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缚君心(古早.狗血)》作者:一窗明月   文案:   (篡位疯批世子&前朝娇美公主)   镇南王世子李浥尘,率领铁骑踏破宫墙,夺了帝位。   手下臣子迫不及待,将背弃过新帝的小公主姜肹,绑到了新帝面前。   是夜,跪着的少女娇身瑟瑟,晶泪盈眶,一头青丝如瀑,垂落在袅袅楚腰间。   榻上的男人伸手扼住她的雪腮:“你不愿做妻,那便为妾。”   后来,小公主不堪受辱,趁着新帝出宫巡游,暗自逃离。事情败露后,新帝亲自带兵擒她。   然而寻到人时,人儿身下淌着殷红的血迹,一双灵动的眼,再也未睁开。   御医说,这姑娘身子极虚,此次落胎足以要了她的命。   她死后,他彻底疯了,屠尽伤她之人,包括他自己,一把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再一睁眼,他竟发现自己重生了,重生到她逃离皇宫的那一日。   *   曌国三公主姜肹,自小受尽宠爱,是帝后呵护在掌心间养出的娇宠公主。   李浥尘篡位后,她以公主之尊沦为了低贱的侍妾。   他肆意羞辱于她,日日与他的挚爱江妘成双入对。   不想,他取消巡游,骤然对她极好,还总做些令人迷惑的事。   他杀了江妘。   他遣散了后宫。   他要立她为后。   他跪在她脚下苦苦哀求,求她不要药掉腹中孩儿。   【阅读指南】   1,双C,强取豪夺,男主重生救妻。   2,真.追妻火葬场,排雷在第一章 作话。   一句话简介:篡位世子对前朝公主强取豪夺   立意:坚持就是胜利,女性要为自己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肹(月兮),李浥尘 ┃ 配角:姜霏霏,李湛尘,陆洵,卫泱,江妘 ┃ 其它: 第1章 除夕 延光二年冬,盛京……   延光二年冬,盛京。   涔涔天色,簌簌飞雪,零落的梅瓣沾湿了窗柩。   太和殿内,金枝釭灯轻挑,一身着墨色缂丝云龙纹衣袍的男子,端坐于金丝楠木案前,修长如削的手指,慢慢翻阅着案上的奏疏。   殿中未烧地龙,案边窗牖大敞着,寒风袭入殿中,帐幔飘摇,冷意刺骨。   玄墨眉头紧皱,站在案边,觑了坐上人一眼,道:“主子,这些奏章皆是参皇后的,大体是说娘娘只占着后位,却不肩皇后之责,无德无仪,不配为后。”   坐上年轻的帝王,默默看着指下白纸黑字,不动神色。   这位帝王便是曌国皇帝李浥尘,七年前,身为镇南王世子的他谋权篡位,之后,他立前朝公主姜月兮为后,并且为之空置后|庭,至今不曾纳妃一人。   此事在当年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朝臣联合反对,李浥尘皆以铁血手腕镇压下来。   传言姜皇后与当今陛下,年少相知,青梅竹马,即使姜皇后是亡国遗姝,陛下仍然不计前嫌,力排众议,将她捧上后位。   曌国女子无不暗暗羡慕这位姜皇后,陛下这是爱她爱到了骨子里,若非如此,怎愿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可事实究竟如何,却只有当事人自己心中清明。   良久,李浥尘松开指尖薄纸,淡然开口道:“寻出祸首,五马车裂。”   微沉的音色,如含碎冰。   杀一儆百。   “是。”   玄墨平静应道,随即飞快跃出窗子,消失在了漫漫风雪之中。   “嘎吱”一声,沉重的朱门被推开,一名头戴乌帽的监宦弓着背走了进来。   殿内冰寒,如入了冰窖一般,常幸瞟了一眼李浥尘泛青的面色,道:“圣上,时候到了。”   李浥尘阖上明黄奏疏,缓缓道:“去凤仪宫。”   “是。”   常幸在心中默叹,今个除夕怕又会是个不眠夜。 第2章 篡位 镇南王世子,他又是谁。   两年前,盛京。   冀侯府中,夜风习习,红绸纷飞,廊下印着红喜的灯笼轻摇。   “公主,夜深了......”   一扎着双丫髻的绯衣少女,关上门,走到挂着红绡如意宫绦的拔步榻前,轻声道:“侯爷......军务繁忙,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了,公主先歇息吧。”   房中红烛摇曳,挥散的微光笼着榻上纤弱的身影。   沉默片刻,那女子抬起濯濯纤手,缓缓掀开盖头,露出红妆娇靥,她双眼润润,轻垂了眼睫,朝少女抿唇一笑:“我们不等了。”   轻轻撂下朱纱,月兮盈盈起身,许是等候太久,她小腿微僵,踉跄了几步,整个身子往前倒去。   兰枝见状,立马上前扶住她:“公主,可是又头晕了?”   “无事。”月兮轻声答道,在兰枝的搀扶下,走到红木妆镜台前,道:“兰枝,帮我将这身衣妆洗去。”   “是。”   兰枝应声,双手扶上月兮头上簪着的凤冠。   手上正拆着凤冠,兰枝暗瞧了铜镜一眼,镜中之人杏面桃腮,雪肌娇嫩,周身气质淑静,安然坐在红木椅上,默默梳发,不哭不闹。   她越看便越发不明白,如她家公主这般的美人,只怕翻遍整个大曌,也找不出几个来。   那冀侯卫泱,为何这般冷落公主,新婚之夜,竟将公主弃之不顾。难不成就因为他身负赫赫军功,便要如此目中无人了么?   “啪啪啪!”   主仆二人心思各异,此时门外突然响起剧烈的砸门声,一声比一声震耳。   “殿下!叛军攻城了,眼下皇城已经陷落!”一个妇人在外大声呼喊着。   月兮和兰枝听了,面面相觑,原本不安的心此刻更是惊动不已。   兰枝急忙打开了门,一个年岁大约六旬的嬷嬷扑了进来,拜倒在月兮脚下。   “殿下快走吧!镇南王世子李浥尘反了,整个皇城都落入了那贼人之手。”   月兮怔然,双颊上还染着绯胭,面色却一寸一寸灰白下来,肉眼清晰可见。   她浑身发颤,声音柔细:“我父皇和母后呢?”   “奴不知,殿下快走!没时间了。”   那嬷嬷站起身来,顺手扯下挂在一旁沉香木架上的斗篷,盖在了她的身上。   还未反应过来,她已被嬷嬷推到了房屋外,迎面而来一阵灼眼的火光,黑黢黢的夜瞬间亮如白昼,她下意识抬起手来挡在眼前。   随即几声震耳的炮轰声,炸响四野,兵刃相接的声音接踵而至。她抬眼,望向火光四射的方向,那位置,正是宫廷所在。   父皇,母后,霂儿。   也不知他们现下如何了。   “殿下,您往哪走?这边。”   耳边又想起嬷嬷焦急的唤声,月兮侧头,嬷嬷正扯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嬷嬷,我父皇和母后,怕是还在宫里。”月兮握住姜嬷嬷的手说道:“我要回宫去。”   嬷嬷厉道:“殿下!圣上和娘娘自有人救,当务之急,还是担心您自个安危。你这般回宫,救不了任何人。”   “公主,嬷嬷说得对,若您落入那贼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听嬷嬷的,快些走罢!”兰枝劝道。   话音刚落,暗处蹿出来几支士兵队伍,手举焰炬,顷刻间将她三人团团围住。   月兮心中一凛,警惕地看着那群士兵,脚下不受控制般默默后退着,周边攒动的火舌,耀出灿黄的光,打在那些人冷漠的脸上。   “公主......”耳边响起兰枝瑟瑟的唤声,月兮不由地紧了紧手中衣袖,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凉入肺腑。   “殿下要走去哪?”   人群后传来一低沉男声,士兵们听闻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那人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手上紧握着一把长剑,剑身往下汩汩淌着鲜血,银靴蹬地,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噔嗒”声,寒风扬起了他身后的银白披风。   四周的轰炸声不断,兵刃相接声中夹杂着哀嚎,火光乍现在他冷毅的脸上。   “卫泱......”   在看清来人后,月兮默念了他的名字。   冀侯卫泱,本是衡国公世子,因此前平叛有功,父皇授他侯爵,并为她二人赐婚,现下,他是她名义上的新婚夫君。   可如今他所平定的叛军,已把皇宫攻陷了,他却出现在此处。   卫泱,他反了。   ***   牢狱中昏暗,月兮双手被绑,由人拉扯着,拖入大牢的深处。   她思绪混乱,脑海中一片白茫,脚下步子细碎而仓促。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押送她的士兵脸色极不耐烦,拽住缠着她细腕的锁链,狠狠往前一扯。   一路驱赶,月兮本就乏力,这一扯,她不禁乱了平衡,脚下踉跄几步,向前倒去。   双手被绑,她无法抓住其他东西支力,只得紧闭双眼,等待着摔伤的疼。   然而,一只手臂骤然被人擒住,靠着对方的力道,月兮稳住了身形。   睁开双眼,只见卫泱瞪视着她,道:“公主,臣劝你别想耍花样,否则,那两个奴婢恐会没命。”   方才嬷嬷想趁着卫泱不注意,把她带逃离,却被拦了下来,嬷嬷被他一掌击昏,连带着兰枝也被他命人,一并拖了下去。   说罢,便拖拽着她,来到一处牢房前,狱卒打开牢房,下一瞬,她背受一掌,扑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砰”的一声,牢门关闭,最后一缕光也消逝了。   月兮摔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膝盖手肘与砺石剧烈摩擦,钻心的疼,还发着烫。   她见铁门关闭,慌忙起身,忍着痛,踉跄着到门前。   “放我出去,我要回宫!”她虚弱地拍打着门,这牢狱中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姐姐?月兮姐姐?是你吗?”   角落传来纤细的唤声,月兮怔了怔,这屋子居然还有人?   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细微的火光亮起,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握着火种朝她走来。   狱中昏暗,月兮擦了擦朦胧泪眼,看着渐渐接近的微弱亮光。   女子走近,露出了巴掌大清秀的小脸,一头乌丝素净,去了钗环,绾了双耳髻。   “霏霏!”月兮眼中燃起一抹亮色,“你怎在此处?”   姜霏霏放下火种于地,握住月兮伸过来的双手,紧了紧说:“皇宫陷落,我们没能逃出去,便被锁在这里了。”   我们?   月兮的目光越过姜霏霏,看向她身后,这个牢狱四周。   石壁漆黑,隐约可见几个人影,颓然蹲坐在角落中。   霏霏住在内宫,被锁于此,那她父皇和母后呢,会不会也正在这些人之中。   月兮想着,站起来道:“我父皇和母后呢?他们现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但愿......”   “你们有完没完!”   霏霏话还未完,一道厉声便将其打断,月兮顺着说话声望过去。   是她的二姐——姜肌。   姜肌与她同父异母,她们二人之间素有嫌隙。   姜肌站起身来,跺了跺脚,直逼月兮而来。   “这不是冀侯新夫人吗?怎么也被关到这来了?”姜肌边走边讽着她,“哦,本公主想起来了,您这冀侯夫人的位置,是偷来的!抢来的!”   月兮看着站在面前的姜肌,暗暗捏了捏手心,道:“我没偷,也没抢,这是父皇赐婚。”   她眼神清澈,声音平淡而细软,无羞无惧。   “呵,姜肹,当年若不是你悔婚镇南王世子,闹得人尽皆知,父皇也不会与镇南王就此生了嫌隙,进而要铲除镇南王,镇南王一家家破人亡,以此逼得其世子揭竿谋反。”   姜肌炮语连珠,一颗一颗钻进她的耳中,在她的脑中炸响。   可她,根本就,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们都说,说她曾经的行为卑劣至极,可她却什么都想不记得了。   她何时悔婚过镇南王世子?   她何时弄得镇南王一家家破人亡?   镇南王世子,他又是谁?   月兮的脑中一片空白,额中穴道隐隐作痛,如同潮水,一波比一波涨得高。   她蹙眉,扶着额,倚在冷壁旁。   “二殿下,您别说了。”姜霏霏上前拦着步步紧逼的姜肌,却被姜肌一把推倒在地。   月兮见状,连忙蹲下身来,扶着霏霏,霏霏痛得咬紧了下唇。   “本公主就要说!她自己做过的事,凭什么不让说?”姜肌绕着月兮,讥讽着道,“今日又棒打鸳鸯,拆散了卫世子和姜朊姐姐的姻缘,也难怪卫世子心生怨念,投身敌营。”   “姜肹,你存在就是个祸害,你害了镇南王一家,现在又来害大曌,本公主若是你,早便悬梁自尽了!”   ***   “世子,皇室人员已尽数捉拿。”   卫泱立在殿下,看着金阶上背对着他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黑甲,慢慢转过身来,如炬的目光汇集到卫泱身上,刀削般的颌线上,染溅着几滴血色。   “不落一人?”声音低沉,如断裂的崖谷中传来无迹可寻的迷音。   殿中恍若存着极重的气压,卫泱不禁皱了皱眉,道:“大公主姜朊,我心悦之。”   “知道了,卫兄今日也累了,带着她回去吧。”李浥尘低头看着卫泱,眉眼淡淡。   “告辞。”卫泱拱手,转身离去。   李浥尘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唤道:“来人。”   几缕黑影若鸦,从梁上跃了下来,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主子。”   “去,把狱中几位公主带来。”   话毕,他浅浅一笑,唇线分明的薄唇微抿,看似温润,墨暗的眸中却暗含杀机。 第3章 相见 怎还穿着嫁衣,公主这是要嫁给谁……   “若非是你,大曌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们又怎会被关在这个乌漆嘛黑的地方,姜肹,你做的破事,凭什么要我们为你承担这些烂摊子?”   “真不知道你,有多厚的脸皮,还觍着脸活着。”   姜肌咄咄逼人,句句嘲讽如同尖刺,不断扎入月兮的心间,周围蹲在黑暗中的宫娥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似乎都在指责她的不是。   姜肌说的镇南王一事,她毫无印象,只记得当年自己大病一场,昏迷了许久,醒来之后,头脑昏沉,似乎忘记了些什么。   她曾尝试回忆,可脑中一片迷惘,她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时候母后总陪伴在她身边,对她关怀备至,还吩咐旁人不准胡言乱语刺激了她。   她每每尝试回想,便头痛不已,时间一长,她也便不再追寻往事,又做回了以往那个活得恣意无忧的三公主。   但卫泱一事,却是她前些日子亲身经历过的,衡国公世子卫泱,带着十万骑大败了谋反的镇南王世子,父皇因此龙颜大悦,封他侯爵,赐号为“冀”,卫泱在受封那日,于朝堂之上直言自己对大公主姜朊一往情深,愿以军功换一道赐婚圣旨。   她的姐姐姜朊,容颜姣好,体态匀称,一手绝妙丹青,下笔生华,被誉为京中第一才女,也是众多女子的典范。   姜朊虽非嫡公主,但配与卫泱,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那道赐婚圣旨上,刻下名字并非大公主姜朊,而是她,三公主姜肹。   此后父皇病重,缠绵床榻不理政务,母后带着霂儿监国,以冲喜和不可抗旨的理由,让她与卫泱尽快完婚。   眼周发着烫,月兮默默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适。   她扶着霏霏站起来,看着面前怒视着她的姜肌,道:“若我当真十恶不赦,不配活下去,往后自有上天惩罚于我,就不劳烦姐姐为月兮忧心了。”   姜肌听了月兮的话怔了一下,随后头向后仰,呵笑道:“呵,本公主等着,等着看你的下场。”   “吵什么吵!”门外有人大喊一声,“是不是想挨鞭子了?”   伴随着几声巨大的鞭声,回音绵延。   狱中被禁着的人儿皆是一惊,姜肌本想再数落月兮几句,此刻也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愣是没再说出一句完整话。   “哼!”   姜肌甩了甩衣袖,转身离去。   松了口气,手上传来温软的触感,月兮低头,霏霏握住了她的双手,面前的女孩儿糯糯着道:“月夕姐姐,不用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霏霏原是她父皇的亲弟弟——宁西王之独女,十数年前宁西王夫妇血染疆场,为国捐躯,父皇和母后不忍,将年幼的霏霏接到内宫,养在母后膝下,以公主之礼,生女之谊待之。   霏霏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彼此间情意深厚,远胜亲姊妹。   月兮朝霏霏投去一道宽心的眼神:“我不会放在心上。”   “嗯!”霏霏朝她笑了笑,拉着她往一处角落走去。   此时牢门外像是来了人,锁链相撞,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   心尖生出一道不祥的预感,月兮和霏霏不约而同地转头朝牢门望去。   “嘎吱”一声,牢门缓缓打开,明亮的光线涌入狱中,小小牢狱,顷刻间亮如白昼。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眼,月兮和霏霏伸手挡着,退后了几步,望向来人。   来的是个年轻侍卫,身后跟着数名随从。   “谁是瑞年郡主?”   领头侍卫神情严肃,扫视了牢房一圈,开口问道。   月兮拦住欲说话的霏霏,道:“为何要寻瑞年郡主?”   “主子有话要问。”侍卫瞥了月兮一眼,神色有些不耐烦,又道:“你们中,谁是瑞年郡主?”   “是她!”姜肌站起身来,一指指着霏霏,喊道,“姜霏霏,她就是瑞年郡主!”   侍卫的目光落在月兮身后的霏霏身上,说道:“带走!”   随从们应声上前,推开月兮,把姜霏霏拿住,月兮额间尽是冷汗,眼看着霏霏被那人带走,她急忙上前欲喊住那个侍卫。   “大人,你主子是何人?问完话可否将霏霏尽快送回?”   “姐姐不用担心我,照顾好自己!”   “砰。”   牢门关闭,黑暗再此淹没了她,霏霏的声音也逐渐消散了。   “哼,活该。”   月兮周身发着颤,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秀美的颊线滑落,她恍若没有听见姜肌的咒骂声,缓缓蹲下身子,圈住了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冀侯府门口。   一架马车在此搁停,车厢门被推开,卫泱从车内步出。   “朊儿,我们到家了。”卫泱下了车朝车厢轻声说道。   帷帐掀起,一梳着凌虚髻的女子探出身子,她周遭围着一件纯白的雪狐斗篷,面色红润。   卫泱拦腰将她抱下马车,朝府内走去。   姜朊靠在他怀中,伸出玉手,勾住卫泱的脖颈,细细打量面前这个男子。   天空中墨蓝深邃,雪花似霰,飘渺落在他的眉宇间。   姜朊心尖一动,伸手替他拂去眉间雪,卫泱稳稳地抱着她,低头与她相视一笑。   二人在一处庭院前停下,屋檐下的管家撑着纸伞,快步跑了过来。   “侯爷!您回来了。”   卫泱颔首,问道:“公主的住所,打点好了吗?”   管家点头哈腰:“都准备齐全了,嬷嬷婢子也都是挑最精明能干的。”   “嗯。”   卫泱抱着怀中的姜朊进了屋,方才把她放下。   姜朊稍稍打量了屋子,屋内装饰华丽而不失清雅,炉火烧得正旺,壁案上的青瓷内竟还插着几只梨花。   “卫郎,这个时节,怎会有梨花。”姜朊迈步到青瓷旁,伸手轻触了那洁白带露的花瓣。   梨花,她最为青睐。   卫泱笑道:“只要有心,什么寻不到。”   他朝她走近,又温柔地说:“朊儿喜欢便好。”   姜朊脸颊绯红,不自然地侧头,瞧见身旁的沉香木案上摆放着宣纸和笔墨。   她解下斗篷,走到案前,故作轻松着道:“卫郎,我们一起绘一幅画可好?”   姜朊知晓,卫泱最爱看她绘图。   “好。”卫泱欣然应声,上前替她研磨。   她铺开宣纸,狼毫沾了墨,便在纸上勾画了起来。   一时间,屋内一片静谧,唯闻微弱的更漏声,卫泱看着宣纸上渐渐清晰的墨梨图,想起之前那令他惊艳的画法。   他随口道:“朊儿,你用之前的羽化法作画,此画必然更为精妙。”   闻言的女子却是一怔,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卫泱也瞧出了姜朊的神色不太自然,便问道:“朊儿,怎么不画了,是身子不适吗?”   “没......没有,卫郎,兴许今日朊儿有些累了。”姜朊讪讪地收回笔,盯着那幅半成品,又道:“卫郎,今日镇南王世子攻陷了皇城,我父皇和皇后,他们会有危险么?”   卫泱也放下手中砚,眼中闪过一道恨色:“皇上如今这副模样,再有事,境遇也不会比之前更糟糕,李浥尘最痛恨的应还是皇后一族,和那位三公主。”   姜朊静静地盯着他,正想再说什么,门外响起了管家的声音。   “侯爷!”   卫泱回头看向门外:“什么事。”   “新屋那边派人来问侯爷,三公主的嫁妆如何处置?难道......真要全部丢了吗?”   闻言,卫泱皱了皱眉,思忖片刻,对姜朊道:“朊儿,你先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卫郎去吧。”姜朊柔顺地点了点头。   穿过层层雪幕,卫泱来到新屋前,屋内灯火通明,梁上红绸已被摘下,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与脏污的雪水混杂在一处。   门前仆人搬着箱子进进出出,卫泱眼中尽是嫌恶,说道:“三公主的嫁妆都封起来,扔到地窖中去,从此以后,她也不再是公主了,没什么好顾忌。”   管家抬头看了他一眼,答道:“奴知道了。”   说罢,卫泱正欲离去,背后传来箱子摔裂的声响,他皱眉望了过去。   屋门前两个小厮在跨过门槛时,不慎被绊了一下,手中沉重的箱子没搬稳,掉落了下来。   箱中的书籍散了一地。   “这啥玩意,怎么这么重。”   “就是,堂堂嫡公主,嫁妆里还带书?”   “我还以为是一箱金子呢。”   “别说了,侯爷还在那站着呢。”   小厮们低声抱怨着,蹲在地上捡书。   卫泱皱了皱眉,目光扫过地上那一堆零落的书,突然他瞳孔一缩。   他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夺过小厮手中的书籍。   刚刚捡起书的小厮,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磕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奴才们不是故意的。”   卫泱翻开书,看着那一行小字,瞳孔由紧缩慢慢变得涣散,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道,定住了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之后,他闭上眼,又狠命睁开,看了那书页片刻,这才低头看着那两个不断磕头求饶小厮。   “起来吧,继续忙你们的。”   话毕,卫泱阖上书,冲出了院落。   ***   夜已过半,霏霏还是没有回来。   月兮心下拔凉,脑中昏昏沉沉,她蜷着身子,蹲坐在冷硬的地面上,身上还穿着鲜红的嫁衣。   此时牢门再度被打开,月兮一惊,朝门口望去。   “霏霏!”   来了数名蒙面的黑甲护卫,他们二话不说,一进门就直逼月兮和姜肌。   “你们干什么?”被惊醒的姜肌大喊道,“我是大曌二公主,你们敢对我无礼!”   黑甲护卫一言不发,只将月兮和姜肌绑了,带离暗狱。   这个漆黑寒冷的夜晚,是月兮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担惊受怕的夜晚。   那些黑甲护卫押着她和姜肌,只管往前行去,对于姜肌的质问,置若罔闻,漠不发声。   耳边冷风如刀,哀号不止,月兮浑身冻得僵硬,被护卫们一拖一拽,走在空旷的甬道之上。   这像是去金銮殿的路,这些黑衣蒙面客应是要带她去见谁。   她还是回到了宫中。   金銮殿前,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来到殿前的月兮瞠目,看着眼前的景象,白玉石阶上还未干涸的鲜血,汩汩涌动,流到她的脚下,沾湿了她脚上穿着的绣鞋。   这一路走来,越是深入内宫,所见越是荒凉,连一路谩骂不停的姜肌都渐渐害怕地湮了声。   黑甲护卫押着她和姜肌,跪在金銮殿的高台之下。   “主子,人已带到。”   月兮挣扎着直起身子,惊觉身后的护卫已不见一人,此刻殿中只剩她和姜肌跪在光滑的石砖之上。   “李浥尘......”   闻之,月兮蹙眉,看向身旁的姜肌。   姜肌正睁大了双眼,微张着嘴,仰头看向前方,眼神中满是惶恐。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一个高挺的身影,从虬龙金柱后踱步而出。   他剑眉浓密,星眸深邃,长着一副极好的皮囊,可惜这副面皮被鲜血浸染,滋生了无形的戾气。   男子面无表情,踩着鲜血下了金阶,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   “二公主还记得李某。”他嘴角上扬,皮笑肉不笑。   姜肌面容僵硬,哆嗦着笑道:“姜肌自然记得世子,想当年世子在京中为质......”   李浥尘深眸一瞥,姜肌身子颤了颤,连忙改口:“不对,不对......世子当年在京中小住,姜肌可从未刁难过世子,曾经还未世子开脱过......”   “那倒是,二公主的恩情,李某没忘。”他笑意渐深,“来人,送二公主下去休息,金枝玉叶,若是伤着了,李某可担待不起。”   “谢......谢世子。”   门外走来几名监宦,带着姜肌下去了。   男人的目光移到了她身上,月兮心口一窒,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他就是李浥尘?   他就是镇南王世子?   他就是她们口中,那个被她悔婚的人?   面前一黑,月兮抬眼,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三公主似乎把我忘了。”他幽幽地说道。   他离她极近,近到她能看清他脸上的纹路,呼吸灼热,几乎将她烫伤。   月兮下意识向后退去,可下一瞬,下巴处传来一抹冰凉,剧痛随之袭来。   那人一手攥住她的下巴,将她拽到怀中。   “啊。”   他身上穿着坚硬的甲胄,撞得她浑身发疼。   “要不要我帮公主回想回想?”   暗哑的男音在耳边回荡,月兮挣扎着道:“放开我。”   李浥尘死死锢住她的身子,强迫着她抬起头来,剧烈的疼逼得她流下泪来,眼周酸疼得厉害。   “啧啧,眼泪真是公主的利器。”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替她擦了泪,阴恻恻道:“可惜对如今的我没用,我就喜欢看公主落泪。”   “啊。”   又是一阵阵剧痛传来,月兮痛呼出声。   美人在怀中不住扭动着娇躯,温香软玉,李浥尘低头一寸一寸扫视着月兮的身子。   狭长的眼微眯了眯,他缓缓说道:“怎么还穿着嫁衣,公主这是要嫁给谁?”   “哗啦——”   右侧衣袖被他撕裂,露出一只皓雪般柔软的手臂。   疯|子,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月兮趁机将他推开,踉跄着向后退去,还未走几步,脚下便一滑,摔倒在地。   她强忍着痛,看着那人脸上尽是讥讽的笑,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住手!” 第4章 明华 这是我要的人   “住手!”   朱漆殿门骤然大开,一身形高挑的女子迈过高槛,灌入殿中的寒风吹袭她的裙摆,腰上流苏咛喃,如清泉击石发出的叮咚声,极为悦耳。   一名监宦从她身后追来,神色慌张:“奴才该死,没能拦住明妃娘娘。”   李浥尘停下脚步,道:“下去。”   声调清冽,语气平淡,恍若珠玉落地。   “是。”监宦麻利地退了出去,带上殿门。   那女子一袭红衣夺目,盈盈迈步而来,莲步精妙,月兮忍着浑身的疼,一回头,便望见了那女子白皙若雪,光艳逼人的容颜。   明妃,是她父皇的妃妾,名唤李明华,也是镇南王的妹妹,李浥尘的姑姑。   “浥尘,这是在做什么,怎一回京就欺负起小女儿家了。”李明华目不斜视,行到李浥尘面前停下,她敛了敛衣袖,远山黛眉上挑,嗔笑道。   “姑姑。”李浥尘朝她作了一礼,“姑姑深夜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李明华回头,云鬓间珠翠耀目,鎏金步摇随之轻移,烛光下熠熠生辉,衬得她无瑕的容颜越发瑰丽。   她看向伏坐在地的月兮,道:“姑姑来向贤侄儿要个人。”   边说着,李明华上前几步,走到月兮身边,弯下身子,将月兮扶起。   “便是三公主。”李明华看了看月兮,微笑着朝李浥尘道,“不知贤侄儿可愿意?”   寒风不断从大开的殿门灌入,先前嬷嬷为月兮披上的斗篷早已在押送的途中掉落,方才还被李浥尘撕碎了衣衫。   月兮此刻身子瑟瑟,散落的乌发垂至袅袅柳腰侧,莹白的玉面上泪痕斑驳,一双灵隽的鹿儿眼中湿润润的,若清水洗过的琉璃,其间惊恐和疑惑等万般情绪交织纠缠着。   李明华是李家人,进宫为妃已逾十年,传闻她性子孤傲,不善交际,也不欲争宠,只愿待在自己的住所,随遇而安,膝下无嗣,她曾经生孕过,只是诞下了一个死胎。   十余年来,她与母后也顶多算是问安之交,并无多么深厚的交情,自数年前,镇南王一家被父皇下令抄家后,她便自请入了永巷。   这些年来,月兮再未耳闻过这位明妃的消息,直至今日,她又见到了这位明妃,月兮看着面前的李明华,她肌肤细腻光滑,永巷中清苦的岁月并未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非亲非故,若真要深究,她与李明华也算是仇人,她有些不明白,这位明妃娘娘为何要来为她解围。   “这是我要的人。”   仅默了片刻,李浥尘回道,长腿轻迈,一步一步朝她二人走来,幽深的眼眸不离那浑身微颤的少女。   月兮心中不由地发怵,垂着臻首,身子不由自主地朝李明华身后移了移。   李明华见她害怕,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上前几步,李明华挡在月兮身前,对逼近的李浥尘,一字一句着道:“姑姑进宫十余载,入永巷近三载,今日姑姑向贤侄要个可心的人在身边伺候,贤侄也不允么?”   李浥尘看向李明华,面上晦涩不明。   李明华见李浥尘不语,收起了笑容,道:“姑姑知你二人素有恩怨,你要复仇,姑姑不会拦着你,只是当年之事错综复杂,很多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切莫意气用事,伤了无辜之人。”   “姑姑带她走吧。”   李浥尘敛下眉目,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二人。   偷偷瞅了那男人的背影一眼,月兮暗暗松了口气,方抬眼便见,李明华回身,含笑望着她。   李明华褪下臂间披帛,披在她细弱的肩上,遮盖住了她裸露在空气中的藕臂。   “走罢。”   二人一前一后,往殿外行去。   少顷,李浥尘回头,觑着那紧跟在李明华身后的人儿,眼底藏着刃影,亦有几分道不明的异色。   出了殿外,飞雪已停,寒意仍旧刺骨。   紧了紧肩上的短绒披帛,月兮轻声朝李明华道谢:“多谢......明娘娘,替月兮......解围。”   方才在殿中吓得不轻,她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此刻连双腿都是一阵阵发着软。   头脑昏沉,身子也发起烫来,眼前起雾,四周之景变得朦胧,耳边像有十万只蜂,嗡嗡作响,丝毫听不见李明华在说些什么,月兮体力不支,缓缓卧倒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中。   ***   空街长巷,卫泱一路奔袭,来到金銮殿前。   不远处不少侍卫,太监正在连夜清扫地面上的残骸血迹,卫泱神情冷峻,直冲殿内而去,却在触门前被两名监宦拦下。   监宦见卫泱突然折返,不明所以,恭敬道:“侯爷可有要事?”   发上的冰雪化成雨珠,顺着发丝滑落,少许自额前蜿蜒而下,卫泱浑身都湿透了。   “三公主在里面吗?”他问道。   两名监宦相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三公主在一刻钟前,被明妃娘娘带走了。”   “多谢。”   卫泱答完,飞快转身离开。   “侯爷,此刻宫门怕是关了,您明日再来吧。”监宦在后头好心喊道。   东方肚白,琉璃檐下冰棱消融,露水连珠落下,砸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清脆响声。   雨雪停后,空气变得干燥,卫泱一个人慢慢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他背影萧索,风干了的发一叠一叠黏成一团,凌乱不堪。   今夜他帮着李浥尘破了城,囚了三公主,接回了朊儿,也发现了这本日志。   他抬起手,以掌覆在胸腹处,那本日志就在他的怀中。   年少时在翰墨院学习绘画,他被先生的一道难题困住,眼看着先生规定交卷的日期逼近,他急得焦头烂额,整日蹲坐在画坊的书案前,绞尽脑汁,却仍是无从下笔。   随手一画,敷衍先生,先不说要挨板子,首先他心里这关便过不去,他在衡国公府中,虽有世子之名,可他母亲早逝,父亲妾室众多,庶子女也日渐增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能分在他身上的关爱可谓少之又少。   如他这般的世家子弟,出身深宅,断然知晓权力和地位究竟有多重要。   于是他终日克勉读书,勤学苦练,样样都要做的极致,如此,方才保住了他的世子之位。   那一日,是花朝节,一个小姑娘教了他一种新奇的画法,她像是刚刚参加了庙会来的,脸上还带着一只兔子面具,仿真的耳朵,毛色绯红像是染了胭脂,煞是可爱。   那小姑娘也懂画,还会调配墨彩,大曌的文人画画都以勾画为主,色彩单一,而她却喜晕染,喜色嫣。   她给的墨彩,初画时与普通水墨别无二致,可加热烘干后所呈现的色彩,却让他叹为观止。   他询问她的墨彩是何处购得的,她说那是她的独家配方,帮他可以,但是墨彩配方不能告知于他,她管这种作画方法叫“羽化”。   临别时,他问她的名儿,她支支吾吾地说她是大公主姜朊。   “侯爷,您回来了!”   一声唤将卫泱从深思中拉回,卫泱抬眼,不知不觉中,他已到冀侯府门前。   管家迎到他跟前,看着他一身狼狈,焦急道:“侯爷怎成了这副模样,怎不带把伞?”   卫泱不语,他走到门前,一下便坐在高槛上。   “侯爷这是怎么了,快回房更衣吧,这样下去要伤了身子的。”   管家在一旁急道,卫泱头也不抬,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那本书,边说着:“卫叔你别管我,我想坐会儿。”   他又掏出手帕,擦净了手指,指头已冻得通红。   翻开那本日志,上边记录的,都是绘画心得与技巧,还有令他向往的墨彩配制方法。   配方翻新了一版又一版,可见主人的用心。   ***   乾和宫内。   淡淡水气如烟似霞,雾屏后一人正在穿衣,阔肩窄腰,身姿挺拔,系好衣带后,伸手一顺发丝,一头墨发如瀑,随意披散在肩后。   “主子,三公主出了金銮殿后,便晕过去了。”玄青瞧了屏风一眼,不自然地低下头去。   李浥尘步出,坐于案前,面上的血迹已经洗净,俊逸的面容曝光在烛辉之下,唇色若殷,未笑而唇角上扬,穿着一袭玄衣,领口微宽,可见白皙的肌理,显得有几分妖冶。   “以后直接唤其名,今后再没有什么三公主。”座上人缓缓道,指尖玩弄着一只狼毫。   “是,主子。”玄青垂头,又道:“去了的太医诊后,说姜肹身患隐疾,体质虚弱,有早逝的迹象。”   停下手中的动作,李浥尘捏住笔杆,一言不发像是陷入沉思。   “我不信。”他笑了笑,眼中却是暗流涌动。   她怎会身患隐疾,体弱多病,从前的三公主姜肹是京圈贵女中,性子最活泼明朗,身体最康健的那个。   他记得初见她时,她自称自己是一名女将军,在那舞刀弄剑,可仅仅坚持了三日,他便再也没有在武场看到过她的身影,她只是图个新鲜,于是什么也没学成,连三脚猫都够不上。   她还会带着他翻|墙,偷溜出宫去逛庙会,花光身上所有的银子去买柿子糖和麦芽糖画,啃得满嘴是糖渍。   这样的她,怎会像太医说的那样,体弱多病,定又是在扯谎。   但也正是这样的她,那个眼底藏着星星的女孩儿,用她“纯真”的性子和清秀的容颜蒙骗了他,他那时年少无知,竟真会以为,皇家会有什么单纯的人。   她和她的母后,她们皇家人,一个个堪比戏子,所作所为,更是不可原谅。   “咔嚓”一声,狼毫碎裂。   ***   锦华宫中。   “那便有劳太医费心了。”   “不敢不敢,这是奴才的应尽之责。”   一名老太医跪在李明华的脚下,头抵着地面答道。   从今以后,大曌便是李氏的天下,老太医不敢不恭敬。   李明华笑道:“徐老太医多礼了,快快起来说话。”   徐太医颤颤巍巍直起身子,站起来,眼看着地面,腰弯的跟钩月似的。   “这么晚还叫你来,徐老您也累了,回去吧。”   说罢,李明华往徐太医手中递了一包银两,二人互相推拒了片刻后,徐太医还是将银两收下,谨慎地退下了。   李明华笑着目送着徐太医离开,她抚了抚发髻上的金步摇,收回眼色,往月兮睡着的殿中走去。   谁知一推开殿门,便看见一道黑影,从榻前跃过,身姿极为矫健。   “谁?”   李明华一声厉喝,反应极快,三两步飞入殿中,掌下生风,一掌命中那正在试图逃走的黑衣人。   黑衣人受伤,“哐当”一声砸倒在地,李明华上前,反手将他扣住,撕了他的面巾。   “是你。” 第5章 立后 主上先娶一位公主,为后。   “是你。”   面巾落下,李明华看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   玄朱忍痛道:“娘娘恕罪,在下无意冒犯。”   “是浥尘叫你来的?”李明华松了手,顺了顺微皱的衣袖,她转身走到沉香木榻前,提起锦被,盖住了正在昏睡人儿的肩。   “是,主子命我来为榻上的女子诊脉。”   玄朱仍然跪在地上,她精通医理,师从当世神医云陵大师,本是镇南王下属,镇南王出事后,效忠于其子李浥尘。   李明华手上拧着湿帕,道:“那可诊出了什么。”   她回到榻边,榻上的人儿双眼紧闭,唇色发白面颊却红得似炉中炭火,她抚上月兮的额,烫得吓人,遂把洁白的湿帕敷了上去。   “此女子身子孱弱。”玄朱答道。   “今后要来锦华宫,可走正门,切勿再偷偷摸摸地翻|墙了。”李明华回头朝玄朱一笑,“你回去复命吧。”   “是,在下告辞。”   ***   乾和宫议政殿内。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数名监宦换了殿内红烛,往饕餮金炉中加了银碳后,弓着腰退出了殿外。   殿内李浥尘坐于上坐,随臣徐桓,江达分坐长案两侧。   见大门紧闭,徐桓拱手,朝李浥尘道:“主上夺京城,借的是清君侧的名义,主上若要在此时称帝,必会被世人诟病主上篡位,蔑成乱臣贼子,更为严重者,恐会引起地方谋反。”   李浥尘神色若常:“徐老可有良策。”   “今德成皇帝有女三人,以不才之见,主上登基后,可纳一人为后......”   “胡说八道!”徐桓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旁的江达喝断,“现今大曌已在我等控制范围内,主上想娶谁就娶谁,还用看皇家脸色?且那皇家没一个好东西!”   江达横眉怒骂,胡子都被气得翘起。   徐桓淡定道:“江兄先不用恼怒,听老夫说完,当今皇帝已然废人一个,但他还有一个儿子——太子姜霂,姜霂如今年岁十之又三,非当政之年,老夫之意,在于主上先娶一位公主为后,安抚姜皇室镇守边疆的宗亲,以及其余拥戴姜皇室之人,暂且堵了悠悠众口。”   “你放屁!”江达一掌拍在案上,道:“谁不服,老夫带兵,打到他服!”   “武力并非万能,昔年秦武王骁勇善战,也没见得他留下了好名声。”徐达驳道,“史书工笔,你莫真想让主上留下污名,供后世唾骂?”   “老子现在就去打给你看!”   江达“豁”的一声站了起来,椅子受到巨大冲击,向后退出一大截,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好了。”久不发声的李浥尘开口唤道,“江老请坐。”   江达看了眼他稍沉的面色,犹豫了片刻,还是拉了椅子,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徐老继续说。”   “是。”徐桓看了看对面的江达一眼,道:“主上娶了公主后,可下一道旨意,主上只是帮太子姜霂代掌朝政,待姜霂弱冠后,再还政与他。在此其间,主上可扶持百官,铲除异己,待到姜霂弱冠之年,大曌早已遍布主上的势力,姜霂再想夺权,可谓难上加难。届时主上稍使手段,令姜霂放弃夺权便可。至于皇后,如何处理更是易事一桩。”   徐桓再次拱手道:“如此一来,主上不仅摒弃了污名,且稳定了朝局,可谓一箭双雕。”   “主上,您可要多想想啊,这老匹夫,尽在此胡言乱语!”江达倾身对李浥尘道,“这立皇后,那可是娶妻啊,娶妻那是件小事吗?主上,您可要三,三啥来着,反正主上要多考虑考虑。”   “知晓了。”李浥尘垂眼,袖中修指摩挲着衣边的金线,思忖片刻,他后淡然开口:“二位的建议,我会深率,我命下人备了早膳,二老用过了再回去吧。”   话毕,他立起身来,转身离去。   步至后殿,玄朱已在殿中等候他多时。   “主子。”玄朱见李浥尘来,单膝跪地,“玄朱办事不力,明妃娘娘发现了玄朱。”   “她如何。”李浥尘立于窗侧,背对着她问道。   玄朱自然清楚他问的是谁,答:“脉象虚滑,体质羸弱,有易高热之症,若是不精心养护,恐怕寿命不长。”   “她可有失忆之症?”   “确有。”   朱漆窗门敞开,外边高墙绿瓦,无一棵绿植,李浥尘望向窗外,薄唇紧抿,天光照在他的面上,唯见完美的轮廓,也瞧不出他的神情。   ***   锦华宫中。   月兮悠悠转醒,她费力张开酸涩的眼,柔软的金芍纱帐入目,身子还有些乏力,她缓缓抬起手,挽起纱帘。   “你醒啦。”   李明华方巧推门而入,见她醒来,喜形于色,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宫婢,宫婢手上呈着一白玉碗。   “明娘娘......”月兮试图坐起身来,李明华见此忙来扶她,“多谢明娘娘。”   “可不能再叫我家殿下为娘娘了。”那名宫婢放下朱盘道,“陛下已经册封殿下为安定长公主,姑娘以后可别再叫我家殿下为娘娘。”   月兮知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只是她还有些疑惑:“陛......下?”   “小姝。”李明华说道:“怎这么多话,下去。”   这话颇有警示的意味,小姝连忙请罪,道:“是,殿下恕罪,小姝这就退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兮颦着眉,看着面前的李明华问道。   方才看那宫婢的模样,不像是胡言乱语。   李明华瞧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道:“你晕过去三日,今日是第四日,其间浥尘已下诏,在十日后举行登基大典。”   “什么?”月兮心中一紧,伸手攥紧了李明华的衣袖,“他怎么可以,他这是篡位......”   “成王败寇,倒也不必说的如此难听。”李明华抚了抚她的秀发,道:“据我所知,浥尘会在你们姐妹三人之间,选一位为后。”   李明华看着月兮盈满震惊的双目,道:“你若不嫌弃,也可唤我姑姑,我知你忘了些旧事,不过姑姑也记得,你与浥尘曾经有过一段情,依我看,也算刻骨铭心,只是当年之事,不巧生了些误会罢了。” 第6章 霏霏 将袁后被废的消息传出去……   “当年......我早已忘记,我甚至丝毫不记得李浥尘,他是谁,他长何模样,直到昨日。”   月兮缓缓摇头,心中挣扎极了,她们都说曾经她和李浥尘关系匪浅,昨日见到那人,他看她的眼神,他手上的力道,他对她的态度,都昭示着他恨她,极恨。   她便知晓,她们说的,极有可能就是事实,她真的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么?她真的是导致镇南王一家险些被灭的罪魁祸首吗?   “他登位,那我父皇怎么办?”月兮问道。   李明华执起案上的壶,倒了一杯热汤,递到月兮面前,道:“你睡了三日,这下必然饿了,先起来洗漱一番,用过了早膳,我再与你说。”   金瓦红墙之下,一行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天边灰暗,似有大雪将临,甬道旁有几个正在扫雪的宫婢,见了人来,立即跪在石板路上行礼问安。   “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如意长安。”   月兮偷瞧了身旁的李明华一眼,李明华并未说话,只是微笑向前走着。   这一路走来,异样的眼神颇多,她心口闷闷的,她的国亡了,自己也与宫婢无异,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受尽宠爱的嫡公主。   失了尊贵身份是小,可她现在最担忧的,还是父皇,母后,霂儿还有霏霏的处境。   自那日地牢中,几名脸生侍卫带走霏霏后,便杳无音信,她实在忧心霏霏,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你父皇被尊为太上皇,衣膳如前,我也会日日去照顾你父皇的。”   李明华突然说道,月兮抬头望去,李明华正回头看了她一眼。   “多谢殿下,殿下可知我母后和阿弟现在何处么?还有我妹妹霏霏,殿下可有她们的消息?”月兮问道。   话音方落,不远处传来阵阵齐步声,月兮顺着李明华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快到景明宫的宫门口了,一大群人从景明宫宫门内涌出,簇拥着一顶黑金轿辇,穹顶之上盘踞着墨色云龙图案。   轿门大开着,里面光线暗沉,隐隐可见一人端坐在其间,随着轿辇逼近,那人的身形越发清晰,月兮心下微沉,随着身边人一同拜倒在地。   “拜见陛下。”李明华为首,带领着众人一齐跪拜。   “起来吧。”   冷冷的音色如石子落水,一圈一圈的涟漪扩散开去,渗入人心。   月兮跟随着李明华起身,轻瞟了那黑轿一眼,连忙垂下头去。   那人坐于轿中,一身黑色玄衣,与昏暗融为一体,帷帐掩了脸,瞧不出神色,只那么一眼,便叫月兮心尖微颤,指尖也越发冰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李浥尘正在盯着她。   “姑姑要去哪里?”   “自然是如昨日,去景明宫看望太上皇。”   “常幸,为姑姑让路。”   常幸得了令,吩咐御夫往一边靠去,空出一条道来。   李明华见状,福了福身笑道:“既然如此,安定便恭敬不如从命。”   李明华带着人走了过去,墨色云龙辇中,男人目光炯亮,看着座上放着的明黄卷轴,覆在膝上的大掌渐渐蜷成了拳。   “去,将袁后被废的消息传出去。”   “是,陛下。”   ***   汀苑,入云轩中。   一男子卧在紫檀木雕螭纹太师椅上,闭眼小憩,神态自若,他身旁伏着一身形娇小的女孩儿,女孩儿望着他恬淡的面容,欲言又止,细细鸦眉蹙了又松开,松了又蹙紧,若樱瓣的唇方张开,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何事,直言即可。”男子说道,眼仍然闭着。   女孩儿贝齿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说:“殿下......霏霏想出苑......”   “不可。”他答得果断。   姜霏霏早知晓他会拒绝,这几日她频频想出去给月兮报个平安信,可总被这男人拦下,禁在身边。这已是第四日,她亦是担忧月兮的情况,听说月兮姐姐病了,可她却寸步难行无法前去探望,心下有些恼。   “我想出去,月兮姐姐会担心我的。”她梗着脖子,面上的红霞飘到颈上,说话声虽然高了,但是哑哑的听着委屈不已。   椅上的男子默了默,道:“过几日会让你出去,不是今日,姜肹暂时无事。”   见他态度松动,姜霏霏又问道:“那皇......太上皇和......皇后殿下呢?还有阿霂弟弟。”   她纠结着,新帝诏令中只说了尊德成皇帝为太上皇,可没交代要如何处置皇后伯母和阿霂。   “太上皇和姜霂不会有事,至于袁皇后,凶多吉少。”男子睁开眼,看向趴在他身边的娇憨少女,少女眉间清秀,盼然双目此刻泛着泪意。   他伸出掌抚了抚她毛绒绒的头,道:“霏霏,你知晓,若袁后是当年之事的主谋,即便浥尘会放过她,我亦不会放过她。”   姜霏霏心下了然,他是镇南王长子李湛尘,新帝李浥尘的亲哥哥,同皇后伯母有灭门杀亲之仇,他说的是人之常情。   “霏霏知道了,霏霏能理解殿下的心境。”   “姜肹和姜霂,你若想帮他二人,我可以相助,但是前提是这几日你好好待在汀苑,可能做到?”   “当真?殿下真的会帮我吗?”少女的眸子明亮了起来,殷殷望着李湛尘,杏眼明仁,貌若白璧。   “当真。”   “殿下真好。”姜霏霏莞尔笑了笑,随后一脸真诚着道:“霏霏一定勤读医书,照顾好殿下。”   少女稚嫩,声音脆生生的,李湛尘神情微动,收回阔掌,看了眼自己的腿部,浅浅一笑,不做言语。   一双修长的腿,被软衾盖着,毫无知觉。   姜霏霏说完这话便后悔了,柔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霏霏会陪着殿下的。”   “你听话些便好。”他语气温柔极了,丝毫没有怪她的意思。   “殿下你真好。”姜霏霏笑着,双唇弯起,面颊上露出一对酒窝儿,“殿下为何待霏霏这般好呀?”   从前她也没见过李湛尘呀,姜霏霏随心问了问。   几日前被人带到汀苑,她吓坏了,以为前方会有什么洪水猛兽在等着自己,却没想到,遇到了李湛尘,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李湛尘不仅没有欺负她,还待她极好,虽她现在被禁在这里,但她过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必从前差,饮□□细,衣衾柔软,甚至胜过从前做瑞年郡主之时。 第7章 永巷 这枚同心扣可不能舍弃。   李湛尘冠玉般的面容上起了漪澜,眼底异光转瞬即逝。   他没有回答,再次沉默了下来。   ***   月兮跟着李明华穿过重重禁卫,来到了德成帝的寝殿景明殿门外。   除了数名监宦外,景明殿的殿门前还立着男女暗卫各一名。   “得罪了,长公主殿下。”其中一名女暗卫上前来,伸手朝李明华的腰际触去。   李明华脸色并无愠色,张开手臂任她搜身,月兮站在一旁看着,提着食盒的手不由地紧了紧圆柱形的朱漆提手,李明华那边很快便结束了,她回过头来,朝月兮一笑,以示安慰,顺手接过了月兮手中的食盒。   两人搜身完毕后,暗卫终于推开了门,允她们进去。   一迈进寝殿之中,一股子药味便扑面而来,其间还混着浓郁的香气,似檀香,又与檀香有别。   月兮细细呼吸,勉强适应了下来,跟着李明华,越往里走,监宦越来越少,终于在快要到尽头时,看见了临壁放置的一张榻,明黄帐纬逶迤垂地,榻间被衾隆起,隐约可见其间卧着一个人。   景明殿内陈设如旧,两名侍婢正在殿内剪烛添香。   月兮加快了脚步,走近榻前,她撩开了帐幔,轻唤了一声:“父皇。”   榻上人双目紧闭,形容枯槁,除了尚存的绵绵呼吸证明他还有一丝生机外,他整个人骨瘦如柴,暮气沉沉,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就如同死去了一般。   “父皇,您快醒醒。”月兮握住他的手,又唤了一声,德成帝的手十分冰凉,月兮双手交叠握紧了他的手。   李明华放下食盒,走过来说:“月兮,你父皇这身子虚弱,你让他先歇着吧。”   “殿下可知我母后现在何处?”月兮问道。   父皇昏迷已久,这事她早就知晓,从前常和母后一起来景明宫照料父皇,总想着父皇能够尽早清醒过来,如今李浥尘篡位,她望父皇醒过来的心越发迫切,李浥尘对她和母后有着深仇大恨,接下来的路,黑得让她害怕。   “你母后被关去了永巷。”李明华自她身旁坐下。   月兮睁大了双眼:“李浥尘把我母后赶去了永巷?”   “是的,你弟弟姜霂被囚禁于桑榆台,至于姜霏霏,我还没有她的消息。”李明华从她手中取出德成帝枯瘦的手掌,道:“以后要唤陛下了,你直呼其名被我听了也就罢了,可别让有心人听去了。”   李明华瞟了她一眼,把德成帝的手放回被衾之中。   “多谢殿下,月兮明白了。”月兮低垂了眉眼,心头像是添了块石头,咽不下又吐不出来,堵得慌,“殿下,月兮想去永巷,看望母后。”   李明华沉默了片刻,对她说道:“以我如今的身份,自是不能带着你去永巷,我把我的腰牌给你,你快去快回吧。”   “多谢殿下。”月兮闻之,朝她福了福身。   “你也要好好想想我与你说过的话,陛下选后在即,这是保你母后和弟弟最佳的机会了。”李明华说这话颇有些语重心长。   听了“选后”二字,月兮一愣,直直看着李明华,目不转睛。   李明华取下腰牌给她,道:“你考虑些,去吧。”   待月兮离去,李明华叫侍女们都退了下去,待室内静谧,她目光回落到榻上人枯瘦的面容上,双眉微挑,朱唇轻启:“姜政和,我定会好好照料你的宝贝女儿,我受过的,她也得受受。”   “这样才公平。”   她面上仍然带着笑意,双眼如一口古井,深不见底,毫无波澜。   ***   “不许进。”   月兮站在永巷大门外,两个婆子将她拦住,气势汹汹地瞪视着她。   “就算是长公主殿下的命令也不行。”那两个嬷嬷躯体肥壮,挡在门口,就像两堵肉墙,屹立不倒。   月兮见状,暗暗摸了摸身上,值钱的东西只找到了一枚白玉同心扣和一对竹节翡翠玉镯。   她久在深宫,也知晓有宫内少许不成文的规矩,同心扣她常年戴在颈项,虽然她想不起它的来历,但能被她如此珍爱,想必会是什么重要物件,说不定是父皇和母后给她戴上的。   这枚同心扣可不能舍弃。   思索了片刻,她取下腕间玉镯,塞在那两个嬷嬷手中,目含乞求道:“求二位嬷嬷通融通融。”   两个嬷嬷拿起玉镯,在天光下仔细瞧了一眼,随即看着她,板着脸说:“只给你一刻钟。”   “多谢嬷嬷......”   “站住!”   月兮方道着谢,正要往里走,身后便传来了她的二姐姜肌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欲不理会,却不料右手直接被人拽住,往后一拉,强迫着她转过身去。   “我说是哪个奴婢偷偷摸摸往永巷去,果然是你姜肹。”姜肌一见她,俏笑起来,眼中满是得意和讥讽。   姜肌容貌并不出众,长得最多算是清秀可人,五官端正,只不过她这双眼睫生的极美,是一双难得的瑞凤眼,而她自己也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平日里眼妆精致出奇,一点金桔色勾了眼尾角,道不出的勾人风情。   姜肌身后,还站着姜朊。   “放手。”月兮冷静地吐出这两个字。   “啧啧啧,看看我们的冀侯夫人,怎么不在冀侯府,出现在永巷门口呢。”姜肌果真甩开了她的手臂,却走到两个嬷嬷面前,一把抓了那对玉镯,摔碎在地。   “你......”月兮眼睁睁看着那对玉镯被摔个粉碎,镯身四分五裂乍迸四周。   姜肌指着月兮,对那两个嬷嬷道:“她能给你们多少东西,我姜肌给十倍,唯一的命令就是别让她进去。”   “是,是。”两个嬷嬷都是宫中老人,自然很会审时度势,连忙答应着。   月兮心中愤愤但更多的还是酸涩:“你不要太过分。”   姜肌无视她的话,小碎步跑到姜朊身边,挽着姜朊走来:“我倒是忘了,正经冀侯夫人是姜朊姐姐呢,某些人厚着脸皮抢了别人的东西,这下好了,遭报应了吧。”   “啧啧啧,这穿的什么玩意,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嫡公主呢。”姜肌嬉皮笑脸地讥讽着月兮,口不择言。   “好了,肌儿,我们都是姐妹,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①。”一旁的静美人姜朊说道。   “呸,谁和她是姐妹。”姜肌骂骂咧咧。   “肌妹妹,别说了。”姜朊婉柔地劝着,又执起月兮的手,道:“肹妹妹,肌儿不懂事,你莫要与她计较了,这样吧,姐姐这里还有些银两,你先拿去应急吧。”   说着,姜朊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姜肌见状,忙夺下,攥在手中,道:“朊姐姐,你别给她,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和卫哥哥的吗?”   “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正争执着,骤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音。 第8章 卫泱 月兮愿听从姑姑安排。   来人正是卫泱,他如从前一样,墨发高束,爱穿一袭白色暗云纹直裰,衣缘镶黑缎,腰间系着缠金绦带,外罩绣着云鹤的大袖,显得身姿越发挺拔。   只不过他的眉眼间却透露出了几分疲惫,双眼中布满红丝,在看到月兮时,眸间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卫泱哥哥,你来啦。”姜肌抢先开口,拉着姜朊把她推倒卫泱身边,娇笑道:“你是来带姜朊姐姐回府的吗?”   “卫郎。”姜朊白皙若梨的面颊上浮上了一抹绯色,轻轻一唤,声若早莺。   而卫泱却直视着她身后的月兮,目不转睛,姜朊见此,脸色微不可察的变了变。   月兮见是卫泱,心中郁结,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出来时李明华嘱咐她尽快回去,算算时辰,她出来的够久了,况且方才玉镯被姜肌摔碎,她现下再无值钱的东西打点那两个婆子,今日这永巷,她是进不去了。   思毕,她正欲转身离开,谁知还未走几步,便被人拽住了细腕。   “等等。”卫泱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   眼角间瞥见一抹白,她绞着眉转身:“侯爷,请您放手。”   她试图挣脱,可对方把她的手臂锢的死死的,再用力也是徒劳,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她真有些不明白。   前几日卫泱联合李浥尘攻下了京都,也亲手把她抓进了一个黑黢黢的牢狱中,这还不够,难道他要和姜朊姜肌一起羞辱她,方能解了他的心头之恨吗?   “我有话与公主说。”卫泱紧盯着面前的少女,语气有些急促。   月兮看向他身后立着的姜朊和姜肌,那二人面色都沉了下来,尤其是姜肌立刻就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卫泱哥哥,你这是做什么?你没看到姜朊姐姐在这儿吗?”   姜朊很快便收拾好了脸上的神色,她温和地对姜肌道:“肌妹妹,我们先回避一下吧,卫郎有话要和肹妹妹说。”   “朊姐姐!”   “走罢。”   姜朊很是善解人意,把姜肌劝走了,月兮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冷淡地说道:“卫侯爷现在可以放手了吗?”   闻之卫泱一怔,移目触及他抓着月兮的手腕处,也感到了几分不妥,松开了手掌。   淡青的纯色衣袖间起了道道褶皱,月兮收回手臂,揉了揉,酸痛自肌理蔓延开来,原本皓白的细腕,此刻想必已起红痕。   “对不起。”   “侯爷客气了。”   月兮说完,转身欲走,卫泱连忙越过她,挡在她身前。   “三公主,我有话要问你。”他重申道。   “我与你无话可说。”月兮直视他的双眼,又加了句:“侯爷以后莫要唤我三公主了,我已不是公主。”   她的眸子清明,无一丝瑕光,卫泱心中隐隐有些不适,他皱着眉问道:“你会作画吗?”   月兮默而不语,她对他的问题无丝毫兴趣,只想尽快离开,正巧这时李明华身边的小姝来寻她。   “小姝!我在这里。”她朝小姝唤道。   小姝一见她便朝她疾步而来,到她跟前:“出大事了,你快跟我回锦华宫。”   “好。”月兮应道,就要跟着小姝离去,她正愁没法甩开这个人。   “姜肹!”   “侯爷勿要再纠缠。”   月兮走了几步,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到卫泱身前。   “之前的赐婚本是乌龙一场,侯爷不愿,亦非我想,侯爷把婚书烧了,就当你我没这场婚事。”她态度有些诚恳,道:“还有,我的嫁妆物件,侯爷找个日子送到锦华宫吧,多谢侯爷。”   以她如今的身份,要想在这宫内好过,金银钱财是必不可少的。   卫泱立在原地,看着月兮折回,原本黑下来的脸色又正常了些,正静待着她的回应,却不料,听来了这么一席话。   天降大雾,必有厚雪,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抹纤瘦的身影越来越朦胧,握紧了双拳,似想要缓解心头的不适。   ***   “袁皇后,被废去了封号,贬为庶人。”李明华坐在黑檀木的圆桌旁,手中捧着一只金漆釉质汤婆子,“是你父皇下的旨意。”   暖阁中烧了地龙,温暖宜人,月兮立在簇金双层鹿绒地毯上,绞了绞袖中的手指。   听到这个消息,她心下寒凉,却并没有多么惊讶,李浥尘痛恨母后当年算计了他们一家,他要报复母后,废后只是第一步,这一步,她早便想到了。   今日在景明宫前,正巧遇上了李浥尘从宫内出来,想必那时候他便是去按父皇彤印的吧。   李明华见月兮垂着头,若有所思,她问道:“方才我在景明宫与你说的话,你可想清楚了。”   月兮抬眼:“殿下想让我做皇后?”   “是。”李明华答得干脆。   “殿下为何要帮我。”   李明华叹气:“我也不与你打马虎眼,我实话与你说了吧,浥尘是我的亲侄儿,他从小就被送入京都为质,虽有世子之名,却是囚徒之命,三年前那场变故,他的性子变得更为阴鸷,他是个好孩子,我身为他的亲姑姑,自是不愿他被仇恨的火焰所烧灭,最终走向灭亡,恩恩怨怨,爱恨纠缠,这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能解开他心结的,只有你。”   李明华放下汤婆子,执起她的手,语重心长,“姑姑确实有些私心,如今你二人间尚有误会,我便想将你推到浥尘的身边,这么做确实会委屈你,可若成了,便是苦尽甘来,两全其美的好事。浥尘放下仇恨,而你,也能保全母弟。”   “我不行,他恨我,当初......或许我算计了他。”月兮低声道,李明华的手心滚烫,热温不断渗过她的肌理,熨烫着她的不安。   李明华轻抬了下巴,殷切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去试试,你怎知百炼钢不会化为绕指柔?”   月兮双眉紧蹙,鸦长的睫不住颤动着,内心纠结不已,李明华的话像百只铆钉车轮,在她心尖轧过。   “你再想想,你们姐妹三人,姜朊已与冀侯在一块,她排除其外,那后位人选就只剩你和姜肌,你不去争,难道要白白把这个机会让给姜肌?”   “据我所知,你二人嫌隙不浅呐,若她成了皇后,今后你和你母弟在宫内的日子还能好吗?姑姑能护你一时,不能护你一辈子。”   李明华能言善道,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月兮思忖良久,终是朝她缓缓颔首。   “月兮愿听从姑姑安排。” 第9章 清规 阿兄望你,万事三思   天色灰朦,一场飞雪果然簌簌而来,冰晶落在雕花的窗柩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一男子坐在窗前的椅上,手中握着书卷,身侧紫檀山水纹方案上点着一盏烛灯,灯晖挥散,落在他深邃的眉眼间。   “殿下。”   竹帘响动,从里间步出一少女,她身穿鹅黄小袄,迈着碎步而来,手中捧着一束腊梅,花瓣颜色殷红,自空中划过,宛若一道道流朱。   李湛尘放下手中书卷,抬眼看向来人,毫无波澜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温煦,看着少女走近,把装着红梅的白玉瓷安置在方案之上,她的手指白若葱根,肌理细腻远胜那白玉。   “殿下,奴婢学了新的按摩手法,奴婢给殿下试试吧。”姜霏霏见他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面颊有些发烫,收了收手。   李湛尘眉头微蹙:“今后莫要自称奴婢,你不是奴婢。”   “哦......”姜霏霏乖巧地点了点头,“那霏霏以后不这样叫了,殿下,我帮你揉腿吧。”   面前的女孩儿睁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眼皮泛粉,延绵至光滑的娇靥,樱唇一张一合,粉面玉琢,朱唇皓齿,娇憨的模样让他心中一片柔软。   “好。”他疏松眉头,轻轻颔首。   得到他的许可,姜霏霏搬来了一只小板凳,在他身侧坐下后,伸出手,掀开他腿上的绒毯,小心翼翼地按上了他的膝。   “殿下,您的腿有感觉么?”她边按着,边抬头询问他。   李湛尘注视着她,莞尔一笑:“有一些。”   许是烛光映进了他曜石般的眼眸,姜霏霏觉着他的目光有些灼人,容颜也煞是俊逸,宛如一幅上佳的水墨画。   她郝然低下头来,不去看他的眼:“殿下看书去吧,别一直看着霏霏,霏霏会怕羞的。”   她话音方落,上头便传来了几声低笑,声音明显压抑着,可也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出声来。   他笑话她。   姜霏霏双颊爆烫:“殿下别笑了。”   “好,不笑了。”   “你还笑......”   “真不笑了。”   “......你分明还在笑。”   小女孩儿娇声嘤嘤,桃儿般的面颊似能滴出血来,垂着头不敢抬头看他,缩着脑袋像一只刚出世的鹌鹑。   李湛尘不再笑话她,止住声,又执起了书,正欲继续览阅,屋外传来了仆人的通报声。   “殿下,陛下来了。”   李湛尘侧头,道:“请陛下进来。”   “是。”   姜霏霏听了他们的对话一顿,停下手中的动作:“殿下,霏霏先下去了。”   这个时候那位新陛下来,肯定是有什么要事要和李湛尘商讨,他们兄弟之间,她只是个外人,她应当回避。   “嗯。”李湛尘面上笑意全无,又恢复了一派平静之色。   姜霏霏站起身来,替他盖好腿上绒衾,端起小板凳就奔到里间去了。   李湛尘看着她逃得飞快的身影,如一只觅食的兔子,唇角微扬。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随后门被打开,来人走进屋来,他解开身上的墨绒大氅,覆在氅衣边缘的细雪掉落,瞬间化成雪水。   “陛下。”   “兄长不必多礼。”   厢房中弥漫着丝缕清甜的香气,似是女儿香,李浥尘不动声色,坐在李湛尘对面的墨椅之上。   前几日暗卫与他说过,他的兄长于狱中带走了瑞年郡主姜霏霏,虽然他并不知晓那女子对兄长有何特别之处,但只要兄长愿,他便不去过问。   一名仆人端了茶汤上来,替二人倒了茶水,又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清规,喝茶。”李湛尘伸手做了请茶的姿势。   清规是李浥尘的字,空碧无云露湿衣,群星光外涌清规①。   青瓷中茶烟袅袅,李浥尘只手端起茶瓷,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李湛尘看着他,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兄长,数日之后,便是我的登基大典,我给翊国投了国书,让他们务必派遣赵河来贡。”李浥尘放下瓷杯,缓缓说道。   翊国与曌国相抗已久,此次曌国国中内讧,君主异姓,翊国必会派遣使臣来访,探一探敌国虚实。   而那翊国赵河,他曾经偶得灵药数枚,传闻吃下此灵药可生死人,肉白骨,被人称之为“王母仙药。”   “若能得到一颗,兄长的腿,或许还有救。”李浥尘看向李湛尘的双腿,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李湛尘面色恬淡,仿佛并不在意:“我不希望你舍弃太多,就为换我这双腿。”   “不,阿兄的腿是因我而废。”李浥尘握紧了拳,三年前的旧事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若不是他受人坑骗,执意要去宫中救下那个狠毒的女子,阿兄的腿,也不会就这么废了。   是他的错,就该由他承担。   他的眼圈泛起猩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拿到灵药,治好阿兄的腿。”   还要让那些害过他李家的人,通通付出难以磨灭的代价。   李湛尘瞧着犹如困兽般的李浥尘,正欲开口劝慰,恍惚间脑中一阵刺痛,一些破碎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中。   他仿佛看见了他的阿弟,满面血泪,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女子。   他微微皱眉,双眼一睁一闭之间,那些画面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刺痛也消散了,如先前一般。   在此之前,霏霏亦是如此,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突然闯进了他的脑海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却又压制不住心中的异动。   像是有个声音,时时刻刻在他耳边耳提面命,要他护住霏霏。   “阿兄望你,万事三思。”   ***   李浥尘出汀苑时,天色已越发灰暗,簌簌飞雪变为鹅毛大雪,丛间细竹不堪重负,竟生生压断了几枝。   常幸见主子面色不豫,越发小心撑起桐油伞,心中琢磨着要不要把新得的消息告诉他。   思量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陛下,姜姑娘要见您,想是有事相求。”   反正这事陛下终归是要只晓得,不如早些说,以免陛下觉得这事是他有意安排的。   “哪个姜姑娘?”北风呼啸,连带着这声音也如同夹着冰棱,刺骨不已。   常幸小声恭敬地回道:“是姜肹姑娘。”   身前的人停下脚步,双眼直视前方,眸底幽暗一片。   “她在哪。”   “回陛下,在乾和宫。” 第10章 月兮 送去朕的寝殿   雪夜寒凝,殿内寂谧一片,月兮一人立在空旷寒冷的大殿之中,灯台上的烛光尽灭,窗外雪色生出少许莹光,浃入窗纱,映得她轻曼的身子越发纤薄。   她已在这里等候了近三个时辰,从日暮到夜半,他应是成心晾着她的,所以才迟迟不来见她。   冰凉渗入肺腑,呼出来的气息渐渐发烫,月兮紧了紧衣领,微咳了几声,她闭眼醒了醒神,继续等着。   常幸站在门外,透过镂花的窗子往里瞧了几眼,暗暗放下帷帐,回到后殿。   李浥尘正坐于案前,翻看着玉案上的卷宗,他剑眉绞着,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下颌崩紧,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   常幸弓着腰小步走进殿来,暗暗瞧着李浥尘的神情,他低下了头,不由地打了几个冷颤。   这后殿与前殿完全不同,后殿烧了地龙,焚着香炉,而他一进来,却被这殿内的“寒气”冻得寸步难行。   “陛下,姜姑娘还候着。”常幸开口道。   书房中只闻一片笔触纸张发出了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烛芯爆和翻页声,坐上的男人却恍若未闻,一字未言。   空气在此时都化为了压力,常幸的额间冒出汗珠,虽跟了陛下数年,却仍然无法捉摸透他的性子,陛下命他把袁后被废的消息传出去,不就是为了引姜肹姑娘前来求饶吗?   可现在人来了,陛下又把人晾着,晾着也就罢了,还扔在那样一个冰冷黑暗的地方近三个时辰,这位主子,心思多变,实在难以揣测。   再耗下去,可得把人冻坏了,常幸硬着头皮道:“陛下,前殿严寒,姜姑娘怕是要受不住了。”   “啪嚓”一声,章程砸落在玉案之上,常幸闻之立马跪了下去,五肢贴地,莫敢抬头,地面被汗水浸湿。   檀椅后移,李浥尘站起身来,面色犹如沉沉天色,迈开腿大步流星往前殿走去。   前殿中,月兮还立在原处,寒冷和困顿袭卷了她的身子,脑中像塞满了滚烫的棉絮,晕晕胀胀,她尝试挪动着双脚,竟恍然发现双腿有些失了知觉。   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缓缓呼吸,强迫着自己保持清醒。   这时厅后响起了脚步声,殿内的宫灯遽然亮了起来,紧接着一人破门而入。   是李浥尘。   月兮眨了眨被灯光刺晕的眼,她缓缓跪了下来,石砖上的冰寒渗入她的双腿,酸麻交织如刺,一针一针扎入骨子里。   “奴婢参见陛下。”她极力克制心中的恐惧,可说出来的话还带着颤儿。   那一夜他面颊染血,眼中满是狠意,扼着她的下巴,似要将她挫骨扬灰,此刻她想起,依然心有余悸。   “陛下,此女如何处置?”常幸赶到李浥尘身后,询问道。   李浥尘觑着脚下的人儿,幽深的眼中波云诡谲,就是这个女人,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若今后她落在他手上,他定要让她尝尝万劫不复,生不如死的滋味,然再见她,心腹却告诉他,她忘了他,她忘了与他相关的所有事。   她的眼如三年前那般纯净,没有一丝瑕质,她满脸无辜,看他的眼神犹如看到了一只野兽,一个彻彻底底的加害者。这三年他历尽千辛,血海谋生,而她却忘掉了一切,依然做她的无忧公主。   他改变了主意,就算她要万劫不复,也该带着那些肮脏的记忆,明明白白地万劫不复。   李浥尘蹲下身来,只手扼住了她的面颊,将她的身子拽向他。   少女雪颊若芙,柔软的嫩肉紧贴着他粗砺的指腹,因着他莽撞的动作,脸蛋儿瞬间被勒得发白,瑰瓣般的唇被迫微微嘟着,呼出香甜如蜜的气息,弯弯月眉蹙成一团,水润的眸中盈满了泪,却仍是强忍着没出声,也没像相逢那日一样落泪。   娇身瑟瑟,宛如一朵娇花,在暴雨中挣扎求生。   熟悉的幽香钻入他的鼻间,他眯了眯眼,目光下移,从她的脸颊落到她匀称姣好的身子上。这些年,她瘦了,圆圆的脸蛋儿褪去婴儿肥态,化作精巧的鹅蛋小脸,身子也是该丰盈的地方丰盈,该纤瘦的地方纤瘦。   眸底浮出稍许幽暗之色,恨了三年的人近在眼前,他可以随时□□于股掌间。   “送去朕的寝殿。”他道。   ***   月兮被两个嬷嬷扣着,扔进了乾和殿中,乾和殿的地板洁净而温热,她揉着小腿,踉跄着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殿门关闭。   殿内似乎唯有她一人,那人吩咐了要将她送来这乾和殿中,即时便上来两个嬷嬷,把她拉到浴房,为她梳洗了一番。   眼下她乌发齐腰,柔顺地披在肩后,发上还带着几分湿润,浴后衣物穿得更是单薄,雪白的寝衣下,仅仅穿了一件薄薄的兜儿。   李浥尘竟要她侍寝?这无名无份的,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羞辱,可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下定决心来之前,原是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他恨她,却不杀她,而是肖想她的身子。   难道姑姑说的没错,或许他还对她余情未了。   月兮思索着,突然后头传来一丝响动,她顿时心中一凛,转过身来,往声源处瞧去。   原以为是李浥尘来了,却不料来了一只巨型犬类,冲开重重帷帐,气势汹汹地奔来。   那只畜生足足有人半身那么高,长着满身黑得发亮的蜷毛,大拉长耳,张开的嘴中牙尖齿壮,喉间不断发出怵人的怪声,锐利的目光锁住不远处惊慌的少女,遒劲的四肢一跃,直朝月兮扑来。   “啊,别过来。”   月兮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后退,直到后背抵在那紧闭的朱漆殿门上,她极怕狗,自她明事以来,最怕的东西便是犬类,从前凤仪宫内连只狗崽子都没有,何况是这样一只凶猛高大的狼狗。   眼看着躲不过,她慌忙抱着头蹲下身子,害怕地缩在角落中。   那男人就是推她来喂狗的吗?   月兮蜷着身子,紧闭双眼,腰身不住发颤,等待着噩梦的来临,不料过了好一会儿,那只犬仍然没有咬她。   脚尖忽传来些许湿热,月兮怔了怔,慢慢睁开眼,竟看到那只巨犬,摇晃着蒲扇般的大尾巴,一下一下舔着她裸露在外的莹白脚趾。   仿佛在讨好她。 第11章 侍婢 没伺候过男人?   月兮见状,如触电般急忙缩回脚,欲避开它,而它却好像并不介意她的躲避,反而朝她探过头来,摇头晃脑,硬是不愿离开,完全没有之前那副恶狠狠扑食的模样。   它似乎在邀请她摸摸它的头。   它不住地晃着尾巴,屈下两只前腿,朝她拱了拱。瞧这模样,像是她不摸,它便不会离去了,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月兮心下权衡利弊,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恐惧,伸出手朝它的头探去。   不远处的浅金丝罗帷后,李浥尘目光灼灼地看着外边的那一幕,他长身玉立,一身黑袍上没有一丝褶皱。   女子长发凌乱,颤巍巍地抬起手,晶亮的双眸中清波微动,溢出骨子的恐惧不像是作戏。从前他年少,辨不清拙劣的演技,然今时不同往日。   她果真失了记忆。   她从前的确怕狗,可自从与他养了墨焰以后,便渐渐不再害怕,时不时带了牛乳过来找他,然后蹲在墨焰身前,仔细看着墨焰喝下,还用双手揉弄着它的耳朵,再拂一把绒绒毛发,嘴上也叽叽喳喳的不停,总唤它,   小奶焰。   直至今日,墨焰仍爱饮牛乳。   思及此,李浥尘的双眼湮了湮,他掀开罗帷步出。   “墨焰。”   墨焰听到主子的唤声,抬头一顶,蹭了蹭月兮的手心后,飞快调转身子,往李浥尘奔去,矫健身姿越过半空,一身墨色如同熊熊烈焰。   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月兮身子一搐,急忙收回了手,她见李浥尘来,坐直身子跪着:“参见陛下。”   声音娇细。   刚出浴的少女气质出尘,尤其是刚刚受了惊吓,更显得肤白若纨,几缕青丝沾在她修长的雪颈上,又顺着细肩柔顺地垂落于鼓囊的胸脯前,去了略厚重的冬装,越发显得她腰肢纤细,堪堪欲折。   李浥尘命人把墨焰带下去后,看着跪在脚下的月兮,冷冷道:“跟过来。”   “是。”月兮紧了紧衣袖,站起来跟在李浥尘身后,她垂着头,心中仿佛塞了几颗跳珠,不断碰撞弹跳着,不得安宁。   李浥尘是要她侍寝吗?可是她还未行过那种事......   “砰”   正想着,前面的人骤然停了下来,她一头撞在了他坚硬的阔背上。   “陛下恕罪。”月兮顾不上额上的酸痛,连忙退后几步道。   李浥尘没有回头,瞧不出他有没有因此生气,只听他说:“这是你的。”   颦了颦眉,月兮左右盼了盼,在右边看见了一个小厢房。这是个三进的寝殿,前殿摆放着圆桌书案,中殿给值夜的奴婢劈了类似于厢房的小屋子,后殿才是主子们休养生息的地方,后殿外还有专供主人洗浴的浴房。   “还愣着做什么?”   月兮回过头来,发现李浥尘已经走进了里间,立在云龙金榻旁,望着她的眉眼肃然。   “过来给朕宽衣。”   “是。”   她迈着小步疾行过去,李浥尘面对着她张开双臂,她心中忐忑不安,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娇宠公主,压根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她暗暗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他再去迁怒母后和阿霂。   李浥尘紧盯着面前的少女,她双颊染上层层绯色,在灿黄灯光的映照之下,显得妩媚靡丽,一双嫩白颤巍巍朝他腰间抓去。   她的动作极为生硬,一条腰带,解了良久,淡淡清香萦绕在他的鼻间,他目光不离她的脸:“没伺候过男人?”   