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全集 作者:李百川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序 词曰: 细观此书,结构精严,妙想叠出, 真中幻,幻中真, 具五花八门之奇,极锦簇云攒之趣。 公诸梨栗,自可不翼而飞,不胫而走,说部中大观异观也。 佩服!佩服! ————虞大人前评 诗曰: 休将世态苦研求,大略悲欢静里求。 泪尽谢翱心意冷,愁添潘岳梦魂羞。 孟尝势败谁鸡狗?庄子才高亦马牛。 追想令威鹤化语,每篷荒冢却神游! 词曰: 逐利趋名心力竭,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 握管灯前人忆别,泪痕点点无休歇。 咫尺江天分楚越,目断神惊,应是此身绝。 梦醒南柯头已雪,晓风吹落西沉月。 ————右调《蝶恋花》 ------------------ 第一回 陆都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第产麟儿 词曰:辅幼主,忠义不寻常,白雪己侵发须缘,青山不改旧肝肠, 千古自流芳。困棘闱,毛颖未出囊;解名虽屈龙虎榜,麟儿已产麝兰芳,接续旧书香。 右调《知足乐》 且说明朝康靖年队直录广平府成安县,有一绅士,姓冷,名松,字后调。其高祖冷谦,深明道术,在洪武时天下知名,亦周颠、张三丰之流亚也。其祖冷延年,精通歧黄,兼能针灸,远近有神仙之誉;由此发家,广置田产生意,遂成富户。他父冷时雪,弃医就学,得进士第,仕至大常寺正卿,生冷松兄妹二人。女嫁于同寅少卿江西饶州府万年县周懋德之子周通为妻,冷松接续书香,由举人选授山东青州府昌乐县知县,历任六年,大有清正之名。只因他赋性古朴.不徇情面,同寅们都厌恶他,当面都称他为冷老先生,不敢以同寅待他;背间却不叫他冷松,却叫他是冷冰。他听知冷冰二字,甚是得意。后因与本管知府不和,两下互揭起来,俱各削职回籍。这年,他妻吴氏,方生一子,夫妻爱如珙壁。到七岁时,生得秋水为神,白玉作骨,双瞳炯炯。瞻视非常,亦且颖慧绝伦。凡诗歌之类,冷松只口授一两遍,他就再不忘;与他讲解,他就会意。冷松常向吴氏道:“此子将来不愁不是科甲中人。得一科甲,便是仕途中人。异日身涉宦海,能守正不阿,必为同寅上宪所忌,如我便是好结局了;若是趋时附势,不过有玷家声,其得祸更为速捷,我只愿他保守祖业,做一富而好礼之人,吾愿足矣!我当年在山东做知县时,人都叫我做冷冰,这就是生前的好名誉,死后的好谥法。我今日就与儿子起个官名,叫做冷于冰。冷于冰三字,比冷冰更冷,他将来长大成人,自可顾名思义。且此三字刺目之至,断非仕途人所宜,就是家居,也少交接几个朋友,勾引他混闹,也是好处。我再与他起个字,若是定再拈住冷丁冰三字做关合,又未免冷上添冷了,可号为不华,亦黜华尚实之义也。 于冰到了九岁上,方与他请个先生姓王,名献述,字岩耕,江宁上亢县人,因会试不中,羁留在京。此人极有学问,被本城史监生表叔胡举贤慕名请来,与史监生做西宾,教读子侄,年出修仪八十两。只教读了六七个月,史监生便嫌馆金太多,没个辞他的法子,只得日日将饮食、茶饭核减起来,又暗中着人道意:“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便可长久照前管待。”献述听了大笑,立即将行李搬移在本城关帝庙暂住,一边雇觅牲口,要起身入都。冷松素知王献述才学,急遣人约请,年出修金一百两,教读于冰。犕跸资鲆辔爬渌墒歉銎又嗜耍嗲叶允芳嗌弦蚕吕矗阌π碓袢丈瞎荨@渌墒⑾畲煊诒荽印W陨涎е螅话肽旯饩埃诒炀捅愦笫遣煌辉蛳资鼋萄涤蟹剑蛴诒熳俗吭剑烈荒旰螅妒贰ⅰ妒椤贰ⅰ兑住啡ⅰ端氖椤反笮∽郑骼檬煨刂校婺芫渚涠冀驳美础O资龀O蚶渌傻溃骸傲罾墒低又兄玻∫烊沼缙评耍岵唤馄湓谔煸谠ǎ崩渌梢嗌醯靡狻F衿谌酥钔ㄓ忻滥哑尽J悄臧嗽轮星铮渌捎胪跸资錾驮拢股盥独洌济胺绾皇站钩刹黄稹S诒睾敉吹浚抟斐扇恕N馐纤鼗际Ш熘ⅲ岳渌伤篮螅疵獍垂冢涣皆乱嘞嗉搪偻觥?闪皇宜祝讣嗖遥】鞯盟焕霞胰寺椒迹蠲鞔笠澹槐哂焐ピ幔槐吒艄鲁钊巳ソ髦芡冶ㄉァU饫渌杉矣谐穸衅桃唬涞逼倘教锏匕耸徘辏怀》客猓阈欠课莼褂形辶偌洌闶锹椒家蝗司恚媸呛练⒉黄邸K一褂屑父黾胰耍豪涿鳌⒗渖幸濉⑼醴丁⒄杂莱伞⒘觯椒贾勇接乐遥挥钟行〖胰肆吒觯捍笳露⑿÷碡说龋庑┤硕际强捎胛疲捎胛裰恕=窦椒际挛薮笮。薏痪≈医吡Γ蠊饷鳎挥旨谛≈魅松砩弦环挂灰罾渑Υ匕庑┤艘脖愀蟹⑻炝迹龈龆及卜质匾眩恍谋;び字鞴蚕腥赵拢闩侣椒急任羧张吕渌苫估阜帧U媸墙袒跏峭醴ǎ馐锹椒家缘路酥АT督啻家月椒嘉迨浚笳瘛B接乐摇⒋笳露鋈敫嬗诒笨滩焕搿M跸资鲇诶渌煞蚋驹崧裰螅阋侨ィ宦椒家员鲋髦梁们橐庀嗔簦资鲆裁坏盟担挥旨椒贾钍潞吓模畲侠渌稍谌崭泳粗丶副叮谑前残慕潭粒彩诓坏5酱文辏芡也钊吮讣竦煲抢吹欤资鎏嬗诒椿厥樽郑椒加钟胗诒墓媚富亓诵├裎铮蚍⒒亟魅チ恕* 于冰到了十二岁,于经、史、诗、赋、引跋、记传、词歌、四六、古作之类,无不通晓;讲“八股”二字,奇正相生,竟成大家风味。光阴苒苒,于冰孝服已满,是年该会试年头。陆芳差柳国宾跟随王献述入都,三年修金之外,更赠盘费。陆芳叮瞩国宾:“若先生中了,可速回达知道;如是不中,务必请他回来。”柳国宾领命去了。不意献述文章房官荐了两次,不中大主考之目:献述恚愤两日,决意回南。怎奈得柳国宾再四跪情,献述一则恋于冰是大成之器,二则想自家是个穷儒,回到家中也不过以教学度日,到只怕遇不着这样好东家。遂拿定主意,等候下科,托同乡将修仪寄与他儿子收领,复回成安县来,与于冰鸡窗灯火,共相琢磨。于冰到十四岁,竟成了个文坛宿将,每有著作,献述也不能指摘破绽,惟有择其尤佳者圈之而已。到考童生时,献述道:“你这名讳,做田舍翁则可,若求功名,真是去不得。我若与你改了名讳,又违了你父命名之意,今将你的字不华应考如何?”于冰道:“字、讳皆学生父亲所命,即以字作名,亦无不可。”商议停当。到县考时,取在第一;次后府考,又取在第一。成安县哄传了冷家娃子,小小年纪,真是个才子。次年学院黄崇礼案临广平,于冰又入在第一;复试时学院大加奖誉,言:“不华文字,不但领袖广平,定必大魁天下!”又向诸生道:“你等拭目俟之,他中会只三五年内。”又嘱于冰道:“你年未成丁,即具如此才学,此盖天授,非人力所能为也!入学后,切勿下乡试场,宜老其才为殿试地。我意你入场必中,中必会,会后不能置身鼎甲,不但屈你之才,亦且屈你之貌。若止中一散进士,我又代你受屈!从古至今,从未有十六七岁人就做了状元者,你须二十岁外则可以入仕途矣!”科考又拔取为第一。从此文名远播,通省皆知。那些绅衿富户见干冰人才俊雅,学问渊博,况兼家道丰裕,谁家不想他做个女婿?自此媒妁往来,日夕登门。陆芳也愿小主人早偕花烛,完他辅孤心事。与先生相商,献述道:“学生才十四岁,到十七八岁完婚也不迟。况娶亲太早,未免剥削元气,使此子不寿,皆你我之过也。你只可留心一门当户对、才貌兼全女子,预先行聘为是。”陆芳深以为然。凡议亲的来,皆以好言回复,却暗中探访着卜秀才的女儿,年方十五岁,是有一无两人物;又使家中七八个妇女以闲游为名,到卜秀才家去了两次,相得皆名实相符,然后遣媒作合,一说立即应许,择日下了定礼。这个卜秀才名复拭,为人甚是忠厚;妻郑氏亦颇淑贤。夫妻二人年四十多岁,止有一子一女:女儿乳名瑶娘,儿子才三岁。家中有二顷徐日,也还将就过得。今日将女儿许配于冰,夫妻喜出望外。 再说于冰到第二年七月间,同王献述入都下乡试场,跟随了四个家人起身,师徒二人寓在东河沿店内。彼时已七月二十左近,于冰忽然破起腹来,诸药皆止不住;到了八月初间,于冰日夜泄泻,连行动的气力俱无,出入凭人扶掖,王献述也愁得没法了。到初十后,干冰的肚不知怎么就好了。眼看得别人进二三场,他虽是个少年娃子,却深以功名为意,常向人说:“人若过了二十中状元,便索然了。”其立志高大如此。今日不得入场,他安得不气死,恨死!献述再三宽慰,方一同回家,逐日里愁眉泪眼。献述道:“我自中后,屈指十二年,下了四次场:一次污了卷,那二次倒都是荐卷,俱被主考拨回。你是富户人家,我家一个寒士,别无生意,只有从中会内博一官半职,为养家糊口地步;若象你这样气起来,我久矣就该气死了!你今年十五岁,就便再迟两科不中,才不过是二十一二的人,何年未弱冠便于禄慕名到这步田地!你再细想,你父亲与你起冷于冰名字是何意思,论理不该应试才是。”这几句话,说得冷干冰俯首认罪,此后放开怀抱。至下年二月中旬,献述去下会试场,到四月柳国宾回来,知献述中了第三名会魁,心下大喜;后听到无力营谋,不得身列词林,以知县即用,已选人河南祥符县,又不觉的气恨起来。柳国宾说完,将献述书字取出。于冰看了,无非是深谢感情的话,随与相商:备银三百两,缎纱各二匹作贺礼,又差国宾星夜入都,直打发的献述上任去了方回。陆芳又要与于冰延请名师,于冰笑道:“此时人与我师,亦难乎其为师;经史俱在,即吾师也,又何必再请?”陆芳道:“老奴只伯相公恃才务远,考证无人;又怕为外物迁引,将前功尽弃。今相公既不愿请师,老奴也不敢相强,只求做一始终如一人,上慰老主人。老主母在天之灵,至于中会,自有定命,相公做相公的事业,老奴尽老奴的心思;日后不怕相公不做个官,老奴不怕不多活几年。”于冰笑道:“你居心行事可对鬼神,怕你不活几千岁么?”陆芳道:“老奴今已六十八岁,再活十年就是分外之望,世上那有活几千岁人?除非是神仙!”说罢,两人都笑了。此后于冰于诗书倍加研求,比王献述在日更精进几分。到了十六岁。陆芳相商,要与于冰完婚。于冰道:“等我中会后,完婚也不迟。”陆芳相商笑道:“老奴前曾说过,中会自有定命,迟早也勉强不得。老奴叫相公完婚,实有深意:一则相公无三兄两弟;二则老奴是风前之烛,死之一字,不定早晚,眼里见见新生母也是快事;三则中馈主持还是未事,使各房家人媳妇有统属,方算得一全美人家。老奴立意在今年四月娶,相公须要依允。”于冰道:“你所言亦是。况男女婚嫁,是五伦中不得少的,你可代我慎选吉期举行罢了。”陆芳大喜!先择吉过茶通信,然后定日完婚。于冰追想父母,反大痛起来。合卺后,郎才女貌,其乐可知。次早拜祖先堂,瑶娘打扮出来,于冰再行细看,比昨晚又艳丽几分。但见: 鼻倚琼瑶,娥眉带春山之翠;牙排珠玉,垦眼凝秋水之波。布帛 队里生成,自厌豪华气魄;诗礼人家长大,定须雅淡梳妆。身段儿不 短不长,俏庞儿宜肥宜瘦;纤纤素手,恍如织女临凡,蹙蹙金莲,疑 是潘妃出世。 于冰看了,倍加欣喜。过了满月后,瑶娘便主持内政,他竟能宽严并用,轻重得宜,一家男女俱各存畏敬之心,不敢以十六七妇人待他。 时光易过,叉届乡试之期。于冰将卜秀才夫妇都搬来一同住,拿定这一去再无不中之理,带了许多银两,备见老师、会同年,刻朱卷、赏报子费用,一路甚是高兴。到京嫌西河沿店内人杂,于香炉营儿租了户部王经承前院住房安歇。三场完后,得意到一百二十分,大料直隶解元除了姓冷的,没第二个人敢当此任。及至放榜日,音信音然,等候到日中,还不见消息。差人打探,不想满街都是卖题名录的,陆永忠买了一张送与于冰,于冰从头到尾看了一回,不但无自己名字,连个姓冷的也没有,只气得手脚麻软,昏倒在床上。幸得国宾等喊叫不绝,待了一好会,方说道:“快去领落卷来。”直等到第四日,方将落卷领出。于冰见卷面上打着个印记,是第二房同考试官翰林孙阅荐。看头一加着许多蓝圈,大主考批了两句道:“虽有佳句,奈精力已竭何!”又看二篇三篇,并二场三场表判策论,也加着许多蓝圈,再看房官批语道:“光可烛天,声可掷地,熔经铸史,典贵高华,含盖一切矣!”旁边又加着一行小字,上写道:“余于十二日三鼓时,始得此卷,幸喜榜首必出吾门,讵意加圈大多,反生猜忌,争论累次,疑余与该生有关节也。功名迟早有分,幸勿懈厥操觚,当为乡科作冠冕地,即为殿试作鼎甲地。勉之!勉之!勿负余言!”干冰看罢,大哭了一场,令柳国宾等收拾行李回家。这一年,瑶娘十月间生了个儿子。于冰虽然未中,然得此子,心上大是快活,与他起个乳名,叫做“状元儿”;此后又埋头经史文笔【章】,作下科地步。 ------------------ 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佥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词曰:班杨雄略,李杜风华,听属求笔走龙蛇,无烦梦生花。才露爪牙,蒙权臣招请,优礼相加,群推是玉笋兰芽。 右调《菊绽黄金》 话说冷于冰生了儿子,起名“状元儿”,至此时将愁郁开放,瞬息间又到了乡试年头。于冰要早入都中,揣摩文章风气,二月就起了身。先在旅店内住下,又叫柳国宾、陆永忠二人寻房;寻了几处,不是嫌大,就是嫌小,通不如意。前此住得王经承家房子,又被一候送官住了。一日,寻到余家胡同,得了一处房子,甚是干净宽敞,讲明每月三两银子。房主子姓罗,名龙文,现做内阁中书,系中堂严嵩门下办事的一走狗,凡严嵩父子赃银过付,大半皆出其手,每每仗势作威福害人。他这房与他的住房止隔一墙,通是一条巷内出入。国宾等看的中式,回到寓处,请于冰同去观看。于冰见外院正中是一座门楼,门楼内有两扇屏门。转过屏门,看上面是一堂两屋,三间正屋:东西厦各有房;南面是三间厅子,倒也宽敞。各房里都是漆桌椅、板凳、杌子等项俱全,又是新油洗出的。房后还有厨房几间。于冰看了,甚是中意,随即与了定银并茶钱。次日早,即搬来住下。过了两天,柳国宾向于冰道:“房主人罗老爷就住在西隔壁,每天车马盈门,看来是个有作用的人;早晚大爷中会了,也是交识,该拜他一拜才是。”于冰道:“我早已想及于此,但他是个现任中书,我是个秀才,又年少,不好与他眷弟帖;写个晚生帖,我心不愿意。”国宾道:“世途路上何妨。做秀才且行做秀才的事,将来做了大官,怕他不递手本么?”于冰笑了。到次早写帖拜望,管门人将帖留下,以出门回复。于冰等了三四天,总不回拜,甚是后悔。直到第五天,大章儿跑来说道:“隔壁罗老爷来拜!”于冰见写的是眷弟帖,日前晚生帖也不见璧回。少刻,柳国宾说道:“罗老爷已到门前了!”于冰整衣相迎,但见: 一只猫眼睛,几生在头顶心中;两道虾米眉,竟长在脑瓜骨上。谈笑 时仰面朝天,交接处目中无物。鱼腮雕口短胡须,绝象风毛;猿臂蛇 腰细身躯,几同挂面。 两人到庭上,行礼坐下,龙文问了于冰籍贯,又问了几句下场的话;只呷了两口茶,便将钟儿放下,去了。于冰送了回来,向国宾等道:“一个中书也算不得甚么显职,怎他这样个看人不在眼里?”国宾道:“想来做京官的都是这个样儿!”于冰将头摇了摇,心上大是不然。 又过了七八天,于冰正在房中看文字,只听得大章儿在院外说道:“罗老爷来了。”于冰嗔怪他骄满,随口答道:“回他罢,你说我不在家!”不意罗龙文便衣幅中,跟着两个极鲜衣俊秀的小子,已到面前。于冰忙取大衣服要穿,龙文摆手道:“不必!”于冰也就不穿了,相让坐下。龙文道:“忝系房东,连日少叙之至!皆因太师严大人时刻相招,又兼各部院官儿絮咕,把个身于弄得无一刻闲暇。前日匆匆一面,也没有问年兄青年多少。”于冰道:“十九岁了。”龙文道:“好!”又道:“年兄八股自然是好的了,不知也学过古作没有?”于冰道:“二者俱无一。”龙文道:“弟所往来者,仕宦人多,读书人少。年兄是望中会的人,自然与他们有交识,不知此刻都中能古作者谁为第一。”于冰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晚生和瞽者一般,海内名士谁肯下交于我?况自入都,从不出门,未敢妄举。”龙文将膝一拍道:“咳!”于冰道:“老先生谆谆以古作是求,未知何意?”罗龙文道:“如今通政使赵大人文华,新授了工部侍郎,他止有一个公子,讳思义,字龙岩,今年二十岁,赵大人爱得了不得,凡事无不从其所欲。这公子酒色上倒不听得,专在名誉上用意。本月二十九日,是他的诞辰,定要做个整寿。九卿科道内,已有了二三十位与他送屏,他又动了个念头,要求严太师与他编寿文,做轴悬挂起来,夸耀夸耀,烦都堂王大人道达了几次。严大师与赵大人最好,情面上却不过,着幕宾并门下走动的人做了十几篇,下是嫌誉扬太过,就是嫌失于寒酸,总不象他的体局口气,目下催他们另做。我听了这个风声,急欲寻人做一篇,设或中他的目孔,于我便大有荣光。”于冰笑道:“凡人到耄耋期颐之年,有些嘉言懿行,亲朋方制锦相祝,那有个二十岁就做整寿的道理?”龙文道:“如今是这样时势,年兄倒不必管他;只是刻下无其人奈何!”于冰道:“自宰相公侯以及于庶人,名位虽有尊卑,而祝寿文词,写来写人,不过是几句通套誉扬话,倒极难出色。这二十岁人题目既新,看来见好还不难。”龙文笑道:“你也体要看得太容易了!太师府中,各样人才俱有,今我采访到外边来,其难可想而知!”于冰道:“就这止用太师身分,与一二十岁同寅于侄下笔就是了。”龙文道:“大概作家通知此意,只讲到行文便大有差别;年兄既如此说,何不做一篇领教?”于冰道:“如老先生眼前乏人,晚生即做一篇呈览。”龙文道:“极好!但是离他寿日,止有五天,须在一两大内做便,才好早些定规。“干冰道“何用一两天!”于是取过一两张竹纸来,提笔就写。顷刻而就,送与龙文过目。龙文心里说道:“这娃子倒敏捷,不知胡说些什么在上面。”接过来一看,见字迹潇洒,笔力甚是遒劲。看寿文道: 客有为少司空长男龙岩世兄寿者,征言于余,问其年则仅二十也。 时座有齿高爵尊者,私询于余,曰:“古者八十始称寿,谓之开秩, 前此未足寿也。礼三十曰壮有室。今龙岩之齿甫壮矣!律之以礼,不 得以寿称也,明甚!且人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i闻司空赵公年仅 四十有五,龙岩二十而称寿,无乃未揆于礼乎?”曰:“余之寿之也, 信其人非信其年也。”诸公曰:“请述龙岩之可信者。”曰:“余之 信之者,又非独于其人,于其人之友信之,所以深信于其人也。”诸 公曰:“因友以信其人,亦有说乎?”曰:“说在《小雅》之诗矣。 《小雅》自《鹿鸣》而下,《湛露》而上,凡二十有二章,其中如 《伐木》之燕朋友。《南咳》、《白华》之事亲,悉载焉。盖上古之 世,朋友辑睦,贤才众多,相与讲明孝弟之谊,以事其君亲类如此。 由此观之,则事亲之道,得友而益顺,岂徒在盥漱馈问之节哉!龙岩 出无斗鸡、走狗、打弹、击丸之行,入无锦帐、玉萧、粉黛、金钗之 娱,惟以诚敬事亲为务,亦少年之鲜有者乎?察其所与游者,皆学优、 品正,年长以倍之人,而雁行肩随者绝少。夫老成之士,其才识必奇, 其操行必醇谨,其言语必如布帛菽粟,可用而不可少,此非酒醴之分 所能罗致也。今龙岩皆得而友之,非事亲有以信其友,孰能强而寿之 哉!昔孔子你不齐已“有父事者三人,可以教孝;有兄事者五人,可 以教弟;有友事者十二人,可以教学。”余于龙岩亦云。宫、贵、寿 均所自有,而余为祝者,亦为与其友明事亲之道,自服食器用,以至 异日服官莅民之大,无不恪尊其亲而乃行焉,庶有合于《南陔》、 《白华》之旨,而不失余颂祷之意也。如是即称寿焉,奚不可?诸公 曰:“善!”余遂书之,以复于客。后有观青,其必曰:“年二十而 称寿者,自余之与龙岩世兄始。” 龙文从首到尾看了一遍,随口说道:“少年有此才学,又且敏捷,可羡,可畏!我且拿去着府中众先生看看如何。”于冰道:“虽没什么好处,也不至文理荒谬,任凭他们看去罢。严大师问起来,断不可说是晚生做的。”龙文道:“他的事体甚多,若是不中意,就立刻丢在一边,断不至同起年兄姓名来。放心,放心!”说罢,笑着一拱而别。 又过了两天,这日于冰正在院中闲步,只见龙文从外院屏风前入来,满面笑容。见了于冰,先作一揖,遂即跪下去了;于冰亦连忙跪扶,二人起来就坐。龙文拍手大笑道:“先生真奇才也!日前那篇寿文,太师用了。果不出先生所料,竟问及先生姓名,大抵有着实刮目之意,小弟日后受庇无穷!左右已将先生名讳,在太师前举出;府中七太爷也极会写字,他说先生的字有美女簪花之态,亦欣羡得了不得。小弟心上快活!”说罢,又拍手大笑起来。于冰道:“这七太爷是谁?”龙文将舌头一伸道:“先生求功名人,还不晓得他么?此人是太师总管,姓阎,讳年,是个站着的宰相;同今九卿道,有大半都称他是萼山先生。”说着又将椅子与于冰椅一并,向于冰耳边低声道:“日前我在七太爷前,将先生才学极力保举。他说府中有书启先生是苏州人,叫做费封,近日病故。刻下有人举荐了许多,又未试出他们才学好丑,意思要将此席屈先生,托小弟道达此意,黄金难买好机绿也!先生以为如何?”又言:“大后日是太皇后的祭辰,此日不理刑名,不办事务,大师也不到内阁去,正是个空闲日子;着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准备传见”等语。说罢,又将于冰的臂轻轻的拍了两下,又大笑道:“小弟替先生快活,明年一甲第一是姓冷的了!”于冰道:“我是读书人,焉肯与人作幕宾?”龙文道:“先生差矣!先生下场,莫非为的是功名,这中会两个字,固要才学,也要有命,就便拿得稳,将来做官,也出了太师手心否?这机会等闲人轻易遇不着,设或宾主相投,不但说中会,就是着先生中个状元,也不过和滚锅中爆个豆儿相同,何有费力?先生还要细想,还要着实细想!”于冰低头沉吟了半晌,说道:“先生皆金玉之言,晚生敢不如命!”龙文大喜,连连作揖,道:“既承俯就,足见小弟玉成有功。只是称晚生,真是以猪狗待弟;若蒙不弃,你我今日换帖做一盟兄弟何如?”上冰道:“承忘分下交,自应如命;换帖乃世俗常套,可以不必。”龙文道:“如此说就是弟兄了!”一定要扯于冰到他那边坐坐,连柳国宾等也叫了去,不想已设下极丰盛的席;又硬扯于冰房内见了妻子,两人叮咛妥当。到第三日绝早,于冰整齐衣冠,同龙文到西江米巷在相府大远就下了车。但见车轿马迹,执帖的,禀见的,纷纷官吏,出入不绝。龙文叫于冰打点了一片至诚心,又盘算问答的话儿。等到交午时候,不但不见传他,连龙文也不见叫。陆永忠买了几个点心充饥,心上甚是烦燥。又过了一会,方见龙文慢慢的走来说道:“今日有工部各堂官议运木料起造明霞殿,又留新放直隶巡抚杨顺杨大人吃饭。还有……”话未完,只见好几顶大轿从府中出来,里面坐的是衣蟒腰玉之人,开着道子,分东西两路去了。龙文道:”我再去打听打听!”于冰等到日西时分,门前官吏散了一大半,方见龙文走出来,说道:“七太爷不知回过此话没有,老弟管情肚中饥饿了。”于冰道“看来不济事,我回去罢。”龙文道:“使不得!爽利等到灯后,方不落不是……”正说间,猛见府内跑出个人来,东张西望,大叫道:“直隶广平府冷秀才在何处?太师爷要传见哩!”急得龙文推送不迭。于冰走到那人跟前,通了名姓,那人把手招,引于冰到二门前,又换了两个人引道;于冰跟定了那人到一处地方,见四围都是雕栏,那人说道:“略站一站,我去回复。”少顷,见那人用手相招,于冰到门前一看,见东边椅子上坐着一人,头带八宝九梁幅巾,身穿油绿色飞鱼貂氅,足登五云朱履,六十以外年纪,广额细目,一部大连鬓长须。于冰私忖道:“这定是宰相!”上前先行拜跪,然后打躬。严嵩站起来,用手相扶,有意无意的还了半个揖,问道:“秀才几多岁了?”于冰道:“生员直隶广平府成安具人,现年十九岁了,名唤冷不华。”严嵩笑了,说道“原来才十九岁。”分付左右放个座几与秀才坐。于冰道:“太师大人位兼师保,职晋公孤,为天子倚托,平治之元老;生员茅茨小儒,今得瞻慈颜,已属终身荣甚,何敢列坐于大人之前!”严嵩显个爱奉承的人,见于冰丰神秀异,已有几分欢喜;今听声音清朗。说话儿在行,不由得满面笑容道:“我与你名位无辖,秀才非在官者比,理合宾主相陪。”将手向客位一拱,这就是极其刮目了。于冰谦退再三,亲自将椅儿取下来,打一躬,斜坐在下面。严嵩道“老夫综理阁务,刻无宁晷;外省各官公私禀启颇多。先有一苏州人费姓,代为措办,不意于月前病故,裁处乏人。门下屡言秀才品正行方,学富才优,老夫殊深羡爱。意欲以此席相烦,只是杯盘之水,恐非蛟龙游戏之地也!说罢,呵呵的笑起来,于冰道:“生员器狭斗升,智昏菽麦,深虑素餐遗羞,有负委任;今蒙不弃葑菲,垂青格外,生员敢不殚竭驽骀,仰酬高厚!但少年无知,诸事惟望训示,指臂之劳,或同少分万一!”严嵩笑道:“秀才不必过谦,可于明日带随身行李入馆;至于劳金,老夫府中历来无预定之例,秀才不必多心。”于冰打躬谢道:“谨遵太师钧命!”说罢,告退。严嵩送了两步,就不送了。于冰随原引的人出了相府,柳国宾接住盘问,于冰道“你且雇辆车子来,回寓再说。”只见罗龙文张着口,没命的从相府跑出来,问道:“事体有成无成?”于冰将严嵩分付的话,细说一边,龙文将手一拍:“如何?人生在世,全要活动;我是常向尊总们说,你家这老爷,气魄举动断非等闲人,今日果然就扒到天上去了。我要认老弟不真,也不肯舍死忘生,象这样作成。请先行一步,明早即去道喜!” 次日,龙文早来,比往日又亲热了数倍:问明上馆日期,又说起安顿家人们的话。于冰道:“也细细的打算过了:四个都带夫,使不得;留下两个,也要盘用;不如我独自去倒省便,场后中不中再定规。小介等我也嘱咐过了,还求老长兄不时教管,少耍胡走生事。”龙文道:“老弟不带总管们去,又达世故,又体人情,相府还怕没人侍候么?万一总管们一茶一饭,与相府中人口角起来,倒是个大不好看。至于怕他们胡走生事,这却一点不妨。老弟现住太师府中,总管们除谋反外,就是在京中杀下几个人,也是极平常事。”本日又请了于冰到他家送行,与国宾等送过六样菜,两大碗酒来。次日早,于冰收拾被褥书箱;雇人担了,国宾、王范两人押着,同龙文坐车到相府门旁下车。只见两条大板凳上,坐着许多官儿并执事人等,见了于冰,竟有一半站起来。内有一个带将巾、穿札绸缎袍的,笑问道:“足下可是广平冷先生么?”龙文忙代答道:“正是。”那人道:“太师爷昨晚吩咐:若冷师爷到,不必传,着一直入来。先生且在大院等一等,我就来。”龙文同于冰到大院,只见那人走在二门前,点了点首,里边出来一个人,将于冰导引;又着府内一个人担着行李,转弯抹角,来到一处院内:正面三间房,两间是打通的,摆设的极其精雅,可谓明窗净几。方才坐下,入来一个人,领着十六七的一个小厮,到于冰眼前,说道:“小人叫王章,这娃子叫丽儿,都是本府七太爷拨来伺候师爷的。日后要茶水、饭食、炭火之类,只管唤小人们。”于冰道:“我也不具帖,烦你们于七太爷前,代我道意。”第二日,即与严嵩家办起事来。见往来内外各官的禀启,不是乞怜的,就是送礼的,却没一个正经为国为民的。于冰总以窥情顺势回复,无一不合严嵩之意,宾主颇称相得,这都是因一篇寿文而起。正是: 酬应斯文事小,防微杜渐无瑕; 岂期笔是钓饵,钓出许多咨嗟。 ------------------ 第三回 议赈疏口角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 词曰:书生受人愚,诬信钻势趋,主宾激怒,立成越与吴。何须 碎唾壶,棘围自古多遗珠,不学干禄,便是君子儒。 右调《落红英》 话说冷于冰在严嵩府中,经理书禀、批发等事,早过了一月有余。一日,严嵩与他儿子世蕃闲坐,议论起冷于冰来。世蕃道:“冷于冰人虽年少,甚有才学,若叫他管理疏奏,强似幕客施文焕十倍,就只怕他不与我们气味相同。”严高道:“他一个求功名人,敢不与我合意么?到只怕小孩子家才识短,斟酌不出是非轻重来。”世蕃笑道:“父亲还认不透他。此人识见高儿几倍,管理奏疏是千妥百当之才,只要父亲优礼待他,常以虚情假意许他功名为妙!”严嵩道:“你说的甚是。”要知世蕃他的才情,在嘉靖时为朝中第一,凡内阁奏拟票发,以及出谋言人之事,无一不是此子主裁;他今日夸奖于冰的才学胜他几倍,则于冰更可知也。次日,严嵩即差人向于冰道:“我家老太爷在西院请师爷有话说。”于冰整顿衣帽,同来人走到西院,见四面画廊围绕,鱼池内金鳞跳掷,奇花异卉,参差左右;台阶上摆着许多盆景,玲珑透露,极尽人功之巧。书房内雕窗绣幕,锦褥花[礻因],壁间瑶琴占画,架上缃轴牙签,目光一夺。严嵩一见于冰入来,笑容满面,逊让而坐。严嵩道“日前吏部尚书邦谟夏大人,惠酒三坛,名为绛雪春,真碗液琼苏也。今政务少暇,约君来共作高阳豪客,不知先生亦有平原之兴否?”冰道:“生员戴高履厚,莫报鸿慈,既承明训,敢不学左相刘伶,奈涓滴之量,实不能与沧海较浅深耳!”严嵩大笑道:“先生喜笑谈论,无非吐落珠玑,真韵士也!只是生员二字,你我知契,不可如此称呼。若谓老夫马齿加长,下晚生二字,即叨光足矣。”于冰起谢道:“谨遵钧命!”说笑间,一个家人禀道:“酒席齐备了!”严嵩起身相让。见房内东西各设一席,摆列得甚是整齐,于冰心下道:“我自到他家一月有余,从未见他亲自陪我吃个饭,张口即是秀才长短;今日如此盛席,又叫先生不绝,这必定有个原故。”主宾就坐毕。少顷,金壶酌美酒,玉碗贮嘉肴,山珍海错,堆满春台。严嵩指着帘外向于冰道:“你看,草茵铺翠,红雨飞香,转盼间已是三春时分。谚云:‘花可再开,鬓小可再绿。’老夫年逾六十,老将至矣!每忆髫年,恍若一梦。先生乃龙蟠凤逸之士,非玉堂金马不足以荣冠冕,异日登峰造化安知不胜老夫十倍!抑且正在妙龄,韶光无限,我与先生相较,令人惑慨殊深。”于冰道:“老太师德崇寿永,朝野预卜期颐;晚生如轻尘弱草,异日不吹吴市之篙,丐木兰之饭足矣,尚敢奢望!倘老太师略短取长,提携格外,则枥下驾骀,或可承鞭于孙阳也。”严嵩道:“功名皆先生分内所有,莫少磋跎。宣徽扬义,老大实堪任力;你我芝兰气味,宁事虚辞。”于冰听罢,出席拜谢,严嵩亦笑脸相扶,说道:“书启一项,老夫与小儿深佩佳章;奏疏尚未领教。如蒙江淹巨笔,代为分劳,老大受益宁有涯际!”于冰道:“奏疏上呈御览,一字之间,关系荣辱,晚生汲深绠短,实难肩荷;然既受庇于南山之乔,复见知于北山之梓,执布鼓于雷门,亦无辞一击之笑也!”严嵩大喜。须臾饭罢,左右献上茶来。严嵩拉着于冰的手儿,出阶散步,谓于冰道:“东院蜗居,不可驻高贤之驾,此处颇堪寓目。”随吩咐家人,速将先生铺陈搬来。于冰辞谢间,家人们已安顿妥当。又回书房坐下,又见捧入两个大漆盘来,内放大缎两匹,银三百两。川扇十柄,官香四十锭,端砚一方,徽墨四匣。严嵩笑说道:“菲物自知轻亵,不过借将诚爱而已,祈先生笑纳。”于冰道,“将来叨惠提拔,即是厚仪,诸珍断不敢领!”严嵩笑道:“先生既如此见外,老夫亦另有妙法。”向家人耳边说了几句,不想是差人送到于冰下处,交于柳国宾收了。自此为始,凡有奏疏,俱系于冰秉笔;不要紧的书字,仍是别的幕客办理。又代行票拟本章,于冰的见解出来,事事恰中严嵩的隐微,喜得严嵩连三鼎甲也不知许了多少。每月止许于冰回下处两次,总是早出晚归,没有工夫在外耽延。 荏苒已是六月初旬。一日点灯时候,见严嵩不出来,想来没有事了。伺候书房的摆列杯盘,自己独酌。已到半醉光景,见一个家人跑来说道:“太师爷下朝了!”众人收拾杯盘不迭。于冰笑道:“我还当太师下了朝了,不想到此刻才回,必有会议不决的事。”正说着,见严嵩走入房来,怒冲冲坐在一把椅子上,半晌不言。于冰见他气色不平和,心上好猜疑,又不好问他。待了一会,严嵩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疏来,递与于冰道:“先生,你看此疏何如?”于冰展开眉,原是山西巡按御史张仲翀,为急赈恤以救灾黎事。内言:平阳等处,连年荒旱,百姓易子而食,除流寓江南、河南、山东、直隶、陕西等省外,饿死沟壑者已几干人。抚臣方辂,玩视民瘼;阁臣严嵩,壅塞圣聪等语云云。旨意着山西巡抚明白回说,又严阁臣速议如恫赈济。于冰道:“老太师,此事作何裁处?”严岗道:“老夫意见,宜上一本,言:臣某受国深恩,身膺重寄,每于各省官员进见时,无不详细采访,问地方利弊,百姓疾苦;闻前年山西大有,去年禾稼收成,今该御史张仲羽中奏言,平阳等府百姓流移,饿死沟壑者无算;清平之世,何出此逛诞之言?请敕下山西巡抚方辂查奏。如果臣言不谬,自应罪有攸归。此大略也。若夫润泽,更望先生再烦作一札,星夜寄送方巡抚,着他参奏张仲翀“捏奏荒灾,私收民誉”八字,老夫复讽科道等官,交章论劾,则张仲翀捏造言生事之迹实,而欺君罔上之罪定矣!总不悬首市曹,亦应远窜恶郡,先生以为问如?”于冰听罢,呆了半晌。严嵩见于冰许久不语,又道:“我亦知此计不甚刻毒,先生另有奇策,可使张仲羽中全家受戮,祈明以教我!”于冰道:“山西荒旱,定系实情;百姓流移,决非假事!依晚生愚见,先寄书于山西巡抚,叫他先开仓赈济,暂且救急;一边回奏,言:前年地方丰歉不等,已劝绅士、富户捐助安辑;今年旱魃为虐,现在春麦无望,以故百姓荒惑,臣已严饬各州县,按户查明人口、册籍,估计应用银米数目,方敢上闻;不意御史张仲翀先行奏白等语。老太师从中再替他斡旋,请旨发赈,此干官、于民,似属两便,未知老太帅以为可否?”严嵩道:“此迂儒之论也!督巡大吏,所司何事?地方荒灾,理合一边奏闻,一边赈济才是。今御史参奏在前,巡抚辨白在后,玩视民瘼之罪,百喙莫辞。”于冰道:“信如老太师言,其如山西百姓何?”严嵩道:“百姓于我何仇?可恨者张仲翀波及老夫耳!”于冰道:“以一人之私怨,害百姓之身家,恐仁人君子不如此也!”严嵩大怒,道:“张仲翀与你有交否?”于冰道:“面且不识,何交之有?”严嵩道:“既无交亲,何必触人怒耶!夫妾妇之道,以顺为正,况幕客乎?”于冰亦大怒,“太师以幕客为妾妇耶?太师以幕客为妾妇,则太师为何如人?”严嵩为人极其阴险。从不明明白白的害人,与汉之上官杰,唐之李林甫一样行事。他也自觉失言,又见于冰少年性情执滞,若再有放肆的话说出来,就着人打死他也平常,只是声名上不好听,又且府中还有许多幕友办事,随改颜大笑道:“先生醉矣!老夫话亦过激。酒后安可商议政务,到明后再定夺。”说罢,拿上奏疏回里面去了。 于冰自觉难以存身,烦人将行李搬出府中,人不敢担承。到次早,于冰催逼得紧,禀严嵩两次,方放于冰出来。又知他是严嵩近信之人,或者再请回办事,只得叫人把行李担着下处去。柳国宾迎着问讯,于冰将前后说了一遍。到次日午后,见龙文入来,也不作揖,满面怒容,扯过椅子来坐下,手里拿着扇子乱摇。于冰见这般光景,也不问他。龙文长叹道:“老弟!可惜你将天大一场富贵,化为乌有!我将你与他口角事情,细细问了一回。你既与人作幕,你该事事听东家指挥,顺他为是。山西百姓与你姓冷的何干?做宰相、巡抚的倒不管,你一个秀才倒要争着管,量你那疼百姓到了那个田地,你是想中举想得疯了!要借这事积阴德,便可望中;要知那都是没把柄的。你再想一想,严太师还着你中不厂个解元么?”于冰听了前几句,还心上有些然;他听到积德中举这话,不由得少年气动,发起火来,冷笑道:“有那样没天理的太师,便有这样丧良心的走狗!”龙文大怒,道:“我忝为朝廷命官,就是走狗,也是皇家走狗1我今此来,还是热肠于你,你要知回头,我好替你挽回去,怎么才骂起来了?真是不识抬举的小畜生!”又气忿忿的向国宾道:“我小稀罕你们这几个房钱,只快快的滚出去罢!”说罢,摇着扇子走了。把一个于冰气得半日也说不出话来,在床上倒了一会,急急的吩咐王范等快去寻房。到次日午后,二人回来说道:“房子有了,还是香炉营儿王先生家,房钱仍照上科数目。房子虽不必如这里,喜的是个旧东家,王先生亦愿之至。”于冰道:“还论什么房好房歹,只快炔的离了这贼窝,少生多少气。”先叫国宾、丁范押了行李先去,自己算了房钱,秤便包了,叫陆永忠与罗中书送了,就交付各房家伙。自己又雇了车子,到王经承家住下。 时光迅速,又到了八月初头,各处的举子云屯雾集。到十六日,三场完后,于冰得意之至。到九月初十日,五鼓写榜,经承将取中三房义字八号第一名籍贯拆看后,高声唱道:“第一名冷不华,直隶广平成安县人。”只见两个大主考一齐吩咐道:“把第二名做头名书写,以下都象这样隔着念名。”他的本房老师翰林院编修吴时来,听了此话大惊,上前打一躬道:“此人已中榜首,通场耳目攸关。今将二名作一名,欲置此人于何地?莫非疑晚生与此人有关节?倒要请指明情弊提参!或他系叛逆后人,再不然出身微贱,求二位大人说个明白,以释大众之疑!”正主考户部尚书陶大临笑道:“吴先生不必过急!”随将十八房房官,并内外帘御史等,俱约入里面,取出个纸条儿来,大家围绕着观看。只见上写着:“直隶广平府成安县冷不华,品行卑陋,予所深知,断不可令此人玷污国家名器!”下写:“介溪嵩嘱。”上面花押、图书俱有。众官看罢,互相观望,无一敢言者。吴时来又打一躬道:“此事还求二位大人作主。冷不华既品行卑污,严太师何不革除于未入场之先,而必发觉于既入场之后?且文衡取士,是朝廷家至公大典,岂可因严太师片纸,轻将一解元换去?”副主考副都御史杨朋起笑说道:“吴年兄不要争辨,只要你一人担承起来,这冷不华就是个解元。”众宫听了,俱等着时来说话。吴时来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官遂纷纷议论,有着他中在后面,也有执定不可中他的,也有怜功名人就将他中在后面,大家去在严府请罪去的。只见春秋房官礼部尚书司家俊大声道:“吴先生不必狐疑了!严大师说品行污卑,这个人必定不堪之极!他一个太师品评,还有不公不明处么?中了他有许多不便,我们如何因姓冷的荣辱,误自己升迁!依我看来,额数还短一本,可即从落卷内抽出一本,仍算吴先生房里中的如何?”众官齐道:“司老先生所见甚是,我们休要误了填榜。”说罢,一齐出来,把冷不华一个榜首,就轻轻的丢过去了。 再说于冰等候捷音,从四鼓起来,直等到午后还不见动静,只当这日不开榜,差人打听,题名录已卖的罢头了。王范买了两张,送于于冰看视,把一个冷于冰气得比冰还冷,连茶饭也不吃,只催柳国宾领落卷;一连领了五六天,再查不出来。托王经承也是如此。到第八日,一个人拿着拜匣,到于冰寓处问道:“此处可有个厂平府成安县的冷不华么?我们是翰林院吴老爷名时来来拜。”王范接帖回禀,于冰看了帖儿,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来拜?想是拜错了!”王范道:“小人问得千真万真,是拜相公的。”于冰道:“你可回说我不在家,明日竭诚奉望罢。”王范问明翰林住处,回复去了。次日,于冰整齐衣冠,雇了一顶小轿回拜。门上人通禀过,吴时来接出,让到庭上坐下。于冰道:“久仰太山北斗,未遂瞻依,昨承惠顾,有失迎迓,甚觉惶悚,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谕?”时来道:“年兄青年几何?”于冰道:“十九岁。”时来道:“真凤雏兰芽也,可惜,可惜!”又问道:“你与严大师有识否?”于冰道:“今年春夏间,在他府内曾理奏疏等事,今辞出已两月矣。”时来道:“宾主还相得否?”于冰迟疑不言。时来道:“年兄宜直言无隐,某亦有肺腑相通。”于冰见他意气诚切,遂将前后缘由,详细诉说。时来顿足叹恨道:“花以香销,麝因脐死,正此之谓!”于冰听间始末。时来道:“某系今科第三房房官,于八月十七日早,始见尊卷,首场七篇,敲金戛玉,句句皆盛世元首;后看二三场,出经入史,无一不精雅绝伦,某即预定为鹿鸣首领矣!是日荐卷,即批中字;至议元时,群推年兄为第一。岂知事有变更,到填榜时,竟置年兄于孙山之外。”随将严嵩预嘱,主考议论,自己争辨,细述一番。于冰直气得面黄唇白,一字莫措。定神了半晌,方向前叩谢道:“门生承老师知遇深恩,捉拔为万卷之首,中固公门桃李,不中亦世结芝兰。”说罢,呜咽有声,泪流数下。时来扶起安慰道:“年兄青年硕彦,异日搏风九万,定为皇家栋梁。目前区区科目,何足预定得失?慎勿懈厥操觚,当为来科涵养元气。若肯更名易姓,另入籍贯,则好权无可查稽,而萧生定驰于中外矣!”于冰道:“门生于放榜之后,即欲回里,因领落卷不得,故羁留累日。”时来道:“已被陶大人付诸丙丁了,你从何处领起!”两人又谈叙了几句,于冰告辞。回到寓所,如痴如醉数天。 过了二十余日,方叫收拾行李到家,与众男妇诉说不中原由,无不叹恨。陆芳道:“相公这不中,倒象是个缺失,依者奴看来,这不中真是大福。假若中会了,相公一定要做官,不但与严中堂变过面孔,他断断放不过,就是与他和美,也是致祸之由。自古及今,大奸大恶,那个能官贵到底?那个不波及于人?这都是老主人在天之灵,才叫相公有此蹉跎。况我家田产生意,也是成安县一富户,丰衣足食,便是活神仙。相公从今可将功名念头打退,只求多生几个小相公,就是百年无穷的受用,气恨他怎么!”于冰道:“我也一路想及于此。假如彼时不与严嵩口角,倚仗权势中个状元,做个大官,他既贵,我便能贱,我设或弄出事来,求如今日安乐,断断不能了!你所言甚合吾心。我如今将诗书封起,誓不再读;酿好酒,种好花,与你们消磨日月罢!”卜氏道:“象这样才是!求那功名怎么!”自此后,于冰果然一句书不念,夭天与卜氏闲谈,顽耍他的儿子,家务也不管,总交与陆芳经理着,他岳翁卜复拭帮着,又复用冷干冰名字应世。因回避院考,又捐了监,甚是清闲自在。到乡试年头,有人劝他下场,他但付之一笑而已。正是: 一马休言得与失,此中祸福塞翁知; 于今永绝功名志,剩有余闲寄酒卮。 ------------------ 第四回 割白镪旅舍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师 词曰:旅舍乍逢心怜念,仕途殊堪羡!破格助孤孀,宰相妻儿, 少免道途怨。恩师注念非浮泛,况又传花翰!聚首几多时,一旦归泉, 痛悼嗟虚幻。 右调《醉花阴》 话说于冰与妻子度清闲岁月,无是无非,甚是爽适。这年差国宾、冷明二人,往江西搬请他姑母;家务缠身,不能亲来看视,请于冰要见一面,又差来两个家人同请;他姑丈周通亦有字相通,甚是诚切。于冰细问周通家举动,国宾详细说了一番,才知周通竟有七八十万家私,还没生得儿子。于冰心上自念:父母早亡,至亲骨肉再无第二个,只有这个姑母,又从未见面;况周通是江西有名的富户,就多带几个人,多住几个月,他家还支应得起。家中一无所事,况有陆芳料理,于是引动了去江西游玩的念头。遂与卜氏相商,要选择吉日起身。卜氏不肯叫于冰远行,陆芳亦以大江大湖艰险为虑。怎当得周家两个家人,奉了他姑母的密嘱,日日跪恳,于冰遂决意一游。 择了吉日,跟了六个大家人,两个小厮,同周家二人,一路缓缓行去,到处赏玩山水,并名胜地方。行了两月余,方到广信府万年地方。冷氏听得侄儿亲来,欢喜之至。周通着人远接,姑侄相见,分外情亲。周通见于冰丰神秀异,举止不凡;又见服饬甚盛,随从多人,倍加敬爱。问起功名,于冰道了原委,周通深为叹息,周通亦言自己亦不愿求仕,援例捐了个郎中职衔,在家守拙的话。住了两个月,于冰便要回家,周通夫妇那里肯放,日日着亲友陪闲游从去年八月,直住到来年二月,于冰甚是思家,日日向他姑母苦求,方准起身。周通送了二千两程仪,于冰推却不过,只得受下。冷氏临别,痛哭了几次,也送了若干珍物。周通又差了四个家人,于路护送回籍。 行到直隶柏乡地方,落店后,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年郎君,坐着车儿入来。那少年项带着铁锁。于冰留神细看,有些大家风规,不象个寻常人家男女。到灯后问店东,才知是夏太师的夫人和公子,也不知为甚事件。于冰听了,把功名念头越发灰到大西洋国内。又见夏夫人和公于衣衫破碎,甚是可怜,满心要送他几两盘费,又怕惹出事来。将此意和柳国宾说知,着他做有意无意的光景,探问解役的口气。不多时,国宾人来言:“问过几个解役,夏太师与严太师不和,被严太师和锦衣卫陆大人参倒,已斩首在京中,如今将夏老夫人合公子充发广东。内中只有两个是解役,他们也甚是怜念他母子,相公要送他几两盘费,这也是极好的。”于冰听了,思想了半晌,没个送法,又不好将银两私交夏公子;若不与,心上又过不去。想来想去,又着国宾与解役相商,说明自己与夏太师素不相识,不过是路途乍遇,念他是仕宦人家,穷途至此,动了个恻隐之心,送他几两盘费,别无他故。你问他们使得使不得?国宾去了,少刻回复道:“那两个长解听的相公的话甚喜;又说沿途州县老爷们也有送些盘费,只是不肯多与。既愿积德,还有什么使不得!”正说着,只见两个解役领着公子,站在门外。一个解役道:“适才那位柳总管说,大爷要送夏太太母子几两盘费,这是极大的阴德。”又指着公子说:“他就是夏公子,我们领他来到大爷面前,先磕几个头。”于冰站起来,但见: 玉佩金章,易为铁绳木靠;峨冠朱履,初穿上布袄麻鞋。两世簪缨, 统归乌有;一门富贵,尽赂予虚。哀哉,落魄公子!痛矣,下架哥儿! 于冰见那公子虽在缧绁之中,气魄到底与囚犯不同。又见含羞带愧,欲前不前,总是解役教他叩头,他却站着不动。于冰连忙举手道:“失敬公子了!”那公子方肯入来作揖,于冰急忙还礼;那公子随即还跪下,于冰也跪下相扶;那公子正要诉说冤情,干冰扶他坐在床上,先说道:“公子不必开口,我是过路之人,因询知公于是宦门子弟,偶动凄恻,公子总有千万屈苦,我不愿闻。”说罢,又向两个解役道:“我与这夏公子,亲非骨肉,情非朋友,不过一时乍见,打动我帮助之心,此外并无一毫别意。”随吩咐柳国宾道:“你取五十两一大包,十两一小包银了来。”国宾立即拿来。于冰道:“五十两送公子,这十两送二位解役哥路上买杯酒吃。”两个解役喜出望外,连忙叩首道谢,井问于冰姓名。夏公子也接着问。于冰笑道:“公于问我姓名意欲何为?若说图报异日,我非望报之人;要说存记心头,这些许银两,增我惭愧!若说到称颂,公子现在有难之人,世情难测,不但无益于我,而且嫁祸于我;我亦不敢与公于多谈,请速回尊寓为便。”夏公子见干冰的话句句爽直,又想着仇敌在朝,何苦问人家姓名,干连于人。于是将银子揣在怀中,低头便拜,于冰亦叩首相还。夏公子别了出去,国宾将十两银递与解役,那两个解役便高声唱道:“那里没有积德的人!不但怜念公子,还要心疼衙役,难得!难得!”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银子,笑嘻嘻的去了。于冰又附国宾耳边道:“我适才要多送夏公子几两,诚恐解役路上生心,或凌辱索取。你可再取二百两,暗中递与夏公于,教他断断不要来谢我坏事。”国宾取了银子,走到夏夫人窗外,低低的叫道:“夏公子出来有话说。”夏公子只道是解役叫他,走出来一看,却是柳国宾。国宾将银递在夏公子手内,然后将主人不便对解役多与他话说了,一边,又止住他不必去谢。那公子感激入骨,扯定国宾,定要间于冰名姓。国宾不肯说,公子死也不放。国宾怕解役看见,只得说道:“我家主人叫冷于冰。”说罢,就走。那公子总是不放,又间他地名、居址。国宾无奈,只得又说道:“是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那公子听罢,朝着于冰的屋内扒倒,磕了七八个头,方起来与国宾作揖。国宾连忙跑去,到了房内,将公子收银叩谢的话,回复于冰。又怕别有絮【口舌】,天交四鼓,便收拾起身,心上甚得意这件事做的好。 不数日,到了家中,一家男妇迎接入内。又见他儿子安好无恙,心上甚喜。卜氏道:“怎么从昨年八月去了,直到此时方回?教我们日夜悬心!”于冰将到周家不得脱身,并途间送夏公子银两事,与众人说知。陆芳甚是悦服。又吩咐厚待周家家人,留住了二十余天,赏了四个家人二百两银子,又与了一百两盘费,与他姑母回了极重的厚礼,打发回江西去讫。后两家信使往来不绝。陆芳见于冰二十多岁,一家上下还以相公相呼,北方与南方不同,甚觉失于检点;于是遍告众男女:称于冰为大爷,卜氏为奶奶,伏元儿为相公,称卜复拭为大爷。又请了个先生,名顾鼎,本府人氏,教读状元儿同复拭之子读书。于冰在家,总不交接一人,只有他铺中掌柜的过生日、年节,才得一见,日日合他妻子玩耍度日。这年八月,本县县官被上宪揭参回籍,新选来知县是少年进士出身,姓潘,名士钥,字惟九,浙江嘉兴府人氏。原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因嘉靖万寿,失误朝贺,降补此职。此人最重斯文,一到任即观风课士,总不见个真才。有人将冷于冰名字,并他不考的原由告诉,他倒不拿父母官的架子,先写帖来拜了于冰,且说定要一会。于冰不好推却,只得相见,讲论了半天古作。次日,于冰回拜,又留在署中吃饭,谈论经史,并《左》、《国》以及各家子书,又将自己做的诗文叫于冰带回,认真改抹,以便发刻行世;佩服于冰的了不得。于冰见他虽是个少年进士,却于“学问”二字甚是虚心下气,他便不从俗套,笔则笔,削则削,句句率真。那潘知县每看到改处,便击节叹赏,以为远不能及。从此竟成了诗文知己,不是你来,便是我去。相交了七八年,潘知县见于冰并无半字言及地方上事,心上愈加敬重,就是他说到地方上事,于冰不过唯唯而已。 一日,刚送得潘知县出门,只见王范拿着一封书字,说是京中王大人差人下书。于冰道:“我京中并无交往,此书胡为乎来?”及至把书字皮面一看,上写:大理寺正卿书,寄广平成安县冷大爷启;下面又写着台篆“不华”二字。于冰想道:“若非素识,安能知我的字号?”急急的拆开一看,原来是业师王宪述的书字。上写道: 昔承尊翁老先生,不以愚为不肖,嘱愚与贤契共励他山,彼时贤契方 九龄耳!灿灿笔花,已预知非池中之物,继果游身伴水,才冠文坛; 旋因乡试违豫,致令暂停骥足。未几愚即徼幸甫宫。选授祥符县,叨 情惠助,始获大壮行色。抵任八月,受知于河院姜公,密疏保荐,授 广东琼州知府,历四载,复徼旨署本省粮驿道;又二年,升四川提任 按察司,旋调布政。数年只雁未通,皆愚临驭之地过远故也。每忆贤 契璠玙国器,定为盛世瑚琏,奈七阅科第录,未见贤契 之名,岂和壁隋珠,赏识无人那?抑龙蟠凤逸,埋光邱壑耶?今愚叠 积旷典,内补大理寺正卿,子本月到任。屈指成安至都至近,倘念旧 好,祈即过我,用慰离思,兼悉别悃;若必金玉尔音,是遐弃我也! 使邮到日,伫俟文旌遄发。尊纪陆芳,希为道意,不既。此上不华贤 契如面,眷友生王献述具。 于冰看罢,心下大悦,将陆芳同众家人叫来,把献述书字与他们逐字讲了一遍,众家人无不赞美。陆芳道:“年前王先生在咱家处馆,看他寒酸光景,不过做个教官而已,不意就做到这般大位!大爷还该去看顾他才是。”于冰道:“我也是此意。你们打发来人酒饭,我去写回书;明早与他几两盘费,着他先行一步,问明王大人京中住处,我随后即会。” 过了几日,于冰带了几个家人,起身入都,仍住在西河沿店内。次早,到永光寺西街,见有大理寺正卿封条在门上,着王范递投手本、礼物,门上传禀人去,随即出来相请。于冰走到二门前,只见王献述便衣相中,大笑着迎接出来。于冰急忙趋至面前,先行打躬请安。献述扯着于冰的手儿,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渴别数载,今日方得见面,真是难得!”于冰道:“昔承老师教受,感镂心版,今得瞻仰慈颜,门生欣慰之至!”说看到了庭内,于冰叩拜,献述还以半礼,两人就坐,王范等人来叩安。献述道:“尊府上下,自多迪吉,刻下有几位令郎?”于冰道:“止有一子,今年十四岁了。”献述道:“好极!这是我头一件结记你处。再次,你的功名,怎么乡会试题名录并官爵录,不见你的名字?”于冰将别后两次下场,投身严府,前后不中情由,并自己守拙意见,说了一遍,献述叹嗟久之。又道:“贤契不求仕进也罢了,象我以一寒上,列身卿贰,虽欲寄迹林泉,不但不敢,亦且不忍。”又问道:”陆芳好么?”于冰道:“他今年七十余岁,倒甚是强健。”献述道:“家仆中象那个人,也算占今少有的,天若不假之以年,是无大道矣!贤契年来度用还从容否?”于冰道:“托老师福庇,无异昔时。”献述合掌道,”此皆尊翁盛德之报。”又回顾家人们道:“怎么不见你冷爷行李?”于冰道:“门生行李寄在西河沿店内。”献述道:“岂有此理,这该罚你]”随吩咐家人,速同冷爷家人搬取行李。于冰请拜见师母,并众世兄。献述道:“拙荆与小儿见在江宁,日前亦曾遣人去接,想下月二十日外可到矣。前止有两个儿子,系贤契所知;近年下妾等又生下两个,通是庸才,无一可造就者。大儿不能读书,我已与给过监了;次子虽勉强进学,究竟一字不通;倒是第三个还有点聪明,却又最怕读书;四子尚系乳抱,无足挂齿。”于冰道:“请位世兄又皆琼林玉树,指顾抡元夺魁,定是丕振家声,门生拭目俟之矣!”献述道:“你与我还说这些套话。他们异日能识几个字足矣,尚敢奢望么!”不多时摆列酒席,师生二人又重叙别后事迹,极其欢畅。于冰也不好告别,只得住下。过了半个月余,献述从衙门中回来,只嚷闹着眼中不时发黑,心头烦闷。家人们说是中了些暑气,吃了些香薷丸、益元散之类,也就好了。次日,上衙门,刚走到二门前,不知怎么跌了一脚。于冰同众家人扶掖到房内,立即口眼歪斜,不省人事,一向说不出话。于冰着急之至,急急的请了个医生看视,有言真中疯者,有言类中疯者,吃了几剂药,如石沉大海一般,每天灌些米汤度命。延挨了八天,竟自去世。于冰抚尸痛哭。他倒也不避嫌怨,将献述所有物件同家人们一一点明,写了本清账,支付他总管收领,等候公子到来交割。又用自己八十两银子,买了一副次些的孔雀杉板。一边与吏部并本衙门.代递病故呈词,一边差人于路迎催家眷,又料理祭品、陈献等物。止是各衙吊奠来的,俱系献述家人支应,等候公子到日,方好回家。正是: 范氏麦舟传千古,于冰惠助胜绨袍, 骑鲸人已归天去,穗月徒悲朗月遥。 ------------------ 第五回 警存亡永矢修行志 嘱妻子割断恋家心 词曰: 金台花,燕山月,好花须买,好月须夸。花正香时遭雨妒, 月当明时被云遮。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间最苦是离别。花谢了 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至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右调《普乐天》 话说冷于冰料理献述身后事务,他原是个清闲富户,在家极其受用,今与献述住了二十多天,已是不自在;自献述死后,知已师生,昔日同笔砚四五年,一旦永诀,心上未免过于感伤。又兼夜夜睡不着,逐绪牢情,添了无限愁思。因想到自己一个解元被人换去,一个宰相夏大人已经斩首,又闻一个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也正了法,此虽系严嵩作恶,也是他二人气数该尽;我将来若是老死牖下。便是个好结局。又想死后不论富贵贫贱也还罢了,等而下之,做一畜生,犹不失为有觉之灵。设或魂消魄散,随天地气运化为乌有,岂不辜负此生,辜负此身!又想到王献述才四十六七岁人,陡然得病,八日而亡,妻子不得见面罢了,还连句话不叫他说出,身后事片语未及。中会做官一场,回首如梦,人生有何趣味?便纵位至王公将相,富贵百年,也不过是一瞬息间耳!想来想去,万念皆虚,渐次茶饭减少,身子也不爽快起来。于冰有些不耐烦,又见献述家眷音信杳然,等他到几时?随叫王范雇牲口。查盘费止存有百十余金,便将一百两与献述家人留下作奠仪,俟公子们到日.再亲看望。献述家人们见他去意已决,只得放行。于冰一路连点笑容也没有,到家将献述得病,止八天亡故的话同众家人叙说。陆芳道:“王大人到底还病了八天,象潘太爷前日在大堂审事,今日作古人三日了。人生世上有何定凭?”于冰惊问道:“是那个潘太爷?”陆芳道:”就是本县与大爷交好的。”于冰顿足道:“有这样事!是甚么病症?”陆芳道:“听得人说,只因那日午堂审事,直审到灯后,退了堂,去出大恭,往地下一蹲,就死了。也有说是感痰的,也有说是气脱的。可惜一个三十来岁少年官府,又是进士出身,老天没有与他些寿数。”于冰听见,痴呆了好半晌,随即来去吊奠,大哭了一场。回来即着柳国宾,王范二人,拿了五百银子,做得公道。 于冰自与潘知县奠回来,时刻摸着肚在内外院里走,不但他家人,就是状元相公问他,他也不答;茶饭吃一次,遇着就不吃了。终日问或凝眸呆想,或自己问答。卜氏大为忧疑。王范说,他是痛哭王大人所致。陆芳又说是思念潘太爷。凡有人劝他,他总付之不见不闻。不数日,王献述儿子差人下书,王范送与于冰。看后又痛哭了一番,说他痴呆,他也一般写得来回书,做了极哀切的祭文,又分付柳国宾用一匹蓝缎子,雇人彩画书写,又着陆芳备了二百两奠仪,差家人冷明,同献述家人入都。从此在房内院外走动得更极、更凶,也不怕把肚皮揉破。又过了几天,倒不走动了,只是日日睡觉。卜氏愁苦得了不得。一日午间,于冰猛然从炕上跳起,大笑道:“吾志决矣!”卜氏见于冰大笑,忙同道:“你心上开爽了?”于冰道:“不但开爽,亦且透彻之至!”随即走到院外,将家中大小男女都叫至面前,先正色向卜复拭道:“岳父、岳母二位大人请上,我有一拜。”说罢,也拉下住他就拜。拜毕,又向陆芳道:“我从九岁父母去世,假如无你,不但家私,连我性命还不知有无。你也受我一拜。”说着也跪拜下去,忙得陆芳叩头不迭。又叫过状元儿,指着向卜复拭、陆芳道:“我碌碌半生,止有此子,如今估计有九万余两家私,此子亦可温饱无虞了;惟望二公始终调护,玉之以成!”又向卜复拭道:“令爱我也不用付托。总之,陆总管年老,内外上下,全要岳丈帮助照料。”又向卜氏打一躬道:“我与你十八年夫妻,你我的儿子今已十四岁:想来你也不肯再会嫁人;若好好的安分度日,饱暖有余,只教元儿守分读书,就是你的大节大义。我还有一句捷要话嘱咐于你:将来陆总管百年后,柳国宾可托家事,着陆永忠继他父之志,帮着料理。”一家男妇听了这些话,各摸不着头脑。卜氏道:“一个好好人家,装做的半疯半呆,说云雾中话,是怎么?”子冰又叫过王范、冷连、大章儿等吩咐道:“你们从老爷至我,至大相公,俱是三世家人,我与你们都配有家室,生有子女,你们都要用心扶持幼主,不可坏了心术,当步步以陆老总管为法。至于你们的女人,我也不用吩咐,虽然有主母管辖,你们也须要勤心指摘。”陆芳道:“大爷这算怎么?好好家业,出此回首之言,也不大吉利!”于冰又将元儿叫过来,却待要说,不由得眼中落下泪来了,说道:“我言及于你,我倒没的说了。你将来长大时,且不可胡行乱走;接交朋友,当遵你母亲、外公的教训,就算你是个孝子。更要听老家人们的规劝。我今与你起个官名,叫做冷逢春。”又向众男女道:“我自都中起身,觉得人生世上,趋名逐利,毫无趣味。人见我终日昏闷,以我为痛惜王大人,伤悼潘太尹,此皆不知我也!潘太尹可谓契友,而非死友;王大人念师徒之分,尽哀尽礼,于门生之义已足,井非父母伯叔可比,不过痛惜一时罢了,何至于寝食俱废,坐卧不安?因动念死之一字,触起我弃家访道的心;日夜在房内院外,走出走入者,是在妻少子幼上费踌蹰耳!原打算元相公到十八九岁娶过媳妇,割爱永别;不意到家又值潘太尹暴亡,可见大限临头,任你怎么年少精壮,亦不能免。我如今四大皆空,看眼前的夫妻儿女,无非是水花镜月;就是金珠田产,也都是电光泡影。总活到百岁,也脱不过一死字。苦海汪洋,回首是岸。”说罢,向外面急走。卜氏头前还道是于冰连日郁结,感了些风疫,因此借口乱说;后见说的明明白白,大是忧疑;到此刻竟是认真要去,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卜复拭赶上,拉住道:“姑爷,不是这样的玩法,玩得太无趣了!”陆芳等俱跪在面前。元相公跑来抱住于冰一腿,啼哭不止。众仆妇、丫头也不顾上下,一齐动手,把于冰槽拖倒拽,拉人房中去了。从此大小便总在院内,但出二门,背后妇女便跟一群。卜复拭日日率小厮们把守住东西角门,到把子冰软困住了。虽百般粉饰前言,卜氏总是不听。直到一月后,防范渐次松些,每有不得已事出门,车前马后,大小家人也少不了十数个跟随。又过了月余,卜氏见于冰饮食谈笑如旧,出家话绝口不提,然后才大放怀抱。于冰出入,不过偶尔留意,惟出门还少不了三四个人。 一日,潘公子拜谢辞行,言将潘太尹灵枢,起早至通州上船,方由水路而行。于冰听了,自计道:“必须如此如此,我可以脱身矣!”到潘公子起身前一日,于冰又亲去拜奠,送了程仪。过了二十余天,忽然京中来了两个人,骑着包程骡子,说是户部经承王爷差来送紧急书字的,只走了七日就到。柳国宾接了书信,人来回于冰活,于冰也不拆看,先将卜复拭、国宾纳入卜氏房中,问道:“怎么京中有甚姓王的寄书来?”国宾道:“适才说是王经承差来的。”于冰道:“他有甚么要紧的事,不过借几两银子。”向卜复拭道:“岳父何不拆开一读?”复拭拆开书字,朗念道: 昔尊驾在严府作幕,宾主尝有口角,年来他已忘怀。近因已故大理寺 正卿王大人之子有间言,严府七太爷已面嘱锦衣卫陆大人。见字可速 带银人都斡旋,迟则缇骑至矣!忝系素好,得此风声,不忍坐视,祈 即留神,是嘱。上不华先生。弟王与具。 众男女听了,个个着惊,于冰吓在一边。国宾道:“这不消说是王公子因我们不亲去吊奠,送的银子少,弄出这样害人针线。”卜复拭道:“似此奈何?”陆芳道:“写书人与大爷何由认得?”于冰道:“我昔年下场,在他家住过两次,他是户部有名的司房。”国宾接说道:“我们通和他相熟,是个大有手段的人。”陆芳道:“此事性命相关,刻不可缓!大爷先带三千两入都,我再备万金,听候动静。”于冰道:“有我入都,一千两足矣!用时我再用字取来。你们快备牲口,我定在明早起身。”又嘱咐众人道:“事要谨慎,不可令外人知道。”众家人料理去了。把一个卜氏愁得要死,于冰也不住的长吁。到次日,于冰带了柳国宾、王范、冷明,大章儿同送字人,连夜入都去了。正是: 郎弄悬虚女弄乖,两人机械费疑猜; 于今片纸赚郎去,到底郎才胜女才! ------------------ 第六回 柳国宾都门寻故主 冷于冰深山遇大虫 词曰:捉风捕影逃将去,半神半鬼半人。致他告命怨东君,空余愁 面对西曛。客途陡逢惊险事,如痴如醉如昏。百方口避幸全身,夜深心 悸万山中。 右调《临江仙》 话说于冰带了柳国宾等入都,不数日,到了王经承家中。将行李安顿,从部中将王经承请出。王经承问:“假写锦衣卫,并严太师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对我说。”于冰支吾了几句,王经承听了,心上也不甚明白。本日送了王经承二百两银子,王经承如何不收;连忙吩咐家中,与于冰主仆包了上下两桌席,着饭馆中送来,于冰又嘱咐了几勾活,王经承满口应答。次日,邀于冰同出门外办事。于冰要带人跟随,王经承道:“那个地方,岂是他们去的?只可我与你去。”于冰道:“你说的极是。”又嘱国滨道:“我下晚时,即与先生同回。”到了定更时分,王经承回家,却不见于冰回来,国宾等大是着急,忙问道:“我家主人哩?”王经承说:“他还没有回来么?”国宾道:“先生与我家主人同去,即当与我家主人同回。”王经承道:“他今日邀我查家楼看戏,又再三叮嘱我,只说去锦衣卫衙门中;又怕你们跟随,托我止住你们;但是为京城地方,你们不惯,和人口角不便。即至到了查家楼,看了两折戏,他留下五两银子,叫我和柜上清算,他说鲜鱼口有个极厚朋友,必须看望,若是来迟,不必等我。我等到午后,不见他来,我们本司房人请我商量事体,只弄到这时候才回。你主人此刻不来,想是还在那朋友家谈。”国宾道:“是那个朋友?”王经承道:“你主人的朋友,我那知道?”国宾大嚷道:“你把我主人骗去,你推不知道,你当日就不该同行!我只问你要人!”王经承道:“这都是走样第一的活!我合你主人是朋友,我又不是他的奴才,我又不是他的解役,他便要拜望朋友,难道我缚住他不成!”国宾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推,睡在梦里,我家还有你的书字!你将我主人用书字骗在京中,我合你告到三府六部,总向你要人!”王经承道:“你家有书字,难道我就没有你主人托成安县潘知县之子寄字与我,说家中有关系事,被人扣住,非作严中堂名色走不脱,着我写字雇人去叫他来京,许了我二百两银子,书字还现在家中,银子是昨日与我的,怎么叵说是我骗他?怎么就慌到这步田地,说出告状话来?”国宾道:“你那里晓得!”王经承道:“我不晓得,你倒晓得;你主人又不是七八岁娃子,怕走迷了,被人家收去了!一个太平世界,又不是荒乱年景,谁敢把你主人白煮吃了不成!”国宾急得跳道:“你看这个蛮子胡嚼,你只拿我主人书字来!若是我主人手笔着你叫他入都,我还有半点挽回;若是你写的,我将一刀两段,决不干休!”王经承微笑道:“你要将舌头略软些,吓杀了我也!是个人命案件!”说罢。向内院便走。国宾扯住袖子道:“你从内院逃去,我却向谁要人:“王经承挽回首来一看,说沈乙你主人虽在外郡小县,却言谈貌相极象个大邦人物,怎么成安县又出了一个你?真是造化生物不测处!我且问你:你主人书字不得我去取,他自己会出来么?”王范道:“柳哥,你且让王先生入去,他现有宅眷在内,怕甚!”国宾方肯放手。王先生缓缓的入去,少刻拿出书字来。国宾看了笔迹并字内话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经承道:“如何?是我骗他,还是他骗我?”冷明猛可哩见桌子傍边砚台下,匠着一封书字,忙取出来看,上写柳国宾等拆。国宾忙拆开一看,大哭起来。王经承道:“看嘴脸!我家最忌这种腔调!若要鬼叫,请出街里去。”国宾哭说道:“王先生,我家主人不是做和尚,便是做道士去了!你叫我怎么回去见我主母?”王经承向冷明、王范道:“他平素必有痰症,今日是他发作的日期,因此乱吐。”国宾又痛哭道:“王先生,你听我说。”遂将于冰在家如何长短,说了一遍。王经承听了,也着急来道:“如此说,他竟是逃走了!你拿他写的书字来我看看。”国宾付与王经承,从身边取出眼镜,在灯下念道: 我存心出家久矣。在家不得脱身,只得烦王先生写字,叫我入都。与王 先生无干。你等见字,可速回家;原带银一千两,送与王先生二百两, 我留一百两,余银交陆总管手。再说与你主母,好生教管元相公,用心 读书,不得胡乱出门。各铺生意,各庄田地,内外上下男妇;总交在卜 大爷、陆芳、柳国宾身上。事事要遵我日前说的去行,不得负我所托。 我过五七年,还要回家看望你们,断断不必寻我,徒劳心力无益。若家 下男女有不守本分者,小则责处,大则禀官逐出存案,慎勿姑息养奸, 坏我家政。此瞩! 不华主人笔。 王范等听了也哭起来。王经承见有与他无干字样,心上也有些感激,滴了两三点泪来,说道:“京城地方最难找人,况你主人又面生,你们便哭死也无益。我到明早,自有个道理。”说罢,摇着头,冷笑道:“我今年五十六岁,才见了这样狠心人。大奇!大奇!”入里去了。次日,天一明,王经承拿出一万京钱,雇了十几个熟人,每人各给纸条一张,上写于冰年貌、衣服,分派出京门外四面找寻。又着国宾等各园馆、居楼、大街、小巷,天天寻问。那里有个影儿,国宾等无奈,别了王经承,回上成安。到了门前,一个个雨泪流涕。众家人见光景诧异,急问主人下落,国宾拍手顿足,哭了又说。早有报知卜氏,吓得惊魂千里,摔倒在地,慌得众男妇搀扶不迭,元相公也跑来哀叫,一家上下,和反了的一般。倒是元相公再三跪恳。到第四日,将国宾等四人叫人去细问。他四人将于冰起身时书字,与前托潘公子并王经承书字,都交在卜氏面前,卜氏又哭起来。自此不隔三五天,要把国宾叫入来骂一顿。闹了半月有余,方才休息。起初还想着于冰回心转意;过了三年后。始绝了念头,一心教养儿子,过度日月。着他父总其大概,内外田产、生意,通交在陆芳、柳国宾二人身上,也算遵夫命,付托得儿 再说于冰将王经承安顿在查家楼。他素常闻听人说:彰义门外有一西山,又名百花山,离京不过六七十里。急忙雇了一辆车儿,送他出了西便门,换了几个钱,打发了车夫;又雇了两个脚驴几,替换的骑。他惟恐王经承回家,证出马脚,万一被他们赶了来,岂不又将一番机关妄用?因此直奔门头沟,打发了脚户,住了一宿,到次早入山。秀才们行路极难,况以富户子弟走山路,越发难了。费七八天功夫,始过了丰公、大汉、青山三个岭头,由斋堂、净水沿路问人,寻百花真境。天天住的是茅茨之屋,吃的是莜菽之面,访道心切,倒也不以为苦,只是越走山路越大;每天路上或遇二三个人,还有一人不遇的时候。那日行走到日牌时分,看见一山高出万山之上,与他山不同。但见: 突兀半天,识其面,而莫测其背;苍莽万里,见其尾,而不见其头。大 峰俯视小峰。峰峰现奇峻之形;前岭高接后岭,岭岭作迂回之势。壑间 古桧,风摇仿佛蛇行;崖畔疏松,云覆依稀龙聚。高高下下,环顾惟鸟 道数条;呀呀喳喳,翘首仰青天一线。雷声山中瀑布。雨喷石上泉流。 翠羽斑毛,盈眸多珍禽异兽;娇红稚绿,遍地皆瑞草瑶葩。岩岫分明, 应须仙佛寄迹;烟霞莫辨,理宜虎豹潜踪。 于冰看了山势,转了两个山弯,猛抬头见一山下,坐着十数个砍柴人。于冰上前举手道:“请问众位,此处叫什么地名?”一山汉用手指说道:“你看此处山高出别山数倍,正是百花山了。”于冰道:“上边可有庙字没有?”山汉道:“过此山再上一大岭,岭上止小庙一处,庙上住着一八十岁老道人。每月,我们这相近山庄摊些柴米,约同五六十人。拿了兵刃,方敢去一送,本日定行下山。”于冰道:“要这许多人去为何?”又一山汉道:“此处山高,到绝顶,一上一下可及八九十余里,内中狼蛇虎豹、妖魔鬼怪,大白日里往往伤人,人少如何去得!”于冰道:“那道人他怎么不害怕?”山汉道:“他除了每月收柴之后,经年家不开庙门,四围都是极高的墙,虎豹入不去就罢了,总怕也说不得。”于冰道:“那老道可有道术么?”山汉道:“他不过天生的寿数长,多吃几年饭,有什么道术!”于冰道:“若去他庙中,从那边是正路?”山汉指西南一条山路:“从此山坡,便是盘道。”于冰举手道:“多承指引了!”撇转身便走。山汉道:“断断使不得!此去要上三十八盘,道路窄小,树木繁多,且要过鬼见愁、阎王鼻梁、断魂桥许多危险处,便到他庙中有何好处?我们去还要彼此扶掖牵引,你是个斯文,如何走得?遇着异样东西,那时后悔就迟了!”于冰道:“我是个求仙访道的,有什么后悔处!”说罢,又走。又听得一个山汉道:“我们看这个人生得眉清目秀,只怕有些疯症。”行了数步,又听得三五个人乱叫道:“相公快回来!不是胡闹的!”于冰那里听他。上了山坡,便绕道看见树木参差,荆棘满地,步步牵衣挂袖,甚是难行。绕了十几个盘道,喘吁吁的气也上不来。从树林内四下一觑,见正南上山势颇宽平些,树木荆棘亦多。苦挨到那边,四围一看,通是重峦峭壁,鸟道深沟。坐在一块大石上,养息气力,约有半顿饭时,觉得气又壮了些。刚站起来,猛见对面山西岔内,陡起一阵腥风;风过处,刮得那些败时残枝摇落不已。顷间,山岔内走出一只绝大的黄虎来。于冰不由得“呵呀”了一声!只见那虎看见了于冰,便将浑身的毛都直竖起来,较前粗大了许多,口内露出钢牙,眼中黄光直射向于冰,大步走来。于冰心内恐惧,到此也没法了。只见那虎相离有四五步远,直竖起来,将前二爪在地下一按,跳有五六尺高,向于冰扑来。亏得于冰原是有胆人,不至乱了心曲,见那虎来,瞅空儿向傍一闪,那虎也将身便从干冰身边擦了过去,其爪止差寸许。于冰急回身时,那虎也将身子掉转过来,相离不过四尺远。于冰倒退了两步,那虎两只眼睛直视于冰,大吼了一声,火匝匝又向于冰扑来。于冰又一闪,那虎复从身边过去,落于空地;干冰趁他尚未转身,如飞的便向东跑。一回头,见那虎也如飞的赶来,料想跑不脱,旋即站住,等那虎过来好再躲避。