿了顿,然后又继续。他没回答林瑾瑜,反而卖了个关子道:“你猜。”   这有什么好猜的,答案不是明摆着。林瑾瑜出国前,张信礼几乎所有的好衣服都是他给他买的,他自己不怎么买衣服。   再说了,西装这东西其实普通人平时用不到,林瑾瑜可不觉得他会花两三万买一套,只为了在别人的婚礼上穿一次。   于是他枕着胳膊大剌剌道:“哟,还学会故弄玄虚了。哎呀,我爸送的就我爸送的嘛,有什么,你上岸了他送个礼物还不应该?”   事关户口问题,张信礼这两年主要精力确实集中在考研这事儿上,但还有件事他不得不上心跟进——那就是宁晟凯那项目。   林怀南一直在有意带他熟悉公司各种项目,也放手让他参与、负责了一些。做生意这行是最不讲条条框框的地方,谈项目的时候人家可不会检查学历证书,一切全看你综合能力,能打动各种各样的老板成为你的合作伙伴你就来钱,不然就是常青藤毕业的也没用。   张信礼并不会只在黄家耀的婚礼上穿这一次,他工作的时候经常要穿,都穿一两年了,他之所以试,是因为明天很重要。   林瑾瑜猜错了,但张信礼只“嗯哼”了声,没告诉他真相。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黄家耀和一众伴郎就被亲戚朋友从睡梦中闹醒,催他们起来做准备。   伴郎一共五个,除了林瑾瑜三人还有两个他们不认识,是黄家耀的大学同学。   虽然大家之前不认识,但既然按照毛主席“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指示团结在了黄家耀同志的身边,那就都是朋友,互相发轮烟就熟了。   黄家耀看起来依然那么镇定,唯不停推眼镜的小动作暴露了他内心初当新郎官的紧张。   婚礼开始前伴郎基本当苦力用的,新娘家不在本地,跨省接亲不可能,便在某豪华酒店开了套房,八点,按照计划表,黄家耀这边该出发了,这样刚好能赶吉时九点接新娘子出门。   伴郎们纷纷整理着装,林瑾瑜见张信礼拿着领带比划半天没比划好,勾手示意他过来。张信礼走过来,低眉看着林瑾瑜手指无比灵巧,三下五除二给他系好了领带。   林瑾瑜看着他,说:“你真帅。”   正式操演,伴郎也化了点淡妆,张信礼经轻微修饰后更显干净、锋利的眉形和他本就深邃的五官搭配在一起,再加上修身的西装,何止一个帅字,简直帅得人神共愤天怒人怨。   两人还维持着林瑾瑜帮他系领带的姿势,张信礼看着他,低声说:“小瑜,你也是。”   和他不一样的帅。   “差不多得了啊,一个两个都你侬我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也结婚呢。”许·煞风景·钊不失时机凑过来:“走了走了,咱们跟着老黄出征!”   林瑾瑜吐槽他怎么回回说得跟要去打仗似的,结果等到了地方一看,好家伙,真跟打仗一样。   汉族婚礼,虽然接亲团不像彝族接亲团那样得挨泼,可来自伴娘的刁难仍然少不了。酒店套间在26楼,林瑾瑜、张信礼五个簇拥着看似镇定的黄家耀,连大堂的门都还没进呢,就被新娘家伴娘、姐妹、侄子侄女一大堆人堵了个严实,叫他们给红包。   好在黄家耀早有准备,一把一把给小孩撒红包,这才带领一众兄弟杀进了大堂。   林瑾瑜看着那一没就是没六个八个的红包,感叹:“哎呀妈呀,这简直就是撒钱嘛。”   “结婚,当然了,”张信礼说:“你有钱,75%呢,不怕撒。”   “我可没钱,”两人在红包雨里聊天,林瑾瑜哭穷:“爸那边还没上市呢,什么75%,也就是说得好听,变不了现,就是个数字。”   张信礼挑眉:“是吗。”   进了第一道大门只是开始,刚进大堂门没几步,娇艳如花的伴娘团又兜头一喝,给他们拦下了。   “不许动!想要上楼得第二关!”主伴娘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副扑克牌来:“千里姻缘一线牵,抽到大王请上楼!”   “哇靠,一副扑克54张呢,这咋抽?”许钊道:“美女们,有次数限制没?”   “没有,”伴娘们笑嘻嘻地说:“不过没抽中要接受惩罚,喝特制饮料!”   这完全是看运气了,手气好一把中,手气不好……估计膀胱受不了。   一众伴郎加油助威,黄家耀伸手,从一沓扑克牌里精挑细选出一张来——没中。   众人:“嗐——”   所谓特调饮料,还真是特调,每杯都不一样,全奇奇怪怪的,绝大多数是乱七八糟的酒参上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什么黄瓜汁、苦瓜汁、芥末、雪碧、可乐之类的,每杯量倒不多,但味道是真一言难尽。   偏偏黄家耀手气比较背,连抽了二十八张都没中。   在众人的笑声里,伴郎的作用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兄弟有难哪能不帮,许钊奋勇当先,一口气帮黄家耀干掉了六杯,林瑾瑜喝了五杯,但他运气不好,喝到了那杯带芥末的,差点没把眼泪呛出来。黄家耀俩战友加一块喝了八杯,张信礼一个人在加油声里收拾了剩下九杯。   两台摄像机咔咔对着录,把众人欢乐的、窘迫的、辣得千奇百怪的表情全记录了下来,每帧都是看一眼就能让人笑死的程度。   第二十九张,大王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关总算过了。   不过——   女方一众亲戚堵在电梯口,齐声道:“电梯坏了,有点诚意,请走楼梯——”   ???   26楼啊!兄弟们,这是什么概念!伴郎团全体都西装革履,穿着考究的皮鞋爬楼梯,真是鬼才。   然而女方发话了就必须得爬,接亲嘛,不折腾折腾新郎闹一闹还叫什么接亲。林瑾瑜几人咬牙冲进楼梯。   黄家耀是主角,待会儿见了新娘得体体面面的,不能大汗淋漓。作为兄弟,能怎么办?宠着呗。女方那边竟然贴心地准备了弹力绳,张信礼几个便轮流在前面带他。   好在黄家耀和他俩同学本来就拿五公里当饭吃,林瑾瑜、许钊实力也不差,张信礼就更不用说,几人一番奋斗,生生爬完了26楼。   摄像机忠实记录下他们为爱挥洒汗水的画面。   终于到了房门口,林瑾瑜还以为总算能见着新娘的面了,谁知还没完,在套房门口又被拦住了。   伴娘们拿出一根拐杖糖来,齐声说:“第四关,兄弟齐心!”   什么兄弟齐心,林瑾瑜吐槽应该叫兄弟基情。