他遽然一问,语气有些轻佻,正在为他褪下外袍的月兮愣了愣,摇着头回道:“回陛下,奴婢没有。”   声若蚊喃,双颊越发烧红。   “呵,袁废后竟也舍得。”他讥讽道。   月兮见他突然提到自己的母后,她睁大了眼抬头望着他:“我母后,她不是这样的为人,陛下羞辱我便好。”   没舍得什么?没舍得让她伺候男人吗?他说的这话真真有些伤人,他当她母后是什么?他当她是人尽可夫的妓子吗?   李浥尘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少女眼中又浮起泪,泪光中尽是对他的控诉,他心中生出几分烦躁,道:“今后你就是我身边的贴身侍婢,出去。”   月兮咬了咬唇,想说的话已在心中默了好几遍腹稿,她直视着他的眼,糯糯着道:“陛下,奴婢的母亲,她向来慈爱,不会......”   “闭嘴。”他面容紧绷,怒气肆生,“还不走,是想给朕侍寝吗?”   “陛下恕罪,奴婢这就下去。”月兮见他发怒,身子颤栗地咽下了还未说出的话,退了出去。   月兮来到了方才李浥尘指给她的厢房,她推开小门,发现其中只放着一张红木榻和一件绘着梅纹的锁柜。   她走进去,轻声地关了门,这道门是没有锁的,毕竟要方便夜里主人家偶尔有事吩咐。   榻上铺着薄盖,放着一张素衾,殿中没有炉子,月兮爬上了榻,抓着素衾裹住了自己的身子,素衾冷硬,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再加上有些认榻,她每日都没有睡好。屋子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许是今日折腾得够久了,困顿逐渐吞噬了她。   月兮终于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良久,厢房的门被打开,一人迈了进来,停在榻前。榻上的少女睡姿静雅,呼吸绵沉,她领口微开,一枚白玉扣被红线串着,从颈项间掉出,滑落在她的肩头。   窗外莹莹雪色,点点落入玉中,男子拾起那枚白玉同心扣,指腹摩挲着玉面,眼神隐晦如墨。   ***   第二日五更,月兮便醒了,宫里的若袖嬷嬷给了她干净衣衫,大公公常幸也给她安排了住所,她洗漱了一番后急忙回到乾和殿,为李浥尘侍衣。   好不容易熬到他去早朝,月兮又赶着回住所,她从榻下抱出了刚藏进去的一只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放满了金银玉器。   今日她梳洗时,小姝抱着这个来找她,并告诉她,卫泱已经把她的嫁妆运到了锦华宫,姑姑怕她在乾和宫身无分文受人欺负,于是让小姝送了一些首饰银两过来,若是不够用了,还可再去锦华宫拿。   月兮心中微烫,姑姑的大恩大德,她定要寻个机会好生报答。   她挑了几样玉器首饰,藏在袖中,便往永巷去了。   这一次终于顺利买通了看管永巷的两个嬷嬷,一路上也无人阻拦,月兮进入永巷,按照那两个嬷嬷的指引,来到了囚着她母后的屋子。   她念母心切,一见门口无人看守,便推门而入。   在看到袁后的那一瞬间,她乌瞳震颤,泪水挤出眼眶,涌流如柱。   曾今雍容华贵的一国国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竟沦落于此。 第12章 婚书 婚书我没烧,你还是侯夫人   屋内晦暗,壁上只有一口小窗,丝缕光线挤入窄牖,照着那个浸满疲惫的身影上,那是一名妇人,她鬓发凌乱,穿着脏兮兮的麻布素衣,正弯着腰背跪在旮旯中洗什么东西。   双手双脚皆被粗长的铁链箍住,随着四肢的晃动,锁链也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一根根铜柱连成一排,形成一道屏风,将她和那妇人分隔开来。   月兮瞪大了双眼,脚下若踩到了粘土,往铜柱屏边小步移去,她目光不离那个妇人,虽去了精致的衣饰,被囚暗室,可看这身形,这个妇人就是她母后。   向阳的小闼被推开,外边的亮光形成光柱射了进来,正在清洗的妇人身子顿住,也意识到来了人,而外边却一片宁静,并没有号令声和,也没有咒骂声。   “母后……”   妇人缓缓转过身来,晨光落在她满是灰尘的面容上。   在看清妇人的脸后,月兮眼中的泪掉落得越发急促,一颗颗水晶砸在灰黑潮湿的地面上,碎裂成花。   “母后!”月兮奔到铜柱屏前,双手抓着铜柱,铜柱坚实,排列紧密,她无法撼动一分。   袁后丢下手中的东西,欲朝她走来,却被短链束缚住了身子,挣扎间,锁链碰撞的声音响遍整个暗室。   “月兮,你怎么来了此地?”   锁链绷直,袁后极力靠近铜柱屏外的女儿,却无能为力,伸出手臂也不能触到柱子分毫。   “母后,女儿买通了永巷的嬷嬷。”月兮说道,目光从袁后浸泡的通红发肿的双手,移到袁后身后的木盆中。   盆内尽是脏污的布料,仔细瞧着,像是……鞋袜。   木盘旁边放着数只比人还高的木桶,隐约可见桶中堆满了脏兮兮的鞋袜。   “母后受苦了。”月兮哽咽,心中满是酸楚。   母后好歹曾是一国之后,李浥尘竟如此羞辱母后,把她囚在永巷也就罢了,还逼迫她清洗宫人们换下的鞋袜。   “卫泱呢?他没护你吗?”见她身穿宫装,袁后长眉一拧,问道。   月兮摇头,慢慢地把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告诉袁后。   “卫泱这个畜生!竟出尔反尔。”袁后听了,怒骂了一句,又迅速镇定下来,对月兮说道:“月兮听着,你好生照顾自己,今后无要紧事别再来寻母后,明哲保身要紧。”   “不,不,母后,月兮会想办法救您出去。”月兮软了身子,滑坐在柱屏下。   袁后蹙眉,神情变得严肃:“月兮,你在李浥尘身边,先委屈些时日,你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坚强一些,活下去,你舅舅逃出了盛京,不日定会回来救我们,到那时我们能不能活着逃出宫去,或许关键在你,所以你必须坚强起来,这样才该是我袁贤君的女儿,大曌的嫡公主。”   “月兮,女子力量虽柔,却也不容小觑,李浥尘不杀你,自有他的原因,世人皆爱求而不得之物。不知母后这样说,你可明白。”   月兮怔怔地看着袁后,点了点头,即刻又摇头,她正想再开口,那两个嬷嬷走进屋来。   “走了走了,时候到了。”两个嬷嬷抓起月兮就往外撵,“里面的,继续洗你的东西,洗不完今个没饭吃,还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呢。”   两个嬷嬷把月兮推出屋外:“姑娘快些走罢,若是走晚了,被人发现了,老奴也不好交差。”   “二位嬷嬷,请再听我说两句。”月兮拦住她们,把袖子里的金银都掏了出来,道:“嬷嬷,婢子的母亲身子不适,二位嬷嬷可否心怜心怜,莫要让她太过劳作?”   两个嬷嬷看了眼她手中的东西,嫌弃地说:“不行不行,姑娘走罢。”   月兮会意,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到永巷,身后跟着四个太监。   太监们把两只大红木箱抬到了嬷嬷面前,打开箱子,金银玉色,一派豪奢,两个嬷嬷的眼珠子瞬间瞪如铜铃,恨不得立马爬进箱子里,这辈子都不出来。   “请二位嬷嬷,多多担待。”月兮朝她们福了福身,“今后不止这些的。”   “担待,担待,必须担待!”嬷嬷眼不离那些金银珠宝,忙不迭地点头。   月兮松了一口气,看着时候不早,她嘱咐了几句,就忙往乾和宫走去。   天上又飞起了雪霰,月兮疾步走在长长的甬道上,路上时不时有宫人穿行。   白晶落在她的发上,她浑然不觉,今日见到了母后,眼睁睁看着母后受此苦难,她实在心中不忍,不过还好有那笔所谓嫁妆,打点了那两个嬷嬷,想必母后在永巷不会过的太艰辛。   只是,若那笔嫁妆耗尽了,她们还没能逃出宫去,又该如何?   还有母后说的那席话,让她坚强起来没错,从前都是母后将她护在膝下,她无忧无虑做了十几年的公主,如今也换她来保住母后。   只是母后说的后半句,又是何意?   她皱着眉,迎着风雪,边行边思索着。   “姜肹姑娘。”   前方传来一声唤,是卫泱的声音。   月兮抬头,恍然惊觉,她已到乾和宫的宫门口,卫泱方从宫内出来,正好撞见了她。   一见卫泱,月兮便想起今日清点嫁妆时,书箱中少了一本书,上面都是她写下的墨彩配方和绘画心得。   她朝他福了福身:“冀侯爷。”   卫泱大步迈到她身前,披着一件雪绒大氅,大氅下是一身朱红官袍,像是刚下朝的模样。   “侯爷,运回来嫁妆中少了一本书,不知你可知晓?”月兮开门见山。   “是这本吗?”卫泱从怀中拿出那本日志,问道:“里面的东西,都是你写的?是何人教你的?”   “无人教奴婢,请侯爷归还。”   面前的女子紧锁蛾眉,眼眸清亮,鸦发小髻上落满了白雪,衣着单薄身子在寒风中微瑟,说出来的话却坚定。   这模样,极像他遇到的那个戴着兔耳面具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离开时说自己是大公主,他不是没去考证过,宫规森严,平日里公主们不得旨意,是不能随意出宫的。   而当年花朝节,大公主姜朊恰好被选为百花花神,德成帝允她出宫。再者,那时的姜朊已有盛京第一才女之名,后又得她亲口承认,他这才认定了姜朊便是那个为他解围的小姑娘。   却不料,命运弄人,他还是认错了人。   卫泱浑身冰冷,将日志递到了月兮面前,月兮伸手接了过来,那日志上还带着温热。   “多谢侯爷。”月兮道谢,便要绕过他离开,越过他时,耳边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三公主,婚书我没有烧,若你不想待在宫内,卫泱可带你离开。”   女孩儿侧头,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怪物,卫泱一身冰冷渐渐发烫,像是有一盆烧得赤红的炭火,在足下炙烤着他,发烫的蒸气攀附啃食着他的肌理骨血,一点一点把他侵蚀殆尽。   他想他是疯了,即便那个小姑娘真是她又如何,难道这些年他对姜朊的情意就比不上那一次邂逅?   即便他真的认错了人又如何?姜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又温柔端惠,善解人意,娶回来做夫人,宜室宜家,他不正是喜爱这样的女子吗?   可是不知为何,他舍不得眼前这个女孩儿,自从发现当年那个小姑娘是她,他便日思夜想,看着那一纸婚书,数次欲将它投入火炉中,但就是下不了手,最后只能作罢。   他从不知,自己竟如此优柔寡断。   或许他并不爱姜朊,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动心,便是对那个戴着兔子粉耳面具的姑娘。   “侯爷这话是何意?”她垂着头,明明是问句,听着却没有疑问的语气。   卫泱喉中像是含了块烧碳,他说:“婚书我没烧,你还是侯夫人,若你愿意,我可以奏请陛下,带你回府。”   “侯爷可以救出奴婢的母亲和阿弟,把他们一起带出宫吗?”月兮呼出胸内的滞气,直视着他。   眼神中却没有一丝请求之意。   他怔了怔:“不可。”   月兮自嘲地笑了笑,垂眼就要走,卫泱慌了神连忙扯住她的手臂,道:“你留在宫中,陛下必不会放过你,你不想出宫吗?”   “奴婢如今境遇,难道不是拜侯爷所赐?”月兮抬眼,眸中若含着一泓清泉,明澈见底,泉面耀着泠泠莹光,“侯爷好好待朊姐姐,想必她正在府中等侯爷回府。”   卫泱闻此,浑身僵住,一身热烫像是被泼下了一盆冰水,凉的彻底。   是啊,若他把姜肹带回去,姜肹是侯夫人,那他又该置姜朊于何地?送回宫中?另寻夫婿?还是一并娶了,这简直荒谬,他是真疯了不成。   “姜肹……”   “放开她。”   卫泱还想说些什么方开口,便被一道冷冽之声打断。   月兮见了来人,心中一惊,连忙挣开卫泱的手,屈膝跪在雪地之中。   “奴婢参见陛下。”   卫泱见状,也跪下身来:“臣卫泱,参见陛下。”   雪地中响起细碎的冰裂声,李浥尘一步一步踏着冰雪走来,常幸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卫卿还未出宫,是被这宫中景色迷了眼么?”李浥尘语气淡淡,居高临下瞧着跪在脚下的卫泱。   一双玄色织金龙履踱到身前,月兮暗暗绞紧衣袖边缘,方才慌忙一瞥,她分明看见了李浥尘纯黑大氅上的积雪,想必他已来多时了。   是不是她和卫泱方才说的话,都让他听去了?若是他知道她存着逃出宫的心思,他该会怎么治她?   她心中颤栗不止,只希望卫泱能好好说话,别再疯言疯语。   “回禀陛下,臣想带自己的新婚夫人出宫。” 第13章 骨气 男人,还是得有些骨气   卫泱这话,就如晴天里的一道霹雳,狠狠劈向她的身子,将她的心田灼得灰焦,卫泱这个人必是恨极了她,所以才这般存了狠心要为难于她。   旁的姑娘总说,一个女子若是嫁错了夫婿,这一生就算是毁了,从前她不觉着,如今她亲身经历,可算明白了。别说嫁错,就算是选错了嫁娶之人,也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事。   “哦?卫卿的新婚夫人。”李浥尘不露声色,顿了片刻,问道:“是何人?”   卫泱挺直腰,双掌交叠置于额前,答道:“臣的新婚夫人,正是三公主。”   “朕记得前几日,卫卿还与朕说,心悦大公主姜朊,欲娶其为妻,怎今日又变了。”   卫泱怔了怔道:“之前是臣弄错了人,现下臣查实,三公主才是臣的心仪之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锦簿,呈上来:“臣有婚书在手,请陛下成全。”   朱红描金锦簿出现在眼前,李浥尘的眸底墨光凝聚,他伸出手,拾起了那本婚书,慢慢翻开,修长如削的指尖拂过内里洁净的洒金宣纸。   一时间四野阒静,雪落闻声,跪着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抬头,去看李浥尘的脸色。   伫立在雪地中的人,如泰山般安稳不动,可立在他身后的常幸却看得清晰,陛下捏着薄纸的指尖泛着白,也不知暗暗使了多少力气在其中,但陛下擅于隐匿自己的情绪,面上还是风清云淡的模样。   陛下对这个姑娘,必不一般。   月兮跪得双腿钝痛,昨夜在乾和殿等候了李浥尘三个时辰,今日于乾和宫,锦华宫和永巷三处奔波,现下又长跪于冰冷的雪地之中,雪水融化,向她渡来无尽严寒,像尖锐的冰针,刺入骨子里,再毫不怜惜地拔出。   “陛下,奴婢有话要说。”月兮稳住身子,抬起头来。   李浥尘侧头,直视着她,眼底幽深若一双黑黢的漩涡,无一丝光芒。   月兮深吸了一口凉气,见他不说话,她只当他应了。   “奴婢不愿随冀侯出宫。”   “三公主!”一旁的卫泱听了急道。   月兮恍若未闻,由卫泱带她出宫,她倒不如自己想办法出宫,何况这宫中,不止她一人,还有母后,阿弟和至今下落不明的霏霏。   “奴婢与冀侯这场婚事,原是父皇乱点了鸳鸯谱,奴婢与冀侯素未谋面,何谈心仪,况且大婚那日冀侯并未露面,奴婢与冀侯未拜高堂,空有一纸婚书也做不得真夫妻。”月兮弯腰,朝李浥尘拜了拜,“奴婢不愿与冀侯出宫,请陛下明鉴。”   她这袭话听得卫泱浑身僵硬,像石化了一般跪在原地。弄错了人是他,没去迎亲的是他,把月兮一个人晾在新房中的是他,亲手送月兮入狱的也是他。   她倒是提醒了他,他究竟做了多少伤害她的破事,竟还有脸在此缠她,恬不知耻地说出那些要带她回府的话。   “冀侯,听到了?”李浥尘唇角微扯,看着脚下那个神情落寞的男子,“她不要你,你何必纠缠,一个女子罢了,男人,还是得有些骨气。”   他俯身拍了拍卫泱的肩,薄唇轻启:“常幸。”   “奴在。”常幸应道。   他的目光不离卫泱,反手把书递到身后,常幸连忙将婚书接了下来。   “把这婚书烧了,顺便送卫侯出宫。”话毕,便转身离去,月兮见状顾不上双腿上的酸疼,站起身来,微跛地跟了上去   “是。”常幸行了礼后,朝卫泱走去,“侯爷,您这边请。”   卫泱仍跪在原地,一身颓靡,眼中的那抹纤细如云烟般稍纵即逝,他眸底的光也渐渐随之湮灭了,双眼变得空洞。   直直看向佳人离去的方向。   乾和殿内。   李浥尘步履流星,朝寝殿内行去,氅边随风掀动,身后的女孩身子摇晃,试图极力跟上他,脚踝处的痛疼越发钻心。   月兮进了殿后,绕过黄花梨山水墨绘屏,见李浥尘立在黑檀木刻螭纹衣架前,背对着她,雪水顺着大氅上的墨黑绒毛往下滴,顷刻间地面一片潮。   她垂着头走上前去,为他解开了外氅,李浥尘身形高俊,她目光所及之处,才堪堪到他胸口,解下的外氅湿漉漉布满雪水,她险些没能抱住,踮起脚尖把它好生挂在了黑檀木螭纹衣架上。   原以为他已走远,不料一回头,猝然撞见了他放大了数倍的容颜,月兮生生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去,踝骨上的痛疼得她步子凌乱,玉额间也沁出了无数细珠,双臂无力地在空中滑动,终是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就要撞上满是木榫的衣架上时,一只劲臂飞快圈住了她的腰,整个人也被带入了一个温热而坚实的怀抱之中。   李浥尘搂着月兮细软的腰身,看着怀里柔弱喘息的少女,粗砺的指腹抚上她的颊线,眼神幽缈。   “姜肹,这才几日,你便让卫泱成了你的裙下之臣,果然好手段。”   月兮脑中发晕,冰凉的触感让她身子瑟缩了一下,她闭了闭眼站稳身子后推开了他。   “陛下,奴婢与卫侯毫无瓜葛。”她平静地答道。   “那这是什么?”   月兮抬头,看着李浥尘拿起她的那本日志,她低头发现腰间绣包已空,约莫是方才他抱她的时候顺手拿去的吧。   他该不会以为,这是她和卫泱的私授之物?   “回陛下,是奴婢错嫁去侯府所带的物件,今日在宫门口见到侯爷,顺便要还罢了,您若不信,书里边有奴婢的落款。”她垂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浥尘翻开了日志,果然看到一排排熟悉的娟秀小字。   上边书写的是她自己配的墨彩方子。   她从前兴趣爱好颇多,可愿意废精神专研的,却只有绘画这么一项。   他阖上日志,瞧着她的目光变得锐利:“朕问你,你今晨去了哪?”   月兮心中一紧,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莫不是他知道她去见了母后?   “奴婢去探望了母亲。”   从前她在凤仪宫时,也知母后在阖宫各处都安插了眼线,李浥尘如今是皇帝,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欺瞒,是最愚蠢的做法,她何必自讨苦吃,倒不如实话实说。   “你如今倒是很实诚。”李浥尘转身就往御书房走去,边走边道:“更衣后到御书房伺候。”   “是。”   月兮沐浴更衣后,来到了御书房,刚到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了女子的娇笑。   她不动声色,轻轻推门而入,只见她的二姐姜肌,手上托着一个水晶果盘,朝李浥尘走去。 第14章 橘子 醋意大发   姜肌身穿一袭鹅黄百蝶穿花缎袄裙,外罩织金百花绡大袖,弯月髻间金雀冠,浑身上下,金光熠熠,光艳逼人。   涂着丹蔻的细指拖着水晶果盘,盘中的金灿灿的蜜橘颗颗圆润,整齐地摆放在果盘中,薄薄的表皮上还带着润珠。   姜肌扭着水蛇腰,施施然在玉案前停下。   “陛下,这些金橘是臣婢亲自去司苑司挑选的,颗颗饱满新鲜,陛下尝尝?”她巧笑嫣然,眼角桔色斜飞入鬓。   李浥尘坐在案后宝椅上翻阅卷宗,并未抬眼。   方进门的月兮,顿住脚步思忖着。   她是不是来得不太巧?   正打算退出门外,却闻一声,“还不进来?”   此时站在门边的唯她一人,月兮一抬头,便与李浥尘的目光相撞,她忙关上门,往里边走去。   “奴婢参见陛下。”月兮无视姜肌目光不善的打量,朝李浥尘行礼。   李浥尘本想随意说几句打发了姜肌,不过一见月兮来,他改变了主意。   “二公主来寻朕,所为何事。”李浥尘侧头看着姜肌,态度温和了不少。   他容颜清俊,瞧得姜肌面颊不禁绯红起来,她扭了扭身子道:“臣婢见陛下幸苦,所以特意来看望陛下。”   “陛下,臣婢为您剥橘子吧,这橘子可甘甜了。”姜肌说着,就伸出玉手,欲从果盘中拿出一个来。   “且慢。”李浥尘挑了挑眉,道:“二公主金娇玉贵,当好生养着,这等粗活。”   “让她来。”李浥尘顿了顿道。   他看向立在一旁的月兮,意欲何为,昭然若揭。   姜肌会意过来立马娇声赞同:“甚好,甚好,陛下神武!”   月兮见状,菱唇一抿,眉头都没皱一下。   “是。”她福了福身,先去净了手后,拿来了一个干净的墨玉梅花瓷盒,便立在玉案旁,一个一个剥起橘子来。   不就是剥个橘子么。   她爱画,从前为了绘画把若葱根的指甲都绞了,所以这会儿徒手剥起来,确实有些费力,好在这些橘子都是宫廷贡橘,皮薄。   姜肌笑脸盈盈,嘴裂的都要合不拢了,她见李浥尘在写字,便附身过去,娇滴滴地说:“陛下,阿肌为您研磨可好?”   三个公主中,她是最先遇到李浥尘的,那时年少便觉着他俊美无俦,心中也是有几分欢喜他的,只是当时李浥尘是京中质子,无权无势不说,还时不时要被其他贵胄子弟欺负,她这才按下了自己的芳心。   此后没多久,这李浥尘不知为何与姜肹搅到一块去了,甚至还到了要定亲的地步,可惜他和姜肹的那门亲事终究只是袁后做的一个局,引人入瓮罢了。   想想也对,她是庶公主身份都瞧不上李浥尘,何况身为嫡公主的姜肹,但玩弄人感情的行为,她也是极为不耻的。   姜肌心想着,瞥了正在剥橘子的月兮一眼,眸中尽是不屑,她拿起墨条就欢喜地研了起来。   “常幸。”李浥尘抬头唤道,“去为二公主搬张椅子来。”   “是,陛下。”常幸在门外应道,椅子很快就搬到了姜肌身后。   “多谢陛下!”姜肹羞郝道谢,坐了下来。   她心中欣喜雀跃,想起与李浥尘重逢的那日,血染皇宫,肝髓流野,她属实吓到了,若不是听闻他要在她们姊妹三人之中择选一位皇后,她铁定躲他躲得远远的。   没料到的是,李浥尘待她竟如此温和,难道他心中已然选定她为皇后了吗?   这一趟,来对了。   姜肌在一旁浮想联翩,脑子里已经幻想着自己做皇后会是怎样光景。   李浥尘唇角微勾,带着几分嘲意,他以书为障,偷眼朝那个正在剥橘子的姑娘瞧去。   他知道她与姜肌不对付,数年前他在盛京为质,遭人欺辱,那时姜肌恰好路过替他解了围,姜肌说喜爱他的画,他便答应姜肌,送其一幅。   这事让她知晓了,她醋意大发,先是为他惩戒了那些欺辱他的人,后又使小性子,命他去把送给姜肌的画要回来,改赠了其他物件。   从那以后,她便缠着他,要他教她绘画,还说以后他只许为她作画,不准再为旁人,男人也不行。   十分霸道。   可如今……   身旁的少女安安静静,面不改色,聚精会神地剥着手里的橘子,仿佛身旁无人。   她剥得极为认真,白润十指去了金黄的果皮,抽落嫩丝,再细细分成数瓣,放在梅花盒中。   还摆出了个漂亮的花状。   暖黄的灯光洒在她娇嫩白皙的脸盘上,晕出两朵彤云。   她仿佛没听见他们讲话,她一心只想剥好盘中的橘子,她毫不在意他如何对待姜肌。   李浥尘唇角下沉,一张脸绷得直直的。   “别剥了。”他朝她低喝一声。   猝不及防,月兮吓得手抖了一下,剥到一半的橘子不慎落入盒中,还在盒内打了两个滚儿。   她抬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发怒的男人,手脚无处安放,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在这剥橘子,未置一言,他为何忽然就生气了?   难道是她剥的橘子,令他不满意了?   月兮看了眼盒中整齐排放的橘瓣,像一朵盛开的金菊。   不应该呀。   她茫然地立在原处,听候发落。   “朕想起来,你今日在永巷与那两个奴婢私相授受,有违宫规。”李浥尘黑着脸,沉声道:“朕罚你所有财物没收,扣俸半年,抄新制宫规十遍。”   “陛下……”月兮呆呆地看着李浥尘,眼中满满的不可置信。   姜肌在一旁看着好戏,趁机插了一句:“陛下,阿肌前几日还看见她给永巷嬷嬷金银呢,可不止一次两次了。”   李浥尘闻之深皱了眉,对月兮说道:“有异议?有异议加抄宫规十遍。”   “回陛下,奴婢领罚。”月兮瘪了嘴,不敢还口,只得乖乖应下。   所有财物没收,还没有俸禄,那她今后如何是好?   ***   夜半寒凉,梅雪映窗,一点残灯织出薄薄的一层光纱,月兮身上蜷着被衾,安静地趴在灯下抄写新制宫规。   屋里没有炉子,有些冷,她本想去司计司买个汤炉回来,只是现下也没法了。   想想今后的日子,月兮深吸了一口气,这李浥尘当真喜怒无常。   她垂眼继续抄写,笔下方巧抄到了“侍寝”二字,她多看了两眼。   新制宫规中,关于侍寝制度,加了这么一条:无名无分的宫婢若是被圣上临幸,不得留夜,若留夜,则杖二十。   抄着抄着,困意徐徐袭来,月兮摇头醒神,一阵幽香钻进她的鼻,困意愈发深了。   自她来到乾和殿,她总觉得这股香似能催人安眠。   “哗啦!”   正想着,厢房的门骤然被大力推开,房门砸在壁上,发出了极大的响动,月兮惊得身子发怵,回头往门口望去。   李浥尘长发散乱遮住了面颊,他身穿墨袍,笔直地立在门外,周边乌鸦鸦的黢色与他融为一体,瞧着阴煞煞的,可怖得慌。   “陛……陛下?”月兮骇然坐起身来,拥着棉被,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额前青筋鼓动,目眦欲裂,眸底如含血海。   下一瞬,便朝她扑了过来。 第15章 心疼 细查当年之事   月兮避之不及,生生被他压在身下,脊背撞上冷硬的木榻,剧烈的痛霎时如狂风暴雨般袭卷全身。   白纸纷飞,残灯破灭,还未等她缓过神来,男人沉重的身躯附了上来,那人宽额间布满汗珠,紧绷着面,一双眼爬满了血丝,深邃而空洞,如恶兽一般紧盯着她。   似是丧失了神智。   月兮不安极了,心中如在舂米,砰砰乱跳。   “陛下,您怎……啊!”她方开口,李浥尘便不管不顾朝她的脖颈咬去,颈项间传来尖锐的痛,她双手不住拍打着他的胸膛,却无法撼动分毫。   “放开我,陛下您怎么了?”   “来人啊,救命……呜……”   无人应答。   那男人像是疯了一般,攥住她的手,扯向头顶,巨大的力道,让她疼得噎住了声。   他咬着她的颈不放,月兮咬牙忍受着,试图想法子把他推开,她身子一凉,上衣的系带被扯开。   她懵了一瞬,浑身僵硬了起来。   他要做什么?   此时她浑身被他死死锢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心中的恐惧陡升到了极致。   细薄的眼眶再也兜不住热烫的泪水,一滴连着一滴,若串珠般沿着秀美的颊线滑落鬓中。   李浥尘被困在一片虚无中,在这里有无数残酷的杀戮者,让人如临地狱,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为救他被恶人万刃穿心,他嘶吼着冲过去欲与那些恶魔同归于尽。   却什么也触不到。   那些人随风消散,寥无踪影,只剩下他一人,困于这无尽黑暗之中。   幽香袅袅,绕着他的鼻间,他渐渐镇静了下来,心中知晓,自己应当是又梦魇了,自从李氏惨遭灭门后,他便总会做这样的怪梦,时常无法克制住自己的行为,还好有玄朱为他调制的安眠香,方才有所缓解。   