那虎见于冰站住,他便也迎面蹲下,披扶着胸前白毛,两只眼直视于冰,口中馋诞乱滴,舌尖吐于舌外,那一条尾巴与一条锦绳相似,来回摆动。于冰偷眼看视,见右边即是深沟,于百忙中想出智巧,两眼看着那虎,侧了身,斜行了三步余,已到沟边;那虎随即也将身子扭转看着。于冰少停片刻,只见那虎又站起来,将浑身毛一抖,跳有七尺来高,向于冰扑来。于冰见那虎奋力高跳起来,也不躲避,急向虎腹下一钻,那虎用力过猛,前足登空,头朝下触人沟中,闪下去了。于冰趁空儿又往西跑,一边跑一边回看。约跑有百十余步,见那虎不曾追赶,急急的向树林多处一钻,方敢站住。站了多会,又回来看。自己笑说道:“果然那些山汉们不说虚。”从树林中出来,见西面是高岭,忙上山头,不但不见百花山,连来的道也不见了,那里还顾访老道人。再一望,见西北有一条白线,高高下下,象条道路,于是直望那条道路走去。正是: 学仙原非容易,惜命不可修行; 试看于冰遇虎,要算九死一生。 ------------------ 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 词曰:拼命求仙不惮劳,走荒郊;梯山涉水渡危桥,路偏遥。投宿 腐儒为活计,过今宵;因谈诗赋起波涛,始开交。 右调《贺圣朝》 且说于冰向白线走去,两只脚在石缝中乱踏;渐走渐近,果然是极小的路,荆棘更多,弯弯曲曲,甚是难行。顺着路,上下了两个小岭,脚又踏起泡来,步步疼痛。再看日光已落下去,大是着忙,又不敢停歇。天色渐次发黑,影影绰绰看见山脚下似有人家,又隐隐闻大吠之声。挨着脚痛行来,起先还看得见那环回鸟道,到后来两目如漆,只得磕磕绊绊,在大小石中乱窜,或扒或走,勉强下了山坡,便是一条大涧。放眼看去,觉得身在沟中,亦变(辨)不出东西南北。侧耳细听,惟闻风送松涛,泉咽危石而已,那里有犬吠之声。于冰道:“今死矣!再有虎来,只索任他咀嚼。”没奈何,摸了一块平正些石头坐下,一边养息身子,一边打算着在这石上过夜。坐了片刻,又听得有犬吠之声比前近了许多。于冰喜道:“我原在岭上望见山脚下有人家,不想果然,但不知在这沟东沟西?”少刻,又听得大吠起来,细听却象在沟东。于冰道:“莫管他,就随这犬声寻去!”于是听几步,走几步,竟走了山庄前。见家家门户关闭,叫了几家,总不开门;沿门问去,无一应者。走到尽头处,忽听得路北有咿唔之声,是读夜书。于冰叩门喊叫,里边走出个教学先生来,看见于冰惊讶道:“昏夜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欤,抑将为穿窬之盗也欤?”于冰道:“系京都宛平县秀才,因访亲迷路,投奔贵庄,借宿一宵,明早即去。”先生道:“《诗》有之:伐木鸟鸣,求友声也。汝系秀才,乃吾同类,予不汝留,则深山穷谷之中,必饱豺虎之腹矣,岂先王不忍之心也哉!”说罢,将手一举,让于冰入去。先生关了门,于冰走到里面,两人行礼揖让坐下。适有一小学生到房取书,先生道:“来,予与尔言:我有嘉宾,乃黉宫泮水之楚荆也,速烹香茶煮茗,用佐清谈。”又问于冰道:“年台何名何姓?”于冰道:“姓冷,名于冰。”先生道:“冷便是冷热之冷,兵可是刀兵之兵否?”于冰道:“是水字加一点。”先生道:“噫!我过矣!此冷水之冷,非刀兵之兵也!”于冰亦问道:“先生尊姓大讳?”先生道:“姓邹,名继苏,字又贤。邹,乃邹人孟子之邹,继绪之继,东坡之苏;又贤者,言不过又是一贤人耳!”又向于冰道:“年台山路跋涉,腹饿也必矣,予有馍馍焉,君啖否?”于冰不解“馍馍”二字,想着必是食物,忙应道:“极好!”先生向炕后取出一白布包,内有五个馍馍,摆列在桌上。一个与大虾蟆相似。先生指着说道:“此谷馍馍也。谷得天地中和之气而生,其叶离离,其实累累:弃其叶而存其实,磨其皮而碎其骨;手以团之,笼以蒸之,水火交济而馍道成焉。夫腥唇熊掌,虽列八珍,而烁脏壅肠,徒多房欲;此馍壮精补髓,不滞不停,真有过化存神之妙。”于冰道:“小生寒士,今得食此佳品,叨光不尽。”于冰吃了一个,就不吃。先生道:“年台饮食何廉耶?予每食必八,而犹以为未足。”于冰道:“厚承过爱,饱德之至!”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字符,上面写着题目是“困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已写了几行在上面。于冰道:“此必先生佳作了?”先生道:“今日是文期,出此题考予门弟子,故先作一篇着伊等看,以作矜式。今止作起破承题;起讲了,余文尚须构思。”于冰取过来一看,上写道:观圣人教人,以因而亲。与宗各不失其可矣。夫宗亲之族,长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宁,有失其可者哉!尝思:亲莫亲于父子,宗莫宗于祖宗;虽然,亦视其所因何如耳!于冰看了承破,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讲,不由得大笑起来。先生变色道:“子以予文为不足观乎?抑别有议论而开吾茅塞乎?不然何哂也!”于冰道:“承破绝佳,而起讲且更奇妙;小生蓬门下士,从未见此奇文,故不禁悦极,乐极,所以大笑。”先生回嗔作喜道:“于诚识文之人也!始可与言文而已矣。宜乎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又问于冰道:“年台能诗否?”于冰道:“用时亦胡乱作过。”先生从一大牛皮匣内,取出四首诗来,付与于冰道:“此予三两日前之新作也。”于冰接来一看,只见头一首是“风”诗,上写道: 西南尘起污王衣,籁也从天亦大奇;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 妻贤移暖亲加被,子孝冲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朝纸马竭芹私。 于冰道:“捧读珠玉,寓意深远,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先生教示。”先生道:“子真阙疑好问之士也!居,吾语汝:昔王导为晋庾亮手握强兵居国之上流,王导忌之,每有西南风起,便以扇掩面曰:‘元规尘污人’,故曰‘西南尘起污王衣’。二句‘籁也从天亦大奇’,是出在《易经》。风从天而为籁大奇之说,为其有声无形,穿帘入户,可大可小也。《诗》有比、兴、赋,这是借经史,先将风字兴起,下联便绘风之景,壮风之威。言风吹篱倒,与一醉人无异;篱傍有鸭,为篱所压,则鸭呀也必矣。犬,司户者也,警(惊)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风吹瓦落,又与一疯相似;檐下有猫,为瓦所打,则猫跳也必矣。鸡,司晨者也,吓之而安有不飞啼者哉!所谓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直此妙意耳!中联言风势猛烈,致令予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怜其夫;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当此风势急迫之时,夫妻父子犹各尽其道,如此所谓诗礼人家也!谓之为贤、为孝,谁曰不宜!结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风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者君咒语敕其速去也!纸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过还其祝祷之愿,示信于神而已。子以为何如?于冰大笑道:“原来有如此委曲,真个到诗中化境。佩服!佩服!”又看第二首是“花”,诗上写道: 红于烈火白于霜,刀剪裁成枝叶芳;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 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无事开元击羯鼓,吾家一院胜河阳。 于冰看了道:“起勾结句犹可解识,愿闻次联中联之妙论!”先生道:“‘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言蜂与蝶皆吸花英,采花香之物也。蜂因吸露而误投罗网,必宛转嘤唔,如人痛哭者焉,盖自悲其永不能吸晓露也;蝶因采而被衔雀口,其翅必上下开合,如人拍手者焉,盖自恨其终不能嗅幽香也。这样诗句,皆从致中和得来,子能细心体贴,将来亦可以格物矣。中联‘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系吾家现在典故,非托诸空言者可比。予院中有花儿,媳采取而为钗,插于髻边,俏可知矣;予子少壮人也,爱而至于废书而不读;予家无花瓶,予兄贮花于罐而闻香焉。予嫂索恶眠花卧柳之人,预动防微杜渐之意,随以木棒伤之,此皆借景言情之实录也。开元系明皇之年号,河阳乃潘岳之洽邑;结尾二句,总是极称予家草木之盛,不用学明皇击鼓催花,而已胜河阳一县云尔。于冰笑道:“棒伤二字,还未分析清楚,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瓦罐?”先生道:“善哉问!盖棒罐耳。若棒家兄,是泼妇矣,尚有形于吟咏者哉?”又看第三首是“雪”,诗道: 天挝面粉散吾庐,骨肉欢同庆野居;二八酒烧斤未尽,四三鸡煮块无余。 楼肥榭胖云情厚,柳锡梅银风力虚;六出霏霏魃欲死,接桴而鼓乐关睢。 于冰道:“此首越发讲不来,还求先生全讲。”先生喜极,笑道:“首句言雪纷纷如面如粉,若天挝以撒之者;际此佳景,则夫妻父子可及时晏乐,庆贺野居矣。二八者,是十六文钱也;四三者,四十三文钱也。言用十六文钱,买烧酒一斤;四十三文钱,买鸡一只;斤未尽,块无余,言予家皆酒量平常,肉量有余耳。中联言云势过厚,雪极大矣,致令楼可肥,榭可即胖矣。魃者,旱怪也;雪盛,旱魃欲死,不能肆虐于春夏间矣。桴者,军中击鼓之物;《关睢》,见《毛诗》首章;兴下文“君子好逑”也。予家虽无琴瑟,却有鼓一面,又兼夫妻静好之德,援桴而鼓,亦可代琴瑟而乐《关睢》矣。第四首是“月”,诗上写道: 月如何其月未过,谁将晶饼挂银河?清阴隐隐移山岳,素魄迢迢鉴鬼魔。 野去酒逢醉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倦哉水饮绳床卧,试间常娥奈我何? 于冰看完,笑道:“先生诗才高妙,不但常娥,即小生亦无可奈何矣!惟中联‘酒醉宋友’、‘牌笞金哥’二句,字意未详。”先生道:“此一联虽两事,而实若一事:言月明如昼,最宜野游,于宋姓友人相逢,月下饮,予至醉而止;予此时酒醉兴乱(阑),可以归矣。金哥者,予家典身童子也;合同外边匪类斗牌,见予归家,而匿其牌焉,予打之以明家法,盖深戒家不齐,则国不治;国不治,则天下亦不能平。所关岂浅鲜耶?播诸诗章,亦触目惊心之意耳。”于冰道:“合观诸作,心悦神怡,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斗,而先生之才已一石矣!”先生乐极,又要取他著作叫于冰看。于冰道:“小生连日奔波,备极辛苦,今承盛情留宿,心上甚是感激,此刻已二鼓时候,大家歇息了罢,明早也好上路。”先生道:“予还有古诗、古赋、古文,并词歌引记,正欲与年台畅悉通宵,闻君言,顿令一片胜心,冰消瓦解。”于冰道:“先生妙文,高绝千古,小生恨不能夜以继日,奉读观止矣。日后若有相会的日子,再领教罢!不知今晚就与先生同榻,或另有房屋?”先生怒道:“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今文心方浓,而拒人欲睡,岂非犬之性异牛之性,牛之性异人之性乎?”于冰大笑道:“小生实困疲之至,容俟明早请教何如?”先生道:“宰予昼寝,尚见责于圣门;子年未及四十,而昏情如此,则后生可畏者安在?”于冰见他神色俱厉,笑道:“先生息怒!非冷某不爱先生佳作,奈学问浅薄,领略不来;烦先生逐句讲说,诚恐过劳。”先生听见要看他文,又怕劳他讲解,且言语甚是温和:自己想了想,是错怪了人了,立即回转怒面,笑说道:“适才冒渎年台,甚勿介意。学不厌,教不倦,予与孔子先后有同心也,”言罢,又向皮匣中取出四大本,每本有八寸来宽,六寸余厚。于冰暗笑道:“这四本不下数十万言,不知胡说的都是些什么?”于冰接过来,掀开看见头一本是赋,二本是五七言诗,三本是杂著、四六词歌、古文之类,四本通是古风,长篇短作不等。猛看着一题,不禁大喜道:“此开辟以来未有之奇题也。”原是一首“古风”,上写道: {{臭屁行}} 屁也屁也何由名?为其有味而无形。臭人臭己凶无极,触之鼻端难为情。我尝静中溯屁源,本于一气寄丹田;清者上升浊者降,积怒而出始鸣焉。君不见妇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之皆半吐;只缘廉耻胜于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见壮士之屁猛若牛,惊弦脱兔势难留;山崩峡倒粪花流,十人相对九人愁。吁嗟臭屁谁作俑,祸延坐客宜三省。果能改过不号啕,也是文章教尔曹,管叫天子重英豪!若必宣泄无底止,此亦妄人也已矣。不啻若自其口出,予惟掩鼻而避耳。呜呼!不毛之地腥且膻,何事时人爱少年?请君咀嚼其肚馔,须知不值半文钱! 于冰一边看,一边笑,浑身乱战。看完拍手大笑道:“先生风花雪月四诗,总要让此为第一,真是屁之至精而无以复加者;且将‘杜撰’二字改为‘肚馔’,巧为关合,有想入非非之妙。敬服!敬服!”先生见于冰极口的赞扬,喜欢得挝耳托腮,指着臭屁诗道:“此等题最难着笔,不是老拙夸口,如年台等少年,只怕还梦想不到,总能完篇,亦不能如此老卓。”于冰大笑道:“信如先生言,实一字也做不出!”先生得意之至,把两只近视眼笑得止留下一线之滴,掀着胡子道:“年台见予屁诗,便目荡神怡如此,若读予屁赋,又当何如?”于冰惊笑道:“怎么一诗犹不足以尽其辜,还有一屁赋?越要领教了。”先生笑嘻嘻的将头一本拿起,用苏人读书腔口吟呻道:“年台实可造之人也,予不能韫椟而藏诸(珠)。”原来近视眼看诗文最费力,这先生将一本赋掀来掀去,几乎把鼻孔磨破,方寻得出来,付与于冰。于冰接来,笑看上写道: 今夫流恶千古,书无名者,亦椎此臭屈而已矣!视之弗见,听之则闻,多呼少吸,有吐无吞;作本源于脏腑,仍作祟于幽门。其为气也,影不及形,尘不暇起,脱然而出,清然而止;壮一室之妖氛,泄五谷之败喂(味),沉檀失其缤纷,兰麝减其馥郁。其为声也,非金非石,非丝非竹;或裂帛而振响,或连珠而叠出,或哑哑而细语,或咄咄而疾呼;或为唏,或为咦,为呢喃,为叱咤,为禽啼兽吼,百怪之奇音。在施之者,幸智巧之有余;而受之者,笑廉耻之不足。其为物也,如兽之獍,如鸟之鸱,如黍稷之稂莠,如草木之荆棘,拟以罪而罪无可拟,施以刑而刑无可施。其为害也,惊心振耳,污商彝夏鼎之光;绣[纟需]锦服,掩其灿烂;珠宫贝阙,晦其琳琅;凡男女老幼中斯毒,莫不奔走辟易,呕吐狼藉;所谓臭人臭已,而无一不两败俱伤者也。呜呼!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乃如之人兮,亦效其陶熔;以心为水火兮,以肝为柴薪:以脾土为转运兮,以谷道为流通。酿此极不堪兮,使吾掩鼻而终莫测其始终。已矣乎!蛟窟数寻,可覆之以一练,雄关百仞,可封之以一丸;惟此孔窍,实无物之可填。虽有龙阳豪士深入不毛,然止能塞其片刻之吹嘘,而不能杜其终日之呜咽。宜其坏风俗,轻礼义,乱先王之雅乐,失君子之威仪,侮其所不当侮之人,而放于所不直放之时,又谁能禁其耸肩掇臀,倒悬而逆施哉?予小子继苏,学宗颜孟,德并朱程,接斯文于未坠,幸大道之将行:既心焉乎圣贤,自见异而必攻;援命弟子,并告家兄,削竹为挺,截木为钉,挺其既往,钉其将荫;勿避蒸熏而返旆,勿惊咆哮而休兵。自古皆有死,誓与此臭屁不共戴日月而同生! 于冰看毕,又大笑道:“先生之文,可谓畅所欲言,通篇精义,层出其妙,莫可名言者矣。能做此题者,学问要算典博的了!只是以接续道统之人,而竟拼命与一臭屁作对,实觉太轻生些;况天地间物之可吟咏者最多,何必注意‘臭屁’二字?一诗不足,又继之以赋,这是何说?”先生抚膺长呗道:“继苏也幸,苛有过人必知之。予本意实欲标奇立异,做古今来所不敢做之题;今承规谏,当自书绅。”于冰又随手掀看,内有十岁邻女整寿赋、八卦赋、仅周仓将军赋;又掀过二十余篇看,有大蒜赋、碾磨赋、丝瓜喇叭合花赋,再往后看,见人物、山水、昆虫、草木无不有赋,真不知费了多少年功夫。又见一《畏考秀才赋》,正要读时,先生道:“汝曾见过《离骚》否?”于冰道:“向曾读过。”先生道:“《离骚》 变幻瑰异,精雅绝伦,奈世人止读《卜居》、〈渔父》等篇,将《九章》、《九歌》许多妙文,置之不顾。予前臭屁赋,系做时作;此篇系做古作。盖近今赋体,富丽有余,而骨气不足。汝试读之,则珠盘鱼目,可立辨矣。”于冰笑了一笑,去看,上写道: (畏考秀才赋) 恨天道之迫厄号,何独恶乎秀才?釜空洞而米罄兮,拥薄絮而无柴。遭 鼠辈之秽污兮,暗呜咽而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奈荆 妻之如醺兮,犹拉扯乎云雨。力者予不及兮,说者若不闻。日嗷嗷而待 哺兮,传文宗之戾止。心辘轳而上下兮,欲呼天而吁地。神倏忽而不返 兮,形枯槁而似猴。内惟省乎八股兮,愧一字之不留。祝上苍以活予兮, 沾杳冥而莫得。闻青丝之可缢兮,愿承风乎遗则。复念子少而踟躇兮, 且苟以延勉去。倘试题之通套兮,予权从英而娱戏。恨孟氏之喋喋兮, 逢养气之一章。心遥遥而悬旌兮,离人群而遁扬。旋除名而归里兮,亲 朋顾予而窃笑。何予命之不辰兮,室人交谪而叫号。含清泪而出予户兮, 怅怅乎其何之。睹流水之恍恍兮,羡彭咸之所居。乱曰:予不测兮命不 寿,予何畏惧兮乃龟回而蛇顾。飘然一往兮还吾寄,灵其有知兮为厉鬼。 于冰看完道:“二赋比四诗字句还明显些。先生既爱古作,《离骚》最难取法;可将《赋苑》并《昭明丈选》等书,择浅近者诸(熟)读之,还是刻鹄不成类骛之意。”先生变色道:“是何言欤?子以予赋为不及《离骚》耶?”于冰道:“先生赋内佳句多,可许有古赋之皮毛;若必与《离骚》较工拙,则嫩多矣!”先生听罢,用手将桌子一拍,大吼道:“汝系何等之人,乃敢毁誉古今,藐视大儒!吾赋且嫩,而老者属谁?今以添精益髓、清心健脾之谷馍馍饱子之腹,而胆敢出此狂妄无良之语,轻贬名贤,此耻与东败于齐,南辱于楚,何如?”这先生越说越怒,将自己的帽子挝来,向炕上用力一摔,大声吆喝道:“汝将以予谷馍馍为盗跖之所为耶?抑将以予馆为青楼旅馆任人出入耶?”于冰道:“就是说一‘嫩’字,何至如此?”先生越发怒道:“子真不待教而诛之人也!吾房中师弟授受,绍闻知之统,继精一之传,岂可以容离经畔道之人哉!”急唤学生出来,指着于冰说道:“此秀才中之异端,尔其鸣鼓而攻之!但念在天色已晚,可与同居中国,速领他到西小房去!”于冰见先生怒不可解,自已也乐得耳净,向先生举手道:“明日早行,恐不能谢别。”先生摆手道:“彼恶敢当我哉!”于冰跟着学生到西小房内,在冷炕上和衣睡去。只见日光出时才起来,站在院里,猛听得先生房中,丁丁当当敲打起来,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东两。听得先生作歌道: 嗟彼狡童,不识我文;维子之故,使我极其名。嗟彼狡童,不识我诗; 维子之故,使我有所思。嗟彼狡童,不识我赋;维子之故,使我气破肚。 于冰听罢,忍不住笑。少刻,那学生出来,说道:“我先生不见,你请罢!”于冰笑的走在街上。忽一学生赶来道:“你可知我先生作用么?昔孺悲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先生虽无瑟,却有瓦罐,今日鼓瓦罐而歌,亦孔子不见孺悲之意也。我先生怕你悟不及此,叫我赶来说与你知道。”于冰大笑道:“我今生再不敢见你先生了!”说罢,又复大笑。正是: 凶至大虫凶极矣,蝎针蜂刺非伦比; 腐儒诗赋也相同,避者可生读者死。 ------------------ 第八回 泰山庙于冰打女鬼 八里铺侠客赶书生 词曰:请秋节,枫林染遍啼鹃血。啼鹃血,数金银两,致他生绝。 殷勤再把侠客说,愁心姑且随明月。随明月,一杯将尽,数声呜咽。 右调《忆秦娥》 且说于冰被那文怪鬼弄了半夜。天明出来,日日在山溪中行走。崎崎岖岖,绕了四五天,方出了此山,到了一大沟内;中间都是沙石,两边都是层岩峭壁。东首有一山庄,问人,名为辉耀堡,还是通京的路。他买些酒饭充讥,不敢往东走,顺着往西走。行了数日,已到山西地界。他久闻山西有座五台山,是万佛福祥之地;随地问人,寻到山脚下,遇着几个采樵人,问上山路径。那些人道:“你必是外方来的,不知朝台时令,徒费番跋涉。此地名为西五台,还有个东五台,两台俱有胜景,有寺院,有僧人;每年七月十五日方开庙门,到八月十五日关闭朝台,男女成千累万不绝。如今是九月中旬,那里还有第二个人敢上去?况里边蛇虫虎豹、妖魔鬼怪最多,六月间还下极大的雪,休说你浑身通是夹衣,就是皮衣也保你冻死。”于冰听了,别的都不怕,倒只怕冷,折转身又向西走。 走了几天,一日行到代州地方,日色已落,远远的看见几家人家;及至到了跟前,不想是座泰山娘娘庙。但见: 钟楼倒坏,殿字歪斜,山门尽长苍苔,宝阁都生荒草。紫霄圣母,迥非金斗默运之时;碧霞元君,大似赤羽逢劫之日。试看独角小鬼,口中鸟鹊营巢;再观两旁佳人,耳畔蜘蛛罗网;没头书吏,犹捧折足之儿;断臂奶娘,尚垂破胸之乳。正是修造未卜何年,摧提只在目下。 于冰看了一会,止见腐草盈阶,荒榛遍地,西廊下塑着许多携男抱女的鬼判,半是少头没脚。正面大殿三间,看了看,中间塑着三位娘娘,两边也塑着许多侍候的妇女。于冰见是女庙,不好在中歇卧,恐怕亵读他。出来东廊下,一看见一个赤发环眼大鬼,同一个妇人站在一处;那妇人两手捧着个盘子,盘子内塑着几个小娃儿,坐着的、睡着的,倒也有些生趣。于冰看了,笑说道:“你两个这身子后边,便是我的公馆了。今晚我同你们作伴罢。”话说着,把地下土用衣襟指了几拂,斜坐在二鬼背后;再瞧天光,已是黄昏时分。看罢,将头向大鬼脚上一枕,方才睡倒。只见庙外跑入个妇人来,紫袄红裙,走动如风,从目前一瞬,已入殿内主了。于冰惊讶道:“这时候怎有妇人独来?”言未毕,只见那妇人走出殿外,站在台阶上,象个眺望的光景。干冰急忙坐起从大鬼腿缝中一看,只见那女人面若死灰,无一点生人血色;东张西望,两只眼睛闪闪灼灼的顾盼不测。少停,只见那女人如飞的跑出庙外去了。于冰大为诧异,心里想道:“此女绝非人类,非鬼即妖;看他那般东张西望光景,或者预知我今日到此,要下手我也未可知。”又想了想,笑道:“随他去。等他寻我来,再做裁处。”正想间,只见那妇人又跑入庙来,先向于冰坐的廊下一望,旋即又向那边廊下一望,急急的入殿内去了。于冰道:“不消说,是寻我无疑了。”少刻,那女人又出殿来,站在台阶上,向外一望,口里呱呱呱长笑了一声,倒与母鸡呱蛋相似,止是声音连贯,不象那样的断断续续的叫喊,又如飞的跑出庙外去了。于冰道:“这是我生平未闻未见的怪异事。似他这样来来往往,端的是要怎么?” 须臾,只见庙外走入个男了来,那女人在后面用手推着他走,那男子垂头丧气,一直到正殿阶上坐下,望着西北,长叹了一声。只见那妇人取出个白棍来,长不过七八寸,在男子面上乱圈;圈罢,便扒倒地跪拜;拜罢,将嘴对着男子耳朵内说话;说罢话,又在男子面上吹;吹罢,又圈,忙乱不一。那男子任他作弄,就象个看不见的一般,瞪着眼,朝着天,想犓闼氖录D歉救擞秩绶傻呐艹雒硗馊ィ蚕⒓溆峙苋肜矗涨白鲎鳌V患悄凶诱酒鹄矗蜃琶淼畲班順啒喩峡词樱蟾鲅笆裁炊鞯墓饩啊D歉救嗽椒⒌淖偶钡昧瞬坏茫Α⒘怠⒘荨⒘担β业拿蝗虢糯Γ挥植蛔〉目谕废蛎硗饪词印D悄凶用娑宰糯班順喛戳艘换兀×思赶峦罚椿厣碜谔ń咨希钡媚桥哟盗巳Γα税荩萘怂担叩共灰选I倏蹋患悄凶铀劢舯眨⒕阄蓿蛎屠锎笊档溃骸鞍樟耍彼婕凑酒鹄矗浣庀麓畈玻虼班順喣谌虢话肴ィ掷鲆话肜矗恢患桥佑檬旨泵μ嫠斐筛鎏锥凶拥耐钒嶙。蛱锥锫胰荒悄凶恿绞肿蕉ㄌ锥娉硗庥窒搿D歉救舜耸备β野俦叮贝怠⒓卑荨⒓比Α⒓彼担薏坏媚悄凶拥鞘鄙硭婪娇臁S诒戳硕嗍保睦锵氲溃骸把奂飧救耸歉龅跛拦恚慌挛伊α慷运还迷醮Γ俊庇窒氲溃骸拔胰舨痪却巳耍一钩鍪裁醇遥檬裁吹溃俊彼蛋眨哟蠊肀澈笞叱隼矗镁∑缴Γ敖辛艘簧患歉救顺砸淮缶悄凶铀嫔自诖蟮顦喯隆D歉救思被赝罚醇诒芬×肆揭。贩⑴吕矗檬纸骋幻窖劢窍恃芾欤谥型鲁龀ど啵诌蛇闪艘簧绶傻南蛴诒死础S诒耸币裁桓龆鞔蛩萍桥伺套永镉屑父瞿嗤拮樱泵Π崞鹨桓隼矗蝗春媚歉救苏茉诿媲埃诒宰济婷牛绞钟昧σ恢溃驳亩硕苏蛟诟救肆成希歉救吮阌κ侄埂S诒泵词保坏辜椿谟校患奔蓖南乱煌悄凶踊苟自诮咨稀S诒鹣群廖夼乱猓窠救舜蛭蓿挥傻蒙砝浞⑹行┮膳缕鹄础S诒职崃烁瞿嗤拮樱嵩谑帜冢热氲钪校蔚轿骼龋枷缚戳耍允敲挥小K娼嗤拮臃旁诮咨希侥悄凶用媲埃捕自诮紫拢实溃骸澳阏夂鹤樱次问拢写硕碳俊蔽柿思干呛鹤幼懿谎杂铩S诒溃骸澳阏馊撕贸沾簦∧慵瓤仙崦系酰愕共豢舷蛭乙凰得矗俊蹦侨说溃骸八狄参抟妫蝗缢佬荨!庇值溃骸澳慵茸淮疚饰遥抑坏靡盗恕@氪宋謇铮幸环洞澹褪俏业淖婢印N腋改妇阄蓿褂幸桓銎薹浚股铝礁龆樱雠皇囊灿校咚甑囊灿校患叶呖冢贾肝乙蝗搜睢N矣置惶锏馗郑还肴擞豆ざ热铡=袢沼腥擞梦遥冶愕眉父銮遥魅彰蝗擞梦遥乙患揖偷萌碳ⅰ1敬逵懈稣哦歉稣桃搴媚凶樱乙渤S胨易龌睢K椅饲诮鳎种壹抑腥丝谥诙啵樵附栌胛叶揭灰旰蠡梗形夷萌プ鲆恍∩狻N页兴那椋闳パ忝殴赝夥仿羯站啤P兄炼笥剿钢粒上咄跃啤F吒雒慷急凰寤鳎矣肼恐魃狭耸鳎帕舻眯悦6奖疽郏购α巳思移吒雒啃悦丶颐幻婺坑胝哦妗2灰馊私哿吮厩跋蛩抵钦哦医腥ィ赶肝柿嗽桑创笮ζ鹄矗档溃骸馐悄愕脑松形赐ǎ医裨儆肽愣剑顾陀肽闼稻浞判幕埃喝蘸蠓⒘瞬苹刮遥涣艘簿桶樟恕!矣质账剑烁龆垢潭肽昀吹挂灿械憷ⅲ挥植缓咸死掀呕埃的ザ垢匦胙矸接写罄N乙皇泵恢骷腿ゴ莘分恚檬帕桨饲蛄宋甯鲋恚吡肆教欤疾怀允乘坏降谌眨懒肆礁觯蛉沼炙懒艘桓觥N壹笫乱鸦担O抡饬娇谥硪雎粲谌恕H思宜凳遣≈聿宦颍荒魏渭跸录矍降贸雎簦涣赖拇畹模孤洳肺辶骄徘樱秸哿耸骄徘径N以丶遥馕辶蕉嘁咏桓镀拮樱傺八缆罚黄谧咧撩砬埃剿荚矫簧ぃ坏呒哦拮右布坏谩!彼蛋眨氖侄僮愦罂奁鹄础S诒溃骸澳闱夷蕖U馐揭樱胰缡鼓恪!蹦呛旱溃骸拔掖耸笔裁词焙颍慊挂蛉ぃ俊备杀溃骸澳愕朗郎现挥懈鲂照诺陌锶嗣矗俊彼嫦蛏肀呷〕鲆鹆巳В溃骸罢饷慷俏辶剑荒惚厩杏唷!彼底牛酉蚰悄凶有渲幸蝗D悄凶蛹胄渲校闹写缶槐咧棺±岷郏槐哂醚劢峭凳佑诒诶镞爝煅恃实乃档溃骸爸慌绿煜挛薮耸拢挛也缓檬账!庇诒Φ溃骸澳阒还芊判哪萌ィ∮惺裁词共坏茫坑惺裁床缓檬眨俊蹦悄凶右货炅诱酒鹄吹溃骸坝质歉鲋厣改噶耍绷μ碌罱祝堑沟叵戮褪鞘甙烁鐾罚龅玫囟悸蚁臁S诒鏊鹄础D悄凶游实溃骸耙ê未θ耍恳蚝位苹枋狈衷谡饷碇校俊庇诒溃骸拔沂潜敝绷ト艘玻绽洹N一姑晃誓愕男彰!蹦悄凶拥溃骸靶∪私卸蜗椋饷砦鞅蔽謇铮褪切∪俗〖摇@湟耸痹谡饷碇杏泻斡桑俊庇诒溃骸拔乙蚋喜簧纤尥罚诖嗽葑∫凰蕖!倍蜗榈溃骸毙∪思抑惺挡桓删恢粒贡日饷砟谂磺肜湟叫∪思抑小!庇诒溃骸拔一挂誓悖耗阏饷碇校稍龈救嗣矗俊倍蜗榈溃骸靶∪嗣挥锌醇!庇诒溃骸澳憷凑饷碇芯褪俏系酰俊倍蜗榈溃骸按嗣硐敌∪嘶丶冶赜芍罚恢灰蜃叩矫砬埃哪诰陀行┖浚淮蛩闳朊恚恢趺淳腿朊碇小<爸恋搅嗣砟冢男鞑荒咕跛懒撕茫皇什疟焕湟蠛攘艘簧也趴醇耍醯眯纳下月杂械闱逅!庇诒溃骸澳憧商腥嗽谀愣兴祷懊矗俊倍蜗榈溃骸拔颐惶业咕醯枚杏行├淦崛搿@湟收饣埃赜幸颉!庇诒溃骸拔乙膊还孜饰拾樟恕!倍蜗橛旨奔蔽实溃骸袄湟饰铱醇救嗣挥校湟稍醇矗俊庇诒Φ溃骸拔颐患!倍蜗榇蠼械溃骸安缓昧耍〈说叵涤忻墓砦眩佬腥司侍旎共桓依戳ǎ熳甙眨庇诒Φ溃骸熬褪亲撸阋哺媒畈步庀吕础!倍蜗榱庀吕矗翟谘校诒胨樱治赵诹绞帜冢糜诒瘸雒砣ァ5搅嗣硗猓盼魍蛔〉拇哂诒熳摺5搅思颐攀捉忻牛锉咭桓龈救宋剩骸翱墒锹蛑砘乩疵矗俊倍蜗榈溃骸盎顾抵砹ǎ∥壹负醣荒闼土诵悦】炜牛蠖魅说搅耍贝艘换幔救私哦牛蜗榻诒萌敕磕凇S诒悄谕饬郊洌夥磕谟行┠プ印⒍放琛⒛静邸⑼牍拗啵秩糜诒诳簧希嫒肽谕夥亢冒肷巍I倏蹋桓救肆斐鏊奈甯鲂∧信胗诒低贰S诒驴焕椿估瘛8救说溃骸敖袢杖舨皇强鸵男悦槐!!彼盗硕洌懵嫘呱焐贤拮用侨肴ァ6蜗楦慈糜诒拢痔媚诜糠缦幌臁P媵В蜗槎顺鲆淮笸牍霭姿矗档溃骸傲霾枰兑裁挥小!庇诒釉谑帜冢溃骸凹茫倍蜗橛侄俪鲆淮笊澈站疲降滩耍挥殖鋈ヂ蛄素ジ鲂÷桌矗淞艘煌氤炊垢煌氲鞫垢ぃ诹性谛∧咀郎希挥胗诒昧司疲诌敌涣恕S诒盟饺顺宰拧6蜗橛治誓歉救说幕埃诒赶杆盗艘槐椋蜗橄诺妹倾と唬衷诳簧线低罚被疤傅饺院蠓叫4卧纾诒ィ蜗槟抢锟戏拧S诒志庖ィ履至税肷危粲诒粤嗽绶梗拭魅ハ颍智姿土耸辶铮髯爬峄丶摇* 于冰离了范村,走了两天,只走了九十余里。第三日,从早间走至交午,走了二十里,见有两座饭铺。于冰见路北铺内人少,走去坐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小伙计道:“这叫八里铺,前面就是保德州。”于冰要了四两烧酒,吃了一杯,出铺外小便。猛听得一人道:“冷爷在这里了!”于冰回头一看,却是段祥,扯着一个骡子,后面相随着一人,骑着极大极肥的黑驴,也跳下来交与段祥牵住。于冰将那人一看,但见: 熊腰猿臂,河目星瞳,紫面长须,包藏着吞牛杀气;方颐海口,宣露出叱日威风。头带鱼白卷檐毡帽巾,身穿宝蓝剪袖皮袄。虽无弓矢,三岔路口自应喝断人魂;若有刀枪,千军队里也须惊破敌胆。 于冰看罢,心里说道:“这人好个大汉仗!又配了紫面长须,真要算个雄伟壮士。”只见段祥笑说道:“冷爷走了三天,被我们一天半就赶上了。”又见那大汉子问段祥道:“这就是那冷先生么?”段祥道:“正是。”那大汉向于冰举手道:“昨日段样说先生送他银子,救他性命,我心上甚佩服,因此同他来追赶,要会会先生。”于冰道:“偶尔相遇,并非义举,些须银两,何足挂齿!”说罢,两人一揖,同入饭馆内坐下。于冰道:“敢问老长兄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小弟姓张,名仲彦,与段祥同住在范村。先生尊讳可是于冰么?”于冰道:“正是贱名。”仲彦道:“先生若不弃嫌,请到小弟家下住几天,不知肯否?”于冰道:“小弟弟飘蓬断梗之人,无地不可伫足,何况尊府!既承云谊,就请同行。”仲彦拍案大叫道:“爽快!爽快!”又叫走堂的吩咐道:“你这馆中未必有什么好酒菜、可将吃得过的,不拘荤素,尽拿来,不必问我;再将顶好的酒拿来几壶,我们吃了还要走路。快着!快着!”于冰道:“小弟近日总止吃素,长兄不可过于费心。”少刻,酒菜齐至。仲彦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大饮大嚼。于冰见他是个性情爽直人,将弃家访道的话大概一说,仲彦甚是叹服,酒饭后,段祥算了账,于冰骑了骡子,仲彦骑了驴儿,段祥跟在后面,一路说说笑笑。谈论段祥遇鬼的话;说到用泥娃子打倒鬼处,仲彦掀髯大笑道:“小弟生平不知鬼为何物,偏这样有趣的鬼被先生遇着,张某来得一见,想来今生再不能有此奇遇也。罢了!”于是三人一同入范村。正是: 从古未闻人打鬼,相传此事足惊奇; 贫儿戴德喧名誉,引得英雄策蹇追。 ------------------ 第九回 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 词曰:心耿耿,泪零零,绿柳千条送客行。贼秃劫将资斧去,石堂独对 守寒灯。 右调《调深院》 话说于冰到张仲彦家中,两人重新叩拜,又叫他儿子和侄儿出来来见。于冰见二子皆八九岁,称赞了几句去了。须臾,二人净过面,就拿入酒来对酌,仲彦又细细盘问于冰始末,于冰一无所隐。问起仲彦世家,仲彦含糊应答。于冰又说起严嵩弄坏自己功名,仲彦拍膝长叹道:“偏是这样人,偏遇不着我的家兄。”于冰道:“令兄在么?”仲彦道:“不在此处。”于冰已看出七八分来了,便不再问。顷间拿来菜蔬,俱是大碗大盘珍品颇多,不象个乡村人家待客的。于冰道:“多承厚情,惜弟不茹荤久矣。”仲彦道:“呵呵!酒馆内先生曾说过,我倒忘却了。”时段祥在下面酌酒,忙吩咐道:“你快说与厨下,添补几样素菜来。”于冰道:“有酒最妙,饲用添补?”段祥已如飞的去了。没多时,又是八样素菜,亦极丰洁。过了三天,于冰便告别要去,仲彦坚不放行,于冰又定要去。仲彦道:“小弟在家一无所事,此地亦无人可与弟久长快谈,先生是东西南北闲游的人,多住几时也未必就把神仙耽误,访道何患无时?”于冰道:“感蒙垂慈殷切,理合从命;但弟山野,最喜跋涉道路,若闲居日久,必致生病。”仲彦大笑道:“世上安有个闲居出病来的人?只可恨此地无好景,无好书,又无好茶饭,故先生屡次要别去;我今后亦不敢多留,过了一月再商酌,若必过辞,是以人品不堪待我。”于冰见他情意谆笃,也没得说,只得又住下。 到一月后,仲彦绝早起来,吩咐家下人备香案、酒醴、灯烛、纸马等物,摆在院中;先入房向于冰一揖,于冰即忙还礼。仲彦道:“弟欲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先生以为何如?”于冰道:“某存此心久矣,不意老弟先言及。”仲彦大悦,于是大笑,拉着于冰到院中,两人焚香叩拜。于冰系三十二岁,长仲彦一岁,为兄。拜罢,他妻子元氏,同儿子、侄儿,都出来与于冰叩拜。此日,大开水陆荤素两席,畅饮到定更时分,仲彦叫家下人将残席撤下去,另换下酒之品。于冰道:“愚兄狭量,今日已大醉矣!”仲彦道:“大哥既已酒足,弟亦不敢再强。”立即将家下人赶去,把院门儿闭了,入房来问道:“大哥以弟为何如人?”于冰道:“看老弟言动,决非等闲人,只是愚兄眼拙,不能测其浅探。”仲彦道:“弟系绿林中一大盗也!”于冰听了,神色自苦,笑说道:“绿林原是大豪杰栖身之所;自古开疆展土,与国家建立功业,屈指多人;‘绿林’二字,何足为异,何足为辱?”仲彦摸着长须大笑道:“大哥既以绿林为豪杰,自必不鄙弃我辈。然弟更有请教处:既身入绿林,在旁观者谓之强盗,在绿林中人还谓之侠客;到底绿林中终身好,还是暂居的好?”于冰道:“此话最易明:大豪杰于时于势万不得已,非此不能全身远害,栖身绿林中内,亦潜龙在渊之意也;少有机缘,定必改弦易辙,另图正业;若终身以杀人放火为快,其人纵逃得王法诛戮,亦必为鬼神不容,那使是真强盗,尚何豪杰之有!”仲彦拍案大叫道:“快论妙绝,正合吾意!”说罢,忙到院巡视了一遍,复人来坐下,说道:“弟携家属迁于此地,已经七年,虽不与此地人交往,却也不恶识他们,每遇他们婚姻丧事,贫困无力者必行帮助,多少不拘;因此这一村人,若大若小,题起弟名,倒也敬服。日前大哥送段祥银两,弟却不以为意,不但十四五两,就是一百四五十两,好名的人与遮奢人都做得来;后听他说大哥是个过路贫人,便打动了小弟要识面的念头,才将大哥赶回。连日不肯与大哥说真名姓,定不住大哥为人何如;今见大哥存心正大,无世俗轻浮举动;又听段祥言家世,以数万金帛,娇妻幼子,一旦割弃,此天下大忍人也,亦天下大奇人!若不与大哥定生死之交,岂不当面错过?弟系陕西宁夏县人,姓连,名城璧,字君宝。我有个胞兄,名国玺;从祖父至我弟兄,通在绿林中为生活。我父母早亡,弟自十七岁,即同我哥哥做私商买卖,劫夺人财物,相识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别处还少,惟河南、山东,我弟兄案件最多。弟到二十五岁,便想道此等事损人利己,终无结局,就是祖父也不过偶尔漏网,便劝我哥哥改邪归正。我哥哥一听我言,便道:‘你听虑深远,只是我弟兄两个都做了正人,我们同事的新旧朋友可能个个都做正人?内中有一两个不做正人,不拘那一案发觉了,能保他不说出你我的名姓么?况我们做了正人,不拘那一案,他们便是邪人,邪与正势不两立,不但他们不喜,还要怨恨你我无始终,其致祸反速。你今既动了改邪归正念头,就是与祖父续接香火的人,将来可保首领,亦祖父之幸也。家中现存银八千余两,金珠宝贝颇多,你可于山西、直隶避净乡村内,寻一住处,将你妻子并我的儿子同银两等物,尽数带去,隐名埋姓;你们过你们的日月,我自做我的强盗。至于你嫂嫂合我,若得终身无事,就是天大的福分;设或有事,这一颗脑袋,原是祖父生的,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强盗的,万一事出不测,这脑袋被人割去,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业,也算他生养我一场。’我彼时说哥哥耋五之年,理合远避,兄弟年精力壮,理该合他们鬼混,完此冤债。哥哥道:‘好胡说!我为北五省有名的大盗领袖。诸人(见)你去了,有我在,朋友们尚不介意;我去了留下你,势必有人在遍地找我;倘被他们找着,那时我也不能隐藏,你也不能出彀,事体犯了,咱弟兄两个难保不死一处。你我的事,也没什么迟早,既动了此念,就于今日连夜出门,寻觅一妥当安身地方,然后来搬家眷起身;不但你可保性命,连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都有出头日子了。’此地即我采访之地也。到家眷起身时,我哥哥又道:‘今后断不可私自来看望我,亦不可差人来送书字,叫人知道你的下落,便是在一番心机;你权当我死了一般,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从此痛哭相别,弟在范村已是七年,一子一侄倒都结过婚姻,我哥哥不知如今作何景况?”说着,眼中流下泪来。又道:“我早晚须看望一遭才好。”于冰不绝口的称赞。城璧拂拭了泪痕,又笑说道:“大哥是做神仙的人,将来成与不成,我也不敢定;然今日肯抛妻弃子,异日可望飞升。假若成了道时,仙丹少不得送我一二十个。”于冰也笑道:“你且姑俟之,待吾成道,送你两斗何如?”两人都大笑起来。又过了数天,于冰一定要去,城璧还要苦留,于冰道:“我本闲云野鹤,足迹应遍天下;与其住在老弟家,不如住在我家了。”城璧知于冰去意极坚,复设盛席款待。临行头一夜,城璧拿出三百两程仪,棉皮衣各一套,鞋袜帽裤俱全。于冰大笑道:“我一个出家人,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况又是孤身,且可与我招祸。我身边还有五六十两,尽足费用。衣服等项全领,银子收十两,存老弟之爱。”城璧至再三,于冰收了五十两。二人叙谈了一夜。次日早饭后,于冰谢别,段祥也来相送。城璧叮咛后会,步送在十里之外,洒泪而回。于冰因段样家口多,又与了他两锭银子,段祥痛哭叩别。 于冰行了两月有余,也心无他向,由山西平陆并灵宝等地,过了潼关,到华阴县界。行至华山脚下,仰首一看,见高峰远岫,集翠流青;云影天光,阴晴万状,实五岳中第一葱秀之山也。于冰一边走着,一边顾盼,不禁目荡神移。又想着,外面如此,若到了山深处,不知更是何如。本日就在左近寻店住下。次早问明上山路径,绕着盘道,行折回环,转过了几个山峰,才过了花果山、水帘洞。不想都是就山势凿成亭台、石窟、廊榭等类;又回思日前经过的火焰山、六盘山,大概多与《西游记》地名相同;也不知他当日怎么就把花果山、水帘洞,做到海东傲来国,火焰山做到西天路上,真是解说不出。看玩了好一会。就坐在那水帘洞前歇息。觉得身冷起来,心中说道:“日前要游山西五台,身上俱是夹衣,致令空返;此番承连贤弟美情,赠我棉衣、皮衣,得上此山,设有际遇,皆连贤弟之赐也。”正坐间,忽然狂风陡起,吹得毛骨皆寒,于冰心惊道:“难道又有虎来不成?”少刻,光摇银海,雪散梨花,早飘飘荡荡下起雪来。顷刻间,万里皆白。于冰见雪越下越大,急忙回到山下,至昨晚原住店中,借火焙衣,沽酒御寒。少刻,店主人出来,笑问道:“客人回来了?遇着几个神仙?”于冰也不答。他旁边一人问道:“这位客官认得神仙么?”店主人笑道:“这位客官昨晚住在我家,说要上山去访神仙;今日被雪辞了回来,少不得过日还要拜仙。”那人道:“天地间有神仙,就有人访神仙,可见神仙是有的。”于冰忙问道:“老哥可知神仙踪迹么?”那人道:“是神仙不是神仙,我也不敢定他,只是这人有些古怪,我们都猜他是个神仙。”于冰喜道:“据你所言,是曾见过,可说与我知道。”那人道:“离此西南,有一天宁寺,寺后有一石佛岩,在半山之中,离地有数丈高;山腰里有一石堂,石堂旁有一大孔,孔上栓着大铁绳一条,直垂到沟底;铁绳所垂之处,俱有石窟窿,可挽绳踏窟而上,当年也不知是谁凿的窟窿,是谁将绳子扎在孔内。在那地方许多年,从无人敢上去。月前来了个和尚,在天宁寺住了一夜,次日他就上那石堂去,早午定在石堂外边坐半晌,寺中和尚见他举动怪异,传说得远近皆知。起初无人敢上去,只与他送些口粮,他用麻绳吊上去;近日也有大胆的上去,问他些死生富贵的话,他总不肯说究竟;他都知道,怕泄露天机。他虽是个和尚,却一句和尚话不说,说的都是道家话,劝人修炼成仙;日前我姐丈亦曾上去见他,看是神仙不是?还送了他些米,心服得了不得。客官要访神仙,何不去见见他,看是神仙不是?”于冰道:“老哥贵姓?”那人道:“我叫赵知礼,就在天宁寺下居住,离此八十里。”于冰道:“你肯领我一去,我送你二百大钱。”赵知礼道:“这是客爷好意作成我,我就领客爷一去。客爷贵姓?”于冰道:“我姓冷。”知礼道:“我也要回家,此时雪大,明日去罢。”不想次日仍是大雪,于冰着急之至,晚间结记得连觉也睡不着。直下了四日方止。到第五日,于冰与知礼同行;奈山路原是难走,雪后连路也寻不出。二人走了三天,方到知礼家。送了他一两银子,知礼喜出望外,领于冰上了天宁寺山顶上,用手指着道:“对面半山中,那不是石堂和铁绳么?”于冰道:“果然有条铁绳,却看不见石堂。”知礼扶于冰下了山,直送到石佛岩下,指着道:“上面就是那神仙的住处。”于冰见四面皆高山崇岭,被连日大雪下的凸者愈高,凹者却平,草木通白。细看那铁绳,一个个竟是铁环连贯着,约长数丈;岩上都凿着窟窿,看着着实危险。向知礼道:“你敢上去么?”知礼道:“我不敢。设或绳断,或失手掉下来,骨头都是粉碎哩!”于冰又详细审了一番,说道:“我再送你一两银子,你帮我上去。”知礼道:“冷爷便与我一百两,我也无可用力。据人说上去还好,下来更是可怕,不如回去罢!你一个读书人,那里会攀踏这些险地?”于冰也不答他,心里说道:“难道罢了不成?”于是将衣襟泄(掖)扎起,定了定心,把铁环双手挽住,先用左脚踏住石窟,次用右手倒换,已到岩间。只听得知礼吆喝道:“好生挽住绳呀!”这一声,于冰身子便乱颠起来,从新又拿主意道:“到此时,只合有进无退,惧怕徒伤性命!”于是又踏窟倒手,约有两杯茶时候,到了岩顶;扒了上去,那石岩却甚是平正,竟有四五尺宽。低头往下一望,毛骨悚然,不但知礼,连沟底也看不明白。再看那铁绳,竟是从山腰里凿一大窟窿,将铁绳横穿了过去,倒挂在下面。东边流着一股细水,西边还有四五步远,便是石堂。石堂门却用一块木板堵着,用手一推,应手即倒;向石堂内一觑,果见有一和尚,光着头,穿着一领破衲袄,闭着眼,坐在上面。于冰俯身入去,也不敢惊动他。见石堂仅有一间房,大东边放着米,西边放着柴和大沙锅、火炉、木碗等项,地下铺着一条破毡,和尚就坐在上面;毡上还有几本书。石壁三面都镌着佛像。再看和尚,头圆,口方,项短,眉浓,虽未站起来,身躯也未必高大。猛见和尚把眼一睁,大声说道:“你来了?”于冰连忙跪下道:“弟子来了。”那和尚道:“你起来,坐在一边讲话。”于冰扒起来,侍立一旁。那和尚道:“我教你坐,只管坐了,何必故逊。”于冰坐在下面。那和尚道:“你跋涉至此何干?”于冰道:“弟子抛家蓬门行,历尽无限艰苦,昨在华山脚下,访知老佛寄居此岩,因此拼命叩谒,望佛爷大发慈悲,指示岸畔。”那和尚道:“不用你说,我已尽知。”于冰道:“敢问老佛法名、宝刹?”那和尚道:“我也不必问你居址、姓名,你也不用问我的出处、根由。”说罢,磨墨展纸,写了几句话,递与于冰。于冰双手接来一看,见写得倒有几分苍老,上写道: 身在空门心在凡,也知打坐不参禅;婴儿未产胎犹浅,姹女逢媒月始圆。搅乱阴阳通气海,调和水火润丹田;大龙铅虎初降后,须俟恩纶上九天。 于冰看罢,道:“大真人乃居凡待诏之仙,弟子今得际遇,荣幸曷极!”说着在地下又磕了十几个头。那和尚道:“你起来!”于冰跪恳道:“万望真人念弟子一片至诚心,渡脱了罢!”那和尚道:“子欲何求?”于冰道:“弟子欲求长生大道。”和尚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本无形、无声,故老子有道可道,非常;名可名,非常。又言:恍兮惚兮,如见其像;依焉稀焉,如闻其声。修身者,要养其无形、无声,以全其贞(真),天得其贞(真),故长;地得其贞(真),故久;人得其长(真),故寿。”说罢,将自己的(心)一指,说道:“你明白了么?”于冰道:“真人的话,最易晓,而其所以然者,还未明白。”和尚呵呵笑道:“难哉!难哉!这也怪不得你。你想来还未吃饭?”随手指着道:“你看柴、米、火、刀、锅、炉俱全,石堂外有水,你起去做饭。”于冰答应了一声,连忙扒起,煨火取水做饭。须臾饭熟,那和尚又从米旁边取出咸菜一碟,筷子两双,着于冰坐了,和他同吃。吃完,于冰收拾停当,天已昏黑。和尚道:“你喜坐则坐,喜睡则睡,不必相拘;我明日自传你大道真诀。”说着向石壁墙上一靠,冥目入定去了。到二鼓时,于冰留神看那和尚,见他也常动静,却不将身睡倒。于冰那里敢睡,直坐到天明。次日,日光一出,和尚取过一本书来。又取出一茎香来,道:“看此书须点此香,方不亵渎神物。”于冰叩首领受。和尚见于冰点着香,说道:“你可焚香细玩,我去石堂外散步一时。这石堂口儿,必须用木板堵住,防山精野怪来抢此书。”于冰唯唯。那和尚出石堂去了,于冰忙用木板堵住门,虽然黑些,也还看得见字。于冰将香点着,插在面前,且急急掀书细看,内中多奇幻费解。看了三两篇,觉得头目昏晕,眼目暴胀起来。顷刻天旋地转,倒在地下,心里甚是明白,眼里也看得见,只是不能言语,并动手脚。少顷,那和尚一脚踢倒木板,笑嘻嘻的入来了。先将于冰扶起,把皮袄脱剥下来,又向腰间乱摸,摸到带银去处,用手掏出,打开看视,见有百十两银子,喜欢得跳了几跳。遂将他的书并银子,袋在一小搭裢内,斜挂在肩上,道:“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发利市;是你来寻我,不是我去寻你。”又指着于冰棉袄道:“错过我,谁也不肯给你留下,让你穿去罢!天气甚冷,这皮袄我要穿去。”又指着地下铺的毡子道:“我送了你罢!”又向于冰打一稽首道:“多谢布施了!”笑的出石堂去。于冰耳内听得清楚,眼中看得分明,无如身子麻软,大睁着两眼被他拿去。直待那柱香着尽,待了一会,才慢慢的坐起,觉得浑身骨软如无,口渴得了不得。扒出石堂,觉得心上清爽些;又到东边流水处,用手捧着吃了几口水,立即身子立起来。原来那和尚是湖广黄山多宝寺僧人,颇通文墨,极有胆量;人不敢去的地方,他都敢去,常以此法骗人。适才那香是闷香,贼人亦偶用之,见水即解。于冰银两一总落在他手,喜得留下命;瓶口还有七八两碎银,未被他拿去。回到石堂,打火做饭吃了便睡。睡到次日,吃了早饭,方出石堂,手挽铁环,脚踏窟窿,一步步倒退下山底,觉得比上时省力许多,只是危险可怕之至。自此之后,心无定向,到处随缘歇卧,访问名山古洞仙人的遗迹去了。正是: 修行不敢重金兰,身在凡尘心在仙; 误信传言逢大盗,致他银物一齐干。 ------------------ 第十回 冷于冰食秽吞丹药 火龙氏传法赐雷珠 词曰:踏遍西湖路,才得火龙相顾;食秽吸金丹,已入仙家门户。今宵 邀恩露,此数谁能遇?苦尽甜来,方领得其中趣。 右调《伤春怨》 且说冷于冰自被和尚劫骗后,下了石佛岩,他也心无定向,到处访问高明。盘费用尽,又生出一个法儿:买几张纸,写些诗歌,每到城乡内,与那铺户们送去。人见他的字甚好,三五十文,或七八十文,到没什么丁脸处。游行了五六年,神仙也没遇着半个。 一日,想道:“我在这北五省,混到几时?闻得浙江西湖为天下名胜之地,况西湖又有葛洪真人的遗迹,不可不去瞻仰瞻仰。”遂一路饥餐渴饮。过了黄河,从淮安府搭了一只船,到了扬州,看了看平山堂、法海寺,逐家士女丝弦笙歌来往,非不繁华。但他是志在修行,以清高为主,觉得无甚趣味,倒是天宁寺有几百尊罗汉,塑的眉目口鼻无一个不神情飞动,倒要算个大观。至镇江府,见金山英华外露,焦山灵秀中藏,真堪悦目怡神。后到苏州,又见了虎丘,纯象人工杂砌,天机全无;不过有些买卖生意,游人来往而已。心中笑道:“北方人提起‘虎丘’二字,没一个不惊天动地。要皆是那些市井人与有钱的官户来往走动,他那里知道山水中滋味;正经有学问的人,不是家口缠绕,就是盘费拮据,反不能品题风月,笑傲烟霞,岂不令人可叹!”后见观音山奇石千层,范公坟梅花万株,又不禁欣羡道:“此苏州绝胜奇观也!”又闻江宁等处,还有许多仙境,只是他注意在西湖,也无心去游览。 从苏州又坐船,日夜兼行,见山川风景,与北方大不相同。虽未到山阴道上,已令人接应不暇矣。到杭州城隍山游走了一遍,看了钱塘江的潮,随到西湖,不禁大赞道:“此天下第一江山也!”他便住在西湖僧舍。起先还是白天游走,晚间仍回庙内;后来游行的适意,要细细的领略那十景风味,每逢月色清朗时候,他便出了庙,随处游行。也有带壶酒,对景独酌的时候,困疲了或在庙门外暂歇,或在树林旁边歇足,他也不怕什么虫蛇鬼怪,做了个小布袋,装些点心在内,随便充饥。来住了五六十日,他把西湖山后人历来不敢去的地方,他也走了好些。见里面也有些静修之人,盘问起来,究竟一无知识,那一日晚间,正遇月色横空,碧天如洗,看素魄蟾光照映的西湖水中,如万道金蛇来回荡漾;又见游鱼戏跃于波中,宿鸟惊啼于树上,清风拂面,襟袖生凉;觉得一时万念俱虚,如步空凌虚之乐。将走到天竺寺门前,见旁有一人倚石而坐。于冰见他形貌腌囗【月赞】,是个叫花子,也就过去了。走了数步,寻思道:“我来来往往,从来未见此辈在此歇卧;今晚月色绝佳,独行寂寞,就与他闲谈几句,何辱于我?”又一步步走回来。那花子见于冰回来,将于冰上下一观,随即将眼闭了。于冰也将花子一看,见他面色虽然焦枯,那两只眼睛神光灿烂,迥异凡俦。心中暗想道:“或者是个异人,亦未可定。”上前问道:“老兄昏夜在此何为?”那花子见于冰问他,将眼睛睁开道:“我两日夜水米未曾入口,在此苛延残喘。”于冰道:“老兄既缺饮食,幸我带得在此。”将小口袋取出,双手递与。那花子接来一看,见有十数个点心,满面都是笑容,念了声“阿弥陀佛!”连忙将点心向口中急塞,顷刻吃了个干净。笑向于冰道:“我承相公救命,又可再活两天。”将布袋交与于冰,口里说了声“得罪”,把身子往下一倒,就靠在石头上睡去了。于冰笑道:“饱了就睡,原也是快活事。”随叫道:“老兄且莫睡,我有话说!”那花子被叫不过,说道:“我身上疲困得了不得,有话再遇着说罢。”说着又睡倒。于冰道:“老兄不可如此拒人,我要问你的名姓。”那花子只不理。于冰用手推了他几推,只见那花子怒恨恨坐起来,说道:“我不过吃了你几个点心,身子未尝卖与你,你若此囗咶噪我,与你吐出来何如?”于冰道:“我见台驾气宇异常,必是希夷曼倩之流,愿拜求金丹大道,指引迷途。”那花子道:“晓得什么大道小道,你只立心求你的道去,那金丹大道自然会寻你来。”说罢,仍旧睡去。于冰听了这几句,越发疑他不是等闲之人,于是双膝脆倒,极力用手推他,说道:“弟子撇家弃子五六年有余,今日好容易的遇着真仙,仰恳怜念痴愚,明示一条正路,弟子粉骨碎身也不敢忘老师的惠典!”那花子被缠不过,一蹶劣坐起来,大怒道:“这是那里的晦气!”用手在地下一指道:“拣起那个东西来!”于冰随指看去,是个大蛤蟆,拾在手里一看,已经破烂,里边有许多虫蚁在内;腥臭之气比屎也难闻,又不敢丢在地下,问那花子道:“拣起这物何用?”那花子大声道:“将他吃了便是金丹大道!”于冰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打算道:“若真正是个神仙,借此物试我心诚不诚,但是终身造化;假若他借此物耍笑我,我就岂不白受一场秽污?”又想道:“世上那有个轻易渡人的神仙!就便是他耍笑我,我就吃了,上天也可以怜念我修道之诚。”随即闭住了气,口对着蛤蟆一咬,起初还有些气味,自一入口,觉得馨香无比;咽在肚内,无异玉液琼浆,觉得精神顿长,面目分外清明。吃完,只见那花子大喜道:“此子可教矣!”笑问道:“子非广平冷于冰,号不华者乎?”于冰连忙跪倒,顿首道:“弟子是。”花子道:“吾姓郑,名东阳,字晓晖。当战国时,避乱山东劳山,访求仙道,日食草根树皮八十余年,得遇吾师东华帝君,赐吾大丹一服,通体皆赤,须眉改易;又授吾丹经一卷,道书三十篇,吾朝夕捧读,极力研求,二年后始领得其妙旨。于是仗离地之精,吸太阳之火,复借本身三昧,修炼成道。上帝命仙官仙吏,召吾于通明殿下,奏对称旨,敕封我为火龙真人。我看你向道虽诚,苦无仙骨,适才死蛤蟆乃吾炉中所炼换骨丹也。四九之日,即可移骨换髓,体健身轻,抵三十六年出纳工夫。你才说金丹大道,微渺难言,你可坐在一旁,听吾指授。”于冰跪扒了半步,痛哭流涕道:“弟子尝念赋质成形,浮沉世界,荏苒光阴,即入长夜之室;轮回一坠,来生不知作何物类,恐求一人身而不得。因此割恩断爱,奔走江湖;奈茫茫沧海,竟不知何处是岸。今幸睹慈颜,跪听犹恐无地,尚敢坐领元机耶?”真人点首至再,因教谕道:“吾道至大,总不外‘性命’二字。佛家致虚守寂,止修性而不修命;吾道立竿见影,性命兼修。神即是性,气即是命。大抵人体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诚能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视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所无亦无,无无亦无,湛然常寂。盖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有动之动,出于不动;有为之为,出于无为。无为则神归,神归则万物云寂。不动则气泯,气泯则万物无生;耳目心意俱忘,即象妙之门也。故对境忘境,不沉于六贼之魔;居尘出尘,不落于万缘之化。须知神是气之子,气是神之母;如鸡、卵不可须臾离也。你看草木根生,去土则死;鱼鳖水生,去水则死;人以形生,去气则死。故炼气之道,以开前后关为首务;二关既开,则水火时刻相见,而身无凝碍矣。当运气时,必先吐浊气三口,然后以鼻尖引清气一口,运至关元;由关元而气海分循两腿,下至足涌泉;由涌泉提气而上至督脉,由督脉而泥丸,由泥丸而仍归于鼻尖,此谓‘大周天’。上下流行,贯串如一,无子午卯酉,行之一时可,行之一昼夜可,行之百千万年无不可也。此中有口诀,至简至易,彼老死参同契等书者,究何益哉?”随向于冰耳边授了几句话,于冰心领神会,顿首拜谢。又云:“金丹一道,仙家实有之。无如世俗烧炼之士,不务本原,每假黄白术坑人害己;天下安有内丹未成,而能成外丹飞升者?故修炼内丹,必须采二八两之药,结三百日之胎,全是心上工夫;坐中炼气,吞津咽液,皆末务也。只要照吾前所言行为,于无中养就婴儿,阴分添出阳气,使金公生擒活虎,姹女独驾赤龙;乾夫坤妇而媒嫁黄婆,离女坎男而结成赤子。一炉火焰炼虚空,化作半丝微尘,万顷水壶照世界,形如一粒黍米;神归四大,乃龟蛇交合之乡;气人四肢,正鸟兔郁罗之处;玉葫芦进出黄金液,红菡茗开成白玉花;际此时超凡入圣,而金丹大道成矣。然此时与你言,你也领不出来,必须躬行实践,进得一步,方能晓得一步也。虽如此说,而密窍亦不可不预知矣。”遂传与安胎采药,立炉下火之法,于冰一一存心苦记,领受仙言。真人从身边取出小葫芦一个,又木剑一口,付与于冰道:“此葫芦亦吾锻炼而成,虽出于火,却能藏至阴之气物。你可到明年八月间,去到湖南安仁县城外柳家庄,乃妖鬼张崇等作祟之地。”遂说与如何收法。又道:“你若得此,总不能未动先知,而数千里内外事,差伊等打探,亦可明如指掌。木剑一口,长不过八九寸,若迎风一晃,可长三尺四五。此剑乃吾用符咒喷囗噀,能大能小,非干将莫邪之类所能比其神化也。授你为异日拘神遣将逐邪之用。”于冰顿首收谢。真人又道:“我每知你山行野宿,固是出家人本等,奈学道浅,一遇妖魔、厉鬼、虎豹、狼虫,徒伤性命。”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圆若彩球,红如烈火,大小与丸相似,托在掌内,旋转不已。真人道:“此宝名为雷火珠,系用雷屑研碎,加以符囗箓,调和为九。吾日日吸太阳真火,并离地枣木贮于丹炉之下焚烧,合此三火。锻炼一十二年,应小周天之数,方能完成。吾实大费辛勤。此宝不但山海岛洞妖魔经当不起,即八部正神、普天列宿被他打中,亦必重伤。用时手掷去,便烟火齐响,如同霹雳,以手招之即回,真仙家至宝也。汝须小心收藏!”于冰欢喜过望。真人又道:“昔吾东华初遇时,止授我火丹一丸,修道书十三篇,风火剑二曰;今我初遇你,即付以至宝,皆格外提拔。本拟再迟三五十年度你,因你以少年大富户能舍割妻子,又怕你山行野宿为异类伤了性命,故早度你几十年。吾门下还有几个弟子,有列大仙位者,有相随一二千年成地仙者,他们那一个能得我如此青目!”于冰连忙顿触有声。真人又道:“明年收伏张崇后,还有一事用你了决,临期我自遣人助你。你从今后,要步步向正路走,若一事涉邪,我定用神火焚汝皮,迅雷碎汝骨,决不轻恕!汝宜凛之,慎之!”说罢,将地一指,地裂开;一纵,真人身入缝中,其地复合。于冰欣羡道:“我将来有些(此)神通,也就足矣。”于是对着那大石,诚诚敬敬拜了四拜,然后坐下,将真人秘授的口诀并修炼次第,从头暗诵,一字不差,方才起身。正是: 抛妻弃子几多年,风雨饥寒亦可怜; 受尽苦中无限苦,今宵始得结良缘。 ------------------ 第十一回 伏仙剑柳社收厉鬼 试雷珠佛殿诛妖狐 词曰:剑吐霜华射斗牛,碧空云净月当头。几多磷火动人愁,雷珠飞去, 二鬼齐收。何处红妆任夜游,片言方罢,复动戈矛。相随佛院未干休,妖狐从 此毙,自招尤。 右调《散天花》 话说于冰自火龙真人秘传道术之后,也无暇看西湖景致,就在西湖后山寻了个绝静地方,调神炼气,演习口诀,已一年有余。因想起火龙真人吩咐的话,此时已是七月半头,还不到安仁县更待何时?一路坐船到湖广,舍舟就陆,入了安仁县交界。逢人访问,才知这柳家社在安仁之东,离城还有八九十里;直至过午时分,方才到了。 不想是个小去处,内止有五六十家,于冰拣一老年人问道:“此处可有客店没有?”老人道:“我们这里没有客店,若要暂时住宿,你从这条巷一直往西,尽头处有个豆腐铺,他那边还留人住。”于冰依言到了铺内,见是一明一暗两间草房,内中有几条大木凳,余系缸坛、小磨、碗碟之类,内有个老汉看着后生磨豆腐。于冰举手坐下,身边取出十文钱来,放在桌上。那后生知是要吃酒饭的,随即取来一壶烧酒,又拿一碟盐水调豆腐来。干冰问道:“贵铺可留人住宿否?”那老汉代应道:“敝县老爷法令森严,我们留的都是本地熟识人,生客不敢留住。”于冰道:“我是北方人,因有一朋友约在此地相会,欲在贵铺住一夜相守,不知使得使不得?”老汉道:“若是住一两夜,也还使得。”于冰又回了他两大碗米饭,找给了钱。到黄昏时候,见家家都关门闭户,街上通没人行走;又见那后生也急忙收拾板壁。于冰道:“天色尚早,怎么就要睡么?”老汉道:“你是远方人,不知敝地利害。”于冰道:“有什么利害?”老汉道:“说起来象个荒唐乱道话,少刻便见真实。我们这地方叫柳家社,先有个姓张名崇的人,就住在我这房子北头。这小子力气最大,汉仗又高,相貌极其凶恶,专一好斗殴生事,混闹得一社不安,衙门中公差也不敢惹;若总告他到官,刑罚也治他不下。今年正月里,上大有眼,教这恶人死了,我们一社人无不庆幸。不意他死后更了不得!到黄昏后,屡屡现形,在这社里社外作祟。造化低的遇着他,轻则毒打,重则发寒、发热,十数天还不了;手重些的,疯叫狂跑,不过三两天就送了性命。先止是他一个,从今年四月里,又勾引着无数的游魂来,每到天阴雨湿之际,便见许多的黑影子,似乎人形,入我们社里来,抛砖掷瓦,惊吓得六畜不安,或哭或号,或叫人门户。有胆大的开门看视,却又寂静无形;亦有目有所睹,或被他们打伤,或于口耳鼻三处俱填入沙土不等。每一夜来,混闹到四更鼓方歇。”于冰听了,心下大喜道:“我到此正要访问妖鬼备细暗火,他一一说出。”忙问道:“为何不请法师降他:“那后生从旁边接说道:“大前日晚间又来闹了一次。先时请了个阴阳先生降服他们,几乎被他们打死。本社姜秀才为头,写了一张公呈子,告在本县老爷案下。他素常极会审事,不意到这鬼上,他就设法子了。”于冰道:“似他这样忽去忽来,不知也有个停留地方没有?”老汉接说道:“怎么没有?出了我们这社北一里多地,有个大沙滩,滩中有二百多株大柳树,那就是他停留之地。到晚间,二三十人也不敢去。就是我们这柳家社,也是因这柳树多,方命名的。今年六月间,大家相商将柳树尽情砍倒,使他无存身之地,止砍了五六株,倒被他一连人闹了七八夜,如今连一枝柳条也没人敢折了。” 于冰听罢,便再不问。睡到三鼓时候,暗暗的开了房门,抬头见一轮好月,将木剑取在手中,迎风一晃,倏变有三尺余长,寒光冷气,直射斗牛。一步步往北行去,果见有无数的柳树,一株株含烟笼月,带露迎风,千条万缕披拂在芜草荒榛之上。又见有数十堆磷火,乍远乍近,倏高倏低,纷纷攘攘,往来不已;视之红光绿暗,火焰闪烁夺睛。于冰大步走至了柳林,用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大圈,站在圈中间。只见那些磷火似云行电逝的将于冰一围,却不敢入这圈内。又见有大火磷两堆,约有五尺余高,为众磷火领袖。顷刻间,起一阵阴风,化出来两个人,那众磷火随着他乱滚,少间用沙石土块乱打起来。干冰取雷火珠在手,惟恐二鬼招架不起此宝,向众磷火掷去。只见红光如电,大震了一声。但见: 非同地震,不是山崩。黑雾迷空,大海蛟龙速避;金光遍地,深山虎豹潜逃;岛洞妖魔心惊胆碎,幽冥鬼怪魄散魂离。自古雷火天降下。于今烟雾掌中飞。 雷火珠过处,数十堆磷火全无。于冰将手一招,此宝即回;再看二鬼,已惊倒在地下。于冰大喝道:“这些小游魂,何敢扰乱乡村,伤残民命!”二鬼扒起,连连叩头道:“小鬼等原不敢胡行光天化日之下,只因出母胎时,年月日时都犯着一个癸字,实赋天地之恶气而生,今魂魄无依,潜聚在柳树町游戏,仰恳法师,谅情垂怜!”于冰道:“本该击散魂魄,你等化为乌有;但念你再四苦求,姑与自新之路,此后要听吾收管,不拘千里百里事件,差你两个打听,俱要据实回复。功程完满,我自送你们托生富贵人家。”二鬼又连连叩头道:“小鬼等素常皆会御风而行,一夜可往来千里;既承法师开恩录用,谁敢不尽心竭力,图一个再转人身!”于冰听罢,着二鬼报名,二鬼自陈:一叫张崇,一叫吴渊。于冰道:“张崇可改名超尘,吴渊可改名逐电。”随向腰间解下火龙真人与的葫芦儿来,用手举起,默诵真言,喝声:“入!”但见二鬼化为二股黑气,飞入葫芦内来。于冰将口几塞紧,系在腰间,又将木剑用法收为一尺长短,带于身畔,仍悄悄回到原处睡觉。至次早,算还了账目,又吃了早饭,奔安仁县来。 一路慢慢行走,到日西时分,入了县城。走了几家店房,都为孤身没行李,不肯收留。于冰想道:“店中人多,倒是寺院里最好。”寻了一会,见城北寥寥几家人家,有一座极大寺院,旧金字牌上写着:“舍利寺”三字。于冰到山门前,遇着个小沙弥出来。于冰道:“我要寻你师傅说话。”沙弥便领了于冰到西边小院内,有一间禅房,房内床上坐着五十岁的一个和尚,但见: 毗卢帽半新半旧,纱偏衫不长不短。面如馒首,大亏肥肉之功;肚似西瓜,深得鲁酒之力。顶圆项短,宛然弥勒佛子孙;性忍心贪,实是柳盗跖哥弟。 于冰举手道:“老禅师请了!”那和尚将于冰上下一看,见衣服褴楼,便掉转头骂小和尚道:“黄昏时候,也不管是人是贼,竟冒昧领将入来,成个什么规矩!”于冰道:“穷则有之,贼字还加不上。”随向腰间取出一块银子,放在和尚桌上,说道:“小生有一朋友,彼此相订在安仁县会面,大约三两天就来。今欲在宝刹住几天,白银一块,权为饮食之费,祈老师笑纳。”和尚将银子一瞬,约略着有一两五六钱,脸上才略有点笑容,慢慢的下了禅床,向于冰打一问讯道:“先生休要动疑,数日前也是这孽畜,领来一人,在贫僧禅房内宿了一夜,天明起来将一床棉被拿去。”于冰道:“人原有品行高下,这也怪不得老师防范。”说毕,让于冰坐下。问道:“先生贵籍贵姓?”于冰道:“小生北直隶秀才,姓冷名于冰。敢问老师法号?”答道:“贫僧法名性慧,别号圆觉。”不多时,少(小)沙弥掇来两盅白水茶放下。性慧看着银子,努了努嘴,沙弥会意,就收得去了。性慧随即出去,与火工道人说了几句,复入来相陪。到起更时,道人拿入一盘茄子,一盘素油拌豆腐,一盘白菜,一盘炒面筋,又是一小盆大米饭,摆在地桌上。性慧陪于冰吃毕,说道:“后院东禅房最僻静。”吩咐道人快去点灯。又道:“敝寺被褥短少,望先生见谅。”于冰道:“小生是从不用被褥,有安歇处即好。”性慧领于冰到第二层东禅房内,见有两张破床,上面铺着芦席,一片墙上挂着一碗灯,四下里灰尘堆满。性慧道了安置,回去了。到次日,早午饭仍在前面饮食,更是不堪。于冰见那和尚甚势利,不愿和他久坐,吃完饭即归后院运用内功。住了三天,吃了他六顿大米饭,率皆粗恶不堪之物。他问贵友来不来话,到絮说了二十余次。 一日午间,从和尚房中吃饭出来,走至二层院内,道:“我来此已四日,只因炼静中功夫,从未到这庙后走走,不知还有几层院落。”于是由东角门入去,见院子大小与前相似,三面都是极高楼房:楼上楼下,惧供着佛像,却破坏得不堪。周围游走了一回,又从第三层院西角门入去,到第四层院内,见三面楼房和前院似一样修造,只见规模越发大了。于冰在楼下、楼上遍看,看毕,说道:“可惜这样一座大寺院,教性慧这样不堪材料做住持,不能从新修建,致令佛像损坏,殿字倾颓。”再要入五层院去,见东西角门上着锁,从门隙中一觑,后面通是空地,最后便是城墙。于冰道:“真人在西湖吩咐,安仁县有两件事用你了决,或者就为这一处寺院,着我设法修建,亦未可知;我到明日与和尚相商,成此善举。”看毕,回到东禅房,闭目打坐。到二鼓时候,猛然心上一惊,睁眼看时,见前面站着个妇人,甚是美艳。但见: 宝蓝衫子外盖着斗锦背心,宛是巫山神女;猩红履儿上罩定凌波小袜,俨如洛水仙妃。不御铅华,天然明姿秀色;未熏兰麝,生就玉骨灵香。淡淡春山含颦处,无意也休疑有意;盈盈秋水流盼时,有情也终属无情。雾鬓风鬟,较蓝桥云英倍多婀娜;湘裙凤髻,比瑶池素女更觉端严。私奔未尝无缘,陡来须防有害。 于冰见那妇人乌云叠鬓,粉黛盈腮,丰姿秀美,态度宜人,心上深为惊异,大声问道:“你是何处女流,为甚夤夜到此?”只见那妇人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向于冰轻轻万福道:“奴乃寺后吴太公次女也。今午后见郎君在后院闲步,知为怜香惜玉之人,趁我父母探亲未回,聊效红拂私奔,与君共乐于飞,愿郎君勿以残花败柳相视。”言罢,秋波斜视,微笑含羞,大有不胜风情之态。于冰道:“某蓬行天下,以礼持身,岂肯做此桑间月下之事。你可速回,毋污吾地!”那妇人道:“郎君真情外人也,此等话忍出于口?”于冰道:“汝毋多言,徒饶唇舌!”那妇人又道:“自今午门隙中窥见郎君之后,奴坐卧不安;今偷暇视便与郎君面订丝萝,完奴百年大事,岂期如此拒人,奴更有何颜复回故室,惟有刎颈于郎君之前;郎君总忍妾死,宁不念人命干连那?”于冰初见妇人陡然而至,原就心上疑惑;今听他语言狷利,亦且献媚百端,觉人世无此尤物,已猜透几分。遂大喝道:“汝系何方妖物,乃敢巧言乱吾,速去了罢!再若少迟,吾即拿你!”那妇人见于冰说‘妖怪’二字,知他识破行踪,也大声道:“你会拿人,难道人不会拿你么?”于冰见妇人语言刚硬,与前大不相同,愈知为妖怪无疑。将木剑从腿中袖出,迎面一晃,顿长三尺有余,寒光一闪,冷气逼人。那妇人知此剑利害,急忙退出门外。于冰下床提剑,追赶至第三层院内,于冰正欲发雷火珠打他,那妇人回头道:“你不相从也就罢了,我与你又无仇怨,你何苦穷追不已?”于冰道:“我立志斩尽天下妖邪,安肯当面放过?留你性命倒也罢了,只怕你又去害人。”那妇人道:“不消说了!”向地下一滚,但见: 目运金光,口喷火焰;刚牙利爪似老猿而尾尖,嘴凹腮缩象苍狗而腿短,身躯肥大,吃人畜定八九十个;毛皮黄白,炼气血必一二千载;行妖作怪久膺天地之诛,变女装男难免雷火之厄。 原来现了原身,是个狗大的狐狸,张牙舞爪,掣电般向于冰扑来。于冰急将雷火珠打去,大震了一声,将狐狸打了个筋断骨折,死在地下;皮肉烧黑,与雷打死者无异。于冰怕僧人看破,连忙回至寓处,把门儿紧闭。少刻,听得性慧等喧吵而来,在门外问道:“冷相公你可听见大响动么?”于冰道:“适才睡熟,没有听见什么响动。”性慧道:“岂有此理!这样一声大震,怎么还没有听见?我们再到后院瞧瞧。”说罢,一齐去了。须臾,众人跑出乱嚷道:“原听得响声利害,不想就在后院霹妖怪哩!”有说霹的是狗,有说是狼,有说是毛鬼神,倒没有说到狐狸身上。盖此物经烟火一烧,皮肉焦黑,又兼极其肥大,所以人猜不着。性慧又到于冰门前说:“冷相公,你不去看看,真是大奇事。天上一点云没有,后院殿外就会霹死妖魔。”于冰道:“我明早看罢。”又听得火工道人道:“这冷相公真是贪睡第一的人。”和众僧议论着,向前院去了。于冰打坐到四鼓,听得窗外有一妇人叫着于冰名字,说道:“我母亲修道将及千年,今一旦死于你手,诚为痛心!我今日总无本领报仇,久后走必请几个同道,拿住你碎尸万段,方泄我终天之恨!”于冰听得明明白白,急仗剑下床开门看视,一无所有,又于房上房下,前后庙院,细细巡查,各楼上俱看遍,方才回来。至次日早,城中男女来了若干,都去后院观看;早饭后人更多数倍,又听得文武官也要来。于冰道:“似这样来来去去,被这些男妇搅拢得耳中无片刻清闲。此庙去西门不远,我何不出城游走一番,到晚间再回。”于是出了寺门,向西门外缓步行去。正是:燻 伏鬼降妖日,雷珠初试时; 除邪清世界,也是立仙基。 ------------------ 第十二回 桃仙客龙山烧恶怪 冷于冰玉洞炼神书 词曰:园亭消遣,佛殿于斯天样远;陡遇妖氛,雷火双施次第焚。碧雷 红日,踏遍长空无憩地;引入丹房,分得天章宝囗箓光。 右调《减字木兰花》 话说冷于冰出了安仁县,买了十数个素点心,包在怀内,信步行去。见山冈环绕,碧水潺囗湲,皆因地方小;故无多来往人。约行了数里,见西南有一带树林,树林中有些墙垣露出。走至跟前瞧看,墙北有座门,门上加着一把大锁。