这游戏居然是让黄家耀和他们五个伴郎排排站好,用嘴传递那根糖,每人必须咬一截下来,以一分钟为限,最后剩下的长度不超过2cm就开门,超过了要重来。   说来其实也是很常见的炒气氛小游戏,一众亲朋好友挤在走廊上起哄,等着看好戏。伴娘团更笑得打跌。   “预备备——开始!”   时间紧迫,喊声一落,黄家耀同学顾不得矜持,马上行动起来。好在前几棒,糖的长度够长,黄家耀又是个矜持人,几人都属于纯纯的战友情,放不开,随便咬了下就传后面了。   混世魔王许钊一看,急了,这不行啊,这不输了吗!他心里奇怪的求生欲熊熊燃起,在嘈杂的助威声中,咔!一口!折得那糖就剩个尾巴。   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许钊狗急忙慌转过身来,示意林瑾瑜来咬。   作为直男,他还保有最后一丝底线,留了一点,林瑾瑜倒是可以顺利不跟他发生任何接触就从他嘴里咬走,他后面的张信礼可就……   果不其然,等林瑾瑜眼一闭心一横,忍着呕吐、狂笑、嫌弃等一系列复杂心情从许钊嘴里接棒时,那糖已经短得张信礼要想从他嘴里接过,他俩都得缩着嘴唇了。   “哦哦哦哦哦!”围观群众兴奋了,尤其数始作俑者——伴娘们笑得最欢。   林瑾瑜耳尖在一众起哄声里不由自主红了。其实他俩根本不怕这个游戏,正常发挥肯定赢定了,但是大庭广众的,俩真不为人知的情侣不由自主娇羞了……笑死,怎么这么想笑。   想笑到死又脸上发烧。   林瑾瑜不知道怎么办好,别人不知道他俩是真情侣,而且现场有长辈在,他俩肯定还是得小心翼翼不碰到,不然得演出副恶心装不说,肯定还被笑……怎么这么别扭呢,嗐。   倒计时还在继续,时间所剩不多,张信礼的脸慢慢凑了过来。   林瑾瑜心跳莫名其妙加快了,感觉比自己初夜还紧张。   大家要掀房顶一般的起哄声不绝于耳,就在林瑾瑜紧张得闭起了眼睛,用牙咬着短得可怜的糖棒,嘴唇努力往后退,试图尽量配合张信礼,让他在不接触的情况下咬下一截的时候,他忽地感到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取走了他别在西服胸前的胸花。   玫瑰洁白无瑕,而作为辅叶的星点木叶深绿。   先前为了留给他们发挥的空间,伴娘和宾客们都站开了一段距离,摄像机闪着红光,对准了他们,张信礼手指轻轻碰着林瑾瑜的脸,好似在借力找个更方便的角度咬走糖棒,那束胸花便理所当然地遮掩住了两人的侧脸。   唇齿间的糖棒被轻松勾走,甜蜜的草莓味同时蔓延在两个人的口腔里,在洁白的玫瑰身后,旁人目光所不能及处,只有林瑾瑜知道——那一刻,张信礼真的吻了他。 第434章 兑现   “我靠,我靠,我靠!”   婚礼游戏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既要让大家的起哄控制在无伤大雅的范围内,也要让主宾都发自内心大笑一番,从内到外身心愉悦。张信礼这突如其来的一手不仅让林瑾瑜耳朵红了,也让宾客笑了。   “这亲上没有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来也奇怪,当以为这事儿是假的的时候,所有人都乐得起哄,可假如知道是真的,一些人就会觉得胃部不适了。此时绝大部分人不明真相,于是笑声遍响彻云霄。   纯白的玫瑰将一切亲昵隐匿,大家看不见,猜测的劲头却更足。张信礼宛如听不见那些善意的笑声和哄闹声,他无声而隐秘地吻过林瑾瑜后撤手退开,稍微给伴娘团看了下唇齿间短短的糖。   别说2cm,1cm都勉强,显然过关了。   女生全在大笑,男生都在狼嚎,毕竟就算只是闹着玩没亲上,光从美学角度看,这画面也相当养眼。摄像老师尤其兴奋,新郎这边表现也太牛了,怎么这么会的,这多好的素材啊!   房门终于洞开,一向这不在意那不在意的林瑾瑜老司机翻车,被张信礼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整得面红耳赤。   ……这也太会了,什么时候变这么会的?他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现在马上就想把他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好吗!   林瑾瑜努力掩饰自己泛红的脸色,张信礼本人却跟没事人似的,镇定自若地跟黄家耀搭话去了,叫他进门,宛如刚刚他没亲人家,真的只是闹着玩,来了个假动作。   这家伙还是以前那个不知道要润滑、不懂性知识、随便亲亲抱抱一番就按捺不住、明明交了个男友却对此讳莫如深的深柜直男吗?怎么感觉段位都要超过他了。   带着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林瑾瑜跟着黄家耀走进了套间门内。   妈呀,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看到新娘长什么样子了,林瑾瑜先前还奇怪就算黄家耀图方便,新娘怎么也会同意在这么远的地方办婚礼,现在在见到新娘的那刻,他豁然开朗。   那无疑是个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女人,那种漂亮不来自于勾着蕾丝、缀有碎钻,如蝉翼般铺散开的香槟色婚纱,也不来自于精致的妆容与华丽的项链、耳环,而就来自于她的五官。   “怎么才来!”一点身为新娘的矜持样也没有,在黄家耀进门的那刻,坐在床上的新娘手一挥,一边笑一边说:“快点把这结了!我还要去海边看日落!”   “哈哈哈哈哈哈哈。”满屋子人都笑,林瑾瑜也笑。那女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既不像沈兰夕那样文静矜持,也不像乔嫍那样大大咧咧,简单开心,落落大方,很美。   黄家耀说:“哦,对不起。刚在门口本来约四分钟以后就能上来了,结果先在门口撒红包,后来又爬楼……”   新娘子快笑死了,伴娘们朝他扔枕头道:“行啦!不要打报告啦!你也太认真了!”   “叔叔哥哥们给红包给红包!”屋里有不少才他们膝盖高的小孩,应该是新娘那边的亲戚,此刻正按大人事先交代过的,一窝蜂涌上来嚷着要红包。   好嘛,第二次大出血来了!