正陷入迷惘,黑暗中传来一道娇弱的呜咽,如同生出了一只带刺的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心,一下又一下地磋磨。   “李浥尘,李浥尘你放开我。”   “李浥尘,我好疼,真的好疼……”   “不要,不要这样,我好害怕……你清醒些……”   是谁?   他脑间遽然爆痛,昏了过去。   月兮忍着疼,无助地咛喃着,嗓音沙哑极了,方才大声呼救,却始终没人听到。   希望一点一点的消磨流逝,却不料身上的人骤然停下动作,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一个炙热柔软的东西,细细缱绻斯磨着她被咬得发疼的那处,一片麻麻的湿热。   随后,那人便头一歪,深深埋入她厚厚的缎发间,失去了知觉。   厢房门外,玄朱和常幸正立在一旁,看着屋内的动静消沉下去后,相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翌日凌晨。   李浥尘扶着胀痛的头,缓缓睁开眼,浓雾散去,视野渐渐清晰,入目而来的,是凌乱的衣衾,和乌黑的秀发,手掌所及之处一片软绵。   他横眉一拧,迅速支起身来,原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爬床宫婢,伸手就要去掐她的细颈,却在看清女子的面容时,琉璃色的瞳孔骤缩。   身下的人儿极为狼狈,小小的一张脸上弯眉绞成一团,双目紧闭,一头乌发散乱显得面色越发苍白,脖颈上满是红印子,一道咬痕横亘在娇嫩的颈肉之间,血已干涸,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她一侧衣领散开,雪肩半露,月牙色的小兜儿歪斜了几分,堪堪挂在修长的颈项上。   若隐若现。   李浥尘眸底幽暗了几分,这时人儿颤着鸦睫,悠悠醒来。   清隽的雏鹿眼微微睁开,一见他,娇软的身子不住颤栗了几下,无力的手臂费力拢了衣,警惕地望着他。   “陛……陛下。”   少女声音瑟瑟,眼中带着慌乱。   他冷笑,果然,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爬上他的榻了,这狠心的女人又想故技重施是吗?   他朝她逼近,钳住她的下巴,道:“勾引朕?”   面前的少女一怔,随后又慌忙摇头:“奴婢没有,这是奴婢的榻。”   就算要勾引,也该是在他的榻上。   李浥尘蹙眉抬眼一望,恍然惊觉自己身处厢房之中,他顿了顿,慢慢想起昨日,是自己头疾复发。   他撤下手,转身就欲下榻,后边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他回头斜睨着她:“你还要做甚?”   望着他炯亮的眼,月兮咬咬唇,软软说道:“陛下,奴婢知陛下这些年过得幸苦……月兮心里也十分心疼陛下。”   十分心疼……   骤闻这话,李浥尘恍惚了一瞬,他想起曾经有个女孩儿,环着他的腰,缩在他怀中,粉颊上的泪蹭湿了他胸膛前的衣。   李浥尘,以后别再冒险了好吗?月兮会心疼。   她说。   而另一段黑暗的记忆,却也迫不及待地挤入他的脑海中。   白雪漫漫,她立在高台之上,浑身发着抖,冰冷地对他说道:“李浥尘,凭你也想娶本公主,你配吗?”   思及此,李浥尘方有些温热的心瞬间冷却下来,他伸手欲抽回衣袖,谁知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腰身。   “陛下,月兮知你恨我,可月兮也知晓你对我还心存困惑,姑姑与月兮说,月兮曾与你有一段情,可月兮什么也不记得了,月兮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让我们之间变成这副模样。”   “但是请陛下相信月兮,月兮定不是那种负心恶人,从前月兮如何待你必有隐情,月兮恳请陛下,再细察一番当年之事,若最终真相还是如此,确是月兮负了您,害了您的父亲母亲,到那时您要如何处置月兮和袁家,月兮绝无二话。”   “陛下,月兮求您。”   柔细的哽咽声,萦绕在他耳边,后背贴上来的温香暖玉,让他再次软了身子。   因为爱过她,他还是对她心存怜悯。   女孩儿寥寥几语,便可勾他心魄,乱他心神。   他无法对她心狠。   李浥尘转过身来,看着她满是莹泪的眼,良久,才道:“姜月兮,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他伸臂箍住她的腰,阴恻恻道:“若你再欺骗我,我定会让你万劫不复。” 第16章 迎春 赌他对她还心存不舍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高挺的鼻与她的相抵,灼烫的呼息挠得她面颊发痒。   “不会的。”月兮微微垂头,避开他强势的目光。   少女蜷着身子,跪坐在榻上,满是红痕的颈间襟口微开,一枚白润的玉扣滑落出来,红绳吊着倚在一双饱满前。   李浥尘双眼微眯,修指捻起那枚玉扣。   “陛下!”月兮伸手夺回玉扣,双掌交握护在胸前,“陛下别收了去。”   昨日他命人把她的嫁妆财物都扣下了,现看他拿起这枚玉扣,她下意识护住玉扣。   玉扣的用料,瞧着也不是上等材质的好玉,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枚玉扣对她很重要,不然也不会日日戴在颈项。   “为何?”李浥尘问。   “此玉是奴婢身旁,极为重要之物。”月兮紧紧捏着手中的玉扣,糯糯地说道。   李浥尘怔懵了一瞬,眼底的寒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海上明月般的清辉,目光上移落在她被咬伤的颈上,眉头敛起。   “玄朱!”   他朝外高唤了一声。   玄朱听闻,立马推门而入,“主子。”   “看看她的伤。”   “是。”   玄朱掏出火折子,点上灯,朝月兮走去。   月兮敛下眉眼,暗暗松了一口气,握紧的掌心已被热汗浸湿。   她身为女子,心思也算玲珑,昨日李浥尘伏在她的耳侧,梦呓数人的名字,有镇南王夫妻,有他的兄长。   也有她。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李浥尘脆弱的一面,想起姑姑与她说过的话,心中便有了打算。   她在赌,赌他对她还心存不舍。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如此,她便有了筹码,能保下母后和阿霂的筹码。   ***   鹅雪初霁,暖阳散出的金辉,笼罩着喧闹的街市,长街旁商铺林立,旗帜飘扬,大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姜霏霏推着椅车,和李湛尘行出回春医馆,细细的腕上缠着一提药包。   回春医馆是盛京最闻名的医馆,据说是当世医圣——云陵大师支起的一家医馆,里边的医者和用药,丝毫不比太医局的差。   “霏霏,药包交给我吧。”椅上的男子回头,一脸和煦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姜霏霏取下药包上的手环,把药包放在了李湛尘的掌中,金色的阳光洒在她清秀的脸上,眉目生辉。   “殿下,我们快些进宫吧,我想月兮姐姐了。”她稳稳地推着椅车道。   李湛尘笑道:“不急,还有些物件需要购置。”   不远处传来阵阵铁蹄踢蹬的声响,随后便有官差奔来开道,把路边的行人拦到一旁,姜霏霏和李湛尘也被迫挪去街边。   少顷,一列装饰华丽庄重的车队缓缓驶来,为首的金甲骑兵高举旗帜,旗面映着一个“翊”字。   姜霏霏瞧了一眼,说道:“殿下,是南翊使团。”   李湛尘波澜不惊,墨色自眼中稍纵即逝,只道:“走罢。”   二人在贮珍阁前停下,姜霏霏疑惑地看向李湛尘:“殿下,我们来这里作甚?”   贮珍阁是天下第一珍品阁,不仅收纳天下珍宝,还主营服装配饰,家设瓷器等日常物件,但因设计精美,用料珍贵,而价值不菲,所以贮珍阁基本上只服务于天潢贵胄和豪门大户。   而且她听说贮珍阁在各国皆有分阁,从前还是郡主时,她也常和月兮姐姐一起光顾贮珍阁。   李湛尘扭转车轮,看着身旁素衣朴实的少女,道:“既来了,便为你挑选几身衣衫,你照顾了我几日,很是用心,我也不能亏待了你,去吧。”   姜霏霏听了,张着檀口,懵了一会儿,随即喜上眉梢:“多谢殿下!”   她欢喜地推着李湛尘进了贮珍阁的珍衣坞,衣坞中发带,颈巾,绣帕,披帛,衣裳,琳琅满目,各色丝绸看得人眼花缭乱。   还是熟悉的模样,而姜霏霏却被展示衣柜中的一套衣裙所吸引。   那衣衫袖口上绣的一圈迎春花纹,像极了她月兮姐姐数年前的绘作。   她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定无疑,刚想伸手,就被一个姑娘拦住。   “这位贵客,此套衣裙是本阁的非卖衣裙哦,仅作观赏,不做售卖。”那黄衣女子指向另一排木架,道:“贵客若想制衣,可看那边的示衣。”   姜霏霏疑惑地问道:“这位姐姐,这套衣裙为何不卖呀?”   那人笑了笑,耐心道:“贵客有所不知,这套衣裙上的花纹是取自清月公子的《迎春》,只可惜清月公子三年前便封了笔,从此销声匿迹,婢子家的大掌柜觉着珍稀,便不再买了。”   “原来如此。”姜霏霏眼含落寞,她心中知晓,清月公子正是月兮,三年前月兮姐姐化名清月公子,所绘丹青风靡一时,也受到了贮珍阁的大掌柜的青睐,大掌柜遂向月兮姐姐求了恩允,以画制衣。   只是月兮姐姐大病痊愈后,便不再用清月公子这个名儿了。   很是可惜。   一旁的李湛尘看着小姑娘难过的模样,还以为她爱极了这套衣,他旋着轮,过来道:“烦请姑娘替我请示贵阁掌柜,这套衣裙,还望割爱,价钱多少,不是问题。”   李湛尘摘下腰间玉珏,道:“此玉,姑娘交给贵阁掌柜。”   “这……”,黄衣女子接过玉珏,她犹疑了片刻,道:“贵客稍等,婢子这就去请示大掌柜。”   “殿下,霏霏不要这套衣裙也是可以的。”姜霏霏蹲下身子,仰着头看着李湛尘,“让殿下为难了。”   李湛尘笑容温和:“无事,一套衣裙罢了。”   过了一会儿,黄衣女子归来,满面喜色,对李湛尘道:“婢子不识,贵客原来是我家大掌柜的旧识,我家大掌柜说了,这套衣可赠与贵客,大掌柜还说,她正在更衣,稍后便出来亲自接待贵客。”   李湛尘微微颔首:“多谢,亲自接待,倒也不必,商行规矩不能因我而乱,衣裙银我会照付。”   “霏霏,去试试。”他侧头,对一脸惊讶的霏霏道。   黄衣女子笑意不减,取下衣裙,来到姜霏霏身前,道:“姑娘请跟我来。”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声娇喝。   “阿娘,这套裙子真美!”   姜霏霏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藕粉衣装的少女挽着一名妇人,飞快朝这边走来。   看她手指的指向,正是那套迎春衣裙。 第17章 玉蕊 她是否无辜。   那少女梳着玉兔髻,两只明珠镶金步摇簪在累累乌丝间,垂落的水晶流苏随着她轻快的步子,攒动于鬓间。   她只手提着桃粉色的团花百褶裙,松开了妇人的臂,奔了过来。   “哇,这花纹真是好看。”少女惊叹,捧起迎春衣裙的衣袖,柔荑细细抚摸衣裳上的迎春花。   被甩下的妇人赶上前来,嗔怒地戳了戳少女的头,道:“如如丫头,跑什么,喜欢买下便是了。”   少女手不离那衣,回头朝妇人撒娇:“阿娘,今个宫内夜宴,如如就要穿它去。”   “好,瞧你这破落户儿的样,阿娘这就买下。”妇人慈爱地摇了摇头,从衣袖中掏出荷包,取出一枚玉印,对着黄衣女子道:“姑娘,我是大将军江达的夫人,这衣我定下了,我先付定金,稍后还请姑娘随我去将军府拿银钱。”   黄衣女子见状,连忙解释道:“江夫人,这套衣裙已有主儿了。”   “啊?”江如皱眉,往周围一瞧,这才看到了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姜霏霏,方才她一进衣坞,瞧见这衣,便满心满眼都在这衣上,竟没发现这人。   从前她和母亲跟着父亲四处征战,奔波流离,没见过多少好东西,现在父亲被封为大将军,她们江氏的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   今晚的宫宴,父亲说要带她入宫,她方才拉着阿娘来到这从未来过的贮珍阁。   她到了适嫁的年纪,今日入宫,定能见到不少有权有势的青年才俊,父亲这是要择婿呢。   如此,哪能不花些心思,好生装扮自个一番。   江如从头到脚打量了对面的姜霏霏,见小姑娘面上还带着些许稚气,衣饰朴实,她笑笑道:“这位妹妹,这套裙子姐姐爱极了,妹妹让给姐姐罢!”   江夫人看到霏霏,自然要偏向自己的女儿,她道:“小姑娘,让给我家如如罢。”   姜霏霏看她二人一老一少,两面相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两只小手绞了绞衣缘,为难之色溢出灵秀的眉目,向李湛尘投去求助的目光。   李湛尘旋着椅轮过来,面色淡然:“二位,凡事有先后,这套衣裳鄙人已买下。”   江如转身,正想看看这小姑娘的靠山是何人,岂料一见那椅车上的男子,便一下懵了神,鼓起的腮帮子也渐渐拉下。   椅上的男子眉眼若裁,轮廓如刻,肤色白若润玉,俊美非凡,一双深邃的眸似幽海,目光似可穿射人心。   她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男人。   唯一不足的,便是这双腿似乎坏了,只能靠着椅车行走。   “唉,公子啊,这样吧,我多出一倍的衣衫银,买下你这套衣,可以罢?”江夫人还想着为江如再争取一下。   李湛尘听了,抿唇一笑,不露白齿:“商行有商行的规矩,夫人何必夺人所爱。”   又坏了规矩。   “你这……”   “阿娘!”江如回过神来,拉住欲去据理力争的江夫人,“阿娘,罢了,这位公子先来的,是女儿与这套衣裙无缘了。”   江夫人见女儿如此说了,这才作罢。   江如微微歪头朝李湛尘望去,李湛尘也正看向她,轻轻颔首,便转头对他身旁的女孩温柔道:“霏霏,去吧。”   那个叫霏霏的姑娘,朝他笑出了一对可人的小酒窝,跟着黄衣女子离开了。   江如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道:“公子,小女子名唤江如,是大将军府的嫡二小姐,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她的双颊飘上了两朵红云,说话的声音也不如方才尖利。   “萍水相逢,不问姓名。”李湛尘礼貌一笑。   男子拒绝之意溢于言表,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能来贮珍阁的,岂是常人,况且她不认为自己的姿容会比刚刚那个小姑娘差。   “公子……”   “我的贵客在何处?”   一道洪亮的女音从衣坞外传来,众人转身望去,竹帘掀起,一个身形高挑,体态丰盈的女子迈入门来,她梳着牡丹高髻,发间绾上攒珠金丝篦,一袭金色长裙上缀着明润的珍珠,快步而来,形若游凤。   她进屋来,促狭的凤眼一扫,玉面含笑,走到李湛尘身边,盈盈福身道:“公子来敝阁,也不让人知会妾身,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多年不见,夫人一如往昔。”李湛尘拱了拱手道,“鄙人只是来购置些物品罢了。”   “你是谁?”江如不悦问道。   江如自小也算是爹疼娘爱的掌上明珠,如今被这个突然到来的女子打断了话,她自是不大乐意。   女子听了,伸手顺了顺衣袖,看向她,凤眼锐利:“贵客是来贮珍阁买物件的吧?妾身是阁内掌柜玉蕊,敢问贵客可是有何处不明白?”   贮珍阁的大掌柜——玉蕊夫人。   江如一怔,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这个女子气势逼人,她早该想到是贮珍阁的掌柜。   传闻贮珍阁的掌柜玉蕊夫人,颇有几分手段,男子见了她也要甘拜下风,无人知道她今年多少年岁,只道她青春常驻,坊间有传言说她不是神女便是鬼怪,昔日来贮珍阁闹事的人,无一下场凄凉。   玉蕊夫人,是她万万得罪不得的。   江如想到这,不禁冷汗直冒,吞吞吐吐道:“无……无事,原是玉蕊大掌柜,小女见过夫人。”   江夫人见状走了过来,赔笑道:“大掌柜啊,我家小女今夜要去赴一个极为重要的宴,听说贮珍阁天下闻名,我特地带她来。”   “妾身明白了,二位稍等片刻,妾身见二位是新客,便免去金银,为这位姑娘提供一套头面,宝钗坞就在前方。”玉蕊夫人笑靥如花,唤来另一个黄衣女子,“带二位贵客去宝钗坞。”   两人听闻还有这种好事,忙不迭道谢,跟着黄衣女走了。   ***   乾和宫。   “主子,各国来使皆已入住四方馆,徐丞相亲自前往安顿。”暗卫玄青单膝跪在茶案前。   案上放着一尊珐琅兽耳炉,烧出的香气清透沁鼻,安抚心神,李浥尘提起桌上青色梅枝茶壶,倒上一杯却不饮。   他执起茶瓷,道:“玄墨可有消息。”   李浥尘还在盛京为质时,玄墨就在他的身侧,暗中保护着他,彼此之间情意非同一般,后来玄墨为救他逃出盛京,只身引开追兵。   三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玄墨的消息,也不知玄墨是生是死。   或许寻回玄墨,他就能知道当年的真相。   就能知道她究竟是否无辜。   “有。” 第18章 陆熏 小睡美人儿   李浥尘手一顿,眼眸横移,似有寒光射出。   “说。”音色清凌。   “禀主子,我们派去的人来信,确实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不过时间久远,并不能完全确定,就是玄墨留下的。”玄青停了一瞬,又道,“在搜寻玄墨踪迹的途中,我们的人还遭遇了一次刺杀。”   玄青抬起头:“主子,我猜想,我们的计划或遭泄露,似乎有人并不想让我们找到玄墨。”   李浥尘把茶瓷放在桌上,两指反复捻着天青色的瓶身,眉眼间夹杂着些许冷鸷。   “主子,我们要不要隐匿行踪?”   李浥尘摇头:“不必,如此正合我意。”   ***   乾和宫的宫婢院中。   月兮搬来了一张朱漆大箱子,箱身上渡金描了一幅双鱼戏莲,只是箱子一角。   她打开箱子,从箱子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子,簿封是纯素的甘蓝色,这是她用来记录日常的日志簿子。   这本簿子,她已用了三年,只是奇怪的是,三年前的日志簿子,全部不翼而飞,她也想不起来放到何处去了。   箱子里还有一些上等的宣纸,本是她带到卫府绘图用的,如今她也不得空闲,只能以后再绘了。   月兮拿出砚台磨了墨,执起笔,方要下笔,她忽而想起,想着日志放在这个小屋子里,会不会被人偷拿了去。   她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用一种只有自己看得明白的文字,记录下来。   昨日发生的事,让她骤然明白了母后和姑姑与她说过的话,李浥尘的确对她余情未了,她正好借此先保住母后和阿弟。   今日她与李浥尘说了那席话,想必李浥尘一定会派人仔细追查当年之事,她自个不要紧,她绝不是姜肌口中的那等人,不怕他查,但是母后……不管当年真相如何,她必须想法子,在李浥尘查出真相前,把母后和阿霂送出宫去。   “叩叩叩。”门外突然响起了三声敲门声,月兮手一抖,一点墨珠不慎低落在泛黄的薄纸上,晕染开去。   她阖上簿子:“是何人?”   “姜肹姑娘,是我,玄朱。”   月兮听是玄朱,心想着莫不是李浥尘又有什么吩咐,连忙起身去开了门。   玄朱走进屋来,交给她一个枕头,说:“这是药枕,有助于睡眠,以后姜姑娘你便用这个安睡吧。”   月兮瞧了一眼那个灰扑扑枕芯,刚要开口拒绝,便被玄朱打断。   “这是主子的命令。”   月兮噎了声,轻轻颔首,接下了药枕。   玄朱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为难的女子,想起了昨夜主子旧疾复发的情景,其实她早便听到了声响,方要冲进去,却被常幸拦住。   主子这个病她治了很久,仍是无法根治,只能暂且用安眠香勉强镇住,每次发作,都要折腾大半天。   而眼前这个姑娘,三言两语就能安抚失去了意识的主子,之后她为这个姑娘检查咬伤时,发现她身上的那股幽幽体香,竟胜比安眠香百倍千倍。   ***   乾和殿中。   日光透入镂花的朱漆窗牖,碎在洁净的地面如同散金,月兮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的男人。   “奴婢参见陛下。”她走过去细声问安。   李浥尘转过身来,扫了一眼她身上的华丽的宫装,道:“今日夜宴,朕暂且允你以公主身份会宴。”   方才若袖嬷嬷把她拉去偏殿,为她换上了这套流苏凤尾衣裙,说是陛下吩咐的,她本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原来他是想让她赴宴。   各国使臣已到盛京,她也有所耳闻,李浥尘命她以公主身份赴宴,莫不是……   “陛下,是要奴婢和亲他国么?”月兮抬起头,看着他的眼。   她眉眼纯净,看得李浥尘心中一悸,他上前挑起她的下巴,道:“你放心,所谓真相还未水落石出前,你都将是朕的奴婢。”   少女肤色若雪,肌理细腻,一张脸生得精致,没有一丝瑕疵。   “既然真相还未查实,那……奴婢想去看望阿弟。”她红瑰色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气息香甜。   李浥尘脸色一沉,警告道:“好,但朕劝你尽快回来,否则。”   月兮垂下眼,屈膝道:“多谢陛下。”   殿外积雪消融,月兮走出乾和宫,便小跑着往囚禁了姜霂的桑榆台去,她想要知晓阿霂现在的情况,还有桑榆台周边的环境构造。   在快要到桑榆台时,发上的步摇不慎被横斜出来的树枝勾了去,她见阿霂的心切,本不欲理会,可她现如今到底不是从前那个嫡公主。   她如今没有多余的钱银,去偿还这只步摇。   正当她转身想去取回那只步摇时,一只大手伸到她的身前停住,掌心间正是她遗落的步摇。   “这位小睡美人儿,这是你遗落的步摇吗?”   很俗套的问法,很熟悉的女音。   然这个世界上,只有陆薰姐姐会戏她为“小睡美人儿”。   她记得那年春日,百芳苑内桃花大片盛开,她兴致勃勃拉着陆姐姐前去赏花,而后玩累了,她便在一株桃花树下睡了过去。   醒来后发现陆姐姐正眯着眼,望着她笑,她坐起身来,发现脸蛋儿边挂着一丝口涎,羞急地擦去,陆姐姐见她窘迫,蹲在她身旁放肆大笑起来。   她气不过,便朝陆姐姐嗔道:“陆姐姐这是何意?是没见过睡美人儿么?”   谁知那女人听她这话,笑得更大声,更放肆了。   “是,是,你个小睡美人儿,流口涎的小睡美人儿。”一边笑还一边嘲她。   她急得扑了过去,和陆薰扭打在花叶之间,粘得满身粉瓣,回去后还被母后训斥了一番。   说是没有半点嫡公主该有的仪态。   如今想来,倒是趣味的紧。   月兮惊喜地抬头:“陆姐姐!”   可下一瞬,她的惊喜变为惊吓,整个人瞠目怔在原处。   这那是她的陆姐姐,眼前托着步摇的人。   分明是个男子。   那人面润如玉,男生女相,一头乌丝并未束发,只以一只玉竹簪固定在脑后,姿态闲雅,腰间别着一墨玉箫。   那方才的女音是何人传出来的? 第19章 夜宴 陆姐姐是男人   琉璃檐上的枝桠吐出星点绿意,清风拂过树梢,吹落雪尘。   陆洵见这丫头瞠目结舌地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他拿起手中步摇,一一捋顺上边的珍珠流苏。   为她簪上步摇,轻声道:“是我,不过以后你要唤我哥哥了。”   这次说话,赫然是男音。   遥遥欲落的朝香髻受了重,瞬间就散了,柔顺的发丝拂过陆洵的掌,留下温滑的触感。   他离得近,月兮羞郝欲后退几步,却被他扶住了后脑。   “等等。”他的声音清澈,如上好的脂玉相碰,听着十分悦耳。   陆洵取下竹玉簪,重新为她绾发,手间动作温和,如对待世间珍宝,她几乎感受不到有人在为她梳发。   男子身上淡雅的沉香,钻入她的鼻间,芬芳怡人。   这股香,确实与陆姐姐的一样,可陆姐姐怎会是男人?莫不是女扮男装?   陆洵似乎知晓她在疑惑些什么,淡笑道:“我是陆薰,你的陆姐姐也是男人。”   他为月兮簪上玉簪固发,松开了她。   月兮一脸愕然,伸手摸了摸绾好的发髻,竟比若袖嬷嬷的手艺更好些。   她问道:“那,那你为何要扮作女人?”   “自然是要保住我的亲妹。”   微风漾起陆洵鬓间碎发,他紧紧注视着月兮,眼眸中如含一汪深海。   “月兮,当年来大曌为质的,本该是我的亲妹,凤毓王女。”   月兮猝然睁眼,眼帘似一排鸦扇扑闪了几下,“原来是这样。”   当年大曌势胜,国力凌驾于诸国之上,不少邻国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大曌俯首称臣,缴纳岁贡。   并送质子来曌。   陆薰姐姐,便是东周送来的质女。东周与大曌不同,东周以女为尊,王位是由女子继承。   “对不起,月兮,我骗了你。”他道。   月兮连忙摇头:“陆……陆哥哥,不怪你,你没有对不起月兮,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吧,是大曌对不住你。”   “还好,不辛苦。”,陆洵顿了顿,面容变得严肃,低声道:“月兮,我此次来,是为救你阿弟出宫。”   ***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很快,漫天乌云眨眼间便将灰白的天空覆盖,空气中干燥异常,皇宫中有水缸的地方,都需细细检查,以免遗漏了一处,造成祸患。   今夜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国宴,宫中的奴婢皆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布置宫宴,生怕出了差错受到重罚。   浓雾沉沉沾湿了朱红的栏杆,檐下霓灯轻旋,将陆续而来的宾客身影映在光洁的青玉地砖上。   月兮重新抹上一层唇脂,从容赴宴,来到金殿时,殿内已不少人就坐席中。   她没有多望,敛下眉欲静静地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忽而一个浅黄的身影蹦跳至她的面前。   “月兮姐姐!”   她踉跄着往后撤了一步,再抬眼一看,竟是数日不见的霏霏,喜悦升腾上来,涌上眼眶,化为热烫。   “霏霏!”她上前一步,拥住姜霏霏,“这几日,你在何处?可有委屈受?”   月兮扶起姜霏霏的上身,目光自她的头发丝一寸一寸移到鞋底,确认无误后又将她拥在怀中。   霏霏妆容精致,身上的衣着用料也是上好的天蚕丝和天鹅绒。   瞧着她面色红润,一点朱钿染润额,两汪水眸溢清辉。想必并未遭人欺辱。   霏霏两只柔荑,柔柔地安抚着月兮消瘦的脊背,“月兮姐姐,霏霏很好,我们先坐下说吧。”   