于冰道:“这必是人家一处花院,空闲在这里,看来规模宏敞,我何不入去闲走一回。”说罢,将身一跃,已入门内。皆因他受火龙真人仙传,只一年便迥异凡夫身体;且莫说这等园墙,就是极高的城墙,他也可飞跃过去,皆易骨丹之力也。到门内放眼一看,但见: 一座门楼,数间亭子,高而不峻,谓之台;长而不阔,谓之榭。奇峰怪石,軿軿补补堆做假山;小沼流泉,凿凿穿穿引成活水。 数十株老树横枝,三五间雕窗映日;疏檐篱院,鱼吹池面之波。后几层待月轩,逶迤伫月;武陵桃放,渔人何处识迷津。庚领梅开,词客此中寻好句。 端的是天上蓬莱,莫认做人间阆苑。 于冰看罢,心里说道:“此地就要算上好的佳境了。”四下里游走了一会,见里面有些破桌椅、木凳之类;走到园子后面,隔墙一望,墙外远远的有三四家人家。复到园子中间,拣了一处小些的亭子坐下,将点心取出吃了几个,道:“这地方极其幽僻,我何不就在此处等候祖师示下?饥时去城买几个点心吃用,省得在舍利寺天天受那秃奴才的眉眼,吃那样炎凉茶饭。”说罢,便坐下行运内功。至二更左近,猛听得有嘻笑脚步之声。走出亭子外,将身一纵,已到亭子房上。只见七大八小,皆神头鬼脸之人,有二十余个,手里打着灯笼火把,拿着酒坛酒壶碟碗,并捧盒等类,一齐到正西庭上,将四五对灯笼悬挂起,吹灭火把,先在东西两张床上铺垫了毡褥,又在庭中间摆了一桌酒馔,左边照样儿摆放了一桌,每桌安放了一把椅儿,大家席地而坐,说说笑笑,象个等候主人公的样子。又待了一会,只见十几对纱灯走来,照耀如同白昼。为头一个人,穿大红蟒袍,乌皮靴头,戴束发冠,两道兰眉直插入鬓,面若囗噀血,刚牙海口,二目大似酒杯。后面一个道家装束,带龙虎扭丝金冠,穿杏黄袍,腰系丝绦,足踏皮靴,面若紫金,眉细鼻掀,头圆口方,两只眼闪闪烁烁,与灯火相似,却是纯黑的,并无一点白处。看二人相貌,甚是凶恶。两个人入庭中,彼此各不揖让,穿红的坐在正西,穿黄的坐在左边,小的儿们斟起酒来。于冰看的真切,却说话听不清楚;即忙跳下,走到大庭对面一亭子上,将身一纵,隐身在上面。只听穿黄的道:“目今八月初旬,月色落的最早,若到十一二日,就着实光亮了,晚间饮酒又觉得分外高兴些,如今全凭着几支灯笼,未免油气熏人肠胃,大王以为是否?”穿红的道:“我也是这样说。屈指只用六七天,就有长久月光了。”又道:“我在此饮酒,两个美人还不知怎样想念你我哩!与其吃闷酒,就不如在洞中安逸,到此何干?”又听得穿黄的笑道:“待我来!”说罢,站将起来,手里拿了一杯酒,走出庭外,向东南念念有辞,将酒望空中洒去,只见一道黑气,飞向东南去了。穿黄的复入庭中坐下,那跟来的人不住的向东眺望,约有一顿饭时,猛听得风声大作,与雷鸣牛吼无异,刮得于冰毛骨悚然。风头过处,一朵乌云离地不过数丈高下,只见一条大板凳骑着两个妇人,那些眺望的乱嚷道:“来了!来了!”说话间,那板凳冉冉的落在庭子外面,两个妇人俱皆嬉笑入去,伺候的安放椅子不迭。只见一个妇人坐在穿红的旁边,一个与穿黄的并坐。于冰定睛细看,只见穿红衣的旁边那妇人,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骨格儿甚俊雅宜人,虽笑声不绝,却神气有些疯痴。左边穿黄的并坐妇人,年纪有二十六七岁,眉目也生得端正,态度极其风流,神气间与那妇人无异,大概都是被妖气邪法所迷。只见那穿红的不住的哈哈大笑,随将那妇人抱在怀中,口对口的吃酒;那穿黄的也搂抱在一处肉麻。于冰道:“可惜良人家两个女子,被他用妖术拘来,待我且下去鬼混一番,扫除他们的高兴。”说罢,从后檐跳下,将走到庭门外,先咳嗽了一声,众妖齐向外看,于冰已入庭来。那些小的儿们乱喊道:“有生人来了!”于冰向上举手道:“二位请了,少会之至!”只见那大王毫不畏惧,大声问道:“秀才何来?”于冰道:“我是游方到此,无地宿歇,误入园中,见二位吃酒甚乐,因此入来谈谈。”穿红的笑道:“你这光景羡慕我们,自然是个有滋昧的人了;且与他个座儿,教他坐了。”左右在下面放了椅子,于冰坐下,问道:“二位何姓何名?”穿黄的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名姓,秀才不必多同。倒要问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处人?”于冰道:“我叫冷于冰,是北直隶人。”穿红的向穿黄的道:“他既然到此,也算有缘,吩咐左右,赏他一杯酒吃。”于冰道:“我不会吃酒。”穿红的道:“你可要吃肉么。”于冰道:“不会吃肉。”穿红的道:“你会什么?”于冰道:“会降妖。”穿黄的冷笑道:“秀才们真是不中抬举。”穿红的道:“你会降什么妖?”于冰道:“妖无穷尽,一体皆降。”穿黄的大怒道:“这奴才放肆!譬如我是妖怪,你有何法降我?”于冰道:“我有雷火珠降你。”说罢,用手掷去,大震一声,将穿黄的道人左臂打断,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尚未跌倒,到把个妇人被烟烧死,倒在地下。于冰急将珠收回,正欲再发,不意被穿红的将口一张,喷出一口红气来,贯入于冰口中,于冰便眼昏头眩起来,说声:“不妥!”翻身便跑。又被众小妖拉住,于冰用力打开。记的园子东边一带,都是些假山,跑在山前,跳了过去,一阵昏迷,摔倒在假山背后。喜得火龙真人预遣弟子桃仙客,在半空中等候动静,今见于冰倒在地下,急将云头挫下,先用左手将于冰挝起,又用右手将一块大石一指,立即变成于冰形像。仙客提了于冰,到一极高山顶落下,忙取出金丹一粒,塞入于冰口内。那丹便滚入于冰喉中,化为精遗(液)而下,少刻腹内倾江倒峡的响动起来。于冰此时心上有些明白,却不知身在何地,只觉得内急得很,勉强扒起,蹲在石旁,大小便一齐俱下,始将毒气泻尽,立觉精神起来。低头看视,才知身在山上;将底衣拽起,正拟详看,猛听得背后雷鸣也似的说道:“贤弟,此刻好了么?”于冰回头一看,但见: 头不冠,乱堆着绿发千缕;足有履,却露出绿腿两条;绿面绿鼻,嘴唇皮微有红意;绿项绿耳,盾目间略带青痕。面宽似锅,行走时反是骨肥肉瘦;目大如碗,顾盼际只见黑少白多。逢钟状元于深山,鬼未啖而必须远避;遇温司马于水底,犀未燃而定应潜逃。丈八身躯,允矣夜叉之祖;三尺手指,诚哉妖怪之爷。 于冰一见大为惊慌,却待用珠打去,桃仙客笑道:“贤弟不必动手,我乃火龙真人弟子桃仙客也!某原是一株桃树,采日精月华千年,颇通人性;蒙真人收在门下又千余年矣!今奉师命特来救你。”于冰还有些迟疑,仙客道:“你可记得,去年八月在西湖,祖师吩咐你:湖广安仁县有一件事得你了决,临期我自遣人助你。怎么你忘怀了么?”于冰听罢,如梦初觉,连忙跪拜,仙客亦跪拜。仙客道:“适才贤弟中毒已深,苦非服祖师金丹,送入你腹内,已早无生矣!”于冰听了,方知系火龙差仙客来相救,又忙忙跪倒,望空叩拜。谢毕,仙客又将如何挝到山上,并指石假变等情说明,于冰感谢不尽,即请仙客降此二妖。仙客道:“天一明时,方好擒拿;此时动手,昏黑之际,则漏网者必多。此山顶极高,又且与安仁县不远,妖怪一动身,我即看见,跟他到巢穴中拿他,岂不一网打尽,自必断绝种类,庶不遗害人间。”于冰深以为然。两人并坐山头,各道修行始末。 再说众小妖追赶于冰,见于冰跳过假山,一个个扒挠过去,发声喊,将石变的假于冰绑拴住,乱叫道:“大王,拿住了!拿住了!”二妖听得大喜,疾疾跑来,见于冰已被捆倒在地。穿红的大王道:“我这几天正口中淡到绝顶,可将他带回洞中,待我慢慢的咀嚼。秀才读书文人,他的肉必细润而甘甜。”穿黄的道人道:“这奴才罪通于天,不知用什么东西将我左臂打折?还不知几时才好,我且将他胳膊咬下一只来,报我打断胳膊之仇恨。”说罢,走上前,用右手将假于冰胳膊拉起,用口尽力一咬,便大声呵呀道:“好硬秀才!将我的门牙都扛吊了!快拿入庭中来,我用重刑罚处他!”众妖七手八脚,将假于冰抬到庭中,那穿红的大王问道:“你到底是个甚么人?为何手有烟火响如迅雷?”那假于冰瞪目不言。大王大怒,吩咐:“打!”众妖脚手乱下,一个个喊道:“这秀才比铁还硬,将我们的手脚都撞破了!”芽黄的道人道:“这秀才必有挪移替换之法,以我看来十有八九是个假的。”那假于冰随声便倒,仍是一块大石头。道人道:“如何?”那大王大惊道:“这秀才本领不小,他若再来,如何抵挡?不如大家去休。”道人道:“可惜我的美人也被他烧死,这一个美人也不用送他回家,不如带回洞中,我与大王公用罢!”大王道:“使得。使得。”于是各驾妖风,往东南行去。桃仙客正和于冰谈论,猛抬头见一股黑气起在空中,用手指向于冰道:“妖精去矣,你我安可放过!”说罢,扶住于冰右臂,喝声:“起!”顷刻云雾缠身,飘于天际。于冰初登云路,觉得两耳疾风猛雨之声不绝;低头下视,见山河城市影影绰绰,如水流电逝一般。都从脚下退去。顷刻间,追赶那般黑气,到一山内。只见黑气中,众妖到一极大山峰前,峰中间有二丈长,一丈宽一道大裂缝,众妖都钻了入去。仙客将云头落在峰下,问于冰道:“适在半空中,你怕不怕?”于冰道:“倒没什么怕处,只是上面冷得很,风大得了不得。”仙客道:“若非贤弟服易骨丹,我也不能带你到此;觉得身上冷,是阳气不头。道人道:“如何?”那大王大惊道:“这秀才本领不小,他若再来,如何抵挡?不如大家去休。”道人道:“可惜我的美人也被他烧死,这一个美人也不用送他回家,不如带回洞中,我与大王公用罢!”大王道:“使得。使得。”于是各驾妖风,往东南行去。桃仙客正和于冰谈论,猛抬头见一股黑气起在空中,用手指向于冰道:“妖精去矣,你我安可放过!”说罢,扶住于冰右臂,喝声:“起!”顷刻云雾缠身,飘于天际。于冰初登云路,觉得两耳疾风猛雨之声不绝;低头下视,见山河城市影影绰绰,如水流电逝一般。都从脚下退去。顷刻间,追赶那般黑气,到一山内。只见黑气中,众妖到一极大山峰前,峰中间有二丈长,一丈宽一道大裂缝,众妖都钻了入去。仙客将云头落在峰下,问于冰道:“适在半空中,你怕不怕?”于冰道:“倒没什么怕处,只是上面冷得很,风大得了不得。”仙客道:“若非贤弟服易骨丹,我也不能带你到此;觉得身上冷,是阳气不足,再修炼十数年,可以不冷矣。”于冰道:“已到巢穴,师兄也该动手。”仙客道:“此刻不过四鼓,夜正昏黑,总不如到天明为妙。”两人复行叙谈,直至日光出时,仙客站起,用右手掐剑诀,书符一道,召来雷部邓、辛、张、陶四天君,跟随着许多天丁力士,听候指使。仙客道:“此山何名?”天君道:“此山名龙山。”仙客用手指道:“这大裂缝内,有妖物毒害生民,种数亦极繁多,贫道理应替天行道,仰藉四圣威力,率天丁围绕此峰,不可放一妖物逃去。”四神遵命,分布在四面等候。仙客又向正南离地上,书符念咒,大声喝道:“火部司卒众速降!”须臾,火德真君带领着无数的龙马、火蛇,火鸦、火旙、火箭、火车之类,听候法旨。仙客照前话说了一遍,真君道:“法师请退远些,待吾歼除。”仙客又手扶住于冰,驾云起在山顶,往下观望。只见真君用剑向山峰裂缝中一指,剑上出了一股青烟,青烟内滚出十数个火球,俱钻入大裂缝中去了。那些火蛇、火鸦,亦相继而入。俄顷,风烟搅扰,只见一大蛇,身长数丈,头生红角,血口刚牙,满身尽是金甲,冒烟突火而去。驾风头欲从空逃去。仙客看得明白,指向于冰道:“贤弟,快放雷火珠!”于冰急忙将珠掷去,响一声,打在那大蛇腰间。那大蛇落将下去,又复挣命上来;于冰又欲发珠,猛见山峰左边电光一瞬,半空中飞一霹雳来,大振一声,打在大蛇头上,方夭夭折折,落在山峰之下。瞬目间,又见一绝大蜈蚣,一丈余长,二尺宽阔,头大如轮,绿色莹然,遍身黄光,蜿蜒如飞,见之令人毛骨俱悚。只见几条火龙和此物缠搅在一处,烧得他四下乱挺,少刻皮肉化为灰烬。那些小蛇、小蜈蚣,或长四五尺,或长二三尺,也有死在裂缝内的,也有死在裂缝外的,也有逃出火外,被雷诛的,也有潜藏石下,被神将搜斩的,端的没有跑脱了一个。那妇人不消说,也死在缝内。只见满山里烈焰飞腾,云蒸雾涌,腥臭之气触鼻。仙客忍受不得这般滋味,将云又起有百余丈高,看众神搜山。于冰此时才晓得那大蛇就是穿红的大王,那大蜈蚣就是穿黄的大王。搜山毕,众神到仙客前复命,仙客一一退送。将云头向本山正南上一按,去此地约有六十余里,落在一山坡下。仙客道:“我要去回复师命,不敢久停。适见贤弟骨格轻松,血肉之躯,已去十分之三,固祖师易骨丹神验,亦贤弟到底有仙根人也。我与你虽先后异时,总属同盟哥弟,祖师既以雷火珠授你,吾亦当传云行之法。”随即将起、落、收停、催、按口诀一一指教。于冰大喜,顿首叩谢。仙客道:“东北上有一永顺县,县外有一崇化里,祖师曾吩咐,贤弟不可不一去。”说罢,向于冰拱手,凌虚而去。 于冰依命,顺着山路缓缓行去。出了山,逢人访问,不想只二十余里,便到崇化里地方。原来是个大镇,约有二三千人家。正在街上走着,忽见一家门内,抬出一个和尚来,看的人都嬉笑谈论其事,于冰也不介意。须臾,将那和尚从面前抬过去,但见: 秃帽已无,惟余秃首;秃履己失,惟见秃足。面如槁木,依稀存呼吸之 声;身若僵尸,仿佛胜转侧之力。腰间剑鞘谁人打开,臂上法衣若个扯破? 侍者空手随跟,不见偷饼、偷馍、偷卷;沙弥含泪护送,惟闻哭师、哭傅、 哭爷。抬送通衢,实不解囗【口主】吱喇别噶何;欣逢陌路,莫不是呵罗受 想行识。 于冰看罢,见街旁有一小饭馆,里面也不见有人吃用;入去坐下,走堂的过来问讯。于冰要了一壶酒,一盘素菜,几个馒首,问道:“适才抬过去这和尚,是甚么缘故?”走堂的笑而不言。于冰再四问他,走堂的方说道:“路东斜对过几那家姓谢,外号叫谢二混,手里很弄下几个钱。他止生一个闺女,也十八九岁了;从三四年前,就招上个邪物,起初不过是梦寐相交,明去夜来;这二年竟白天里也有在他家的时候,只是听得妖物说话,却不见他的形象;前后请过几次法师,也降服不下。这和尚是我们本地三官庙中,会奉持金刚咒的人,说他念起咒来,轮杆皆转。二混久要请他,只为谢礼讲不停妥,耽延到如今;昨晚才议定,约他在家等候邪魔,方才抬去那个形象,想是吃了大亏,性命还不知怎么。”说罢,又笑了。于冰吃完酒饭,算还了钱,就烦这走堂的去说,要与他家降邪,并不要一分谢礼。走堂的大笑道,“相公不看那和尚的样子么?即或有本领,象谢二混那样人,也不可家中无此等事,相公不必管他。”竟入厨下去了。于冰倒觉得无意思起来。 出了饭铺,正学毛遂自荐,忽见那抬和尚的门内,吹出一股风来,飞土扬沙,从于冰迎面过街南去了。于冰觉得怪异,急忙赶出崇化里,见那股风去有三四百步远,仍是沙土弥漫。随手用雷火珠打去,金光到处,将那妖打倒,现为一只苍白老猿猴;高五尺上下,又见他急忙扒起去。驾云雾在空中。于冰笑道:“今日初出学的武艺,不可不藉此试演试演。”就无人扶掖也怕不了许多,于是口诵仙诀,觉云雾顿生,飘入天际;又复试摧云法,掣雷电般赶来;从北至南,过了十数个山峰,见那妖落在一洞口,潜身入去。正欲关门,于冰已到,将木剑一晃,大喝道:“妖怪那里走?”那猴子知道洞后无出路,只得跪倒,叩恳饶命。于冰道:“淫污谢姓之女就是你么?”那猴道:“小畜焉敢胡为!只因谢女原是猴属,谢女不寿,为异类殒命两次;小畜已修炼几千余年,此女前后己转生四世,小畜皆随地访察,配合夫妇。不意他于数年前,又为虎伤,前岁始访知他转生人身,与谢二混为女,因此旧缘不断,时去时来,敢求法师原谅。”说罢,叩头不已。于冰道:“这洞内还有多少怪物?”猿猴道:“此洞系紫阳真人炼丹之所,真人驾住在福建玉峰洞。四百年前,见真人在此洞内,小畜跪求渡脱,真人大笑道:‘你尘心不断,且又与我无缘;既入此洞,我即将此洞交你收管,你可不时扫除荆棘,勿招异类,将来再看何如?’又过百余年,真人同火龙真人复来此洞,坐谈竟日,小畜又跪求二真人渡脱。二真人皆大笑。今年正月,紫阳真人复来,小畜又跪陈前意,真人笑道:‘你近年行为乖戾,非前可比,我教下难容你。’又言:‘洞内丹房中有一小石匣,你可用心看守,等候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到来,将此匣交与他。他若肯收你,你就与他做徒弟罢了。’”于冰大喜道:“我就是冷于冰,你快去领我一看!猿猴领入洞来,见前洞有大院一处,内多异树奇葩,正中大白石堂一座,上镌“玉屋洞”三字。猿猴又领到后洞,正面也有小百堂一座,摆着石桌、石椅、石床,两傍是丹房,内贮鼎炉、盆罐等物。猿猴于两丹房内,取出石匣,双手捧献。于冰见四面无点缝隙,正欲讯问,那猿猴从石炉内取出一封书来,上写着紫阳封寄,冷于冰收拆。于冰打开一看,上写道: 神书遥寄冷于冰,为是东华一脉情; 藉此济人兼利物,慎藏休做等闲经。 下写着开匣咒语。于冰将匣捧至石堂桌上,大拜了四拜,依真人符咒作用,石匣自开。内有一寸多厚、六寸长书一本,通是朱书蝇头小字,名为《宝囗箓天章》。篇篇俱是符咒,下注用法。于冰看毕,归放匣内,坐在正面石床上。猿猴跪禀道:“紫阳真人已许小畜做法师门徒,今法师到此,即系天缘,恳求收录。”说罢,叩头不已。于冰道:“真人既有法旨,我即收你为徒,此洞清洁幽秀,堪可炼习神书,我从今即不吃烟火食水,每天要你献果物一次,供我日用;更要遵吾法度,速斩淫根,永归正道。一二年后,我授你养神御气口诀。总不名登仙府,亦可以永保身躯,免失足于意外。”猿猴一一恭听,拜了于冰四大拜。于冰与他起一名叫猿不邪,亦以谢女事为鉴戒意也。此后通以师徒弟子相呼。于冰又问紫阳真人出处,并火龙真人同来原山,猿不邪道:“二位真人根脚,弟子那里晓得?记得同火龙真人来的那一年,在洞中坐了多半日,弟子曾献果食二次,听二位真人话头,大约都是东华帝君门徒,象个师兄、师弟光景,于冰才知书内有“为是东华一脉情”之句,不禁点头道:“你所言是也。”又问了二真人眼色、容貌,益知西湖所见,乃真人变相,从此共修元中妙道。后来于冰游行大下,到处里除妖斩祟,济困扶危,都是在这玉屋洞修炼的根基。正是: 诛尽群魔又遇魔,魔来魔去机缘多; 今朝捧读神书日,但是他年应诏槎。 ------------------ 第十三回 韩铁头大闹泰安州 连城壁被擒山神庙 词曰:欲救胞兄出彀,请得绿林相侯;打开牢狱凭诸友,团聚玉峰山口。 官军奋勇同争斗,擒寇首,一番快事化乌有,深悔当时迟去走。 右调《秋蕊香》 前回言冷于冰在玉屋洞修炼,这话不表。且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又隔了三年有余,思念他胞兄国玺,潜身到陕西宁夏探望。谁想他哥哥又出外干旧生活去了,止见了他嫂子陈氏,备细道别后原由,并说安家在山西河曲县范村居住,侄子、儿子各定了婚姻,到十五岁时一同娶亲。陈氏听了,方大放怀抱。城璧也不敢出门,住了五六天,于昏夜出城,复回范村,度清闲日月。 又经历了七个年头,那年六月初间,城璧又要偷行去看望他哥哥,喜得他儿子、侄子各早完了姻事,俱皆生了儿女,通欲见他哥哥说知,着他放心欢喜。因此安顿了家事,骑了一匹马,带随身行李。刚到了平阳府地界,见一座饭馆,便下马打午尖;只见饭馆内跑出个人来,把城璧双手一抱;城璧看见他,大吃一惊。那人道:“二哥,这十年在那里?怎么连面也不见?闻令兄他愁苦得了不得!也说不知去向,真令我们想杀。”原来此人姓梁,名孚,绰号叫千里驹,他也是连城璧兄弟们党羽。因他一昼夜能走三百余里,故有此名。城璧只得同旋慰问,心里却大是不快,深恨怎么便遇着他。只得假说道:“年来在京中被一事弄坏,充发在山海关,今年方得脱身。”千里驹道:“今往那里去?”城璧道:“要在这左近寻一朋友。”千里驹道:“难道倒不看望令兄去么?”城璧道:“我也打算要去,只是心上还未定。”千里驹道:“此处非讲话之所,馆内有一小院子,倒也僻静,你我同去何如?”城璧只得应道:“好。”两人到小院内坐下,千里驹着走堂的取上好酒菜来。城璧问道:“老弟到这平阳地方有何事?可曾见家兄么?”千里驹道:“你我吃了饭说,我饥得很。”说罢,大声喊叫:“走堂的!快将上好酒菜拿来,不拘数目,只要好吃!”走堂的连声答应。顷刻,荤的素的摆满了一桌。两人各用大碗吃酒,大块吃肉,一会儿即吃完;走堂的收去盘碗,连忙送上茶来。城璧道:“老弟端的有何事到此?”千里驹道:“我是寻西安张铁棍、四川陈崇礼、朱(米)脂马武金刚、西凉李启元这几个人;只有陈崇礼未曾寻着。”城璧笑道:“老弟手素,何不去寻家兄?跑这许多远路怎么?”千里驹道:“令兄么。”说着,又笑了笑。城璧道:“家兄怎么?”千里驹道:“他如今还得寻人哩!”城璧惊问道:“他如今寻人怎么?”千里驹道:“令兄有事了!”城璧大惊道:“老弟快说!快说!”那里还坐得住。千里驹道:“令兄三十年来,总都相交的是些斩头沥血的汉子,二哥也都知道,因此这许多年,屡有风波,都无干连。去年八月,令兄又相与了两个新朋友,一个叫邓华,一个叫方大鳌,俱是河南人。令兄爱他二人武艺好,就收在伙内,同他做了几件事。今年二月,在山东泰安州,明火劫了关外当铺,四月间即被拿获。同事的吴九瞎、胡邦彦,在州府各挨了三四夹棍,并未攀拉一人,惟有他两个是一对软货,只一夹棍,将历来同事诸人都尽行说出,且说令兄是窝主,为群盗首领。泰安州密禀各上宪,山东巡抚移交陕西巡抚,委了两个武官,至宁夏缉访。谁想令兄正在家中,那两个武官知会了地方文武,带领官兵,将令兄拿住,解送山东。令嫂本日即自缢身死,山东巡抚又发交泰安州研讯,前后夹了七八夹棍,并未攀出一人,案案皆自己独认。刻下是韩八铁头、王振武二人为首,已约会下三十多个朋友,都潜伏在泰安山内,又着我同胡小五、刘家骥分路去河南、山西、陕西等省,请旧日朋友,约定七月初一日劫牢反狱。我所以才到山西地方。”城璧听了,只吓得惊魂千里,两鬓汗通流。将桌子一拍道:“我原就知有今日!”又问道:“老弟到山西,可寻着他们一个没有?”千里驹道:“怎么没有!那张铁棍和马武金刚甚是义气,一闻此信,就招聚了七人个朋友,星夜先往山东去了。只有陈崇礼在和顺地方,我去访他,他又不在;我恐误事,只得回来。又闻得山东巡抚题讲即行正法,未知这话真假。”城壁道:“为家兄事,多累老弟跋囗【足步】;此事迟不得了,我们速走泰安,共商救法。”说罢,千里驹算还饭账,两人星夜奔山东来。跑了数日,即到泰安山中,寻到杜家溪玉女峰下。原来众人在一大石堂内停留。城璧逢人叩头,哭谢不已。为首的韩八铁头道:“二哥,你与我们同事少,令兄大哥和我们是生死弟兄,你就不来,我们也要舍命救他;就是众兄弟若无肝胆,也断断不来在这石堂内住着,何用你逢人叩头?”马武金刚道:“连二弟不必悲伤,流那无益的眼泪。若是救不出令兄,大家同死在一处最妙。你来的不迟不早,正是个时候。我们已定在七月初一日,到泰安行事,今屈指只有七日了。刘家骥去约陕西朋友,至今未回;刻下河南、山东、山西诸友俱到。可将救连大哥的法子,此刻就请韩、王二位老哥分派了罢,省得临期打算;就是连二弟听厂,也好放心。”李启元道:“马大哥说得极是。就请二位发令,我们遵行。”韩八铁头让王振武,振武道:“韩大哥也是这样不爽快!分派了就是,各人也好留心。”铁头向众人拱手道:“我就乱来了。”众人齐应道:“听候指挥!”铁头道:“连大哥、胡邦彦、吴九瞎他三人腿俱夹折,不能行动,今烦千里驹、钱刚、赵胜三位弟兄,见监门打开时,可背负他三人出监。王振武道:“这三位年少善步,去得!去得!”李启元道:“还有邓华、方大鳌二人,哪个背负他?”铁头大笑道:“那样没骨头的东西,我一入监先将他砍了祭刀。背负他出来,还叫他各案攀人么?”众人齐声道:“韩大哥说的是。”铁头又道:“连二哥、马武大哥马上步下都了得,可率领十个弟兄开路劫牢;以鸣锣为号,一齐杀入州衙。我领十个弟兄,同王振武贤弟断后。李启元领四个弟兄,于前后左右保护连大哥三人。张铁棍领众兄弟在泰安北门外接应。刘寅、冯大刀率领四个弟兄,听第二次锣声响,即杀守门军士,开放北门。到动手时,备背插白布小旗一面,以便认识。”又向赵胜、钱刚道:“二位去时,可各带锣一面,看我们大众俱到州衙便敲锣,催众同入劫牢。得手后,再敲锣,约众同走,共出北门。”又向千里驹道:“老弟即于明日去泰安打听城中动静,我们好作准备。”分派毕,便罗列酒肉与城璧、千里驹接风。到二十八日,千里驹回来,言城中和素日一样。本日午后,铁头着众人各改换服色,暗藏兵器,装扮士农工商乞丐等类,分先后入城。到初一日,四更时分,齐集州衙。先是王振武见同伙俱到口内,打了声唿哨,两人便敲起锣来。众人有跳墙入去的,有从马号入去的,有撞开角门入去的。泰安监中有这等重犯,非无更夫夜役丁壮巡查。要知这些人都是要命的,强盗是个个不要命的,被连城璧、马武金刚只打翻了两三个,便都四下藏躲去了。众人发声喊,触开监门,点起了亮子,先将三人刑具打落,千里驹背负了连国玺,钱刚背负了吴九瞎,赵胜背负了胡邦彦,韩八铁头杀了邓华、方大鳌,发声喊,出了州监。那些狱卒、牢头见将大盗劫去,大家倒放了心。知州在内署,听得外面有喊杀之声,情知有变,吩咐快护守宅门,并各处便路。众贼走后,听得外面无一点声息,然后才敢偷开宅门,放人出去查问;随遣人知会城中武官。 再说韩八铁头等出了州监,齐奔北门。赵胜、钱刚一边背负人走,一边又连连敲起锣来,刘寅、冯大刀听得第二次锣鸣声响,知道大众得手,急率四贼斫开城门闩锁,却好不见一个人来。大众出了城门,张铁棍等接应上山。到五更,本城大小文武会在一处;知州和守备商量了好半晌。到天明,然后点集兵丁、捕役追赶。众贼己走了二十余里,团聚在一山暂歇。连城璧抱住国玺大哭,国玺叩谢大众。李启元道:“此地非久停之所,倘有追兵,又费身力,不如大家到玉女峰再商。”王振武道:“泰安那些军弁,各顾身家,量非我等对手,若不与他个利害,他必步步跟随,反坏我等的事。可分六个弟兄,背负他三人先行,我与韩大哥、连二哥率同众兄弟等候官军。”众人道:“此话甚是!”千里驹等仍背负了连国玺三人,先行走去。至早饭后,泰安守备同吏目、千把总领兵丁捕役约五百余人赶来;见众贼都在山坡上坐着,众兵役皆心惊。守备不敢向前,喝令众兵役同千把杀去。众兵役彼此相顾,守备厉声催逼,内中有一二十个胆大的,奋勇向先跑去,见众人都不相随,又复站住。众贼看了大笑。守备又喝令放箭,只射出两三支去,连城璧等早到,刀棍乱下,放翻了二三十人。众官军没命的飞跑,守牨负屠裟吭は却蚵肀蓟亍V谠艉吧缋祝黄胱犯希桓狭耸铮稚肆撕眯┤耍礁骰鼐陕罚氡加衽謇础V莸戎廖缂洌街埽稚纤炯铮胧乇赶嗌蹋蟊ū驹鲁跻蝗账墓模写罂芩奈灏偃耍匠侨胫菁啵偃ゴ蟮亮簟⒑钛濉⑽饩畔沟任迦耍嘀杏喾妇阄醋咄选J乇竿О选⒅荨⒗裟康缺嘎时瞬兑巯镎剑苏呱醵唷T舯龀牵艺角易撸现撂┌采狡孪拢贝蟮恋嘶峄胤酱篦。丛诰罢妒住T当耸鄙缴嫌钟薪佑θ涸簦铝罹坶婷叨嗳恕J鹿嘏涯妫砗戏尚匈鞅ㄎ奈淞酱Γ鞣滞凡钊巳テR手葑鼙恿苏庋ǎ滩桓业⒀樱绷钪杏笥⒉斡蔚裙伲奖磺灏倜贤┌簿停且棺犯匣峤恕* 且说韩八铁头等杀败官兵,齐奔玉女峰。那条道路,起初未劫牢之前,还是藏头泄尾;今既杀败官兵,各胆大起来。做强盗的有什么正经,一路逢着山庄野市,不论银钱、骡马、猪羊、鸡鸭等类。遇着便抢,不与他便杀。直到玉女峰下,团聚着大饮大嚼,笑说劫牢并文武官话。李启元、韩八铁头和连城璧三人,屡言怕官军追寻,宜速走远地为是。众贼听了,反大笑其懦弱,真(直)混闹到第三日,方才离了玉女峰。连国玺等三人,各骑了骡马,扶掖而行;到难走处,仍是千里驹等背负。要沿山寻个极峻险地方,招聚天下同类,做些事业。至七月初六日,沂州官军同泰安营弁,于路跟寻了来。见群贼这日在一岭头上,几株大树荫下,高歌畅饮。官军报知参将等官,传齐军士,分一半攀藤附葛,远远的绕至岭后;一半埋伏在岭前,听候号令。众贼起先也有看见树林密处,影影绰绰有人行走,只因闹酒,便认做采樵之人,不以为意;正在高呼欢笑间,猛听得岭后一声大炮,又听得岭前也是一声大炮,被这两声炮震的群贼各惊慌起来;一齐站起,四下观望,方看见岭前岭后,高高下下,尽是官兵,一步步围绕着,向岭山走来。王振武道:“我看官军不下二千来人,若分四面冲杀,诚恐寡不能敌,不如大家一涌下去,杀他四五十个,官兵可不战而退。只是连大哥三人不能行走,该如何处?”张铁棍道:“仍着千里驹三人背负他三人在中间,也着他拿上兵器,两腿虽不能动,两手还是作家,我们再周围保护,若得走脱,也不枉救他三人一番。”众人道:”说的是!”韩八铁头道:“迟不得了!岭后兵还少些,都快快随我来!”众贼一齐发喊,刚跑到半岭,官军箭如骤哺,早射倒马武金刚和李启元等三四个,众贼又复跑回。千里驹将连国玺等仍放在岭上。韩八铁头乱嚷道:“坏了!坏了!”不住的用眼看连国玺。国玺已明其意,反呵呵大笑起来,将城璧叫至面前,说道:“我死分所应该,你又来做甚么?我从十八九岁即夺人财,伤人命;我若得个好死,天道安在?刻下官军势重,断难瓦全,你若有命杀出,可速归范村,搬去家小,另寻一幽僻去处居住,免人物色;若死于此地,亦付之无可奈何!”说着,用手向西南指道:“官军都上岭了!”城璧回头一看,国玺已自刎坐在一旁,喉下血喷如注。城璧扰尸大痛,众人无不叹悼,亦有放声大哭者。胡邦彦用手把吴九瞎一推道:“你看见么?连大哥死得好不可怜!因你我这两块臭肉,做众兄弟之累。”说着,也向项下一刀。吴九瞎大叫道:“你两个慢些走,等着。”一刀也抹在一边。韩八铁头喊叫道:“我等不能出彀,实为保护连大哥,不敢奋勇上前;今他三人俱死,我们可各寻生路。”又向城璧道:“哭亦何益?你们再跟我从岭后杀下去!”说罢,一手提刀,一手拿了一块毡子挡箭,众人亦各取被褥遮护,蜂拥而下。连城璧痛惜他哥哥惨死,愤无可泄,提两条铁锏,首先冲杀下岭。止左臂上中了一箭,急忙拔去,吼了一声,杀入官军队内,所到皆纷纷倒退;韩铁头等后面跟随。岭前诸军见众贼从西北下去,又听得岭后喊杀连天,一个个都从东南上岭,往下杀来,俱到岭下,将众贼围裹在中间。参将站在岭头上。用旗指挥着众军,用力战了有一个时辰。众贼虽勇,却止是三四十人,除箭射倒外,此刻又伤了八九个,兼之酒后未免夺力;况此番官兵,皆沂州总兵久练之兵。非泰安军兵可比,连本州捕役、丁壮,不下一千七八百人,止存有二十余贼,如何对敌?杀出重围,架山逃走者,止有王振武、连城璧、韩八铁头三人,其余杀死生擒,俱未脱网。 王振武等扒了四个山头,见无追兵,向城璧道:“我等从龙潭虎穴逃得生命,若再被擒获,何以见天下朋友?依我愚见,三人各自分路走脱了的,便是造化。”铁头道:“这断使不得,我料官军安肯轻易放走?必在满山找寻;设或相遇,其势愈不如死在一处为是。”又用手指道:“你看对山并无樵径,此人迹不到之处;我三人且奔那里,再做策夺。”于是穿林拔草,又走了二十余里。城璧道:“官军断无人到此。日已衔山.须寻一妥地过夜,庶免饱虎豹之腹。”王振武笑道:牎氨阌惺ㄗ永矗颐悄且桓龌勾虿煌怂俊碧返溃骸澳嵌仙嫌懈鲂∥荻潜弑憧晒蕖!比俗咧廖萸埃词且桓錾缴衩恚蟪ㄗ牛参薷雒哦H俗诶锩妫鞫侵屑⒍銎鹄础B伊艘换幔簿桶樟耍职橇诵矶嗌铰罚诺雇繁闼5狡鸶螅位曛幸簧捌穑髡鲅劭词保驯恢诰媚庸炒钭。雒硗饫Π罅恕H嗣婷嫦嚓铮髅坏乃怠R宦方庵林菅茫剿狼衾文冢氪蟮丁⒗钇粼⒄盘鳌⑶Ю锞浴⒙砦浣鸶瘴迦恕3氰担骸!拔倚忠蝗耍奂八奈迨苄中悦媸亲锕甭砦浣鸶招Φ溃骸靶萑绱怂担∪纹舅槭蚨伟樟恕V皇悄闳黾纫焉背鲋匚В绾斡直荒米。俊蓖跽裎湫Φ溃骸敖砸蛭颐窃谏缴衩碇兴欤笤舛臼帧!辈谎灾谠粜鹛浮* 再说知州连夜款待参将等酒席,并犒劳众军,天明打发回镇。又与守备相商,各申文报捷于上宪。等第二日,将铁头等提出监来,百般拷掠,教招供备党羽巢穴,并叛逆情状,以实前言。八人忍痛,各无一言。打到极处,反骂起来。知州审了三四次,各无一句口供,只得写禀请示。巡抚火牌下来,着泰安文武官,多带军役,押解各犯赴省亲审。知州、守备亲自解送。巡抚审了一次,见铁头等语言刚硬,心中大怒,要照叛逆例,不分首从定拟。他内里有个管总的幕客,再三开解,将韩八铁头、连城璧定拟为首,请旨立决;王振武、马武金刚为从,立绞;冯大刀、张铁棍、李启元、千里驹四人,各充配运恶州郡,仍发泰安听候。正是: 一饭闻惊信,挨生入彀中; 遭擒拟斩后,无计出樊笼。 ------------------ 第十四回 救难友知州遭戏谑 医刑伤城璧走天涯 词曰:官军解投人多少,邂逅相逢好。聊施道术救英雄,一任鬼神猜疑道 途中。邀他古寺话离别,哭诉无休歇;问君还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右调《虞美人》 且说冷于冰在玉屋洞修炼神书,断绝烟火,日食草木之物。二年后,须发绀碧,遍身长出白毛;六年后,尽行脱尽,仍复故形。但觉容颜转少,不过象二十七八岁人;抑且双瞳炯炯,昏黑之际,可鉴百尺。历了十个年头,虽无摘星换日、入石穿金大术,若呼风唤雨,召将拘神,以及移身替代、五行遁法,无不精通,皆《宝囗箓天章》之力也。猿不邪得于冰御气口诀,修炼得皮毛纯白。那日在山上正采了几个异样果子,要孝敬于冰,远远看见紫阳真人同火龙真人缓步而来;飞忙的跑入洞中,报与于冰。于冰整衣到洞外跪接。遥见二位仙师,一戴碧莲冠,穿紫霞无缝天衣,鹤顶龟背,木质金形,凤眼疏长,修眉入鬓,长须白面,身高七尺;一戴八宝紫金冠,穿大红入云龙衣,庞眉广颡,绿睛朱顶,隆准方颐,目有三角,面若赤丹,一部大连鬓红须披拂项下,身高九尺,望之令人生畏。于冰心内道:“此必吾师火龙真人!”少顷,二仙到了洞门。于冰道:“不知二祖师驾临,未获泥首远接,祈恕愚昧。”见白面者道:“汝弟子骨气已有五分,何八道之速也?”赤面者道:“眼前似好,不知将来何如?”二仙相让入洞,于冰后随。二仙左右坐下,于冰正欲叩谢,只见赤面道:“此汝师伯紫阳真人也,与我同为东华帝君门人。”于冰两叩拜,紫阳亦起立。火龙又令再拜,谢赐书之恩,于冰又拜。真人道:“儿童嬉戏之物,何以谢为!”于冰拜罢,又拜了火龙真人四拜,火龙命起立一旁。随即猿不邪也来叩拜。火龙向于冰道:“你毫末道行,即收异类门徒,殊属轻率!”紫阳道:“你当日收桃仙客,岂尽得道之时耶?渊源一脉,正是师作弟述。”火龙大笑。又顾于冰道:“年来铅汞调和否?”于冰道:“尚未自然。”火龙道:“气无升降,息定谓之真铅;念无生灭,神凝谓之真汞。息有一毫之不定,形非我有,散而归阴,非真铅也;念有一毫之不澄,神不纯阳,散入鬼趣,非真汞也。汝其勉之!”于冰唯唯。紫阳向于冰道:“修仙之道,宜速斩三尸;三尸不斩,终不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地仙可望,天仙不可得矣。故境杀心则凡,心杀境则仙。当于静处炼气,闹处炼神。”于冰唯唯。火龙道:“你出家能有几日,前后得许多异数,此皆修行人二三百年不轻遇者;皆因汝立志真诚,纯一不已,乃能得此。我与你师伯去后,你即随便下山,周行天下,广积阴德;若能渡脱四方有缘之客,同归仙界,更是莫大功行。‘法术’二字,当于万不得已时用之,断断不可频试,与世人较论高深,你须诚敬如一,始终弗懈方好。我于你有厚望焉!”说罢,二仙齐起,于冰与猿不邪跪送洞外;直待云行天际,于看不见时方才起来。 入洞坐下,细想道:“祖师教我周行天下,广积阴功,我该从那个地方周行?”猛想起当年到山西,遇一连城璧,虽系侠客,却存心光明磊落,我爱其人;承他情送我衣服、盘费,心意极其诚切。屈指整十个年头,我在这玉屋洞修炼,家间妻子未尝不思及,然随起随灭,毫无萦结,惟于他倒不能释然。我如今要遵师命下山,却心无定向,何下先到范村一行?但他这十数年,生死迁移,均未敢定;自柳家社收伏二鬼,从未一用,我何不差他先去打探一番?他若在家,便去与他一会,就近游游山西五台,完我昔年志愿,再周行天下未晚。想罢,将葫芦取出,拔去塞儿,叫道:“超尘、逐电何在?”只见葫芦内起一股黑烟,烟尽处二鬼站在面前。于冰道:“我自收伏你们以来,十年未尝一用,究不知你们办事何如。今各与你们符囗箓一道,仗此可白昼往来人世,不畏惧太阳。此刻速去山西代州范村,查访连城璧生死存亡。我再说与你们:他即改名易姓之张仲彦也。看他在家没有,禀我知道。”二鬼领命,御风而去。至第五日午间,二鬼回来,禀覆道:“小鬼等奉命先到代州范村,查知连城璧即张仲彦,问他家中井灶诸神,于今岁六月初,去陕西宁夏县看望他哥哥连国玺。小鬼等便去宁夏,问彼处土谷诸神,言三月间,连国玺因盗案事发,被地方官拿送山东泰安州,不知作何归结。小鬼等又到泰安,始查知他弟兄二人前后事迹。”遂详详细细向于冰说了一遍。又道:“连城璧等巡抚审后,仍令解回泰安,前日已从省起身,今日大约还在路上行走。”于冰将二鬼收入葫芦内,叹息道:“连城壁虽出身强盗,他肯隐居范村,尚不失为改过知机之人;只可借被他哥连累,今拼命救兄,也还是义不容碎的事,并非去做强盗可比。我若不救,城璧休矣!”于是将猿不邪叫至面前,吩咐道:“我此刻即下山,或三五年十数年回,我也不能自定。洞内有紫阳真人《宝囗箓天章》一书,非同儿戏;吾虽用符咒封锁在丹房,诚恐山精野怪,或明夺暗取,你无力对敌,今授你吸风吹火之法,妖魔逢之,立成灰烬;你再用本身三昧真火一炼,久暂皆可随心应用。再授你指挥定身法,并借物替身法,你有此三法,保身降魔有余,也是你在我跟前投托一场,以酬你十年采办食物,昼夜勤劳。你若仗吾法混行人间,吾惟以雷火追你性命!”猿不邪大喜道:“弟子蒙师尊大恩收录,不以畜类鄙薄,已属过望;今又蒙赏赐仙法,何敢片刻出离洞府,自取灭亡!”于冰一一传授口诀,并以手书符指法,不邪顿首拜受。于冰又道:“嗣后若差二鬼回洞,你切莫视为怪物,擅用雷火,他们经与不起。”不邪道:“弟子从未与二鬼识面,须一见方好。”于冰从葫芦内叫出二鬼,二鬼显形;不邪见其形貌凶恶,亦稍有畏缩之心。于冰道:“尔等从今识认,日后也好往来。”说罢,收了二鬼,走出洞来。不邪跪送洞外。 于冰将脚一顿,顷间遍身风云,飞腾虚渺,不过半个时辰,早到山东地界。拨云下视,见济宁道上,有一队人马,约有二三百人。再一细看,隐隐绰绰似有几辆车儿在众人中间行走。于冰道:“是矣!”将云光落下,缓步迎了上去。少刻,见十数队马兵,腰悬弓矢,一个武官领着开路,从面前过去。又待了一会,有一百六七十步兵,各带兵器,围绕着两辆车儿行走,车儿内有七八个蓬头垢面之人。于冰等他走到切近,高声说道:“将车儿站住,我要说话。”只这一句,两辆车儿和钉定住的一般,车夫将骡马乱打,半步亦不能动移。众兵丁深为怪异,忙问道:“适才可是你这秀才要和我们说话么?”于冰道:“我要和连城璧说话。”众兵道:“连城璧是劫牢反狱,拒敌官军,问斩决的重犯,你与他说话,自然是他的党羽了。”于冰道:“我虽非他党羽,却和他是最厚的朋友。”众兵大吵道:“不消说了,这一定是他们的军师。”随即就有七八个上来擒拿于冰。于冰用手一指,众兵倒退了几步,各跌倒在地,再扒不起来。众兵越发大吵不已,又上来二三十个,也是如此。众兵见此光景,分头去报守备、知州。知州从后面赶来看视。于冰见轿内坐着个官儿,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跟着许多军牢衙役。但见: 头戴乌纱帽,脚踏粉底皂;袍绣白雕飞,带露金花造。须长略似胡,面麻微笑俏;斜插两眉黑,突兀双睛暴。书吏捧拜匣,长随跟着轿;撑起三檐伞,摆开红黑帽。敲响步兵锣,喝动声长道。铁绳夜役拿,坐褥门子抱;有钱便生欢,无钱即发躁。官场称为大老爷,百姓只叫活强盗! 只见那知州在轿内坐着,不住的摇头晃脑,弄眼提眉。于冰心里想道:“看他这轻薄样子,也不象个民之父母。”知州到了面前,几个兵丁指着于冰说道:“就是这秀才作怪!”那知州先将于冰上下一看,口里拿捏着京腔问道:“你是个什么人儿,敢在本州治下卖弄邪法?你这混账猴儿,离忽到那个分儿上去了?”于冰听他口音是个直隶河间府人,便笑向轿内举手道:“老乡亲请了!”那知州大怒,喝令锁起来。众衙役却待向前,于冰用手向轿内一招,那知州便从轿内头朝下跌出来,把个纱帽触为两半,头发分披在面上,口中乱嚷:“反了!”又骂众衙役不肯拿人。众役一壁里搀扶他,一壁里来拿于冰。于冰向众人唾了一口,个个睁着两眼,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又将书役兵丁周围指了几指,便颠三倒四,皆横卧在官道上。于冰走至囚车前,问道:“城璧贤弟在么?”城璧在囚车内听得明白,看了多时,早已认得是于冰,连忙应道:“小弟在此!”于冰将他扶下车来。见他带着手肘脚绊,用袍袖一拂,尽皆脱落在地。韩八铁头各大喜,于冰见他两腿膀肿,不能步履,轻轻提起,揽在腋下,行动如飞,片刻走了十二三里,到一破庙中。城璧先与于冰磕了几个头,放声大哭道:“弟今日莫非已死,与大哥幽冥相会么?”于冰道:“青天白日,何为幽冥?”城璧却要诉说原由,于冰道:“贤弟事我已尽知,无庸细说。”城璧道:“一别十年,大哥即具如此神通,非成得真仙,焉能诸事预知?”于冰将别后事,亦略言大概。城璧道:“天眷劳人,也不在大哥抛妻弃子一番。”说罢,又叩头不已。于冰道:“贤弟不必如此,有话只管相商。”城璧道:“弟同事之王振武、韩铁头等七人,俱系因救家兄陷于罗网,今弟脱离虎口,怎忍使众友遭殃?仰恳大哥大发天地慈悲,也救渡救渡罢!”于冰道:“贤弟,我今日救你,本是藐法欺公,背反朝廷的事。皆因你身在盗中,即能改过回头,于数年前避居范村,这番劫牢,是迫于救兄,情有可原,故相救也。若论韩铁头等,自幼壮以至老大,劫人之财,伤人之命,目无王法,心同叛逆,理合正法才是;但念此辈为救令兄拼死无悔,斩头沥血,义气堪夸;况贤弟得生,而决不一顾,岂不令他们视贤弟无情乎?也罢,待我救他们。”于是手掐剑诀,口诵咒文,一口往官路上吹去。顷刻,狂风大作。这边于冰作法,那边韩铁头等见一秀才,将连城璧救去,大家惊为神仙。正在嗟讶之间,忽然天昏地暗,狂风一阵,吹得众人眼都睁不起来,只觉得浑身绳锁俱脱,身子飘飘荡荡,脚不着地。须臾之间,刮在一处,落在地下,七人睁眼一看,原来是连城璧与那一秀才,在一破庙殿台上坐着。韩八铁头叫道:“连二弟,我们莫非是梦中相会么?”王振武曰:“此位神仙爷是谁?如何认得贤弟,”城璧道:“此乃我盟兄,广平成安县冷于冰也。”遂将于冰弃家游外,在范村交结,后来遇仙成道,及今日来救之事,与众人细说一番。七人大喜,上前来叩谢于冰救命之恩。于冰道:“众位壮士!听我一言:你等所为不端,理该受刑。今幸脱罗网,可埋名隐姓;待事定后,各可为良民,行些善事。若再为恶,祸到临头,再无人救你们了!”众人道:“仙长之言当刻肺腑,我们敢不遵命!但某等浑身无块好肉,兼之两腿夹伤,不能行动,如何是好?”于冰道:“这有何难!”向空把手一招,众人视之,地下有水一盆。于冰用乎掬水,含在口中,令他八人脱去衣服,与众人周身上下喷囗噀;水到其处,其伤立愈,与好肉一般。八人觉得通体松快,如释泰山。随即站起,和素日一样。各穿了衣服,净了头脸;于冰又将符七道,递与韩铁头等每人一道,说道:“此符不可遗失。你们在路上必有盘诘,若遇难走处,将此符顶在头上,人便看不出你来,可保无事;三年以后,即不灵验,可焚烧之。此地非尔等久居之处,大家散了罢!”七人泣下,叩谢于冰不已,又与城璧话别,方才去了。后来各为良民不题。 于冰打发七人去后,即面朝庙外,将剑诀一煞,那些兵丁衙役人等一个个陆续扒起,见无了囚犯,又乱嚷闹起来,不在话下。 于冰回身与城璧对面坐下,问道:“贤弟如今还是回范村,或别有去向?都交在愚兄身上。”城璧长叹道:“弟系已死再生之人,今蒙大哥教援,又可多活几日;此后身家均付之行云流水。只求大哥念昔日盟情,不加摒斥,弟得朝夕伺候左右,便是我终身道路,终身结局。设有差委,虽赴汤蹈火,亦所甘心。”说罢,叩头有声,泪随言下。于冰道:“‘出家’二字,谈何容易。若象世俗僧道出家,不耕不织,假借神佛度日,受十方之供献,取自来之银钱,则人人皆可出家矣。依愚兄看来,贤弟还该回范村,养育妻子,教训二侄成人。总文武衙门遍寻缉捕,也未必便寻到那个地方。”城璧道:“大哥意见,我亦明白了。不是为我出身强盗,便是为我心意不坚。”于冰道:“我若因‘贼盗’二字鄙簿你,还救你怎么?倒只怕贤弟心意不坚是实。今贤弟既愿出家,不但大酒大肉一点咀嚼不得,就是草根树皮,还有缺乏时候。”城璧道:“弟作恶多端,只愿今生今世得保首领,不但酒肉,即吃茶水亦觉过分,尚敢纵饮畅啖,自薄衣禄!若怕我心意不坚,请住日后看,方信愚弟为人。”于冰道:“据贤弟话,这范村目下且不去了?”城璧道:“宁死绝灭,势不回乡!”于冰道:“这也随你。我十年来,仗火龙真人易骨一丹,方敢在湖广衡山玉屋洞修炼。此山居五岳之一,风极猛烈,你血肉身躯,不但冬月,即暑月亦不能耐那样风寒。贤弟可有知心知已的朋友亲戚家,且潜藏一二年,日日蔬食淡菜,先换一换油腻肠胃,我好传你修养功夫。”城璧道:“此番大闹泰安,定必画形图影,严拿我辈;知心知己的人,除非在强盗家。我既出家,安可再与此类交接?只有一个人,是我母舅金萦之子,名叫金不换,他住在直隶广平府鸡泽县赵家堡外,我与他是至亲,或者可以安身。”于冰道:“他为人何如?”城璧道:“他当日原是宁夏人,自家母过门后,我母舅方知我父做强盗,惟恐干连了他,于嘉靖十六年搬移在鸡泽县。我记得嘉靖二十一年,我哥哥曾差人与母舅寄银四百两,我母舅家最贫穷,彼时将原银发回不收。后听得我母舅夫妻相继病故,我哥哥又差人寄银三百两,带表弟金不换办理丧葬事,不意他也不受,将原银付回。闻他近年在赵家堡,与一财主家开设当铺,只除非投奔他。但从未见面,还不知他收留不收留?”于冰道:“他为什么叫这样名字?”城璧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少时常听得我亡母说,我母舅一贫如洗,生下我表弟时,同巷内有个邻居,颇可以过得日月,只是年老无儿,曾出十两银子,要买我表弟去做后嗣。我母舅说,不但十两银子,便是十两金子,也不肯。谁想那邻居甚是爱我表弟,将家中私囊竟倒换了十两金子,仍要买我表弟。我母舅只是不肯,因此叫做金不换。”于冰听了,笑道:“我与你同去走遭,他若不收,再作裁处。”说罢站起,将袍子脱下来,向地下一铺;又取出白银五两,放在袍下,口中念念有词,喝声:“到!”没有半个时辰,见袍子高起,用手揭起一看,银子没了,却有大小衬衣二件,布袍一件,裤一条,鞋袜各一双,外又有囊点心四十个俱在内。于冰着城璧将破衣尽去,急穿戴衣服鞋袜,扒倒又与于冰叩头,于冰亦连忙跪扶,两人复对坐。城璧将点心吃完,问于冰道:“适才诸物定是搬运法了?那袍下几两银子,可是点石成金,变化出来的么?”于冰道:“银子是我十年前未用尽之物,有何变化?因不肯白取人衣物,送去作价耳!你说点石成金,大是难事,必须内外丹成,方能有济,究亦损德误人。昔云房初渡纯阳时,授以点石成金之术,止用炉中炼黄土一撮,便可点石为金,千百万皆可立致,正道家所言:家有四两土,敢与君王赌之说也。纯阳曰:‘此石既可成金矣,未知将来还原否?’云房曰:‘五百年后还原。’纯阳曰:‘审如是,岂不有害五百年以后之人?’云房大喜道:‘我未思及于此,只此一念,已足百千万件功行,汝不久即晋职大罗金仙矣。’大抵神仙点者,五百年后还原;术士点者,二三年后还原;烧炼之人,以药物配合铅汞,九转成金者,不过藉少增多耳!日积月累,亦可敷用,究系深费苦功之事。还有一种做银人,或百日还原,或五月还原,欺人利己,破露必为王法重治;不破露必受夭诛。还有以五十两做一百两,以三十两做一百两。以三十两做一百两者,其人总富得一时,将来必遭奇祸,子孙不出三世,定必灭亡,此做银者之报!若知情心羡,情具代做使用者,罪亦如之。世间还有一种残忍刻毒、贪利丧心的人,就如骡马驴年老,其齿必平,而必苦加钻剜锻烙,使有齿可验,愚弄买主;或将羊活剥皮,取其毛色生动,多货银钱,此等人现世不遭雷击,来世必不能脱此报,其罪更甚于用假银辈!奈世人只为这几个钱便忍心害物,至于如此,彼何不回头设想:假如来生亦转骡马驴羊等类,被人也是这般苦难,到底还是自身疼痛,是钱痛疼也?唐时来俊臣、周兴,每食鸡鸭,用大铁罩扣鸡鸭于内中,置一水盆,盆中入各样作料,即五味等物,于铁罩周围用火炙之、鸡鸭热极口渴,互相争饮,死后五味由腹内透出,内外两熟,其肉香美,倍于寻常做法。试看两人并伊子孙受报,比鸡鸭受难何如?总之,鸡鸭猪羊等物一出胎卵,便是人应食之物;须知他的罪只是一刀,若必使他疼痛百回,迟之又久而死,总爽口一时,亦不过化大粪一堆而已。损己之寿,薄于子孙之福,杀害既多,必撄鬼神之怒,祸端不期而至矣。”城璧听了,通身汗下,道:“弟做强盗,跟随我哥哥也不知屈害了多少人;他今自刎,尸骸暴露,弟等五刑俱受,苟且得生,皆现报也。弟今后也个敢望多活年月,只凭此一点悔罪之心,或可少减一二也就罢了!”于冰点头道:“只要你时存此心,自有好报于你。此地么鸡泽县千里还多,我焉能日日同你早行夜住?”随令城璧将鞋袜脱下,于两腿各画符一道,笑说道:“此亦可以日行七百里,不过两天可到鸡泽矣!”说毕,两人齐出庙来,向直隶大路行去。正是: 玉洞遵师命,云行至泰山; 金兰情义重,相伴走三韩。 ------------------ 第十五回 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乡探妻儿 词曰:诗歌求友,易载同人;知己亲谊重,理合恤患难,下榻留宾。自从 分袂后,山岛寄闲身,总修行宁废天伦?探妻子,红尘债了,依旧入仙津。 右调《拾翠翘》 话说冷于冰与连城壁两人出得庙门,城璧腿上有于冰画的符囗箓,步履和风行电驰一般,那里用十天半月,只走了三天,便到鸡泽县,向赵家堡逢人寻问金不换,有人说道:“他在堡东五里外,有一赵家涧儿,不过数十人居住,一问便知。”两人又寻至赵家涧,问明住处,先着城璧去相见,道达来意。于冰在百十步外等候回音。好半晌,城璧和一人走来,但见: 面皮黑而瘦,身材小而秀;鼻孔掀而露,耳轮大而厚;两眉短而制,双眼圆而溜;口唇红而肉,牙齿疏而透;手脚轻而骤,气色仁而寿。 于冰看罢,也不好迎了上去,只听得那人问城璧道:“此位就是冷先生么?”城璧道:“正是!”那人跑至于冰面前,深深一揖,于冰急忙还礼。那人道:“在下就是金不换。适才家表兄说先生救难扶危,有通天彻地的手段,今承下顾,叨光的了不得。”于冰道:“令表兄盛称老兄正直光明,弟方敢涉远投刺。”说罢,三人同行到门前,相让而入。于冰看去,见正面上房三间,东夏房一间,周围俱是土墙;院子到还阔大,只是房子甚少,院内也种着些花草,已开的七零八落。金不换让于冰到正面房中叩拜就坐。于冰再一看,见炕上止有一领席子,四角皆残破:一副旧被褥,一张小炕桌,地下也有一张坏了腿的条桌,靠墙处用木棍支架着。还有一顶旧大柜,一条板凳,一把木椅,还有几件盘碗盆罐之类。不换道:“先生是高人,到我这小人家,连个可坐处也没有,大失敬意。”于冰道:“朴素足见清雅。”少刻,走入一个穿红袄的后生,两手拿着两碗茶入来。不换先让于冰,于冰道:“弟不吃烟火食水,已数年了。”城璧道:“我替代劳罢,”说罢,与不换分用。于冰道:“日前令表兄说尊翁令堂已病故,嫂夫人前祈代为请候。”不换道:“贱内去年夏间亡过了。”城璧又将于冰始末,并自己事体,详细说了一遍。不换咨嗟叹息,惊服不已。于冰道:“闻老兄开设当铺,此地居住似离城太远些。”不换道:“我昨年就辞了生意,在此和人伙种着几亩田,苟延日月。”说着,从地柜中取出二百钱走出去,向穿红祆后生说话,复人来陪坐。好一会拿入两小碗肉,两大碗豆腐,一盘子煮鸡蛋,一壶酒,二十几个馒头,一盆子米饭。不换笑向于冰道:“家表兄是至亲,我也不怕他笑话,只是待先生不堪的了不得,请将就些罢。”城璧接说道:“我这位哥哥绝人间饮食,一路同来,连口水也没见吃过;我近日又吃了长斋,这两碗肉你用,豆腐我吃。”不换见于冰一物不食。心甚不安。陪城璧吃毕饭,于冰向城璧道:“借住一二年话,你可向令表兄说过么?”城璧道:“说过了。”金不换道:“弟家贫苦,无好食物待家表兄,小米饭还管得起;着说到‘住’之一字,恨不同住一百年才好。”晚间不换又借了两副布被褥,与城璧伴宿西正房,于冰在东正房打坐。次早,不换买了许多梨、枣儿、苹果等类,供献于冰。于冰连住了五天,日日如此,也止他不得。于冰见不换虽是个小户人家于弟,颇知敬贤道理;一见面看得有些拘谨,住下来却倒是个好说笑、极其活动的人。将城璧劫牢反狱杀官兵话,细说他听了,毫无悚惧;讲到留城璧久住,又无半点难色,且有欢喜乐留的意思。看来是个有点胆气,有点担当的人;抑且待城璧甚厚,心上方放开了七八分。 至等七日早间,向城璧、不换道:“此地离成安较近,我去家中探望一回,明日早饭后即来。”不换道:“这是极该去的。”于冰辞了出来,不换同城璧送至门外。于冰于僻静处,挝一把土,望空一撤,借土遁顷刻至成安。入西门后,即用袍抽遮了面孔,走到自己门前,见金字牌上写着“翰院先声”四字,旁边是“成安县知县某为中式举人冷逢春立”。看罢,笑道:“元儿也中了举,真是可喜。”一步步走入大门,只见大章儿从里面走出来,长的满脸胡须,看见于冰,吃一大惊,忙问道:“你是谁?”于冰道:“你是自幼伺候小厮,连我也认不得了?”大章儿“呵呀”了一声,翻身就往里跑,一路大叫大喊入去,说“当年走的老主人回来了!”先是柳国宾跑来,见于冰如从天际吊下,连忙扒倒在地下叩头,眼中滴下泪来。于冰见他须发通白,问道:“你是柳国宾么?”国宾道:“小的是!”随即元相公同大小家人,都没命的跑来。元相公跪倒在膝前,眼泪直流;大小家人俱跪在后面。于冰见他儿子也有二十七八岁,不胜今昔之感。于冰吩咐道:“都起来!”走至了厅院,见他妻房卜氏,已成半老佳人。率领人妇女迎接在阶下,也是双泪直流。于冰大笑道:“一别十六七年,喜得你们还团聚在故土,抑且人丁倍多于前,好!好!”卜氏悲喜交集,说道:“今日是那一阵怪风,将你刮在此处?”说罢,同于冰到厅屋内,对面坐下。于冰问道:“岳丈岳母可安好么?”卜氏道:“自你去后,只七八年,二位老人家相继去世。”又问道:“怎么不见陆总管?”卜氏道:“陆芳活了八十三岁,你昨年四月间来,他还在哩!”于冰不禁感伤,眼中泪落。只见儿子逢春同一少年妇人站在一处,与于冰叩拜。干冰问道:“此女子是淮?”卜氏笑道:“足见是个野脚公公,连儿媳妇都认不得。”夫妻拜了两拜,于冰便止住他们。又领过两个小娃子来,一个有八九岁,一个有六七岁,也七上八下的与于冰叩头。于冰笑问道:“这又是谁?”卜氏用手指着道:“这是你我的大孙儿,那小些的是二孙儿。”于冰呵呵大笑,都叫至面前,看了看气骨,向逢春道:“两孙儿皆进士眉目也,汝宜善教育之。”陆续才是家人、小子、妇女们,以次叩头。于冰见有许多少年男女,都认识不得,大料皆是众家人仆妇之子孙;再看众老家人内,不见王范、冷尚义二人,问道:“王范、冷尚义何在?”卜氏道:“冷尚义十年前即死,王范是大前年病故了。”于冰不由的慨叹至再。又猛然想起陆永忠,忙问道:“陆永忠不见,是怎么样了?”卜氏道:“陆芳效力多年,我于七八年前,赏了他二千两银子,乡间住房一处;又与他二顷好地,着他父子夫妻自行过度,不必在此听候差委,酬他当年辅助你的好心。惟有陆芳不肯出去,隔两三个月才肯去他家中走走,当日即回,不意他只病了半天,仍旧死在你我家中。”于冰不住的点头道:“好!”卜氏又道:“还有一节,我父母死后,我兄弟家无余资,元儿送了他母舅五百两银子,又地一顷五十亩。”于冰又连连点头,道:“你母子两个做得这两件事,皆大合人情天理,非我所及。令弟也该来与我一见。”卜氏道:“他去广平已五六天了,也只在三两天即回;陆永忠是在乡下住,不知道你来,他今晚明早必到。”于冰又问儿媳家父母名姓,方知是本城贡生李冲的次女。又笑问逢春道:“你也中了?”卜氏道:“你是十九岁中解元,他是二十四岁中八十一名举人,中的虽比你低些,举人还是真的。”于冰笑道:“他中了胜我百倍。”又问道:“你们日月过的怎么说?”卜氏道:“自从我父亲去世,我叫陆芳同柳国宾,将城内外各处房子部变卖了;因为讨几个房钱,年年和人闹口角。我将卖了房的七千多银两,在广平府立了个杂货店,甚是赚钱;到如今,七千两本钱做成万两有余。若将各铺生意田产合算,足有十三万两家私,比你在时还多了四万余两。”于冰道:“安衣足食,子女儿孙之乐,要算你是福人了。”卜氏道:“谁教你不亨福来!”于冰道:“百年内之福,我不如你;百年外之福,你与我不啻天渊。”又问道:“姑丈周家并姑母,可有音信否?”卜氏道:“我们两家,不隔一二年,俱差人探望;二位老长亲好家道,越发富足,姑母已生了儿子八九年了。”于冰点头道:”好!”卜氏道:“你也把我盘问尽了,我也问问你:你出外许多年,遇着几百个神仙?如今成了怎么样道果?”于冰道:“也没什么道果,不过经年家登山涉水而已。”卜氏又向于冰道:“你的容貌,不但一点不老,且少嫩了许多,我就老得不像样了。”正言间,只见陆永忠夫妇,同两个儿子跑来叩头。于冰道:“你父亲也没了,我方才知道,甚是悲悼;你家中用度何如?”永忠道:“小的父子,承太爷、太太和大爷恩典,地土银钱房屋足有二千四五百两,着实是好光景。”于冰道:“如此我心上才快活。”少刻,请于冰里边吃饭。于冰到里边内房说道:“家中若有鲜果子甚好,如无,不拘干果仁之类,我还吃些;烟火食物,我数年来一点不动。”卜氏深为诧异,随吩咐众小厮分头去买,先将家中有的取来。于冰将数年辛苦,亦略说一番。坐到定更后,于冰见左右无人,向卜氏道:“我且在外边暂歇一宿,过日再陪你罢。”卜氏满面通红,道:“我大儿大女,你就在,我也不要你。”于冰同儿子逢春等坐至二鼓,方到外边书房内,吩咐柳国宾道:“你们连夜备办上好菜几桌,我要与先人上坟;与陆芳也做一桌,我要来到他坟前走走。还得车子一辆,我坐上,庶免本地亲友物色。”又向逢春道:“可戒谕众家人,不可向外边露我一字。”逢春道:“各铺众伙契俱来请安,我岳父李太爷,和左近亲友俱来看望,孩儿都打发回去了。”于冰道:“此皆我说迟了一步,致令家中人传出去,也罢了。”又道:“柳国宾诚谨,其功可抵陆总管十分之三,可与你母亲相商,赏银二百两,地一顷,以酬其劳。他年已衰老,吩咐家中男女,俱以老总管称之;即汝亦不必直呼其名。大章儿系我做孩童时左右不离之人,宜赏银一百两;其余家中男妇,你和你母亲量为赏给,也算我回家一番。”逢春连声答应。小厮们抱来七八件云锦褥被,于冰立命拿回。少刻,卜氏领了儿媳和两孙出来,直坐到五鼓方回内院。第二日早,将身上内外旧衣脱去,换了几件新衣服,并头巾鞋袜,上了坟,回到书房,和逢春要了白银二百三十两,又着安放了纸笔,然后将院门关闭,不许闲杂人偷窥,在屋内写了两封字,留下一封在桌上,仍借土遁去了。逢春同家中大小男妇,在厅上等候,至午间不见开门,卜氏着将书房门取下,一齐入来,那里有个于冰?止见桌上有一篇字儿,上写道: 别十有七年,始与尔等一面,骨肉亦太疏阔矣!某山行野宿,屡经怪异,极人世不堪之苦,方获火龙真人垂怜,授以杀生乃生奉决,将来仙道可望有成。吾儿藉祖功宗德,侥幸一第,此皆家门意外之荣,永宜诚敬事母,仁慈育下,保守天和。严嵩父子在朝,会试场切不可入;若能泉石终老,更洽吾心。如交无益之友,贪非分之财,则现在温饱,亦不能久。勉之!慎之!两孙儿骨气英秀,稍长须教以义方,毋私禽犊。吾从此永无相见之期,数语告戒,临颖怆然!银二百三十两,带送友人。示知。 逢春看罢,顿足大哭道:“父亲去矣!”卜氏道:“门子关闭着,我不解他从何处去了!”逢春道:“父亲已通仙术,来去不可测度。”又将书字内话与卜氏讲解了一番。卜氏呆了一会,说道:“此番来妖精鬼怪,连一口茶饭都不吃,我原逆料必有一走,倒想不出又是这样个走法,亦想不到走的如此之速。我儿不必哭他,他当日去后,我们也会过到如今,没有他倒觉得心上清净。”一家儿说奇道怪,反乱了半晌。逢春又亲到郊外四下里瞻望了半天,方才回来。正是: 庭前鹤唳缘思海,柱下猿啼为忆山。 莫道于冰骨肉薄,由来仙子破情关。 ------------------ 第十六回 别难友凤岭逢木女 斩妖鼋川江救客商 词曰:闲步暂栖丹凤岭,看诸怪相争;一妇成功请同行,也叙道中情。 孽龙吹浪吹涛声,见舟槎漂零;立拘神将把江清,一剑庆升平。 右调《武陵春》 话说于冰用遁法出了成安,到金不换家中叩门。不换见于冰回来,大喜道:“先生真是信人!”城璧也接将出来,让于冰到东正房坐下。城璧道:“大哥探望家乡,老嫂并侄子想皆纳福?”于冰道:“他们倒都安好,家计亦甚充裕,只可惜我一老家人未得一见。”城璧道:“可是大哥先日说的陆芳去世了么?”于冰道:“正是!”城璧亦甚是叹息。于冰道:“贤弟从今六月出门,恐二侄子见你久不回大有不便。我今在家中,已替你详写家信,言明你弟兄二人事由,已差鬼役送去,明早必有回音。”城璧道:“弟已出家,何暇顾及妻子?随他们去罢了!”于冰道:“似你这样说,我昨日回家,真是大坏清规了!吾辈有妻子,贵不萦心于妻子;若明知祸患不测,而必使妻子故投死地,不惟于己不可,即待人亦有所不忍。”不换道:“这封书真是要紧之至,但不知先生怎么使差鬼送去?”于冰道:“明早便知。”说罢,三人叙谈至二鼓方歇。至四鼓时分,鬼役超尘暗禀道:“小鬼奉法旨,领移形换影符一道,假变人形,已将书字寄交范村连城璧家,讨有回信在此。”将符与书信交讫。于冰收超尘于葫芦内。次早,递与城璧拆开,三人同看,城璧见果是他儿子亲笔,上面有许多凄惨语叮咛嘱咐他,侄儿也再三劝城璧偷行回家探望等语。城璧长叹了一声,把一个金不换心服得瞠国咋舌,竟不知于冰是何等人。于冰道:“二侄既知始末,从此自可保全,我此刻即与贤弟别去,三年后来看你。”又向不换深深一揖,道:“令表兄请凡仰望照拂,弟异日自必报德。”城璧大惊道:“大哥今往何处去?”于冰道:“人间烟火,我焉能日夜消受?”说着从怀内取出白银二百两,向不换道:“老兄家亦寒素,安可久养长客,此银权作令表兄三年饮馔之费,不收便非好朋友,我就此刻谢别。”不换再三苦留,城璧倒一言不发,惟有神色沮丧而已。于冰见城璧光景,心上甚难为情,于是拉他到下房内说道:“贤弟不必惜别,我此去不过二三年,即来看你。日前曾说明你通是血肉之躯,难以同行;我此时即传你吸气导引之法,果能朝夕奉行,自有妙验。”随将出纳收放始末说与,只未传与口诀,缘心上有一点还信他不过也。城璧一一谨记。于冰出来,向不换拱手道:“千万拜托,弟去了。”不换知不可留,同城璧送数里之外方回。 于冰心里说道:“闻四川峨盾山胜景极多,我魂梦中都是羡慕,今日偷空去一游,就从那边采访人间疾苦,做个积功德的起手,有何不可!”旋即驾云光奔驰,已到峨眉山上,随处赏玩。见山岚叠翠,花木珍奇,两峰突起对峙,绵亘三百余里,宛著峨眉;苍老之中,另具一种隐秀,较上西湖娇艳,大不相同。一日,游走到丹凤岭上,见对面一山,嵯峨万丈,势可齐天。岭上有石堂一座,内贮石床、石椅、丹炉、药鼎之类。于冰看天色已交酉时初刻,口中说道:“今晚就在此过夜罢。”方才向石床上一坐,只见对面山上夹缝内,陡然走出两个大汉,各身长一丈五六,披发跣足,身穿青衣。两个大汉俱朝西眺望,猛听得一声,说道:“至矣!至矣!”其声音阔大,仿佛巨雷。说罢,两个大汉俱入山夹缝内。少刻,那两个大汉又出来,各手执弓箭,大亦绝伦。一大汉道:“看我先中其腹!”说着,将弓拉满,向西一箭射去,于冰急忙看那箭到处,只见正西山头有一妇人缓步走来,此箭直中其胸。那妇人将箭拔去,丢在地下,复向东走来。一大汉道:“此非你我所能制服,须报知将军!”只见那两个大汉,又入山夹缝内。须臾,夹缝内出来十五六个大汉,皆身高一丈六七尺者,齐声向山夹缝内躬身喊叫道:“诸将军出宫御敌!”只见那夹缝内出来一绝大汉子,即众大汉所谓将军者:身高二丈六七尺,赤发朱衣,两眼比盘子还大,闪闪有光;面若囗噀血,刚牙锯齿,亦手执弓箭,面向西望。只见那妇人渐次相近。于冰存心细看,见那妇人翠裙鸳袖,锦衣珠环,容貌极其秀美,乃妇人中之绝色也。从山西款段而至。那将军回顾众大汉道:“看我中其喉!”众大汉齐声道:“共仰将军神箭!”只见那将军拽满大弓,将箭放去,口中说声:”着!”只见那枝箭响一声,正中在妇人咽喉上,一半在项前,一半透出项后。那妇人若不知者,轻轻将箭抽去,掷于地下,又缓缓走来。那将军环顾众大汉道:“此非军师先生,不能降服此妇,汝等可快请军师先生来!”俄顷,军师先生亦从夹缝内走出。于冰见那军师先生,长有六尺,粗也有六尺,头大如轮,目大如盆,口大如锅,面如黑漆,身绿如荷,乍见与一大球相似。只见那军师先生手拿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用剑向地下一指,山溪大小石块都乱跳起来;又用剑向天上一指,那些大小石块随剑俱起在空中;复用剑向那妇人一指,那些大小石块雨点般向妇人打下。只见那妇人口内吐出寸许大一小瓢,其色比黄金还艳;用手将小瓢一晃,那些大小石块响一声,俱装在瓢内,形影全无。那妇人又将瓢向军师先生并众大汉一掷,响一声,将众大汉同军师先生并将军俱装入瓢内,飞起半天;那妇人又用手将瓢连指几指,那瓢在半空连转几转;那妇人将手向下一翻,那瓢在半空也随手一翻,从瓢内先倒出无数大小石块,势若山精;随后又倒出许多青黑水来,如瀑布悬空一般,飞流直下,平地上堆起波涛。那妇人将手一招,那瓢儿仍钻入妇人口中。那妇人旋即袅袅婷婷,仍向西山行去。 于冰在石堂内看了半晌,竟看呆了。心中说道:“此必都是些妖怪,敢于青天白昼如此兼并。莫管他,且送他一雷火珠!”想罢,走出石堂,用右手将珠掷去,烟火到处,响一声,打得那妇人黄光遍地,毫无损伤。于冰急将珠收回。那妇人掉转身躯,见于冰站在对山石堂外面,复用俊眼将于冰上下一看,笑说道:“我有何得罪先生处,先生却如此处置我?”于冰见雷火珠无功,大为惊诧,高声说道:“我乃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是也!替天斩除妖孽多年。你系何等精怪,乃敢横行,不畏天地?”那妇人又将于冰细看道:“你面竟有些道气,正而不邪。敝寓离此不远,请先生同去一叙何如?”于冰大笑道:“我若不敢到你巢穴里去,我也算不得火龙真人弟子了。”说罢,将身躯从岭上一跃,已到妇人面前。那妇人让于冰先行,于冰道:“你只管前走,我不避你。”那妇人微笑道:“我得罪先生,导引了。”说罢,分花拂柳,袅娜而行,于冰跟在后面。过了两个山头,盘绕至山底,见一绝大桂树,高可齐天,粗径亩余。那妇人走至树前,用手一推,其树自开,现出门户屋字,执手让于冰先行,于冰迟疑不敢入去。那妇人道:“我非祸人者,先生请放心。”于冰道:“你先入去,我随后即至。”那妇人又笑了笑,先入树内。于冰此时进退两难,又怕被妖怪耻笑胆怯,于是口诵护身神咒,手握雷珠,跟了入去。觉得一阵异香扑鼻,清人肺腑;放眼一看,另是一个天地。但见: 门楼一座,屋宇两层;琉璃瓦射天光,水晶帘垂户外。绿衣侍女调鹦鹉于西廊,粉面歌童驯元鹤于东壁。篆烟袅袅,炉喷冰麝奇香,佳卉纷纷,盆种芝兰瑞草。丹楹绣柱,分悬照乘之珠;画阁锦堂,中供连城之璧。孔雀屏堆云母,麒麟座砌赤英。室贮楠榴,绞绡帐披拂床第;几陈宝鉴,珊瑚树辉映庭除。玉珂金铉,可是花房器物,琼台贝阙,居然树内人家。 于冰到树内,见朱门绣户,画栋雕梁;陈设物件,晶莹耀日(目),多非人世所有。心里说道:“天下安有树内有此宅舍?必是妖怪幻捏而成。那妇人见于冰入来,又执东家之礼,让于冰先行;于冰到此也避忌下来,大踏步走入厅内。那妇人向于冰轻轻一拂,又与于冰分宾主坐下。许多侍女有献松英露者,献玫瑰露者,献紫芝露、芭蕉露者,于冰总不吃。妇人道:“先生修道几时矣?”于冰道:“你端的是何妖怪,可向我实说!”妇人笑道:“我非妖怪,乃木仙也。自盘古开辟以来至今,历无算甲子,适先生所见大桂树,即吾原形。”于冰道:“方才对敌众大汉并将军和军师先生,皆何物?”妇人道:“此辈亦梗楠、杞梓、松柏、揪桧之属,均系经历六七千年者。奈伊等不务清修,惟恃智力;在此逢人必啖,遇物必杀,上干天地之和,下激神鬼之怒,今日截除吾手,实气数使然。”于冰听其语言正大,将头点了几点。又问道:“他们既如此作恶,为何不早行斩除,必至今日?”妇人道:“去岁那极大汉子自号将军者,不揣分量,曾遣媒的求婚于我;我将媒妁严行重处,断臂逐去。昨午花蕊夫人约请明霞殿,看鹤蛇衔珠戏;此辈访知我不在,碎我花英,折我枝条,屋宇几为之覆;此刻相持,亦以直报怨耳!”于冰道:“仙卿口中吐一小黄瓢,极能变化,此系何物?”妇人道:“此桂实也!吾实有数百年一结者,要皆桂之精华,桂之血脉也。吾于天皇时,即择一最大而久者,炼之四千余年,始成至宝,其形似瓢,其实则圆,随意指使,大可盛山岳、江湖,小可破虮虱、微物也!”于冰道:“众大汉等入此瓢,皆成青黑水,这是何说?”妇人道:“青黑水乃形质俱化树木之汁液耳!”于冰道:“仙卿之瓢,亦能化人否?”妇人笑道:“人与物一体,既可以化物,即可以化人。”于冰笑道:“信如斯言。则凡入卿瓢者,一概无生矣!”妇人道:“瓢与吾乃同根共枝而出,瓢即是我,我即是瓢;人物之人吾瓢者,生死随吾所欲,何至于一概无生也!”于冰点首至再,曰:“可谓至宝矣!”又道:“仙卿既能作此屋字,又能有如此道术,何不光明磊落,做一须眉丈夫;而必朱唇皓齿,冶其容,小其足,献媚态娇姿于日月照临之下,这是何说?”妇人大笑曰:“吾辈得阳气生者则男,得阴气生者则女;万物各有阴阳,草木宁无雄雌?信如先生言,则男男女女皆可随我所欲,而造化竟由我操矣!”于冰笑,妇人亦笑。于冰曰:“仙卿修炼,亦调和铅汞否?”妇人道:“其理则同,其运则不同。先生以呼吸导引为第一,餐霞吸露次之;我辈以承受日精月华为第一,雨露滋润次之。至言呼吸导引,不过顺天地气运,自为转移可也。大概年愈久则道益深,所行正直无私,即可与天地同寿。于冰又笑说道:“如仙卿这样说,则仙卿肚内竟空空洞洞,一无所有了?”妇人道:“既化人形,外面四体俱备,腹内自五脏六腑皆全,只是强为捏造,系后天非先天也。岂有空洞无物之理?若空洞无物,自应无觉无识,那便是真正木头,此刻焉能与先生话谈也!先生既系火龙真人弟子,定必与桃仙客相识。仙客与吾辈同类,试问仙客肚中亦空空洞洞否?”于冰听了大笑,妇人亦大笑。于冰起身告辞,妇人道:“日色将落,男女之嫌宜别;房屋虽有,不敢留先生过宿。今日相会,亦系盘古氏至今未有奇缘,我有桂实数枚为先生寿!”令侍儿取出一锦袋来,内贮碟碗大者,茶酒杯大者,枣豆大者不等,无一不黄光灿烂,耀目夺睛;芬馥之气,味迈天香,嗅之顿觉心神清越。妇人取茶杯大者一,枣大者十,说道:“此茶杯大者三千年,服之可延寿三百载;枣大者皆百余年物,服之可延寿一纪。”于冰作揖领谢。又问道:“仙卿从开阵时修持至今,所行又光明正大,理会膺上帝敕诏,位列金仙;今犹奇迹林泉,何也?”妇人道:“吾于天皇氏时,即奉诏为桂尊夫人;因性耽清静,授职后便须随班朝晋,缘此叩辞。至帝尧时,又奉诏封清华夫人,敕命佐花蕊夫人,总理九州四海花卉荣枯事。于此缺极繁,更非所愿,仍复固辞,只今算一草莽之臣可也。”于冰连连作揖,道:“今日冒渎夫人之至!”妇人带笑还了两拂,送于冰至树外,说道:“山海之内多藏异人,嗣后先生宜珍重厥躬,毋轻以隋珠弹雀。”于冰拱手谢道:“良言自必书绅。”夫人又道:“暇时过我一谈,于先生未尝无益。”于冰唯唯。刚走得一步,那树已无门矣。后来,于冰授职金仙后,倒与此桂成道中契友,互相往来,此是后话。 次早,复去游览,数日后,方驾云出山。离地才起了三百余丈高下,见川江内银涛遍地,雪浪连天,一阵怪风,刮得甚是利害。但见: 不是风伯肆虐,非关巽二施威。竹浪横飞,宁仅穿帘入户;松涛乱卷,慢言灭烛鸣窗。