黄家耀又是一通红包出去,小孩子早得了交代,不管给多少都一直要,小孩堵完伴娘堵,最后红包给没了,林瑾瑜、许钊、张信礼几个伴郎搜刮出自己身上所有现金,才算偃旗息鼓。   “好啦好了,”新娘被他们焦头烂额的样子逗笑死了,说:“这关过了这关过了。”   “别多话,”伴娘假装训斥自己姐妹:“你怎么回事呢?新娘现在不准说话!”   新娘吐了下舌头,做了个把自己嘴缝上的动作,拿扇子扇风去了。   要红包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没真“搜刮”走多少钱,接亲塞红包也就图个吉利,每个包里22块,黄家耀准备了66个,拢共1500不到。   这是林瑾瑜第一次切身以衬托新人的“绿叶”身份参与到一场婚礼中,新奇的体验让他亲身感受到了一场婚礼有多麻烦。   以为见着新娘面了就大功告成?想得美,要想让媳妇挪动大驾,乖乖跟你回家,这才算走完一半进度呢,新娘的鞋不见了,得找,找到了人家凭什么跟你走?不得说点肉麻情话,拿出十二万分的认真表表决心?表完决心还不算完,还得秀一把自己的本事,让岳父岳母放心,一定能让他们的宝贝女儿幸福。   这里也不例外,伴娘嚷着叫黄家耀做了99个俯卧撑,然后又让他答问题,出题考他,比如用8种语言对新娘说情话,凑足了,新娘子才穿鞋下地跟他走。   黄家耀做高数是一把好手,至于情话?他会的可能比他已经很低的眼镜度数还低。   “……”黄家耀用上海话跟普通话、英语说完就没声了,提议道:“要不,剩下的五种我用五道数学题代替。”   伴娘还没吱声,新娘本人一跃而起,道:“停止!我今天不想听见你嘴里说出任何一句跟数学有关的!”   黄家耀:“好的好的。”   林瑾瑜本来还以为黄家耀的女友必然跟他一样,是那种醉心学习,非常腼腆矜持,对数学有着狂热爱好的人,没想到看样子猜错了啊,有趣。   黄家耀没辙了,用兄弟的时候又到了,林瑾瑜补了一句粤语情话,张信礼贡献了四川话和彝语,俩同学是一个地方的,也教了他自己家乡话,黄家耀学了,说得虽然磕磕绊绊,但也算四种。   还差最后一种,众人没法了,想求情,伴娘团不松口。正当黄家耀不知如何是好时,林瑾瑜忽然灵机一动,把黄家耀用英语说的那句又重复了遍。   “你这也是英语,”伴娘们笑嘻嘻地说:“不行不行!”   “不一样,我是美音,他是英音,”林瑾瑜振振有词:“这是俩地方,当然算两种。”   还能这样?许钊表示大开眼界。思路打开,他马上给点阳光就蹬鼻子上脸,手一挥,说:“对对对对对对对,当然算!我也能说,咱们澳洲,这个跟英美帝国主义也不是一个地方!”   林瑾瑜和他一唱一和,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说得有道理极了:“对,咱们超额完成任务。”   真没想到,伴郎团人才济济,藏龙卧虎啊!伴娘跟林瑾瑜斗了番嘴,没说过他,只得让黄家耀合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新娘乐了,从床边垂下纤细的小腿来,黄家耀给她穿好鞋,抱她出门。   总算是完事了,林瑾瑜感觉这番体力智力双搏斗给他汗都整出来了,他看着黄家耀抱人出门的背影,跟张信礼说悄悄话,道:“没想到,结个婚这么麻烦。”   麻烦,却也开心。   长久的生活培养出独属于彼此的默契,林瑾瑜嘴上说着麻烦,张信礼却明白他的想法:“所以这天才与众不同。”   繁复的流程、亲朋的见证给原本无形无质的爱赋予了形态,婚礼是一个仪式,但又不仅是一个仪式,它赋爱情以仪式感,让相爱的两人垂垂老矣时回忆起多少年前的某一天,仍觉得是生命里最幸福的日子。   黄家耀给岳父岳母敬过茶,改过口,系列流程走完后总算带人上婚车出门了,他们当然也撤,张信礼问:“你想结婚吗?”   “我俩怎么结,你去变性啊?”林瑾瑜还没想过这事。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在一起生活,一起到老,一个仪式、一张纸重要,但不强求。   “你家里绝对不能知道我俩的事,还是低调吧,”林瑾瑜为他考虑:“别抛头露面,许钊说得好,闷声发大财。”   其实说实话,他内心是有那么点想的,黄家耀的婚礼触动了林瑾瑜心底某些细微、隐秘的情绪,新人看起来是那么开心,所有人都簇拥着他们,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但他得安慰张信礼,让他别因为这种非务实问题多想。   而且……   以张信礼的尿性,得了吧,还结婚呢,林瑾瑜在心里吐槽:他啊,能在大庭广众下对我说一句我爱你我都能乐醒了。   要不,悄悄的也行。   车队上路,气派无比。伴郎都上一辆车,此刻,就坐在林瑾瑜身边的张信礼察觉到他正神游,问:“在想什么?”   想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说句我爱你。   “没什么,在想一会儿随多少份子。”   林瑾瑜撒了个小谎,因为觉得反正也没希望。毕竟热恋的时候张信礼都没开过口,以他那浑身上下加起来还没他们学校秃顶老教授的头发多的浪漫细胞数量,以后老夫老夫了就更不可能说。   算了,这就是命。   张信礼看着他的眼睛,还是那句话,生活在一起久了会滋生出独属于伴侣之间的默契,他察觉到林瑾瑜没说实话。   “待会儿少喝点酒,”张信礼伸手帮林瑾瑜理了理领带,低头凑到他耳边嘱咐道:“应该会办到晚上,到时候别乱跑,跟许钊待一起。”   没关系,他给过林瑾瑜许多诺言,那些诺言几乎囊括了爱一个人所可以到的所有,有许多还没兑现。   不管林瑾瑜没说出口的是什么,张信礼都有把握让他今后没必要再说出来,因为——   他准备一一兑现了。 第435章 我的恋人,跳完这支舞吧   多年前,林瑾瑜曾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问高考后,张信礼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厦门旅行。   因为虽然长在带“海”字的城市,但林瑾瑜这辈子其实还没看过海,挺想看一次的。他不会游泳,且上海虽然临海,但位于长江入海口,泥滩很多,天然沙滩没有,并不是看海景的好地方。   