月兮颔首,挽着霏霏的手臂,到贵女席上坐下。   “霏霏,你仔细告诉姐姐,这几日,你是怎么过来的。”月兮握紧了霏霏的手问道。   霏霏的手心温软,同紧了紧月兮:“那日我被带走后,去了汀苑,是璟王殿下收留了霏霏。”   “璟王?”   “嗯嗯。”霏霏点头,“璟王殿下就是当今陛下的兄长,李湛尘。”   月兮听了颦起眉头,问道:“他怎会……”   “哟,一个婢子怎坐在贵女席呀?”   月兮话还未完,便被刚来的姜肌打断,她抬眼只见姜肌和姜朊穿着华贵的衣裙,款款走来。   “肹妹妹安好,霏霏妹妹安好。”姜朊一如既往,展现出她为人典范的仪态,朝月兮和霏霏福身行礼。   只是见到霏霏时,乌溜的眸中闪过一丝讶色。   月兮和霏霏执手站起身来,朝她回礼:“朊姐姐安好。”   姜肌则朝二人冷嗤了一声,待姜朊站稳后,拉着姜朊就入了座。   月兮和霏霏都不欲理她,又重复起了方才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殿外尖细的通报声响起,众人即刻端肃了神情,正襟危坐起来。   目光汇集到殿门口,李浥尘一身玄金衮袍,腰束玉带,迈进殿来,大刀阔步朝高台正中的镶金虬龙玉案行去,身后跟着数名他国使臣。   为首的就有陆洵和另一名白袍男子。   月兮在心下暗忖,以目前诸国国力来看,那名白袍男子应是南翊使臣。   李浥尘就坐后,月兮跟着众人,按照监宦给的指示,跪拜问安,再由他亲自与众臣寒暄几句,这个宴会总算是开始了。   月兮腹中不算饥,坐着也无聊,便想看看歌舞,往对面一望,却正好与陆洵视线相交。   陆洵手上敛着一只竹玉簪,簪子一截稍稍从浅青色的袖口露出,堪堪让她瞧见。   月兮想起他说的话,朝他莞尔一笑。   “姐姐,陛下似乎正望着你呢。”   耳边遽然传来霏霏的提醒,月兮双手微抖,抬眼过去,李浥尘果然朝她这边看来,见她抬头,视线飞快移去。   她的坐席离他太远,无法瞧清楚他的神情。   这时对面坐席的白袍男子发声:“陛下,这类歌舞赵某都看腻了,赵某排了一舞,献与陛下,不知陛下能否赏眼?”   李浥尘垂眸看向赵河,薄唇微启道:“自然。”   见他同意,赵河勾了一侧的唇,转身向后面一个随从吩咐了什么。   片刻之后,数十名面戴薄纱的舞女莲步而来,在殿中翩翩起舞,其中那名领舞的女子身段妖娆,明光洒落在她身上璀璨的璎珞珠玉上,纤姿曼舞,流光溢彩。   看着赏心悦目,倒真是好舞蹈。   大殿内不少人暗暗赞叹,而李浥尘的脸上却乌云密布,如同结满寒霜,就连隐在暗处的李湛尘,也沉了脸色。   一舞毕,伴舞舞姬褪去,独留下那个领舞女子。   “好,跳得好!”赵河坐姿散漫,抬高手大肆鼓掌,不少宾客受他鼓动,纷纷喝彩了几句。   唯有曌国臣子,瞧着坐上的男人,默不作声,不敢造次。   当下殿内气氛有些诡异,赵河恍若未闻,自顾自站起身来,道:“这是我大翊献给曌国新皇陛下的舞,陛下满意吗?”   言语和行动中没有丝毫敬意。   李浥尘收回如墨的目光,面上浓云隐去,吐出二字:“自然。”   “既然陛下也喜欢,不如我把这舞姬赠与陛下,也算是赵某的一番心意。”赵河挥手成拳,擦了擦鼻尖,一脸玩世不恭。   此话一出,李浥尘的脸色再次难看了起来,没有即刻接话,殿下众人也开始窃窃私语。   “这南翊使臣也太目中无人了吧,竟如此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是啊,你瞧陛下的脸色。”   背后传来几位贵女的小声议论,月兮亦皱起了眉,小指微动,她也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李浥尘要如此忍让那位南翊使臣。   “姐姐。”身旁的霏霏贴了上来,解释道:“赵河手里有一种奇药,听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包治百病。璟王殿下的腿不好了,陛下想要这种药来治殿下的腿。”   月兮侧头,朝她投去明白的眼神,心下想道,这世间当真会有这样的神药吗?难怪李浥尘这般隐忍。   只听“噗通”一声,众人的目光又汇集到殿中。   “世子!奴婢生是世子的人,死是世子的鬼,对世子的忠心日月可鉴,奴婢恳请世子不要将奴婢献出去。”   那名舞姬跪倒在地,大声说道,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渗过薄纱,晕出圈圈暗痕,打湿的纱巾沾在她轮廓光滑的脸颊上,隐约可见其姣好的面容。说完她便垂着头,低声啜泣起来,如泣如诉,闻者心怜。   “哦?是吗?”赵河回头,看着地上跪着的女子,反问道。   沉默了许久的李浥尘开口:“赵使节,这位姑娘对你如此忠心,朕也不好强人所难。”   赵河冷笑一声,对着那名女子啐道:“滚下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是是是……”舞姬立刻连滚带爬,逃离了殿中。   “没意思。”他吹了句口哨。   在李浥尘阴鸷的目光下,赵河大摇大摆回到坐席,一屁股坐下去,还慵懒地发出长长一阵叹息。   正当众人以为他会消停一阵子时,他伸了伸懒腰,又高喊一声:“陛下!这宴会也太无聊了!不如我们来玩点有趣的吧。”   李浥尘不动声色,道:“赵使臣想玩什么?”   赵河故作高深一笑,打了个响指,殿外走进来两名仆人,手上谨慎地抱着一根长长地卷轴。   众人知道,他又要作妖了。   他命人把卷轴打开,是一幅极为诡异的画作,长十尺有余,宽三尺,正中间画着硕大的一个金色圆球状,大概占据画卷的三成,周边紫,金,蓝三色交织大片晕染,所成画卷不知所云。   唯独中间那个金色圆球,月兮隐约可见,似乎是个太阳。   “陛下!我听说啊,你们曌国是文人治国,才子众多,不像我翊国,重武。”赵河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身子,又道:“不过我总琢磨着,这里面怕是有些水分吧,为了不辱没贵国的名声,我赵河今天带来了这幅画。”   赵河伸手一指画卷,道:“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个宝贝,出于我翊国绘画大家——墨云出之手。墨先生说他在里面画了数个太阳,我总数不清楚,今儿个就拿到大殿上给各位瞧瞧。”   “有没有能人,能告知在下,这幅画中,究竟画了几个太阳?”   赵河大声吆喝一声,挑衅地扫了在场的曌国臣子一眼,二郎腿一翘,抖得得意忘形。   “太过分了,竖子!老夫这就来灭灭你的气焰。”座中一名苍颜白发的老夫子拍案而起,是太学的博士严夫子。   严夫子走到殿前,道:“陛下,老夫请陛下恩准。”   “夫子请。”李浥尘抬手表示敬意。   可这老夫子站在那画卷旁左看右看,看了快半个时辰,熬得满头都是汗珠,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能在赵河的嗤笑声中黯然退下。   曌国众多臣子咽不下这口气,纷纷走上殿来,最后也都悻悻离去。   贵女席这边,姜肌见状,也是气得七窍生烟,她对姜朊道:“朊姐姐,你画画功力那么好,你也瞧不出来吗?”   刚刚才从殿中退下来的姜朊,叹了口气,默默摇头。   “这不会就是那赵河,故意戏弄我们曌国吧!”姜肌气急败坏地碎碎念。   霏霏看了眼交谈的二人,再看向正陷入沉思的月兮。   “姐姐,你是不是会了?”霏霏总能懂得她的心思。   月兮回神,朝霏霏颔首。   大殿内喧闹嘈杂,各大名家激烈争执,李浥尘扶住有些晕的额,烦躁之下,喝道:“都给朕闭嘴!”   本事没有,全靠一张嘴。   霎时大殿安静了下来,众人鸦雀无声,寂得针落闻声。   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婢有可解之法。”   众人闻声而望,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贵女席位间,她绾着精巧的朝香髻,两只金累丝衔水晶蝶形珍珠步摇分别簪在发髻的两端,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在鬓间划出优美的线条,一袭织金水袖流苏凤尾裙上缀着颗颗润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光艳逼人。   “哦?”赵河一见是个美人,两眼放光,他方才倒是没发现,这宴席上,居然还有如此倾国倾城的佳人。   “你有何法?”   月兮迈着碎步,走到殿前,面上携着一缕清浅的笑靥,直视着赵河。   “我若解出赵使臣的难题,赵使臣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第20章 神药 我要赵使臣手中神药   赵河撤下搁在案上的腿,坐起身来,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你有本事解题你就解,还想要本世子答应你一个要求,赔本的买卖,本世子可不做。”   月兮梨涡轻陷,唇角含笑:“赵使臣以一幅画失了我大曌众多文人的脸面,现下我若解出此题,赵使臣只需答应我一个合理的小要求罢了。”   “莫不是赵使臣玩不起?”她故作疑惑,双目澄澈,眸含秋水,眉心一点珠钿,灵气逼人。   赵河向前倾身,道:“激将法对本世子无用,不过我倒是很想陪你玩玩,行吧,你要是解对了,本世子便答应你一个要求,前提是本世子做得到的。”   他身倚扶手,又道:“可你若是解不出或解错了,你便到本世子身边来做个妾。”   赵河语气轻佻,目中无人,月兮对他下流的要求面不改色,笑着说道:“我若解出,望赵使臣莫要食言。”   话毕,月兮转身朝大殿中心走去,此刻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了。   金座上的君主目光一刻也不离那抹窈窕的身影,方才赵河说要她为妾时,他置于膝上的手紧蜷成拳,指甲刺得手心染上了血色。   “姜肹,适可而止。”李浥尘警示道。   方才那么多名家臣子,都没解出此画,她一个年方十八的姑娘,又能有何妙计。   月兮在那幅画前止住脚步,福身道:“陛下,臣婢有十成把握,请陛下让臣婢一试。”   李浥尘面色冷峻,眼神中似带冰刃,抿唇不语。   见他不说话,月兮只当他应允了,她唤来常幸和两个小太监相助,支起一个足以铺上画的大烤架,烤架下整齐摆放了数个方形火盆。   月兮命两个小太监一一往里加入银碳,再点燃碳火。   殿下众人提起身子,狐疑地看着大殿中忙活的小女子,不少人实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比如姜肌就是其中一个,她抬起下巴斜睨月兮,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陆洵则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目不斜视地注视那个浑身落满了光的女孩儿,唇边漾起微笑。   火盆中的银碳烧得通红,持续烘烤着平放在烤架上的卷轴,过了一会儿,画卷上的墨彩果然出现了变化,纸上正中心的太阳轮廓在灼热的温度下慢慢变得灿黄,再由灿黄渐渐转为紫红。   众人屏气凝神,看着画上出现一圈圈大小不一的紫红圆弧,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发着黑。   月兮见火后差不多了,命两个小太监灭了火盆。   “陛下,诸位,臣婢观察了此画,此画中太阳的墨彩用的是草木黄晕染,而轮廓却是以雄黄勾勒,赵使臣说此画原主墨先生在其中隐匿了数个太阳,臣婢便想,其它数个太阳的画法也必定同法。”   “据臣婢所知,雄黄遇热烘炙,在一定程度下会变为白|砒,而白|砒与这画上的草木黄相融,最终会变为紫黑的墨彩。”月兮以手示意两名太监展起画卷,横在李浥尘面前。   “陛下请看。”   看着画上一个个紫黑的墨圈,李浥尘面上霜雪消融,看向月兮的眸中溢出星光。   他抬手,食指在空中画圆,两名监宦意会他的意思,抬起卷轴在大殿中展示了一圈。   旁人数了数那画上的圆弧,足足有十之又八个。   殿中一片赞叹声,众人朝月兮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席上的姜肌看着月兮出尽风头,浑身如针刺了一般难受。   她故意大声同身边的贵女交谈:“哎呀,我三妹妹的绘画呀,那都是朊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不然,三妹妹恐怕至今都不会提笔呢。”   听她如此说,旁人又朝姜朊望去,眼神中满是惊羡,姜朊挺直腰杆,端坐身子,暗暗瞥了人群中的卫泱一眼,卫泱并未注意到她,只一心一意看着殿中的月兮,目不转睛,旁若无人。   姜朊眼中滚过浓浓墨意,随即收拾脸色,向身边人莞尔颔首,当作是默认了。   一旁的陆洵见了,哼笑一声,道:“二公主说三公主是大公主的学生,可为何今日难题,大公主解不出,而三公主却轻而易举化解,难道二公主方才在信口雌黄?”   “你……你才信口雌黄,你是谁啊,敢这么和本公主说话。”姜肌见谎言拆穿,恼羞成怒道。   “难道在下有说错?当年三公主在何处学画,稍稍用心便能打听到,二公主信口胡诌,这酸味都要溢出这个金銮殿了。”   “你!”   周边人听了陆洵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向姐妹二人投来怀疑且讥讽的目光,姜朊双颊烧红,伸手按住躁动的姜肌,道:“好了阿肌,何必与这等人计较,有失身份。”   陆洵恍若未闻,收回眼色,便朝殿中的人儿望去,洗洗眼。   少女亭亭而立,大殿之中的万只烛火辉散明光,仿佛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少女清眸流盼,浅浅一笑,朝赵河道:“赵使臣,我解出来了,您是不是该兑现承若?”   赵河臭着一张脸,活像只挨了打的马,他嚷嚷道:“本世子让你数太阳,又没让你毁了本世子的画,本世子还没让你赔呢。”   月兮料道他会如此说,她眼帘轻扇道:“可赵使臣只说解题,又没说怎样解,莫不是赵使臣想要以此为借口,言而无信?”   “自然不是!”赵河矢口否认,尽管他从前再怎样纨绔,他现在也是大翊的使臣,代表的是大翊,若在这里落下了个言而无信的名头,这国他也不用回了。   “你想要什么。”赵河没好气道。   “我要赵使臣手中神药。”   此话一处,大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众人大眼瞪小眼,目光一会儿在月兮和赵河身上游移,一会儿又悄悄偷看帝王一眼。   赵河的脸犹如外边的天色,他自嘲般冷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是冲着老子手里的神药来的。”   月兮笑盈盈道:“赵使臣不必生怒,不若如此,赵使臣如不弃,我重新绘一幅,送与赵使臣,就当是这画的赔礼。”   赵河盯了她一会儿,唇角挑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可,等你画好,亲自送到四方馆,本世子再把药给你。”   闻此,月兮眉头微蹙,却也应答了下来。   折腾了这么久,月兮回到席位后,觉得有些疲累,霏霏殷切地为她捶背捏腿。   “月兮姐姐,你今日太棒了!霏霏崇拜极了!”霏霏满眼星星,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模样娇憨可爱。   月兮噗呲一笑,抚了抚她毛绒绒的脑袋,道:“霏霏,你先在这候着,我出去一会儿。”   “嗯嗯,霏霏会乖乖等姐姐回来的。”   月兮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殿外天空墨蓝,没有一丝星光,好在空气清新,月兮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木沉香带着丝丝舒爽的凉意,安抚了她惴惴心尖。   她边走边忖着,若是她真拿到神药,帮李浥尘的兄长治好了腿,那么李浥尘便欠她一个人情,今后她和母后,阿霂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太难过。   “月兮。”   “陆哥哥。”月兮转身唤道。   陆洵踱步而来,微风撩动他身后的发丝,檐下灯笼溢出暖黄的微光,映在他温润的面容上。   “月兮,你一如当年,总能给人惊喜。”   树上的雪霰洋洋洒洒飘落,几颗落在了少女灵隽的眉间,陆洵走近,优雅伸手地抚上她的眉。   粉霞染上月兮的双颊,她不大习惯他人的触碰,“陆哥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是真的么?”   少女害羞起来,娇声若莺,听了不仅双耳酥软,连口中都似乎含了蜜饯。   陆洵双眼一斜,在不远处看到一个人影,他唇角微启,逼近少女,伸臂一勾将少女拥在怀中,覆在她的耳边,说道:“我已经安排妥当,必能救出阿霂。”   滚烫的吐息撩拨着她白润的耳珠,被他拥在怀中的月兮懵住,一时间忘了挣扎。   “你们在做什么——”   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月兮慌忙将陆洵推开。   一回头,只见李浥尘身披墨氅,一步一步朝他二人走来,眼中如含雷霆。 第21章 吃醋 做朕的皇后   “参见陛下。”   月兮双掌交叠置于腰侧,垂头行屈膝礼,长长的裙摆绵绵及地,楚腰间几缕流苏宫绦随风翩翩。   一双黑金龙纹靴履缓缓踱到她身前,墨绒大氅上亦沾着几颗雪晶,不安从她的心尖萌芽,生出枝蔓一圈圈绕着她的心脏。   陆洵见李浥尘来,面上波澜不惊,从容拱手道:“参见陛下。”   他作为东周使臣,无需行跪礼。   “平身。”李浥尘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月兮起身,轻轻移了移微僵的小腿,好在有裙摆罩着,旁人瞧不出她脚下的动作。   她悄悄抬头往李浥尘看去,谁知他也正注视着她,方才还觉得舒爽的空气已无形中冷凝了下来。   “过来。”李浥尘开口,音色沉哑。   “是。”月兮心中忐忑,小步走到了李浥尘身后,两只小手一揪一揪绞着身上的流苏。   陆洵察言观色,含笑打破这似结了冰的气氛,“陛下,月兮她性子软,心良善,是个好姑娘,您该对她好些。”   少女在李浥尘身后,听陆洵这话,抬头朝他笑了笑,眉眼弯弯如夏日明月,在这黑夜中生出光来,叫人移不开眼。   李浥尘面色愈发不豫,冷笑一声:“陆使臣何时与朕的婢子这般亲切,唤她乳名。”   他的语气时常毫无波澜,闻不出是喜是怒,可那一双曜石般的眸子,却折射出危险噬人的光芒。   “婢子”二字让陆洵眉心微动,他道:“既然陛下不悦,那鄙人便不当着陛下的面唤三公主乳名,只是,三公主在鄙人的心中永远是金贵的公主,需得捧在手中细细呵护,陛下若是不能好好待三公主,不若……”   “陆使臣想必是累了。”李浥尘脸色微沉,打断陆洵的话,不容否决下了命令,“来人,送陆使臣回四方馆。”   话毕,便攥着月兮的手腕,转身离去,月兮被迫跟着李浥尘,不住回头望向陆洵。   衣袍掀起的寒风扑面而来,陆洵面上气定神闲,周身立得笔直,纹丝不动,见她回头,温煦一笑以示安慰。   衣袍下的手紧紧握住那只竹玉簪。   ***   李浥尘一路阔步,越行越快,宽阔的背影充斥着戾意,月兮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右踝骨处的痛如潮水,一波一波侵袭过来。   “陛下,奴婢疼,您能慢些吗?”   她额前冒着细珠,脚步碎乱,实在忍不住了,细声开了口。   寒风如刀,携带着乞求隐忍的娇音钻入他的耳中,李浥尘顿住脚步,转身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打横抱起,撞开乾和殿的门,就往寝殿行去。   他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她心惊,双臂不由得勾住了他的颈,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快速往后移,晕眩张牙舞爪在她脑中扭打。   只听“哐”的一声,大门被猛地关上,臀下传来了温暖的触感。   月兮轻抬眼帘,望入了男人幽深的眼中,她怯怯地唤道:“陛下……”   “陆洵是东周摄政王,出使大曌,目的不纯。”男人语气不善,神色冰冷,一身墨袍与殿内的黢色相互交融。   寝殿内灯火幽暗,他把月兮抱在玉案上,双臂抵着玉案将她圈住,如狼般盯着眼前受惊的娇雀。   方才在金銮殿,他便瞧见她和陆洵眉来眼去,她对陆洵笑意吟吟,对他却谨小慎微,曲意奉承,他当下便觉着心底不适,如有海胆在他心中乱跳穿刺。   后看她悄悄退出金銮殿,他便也找了个借口出去寻她,却没想到看到了那样灼眼的一幕。   雪树银装下,白霰纷飞若絮,她和陆洵如一对璧人,相拥在一起。   看着眼前这一切,满腔嫉妒似毒蛇,在一点一点啃噬他的心。   月兮听了微懵,他如此说陆洵,是醋了么?   她咬了咬下唇,解释道:“陆洵就是陆薰姐姐,他是奴婢少时最好的玩伴……他之于奴婢,如同兄长。”   陆薰此人,他也知晓,陆薰就是陆洵,他亦清楚。   她对他没有半分欺瞒。   李浥尘觑着她,心防稍卸,想起今日她在夜宴上绽放的异彩,逼近她问道:“你为何要赵河的神药。”   见他不再提起陆洵,月兮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收回搭在他颈上的臂,道:“奴婢听霏霏说,陛下的兄长璟王殿下需要那药,便想着为陛下略施绵力。”   她一口一个奴婢,听得李浥尘心中有些烦闷,而她的那席话,却如春雨般滋润了他干涸已久的心田。   面前的少女面若雪桃,容颜靡丽,一点樱唇在朦胧的灯光下,泛着润泽的水光。   一股热烫涌了上来,他情不自禁,倾身而上,吻住了她玫瑰般的唇瓣,极尽温柔。   月兮黛眉微拧,一双滚烫的掌扣住她的腰背,让她后退不得,只得被迫承受他的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她,在她耳畔微微喘息:“月兮,做朕的皇后。” 第22章 出事 还三公主清白   炙热的吐息熨红了她的双颊,月兮一怔,手心中捏着薄汗,眼睑上一排鸦色厚睫轻扇,如墨蝶展翅。   她伸出娇嫩的柔荑,扯出李浥尘宽大的衣袖,软了嗓音:“那陛下……能否免去皇后生母繁重的宫务?”   此话一出,李浥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月兮见状急着加了一句:“不求陛下放了奴婢的母亲,只希望陛下能允她一份安生……”   少女乌鬓间散落的几缕青丝,被香汗浸湿,缭绕在她白净的额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眸水润,含着委屈盈盈望着他,可怜巴巴却勾人异常。   李浥尘眸中墨光微动,缓缓开口:“好,记得你与朕说过的话,若查出真相,袁后是暗害李家的幕后真凶,朕不会轻饶。”   他咬字发音渐重,沙哑的声音如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磨着她的心。   月兮压下心中的不安,抿唇朝他一笑:“如此,月兮愿做皇后。”   少女粲然一笑,令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黯然失色,此时色彩绚丽的烟花升至空中,轰然绽放,四落的火晶在半空中开出缤纷的花,璀璨夺目,光彩熠熠。   光焰透过镂花窗牖,照着屋内对视的两人,李浥尘勾起皎花儿小巧的下巴,薄唇微翕。   月兮瞧着他靠得越来越近的身子,心下明白他应是又想亲吻自己,想起他方才的猛浪,暗暗捏了捏指尖不露声色,局促地闭上了眼。   “陛下!出事了。”   常幸公公遽然出现在殿外,喊道。   “什么事?”   ***   夜色晦暝,绚烂烟火稍纵即逝,乌青色再次笼罩了整个巍峨富丽的皇城。   一群人乌压压围着百花苑的一棵桃树,大公主姜朊倚在一个嬷嬷的怀中低声痛哭。卫泱立在一旁,指挥着宫廷侍卫维护秩序,其中数名侍卫手交手组成一睹坚实的肉墙,拦在桃树前。   “陛下驾到!”   一声嘹亮的高喊响彻云霄,众人回过头,朝声源处望过去。   一架玄金蟠龙舆稳稳停在百花苑前,锦帷掀开,男子颀长俊挺的身子从车厢中探出,踩着黑檀木脚踏,缓缓下了车,他神情冷淡,踅身撩开帷帐,将一个身形纤窈,容貌昳丽的少女扶下车来。   新帝骤然对一个女子关怀备至,还与之一同乘车,众人见之皆惊,踮足一看,才发现那女子原来是三公主姜肹。   男人身姿挺拔,丰神俊郎,女子柔曼娟秀,眉目含羞。二人两手相扣,携手而来,瞧着般配极了。   看来陛下已经选定了三公主为后。   李浥尘牵着月兮的手,慢慢朝那株桃树行去,围在树旁的人们见新帝行来,纷纷如同黑蚁遇上火焰,朝四周退散了去。   卫泱瞟了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一眼,落寞自眼底一闪而过,他上前来,单膝跪下,道:“臣卫泱,参见陛下。”   “陛下!”姜朊见李浥尘和月兮相携而来,哭得红肿的眼中带着一丝怨念,她奋力挣开嬷嬷的手,扑跪到李浥尘脚下,恸哭道:“请陛下为二妹妹做主!二妹妹她还如此年轻,就这样被歹人所害,实在天理难容!”   李浥尘并未理会姜朊的哭喊,冰冷开口:“怎么回事。”   “回陛下,据宫人们描述,二公主姜肌离席后便再未回到殿中,被发现时,已然在这株桃树下断了气。”卫泱抬头,命人呈上来一个托盘,“这是在二公主身边发现的,经臣检查,二公主脖颈处有一道致命伤口,就是这枚步摇刺的。”   一个侍卫把托盘呈上来,雪白的布帛上放着一支带血的步摇。   月兮见之,吓得捂住了嘴,瞪圆双眼,摇头不迭。   那只步摇,正是她今日所戴。可是,怎会成为杀了姜肌的凶器?   她摸了摸发髻,果然一侧的步摇已不翼而飞。   围观的人们瞧出了端倪,交头接耳悄悄指着月兮窃窃私语。   这皇城谁不知晓,如今陛下要在她姐妹三人之间择选一位为后,大公主心属卫侯,那么人选就只剩下二公主和三公主了。   而三公主和二公主不睦已久,此事人尽皆知。   李浥尘的目光落在盘中的凶物上,神色变得冷峻,“来人,将闲杂人等遣散出宫。”   “是。”围观的人们很快便被侍卫一一驱散开去。   百花苑恢复了宁静,彩绘琉璃宫灯溢出的光,映照着少女发白的面颊。   “陛下……”月兮头脑发晕,娇音瑟瑟,“奴婢没有……”   虽然她不喜欢姜肌,但也从没想过要杀了姜肌,也不知是谁,竟如此加害于她,用的手段还如此残暴。   她自小养在深闺,这样血腥可怕的场面,也是第一次见。   李浥尘感受到身旁少女微微的颤栗,长臂一伸拥她入怀,厚氅宽大,足以罩住两个人的身子。   “朕知道,朕会查实真相,还你清白。”他炽热的掌温柔地摩挲她脑后的秀发,道:“别怕。”   姜朊见二人相拥在一起,眼中墨色愈发浓重,双手攥紧,指甲掐入皮肉中,她咬牙道:“陛下!