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五峰瀑布,何因泻至江干;三峡雷霆,直似涌来地底。大舟小舰,翻翻覆覆,真如落水之鸡;少女老男,扰扰纷纷,无异熬汤之蟹。 于冰见风势怪异,低头下视,见川江内大小船只,沉者沉,浮者浮,男女呼天叫地,个个随波逐流,心上甚为恻然,急向巽地上一指,喝声:“住!”少刻,风息浪静。见梢工、水手,各整舟揖;其中有翻了船,救上岸的,又皆呼天叫地,势类疯狂。于冰复手掐剑诀,飞符一道;须臾,大小江神拱立云中,听候使令。于冰问道:“今日大风陡起,川江内坏无限船只,伤残许多民命,尔诸神可是奉上帝敕旨,收罗在劫之人么?”众神道:“这段江名为孽龙窟,最深最险。江底有一老鼋,已数百载,屡次吹风鼓浪,坏往来船只,实系此物作祟,小神等并未奉有敕旨。”于冰大怒道:“尔等既职司江界,理合诛怪安民,体上帝好生之心,何得坐视妖鼋肆虐,任他岁岁杀人?尔等职守何在?”众神道:“妖鼋身躯大经亩许,力大无穷,且通妖术,小神等实没法遣除。”于冰越发恨恕道:“此等尸位旷职的话,亏你们也说得出!既无力遣除,何不奏闻上帝,召天将诛之?”诸神皆鞠躬认罪,无可再辩。于冰将木剑取出,上面书符两道,付与江神道:“可速持吾剑投入鼋穴,自有妙应。”江神等领剑入水,见老鼋还在那里食落江男女。又有那些不知死活的鱼虾,也来赶吃人肉,统被老鼋张开城门般大口,一总吞去。正在快活时,江神等将木剑远远的丢大,那剑出手有光,一道寒辉,掣电般直扑老鼋项下。只见那老鼋从口中吐一股青气,将木剑冲回有百余步远近,在水中旋转不已。只待青气散尽,那木剑又照前飞去,仍被青气冲回,如此五六次。众江神见不能成功,将木剑收回,齐到半空中细说妖鼋利害。于冰道:“此必用前后夹攻之法方可。”随将雷火珠交付江神,吩咐如此如此。众江神领命,握珠者立在老鼋尾后,持剑者仍在前面。将剑丢去,老鼋复吐青气,不防尾后响一声,雷火珠早到,打在老鼋尾骨上;老鼋虽觉疼痛,却还不甚介意。江神将珠收回,复向老鼋掷去,大响了一声,这一珠才将盖子打破,疼得老鼋声吼如雷,急忙将身躯掉转,张着巨口向众江神吐毒。众江神收珠倒退,却好木剑从老鼋背后飞来,直穿过老鼋脖项,血势喷溅,波浪开而复合者几次。而老鼋踯躅跳跃,无异山倒峡崩,江面上船只,又被水晃翻了许多。于是登开四足,向江底芦草多处乱钻。只见那剑真是仙家灵物,一直赶去,从水中倒起,转一转,横砍下来,将脖项刺断一半。老鼋倒于江底,那剑犹往来击刺,好半晌鼋头始行坠落。于冰在云中等候多时,方见众江神手捧珠剑,欣喜复命,细说诛杀妖鼋原委,又各称颂功德。正言间,忽听得江声大震,水泛红波,见一鼋头大有丈许,被众神丁推涌上江岸,看的人蜂涌蚁聚,都乱嚷:“上帝降罚,杀此亘古未有的怪物!从此永庆安澜,商旅可免覆舟之患矣!”于冰戒谕江神,着不时巡查,以除民害。众神遵命去了,于冰方催云行去,随地济困扶危。正是: 丹凤岭前逢木怪,川江水底斩妖鼋; 代天宣化神仙事,永庆升平行旅安。 ------------------ 第十七回 请庸医文魁毒病父 索卖契淑女入囚牢 词曰:烛影摇红笔莫逃,儿杀父出今宵,藉医刀。烈女救夫索卖契,心先碎; 英雄甫听语声高,恨难消。 右调《杨柳枝第二体》 话说于冰斩了妖鼋,这日商客死亡受惊者甚多。就中单表一人,姓朱,名文炜,系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年二十二岁,住居柏叶村。他父名朱昱,年五十二岁,有二千两来家私,住房田地在外;从部中打点补授四川金堂县典史。他长子名文魁,系已故嫡妻黄氏所出,娶妻殷氏,夫妻二人皆谲诈残忍。文魁最是惧内,又好赌钱,每逢赌场,便性命不顾。其次子朱文炜,系已故侧室张氏所生,为人聪明仁慈,娶妻姜氏,亦甚纯良。他家有两房家人:一名段诚,一名李必寿,各配有妻室。朱昱最爱文炜,因长子文魁好赌,将田产留文炜在家经理,将文魁带至任所,也是防闲的意思;说明过三年后,方着文炜来替换。朱音满心里要娶个妾,又因文魁在外独宿,不好意思举行。喜得他为人活动,于本地乡绅铺户,应酬得轻重各得其宜,上司也甚是喜他,常有事件批发。接连做了三年,手内也弄下有一千四五百两,又不敢在衙门中存放,恐文魁盗用,皆暗行寄顿。这年已到三年,丈炜思念他父亲,久欲来四川省亲,因屡次接他父亲书信,几时文魁回家方准他来。他哥哥文魁又想家之至,常暗中寄信着文炜速去,弄得文炜没了主意。又兼他嫂嫂殷氏因文炜主持家政,气愤不过,天天指猪骂狗的闲吵,文炜夫妇处处谦让,才强支了这三年。这年决意入川看父,将地土俱行租种与人,又将家中所存所用,详细开写清账,安顿下一年过度,交与他嫂嫂管理;又怕殷氏与姜氏角口,临行再三嘱托段诚女人欧阳氏,着他两下调和,欧阳氏一力担承,方同段诚一同起身。 这日到孽龙潭,陡遭风波,船只几覆,来在金堂县。朱昱大喜,细问了家中并乡里等话,着文魁与文炜接风痛饮。文魁见兄弟来,可以替得早行回家。不意过了月余,朱昱一字不题。文魁着文炜道达,但付之不答而已。文魁恼恨之至,外面虽不敢放肆,心里也不知咒骂了多少。一日,朱昱去绅士家看戏,至三鼓后方回,在马上打了几个寒战,回署便害头疼。次日,请医看视,说是感冒风寒,吃了两剂药,出了点汗,觉得清爽些。至八天后,又复遍身疼痛,寒热交作,有时狂叫乱道,有时清白。一日,到二更以后,朱昱见文炜一人在侧,说道:“本城贡生刘崇义与我至厚,他家收存我银一千一百两,月一分行利,有约契。我曾与他暗中说明,不着你哥知道。新都县敦信里朱乾,是与我连宗兄弟,他那边收存我银三百两,也是月一分行利,此宗你哥有点知道。二处我都系暗托,说明将来做你的饭根。我若有个好歹,你须设法弄在手内,日后你哥哥将家私输尽,你就帮助他些,他也领情。不是我做父母的存偏心,我深知他夫妻二人皆不成心术,久后你必大受其累。约契收放在一破红油柜中旧拜匣内,你可速速拣收在手!衣箱内现存银八十余两,住房桌下存大钱三万余文,你哥哥都知道,瞒不得他。若将衙门中器物等项变卖,不但棺木,即回去脚价盘费亦足而又足。至于本乡住房并田地,我过日自有道理。”文炜泣说道:“父亲不过是受了寒,早晚即愈,何骤出此言!本城并新都两处收存银两,一任哥哥收取;我一分一厘亦不经手,非敢负父亲疼爱至意,大抵人生穷通富贵,自是命定,若我欺了哥哥,天亦不容我。父亲可安心养病,断断不必过虑。”朱昱听了,蹙眉大恨道:“痴子深负我心,你到后悔时方信我言。由你去罢!”又道:“我此时觉得着实清爽,可将你哥哥同段诚叫来。”文炜将二人叫到,朱昱向文魁道:“我一生勤俭,弄下些小家私;又得做此微员,年来不无补益。我这病看来还无妨,设有不测,世人没个不散的筵席,扶我灵回乡后,断不必劳亲友吊奠,倒要速请亲友与你弟兄二人分家,断不可在一处居住。家中住房原价是三百三十两,你弟兄二人谁爱住此房,即照原价归结,另寻住处;将来不但田产,即此处并家中所有器物、银钱。衣帛等类,虽寸丝断线,亦须眼同亲友公分,以免骨肉争端。若谁存丝毫占便宜之见,便是逆命贼子!段诚也在此,共记吾言。你是我家四世老家人之后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处,须直口苦劝,毋得瞻徇;若他们以主人欺压你,就和欺压我一般。你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负我!”段诚听了,泪下如雨。又向文魁道:“你除了顽钱,我想普天下也再没第二个人能占了你的便宜,我倒也放心;你兄弟为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怜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说话间,又烦躁起来,次日更甚。本县东门外有个举人,姓强,名不息,专以行医养济家口,是个心粗胆大、好走险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总在一剂两剂药上定死活,每以国手自任,地方上送他个外号叫“强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谢礼过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强盗”把个举人名品,都被他行医弄坏了。朱文魁慕他治病有断决,两三次打发衙役请来,看了脉,问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头,道:“此真阴症伤寒也!口渴烦躁皆假相,了非用人参五钱,附子八钱,断无生理!”文魁满口应承。文炜道:“医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阴阳二症听得人说必须分辨清楚,药不是轻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说!先生来,自当以先生话为主,只求开方早救为是,你讲得是什么阴阳!”强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内也不知治着多少,我若认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试药?不是学生夸口说,城内外行此道者数十人,笑话他还没一个识得此症。”文炜不敢争辩。开了方儿,文魁便着段诚同衙役买参挝药。强不知去后,文炜放心不下,将药方请教先治诸人,也有一言不发的,也有摇头的,也有直说吃不得的,文炜与文魁大争论起来。文魁急得大嚷道:“你不愿父亲速好么?耽搁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炜也没法,但愿服药立愈。服药后,便狂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阳症,不过食火过重,汗未发透,邪气又未下,若不吃药,亦可渐次平安,他那里受得起人参、附子大剂,文炜清急,又与文魁争论,文魁道:“亏你还是个秀才,连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会,朱昱声息具无。文魁道:“你看安静了没有?”文炜在嘴上一摸,已经死了。文炜抚尸大叫,文魁亦大惊,也悲号起来。哭了半晌,率同衙役,停尸在中堂,买办棺木。本县闻知,立即差人送下十二两奠仪。三日后,署理官早到,至七日后,文魁托书役于城内借了一小佛殿,名慈源寺,搬移出去,然后开吊。又请他父亲相好的绅士几人,求了本县名帖,向各绅衿铺户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两;文炜将刘贡生等借约二张拣出,支付文魁;文魁喜欢得心花具开,出乎意料之外,极力的将文炜誉扬贤孝,正大不欺。一日,文魁向文炜道:“刘贡生所借银两,我亲问过他三四次,他总推说一时凑不及,许在一月后,看来利钱是无望的了;新都县本家朱乾借银三百两,他住在乡间敦信里,离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诚走遭,必须按约上年月算明利钱,除收过外,下欠利钱一个也让不得。我们是甚么时候?讲到连宗,他该破家帮助我们才是有人心的长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时日,你两人断断不必回来,天天守着灵何益?”次日,文炜遵兄命,同段诚去了。到朱乾家,相待极其亲厚,早晚在内房饮食,和亲子侄一样;银子早已备办停妥,又留住了四天,与了本银三百两,又找了利银十六两,余外又送了十两,具是十足纹银。主仆二人千恩万谢,辞了上路。 约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县饭馆内吃饭,见三三两两出来人去,都说的是林秀才卖老婆还官欠的话,咨嗟太息的,倒十有八九。听了一会,也没什么关心处。原来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县人,单讳一个岱字,号齐峰,年三十一岁。他生得汉仗雄伟,勇力绝伦,虽是个文秀才,却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步下可敌万人。娶妻严氏,颇有才色,夫妻甚相敬爱。他父亲林楷,为人正直,做过陕西陇县知县,真是一钱不名,后来病故在任内,林岱同他母亲和家人林春,扶柩回籍,不几月他母亲也去世。清臣之家,那有什么私囊?又因重修陇县城池,部中刻减下来,倒亏下国帑二千七百余两,着落新都县承追。前任县官念他是旧家子弟,不过略为催取,林岱也交过八百余两。新任知县叫冯家驹,外号又叫冯剥皮,为人极其势利刻薄,他曾做过陇西县丞,与林楷同寅间甚是不对,屡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当面耻辱;今日林岱有这件事到他手内,正是他报怨之期。一到任,就将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比责;林岱破产完了一千余两,求他开释,他反申文上宪,说林岱亏欠国帑,恃符抗官,不肯交纳,将秀才也革下来。林岱又将住房变卖交官,租了一处土房居住。本城的绅衿铺户,念他父居官正直,前后捐助了三百两,尚欠四百五十两无出,大家同去恳冯剥皮,代他报家产尽绝。冯剥皮不惟不准情面,且将林岱拿去收监,将来林春讨保释放,林春不几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严氏做些针线,货卖度日,又要结念林岱衣食,把一个小女厮也卖了做过活。后来剥皮竟将林岱也立限追比,又吩咐衙役着实重责,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过意不去,捐了一百两交纳,复恳他报家产尽绝的申文。剥皮满口应许,将银子收下,仍是照旧比责,板子较前越发打得重了。此后内外援绝,苦到绝顶,严氏在家中每天不过吃一顿饭,常有整天家受饿,没饭吃的时候。 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人只叫他‘胡混’,是个心大胆小,专好淫奔之人。他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门,藉此欺压良善。他屡次看见严氏出入,姿色动人;又知林岱在监中无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个善会说话有机变的宋媒婆,以采买针线为由,常拿些绸缎碎物,着严氏做;做完他就将手工钱送来,从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钱都是胡贡暗出,因此往来的透熟;每日家言来语去,点缀严氏,看他卖身救夫,与宫贵人家做个侧室,便可名利两收。严氏是个聪明妇人,早已明白他的意见,只是不应承他;后见他屡次牵引,便也动了个念头,向宋媒道:“我非无此意,只是少个妥当人家,你即这样关切我,心里可有个人家么?”宋媒即将胡监生人才、家道、年纪说了个天花乱坠。严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监,只怕他未必肯出大价钱娶我。至于与人家做妾,我倒不回避这声名。”宋媒道:“这胡大爷也曾说过,止出三百五十两,此外一两也不多出。”严氏笑道:“可见是个天缘!他出的这银数,却与我夫主实欠暗合,就烦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罢。”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方能妥贴的了。”严氏又笑道:“这部容易,我早晚与你拿来;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爷三心两意,万一反悔,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你敢包办么?”宋媒道:“若胡大爷有半句反复话,我就永堕血盆地狱!我若是亏耍了你,着你在丈夫前丢人,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教他死了!”严氏道:“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将来凭据到手,就劳动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若我夫至午时不回家,便是一百个未时来也不出门!”宋媒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怕放不出人来?只要凭据写得结实明白方妥,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两人讲说停当,宋媒婆欢欢喜喜,如飞的去了。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县衙门,向管监的哀恳,管监的念林岱困苦,随即通知放严氏入来。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满腿杖伤,上前抱住大哭,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一大壶酒,放在面前,严氏也坐在一旁,说道:“家中无钱,我不能天天供给你的饮食,你可随意吃些,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这一来,我越发不能下咽。倒是酒我吃两杯罢!”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斟满递与林岱,林岱吃了一口酒,还是半冷半热的,问道:“你们家间米还有得吃么?”严氏道:“有钱时买一半升,无钱时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将杯放下,长叹道:“我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于冯剥皮之手!他挟先人仇恨,断不相饶!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严氏道:“你们男人家,要承先启后,关系重大;我们妇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轻?将来上天可怜你,若有出监之日,我倒愁你没个归结。”林岱道:“我时常和你说,有一个族伯林桂芳,现做湖广荆州总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也与他参商,二十年来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别无亲友。设或有个出头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严氏点头道:“任他怎么参商,到底是林氏一脉,你又在患难中,谁无个恻隐之心!”林岱道:“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虽插翅亦难飞去!”严氏道:“三百五十两倒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见。”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帮,有此义举?”严氏笑道:“不但三四百两,就是三四十两,‘相帮’二字从何处说起?”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严氏道:“我的主意耍舍经从权,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林岱听了,倒竖须眉,满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倒有此际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头,讨一副纸笔来。”少刻,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林岱提笔战缩缩的写道: 立卖妻契人林岱,新都县人,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无可交纳,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出卖与本城胡监生 又问严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严氏道:“是讲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又写道: 名下为妾,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并无短少,日后不许反悔争竟。恐口无凭,立卖约存照。 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姓什么?”严氏道:“姓宋。”林岱又写: 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亲笔立。 写毕,将拿来的酒菜大饮大嚼,吃了个罄尽。吃毕,将头向监墙上一斜靠,闭紧双睛,一句话不说。严氏道:“你出监后,务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许多要紧话嘱咐你,你若是睹气不到家中,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罢!”言讫,将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严氏收拾起诸物,又恐林岱听见,眼中流泪,心里大痛,悄悄出门。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严氏改做满面笑容,让媒婆到房内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活,银子三百五十两,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我前夫都不管。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我断断不肯动身。不是我心恋前夫,情理上该是这样。此系官银,谅也不敢舛错,你就将契约拿去罢!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见了契约,如获至宝,说了几句吉庆话,如飞的跑去递与胡监生,居了天字号大功。胡贡看了大喜,次日一早,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剥皮说了无数送情话,始将银两收兑入库。胡贡又到宅门并承办书吏处说定,事完相谢,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将林岱当时放出监来。然后回家,催着收拾喜轿,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报知,严氏忙着林春女人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正是: 贼子借刀弑父,淑女卖身救夫; 两人事迹迥异,问心各有悬殊。 ------------------ 第十八回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赎烈妇倾囊助多金 词曰: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衾;立志救夫,痴心与恨长。世事难 凭断,竟有雪中炭;夫妇得周全,豪侠千古传! 右调《连环扣》 且说林岱出了县监,正心中想个去处躲避,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林岱又羞又气,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满城中谁不知我卖了老婆?”万无奈何,低了头走,也不和熟识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门前,见喜轿在一边放着,看的人高高下下约百十余人。又听得七言人语说:“林相公来了,少刻我们就要看霸王别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开众人入去。严氏一见,大哭道:“今日是我与你永别之日了!”将林岱推得坐下道:“我早间买下些须酒肉,等你来痛饮几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轿现在门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乱我怀抱!既有酒肉,你去后我吃罢。”正说话间,只见胡监生家两个人入来说道:“林相公也回来了,这是一边过银,一边过人的事体。”严氏大怒道:“总去也得到日落时分!人卖与姓胡的,房子没卖与姓胡的,是这样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听了,也要发话,想了想,两人各以目示意而出。严氏又哭说道:“我与你夫妻十数年,无福终老,半路割绝;你将来前程远大,必非终于贫贱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挪移几两盘费,投奔荆州,异日富贵回来,到百年后,你务必收拾我残骨,合葬在一处,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呵呵大笑道:“这都是婴儿说梦的梦话!你焉能与我合葬?” 且不说夫妻话别。再说朱文炜、段诚算还了饭钱,刚走到县东门,见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围绕着一家门子拥挤看视,又见一个妇人从门内出来,拍手说道:“既然用了人家银子,吃新锅里茶饭去就是了,又浪着教请买主胡大爷来说话!”说着往路北一条巷内去了。文炜向段诚道:“这必定是我们在饭铺中听得那话,我们走罢!”段诚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闲着,我们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见一个人,挺着胸脯,从北飞忙的走来。但见: 满面浮油,也会谈忠论孝;一身横肉,惯能惹是招非。目露铜光,遇妇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钱臭,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敬府趋州,硬占绅衿地步;畏强欺弱,假充光棍名头。屡发非分之财,常兔应得之祸。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骂道:“你这般无用的奴才,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只管延挨甚么?”那几个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轿,我们也没法。”又成(段诚)见先前去的那妇人,也从北赶来,入门里边去。少刻,从门内走出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风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黄,站在门前,用衣襟拭去了泪痕,高声问道:“那个是监生胡大爷?”只见那从北来的人,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说道:“小生便是。”那妇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见!”胡监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严氏道:“我夫虽欠官钱,实系仇家作弄,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念我夫主黍系官裔,捐银两次,各助多金,可见恻隐之心,人人皆有。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首终身,生不能衔草阶下,死亦焚顶九泉。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拨)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定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胁)连理,诚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若到那时,人情两妨,徒招通国笑议,未知尊驾以为然否?”胡监生道:“娘子虽有许多之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语不晓得,我只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若说‘积德’二字,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分散与众贫人,还多道我几个好,也断断不肯都积德在你夫妻两人身上。闲话徒说无益,快上轿走路是正务,我家有许多来友等候吃喜酒哩!”此时看的人并听的人越发多了,不下千数,嗟叹者不一而足。只见那妇人掉转头,向门内连连呼唤道:“相公快来!”叫了几声,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看了看众人,随即又闪入门内。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妾以蒲柳之姿,侍枕席九载,实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飞。不意家门多故,反受仕宦之累,非你缘浅,乃妾命薄!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止知从一而终,从今日以至百年后,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前途保重,休要想念于我!”又指着胡监生骂道:“可惜我几句良言,都送在猪狗耳内!看你这厮,奴头贼眼,满身钱臭,也不象个积阴德、识时务的人!”说罢,从左袖内拉出钢刀一把,如飞的向项下一抹。背后有一后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将刀子从肩旁夺去,倒将那后生手指勒破,鲜血淋漓。那妇人大叫了一声,向门上一头触去,摔倒在地,只见血流如注,衣服与地皮皆红。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无异轰雷。胡监主见势头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严氏,见半身尽是血人。到底妇人家,无甚气力,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窿,幸身未死。林岱抱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极口赞扬烈妇,把胡监生骂得人气全无。待了一会,宋媒婆入去打听,见不至于伤命,忙去报知胡贡。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大嚷道:“怎么,我昨日买的人,今日还敢和姓林的坐着,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有本领到我家中施展去来!” 朱文炜看了多时,见事无收煞。此时心上更忍耐不住,分开了众人,先向胡监生一揖,说道:“小弟有几句冒昧话,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胡监生道:“你的语音不同,是那里人氏?”文炜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此地,看得多时。这妇人一心恋他丈夫,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没福消受,不过终归一死。依小弟主见,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让他赎回;老长兄拿着银子,怕寻不出个有才色的妇人来么?”胡监生道:“这都是信口胡说!他若有银子,不卖老婆了。”文炜道:“小弟借与他何如?”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活,都喝彩起来。胡监生道:“不意料你倒有钱,会放卖人口账。”文炜道:“小弟能有几个钱,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胡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众人听了,一片声乱叫道:“林相公快出来!有要紧话说。”林岱出来问道:“众位有何见谕?”众人道:“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指看文炜道:“这位姓朱的客人,情愿替你还胡大爷银子,赎回令夫人。”又指着胡监生道:“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着你夫妻完聚,岂不是两个积阴德人么?”林岱道:“我有银交银,无银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赎?”众人中有几个大嚷道:“你们听么,他倒硬起来了!”林岱连忙接说道:“不是我敢硬,只因与此位从未一面,心上过不去!”众人道:“你不世故罢,你只快快的与他二位叩头。”林岱急忙扒倒,先与文炜叩谢,后与胡贡叩谢。朱文炜扶起道:“胡大爷可有约契么?”胡监生道:“若无约契,我倒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随将约契从身旁取出,递与文炜看。文炜道:“约上止有三百五十两,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么?”众人齐说道:“只以纸上为凭罢!”胡监生道:“我的银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文炜道:“不但这十五两分外银子,就是正数,还要奉恳。”胡监生道:“你是积阴功人,怎么下起‘恳’字来了?”文炜道:“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六两,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好事,让几十两何如?”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你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文炜向段诚要来,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细的看了,说道:“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辅中秤兑。”文炜道:“我止有此银,这却怎处?”众人道:“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文炜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费?我又是异乡人,谁肯借与我!”胡监生道:“如此说,人还是我的。”内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穷秀才,通国皆知;众位人千人万,就没一个尚义的,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如今事已垂成,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又着他夫妻拆散?帮助不拘三钱二钱,一两二两,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积点阴德,一文可抵百文,一两可抵十两!”话才说完,大众齐和了一声,道:“我们都愿帮助。”一言甫毕,有掏出银子来的,有拿出钱来的,有因人多挤不到眼前,烦人以次转递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钱以至三二两不等;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替人传递,自己偷入私囊的;还有一时无现银钱,或脱衣典当,或向铺户借贷,你来我去,乱跑着交送的。没有半个时辰,银子和钱在林岱面前,堆下许多。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须臾,将银钱秤数清楚,一人高声向众大叫道:“承众位与子孙积福,做此好事,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零,这件事成就了!”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银钱俱在此,祈老长兄查收,可将卖契还我。”胡监生道:“你真是少年没心肝、没耳朵的人!我前曾说过,连库平并衙门中使费,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象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胡监生!你少掂斤播两!这银钱是大众做好事的,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商,你便使费了一千五百两,这是你走动衙门,不安分的事体,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我倒要问你:这使费是官吃了,还是书办衙役吃了?”说着,揎拳拽袖向胡监生扑来。又听得有几个道:“我们大家打这刻薄狗攘的!”胡监生急忙向人丛中一退,笑说道:“老哥不必动怒,就全不与我,这几两银子也有限的。我原为林大嫂张口就骂我。”又有几个人道:“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处。长话短说罢,到底还教加多少,才做个了结哩?”胡监生道:“话要说个明白,钱要丢在响处;今将林大嫂骂我的话说出,我这争多较少,众位自然也明白了。经年家修桥补路,只各庙中布施,也不知上着多少;众位都会行善,我就没一点人心?”说罢,将家中小厮叫到面前,指着朱文炜银两并众人公摊银钱,道:“你们将此拿上,带同轿子回去。”又将林岱约契递与朱文炜,道:“所欠二十多两,我也不着补了,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罢。”文炜将约契接了,举手道谢,即忙递与林岱。胡监生又向大众一举手,道:“有劳众位调停!”内中有几个见他脸上甚是没趣,也便赞扬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汉子!”胡监生笑应道:“小弟有何好处?不过在钱上吃得亏罢了。”随即领上家人,挺着胸脯走去。 林岱跪倒地下,朝着东西北三面连连叩头,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后,承本城本乡绅衿士庶,并各处铺中众位老爷,前后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银钱,成全我房下不至殒命失节,我林某也无以为报,就是这几个穷头。”说罢,又向东四北三面复行叩头。扒起来拉住朱文炜向众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间,不能遍请诸位老爷,意欲留这位朱恩公吃顿饭,理台向众位老爷表明。”众人齐声道:“这是你情理上应该的。”又向文炜道:“我们愿闻客人大名。”文炜不肯说,众人再三逼问,文炜道:“我叫朱文炜,是河南虞城县人,在贵省做点些须小生意。”众人听了,互相嗟叹曰:“做生意人肯舍这注大财,更是难得!难得!”又有几个人道:“相公你要明白,这朱客人是你头一位大恩人!”指着吆喝的穷秀才道:“此位是倡率众人帮助你的。”又指着要打胡贡的那人道:“这是为你抱不平,吓退胡监生的。”又指着大众道:“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还有那位夺刀的,又是你夫人大恩人。假若不是他眼明手快,令夫人此时已在城隍庙挂号了。今日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几个骂胡监生的道:”我们乡党中刻薄寡恩,再没有出胡监生之右者。但他善会看风使船,觉得势头有些不顺,他便学母鸡下蛋去了。”众人皆大笑,道:“我们散了罢!”朱文炜要别去,林岱那里肯依?将文炜拉入堂屋内,叫严氏道:“你快出来拜谢,大恩人来了!”严氏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着头连忙出来,与林岱站在一处,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磕下头去。文炜跪在一旁还礼。夫妻二人磕了十几个头,然后起来,让文炜上坐;严氏也不回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将文炜出银代赎话,向严氏细说。严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公保留。妾夫妻若贫贱一生,亦惟付之长叹;设或神天鉴宥,少有进步,定必肝脑涂地,仰报大德。”文炜道:“老贤嫂高风亮节,古今罕有;较之城崩杞国,环缢华山者更为激烈,使弟辈欣羡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处?端的有何事到敝乡?”文炜道:“小弟系金堂县典史朱讳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炜,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贵县敦信里要账,得银三百二十七两。适逢贤嫂捐躯,此系冥冥中定数,真是迟一日不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来恩公是邻治父台公子,失吊问之至!”又道:“小弟才出囹圄,无物敬长者,幸有贱内粗治杯酌,为生死话别之具。小弟彼时神昏志乱,无意饮食;若咀嚼过早,虽欲留宾,亦无力再为措办矣。”严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炜道:“小弟原拟赶赴金堂,今必过却,恐拂尊意。”随叫段诚,吩咐道:“你可在饭馆中等我,转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将行李取来,弟与恩公为长夜之谈;寒家虽不能容车马,而立锥之地尚属有余,明天会令兄亦未为晚。”文炜方叫段诚将行李取来。原来段诚因文炜看林岱卖妻,已将行李寄顿在东门货铺内;此刻取来,安放在西下房中。少刻酒食齐备,林岱又添买了两样,让文炜居正坐,林岱在左,严氏在右,文炜道:“老贤嫂请尊便,小弟外人,何敢同席?”林岱道:“贱内若避嫌,是以世俗待恩公也。”文炜复问起亏空官钱缘由,林岱细说了一遍。文炜道:“老兄气宇超群,必不至尘泥轩冕;此后还是株守林泉,或别有趋向?”林岱道:“小弟有一族伯,现任荆州总兵官,讳桂芳,弟早晚即欲携家属奔赴,口是囊空如洗,亦索付之无可如何而已!”文炜道:“此去水路约一千余里,老兄若无盘费,弟还有一策。”林岱道:“恩公又有何策?”文炜道:“弟随身行李,尚可典当数金。”林岱大笑道:“我林某纵饿死沟渠,安肯做此贪得无厌之事,使恩公衣被俱无!非丈夫之所为也。”文炜道:“兄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小弟家乡还有些须田产,先君虽故,亦颇有一二千金私积,小弟何愁无衣无被?若差小价去取,往返徒劳。”急忙到下房与段诚说知,段诚道:“救人贵于救到底,小人即刻就去。”林岱与严氏走来相阻,段诚抱了行李,飞路而去。林岱夫妇大为不安,三人仍归座位。文炜道:“小弟与兄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意欲与兄结为生死弟兄,未知可否?”林岱大喜道:“此某之至愿也!”随即摆设香案。交拜毕,各叙年齿,林岱为兄,文炜与严氏交拜,认为嫂嫂。这会撇去世套。开怀谈饮,更见亲切。不多时,段诚回来说诸物止当了十四两五钱,俱系白银。文炜接来,双手递与林岱,林岱也不推让,也不道谢,止向段诚道:“着实烦劳你了!”又令林春女人打发酒饭。三人直坐到二鼓时候,严氏与林春女人归西正房,林岱与文炜在东正房内,整叙谈到天明。段诚在下房安歇。次早,文炜定要起身,林岱夫妇洒泪送出门外。止隔了两天,林岱雇船同严氏、林春女人一齐起身赴荆州去了。正是。 小人利去名亦取,君子名全利亦全; 不信试将名利看,名名利利岂徒然。 ------------------ 第十九回 兄归乡胞弟成乞丐 婶守志亲嫂做媒人 词曰: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恨满莺啼处。不见 同床婿,偏聆如簧语,门户重重叠叠,云隔不断西川路。 右调《百尺楼》 且说朱文炜别了林岱,出了新都县,路上问段诚道:“我这件事做得何如?”段诚道:“真是盛德之事!只怕大相公有些闲言语。”文炜道:“事已做成,由他发作罢了!”文炜入了金堂县,到慈原寺内。文魁道:“你两个要的账目何如?”文炜道:“共要了三百二十七两。”文魁听了大喜,道:“我算得一点不差,怎便多要出十两银子,成色分两何如?”文炜道:“且说不到成色分两上,有一件事要禀明哥哥。”文魁着惊道:“有什么事?”文炜就将遇林岱夫妻拆散,舍银帮助的话……,文魁也等不得说完,忙问道:“只要捷近说,银子与了他没有?”文炜道:“若不是与了他,他夫妻如何完聚?”文魁道:“到底与了他多少?”文炜道:“三百二十七两,全与了他。”文魁又忙问段诚道:“果然么?”段诚道:“句句是实。”文魁扑向前,把文炜脸上就是一掌。文炜却要哀恳,不防右脸上又中了一掌。老和尚师徒一同来劝解,文魁气得暴跳如雷,道:“我家门不幸,养出这样痴子孙来!”复将文炜帮助林岱的话,与僧人说了一遍,又赶上去打。两僧人劝了一回,也就散了。文魁倒在床上,拍着肚子大叫道:“可怜往返八九千(十)里,一场血汗勤劳,被你一日花尽!”又看看段诚骂道:“你这该剐一万刀的奴才!他就要做这样事体,要你何用?”跑下来,又将段诚打了一顿,从新倒在床上喘气。待了一会,又大嚷道:“你就将三钱二钱,甚至一两二两,你帮了人,我也还不恼;怎么将三百二十七两银子,一戥盘儿送了人家,我就教你……”将文炜揪过来,又是几拳,倒在床上睡觉去了。文炜与段诚面面厮窥,也没个说的。不多时,文魁又拍手打掌的大骂,道:“你就是王百万家,也不敢如此豪奢!若讲到积阴德,满朝的王公大臣,他还没有钱?只用着几个人,驮上元宝,遍天下散去罢了!”又问道:“你的行李放在那里?”文炜不敢言语。文魁再三又问,段诚道:“二相公说,多的已经费了,何况少的!为那姓林的没盘费去荆州,将行李当了十四两银子,也送与他了。”文魁大笑道:“我原知道不如此,不足以成其憨,象你两个一对材料,真是八两半斤。其实跟了那姓林的去,我倒洒脱。这一共三百二十七两银子,轻轻的葬于异姓之手!”说罢,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文炜道:“哥哥不必如此。银子已经与了人家,追悔莫及,总是兄弟该死。”文魁道:“不是你该死,倒是我该死么?罢了,我越想越气,我今日和你死在一处罢!”地下放着一条铁火棍,拿起来就打。段诚急忙架住,道:“大相公就不是了!当日老主人在日,二相公就有天大的不是,从未弹他一指;大相公也该仰体老主人之意。今日打了三四次,二相公直受不辞,做兄弟的道理也就尽在十二分上,怎么才拿铁器东西打起来了?大相公顽钱,曾输过好几个三百两,老主人可打过大相公多少次?”文魁道:“你敢不教我打他么?你不教我打他,我就打你!”段诚道:“打我倒使得。”文魁将段诚打了两火棍,又要去打文炜。段诚道:“大相公不必胡打,我有几句话要说。”文魁道:“你说,你说!”段诚道:“二相公是老主人的儿子,大相公的胞弟;老主人若留下一万两银子,少不得大相公五千,二相公五千;就是今日这事,也费的是人情天理钱,权当象大相公赌钱输了,将来到分家时候,二相公少分上三百二十七两就罢了,是这样打了又打,总不念手足情分,也该往祖父身上想想,难道这家私都是大相公一个的么?”几句话说得文魁睁着眼,呆了一会,将火棍在地下一丢,冷笑道:“原来你两个通同作弊,将三百多银子不知鬼弄到那里去,却安心回来要与我分家;既要分家,今日就分。”文炜道:“段诚不会说话。”文魁道:“我怎么不听他?我和你在一处过日子,将来连讨吃的地方也寻不下。”文炜道:“就是分家,回家中再商量。”文魁道:“有什么商量?你听我分派。我们的家业止有二千两,住房倒算着七百,我将住房分与你,我另寻住处。你帮了人家三百多两,二宗共是一千。你一千,我一千,岂不是均分,此名为一刀两断,各干其事。”文炜道:“断凭哥哥,不但还与我一处住房,就一分不与,我也没的说。”段诚道:“大相公算是将家业分完了,也再没别的个分法?”文魁道:“能有多大的家业?不过三言两语,就是个停当。”段诚道:“老主人家中的私囊,并器物衣服,且不必算,此番刘贡生银子共本利一千三百余两,大相公早要到手中,寄放在本城德同铺内,也不向我们说声;家中三顷地,也值千两余,付之不言。老主人当年用银买的住房,止三百三十两,人所共知,如今算了七百两,要分与二相公,何不将此房算七百银子,大相公拿去?世上没有这样个分法!”文魁大怒道:“你这奴才晓得甚么!家有长子,犹之国有储君,理应该长子拣选,其余次子、季子均分,此天下之达道也。二千两家私,我若分与他不够一千之数,就是我有私心了。”段诚道:“不公,不服!”文魁怒极道:“你不服便怎么!从此刻一言为断,你两个到别处去住,若再此处住,我即另寻地方搬去,来虽同来,走要另走。我若再与你们见面,我真正不是个人生父母养的!”文炜哭说道:“就是兄弟少年冒昧,乱用银两,然已成之过,悔亦无及。哥哥着我另寻住处,身边一分盘费没有,行李又当在新都,这一出去,总不冻死,定必饿死。哥哥与兄弟同胞手足,何忍将兄弟撇在异乡,自己另行回去?”文魁道:“你是帮助人的,不论到那里,都有人帮你。任你千言万语,我的志愿已决。”说罢,气忿忿的躲在外边去了。文炜向段诚道:“似此奈何!”段诚道:“当日老主人在日,屡屡说他夫妻二人不成心术,此番就是不帮林相公这三百多银子,他又有别的机谋作分离地步,可惜相公为人太软弱。依小人主见,先请阖县绅士公评分了;现在银钱器物若公平不下来,次到本县前具呈控诉,量他也没有七手八脚的本领,于情理王法之外制人。”文炜道:“我一个胞兄,便将我冻饿死在外边,我也做不出告他的事来!请人说合调停,倒还是一着。”随即着段诚请素日与他哥哥相好的四五人,说合了六七次,方许了十两银子。言明立刻另寻住处,方肯付与。文炜无可奈何,在朱昱灵前大哭了一场,同段诚在慈源寺左近寻店住下,说合又拿过十两银子来。文炜又跪恳他们代为挽回,隔了两日,去寻文魁,僧人道:“从昨日即出门去了。”第五日,文炜又去,文魁总不交一言。文炜在他身旁站了好半晌,只得回来。又隔了四五夭,文炜又去,老僧在院中惊问道:“二公子没与令兄同回乡去么?”文炜道:“同回那里去?”老僧道:“令兄连日将所有家器、大小等物,变卖一空;前日晚上装完行李,五鼓时即起身。我问了几次,他说你同段诚总管先在船中等候。我说你们都去,这灵枢作何归着?”他说道:“路远盘费实是不足,定在明年亲来搬取。我以为你也同去了,怎还在此。这是何说?”文炜道:“此话果真么?”老僧用手指着道:“你看他房内干干净净,一根断草未留。”文炜听知,惊魂千里,跑至朱昱灵前,两手抱住棺木,拚命的大哭,情甚凄惨。哭了好半晌,老僧拉开说道:“我此刻才明白了,令兄真是普天下情理以外之人。可趁他走还未远,速到县中哭诉于老爷前,差三班衙役星夜追拿这不孝不友的蠢才,将他私囊夺尽,着你押灵回乡,把他锁禁在监中,三年后放他出来,以泄公愤!二公子也不必回避出首胞兄声名,一个没天良没伦理的人,与禽兽何殊!我是日夜效法佛爷的人,今日着你这一哭,不由得大动了肝火,你可照我的话速行。”朱文炜听了,一言不答,流着两眼痛泪,走出庙去。老和尚见文炜软弱,气得只是摇头。文炜回到寓处,与段诚哭诉。段诚笑道:“他这一走,我心上早打算得透熟。我不怕得罪主人,一个人中猪狗,再不必较论了。刻下身边还有几两银子,也可盘搅几日;即一文没有,老主人在此做官一场,不无情面。况相公帮助林公子,人人都号为义举。目今大相公席卷回乡,抛弃父骨,赶逐胞弟,通国切齿。刻下生者死者俱不得回家,可再烦人出个捐单,也不愁百十两到手。况又有本县老爷,自必格外可怜相公。快写禀帖,启知本县,我明早去寻老主人素好朋友,再烦劳他们举行。回得家乡就好计较了,哭他气他何益?”文炜恐扬兄之恶,不写禀帖。不意县尊早已知道,差人送了两石仓米,四两银子,又将几个常走动衙门好管事的绅士,面托与文炜设法。众绅士满口应承下来。谁料文炜走了否运,只三四天,便将县官因公诖误;新署印官,漠不相关;地方绅土实心好善者有几个?见县官一坏,便互相推诿起来。又得新典史念前后同官分上,自己捐了十两,又代请原上捐人,如此鬼弄了月余,仅捐了三十多两,共得四十三两有奇,一总交付文炜谢责。文炜与段诚打算回家,盘费有了;若扶灵,还差着百金。段诚又想出一策。打听出崇宁县县官周曰谟,系河南睢州人,着文炜写哀怜手本,历诉困苦,他推念同乡,自必加倍照拂,文炜亦以为然。又恐将捐银遗失,主仆相商,交与慈源寺老和尚。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各买了旧棉衣裤鞋袜等类,以便过冬出门。这日正要起身,岂期败运之人,随处坎坷。交与老和尚捐银,又被他徒弟法空盗劫逃去,主仆悔恨欲死,呈控在本县。县中批了捕厅,捕厅大怒,将老和尚严刑责处,细问几次,委不知情,他又无力赔补,受刑不过,便行自缢,亏得段诚救免。文炜反替他在捕厅前讨情。金堂县亦再难开口,只得到崇宁县去。向管宅门人甚是动怜,立即回禀本官,少刻出来,反蹙着眉头道:“我们老爷性情,我再捉摸不定。他此刻看了禀帖,说你是远方游棍,在他治下假充乡亲,招摇撞骗,坏他声名,还要传外班坐堂审你;亏得我再四开说,才吩咐值日头,把你逐出境外。你苦苦投奔到此,我送你一千大钱做盘费,快回去罢!倘被他查知,大有不便。”文炜含泪拜谢,拿了一千钱出来。文炜与段诚相商:若再回金堂县,实无面目;打算着成都是省城地方,各处人俱有,或者有个际遇,亦未敢定。于是主仆奔赴成都,寻了个店住下,举目认不得一个人;况他二人住的店,皆往来肩挑背负之人,这“际遇”二字从何处说起?每天倒出着二十个房钱,日日现要,从十月住至十一月尽间,盘费也告尽了;因拖欠下两日房钱,店东便出许多恶语。段诚见不是路,于城外东门二里地远,寻下注没香火的破庙,虽然寒冷,却无人要钱。又苦挨了几天,受不得讥饿,开首是段诚讨饭,孝顺主人,竟不足两人吃用。次后文炜也只得走这条道路。这话不表。 再说朱文魁弃绝了兄弟并他父灵柩,带了重资,欣喜回家。入得门,一家男妇俱来看问。见他穿着孝服,各大惊慌。文魁走入内室,放声大哭,说:“父亲病故了!”一家儿皆喊叫起来。哭罢,欧阳氏问道:“二相公和我家男人,想是在后面押灵?”文魁又大哭道:“老相公做了三年官,除一个钱没弄下,到欠下人许多债负,灵柩不能回来;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县上捐,不意遭风,主仆同死在川江。我一路和讨吃的一样,奔到家乡。”话未说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欧阳氏将他扶入后院房中,劝解了一番。回到前边,与文魁洗尘接风。姜氏直哭到点灯时候,还不住歇。至定更以后,欧阳氏走来说道:“二主母且不必哭,我适才在外院夹道内,见隔壁李家叔侄同李必寿,从厅院外抬入两个大驮了,到大主母窗外,看来极其沉重;还有几个皮箱在上面。一个个神头鬼脸,偷着拆取,俱被李必寿同大相公搬移在房内,方才散去。大相公说老主人欠人多少债负,他一路和讨吃花子一般,既穷困至此,这些行李都是那里来的?从午后到家,此刻一更已过才抬入来,先时在谁家寄放?以我看来,其中必有大隐情!我今晚一夜不睡,在他后面窗外听个下落,我此刻就去了,你安歇了罢,不必等我。”到四更将尽,欧阳氏推门入来,见姜氏还坐在床头,对灯流涕,笑说道:“不用哭了,我听了个心满意足。此时他两口子都睡熟,我才来。”随坐在一边,将文魁夫妻前后话,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骂道:“天地间那有这样一对丧心的猪狗!”姜氏道:“如此看来,二相公同你男人还在,老主人身死是实。只是他两人止有十两银子,能过得几日?该如何回家?”说罢,又流下泪来。欧阳氏道:“不妨!二相公帮助姓林的,这是一件大善事,金堂县和新都县,自必人人通知。大相公此番弃抛父尸和胞弟,不消说他这件大善事,也是两县通知的。何况老主人在那地方,大小做过个父母官,便是不相干人。遭逢此等事,地方上也有个评论,多少必有帮助,断断不至饿死,讨吃亦可回乡。”又道:“大相公家赞美大相公有才情,有调度,也不在他嫁夫一场;又说你是他们的祸根,必须打发了方可做事,‘早晚我即劝他嫁人。’大相公说,这里的房产地土须早些变卖方好,搬到山东另立日月;总他二人有命回来,寻谁作对?大相公家道:‘你当日起身时,我曾嘱咐你,万一老杀才有个山高水低,就着你用这调虎离山、斩草除根之计,我还打算着得十年,不意天从人愿,只三年多就用上此计了。’大相公又赞扬他是肚中有春秋的女人。”姜氏道:“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只可恨我娘家在山西地方,无人做主。我明日写一纸呈词,告在本县,求官府和他要人。”欧阳氏道:“这使不得!我听的话,都是他夫妻暗昧话,算不得凭据,本县十分中有九分不准;即或信了我们的话,也得行文到四川查问,还不知四川官府当件事不当件事?倒弄得他又生别计出来。依我的主见,他若是劝你改嫁,不可回煞了他,触他的恨怒,他又要另设别法,总以‘守过一二年,然后改嫁,回答他,用此缓军计,延挨得二相公回来就好了。从今后,要步步防他们。就是我听得这些话,总包含在心里,面色口角间,一点也不可显出;他若看出来,得祸更速。茶里饭里须要小心,大相公家不先吃的东西,你千万不可先吃,只在此房消磨岁月,各项我自照管。”姜氏道:“只伯他处处见你维护我,他先要除你,你也要留心。”欧阳氏笑道:“我与二主母不同。他们若起了谋害我的意见,被我看出,我只用预备飞快短刀一把,于他两口子早起夜睡时,我就对付他们了;总死不了两个,也着他死一个,有什么怕他处!”从此过了月余。 一日,殷氏收拾了酒菜,到姜氏房内,与他消遣愁闷,两人叙谈闲话。殷氏道:“人生一世,犹如草生一秋。二兄弟死在川江,他的一生事体,倒算完结了。我又没三个两个儿子,与你夫妻承继,你又青春年少,日子比树时儿还长,将来该作何了局?”姜氏低头不语。殷氏又道:“我常听得和尚们放大施食,有两句话儿说:‘黄土埋不坚之骨,青史留虚假之名。’世上做忠臣节妇的,都是至愚至痴的人!我们做妇人的,有几分颜色,凭到谁家,不愁男人不爱。将来自头相守,儿女盈膝,这还是老来受用。若说起目下同床共枕,知痛知痒,迟起早眠,相偎相抱的那一种恩情,以你这年纪算起,少说还有三十年风流;象你这样独守空房,灯残被冷,就是刮一阵风,下一阵雨,也觉得凄凄凉凉,无依无靠;再听上人些闲言诎语,更是难堪。我是个口大舌长的人,没个说不出来的话。我和你在他这家中六七年来,也从没犯个面红,你素常也知道我的心肠最热,你若是疑心,说是我为省衣服茶饭撺掇你出门,我又不该说。这家中量你一人,也省不下许多;你若把我这话当知心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舍命访个青春俊俏郎君,还要他家道丰富,成就你下半世荣华。你若是看成放屁,我也不过长叹一声罢了。”姜氏道:“嫂嫂的话,都是实意为我之言,只是我与他夫妻一场,不忍便去;待守过一二年孝服,那时再烦嫂嫂罢!”殷氏道:“你原是玲珑剔透的人,一点就转;只是一年的话,还太远迂阔些。我过些时,再与你从长计议。”殷氏素常颇喜吃几杯酒,今见姜氏许了嫁人的话,心上快活,吃了二十来杯,方才别去。正是: 弃绝同胞弟,妖婆意未宁; 又凭三寸舌,愚动烈妇情。 ------------------ 第二十回 金不换闻风赠路费 连城璧拒捕战官军 词曰:十妇九吝,半杯茶恼人吃尽,今朝出首害食客,可怜血溅无情棍。 守备逃生,官兵远遁;犹欣幸不拖不累,走得干净。 右调《燕覆巢》 话说殷氏劝姜氏嫁人话,且不表。再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仍改名姓为张仲彦,除早午在金不换家吃饭外,连门也不出,日夜行静中功夫,不敢负于冰指教。金不换本来知交寡少,自留下城璧,越发不敢招惹人往来。又得了于冰二百两银子,他是做过生意的人,也不肯将银子白放在家中,买了七八十亩地,又租了人家几十亩地,添了两个牲口。次年开春,雇了一个极会种地的人,自己也帮着耕耘播种,受田地中苦处,多是早出晚归。城璧逢天气暑热,也有到郊外纳凉的时候,喜得赵家涧只数家人家,无人详究根底。知城璧是金不换表兄,这几家男男女女也都叫城璧是张表兄,倒也相安无事。 本年鸡泽县丰收,四外州具有歉收者,都来搬运,金不换一倍获三倍之利。城璧见他营运有效,心上住的甚是适然。不换亦极尽表弟之情,凡一茶一饭,虽是些庄农食物,却处处留心,只怕城璧受了冷落,在本村雇了个十四五岁小厮,单伺候城璧茶水饭食,日落时才许他回家,相处得和同胞一般。次年,又复丰收,金不换手内卖下有四百余两。世间人眼皮最薄,见不换有了钱,城里城外便有许多人要和他结亲。他因城璧在家,凡说亲来的概行打退,倒是城璧过意不去。又打算此年于冰要来,再三劝他娶亲,为保家立后之计。不换被逼不过,方聘定了本县已革刑房郭崇学的第三个女儿为继室。又见房子不够住,从二月动工,将一院分为两院,补盖了几间土房,着城璧在后院居住,前院正房世喜房。看在三月初二日过门。到了这日,郭崇学家亲戚,并赵家涧邻里,还有些铺中生意人,每人或一百五十文,或二百文、三百文不等,凑来与不换送礼。又有左近老少妇女,也来拜贺。不换于前后院搭了两坐席棚,预备男客坐,女客都在房内。城璧此时也没个躲避处,还得出来替不换陪客。奈他目中那里看得上这些村夫野妇?又兼乡下妇女不回避人,见城璧长须伟干,相貌堂堂,偏赶着认亲说话。城璧强支了两天,方才罢休。 自这郭氏过门,回了三朝后,不换便着他主起中馈来。他倒也极晓得过日子,于早午茶饭,甚是殷勤,待城璧分外周到,不换心上着实快活,以为内助得人。过了月余,郭氏见城璧从不说走的话,亦且食肠甚大,虽每天吃的是些素菜素饭,他一人倒吃三四人的东西;烧酒每天非二斤即三斤方可。又见城璧若大汉子,和个妇人一样,日日钻在后院,老不出门;郭家有人来,不换又说过不许与城璧相见陪伴饮食,不免又多一番支应,因此这妇人心上,就嫌厌起来。金不换既知城璧好吃酒,就该与他买一坛或两坛,放在他房内,岂不两便?偏又是那小厮一天定向妇人要两次钱,买干烧酒;妇人若教买了对水酒,城璧便动疑是小厮落下钱,定着另换,都是不遂这妇人心意处。一日,趁空儿问不换道:“你这表兄到此多少时了?”不换道:“二年多了。”郭氏听罢,便将面色变了一变,旋即又笑问道:“怎么他也不回家去?”不换道:“他等个姓冷的朋友。”郭氏道:“假如他这朋友再过二年多不来,你该怎么处?”不换道:“他是我嫡亲表兄,若姓冷的终身不来,我就和他过到终身罢了。”郭氏不禁失色,复笑说道:“像你这样早出晚归,在田地中受苦,他就不能受苦,也该去帮你照料一二,怎么长久白坐在家中吃酒饭,若是个明白世情的人,心上便该日抱不安!”不换笑道:“他那里知道田地中事?你以后不要管,只要天天饮食丰洁,茶酒不缺,就是你的正务。”郭氏不言语了。自此后,便渐渐将城璧冷淡起来。不换多是在田地中吃饭,总以家中有老婆照管,不甚留心。那知城璧日日止吃个半饱,至于酒,不但二斤三斤,求半斤也是少有的;即或有,不过四两六两之间,是个爱吃不吃的待法。又不好和不换言及,未免早午饭时,脸上带出怒容,多在那伺候的小厮身上发作一二。那小厮便在郭氏前播弄唇舌,屡次将盘碗偷行打破,反说是城璧动怒摔碎的,甚至加些言语,说城璧骂他刻薄。郭氏便大恨怒在心。知不换与城璧契厚,总一字不题,不但将饮食刻减,连酒也没半杯了。如此又苦挨了许久,和不换半字不题,怕弄得他夫妻口舌。欲要告辞远去,打算着冷于冰今年必来,岂不两误?这日也是合当有事。每常不换必到天晚时回家,这日因下起大雨来,没有出门,午后陪城璧吃了饭,到田地中去,看见禾苗立刻发变,心上欢喜,回家着郭氏收拾酒菜,与城壁对饮。郭氏因丈夫在家,便将于烧酒送出两大壶,又是两大盘素菜,还有腐乳、甜酱瓜等类四碟,作饮酒之资。不换看见,心里说道:“这冷先生真是付托得人。我一个小户人家,日日如此供奉,虽说收过二百两衣食银子,也还不讨愧于冷先生。”又深喜郭氏贤仁,快活不过,放量的与城璧大饮笑谈。大约两大壶酒,金不换也有半壶落肚,只吃得前仰后合,方辞归前院。郭氏见不换着实醉了,连忙打发他睡下,自己便脱衣相陪,不换颠倒头就睡着了。睡到二更将尽,不换要水喝,郭氏打发他吃册水,说道:“你今日高兴,怎么吃到这步田地?想是张表兄也醉了。”不换摇了几下头道:“他不,不醉。”郭氏道:“他可曾说我骂他没有?”不换道:“我不知道。”郭氏笑道:“看么,睡了一觉,还说的是醉话。”再看不换已有些迷糊的光景了。于是高声问道:“他今日可说回家去的话没有?”连问了几声,不换恨道:“狗攮的!你教他回到那里去?”郭氏道:“你好骂!我着他回他家会!”不换摇头道:“他不,不,不,……”郭氏道:“他为什么不?”不换道:“他杀了官兵,去不得!”说着又睡着了。郭氏忙问道:“他为什么杀官兵?”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原来又睡着了。郭氏抱住头,连连摇醒,在耳根前问道:“他为什么杀官兵?”不换恨命的答道:“他为救他哥哥连国玺!直麻烦,狗攮!”郭氏道:“他哥哥既叫连国玺,怎么他又姓张?”不换道:“你管他,他偏要姓张!”郭氏道:“就姓张罢!他叫个连什么?”问了几声,不换大声道:“他叫连城璧!”说罢,嘴里胡胡涂涂,骂了两句,睡去。郭氏将两个名字牢记在心,便不再问。 次日,一字不题,照常打发吃了早午饭,不换田地中去,郭氏着小厮守门,自己一个入城,请教他父亲郭崇学去了。直到日落时方回。金不换迎着问道:“你往那里去来?怎么也不通知我?”郭氏一声儿不言语,走入房内;不换跟入来,又问。郭氏道:“我救你的脑袋去来。”不换摸不着头路,忙问道:“这是甚么话?”郭氏冷笑道:“你倒忘了么?我与你既做了夫妻,你就放个屁,也不该瞒我。”不换道:“我有什么瞒你处?”郭氏道:“你还敢推聋装哑么?少刻教你便见!”不换已明白是昨晚醉后失言,笑说道:“你快说入城做什么去来?”