结果没想到到了厦门没去成,却机缘巧合来了趟三亚,就像他从未预见过自己的爱人会是身边这个人。   人们永远无法预见未来的生活。   三亚的海比厦门更美,靛青色的海波宛如一大块碧玉,他和张信礼之间的爱比许多男人女人之间的更深。   海南很远,许多宾客下午才能赶来,正午又热,因此正式婚宴安排在了晚上。林瑾瑜任劳任怨、尽忠职守扮演着伴郎,看着自己向来木讷的发小露出窘迫、脸红、开心等系列复合表情。   看起来真的很幸福啊。   “请跟我来。”   晚上五点五十八,吉利时辰,婚宴正式开始。林瑾瑜和张信礼各给了八百礼金后,跟许钊一起被迎宾专人引去了同一桌就坐。   这里是靠近沙滩的一处人工海边草坪,周遭布置十分精致,粉蓝色的气球飘逸浪漫,大片大片圆团状的蓝雪花和淡香槟色的月季怒放着,和碧蓝的天空与靛青的海波相呼应,给这场沐浴在海风与阳光中的婚礼增添了一抹清新之色。   黄家耀显然很花心思,伴奏都没用音响,直接在这边请了个小型乐队。三五个人的小乐队虽然不能像音响一样让放啥马上放,但仪式感一下就飞升了好几个层次。海滩婚礼不适合摆一堆大圆桌,黄家耀便安排了两条长桌,林瑾瑜这座位置靠前,仅次于新人亲戚长辈,一看便知是都是男方这边的真朋友铁哥们。   “可算上桌了,”许钊觉得嘴里还残留着“特调饮料”的那股怪味:“真是西天取新娘,九九八十一难呐!”   张信礼说:“挺有趣的。”   大概全世界人都是看别人的新东西好看,他觉得这种婚礼闹闹笑笑,花样多,动手又动脑,不像他们那儿,拦门的中心思想就一个字:喝!   林瑾瑜也觉得他们跟唐僧去往西天拜佛求经似的,此刻听张信礼居然罕见表态,逗道:“哟,你居然这么感兴趣啊,难怪刚还问我结婚的事儿来着,怎么……你想结婚?”   他是乱说的,张信礼这种务实派,想来对这事没兴趣。然而张信礼看了他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宾客正一个接一个入场,许钊笑,拉过林瑾瑜,叮嘱道:“你今天少喝点酒,别迷糊了。还有,等下吃完饭别一个人乱晃,跟着我。”   这话有点耳熟,张信礼也说过。林瑾瑜没想太多,只以为这俩人吃饱了撑的,把自己当小孩打趣,道:“得了吧,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长辈呢,我多大人了,还能丢了啊。”   许钊并不是怕他丢了,但他啥也没说。   仪式终于开始,一切按部就班。司仪看来也是个从事婚礼主持行业多年的老手,边推婚礼流程边插了许多笑话,言谈间庄重却不失幽默,气氛炒得很到位。   林瑾瑜就这么坐在下面,漫不经心吃着东西,聚精会神看台上这个致完辞那个致辞。   黄家耀和女方父母亲都到了,亲家普通话不标准,发言既不官方,也比不得电视上那些明星精彩,可一字一句,忧喜参半,都是对子女的祝福与不舍。   新娘现身,音乐响了起来。不得不说现场乐队真不是音响可以比的,虽然沙滩广阔,不似室内能形成最好的声音效果,但那生动、确在身边的琴声让每个宾客都觉如春风拂面,精神为之一振。   林瑾瑜边轻声哼哼边用脚悄悄打着拍子——那是克莱斯勒的另一首名曲《爱的喜悦》。   “你听过?”闲着也是闲着,张信礼听他一音符不差地跟着旋律同步哼唱,跟他聊道:“是什么曲子?”   小提琴音跳跃欢乐,与《爱的忧伤》同为圆舞曲体裁,为了契合婚礼场合,演奏者表现得稍偏柔和,但每一个音符仍满是沉浸在爱情中的幸福、满足与喜悦。   “听过,”林瑾瑜回答自己男人:“克莱斯勒的曲子,很有名啊。”   张信礼记得那个名字:“跟你第一次拉给我听的那首曲子是同一个作者。”   “哟,还记得呢,”林瑾瑜乐:“这都什么时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你是不是其实早悄悄肖想我很久了?要不那个时候的事怎么都记那么清楚。”   张信礼眼皮也没眨一下,回:“我知道你肖想了我很久。”   “……”   无法反驳。   林瑾瑜确信这么多年下来,这厮嘴上功夫突飞猛进,一定是从他身上吸取了日月精华催化修为。   张信礼接着问:“这首叫《爱的喜悦》?你第一次应该拉这首,为什么拉忧伤,没这个好听。而且不吉利,没准因为这个,我们才磨蹭了那么久。”   磨蹭了那么久,才终于不带任何胆怯与犹疑地相爱。   “你迷信到开始说胡话了,”人模狗样·西装革履·林瑾瑜不顾绅士风度,恶霸一般推了下他脑袋:“我拉个小曲就能让你提前接受你是同性恋?”   然后在那条巷子里继续做下去,一把把他推到窗台上,脱了裤子之后没停,直接接着那样那样……听说世界上第一硬的就是高中生的……没有尝过,太可惜了。   林瑾瑜放飞自我,脑子里开始开毫无底线的黄色大会,张信礼完全不知道现在的林瑾瑜就是个蛋——外面白,掰开里头全是黄。他看着他,说:“是的,我就是同性恋。”   林瑾瑜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笑死,道:“你最好是。”   字面意思。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吧,你们那时候临时赶鸭子上架,我技术又太差,只能拉个练到滚瓜烂熟的考级曲,换这个没准我就出洋相了,勾引不到你。”   张信礼心想:那应该不会。你勾引次数太多了,不差这一次。   他说:“你技术差?从来没觉得。”   “是的,差。”那时候差,现在脱离学习久矣更差了。林瑾瑜朝此刻乐声传来的方向努了努嘴:“跟专业的比起来,我就是个雏。”   此刻拉琴的那人弓法娴熟灵动,不过林瑾瑜听着……怎么觉得这人的一些处理习惯有点耳熟。   他们说话间,那边仪式已快进入尾声,点缀着白色、淡香槟藤本月季的花门下,新郎新娘在长久的对视中互相誓约“我愿意”。   “恭喜恭喜!”   当戒指完成交换的那刻,全场掌声雷动,周围布置的彩灯亮起,新娘笑得开心而甜美,黄家耀脸上也有着淡淡的笑意。   真美好啊!林瑾瑜一边由衷祝福自己哥们,一边斜眼看自己身边那没啥浪漫细胞的“直男”。   唉,这厮到底啥时候能不扭扭捏捏,简单直白地跟他说句我爱你呢?   仪式结束,甜点撤去,林瑾瑜帮忙帮了一天,有点累,以为总算可以正式开吃了,谁知好像还没。   只见许多宾客站了起来,离开座位开始往前挤,场面一时喧闹起来。   