郭氏先向门外瞧了瞧,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稿儿来,上写道: 具禀,小的金不换,系本县人,住城外赵家涧。为据实出首事:某年、月,有小的表兄连城璧,到小的家中,声言穷无所归,求小的代谋生计,小的念亲戚分上,只得容留。屡行盘问,语多支吾。今午大醉,方说出因救伊胞兄连国玺,曾在山东拒敌官军,脱逃至此等语。小的理合亲身赴县密禀,诚恐本县书役盘诘,遗露不便;又防城璧酒醒脱逃,不得已着小的妻房郭氏入城,托妻父郭崇学代禀。其果否在山东拒敌官军,或系醉后乱言,均未敢定,伏祈仁明老爷速遣役拘拿研讯,俾小的免异日干连,则恩同复载矣! 不换看罢,只吓得魂飞魄散,满身乱抖起来。郭氏道:“看囚鬼样!”擘手将字稿儿夺去。不换定了定神,问道:“这禀是谁写的?可曾递了没有?”郭氏道:“是我父亲写的,替你出首。县中老爷叫人内书房,问了端的,吩咐我父亲道:‘这连城璧等,乃山东泰安州劫牢反狱叛贼,山东有文书知会,系奉旨遍天下严拿之人,不意连城璧落脚在我治下,你女婿金不换出首甚好,本县还要重重的赏他。但连城璧系有名大盗,非三五百人拿他不到,此时若会同文武官,万一走露风声,反为不美;不如到定更时,先将城门关闭,然后点齐军役,与他个迅雷不及掩耳,方为稳妥。你可说与你女儿,快快回去,着金不换拌住贼人,交二更时,我同本城守爷俱到。’是这样吩咐。我父亲原要亲自来,又恐怕露形迹,着我递与你这字稿儿看,好答应文武官话。你看这事办得好不好?若依你做事,我的性命定被你干连。一个杀人放火的大强盗,经年家养在家中,还要瞒神卖鬼的日日谎我。”金不换将主意拿定,笑说道:“你是个好老婆,强似我百倍,我还顾什么表兄表弟,他的量最大,我此刻且到关外买些酒来,将他灌个烂醉,岂不更稳妥?我这好半晌还未见他,且去和他发个虚,再买酒不迟。”郭氏道:“你这就是保全身家的人了。酒不用买,还有两壶在此。”不换笑道:“你把他的酒量当我么?”急忙走入后院房内,与城璧子午卯酉细说了一番。城璧笑道:“依你怎么处?”不换道:“千着万着,走为上着。我有几百银子,俱在城内当铺中讨月利,我且去与二哥弄几两盘费来,好走。”城璧笑道:“我走了,你岂不吃官司么?”不换道:“我遭逢下这样恶妇,也就说不得了。”说罢,如飞的出去。城璧想了想又笑道:“怪道月来我饮食刻减,原来是夫妇商通,今又见我不肯动身,又想这样一条计来吓我;且说得体面,我去了他自吃官司;又说二更时分,有文武官卒兵拿我。我倒要看个真假,临期再做裁处。”等到起更时候,不换忙忙走来,向城璧道:“今日城门此刻就关锁了,必定是在里面点兵,二哥休要多心,我止与你弄来三十两银子,还是向关外货铺当铺两下借的。二哥从前院走不得,被恶妇看见,将来于我未便,可从这后院墙下,踏上一张桌子,跳去罢!”急急的将银子掏出来,放在城璧面前,情态甚是关切。城璧道:“既承老弟美意,我还有句话说。这一月余,被弟妇关顾,实没吃个饱饭,你将酒饭拿些来,我吃饱了再走。”不换连连跌脚道:“我还是怕二哥吃顿酒饭么?只是这是什么事体,什么时候?”城璧道:“你几时不与我吃,我几时不走。”不换无奈,飞忙去了。少刻将酒饭拿来,摆列在桌上。城璧用碗盛酒大饮,不换在旁催促。城璧道:“他们今夜若来,有我在一刻,将来实可松宽老弟一步;若今夜不来,可付之一笑。我定于明早起身就罢了,你慌甚么?”不换道:“此话是二哥动意外之疑,我金不换若半句虚言,立即身首分为两处!”城璧道:“既如此,何不与我同走?”不换道:“我早已想及于此。曾听得恶妇述知县吩咐的话,言二哥是有名大盗,非五六百人拿不到;到其间动起手来,二哥或可走脱,我决被拿回;与其那样,就不如我这样死中求活了。”城璧点了儿下头,道:“老弟既拼命为我,我越发走不得了!必须与官军会会面,将来才解除得你。”不换道:“我此时肉跳心惊,二哥只快走罢!”城璧道:“你若着我速走,你可回避在前院。”不换忙应道:“我就去了。” 城璧见不换去了,出院来,跳在房上,四下一望,毫无动静;复跳下房来,照前大饮大嚼,吃得甚饱。始将浑身衣服扎起,把银子揣怀中,又跳在房上,四下观望,猛见正东上忽隐现有几处灯火。城璧道,“是矣!几屈了金表弟。”顷刻间,见那灯乍高乍低,较前倍明。又一看,见那灯火如云行电驰般滚来。城璧急忙跳下房,走入房内,他目中早留心下一张方桌,掀翻在地下,把四条腿折断,拣了两条长些的拿在手内,复身跳在房上,见四围灯火照耀如同白昼一般,约有四五百人,渐次火拢了来。此时金不换早被文武官差人,暗暗叫去问话。城璧提桌腿又跳下房来,大踏步到前院,用手推郭氏房,业经拴闭了,一脚踢开,侧身入去。郭氏靠着一张桌子,在地站着。看见城璧,大惊道:“二伯来我房内做什么?”城璧道:“将来了结你!”手起一桌腿,打得郭氏脑浆迸裂,倒在一边。急急到院中,见房上四面已站有四五十人,见了城璧,各喊了一声,砖瓦石块和雨点般打下。城璧飞身一跃。早到正房屋上;桌腿到处,先放倒四五个。大吼了一声,从房上跳到街心,众兵丁捕役刀枪钩斧一涌齐上。城璧两条桌腿,疾同风雨,只打翻二十余人,便闯出重围、一直向北奔去。守备在马上大喝着,教军役追赶,军役等被逼不过,各放胆赶来;城璧见军役赶来,一翻身又杀回,众军役慌忙退后,城璧复去。急得守备在马上怪叫,又喝令追拿!那些军役无奈,只索随后跟来。城璧道:“似这样跟来跟去,到天明便难走脱,若不与他们个利害,他断不肯干休。”于是又大吼了一声,只拣人多处冲杀。那两条桌腿,一起一落,打的众军役和风吹落时、雨判残花相似,只恨爷娘少生了几只腿,往回乱窜,城璧反行追赶。乍见灯火中一人骑在马上,指手画脚的断喝,城璧大料他必是本城守备,把身躯一跃,已到了马前。守备却待勒马回跑,桌腿已中马头,那马直立起来,将守备丢在地下;城璧桌腿再下,众军役兵器齐隔架住桌腿,各舍命将守备拖拉去。城璧复赶了四五十步,见军役等跑远,方折转头,又不去西北,反向东北奔去。正是: 此妇代夫除逆叛,可怜血溅魂魄散; 英雄等候众官军,只为保全金不换。 ------------------ 第二十一回 信访查知府开生路 走怀仁不换续妻房 词曰:不换遭缧泄,公厅辨甚明;亏得广平府,生全出圄囹。月老欣逢旅舍,佳人天系赤绳;不意伊夫至,丢财具受刑。 右调《替浦子》 话说连城璧杀退官军,连夜逃走去了。众兵了将守备抢去,也顾不得骑马,几个人拖了他飞跑。见城璧不来追赶,方大家站住。守备坐在一块石头上,问兵丁道:“跑了么?”众兵道:“走远了。”守备道:“还赶得上赶不上?”众兵道:“总赶上也不过败了回来,那个是他的对手?”守备咳了一声,道:“我这功名,硬教你们害了。”说罢带兵回城。 再说知县见城璧动手时,他便远远的跑去;今见大众败回,强贼已去,没奈何复回金不换家,前后看验了一遍。又见郭氏死在屋内,将金不换并四邻锁入城来。早哄动了囼城士庶,都跟着看。知县刚到衙门前,郭崇学知他女儿被强盗打死,跪在马前,将金不换种种知情隐匿,酒后泄言,并说自己代写禀帖等情,据实出首,数不换偿他女儿性命。知县听了,连忙入内堂,请教幕宾去了。须臾,守备也来计议,好半晌别去。知县连夜坐堂,将不换带到面前,问道:“连城璧是那里人?他和你是甚么亲戚?”不换道:“他祖籍陕西宁夏人,是小的嫡亲表兄。”知县道:“他还有个哥哥连国玺,你认得么?”不换道:“他们在宁夏,小的在直隶,相隔几千里,那里认得?只因小的父母在世时,常常说起,才知是表亲。”知县道:“这就该打嘴!你既认不得他们,连城璧怎么就会投奔你?”不换道:“认虽认不得,说起亲戚,彼此都知,因此他才寻找着来。”知县道:“这连城璧来过你家几次?”不换道:“不但几次,二十年连书信都是没有的。”知县点了点头儿,又问道:“他是今年几时来的?”不换道:“他是大前年五月到小的家中的。”知县道:“打嘴!”左右打了不换五个嘴巴。知具道:“本县自下车以来,近城地方自不消说,即远乡僻隅,那一天没巡查匪类之人,岂肯容留大盗住二三年,还漫无访闻么?”不换改口道:“是本月初二日到的,至今才住了二十余天。”知县道:“这就是了。”又道:“这二十余天也不为久,为何不细细盘问他,早行出首,”不换道:“何尝没盘问他?他说家贫无所归着,求小的替他寻个活计,始终是这句话,只到今午醉后方说出实情。”知县冷笑道:“我把你这狡猾奴才!连城璧本月初二日到你家是实,你知情容留大盗是实,你酒醉向你妻子泄露是实,你妻告知你妻父,你妻父念翁婿分上,假写你名字出首是实,你恨你妻子泄露,着连城璧打死,图死无对证是实;反着本县合守府空往返一番,你还有得分辨么?”不换道:“老爷在内衙商酌了半夜,就商酌出这许多的‘是实’来?”知县大怒,道:“这奴才放肆!敢合本县顶嘴。”吩咐再打嘴。众人却待动手,不换道:“老爷不用打,小的明白了。老爷一则要保全自己,二则要保全守备爷,将知情纵盗罪名,向小的一人身上安放,可是么?”知县道:“快打嘴!”不换道:“不必打!事关重大,老爷这里审了,少不得还要解上司审问,不如与小的商量妥好。”知县向两旁吏役道:“你们听!真正光棍!了不得!了不得!”郭祟学在下面跪禀道:“若不是光棍,如何敢容留劫杀官兵的大盗哩!”不换道:“你不必多说。你是知我粜卖了粟粮,今年五月合我借一百五十两银子,托你女儿道达,我始终不肯;今见你女儿死了,便想报仇害我,不能,不能!”知县冷笑道:“你再说有什么和本县相商处?”不换向东西两下指说道:“老爷的书班衙役,合城中百姓俱在此。小的酒后泄露真言,妻父替小的写禀帖出首,这话有无真假,且不必分辨。只就纵盗脱逃论,老爷同守爷今晚到小的家,若连城璧已去,这是小的走露风声,放他逃走,罪无可辞;老爷同守爷领着千军万马,被一个强盗打得落花流水,败阵回来,满城绅缙士庶,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不但守爷兵受伤,就是老爷班内捕快,带伤者也不少,怎反说是小的纵盗脱逃?这话奇到那里去了?”只这两句话,把两旁看的人都说笑了。知县气坏,待了好一会,咬牙大恨道:“金不换!你口太锋利了!你这没王法的光棍,若不动大刑,何难将本县也说成个强盗!”吩咐左右,拿极短的夹棍来。众役呐喊,将夹棍举起,向不换背后一丢。不换道:“老爷不用动刑,小的情愿画供,招个知情容留,纵贼脱逃就是了。”知县咬牙说道:“你就画供,我也要夹你一夹棍。”不换道:“凡官府用刑,为的是犯人不吐实供;若肯吐实供,再行夹打,便是法外用刑。老爷此刻与小的留点地步,小的日后到上司前,少胡说许多。”知县摇着头,闭着眼,说道:“快夹!快夹!”刑房在旁禀道:“老爷何必定要夹他!此事关系重大,各上宪必有访问,金不换不动刑自招,最好不过。”知县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就着他画供来。”须臾,不换画了供。知县吩咐牢头收监,用心看守。退堂和幕客相商,气不过不换当堂对众挺犯,欲要将不换制死监中。幕客大笑道:“此人口供,千人共见;况本府太爷最是聪察,制死他大有不便,倒不如亲去府内,口详此事,看太尊举动,再行备文,妥商详报;就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知县听了,连夜上府,知府通以极好言语回答着。不换、郭崇学、邻里人等,一并解府,面讯定案。 原来这知府是江苏吴县人,姓王名琬,虽是个两榜出身,却没一点书气;办事最是明敏,兼好访查。只是性情偏些,每遇一事,他心上若动了疑,便是上宪也搬他不转;广平一府属员,没一个不怕他,金不换和连城璧事前后情节,并本县那晚审得口供,俱都打听在肚内,深疑知县同守备回护失查大盗处分,故冤金不换纵贼脱逃。又闻知守备军兵带伤者甚多,还有三四十个着重的,性命不保,越发看得金不换出首是实,文武官合同欺隐,要冤枉他定案。过了几日,知县将不换等同详文解送府城,知府立即坐堂亲审。不换正要哭诉冤情,知府摇手道:“你那晚在县中口供,本府句句皆知,不用你再说。倒还有一节要问你:连城璧原系大盗,既说你不知情,为何改姓张,在赵家涧许久,邻里俱如此称呼,其中不能无弊。你说!”不换连连叩头道:“太老爷和天大的一圆明镜一般,甚么还照不见?本县老爷和守爷那晚带五六百人,被一个贼打伤一二百众,大败回城,这样惊天动地、远近皆知事,两位老爷尚敢隐匿不报,将知情私纵罪名,硬派在小的身上塞责,太老爷只看详文便知。赵家涧止有七八家人家,安敢违两位老爷嘱托,不但连城璧改姓为张,就把连城璧颠倒呼唤,那一个敢说个不字?太老爷不信,将邻里传问,谁敢说他不姓张?只求太老爷详情。”知府点了点头儿,连邻里并郭氏死的原故,一概都不问了。随发放金不换道:“你容留大盗,难说不知情,然在你家住二年之久,你也该时时留神盘问;只到他酒后自行说出,方能觉察禀报,疏忽之罪,实无可辞。”说着,将一筒签丢将下来。两行皂役喊一声,将不换搬翻,打了四十大板,立即吩咐讨保释放。又叫上郭崇学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奴才!你本是该县刑房,已革书办,素行原是不端之人;有你女儿活着,金不换容留大盗,便是不知情;你女儿死后,金不换便是知情,这知情不知情五个字,关系金不换生死性命,岂是你这奴才口中反覆定案的么?且将金不换禀帖说是你替写的,真是好狠之至!”说着将一筒签尽数丢下,那里还容他分辨一句,顷刻打了四十板,连邻里一总赶下去。 金不换血淋淋一场官司,只四十板完账;虽是肉皮疼痛,心上甚是快乐。回家将郭氏葬埋。那鸡泽县城里城外都说他是好汉子,有担当的人,赶着和他交往。又过了数天,本县知县、守备,俱有官来摘印署理,都纷纷议论是知府揭参的。内中就有人向不换道:“因你一人,坏了本县一文一武,前官便是后官的眼,你还要诸事留心些。”不换听了几句话,心上有些疑惧起来;左思右想,没个保全久住之策。又听得郭崇学要到大宪衙门去告,越发着急起来,也想不出个安身立命之所。打算着连城璧住在范村,没人知道,不如到那边寻着两个表侄,就在那地方住罢。主意拿定,先将当铺讨利银两收回;次卖田地,连所种青苗都合算于人;再次卖住房。有人问他,他便以因他坏了地方文武两官话回复,人都称扬他是知机的人。除官司盘搅外,还剩有五百二十多两银子,买了个极肥的骡儿,直走山西道路。止走了五六天后,按察司行文提他复审,只苦了几家邻里并乡地人等,赴省听候。不换一路行来,到山西怀仁县地界,这晚便住在东关张二店中。连日便下起雨来,不换忧闷之至。每到雨住时,便在店门前板凳上坐着,与同寓人说闲话。目中早留心看下个穿白的妇人,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五短身材,白净面皮,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只因这妇人时常同一年老妇人到门外买东西,不换眼里见熟了,由不得口内鬼念道:“这穿白的妇人,不是他公婆病,就是他父母死亡。”店东张二道:“你都没有说着: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不换惊讶道:“亏他年青青儿守得住。”张二道:“他倒要嫁人,只是对不上个凑巧的人。”不换道:“怎么是个凑巧的人?”张二道:“他是城内方裁缝的女儿,嫁与这对门许寡妇的儿子,叫做许连升。连升在本城缎局中做生意,今年二月,在江南过洋(扬)子江,船覆身死。许寡妇六十余岁,止有此子,无人奉养,定要招赘个养老儿子配他,还要二百两身价。”不换道:“这事也还容易,只用与他二百两银子。这许寡是六十多岁的人,就与人做个尊长,也还做得起;将来许寡妇亡后,少不得银子还归己手。”张二道:“你把这许寡妇当甚么人?见钱最真不过。或者到他死后,有点归着。”不换道:“这方裁缝就依他讨此重价么?”张二道:“他两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那妇人又别无亲丁,谁去管他这闲事?”不换道:“他肯招赘外乡人否?”旁边一个开鞋铺的尹鹅头也在坐,听了大笑道:“这样说你就是凑巧的人了?”又问道:“客人是那地方人?到我门这里有甚营干?家中可有妻室没有?”不换道:“我是直隶鸡泽县人,要往代州亲戚家去,妻室是早亡过了。”鹅头道:“你能够拿得出二百两银子来?”不换道:“银子我身边倒还有几两。”鹅头笑向张二道:“这件事,咱两个与客人作成了罢!”张二道:“只怕许寡妇不要外路人。”鹅头道:“要你我媒人做甚么!”又笑向不换道:“客人可是实在愿意么?”不换道:“只怕那老妇人不依。”鹅头道:“张二哥与其闲坐着,我且和你去说一火。”同寓的几个人帮说道:“这是最好的事。说成了,我们还要吃喜酒哩!”鹅头拉了张二,人对门去了。好半晌,两人笑嘻嘻的走来,向不换举手道:“已到九分了,只差一分。请你此刻过去,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纪,还要亲问你的根底。”不换道:“如此说,我不去罢。要看人物,便是十二分不妥。”众人笑道:“你这人物还少什么?就是《云笺记》追舟的李玉郎,也不过是你这样的面孔儿。去来!去来!”大家撺掇着,不换穿带了新衣帽鞋袜,跟二人到许寡妇家来。许寡早在正房堂屋内等候,看见不换,问鹅头道:“就是这个人么?”张二笑说道:“你老人家真是有福!这个客人,人才、年纪也不在你老去世儿子下。”不换先去深深一揖,随即磕下头去。许寡满面笑容,说道:“若做这件事,你就是我的儿子了,便受你十来个头也不为过;但是你远来,只磕两个头罢。”不换叩拜毕,扒起,大家一同坐下。许寡将不换来踪去迹,细细盘问了一番,笑向鹅头道:“你看他身材,比我亡过的儿子瘦小些,人倒还有点伶俐,就依二位成就了罢。”张二又着不换叩拜,不换又与许寡磕了两个头,复行坐下。许寡道:“我看了你了,你也看看你的人。”一边说,一边叫道:“媳妇儿出来!”叫了七八声,那方氏才从西房走出,欲前又退,羞达达低了头,站在一边。众人都站起来,不换留神一看,见那妇人穿了新白布夹袄,白布裙子,脸上些须傅了点粉,换了双新白梭鞋,头发梳得光油油的;虽不是上好人物,比他先日娶的两个老婆强五六倍,心上着实欢喜,满口里道“好!”那妇人偷看了不换一眼,便回房去了。许寡道:“他两个都见过面,合同也该写一张,老身方算终身育靠。二百两银子交割在那一日?”不换道:“合同此刻就立,银子我回店就交来,做亲定在后日罢,不知使得使不得?”许募道:“你真象我的儿子,做事一刀两段;有什么使不得!”鹅头取来纸笔,张二替他两家各写了凭据;不换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银子,当面同尹、张二人兑交。又问明许寡远近亲戚并相好邻里,就烦鹅头下帖;又谢了两个媒人六两银子。许寡便叫不换将行李搬来,暂住在西下房中,好办理亲事。到二鼓时分,方氏欲心如炽,无法忍耐,也顾不得羞耻,悄悄从西正房下来,到不换房内,不换喜出望外。一个是断弦孤男,一个是久旷嫠妇,两人连命也不要,竭力狠干了五六度,只到天明方肯罢休。方氏见不换本领高似前夫数倍,深喜后嫁得人,相订晚间再来,才暗暗别去。许寡也听得有些声气,只索随他们罢了。次日,许寡倒也知趣,梳洗罢,便教方氏到儿子灵前烧纸,改换孝服,方氏只得假哭了几声,反勾引得许寡呢呢喃喃数念了好一会方止。不换雇人做酒席,借桌椅并盘碗等类,忙个不了。吃午饭时,许寡叫方氏来同吃,方氏又装害羞,不肯动身;叫得许寡恼了,才肯遮遮掩掩的走来,放出无限的眉眼,偷送不换。不换见方氏脚上穿了极新的红鞋,身上换了极细的布衣,脸上抹了极厚的浓粉,嘴上抹了极艳的胭脂,头上戴了极好的纸花,三人同坐一桌。不换一边吃饭,一边偷瞧,又想起昨晚风情,今朝态度,心眼上都是快乐的;不但二百两,就是二千两也看得值。偏这方氏又不肯安静吃饭,一面对许寡装羞,一面与不换递眼,瞅空儿将脚从桌子下伸去,在不换腿上踢两下缩回。不换原是小户人家子弟,那里经过这样妖浪阵势,狐媚排场,勾引得他神魂如醉,将饭和菜胡吃,也尝不出个滋味。若不是许寡在坐,便要放肆起来。这晚仍照前和合,连灯也不吹灭,每到要紧时候,方氏竟没高没低的叫喊,下换也止他不住。许寡在上房听了,惟有闭目咬牙挝被而已。到做亲这日,也来了些女客,并许寡的亲戚以及邻居。北方娶亲,总要先拜天地,必须父兄或伯叔尊长领拜;许寡为自己孀居,家中又无长亲,众客委派着尹鹅头领不换夫妇拜天地,主礼烧化香纸。许寡又想起他儿子来,揩抹了许多眼泪。两人同归西正房,做一对半路夫妻。正是: 此妇淫声凶甚,喊时不顾性命; 不换娶做妻房,要算客途胡混。 ------------------ 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囊得外财 词曰:不是鸳鸯伴,强作鸾凤俦,官教离异两分头。人财双丢,从此断 绸缪。乍见蓬行子,朝暮断干糇;思量一死寄东流,幸他极救,顶感永无休。 右调《南柯子》 话说金不换娶了许寡妇儿妇,两人千恩万爱,比结发夫妻还亲。三朝后,诸事完妥,不换便和许寡一心一意过度起来。他身虽去了二百两,除诸项费用外,还存有二百七十余两,瞒着许寡寄顿在城内一大货铺铺内,预备着将来买田地。又将骡子卖了二十八两,带在身边换钱零用。那方氏逐日擦抹得和粉人一般,梳光头,穿花鞋,不拿的强拿,不做的强做,都要现在不换眼中卖弄。他是个勤练堂客,会过日子,只图不换和他狠干,把一个不换爱得没叉脚处。岂期好事多磨,只快活了十七八日,便钻出一件事来。 一日早间,不换与方氏同睡未起,只听得扣门声甚急,许寡接应出房去了。少刻,又听得许寡大惊小怪,不知说些甚么。旋即和一人说话入来。方氏扒起,从窗眼中一看,只吓得面目更色,道:“快起!快起!我前夫回来了!”不换道:“好胡说!他已落江身死,那有回来之理?”正说着,只听得许寡儿长儿短,在东房内说两句,哭两句,絮叫不已。不换连忙起来,将和方氏将衣服穿妥,正要下地,只听得许寡放声大哭。又听得那人喊叫道:“气死我了!”一声未完,早见房门大开,闯入个少年汉子来。方氏将头低下。那人指着不换面孔,冷笑道:“就是你这忘八的,敢奸霸良人妻女么?反了!反了!”向不换腿股上踢了一脚,一翻身跑出院外。许寡紧叫着就跑了。不换连忙出房,许寡迎着说道:“不意二月间沉江的,与我儿子同名同姓,是大同府乡下人,也做的是缎局生意,就误传到怀仁县来。着我和你便做下这样一件事,真是那里说起!”不换道:“他如今跑往那去?”许寡道:“想是去告官。”不换道:“这却怎处?”许寡道:“不妨!你两个前生后续,都是我的儿子,难道说有了亲生的就忘了后续的么?现放着你与我二百银子,他若要方氏,我与你娶一个;他若不要方氏,方氏还是你的,我再与他另娶一个,有什么大下了的事。”正言间,只见尹鹅头和张二神头鬼脸的走来,后跟着几家邻居,都来计议此事。许寡满口应承道:“不妨,是老身做的!那官府也问不了谁流东流西。”尹鹅头道:“你老人家怕什么?我们做媒人的经当不起。”许寡道:“这事原是我作主,设或官府任性闹起来,你两个只用一家挨一夹棍,我管保完账,不信赌五斤肉吃,包住割不了媒人的头。”张二道:“好吉样话儿,一句齐整过一句。”猛听得门外大声道:“里面是许寡妇家么?”许寡也高声答道:“有狗屁只管入来放,倒不必在门外寡长寡短的嚼念。”语未毕,进来两个差人,从怀内取出一张票来,向不换脸上一照;那一个差人便从袖内流出一条铁绳来,故意儿失落于地。向不换道:“你做的你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非同儿戏;夹也夹得,打也打得;二年半也徒得,三千里也流得,烟瘴地方也发得。若问在光棍里头,轻则立绞,重则与尊驾的脑袋就大有不便了。”不换笑道:“我这脑袋最不坚固,也不用刀割剑砍,只用几句话就吊下来了。”差人冷笑道:“原来是根硬菜儿!”又掉转头向拿票差人道:“这件事还用老爷审么?只用你我打个禀帖入去,说好霸良人妻子是实,又且不服拘拿。”那个拿票差人拦住道:“只教你这人性急,有话缓商,为是你怕他跑了么?”尹鹅头道:“金大哥年少,不谙衙门中世故,我们须大家计较。”那拿铁绳的差人问道:“媒人邻居可都在么?”许寡一一说知。差人道:“这件事,媒人固有重罪,就是邻里也脱不得干净。姓金的原来是来历不明之人,他要做此事,你们也该禀报。方才这位姓尹的说了半句在行的话,却不知怎么垂爱我们,须知我们也是费了本钱来的。”鹅头将金不换并众邻里拉到了院外,在两下来回讲说,方说停妥,不换出三千大钱,鹅头和张二出八百大钱,硬派着邻里出了五百大钱,说明连铺堂钱俱在内,各当时付与。两个差人得了钱,向众人举手作谢道:“金大哥这件事,是有卖的,才有买的,何况又是异乡人,休说奸霸,连私通也问不上;只要这位许奶奶担承起来,半点无妨。就是二位媒人,也是几月前受许奶奶之托,又不是图谋谢礼,连许奶奶还梦想不到他令郎回来,邻里是越发无干的了。只是还有一节,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金大哥若不教出官,还须另讲。”不换道:“这个老婆,十分中与我九分无干了,出官不出官,任凭二位。”许寡道:“眼见得一个妇人,有了两个汉子,还怕见官么?”差人道:“叫他出来!”许寡将方氏叫出,一齐到县中来。早哄动了一县的人,相随着观看。知县升了堂,原被人等,俱点名分跪在两下。知县先问许连升道:“许氏可是你生母么?”连升道:“是。”知县道:“你去江南做何事?是几年上出门?”连升道:“小人在城云锦缎局做生意,今年正月,掌柜的着去苏州催货物,因同事伙计患病,耽延到如今方回。不意有直隶游棍金不换,访问得小人妻子有几分颜色,用银一百两,贿嘱本县土棍尹鹅头、张二,假捏小人二月间坠江身死,将小人母亲谎信,招赘金不换做养老女婿,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奸宿二十余夜。此事王法天理,两不相容,只求老爷将金不换、尹鹅头等严刑夹讯。”说未完,许寡在下面高声说道:“我的儿,年青青儿的,休说昧心话!你今早见我时,还说是大同府有个乡下人,也做缎局生意,过江身死,此人与你名姓相同,就误传到怀仁县来,道路上听了这个风声,连夜赶来看我,怕我有死活。况你坠江的信儿,四月里就传来,怎么说到金不换用银一百两,买转尹鹅头、张二欺骗我做事?阿弥陀佛!这如何冤枉得人?”又向知县道:“老妇人听得儿子死了,便觉终身无靠,从五月间就托亲戚邻里,替我寻访个养老儿子做女婿。这几月来,总没个相当的人,偏偏二十天前,就来了个金不换,烦张、尹二人做媒,与了二百两身价,各立合同。这原是老妇人作主,与金不换等何干?只是可惜这金不换,他若迟来二十天,我儿妇方氏还是个全人。”知县点头笑了,将金不换、尹鹅头、张二并邻里人等,各问了前后实情。问许寡道:“这二百银子你可收过么?”许寡道:“银子现存在老妇人处,一分儿没舍得用,是预备养老的。”知县道:“金不换这银子,倒只怕假多真少。”随吩咐值日头同许氏去取来,当堂验看;若是假银,还要加倍治不换之罪。值日头同许氏去了。知县又问许连升道:“你妻方氏已成失节之妇,你还要他不要?”连升道:“方氏系遵小人母命嫁人,与苟合大不相同,小人如何不要?”知具大笑,随发落金不换道:“你这奴才,放着二百两银子,还怕在直隶娶不了个老婆,必要到山西地方娶亲?明是见色起意,想你在本地也决不是安分的人;本县只不往棍徒中问你,就是大恩。”吩咐用头号板子重责四十。这四十板,打得方氏心里落了无数的泪。知县又发落尹鹅头、张二道:“你二人放着生意不做,保这样媒,便是教诱人犯法。你实说,每人各得了金不换多少?”尹鹅头还要欺隐,张二将每人三两说出。知县吩咐,各打二十板,将六两谢银追出,交济贫院公用。邻里免责,俱释放回家。又笑向方氏道:“你还随前夫去罢!”发落甫毕,许寡将银子取到,知县验看后,吩咐库吏入官。许连升着急忙禀道:“小人妻子被金不换白睡了二十夜,这二百银子就断与小人妻子做遮羞钱也该,怎么入起官来:”知县道:“这宗银子和赃罚钱一样,例上应该入官。至于遮羞钱的话,朝廷家没有与你留下这条例。”许寡坑得眼中出火,大嚷道:“我们这件事,吃亏得了不得,与当龟养汉一般。老爷要银子,该要他那干净的!”知县大喝道:“这老奴才满口胡说!你当这银子是本县要么?”许寡道:“不是老爷要,难道算朝廷家要不成?”知县大怒,吩咐将许连升打嘴。左右打了五个嘴巴,许寡便自己打脸碰头,在大堂上拼命叫喊,口中吆喝杀人不已。知县吩咐将许寡拉住,不许他碰头,一面吩咐将许连升轮班加力打嘴,打得连升眉膀眼肿,口中鲜血直流,哀告着他母亲禁声。知县还大喝着教加力打。许寡见打得儿子利害,方才叩头求饶,银子也不要了。知县看将原被人等,一齐赶下退堂。众邻里扶了张、尹二人,背负了不换,同到东关店中,烦人将行李从许寡妇家要回来,治养棒疮。这四十板,比广平府那四十板利害数倍,割去皮肉好几块,疼得昼夜呻吟不已。又兼举目无亲,每想起自己原是个穷人,做生意无成,又学种地;前妻死去,也便干休,偏又遇着冷于冰,留银二百两,从田禾中发四五百两资财;理合候连表兄有了归着,再行婚娶为是,不意一时失算,娶了个郭氏,弄出天大的饥荒。侥幸挣出个命来,既决意去范村,为问又在此处招亲,与人家做养老儿子?瞎头也不知磕了多少,如今弄的财色两空,可怜父母遗体,打到这步田地。身边虽还有二百多银子,济得甚事?若再营求,只伯又有别的是非来。我原是个和尚、道士的命,“妻财子禄”四个字,历历考验,总与我无缘;若再不知进退,把这穷命丢去了,早死一年,便少活一岁。又想起冷于冰,他是数万两家私,又有娇妻幼子,他怎么割舍出家,学的云来雾去,神鬼不测,我这豆大家业和浑身骨肉,与他比较起来,他真是鲲鹏,我真是蚊蚋;我父母兄弟俱无,还有什么委决不下?”想到此处,便动了出家的念头;只待棒疮养好,再定去向。从此请医调治。费一月功夫,盘用了许多钱,方渐次平复,他常听得连城璧说冷于冰在西湖遇着火龙真人,得了仙传。他也想着要到那地方,寻个际遇。将铺中寄放的银子收回;又恐背负行李发了棒疮,买了个驴儿,半骑半驮着走。辞别了张、尹二人,也不去范村了,拿定主意,奔赴杭州。 走了许多日子,方到山东德州地界。那日天将错午,将驴儿栓在一棵树上暂歇,瞧见一人从西走来。但见: 头戴旧儒巾,秤脑油足有八两;身穿破布囗,估尘垢少杀七斤。满腹文章,无奈饥时难受;填胸浩气,只合暗处长吁。出东巷,入西门,常遭小儿唾骂;呼张妈,唤赵母,屡受泼妇叱逐。离娘胎,即叫哥儿,于今体矣!随父任,称为公子,此际哀哉!真是折脚狸猫难学虎,断尾鹦鹉不如鸡! 不换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纪,面皮黄瘦,衣履象个乞儿,举动又带些斯文气魄。只见他低了头走几步,又抬起头看看天;看罢,两只手抱着自己两臂,一对眼睛只往地下瞧,瞧罢,又往河沿前走;走到河边又站住,背操起手来,看那河水奔逝,不住的点头,倒象秀才们做文章,得了好句一般。不换看了半晌,说道:“这人心里不知怎么难过,包藏着无限苦屈,只怕要死在这河内。我眼里不见他罢了,今既看见,理该问明底里,劝解他一番。”悄悄的从后面走来,忽听得那人大声说道:“罢了!”急将衣襟拉起,向面上一覆,涌身向河中一跳,响一声,即随波逐流,乍沉乍浮去了。不换跌脚道:“坏了!误了!”急急的将上盖衣服脱下,紧跑了几步,也往河内一跳,使了个沙底捞鱼势,二十多步外,方才赶上。左手提住那人头发,右手分波劈浪,揪上岸来。缘不换做娃子时,就常在水中顽耍,到二十岁内外,更成了水中名公,每逢山河水大至,他偏要卖弄手段,令看的人惊服。这道运河,他实视如平地。今日救得此人,亦是天缘。不换将他倒抱起来,控(空)了会水,见他气息渐壮,才慢慢地放在地下。一面又跑至树下看行李,喜得此处无人来往,竟未被人拿去,急忙将驴儿牵上,拾起上盖衣服,复到救那人的去处。见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和吃醉了的一般。不换将自己湿衣脱下,也替他脱剥下来,用手将水拧干,铺放在地,然后坐在那人面前,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叫什么名字,有何冤苦,行此短见?”那人将不换一看,说道:“适才可是尊驾救我么,”不换道:“正是。”那人用手在地下连拍了几下,道:“你何苦救我!”不换道:“看么!我救你倒救出不是来了?”那人道:“爷台救我自是好意,只是我活着受罪,倒不如死了熨贴;况父母惨亡,兄弟暴逝,孑影孤形,丐食四方,今生今世料无出头之日,但求速死,完我事业。爷台此刻救我,岂不是害我么?”不换道:“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今既被我救活,理该和我详说,我好与你做个主裁。”那人复将不换一看,说道:“我还怕什么!我姓沈名襄,绍兴府秀才;父名沈练,做锦衣卫经历。因严嵩父子窃弄威权,屡屡杀害忠良;吏部尚书夏邦谟表里为好,谄事严嵩父子。我父上疏,请将三人罢斥。圣上大怒,将我父杖八十,充配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个姓贾的秀才,请到家中教读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显个义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绅士们闻我父名头,都来交往,又收了几十个门生。谁想我父不善潜晦,着门生们等绑了三个草人:一写唐朝奸相李林甫,一写宋朝奸相秦桧,一写严嵩。师徒们每到文会完时,便各挟弓矢,射这三个草人,赌酒取乐。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关外痛哭,咒骂严嵩父子,力尽方回。只两三个月,风声传至京师,严嵩大怒,托了直隶巡抚杨顺,巡按御史路楷,将我父入在宣化府阎浩等妖党案内,同我母一时斩首,又将我兄弟沈褒立毙仗下。我彼时在家乡,被地方官拿获,同小妾一并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谋,着我去董主事家借盘费,解役留小妾做当物,始肯教我去。承董公赠我数金银两,从他后门逃去,流落河南,盘费衣服俱尽,以乞丐为生。今到山东,此地米粟又贵,本地人不肯怜贫,我已两日夜一点水米未曾入口。”说罢,大哭。不换道:“你难道就没个亲戚奔投么?”沈襄道:“亲戚虽有,但人心难测,诚恐求福得祸。我只有个胞姐,嫁在江西叶家,刻下现做万年县教官,因此一路乞丐,要投奔他,还不知收与不收?”不换道:“骨肉至亲,焉有不收之理?你休慌,只用走数里路,便是德州,到那边我自有道理。”沈襄道:“敢问爷台是那里人?”不换道:“我是北直隶鸡泽县人,叫金不换,要往浙江去。你快起来,穿了湿衣,随我到德州走遭。”沈襄想了想,随即扒起,牵驴同走,到德州旅店安下。不换立即叫小伙计买了些吃食,与沈襄充饥;又要来一大盆火,烘焙衣服;然后到街上买了大小内外布衣几件,并鞋袜帽子等类,着沈襄更换了。在店内叙谈了一夜。次早,不换取出五封银子,又十来两一小包,说道:“我的家私尽在于此,咱两个停分了罢。”沈襄大惊道:“岂有此理!”不换道:“此理常有,只是你没有遇着。”说着,即分与沈襄一半。沈襄道:“已叨活命之恩,即或惠助,只三五两罢了,如何要这许多?”不换道:“你此去江西,定是否极泰来;设或你姐夫不收留,难道又去江西讨吃不成?”两人推让了十数次,沈襄方才叩头收下,感激得铭心刻骨。不换道:“那驴儿你也骑了去罢。”沈襄道:“恩公意欲何为?”不换道:“我如今的心,和行云流水一般,虽说浙江去,到处皆可羁留,并不象你按程计日的行走。有他在我身边,喂草、喂料,添许多不方便。此地是个水路码头,各省来往人俱有,非你久留之所,你此刻就起身去罢。我随后慢慢的行走。”沈襄又要推辞,不换道:“银子我还送你百余两,何在一驴?快骑了去。”沈襄复行拜谢,痛哭不忍分离。不换催促再三,方装妥行李,两人一行出门,相随了六七里,不换看得沈襄骑上驴儿。那沈襄的眼泪何止千行,一步步哭的去了。正是: 好事人人愿做,费钱便害心疼; 不换素非侠士,此举大是光明。 ------------------ 第二十三回 入赌局输钱卖弟妇 引大盗破产失娇妻 词曰:银钱原同性命,神仙尚点金丹;得来失去亦何嫌,谁把迷魂阵怨? 赌输婆娘气恼,抢来贼盗心欢;须臾本利一齐干,莫笑贪人无厌。 右调《西江月》 再说朱文魁自弃绝兄弟回家,日夜想算要去山东,另立日月;只愁他兄弟文炜万一回来,于己大有不便。一日,同李必寿抱入八百多银子,放在殷氏房内。殷氏笑问道:“这是那里来的银子?”文魁道:“这是二顷二十亩地价,共卖了八百八十两,也要算本地好价钱了。”殷氏道:“这住房几时出脱?”文魁道:“也有了买主,止与二百二十两,少卖上一百多两罢,房子原也旧些了。卖契我已书写,着中见人面交;明日先与二十两,言明一月后,我们搬了房,再交那二百两,我的事倒皆停妥,你办的事还没影响,这山东何日能去,有二弟妇在,不但搬运东西碍眼,这房子怎么与人家交割?”殷氏道:“我前后劝了他四次,他咬定牙关要守一年,才肯嫁人,我也没法。”文魁道:“等的各项归结,另想妙法除遣他出门。”又笑向殷氏道:“我今日发了一宗外财。早问未(去)兑地价时,从张四胖子家门口过,被他再三拉入去,说有几个赌友在内,我只十数骰子,就赢了六十多两,岂非外财?”说着从身边掏出来,打开包儿,笑着在炕上搬弄。殷氏道:“我劝你把这赌记(忌)了罢,咱们也够过了。万一输去几十两,岂不后悔?”文魁道:“凡人发财,都走的是运气;运气催着来,就有那些倒运鬼白白的送我,不趁手高赢他们,过了时候就有舛错了。”殷氏道:“只要常赢不输才好。”文魁道:“地价银可收入柜中?二相公家事,要着实上紧。”说罢,出外面去了。 次日,文魁正在街上买东西,只见张四胖子忙忙的走来,大笑道:“一地里寻你不着,不想在这里!”文魁道:“有何话说?”四胖子将文魁一拉,两人到无人处,说道:“近日袁鬼厮店内,住下个客人,是山东青(州)府人氏,姓乔,说是个武举,跟着七八个家人,都穿着满身绸缎,到本县城里城外寻着娶妾,只要好人才,一二千两也肯出银子钱。也不知带着多少。我昨日才打探明白,今日再三请他,他才肯到我家中,总要赌现银子,说明各备三百两,少了他也不赌。我已请下杨监生叔侄两个。若讲道赢他,必须得你去,别人也没这高手,也配不上他的大注。”文魁道:“这倒是场大赌!只是自备三百两太多些。”四胖子道:“你的银子,还伯撑不上杨监生爷儿两个么?”文魁听得高兴,着四胖子等着,他急忙回到家中,向殷氏说明,取了三百两银子,到四胖子家内。见正面椅子上坐着一人。但见: 面宽口大,眼睛内露出凶光;头锐鼻光,眉毛上包含杀气。身材高胖, 仿佛巨灵神嫡孙;臂骨宽阔,依稀开路鬼胞弟。大吼一声,必定动地惊天; 小笑两面,亦可追魂夺魄。真是花柳场中硬将,赌博队里憨爷! 文魁看罢,乔武举见杨家叔侄也在坐,于是大家举手,请各上场。四个人共一千二百两,都交付东家四胖子收存。言明下注不拘数目,每一个钱算一两银子,四个人便掷起骰子来。朱文魁听知乔武举有钱买卖,骰子只扑的和他掷,要赢他几百两才乐。掷了没半顿饭时,乔武举越赢越气壮,文魁越输越气馁,顷刻将三百两银子输了个净,还欠下四十余两。只输得目瞪口干,一句话说不出。乔武举道:“你的银子没了,还欠我四十一两。若还顽,便不用与我;若不顽,可将这四十一两找来。”文魁道:“你借与我三百两,再顽顽何如?”乔武举道:“只要东家作保,我就借与你。”四胖子见这一场大赌,没有得多少钱头;又见杨家叔侄六百两银子,不过折了十来两,忙应道:“不妨!他输下多少,只用乔老爷同我要去。”乔武举道:“既如此,他家里拿得出来,还是拿不出来?”四胖子道:“三四千两也拿得出。”乔武举道:“既如此,何用你作保?同(若)要他再输了,我和他讨去!”说罢,递与文魁三百两,四个人又掷起来。鬼混了半天,文魁前后共输了六百七十七两,直输得和死人一般,大家方才住手。乔武举道:“这七两零儿,我让了你罢,止用拿出三百七十两完账。尊府在那里,我同你取去。”文魁此时心如刀刺,欲不去,见乔武举气势利害,必非良善之人;同去,又怕殷氏动气,银子难往出拿。只急得两眼通红,满脸陪笑道:“明日绝早,与乔老爷送到贵寓何如?”乔武举道:“这也使得,只要加二百两利钱。”文魁见不是话,心里恨不得上吊身死。又勉强道:“你再借与我三百两顽顽,输了一总与你何如?”乔武举道:“你将银子还了我,我就再借与你;若空口说白话,我总有功夫等你,我的这两个拳头等不得。”杨监生道:“朱大哥!这顽钱的事,不是一场就拉回的,过日再顽罢!这位乔客人性子急些,你领上取去罢。”文魁道:“你也说得是,乔老爷请坐坐,我同东家张四哥取去,三百多银子也还拿得出来。”乔武举道:“你家是王府公府,朝廷家禁门,难道我走动不得么?”文魁道:“去来!去来!”说罢,一齐起身。四胖子送出门外,乔武举率领家人们,跟定了文魁。到书房中坐下,文魁道:“乔老爷好容易光降,又是远客,今日就在舍下便饭。”乔武举道:“我不是少饭吃的人,你只拿三百七十两银子来,我就饱了。”文魁见百计俱不上套,只得垂头丧气走人了内房。殷氏看见,忙问道:“输了么?”文魁也不敢言语。殷氏道:“你的手也不高了,也没有倒运的人白送你了;瞒心欺鬼的弄来,一骰子,两骰子输去,我将来和你这混账贼乌龟过日月,陪人家睡觉的日子还有哩!好容易三百两银子,当土块的乱丢!”说着,往后一倒,睡在了炕上。不多时,李必寿跑来,说道:“外面那个客人要入来哩,说的不成话!”文魁此时真是无地可入,将双眉紧蹙,哀恳道:“是我该死,你只将柜上钥匙与我罢!”殷氏大嚷道:“三百两银子还没有输够,又要钥匙怎么?”文魁跪在地下,自己打了几个嘴巴,道:“还有三百七十两未与人家哩!”殷氏听了,气得浑身乱抖,将一个钥匙口袋,从身边拉断绳系,向文魁脸上打去。旋即打脸碰头,大哭起来,道:“我的银子嚛,你闪得我苦呀!我早知这般不长久,我不如不见哪愕拱樟恕!蔽目溃骸拔业暮媚棠蹋纳┒萁潭喙姨耍币笫系溃骸笆裁炊喙摇⑷喙遥患闭衬肿牛畋厥儆峙苋肜矗档溃骸按笙喙炱鹄矗鋈グ眨∧强腿税炎酪味继叻耍鋈グちǎ∫炎叱鲈豪戳耍蔽目φ酒穑溃骸澳憧炜煜蛩担以诶锩娉油暌泳统鋈ァ!币补瞬坏靡笫峡弈郑褡涌牛〕鋈傥迨剑嗤饨男《Тг诨衬凇6问霞贸鲆淮蠖岩永矗椒⒋罂薮蠼胁灰选N目艿绞榉浚蛭渚俚溃骸罢馐侨傥迨椒匾虼詹怀瞿嵌嚼戳恕!鼻俏渚俅蚩伎垂掷锏嗔思傅啵兰品至讲淮恚潘胰嗣鞘樟耍档溃骸岸揭右灿邢薜模炊氖痹倏鄢铡!蓖芬膊换兀旒胰嗣侨チ恕* 文魁落下二十两。教李必寿收拾起桌椅,急忙入里边安顿殷氏,跪到点灯时候才罢休。这一天。心上如割了几斤肉的一样。晚问睡在被内,长吁短叹;想到疼处,大骂一声:“薄福的奴才!”自己打几个嘴巴。殷氏也不理他,由他自打自骂。姜氏在后院中,白天里便听得两口子叫吵,此刻又隐隐绰绰听得骂奴才话,向欧阳氏道:“你去到前边听听,是为什么?”欧阳氏道:“不用听,是为输了钱,人家上门讨要,此已经与过,此刻还后悔在那里。”姜氏道:“你去听听,到底输了多少,那样吵闹?”欧阳氏道:“谁耐烦去听他!”姜氏道:“我一定着你去走遭。”欧阳氏起来,走至前边窗下,只听得文魁骂道:“倒运的奴才!你是自作自受!”说罢,自己打嘴巴。待了一会,又自打自骂起来。忽听得殷氏说道:“银子已经输了,何若不住的打那脸?从今后改过,我们怕不是好日月么?等我设法将祸害头除去,咱们往在山东,就断断一个钱顽不得了。”欧阳氏正要回去,听得这两句话,心上大疑,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听得文魁道:“我想起甚么来,就被张四胖子那膀(邦)奴才勾了去,输这样一宗大钱财!”殷氏道:“我还没问你,今日来要赌账的是个谁?”文魁道:“是个山东人,姓乔,这小厮甚是有钱,狂妄得没样儿。”殷氏道:“他到我们这里做甚么?”文魁道:“说他寻的娶妾来了。”殷氏谊:“此话果真么?”文魁道:“我也是听得张四胖子说。”殷氏道:“大事成了!”文魁道:“成甚么?”殷氏道:“你有才情打发兄弟,就没才情打发兄弟的老婆。这乔客人若不是娶妾便罢了,若是娶妾,现放着二相公家,他赢了你六百两银子,也是不心疼的钱,怕拿他换不回来么?”文魁道:“他要守一年才嫁人,这事如何做得成?”殷氏道:“你连这门个调度都没有,怪不得憨头憨脑,六七百家输银子。你明日拜拜这乔客人,就问他娶妾的活;他若应承,你就将二相公家许他,止和他要原银六百五十两。他若是不看二相公家更妙,若是定要看看,到其间教姓乔的先藏在书房内,我将二相公家诳谎出去,从窗子内偷看。二相公家人才,量他也看不脱;再和他定住个日子,或三更,或四更,领上几个人,预备一顶轿子,便抢到轿内,就娶得去了。你到这一晚,在家中断断使不得,可于点灯后,就去张四胖子家,与他们顽钱去。一个村乡地方,又没城池阻隔,只教姓乔的在远处地方,觅魆成了亲,立即回山东去;生米做成熟饭,还有什么说的?”文魁道:“万一姜氏叫喊,段诚家女人不依起来,村中人听见,拿住我与姓乔的,都不稳便。”殷氏道:“我叫你去张四胖子家顽钱,正是为此。况三四更鼓,也没人出来,即或弄出事来,你现在朋友家一夜未回,有不是都是抢亲的罪犯,告到那里也疑不到你身上;世上那有个叫着人抢弟妇的?谁也不信这个话。这还是下风头的主见,我到抢他的这日点灯时候,我多预备几壶酒,与二相公家较量;他不吃,我与他跪下磕头,定教他吃几大杯,他的酒量小,灌他个大醉,着他和死人一般。”文魁道:“若是段诚家女人将来有话说,该怎么?”殷氏道:“他将来必有话说,你可到县中递一张呈状,报个不知姓名诸人,夤夜抢劫孀妇,遮饰内外人的耳目。姓乔的远奔山东,那里去拿他?你做原告不上紧,谁与他做苦主。”文魁听了,拍手大笑道:“真智襄!真奇谋!虑事周到,我明日就主办理。”欧阳氏听了,通身汗下,低低的骂道:“好一时万剐的狗男女!”拿了个主见,走回后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把姜氏吓得魂飞魄散,软瘫下一堆,不由得泪流满面,道:“这事我惟有一死而已!”欧阳氏笑道:“兵来将挡,火来水浇;他们有奇法,我们有妙破,为什么就说出个死字来,此事最易处断!只看他灯后请你吃酒的日子,就是乔贼抢亲的日子。我逆料乔家断不敢一二更鼓来,除非到三更内外,到其间要将计就计,如此如此,怕他飞上天去?”姜氏道:“若他不中我们的计,该怎么?”欧阳氏道:“他若不中计,我们到一更天后,我和你沿街吆喝,道破原委,先教阖村人知道;本村中好事的人也最多,他这亲便有一百分难抢。我同主母,在我表嫂张寡妇家暂停一夜,到天明或告官,或凭人说合评断,大闹上一番,将他两口子前后事件并前后阴谋,播弄的人人共知。与他们分门另住,等候二相公归期。他总然再要害你,他的声名已和猪狗一般,必须过得一年半载,方好报复。”姜氏道:“任凭你罢!我今后身带短刀一把,设或变起不测,不过一死而已,我也不怕了!” 再说朱文魁一早起来,就去在袁鬼厮店中,拜乔武举。两人叙谈起娶妾的话来,乔武举道:“我各处看了好儿个,没一个好的。”文魁道:“妇人俊俏的极难,只好百中选一。我也不怕老兄笑话,若讲到俊俏两字,舍弟妇可为一县绝色。”乔武举大乐道:“今年多少岁了?有丈夫没丈夫?”文魁道:“今年二十二岁了,寡居在家中,无儿无女;只是他立志一年以后才肯改嫁,不然倒是个好姻缘。”乔武举道:“可能着我一见不能?”文魁道:“他从不出外边来,如何得见?”乔武举笑道:“必定人物中平,因此就不敢着人见了。”文魁道:“中平,中平,老兄真是梦话!”随将姜氏的眉目、面孔、身段、高低,夸奖了个天花乱坠。乔武举听得高兴,笑问道:“可是小脚么?”文魁道:“脚小何足为贵?若粗而短,软面无骨,再脚面上有高骨凸起谓之鹅头,远看到也动人,入手却是一段肥肉,象此等脚,他便是真正三寸金莲,实连半个狗屁不值!我不该自夸,贱内的脚,就是极有讲究的了。据他说,还要让舍弟妇几分。”乔武举听得高兴,不住的在头上乱拍道:“我空活了三十多岁,止知脚小便好,真是不见势面之人。”说罢,促膝揉手,笑说道:“这件事,端端的要藉重作成方好!”文魁道:“老兄若肯把赢我的六百五十两还我,我管保事体必成!”乔武举道:“那有限的几两银子,只管拿去,但不知怎么个必成?”文魁道:“这必须定住是那一日,或三更,或四更,才可做。”随向乔武举耳边叮嘱,要如此如此。乔武举听了个“抢”字,大喜道:“我一生最爱抢人!此事定在今晚三更后。若讲到成亲,我的奇秘地方最多,人数可一呼而至。银子六百五十两,你此刻就拿会。”又留文魁吃了早饭,低声问道:“尊府上下有多少人?”文魁道:“男女止六七口。”乔武举道:“更妙,更妙!”文魁欢欢喜喜,背负了银子回家;将前后语告知殷氏,殷氏也欢喜之至。到了灯后,文魁着李必寿看守大门,与他说明缘由,不许拦阻抢亲的人,自己往张四胖子家去了。殷氏先着李必寿家老婆,拿了一大壶酒,一捧盒吃食东西,摆放在姜氏房内。少顷,殷氏走来说道:“二兄弟家,你连日愁闷,我今日备了一杯水酒,咱姐妹们好好的吃几杯。”姜氏早已明白了,心上甚是害怕,只愁抢亲的来得早。欧阳氏笑道:“这是大主母美意,连我与老李家,也要叨福吃几杯哩。”殷氏大喜道:“若大家同吃,更高兴些,只是还得一壶。”欧阳氏道:“我取去。”少顷,与李必寿家女人,说说笑笑,又拿两壶来。姜氏道:“我的量小,嫂嫂深知;既承爱我,我也少不得舍命相陪。今预先说明:我吃一小杯,嫂嫂吃一茶杯,不许短少。”殷氏知道姜氏量极平常,打算着七八小杯就可停当,于是满脸陪笑道:“就是你一小杯,我一茶杯罢。”欧阳氏向李必寿家道:“大主母酒你斟,二主母酒我斟,每人各吃一壶,不许乱用,也不许斟浅了,要十分杯,谁错了罚谁十杯。”殷氏着他两个也坐了,四个妇女吃起来。没有十来杯,李必寿家女人便天地不醒,歪在一边;殷氏也吃得秋波斜视,粉面通红,口里不住说姜氏量大,与素日迥不相同。原来姜氏吃的是一壶茶,殷氏那里理论?两个人逼住一个殷氏,头前还顾得杯杯相较,次后便混吃起来,杯到口就干,那里还记得抢亲的话儿?直吃得立刻倒在一边,不省人事。欧阳氏见他二人俱醉倒,又拿起壶来,在他二人口中灌了一会,方才同姜氏到前边房内。欧阳氏用炭锤打开了柜上锁子,将银子取出,姜氏止带了一百五十两,就觉得沉重得了不得;欧阳氏颇有气力,尽带了七封银两。回到后边,将预备现成的靴帽衣服穿衬起来,两个都扮做男子,开了后门,一直往西北上行去。这都是欧阳氏早已定归停妥:一个装做秀才,一个装做家仆。刚走出巷口,姜氏道:“你日前说,离本村三十八里,有个王家集,是个大镇子,可以雇车奔四川道,似此黑洞洞的,身边又觉得沉重,脚底下甚是费力,该怎处?”欧阳氏道:“昏夜原难走路。只用再走两条巷,村尽头处便是吴八家店,他那里有七八间住房,不拘怎么,将就上一夜。他若问时,就说是城中人寻朋友,天晚不遇,明日天一亮即起身,端的人认不出。”不言两人逃去。 且说乔武举,他的名字叫乔大雄,是大寇师尚诏的一员贼将,他们的党羽也不下四五万人,立意要谋为叛逆,在各山停留者一半,其余都散在四方。河南通省每一州县,俱有师尚诏一个头目率领多人,日夜在城乡堡镇闲荡,采访富家大户的跟脚,或明劫,或窃取,弄得各衙门盗案不一。又差人在赌场中,引诱无赖子弟入伙。乔大雄就是虞城县一路头目。今日朱文魁着他抢夺弟妇,正碰在他心上,因此他将六百五十两银子立即付与,原是个欲取姑与之意,倒还不在妇人好丑上计较。这日三鼓以后,打探得街上无人,积聚了六七十贼人,在村外埋伏了一半,自己带了三十余人,抬了轿子,前前后后的行走到文魁门首。李必寿知道是抢亲来的,连忙开门放入。众贼一进门,先将李必寿口中塞了个麻绳蛋子,捆绑起来,然后把大门闭了,点起火把,分头查照入去。见殷氏容貌娇好,睡在了炕上,乔大雄道:“就是他!”众人抱入轿内,又复打开了各房箱柜,将衣服首饰银钱,凡值几个钱的东西,搜取一空,止留下些粗重之物,唿哨了一声,将殷氏拥载而去。 到了天微明,文魁借了个灯笼回家来打听,见门户大开着,心中说道:“这李必寿真是无用,抢的人去,也不收拾门户。”及至到二院,见李必寿背(被)绑在柱上,不由得大惊失色,问他又不说话。只是蹙眉点头。文魁情知有变,急忙跑入内里,见箱柜丢得满地,各房内诸物一空,从顶门上一桶冷水,直冷到脚心底。止见李必寿家女人坐在地下哭。不想众人因他叫喊,打伤了脚腿。忙问道:“你大主母那去了?”妇人道:“我耳中听得人声嘈杂,看时见有许多人入来,被一人将大主母抱出去了。”又问:“二主母哩?”妇人道:“我没见下落。”文魁把拳头在自己心上狠打了两下,一头向门上触去,跌倒在地,鲜血直流。李必寿家女人吓得乱吼乱叫。过往人见门户大开着,又听得有妇人叫喊,大家一齐入去,见李必寿被绑在厅柱,取了口中的麻蛋子,才说出后来,方知道是被贼打劫。到后院将文魁搀扶起来,问他缘故,丈魁只是摇头;众人与他包了头。顷刻闹动了一乡,俱来看问稀奇事。只因文魁做人不好,没一个不心上快活的。地方乡保、邻里人等,不敢担承,都去禀报本县,文魁也只得写一张呈词,将卖弟妇话不题,止言在张四胖子家,与山东青州府人武举姓乔的同赌,将输银坐索,明火打劫家中银钱衣物,并抢去嫡妻、弟妇、仆妇等情细述,后面开了一张大失单,投控入去。县官见事体重大,一面申报各宪,一面将开场同赌,并店家袁鬼厮以及邻舍地方人等,一齐拿去讯问;又分遣干役,限日查拿。文魁一夜之间,弄了个家产尽绝,将老婆也赔垫在内,岂非奇报?正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造若无速报应,人间何事得公平? ------------------ 第二十四回 恤贫儿二士趋生路 送贞妇两鬼保平安 词曰:萧萧孤雁任天涯,何处是伊家?宵来羽倦落平沙,风雨亦堪叹 (嗟),蓬瀛瑶岛知何处?羞对故乡花。关山苦历泣残霞,随地去,可栖鸦。 右调《关山令》 且说冷于冰自那日斩了妖鼋,随处游行,救人患难疾苦,又到云贵、福建、两广地方,遍阅名山大川,古洞仙迹。凡碧鸡、点苍、金莲、玉笋、烟萝、铜鼓、红雀、鹿角等处胜景,无不走到。因心恋峨嵋,复与木仙一会;临行送茶杯大桂实二个。游罢峨嵋,入成都省会,见山川风景,真乃天府之国,为前朝帝王发祥之地。 游行了半天,厌恶那城市繁华,信步出了东门。此时已日落时候,早看见一座庙宇,约在二三里远近;款款行来,见庙已损坏,内外寂无一人。正殿神像尽皆倒敝,东西各有禅房。先到东禅房一看,地下铺着些草节,不洁净之至;随到西禅厉,就坐在地下,道:“今晚在此过宿罢。”说着,凝神冥目,运用回光返照的功夫。将到昏黑的时候。只听得有人到东禅房内,又听得一人问道:“你来了么?”那人应道:“来了!”于冰听了,道:“我这眼昏黑之际,可鉴百步,无异白昼;怎么倒没看见那边房内有人;想是他畏寒,身在草下,也未可知。”只听得二人问道:“此刻身上好些么?”一个回答道:“今日下半天,少觉轻爽些。”一个道:“有讨来稀粥半瓢,还是热的,相公可趁热吃些;转刻冷了,害病的人如何吃得了”一人道:“我肚中也觉得有些饥,你拿来我吃几口。”一个道:“如今好了。春间天气温和,饭也比前易讨;去年冬天和今年正月,真正冻死饿死。两个人讨的,还不够一个人吃。相公要放开怀抱,过到那里是那里。或者上天可怜,有个出头日子,也未敢定。”又听咶咂有声,象个吃的光景。于冰听了半晌,心里说道:“这是两个讨饭吃的乞儿,一个怎么称呼相公?”又听得一个道:“我的哥哥倒回家多时了。”一个道:“那样变驴的东西,相公说起来,便哥哥长短,真令人不服。若论起帮林相公那三百多银子,就到如今苦到这步田地,不但相公,就是我也没一点后悔。”一个道:“想他夫妻二人,自然也早到荆州了,还不知那林总兵相待何如?”于冰听了这几句话,那里还坐得住?起来走入东房内,只见一年纪四十余岁人,看见于冰,连忙站起道:“老爷是贵人,到此地何事?”于冰道:“偶尔闲行。”问:“地下倒着的是谁?”那人道:“小人叫段诚,这害病的是小人主人。”于冰道:“何处人氏?”段诚道:“我主人是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姓朱,名文炜,现做归德府禀膳秀才。”于冰微笑了笑。又见那文炜说道:“晚生抱病,不能叩拜,祈老先生恕罪。”于冰也就坐下,问道:“尊驾害何病症?”文炜道:“乍寒乍热?筋骨如酥,头痛几不可忍。”于冰道:“此风寒饥饱之所致也。”问段诚道:“有水没有?”段诚道:“此处无水。”于冰道:“适才稀粥吃尽了没有?”段诚道:“还有些。”于冰道:“有一口入肚,即可以愈病矣。”教段诚拿来,在粥内画了一道符,令文炜吃下。文炜见于冰丰神气度迥异凡流,忙接来吃在腹中,真如乾露洗心,顿觉神清气爽。扒起来连连叩头道:“今朝际遇上仙,荣幸无既!”又问于冰姓讳,于冰道:“我广平人,姓冷,名于冰是也。才在西禅房,闻盛介有帮助林相公三百多两之语,愿闻其详。”文炜泪流满面,道:“若题起这件事,便是晚生乞丐之由了。”遂将恁般离家,父死在任内;恁般讨账,遇林岱卖妻,赠银三百二十七两;又代当行李,打发起身,往荆州。于冰道:“此盛德之事,惜乎我冷某未曾遇着,让仁兄做讫。”段诚又将文魁恁般分家,恁般打骂,赶逐出庙,独自回乡。文炜又接说投奔崇宁县,被逐出境外,始流落在这庙内,主仆讨吃度命。说罢,放声大哭,段诚亦流泪不已,于冰亦为恻然。说道:“朱兄如此存心行事,天必降汝以福。”文炜又言:“河南路远,意欲先到荆州,投奔林岱,苦无盘费,只索在此地苟延残喘。”于冰道:“送兄到河南最是容易,但令兄如此残忍,何难再伸辣手?诚恐伤了性命,反为不美,不如先到林岱处,另做别图。所虑者林岱若不得时,你主仆又只得在荆州乞丐,徒劳跋涉无益也。我亦在此住一半天,你二人明早仍去乞食,到第三日早间,我自有裁处。”说罢,举手过西禅房去了。文炜主仆互相疑议,也不敢再问。干冰叫出逐电、超尘二鬼,秘秘吩咐道:“你两个此刻速到湖广荆州府总兵官林姓衙门,打听四川秀才林岱夫妻,在他衙门内没有。如在,再打听他景况好不好。限后日五鼓报我知道。”二鬼领命去了。次早,文炜主仆过来拜见,于冰令二人依旧出去行乞。到第二日午尽未初时候,二鬼早行回来,禀复道:“荆州总兵叫林桂芳,年六十余,无子,如今将林岱收为己子,内外大小事务俱系林岱总理,父子甚相投合。”于冰收了二鬼。午后文炜同段诚回来,于冰道:“我已查知林岱夫妇在荆州总兵林桂芳署内甚好,你们去投奔他,再无不照拂之理。我今岁从家中带出银二百三十两,已用去二百多两,今止有十八两银子,目今三月正值桃花水汛,搭一只船,不数日可到。此银除一路盘费外,还可买几件布衣,就速速寻船去罢!”随将银子付与。主仆二人喜欢得千恩万谢,叩拜而去。 于冰出了庙中,走至旷野,心喜道:“今日此举不但全了朱文炜,兼知林岱的姓名下落,又教我放心了一处。”又走了数步,猛想起:“文讳不知有妻子没妻子?如无妻子罢了,若有妻子,他哥哥文魁已回家半载有余,定必大事凌逼;庸平妇人改嫁也罢了,设或是个贞烈女子,性命难保!”想罢,急回庙中,要问这话,奈他主仆已去,于冰还望他回来。等了一会,笑道:“河南可顷刻而至,何难走遭?况别连城璧已及三年,也须与他想个下落,岂可长久住在金不换家?直隶亦须一往。”于是于无人之地,驾起风云,早到虞城县地界。将超尘唤出吩咐道:“你去虞城县朱文魁家,查他兄弟朱文炜有妻子没有?刻下是何光景?朱文魁夫妇相待何如?详细打听,莫误。”超尘去了一个多时辰,不见回来,于冰深为怪异;又叫出逐电查复。少顷,二鬼道上相遇,一同回来。超尘禀道:“小户人家非名门仕宦可比,最难访查;况他家又住在柏叶村,离城七十里,鬼头在城中遍访,始知其地。到他家细问户灶中溜诸神,已访得明白。”遂如此这般,细说了一遍。又言:“前日晚间起更时分,姜氏同段诚女人欧阳氏,俱假扮男子,分带银五百两,欲奔四川,寻朱文炜去。本日住吴八店中;昨日止走了十五里,住在何家店中;今日总快也不过走十数里,此刻大约还在西大路上行走。”于冰大笑道:“果不出吾之所料!幸亏来得不迟不早。四川道路,岂是两个妇人走的?还得我设处一番。只是朱文魁固属丧心,其得祸亦甚惨;若非欧阳氏两次窃听,姜氏亦难瓦全也。足见上天报应甚速!”再看日已西斜,收了二鬼,急忙借土遁向西路赶来。不过片时,见来往人中,内有两个人异样:头前一个穿灰布直裰,象个家仆打扮;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蓝衫,儒巾,皂靴,步履甚是艰苦,文雅之至。于冰紧走了几步,到他跟前一看,但见: 头戴懦巾,面皮露脂粉之色;身芽阔服,腰围现袅娜之形。玉顶低垂,见行人含羞欲避;柳眉双锁,愁远路抱恨无涯。靴底厚而长,疑是凌波袜;袍袖宽而大,莫非鲛绡囗【上敝下衣】。裁剪不齐,容貌端肃,实有子都之韵,肌骨薄弱,却无相如之渴。宜猜绣帏佳人,莫当城阙冶子。 于冰见他羞容满面,低头不敢仰视,心下早已明白,也不同他话,离开了七八步,在后面缓缓随行。看见百步内外有一店,两个人入去了。于冰待了一会,也入店内;见他两个在东下房北间,于冰就住了对面南间,总是一堂两屋的房。少刻,小伙计问于冰饭食,言:每顿大钱四十五文,房钱不要。于冰道:“我起身时如数与你,饭是不吃的了。”小伙计去对过打发饮食。须臾,又送入灯来。于冰忖度道:“此刻入尚未静,须少待片刻,再与他们说话。”又待了一会,见门户早已关闭,于冰道:“这也是他回避人的意思,我也不必惊动,且到明日再说。”依旧回南屋打坐。次日天明,听得北房内说话。商量要雇车子。于冰看了看,见已开门,便走入北房举手道:“老兄请了!”只见姜氏甚是着慌,欧阳氏道:“相公来有何见谕?”于冰坐在地下板凳上,问姜氏道:“老兄贵姓?”姜氏也只得答道:“姓朱。”于冰又问道:“尊讳?”姜氏没有打点下个名字,便随口应道:“贱名文炜。”于冰道:“是那一县人?”姜氏道:“虞城县柏叶村人。”于冰道:“这是属归德府管辖了。”姜氏道:“正是。”于冰道:“这也是个大奇事!”欧阳氏道:“一个名姓、地方有何奇处?”于冰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固多,也没个连村庄都是相同的。我今年在四川成都府东门外龙神庙中,见一个少年秀才,名姓、地方与老兄相同,还跟着个家人叫做段诚。”姜氏忙问道:“此人在四川做甚么?”于冰道:“一言难尽!他有个哥哥叫朱文魁。”随将成就林岱夫妻,并他哥哥如何长短,详说了一遍,姜氏道:“这讳文炜的与我最厚,既言被他哥哥赶逐,不知他近来光景何如?栖身何地?”于冰道:“他如今困苦之至。”又将文炜投奔崇宁县,被赶逐出境,又不好再回金堂,无奈住于成都关外龙神庙中,主仆轮流讨饭吃。老兄既言交厚,我理合直说。”姜氏同欧阳氏听了,立即神气沮丧。欧阳氏还掌得住,姜氏便眼中落下泪来;若不是对着于冰,便要放声大哭。于冰道:“老兄闻信悲伤,足见契厚。”欧阳氏道:“老相公尊姓?”于冰道:“我姓冷,名于冰,直隶成安县人。”欧阳氏道:“老相公适才说今年见他两人,此时还是三月上旬,好几千里路,不知是怎样个走法?”干冰心里说道:“怪不得此妇与他主母出谋定计,果然是个精细人。”因笑说道:“是我说错了,我是昨年十月里见他们。”欧阳氏道:“这就是了。我说如何来得这样快!”姜氏拭去眼泪痕,又问道:“先生没问他几时回家么?”于冰道:“我见他时,他正害病。”姜氏惊道:“什么病?可好了么?”于冰道:“也不过是风寒,饥饱劳碌,郁结所致,病是我与他治好了。至于归家之念,他无时不有,只是他主仆二人一文盘费没有,如何回来?我念他穷苦,又打听得林岱与荆州总乓林桂芳做了儿子,大得时运,我帮了他十八两银,打发他主仆去荆州后,我才起身。”姜氏闻听大喜,道:“先生真是天大的恩人!我磕几个头罢!”说罢,恰待下床叩谢,欧阳氏悄悄的用手一捏,姜氏方才想过来,又问道:“他到荆州,林岱定必帮助,倒只怕一半月也可以到来。”于冰道:“他因他哥哥不仁,回家恐被谋害,定要久住荆州;临行再三嘱托我,务必到百叶村面见他妻子姜氏,有几句要紧话着我说。我受人之托,明日还得去寻访这柏叶村方好。”姜氏道:“我就是柏叶村人,他的眷属从不避我,有什么要紧话,和我说一样。”于冰笑道:“岂有人家夫妻的话向朋友说的?”姜氏心急如火,又不好催逼;欧阳氏心生一计,道:“我相公行三,叫朱文蔚,是文炜的胞弟,所以才是这般着急,原是骨肉,说说何妨?”于冰大笑道:“既如此,我说了罢。令二兄起身时,言令大兄文魁为人狡诈,不堪回家,必要谋害他妻子姜氏,恐怕不能保全;着姜氏同段诚家女人,同到我家中住一二年,等他回来,再商量过法。”欧阳氏道:“尊府离此多远?”于冰道:“离此也有二千余里。”欧阳氏道:“可有亲笔书信没有?”于冰道:“一则二人行色匆匆,二则一个做乞丐的,那里有现成笔砚?书字是没有的。”姜氏听了,看欧阳氏举动。欧阳氏低头沉吟,也不言语。于冰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为人心不测,怕我把姜氏拐带他乡,岂可冒昧应许?荆州断无夫妻同去之理,家中又无安身之策,因此心上作难。”欧阳氏仍是低头不语。于冰道:“你们不必胡疑忌于我。我从三十二岁出家,学仙访道一十九年,云游夭下,到处里救人危急,颇得仙人传授;手握风雷,虽不能未动先知,眼前千里外事件,如观掌上。”欧阳氏道:“老相公既有此神术,可知我名字叫甚么?”于冰大笑道:“你就是段诚妻房欧阳氏,他是文炜妻房姜氏。”两人彼此相视,甚为骇然。于冰道:“我原欲一入门便和你们直说,恐你们妇人家疑我为妖魔鬼怪,倒难做事,因此千百万语,宁可费点唇舌,只能够打发你们起身就罢了。不意你们过于小心精细,我也只得道破了。”姜氏大为信服,欧阳氏又笑道:“老相公可知道我们此番是如何出门?”于冰道:“你们是大前日晚上,将殷氏同李必寿家灌醉,一更时出门。在吴八家店中住了一夜,第二日又在何家店中,昨日方到此处。此番你主母不遭贼人乔大雄抢去,皆你两次在殷氏窗台阶下窃听之力也。”欧阳氏听罢,连忙扒倒在地下乱叩头,姜氏也随着叩拜,口中乱叫“神仙老爷救命。”于冰着他二人起来,问道:“可放心到我家去么?”欧阳氏道:“这若不去,真是自寻死路了。”于冰道:“我有妻有子,亦颇有十数万两家私。你二人守候一年半载,我自然替你们想夫妻完聚之法。再拿我一封详细家书,我家人自必用心照料,万无一失。但你们鞋弓袜小,怎能远历阅(关)山?我与你们雇车一辆,再买办箱笼被褥,我暗中差两个极妥当人相送。若遇泥泞道路,上下险坡,少不得下车行走,设或觉得有人搀扶,你们切不可大惊小怪,此即吾差送之人。”姜氏道:“被褥是必用之物,箱笼可以不必。”于冰道:“五百银子可是你两个身边常带的东西么?”两妇人又从新扒倒叩头。于冰又道:“你们在此再住一天,明日上路,我好从容办理,但我身边没有银子,此事二十多两可行。”姜氏忙从怀中取出一封银子,付与于冰去了。到午后雇来一老诚车夫,牲口亦皆健壮,小伙计从车内抱入绸子被褥二件,布被褥二件,被套一个,箱笼一个,锁子一把,大钱八千余文;又钱袋一个,绒毡一条,雨单两大块。于冰道:“车价银二十四两,我已与过十二两,余银到成安再与,是我与车夫说明白的,箱笼被褥等物共用银九两五钱。”交付姜氏,将余银收讫。说罢,到南间房内,和店东借了笔砚,封写家书,灯后闭门打坐。姜氏和欧阳氏亦不敢絮咶。至次日早,于冰将家书一封,付与欧阳氏道:“到成安交小儿冷逢春,外有符一道,可同那几百银子俱放在箱内,搬运时不过二三斤重,可免人物色。”随到无人处叫出超尘、逐电,吩咐道:“你两个可用心一路扶持姜氏主仆到成安县我家内安置;箱笼内有神符一道,务必取回。此差与别差不同,须要加倍小心诚敬,我记你们第一大功;若敢生半点玩忽之心,经吾查知,定行击散魂魄。慎之!慎之!”二鬼道:“回来到何地销差?”于冰道:“到鸡泽县金不换家回复我。”于冰吩咐毕,回来又叮嘱车户,然后打发姜氏主仆起身。两妇人跪恳于冰同去,于冰道:“我的事体最多,况有我家信,和我亲去一样;一路已差极妥当人随地护持,放心!放心!只问举人冷逢春家就是!”姜氏甚是作难,于冰催逼上车,起身去了。于冰亦随后驾云赴鸡泽县,探望连城璧去了。正是: 为君全大义,聊具助相缺; 夫妇两成全,肝肠千古热。 ------------------ 第二十五回 出祖居文魁思寻弟 见家书卜氏喜留宾 词曰:荆树一伐悲雁旅,燃箕煎豆泪珠淋;木本水源宜珍重,且相寻。 客舍陡逢羞莫避,片言道破是知音;异城他乡恰素心,幸何深! 右调《花山子》 再说朱文魁被大盗劫去家财妻子,自己头上又撞下个大窟,满心里凄凉,一肚子苦气。虞城县传去问话,头上包裹不甚严密,受了些风吹,回到家中膀肿起来,脑袋日大一日。李必寿只得与他延医调治,方得肿消痛止,慢慢的行动。又过了一两天,亲自到县里,打听拿贼的音信,并妻子的下落。问了问,才知本县行文到山东青州府去,照会乔武举有无其人,拿解的话说,询问捕役们,都说各处遍访,踪影全无。抱恨回来,逐日家悲悲啼啼,哭个不止。又想起房价银尚未归结,遂到买主家说话。买主道:“你今日搬了房,今日银子就现成。”文魁妻财两空,那里还有山东住的心肠?在本村看了一处土房,每月出二百文房钱。又想了想家中还有些箱柜、桌椅、磁锡、铁器等物,到此际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就一齐搬来;这几间土房内,也放不了许多,又且是些粗重东西,雇人抬送也得费钱,于是又到买房人家说了情节,要减价一总卖与。买主怜念他遭逢的事苦,又图占他些便宜,同他看视一番,开了个清单,把价钱讲明,连房价一共与了他三百六十两。文魁也无心拣择吉日,收了银子,就同李必寿夫妻二人,带了几件必用的器物,搬入士房居住。将房价并卖了家器银子,拆开从新看过,又用戥子俱归并为五十两一包,余银预备换钱零用。收拾将完,猛将房子四下一看,竹窗土壁,那些椽一条条看得甚是分明,上面连个顶棚没有;回想自己家中光景,何等体局!孰意几天儿就弄到这步田地,不由呼天吁地,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倒在炕上,千思百虑,觉得这后半世没个过头。欲要带银两寻访妻子,又不知他被动何地,看捕役们的举动,日受比责,是个实在拿不住,并非偷闲玩忽;山东行文查间,看来也是纸上谈兵。自己又知道素日得罪乡里,可怜者少,畅快者多;将个饱暖有余的人家,弄了个一扫净光。想到极难处,又大哭了一番。猛然想到文炜、段诚身上,不禁拍胸大恨道:“没人心的奴才!你止有一个兄弟,听信老婆的言语,日日相商,做谋夺家产的想头。后到四川,因他帮了姓林的几百两银子,藉此便动离绝之念;若讲到胡花钱,我一场就输了六百七八十两,比他的多出一倍。他花的银子,是成全人家夫妻,千万人道‘好’;我花的银子,白送了强盗,还贴上老婆,搭了弟妇,把一个段诚家老婆,也被他捎带了去。银钱诸物,洗刷一空;房产地土,统归外姓。我临行止与我那兄弟留了十两银子,能够他主仆二人几日用度?且又将父亲灵榇置之异乡,他生养我一场,反受其害,丢与我那穷苦兄弟,于心何安?我起身时,九月将尽,他止穿着单衣两件,又无盘费被褥,三冬日月,总不冻死,定必饿死。”相到此处,痛泪交流,自己骂了声“狼心的奴才!”打了十几个嘴巴。又恿起兄弟素常好处:在慈源寺中,打了他三四次,并未发一言;讲到分家,倒是段诚还较论几句,他无片语争论,就被我立刻逐赶出去,我便偷行回家,不管他死活。想到此处,又打了几个嘴巴。骂道:“奴才!你分的家在那里?妻子、银钱在那里?田地、房屋在那里?我这样人活在世上还有甚么滋味?”恨将起来,将门几关闭,把腰间的丝带解下,面向西,叫了两声“兄弟!”正欲寻上吊的地方,忽回头见桌上堆着二三百两银子,还未曾收藏,复回身坐在床沿上拿主意。李必寿家两口子在下房内,听得文魁自骂自打,好半晌也不敢来劝他;此刻声息不闻,又看见将门儿关闭着,大是惊异,连忙走来推门,一看,不想还在床上坐着。文魁看见,大喝道:“去罢!不许在此混我的道路!”李必寿连忙退回。文魁想了半日,忽然长叹道:“我何昏愦至此!现放着三百七八十两银子,我若到四川,不过费上四五十两,还有三百余两,寻着兄弟,将此与他,也省得白便宜外人,再与商量日后的结局。设或他冻饿死,也是我杀了他,就将此银与段诚,也算是跟随他一场,然后我再死不迟。”又想及“山东关拿武举,老婆已成破货,无足重轻;若拿住乔武举,追赃报仇,也算是至大事体;我意料文书至迟再不过耽延上数天,到底该等一等下落为是。”主意定了,依旧随缘度日起来。 再说姜氏自冷于冰雇车打发起身后,一路上行行止止,出店落店,多亏二鬼扶掖,无人看出破绽。姜氏系于冰早行说明,暗中有两个妥当人相帮。起初二鬼相帮时,眼里又看不见,不知是神是鬼,心上甚是害怕;过了两三天后,视为寻常。披霜带露,许多日子,方到了戍安县。入得城来,车夫沿路问“举人冷逢春住在何处?,就有人指引道:“从大街转西巷口,有一处高大瓦房,门外立着旗杆,还有金字牌匾,最是易寻的。”车夫将车儿赶到门外,欧阳氏先下车来,门上早有人问道:“是那里来的?”欧阳氏道:“是尊府太爷冷讳于冰打发来的,有要紧话说。”门上人道:“‘于冰’两个字,系我老主人的讳,你少待片刻,我去与你通报。”又道:“客人贵姓?也该说与我知道。”欧阳氏指着姜氏道:“那车中坐的便是我主人,姓朱,河南人。”门上人去不多时出来,说道:“请客人里边相会。”欧阳氏扶姜氏下车,走到二门前,见一少年主人,跟着四五个家人,迎接出来,向姜氏举手;姜氏从入了城,便心跳起来,此时又羞又愧,也只得举手还礼。到了厅上,揖让就坐。冷逢春问道:“老长兄可贵姓朱么?”姜氏道:“名文炜,河南虞城县人。”问逢春道:“老长兄尊姓?”欧阳氏连忙递眼色,姜氏脸就红了。逢春道:“弟姓冷,名逢春,这就是寒舍。敢问长兄在何处会见家父?”姜氏道:“是在河南店中相会,有书字在此。”逢春大喜。欧阳氏从怀中将书字取出,逢春接来,见字皮上写着:冷不华平安信,烦寄广平府成安县,面交小儿逢春收拆;背面写着年月日,河南虞城县封寄。逢春见是他父亲亲笔,喜欢得如获至宝,左右献上茶来。逢春道:“家父精神何如?”姜氏道:“极好。”逢春也顾不得吃茶,将茶杯递与家人,就将书字拆开细看,见上面写着前岁春间,藉遁法走去情由;下面就叙朱文炜前后原故;看到姜氏女换男装,带领家人是段诚妇人,逢春便将姜氏和欧阳氏上下各看了两眼,把一个姜氏羞得满面通红,真觉无地缝可入;欧阳氏虽然老作,也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逢春看到后来,着他母亲同他媳妇,早晚用心管待,饮食衣服处处留神;又言:他夫妻自有相会之日。字尾上面写着几句云游四海的话,并勉励子孙;又嘱咐逢春远嫌回避,使有男女之别。逢春看完,见姜氏羞惭过甚,坐立不安,也不好再相问答,吩咐家人们道:“你们都出去,一个不许在此伺候!照料车夫酒饭,并牲口草料,将客人的行李且搬在太太房内。”众家人俱皆退去,逢春向姜氏举手道:“弟失陪了!容禀知家母,再请台驾相见。”说罢,拿着书字,笑着入屏风后面去了。姜氏见厅内无人,向欧阳氏道:“这位就是冷先生的儿子?不想是个大家,若再问我几句,我实实的就羞死了。”欧阳氏道:“这叫个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姑,既来投奔,尚有何说?我才见这位冷大爷,自看字后,一句话也不问,且吩咐家人们回避,倒还是个达世故的人。” 不言二妇谈论,再说冷逢春拿了书字,刚到厅屋,转身后,见母亲卜氏早已在此偷看,遂一同走入内房。卜氏道:“外面家人们说入来,你父亲托一少年秀才送书信到此,我去偷看你父亲怎么便认得他。寄得是甚么书信?我看这少年的人才,比你高出十倍!”逢春大笑道:“他的人才,理该比儿高几倍才是。”卜氏道:“这是怎么说?”逢春照字内话,将前后原由详细告诉,卜氏同儿妇李氏笑个不止。逢春又将于冰书信念了一遍。卜氏差一家人媳妇出去相请,自己同儿媳俱换了新衣服,在院中等候。众家人听得说是两个女人,大大小小都跑入内院,看客人如何行礼,被卜氏都骂了出去。不多时,姜氏同欧阳氏人来,卜氏迎接到中院过厅内,姜氏就要叩拜。卜氏道:“且请到东房,更换了衣服,我们行礼罢。”姜氏看见这许多妇女,倒觉得可羞些。走入东房,只见两个家人媳妇,一个捧着衣服,一个捧着个匣儿.放在炕上,笑说道:“这是我家太太着送入了来,请朱太太换衣服;匣子内俱是簪环首饰。”说罢,两人将门儿倒关上,出去了。姜氏向欧阳氏道:“你看他们大人家用的人,都是知行款的。”主仆两个各将靴袜拉去,除去头巾。看衣服:一套缎子囗【上敝下衣】裙,并大小衬袄;一套是绫绸囗【上敝下衣】裙,也有大小衬袄,是与欧阳氏穿的,件件皆都簇新。匣子内金珠首饰,各样全备。须臾,穿换停当,顷刻变成一对妇人,到堂前与卜氏行礼,次与李氏平拜;让到第四层院内,卜氏房中坐下。欧阳氏也磕了头,侍立一旁。姜氏道:“孤穷难女,遭家变故,投奔于二千里之外,得邀收留,荣幸曷极!虽固是冷者先生拯溺救焚,要皆老太太同令媳太太垂青格外,使断梗飘蓬之人,不致为强暴所污,死丧沟渠,皆盛德鸿慈所赐也。异日拙夫或得苟全性命,惟有朝夕焚鼎,共祝福寿无疆已尔。”卜氏道:“适才小儿读拙夫手书,虽未能尽悉原委,亦可以略知大概。令夫君遭恶已肆毒,真是人伦大变,千古奇闻。老贤姐娉婷弱质,日居虎穴龙潭之中,且有大智慧以李易桃。得全白璧,较刎颈芝娘,剔目芦氏,又高出几倍矣!冰操淑范,我母子无任佩服!今蒙不弃蜗居,殊深欣慰。”姜氏又要请冷逢春叩见。少刻,一家人在窗外说道:“我们大爷说男女有别,理应永避嫌疑,着在朱奶奶前道罪,亦不敢入来拜见!”这是逢春遵于冰书字教戒,自此后凡到内房,逢春必问明然后出入。清茶吃过后,众妇女即安放桌椅,揩抹春台,卜氏让姜氏首坐,自己对席相陪;李氏旁坐。少刻,杯泛金波,盘盛异品,三汤五割,备极山海之珍。缘逢春要算成安第一富户,故酒席最易办也。卜氏复问起被害根由,姜氏详细陈说,众妇女无不慨叹,都赞美欧阳氏是大才。家人妇请欧阳氏到下房中,另席管待。卜氏亲到前边,与逢春定归了姜氏住处,复来陪坐。酒席完后,姜氏起身拜谢,卜氏道:“蓬门寒士家,苦无珍品待客,得免哂笑已足,何敢劳谢!”又言:“此院西小院中,有住房内外二间,颇僻静。”吩咐家中妇女将行李安置,随让姜氏同去看视。见一切应用之物,无不同备。姜氏又说起于冰未动先知种种神异,卜氏道:“出家数载,果能如此,也不枉抛家弃业一场。”次日,姜氏拿出十二两车价,并几百酒钱,着欧阳氏烦一家人付与。不想逢春早着人问明数目,已打发去了。卜氏又拨了两个丫头,服伺姜氏。后来姜氏与李氏结为姊妹,又拜卜氏为义母,卜氏总以至亲骨肉相待,一家儿上下甚是投合。正是: 萧墙深畏无情嫂,陌路欣逢有义娘; 但使主人能爱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 第二十六回 救难裔月夜杀解役 请仙女淡笑打权奸 词曰:郊原皎月星辰杏,见不法肝肠如缴(绞);杀却二公人,难裔从此保。闲游未已权奸扰,请仙姬到了。试问这筵席,打得好不好? 右调《海棠春》 再说连城璧自那晚从赵家涧打败了鸡泽县军役,疾走了四十余里,看天上星光将次渐明,也不知走到什么地界,随便坐在一块石上暂歇。心中算计道:“我今往何处去好?”想了半晌,到处都去不得,惟京中乃帝王发祥之地,紫面长须的大汉子断不止一个,且到那里再做理会。主意拿定,一路于人少地方,买些吃食糊口,也不住店,随地安歇。 一日,走到清风镇地界,天交二更时分,趁着一轮明月,向前赶路。猛见对面有几个人走来,连忙闪在一大柳树后偷看。见两个解役,一个拿着刀,背着行李;一个拉了一条棍,押着个犯人,带着手靠绳索,一步一颠的走来。走了没十数步,那犯人站住,说道:“二位大爷,此时已夜深时候,不拘那个村庄安歇罢。此去陕西金州,还有无限程途,若象这样连夜奔走,不但我受刑之人经当不起,就是二位大爷,也未免过劳。”那拿棍的解役道:“你说什么?”犯人照前说了一遍。那解役冷笑道:“你的意思说:你是仕宦人家子弟,身子最娇嫩值钱,孰不知王公犯法和庶民一般?你如今求如个自在猪狗,也是不能。”又见那带刀的解役道:“耐烦与他说话!我只是用刀背教训他!”说罢,左手于肩头托住行李,右手将刀鞘在犯人身上连触了几下,又在犯人腰间、腿上踢了四五脚,那犯人便倒在地下,不肯起来。只见那拿棍的解役四下里观望;观望罢,将那拿刀的解役一拉,两个走离了五六步,卿卿喁隅,不知说些什么。少刻,带刀的走来,口中叫道:“小董!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那犯人躺在地下,只不答应。那解役叫了四五声,反笑说道:“董相公,我的董大爷!你还要可怜我们些。我们也是官差不自由。你既然身子困倦,西南上有座灵侯庙,不过一里远近,我们同到那边,让你睡个长觉何如?就是俺两个也做个休歇。”那犯人听了,方慢慢扒挣起。那解役便用手搀扶他,一步步拐着行走,三个人一同往西南上去了。城璧看听了多时,心下猜疑道:“我在这月光下,详看那犯人面貌,是个少年斯文人,脸上没半点凶气,端的不是做大罪恶的人;倒是那两个解役,甚是刚狠。方才他二人私语了好一会,又说着那犯人到灵侯庙睡长觉去,莫非要谋害这犯人么?我想不公不法的事,多是衙门中人做的;他们若果在背间害人,我就再开杀戒,有何不可!”说罢,悄悄的回来。果见有座庙宇,远远见犯人同解役转向庙西去了。城璧大踏步赶来,见那庙坐东朝西,四面墙壁半是破裂,从墙外向庙内一觑,两个解役坐在正殿台阶下,那犯人在东边台阶下,半倚半靠的倒着。城璧道:“月明如昼,我外边看得见他们,安保他们看不见我?不如上正殿房上,看他们举动为妙。”于是循着墙脚,转到庙后,将右手一伸,左脚一顿,已到墙内;又将两脚并在一处,将身子用力一耸,即飞上正殿屋檐,随即伏在房脊背后面,向前院下视。却正见犯人,看不见那两个解役。忽见带刀解役,反从庙外入来,大声说道:“我方才四周围都看过了,此地不通大路,白天尚无人来,何况昏夜,快快的了绝他,与严中堂交个耳鼻执证,省得我们走多少路。”又听得拿棍差人,在正殿下应道:“你说得甚是。”只见那犯人一蹶劣扒起,连连叩头道:“适才二位大爷的话,我明白了!只求念我家破人亡,我父做官一场,止留我这一点根芽,那里不是积阴德处?饶我这分小命罢!”说着,在地下叩头不已,痛哭下一堆。只见那拿棍的解役,向带刀的解役道:“我平生为人,心上最慈良不过;你看他哭得这般哀怜,赏他个全尸首,着他上吊罢,捆行李的绳子便可用。”那带刀的解役道:“那有这许多功夫等他上吊?”说罢,便将刀抽出,向犯人面前大步走去。将刀举起,却待砍下,猛听得正殿房檐上霹雳般大喝了一声;声落处,早将那拿棍的解役,吓得从台阶上倒扛在阶下。城璧涌身一跳,已到院中。那拿刀解役急向后倒退了几步,急看时,见一紫面长须大汉站在院中,也不知是神是鬼。硬着胆子问道:“你,你是什么?你怎么从房上下?”城璧道:“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好事!”那解役听得是人,便胆大起来,道,“管你甚事?我是替朝廷家行法。”城璧道:“朝廷家岂教你在此行法耶?”那拿棍解役见两人问答,方扒起站在一边。那犯人见房上跳下人来,与解役争论,越发叩头哀呼。城璧道:“解役!你实说吃了姓严的多少钱,敢在此做害人事?”那解役大怒道:“老爷们吃了几百万两钱,你便怎么;是你这样多管闲事,定与这死囚是一路上人,也饶你不得!”说罢,火匝匝举刀向城璧头上砍来。城璧大笑,将身一侧,左脚起处,刀已落地;旋即连环腿飞起,右脚响一声,早中解役心窝,倒在地下。那拿棍解役便任庙外跪(跑),被城璧赶上,右手提住领项,往后一丢,从庙门前直摔在庙内东台阶下。复身到那犯人面前,将手靠一扭,即成两半;又将绳索解脱,那犯人只是叩头。城璧坐在东台阶下,说道:“你不必如此,可坐起来说话。”忽见那被摔倒的解役挣命扒起,又想逃走。城璧喊了一声,吓得他战哆嗦站在阶前,那里还敢动移半步?城璧再将那犯人细看,见他生的骨格清秀,笑问道:“你姓什么?何处人氏?今年多少岁了?因甚事充配于你?”那犯人大哭道:“小人姓董,名玮,年十九岁,江西九江府人。我父叫董传策,做吏部文选司郎中,与严宰相是同乡。只因我父亲性情执古,见严嵩父子欺君罔上,杀害忠良;他儿子严世蕃较他父更恶。我父发狠,参了他十一款大罪,圣上说我父诬罔大臣,革职一月。后吏部给事中姚燕,受严嵩指使,参我父收永不叙用之知州吴丕都银四千两,又参收母丧未满起补之知州梁钺银壹千两。圣上说我父大坏国家铨政,着同本内有名人犯,拿交三法司日日严刑拷掠,俱各锻炼成案。吴丕都、梁钺问拟军罪,将我父斩决,家私抄没入官,又将我发配金州。自遭此事,家奴逃散一空,惟有一家人董喜,忍饥受饿,常在刑部照料。从发遣小人那日,便步步相随;数日来,被这两个解役打伤腿脚,因此董喜患病不能同行。谁知今夜要在此地杀害!若非恩公老爷相救,小人早作泉下人了。”说罢,又叩头大哭。城璧道:“公子不必悲伤,待我处置了这两个狗男女再讲。”站起来将那踢倒的解役提起看视,已死去了。又将那站着解役叫过来,说道:“快将你身上衣服鞋袜,并死去的都与我脱剥干净;再将你二人所有盘费,也尽数交献。少迟延两句话功夫,着你立成三段!”这解役那里还敢说一句,先将自己浑身衣服脱去,又将死解役也脱剥干净;打开行李,取出四十多两盘费,摆放在城璧面前,然后赤条条的跪下,叩头求饶。城璧也不理他,走去将他捆行李的绳儿取来,在殿外横梁上挽了个套儿,复下台阶向解役道:“这是你留下的科条,赏公子全尸首,你就快去上吊。”那解役恨不得将头碰破。城璧道:“我们还要走路,没多的功夫等你。”解役见城璧难说,又与董公子碰响头,口中爹长爷短都乱叫出来。董玮见他望生情极,和自己头前怕死一般,不由得向城璧道:“此人比死去的那个还良善些。”城璧笑道:“这口气是要与他讨情分了。公子止知怜惜他,目前却不及想其事后。我门此刻放了他,他便报知乡保地方,即连夜禀知文武官,还不用到日光出时,你我想要走半步好路,比登天还难;那时他就下肯饶你我了。”那解役听了此话,恨不得生出几百个舌头,指身说誓。城璧那里听他?先用左手将他两只手拿在一处;次用右手将他脖项用五指把握住,轻轻往起一举,离地便有二尺高下;那解役两脚乱登,没命的喊叫。城璧提他上了殿台,将脖向套儿内一入,把前用两手松放,用脚将解役一踢,那解役便游荡起来。起初手脚还能乱动,随即喉内作声,顷刻间即辞人世。 城璧走下殿阶,董玮拜求名姓。城璧道:“此时交五更时分,无暇与公子细谈,必须赶天明走出二十里内外方妥。”急将解役的衣服,拣长些的套在衣服外面,换了帽子;又把那口刀带在腰间,银两揣在怀内;董玮也通身改换。城璧将发遣部文扯碎,大声说道:“公子快随我去!”董玮道:“恩公领我到那里去?”城璧道:“离了此地,再商。”董玮道:“我两腿打伤,慢些走还可,疾走实是不能。”城璧笑道:“这有何难,我背了你走。”董玮道:“这如何敢当!”城璧道:“患难之际,性命为重,休多客套,快来!快来!”两手将董玮扶起,背在背上,放开大步,出庙门,向都中大路奔走。一气去了十五六里,天色渐次将明,方才歇下。董玮不安之至,又与城璧叩头。城璧道:“公子你好多礼!”董玮复问城璧名姓,城璧将自己行为,并冷于冰、金不换新旧事,略言大概。董玮方知他是个侠客,倍加小心钦敬。城璧道:“江西,公子断去不得;此外还有至亲好友可安身的地方么?”董玮道:“晚生实无处投奔,统听恩公。”城璧道:“这好看我作难!我此番决意入都,都中又与公子不便;南方我倒去得,又恐被河东两省人物色,若说把胡须剃净,或可掩藏一二,我一个做丈夫的人,宁将此头砍去,安肯改涣须眉?不如公子且和我到都中寻一潜伏善地,避些时再想去处何如?况都中人山人海,那个便能识得你我?”董玮无奈,只得说道:“任凭恩公主裁!”说罢起身,董玮忍痛后随。 再说冷于冰自打发姜氏主仆赴成安,便架遁向鸡泽县来。到金不换门首叫门,里面走出个老汉来,问道:“相公是那里来的?”于冰道:“不换金大哥可在家么?”老汉道:“此人去有许久了。相公想还不知道?待吾略言大概。”遂将容留连城璧如何长短说了一记,于冰举手告别。一边走着,想道:“怎么这连城璧又弄出事来,教我该从何地寻起?况我曾吩咐超尘、逐电二鬼,送姜氏主仆后,到此处回复我话,我焉能在此久侯?”又想了一会,道:“我初出家时,便去百花山,今何不再去一游?”于是掐诀念咒,喝一声:“土谷神到!”片到来了许多土谷神听命。于冰道:“有我属下二鬼,盖他去成安县公干,你等可昼夜轮流在先时主不换门前等候;二鬼若到,可说冷法师在京西百花山,着他们到那边找寻我,莫误!”众神道:“敢问二鬼是何形象?”于冰道:“一面色绝青,长牙朱发;一脸若噀血,碧眼白眉,身躯皆极高大者是也。”众神道:“谨尊法旨。”于冰驾遁去了。没有四五天,二鬼便到赵家涧,得了信息,如飞奔来。正行间,远见道旁树下坐着三个人,内有一紫面长须大汉,公差打扮,和一少年公差说话。超尘和逐电道:“你看这大汉子,到象咱家法师的朋友连城璧。”一句话未完,已到面前。逐电便站住道:“不是他是谁!”超尘道:“待我问他一声。”逐电道:“使不得!你我与他阴阳异路,况又无法师令旨,如何青天白日向人说起话来?”超尘道:“你说的是,休去!休去!”原来城璧和董玮走了一天,即遇着董喜,是他的病好,心上放主人不下,于路赶来。主仆欣喜会在一处。这日刚过良乡县地方,三人在树下少歇,猛见西南上来了个大旋风,比电闪还疾,走到他三人跟前旋转起来,刮得尘沙满面。城璧一连打了五六个喷涕。一瞬眼,那旋风飞去有七人里。少刻,踪影全无。董玮道:“好利害大旋风!”城璧道:“正是,不知怎么被他旋出我许多喷涕来!”三人揉眼擦鼻,又歇了一会,方向京都进发。超尘、逐电御风到百花山,找寻了好半晌,经过了十数个大岭,三十余个大小峰头,却在一小山庄,地名白羊石虎,方遇着于冰,交回神符,将姜氏主仆到成安话,细说了一遍。于冰大悦,将二鬼着实奖誉。二鬼又将路遇连城璧话禀知。于冰大喜,问道:“你们估计程途,他此时进京没有?”二鬼道:“今日交午时分才见他,此刻还未必到芦沟桥。”干冰收了二鬼,即架遁到芦沟桥坐候。至日光大西,方见城璧同两个人走来。于冰笑迎上去,高叫道:“连贤弟久违了!”城璧闻声一看,“呵呀”了一声,跑至于冰面前,纳头便拜,于冰扶起。董玮赶来问道:“此位可是旧交么?”城璧喜欢得如获至宝,笑说道:“这就是我日日和你说的那冷先生,就是我那结义的好哥哥,就是泰安救我的活神仙,你快过来叩头!”董玮即忙跪拜。于冰拉他不住,只得相还。叩拜起来,于冰将董玮一看,见他骨格清奇,眉目间另有一种英气,与众不同,知是大贵之相。董喜也跑来叩头,于冰扶起。笑问城璧道:“此兄是谁?”城璧道:“是董公子。话甚长,必须个僻静地方好说。”于冰道:“此地乃数省通衢,不如赶进城去,到店中再说。”四人走到二更时候,在彰仪门外寻店住下。城璧将自己别后,并金不换、董公子事,细说了一遍。于冰向董玮道:“公子只管放心,都交在冷某身上,将来定有极妥当地方安置。董玮叩谢,三人直说到天明。于冰道:“都中非停留之地,五岳之中,惟泰山我未一游,何不大家同去走走?”城璧道:“兄弟生长宁夏,北五省俱皆到过,只是未到京师;今既到此,还想要入城瞻仰瞻仰帝都的繁华,大哥看使得使不得?”于冰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我即陪老弟和公子一游。只是你公差打扮,必须更换方好。可烦董管家到估衣铺中,买几件衣服,并头巾鞋袜等类。”城璧忙取银付与董喜去了。董玮道:“晚生父亲惨死此地,昼夜隐痛,实不忍闲游。”于冰道:“此系公子孝思,请在店中等我们罢。”早饭后,董喜买办回来,两人更换衣中,城璧跟了于冰入城游去。 闲行到东华门后面,来了一顶大轿,马上步下跟随着许多人役。于冰站往,向轿内一看,不想是严世蕃。世蕃也看见于冰,吩咐住轿。于冰拉城璧连忙回避。只见轿前站下了四五个人,听他吩咐话,须臾坐轿去了。旋有八九个人赶到于冰面前,说道:“先生可姓冷么?”于冰道:“我姓于。”又问城璧,于冰道:“他是舍弟。”众人道:“我们是中堂府内人,适才是做工部侍郎严大老爷传你去说话。”于冰向城璧道:“你先回店中去罢。”众人道:“这长须大汉,我们老爷也着他去哩。”于冰向城璧道:“我们同去走遭。”两人随众人到严嵩府内。少刻,一人从内出来,向于冰、城壁将手一招,两人跟了人去。到一大书院中,于冰看了看,是他初见严嵩的地方。须臾,世蕃从厅内缓步出来,笑向于冰举手道:“冷先生真是久违了!”于冰正色道:“我不姓冷。”世蕃大笑道:“先生休得如此!家大人想先生之才,至今时常称颂。”于冰道:“大人错认了,我实姓于,是陕西华阴人氏。”又指着城璧道:“这是舍弟。”世蕃见不是冷不华,深悔与他举手;顷刻将满面笑容收拾了个干净,变成了一脸怒形,问道:“你二人可有功名没有?”于冰道:“我是秀才,舍弟是武举。”世蕃道:“就是秀才、举人,也该见我跪着说话,怎么这般大模大样的,就该发部斥革才是!”又向两旁家人道:“你们看这姓于的人,绝象数年前与太老爷管奏疏的冷不华!”众家人道:“实是相象!只是冷不华到如今也有四五十岁,此人不过象三十来岁,到底有些老少不同。”世蕃又怒问于冰道:“你们在京都有何事?”于冰道:“因家道贫寒,耍几个戏法儿度日。”世蕃听说会耍戏法儿,便有些笑容,向于冰道:“你此刻耍一个我看。”于冰道:“我就耍一个。”看了看面前有个大鱼缸,缸内有五色金鱼,极其肥大可观。于冰用手往上一招,那缸内水随手而起,有一丈高下,和缸口一般粗细,倒像一座水塔直立起来;又见那些五色金鱼,或跳或伏,或上或下,在水内游戏。世蕃大笑,叫“好!”众人亦称道不绝。于冰将手一覆,其水和鱼儿仍归缸内,地下无半点湿痕。世蕃道:“此非戏法,乃真法也!可领他们到外边伺候,转刻还要用他们。”家人等领于冰、城璧到班房内。须臾,里向发出几副帖来。待了半晌,见一顶大轿入门,是兵部侍郎陈大经;转刻来了工部侍郎兼通政司正卿赵文华,太常寺正卿鄢懋卿;又一会见棍头喝着长声道子,直入大院内,后面一顶大轿,跟随的人甚多,是都察院掌院加宫保兼吏部尚书夏邦谟,穿着蟒袍玉带。严世蕃大开中门,迎接入去。于冰低声向城璧道:“此上等门下,也比前几个待的又体面些。”少刻传于冰和城璧入去,又不是头前那个地方了:见正面大厅上,并东西两边,摆设着两架花卉围屏,俱是笔墨勾剔出来的,屏内有许多粉妆玉琢的妇女。正中一席夏邦谟,左右是陈大经、赵文华,东后鄢懋卿,西席严世蕃,下面家丁无数。于冰、城璧走入厅内,朝上站住,邦谟道:“这秀才便是会耍戏法儿的人么?”世蕃笑应道:“是。”邦谟道:“这两个人的仪表皆可观,自然戏法儿也是可观的了。”世蕃向于冰道:“各位大人皆在此,你可将上好的顽几个,与众大人过目。”于冰道:“容易!”见世蕃桌旁站着个十三四岁小家人,于冰笑着道:“你来!”那娃子走到跟前,于冰道:“你可将浑身衣服尽行脱去,止留裤儿不脱,我顽个好戏法儿你看。”那娃子不肯脱,世蕃道:“着你脱,就脱了罢!延挨什么?”那娃子无奈,只得将衣服脱去,止穿了一条裤儿。于冰将他领到庭中间,在他头上拍了两下,说道:“你莫害怕!”那娃子被这两拍,和木人泥塑的一般。于冰将他抱起,打了个颠倒,头朝下,脚朝上,直挺挺立在地下。众宫皆笑。赵文华道:“你将这娃子倒立着,这娃子大吃苦了。”于冰道:“大人怕他吃苦么,我就着他受用去。”将两手放在那娃子两只脚上,用力一按,口中喝声:“入!”只见那娃子连头和身子已入在地内一半,只有两腿在外。厅上厅下没一个不大惊小怪。夏邦谟站起来,大睁着两眼,向众官道:“此天皇氏至今,未有之奇观也!”众官一齐应道:“真是神奇!”赵文华举手向世蕃道:“我等同在京中仕宦,偏这些奇人就到尊府,岂非大人和太师大人福德所致么?”鄢懋卿帮着说道:“正是!正是!我辈实叨光受庇不浅!”世蕃大悦。陈大经问于冰道:“你是个秀才么?”于冰道:“是。”又问道:“你是北方人么?”于冰道:“是。”大经问罢,伸出两个指头,朝着于冰脸上乱圈,道:“你这秀才者,真古今来有一无二之秀才也!我们南方人再不放藐视北方人矣!”邦谟道:“于秀才,你将这娃子塞入地内半截也好一会,若将他弄死,岂不是戏伤人命?”于冰笑道:“大人放心,我饶他去罢。”说罢,又将两手在那娃子脚上一案,说声:“入!”一直按入地内,踪影全无。厅上厅下大噱了一声,内外男女无不说奇道异。邦谟拿了一大杯酒到于冰面前,说道:“你是真异人,惟我识得你,改日还要求教你内养功夫。”于冰道:“承大人亲手赐酒,但生员戒酒已二十年,着我这长须兄弟代饮何如?”邦谟将城壁一看,笑道:“他吃了,和你吃了一样。”于冰接来,递与城璧,城璧一饮而尽。邦谟归坐,众官方敢坐下。世蕃道:“大人既赏他酒,命一家人与他荣华已足,怎么亲自送起酒来?”文华接说道:“夏大人果然太忘分了!他如何当受得起?”鄢懋卿说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易》曰:天道恶盈而好谦。又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我夏大人以天道君子为法,故有此举。”说罢,自己咥的笑了。陈大经又伸出两个指头乱圈道:“斯言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文华道:“于秀才!这娃子系严大人所最喜爱之人,你今弄他到地内去,也须想个出来的法子方好!”于冰道:“现在大人面前,着我那里再寻第二个?”文华道:“真是见鬼话,我面前那里有?”于冰用手一指道:“不在大人面前,就在大人背后。众人开看,果见那娃子赤着身体,在文华椅子后面站着。厅上厅下又复大噱了一声。文华将那娃子细问,和做梦一般,全不知晓。陈大经又伸着指头乱圈道:“此必替换法也!吾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世蕃道:“于秀才!你可会请仙女不会?”于冰道:“请真仙女下降,与别的戏法不同。我系掌法之人,必须在这厅上,也与我二人设一桌素酒席,方能请来。”世蕃道:“一桌酒饭最易,你门还是站着吃,坐着吃?”于冰道:“世人那有个站着吃酒席人?自然也是坐着。”世蕃道:“断使不行!”于冰道:“大人们若怕亵尊,这仙女就请不成。”邦谟道:“我久有此意,请这于秀才坐,又怕众位大人嫌外,况我们今日原是行乐,何必以名位相拘?”陈大经伸着指头又圈道:“诚哉,是言也!”文华同懋卿齐说道:“他二人系武举、秀才,也还勉强坐得。”世蕃道:“既众位大人依允,小弟自宜从权。”随吩咐家人在自己桌子下面,放了一桌素酒席,于冰、城璧也没什么谦让,竟居然坐下。顷刻间,酒泛羊羔,盘堆麟脯,三汤五割,极其丰盛。于冰见城璧食用已足,向众家人道:“不拘红黄白土,拿一块来。家人们立刻取到。于冰在东边墙上空阔处,画了两扇门儿,口中念念有词,用手一指,大喝道:“众仙女不来,更待何时?”只听得门儿内吹吹打打,曲尽宫商。众官修谨凝眸,含笑等候。少时起一阵香风,觉得满厅上都是芝兰气味;香气过处,门儿大开,从里面走出五个仙女来,那门儿仍旧关闭。但见: 兰麝芬馥,或穿金缕衣,紫电衣,翠云衣,鲛绡衣,无缝衣;袅袅乎,露几行媚态。环珮叮咚,也有山河裙,八卦裙,波纹裙,珊瑚裙,鹤羽裙;棱棱乎,凝百道晴霞。面和皎月争辉,眸光溜处,总然佛祖也销魂;神将秋水同清,笑语传时,任尔金刚亦俯首。罡风道上,不闻转毂之音,太虚影中,难描践趾之迹。正是:霓旌朱盖虽不见,玉骨冰肌却飞来。 众官一见,俱皆魂销魄散,目荡神移。那五个仙女走到厅中间,深深的一拂,随即歌的歌,舞的舞,婷婷袅袅,锦簇花攒,端的有裂石停云之音,霓裳羽衣之妙。世传红儿、雪儿,又何能比拟万一也。歌舞既毕,一齐站在于冰桌前。众官啧啧赞美。惟陈大经两个指头和转轮一般,歌舞久停,他还在那里乱圈不已。于冰道:“我意欲烦众仙女敬众位大人一杯酒,可使得么?”众官乱嚷道:“只怕我们没福消受!”严世蕃手舞足蹈的喊叫道:“快拿大杯来!”于冰道:“倒是大碗爽快。”世蕃道:“大碗更好!”众家人将大碗取至,五个仙女各捧了一碗酒分送,慌得众官连忙站起,都说道:“有劳仙姑玉手,我辈惟有舍命一干而已。”内中有量大的,量小的,无不如飞吃过,五仙女又站在于冰桌前。下冰见夏邦谟已斜倒在椅上,口中流涎;陈大经、赵文华也有酒态;鄢懋卿摇动起来;惟严世蕃和不曾吃一样。于冰拣了个第一妖艳的仙女,吩咐道:“你去敬严大人两碗。”那仙女满酌琼浆。到世蕃面前,微笑道:“大人饮贫道这碗酒。”世蕃手忙脚乱站起来接去,一饮而干;又是第二碗奉上,世蕃向于冰道:“于先生,我要叫这位仙姑陪我坐坐,你肯通融么?”于冰笑道:“最易不过!”世藩大乐,急让仙姑坐在自已膝上。陈大经、赵文华大嚷道:“世上没有个独乐的理!”于冰又吩咐众仙女去分陪吃酒。这几个官儿,原都是酒色之徒,小人之尤,那里顾得大臣体统,手下人观瞻;便你搂一个,我抱一个,混闹了一堆。严世蕃将那女仙抱在怀中,咂舌握足,呻吟不已。于冰向城璧道:“我们可以去矣!”用手将各桌连指了几指,只见五个仙女改变了四个,衣服发髻通是时样装束。世蕃猛瞧见他第四房如意君,坐在赵文华怀中,口对口儿吃酒;陈大经抱住他第十七房最宠爱的美姬亲嘴咂舌,着实不成眉眼;夏邦谟、鄢懋卿两人都醉倒,是他第九房和第十房陪坐。世蕃看见,不由得心肺俱裂,大吼了一声。这一吼才将众妇人惊醒,心上方得明白,也不晓得怎么便到大庭广众之地。一个个羞得往屏后飞跑。那第十七房如意君,也急得要跑去,被陈大经搂住,那里肯放,还要吃嘴;被妇人用力在面上打了一掌,打得鼻孔中出血,方才奔脱。严世蕃低头看他自己抱的仙女,不想是他五妹子,系严嵩第三房周氏所生,才十九岁,还未受聘,世蕃大没趣味,连忙丢开。那小姐忽然心上明白,做女孩儿的心上羞愧得要死,没向的跑入屏后去了。世蕃喝令:“快拿妖人!”众家丁却待向前,于冰拉了城璧跑至夏邦谟背后,将袍袖摆了几摆,众家丁便眼花缭乱,认赵文华为于冰,又认陈大经为城璧,揪翻在地,踏扁纱帽。扯碎补袍,任意脚踢拳打。鄢懋卿醉中看见,急得乱喊道:“打错了!打错了!”于冰用手一指,众家人又认他为于冰,揪倒狠打。严世蕃看得明白,见于冰、城璧端端正正站在夏邦谟椅后,没一个人去打,反将(打的)赵文华等,苦难心上,气愤不过;喊骂众家丁,又没一个听他,气极了,亲自来拿于冰,被城璧一拳打的跌了四五步远,一头碰在桌尖上,脑后触下一窟,鲜血直流。于冰又将袍袖乱摆,众家丁便彼此乱打起来。于冰趁乱中,拉了城璧出府去了。夏邦谟醉中惊醒,只当又变出什么好戏法儿,如此喧闹,他也不睁眼,口里还大赞道:”精绝!妙绝!”正是: 狡兔藏三窟,囗【犭尔】猿戏六窗, 神仙顽闹毕,携友避锋芒。 ------------------ 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换 设重险聊试道中人 词曰:埋兄同返烟霞路,古刹聊停住;至亲好友喜相逢,此遇真奇遇! 蛇惊方罢心犹惧,又被妇人咶絮;勘破色即空,便是无情欲,可取许你朝夕 聚。 右调《白云吟》 话说于冰和城璧闹出了相府,到西猪市口儿,方将剑诀一煞。这里将决咒松放,那里众人方看明白,都乱嚷:“打错了!”严世蕃见赵文华眉目青肿,鄢懋卿口眼歪邪,陈大经踢伤腰腿,自己胸前着了重伤,脑门后又碰下个大窟,血流不止,惟夏邦谟分毫未损,只气得咆哮如雷。向众家丁道:“妖人已去,你等可分头追赶;再传太师爷钧旨,着锦衣卫堂官速知会本京文武,差军兵捕役按户搜查。吩咐吏、兵二部,写两人年貌,行文天下;再咨陕西督抚于华阴县拿解于秀才家属入都。此系妖人,有关社稷,若从该地方经过,不即盘查疏纵,一经发觉,与妖人同罪。”众家人分头去了。 再说于冰和城璧疾疾走出彰仪门,到店中,董玮迎着问讯,城璧只是呵呵大笑。于冰道:“少刻即有人擒拿,你们快将鞋袜拉去,我作法,大家走路。”城璧是经验过的,连忙伸与两腿,任于冰画符;董玮主仆亦各画讫。城璧道:“我们今往何方去?”于冰道:“可同去泰安一行。”随将那口刀算还了店账,四人向东南奔走。城璧想起请仙女事,便捧着大腹欢笑。董玮问明原由,也不由得笑起来,钦服于冰和神人一样。只走了两天半,便到泰安地界。于冰向城璧道:“此地系犯过大案件所在,虽有我不妨,何苦多事。”随用手在城璧头发、胡须上摸了几下,顷刻变的须发尽白。城璧看见,心上甚不爽快,董玮主仆含笑不言。于冰道:“老弟不必作难,离了泰安交界,管保你须发还要分外黑些。”城璧方说笑起来。四人绕过了泰安,便到山下,但见: 四围铁泉,八面玲珑,重重晓色映晴霞,沥沥雷声飞瀑布。深涧中漱玉 敲金石。壁上……白云洞中紫藤高挂,绿萝垂碧草峰前。丹桂悬……(下缺) 于冰道:“此境真硕人之考槃,神仙之窟宅也!”又回首指一座大庙向城壁道:“此碧霞帝君宫阙,为天下士女烧香祈福之所。我们就在此多留连几日,最是赏心。”随即走下庙中,和寺主说明]借寓游览之意;又送了四两布施,寺上与了一间干净房屋。到晚间无人处,于冰叫出超尘、逐电二鬼,吩咐道:“你两个领我符箓一道,去湖广荆州府总兵官林桂芳衙门,打探河南虞城县秀才朱文炜并他家人段诚,投奔秀才林岱,看他那边相待厚薄何如。如或未到,可从四川路上查问,务必访知下落复命。”二鬼去了。次日,于冰领城璧、董玮在庙前后闲游。这座泰山也有好几处大寺院,并有名胜地,日日通去游览。次后,董玮只在碧霞宫,惟城璧跟随于冰于深山穷谷中闲游。 一日,城璧向于冰道:“弟自到泰安,即心怀隐痛;每想起我哥哥惨死在那大盘岭上,尸骸暴露,日抱不安!久欲向大哥前告假三四日,到那边寻找掩埋,奈我哥哥生前行止不端,诚恐大哥见恶,未敢言及;今欲到那边走遭,不知使得使不得?”说罢,泪眼盈眶,不胜凄楚。于冰道:“这是你极孝友念头,理该早说,怎么反怕我见恶起?但不知往返有多少里数?”城璧道:“一去一回,约五百里。”于冰道:“我们日日寻山玩水,你既有埋葬令兄念头,我即伴你一行。庙中吃用俱足,董公子也不用说知,我与你此刻即去。”城璧道:“这事如何敢劳动大哥同行?”于冰道:“不必世套。”两人缓步行去。城璧回身遥指泰安州道:“此城即某年某月口,同某某等杀败官兵;彼时我哥哥已先有人背负上山,我们等候官兵再来,复行交战处也!”于冰一边听城璧叙说旧话,一边行行止止,领略那高下峰岚泉石树木的景趣。城璧无心观玩,惟有步步吁嗟而已。每到一山村,便指说道:“此某某等抢夺牲畜饮食处也!”每见一平坦石径大树阴间,指说道:“此某某等背负我哥哥歇坐处。”到了玉女峰,日已沉西,远见那大石堂,又指说道:“此其某等三十余人昼夜团聚,商议救我哥哥处也!”二人到石堂内,于冰道:“此地便可寄宿。”城璧取出些面饼、馒首充饥。皆因日日与于冰游山,常有一两天不回庙中时候,故于出庙时,即带在身边备用。至三鼓以后,月上山头,于冰道:“趁此幽光,可以行矣。”二人出石堂,又走那迂回曲径,嵯峨危岭,沿途流连赏玩;至交午时候,方看见大盘岭横亘于层崖绝壁之内。城璧痛泪交流,指说道:“此弟同某某等杀透重围,由此而南,熟睡山神庙中破获,叠受刑伤,得大哥教援,今日复到此也!”城璧上至岭头,四下一望,见白杨秋草,远近凄迷;碧水重山,高下如故。追想他哥哥回首遗言,并众朋友舍命交锋之事,倍加伤感。同于冰西下至半坡中,到他哥哥自刎处仔细一看,见有几段残骨,被狼虫弄得此东彼西,辨不出孰是孰非。当日是三人同刎在一处,此时止剩有一个骷髅,城璧心肺俱裂,朝着那几块残骨连连叩首,放声大哭。于冰也不禁感叹道:“人生世上,好结局,歹结局,忙忙碌碌奔驰一生,不过如此而已!任他王公将相富贵百年,欲不为枯骨何可得也!我承吾师恩惠,将来似可免骨化形销耳!”于冰扶城璧起来。城璧求于冰认他哥哥骨榇。于冰道:“我和你一样,从何处认起?”城璧又商酌掩埋之法,于冰道:“只有将大小残骨收拾在一处,用石块遮掩罢了。”城璧道:“此不过假借一时,日久必为狐兔巢穴,究不免风吹雨洒之患。”于冰道:“你也虑得甚是。”想了一会,说道:“你且下岭去,容我裁处。”城璧下至半岭,听候作用。于冰在岭头拣了块平正地方。口诵咒语,喝声:“本山土司到!”须臾,土神听命。于冰道:“掩埋骨殖,人皆有恻隐之心;烦于此处,率领阴兵,挖一大坑,将岭前岭后骨殖尽皆收放在里面,用石上掩埋。”土司领命,传齐属下阴兵,顷刻收拾完妥。土神去了。于冰叫城璧上岭验看,见残骨俱皆拣拾干净。又见岭东边起一大堆,于冰相向城璧道:“令兄同你众友,俱入此冢矣!”城璧连忙拜谢,在冢前痛哭叩拜。两人下岭,复回旧路,本日仍宿玉女峰石堂。 次日,于重山环绕之地,见半山腰有一座庙宇,约略不过两层院落。城璧道:“大哥缓行几步,我去那庙中吃碗水解渴。”于冰道:“我同你去到庙中少歇。”商人走至庙前,城璧叫门,里面出来一小道童开门,让二人入去。刚走到院中,只见从后院又走出个道人来,两下里六只眼,彼此一看,各大惊异。那道人先问于冰道:“尊驾可是冷先生讳于冰的么?”于冰才要相认,城璧抢行一步,拉住那道人问道:“你不是我表弟金不换么?”那道人乐得打跌道:“不是我是谁?”三人皆大笑。不换道:“我做梦也再不想到二位在此地相会。”一手拉了于冰,一手拉了城璧,让入东房内,彼此叩拜就坐。不换道:“冷先生一别三年有余,容颜如旧,怎么二表兄几月不见,便须发白到这步田地?我都不敢冒昧相认。”城璧笑道:“自有黑的日子!你且说怎到此出了家?”不换道:“千言难尽!”便将城璧那晚走后如何吃官司,如何蒙知府开脱,如何卖房产,如何在山西招亲,如何费了二百余两、挨了四十板,几乎打死。城璧笑了笑。又说到救沈练之子沈襄,并分银百两语,于冰连连点头道:“此盛德事,做得好。”城璧道:“我口渴得狠,若无茶,凉水也罢。”金不换连忙着小道童烧茶。城璧又道:“你怎么跑到此地出家?”不换道:“我屡次自己考验,‘妻财子禄’四字实与我无缘,若再不思回头,必遭意外横祸,不如学二位,或可多活几年。打算着冷先生云来雾去,今生断遇不着;或与表兄相遇,亦是快事!岂期今日还得见面!”说着流出泪来。又道:“我自与沈公子别后,原要去西湖见见势面;路过泰安州,闻此山内有许多好景所在,因此入山游走,客居白云岭玉皇庙中。不意生起病来,承庙中老道人昼夜照拂,才保住性命。我一则感他情义,二则看破世情,送了他二十两银子,拜他为师;此处这关帝庙,也是他的香火,他着我和这小道童居守。这便是我出家的原由。”于冰笑道:“你两个于患难中,一家救了个公子,真是难表兄难表弟矣!”说话间,小道童送入茶来。城璧道:“苦海汪洋,回头是岸,老弟此举极高!你与我大哥原是旧识,今又出家即成一体,嗣后不必称呼冷先生,也学我叫大哥为是,快过来与大哥叩拜。”于冰连忙止住道:“我辈道义相交,何在称呼叩拜。”城璧道:“大哥若不受他叩拜,是鄙薄他了。”不换即忙叩头下去,于冰只得相还,就坐。不换去后院收拾出素饭来,又配了两盘杏干、核桃仁,请于冰过口。饭毕,道童点人茶灯来,城璧方细说自己别后话。又道:“假如我彼时不口渴,便要走去,岂不当前错过?可见我辈遇合,自有定数。就在此多住些时,也和在碧霞官一样,只是董公子主仆尚在那边悬望,老弟须索与我们同行。”不换道:“这何须二哥吩咐。但深山中安可令道童独守?就是玉皇庙老道人,我须亲去与他说明;我不过后日午间,定到碧霞宫了。”于冰道:“看你这光景,是决意要随我们。但我们出家,与世俗僧道出家不同:世俗出家,除诵经、烧香、礼拜神佛外,便要谋生财养命道路;我们出家,须将‘酒色财气’四字看同死灰一般。忍饥寒自不必说,每遇要紧关头,将性命视同草芥;若处处怕死贪生,便不是我道中人了。与其到后来被我看破,将你弃去,就不如此时不与你同事为妙。你可着实勘酌一番,休到后来我们不要你时,你抱恨于我。”金不换道:“人若没个榜样摆在前面,自己一人做去,或者还有疑虑;当日大哥若不是舍死忘生,焉能有今日道果?我如今只拿定‘不要命,三字做去,将来有成无成,听我的福缘罢了!从此后若有三心二意,不舍命修行,定教天雷诛死,万劫不得人身!”于冰道:“人只怕于‘酒色财气’四字把持不定,你适才说出‘不要命’三字,这就是修仙第一妙诀。一个人既连命都不要,那‘酒色财气’皆身外之物,他从何处摇动起,我明早同连二弟先行,在碧霞宫等你,你须定于后日午间要到;若是过了时刻,便算你失信于我,你须记得清楚。”不换连声答应。三人坐谈了一夜。 次日,又吃了早饭,不换送出庙来。于冰同城璧走三十余里,见一处山势,甚是险恶;林木长得高高下下,遍满沟壑;四围都是重崖绝壁,止有一条盘道可行。于冰暗诵灵文,向山岔内用手一招,又向盘道上指了两指;复走了二里多地,见路旁有一株大松树,形同伞盖,随于树根上画符一道,又拘来一个苍白狐狸,默默的说了几句,那狐狸点头去了。城璧问道:“适才两次作用是怎么?”于冰笑而不言。走至对面岭上,于冰又拣了两块大石,也各画符一道,然后下岭。城璧忍不住又问。于冰笑道:“金不换我前后止见过他两次,也看不出他为人。止是你投奔他时,他竟毫无推却;后被他女人出首到官,他又敢放你逃走,这要算他有点胆气。途间遇着沈襄,他竟肯将三百多银子分一半与他;一个种田地的人,有此义举,也是极难得的了。然此二节,不过做的可取而已;世风虽说凉薄,象他这样人,普天下也还寻得出一头半万个来。若说因他有这两件好处,便和他做同道,我教下至少也可收二三千人,连吾师火龙真人都被我遗累矣。我也不敢说我将来定做神仙,但看见人有几件好处,便行渡脱,这神仙也不值钱了。理合试他一试,看他要命不要命?”便将如何试他的法子,说了一遍。城壁听了,连连摇头,道:“他一个才出家的人,那里把持得住?我想后来这两层试法,还是幻术,不至伤命;若头一次,是真要命之物,万一伤生,弟心上何忍?”于冰笑道:“我岂坏人性命之人耶!”城璧又道:“假如他贪生怕死,过几日又寻我们来,该如何裁处?”于冰道:“我也不好当面拒绝他,只用想一件事差他去,即与之水别矣!金不换那个人,外面虽看得伶牙俐齿,细看他眉目间,不是个有悟心人,日后入道颇难,若再心上不纯笃,越发无望,不如速弃,可免将来坠累;似你虽出身大盗,却存心磊落光明,我就不用试你了。”城璧听了弃绝金不换话,心上甚是替他愁苦。不言两人回碧霞宫,与董玮诉说埋骨殖等语。 再说金不换将庙中所有大小物件,开了个清单,和小道说明去意。那道童因不换性气平和,从未大声说他一句不是,直哭得两泪千行;不换也甚是难过,与道童留了几百钱,又叮嘱他莫出庙门,明日便有人来看你。别了道童,已申刻时分,他怕山路难走,强行了三十来里,估计日色已是将落时候。正走间,猛见攀道上堆着有两间房大一物,有丈余高,青黑色,细看似有鳞甲在上面。不换甚是惊诧,又走近了数步,仔细一看,原来是条大蟒,不由得毛骨悚然,欲要回去,已与于冰有约,大时便为失信,着他将来看不起;别寻道路,两旁皆层崖绝壁,无路可行,偏是这蠢物又端端正正,围团屈在这攀道中间,心上大是作难。没奈何,又往前抢行了几步;再一看时,也不知他身长多少,其粗倒有两团(围),真是天地间至大罕见之物,倍觉心惊。又见他分毫不动,心疑他是个死的。少刻,见那蟒似乎动了两动,心上便怕起来。四面一望,天色比前又暗了些,心上越发着急,猛想起昨日与于冰说的话,有“不要命”三字,便自己冷笑道:“死生各有定命,若不是他口食水,此时也遇不着他;若是怕伤了性命,做个失信人,不但跟随不得姓冷的,连玉皇庙也不必出家,还了俗,岂不是正务!”有此一想,便胆大了十分,大踏步直向大蟒身边走来。相离不过四五步,猛见那蟒陡将脑袋直立起,有七八尺高;又将长躯展放,甚是雄伟,但见: 口喷火焰,舌尖上挑起腥风;目放金光,牙缝中吹出毒气。身腰蜒蜿似龙,而无四足;鳞甲参差象蛟,而少一角。尾摇则山动峡折,头摆则石翻树倒;真是吞一象而不足,吃数人而有余。 只见那蟒张着血淋淋大口,向不换吞来。不换忍不住“呵呀”了一声,急忙向一山凹内一躲。谁想一脚踏空,滚下崖去,被几株树根架住,不至滚到山底。头脸身手,擦破了好几处。扒起来定神了片刻,向崖下一望,约有四五丈深。又见两三步中,有一株极大的核桃树,急欲上那树去避蟒,见山面甚侧,惟恐再滚了下去。于是半走半扒,挨到树前,攀踏了上去。止上了三丈余高,便看见那蟒将一块房大的石头缠绕住,张着口在石下来回寻觅;再看那大石,正在他滚下去山凹左边,才明白他在石上缠绕的意思。又恐被那蟒看见,急将身隐藏在树枝重叠之内,只见那蟒又回着头,折着尾,一段一段,将所缠大石次第放开。然后展开长躯,夭夭娇娇,向攀道行了几撺,又回过头来,将大石看了看,方奋力一撺,投南边山湾深涧中去了。不换在树上看得明白,心喜道:“若不是一脚踏空,那一滚几滚得妙,此时早在他腹中,不知成怎么个苦况!”又待了一会,方敢下树。再看天色己是黄昏时候,此时进退两难,惟有向前路急走。 约行二三里,见路旁有一间房儿,连忙推门入去,里面寂无一人。炕上倒有旧布被一件,地下还放着些盆碗等类。不换道:“这是有人住居的所在!莫管他,且喘息片刻压惊。”又想道:“我从这条路也来往过两三次,倒没看见这间房儿。”又说道:“既无房主人,我且乐得睡他一夜,明日只用日时左近,便可与冷大哥全信。”跳下地来细看,昏黑之中也看不清楚;随手乱摸,倒摸着火石、火简、火刀三件,在一处放着。随即打火照看,见地下有灯台,点了灯,将门儿顶住。却待要取被子睡觉,听得门外说道:“是谁在我屋内,还不快开门!”不换道:“房主人来了!”连忙跳在地下,将门儿开放;门外走入个少年妇人,手提着个小布袋儿;虽是村姑山妇,却生的是极俊俏人才。但见: 面皮现两瓣桃花,眼睛含一汪秋水,柳时眉儿弯同新月,樱唇小口红若丹砂;云髻峨峨斜插山菊数朵,金莲窄窄飘拂麻裙八幅;粗布为衣,益见身材俏丽;线绳作带,更觉腰肢不肥。信矣!深山出异鸟,果然野树有奇葩! 那妇人入得门来,将不换一看,也不惊慌,问道:“你这道人,是从何时到我屋内?”不换将遇蟒逃生,因天色已晚,始敢到此苟延片刻。“若早知是老嫂的住宅,我便拼命往前路去了,望老嫂恕罪!”那妇人听罢,粉面上落下泪来,将手中布袋放在地下,让不换坐在炕上。自己也坐在一边,说道:“我男人日前打柴,也是与那蟒相遇,被他伤了性命。客人是有福的,便逃得出来。”不换道:”原来如此!老嫂适从何来?”妇人道:“我男人没了,连日柴米俱无,我又无父母兄弟;今早到表舅家借米,恳求到日落时候,方与我半袋粗米。此身将来靠着那个?”说着,又泪痕乱落。不换道:“老嫂若住在平川,便可与富户做点生活度日;这深山中,不但妇人,便是男子,也独自过不来。我不伯得罪老嫂,何不前行一步?”妇人道:“我也久有此意,只是妇人家难将此话告人。”说罢,做出许多娇羞态度。好半晌,又说道:“似我这样孤身无倚,客人若有个地方安插我,我虽然丑陋,却也不是懒惰人,还可以与客人做点小生活,不知客人肯不肯?”不换道:“我若不是做了道士,有什么不肯?”妇人微笑道:“你只用将道衣道冠脱去,便就不是道士了!”不换道:“好现成话儿!我与其今日做世俗人,昔日做道上怎么?况我四海为家,也没安放老婆处。”妇人听了,便将面孔放下,怒说道:“你既然愿做道士,就该在庙内守着你那些天尊,三更半夜到我妇人房中做什么?就快与我出去,喂大蟒去!”不换道:“便喂了大蟒,也是我命该如此,我就出去喂大蟒去!”跳下地来,却待要走,被妇人从背后用手将衣领揪住一丢,不换便倒在炕上。扒挣起来,心内作念道:“不想山中妇人这般力大!亏他还是个娇怯人儿,若是个粗蠢妇人,我稳被摔死了!”妇人又道:“你不必心中胡算,任你怎么清白,但你此时在我屋内,我一世也不得清白了。”说着,便将被子展开,向不换道:“你还等我与你脱衣服么?”不换道:“我倒不意料他们山中妇人是这般爽直,毫不客套!怪道独自住在此地,原来是等野羊儿的。”说罢,又跳下地来。妇人又怒道:“你敢走么,你道我摔不死你么?”不换道:“完了!”又见妇人神色俱厉,心上有些怕他;没奈何复坐在炕上,两人各不说话。好一会,妇人换做满面笑容,到不换身边放出无限的媚态,柔声艳语,百般勾搭。不换起初坚忍,次后欲火如焚;又想起对于冰发的誓愿,自己无可摆脱;每到情不能已处,便用手在自己脸上狠打,打后便觉淫心少歇。妇人见他自打,却也不阻他;过一会,又来缠绕,这一夜何止七八次。直到天明,妇人将不换推出门去,不换和脱笼飞鸟一般,向前面岭上直奔。 刚走到岭下,一抬头见岭头有两只虎,或起或卧,或绕着攀道跳跃。不换道:“怎么这条路上与先大不相同,蟒也有了,虎也多了?”在岭下等了有一个时辰,两虎没一个肯去;再看日色已是辰时左近,又想道:“日前冷大哥言修行人每到要紧关头,视性命如草芥;我今午若不到碧霞宫,冷大哥也未必怎么怪我;只是我初次跟他学道,便失信于他,且我又自己说过‘不要命’的话,等这虎到几时?吃便随他吃去!”想罢,放开胆量,一步步硬上岭来;也不看二虎的举动,只低了头走路。至走到岭上,四下一望,那两只虎不知那去了。不换心喜之至!下了岭,与老道士众人话别,交了器物清单,到碧霞宫时,日已午错,城璧正在庙外张望。看见不换走来,大喜。不换道:“昨日今朝几乎与二哥不得相见!”两人入庙,同到客寓。于冰满面笑容,迎着不换说道:“着实难为老弟了,好!好!”不换心内惊讶道:“难道他已知我遇蟒遇虎等事了?”于是和董公子大家礼拜就坐。城璧道:“怎么此刻才来?”不换将途间所遇详细诉说。城璧笑道:“你这一说,我更明白了。你昨日遇的蟒,却是真蟒;遇的妇人,……”活未完,于冰以目示意,城璧不敢说了。不换又问,城璧道:“我是和你说顽话。”自此三人日日游览山水,也有与董玮同去的时候。于冰又着城璧传与不换导引呼吸之法。只因心悬朱文炜主仆,二鬼尚未回来,只得在泰山等候回音。正是: 埋兄同返烟霞路,古刹欣逢旧日人; 设险中途皆解脱,喜他舍命入仙津。 ------------------ 第二十八回 会盟兄喜随新官任 人贼巢羞见被劫妻 词曰:颠沛流离,远来欣会知心友。恶兄悔过。走愿终禽兽。误入樊笼, 幸遇妻相救。羞颜有!倚门回首,犹把秋波溜。 右调《点绛唇》 且说朱文炜、段诚,得于冰助银十八两,本日搭船起身。走了半月光景,到了荆州。在总兵衙门左近,寻了个店房住下。到次日早间,问店主人:“林镇台有个侄子,是去年九月间从四川来的,叫林岱,你们可知道来了没有?”店主人道:“去年九月间,果然有大人的家眷到来,我们又听得兵丁们说,是大人的公子,并没听得说是侄子。如今衙门内大小事物,俱系公子管理,最是明白宽厚。自从他来,把林大人的气质都变化得好了。也不晓得他的讳叫什么。”文炜向段诚道:“这一定是林岱无疑了。”一路还剩下有十三四两银子,彼时四月天气,主仆买了两件单衣,穿在外面;又换了新鞋、新帽,写了个手本、一个全帖,走到辕门前,向兵丁们道:“署中可有个林讳岱的么?”兵丁道:“此系我们公子的名讳,你问怎么!”文炜将手本、全帖交付兵丁,说道:“烦你代我通禀一声。”兵丁们见他衣服虽然平常,光景象个有来头的,走去达知巡捕官。巡捕看了手本,又见全帖上写着同盟弟朱文炜,连忙教请入宫厅上坐;随即传禀入去。少刻,吩咐出来开门,慌得大小武弁乱跳不迭。不多时,开放中门,请朱文炜入去相见。文炜忙从角门入去,远远见林岱如飞的跑来,大叫道:“老恩弟!真教人想杀!家父在大堂口佇候。”又向段诚慰劳了几句。文炜见林岱衣冠整齐,相貌也与前创蟛幌嗤奔钡拇右放员咦呃础V患苷蛄止鸱迹敕⒉园祝驹谔每谏希呱蛭撵康溃骸拔颐侨杖账寄钅悖幌肽憔估戳耍蔽撵壳佬辛思覆剑裙蛳虑氚玻鸱剂Ψ銎鸬溃骸澳闶歉鲂悴牛劾聿桓每忻沤幽悖晃椅闶歉鲆迤耍钟谛《写蠖鳎圆湃绱舜恪!彼蛋眨宋撵康氖郑搅四谔茫欣褡隆N撵康溃骸吧币唤楹澹吭馐肿阒洌牍佑幸幻娼皇叮袢涨钔就侗冀紫拢写笕擞爬裣嗉樱股被炭治薜兀惫鸱嫉溃骸澳阏饣八档枚继刮牧耍∧愠坪粢膊皇恰D慵扔胄《岚萘说苄郑憔透媒形依喜医心阆椭毒褪橇恕!蔽撵康溃骸伴髓萦共牛胃已雠噬蕉罚俊惫鸱嫉溃骸澳慊故切悴琶堑乃嵊铮∪蘸蟛豢伤刮模蚁硬缓锰绷轴返溃骸凹腋感郧樽钪保系懿槐毓!蔽撵康溃骸袄喜愿溃≈督窈笤俨凰邓刮幕啊!惫鸱嫉阃返溃骸白牛饩褪橇耍蔽撵坑窒蛄轴返溃骸白杂敫绺绫鸷螅媸羌杩嗤蜃矗惫鸱嫉溃骸澳懔礁鏊祷暗娜兆映ぷ帕ǎ〈丝糖也槐厮担跃品购笤偎担旖谐邮帐胺梗庇窒蛄轴返溃骸澳憧此髌偷囊路湍惴蚱蘩吹囊路膊畈欢啵煅凹讣路椿换弧!绷轴贩愿兰胰嗣堑溃骸拔业囊路煲┨ご螅涤肜锩妫牙弦囊路眉讣础!惫鸱加种缸哦纬系溃骸罢舛渭胰说囊路忝且灿胨涣恕C魅找辉纾父霾梅炖矗胨髌土垢献觥!彼蛋眨窒蛑诩胰说溃骸疤嗣矗俊敝诩胰肆鹩ΑI倏蹋鲜锨胛撵咳肴ハ嗉9鸱嫉溃骸盎乖缌ǎ〉任宜低炅嘶埃忝窃偌铡!蔽撵康溃骸袄喜笕耍呵锛负危俊惫鸱嫉溃骸傲恕N抑皇遣环希缃窕箍衫欢隽Φ墓垢移镉行云穆恚幻慷俪运奈宕笸敕梗砑浠钩允锤龅阈模潘米拧!蔽撵坑值溃骸盎姑挥邪菁喜浮!惫鸱嫉溃骸八懒耸哪炅恕H缃穹磕谟屑父錾倥朔牛业揭膊焕渎洹D憬穸嗌偎炅耍俊蔽撵康溃骸岸乃炅恕!惫鸱嫉溃骸罢切⊥拮恿ā!庇值溃骸澳谕獯笮∈录叶冀挥肽愀绺绨炖恚颜馔拮用咳占乙裁盗耍憷吹谜茫梢韵喟锼!闭伸康溃骸把妹胖形母迨槠簦约白嗍瑁胱偶肝荒挥眩俊惫鸱嫉溃骸盎沟钡那爰父觯∏凹改暧懈稣畔壬潜敝绷ト耍胛移⑽干跸嗤逗希上Ь退懒耍蚰暧智肓烁鑫庀壬墙先耍谟橹惺拢坏忝尾蛔牛矣肿钇@敛还杖占乙慕雷郑恳鼓钏械饺母模不瓜胍谢幔晃乙沧罾劣诩铀跽咭驳难岫瘢臣涑:腿颂嘎郏滴沂且蛔植皇段浞颉N冶臣淠盟龅氖樵母迩虢倘耍泻眉父龆妓挡煌ㄒH缃裼辛四悖也灰恕!蔽撵康溃骸靶≈兑晃匏埽蛘叽巳耸歉稣娌抛樱喜嗖豢汕嵫匀ド帷!惫鸱嫉溃骸澳阏饣埃蔽已壑忻患娌抛用矗课羧赵谙逖舨谓文冢岬母鐾趸渚ǖ模昙陀肽惴路穑灰桓霾凰邓谴笱嗜恕2幌胝娌抛佑玫亩际切睦镅劾锏墓Ψ颍辉谧炖镉霉Ψ颍抢锵笳庑┧岫。杖毡鲜椋髂畹揭梗鼓畹矫鳎膊还芏蚁才ο校晃都腋伤氖隆H舴乘奖剩坏矢韪乘焕矗靼淄ㄍ滓环馐槠簦豢圪魈残床坏街薪谀看ΑH羲邓挥眯模菁胰嗣撬邓蛄烁宥蟾挠腋模母淖啪陀胛遗侣叶恕?滔氯炯父鍪榘彀镒盼摇D峭蹙ㄗ灾幸患椎诙螅缃裣肿龊擦衷菏潭裂浚憷床还司拍辏抢锵笳庑┻撼牡墓治铮≈晃仕试谀抢铮抗γ谀抢铮俊彼蛋眨蛄轴返溃骸懊魅兆湃送ㄓ胨鲂哦趟橇税眨奔胰嗣乔胛撵扛灰路N撵康绞榉恐校涣艘路⒀ッ保隼从牍鸱及菪弧9鸱夹Φ溃骸拔抑幌有悴琶抢裉啵毙媵В剖惩M祝鸱枷蛭撵烤偈值溃骸澳愕苄至礁龆悦孀揖唾粤税铡!币膊磺茫苏妗U寰坪螅美此母龃笈蹋礁龃笸耄谱盼撵砍粤巳蟊疲闳伦乓钩浴G昕坛酝炅耍说绞榉磕冢鲁圆琛9鸱嫉溃骸胺挂丫粤耍憧焖的闼拇ǖ氖挛姨!蔽撵烤徒∏椎剿拇ǖ幕安盘馄鹄矗鸱嫉溃骸罢饣安挥盟担抑溃荒阒淮邮昊啬闵┳雍笏蛋铡!蔽撵看影锪艘樱孛碇腥绾伪淮蛉拇危绾畏旨遥纬先绾握郏肴巳绾未遥褂胍剑绾胃铣雒硗饬碜9鸱继耍盏眯肽康故陀懈鲆⒆鞯囊馑迹晃俏撵康陌郑坏萌棠汀S痔脚灼甘槐鸲ィ挥傻貌淮笈衷谕壬弦慌模溃骸罢飧鐾嗣H的!就该腰斩示众!”林岱连忙提引道:“这人是朱兄弟的胞兄哩。”林桂芳道:“你当我不知么?我有日遇着这狗攮的,定打他个稀烂!”文炜又说到被崇宁县逐出境外,在省城东门外庙中,和段诚轮讨饭吃度命。桂芳听了,心上甚是恻然,林岱亦为泪下。后说到冷于冰画符治病,帮助银两,主仆方得匍匐至此。桂芳拍手大笑,道:“世上原有好人!异日会着这冷先生,定要当长者的敬他。”又指着文炜向林岱道:“不但他在你两口儿身上有恩惠,便是个路人苦到这步田地,我们心上也过不去!等他歇息了几天。与他打凑一千两银子,先着他回去听望家属;他若愿意,到我衙门中来更好;不愿意,也罢了。”家人们拿上酒来,三人坐谈了半夜,桂芳才入去。林岱同文炜连床话旧。次日,见了严氏,备道原由,严氏更为伤感。自此饮食衣服,总如亲兄弟一般看待,过了两三天,文炜向林岱哭诉隐衷,恐怕他哥哥文魁逐离妻子,只求向桂芳说说,并不敢求助多金,只用三五十两,回得了家乡就罢了。林岱道:“老弟之苦,家父尚要赠送千金;愚兄嫂宁无人气,银子倒都现成,只是家父心性过急,老弟去得太速,未免失他敬爱之意。况他已有早打发你的话说,容愚兄遇便代为陈情。若说为知已,聚首必欲久为款留,此世俗儿女之态,非慷慨丈大也。老弟主仆二人受令兄凌虐,几至于死;弟妇茕茕弱女,何堪听其荼毒!不们老弟悬结,即愚兄嫂二人,亦时刻眉绉。再过数日,定保老弟起身。”又过了三四天,家人报道:“朝命下!”林桂芳排设香案接旨。原来是调补河南怀庆府总兵,荆州总兵系本镇副将施隆补授。文炜听知大喜,随即出来拜贺。桂芳道:“随处皆臣子效力之地;只是我离得家乡远,你倒离得家乡近了。”吩咐林岱同文炜办理交代等项。 这话按下不题,且说朱文魁日日盼望山东关解乔武举信息,过了七八天,文书到来:“青州一府遍查,并无乔武举其人。”文魁见仇无可报,大哭了一场,与李必寿家夫妻留了十两银子,拿定主意,去四川寻访兄弟。雇了好几天牲口,不是三两个,就是六七个,没有个单行的牲口;同人合伙雇,他总嫌贵。一日,寻着个价钱最贱的牲口脚户,叫周奎,带了三百多银子,同周奎起身。一路上说起家中被劫的事体,并访不着乔武举下落话,这脚户听了,心中大喜!不想他是师尚诏手下的小贼。凡河南一省士农工商,推车、赶脚、肩担、乞丐之类,内中俱有他的党羽;别处府分还少些,惟归德一府最多。这脚户见他行李沉重,又是孤身,久有下手之意,只是地方不便,那里有工夫和他四川去!今因他说起拿不住乔武举,那晚抢亲时,此人即在内。随向文魁笑说道:“可惜此话说得迟了两天,多走了百十余里瞎路。”文魁道:“这是怎么说?”脚户道:“你若去四川寻兄弟,我就梦不着了;若说寻这乔武举,真是手到擒来。”文魁大喜,道:“你认得他么?”脚户道:“我岂但认得他,连他的窝巢也知道。归德府东夏邑县有个富安庄儿,我们同在一处住。那边也有六七百人家,这乔武举日日开场窝赌,把一个家兄被他引诱得输了好些银钱,我正无出气处,不意料他会做明火劫财强盗们做的事业,真是大奇!大奇!他这月前还娶了个妾来家,说是费了好几百银子。”文魁忙问道:“你可见过他这妾没有?”脚户道:“那日娶来时,我们都看见;他在门前下轿,倒好个人材儿!”文魁道:“是怎么个人材?”脚户道:“长挑身子,白净爪子面皮,脸上有几个小麻子儿,绝好的一双小脚,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宝蓝绸袄。外罩着白布对襟褂子,白素绸裙儿。”文魁连连顿足道:“是,是极!”脚户道:“是什么?”文魁道:“咳!就是我的老婆,被他抢去了。”脚户也连连顿足道:“咳!可惜那样个俊俏堂客,这几天被乔武举揉擦坏了。”文魁蹙着眉头,又问道:“这乔武举是怎么个样子?”脚户道:“是个高大身材,圆眼睛,有二十七八岁;眉脸上带些凶狠气。”文魁道:“越发是了!不知他这武举是真是假?”脚户道:“怎么不知!富安庄儿上,还算他是有钱有势的绅衿哩!”文魁听罢,只急得抓耳挠腮,道:“你快同我回去禀报本县文武官拿贼,我自多多的谢你!”脚户道:“不是这样说!事要往稳妥里做。天下相同的人甚多,你骤然禀报了官,万一不是,这诬良为盗的罪,你倒有限,我却难说;就是官府饶放了我,乔武举也断断不依我。”文魁道:“地方和他的功名俱相同也罢了,那有个男女的面貌,并身上的衣服处处皆同?不是乔武举和我家女人是那个?快快的同我去来!”脚户道:“只因你性儿太急,好做人不做的事,家中就弄出奇巧故典来;现吃着恁般大亏,不想还是这样冒失。”文魁道:“依你便怎么?”脚户道:“依我的主意,你同我先到那边看看,若不是强盗,除脚价之外,你送我三两银子,这往返也是几天路程;若果然是强盗,你送我二十两,我才去哩。”文魁道:“就再多些,我也愿意。只是这乔贼利害,到其间反乱起来,不是我被他打坏,就是他逃跑了。况他是开赌场的人家,手下岂没几个硬汉子?且我素未来过,门上人也不着我人去。”脚户道:“他家日夜大开着门顽钱,哪一个入不去?你若认真他是大盗,同赌人就要拿他,六七百人家的地方,你道没王法么?就是本处乡保闻知,那一个敢轻放他?何况又有我帮着你!你只到富安庄儿问问,那一个不服我和家兄的拳棒,那一个不叫声周大哥、周二哥?”文魁听了这许多话,说道:“我就和你去。只是此事全要借仗于你。”那脚户拍着胸脯道:“都交在我身上!”两人说明,同回夏邑县。 到了一处村落,果然有四五百家人家。走入了街头,文魁道:“这行李该安放何处?”脚户道:“我同你寄放在人家铺子里,要紧的东西你带在身上。”文魁道:“倒也罢了。”随即寄放了行李,身上带了银子,脚户也安顿了牲口。两人走到一家门首,见院中坐着几个妇人,不敢入去。脚户道:“有我领着,还怕什么?”从这一家入去,弯弯曲曲,都是人家,有许多门户。文魁有些心跳起来,要回去,脚户道:“几步儿就是了,回去怎么?”又走了一处院落,方看见一座大门,原来四面都是小房子围着,内中出入的人甚多,倒也没人问他。脚户道:“这就是了,快跟我来!”文魁道:“我心上好怕呀!”脚户道:“顽钱的出入不断,人都不伯,只你就怕了?”文魁不敢入去,脚户拉他到了二门内,见房子、院子越发大了。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道:“这小厮身上有多少?”脚户笑道:“大约有三百上下。”那几个人便将文魁捉拿。文魁喊叫起来。众人道:“这个地方杀一万人,也没人管。”猛听得一人说道:“总管吩咐,着将这个人绑入去哩。”众人把文魁绑入第四层大厅内,见正面床上坐着一人,正是乔武举,两旁带刀剑的无数。众人着他跪下,文魁只得跪在下面。只见乔武举道:“这不是柏叶村那姓朱的么?你来此做何事?”文魁那里敢说是拿他,只得说寻访妻子。乔大雄问道:“他身上有多少?”只见那脚户跪下,禀道:“大约有三百上下。”大雄道:“取上来!”众人从文魁身上搜出。大雄吩咐,着管库的按三七分与脚户。又向文魁道:“你老婆我收用了!倒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我心上着实爱他。你日前说他的脚是有讲究的,果然裹得好,我今把他立了第三位夫人,宠出诸夫人之上。也算你痴心寻他一番,着你见见,你就死去也歇心。”吩咐请三夫人来,闲人退去,左右止留下七八个人。不多时,殷氏出来,打扮得花明柳媚,极艳丽的衣裙。看见了文魁,满面通红。文魁此时又羞又气,不好抬头。乔大雄让殷氏坐,殷氏见文魁跪在下面,未免十数年的好夫妻,哭亦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勉强坐在床边。大雄问文魁道:“你看见了么?”文魁含愧应道:“看见了。”大雄吩咐左右道:“收拾了去!”大凡贼杀人谓之“收拾”。殷氏忍不住求情道:“乞将军留他一条性命,也算他远来一场。”说罢,有些欲哭不敢的光景。大雄呵呵大笑,道:“你到底还是旧情不断。但此人放他回去,必坏我们夫妻;留在此地,与你又有嫌疑;也罢,着他到后面厨房内,与孩儿们烧火效力去罢。”文魁此时欲苟全性命,只得随众去了。正是: 一逢知已一逢妻,同是相逢际遇非。 乃弟款端宾客位,劣兄缩首做乌龟。 ------------------ 第二十九回 返虞城痛惜亲骨肉 回怀庆欣遇旧知交 词曰:枝上流鸳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 劳梦魂。无聊赖,对芳樽,安排肠断耐黄昏。片言惊报天涯外,喜得恩公已 到门! 右调《鹧鹕天》 且说林桂芳将各项交代清楚,择了吉日起身。朱文炜欢欢喜喜,跟了赴任。一入了河南地界,便向林岱商议,言:“怀庆在省城西北,归德在省城正南,相去各三百余里;兄弟意见,想要分头回家看望,不知哥哥以为何如?”林岱道:“论起来最属便当。但老弟一路同来上任,又是家父大喜事,今半路别去,着家父岂不怪你重家乡、薄友谊么?况家父还要先到省城,才赴新任,家眷也无人照管;不如我与老弟先同家眷到怀庆,俟家父上任后,我同老弟去虞城县如何?如令兄若有不端的举动,也不在刻下这见日。”朱文炜听了,不好过于执滞,只得同去怀庆,耐心等候。过了几天,林桂芳到任,诸事俱毕,林岱、文炜陈说要回虞城县探家。桂芳道:“这是情理上应该速去的。今日天气尚早,着他今日起身,你与他带上一千两银子,着两个家人,四个兵,送他去,安顿住,教他来与我办事,守着老婆学不出人来。”林岱道:“孩儿也要同去走遭,往返个过八九天,即回。若他令兄有可恶处,也好与朱兄弟做个帮手。”桂芳连连点头道:“着!着!若那狗娘养的把朱相公的女人嫁了别人,你可拿我的名帖,亲到虞城县衙门,将这奴才的万恶,详细和知县说知,务必拿他去夹三夹棍,追问下落并田产银钱;若是被文魁家两口子害了性命,就着他两口子抵偿。若县官不认真办理,你和他说,我就叙明前后情由,连他也参奏了;他不要看得我们武官太无能!你就同他去罢。他家中若有耽延,你可先回。”林岱告知文炜,文炜大喜,亲到桂芳前千恩万谢。严氏又着林岱暗中带了五百两,到虞城县送文炜。 两人同段诚跟随了家人、兵丁,一路骑马行来。过了归德,一直向虞城急趋;远远的看见柏叶村,把一个文炜急得恨不一步飞去。及至见了自己的家门,心上又乱跳起来。到门前下了马,让林岱先人去,自己后随。刚走入大门,只见二门内出来个人,问道:“是那里来的?”又看文炜、段诚两人,大惊道:“原来二相公、段大哥都还在么?”文炜认得是本村谢监生家家人,问道:“你来我家做什么?”那人笑道:“两月前,这房子还是二相公家的,如今令兄卖与我们主人了。”文炜惊道:“搬到那里去了?”那人道:“搬到大井巷吴饼铺对门儿。”文炜也顾不得让林岱先行,自己大一步小一步的乱奔。街上有许多熟识问他,他总是飞走;走到吴饼铺对门房外,往内一看,见李必寿家女人在院中洗衣服。走入院中,李必寿出来,见文炜同段诚,又跟着许多人并马匹,把眼到直瞪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文炜忙问道:“家眷都在何处?大相公在那里?为何止是你夫妻两个在此?”李必寿见问,方才上前叩头,说道:“大相公数日前带了三百多银子出门去,说要往四川寻找二相公。小人说昨年大相公回家,说二相公和段诚在川江中有不好的话,怎么又去找寻?大相公说‘放屁!你少胡说!’与小人留下十两银子,家眷话容小人再禀。相公且同众位客人到上房中坐。”说罢,眼里有些要堕泪光景。文炜心绪如焚,连忙同林岱到上房,见地下止有一张桌子,放着酒壶一把,几件盘碗之类;还有三四把破椅子,此外二无所有。忙问必寿道:“你快说家眷话!”必寿道:“还求相公恕小人无罪人,小人才敢直说。”段诚大喝道:“你只要句句说实话就是了,有什么恕罪不恕罪哩!”必寿道:“大相公回家后,一入门便大哭说:‘老主人病故,二相公同段诚在川江遭风波,主仆俱死。’文炜道:“想是你二主母认为真话,嫁人去了么?”必寿道:“并未嫁人。大相公屡次着大主母劝二主母改嫁,二主母誓死不从。后来大相公将本村地上尽情出卖与本村谢监生,价银二百二十两,从四川带来大约有二千两,家中所有器物都卖了,小人不知数目;听得小人老婆常说,有个要去山东住的意思。三月初八九前后,在张四胖子家赌钱,输与山东青州府乔武举现银六百七十两。到十一日午后,大相公又去玩钱,吩咐小人今晚有人来抢亲,你可专在门上等候,不必害怕,不可阻挡,小人也不解是何原故;到三更时候,乔武举带了五六十人,竟来抢亲。”文炜听了,浑身乱抖起来。段诚忙问道:“抢去了没有?到底要抢谁?这话说的有许多含糊露空处。”李必寿不由得悲噎起来。林岱道:“你且不必悲伤,只管快快的直说!”必寿又道:“不想乔武举是个大盗,一入门先将小人捆绑,次将家中银钱器物洗刷一空,小人彼时在昏愦之际,曾看见将顶轿子抬出去;到次日天明,大主母、二主母俱不见了,想是俱被贼人抢去。”文炜听到此处,一脚跌翻在地下,不省人事。林岱同众人搀扶叫唤,好半晌方才口过气来,喉咙中硬咽作声。林岱道:“不怕了!”转刻文炜放声大哭起来,林岱在旁劝解。段诚向李必寿道:“怎么我家女人也不见?”必寿道:“也是那日晚上不知去向。”段诚听了,发须倒竖,大怒道:“别人都被抢去,止你家两口子都在!”手起一拳,将李必寿打的鼻口流血,赶上去又是几脚。众兵丁拉开。段诚大叫道:“二相公不必哭了!眼见得他与大相公那肏娘贼通同作弊,将二主母叫人家抢去,两口子卖了房产地土,带上银子,远奔他乡,却又虚张声势,说是强盗劫夺,防备我们后患;不知与了这卖主奴才多少银子,替肏娘贼支吾!只将他夫妻两个带回衙门中,严刑追问,不怕他不说出实情!”李必寿家老婆跑来,在窗外大嚷道:“我男人句句都是实话,怎么倒打起来了?”段诚道:“我还要打你这大蛋淫妇奴才!为什么不抢着你去?”说罢,扑出去就打。林岱道:“段总管不必动手,听我说。这样一件大盗案,岂是地方上人没见闻的?只用将邻里人等请几个来一问,真假自然明白。”李必寿道:“这位爷说的是,我此刻就去请来。”段诚道:“你顺便逃走了罢?我同你去!”两人一齐出门。不多时,倒领来一百余人。原来人都知道文炜死在川江,今日听见回来,又是一件奇事,因此就有此许多人。林岱拉了文炜到院中,众人有大半认得文炜的,各举手慰劳;文炜向众人一揖,然后问道:“敢问寒家何以一败至此?恳求详告!”众人道:“令兄输与姓乔的六百多银子,这是合村人都知道的;后来令兄到袁鬼厮店中,与姓乔的说话,将六百银又拿回家去,这也有人见过的;不知怎么到三月十一日夜半,被贼抢劫一空;第二日早间,亲眼还看见李必寿在庭柱上绑着,我们大家才解放了他。令兄气极,一头碰在门上,几乎碰死;又知道没了三个妇人,乔武举也不知去向。令兄现有呈状在本县,告他明火劫财,抢去内眷,刻下现在严拿;令兄数日前还在这里,近日不知那里去了。但他屡次向我们说二相公同段大哥死在川江,怎么又回来了?”林岱将文炜在四川并自己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无不唾骂;都说朱文魁是人中猪狗,天报的甚速!只是可惜把二相公夫人并段大嫂也陪垫在里头。今日我们才明白这小厮的为人。眼见得那日早间,亲去寻姓乔的说话,又听得同吃了饭,那就是卖二相公的夫人去了,若不是这话,已经输了的六百多银子,姓乔的为什么教他拿回?抢亲是怕二相公夫人不肯嫁,两人必是商量明白的。这小厮只图内里清净,不相(想)反中了乔贼的绝户计!