林瑾瑜没反应过来,懵了一秒,问许钊张信礼:“这是干啥?”   许钊没空回答他,只见他忽然之间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把拽过林瑾瑜胳膊,一个猛子扎进人群,也加入了往前挤大队。   ?????   “喂喂喂!”林瑾瑜完全没搞清情况,脑浆差点被他扯晃飞:“你搞什么飞机?”   离地几阶高的临时台子上,新娘子笑了下,忽然背过身去,然后捧着那束已完成光荣使命的捧花,做了几下双手往后扔的假动作。   哦……哦!林瑾瑜恍然大悟,原来是要扔捧花啊。   他委实没有参加婚礼的经验,这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婚礼仪式结束之后新娘都要扔个捧花来着,象征把自己的幸福和爱传递出去,传说接到捧花的人会携永久的爱迈入婚姻殿堂。   寓意很美好,可是……林瑾瑜心想:拉我凑什么热闹,我又不能结婚,而且我那另一半,他……   他在被许钊拉扯的间隙里回头望去,果然没看见张信礼的身影,这参加婚礼经验丰富的家伙明知道会扔捧花,却没任何上来抢的意思,真是毫无浪漫细胞。   “一——二——三——”   台上新娘子开始大声倒数,林瑾瑜懒得凑这个热闹,想出去,可背后的人挤着他,许钊在前面拉着他,让他根本无法脱身。   这厮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愣一路过关斩将,生生把他拽到了最前排。新娘银铃般的声音近在耳边,林瑾瑜无奈,道:“我说,我来这儿干啥,白占一个位子,还不如……”   他话未说完,只见台上,新娘倒数完,大力做出抛花的姿势——却没松手。   那锦簇的捧花被她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洁白的弧线。   在黄家耀浅淡的笑容里,新娘发出“咻——”的搞怪声音,一手提着香槟色的华丽婚纱裙摆,一手举着捧花,小步跑下台来,然后在林瑾瑜错愕的目光里——把捧花送进了他一个人手里。   婚宴上大家都很开心,尤其他们这桌有不少附中老同学,大家都敞开了膀子喝,林瑾瑜却因为许钊还有张信礼的“瞎操心”没喝多少。此刻他本该神思敏捷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处于一种完全懵了的状态。   夕阳渐渐隐入海平面,只留下最后一条金色的细线,沙滩、草地,一切都暗了下去。新娘在笑,黄家耀在笑,许钊也在笑,深处错愕之中的林瑾瑜忽然感到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去——   张信礼西装革履,就站在他身后。本来因为热而脱掉的外套不知何时又被他穿上了,袖口的牛角扣在最后一线金红的阳光中反射着深沉的光。   同一时间,四周亮着的小彩灯忽然同时熄灭,舞台上大屏幕亮起,黑色的背景下显示出白色的年份数字——   正是他们相遇那年。 第436章 神说我会遇见你   太阳在林瑾瑜身后渐渐隐没,彩灯熄灭后,忽然亮起的屏幕取代它成为黄昏余晖里最亮的东西。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光亮吸引了注意,连带着林瑾瑜自己也不由自主盯紧了屏幕。   白色的字字体圆圆胖胖,十分可爱,张信礼站在林瑾瑜身后,抬头,跟他一起看大幕上显像管变换。   代表年份的数字缓缓消失,一直沉默着,仿佛只是俩摆设的音响设备终于从沉睡中苏醒,草坪上忽然响起几声清脆的鸟鸣。   林瑾瑜静静站在原地,光影变幻,从屏幕中投出的淡蓝色光芒笼罩了他的脸庞。   ——数字消失后,大幕上映出的是一张古旧的照片,海子的水波清澈,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和纯白的云层,在那年夏天灿烂的阳光下仿佛一块泛蓝水色调的翡翠。   林瑾瑜、张信礼、木色、拉龙、张文斌,还有不再回来的陈回挤在狭窄的屏幕里,有人滑稽地翻着白眼,有人呲牙咧嘴吐着舌头。   照片里林瑾瑜和张信礼之间隔着一个木色,一个看着镜头,一个面色茫然,互不对视。   那是林瑾瑜天真而无忧无虑的十五岁。   鸟鸣止歇,音响里,歌声缓缓响了起来。   “你在左边 我紧靠右   第一张照片   不太敢亲密的”   音响里张信礼早已录制好的声音低沉,歌曲旋律轻快,歌词却又隐隐透着浅淡的失落与怀念,每一句里都是朦胧、青涩的爱。   林瑾瑜从没听过他唱歌,非常意外于这家伙水平竟然还可以,经过声卡修饰后的声音和缓而低沉,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技巧,但音色很好,调也准确,像是和缓地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那张照片犹如鼓翅的鸟儿般停留几瞬便消失不见,带走了凉山的蓝天、白云、绿草,与绿草间棉花般的羊群,取而代之以繁华的钢铁城市。   屏幕再次暗了下去,再次出现数字,然后又是满载着回忆的照片。   那年操场边,面容已成熟些许的张信礼坐在长凳上喝水,扬起的脖颈上喉结分明,汗水在阳光下透着点点微光,林瑾瑜戴着发带,假装高冷地坐在他身边低头看手机,等着他喝完自己的水。   那年体育馆里,获胜的篮球队拍集体照,胡老师笑容满面地举着奖杯,快门定格下满屏洁白的牙花子,张信礼站在正中,被林瑾瑜跟许钊一左一右挤着,不知谁在他脑袋上比了个调皮的兔子耳朵。   那年庆功宴上有谁喝多了,那是他们越界的开始。   “太多感触 已不同了   世界变了 还是我改变了”   还有那年秋天,外滩江边,黄浦江上渡轮驶过,张信礼在明黄如银杏叶的阳光里回过头来;成都灯光明亮的地铁上,林瑾瑜歪头靠在他肩上,手插在口袋里偷偷牵着,窗玻璃映出两个亲密的灰黄剪影。   “太久 太久 是否过了太久   忘了 忘了 忘了怎开始的   喝醉了小河边唱着歌   永远爱你是我说过”   照片一帧帧历历而过,他们的回忆太多,多到能放完整首歌,林瑾瑜和张信礼就站在一起,周围依然是熙攘的人群,空气中浮动着沙尘,屏幕光影流转,歌声浪漫。   只是这次,林瑾瑜身上洋溢着少年朝气的运动服已换成了成熟内敛的西装,没戴耳机,不会让人误会他很娇气,也没在听羽果那首伤感的歌。   “没有 没有 再没谁能拥有   像你 像我 哭和笑都懂得   再触摸   我心底藏了好久   那最柔软的角落”   木吉他声音刚性清脆,伴奏跟原版不大一样,节奏更慢,带点民谣味道,不知是谁改的,又是谁录的。   柔和的海风里,林瑾瑜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些停留过后便消散无形的影像,看着照片里他和张信礼的脸庞一起从青涩变得成熟,变成如今的样子。   他们走过学生时代,在最美好的年纪里并肩而行,一起等来了大寒夜里的雪,也晒过了小暑白日的光,见证了对方的坚强也看过了对方的软弱,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喜悦难过、愤怒落寞都一起感受,酸甜苦辣、咸涩淡麻都一起尝过。他们的青春属于彼此。   歌唱完了,视频结束,熄灭的彩灯复而亮起,翻滚的海浪声里,林瑾瑜听见有人叫他:“小瑜。”   林瑾瑜回身,和张信礼对视,海风炽热袭人。   忽地,不远处传来几声熟悉的狗叫,一一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被许钊牵着,屁颠屁颠朝他们跑来。它脖子上戴了个黑色小蝴蝶领结,像只狗绅士,伸着舌头,鸡毛掸子样的大尾巴甩啊甩的。   ?   林瑾瑜满心的感动中平添了抹诧异。嗯?怎么回事?这货怎么在这儿?不应该在上海寄养的地方睡大觉吗?还有它嘴里叼的那是啥?   许钊松开绳子遛了,免得当灯泡。   突然见到很久没见的主人,一一颠颠跑到他俩面前傻乐。在林瑾瑜懵逼的目光中,张信礼弯腰拿过他嘴里叼着的盒子。   “小瑜,”一向镇定的他有点紧张,比第一次正式上门见林父林母的那次还要紧张:“我……”   张信礼背地里其实排练了很多次,但真刀真枪上阵了,那些演练好的、精心雕琢过的台词却忽然说不大上来了。   他内心的想法简单而真挚,没有太多华丽色彩,短短几字足以道尽。   一一把盒子给它以后在一旁蹲了下来,林瑾瑜踩在浅短的青草上,静静等着张信礼。   “哎哎哎,”张信礼刚要说话,许钊的大嗓门忽然响了起来:“你就这样站着说啊?有没有诚意啊兄弟?”   许多声音跟着他一起齐声笑闹道:“就是!有没有诚意啊!”   那些声音有男有女,有高有低,有附中的老同学们也有许多陌生人,张信礼有点不好意思,但没表现得多明显。林瑾瑜这个被表白的也紧张,他伸手指挠了挠自己鼻子,语气好似埋怨,实则不好意思地道:“你这是搞什么……又不是什么大日子……”   确实不是什么大日子,不是他生日,也不是七夕节情人节,只不过是一个很适合结婚的黄道吉日而已。   以许钊为首的一堆人还在起哄,张信礼停顿片刻,穿着那身昂贵的西装,在起哄声里单膝跪了下去。   “哟——这就对了嘛!”人群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小瑜,”张信礼在人们的簇拥中看着林瑾瑜,说:“我……弄这个,其实也不是说求婚什么的……我们没办法弄到那张证,即使没有那个,我们也很幸福。我只是……只是……”   林瑾瑜站在场地中心,心里仿佛有一千一万个鼓槌在擂鼓。   他隐隐意识到张信礼要说什么了,那是一个答案。   对那答案的渴求曾压抑在他心里很多年,他曾为此辗转反侧,却失去了追问的勇气。   “只是什么?”明明该紧张的人是张信礼,可林瑾瑜手心微微冒汗,心跳快得就像擂鼓。   那年他问张信礼是否爱过他,哪怕只有一分钟、一秒钟、一次呼吸的时间。他要这个答案,他要听张信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茶褐色的双眼,那双眼睛是那么明艳动人、意气风发,与多年之前凉山那个满是阳光的上午,林瑾瑜第一次抱他时他看到的眼睛别无二致。   他看着那双眼睛,慢慢道:“我只是想告诉你……”   他们都曾害怕、曾逃避、曾犹豫、曾自我怀疑和厌弃,都曾为今后无数年里他们将要面对的种种而不安,而忧郁。   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大声而无所遮掩地告诉所有人“我很爱他”?此刻,张信礼打开手里捧着的盒子,向着沙滩,向着涨落的大海,向着所有人,对林瑾瑜说:“……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后。”   盒子里一点银光在彩灯下闪闪发亮,张信礼目光深沉,发丝在海风里起伏,他把那枚戒指拿出来,像个真正的绅士,朝林瑾瑜伸出手,问:“你愿意,跟我共度余生吗?”   共同走过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林瑾瑜内心窃喜,但他看着他那严肃、正经的表情,故意安静了片刻,不说话逗他,然后伸出手去,放到张信礼手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脸,如那年在篝火边般用八个字答复说:“大发慈悲,勉为其难。”   张信礼还记得这八个字,他愣了瞬后笑了下,将戒指戴上林瑾瑜无名指。   随着他的动作,刚为了留空间给他说话而暂时保持肃静的人群忽然好像被集体按下了播放键:“wow——!!!”   还有人连口哨都吹上了,草坪上连环炸雷般的响起一串连绵不断的“恭喜!”、“加油!”、“要幸福哦!”   讶异而兴奋的起哄声与欢呼声袅袅扩散到整片沙滩,别的游客纷纷扭过头来看着他们这片,那些兴奋、衷心的欢呼声为他们盖过流言蜚语。在如潮水般的哄声中,林瑾瑜笑了,他满是笑意的双眼里闪动着细微的波光。穿越无数时光碎屑,那个他十七岁那年没有勇气问出口的问题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真正的答案,他是如此欣喜,如此幸福。   舞台上,先前隐没在幕侧阴影里拉小提琴的那个人站了起来,把琴架上肩膀,开始拉莫文蔚那首极尽感叹的《这世界那么多人》。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敞着一扇门   我迷蒙的眼睛里长存   初见你蓝色清晨”   不同于视频放映时那首歌中充满朦胧爱恋的悸动,此刻的琴声缠绵悠长,带着三分感叹、三分恬淡,宛如度尽劫波后仍无畏绽放的笑容。   