段诚道:“拿回这六百银子话,李必寿这天打雷诛的狗男女,他适才就没说到;是抢亲的话,他说大相公和他说过。”众人问李必寿道:“果然和你说过么?”李必寿道:“拿回六百银子,我实实未见;说十一日晚上有人来抢亲,你不必阻挡,也不必害怕,这话是实实有的。我有什么天打雷诛、欺主人处?”众人俱拍手大笑,道:“何如疑他是商量通的?果然就是!真是猪狗虎狼不吃的东西,只是杀害的二相公太苦了!”段诚又说起老主人在任患病,他暗中和医生商通,用极狼虎的药,将老主人毒死,要全得家业!众人道:“二相公不必苦恼了,他将令尊还下此毒手,何况于你?”又有几个道:“这小厮十数天不见,必是和乔贼一路去了,却报官告状,虚弄声势,害邻里,害捕役。要知道抢亲的话,就是他烦人搬取家眷的鬼计。”又有几个道:“我们留心看他,情急得了不得,搬家眷和乔贼一路去,不象之至!看来是个招神引鬼,吃大亏苦了。”文炜又放声大哭,众人无不慨叹。林岱劝道:“适才众位的议论,一点不错,万事都是命定,你二十多岁人,怕没个好姻缘配你?至于家财,你我当汉子的越发不必计较。你昔日成就了我的夫妻,又因我拆散了你的夫妻,此地还有什么留恋处?同回怀庆,再做良谋为第一。”文炜痛哭道:“我如今死又不忍,生亦无趣,有家弄成无家,也只得回怀庆苟延。”段诚道:“两个主母被贼抢去。”林岱道:“想必你的女人也生得不错。”众人都大笑起来。林岱道:“今日日已沉西,我们就在此买点东西吃,住上一夜;兵丁马匹着寻个店房安歇,定于明早起身。”段诚道:“林大爷所见甚是,我还要着实审问李必寿情由。”众人也都陆续散了。晚间吃罢饭,文炜同段诚,又将李必寿夫妻细细的讯问了一番。次日,方才起身而去。 且说于冰在碧霞宫,又传与城璧凝神炼气口诀。过了几日,二鬼回来,详言:“先到荆州,不意林桂芳已赴怀庆总兵官任;小鬼等赶至怀庆,始查知朱文炜、段诚俱在林总兵署中,相待甚厚。两三日前,同林岱去探家乡,小鬼等怕有意外之变,暗中随行;他已备知家中前后事体,痛不欲生。林岱解劝,仍回怀庆。如今他哥哥闻有去四川之说,未知确否。但他也去有数日了,因此来迟几天,今特交法旨。”于冰收了二鬼,心下想道:“姜氏年青,我儿子亦在少年,异姓男女安可久在一处?设或彼此有一念悖譗,不惟阴功不积,且与子孙留一番淫债。今林岱父子相待文炜甚厚,将来必帮助银两,教他另立家业;不如我去与他说知原由,着文炜到我家搬取家眷,岂不完全了一节心事?随到房内向城璧等说知,去河南有一件事要办。城璧道:“几时回来?”于冰道:“去去就来。”说毕,出庙架遁光,早至怀庆府城外。入城到总兵衙门前,见有许多官弁出入,于冰上前问道:“有一个归德府虞城县秀才朱文炜,并他的家人段诚,藉重诸位,请他出来,我有要紧话说。”众兵道:“你姓甚么?”于冰道:“我姓张,是他同村居住的人。”兵丁回了巡捕,传将入去;不多时文炜同段诚出来,两人看见是冷于冰,主仆就要叩拜,于冰扶住道:“此地非讲话之所,我见衙门东首有一座关帝庙,可同到那边去来。”文炜道:“请恩公老先生到衙门中叙谈,何如?”于冰道:“我生平懒于应酬,不如到庙里说话为便。”三人到了庙内,道士问做甚么。段诚道:“是镇台大人衙门中人,到此说几句话。”道士连忙开客房让坐。于冰道:“老羽士请便,我们有事要相商。”道士回避,烧茶去了。主仆二人又从新叩拜,问到此地原由。于冰道:“日前你和林岱到贵庄探家,竟空往返了一遭。”文炜惊问道:“老先生何由知道?”于冰笑道:“我也是今日方知。”文炜两眼泪下,正欲诉说他哥哥话,于冰道:“不用你说,我已尽知。”于冰将文魁事略言大概,文炜、段诚早惊服得如见神明。又道:“自龙神庙与你二人别后,我午间即到贵庄。”段诚道:“老爷何以如此快走?”于冰笑道:“我一天可行二三万里,四川到河南能有几许路?”随将文魁在袁鬼厮店中教乔大雄抢亲起,直说至如何遇姜氏并欧阳氏,两人女扮男装,在店中层层问答的话;如何雇车打发起身,如何暗中着二鬼护送,于某月日到成安自己家中,留住至今,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主仆二人又惊服,又喜欢,扒倒一齐叩头。于冰扶起道:“我系从山东泰山碧霞宫才动身到此,一则安你主仆身心,二则说与你知道,你也该辞了林总兵父子,速去到寒家搬取令夫人回乡,另立家业方好。”说毕,举手道:“我去了!千万不可羁迟。”主仆二人欣喜欲狂,又扒在地下一上一下的叩头。于冰扶起文炜,又再四苦留,定要请入衙门内。于冰大笑道:“我岂能与仕途人周旋耶?”说着,走出庙来。主仆见留不住,要相送出城。于冰道:“你们若如此,我异日一事也不敢照料了。”两人只得目送于冰而去,方回衙门。 林岱不见文炜主仆,正要查问,只见他主仆欢欢喜喜入房来。见林桂芳正在,文炜喜极,便将适才见冷于冰如何长短,说了一番。桂芳大嚷道:“这是真奇人!真圣贤中人!你们为何不请他入来,我见一见?”文炜、段诚又说苦留不住的话,桂芳连连顿足道:“这是我福分薄,不得遇此神仙。罢了!罢了!”林岱道:“顷刻功夫,就驾云也得出了城,可传与辕门上官弁兵丁人等,速刻分八面追赶,儿与朱兄弟同去方妥。”桂芳道:“快去,快去!你们后生家,出了衙门就跑。”内堂官传出来,顷刻,众兵分门追赶。于冰刚走到东头尽头处,只见几个兵丁没命的跑来,问道:“尊驾可是冷先生么?”于冰道:“我姓张。”那几个兵丁私相议论,虽不往回请,却也跟住不放,早有一个跑回去了。少刻,文炜、林岱跑来,大叫道:“冷老先生少留步!”于冰回头一看,见是文炜和一个雄伟大汉同来,后面还有几个兵丁和几个将官。于冰站住,问文炜道:“你来又有何事?”林岱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家父系本府总兵官,姓林名桂芳,久仰老先生大名,适才因朱义弟未曾请入署中,家父甚是嫌怨,今着晚生星驰赶来,请仙驾入城一会。”于冰还礼毕,将林岱仔细一看,见他生得虎头燕额,猿臂熊腰,身材凛凛,象国家栋梁之器。向林岱道:“学生从不到城市中,适因朱兄有一小事,理合通知,何敢劳镇台大人相招?烦向大人前委宛道及,不能如命。”说罢,举手告别。林岱又复行跪请。于冰见他意甚诚虔,连忙扶起,道:“公子必欲我入城,我只在与朱兄说话的关帝庙内,与大人暂时一面,方敢从命。”林岱道:“得仙驾少留,无不遵依。”说罢,三人缀步回在庙中,众兵丁飞报林总兵去了。正是: 烟霞三岛客,风月一林秋; 若遇知音者,随地可羁留。 ------------------ 第三十回 闻叛逆于冰随征旅 论战守文炜说军机 词曰:土雨纷纷,征尘冉冉,凝眸归德行人远。饥鸟啄树叶离枝,青磷遍地光旋转。木偶军门,才思短浅,书生抵掌谈攻战。奇谋三献胜孙吴,凯歌方遂男儿愿。 ——右调《踏沙行》 话说林岱再三跪恳,于冰方肯入城,同至关帝庙内。少刻,听得兵丁等众人来,说道:“我们大人来了!”须臾,听得庙外叫道:“冷先生在那里?”于冰只得迎将出去。林桂芳看见,紧跑了几步,拉住于冰的手,大笑道:“先生固然是清高人,也不该这样鄙薄我们武夫;若不是小儿辈赶回,此刻已到了安南国交界。”于冰道:“生员山野性成,村俗之态,实不敢投刺辕门。”桂芳大嚷道:“你为何这样称呼?这是以老匹夫待我了!日后总要你兄我弟的方可!”两人携手入房,桂芳先叩头下去,于冰亦叩头相还。两人坐下,林岱、文炜下面相陪。桂芳道:“朱相公时刻说老长兄所行的事,小弟听了,心肝肺腑上都是敬服的。方才又说起他媳妇,承老长兄几千里家安顿他,这是何等的热肠!且能未动先知,真正教人爱极,怕极!”于冰道:“这皆是朱兄过为誉扬,冷某实一无所能!”桂芳道:“你也不必过谦,我今年六十多岁了,心上还想要再活一二十年,可到我衙门中住几天,将修养的道理传与我,我才放你走哩!”吩咐左右人道:“与冷先生快预备轿子!我是骑马来的。”于冰道:“冷某赋性愚野,不达世故,况贵署事务繁杂,实非幽僻之人情意所甘;承厚爱就在这庙中住一半天罢。”桂芳道:“我知道。你不但我们武官,就是文官你也害厌恶。我衙门里有一处花园,你到那边,我不许一个人来往,何如?”于冰仍要苦辞,桂芳道:“你要不去,我是个老猪狗。”于冰见桂劳为人爽快,敬意又诚,不好十分违他的意思。说道:“大人请先行,冷某同令郎公子入署。”桂芳道:“轿已现成。”于冰道:“大人若象这样相待,冷某就决意不敢领教了。”桂芳道:“就不坐轿罢。”复又彼此让了半晌,桂芳方才先行,于冰与文炜等步入衙门。不想桂芳即在头门内恭候,携手到花园内,左右已安放酒席停妥。于冰道:“冷某断烟火食已数年矣!即茶酒亦不敢领。”桂芳道:“难道你经年家饿着不成?”于冰道:“果子或果干还间时用用。”桂芳道:“容易!”吩咐速刻整理。让于冰坐了一桌,桂芳与林岱、文炜坐了一桌。 大家正在叙谈时,只见家丁禀道:“有军门大人差千总张彪为飞报军情事,星夜赍火牌前来,在辕门立等回话。”桂芳道:“取文书来我看!”须臾,家丁拿至,见上面粘着十数根鸡毛;拆开一看,内言:“大盗师尚诏,于本月初六日二鼓,率领数千逆党,在归德府城内各门举火,杀戮官民;刻下已据有归德,宁陵亦同时为贼所有。已飞饬南阳府总兵官管翼,从西南一路起兵,该总兵官即日整点五千人马,拣选勇敢将土,限六日内,至归德城下会兵殄灭!本院定于初八日辰刻,带兵赴援。事关叛逆,不得少延时刻,违误军机,致干未便。火速!火速!”原来明时各省俱有军门,提调通省人马,管辖各镇;督抚止专司地方事务,兼理粮饷。林桂芳看罢大惊失色!将票文送与于冰、林岱等公看,随发令箭,晓谕各营官弁:汇齐花名册籍,准备衣甲、器械、旗帜、马匹,今晚二鼓听点,违令定按军法。又传差来千总张彪问话,家人将张彪领来,参见毕,侍立一旁。桂芳问道:“军门大人定在初八日起兵么?”张彪道:“千总是初七日申时动身,此刻才到;亦听得大人早晚发兵,来知定在何日。”桂芳道:“怎么有此变异之事?你可知师尚诏是何等之人,并叛逆的原由么?”张彪道:“这师尚诏是初六二鼓,在归德城内起手;辰刻声息即到开封。午时陈留县解到奸细一人,系师尚诏妻兄,叫蒋冲;因在省城探听动静,病在陈留,窝家黄贡生与他煎药不如法,角起口来。黄贡生不能容忍,始行出首。陈留县立即锁拿夹讯,始知师尚诏根由。陈留县星夜解到开封,军门同巡抚二位大人会审,口供与陈留县所问皆同。”桂芳道:“你可将他口供详细说来。”张彪道:“这师尚诏原是归德府城人,自幼父母早死,依藉他族兄师德庆度日。他生得身长七尺五寸,腰阔八围,双拳开三石之弓,二臂有千斤之力。从十九岁便在赌钱场中寻觅衣食,屡行殴斗伤人,被地方官逐离境外。后来便在各府具游走。宁陵县中有父子几人,姓蒋名自兴,原是跑马卖解人家;他有个闺女,名唤蒋金花,十五六岁时遇一姓秦的女尼僧,说他有后妃之相,就住在蒋家,传与蒋金花一部妖书,名《法源密录》,内多呼风唤雨、豆人草马之术。这尼姑又闲行市镇,看见帅尚诏,说他龙行虎步,将来可做天子;因此蒋自兴听秦尼的话,招他做了女婿,与金花相配。又嫌宁陵地近省城,不便做事,迁移在彰德府涉县山中居住。从地中掘出银二三十万两,藉此招纳四方无赖之徒,无所不为,数年间逆党满一肯,各州县乡堡村庄镇,俱有窝家,潜藏叛贼头目、干办打劫财物,引诱愚人。师尚诏因归德是他祖居,所以归德党最多。二年前,又从涉具搬回,在归德左近居住。本月初六日二鼓时候,率领贼众,一齐发作,官吏尽被杀害,将归德据住。宁陵亦系同时内外协应为所得。事关重大,求大人即刻起兵。”桂芳道:“我知道了!”吩咐家丁用心打发他酒饭,张千总出去。朱文炜道:“幸亏我家中人离财散,若在虞城,又担一番惊险。”桂芳向于冰道:“小丑跳梁,劫夺城县,正是小弟等出力报效的时候。老长兄能替朱相公分忧,就不能与小弟出个主见?”于冰道:“冷早迂儒,未娴军旅,承下问,诚恐有负所托;然杀贼安民,正是替天行道,我寻思已久,要就这件事,成就几个人。只是一件,冷某若去,止可我们三人知道,只怕大人家丁传出冷于冰名姓,那时我即不辞而去矣。还望预行戒谕。不是冷某夸口说,只是略施小计,管教大人马到功成。”桂芳喜出望外,连忙出席顿首叩谢,道:“隐埋老长兄名姓,都交在小弟身上。”一面吩咐中军官,先选二十名精细兵丁,此刻起身,在归德、开封两处打探军情,陆续通报;传齐副、参、游守、千把等官,晓堂听点。灯后别了于冰,升堂拣选随征官将,复到教场点齐人马,至四鼓回衙。于冰道:“我与令郎、朱兄同骑马去。”桂芳道:“小儿向曾学习弓马,就是到两阵前,一刀一枪,也还勉强去得;朱相公瘦弱书生,教他做甚么?亦且衙门无人照管。”文炜道:“我去实一无所用。”于冰道:“我着你和林公子同去,有个深意在内;你苦失此机会,恐无出人头地之日了。”文炜连忙改口道:“晚生虽一无所用,也正要看看两阵对垒的势面。”桂芳道:“他去了,衙门内外无人奈何?”于冰道:“外事有承办官员,内事托一二老练家人,尚有何虑?况此去不过月余就要收功。非是我冷某藐视人,秦尼、蒋金花俱有邪法幻术,量军门和管镇台还未必平的了那师尚诏。”桂芳大喜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原倚赖着老兄。既着朱相公去,便同去走遭。”到天明祭旗放炮,人马向东南进发。 走了一日夜,探子报道:“军门大人初八日起兵,如今还在睢州道上安营,未敢轻进。”原来这军门姓胡名宗宪,是个文进士出身,做得极好的诗赋,八股尤为精妙,系严世蕃长子严鹄之妻表舅也,已做到兵部尚书,素有名士之称。他嫌都中不自在,求补外任,严嵩保举他做了河南军门,只会吃酒做诗文,究竟一无识见,是个胆小不过的人,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营,听候归德的动静。桂芳闻知,心上想道:“既然军门停住睢州,我且先会巡抚,亦未为迟。”于是将人马扎住,跟二三人入城。巡抚曹邦辅接入衙门,叙说目下贼情。言:“师尚诏连日分兵,已拔夏邑、永城、虞城等处,各差贼将镇守;又于归德城外东南北三面,各安了三座营盘,为四方策应,使我兵不能攻城;又于城两面安了八座连营,防开封各路人马,约有二三万贼众据守;沿黄河一带,并永城地方,各安重兵阻绝东南两省救应,声势甚是猖獗,传言早晚来攻打开封。两位老镇台又未到,胡大人领兵离开封百余里,就在睢州道上安营,按兵不动,一任叛贼攻取左近州县。今早圣旨到,着军门火速进剿,勅谕弟办理粮草,参赞军机。是这样耽延时日,圣上责问下来,该如何复奏?弟刻下委员于各州县催办粮草,也不过三两日内就到军前。”桂芳道:“据大人所言,这师尚诏竟有调度,非寻常草寇可比。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见胡大人,请教破贼的军令。”说罢,辞了出来,带军马到了睢州,离军门大人三里安营,请于冰计议,并刻下贼形。于冰道:“俟大人见过军门后,自有理会。”桂芳到军门营前,禀见胡宗宪。礼毕,桂芳列坐一旁。宗宪道:“本院连日打听,知师尚诏相貌狰狞,兵势甚是凶勇,贼众下下十数万之多,本院因此按兵不动,等个好机会破他。”桂芳道:“兵贵神速!此时师尚诏虽据有归德,究之人心未定,理该鼓动三军锐气,扫除妖孽,上慰圣天子宸廑,下救万姓倒悬;若待他养成气势,内外一心,日日攻夺州县,似非良策。”宗宪道:“林总兵谈军何易易那?兵法云: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大抵王者之师,以仁义为主,不以勇敢为先;此等鼠辈,有何成算?急则合同拼命,缓则自相攻击。耽延日久,必生内变;俟其变丽击之,非投降即鼠窜矣。若必决胜负于行阵之间,使军士血肉蹀躞,此匹夫之勇,非仁智之将也!吾等固应为朝廷用命,亦当为子孙惜福。”桂芳道:“此贼筹画迥非草寇可比,大人还须为急设处。”宗宪道:“本院已发火牌,调河阳总兵管翼同到睢州,等他来,大家商一神策,然后破贼,汝勿多言,乱我怀抱!”桂芳见他文气甚深,知系胆怯无谋之辈,只得辞出,与于冰诉说军门的话。于冰道:“贼众备细,冷某已尽知,俟管镇台同曹抚院到来,自有定夺。”不想于冰于怀庆起身时,已将二鬼放出,在归德一府往来,查听众贼举动,许他们不论早晚,有信即暗中通报。又候了一日,总兵官管翼到来,先到桂芳营中拜望,问了原委,然行同桂芳去军门营前禀见。军门传入,两总兵参见毕,军门命坐两旁。胡宗宪道:“贼势凶勇,断不可以力敌;我看屯兵待降,还是胜算;二总兵有何高见,快我肺腑?”管翼道:“探访的贼众志气不小,兼有邪法,必无投降之日;即投降亦为王法所不容,宜速该并力剿戮,除中州腹心之患为是!”宗宪拂然道:“此林总兵之余唾也。”管翼道:“不知大人有何妙谋?”宗宪道:“本院欲行文山东、江南两省,会齐人马,三路军门合剿;此战必胜,攻必取、至稳之计!二镇将有同心否?”桂芳道:“贼势疾同风火,山东、江南人马非一日可至,倘再攻陷开封,当如之何?”宗宪忙用两手俺耳道:“汝何出此不祥之言?诅咒国家,就该参奏才是!”两总兵相顾骇愕,不敢再议。坐了好半晌,宗宪忽然以手书空道:“师尚诏,师尚诏!汝何不叛逆于他省,而必叛逆于河南?真是咄咄怪事!”两总兵见他心绪个宁,各辞了出来,桂芳又同到管翼营中。管翼道:“胡大人无才无勇,必蹈老师玩寇之罪!你我这两总兵好容易得来,岂肯白白的教他带累?不如公写一书字,特你我两番议论的话,详细达知巡抚曹太人,看他是何主意?将来你我也有得分辩。”桂芳深以为然,随即公写书字,星夜寄去。 至第二日绝早,巡抚曹邦辅到来,先到军门营中,差人请二总兵议事。于冰将林岱、文炜俱暗中嘱咐过:“如此如此!”两人扮做家丁,跟了桂芳到中军帐。诸官见礼毕,军门、巡抚对坐,二总兵下坐,大小武官分立两边。曹邦辅道:“贼势日猖,开封亦恐不保,二位镇台大人不肯动兵,欲师尚诏自毙归德耶?”两总兵俱不好回答。宗宪道:“弟等欲商议神策,一戎衣而定归德。奈事关重大,恐蹈丧师辱国之耻,故不得不细细酌斟耳!”邦辅微笑了一笑,又向二总兵道:“两位镇台亦有神策否?”二总兵齐声道:“统听二位大人指示施行!”曹邦辅道:“我本文官,未知行阵轻重缓急,然此事亦思索已久;若率众攻夺归德,贼众远近俱有连营阻隔;若命将力战,胜负均未敢定。必须使他四面受敌,不能救应方好。无如宁陵、夏邑、永城、虞城等处,又为贼得去,其羽翼已成,奈何,奈何?”诸官俱各无言。忽见朱文炜从林桂芳背后走出,跪禀道:“生员欲献一策,未知诸位大人肯容纳否?”胡宗宪问左右道:“此人胡为乎来?”桂芳忙起立,打躬道:“此是总兵义子朱文炜,系本省虞城县秀才。”宗宪大怒道:“我辈朝廷大臣尚不敢轻出一语,他是何等之人,擅敢议及军机重事?将恃汝义父总兵官,藐视国家无人物么?”曹邦辅道:“用兵之际,智勇为先,不必较论他功名大小,此时即兵丁,亦可与言。”说罢,笑向文炜道:“你莫害怕,有何意见,只管向我尽情说;就说得不是些,不听你就罢了,有何妨碍?”文炜叩头禀道:“目今师尚诏四面俱有连营,列于归德城外;西门外人马倍多,此防开封之教授也。依文炜下情猜度,贼四面虽有连营八座,不过人多势众,谅非精练之卒,理应先攻通我开封道路;宁陵虽为贼据,镇守者必非大将之才,可一将而取也。文炜访得贼众家属虽尽在永城寄顿,去归德止有一百八十里,此城内必有强兵猛将保守,宜速选一大将,带领硬兵铁骑,但旗息鼓,绕道直捣永城,尚诏必遣兵救应;比及贼众救到,永城亦攻拔多时矣。永城既得,归德贼众人人心内俱有妻子系念,势必心志惶惑,战守皆不肯尽力。然未攻永城之前,必须先遣一将,引兵攻打宁陵,使贼人无暇议我之后。再着勇将三四员,命一大将统之,带兵直驱归德,攻其西面连营,却断断不可全攻,或攻西北,或攻西南,止攻一营,一营破,则七营定必牵动。复用一二将带兵,遥为观望,俟其七营教授时,赶来尽力合击,贼众不知有伏兵多少,必散败走归德矣。此时须趁势即勒兵归德城外,佯为攻打之势,使彼不暇救应诸路,姑留虞城、夏邑不攻,俟永城、宁陵两处成功后,则西北正东俱为我有,就以破永城之兵攻夏邑,以破宁陵之兵攻虞城,二城谅无才智之人把守,破之最易;二城破后,沿河守御贼众,可不战而散。大人可一边遣将接应诸路,一边起阖营大兵攻归德,师尚诏四面援绝,虽欲逃走,亦无路矣!庸愚之见,未知各位大人以为何如?”曹邦辅拍手大笑道:“此通盘打算,较围魏救赵之策,更为灵变敏捷。我亦曾昼夜思索,必须如此,使贼人前功一朝尽废,只是想不到恁般调度耳!真是圣天子洪福,出此智谋之士!但还有一件我倒要问你:贼众妻子果都在永城么?”文炜道:“此系至真至确!生员何敢在军前乱道,做不保首领之事?”曹邦辅道:“永城一破,归德贼众之心必乱,此策最妙!然大众妻子尽寄一城,城内强兵自倍多他处,而猛将定必有数人镇守,这必须一武勇绝伦、智谋兼全之将,方克胜任;少有差迟,不但自己送了性命,且误国家大事不浅!而虞城、夏邑俱不能攻夺。”说罢,向帐上帐下普行一看,道:“那位将军敢当此任?”众将官无一应者。又见林总兵背后走出金刚般一大汉,跪禀道:“生员愿去立功!若得不了永城,情愿将首级号令辕门,为无勇无才、妄膺大任者戒!”曹邦辅向众官道:“大哉,言乎!”又笑问道:“看你这仪表,实可以夺昆仑,拔赵帜,你且说你又系何人?”林桂芳欠身道:“这是小弟长子林岱。”曹邦辅亦欠身拱手道:“智勇之士,尽出一门。我看令郎汉仗雄伟,气可吞牛,定有拔山扛鼎之勇,此去必成大功。今朱秀才之谋既在必行,理合一齐发作,方使逆贼前后不能照应;老镇台就与令郎拨三千人马,暗捣永城。功成之日,我与胡大人自行保题。攻打西面连营责任,也不在取永城之下,须得英勇大将方可胜此巨任;两镇台属下,谁人敢去?”管翼道:“小弟愿领本部人马效力。”邦辅道:“老镇台亲去,胜于十万甲兵,小弟无忧矣!”桂芳道:“小弟去攻打宁陵。”邦辅道:“宁陵不用起动老镇台,遣两员将备带一千人马即足。镇台可带兵接应令郎,倒是第一要务。管镇台止有本部五千人马,攻打贼营八座,实是不足;看来再有一二勇将统兵接应协击,方为万全。”话未完,忽见中军帐下闪出两个武官,跪禀道:“小将一系军门左营参将罗齐贤,一系辕门效力守备吕于淳,情愿接应管大人,只是没有人马。”邦辅道:“就将胡大人麾下人马,拨与你三千最便,何用别求?”宗宪满面怒容,说道:“曹大人以巡抚而兼军门,足令人钦羡之至!只是此番若胜,自是奇功;设或不胜,其罪归谁?”邦辅大笑道:“以孔明之贤智,尚言成败利钝不能逆睹;邦辅何人,安敢保其必胜?至言以巡抚而兼军门,是以狂悖责备小弟,但小弟既为朝廷臣子,理应尽心报国,无分彼此,胜败非所计也。日前奉旨,着小弟参赞军机,就是今日提调人马,亦职分所应为。今与大人讲明:胜则大人之功,败则曹某与二总兵认罪。若大人按兵观望,小弟不敢闻命!”宗宪面红耳赤,勉强应道:“小弟亦不敢贪人之功,以为已利,只求免异日之虞而已!”邦辅又向林岱道:“兵贵神速,迟则机泄,公子可回尊公营内,整点人马,即刻起行。”又向文炜道:“你系主谋之人,若得凯旋,其功不小。”众人散出。邦辅又坐催宗宪发了令箭,点三千兵与罗齐贤等。复到二总兵营内,打发各路兵将起身,然后入睢州城公馆内,发火牌催督军饷。胡宗宪在营内一无所事,守着自斟壶二三把酣饮、嗟叹而已。正是: 秀才抵掌谈军务,巡抚虚心用妙谋; 诸将舍命平巨寇,军门拼命自斟壶。 ------------------ 第三十一回 克永城阵擒师尚义 出夏邑法败伪神师 词曰:马踏平沙,将军街命,镇静无譁。打破孤城,斩杀巨寇,两判残 花。兵威远近惊讶,那女尼神游鬼查;一遇通元,智穷力竭,远遁烟霞。 ——右调《柳梢青》 且说师尚诏据住了归德,又得了四县;他也知道收买人心,开仓赈济,并恤被兵火之家,四县亦如此行事。自己号为雄勇大元帅;有十数个知心将佐,俱号为小元帅;其余一二百贼将,俱号为将军。妻蒋金花号为妙法夫人,秦尼姑号为神师;他族中群贼,各有名号。凡攻城掠地,战守接应之策,系这尼姑提调。 师尚诏久有取开封之意,听得胡军门初八日起兵,只得料理迎敌。后又听得停军睢州,调两镇人马,四五天不见动静,遂遣诸贼将旁取夏邑等县。一日,笑向诸贼将道:“军门胡宗宪无谋无胆,今驻军睢州,不过掩饰地方官和百姓耳目,他心上害怕可想而知。我意欲分兵三路:一军趋开封东北,声言取考城,绊住胡军门人马;一军趋开封之南,傍掠州县,牵住各处救兵;我领诸将鼓行而西,直取开封。量胡军门庸才,断不敢回军救应;即或敢来,分兵御之,亦未尝不可。直要诸将竭力用命,攻破开封,传檄诸郡,全省可得矣!尔等以为何如?”伪神师秦尼道:“此计尚非万全。胡军门调两镇人马,早晚即到;我若能一朝而下开封。犹可并归德之力,敌三处人马,胜有八九。若屯兵于坚城之下,两镇救军齐至,攻我左右,胡宗宪杀回,阻我归路,开封曹巡抚发人马攻我之前,是我四面受敌,反为不美。况归德去开封三百余里,一时不能接济,军兵一败,人心动摇,归德亦不守矣。为今之计,速差精细人探听两路军强弱,领兵主将才勇如何,然后相机而动,可战则战,可守则守;再传谕西面连营八处主将,昼夜防备攻击。胡军门既系胆怯之人,两镇定不服他调度;日久又恐朝廷罪责,势必各军其军。某等可选集诸将,败其一路,则三路官军俱皆瓦解矣!此慎重之策也。”师尚诏道:“神师所见甚是明透。我只愁朝廷另换军门,则费手耳!”随差人分路打探官兵动静。 再说林岱领了三千人马,桂芳又派了守备两员相帮。于冰充做总兵府幕客,改为武职衣中打扮,也随在林岱军中;卷旗息鼓,昼夜潜行,到了永城地界。镇守永城主将系师尚诏之弟尚义,又有族兄师德,还有三个贼将军,一叫邹炎,一叫余铸,一叫王之名,俱皆勇敢善战,而邹炎更是超众,其武勇与师尚诏一般。诸贼将家口寄顿永城,全仗此人保守。这日探子飞报入城,言有三四千官兵,打着怀庆总兵旗号,离此不过数里。师尚义听了,随即点起一千贼众,同邹炎大开城门迎敌。少刻,见一枝人马飞奔前来,门旗开处,一将当先。但见: 虎头燕额,猿臂熊腰。腕悬竹节钢鞭,鞭打处千军溃散;手提豹尾画戟,戟到处万夫辟易。声似震雷,有斩将搴旗之势;眸如掣电,擅投石超乘之能。身披烂银甲胄,坐跨踢雪乌雅,成都称为宦家子,中州号作冠军侯。 师尚义将人马摆开出阵。林岱也不容话,提戟就刺,尚义即忙架隔,只三合,尚义败走。邹炎大叫道:“初次交锋,安可失了锐气!”倒提大刀,飞马来迎。林岱见贼将身躯长大,相貌凶恶,知是一员勇将;提戟刺去,两将鏖战有四十余合,林岱不归本阵,拨马往北而去。邹炎赶来,林岱翻身一箭,正中邹炎左臀,倒下马来,尚义率兵救起了邹炎,林岱杀回城内。余铸领出二千贼兵助战。这边两个守备,亦率众相杀。林岱一枝戟,一条鞭,马到之处,无不披靡。尚义见林岱凶勇,领兵败入城去。林岱也不攻打,听于冰吩咐,于十里以外安营。 师尚义等入城,邹炎咬牙切齿,誓报一箭之仇。余铸道:“怀庆领兵主将,甚是勇猛难敌,看来不如智取。今他已战胜,晚间必不准备,依我主见,止留五百人守城,其余人马,尽数带领,我同元帅于二更时劫营,每人以白布包头,以便夜战相识,杀他个片甲无存,与邹将军雪恨!”邹炎大喜,道:“此计最妙!我臂上也算不得重伤,大家同去为是。”师尚义依了余铸的议论,请师德同王之名守城,约定二鼓后起身。且说于冰向林岱道:“此时天色渐晚,可吩咐将士不必卸甲,速刻饱食,听候将令。”少刻,逐电暗报。于冰笑道:“不出吾之所料也。”随向林岱耳边说了几句,起更时候,请两守备各带人马五百,在营盘两边埋伏。贼众劫了空营,必要急回,二位可放起号炮,速领人马追杀。”两守备遵令去了。于冰同林岱领二千人马,暗暗的埋伏在水城东北五里之外,又着军士以白布包头,临期自有将令。二鼓以后,师尚义等领贼众五千余人,至林岱营前呐喊杀人(入),见是空营,喝令众贼速退,号炮一响,两守备带兵杀来。于冰听得号炮震响,知贼众人营,吩咐二千军士,假装贼众败回之样,到城下乱喊开门。师德同众贼见城外人马俱头包白布,知是自己的人众,约料是败了回来,连忙开放城门,林岱率军杀入。止有五百强壮贼众,余俱是老弱家属,顷刻剿斩殆尽。于冰道:“贼众劫了空营,少刻便回,诚恐二守备兵少,林兄可领一半人马迎杀上去,我在城中率众搜拿叛党家属。”林岱分兵出没半里远,遥见众贼飞奔而来。林岱率众迎杀,后面二守备又到,两下夹攻,贼众只顾逃命。师尚义走脱,带贼兵叫门,于冰又放出五六百兵开门便示,尚义大惊,招呼余铸道:“巢穴破矣!你我速奔夏邑。”此时邹炎因箭伤痛甚,不能力战,已死在乱军中。林岱同二守备追杀数里,分一半兵,令二人赶去,自己回永城料理。众贼跑到天明,只见一枝人马从西南来,为首一员老将,带领着许多将佐,喊一声,将众贼围住。众贼俱系筋疲力竭之人,那里当得起生力军剿戮?随后二守备又到,杀死者一千余人。共五千贼众,沿途跑散,并带伤死亡者又一千余人;其二千余人都跪下哀呼乞命,情愿投降,杀贼赎罪。桂芳准其投降,活捉师尚义,斩了余铸,合兵入永城。于冰迎着,说道:“令公郎已成大功,各贼家属俱皆拿下。冷某还有恳求,未知肯容纳否?”桂芳道:“我父子俱系老长兄提携,若有吩咐,无不如命!”于冰道:“贼众家属,除师尚诏同族以及亲戚,听候军门、巡抚发落外,其余从贼家属妇女,尽行释放;男子未过十六岁,老人已过六十岁者,俱准为民,精壮者未敢轻纵,理合监候,俟事体平定,任官吏审讯,分别办理;若有逃脱,再投逆党者。拿获立即正法,大人以为何如?”桂芳大笑道:“不但老长兄有此仁慈,即小弟亦何乐于多杀?将来起解他们时,弟还要细细查问,开脱些出去。”于冰作揖道:“如此更见厚德!”又说了得永城始末,并林岱武勇,桂芳欣悦不已。吩咐各将弁饱餐休息,着书吏将阵亡军士记名,带伤者养病,次留一千五百怀庆兵守城,就着随林岱的两个守备镇守;又将他二人着实奖誉几句,自己同林岱、文炜、于冰带了投降的二千余贼众,并本部人马,攻打夏邑。差官与军门、巡抚两处报捷。 再说总兵管翼带了本部五千人马,离归德还有三十里,便下令着军土严装饱食,又吩咐参将郭翰道:“我领三千人,先率诸将攻其西北一营,你可远远差人探听贼营。若攻杀不破,你可领兵速并力协攻;若贼营已散乱,你可按兵不动,待他别营救兵到来,再领人马帮助。此养精畜锐,次第收功之法也。”郭翰领命。管翼带兵急驰,不数里,遥见八座连营,每营相离各二三里不等。管翼大声向众将道:“你们看贼营人马虽多,率皆乌合之众,一经交战,势必丧胆,断不可存彼多我少之心。本镇今日不要命了,你等求功名、叨重赏,就在此刻!可舍性命,随本镇去来!”众军兵暴雷也似的答应了一声,一个个如流星掣电,飞奔贼营。贼众虽有探细的人,及至传报时,兵已到了营门,发声喊,一涌杀入。众贼见开封人马许久无有动静,他们有何纪律,有何军法,便日夕饮酒吃肉,硬夺左近村乡财物东西,以为快乐,那里还作准备。不意此军如风雨骤至,只得勉强迎敌,三两合,俱各弃营望南奔驰。贼营中传起鼓来,各营俱来救应,反被逃窜败兵,踏乱了营盘。管总兵奋力赶杀。贼众见官兵人少,一齐围裹了来,陡听得大炮一声,见一将领兵,和(如)推山倒壁风驰而来,兵势甚猛,乃参将郭翰也。众贼一见,各心上慌乱起来。又见来兵也少,复勉强相杀。正战间,又听得大炮一声,见一军从正西杀来,两员将官在前,兵丁在后,正是罗齐贤、吕于淳接应人马,势同山岳般压来。贼众早已心慌,今又见此军蹙至,也不知官军有多少埋伏,有多少接应,谁还肯舍命相杀?便一齐往归德败走。三路官兵随后追赶,离归德城还有三里余,管翼因兵少,亦不敢直逼城下,就在正西安营,遣官睢州报捷,请军门合兵攻城。 且说败兵跑入归德城内,师尚诏问明原由,大怒道:“八营二万余人,连六七千官兵都战不过,还想攻打开封,真是可笑可恨之事!”伪神师秦尼道:“管总兵人马远来,又经战斗,可速遣兵破其营垒,使他不能停留城下方妥。若此兵容其过夜,则明早开封人马俱集城下矣!”尚诏道:“神师所言,正合吾意。”却待遣将发兵,只见探子报道:“怀庆总兵林桂芳,遣子林岱攻夺了永城,已提兵攻打夏邑去了。”尚诏大惊道:“永城本帅兄弟亲戚并各将妻儿在内,此一残破,断难瓦全,不可不遣将争取。”诸将听得失了永城,一个个心胆俱碎,都磨拳擦掌,乱嚷的要去夺永城。少刻,又报:“宁陵已被开封兵攻破!”随即又报:“虞城被河阳总兵遣将攻打,镇将帅众投降;夏邑又被怀庆总兵攻陷!”尚诏捶胸大叫道:“数年心血,半月辛勤,一朝尽丧矣!”秦尼道:“胜败兵家常事,元帅不必过忧;不是贫僧夸口,管保已失州县,指日复得!若为永城有元帅并诸将的家属在内,贫借此刻领一千人马,手到夺回,以安大众之心。目令止存归德一城,可速传令着城外诸将,拔营入城,且不必与官兵对敌,只教他们预备守城之具,并鸟铳火炮各项;各门派将分守,准备官兵攻城。主帅亦不必战,待贫僧夺了永城回来,再商妙策。”说罢,急急领兵去了。师尚诏随将城外诸贼,调回守城。 且说林桂芳攻拔了夏邑,斩了镇城贼将,留兵把守,领人马往归德进发,攻打虞城的将佐,亦来合兵,又带来沿河守汛许多投降贼众。忙差官去睢州报捷,请军门同巡抚会剿。胡宗宪连接捷报,正在愧悔之间,曹邦辅来至营中,笑说道:“诸将成功,皆朝廷洪福,大人威德所致;刻下贼众止有归德一城,四面无援,指顾即可尽歼丑类。大人可速起军马,小弟同去收功走遭。”宗宪羞愤道:“此原是大家合谋而行,不意伊等竟能侥幸,到底还是诸将之功居多。起兵攻围的话,尚须缓商。”曹邦辅道:“大人之言差矣!昔汉高论诸将功,以萧何为功人,请将为功狗,盖以追逐狡兔者狗也,而发纵指示者人也。今日诸将之功,皆大人发纵指示之力,朝廷将来论功行赏,大人自应首推;天下安有大元戎披坚执锐,与士卒拼命行阵间的道理。”宗宪听了这几句话,连连点头道:“大人见解,实足开我茅塞。”他不用邦辅催促,随趴下令:着各营此刻俱起,限本日定到归德门下。 且说于冰正与桂芳行走中间,超尘在耳边暗报道:“适才秦尼领兵一千,夺取永城去了。”于冰想道:“我闻此尼精通法术,二守备如何是他敌手?”忙向林岱道:“你可速带一千人马,同我速赴永城。”桂芳欲问原委,于冰道:“回来自然明白,大人只管先行一步,去归德城下安营。”说罢,同林岱领兵,走有三十余里,见一队人马在前。林岱大喝道:“叛贼那里走?”秦尼见有官兵赶来,用剑虚向地下一画,顷刻竟成数里长一道深沟,军士惊喊起来。于冰看见,也用剑向沟上一画,即成平地。秦尼见破了他的法术,将人马摆开,瞧见官军队里门旗下有一将,身高体壮,貌若灵官,提方天戟,骑乌骓马,威风杀气,冠绝一时。秦尼看见,大惊道:“我见师尚诏相貌,以为真正英雄;此人仪表,较师尚诏又大方几倍,足征我眼界小,识人未多。”笑问道:“来将何名?”林岱将秦尼一看,但见: 面如满月,头无寸毛,目朗眉疏,微带女娘韵致;神雄气烈,不减男子魁梧。弃锡杖而挂霜锋,权学曼陀之化相;骑白马而诵符咒,非比阿难之法轮。请他做群贼师傅,有余,有余;算伊为佛门弟子,不足,不足。 林岱道:“我乃怀庆总兵之子林岱是也。妖尼何名?”秦尼道:“我师元帅殿下秦神师也。日前攻破永城,就是你么?”林岱道:“是我。”秦尼道:“你气宇超群,将来定有大福,快回去换几个薄命的来!”林岱大笑道:“这妖妇满口胡说!”提戟飞刺,秦尼用剑相还。只两合,秦厄败走,取一块黄绢儿,向林岱掷来。须臾,变为数丈铜墙,将林岱围住。秦尼正欲擒拿,于冰出了阵门,将剑向铜墙一指,口中念念有同,只见剑尖上飞去一缕青烟,烟到处,将铜墙烧为灰烬。秦尼见此法又破,急向对阵一看,瞧见于冰,但见: 儒巾素服,布履丝绦。目聚江山秀气,心藏天地元机。神同秋水澄清,知系洗髓伐毛之力;面若春霞灿烂,多由息胎辟谷之功。煮水烧铅,扫尽壶中氤氲;悬壶种药,救彻人世痴顽。真是剑尖指处乾坤暗,丹篆书时神鬼号。 秦尼看罢于冰,大为惊异,道:“此蓬岛真仙也!何故在尘世上烦扰?”随向于冰打稽首道:“先生请了!”于冰亦举手还礼。秦尼道:“先生何名?”于冰道:“无姓名。”秦尼道:“岂有无名姓之人?不肯说也罢了。适才先生破吾两法,足见通元。我还有一小法请教!”于冰道:“只管尽力施为!”秦尼用剑书符望空一指,少刻狂风骤起,飞来房大一石,向于冰打来。于冰微笑,从离地吸气一口,用力向大石一吹,此石化为细粉,飘飘拂拂,与雪花相似,顷刻消灭。两镇军兵俱无心斗战,一个个眉欢眼笑,看二人斗法。秦尼又用一分身之法,将顶门一拍,出十数道黑气,黑气凝结,现为十几个秦尼,各仗剑来战于冰。于冰将两手齐开,向众秦尼一照,霹雳(一声)十几个秦尼化为乌有。秦尼向怀中取出五寸长一草龙,往地下一丢,立变为三丈余长一条青龙,秦尼下马腾身跨上,道:“我要到一地方去公干,亦无暇与你作戏。”用手在龙项上一拍,那龙便口张爪舞,四足顿起风云,将秦尼架在空中,在正东去了。于冰大笑道:“妖尼计穷,必去永城作祟!”向林岱道:“你可领人马回营,着实吩咐诸军:有人敢露我斗法一字者,定行斩首!”说罢,从马上一跃,只见烟云缭绕,亦飞向正东而去。两阵军士看得目乱神痴。林岱催马向众贼大喝道:“尔等还是要生要死?”众贼兵倒戈弃甲,跪在地下,道:“小的们皆朝廷良民,误为妖人诱引,今愿投降,永无异志!”林岱道:“尔等既愿投降,我何乐多为屠戮,可随我回营听令。”众贼齐声答应:“愿听将军指挥。”林岱将两路人马带回,桂芳已在归德城下安营。林岱入见,与桂芳诉说于冰与秦尼斗法,并于冰吩咐不准传扬的话。桂芳与文炜听了,不由得膛目咋舌,竟不知为何如人。随晓谕众军:“有人传言斗法一字者,立行斩首示众!”正是: 云车风马时来去,人世军营暂度春; 今日阵前传道术,方知老子本犹龙。 ------------------ 第三十二回 易军门邦辅颁新令 败管翼贼妇大交兵 词曰:颁新令,拜君恩,刁斗静无声。轻裘缓带立功名,胸藏十万兵。 排五花,列七星,龙韬虎略精。遣将发兵次第行,指顾庆升平。 ——右调《阮郎归》 且说于冰驾云赶上了秦尼,秦尼回头向于冰道:“薄伐去境,两贤岂相厄哉?”于冰道:“我代天斩除妖逆,亦不得不然!”秦尼道:“先生亦不可太小视我!”随骑草龙过了永城,到砀山地界。于冰云路本快,因要看他的作用,遂缓缓的赶来。见他落在一空地上,用剑画一方城,站在正中,仗剑向四方指点。于冰待他作做停当,方才下来。秦尼道:“先生既有神通,敢到我画的城内走走否?”于冰笑道:“如人无人之境耳!”提剑走将入去。秦尼将剑诀一煞,陡然间天昏地暗,蕾雨交作,斗大的冰块如雨点般打下。于冰早已遁出了方城,剑上飞一道神符,大喝道:“雷部司速降!”顷刻庞、刘、苟、毕四天君,协同着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听候法旨。于冰道:“今有妖尼拘来无数邪神,在此地肆虐,烦众圣急速赶逐!”众神领命施威,迅雷大电,满空乱飞。秦尼请来的众邪神,俱各四散奔逃,依然日朗无清。于冰道:“妖尼还有何法?”秦尼稽首道:“弟子佩服矣,必定要求大名。”于冰道:“吾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也。”秦尼道:“我游行四海久矣,道法神奇无有出先生右者;吾欲拜先生为师,未知肯容纳否?”于冰道:“吾师门下无一女弟子,我何敢擅为收留?你若能改邪归正,速斩师尚诏夫妇投降,吾即收你为弟子。”秦尼道:“先生既戒律精严,我亦不敢强求;师尚诏是我教诱他起手,今又杀他,实不忍做此不义之事。先生若肯放我回归德,我劝师尚诏投降,或远遁异域,成先生大功何如?”于冰道:“他如不降,该怎么?”秦尼道:“不降便是不知时势之人,我安肯与他同败,即不辞而去矣。”于冰道:“你所言亦近理,我也不逼迫你,你若失信,拿你如反掌之易耳!去罢!”秦尼打一稽首,骑草龙回归德去了。于冰亦借遁回营。 再说秦尼入了归德城,见师尚诏详言与于冰斗法原委。师尚诏同诸贼将听了,无不惊惧。秦尼道:“今官军气势甚大,量归德一城,亦难抗拒王师。我等所凭恃的是法术,今官军营中,又有高出我等百倍之人,不如收拾府库金银,领家属众将杀出城去,贫僧与妙法夫人前后照应,可保无虞。星夜奔到江南,由范公堤架船入海,在外国另寻一番事业,亦可以称王称帝,传及子孙,何必在中国图谋,就是贫僧月前着元帅亲族,并各将妻小尽住永城,也是虑有今日,走江南留一条便路。不意永城先被官兵打破,反将家属全失,此中实有天意,非人力所能及。元帅宜趁早回头!贫僧的话,都是审时度势之语。倘若归德一破,玉石俱焚,彼时虽追悔亦无及矣!”师尚诏听了,低头无语。秦尼又着人将妙法夫人请来商议。蒋金花道:“吾师偶尔失利,便就惧怕至此!吾视退开封人马,真同折枝之易;谁肯将数年血汗勤劳,坏于一旦?”秦尼复苦口陈说利害,金花不从。秦尼道:“你既执意不从,容俟缓图。”说罢,自回寓所。少刻,人来报道:“秦神师不知去向!”师尚诏听得如失左右臂,不禁举止慌错,命众贼满城查访,杳无踪迹。 再说于冰回到了军营,桂芳等迎接入去叩谢,倍加钦服。坐间叙说秦尼去劝师尚诏投降的话,不知尚诏听他不听。正言间,探子报道:“军门、巡抚二大人领兵同来,已在归德城西十里之外,遣将预行安营;不过数里,两位大人就到。”随即管总兵差人知会迎接。桂芳吩咐快备鞍马。于冰道:“朱兄、林兄亦该随去交令。”桂芳道:“自然该去走走。”三人去营会齐了管翼,又带了此番得胜将官,同到军门营中相见。曹邦辅也在中军。诸将上帐参见报功毕,胡宗宪道:“尔等不至于败北,皆是朝廷洪福,我与曹大人用人之幸!”曹邦辅道:“二位镇台大人身先士卒,竭力疆场,直令弟辈钦仰不已!朱文炜筹画得宜,林世兄勇冠三军,郭翰、罗齐贤、吕于淳随管大人建立奇勋,破贼营一连八座;平寇之功,管大人同文炜、林世兄实为第一。”胡宗宪道:“曹大人过于奖誉!歼除些小毛贼,偶尔侥幸得胜,算什么军功,今后只要随我打破归德,方算得奇功万古!”二总兵道:“敢不听大人指示,报效国家!”宗宪吩咐排会军筵席,与曹大人洗尘。不多时,军中奏起乐来。安放桌椅,巡抚与军门上坐,二总兵左右坐,副参等官下坐,余俱两旁站立。曹邦辅道:“林世兄、朱秀才出奇用力,非在官比,我与胡大人该与他贺功酬劳才是。”吩咐:“另设一席,在副参之下,本院还要借胡大人的酒,倒先要敬他二人三杯!”宗宪道:“大人要赏饭,可着他二人到中军帐外,另坐了罢;无禄人安可与仕宦同席?”曹邦辅大笑道:“大人能量他二人将来不能做到军门、巡抚么?”胡宗宪暄(瞑)目摇头,也大笑道:“只怕还未能也!罢了,既曹大人开了口,就着他两个在副参以下坐坐罢。”文炜、林岱先向军门、巡抚叩谢,次向二总兵叩谢,再次向副参打恭,又向两旁诸文武官谢罪,然后就坐。军门行酒鼓乐正浓,只见中军官慌来禀道:“圣上差缇骑数十人,到曹大人营中去了!”众官皆大惊失色。邦辅亦大惊异,心下道:“怎么缇骑来拿我?”飞忙别了众官回营,二总兵也要辞去探问。胡宗宪大笑道:“二镇将亦太世故了!圣上严明,凡我辈大臣贤否,无刻不在胸臆间。曹大人诸处俱好,也还有点才情,惟‘骄’之一字未除,所以有此一跌。他是封疆大吏,师尚诏在本省谋为多年,他所司何事?‘纵容反叛’四字,实罪有攸归。即本院亦有失查微嫌,将来圣上问及时,我少不得与他方便一两句,尔等俱各安坐饮酒,无庸代为愁烦。”又吩咐左右:“拿大杯来!今日有一不醉者,本院亦不依!”众官各就坐,中军又奏起乐来。少刻,巡捕官禀道:“曹大人来了!”众官各猜疑道:“既有缇骑,为何轻易放回?”胡宗宪率领众官接去,只见曹邦辅向胡宗宪道:“大人快将军门印请来!”宗宪慌无所措,只得将军门印付与,曹邦辅接了递与跟随官,旋即往正面一站,向宗宪道:“有圣旨!跪听宣读!”胡宗宪朝上跪了,曹邦辅取出旨意,朗念道:“胡宗宪身膺军门重寄,不思尽忠报国。自师尚诏叛据归德,宗宪事事畏缩,无异妇人,致叛贼杀官夺城,皆其所致。今差缇骑锁拿入京,朕面审其一切。军门印务,着巡抚曹邦辅兼理,率总兵官林桂芳、管翼督师,速擒巨寇,剿灭众贼,早慰朕望。钦此!”宣读毕,闪过缇骑六七人,将胡宗宪冠带脱去,就要上锁。邦辅道:“俟入都后,再上锁罢。”缇骑道:“此系奉旨钦犯,我等何敢私徇!”说罢,上了大锁,令交代军门事务。宗宪泪流满面,向邦辅、桂芳等道:“三位大人俱在此,我有何畏缩不前处?”邦辅道:“此不过圣上急欲收功,藉大人鼓励军将,想蜀日越雪,不久自招白也!”缇骑等立即押入后营,这是要搜剥他银钱之意。邦辅又淡淡的开解了几句,随他们去了。一面排香案谢恩拜印,一面吩咐幕客写本回奏接印日期。众官俱各叩贺。缘胡宗宪按兵睢州,前此两总兵写字达知邦辅,邦辅就将两镇书字,并目下贼人情形,同奏书在一处,进呈御览。明帝大怒,还要拿他的家属,亏了严嵩开解,有俟宗宪到京,审明玩寇误国实情,再行重治其罪,因此才止拿了他一人。 再说邦辅拜印后,升帐坐下,诸官又复行参谒。邦辅道:“大寇未灭,非饮酒奏乐时也。”吩咐将酒筵席收去,向桂芳道:“镇台领本部人马,并投降贼众,我再拨与你人马二千,攻打归德东面;管镇台领本部人马,我拨与你人马四千,攻打归德南面,林公子武勇超群,可当一面之任,今权授为先锋之职,领本部院六千人马,偏将二十员,攻打北面。若参游等官,有不受节制,不肯尽力,敢于玩忽者,只管按军法从事!”林岱叩谢。又向众官道:“西面本部院攻打。朱秀才大有谋画,可权充本院参谋之职,自今日为始,你就在我营中居住。”文炜叩谢。又唤过罗齐贤、吕于淳道:“与你二人一千兵,可分为两班,每到夜晚,在归德四面巡查,不许放走反叛一人。”又令参将郭翰道:“与你三千人马,不拘归德那一门外,拣地势高处扎营,于营内再筑一台,差兵轮流眺望;见贼兵出那一门,你即带兵救应,一边遣人报知本部院,不得遗误!”又着将此番克敌攻城有功兵将,汇一册名,详细注明大小功绩,以便将来升题选用。又着幕客做了十数道榜文,命诸将射入城去,内言:”开门接应官兵者,上赏;杀贼携首级投降者,中赏;私自逾城投降,并报贼情,审实非奸细者,下赏。有人擒拿或斩首师尚诏夫妻投献者,其功最大,另行保题,不在三赏之内。若军民人等,仍敢从贼为乱,拒敌官军,城破之日,查出或被人首告,定行夷灭三族!”又发火牌,星夜催办粮草,饬令各官解交军前,违限日时者,按例从重参处治罪。诸将见邦辅调度井井有条,各互相戒谕道:“新军门与旧军门天地悬绝,宜事事小心,毋犯军令方好!” 且说师尚诏自秦尼去后,心绪如焚;今又于四门接得曹军门榜丈,恐兵民有内变之心,越加愁烦。向蒋金花道:“如今军门又是曹邦辅,若宗宪不在军中,则掣肘伊等者无人,你我事不可问矣!”夫妻正私议间,忽听得城外军声大振,火炮连天。探子禀道:“胡军门已拿解入都,新军门曹邦辅分遣诸将,四面攻城。”尚诏急传令各门贼将用心防守。又问道:“那一门兵最多?”探子道:“军门在西门,西门人马最多。”尚诏道:“我自据归德以来,从未临阵;既西门兵多,我就出西门,试一试官军强弱。”随即披挂,带三千贼军,放开西门,冲杀出去。官兵和波开浪裂一般,纷纷倒退。曹邦辅听得师尚诏出西门,连忙带领众将御敌。看见师尚诏在前面,四贼将在后赶杀官兵,但见: 头戴银兜茎,顶上撮五色朱线一缕;身披金罩甲,腰间拴八宝玉带一条。两眼圆如铜铃,仿佛半红半碧,满面须如刚爪,依稀非赤非黄。身似金刚略小,头比柳斗还肥。手中大砍刀舞动时,风驰雨骤,坐下卷毛马跑出去,电掣云飞。向日潜逃涉县,今朝名播河南! 曹邦辅看罢,尚诏马已到面前。邦辅道:“你是尚诏么?”尚诏道:“你有何说?”邦辅道:“你本市井小人,理合务农安分,何得招聚逆党,攻夺城池,杀害军民官吏,做此九族俱灭之事?”尚诏道:“皆因汝等贪官污吏逼迫使然。”曹军门大怒,回顾诸将道:“谁与我杀此逆贼?”言未尽,中军副总兵张院催马提戟,与尚诏战不三合,被斩马下。左哨守备谢梦鲤、董昌两将齐出,战不五六合。谢梦鲤右胁中刀;董昌恰待要跑,被尚诏赶上,脑后一刀,砍落马旁。曹军门道:“尚诏非一二将可敌,众将吏一齐出马!”贼营四将,亦各上前厮杀。曹军门见尚诏凶勇异常,众将陆续落马,忙传令箭:调北门主将林岱快来大战!不过一两刻,军门标下官将,到损亡了八九员。尚诏正要挥兵赶杀,只见一将匹马提戟,飞刺面门,尚诏举刀相迎。败下去的诸将,又各勒马观看:两人鏖战征尘,有八十余合。贼妻蒋金花见尚诏战久,吩咐鸣金。尚诏听得锣声乱响,只当城内有故,向林岱道:“日已沉西,明日再与你战!”林岱道:“我亦不逼你,且饶你去罢!”两下各自收军。曹邦辅大赞林岱道:“先锋真神勇也!若再迟来一步,吾大军被贼冲动矣!”重加赏劳,使归镇地。 林、管二总兵,虽知西门交战,因无将令。不敢私动人马,只得亲到军门处请安。邦辅急令速归汛地。次日,蒋金花向尚诏道:“闻南门系河阳总兵管翼扎营,我今日去报连破八营之仇!”尚诏道:“官军内有一林岱,甚是去得,你须小心他一二!日前吾爱将邹炎,即死于此人之手。”金花也不回答,领兵三千,杀出南门。管翼带将佐出营观看,但见: 头盘鬏髻,上罩飞凤金盔;耳带云环,斜嵌攀龙珠坠。身穿玲珑柳时之甲,足踏凌波莲瓣之靴;两道蛾眉弯如新月,一双杏眼朗若悬珠。年纪三旬,也算半老妇女,容颜娇嫩,还象二八佳人。腕携两口日月钢刀,腰系一壶风雷大箭。 管翼看罢,向诸将道:“此必贼妻蒋金花!谁要拿住他,不愁不加官进级!”猛听得前军队内部司单元瑚,大呼道:“小将擒他!”催马提斧便砍。金花隔逼(过)斧,问道:“来将何人?”单元瑚道:“你不用问你总爷的姓名,少刻拿住你,总爷定要收你做个房中人,你叫我的日子在后哩!”金花大怒,匹马交锋;大战数合,金花便走。元瑚赶来,(金花)回手一飞槌,打落马下。众将见元瑚落马,一涌杀去,将元瑚救起。金花暗诵咒语,顷刻狂风四起,卷土扬尘,飞沙走石,向众官军乱打。管翼立脚不住,顾不得队伍错乱,领兵向东南上败走。金花率众贼赶来。曹军门听得南门交战,急发令箭三支,着东北两路主将,各遣一将,带兵一千,窥看动静;若官军胜,协力攻城,使贼人不暇救应;官军败,火速教援。自己也遣一将领兵去策应。师尚诏在城头看见,二门各有人马向东南飞奔,忙令贼将八人,领兵五千,接蒋金花回城。众贼将杀出城来,一个个打着呼哨,望官军赶去。蒋金花正在追杀管翼之际,瞧见三路官军前后杀来,急忙带兵回头交战。管翼见有救兵到来,即招呼败兵回身相杀,蒋金花腹背相敌,正要再施法力,听得喊声渐近,原来是自己的人马。四五路军兵,搅在了一处大战。但见。 愁云滚滚旌旗闪,天地无光;杀气腾腾鼙鼓震,山河失色。弓弦响处,几多归雁坠长空;鞭影挥时,无数惊猿啼古木。将军疲困,隐闻喘息之声;战马歪斜,无暇啼嘶之力。真是盔落头飞争日月,血流腹破定龙蛇。 两军混战多时,金花恐官军再添人马,又怕尚诏亲来接应,城内无人守护;不敢恋战,招呼众贼回城。各路官军随后追来。金花向腰间解下一缕红绳,任追兵路上一撒,顷刻变为千尺余长一条红蟒,拦截道路,金花带兵缓缓入城。官军见了大蟒,个个惊疑;少刻化为五尺长短红绳一条,众将官兵各回营垒。正是: 法无邪正,灵验为奇; 个中生克,个中人知。 ------------------ 第三十三回 斩金花千冰归泰岳 杀大雄殷氏出贼巢 词曰:雾隐南山豹,神龙归去遥。阿奴惆怅泪偷抛,肯将旧好全消。贼 夫逃至聊欢笑,顿将喉断头枭。怀金两人同逝,军营且报功劳。 ——右调《河渎神》 且说于冰自法败秦尼之后,就在桂芳营中居住,桂芳敬之如神明师祖。又叮嘱随行兵丁,不许谈及斗法一字,喧传者立斩,所以军门同管翼两下俱不知于冰名讳。这日,二鬼又来报说秦尼劝师尚诏归海不从,即刻隐遁的话,于冰深羡其知机,将秦尼远避的话向桂芳说知。于冰又写了秘书一封,着桂芳盖心腹家丁,到军门营中暗交与段诚,付文炜拆览。即点灯时候,军门忽传:各门主将并参守以上官员,俱到营中议事。桂芳、管翼、林岱各率所属去西营听候。邦辅升帐,各官参见。邦辅道:“师尚诏不过一勇之夫,无足介意;伊妻蒋金花深通邪术,尔诸将有何良策,各出所见。”诸将对道:“逆贼叛乱,小将等不惜身命报国;至言邪法,实是无策可破。”曹邦辅道:“本院倒有一法,可以擒拿蒋金花,只要诸将用力,上下一心,则大功成矣!”众将道:“愿闻神策!”邦辅道:“尚诏孤守一城,已是釜中之鱼,其贼众不即解散者,恃有蒋金花邪策也。今后师尚诏出城,林先锋率将御敌;贼将出城,诸将对敌;蒋金花出城,本部院率将对敌。若师尚诏同蒋金花一齐出城,尔诸将须要协力,必须将他夫妻隔为两处。此后交战之时,要互相策应,不必分别营所。俟拿住蒋金花时,然后并力攻城,群贼自然心乱。此时攻城,徒损士卒无益;然各营不可不虚张声势,佯作攻城之状,使群贼坐卧不安。到二鼓以后,偏要鸣鼓放炮,着群贼竟夜支应不暇。”又唤过罗齐贤、吕于淳道:“你二人闲时,仍照前令,绕城游行,以防叛贼逃遁。此后令你二人随行军士,每人各带竹筒一个,长三四尺不拘,竹筒下面,打透一孔,内用竹棍抽提,棍头用棉絮包紧,即俗名水枪是也。竹筒内装猪狗血、大蒜汁、妇人津水等项秽物,打探得蒋金花出城交战时,可率兵用竹筒喷去;只有一两点到他身上,则邪法尽属无用。吾闻岛洞列仙,奉行大心正法者,尚要回避此物,休说蒋金花也。他邪法既不能使展,量一妇人凶勇,断不及师尚诏,少有武艺者即可擒拿,未知诸公以为可否。”众将齐声道:“大人妙算,总在清理之内:邪不胜正,从古皆然。某等俱各小心遵依,共奏肤功!”说罢,令诸将速归汛地。此即于冰与文炜书中之调度也。文炜得此书后,打算着将来功名,俱在曹邦辅手内,乐得暗中献策,使邦辅居名。 再说蒋金花回到城中,师尚诏迎看慰劳。金花道:“如今粮草尚可支持,军士也还用命,只是外无救援,强敌困守,日久必生变乱。依我的主见,明早元帅领六千兵,带二将出东门交战,他南北二营,必要接应;再着协力心腹将在城头观望,待他南北二营出兵后,其军势已分,元帅可预伏胆勇之将八员,各带兵五百,直冲其南北二营,使他措手不及。城池着我父亲同二子把守。我领兵五千,直冲西营,使曹军门照顾不来。胜则罢了,不胜,我再作法。此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使官兵四面迎敌,一营丧败,则三营俱星散矣!成败之机,在此一举,元帅以为何如?”尚诏道:“此计固妙,只是岳丈年纪过老,二子又太小,俱无威力服人。今诸将士虽说用命,是见你我尚未一败,伊等犹欲攀龙附凤,做开国元勋。今你我俱督兵临阵,城内至亲骨肉无人,日前曹军门又有许多告示射入城内,设或有人开门投降,放入官兵,你我即无家可归矣!依我的主见,今后你我互相战守,方为万全。”金花道:“既如此,我明早带万人出阵,攻曹军门西营;元帅遣四将,带兵一万,劫东营林总兵营寨。两军若胜,分头攻南北二营;元帅再遣兵四面接应,这可使得么?”尚诏道:“此计大妙,定于明早奉行。”次早,蒋金花率贼出城,声势甚锐。军门遣将御敌。诸将战未数合,曹军门带人马先退,诸将皆望西南而走。金花挥动贼众赶来。约有八九里,军门又遣兵回战。金花大怒,当先交战。正战间,从北来了一枝人马,约有四五百马军,一半步军。贼将看见分兵来战,那些马军从刺斜里跑去,直奔金花阵前:一个个举筒抽提,向金花身上喷去,弄得浑身上下,青红蓝绿无所不有。金花恼极,挥兵赶杀,那一枝马兵便飞跑去了。正赶间,猛听得背后大炮一声,来了一将,旗上写着“先锋林”几个大字,带领着三千人马,从背后杀来,勇不可当。贼将分南北乱奔,曹军门率大众从面前杀回。金花腹背受敌,慌忙拔剑作法,不意一法不应,心上甚是着急;欲带兵回城,后面又有林岱,前面又有曹军门大队齐来。又听得一将大呼道:“适才军门大人有令:贼妇量无妖法,你等只要拿他一个就是大功,余贼便走脱几个也使得!”说方毕,众将各奋勇上前,喊一声将金花围了数层。贼众万人死亡逃奔,止存二三千人马,拼命保守金花。曹军门吩咐擂鼓,众兵将各要立功,杀得贼军无门可入。此时蒋金花力软筋疲,满心只望尚诏救应,被军门右哨下一马兵丁熙,趁空一枪,刺于马下。众军将大呼一声:“贼妇落马矣!”曹邦辅听得贼妇落马,忙传令道:“吩咐拿活的来!”不意金花已被众军马踏得稀烂,贼众俱叩首求降。邦辅着记了丁熙名字,差人向三门营中晓谕报捷。正在擒降纳叛之际,探子报说:“贼众在东门劫营,与林总兵大战好半晌。”曹邦辅传令,着林岱速去领兵救应,林岱如飞的去了。邦辅又遣参将李麟领兵接应去讫。 再说师尚诏在城头眺望,见金花得胜向西追赶官兵,忙遣四将,领兵一万,去东门劫营。众贼听得蒋金花已胜,杀出东门,个个贾勇而前,排山倒海的向林桂芳杀来。桂芳听得东门外喊声大震,慌率诸将御敌。众贼已拔开了鹿角,撞入营门。桂芳只得率众挡拒,未免心慌。忽见北门转出一技人马,是管总兵旗号,鼓噪蜂拥,砍杀贼众而来。众贼知林桂芳无备,以为操必胜之权(券),正在拼命相持间,今见救兵凶勇,料着不能成事,齐往原路且战且走。南面林岱又转来截杀,众贼慌惧之至!尚诏在城上看得明白,忙遣将带兵接战,救应诸贼入城。于冰听得蒋金花已死,贼营无用法之人,急传回超尘,止留逐电吩咐道:“你可等归德平后,打听林岱、文炜受何官职,到山东泰山报我知道。”说罢,也不与桂芳等告别,架遁光回泰山去了。 且说师尚诏救回众贼,西门败残贼众有逃回者,言妙法夫人阵亡。尚诏听了,捶胸大哭道:“我本良民,在涉县山中得银三十余万两,做一富家翁,子孙享无穷之福;误听秦尼怂恿,使我一败涂地。今秃贼远扬,爱妻受戮,二子尚在孩提,兄弟陷于永城,弄得王不成王,伯不成伯,虽生之年,犹死之日也!”说到痛处,就要拔剑自刎。众贼劝解道:“昔汉高屡败,而有天下。今城中粮草,可支一年,军士尚有三万余人,背城一战,尚在胜负未定;再不然一心固守,视隙用兵,亦是长策。元帅若如此悲啼,岂不摇惑众人心志!”尚诏听众贼开慰,又只得勉强料理军务。 再说桂芳收了人马,重整残破营垒,到后帐正要和于冰说知蒋金花阵亡之事,不意遍寻无迹。桂芳大怒,要斩伺候于冰的军士,军士们痛哭道:“冷老爷听得说蒋金花身死,止说了一句:‘吾之事毕矣!’吩咐小的帐外听候。小的们敌人,并未敢离一步,转刻看时就不见了;小的们正要报知,还求大人原情!”桂芳想了想,道:“冷先生来去原不可令人测度。他知贼营中邪术之人已无,师尚诏我等可以力敌;既是此意,也该和我父子执手一别,少留一点朋情,竟这样不辞而去,殊觉歉然!”喝退了军士,心上甚是依恋。忽见中军禀道:“军门大人差官相请!”桂芳随即到西营,见诸将俱在。曹邦辅满面笑容,说道:“师尚诏未平,原非我等杯酌之日;然贼妻伏诛,真是国家快事,不可不贺!”少刻,大陈酒席,众将次第就坐,各叙说前后争战的话。管翼又说赶蒋金花飞砂走石,打的众军头破骨折,真是亘古未有的奇异事,军门同众将俱大笑。桂芳道:“这些小术,何足为奇?日前秦尼姑斗法一事,方算得大观!”林岱、文炜各以目相示,桂芳自知失言。曹邦辅大惊道:“我到把这秦尼姑忘了。此尼精通法术,系蒋金花之师,怎么从不见他出来?方才林镇台言及,本院又添一大心病矣!”忙问斗法之事若何。桂芳已经说出,难以挽回,遂将来文炜被恶兄嫂百般谋害,致今流落异乡,将文炜帮助林岱的活,隐过不题;只言文炜素与林岱是结义弟兄,后冷于冰资助盘费,始得寻岱至荆州。又详细说朱文魁夫妻吞谋财产,引盗被劫的事。众官听了,也有笑骂文魁的,也有替文炜叹惜的。后又说到于冰如何安顿文炜妻子,来到怀庆相告,如何被林某父子相留,众无不叹为高人义士,又将隐藏在军中,与秦尼姑如何斗法,如何驾云雾追赶秦尼,(秦尼)劝师尚诏不从远遁。若不是此人,贼众还不知猖狂到甚么日地!众官俱各惊奇道异,称羡不已。曹邦辅听罢,连忙站起道:“此本朝周颠、冷谦之流真仙也!既有此大贤,总他不愿着人知道,林镇台也该密向本院说声。”吩咐左右:“将酒席从新收拾整洁,待本院亲去东营请冷先生来,大家再饮。”桂芳慌忙告禀道:“冷先生已用神法遁去矣!适才总兵正为此事要重处军士。”林岱、文炜听知,大惊失色。邦辅道:“此话果真么?”桂芳道:“总兵焉敢在大人前欺罔一字!”又将于冰适才走法备细一说。邦辅道:“总去也只在左近,可遣将率精奇八面赶寻。”林岱桌道:“此人日行数千里。日前秦尼斗法,不过骑草龙逃去,此人即于马上一跃,飞身太虚,此林岱目睹者。既已遁去,如何肯回?军将等该从何地赶起?”邦辅抚膺长叹道:“此非是本部院无缘见真仙,皆林镇台壅蔽之过也!”又问朱文炜原由,文炜照桂芳所言,又委曲陈说了一遍。邦辅咨嗟良久,向众官道:“此神仙中之义士也!未得一见,殊可恨耳!”不言众官饮酒叙谈。 且说朱文魁自与殷氏会面之后,总在后院厨房内做刷锅洗碗之事;少不如法,便受众人叱喝,遇性暴贼人,还要打。即或与殷氏偶尔相遇,两人各自回避,恐招祸患。师尚诏据了归德,催各贼将家属同入永城,乔大雄因永城去归德甚远,又钟爱殷氏,恐怕不能随时行乐,特别的女人尽行打发入永城,单留殷氏在富安庄,又拨了两个本村妇女服伺。后来师尚诏遣心腹贼将,于各乡堡党羽内,拣选壮丁,止留老弱男在家,其余尽着赴归德助战。贼将要着文魁去当军,殷氏有的是银子,行了贿赂,将他留下。自大雄赴归德后,殷氏又用银钱衣物,买嘱服伺的两个妇人,又重赏厨房中做饭菜等人,一路买通,每晚与文魁同宿,重续夫妻旧好,日夜商量逃走之法。又听得传说师尚诏屡败,所得四县俱失,各路俱有官兵把守,恐被盘问住倒了不得。殷氏素日极有权术,到此时也没了。文魁也恋着殷氏,不忍分离。一日,日西时分,殷氏正在院中闲立,见大雄狼狈而来,殷氏接入房中。乔大雄道:“此刻这命才是我的了!”殷氏道:“这是何说?怎么连帽儿也不戴?”乔大雄道:“还顾得戴帽儿哩!今早我随妙法夫人出阵,与官军对敌,原是大家要借仗他的法术取胜;谁想他并不施展法术,惟凭实力战斗,被人家一枪戳下马去。我见势头大坏,舍命往外冲杀。喜得那些官军都以妙法夫人为重,我便偷出了重围,将盔甲、马匹弃在路上了。因心结计着你,与你来相商:如今秦神师也走了,妙法夫人也死了,师元帅也死困在归德了,不久必被官军擒拿,还跟随他做什么?我想家中有的是银子和珠宝,我与你可假扮村乡夫妇,逃奔江南,或山西、山东,还可以富足下半世。你看好不好?”殷氏听了,半晌不言。大雄怒说道:“你想是不愿意么?”殷氏笑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你忙甚的,且歇息几日,我与你同行。”大雄道:“十分迟了,归德一破,被同事人拉扯出来,就不好了。”殷氏道:“师元帅也是个英雄男子,归德城现有多少人马,就这样容易破?总破也得一个月!我定在后日与你同行,我也好收拾一二。”大雄道:“就是后日罢,也不过耽延一天多功夫。”殷氏着妇人们预备酒饭。少刻秉起烛来,大雄净了面,更换了衣服。到定更时,酒肉齐至。殷氏与他斟上酒,开慰道:“你要放宽心胸,师元帅即或事败,你又不是他的亲戚族党,那些官儿们也想不到你一人身上。你吃几杯罢,也着不得惊怕!”又吩咐两个妇女道:“你们都去安歇了罢!杯盘等物,我自收拾,把酒再拿两大壶来,我今日也吃几杯。”须臾,将酒又取到。殷氏着暖在火盆内,又嘱咐两妇人去安歇,并说与厨房下也都睡了罢,一物俱不用了。二妇人去后,殷氏将门儿闭了,与大雄并肩叠股而坐,放出许多的狐媚艳态;说的话都是牵肠挂肚,快刀儿割不断的恩情。让大雄拿大杯连饮,弄得乔大雄神魂飘荡,两个就在酒席旁云雨起来。殷氏淫声艳语,百般嚼念,比素常加十倍风情。两人事毕,又复大饮。殷氏以小杯拼大杯,有时口对口儿送饮,有时坐在大雄怀中劝吃。直到二更时分,大雄满口流涎,软瘫在一边。殷氏开了房门,亲自到各处巡查了一遍,见人都安歇,悄悄的到厨房内,将文魁叫出来,说与他如此这般的行事。文魁听了,带了大钢刀一把,随殷氏走来;先偷向门内一看,灯光之下见大雄鼻息如雷,仰面着在炕上睡觉。殷氏将文魁拉入来,教他动手。文魁拿着刀,走至大雄身旁,两手只是乱抖,向殷氏道:“我,我不……”殷氏着急道:“错过此时,你我还有出头的日子么?怎么把‘我不’的话都说出来?”文魁道:“我怕,怕他醒……”殷氏唾了文魁一口,夺过刀来,试了试,觉得沉重费力;猛想起柜头边有解手刀一把,取下来一看,锋利无比。忙将大衣服脱去,止穿小袄一件,挽起了袄袖,跪在大雄头起,双手抱住刀柄,对正大雄咽喉,用刀往下一刺,鲜血直溅的殷氏满脸半身俱是。大雄吼了一声,从炕上一迸,跌在了地。文魁叫了声“呵呀!”他也倒在地下。殷氏在炕上往下一看,见大雄喉咙内血流不止,两只腿还一上一下的乱伸不已;再看文魁也在地下倒着,要往起扒。殷氏连忙跳下炕来,将文魁扶起,着他动手再加几刀。文魁起来坐倒四五次。殷氏见他无用,自己又将文魁拿来那口钢刀,在大雄头脸上劈了十几下,见不动转了,方才住手。将刀从地下一丢,斜倒在炕上歇气。文魁方才扒起来,看了看大雄,早已死了,满地都是血迹。文魁用手指点殷氏道:“你果然算把辣手!也该收拾起来,我们好走路;被他们知道,都活不成。”殷氏道:“我再歇歇着,此时浑身倒苏软起来。”原来殷氏亦非深恨乔大雄下此毒手;只因屡听传闻:师尚诏连失四县,并连营八座。他是个有才胆妇人,便想到师尚诏大事无成,将来必受乔大雄之累,已有害杀之心。今又知秦尼已去,蒋金花阵亡,其志决矣!许在三天内同去江南等处,恐一时下手不得。不意大雄一入门,就被他灌醉;厨下叫文魁时,已说明主见,同带了大雄首级,到虞城或夏邑报功,他还想要得意外的富贵,或者启奏了朝廷,大小与文魁个官儿。一则对文魁好看,二则遮盖他的丑行,三则免逆党牵连之祸,也是有一番深谋远虑,并非是冒昧做出来的。 再说殷氏歇了一会,将钥匙递与文魁,道:“正面柜中,还有四千多两银子,你去取来罢。”文魁将柜子开放,见银子并未包封,都乱堆在里面,心上反不快活起来,站在柜边思索。殷氏知道他的意思,说道:“我们还要走路,量力带上几百罢!”自己也下地来,用那把大刀,将乔大雄的头锯下,盛在个毡包内,然后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身边贴肉处带了两大包珍珠。朱文魁将银子满身携带,已没处安放了,还呆呆的端相看那柜子。殷氏道:“我已收拾停妥,快走罢!此时已交五更了。”文魁走了两三步,觉得着实累赘,定要叫殷氏分带。殷氏道:“我还要抱人头,能带多少?”说了好一会,带了一百多两,方才吹灭了烛,悄悄的走至后门,开了门,两人放胆行走。外面院落虽多,都不关闭,是防有变乱,大家好逃走的意思。夫妻走了几层院子,也有听见脚步响,隔着门窗问的。文魁总以乔总管连夜去归德为辞。两人出了富安庄,文魁便叫少歇。殷氏道:“这是甚么地方:我们做的是甚么事,才走了几步儿,就要歇息么?”文魁道:“我身上甚是沉重,如何不歇?”殷氏道:“你弃了些走罢。”文魁道:“弃了如何使的!我不如埋了些,将来好再取。”说罢,又将银子埋了几百,方才向夏邑走去。正是: 妻被贼淫家被劫,今宵何幸皆归结。 莫嫌那话本钱贴,旧物犹存不必说。 ------------------ 第三十四回 囚军营手足重完聚 试降书将帅各成功 词曰:非越非吴因何恼,无端将面花打老。献首求荣,原图富贵,先自 被他刑拷。脉脉愁思心如搅,闻说道同胞来了;细问离踪,几多惊愧,深喜 邀天垂报! ——右调《明月棹孤舟》 且说林桂芳自军门晏罢之后,奉邦辅将令,着诸将并力攻城;连攻了两昼夜,反伤了许多土卒。皆缘贼众知道罪在不赦,因此拼命固守。这日在营中,看着军士修理云梯、轰车之类,只见中军官禀道:“有本镇属下守备宋体仁,今镇守夏邑县,遣兵解到夫妇二人,言在夏邑路西十八里内,被巡逻军士拿住,审明男叫朱文魁,女殷氏,俱虞城县人,为贼将乔大雄拿去,住居富安庄,实系贼众停留之地,请兵剿除。今文魁身边还带着许多银两,未查数目;外有该守备详文一角,呈览并请示下。”桂芳心内疑惑道:“这人的名字,不是朱相公的哥哥么?”随即到中军帐坐下,看了来文,吩咐左右,“带人来!”少刻,将男妇二人带人,跪在下面。林桂芳问:“你叫朱文魁么?”文魁道:“是。”又问道:“殷氏是你妻子么?”又应道:“是。”又问道:“有个朱文炜是府学秀才,住在虞城县柏叶村,你可认得么?”文魁随口应道:“这是小人的兄弟。”桂芳道:“他妻子姜氏,可在家么?”文魁心下大惊道:“怎么他知道得这样详细?”忙禀道:“小人兄弟文炜,已同妻子姜氏,四川探亲去了,如今尚未回来。”桂芳笑道:“我把你这千刀万剐狗攮的,我也有遇着你的日子!你做的事体,本镇备细都知道;我也没功夫与你这骤子肏的较论。”吩咐左右:“先打他五十个嘴巴!”众兵喊了一声,打得文魁鼻口流血,顷刻青肿起来。又着将殷氏也打五十个嘴巴。众兵又喊了一声,打得殷氏哀声不止,将左腮两个牙也打吊了。打完,桂芳问解来的兵丁道:“他的银子在何处?”兵丁们禀道:“小的们彼时搜拣出来,在本官面前呈验,本官仍交还他,如今都在身上带着。”桂芳道:“取出来我瞧!”左右向文魁身边取出,放在一旁。桂芳问殷氏道:“你身边有多少?”殷氏道:“并没一分。”桂芳向左右道:“搜!”殷氏听见要搜他,连忙从身边取出来,道:“只有这一百多银子。”桂芳道:“你怎么说一分没有?我知道你这小淫妇子狡猾得了不得,朱文魁硬是你教调坏了。吩咐再打二十个嘴巴。殷氏痛哭求饶。桂芳道:“我分明没有夹棍,若有,我定将你这两个丧良心鬼,一人一夹棍才好!”吩咐左右又打了十个。桂芳着书吏与了批文,打发押解兵了回去。又兑了银子数目,共四百余两,交付中军收存。文魁同殷氏除埋了外,还共带银六百余两,被夏邑兵丁刮刷了二百多两,所以只有此数。桂芳复问文魁道:“你杀的贼头在那里?”文魁将毡包递与军士,军士打开,桂芳看了,问文魁的原委,并富安庄内举动。文魁都据实禀说。桂芳道:“你两个真是廉耻丧尽,还有脸来献头报功。本镇今日只不往反叛里问你,还是看你兄弟的情分。”吩咐押在后营锁禁。朱文魁与殷氏摸不着头脑,倒象与林总兵有大仇的一般,这样处置。殷氏哭得如醉如痴,同往后营去了。 桂芳着人去北营将林岱请来,详言朱文魁夫妇报功,并各打了几十个嘴巴,监禁后营的话:“心上快活不过,因此叫你来商议,还是当反叛的处死,还是解赴军门?若教朱相公知道,那孩子又要讨人情。”林岱道:“父亲这件事做得过甚了!受害者朱义弟,我们不过是异姓知己,究竟是外人;他弟兄虽是仇敌,到底是同胞骨肉。况朱文魁妻被贼淫,家被贼破,报应已极,我们该可怜他才是。况他又是杀贼投首,父亲如此用刑,知者说是为文魁弟兄家务事;不知者岂不生疑?且阻将来杀贼报功之路。就是朱义弟闻知,也未免心上不歉反,又将他的银两拘收,越发动人议论了。”林桂芳听了,有些后悔起来。勉强笑道:“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嫂,象这样人不打,便打何人?”林岱道:“朱义弟事,军门大人前已尽知,莫若将此事启知曹大人如何发落。文魁既说富安庄是反叛巢穴,这事岂可隐昧不言?父亲还该亲到辕门一行为是。”桂芳道:“我收他的银子,本意是与朱相公使用;你方才的话,说得有理,我此刻就见军门。”又吩咐中军道:“朱文魁,我儿子与他讨了情分,可将他夫妻锁开了;那四百多银子你当面交与他,说与他知道。”说罢,父子一同出营。林岱回汛,桂芳到军门处禀见,曹邦辅请入相会。桂芳将朱文魁杀贼报功,井自己处置的话,详细启知。邦辅大笑道:“打得爽快!若教朱参谋知道,虽本院亦不好动刑矣!”桂芳道:“文魁言富安庄实群贼家属潜聚之所,理合遣兵剿除。”邦辅道:“这事使不得!本省象这庄村,竟不知有多少,只可付之不见不闻。嗣后若有人出首,非师尚诏己亲骨肉,一概不准,可暗中记名,俟平师尚诏后,自然要细加查拿;此刻一拿,内外皆变,非弭乱之道也。”又着人请朱参谋来。少刻,文炜拜见。邦辅就将桂芳言语,说了一番。文炜听知哥搜从贼巢遁归,又听知桂芳重加责处,心上甚是恻然。回禀道:“生员祖、父功德凉薄,因此萧墙祸起,变生同胞;家门之丑,不一而足。今夫妻于万死一生中,匍匐于义父林总镇营内,情甚可怜。生员欲给假片时,亲去看视,未知可否?”说罢,泪眼盈眶,不胜凄楚。