人们纷纷往琴声传来处看去,只见林烨从幕侧走了出来,灯光下,他长及脖颈的头发在海风里轻柔舒展。   林瑾瑜也看见他了,但此刻他没心思把注意力分给旁人。林烨夹着琴,轻轻闭上眼,好似已全身心沉浸在曼妙的音乐中,拉弓的手指宛如翩飞的蝴蝶。   “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   飞驰中旋转 已不见了吗   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   身旁那么多人 可世界不声不响”   ……   这是首非常适合小提琴的歌,林烨运弓温柔却坚定,在歌曲的副歌段中,林瑾瑜让张信礼站起来,将另一枚对指套上了他的手指。   身旁他人均过客,百转千回,依然是你。   一一的大尾巴扑棱扑棱,林瑾瑜看了眼它胸前的小领结,说:“你还真是要么像个钢铁直男,要么一整就整个大的。”   而且还挺会充分利用手里资源,从人到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真是小看了他的组织能力。   “我不是钢铁直男,”张信礼严肃地说:“我是gay。”   那认真的模样好似很久以前一叫《李小龙传奇》的电视剧里,李小龙赢了比赛,在场上大喊“我是中国人”,林瑾瑜笑死。   他说:“我不在乎你是双还是gay。”   他只在乎张信礼爱谁,以及他的选择。   周围有人在大喊“亲一个”,林瑾瑜不大好意思,想遁了——想听的话也听了,戒指也戴了,在这儿有什么好,不如赶紧吃了饭回自己房间,那时候何止亲一个,想做什么都可以。   张信礼却没动。他把手里的盒子给林瑾瑜,说:“不止戒指,还有这个,也送给你。”   “什么东西……”林瑾瑜不明所以,他接过来,发现原来里面还有一样东西。   难怪呢,他刚还好奇一枚戒指而已,用这盒子来装好像有些大,原来是二重礼。   他将盒子完全打开,低头看去——   只见大盒子里小小的戒指盒下面好像还压着个什么东西,似乎是折起来的几张纸。林瑾瑜拿出来展开,看见封页上骏马logo高高跃起。   这不是……这不是那什么法拉利的logo吗?   他翻开第二页,看见标题部分端端正正印着四个大字:订车合同。   ?????   继感动之后,林瑾瑜下巴都快惊掉:“你订车了?”   “是的。”张信礼理所当然道:“我买的,送给你。”   送给我?林瑾瑜宛如石化。   这这这这这……这是梦吧!   他大震惊,问:“开什么玩笑,你哪儿来的钱?”   按照张信礼一月四五千的收入水平,就算这两年涨了点工资,也绝不可能买得起这东西啊,裸车都二百多万呢。   “没开玩笑,”张信礼道:“不是答应你了。”他问过林瑾瑜喜欢什么车,答应了给他买他喜欢的。只可惜这年头订车得排队,哪怕是上海也到处没现货,只能等配额,合同上约好明年提车,没赶上今天。   不过也好,省得过户了,等提完车办车险的时候可以直接登记到林瑾瑜名下。   “你不会去卖肾了吧?”林瑾瑜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就算只付了订金,应该也有七八十万,卖一个都不够,你俩都卖了?”   “没有,”张信礼哭笑不得:“怎么可能。”   林瑾瑜还许过愿,想他们六十岁前都有性生活,他怎么可能去卖肾,绝对不行。   “那你到底是怎么……”   林瑾瑜还没问完,忽地又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收下吧,他一片心意。”   林瑾瑜回头,见尽忠职守扮演完人形bgm播放器的林烨不知何时从台上跳下来走到了他身边:“放心吧,你男朋友两个肾都好好的,不会影响你们的‘幸福’生活。”   林瑾瑜还没质问他消失一两年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呢,他倒自己凑上来了。林瑾瑜道:“你怎么在这儿?你知道他这钱哪儿来的?”   这么一笔巨款……林瑾瑜脑内思绪如万马奔腾,甚至已经脑补到他借了高利贷,他俩以后要过着开着豪车吃着糠咽菜还巨额利息的日子了。   “我云游四海,在哪儿都不稀奇。”林烨说着,回头往乐队方向看了眼,那里有个年轻男人朝他笑了下。   他拍拍林瑾瑜,说:“钱怎么来的,你问你男友咯。”   没等林瑾瑜再问,张信礼主动道:“我自己赚的,单位工资,还有你爸给的提成。”   亲兄弟尚且得明算帐,何况岳父跟儿媳。张信礼自己有工作,林怀南却总拉他到自己公司做这个做那个,让他跟项目,还帮自己挡应酬,总不能一毛不拔。   张信礼酒量很好,在那些商业酒局上简直堪称如鱼得水,有部分好酒的老板喝高兴了拉着他称兄道弟,合同自然手到擒来。而凡他出过力的项目,一应盈利,林怀南都会按分成一分不少算给他。   “那也不够吧。”林瑾瑜寻思,两年,就算他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又上班又帮他爸做事,还得学习,最多也就存个小到中万,订车合同上那订金可有足足八十万。   “够了,”张信礼回答:“理财也赚了一些。”   最能生钱的就是钱。张信礼勤劳、能吃苦,而且也很能接受新鲜事物,不会跟葛朗台一样扣扣搜搜当守财奴。自从跟宁晟凯打交道,接触金融这行以后,他认识了不少新东西,学着打新债、新股,也偶尔会通过人脉拿到一些消息,理财理得井井有条。   林瑾瑜从未看错他,张信礼从凉山走到上海虽然有运气成份在,但绝非偶然。   他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也收获了他的爱情。   “还有,”张信礼话似乎还未说完:“你爸把瑜信生物剩下7%的股份给了我。”   “瑜信生物”就是林爸那新公司的名字,林瑾瑜还没从前一个震惊里缓过神,这会儿再次震惊了。   “啥?”这事儿他懵然不知:“我爸……”他对此倒没啥意见,就是觉得突然,他爸不是那种会因为某人跟他有裙带关系就乱把股份给出去的人:“他为什么给你?”   而且张信礼还接受了,这就更奇怪了。   “他说……”张信礼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算聘礼。”   ?????   什么玩样?   干,为猛1位置斗嘴斗了这么久,结果……他爸可真牛。   林怀南确实是这么说的,但张信礼心里知道除开这个还有别的理由,那就是能力。   他说:“而且,你不喜欢做生意。”   这才是主要原因。   由于种种历史遗留问题,宁晟凯那边一直由他负责。a轮虽然已经到位,但资金链不能断,后面陆续还有几轮融资需要洽谈,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接班,张信礼便成了这方面的负责人,林怀南交到他手里的活计他均完成得十分出色。   林瑾瑜对接手公司毫无兴趣,而且不懂这行,林怀南那边却必须有人接手。   再没有人比张信礼更适合替林瑾瑜去做这件事了。   “就是这样,”林烨搭着林瑾瑜肩,懒散地道:“放心吧,他既没卖肾也没卖血,更没卖精子。”   林瑾瑜:“……”   他说:“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林烨戏谑笑了声,说:“我俩不便联系,我跟他没关系。反正张信礼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喜欢的类型。   林瑾瑜拿着那几张合同,觉得重若千钧。但张信礼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合同上写的不是八十万,只是八块钱。   “小瑜,你不用觉得有负担,”他说:“你喜欢,所以我送给你,就像你送我手机、手表、项链一样,没区别。”   林瑾瑜总爱给他买东西,一切张信礼喜欢的,以及他觉得会让张信礼开心、让张信礼变得更好的东西。金钱在爱面前无足轻重。   就像张信礼说的一样,他们都想让对方幸福,会让他们得到曾失去的所有。   林瑾瑜拿着那几张价值八十万的纸看着张信礼,眼神无奈而温柔:“好吧。”他说:“却之不恭。”   反正他没可能拒绝张信礼,那就收下吧。   婚礼仪式已全部结束,众人纷纷重又落座,开始享受美妙的大餐。   黄家耀携自己妻子一桌一桌敬过酒来,到林瑾瑜这桌时,新娘笑得比在其它桌更开心。当林瑾瑜和张信礼站起来祝她幸福时,她回了句“也祝你们幸福”,眉眼间没半点介意他们在她婚礼末尾抢了她风头的意思。   那是林瑾瑜二十五年生命里最幸福、开心的一天。   ……   那天晚上三亚的海风很大,太阳落山后景区便不许人下海,但沙滩上仍有许多零零散散漫步的游客。   黄家耀跟附中的老同学们大半喝多了,宾客们夜纷纷回酒店睡觉,张信礼则和林瑾瑜牵着手,踩着细密的白沙沿着海岸线往前散步。   靛青的海浪起落,他们头顶是一轮高悬的明月,身后是两行绵延的脚印,从遥远、不可见的过去蔓延至遥远、不可知的未来。   “我爱你。”海浪与月光下,张信礼低声对他说。   林瑾瑜凝视着他的眼睛,回以同样的话语。   两张脸庞都已完全不复年少时的青涩,可在彼此眼里,他们都仍是过去记忆里的样子。   林瑾瑜还像小时候一样爱他,但和那时又不完全一样了。   蔚蓝的海水浸过脚踝,林瑾瑜单手环住张信礼的腰,张信礼面对着他,低头,两人在海浪的潮汐声中接吻。   回到酒店后他们没心思洗澡便已在湿热的初夏夜风里肌肤相亲,林瑾瑜胸口抵着栏杆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一层层翻涌不息的黑色海浪,张信礼贴在他身后,双手圈在他身体两侧,抓着栏杆。   林怀南曾觉得他的儿子原本是普通的、正常的,和无数普通的男孩一样会爱上某个女孩,然后结婚相守,是某个不对劲的东西在某个不对的时间点弄错了这一切。   不知道他的设想是否是对的,无数翻涌的人潮中,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林瑾瑜和张信礼也许不会遇见,他们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边,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山里,就像两颗轨道不同的遥远星辰,运行千万年也不会相交。没有诊断书、没有医院、不用治疗,不用整天和家里吵架。   他们会各自生活、各自寻找伴侣,然后光芒黯淡,各自死去。   但他们还是相遇了,千万个宇宙里,也许只相遇了这唯一的一次。   ……   这一晚,张信礼显得格外兴奋,但也格外温柔。他们总在一个吻结束之后注视彼此几秒钟,然后才开始新一轮的缠绵。   林瑾瑜抚摸着他粗短的发茬、坚硬的背肌,亲吻他掌心那道为他而留的刀疤,打开身体让张信礼进入他。刚开始的时候会涨、会疼,可习惯了之后那种充实而酸麻的快感便上来了。   这种亲密至极的接触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其他任何形式的边缘接触都无法带来的,林瑾瑜从未有那么一刻如张信礼进入他时那样有安全感,在这一刻他确定他在张信礼的生命里是不同的,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爱人。   呻吟的间隙里,林瑾瑜在他耳边说:“下辈子,我们也还是遇见吧。”   张信礼压在他身上,抱着他,汗湿的胸膛宽阔而坚实。   他亲吻他的耳朵,闭眼答道:“好。”   这是他们走进彼此生命里的第十年,相爱的第五年,以后还有很多年。   阳台窗户没关,海风入户,吹动窗帘和一对爱人的头发。   又是一年夏天了,秋叶静美,而夏花绚烂。   遥远的那年夏天,张信礼家的院子里,林瑾瑜为他解释泰戈尔的《飞鸟集》时曾对他说:“用有限的时间找到真正的自己,不留遗憾,死时就归于寂静。”   那诗集里还有那么一句: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面前。你将看见我的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已经痊愈。”   【后调·走过磨难(二)烦恼的爱(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