桂芳见此光景,觉得没趣起来。邦辅道:“令兄备极顽劣,你还如此体恤,足征孝友。本部院安有不着你看望之理!就是林镇台薄责几下,亦是人心公愤使然,你慎毋介怀!”文炜道:“生员义父,素性爽直,就是生员祖,父在世,亦必大伸家法,义父代生员祖、父行法,乃尊长分内事,何为不可?”说罢,同桂芳辞去。到了东营,文炜参拜了桂芳,桂芳又自己说了几句性情过暴的话,方着他到后营。文炜走将入去,见他哥嫂脸上青红蓝绿,与开了染匠铺的一般,上前抱定文魁,放声大哭。文魁看见是他兄弟文炜,置身无地,也放声大哭;殷氏也在旁边大哭。三个人哭下一堆。哭了半晌,文魁跪下道:“愚兄原是人中畜类,你看父母分上,恕我罢!”文炜也连忙跪下,叩头道:“哥哥休如此说!此皆是我兄弟们时命不通,故有此分离之事。”又起来向殷氏下拜。殷氏幸亏脸上盖了许多嘴巴,不然也就羞成火炭了;连忙还礼不迭,一句话也不敢说。三人方才坐下,文魁就要诉说自己的原委,文炜道:“哥哥嫂嫂患难,兄弟知之至详至切;倒是兄弟的事,哥哥必不知道,待兄弟详细陈说。”遂从四川遇冷于冰起说,到姜氏同段诚家女人寄居在冷于冰家。文魁夫妻听了,又愧又喜,一齐合掌道:“但愿我夫妻做万世小人,只愿你夫妻重相聚首,多生些桂子兰孙,与祖、父增点光辉,我夫妻亦可少减罪过。”文炜又说目今与军门曹大人做参谋。文魁大喜道:“此皆吾弟存心仁厚,故上天赏以意外遭逢;若我夫妻的际遇,真令人不堪回想!”文炜又道:“林大人是热肠君子,哥嫂切勿介意!兄弟在军营中办事,不能时时相见;我送哥嫂到林义兄营中住几天,待平贼之后,自可朝夕相聚,家中断去不得,兵慌马乱,恐再蹈意外之虞。”随向林桂芳家丁道:“你们与我叫段诚来!”不相段诚在帐外已久,听得叫他,答应了一声,走入来也不与文魁夫妻问候叩头,白白的站在一旁。倒是文魁道:“段诚,我脸上甚见不得你!”段诚和没听见的一般。文炜吩咐道:“你到北营先锋林爷处,就说是我的胞兄嫂,今日暂去后营内住几天,一切饮食照拂一二,改日面谢。”段诚去了。文魁道:“愚兄在贼巢中,带来银四百余两,固是不洁之物,老弟可收用了罢!”文炜道:“兄弟在军营,正缺使费,此银来得甚好。”急忙收下。殷氏向怀中也掏出那两包珠子,打开向文炜道:“此是我的两包臭物,不知二叔肯赐光不肯?”文炜道:“此珠大而白润,甚好;但军中用他不着,嫂嫂留着罢!”殷氏羞得哭了。文炜恐伤兄意,改口道:“我不是不收嫂嫂的,实因军营用他不着,既承眷爱,我将来与弟妇用罢。”说罢,即揣在怀中,殷氏方才止住泪痕。不多时,林岱的家丁着人抬两乘轿来接。文炜将银子、珠子俱交与段诚,又到桂芳处禀明,方同文魁、殷氏出营,自己也回西营去了。 且说师尚诏被困孤城,心若芒刺。欲临阵,又怕失机,越发人心动摇,坐守又非常计,逐日家长吁短叹,深恨秦尼。一日,正捧杯痛饮,众贼又拾得告示几章,言:逆犯止师尚诏一家,其余皆系误为引诱。今后凡失身贼中,能逾城投降者,准做良民,将来阖家免坐;接应官兵入城者,准做四品武官;生擒师尚诏投降者,封侯;斩首者次之。若仍固结党羽,抗拒王师,城破之日,男女尽屠等语。师尚诏看了,倍加心惊,行动坐卧,总着心腹数人围绕。此夜缒城投降官军者,不止数人。尚诏严责守城贼将,这夜逾城投降者更多。三鼓后,火炮之声震得城内屋瓦皆动。尚诏亲自率众上城守御。大明官军退去,午时又来攻城,申时又退。尚诏见内外援绝,人心日变;大会群贼,为战守之策,贼众议论纷纷,究无定见。尚诏道:“吾以孤城,焉能抗河南全省人马?耽延日久,诚恐天下兵集,欲走亦无路矣!日前,秦尼劝我由永城趋砀山等路,奔江南范公堤入海,另行事业,我彼时未曾依允,今时势危急,限尔等两日内各收拾应带之物,分别前后开路者何人,保护家口者何人,断后拒敌追兵者何人,押解粮草者何人,都要拣选精锐,方为万全。”贼众道:“余事都易处,惟粮草最难!依小将等意,莫若随地劫掠,亦可足用。定在后日三鼓起行。还有一计:先驱老弱者率百姓冲西南北三面营寨,牵住官军,使他不能追赶;老弱等众以及百姓有不从者,立即斩首。然后元帅同我等并力出东门,既出城后,仍须元帅断后,庶官军不敢穷追。再分遣诸将连路设伏,若能就便攻破永城,救元帅暨诸将家口,更是妙事!”尚诏道:“尔等所议亦妥,只是属下诸人贤愚不等,设或泄漏,使曹邦辅知道,反受掣时。从此刻为始,除原旧守城将士外,每城上一面各添巡逻将士十员,日夜轮流走动,杜绝奸谋。有人拿获投降人一名,赏银一百两。”尚诏号令已毕,诸贼将各去准备。内中老弱贼众听了,心下甚是不平,一个个三五合伙在背间议论:“怎么强壮者都随他逃走,老弱的就该同百姓去劫西南北三营,替他们挨刀?我们要大家设个法子,教他少壮者先死。”内中有几个道:“他如今四面添了巡逻,日夜稽查,投降的话断断不能;若开门接应官兵,我们又无力量;只有个待官兵攻城时,佯为救护,将他们密谋,详详细细写几封书,拴在箭上,射将下去。到那日,他定要分拨我们,只管听他的驱使,分去西南北三门出去时,并不接战,就跪倒求降,难道官军连投降的也乱杀不成?”众人道:“此说大通,各要留意。”彼此互传,弄得百姓们也都知道,人人痛恨。到晚间,官军攻城,各拾得许多书字,向四门主将投递。众将不约而同,齐到军门营中计议。曹邦辅道:“此书字是贼人穷极计生,设法诱敌,亦未可知;或竟是实情,亦不敢定。我们毋论虚实,总要预备。诸将有何奇谋,可速说来,共成大功方可!”参谋朱文炜献策道:“贼众固真假未定,此事最易裁处。书字内言明日三更,师尚诏出东门进去,西南北三门遣老弱者劫营,就依他的书字,明日日落时,四门加力攻打,坚他速走之心;一更时分,便退兵不攻,大人同二位镇台吩咐各营,俱严装饱食,率兵等候;若果真劫营,便与他相杀,若实在投降,请二位镇台入城安抚。东门少拨兵丁,留一条走路,让他逃去,亦不必阻挡。将北门林先锋人马,先去永城要路三十里埋伏,此刻即用羽檄行文江南文武,备兵截杀,以防漏网之贼。待师尚诏向永城逃去时,大人可率兵合剿,留将镇守归德。贼众或过期不劫营,或出城仍行对敌,则师尚诏不逃去可知;即遣人将林先锋唤回,做一策应亦妙。贼中勇悍者不过一师尚诏,其余无足论也。”众将齐声道:“朱参谋此计周详审慎,极其稳妥,就照此施行!”曹军门道:“还有一说:如贼众假借投降为名,引诱我兵入城,林、管二镇台岂不误遭毒手?依本院主见,贼众若投降,可先遣勇将分三门入城安抚,二镇台随后入城,以备不虞。本院率兵追杀尚诏,与林先锋合击;俟城中安抚后,余军赶来会剿擒拿逃散逆党,方为万全。”诸将道:“大人神算无遗,尚诏成擒必矣!”众将议定,各回营分派去了。 到了次日酉时,官兵四面围城,尚诏亲自支应。待到三更,先遣贼将逼迫老弱贼众同百姓,开西南北三门出城,劫官军营寨;自己带领贼众还有两万余人,保护家属同行。杀出东门,止存了八九千人,不想少壮贼中,半是老弱贼众子侄亲戚,见尚诏逃去,早定他凶多吉少,皆趁便回城,赶赴西南北三门,随众投降。林、管二总兵遣将安抚镇守,一面带兵追赶。尚诏走了七八里,先是曹军门兵到,两军互有杀伤,尚诏率众且战且走。少刻,林、管二总兵又带兵围裹上来,贼众力战,死亡十分之四,家口并所有者俱为官军所得,沿路投降者又去了一二千人。尚诏走至天明,方杀出重围,四顾跟随众贼,仅存三千多人。再看地界,才离归德不过十六八里,心下大为惊惶,传令众贼:“有马者随行,无马者不必勉强,各寻一条生路去罢,也算你们辅佐我一场!”说罢,含着泪,挥着手,打马如飞的向东南奔驰。众贼有不忍割舍者,犹舍命相随。未四五里,只听得前面一声炮响,人马雁翅般摆开,当头一将正是林岱。众贼看见,喊一声,跑去了一半。尚诏此时人困马疲,交手后急欲脱身,又被林岱一枝戟搅住,支应不暇;又听得背后喊声大震,心内一着慌,未免刀法疏漏,林岱趁空一戟,刺中肩甲,倒下马来。军士一齐上前拿住,请将分头赶杀贼众。少刻,军门、二总兵大队俱至,林岱迎上去报功。邦辅大喜,奖誉道:“将军之勇,今古罕传!吾遣君埋伏此地者,知非将军不能了此巨孽也。本院报捷时,必首先保题。”随传令诸将,各带兵分四路追杀余众,并押解尚诏同他子女亲属回归德。正是: 登坛秉钺元戎事,斩将擒王大将才; 露布传闻天子悦,三军齐唱凯歌回。 ------------------ 第三十五回 沐皇恩文武双得意 搬家眷夫妇两团圆 词曰:风云际会为难,今日报莺(迂);乃荣膺宠命列朝班,文武两心 安。握管城,书彩简,遣役迎迓宅眷;从兹夫妇喜相逢,拭目合欢眼。 ——右调《喜迁莺》 且说邦辅率领诸将回至归德,擒余党,安抚军民。遣军将从永城将贼众家属提来,委文武大员会审,招出许多容留逆党的村庄,派林、管二总兵命将分头擒拿,一边写本,遣官入都奏捷,详叙各将功绩,以文炜、林岱为第一,管翼、郭翰等为第二,林桂芳、吕于淳等为第三,马兵丁熙,军营已拔千总,听候旨意。诸将闻邦辅叙功等第,无不悦服。先将师尚诏并其子女,遣官押解入都,余贼俟审明,酌度轻重再解。复自行检举失查师尚诏并参地方等官,以及失陷城池文武。 捷音到了朝中,嘉靖大悦,随颁旨星夜到归德,诸将官跪拜,听候宣读。内言:“师尚诏本市井无赖,屡犯国法,该地方文武并不实心任职,养成贼势,致逆党潜藏各州县,至数万之多,攻城掠地,杀戮官民,叛逆之罪,上通于天。师尚诏并其子女,业经解送入都;其余从贼,已差户部侍郎陈大经、工部侍郎严世蕃,星驰归德,会同该军门研审,务须尽搜党羽,分别定拟治罪。曹邦辅才兼文武,赤心报国,朕心嘉悦,着加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其失查师尚诏,皆因历任未久,相应恩免交部。其余失查文武地方等官,理合严惩,以肃国法,统交陈大经、严世蕃与该军门审明,有无知情纵寇,拟罪具奏。总兵管翼身先土卒,连破贼众八营,著有劳绩,着升补松江提督;其总兵原缺,该军门委员署理,候朕另降谕旨。参将郭翰,遇副将缺出,即行提补;朱文炜、林岱俱系秀才,非仕籍合禄人比,乃一能出奇制胜,足见筹画得宜;一能先克永城,全获逆党家属,又复生擒巨寇,厥功甚大;着即驰驿来京引见,后再授官爵。林桂芳、罗齐贤到日另降恩旨,各营兵丁按打仗勤劳论功,咨送兵部,以千把总并指挥陆续补用,今先赏两月钱粮。其枪刺蒋金花之丁熙,勇敢可嘉,亦着送部引见。余依议。”旨意读罢,欢声若雷,大小官员谢恩后,又各向军门叩谢。林岱、文炜另谢提拔之恩。邦辅大喜,留两人酒饭,本日俱拜为门生。邦辅欣悦之至,各赠路费银二百两,令速刻起身。二人辞去,忙忙的拜辞了各官,同到林岱营中。文炜向他哥嫂道:“兄弟已奉旨驰驿引见,此行内外官虽不敢定大小,必有一官。引见后,自必星速差人迎接哥哥嫂嫂同住,好搬取父亲灵枢。林义兄已在军门前交了兵符。此营是曹大人官将统辖,我们一刻不可存留。适才军门赏了路费银二百两,哥哥可拿去,回柏叶村李必寿处暂住,等候喜音。我已托林义兄预备下官车一辆,差军兵四人护送还家。连日贼党俱各拿尽,不必惧怕。”文魁闻听引见甚喜,要到桂芳面前谢谢。文炜道:“我替表说。”又嘱咐了几句家中的语,才打发夫妻二人起身,林岱亲自送别。 次日,文炜同林岱拜别了桂芳,一同连夜入都。先到兵部报了名,并投军门文书;不过三两天,就传引见两人。入得朝来,但见: 祥云笼凤阁,瑞蔼罩龙楼,建章宫、祈年宫、太乙宫、五祚宫、长乐宫,宫宫现丹楹绣户;枫宸殿、嘉德殿、延英殿、鳷鹊殿、含元殿,殿殿见玉阙金阶。鸳鸯瓦与云霞齐辉,翡翠帘同衣裳并丽;香馥椒壁,层层异木垂阴;日映花砖,簇簇奇葩绚彩。待漏院规模远胜蓬莱,拱极台巍峨何殊兜率?真是文官拜舞瞻尧日,武将嵩呼溢舜朝。 这日明世宗御勤政殿,文武分列两旁;吏兵二部带领二人引见。两人各奏姓名、年岁、籍贯讫,天子见林岱气宇超群,汉仗雄伟,圣心大悦,问林岱道:“师尚诏是你擒拿的么?”林岱奏道:“是臣在归德城东三十里以外拿的。”天子道:“你可将屡次交战,详细奏来。”林岱奏了一遍,天子向众阁臣道:“此国家柱石材也!”阁臣齐奏道:“此人人才勇武,不愧干城之选!”又问文炜献策始末,文炜将平归德前后三策,次第奏闻。天子向阁臣道:“宋时虞允文破逆亮于江上,刘琦谓国家养兵三十年,大功出于儒者。朱文炜其庶几矣!”又问前军门胡宗宪如何按兵雎州,致失夏邑等县。文炜尽将胡宗宪种种委靡实奏。严嵩听了,甚是不悦。天子道:“胡宗宪真误国庸才!”遂传旨将伊二子俱革职下狱。又问阁臣道:“朱文炜直陈是非,可胜御史之任!”严嵩道:“御史乃清要之职,历来俱用科甲出身者。文炜以秀才谈兵偶中,骤加显擢,恐科道有后言。”天子道:“然则应授何职?”严嵩道:“朱文炜可授七品京官,林岱可授都司守备。”天子道:“信如卿言,将来恐无出谋用命为国家者矣!”随降旨,朱文炜着以兵部员外郎用,林岱人甚去得,着实授副将,署理河阳镇总兵管翼之缺,速赴新任。两人叩恩下来,文炜在兵部候补,林岱有速赴新任之旨,不敢久停,将本身应办事体料理了几天,与文炜话别。文炜知林岱还要去见军门,托他将文魁夫妻送入都中。自己在椿树胡同看了一处房子住下,又收用了几个家人,买办了,分厚礼,书字内备写于冰始末救济得官缘由,差段诚同一新家人,星夜往成安县搬取姜氏。 再说姜氏自到于冰家,上下和合,一家儿敬爱与骨肉无异。每想起与亲哥嫂同居时,倒要事事思前想后,不敢错说一句,主仆二人甚是得所。冷逢春遵于冰训示,非问明姜氏在处,再不肯冒昧入内;每日家在外边种花养鱼,教他大儿子读书,连会试场也不下了。一日,正在书房院中看小厮们浇灌诸花,只见一个家人禀道:“姜奶奶的家人来了,有礼物书字。”逢春着请入厅院东书房坐。不多时,拿入礼物来;逢春看了看,值一百余两。两副全帖,一写愚小侄朱文炜,一写愚盟弟称呼。将书字拆开一看,里面备悉他夫妻受恩,以及得功名的原委,俱系他父亲始终周全;如今以兵部员外郎在京候补,字内兼请逢春入都一会,意甚殷切。逢春看了大喜,随即入内与他母亲详说。早有人报知姜氏。卜氏同儿媳李氏,到姜氏房中道喜,把一个姜氏喜欢得没入脚处;随着人将段诚叫来要问话。李氏回避,卜氏也要回避,姜氏道:“我家中的话,还有什么隐瞒母亲处?就是段诚,也是自己家中旧人,大家听听何妨?”卜氏方才坐下。少刻,段诚入来,先与卜氏磕了四个头,才与姜氏磕头。回头看见他妻子也在,心上甚是欢喜,问候了几句。姜氏教他细说文炜别后的始末。这段诚打四川老主人去世说起,说到殷氏被乔大雄抢去,卜氏忍不住大笑起来。又说到杀了乔大雄,夫妻报功,被林总兵打嘴巴的话,把一个卜氏笑得筋骨皆苏,姜氏同欧阳氏也笑得没收煞。段诚整说了半天,方才说完。卜氏道:“可惜路远,我几时会会令嫂,他倒是个有才胆的妇人。”欧阳氏道:“那样的臭货,太太不见他也罢了。”段诚又道:“林岱林老爷起身时,小的老爷已托他搬大相公家两口子来京,大要也不过二十天内可到。”卜氏又细问于冰去向,段诚又说了一番,卜氏也深信于冰是个神仙了。段诚出来,外面即设酒席款待。饭后,逢春将段诚叫去,细说于冰事迹,心上又喜又想。次日,段诚禀明姜氏,就要雇骡轿,卜氏那里肯依?定要教住一月再商。段诚日日恳求,卜氏方才许了五天后起身。自此日为始,于冰家内外,天天总是两三桌酒席,管待他主仆。卜氏、李氏婆媳二人,备送了姜氏许多衣服、首饰等类。逢春写了书字并回礼,也用盟弟称呼。又差陆永忠、大章儿两个旧家人护送上京。卜氏又送欧阳氏衣服、尺头等物。主仆们千恩万谢。姜氏临行坐骡轿,大哭的去了。在路走了数天方到。文炜己补了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夫妻相见,悲喜交集,说不尽离别之苦。文炜厚赠陆永忠、大章儿盘费,写了回书拜谢。姜氏与卜氏、李氏也有书字,就将殷氏的珠子配了些礼物,谢成就他夫妻之恩。凡逢春家妇人女子,厚薄都有东西相送。临行又亲见陆永忠、大章儿,说许多感恩拜谢的话,方才今回成安去。 再说林岱到了河南开封,不想军门还在归德,同两个钦差审叛案未完。到归德,知他父桂芳早回怀庆,管翼已上松江任去了。次日,见军门,送京中带去礼物,又带文炜投谢恩提拔禀帖。邦辅甚喜,留酒饭畅叙师生之情;又着林岱拜见两钦差,方赴河阳任。一边与桂芳写家书,差家人报喜,搬严氏。桂芳恐林岱初到任,费用不足;又想自己年老,留银钱珠物何用,将数十年宦囊,尽付严氏带去;不算金帛珠玉,只银子有三万余两。足见宦久自富也。林岱就将严氏带来银两内,取出三千两送文炜,又余外备银二百两,做文魁夫妻路费,差两个家人、两个兵,先去虞城县,请文魁夫妻一同上京。 不一日,到了柏叶村,将林岱与他的书字并送的盘费银二百两,都交与文魁。文魁大喜,将来人并马匹都安顿店中酒饭,告知殷氏。殷氏道:“我如今不愿意上京了。”文魁道:“这又是新故典话。”殷氏道:“你我做的事体甚不光彩,二叔、二婶夫妻还是厚道人;惟段诚家两口子目无大小,同家居住,日日被他言语讥刺,真令人受亦不可,不受亦无法,况他又是二叔婶同患难有大功的家人和家人媳妇,你我又作不得威福,你说怎么个去法?”文魁道:“我岂不知?但如今时势,只要把脸当牛皮、象皮的使用,不可当鸡皮、猫皮的使用;你若思前想后,把他当个脸的抬举起来,他就步步不受你使用了。就是段诚家夫妇目无大小,也不过讥刺上你我一次两次,再多了,我们整起主纲来,他就经当不起。况本村房产地土出卖一空,亲友们见了我,十个倒有八个不与我举手说话的,前脚过去,后脚听的笑骂起来;你我倒不去做员外郎的哥嫂,反在这龟地方做一乡的玩物?二弟和我虽非一母生出,倒底是同父兄弟,就算上去讨饭吃,也没讨外人家的。如今手无一文,富安庄又被官兵洗荡,成了白地,埋的银子我寻了几次,总寻不着。目前二弟与了二百银两,如今倒盘用了好些,你说不去,立立骨气也好,只是将来就凭这几两银子过度终身么?若说不去,眼前林镇台这二百银子,就是个收不成,不知你怎么说,我就舍不得!”殷氏也没的回答,催了一乘骡侨,殷氏同李必寿老婆同坐,文魁骑牲口起身。一日入都,到椿树胡同,文炜上衙未回,文魁见门前车轿纷纷,拜望的不绝,心下大悦。殷氏下了轿,姜氏早接出来。殷氏虽然面厚,到此时也不由得面红耳赤。倒是姜氏见他夫妻投奔,有些动人可怜,不由得吊下泪来。殷氏看他,也禁不住大哭。同入内屋,彼此叩拜,各诉想慕之心。少刻,文炜回来,见过哥嫂,到晚间大设酒席。林岱的人两桌,他兄弟二人一桌,殷氏、姜氏在内屋一桌。林岱家人交给书字并银两,丈炜见字内披肝沥胆,其意惟恐文炜不收,谆嘱至再。文炜止收一半。林岱家人受主人之嘱,拼命跪恳,文炜只得全收,着段诚等交入里面。段氏向(和)姜氏饮酒间,姜氏总不提旧事一句,只说冷于冰家种种厚情。殷氏见不题起,正乐得不问有幸。不意欧阳氏在旁边笑问道:“我们那日晚上吃酒,你老人家醉了,我与太太女扮男装,不知后来那乔武举来也不曾?”殷氏羞恨无地,勉强应道:“你还敢问我哩!教你主仆两个害得我好苦!”欧阳氏笑道:“你老人家快活得个了不得,反说是俺们害起人来了!”姜氏道:“从今后止许说新事,旧事一句不许说!”殷氏道:“若说新事,你我同是一样姊妹,你如今就是员外郎的夫人,我弄得人做不得,鬼变不得。”欧阳氏插口道:“员外夫人不过是个五品官职分,那里如做个将军的娘子,要杀人就杀人,要放火就放火,又大又威武!”殷氏听了,心肺俱裂,正欲与欧阳氏拼命大闹,只见姜氏大怒,大喝道:”你这老婆满口放屁!当日姓乔的抢亲时,都是你和我定了计策,作弄大太太,将大太太灌醉,才弄出意外事来,你道大太太不是受你我之害么?”殷氏听得伤心起来,捶胸打脸的痛哭。姜氏再三安慰,又将欧阳氏大骂了几句,方才住口。次日,文炜将他夫妻尽力数说了一番,又细细的讲明主仆上下之分,此后段诚夫妇方以老爷、太太称呼文魁、殷氏,不敢放肆了。文炜取出五百银子,交付哥嫂,又作揖叩拜,烦请主家过度。凡米面油盐应用等物,通是殷氏照料,银钱出入通是文魁经管,用完文炜即付与,从不问一声。文魁、殷氏见兄弟骨肉情深,丝毫不记旧事,越发感愧无地,处处竭力经营,一心一意的过度,倒成了一个兄友弟恭的人家。文炜又买了四五个仆女,两处分用。留林岱家人们住了数天,方写字备礼鸣谢;又重赏诸人。过月后,嘱文魁带人同去四川,搬取朱昱灵枢,付银一千两,为营葬各项之费。文魁起身去了。正是: 哥哥嫂嫂良心现,弟弟兄兄同一爨; 天地不生此等人,戏文谁做小花面? ------------------ 第三十六回 走长庄卖法赚公子 入大罐举手避痴儿 词曰:聊作戏,诱仙枝,百说难回意;好痴迷,且多疑。一番争论费唇 皮,入罐去无迹。 ——右调《千荷叶》 话说冷于冰自蒋金花身亡之后,即遁出林桂芳营中,回到泰山庙内。连城璧道:“大哥原说下去去就来,怎么四十余天不见踪影,着我们死守此地,日日悬望?”于冰道:“我原去怀庆与朱文炜说话,着他搬去家小;不意师尚诏造反,弄得我也欲罢不能。”于冰详细说了一遍。城璧大笑道:“功成不居名,正是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之说。惜乎我二人未去看看两阵相杀的热闹。”自此于冰与他二人讲究元理,或到山前山后游走。 一月后逐电回来,说道:“林岱授副将职,已署理河阳总兵官翼之缺;朱文炜补授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差段诚去法师宅上搬姜氏去了。”于冰大悦。次日,写了一封书字,向董玮道:“公子与我们在一处,终非常法。昨查知总兵官林桂芳之子林岱,现署理河阳总兵官,我竟斗胆于书字内,改公子名姓为林润;他如今已是武职大员,论年纪也该与他做个晚辈,着他认公子为侄,将来好用他家三代籍贯,下场求取功名。书内已将公子并尊公先生受害前后原由,详细说明。”又将金不换身边存银百余两,付与他主仆,做去河阳盘费。董玮道:“承老先生高厚洪恩,安顿晚生生路。此去若林镇台不收留奈何?”于冰大笑道:“断无此理,只管放心!林岱、朱文炜二人功名,皆自我出,我送公子到他们处,定必待同骨肉。因朱文炜是京官,耳目不便,故着公子投奔林岱。到那边号房中,只管说是他侄子,从四川来;又有冷某书字,要当面交投。他听知我名,定必急见;见时只管说着他尽退左右人役,先看了我书字,然后说话。你两人俱小心照此,再无破露之患矣!今日日子甚好,我也不作世套,就请公子此刻同盛介起身。”又向城璧道:“山路险峻,你可送公子下了山即回。”董玮道:“晚生用不了这许多盘费。”于冰道:“一路脚价,到那边制办几件衣服,入衙门亦好看,能有几多银两?公子不必推辞。”董玮感情戴德,拉不住的磕下头去,那泪不从一行滚下;又与城璧、不换叩头,大家送出庙外,董玮复行叩拜;一步步大哭着,同城璧下山去了。于冰见此光景,甚可怜他;又见金不换也流着眼泪,一边揩抹,一边伸着脖项向山下看望。回到庙中,只觉得心上放不下,随将超尘叫出,吩咐道:“今有董公子投奔河阳总兵林岱衙门,你可暗中跟随,到那边看林岱相待如何。就停留数日亦可,须打听详细,禀我知道。”超尘道:“法师就在此山,还往别地去?说与小鬼,好回复法旨。”于冰道:“你问的甚是。我意欲和城璧、不换去湖广,你回来时,在衡山玉屋洞等候我可也。”超尘领命去了。到次日交申刻时分,城璧方回。于冰道:“我只教你送下山去,怎么今日此刻才来?”城璧道:“我见那董公子一路悲悲切切,不由得送他到泰安东关,和他在店中住了一夜,却喜有沂州卸脚骡子,与他主仆雇了两个,今早我又送了他十里,因此迟来。”于冰道:“湖广有黄山、赤鼻、鹿门等处,颇多佳境,我意要领你们一行。又在此住了许久,用过寺主柴米、小菜等项,理合情还,连二弟可包银十两交与寺主。”城璧送银去了。不换收拾行李。 两事方完,三人才出房门,忽见寺主披了法衣,没命的往外飞跑,不多时迎入个少年官人来。但见: 面若凝脂,大有风流之态;目同流水,定无老练之才。博带鲜衣,飘飘然肌骨瘦弱;金冠朱履,轩轩乎容止轻扬。手拿檀香画扇一柄,本不热也要摇摇;后跟浮华家奴几个,即无事亦常问问。嫖三好四,是锋利无比之钢锥;赌五输十,乃糊涂不堪之肥肉。若说他笙箫音律,果然精通;试考恁经史文章,还怕虚假。 于冰一见,大为惊异,向城璧道:“此人仙骨珊珊,胜二位老弟数十倍。”城璧道:“大哥想是为他生的眉目清秀么?”于冰道:“‘仙骨’二字,倒不在好丑;有极腌臜不堪之人,具有仙骨者,此亦非一生一世所积。”不换道:“大哥何不渡脱了他?也是件大好事。”于冰道:“我甚有此意,还须后商。”城璧道:“我们可同到后边,与他叙谈一番,何如?”于冰道:“他是贵介肚胄,目中必定无人,你我到他面前,反被他轻薄;当设一法,教他来求我们为妙!”又道:“你们看这也是个公子,比董公子何如?”城璧大笑道:“董公子人虽年少,却是沉谦君子;此人满面轻狂,走一步都有许多不安分在脚下,大哥自是法眼,何须弟等评论?”于冰道:“他已到正殿去了,待我出去查查他的根脚,再作理会。”正言间,只见那公子出来,站在当院里,四面看了看,向庙主道:“你不送罢。”连头也不回,挺着胸脯,一直步出去了。庙主飞步赶送。少刻,庙主人来,不换迎着问道:“适才出去的那位少年,是个什么人?”庙主笑着,将舌尖一吐道:“他是泰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温公子,讳如玉。他父亲做过陕西总督,他是极有才学的秀才,他家中的钱也不知有多少。”于冰道:“他居住在城在乡?”寺主道:“他住在泰安州城东长太庄,是第一个大乡绅家。”城璧道:“我看他举动有些狂妄。”庙主道:“少年公子,都是那个样儿!若与他说起话来,到也极平和。一年按四季定到敝寺烧香一次,我们要化他的布施,他最舍得钱,是个少年慷慨,着实可交往的人!”于冰笑了笑,道:“我们此刻就别过了。”庙主道:“适才这位连爷送与我十两银子,我不该收才是;又怕众位见怪,收下心甚不安。”于冰也世故了几句。不换仍改为俗人打扮,肩了行李,寺主送至山门外作别。干冰向城璧面上用袍袖一拂,须发比前更黑,城璧大悦。不换道:“二哥又成了三十来岁人了!”于冰道:“今日我们就去长泰庄一行,要如此如此,不怕他不来寻我们。”城璧道:“大哥事事如神明,今日于这姓温的,恐怕要走眼力!他家里堆金积玉,娇妻美妾也不知有多少,怎肯跟随我们做这苦难事!”于冰笑道:“一次不能,我定用两三次渡他,老弟践言。”三人说说笑笑的走了五六十里,已寻到长泰庄来。但见: 日映野花,沿路呈佳人之貌;风吹细柳,满街摇美女之腰。曲径斜阳,回照农夫门巷;小桥流水,偏迎卖酒人家。角角鸡啼,常应耕牛之吼;嘤嘤禽语,时杂犬吠之声。乳息小儿,掷骰于通衢檐下;伛偻老丈,斗牌于大树阴前。未交其人,先闻温府聚赌;才履其地,便传公子好嫖。来去者争言某妓女上情,出入者乱嚷若郎君输钞;虽不是治化淳乡,也要算风流乐土。 于冰四面一看,也有三四百人家。庄东北上有一片高大房子,想就是温家的宅舍;街道上也有生意买卖,老老少少嚷闹的都是嫖赌话。不换道:“我活了三十多岁,不曾见这样个地方!”于冰道:“不必说他。我看庄西头有座庙,且去那边投宿。”三人走入庙内,见是观音大士香火。和尚迎着问道:“做什么?”城璧道:“欲借宝刹住一半天。”和尚见有一肩行李,也不推辞,用手指道:“东禅房里去。”原来这个庄儿,是个五方杂处的地方,不拘甚么人都容留,只要会赌钱。二人到东禅房歇下,不换买了些吃食东西,与城璧分用,已是黄昏时候。和尚送入一碗灯来,坐在一旁,也不同于冰等名姓,开口便道:“三位客人不小顽顽么?敝寺还有两个赌友配合。”不换却要推辞,于冰道:“今日行路劳苦了,明日还要大赌!”和尚欢喜而去。次日,三人到街上,不换高叫道:“我们是过路客人,有几个好戏法儿,要在贵庄顽耍,烦众位借一张桌子用用。”众人听见说要耍戏法儿,顷刻就围下了好些人,搬来一张桌子放下。于冰道:“再烦众位,不拘什么物件,取几件来。”众人借来一个大锡洗脸盆,十个汤碗,放在桌上。于冰卷起双袖,将碗一个个摆列在锡盆内,向众人道:“十法九楔,无楔不行。我的戏法儿,总用的是人家的东西,众位要看个真切明白。我先将这十个汤碗飞去!”说罢,举手向空中一撒,说声:“去!”十个碗形影全无,众人大笑。于冰又将锡盆也望空一掷,喝声:”去!”也不见了。众人大笑大嚷道:“这个真法,与历来耍戏法人飞的不同!”只见旁边一人笑说道:“你将十个汤碗、一个大锡盆飞去,我们都是向饼铺中借来的,拿甚么还他?”于冰用手向南一指,道:“那家房檐上放着的不是么?”众人一齐看,果见在房檐上放着。那人跑去取来,一件不少。此时哄动一村看的人,拥挤不开。又见有几个人高叫道:“戏法儿不是白看的!客人们到此,我们多攒凑几千盘费才是!”于冰连连摆手道:“我们路过贵庄,见地方风俗淳厚,所以才顽耍顽耍,攒凑盘费何用?”众人听见不要钱,越发高兴乱嚷着,求再耍几个。于冰道:“可将长绳子弄几十条来,越多越好!”众人呼哨了一声跑去,有五六十人陆续交送;顷刻,你一条,我一条,凑成四五堆。于冰道:“众位可将绳子挽结做一条,我有用处。”众人听了,七手八脚的挽结,顷刻成了一条总绳,合在一处,有半间房大一堆。于冰走到绳子跟前,先将绳头用二指捏起,向空中一丢,喝声:“起!”只见那绳子极硬直,和竹竿一样,往天上直钻了。须臾,起有二百余丈高,直接太清。众人仰视,哄声如雷!少刻,那绳子止有三四丈在地,于冰道:“你们还不快用石块压住!假若都钻入天内去,该谁赔?”众人急忙抬来一块大石,将绳子压住,再看那绳子,和一支笔管相似,直立在当天。干冰走回桌前,又向众人道:“快取剪子一把,大白纸一张,四五尺者方好!”少刻,众人取到,放在桌上。于冰看了看,是一张大画纸,随用剪子裁成五尺高一猴,两手高举,向地下一掷,大喝道:“变!”大众眼中只见白光一晃,再看时,将一白纸猴变成真猴,满身白毛,细润无比。于冰用手一指,那猴儿便跳跃起来。众人大笑称奇。于冰又将那猴儿一指,说道:“你不走扒绳,更待何时!”只见那猴跑到绳前,双手握住,顷刻扒入青霄,众人仰视,惊异不止。转眼间,形影全无。于冰用手一招,那条长绳夭夭折折,退将下来,又成了一大堆,惟有那变的猴儿,不知去向。众人天翻地覆,叫好不绝!猛见人丛中挤入两人,向于冰道:“我们是本村温府大爷差来的,听得说你们戏法儿耍得好,我家老太太要看,叫你三人快去哩!”城璧听了个“叫”字,不由得大怒,骂道:“好瞎眼睛的奴才!我们又不为钱,又不为势,不过大家闲散心儿。且莫说是你家老太太,便是你家祖奶奶、祖太太,也去不成!”那两个人却待发话,不换笑说道:“我们这敝友的话,固是粗疏些,二位也有失检点处。尊大爷虽富虽贵,与我们无辖,就下一个‘请’字,也低不了你家名头,高不了我们身分,必定说‘叫’你三人快去,我们又不是你家大爷奴才、佃户,平白的传唤怎么?”众人齐声说道:“道理上讲的明白,怪不得客人发话!”城璧分开了众人,同于冰、不换回庙去了。 再说这温如玉,本是宦家子弟,他父亲名学诗,做过陕西总督,早亡;他母亲黎氏,教养他进了学,年已二十一岁,也有三四万两家私,年来嫖赌,混了一万有余;娶妻洪氏,夫妻间不甚相得。他生的美丰容,喜谑戏,又好广交滥施,十一二岁便和家下偷赌,到十五六岁就相交下许多的朋友。黎氏止此一子,真是爱同掌珠,因此任他顽闹,只怕心上他不快活,郁闷出病来。到了十八九岁,凡风华靡丽的事,无所不为。黎氏只略说他几句不是,就有许多辩论;再不然使性子,一天不吃饭,黎氏还得陪笑陪话,安慰他,因此益无忌惮。他虽然是个大人家,却是世世单传,不但近族,连远族也没一个。这日,听得人传说庄内来了三个耍戏法儿的,精妙之至,心上甚是高兴,将他母亲请到庭上,垂了帘儿,又备了酒饭,将相好朋友约来。等候了好半日,家人回来,细说于冰等不来的话,内中有几个朋友说道:“这是那里来的几个野人?连老夫人都敢干犯!可着尊管们出去,乱打一顿再讲!”又有几个道:“外路来的人,知他是甚么根脚,岂可轻易乱打!”如玉道:“叫又叫不来,打又打不得,难道这戏法儿不看罢?”内中又有一个姓刘的秀才道:“怎么不看?我去叫他们,敢请(情)必来!”随即出了温宅,到观音寺内,入得门,先与于冰等一揖,坐下说道:“敝乡温公子,系昔年陕西总督之嫡子也。为人豪侠重义,视银钱如粪土,心羡诸位戏法通神,特烦小弟代为敦请三位一行。”于冰道:“某等如闲云野鹤,随地皆可栖迟,何况督院公子之家?只是既无干求请托,又不趋名附势,陡然奉谒,徒伤士品,承君爱意,改日再会罢!”秀才道:“先生这说,是决意不光顾了?”于冰道:“四海之内,无非朋友,某等拙见,不愿为灭刺之景丹,亦不愿为自荐之毛遂;若交以道,接以礼,无不可也。”刘秀才道:“小弟明白了!”辞去,到了温宅,向如玉诸人道:“我适才到观音寺,会了那三个人,不想皆是我辈中斯文人物。听他的谈论,和我们考一等秀才身分差不多,并非市井卖艺之流可同年而语,怪不得尊纪说了个‘叫’字,便惹出许多辩论来!大爷可速写一名帖,亲去一拜,再备即午蔬酌候教一帖,通要写教弟二字,小弟包管必来!”众人又道:“这三人也大自高贵!世间只有个行客先拜地主,大爷是何等门楣,那有倒先去拜他之理?”刘秀才道:“你们都是没读书的识见。孟子曰:自古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又曰: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温如玉道:“诸公子不必争论,家母等候已久,我就先拜他罢!”即刻写了帖,到观音寺来,慌得众和尚披法衣,带僧帽,擂鼓撞钟,烧茶熏香不迭。如玉先到殿上,与观音大士一揖,然后着家人们投帖下来,到东神房与于冰三人叙礼,各通姓讳。如玉道:“适才敝友盛称三位长兄道德清高,小弟殊深景仰,今午薄具小酌,欲屈高贤驾临寒舍,未知肯光降否?”于冰道:“既承雅谊亲招,大家同行何如?”如玉大喜。 四人出了庙门,众和尚跟随在背后相送。如玉只顾和于冰说话,那里理论他们?直送到街尽头,一个个寂寞而回。三人到如玉家中,众宾客次序见札,见于冰亭亭玉立,真是鸡群之鹤;城璧美髯飘洒,气宇轩昂,各动刮目相敬之心;惟不换不象个大邦人物。于冰等坐定,茶毕,内中有一个举手道:“东翁温大爷,乃吾乡之大孝子也。每有奇观,必令太夫人寓目。从早间竭诚敬候,始得三位先生驾临,即小弟辈亦甚喉急,敢请先生速施移星换日之手,使吾等目穷光怪也,是三位先生极大阴德。”如玉道:“杯酒未将,安可过劳尊客?”于冰大笑道:“吾既至此,何妨游戏三昧?”说罢,起身同众人到院中耍了一鱼游春水,一向日移花,一空中箫鼓,把些看的人都魂夺口噤,温如玉不住的伸舌咬指,一句也赞扬不出。耍罢,诸客让于冰首坐,于冰力言不食烟火物,众人疑信相半。城璧、不换又以吃素为辞,如玉甚过意不去,吩咐厨下速刻整理素菜。又着采买各色鲜果,并家中所有,为于冰用。酒饭完后,三人就要辞回,如玉那里肯放?立刻差人将行李取来。晚间诸客散尽,请于冰三人在内书房吃酒,言来语去,是要学于冰的戏法儿,且许送银一百两。于冰大笑道:“吾法遇个中人,虽登云驾雾,亦可指授,何况顽闹小术;若不是个中人,虽百万黄金,亦不能动吾分毫。”如玉道:“何为个中人?”于冰道:“过日再说!”如玉又加至二百两,于冰惟哈哈大笑而已。坐至三鼓后,方才别去。于冰向城璧、不换道:“我日前在泰山庙内,未曾细看这温公子,今日我倒甚为他担忧。”城璧道:“莫非无仙骨么?”于冰道:“此人根气,非止一世积累,其前几世必是我辈修炼未成,致坏道行者,他不但有仙骨,细看还有点仙福。只是他两目角已透出煞文,亦且印堂黑暗,不出一月内必遭奇祸;幸额间微有些红光,尚不至于伤生,而刑狱之灾,定在不免!”城璧道:“一面之交也是朋友,大哥何不预先教以趋吉避凶之策?”于冰道:“此系他气运逼迫自己,又毫不修省;若教他长远富贵,我永无渡他之日矣。”次日,如玉又烦于冰耍了几个,越发羡慕不已,连嫖赌也顾不得了,与于冰一刻不离,时时问以一物不食之故。于冰又笑而不言。城璧将于冰弃家学道始末详说,如玉听了,心下甚是不然,向于冰道:“老长兄以数万家私,又有娇妻幼子,忍心割绝如此,这岂不糊涂不堪的事?”于冰道:“我有昔日的糊涂,才有今日的明白。”城璧又说到西湖遇火龙真人,如玉虽听的高兴,到底半信半疑。又说起近日平师尚诏,成就朱文炜、林岱两人功名,这是眼前现在的事,如玉听到成就两人话,连忙站起,向于冰叩拜道:“老长兄既有如许神通,念小弟先人出身显宦,小弟今已二十一岁,尚滞首青毡,怎么设个法儿将小弟成就成就?不但老母感戴恩德,就是小弟先人在九泉之下,亦必钦仰洪慈!”于冰连忙扶起,道:“公子休怪小弟直言:公子乃上界谪仙,名登紫府,原非仕途中人,功名实不敢许。”如玉拂然道:“韩夫子岂终贫贱者耶?”于冰见如玉变色,随改口道:“恐不能如今尊威行全省,若两司还有指望,故弟不敢轻许。”如玉方回嗔作喜,道:“就是做一个知府,也罢了。”于冰又道:“弟辈明日拜别,然既有一日倾盖,即系百岁芝兰,今后公子要诸事收敛。”如玉道:“辞别的话,过二年后再说;老长兄看弟收敛,为欢几何?即日夕竭力宴乐,而长夜之室人已为我筑矣!弟之所以眷恋不少息者,此之谓也。”于冰道:“公子既知为欢无多,何不永破长夜之室,做一不死完人?况人至七十便为古稀,其中疾病缠扰,穷富奔波,父母丧葬,儿女贤愚,方寸内无片刻宁暇,为十数年快乐,而失一大罗金仙,智者恐不为也!”如玉道:“老长兄今日已成仙否?”于冰道:“吾虽未仙,然亦可以不死。”如玉道:“老长兄游行四海,即到死时小弟从何处查考?不过乐得目前快口谈耳!昔秦皇、汉武,以天子之力,遍访真仙于山岩海岛,尚未一遇,况我辈何许人,乃敢存此妄想?”于冰道:“秦皇、汉武,日事淫乐,若再着他身入仙班,天地安肯偏私至此!”如玉怒说道:“小弟上有老母,下有少妻,实不能如老长兄割恩断爱,今后请毋复言!”城璧大笑道:“何如?”于冰见如玉满面怒容,随即站起道:“公子气色上不佳,本月内必有一件大口舌,须谨慎一二!我们此刻也讲论得疲困了,必须弄个戏法顽顽。”如玉听得耍戏,不由得就笑了。于冰向众家人道:“宅内若有大坛或大罐,不拘那样,拿一件来,我有用处。”少刻,两个家人抱出青花白地、小口大肚磁罐来,约有三尺半高下,周围尺半粗细,放在院中,将上边磁盖儿揭起,着于冰看。于冰向不换道:“将行李取来!”不换抱出行李。于冰道:“你可将行李装入罐内。”不换见罐口不过八寸大小,一卷行李到有二尺粗细,如何装得入去?听了此话,两只眼只看于冰。于冰道:“看什么?装入去就是了!”不换笑着,将行李立抱起来,向罐口上一放,只见那一卷行李毫不费力,一放就入罐内去了!如玉同众家人皆大笑称奇。于冰又向不换道:“你也入去!”不换笑应道:“只怕难,难!”于冰道:“你试试看!”不换笑着,先将左脚一入,已到罐底,后将右脚放入,于冰道:“下去!”一语未毕,不换已不见了。如玉等看得发呆,于冰道:“连二弟也入去!”城璧笑说道:“我这汉子粗长,只休要将磁罐撑破!”说着抬起左腿,向众人道:“这罐只好有我半只脚大。”说着,将脚一入,即到罐底。城璧笑道:“有点意思!”随将右脚插入,于冰也说道:“下去!”一转眼,城璧也不见了。如玉觉得有些怪异,正欲拉住于冰,于冰急到罐前,往罐内一跳,即不见了。如玉觑里面清清白白,一无所有!把一个如玉急得揉手顿足,忍不住向罐口大叫道:“冷先生!”只听的罐内应道:“公子保重!我去了!”此后百般喊叫,百般道罪,皆寂然无声。众家人道:“大爷不用喊叫,是借这罐子作由,怕大爷留他,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这几个人都奇怪得了不得,还不知是仙是妖,去了倒好!”如玉叹恨道:“是我适才和他辩论,气色不好,得罪了他!你们此刻可分头于本宅并本庄内外,大小人家,左近寺院中,各要细细找寻。”众家人去了。如玉想到月间有大口舌话,心上疑惧起来,从此连嫖赌都回避了。正是: 痴儿不堪留恋,见面犹于不见; 急切想出走法,三人同入一罐。 ------------------ 第三十七回 连城璧盟心修古洞 温如玉破产出州监 词曰:山堂石室,一别人千里;莫畏此身栖绝,修行应如此。叛案牵连 起,金银权代替;不惜破家传递,得苟免为刑耳! ——右调《月当厅》 话说于冰与城璧、不换入了磁罐,转眼间出了长太庄,城璧、不换就和做梦一般,已到了荒郊野外。两人大笑道:“大哥耍的好戏法儿,连我两个也耍在里头!”于冰笑道:“此遁法也,尽力量他不过带你们十里。”城璧道:“我正要问:那磁罐能有多大,怎便容得下行李和我们二人?即至入磁罐,只觉得眼中黑了一会,猛抬头,使到了此地。这是何说?”于冰道:“此又用障眼法也。你们原旧不曾入磁罐,有什么容不下?”城璧又道:“我在泰山庙内一见温如玉,就看出他是个少年狂妄,不知好歹的人:今日良言苦语提引他,他倒大怒起来。”不换道:“这也怪不得他,他头一件就丢不下他母亲,况又在青年,有财有势,安肯走这条道路!”于冰道:“就是,我也不是着他立刻抛转父母、妻子,做这样不近人情天理事,只是愿他早些回头,不致将仙骨堕落。他若信从,先传他导引之法,待他母亲事毕,再做理会。不意他花柳情深,利名念重,只得且别过他,待到水穷山尽的时候,不怕他不入元门!”说罢,三人坐在一大树下。城璧道:“我们如今还是往湖广去不去?”于冰道:“怎么不去?一则游览湖广的山水,二则衡山玉屋洞内,还有我个徒弟猿不邪,我也要就便去看看他。”不换道:“我两人在碧霞宫住了许久,从未见大哥说起有个徒弟来,今日方才知道,大哥肯渡脱他,必定是个有来历的人。”城璧道:“他是甚么人家子弟?身上也有些仙骨么?”于冰笑道:“他是一只老猿猴,被我用法力收伏,认为徒弟,在衡山看守洞门。他那里是人家子弟!”城璧道:“他的道行浅深,比兄弟何如?”于冰大笑道:“你如今还讲不起‘道行’二字。譬如一座城,你连城墙还没有看见,安知里面房屋多少?这猿不邪他也是云来雾去,修炼的皮毛纯白,已经是门内的人;再加勤修,一二百年内,便可入屋中。‘道行’二字,他还可以讲得起几分。”城璧拂然道:“我们拼命跟随大哥,虽不敢想望做个神仙,就多活百八十年,也不枉吃一番辛苦;是这样今日游泰山,明日游衡山,游来游去,一点道行也没有,直至死而后已!况山水的滋味,我们也领略不来。今日大哥说连城墙还没有看见,真令人心上冰冷!”于冰大笑道:“人为名为利,还有下生死血汗功夫,况神仙是何等样的两字,就着你们随手挝来?就是我,也还差大半功夫。我如今领你们游山玩水,并非娱目适情,也不过操演你二人的皮肤筋骨,经历些极寒极暑,多受些饥饿劳碌,然后寻一深山穷谷之地修炼,慢慢的减去火食,方能渐次入道。至于‘法术’二字,不过借他防身或救人患难,气候到了,我自然以次相传。是你这样性急,我却如何指教?”城璧道:“弟性急则有之,怎么敢说不受指教?今与大哥相商:我两人立定生意,下一番苦命功夫,湖广的山水不过和泰安的山水一样,与其远行,不如近守。今日仍回泰山,于山后极深处走几天,或寻个石堂,或结个茅庵,若能运去些米更好,即不然草根树皮也可以当饭,饿不死就是福分;只求大哥将修炼的秘决,着实往透彻里传示,我二人诚心尽力习学。设或大哥出远方行走,我们被虫蛇虎豹所伤,这也是前生的命,定只求积一个来世仙缘!”不换也不等城璧说完,一蹶劣跃起,大叫道:“二哥今日句句说的都是正经修行人话,我的志念也谈了,大家拚出这身命去做一做,有成无成都不必论。从今后我与二哥心上,总以死人待自己,不必以活人待自己。现放着大哥就是活神仙,就是我们该入道机会,只静听大哥吩咐罢了!”于冰听了两人话,大喜道:“你们动这样念头,生死不顾,也不任我引进你们一番。好,好!可敬,可爱!就依二位贤弟议论,再回泰山走遭。”三人一齐起身,复上泰山,到碧霞官,烦寺主收拾了些干饼、干菜之类,带上身边充饥,出庙外,即向深山无人处行走。晚间就在树下或崖前打坐功。经历了十八攀、阎王带、鹰愁涧、断魂桥、大莽沟、金箧玉、策日观、神房、老龙窟、南北天门、蜈蚣背等处险峻,看不尽奇峰怪石、瀑布流泉,并珍禽异兽、琼树瑶葩等类。一日,于层岚叠路之畔,看见一座洞门,三人走入去一看,但见: 青山削翠,碧岫堆云。双崖竞秀,欣看虎踞龙蟠;四壁垂青,喜听猿啼鹤唳。苍松古桧,洞门深锁竹窗寒;白雪黄芽,石室重封丹灶冷。参差危阁,时迎水面之风;槎桠疏梅,常映天心之月。正是阶前生意惟存草,槛外光阴如过驹! 三人在洞中从前看了半晌,见里面前后两层大石堂,四面周围回栏曲榭,旁边丹室经阁,石床、石椅、石桌、石凳、石杯、石碗之类,件件俱全;又有许多的奇葩异卉。前堂正面镌着“琼岩洞府”四个大字。城璧道:“此洞幽深清雅,乃吾两人死生成败之地也!”于冰也说甚好,三个人就在石堂内坐下。不换道:“修炼的地方倒有了,只是饮食该何如裁处?”于冰道:“你两人要立志苦修,衣服、饮食都是易办的事。”问城璧道:“你身边还有银子没有?”城壁道:“还有五十多两。”连忙付与于冰。干冰道:“你们在此少坐,我去泰安城内走遭。”两人送出了洞外,于冰步罡踏斗,将脚一顿,踪影全无,两人互相惊叹。到日西时分,两人坐在洞外等候,只听得于冰在洞内叫道:“二位贤弟那里?”两人跑入洞来,见于冰在前层石堂内站着,旁边堆着四十仓石多米,盆罐碗盏,火炉、火刀、火纸每样四五件、十数件不等:还有铁斧四柄,麻绳数百条,又有皮衣、皮裤,皮袜、暖帽、暖鞋,大小有棉单衣亦各有七八件。二人大喜道:“诸物皆不可少,只是皮衣裤太多了。”于冰道:“此洞处至高之处,风力最硬,非碧霞宫可比;此时炎暑时候还不觉冷,一交深秋,只怕二弟就支持不来;再到严冬,又只嫌皮衣裤大少。磨炼至三年后,即可以不用皮衣裤矣!二弟求道过急,我只得格外相从。论理还该随我山行野宿,将皮肤熬炼出来,方无中寒、中暑、中湿之病。柴和水二件,山中自有,用时自去砍取。”二人一齐叩拜道:“大哥用心用情至此,真是天地父母!”于冰扶起道:“只愿二弟始终如一,勿坏念头,愚兄无不玉成。”至此二人轮流砍柴做饭,口谈到极处,采些山花野菜来润补。于冰见他二人向道真诚,不辞艰苦,恐早晚出入遇虫蛇、虎豹、鬼怪、妖魔等类惊伤,随传与护身、逐邪二法。又过了几日,留心细查,见二人没什么走滚坏心处,始将导引真诀传授,然至于不换,传时犹有难色,叮咛教戒至再。两人得此,日夕精进;铅汞少有不调,便诚求细问,于冰即指示一切。一日,于冰向二人道:“昔年吾师教谕,言修行一道,全要积阴功,不专靠宁神炼气。我自出衡山,止成就了朱文炜、林岱,并平师尚诏,功德甚浅。我今再去游行天下。河阳遭叛逆之变,不无落难等人,亦须查访,随便看视猿不邪。你二人在此最妥,我有几句话,要切记在心。虚靖天师曰: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念起是病,不续是药。并能剪情欲则神全,导筋骨则形全,靖言语则福全;保此三全,则可以入道矣!尔来与二弟讲究元理,已有几分领会,连二弟又更明白些。只要于出纳时循序渐进,不可求效太速,则气行异路,为害不小。务须吸至于根,呼至于蒂,使此气息息棉棉,上下流通,则子母有定向,水火即可立即交会矣。积久结就一胎,便成有道之士。至于你们所行,外功十分之三四,然活筋骨、舒五脏,亦内功之一助。若每天按时行。则始终按时;随便行,则始终随便;如按时行几天,随便又行几天,于己何益?再一间断,则功夫妄用,反不如一心只行内功矣。良言尽此,我此刻就去了。”不换道:“大哥要去,我等何敢阻留,只是回来的日子要说与我们,免得日夕悬望。”于冰指着那边一堆米道:“此米是五十仓石,你们用完时,我即可以来矣。”城璧道:“早知大哥又要离别,倒不如去湖广衡山洞内,与猿不邪一同厮守,岂不又添一个道友?”于冰道:“我当日出家时,有谁与我作伴来?俗言: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二位贤弟留恋我,我岂不知是爱我?但出家人第一要割爱,割爱二字不止是声色货利,象你二人今日想我,明日盼我,则道心有所牵引,修为必不能纯一,而道亦终于无成。”说罢动身,两人送出洞门,心上甚是难舍,只是不敢再言。于冰将木剑取出,口诵灵文,在洞门头上画了一道符录。城璧道:“此是何意?”于冰道:“你二人法力浅薄,深山古洞之外,何物无有?吾符虽无甚神奇,除岛洞列仙八部正神外,恐无有敢从吾符下经过者。此后除取柴水二物之外,须要少出洞门,为白龙鱼服困于豫且之鉴。”说着,一步步走去。两人只望的不见了,方才闷闷回洞。 今按下于冰,且说陈大经、严世蕃原是一对刻薄小人,在归德府审了一月有余的叛案,他倒不为与朝廷家办事,全是借此为收罗银钱,报复私仇之地。凡远年近岁,官场私际中有一点嫌怨者,必要差人通速消息,着叛贼们扳拉;本人或亲戚族党仕途中人被干连者,也不知坏了多少。不但容留贼众的人家,就是一饮二食的地方,也要吹毛求疵,于中追寻富户,透出音信来,着用钱买命。曹邦辅深知严嵩父于利害,也只好语言间行个方便,赖情面开脱一二无辜人,那里敢参奏他们?明帝屡屡下旨,饬谕不准干连平人;他二人那里把这谕旨放在心上,只以弄钱为重。一日,拿到叛案内一散贼,叫吴康,夹讯之下,总着他说富户人家,停留饮食并顽闹过的地方。吴康开写了十数人,内中就有温如玉在内。陈大经问道:“你所开人数内中有个泰安州温公子,想必他家做现任官么?”吴康道:“小的也是各处闲游,替师尚诏勾引人入伙。今年春间,到泰安州长太庄中,说有个温公子最好赌,又说他父亲昔年做过总督,手里甚是有钱。”陈大经听了,心内甚喜,笑问道:“他叫甚名字?”吴康道:“小的倒没有问他的名字,止听得人都叫他温公子,也有叫他温大爷的。”大经道:“他既是个公子,又家中大富,他如何肯与你顽钱?”吴康道:“小的先在长太庄观音庙中住,和人家顽了几次,同赌的人见小的颇有银钱,就请小的到谢秀才家去顽,与这温公子前后赌了三次,倒输与他一百多两。”严世蕃道:“你在这温公子家住过几天?”吴康道:“小的从未到他家里去。”世蕃道:“你在他庄内共勾去多少人?”陈大经道:“大人不用问他这话,只同他长太庄中有财势象温公子的还有几个?”吴康道:“小的在那边并未勾去一人,止听得温公子是个大家,余人没听得说。”陈大经随即发了温公子窝藏叛党吴康,谋为不轨的火票,又札谕泰安文武官员同去役协拿,添差解送归德等语。事关叛逆,急同风火,不过数日,即到了泰安。这日,温如玉正在家中,着人摆列菊花,要请朋友们赏玩。猛见管门人跑来,说道:“州里老爷和营里守备爷,带着许多人拜大爷来了。”如玉摸不着头脚,一边更衣,一边吩咐预备茶水;又着厨下收拾便饭。刚迎接到二门口外,只见文武两官已走入大门,守备看见如玉,指向众人道:“那就是温公子,拿了!”众人跑上去,便将如玉上了大锁,蜂拥而去。把些大小家人都吓呆了!立即哄动了一庄人。他的朋友也有怕干连躲避的,也有赶去打听的,也有素日吃不上油水畅快的。如玉的母亲,听得将儿子平白拿去,吓得心胆皆碎,忙差人去州里打听。晚间家人们回来说道:“大爷是为窝藏河南叛案内一个姓吴的,明日就要起解去河南听审。”黎氏道:“你大爷如今在哪里?”家人们道:“大爷已在监中了!小的们又不敢去问,这还是州中宅门上透的信儿。”黎氏同儿媳洪氏大哭起来。家人们道:“太太哭也无益,不如将大爷素日交厚的朋友,都连夜请来相商,看他们有个救法没有。”黎氏着人分头去请,众人听知是叛案,一个个躲了个精光。说害怕的一半,说不在家的一半;街上遇着的,又以急紧事推辞。众家人跑到二更时分,端的没请来一个。至四更后,家人们说道:“黎大爷来了!”黎氏是本城黎指挥之女儿,他有个侄子叫黎飞鹏,与如玉是嫡亲表兄弟。黎氏见侄儿入来,便放声大哭。飞鹏道:“有要紧话,向姑母说,此时不是哭的时候。表弟逐日家狐朋狗友,弄出这样弥天大祸来。他一入监,我就去州衙门打听。来文上言:温公子窝藏叛贼吴康,着泰安文武官添差押解,赴归德研审。”黎氏道:“你表弟从没留个姓吴的在家中住,这话是哪里说起?”飞鹏道:“他日日顽钱,不在张三家,就在李四家,三山五岳什么人儿没有?被他们扳控出来就是天大的祸患。刻下此事关系甚大,我与州中门上家人胡五爷相商,他说这事若问在里面,是要灭族的,受刑罚还是小事。他如今已代我们在文武衙门,并归德提差说合停妥,定要三千五百两银子,上下分用。言明过一月后方才提解,着我们速差妥当人到归德去解说。又着我见了提差,见几个钱,包管无一点事。又领我到监里与表弟说明。表弟恐姑母结计,着我来禀明。”黎氏着急道:“家中那有这些银子?”飞鹏道:“表弟也说来着,城中两处货铺里先尽现银凑办,安顿住提差并文武衙门再讲。我此刻就赶回来(去),明日还要与他们过兑银子,姑母只管放开怀抱。”说罢,辞了出来,仍回城去。黎氏听了,心上略略的安些。次日,三鼓时候,将银两如数交付州衙胡五。文武两处并提差以及捕衙,各得了贿赂,乐得静候。飞鹏又向提差讨问门路,提差等俱一一详细说知,飞鹏又转说与如玉。如玉将他铺中伙计俱叫入监中,着他们将生意折变与人,好差人去归德料理。众伙计见事关重大,只得另寻财主,垫他这生意。跑乱了七八天,方才有人成交。除用去三千五百两,止剩下七千一百两本银,两处铺房止算了一千两,向如玉说知。如玉自出娘胎胞,从未受半点委曲,今在监中虽不绳锁,钦他独自坐在一间屋内,又不干净,真是片刻也过不得,屡次烦人向州官说,要讨保回家,州官不敢担承。文武两处衙门,一递一日与如玉送酒食,只不放他出去,又准着家中人只管入监伺候。如今听见有人要佃他的生意,有八千一百两银子,便满心欢喜,也不管人家占了多少便宜,一说就依允。众伙计又要靠新财主过日月,那一个肯将良心发现,替如玉争论?且大家撺掇着与新财主立了永无反悔的文契,凭中证打了图书,画了花押,做的铁城墙一般坚固。如玉只急的要出监,可惜连铺房并货物二万有余的生意,只八千一百两了绝。泰安城中人无不叹恨,都骂他是败子中之憨子、痴子。他表兄飞鹏知道亦有利,心不依起来,众伙又着新财主暗中送了三百两完事。其中如玉的家人有能干者,大家还分用了五六百商,也是众伙计作成。 闲说少叙,如玉成交后,将飞鹏请入监中,烦他带两个家人,并八千两银子去归德办理,星夜起身。又着人禀知黎氏,自己只存了一百两使用。不想陈大经、严世蕃每人各有心腹门客相随,陈大经门客叫张典,严世蕃门客是罗龙文,两人同寓在归德东岳庙内。凡有通叛案线索者,都去寻二人说话;他二人若点了头,就是真叛党也可以开脱,斡旋的亦不止一家。黎飞鹏到他二人寓所,讲说了几次,总说不来。张典还略软些,罗龙文言:一个总督公子,愁拿不出十来万银子买命,这些事有什么定例,安心往叛逆中问,就是个叛逆,定要五万银子。飞鹏日日替如玉跪恳,哭诉了好几次,细说卖房弃产,家中折变一空,止凑了七千两。罗龙文那里肯信?还亏张典从旁打劝,方才依了七千两之数,余外还要五百两,赏跟随的小厮们。飞鹏将银子如数交割,张、罗二人随即打入密禀,止说六千两。他二人将一千五百两下了私腰。次日,陈大经、严世蕃又将吴康传出复讯,审得:温公子是个赌人,并无知情容留等事。将如玉照不应同赌例,仰该州发学打四十板,释放回家,斥革话一字没有。立即着行文泰安文武,照谕施行。又将叛案内使费过的几家,一总开释;其没有使费过的,虽在一案,还着监禁候讯。就是这样,放的放,不放的不放。每审,曹邦辅也坐在一边,却一言不发,任凭他两个出入人罪。审毕,大家散讫。第三日,即得了发放如玉文票。罗龙文也不差人,也不发铺司,将文票着飞鹏看了,然后封讫,交付飞鹏,到泰安州自己投递,且笑说道:“我这里不差人去,又省温公子几百两,这个人情送了你罢!怕温公子不重重酬你的劳么?要你终身感念我,去罢!”飞鹏得了文票,大喜,谢别两人,与跟来两个家人说知,将剩下的五百两,与两家人每人分一百两,自己分了二百两,留下一百两做回去盘费,以便开张清单,着如玉看。三人雇牲口,连夜赶至泰安衙门,投递文书。文武两官看了,各大喜,立即将如玉放出监来。如玉谢了两处文武官,又到黎飞鹏家叩谢,问明前后情节,虽是心疼这八千多两银子,喜得免了祸患,又知文书内有发学话,差家人备银四两相送。因结计他母亲,和飞鹏一同回家,母子各痛哭。黎氏再三向他侄儿道谢,飞鹏又细说归德话。黎氏向如玉道:“我已望六之年,止生你一个。自你入监后。我未尝一夜安眠,眼中时滴血泪,觉得精神举动大不及前。你若是可怜我,将嫖赌永断,少交往无益之人,我将来还可以多活几年,就是去吊了一万多银,也是我和你的命运该这样破财,你也不必心上过于愁苦!”如玉道:“我今后再不敢胡行一步,母亲只管放心!冷先生他也劝过我这话,且说我不出一月内定有大口舌,今番果然应了。岂非奇人?他还许我将来可位至两司,但不知应否。”正言间,家人来说道:“本村诸亲友,俱在外面看望。”黎氏听了,大怒道:“平素不分昼夜,他们天天来吃我家,一闻叛案,请了他们半夜,狗也没一个上门!今日打听得无事,又寻不费钱的饭铺吃来了!你们将这些没人心的贼子,都与我赶出去,永不许上我的门!”如玉道:“你们向众位说,我不敢当,请回罢。”黎氏又道:“我至今总不明白,怎么这吴康只咬定你一个?”如玉道:“我原在谢三哥家,和这人赌了几次,正经窝赌家他倒不说,止是说出我来,连我也不明白。”飞鹏将一路剩下的盘费交还,又取出一本账来,着如玉留看,如玉心上着实感激,谢了又谢,两人同吃酒饭后告别。如玉送至大门外。飞鹏道:“今后老弟要事事谨慎,家业没多的了!”说罢,举手而别。过日,如玉又备了一分厚礼,亲去拜谢。从此竟不嫖不赌,安分守己起来。正是: 不嫖心里想,罢赌手发痒; 叛案虽除名,可惜一万两。 ------------------ 第三十八回 冷于冰施法劫贪墨 猿不邪采药寄仙书 词曰:银囊空,金袋碎,惊破奸邪心意。千方百计聚将来,都被神人劫 去。日渐升,月已坠,玉洞传法周岁。丹砂甫采接仙书,飞入长安省会。 ——右调《满宫花》 话说温如玉自出了州监,不嫖不赌,安分守已,过度日月,这且不表。再说冷于冰出了琼岩洞,走了数里山路,驾遁光片刻即到归德城外。先在西关游行,次后入城。见此地虽经兵火,士民尚各安业。天色渐晚,随便寻一旅店过宿。打坐至二更时候,忽听得一人大骂道:“严世蕃这奴才了不得!”于冰听了严世蕃三字,就坐不定了,慢慢的开了房门,走出院来。见西正房灯烛辉煌,走近了几步,只听得一人道:“你虽然费了四千多两,你家中还是富足日月,买出命来就好。一个叛案拉扯住,可当是顽儿的?”又一个道:“这两个殃煞,此时离京也不过六七天路程了。我听得说,每人都有二十多万两。陈大经是浙江人,说他的银子,着他侄儿同几个家人,由江南水路送回。严世蕃和罗龙文、张典这三个狗男女的银子,恐怕人议论,分做前后走。严世蕃带了一半,陈大经替他带了一半。上天若显报应,着圣上知道了,将他们各抄家斩首,子孙世世做乞丐,使他一文钱留不下,我心上方快活!”又一个道:“你也不过乐得咒骂他几句!九卿科道以及督抚,那一个敢参奏他?圣上从那一处知起?银子已经丢了,说他何益!大家吃酒罢。”于是同嚷闹大杯小杯你多我少起来。 于冰回到房内,自己打算道:“适才这些人的话若果真,此系搜剔平人脂膏,言人许多身家。与其着他两个拿去,不如我且夺来,将来赈济贫民,强如他两个胡用!”又想道:“他这银子是分南北两路走,水路走得慢,我明日先从都中这条路赶去,得了严世蕃的,然后再从水路取陈大经的。不但叛案所得的银钱着他们一分一文落下住,还要着他将京中原带出来的财物,也鬼弄他个精光,使他倒拆本钱,与万人解恨。”想算停妥,次早到街上买了几张黑凡纸,又借了一把剪子,将黑纸俱裁成些人马、刀枪、弓箭之数,费了好半晌功夫弄完,算还店钱,交与剪子,走出城门,到无人之地,架遁光约行有一千余里,落在平地,沿着上京大路,逢人便问;得了信息,复架遁赶至直隶景州地界,看见严世蕃在后,陈大经在前,两人相隔有六七十里,都在路行走。于冰先到旷野之地,落遁等候。远远望见陈大经率领多人,押着行李走来。从怀中将纸人马取出,口中念念有词,用木剑一指,喝声:“变!”须臾,化成了一队人马,云飞电驰的杀上去,但见: 无甲无盔,肥瘦高低一律;有袍有带,头脸手脚纯黑。乌马荡征尘,飞起半天皂雾;青衣映丽日,滚来遍地烟云。人人拿两口大铁刀,个个插几枝纯钢箭;不分眉眼,疑是煤窑内窑官行凶;幸其口鼻,莫非龛灶中灶君混世。平川旷野,如何有许多熊精,化日光天,今始见若干龟怪。 这一股人马有二百多人,变化得和天神一样,一个个抡着刀,打着马,追风逐电般尽扑陈大经的人众杀来,干冰驾遁随后指使。大经的家人、脚户等众,见了此等无眉眼的黑人马,也不知是神是鬼,各惊吓得魂飞魄散,逃命不迭;那些骡马亦各东西乱跑起来,将行李丢得前三后四。轿夫们把陈大经丢下,自顾性命去了;大经连忙从轿内扒出,也跟着轿夫们乱奔。于冰又从剑尖上飞一道神符,六丁六甲各神将顷刻而至。于冰敕令:将丢下的行李,并骡马驮带之物。大小尽行取下,一件不得遗失,须沿路收拾跟随我下来。众神转眼功夫即到。严世蕃正坐着轿,率领众家丁行李走路,乍见了这枝人马,也与陈大经一般,没命的巡奔。众丁甲神将将两处行李物件,俱收笼在一处,于冰用剑一指,喝声:“住!”那些纸人马俱纷纷现出原形落地。于冰唤出逐电,着领丁甲众神,将打劫的银物,都押送湖广衡山玉屋洞,交猿不邪收管,后可到镇江岸口回吾话说。众神领命。 于冰仍驾遁光,去江口等候。到日西时分,诸神覆命。于冰退了众神将。少刻,超尘同逐电俱来。超尘禀道:“小鬼奉法旨送董公子到林岱衙门,林岱认为胞侄,相待极厚,小鬼在他衙门中留心看听,住了半月,见其始终如一。前法师吩咐着在玉屋洞等候,小鬼从河南回,已等候了数日,今见逐电,知在此处,因此同来缴法旨。”于冰听了,心上大悦,向二鬼道:“你们休辞劳苦,此刻可从西北水路查访户部侍郎陈大经行李船,或未到此地,或已过此地,查明速到镇江府城各店中寻我回话,不得有误!”两鬼驾风去了。于冰住在东门内店中,等候了六七天,方见二鬼回来。禀报道:“陈大经行李船,昨晚停泊在仪征,押船的是他侄子陈钟,还有八九个家人。”于冰道:“七八十里江路,今日又是顺风,只在指顾可到。你两个可随我沿江迎上去,若见他的船,指与我知道,休得错认别船!”二鬼道:“他的船是支大沙飞船,上有户部侍郎门灯,又悬挂着官衔旗,如何能错认?”同走至江边。超尘指道:“来了,来了!”于冰也看的明白,忙用木剑在江面上画符一道,少刻波翻浪涌,本地江神听候驱使。于冰用手指向众神道:“适才过一大沙飞,乃户部侍郎陈大经之船也。他船内有二十余万银两,并应用物件等项,皆是刻薄害民所得,烦尊神率领属下,推他船过焦山,将船放翻,切不可伤损一人性命,俱要扶掖在岸;再烦尊神将船内金银、行李等项俱取出,堆放江岸无人之地,我有用处。其船关系船户身家,毋令顺流而下,亦须停泊在岸旁方可。”诸神领命,陡然起阵怪风,但见: 初起时,卷雾扬沙,再看来,穿林落叶。隐隐而鸣,有似雷门布鼓;隆隆而响,宛若湖口石钟。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雀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波涛浩涌,客商合掌念观音;雪浪飞腾,舟子撇毛拜水母。只刮得女郎也把香闺掩,列子迷途叫杀人。 大风过处,满江的船并未损坏一只,止卷定陈大经的沙飞云驰而去。于冰驾遁光随后赶来。过了焦山,翻在了江面。舟中人落水,一沉一浮,都奔在了岸上,那船也不沉底,顺水流了二三里,便傍岸停住。银两诸物,俱堆积岸上。于冰送了水神,又拘遣丁甲,将银物仍送在玉屋洞,然后缓缓的跟来。 再说陈大经被一阵纸人马惊散,一个个陆续寻在了一处,见行李一无所有,跑散的骡马倒皆四下寻回,大家说奇道怪。陈大经将众轿夫痛骂了一番,为他们各顾性命,将他去下,不管他死活。自己想:“算了!”半晌,复回旧路,与严世蕃相见;知世蕃也是如此,互相嗟叹。世蕃将众人拾的纸人、纸马与大经观看,都是些没眼的东西。大经要坐落景州知州陪补所失银物,并着缉捕妖贼。世蕃道:“以我看来,此必是师尚诏的妖党,打听得有这几万两银子,被他用邪法坑去;若着落在景州知州身上赔还,声色甚大,且他连十分之二三也赔还不了。你我一个审叛案的官,如何有一二十万银两带在身边?象这样大妖法人,亦非景州知州所能拿获!止可着家人暗暗通知,是他所管地方失事,着他留心查访罢了。这叫做江里来,水里去,在用了好几个月心机。大人原是财福双全的人,如弟实是薄命!”大经道:“大人不必过郁!可惜我的银两都送回家乡,将来寄信去,定分一半与大人就是了。”世蕃连忙作揖叩谢。两人从此一行回京。又吩咐跟随人,一字不可泄露。地方官等也有知道的,也有知道不确实的,无不迎郊道左,馈程仪;惟景州知州送了他二人三千两,又暗中送了世蕃一千两。 再说丁甲众神,又于玉屋洞交割了银物,中途相遇。于冰发放讫,到洞门前,用手一指,门锁脱落,其门自开。于冰走入,猿不邪看见,喜欢得这猴子心花俱开,跑上前跪倒叩头,道:“弟子未曾远接,望师尊恕罪!”于冰扶起,坐在石床上,猿不邪又从新叩拜。于冰道:“我原说过八九年或十数年后来看视你,今因陈、严两贪官贼银一事,随便到此。”随吩咐二鬼搬放银物于后洞。又向不邪道:“你年来道力何如?”不邪道:“弟子承师尊指授,日夜诚心修炼,一月不食亦不饥,即多时亦不饱。”于冰道:“此服气之功也,积久可以绝食矣。”又问:“火龙真人同紫阳真人来过否?”不邪道:“未曾过来。”于冰见不邪虽系兽类,举动甚是真诚稳重,与前大不相同,将来必成正果,心中甚喜。过了几天,于冰教示不邪道:“你本异类,修炼千余载,亦能御风驾云,此汝自得之力,非我教授之力也。今见你一心向道,立志真诚,实异类中之大有根气,将来可望成仙。奈尔浑身皮毛,颇碍仙凡眼目,我今传你移形换影,变化人形之法。然此法止可假借三个时辰,过时仍复本相;若欲始终不变,你须自用一番锻炼苦功,仗吾出纳口诀,脱尽皮毛,老少高底随你心之所欲,虽历千年,亦无改变,永成人形矣。”随详细指授锻炼筋骨皮毛之法。不邪跪领元机,又感又喜,继之以泣。一月后竟能变化人形,五天后方复本相。于冰深为惊异,问不邪,他亦不自知所以能此原故。于冰思想了好几日,方笑说道:“是我小看了他了!他修道千余年,腹中原有丹炼,易于坚固,岂三个时辰所能限定也!”随传与不邪净口、净身、净坛、净世界,并安土地魂魄、清心通灵等咒,吩咐道:“俟你诸咒烂熟后,我好传你大法。”不邪大喜叩拜,诚心日久默诵。过五日后,于冰向不邪道:“我今日传你拘神遣将五行变化之法。”不邪连忙跪倒,听候指教。于冰道:“凡人持大法咒,必先取千里外五方之土,金银、珠玉、丹砂、铜铁、木石、绳线、纸笔等类,件件俱全备,方敢作用。余法本自仙传,止用就地用剑画法坛一座,将净口、净身等咒念讫,脚踏罡斗,左手雷印,右手剑诀;取东方生气一口,先念清心咒,次念通灵咒,然后画符;符亦与世人运用大不相同,或用指画,或用剑画,皆可以代笔墨。而画符最是难事,定要以气摄形,以形运气,形气归一,则阴阳通贯,天地合德,不但驱神役鬼,叱电逐雷,即山海亦何难移易?至于请神召将,汝系异类,诚敬二字更要过人几倍为是,每请一神一将,必先定一事差烦;若见神将凶恶丑陋,或生畏惧玩忽之心,其受祸只在转眼之间,总能幸免不死,神将亦再不肯来。汝宜慎之,戒之,切记吾言!”不邪听了,毛骨悚然,连连叩首道:“弟子安敢有违师训,自取不测!”于冰将《宝箓天章》内大法,选择十分之七传示,先着不邪炼符咒精熟后,然后一一教导如何挪移,如何变化,如何召神来,如何送神去。先是于冰掌法,不邪随后敷演;次后便是不邪独自持行。晓不邪天机灵敏,还费了不及一载功夫,方能指挥如意,百窍通神。他此时固形之法,已锻炼得百日外方露本相一次,余日通是人形,身上猴毛脱得七零八落,惭次全无。到百日外露出本相,又须复变人形,或多(老)或少不一;他虽具猴形,却本来沉静,因此方能修道千年,得享遐寿。自于冰传授火龙真人出纳口诀,便常以投胎异类为恨;近又有此大法力,必须炼成千百万年不易之面目,方合他的心意。又想起当年与谢二混女儿苟且,虽系前生夫妇,到底有亏品行,今再锻炼成一少年形象,殊觉可耻,于是化为个童颜鹤发、长须美髯道人,头戴束发铜冠,身穿紫云道衣,腰系丝绦,足踏藤履,居然是个得道全真,比于冰不衫不履,还打扮的齐楚几分。于冰见他内外道术皆有一半成局,又见他小心诚谨,较未传法时更慎重许多,心内着实喜爱他。向不邪道:“吾修道无多年,仰邀吾师同紫阳真人恩惠,(指示)捷径,血肉之躯已去六七,此皆吾师易骨一丹之大力也。历数修道之士,谁能似我有此际遇?我久欲炼几炉丹药,用佐内丹;无如功德施于人者甚少,数端微善,安敢妄冀上仙?今在玉屋洞偷闲一载有余,传汝诸般法力,亦有深意,一则着你于九州四海采取药料,你若无道术,安能随地寻觅,禁服诸魔;二则还有几个道友,寄居泰安山内,将来即着你传授伊等法箓,省吾提命之劳;三则你具此神通,异日可替我分行天下,斩除妖邪,扶危济困;我收指臂之力,你亦可积阴功。今与你一单,内共药料二十一样,每样下面俱详注分辨真假,并所产地道,大要海外居十之七八,中国不过二三。你此刻可带银两下山,于天下城池市镇,买宝剑一口,不拘铜铁,只要先代之物,精雅轻妙,可吹毛碎铁者方好。”不邪领命去了。过两月后,不邪方回,用银八百两,买来双单剑各一,捧与于冰过目。于冰见装饰得俱各古雅,先将单剑拔出一看,约有三尺余长,面列七星,吞口以上镌着“射斗”二字,光辉夺目,寒气逼人。于冰笑道:“此剑虽不可以宝名,亦古剑中之最佳者!”再将双剑拔出看视,只见面镶龙虎,柄带三环,托盘以上,日月双分;试之轻妙,锋利无比。于冰又笑道:“你还颇有眼力!此双剑与单剑身分伯仲,要皆断蛟截猊之品也。”立命不邪盛净水一碗,走到洞院中间,吸太阳精气,吹于右手二指上,在剑两面各画符一道,然后诵咒喷噀毕,递与下邪。又将双剑也如此作用完。吩咐不邪道:“丹药乃天地至精之气所萃结,非人世宝物可比;不产于山,定产于海。既系珍品,自有龙蛇等类相守;更兼妖魔外道,凡通知人性者,皆欲得此一物食之,为修炼捷径,较采日精月华,其功效倍速。仙家到内丹胎成,而必取资于外丹者,盖非此不能绝阴气归纯阳也。我今再传你几路剑法,庶可以保身无虞矣!”不邪欣跃演习,两月后双单剑俱各精熟。于冰选一吉日,令不邪先从海外采取。来来往往,不下六七个月;采取物也有真有假,于冰各一一分别存贮在丹房内。不邪于山岩海岛中,经历过许多怪异,明夺暗取,不必尽述。四海以外药物,俱陆续得来。一日,从嵩山采药归洞,先将所采的药着下冰看了,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字,上写着:“冷于冰遵此”,递与于冰。于冰大为惊异。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句,上写:“速赴陕西崇信县界”,旁写着:“火龙氏示谕”五字。于冰看罢,连忙站起,道:“此吾师法牒也!”随安放在石桌中间,叩拜了四拜。起来问不邪道:“你在何处得遇祖师?”不邪道:“弟子从嵩山采药驾云回来,被一老道人在山前用手一指,弟子风停云止,落在积雪峰下。那道人将书付与,着‘寄与师尊!’弟子正要问他姓名,一转眼就不见了。”于冰吩咐不邪道:“药不用采了,可用心看守洞府。”又将超尘、逐电叫入葫芦内,急急的取了些随身应用之物,不邪跪送洞外。于冰将双足一顿,烟雾缠身,飞驰而去;不邪见于冰行色匆匆,也不敢问归来的年月,只得回洞自行修炼。正是: 一闻师命即西行,且行丹砂采办功。 待得余闲归洞后,再将铅汞配雌雄。 ------------------ --(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