我二妹妹她死得太冤!”   李浥尘冷眸泛着幽光,如一道利刃扎向脚下的姜朊,姜朊被他阴鸷的眼神吓得花容失色,张着嘴木在原地,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李浥尘冷笑一声,对旁边跪着的卫泱道:“卫泱听旨。”   卫泱眉头微蹙,答道:“臣在。”   “朕给你三日,查明真相。”   “臣必定竭尽全力,还三公主清白。”   ***   冀侯府落梨院中。   “小翠!快,快准备汤浴。”   屋子的门被大力推开,姜朊神色慌乱,快步跨入屋,一进来便连忙将门关上。   名唤小翠的婢子匆匆从暖阁走出,见主子一副慌急的模样,关切问道:“公主,您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姜朊发髻凌乱,抖着上唇,哆嗦道:“你先别问了,快去准备汤浴,我要沐浴!”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姜朊惊恐回身,只见紧闭的朱门大剌剌地敞开,门窗随风轻晃。   卫泱身后是黑沉沉的夜色,他垂着眼睑,面附霜雪,还穿着宴会上的藏蓝锦袍,一步一步迈入屋子。   周身寒气迫人。 第23章 送画 你也要为朕画   大开的朱漆门窗嘎吱作响,冷冽的寒风呼呼灌入屋子,屋内烛光摇曳亦如人心。   卫泱一言不发,大步走到八仙桌旁敛袖坐下,眼帘低垂看向地面铺着的暗红团花绒毯,未曾给姜朊一个眼色。   烛灯被吹灭了几支,屋内霎时间冷如冰窖,姜朊的双腿直打颤,她深吸了几口凉气,心中惴惴不安,巍巍走上前,假意替卫泱倒茶。   “卫郎怎么来了,夜深了不回屋休息么?”她试图与他搭话,极力压制心中的害怕,提着茶壶的手在半空中抖动不止。   姜朊倒好茶,素手将茶盏推向卫泱,卫泱侧眸看着茶烟袅袅的白瓷,道:“今日二公主死于非命,你有何话要与我说?”   姜朊正在倒茶的手一顿:“卫郎,阿肌是我的亲妹妹,自小我们情意深厚,如今她……”   话还未说完,姜朊哽咽起来,一颗颗珠子若断了线,自她的眼眶中掉落,她抽出手帕揩泪,哭声渐大。   “卫郎!陛下把阿肌被害的案子交给你,你一定要把那杀千刀的恶人揪出来!虽说阿肌的伤口是被肹妹妹的簪子刺得,但是我绝不会相信阿肌是肹妹妹杀的!”   “自小阿肌与肹妹妹不对付,可也从未有伤人的事件发生,哪怕陛下选后在即,肹妹妹也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杀害阿肌的,卫郎,你定要找出真正的幕后真凶,还肹妹妹清白!”   姜朊涕泗横流,面上的妆容都哭花了,俨然一幅悲痛欲绝的模样,她句句看似为月兮开脱,实则却是在向卫泱暗示月兮的伤人动机。   整个冀侯府夜深人静,唯有落梨院可闻哭泣声声。   卫泱紧攥住衣袖边缘,手背上青筋毕露,良久,他开口道:“从前,你欺骗我时,也是这般歪曲事实。”   姜朊一怔,止住声,抬头望着他,双眼微圆:“卫郎你说什么?”   “那年花朝节,替我解围的兔耳女子不是你,你为何冒认?”卫泱语气平缓,仍是看着那盏茶。   “我是为了护住肹妹妹,那年她偷跑出宫,不能暴露身份。”姜朊心里突突直跳,她捂住胸口答道。   “那后来呢,后来我与父亲说要娶你,你为何不解释。”   “我……我……”姜朊心虚地眨着眼,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当年她得知姜肹在翰墨院借用了她的名头,后来卫泱来寻她,她见卫泱风度翩翩,芝兰玉树,便顺水推舟默认了她就是那个帮他的女子。   这些年,卫泱对她关怀备至,她也渐渐对他心存慕艾,如今大曌改朝换代,她有这么把庇护伞,再要说出当年真相,更是不大可能。   “是我自己愚蠢,识人不清。”卫泱自嘲般摇头冷笑,“姜朊,你知道陛下为何让我来查此案吗?”   “为何?”姜朊浑身僵住,见他直呼她的全名,还说出那样一句话,一颗心直坠谷底。   卫泱掀起眼帘,定定地望向姜朊:“你在皇宫内杀人,你当真以为没人看见吗?”   他的话,如一盆含着冰凌的水,从她的头顶浇下,温度骤降,心下一片拔凉。   “你……你说什么?”   “陛下麾下的暗卫,遍布整个皇宫。”   姜朊闻此,猝然瞠目,一双眼鼓得铜铃似的,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如遭雷劈,轰然倒下。   ***   翌日,乾和宫中。   李浥尘立在一排云鹤屏风后,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绸,远远注视着玉案旁正在提笔沾墨的女孩儿,目光柔和。   宫铃轻摇,常幸推门而入,小步走到李浥尘身后,道:“陛下,二公主的外祖父裴老将军说,希望陛下赐死三公主。”   李浥尘深邃的眼如古井,毫无波澜,他负手伫立,岿然不动。   “卫泱呢?”   “卫侯那还没有消息。”常幸道,“陛下,奴有些不大明白,卫侯与大公主有情,陛下为何要将此案交与卫侯?”   “下去。”   李浥尘并未回答,只淡漠地下了逐令,常幸自知僭越,连声谢罪,退了下去。   此时屋内的女孩儿直起腰身,停了笔,还似猫咪一般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李浥尘眉梢间带着的郁气淡了些,他抬步绕过屏风,朝月兮行去。   月兮绘好图,走到三角盆架旁净手,金盆内盛着温热的清水,双手浸入,纤纤十指若葱根,白嫩莹软。   细腰上遽然环上来一双劲臂,随后本个身子都陷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中,淡淡的沉香钻入她的鼻,沁入心田。   右肩稍重,那人的面颊贴在她的耳侧,月兮心中一紧,唤了声:“陛下。”   “真不用朕陪你去吗?”   李浥尘的声音喑沉,似在询问,又似关怀。   “不用,陛下若与月兮同去,恐会适得其反。”月兮擦了手,转身面向他,“这是在我大曌皇都,想来赵河也不敢造次,陛下若不放心月兮,便多派些人手,保护月兮也好。”   李浥尘面色凝重,看着面前娇人儿恬静的容颜,眉间深拧,默了良久,才低声答道:“好。”   画卷上的墨干后,李浥尘命人把画收入锦盒,月兮将锦盒抱在怀中,朝他一笑:“陛下,月兮去了。”   月兮方一转身,手臂便被攥住,她回头,疑惑地看着李浥尘。   李浥尘沉着脸,薄唇蠕动,欲言又止。   “陛下?”   他冷毅的脸庞上出现了两抹可疑的红晕,慢吞吞道:“回来后,你也要为朕画。”   月兮听着懵了片刻,眼前这个男人扭扭捏捏地拦住她,又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就为让她画画?   “嗯,月兮回来就为陛下画。”   少女嫣然一笑,娇靥边梨涡轻旋,俏丽妍润。   “陛下,东周的陆使臣来了。”常幸站在门口,将二人的对话打断。   殿外阳光明媚,冬日的日头和煦,安抚着被冰雪淹没已久的世间万物。   月兮抱着画轴,一出勤政殿,便瞧见陆洵一身墨绿色的直裰立在金色琉璃瓦下,腰间系着雪色玉珏宫绦,显得身姿挺拔。   他仰头望着什么,灿白的日光洒在他润玉般的面颊上,刀削般的轮廓散发出淡淡光晕。   见有人来,陆洵侧头望了过来,一双丹凤眼炯亮有神。   “月兮。”   “陆哥哥。”   月兮走过去,福身纳了一礼,还未站稳身子,耳边却闻他轻声一句。   “明晚。”   月兮心下一凛,明白陆洵说的意思。   明日,他会去桑榆台,救走阿霂。 第24章 江妘 只想一辈子待在陛下身边。……   四方馆南苑。   苑中有一颗柳树,枝干粗壮,约莫需两个女子环抱着,才能堪堪将其围住,远远望去一树垂枝空落落的,似干枯的发丝,在日光下随风摇摆。   树下放着一袭贵妃椅,而赵河懒洋洋翘起二郎腿,躺在椅上晒太阳。   月兮一进南苑,便瞧见了这么一幕。   “赵使臣好兴致。”   赵河面上覆着一本《诗经》,听见有人唤他,头往一侧甩了甩,书籍滑落到躺椅上。   日头刺眼,他坐起身来,飞快眨了眼,定睛一看,站起身浮夸道:“小公主是你啊,蓬荜生辉,蓬荜生辉,里边请吧。”   月兮礼貌性地颔首:“赵使臣请。”   二人迈入门槛,门边的两名武士伸手将月兮身后的侍卫拦住,表情凶神恶煞的。   月兮回头道:“无事,诸位大人先在此候着,我稍后便出来。”   侍卫们见她发话,放下了手中的剑,立在门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她。   月兮一回头,身后的门“砰”的一声,紧闭起来,掀起的风携带着寒意,拂过她纤薄的身子。   她微蹙蛾眉,按照赵河的手势,慢慢坐在一张檀木椅上。   “赵使臣,画,我已经画好带来了,赵使臣可要看看?”   “不用了。”赵河摆摆手,双眼微眯盯着月兮,“本世子对画没兴趣。”   “那世子何时履行承诺?”月兮坐得端正,语气平缓。   “现在就可以啊,本世子还能诓你不成。”赵河拍了拍手,从里间闻声走出来一个青衣小婢。   那青衣小婢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樱桃嘴,雪桃腮,柳条腰肢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堪堪欲折,看着赵河的乌眸中略有几分胆怯。   月兮瞧着这个小婢,只觉眼熟,看这身形,貌似与昨日夜宴上的头牌舞姬有些相像。   但她总觉得,还在其它什么地方见过她。   小婢走到赵河身前,赵河斜瞅了她一眼,满脸嫌弃,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扔到她脚下素白布鞋旁。   “滚吧,盒子里面的是神药,拿去给你的主子。”   小婢连忙蹲下身,捡起那锦盒,打开一看放了心,跪好身子朝赵河磕头道:“多谢世子,奴婢来生再为世子做牛做马。”   “滚,别脏了本世子的眼!”赵河不耐烦,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朝她啐道,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堵耳朵的东西。   “是是是……”小婢抖着身子,向后匍匐了好几步才爬起身来,转身离去时,面上恐惧尽褪,一双斜月眼中泛起阵阵幽光,捏着锦盒的手指发白。   月兮看着他们主仆二人一唱一搭,头上雾水彷徨。   “赵使臣,这……”   赵河回头嬉笑道:“这贱婢啊,是贵国皇帝安插在本世子身边的耳目呢,当真以为本世子是个绣花枕头,看不出来?”   他的话意有所指,月兮恍然大悟,难怪赵河那日在殿上,堂而皇之要将这个女子送给李浥尘,原来是在下李浥尘的脸。   这李浥尘也是,心狠极了,竟将这么一个柔弱美人作为眼线,安插在赵河身边,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眼看神药已经到手,月兮思毕,盈盈站起身来:“赵使臣,画已送到,姜肹就先告辞了。”   赵河坐在对面的座椅上,笑意森森,却不答话,当下月兮心头便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昏意,如古寺撞钟,一下下冲击着她的头部。   月兮张口,却发现自己已发不了声,说不出一字一句,脚下步子也变得悬浮,如踩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之上,终是支撑不住,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这时又从后院走来一个女人。   女人开口,说出的却是男音:“小公主先喝杯茶呗,来本世子这,连口热茶都没喝,就要走,这是什么道理?”   竟是赵河的声音。   月兮撑着越来越晕眩的额,骇然看向赵河和那女子。   “也好,姜肹恭敬不如从命。”   这下响起的是她的声音。   那个女子,原来是个口技人,正在模拟她和赵河的对话。   月兮白润的鼻间沁出点点细汗,她掐着大腿上的嫩肉,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赵河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走到月兮身旁,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公主,我赵河想要的,还从来没失手过。”   ***   勤政殿外。   陆洵踱步走出殿,停在白玉丹阶上,面含微笑,神清气爽,远眺皇城两角的钟楼。   “主子,您不是看重三公主吗,为何要与那皇帝说这些话?难道,您不打算救三公主?”陆洵身后的护卫白翼不解道。   陆洵面色如常,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地声音说道:“想要击溃李浥尘,用兵我们东周毫无胜算,唯有诛心。”   “走了,白翼。”   白翼还皱着眉思索着陆洵这话的意思,而陆洵却已走远,白翼拍了拍脑袋,紧跟上去。   刚迈下玉阶,便瞧见一青衣女子匆匆而来,与陆洵插肩而过。   陆洵顿住脚步,回过头,看着那女子的身影,脸上勾出了一丝玩味。   原来那天夜宴领舞的舞姬,竟是她。   ***   勤政殿内。   宽大的金丝楠案上,整齐堆砌着本身高的奏疏,李浥尘坐在木案后,脸色阴沉,手上执着一只朱笔,在案上的明黄卷轴上笔走龙蛇。   卷轴上,“立后诏书”四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尤为清晰。   帝王周身的郁气化作冰棱,寒气往一旁蔓延开去,让人如坠冰窖。   常幸在一旁谨慎研墨,瞧着李浥尘那堪比砚中墨的脸色,缄口不言。   一个小监宦出现在殿门口,道:“陛下,刚来了个女子求见陛下,她说手上有神药。”   李浥尘握着朱笔的手一顿,抬头道:“让她进来。”   片刻之后,青衣女子迈着小步,走进殿来,一下跪在玉案前。   “江妘,参见陛下!”   她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抬起首,泪眼汪汪地看着李浥尘。   李浥尘看清她的面容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阿妘,怎是你,平身吧。”   江妘站起身来,抹了抹眼上的泪:“陛下,阿妘不负所托,拿回了神药,璟王殿下的腿有救了。”   女子从腰间绣包中掏出一个方形锦盒,捧在掌心,常幸见之,上前接过来,呈到李浥尘面前。   李浥尘看了锦盒一眼,眉头微聚,道:“你可见到了三公主?她人呢?”   “自然……见到了,想必三公主很快就将回宫。”   江妘想起自己离开时,月兮晕坐在椅上的那一幕,眼皮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那三公主姜肹,又要成为他的妻了。   李浥尘沉吟片刻,对她道:“阿妘,你受苦了,朕会尽全力补偿你,你先回江府,江大将军和夫人必在府中盼你归家。”   “陛下!”江妘连忙摇头,眼泪又从眼眶中滑落:“一切都是阿妘自愿,阿妘不要别的补偿。”   “阿妘只想一辈子待在陛下身旁,照料陛下!” 第25章 中毒 朕将要立后   “朕将要立后。”   冰冷的声音传入江妘的耳中,她的心像是被尖刀刺了一下,捅出一个窟窿。   自打她有记忆,便同父亲跟随在李浥尘身后,从前他是世子,而她只是个马夫的女儿,身份卑贱,她不敢对他有所奢求,只求远远望他一眼,便心满意足。   后来镇南王一家被抄,他不在是显赫贵胄,而是沦为和她一样的逃犯,她这才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金座上的人是她爱慕了七年的男人,她为帮他,甘愿委身赵河,受尽屈辱,为奴为婢整整三年,而那三公主,什么都没有付出,却能轻而易举得到她朝思暮想的东西。   一想到这,她便觉得似有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心,鲜血从心上的窟窿中流出,汩汩流淌   “陛下,阿妘不在乎身份,阿妘只盼相伴在陛下身边,哪怕为奴为婢也毫无怨言。”   江妘态度极为恳切,哭得梨花带雨,双膝跪地向前拖挪动至玉案前,恨不得趴在玉案上,将她的泪全部倾洒出来。   李浥尘垂眼,看着写到一半的立后诏书,无动于衷。   “朕不需要奴婢,也不需要嫔妃,朕若应了你,只会耽误你的余生罢了。”   修长的指抚上明黄绢帛,指背上隐约可见数道狰狞刀痕,粗砺的指腹却细细摩挲其中二字,用尽了毕生的温柔。   姜肹。   “回去吧,若有其它所需,朕必定不会推辞,只是阿妘,今后莫要再擅作主张。”   “陛下……”   江妘怔怔地望着李浥尘,双手捏紧了素帕。   他说她自作主张,是在怪她当年不告而别,跟了赵河吗?   可她都是为了拿到神药,为了帮他啊。   他如今身为帝王,竟还想着空置后宫,只娶姜肹一人,他就如此爱她?爱到唯她不可?   “主子,不好了!”   玄紫从门外跃进殿来,跪在李浥尘的脚下,额前满是汗珠。   李浥尘见玄紫一人归来,面色微僵,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呢?”声音极为克制,已在震怒边缘。   “主子恕罪!”   玄紫将头埋入臂弯,做出一个请罪的模样,额前的汗珠掉落,一颗一颗砸在暗红色的绒毯上,晕出一片墨色。   “一群废物!”   李浥尘豁然起身,甩袖大步朝殿外走去。   “陛下!”江妘还趴在地毯上,扭头朝着李浥尘的背影疾呼一声。   眼看着他快步奔出勤政殿,唇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知道,她不该有如此刻毒的心思。   可一想到她受过的,那位公主也会受一遍,她这心里就没那么委屈了,甚至还有几分快意。   ***   皇城中的某个角落里。   赵河双手环胸,看着睡在小榻上的人儿。   美人儿双眼紧闭,鬓间垂落的发丝落在精巧的面颊上,一点红唇若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蕾,勾着人想要一亲芳泽,娇珑的身子蜷在棉被中,小小的一团。   撩开她面颊上的发,赵河撑着下巴倚在榻旁,欣赏玉人儿娇润的容颜。   “若不是为了大翊,真想抢你回去,这等姿才魄力,做世子夫人也绰绰有余了。”   马车的帷帐掀起,陆洵探进身来。   “交给我吧。”   赵河退开身,看着陆洵道:“你小子心思真深啊,未来必也是我大翊的劲敌。”   陆洵掀开月兮身上的锦被,拿起斗篷将人儿娇小的身子包裹起来,遮得严严实实的。   “赵世子智勇无双,陆某亦是叹服,能与赵世子合作,是陆某之幸,况且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李浥尘。”   陆洵淡淡地瞥了赵河一眼,挑唇笑了笑。   随即紧紧抱着昏睡的月兮,飞出了马车,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天色之中。   ***   荒野之中,茅灌丛生,一架黑帷马车自羊肠双道疾驰而过。   夜幕降临,天色漆黑如翻了砚台,看不见一颗星子,林子里浓雾升起,凝在树叶上结出薄薄的一层白霜。   月兮是被马车颠簸醒的。   入目,是乌木做的车顶,顶中还挂着一个油纸灯笼,发出淡黄的光晕。   她扶着眩晕的头,支起身来。   “姑娘醒了。”面前坐着一个身披铠甲,乌发高束的女子。   “你是?”   “在下是陆洵大人的手下白珠,奉殿下之命,送姑娘前往显京。”   是陆哥哥。   月兮靠在车壁上,回忆昏迷前的事,她只记得自己被赵河迷晕过去,不省人事,谁知一醒来,竟被陆哥哥救下了。   身上还裹着柔软的雪狐斗篷,周身暖呼呼的,白嫩的指尖抚上斗篷边的绒毛,月兮问道:“你家大人呢?”   “大人自是救姜霂太子去了。”   是了,陆哥哥说今晚会去桑榆台,救出阿霂。   月兮透过薄薄的窗纱,隐约可见马车外边天色已晚。   也不知,陆哥哥顺利么?   白珠看月兮沉默下来,乌眸一转,又加一句:“姑娘放心,我们已作好了十足准备,您的弟弟必会安然无恙。”   月兮垂头思虑着,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白珠的臂,道:“你方才说什么?送我去显京?”   白珠见她反应如此大,怔了怔:“是,大人说送你去显京。”   显京是东周帝都。   月兮慌忙摇头:“不行,不可以,我母后和妹妹还在城中,我若走了,她们必死无疑。”   她明白陆哥哥是想救她离京,可是她不能撒下母后和霏霏不管,若她当真一走了之,以李浥尘的性子,必会对母后百般折磨。   她不能走。   “白姑娘!求求你,求求你送我回京,求求你了。”   “这……”   ***   霜冻袭卷了整个皇城,雨雪初霁的日子没过多久,严寒便又化身猛兽撕扯着整个大地,堪堪抽绿的枝芽吓得缩了回去。   数百名玄甲军将四方馆团团围住,手上火炬燃起的烈焰嗤嗤灼烧着,发出的亮光堪比白昼。   “皇帝陛下,我说了,您的准皇后跟陆洵私奔去了。”   赵河被两名玄甲卫押着,跪在李浥尘面前,他一脸满不在乎,似乎断定了李浥尘不会杀他。   李浥尘立在四方馆的铆钉大门口,背影笔直,衣袍皱乱,他抬起手中的剑,架在赵河的颈上。   “一日寻不回她,你便一日回不了南翊。”   他眼神冰冽,若视线可以杀人,赵河恐怕已经千疮百孔。   “报——”   不远处传来一声疾呼,李浥尘侧眸望去,竟是看守桑榆台的侍卫,朝他奔来。   “禀陛下!姜霂太子被刺客劫走了!”   握住刀柄的手指绞得愈发紧,他缓缓吐出几个字:“怎么回事?”   “那些刺客有备而来,本是叫了个善于易容的技人,扮成太子想要偷梁换柱,不料被玄青大人识破,那些刺客见事情败露,砸了随身携带的火|药,整个桑榆台都遭了殃……玄青大人他……他……”   “他如何?”   “玄青大人,他葬身火海了……”   “哗——”   锋利的剑刃划破黑夜,留下一道凌厉的弧光,墨发飞扬,赵河颓然倒在地上,睁大眼看着那缕断发慢悠悠掉落在地。   若是李浥尘的剑再偏些,他便一命呜呼了,还好有这个使节身份在,李浥尘再震怒,也只是削了他的发。   此时,派出去寻月兮的暗卫终于来了消息。   “主子,有线人来报,在城郊发现了陆洵和姜姑娘的踪迹,往东周方向去了。”   话音落,周边乌鸦鸦的一片阒静,李浥尘执剑的手瞬间青筋暴动,骨骼摩擦声咯吱作响,殷殷鲜血自发白的指尖溢出,沿着刀刃蜿蜒而下。   良久,他幽幽道:“姜肹,很好。”   难怪她要独自去赴赵河的约,原来早就和陆洵计划好了,要趁乱逃离。   她又一次骗了他。   “李浥尘,月兮心悦你,今生只想与你偕老,你一定要回来娶我呀,否则月兮就让父皇将你绑回来。”   “陛下,月兮绝非负心之人,其间必有误会,月兮恳请陛下重查当年之事。”   她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她虚与委蛇,一次又一次欺骗他。   可笑的是。   因为爱过她,她的眼泪和她的柔弱都成了她的利器,成功封住了他的恨。望着她纯净的眼眸,耳闻她娇细的声声恳求,他最终妥协,重查当年之事。   他一次又一次信了她的谎言。   现下想来,那一夜,她在乾和殿对他说过的话,只是想拖延时间,好伺机出逃,投入陆洵的怀中。   她真是好手段,和她母后一样,袁后为了灭他李家,连亲生女儿都可以推出来,对他使美人计,她女承母业,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更讽刺的是,他今日还想着要封她为后,待真相查明,不计上一代人的前嫌,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共度余生。   如今看来,终是他天真了,他又一次栽在她的手中。   上一次,是家破人亡,兄长伤腿,玄墨失踪。   这一次,是玄青遇难。   这个女人,有如天底下最烈的剧毒,碰了分毫,便要下地狱。   她没有心。   李浥尘目眦欲裂,眸中血海翻滚,下颌紧绷如铁,周身戾气肆生,巨大的压力迫使众人喘不过气来,瞧着他这副即将发狂的模样,心下惴惴不安。   良久,他抬起头来,薄唇边漾起血色,浮起一抹可怖的笑意。   “玄朱,给袁后灌断肠草,把消息传出去。”   “是,主子。”玄朱单膝下跪,答道。   ***   夜愈见深了,寒露浓稠笼着整座林子,月兮拄着一根新折的木枝,往皇城走去。   在离皇城十里路程时,白珠停下了马车,说皇城内外必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能送她到这。   她不好再麻烦白珠,只能徒步往皇城行去,她自小被父皇和母后娇养在闺阁中,三年前又生了一场大病,身子大不如前,此时仅走了不到两里路,便气喘吁吁,疲惫不堪。   右踝骨又传来钻心的疼,自伤了腿后,她便再也不能行太长的路,母后也不再允她骑马。   想必,脚上这伤,应是骑马时摔伤的。   可是再艰难,她也一定要赶回皇城。   脚上的素鞋满是泥泞,衣摆也被树枝勾破了好几处,双手冻得红肿,月兮搓了搓手,撑着枝干,继续前行。   冷风窸窸,林子间沙沙作响,数道黑影在林间浮动跳跃,月兮心中瑟瑟,忍着疼加快了脚步。   几道黑影如寒鸦,猝然从树上跃下,阻在了月兮身前,其中领头一人撕开面罩,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玄朱!”   月兮本害怕到极点,可一见到来人是玄朱,便知晓一定是李浥尘派她来救自己的,心下稍安。   玄朱冷眼看着这个拄着枝杖的少女,想起惨死的玄青,眸光幽幽。   “姜姑娘是听闻袁后中毒,所以才赶回来的吗?”   闻此,月兮浑身僵住,手上的枝杖落地,砸在结了冰的石块上,发出冰裂的脆响。   “你说什么?我母后中毒了?”   ***   一回到宫中,月兮直奔永巷,走进那个破败不堪的屋子,一眼便瞧见袁后面色灰败,躺在一张陈旧的榻上,一动不动。   “母后!”   月兮直奔过去,酸疼的脚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踉跄着跌跪在榻旁,疼得她不住抽气,小脸皱成一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榻上的袁后,双鬓斑驳,暮气沉沉,失了精心养护的容颜,枯槁衰败,唇色显出浑浊的紫,确实是中了毒的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玄朱,母后为什么会中毒?”   月兮回头,一双明亮的眸子中满是泪水,忧愁凝在她的眉宇间,怎么也化不开。   玄朱面无波澜:“她中了断肠草。”   泪从眼眶中滑落,如一颗颗明珠,月兮捂唇摇头,一脸不可置信。   断肠草是世间剧毒,七日内中毒者会肝肠寸断而死,故得名断肠,且没有解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究竟是谁干的?”   玄朱并不答她的话,如一尊石像般立在一旁,道:“陛下正在乾和宫等着姑娘。”   “一定会有办法的,母后……”   月兮紧握住袁后冰冷的手,目光凄惶,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听到玄朱说“陛下”二字,她眉头一展。   对了,今日她向赵河求得神药时,那青衣小婢打开盒子查看,她也望了一眼,里边有三颗药丸。   听霏霏说那神药可生死人,肉白骨,解天下奇毒。   若她能向李浥尘求来一颗,母后或许就有救了。   思忖片刻后,月兮依依不舍地将袁后枯瘦的手放进被衾中。   “母后,月兮一定会救你的。”   说罢,她立起身来,再望榻上人最后一眼,毅然转身随玄朱前往乾和宫。   自她走后,袁后眼角溢出一颗泪,悄无声息地沿着干涸枯黄的皮肤,滑落入了鬓中。   ***   夜风习习,月兮随玄朱一路走到乾和殿前,只觉着今夜的皇宫内寂静异常,偶尔遇见几个守夜宫人,也是行色匆匆,像是在避什么怪物。   不知为何,月兮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   “进去吧,主子就在屋内。”玄朱退到门框边,回头提醒她。   月兮轻轻颔首,推开镂花朱漆木门,迈过门槛。   殿内银碳烧香,点了地龙,一阵香暖袅袅扑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屏风后,屋内还漂浮着缕缕白雾,似是刚沐浴过。   月兮关上门,交叠双手,绕过屏风,便见李浥尘负手而立,雪白宽松的寝衣随意披在健硕的身子上。   “陛下,月兮回来了。” 第26章 侍寝 今后,你逃不掉了(小修,不用重……   李浥尘不动如山,背影若松,隐隐透着几分森意。   “回来做什么。”人并未回头,音色如结了冰的水面,毫无涟漪。   他整个人瞧着冰冷了许多,月兮蹙眉,纳闷他为何这样问,明明今早还好好的。   不是他派玄朱接她回来的么?方才回宫的路上,她从玄朱那得知,阿霂已被救走,难道是因为阿霂的事,他对她又起了疑心?   可现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母后的身子要紧,那毒烈,若不能尽快解毒,母后性命堪忧。   月兮跪下身来,道:“陛下,月兮的母亲中了断肠草之毒,月兮求陛下赐神药解毒。”   李浥尘转身踱步到月兮身前,居高临下道:“你有什么资格来向朕讨药?”   他的声音似被冻住一般,听着让人如同置身在冰天雪地,阴阴寒气连绵不绝地侵袭心口,拔凉极了。   月兮方要开口,喉间传来一阵绞痛,一只大手扼住了她细嫩的颈,面前出现了一张放大的脸,他眼中的熊熊怒火和饱满的恨意,化作飓风,扑面而来。   “原本今日,朕要昭告天下,立你为后。”李浥尘掌中握着一明黄卷轴,蹲下身伏在月兮的耳边,缓慢说道,“然你宁愿逃走,也不愿做朕的妻。”   他反手一甩,卷轴如离弦的箭,径直飞了出去,精准无误地落在了饕餮火炉中,攒动的火舌蹿上来如万龙腾飞,明黄卷轴瞬间被吞噬燃烧,片刻之后只余残灰。   月兮浑身颤着,满眼惊恐,嫩颈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她不住挣扎着抓绕他的手臂,如被逼入绝境的麋鹿。   空气越来越稀薄,在快要喘不过气来时,李浥尘往她口中塞入一颗药丸。   “今后,你逃不掉了。”   见她咽下药丸,他没有半分怜惜,手一震松开她。   少女跌落在冰冷的地面,捂住胸口猛地咳嗽了好几声,虚弱无力地趴在青石板上,如干渴已久的鱼儿遇到活水,连连喘息。   “陛下,奴婢今日没有要逃走……咳咳……”   他是误会她今日要逃离皇宫,才这般生气?他给她喂什么了?   月兮坐起身来,看着那个冷酷的男人,“陛下定是对奴婢有所误会,月兮没有要逃。”   她还在试图解释。   李浥尘冷笑一声,注视着她的眼中阴鸷一片,大步从案上取来一本甘蓝色封皮的簿子,朝她甩过来。   “你自己看看。”   簿子飞来,乘了巨大的力道,如一块砖,砸在她的腿上,月兮骇得浑身一震,咬唇拾起那本簿子。   这,这不是她的日志簿子吗?她曾在这上边写了打算救母后和阿弟出宫的主意,可是那些字只有她一个人会认啊。   他认得?   少女眼中疑惑与惧怕相互交织,李浥尘勾唇浮起一抹残忍的笑。   “你该不会以为,上面的字体,朕不认得?”   他绕到她身后,大掌插入她的发中,握拳蓦然向后拉扯。   “啊——”   头皮刺痛迫使月兮仰头,痛呼出声,细细的眉扭成一团,微闭着的眼角淌出泪来。   李浥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在她耳边沉声道:“你忘了吧,这字还是朕教你的。”   少女艰难侧头,额前覆着一层薄汗,一双雏鹿眼水光涟涟,满是讶色。   “陛下,奴婢……确实有过要带母后和阿弟出宫的心思,可今日奴婢没逃,奴婢被赵世子迷晕后,是陆哥哥救了奴婢,奴婢这才赶回宫,奴婢没有要逃。”   李浥尘恍若未闻,讥讽道:“若不是听到袁贤君中毒,你早就与陆洵远走高飞了吧?嗯?”   他扫了眼月兮瑟瑟发抖的身子,女孩儿衣衫上尽是划痕,一双素鞋沾满了泥泞,柔顺的发间还夹杂着几片枯叶。   “啧,又是这套,苦肉计。”他钳住月兮的下巴,道:“朕不会再相信你这个骗子。”   “没有,没有,奴婢没有,请陛下相信奴婢。”女孩儿的泪像断了线的明珠,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李浥尘的手背上,晕开的泪花滚烫不已,似要将他灼伤。   李浥尘眼底愈发昏黯,咬牙一字一句道:“信你的下场,就是朕的双亲被杀,兄长半身不遂,你可知?朕的暗卫玄青,今日死在了桑榆台,被你的陆哥哥,投火.药活活烧死。”   怀中的女孩噎住声,呆呆地瞪着他。   “玄青跟了朕多年,朕早已把他当作手足,看看,又是因为你,他死了。”   “不,不,不是的……”   李浥尘站起身来,坐到榻上,觑着阶下跪着的少女,唇边挑起一个诡异的幅度,宛若地狱中爬出的阎罗。   “不愿做妻,那便为妾,取悦朕,朕舒爽了,或许可以饶袁贤君一条贱命。”   ***   锦华宫。   “殿下,今夜宫里出大事了。”   小姝兴奋地跨进寝殿,向李明华汇报宫里的情况。   李明华倚在美人榻上,神态悠然,白皙的鹅蛋脸上敷着玫瑰花液,素手捏着一只玉轮,在滑腻的脸上轻轻按压。   “我知晓了。”她懒懒答道。   小姝开心地捧起乘着花蜜的水晶杯,呈到李明华面前,献媚道:“恭喜殿下,一切尽在殿下的掌握中。”   “我哪有那本事,都是他们自愿入瓮罢了。”李明华放下玉轮,指尖勾出一点透明的花液,漫不经心道:“还有董山那边,告诉他们一定要赶在陛下前,找到那个叫玄墨的暗卫。”   “殿下放心,董山办事谨慎,不会叫殿下失望的。”   “明早,我们晚些去乾和宫。”   “是,殿下。”   ***   翌日清晨,乾和殿中。   泛着冷气的青砖上,衣裳洒乱,一件揉皱的柔软蜜合色小衣,孤零零地抛落在云纹龙塌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麝味。   针脚繁复的织金云龙绡帐被掀开,男人坐起身来,精壮的上身裸露,肌腹紧实,他顺手披上白袍,下榻趿履,一气呵成,毫不留念。   榻上被衾凌乱,暖枕的另一头,软软搭着一只满是红痕的臂,少女纤弱,鸦睫颤颤,樱色唇瓣翕动,白嫩的双肩上挂满咬痕和指印,薄被堪堪掩住胸前春色,周身时不时微怵一下。   李浥尘回头,眸底闪过一道异光,冷嗤:“像块木头,扫兴。”   说完,方要转身离去,右手就被扯住。   “陛下……神药……”   少女细弱的声中带喘,低声乞求。   “朕,不满意。”李浥尘甩袖离去,头也不顾。   月兮一手将着薄被捂住胸口,没能抵挡住猝然而来的力道,无处支撑,撞在榻边的横栏上,莹润的额立刻红肿起来。   昨夜李浥尘抱着她,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她浑身酸疼,疲倦不堪,连大声说话的气力也消耗殆尽。   只得倚着横栏上,孱孱喘息。   身子黏稠,她心下焦灼母后的身子,慢慢下榻,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穿上,想沐浴清理一番,再想想如何应对目前的劣境。   这时,殿门开了一道小口子,若袖嬷嬷带着一名宫婢走进来,其中宫婢手中呈着一只褐色瓷碗。   瓷碗中是浓稠黝黑的汤汁。 第27章 杖刑 陛下分明极在乎姜姑娘   “姑娘醒了。”若袖走到她身前,宽方脸上长着一对一字粗眉,蒜头鼻,厚嘴唇,双眼锐利充满匠气,“这是避子汤,姑娘趁热喝了罢。”   若袖摆手,宫婢立刻把药碗端到月兮面前,药碗中的汤汁如墨,还冒着腾腾白雾。   月兮垂头,黝黑的汤汁在瓷碗中微旋,倒映出她疲惫的面容。   从前宫中便有这么一项规矩,若是圣上不愿那个宫嫔怀上龙嗣,便会命人给她一碗避子汤,李浥尘不准她有孕,而她,亦如是。   这碗药,正合她心意,也省下再去求药的力气。   月兮端起药碗,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嬷嬷,奴婢可以走了吗?”   她掏出帕子,轻擦掉唇上的残液。   若袖厚唇微动:“不可,姑娘怕是忘了,无名无份的爬床宫婢,依照宫规。”   “需杖二十,以示警戒。”   ***   议政殿。   “陛下,姜霂太子被劫持,陛下又不打算立姜氏女为后,西境那帮姜氏旧皇族,恐怕按捺不住要谋反的心思,也不知冀侯此次前往西境,能不能牵制住他们。”   徐桓丞相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抚顺颚下羊须胡,慢慢说道。   与他临坐的江达大将军震声道:“那就让他们来,老夫这么久没上战场,刀都钝了!正好拿他们来磨磨刀,活动活动筋骨。”   “这战不能打,若真兵戎相见,陛下篡位的恶名就坐实了。”   “徐老匹夫,一说打仗你就畏畏缩缩,老子看你就是胆小怕事。”   “二位大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将他二人的争执打断,徐桓和江达瞅了对方一眼,朝玉座上望去。   殿内点了醒神的白沉香,李浥尘扶额只手撑在案上,微闭双目,眼下泛起一丝乌青。   “冀侯自请去西境,想必已有应对之策,我等暂且观望一段时日。”他轻启薄唇,“二位若没有旁的事,就请回罢。”   徐桓见李浥尘精神不济,关怀道:“陛下今日气色欠佳,想必是太过劳累,陛下操劳国事之余,还需保重圣体。”   “多谢丞相关怀。”   徐桓言毕,弓身退出了议政殿,李浥尘抬头,见江达还立在案前,蹙眉问道:“大将军还有何事要奏?”   江达面色尴尬地挪了挪腿,挠着后脑勺,支支吾吾道:“陛下,臣确实还有一事相求,是为臣那长女阿妘。”   “阿妘自小善良懂事,这陛下你也知道,如今她带回神药,也算是给陛下分忧了,臣和夫人本打算为她择选一个好人家嫁了,阿妘那般从敌营里回来,臣不求她嫁入高门,只求能待她好便是了。”   “可谁知,阿妘死活不依,说……说非陛下,她谁也不嫁,知道臣为她择夫,已绝食了两日,阿妘随了臣的性子,认定了的事便不会轻易改变,臣和夫人也是没了法子,何况阿妘是为帮陛下,才遭受了那样的屈辱啊。”   ……   江达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一个年过半百的勇猛将军,为了女儿的下半生,竟能在陛下面前如泣如诉,声泪俱下。   且言语真挚,连他这个没根的东西都要被打动了。   可陛下心中……   常幸看着江达离去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他踅回殿中。   “大将军走了?”   “回陛下,走了。”   常幸绕到李浥尘身后,贴心地为这位疲倦的君主,披上一件大袖。   “乾和殿那边如何了。”李浥尘揉着僵硬的晴明穴,靠在案椅上。   “回陛下,刑行完了,人已被长公主殿下带走。”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常幸见他沉默不语,试探着加了一句:“姜姑娘受不住,晕了过去,怕是又要好几日方能醒来。”   坐上的男人手一顿,缓缓睁眼,眸底幽暗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易察觉的血色乍起,又瞬间湮灭在无尽的黑暗中。   “以后这种事,不必向朕禀明。”   “是。”   常幸维诺应答,扶上李浥尘的额前穴,轻缓旋动,为他解乏。   陛下周身都是僵着的。   今早陛下从乾和殿阔步而出,大步流星,毫不含糊,可出了殿后,却险些被殿前的石阶绊了一跤。   他扶住陛下时,瞧见陛下的双手发着抖,目光一片滞惘,如浓雾笼着的山岭,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他是个监宦,心思比女子还细。   陛下分明在乎极了姜姑娘,可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爱恨交织间,陛下将自己的爱意全部掩埋,暴露的是明晃晃夹枪带棒的恨意。   这都什么事儿。   ***   “月兮,月兮,快醒醒。”   轻柔的唤声化作暖流,涌入月兮昏沉的脑海中,在梦里,她始终被困于一个孤岛,孤岛上黑雾弥漫,看不见路,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回宫的路。   这道暖流驱散了她梦中的浓雾,将她唤醒。   眼皮沉重,与眼眶依依不舍,紧密相连,眼圈还发着烫,月兮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李明华温和的面容。   “姑姑……啊。”   她尝试坐起身来,腰臀处却像被火燎了一般,传来阵阵刺痛,如伤口上沾了辣椒水,洁净的雪衣上浸出点点红梅。   晕眩随之而来,若秋日落叶,月兮重新软倒在榻上,细细抽气。   李明华见状,连忙扶住月兮的双肩,“你先别动,伤口还没好呢。”   昏迷前的记忆浮现在混乱的脑海中,月兮想起来,她生生受了二十杖,刑还未完便晕了过去,好在若袖嬷嬷面冷心热,并未让那些宫人下重手,否则她必是躲不过了。   受刑时,她咬着唇,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近,可她也发现,她竟不惧生死,心中唯一惦念的,不过就是自己的至亲。   母后还等着她去解救。   “姑姑,我睡了几日?”月兮问道。   “五日。”   月兮睁大双眼,懵了片刻后挣扎着起身,“姑姑,我母亲的毒还没解……我要去见陛下……”   今日是母后中毒的第六日,若再不解毒,母后就真的要永远离她而去了。   “月兮!”李明华按住她的肩,眉头紧蹙,一脸为难,“你现下去找陛下,陛下恐不会见你。”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不会放弃。”   李明华摇头:“你晕倒那日,陛下广纳后宫,册封了江家嫡女为贵妃,你大姐姜朊封了德妃,还有各地藩王臣子进献的女子十数人,皆是今日入宫。”   “据姑姑所知,陛下今日翻了贵妃的牌子,你看,眼下天都快黑了。”   月兮怔了一瞬,目光移向窗外,透过淡黄的月影纱,可见外边天色已变为鸭蛋青。   李明华见月兮不说话,以为她是伤心了,语重心长道:“陛下还说,谁先诞下子嗣,就封谁为后。月兮你不必难过,陛下心里是有你的,否则之前也不会一门心思想着立你为后,待陛下气消了,好好同他把误会解了,彼时后位还是你的。”   “姑姑,月兮确实难受,但与陛下纳妃无关,月兮只为母亲的毒未解难安。”月兮掀开身上覆着的被衾,“不管如何,月兮都要再尽力一试。”   他纳妃,与她何干,她只盼早日救出母后,一起远离这个皇宫。   “月兮,这样太委屈你了。”   “为了母亲,月兮不怕委屈。”   月兮简单尝了几口素粥和李明华为她准备的药膳,便要出门前往乾和宫,刚迈出门,忽而想起些什么,回头对相送的李明华道:“姑姑,可否借用一下你的出宫令牌?”   ***   乾和宫中,灯火通明,暖香袅绕,江妘面色酡红,坐在圆桌旁,盈望着身旁心爱的男人。   今日,她总算是如愿以偿入了宫,还是这宫中位分最高的女人。   虽不是为后,但她已心满意足了。   “陛下,尝一尝这八珍鸡汤,是阿妘亲手熬的。”   她心头甜蜜极了,捣上一碗汤,羞郝地放在李浥尘身旁。   李浥尘手上执着一只琉璃酒杯,神色倦怠,眸光发散,眼下越发乌青,他瞥了一眼面前的热汤,温声道:“幸苦,这些事让宫人们来便好。”   声中带些醉意。   “陛下,姜肹姑娘求见。”   门外响起常幸的声音。 第28章 出宫 主子,姜肹姑娘出宫了……   李浥尘眉心微动,长指旋紧杯身,冷冷吐出几个字:“叫她滚。”   “是。”   过了一会儿,门外再次说道:“陛下,姜姑娘说,陛下若不见她,她便长跪不起,一直在门外候着。”   男人垂下眼帘,明光洒在长睫上,投下一片青影,叫人瞧不出他的神色,殿内金兽炉子中的银碳烧得赤红,本该暖呼呼的屋子却被他浑身散发的寒气生生冻住。   江妘见状,抿唇一笑,夹了一块糖滋糯米藕片,放在李浥尘的碗中。   “陛下,姜姑娘许是有要紧事要禀明陛下,陛下就让她进来吧。”她朱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都是贴心的话,“何况天气严寒,估摸着又要下大雪了,女子的身子最不能受冻,陛下让她进来罢。”   琉璃盏中的葡萄佳酿是鲜血般的殷红,李浥尘举杯一饮而尽,残液自唇角溢出,他望向江妘,道:“也好。”   “让她进来。”   少顷,沉重的朱门镂着层层精致繁杂的花纹,被从外缓缓推开,少女娉娉迈进殿来,她面容秀雅,酥眉雪腮,长睫上沾着一层薄薄的雪霏,穿着一袭水绿素袄,领口有一圈兔子短绒,贴合下颌,显得小脸越发精巧。   只是瞧着气色不大好,本该润红的唇樱色尽失,面色也是淡淡的苍白。   江妘暗暗捏紧了手中玉箸,看着越走越近的月兮。   三年前与姜肹的最后一次会面,依然历历在目。   同是这样一个雪夜,姜肹穿着一件雪白羽缎斗篷,站在她面前,告知她次日夜,一定要叫上父亲,候在宫城西南方金钩角楼下的小门后,只有这样,才能救出世子。   几经思虑后,她照做了,那夜果然在小门后,等到了浑身是伤的世子,并顺利避开禁军的追捕,带着世子逃离皇宫。   然而她并没有告诉陛下这些,陛下问起她时,她谎称是玄墨说的。直到今日,陛下只当是姜肹和她的母后设计,联手陷害了李家,因而对这位小公主恨之入骨。   话说姜肹从前待她不薄,京城中的人势力,总有一些恶仆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而这位天真浪漫的小公主生来尊贵,却从未将她当做下人看待。   小公主每次来寻世子时,总会给她带一份精美的糕点或金黄的柿子糖。在这虎兕环绕的京城中,小公主是唯一一位能让她感受到温暖的人。   可她就是对姜肹喜欢不起来。   她只是个卑贱的奴婢,即使对世子心生爱慕,也不敢高攀王侯世子,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与姜肹,形影不离,日渐情笃,却无能为力。   姜肹拥有她所梦寐以求的一切,高贵的身份,绝美的容貌,世子的挚爱。   还如此良善。   或许她是喜欢姜肹的,可她更嫉妒姜肹。   后来镇南王一家,惨遭灭门,幸存下来的族人不得不开始四处流离的逃亡生活,虽她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却也使她与世子之间有了可能。   好在父亲争气,立下赫赫战功,她也终是得偿所愿成了他的贵妃,现下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如今玄墨失踪,而她又听闻姜肹失忆,忘掉了与陛下有关的一切。   如此她便安心了,就让陛下恨着姜肹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月兮一进殿内,便瞧见李浥尘与一名女子同桌共食,那女子头戴鸾凤珠钗,身着嫣红梅纹嵌金丝妆花夹袄,华美无比。   女子的面容也颇为熟悉,似乎……就是她在四方馆,看见的那个青衣小婢。   听姑姑说,李浥尘今夜翻了贵妃的牌子,莫非,她就是江家嫡女?   可眼下顾不了旁人,最重要的是拿到神药救下母后。   月兮收回眼色,步至李浥尘身侧,屈膝跪下:“奴婢参见陛下。”   “你来做什么?”沉音似铁,竟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冻人。   “陛下,奴婢的母亲以中毒六日,奴婢乞求陛下赐药,若是母亲死了,奴婢绝不苟活。”   “砰——”   酒盏狠狠掷砸在餐桌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桌上碗碟震荡,不少汤汁飞溅出来,污了铺在桌上的织金彩缎。   李浥尘伸手捻起月兮的下巴,冷笑道:“威胁朕?你是还觉着,朕非你不可吗?”   月兮半阖眼睫,并未看他,只淡淡道:“奴婢不敢。”   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看着她平静的神色,李浥尘心中微堵,如塞了一团炙热的柳絮在心腔间。   甩手松开她,他吩咐道:“常幸,去拿神药。”   一会儿后,常幸回来,将一只锦盒,呈到李浥尘面前。   李浥尘伸手拿起锦盒打开,月兮抬头,望见盒子里仅剩下一枚褐色药丸。   她暗暗揉紧了衣袖边的一圈短绒,才发现手心中一片湿热。   她在赌,李浥尘对她还有一丝不舍。   然而,李浥尘不再看她,转头对圆桌另一侧的女子道:“阿妘,这神药据说有养肤补气,延年益寿之效,这些年你为朕受尽委屈,这药就当是朕给你的一点补偿。”   “这……”江妘看了眼跪着的月兮,面露为难之色,唇角却扬起一丝笑意。   “阿妘恭敬不如从命。”她站起来福了福身,又坐回桌前。   李浥尘两指捻起那枚药丸,亲自喂进江妘口中。   江妘喜不自胜,连忙谢恩,她在赵河身边近三年,自然知晓那药的功效,今夜过后,她身上那些丑陋的伤疤,该要消失不见了。   “吃菜。”   李浥尘含笑,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脚下跪着的少女。   她安安静静,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纤弱的身子像是僵住了一般,每根发丝都散发着暮气。   烦闷和不舍如两只难缠的巨兽,在他腹中绞着他的五脏,他暗自咬紧牙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奴婢告退。”   月兮缓缓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退出了殿外。   出了乾和宫后,雪下得愈发大了,廊下宫灯刚点,发出若有若无的幽光,倒不如地面那层薄雪映出的皓莹,月兮迎着风雪,疾步往出宫的宫门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冷风似刀片般割在她脸上,眼前雾气氤氲,渐渐迷了视线,她抬手揉眼,触到的却是炙热的烫,一滴一滴打在她的手背上,晕开成花。   喉中像是含着一块灼热的炭,哽得她难受不已。   谁来帮帮她,救救她的母后啊。   冗长的巷子中,空旷而寂静,除了风雪便是黑压压的黢色。   月兮的步子随着面上的泪流,越来越急促,很快便到了宫门处。   守门的侍卫查了宫牌后,见她咬着唇抽泣,细弱的双肩一耸一耸,泪流不止好不可怜,还以为这小姑娘在宫外的亲人有什么闪失,着急出宫,便爽快放了行。   ***   乾和宫中,宫人们撤下圆桌上未动几口的饭菜,小心翼翼出了殿。   江妘已回云霄宫沐浴更衣,等着承恩。   李浥尘独自坐在圆桌旁,一缕愁绪萦绕在眉宇间,眼中无焦,似陷入沉思。   一道黑影骤然从梁上飞下,落在李浥尘身前。   “主子,姜肹姑娘出宫了。” 第29章 解救 你别哭啊,小公主。   四方馆南苑。   “小公主,本世子这真没有那药了。”   赵河一脸吃惊,瞪着突然造访的少女,方才他正在屋内思忖着如何尽快脱身,回大翊去,忽闻阵阵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姜肹。   少女如同一个雪人,发和肩上满是白晶,一张小脸煞白与雪同色,唯有一双眼红肿得像两枚熟透的杏子。   “赵使臣,我母亲危在旦夕,求求你,再给我一枚药,我愿为赵使臣做任何事。”月兮屈膝跪下身来,晶莹的泪再次从眼眶中滑落,双膝陷在厚雪中,寒意自肌理沁入骨子里,当真冷极了,可身子冷抵不过心冷。   她早就想好了,若李浥尘不愿给她药,她便去四方馆求赵河,赵河是神药原来的主人,说不定他手中还有药。作为补偿,无论赵河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为救母后她都会应下。   少女的眸子满是悲戚,赵河想起那日大殿上,那个满眼星辉的女子,心口不禁泛起酸涩。   这般秀外慧中的姑娘,不该沦落至此。   他虽荒唐,却也懂得怜香惜玉。   赵河俯身拽住月兮的手臂,拉她起来:“小公主,我是真没那药了,老子在夜宴上讥讽了贵国这么多人,老子也得活命不是,仅剩的三颗都给了你们皇帝。”   月兮怔怔地望着他,眼神空洞迷惘,泪水如开了匣的河水,从薄薄地眶儿中倾泻而出,喉间渐渐发出绝望的呜咽。   “你别哭啊,小公主。”   赵河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虽是个纨绔子,也常流连青楼楚馆,但是哄女人这项活儿,他还真不精通。   从前只有女人讨好他,哪有他讨好女人的时候。   少女衣裳上的雪水潺潺流到他的手上,带着刺骨的寒,连他这个男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李浥尘可真不是个东西啊,难怪陆洵要带走这个小公主。   他看着一身狼狈的月兮,心下不忍,道:“先进屋。”   “站住。”   还没迈过门槛,身后便传来一声比这大雪天还要冷的声音。   赵河眉头紧锁,一回头便望见李浥尘一身玄衣,腰身笔直,立在雱雱大雪中,骨节分明的手里撑着一把墨黑的桐油伞。   李浥尘一步步走来,踏着霜雪,面上如覆薄冰,周身散发的寒气与周遭墨黑的融为一体,赵河想起那日断发,心下生凉,忽而身旁有什么东西滑落。   他低头一看,那小公主蜷着身子躺在地面,满是泪痕的小脸皱成一团,口中直呼疼,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他刚要弯下身去扶她,身前跃来一道黑影,抢先将月兮圈在怀中。   少女在李浥尘的怀中不断扭动身子,豆大的汗珠自她白润的额间浸出,氲了她鬓间青丝,李浥尘下颌紧绷,抬头朝赵河投去一道雪刃般的目光,转身疾步离去。   ***   “玄朱!”   一声高喊,响彻整个乾和宫,外头琉璃檐上的白雪震落下几片,与一地洁絮融为一体。   李浥尘飞快闯入殿中,直往榻上去,怀中抱着的女孩儿,面上血色尽失,贝齿咬得下唇发白,浑身疼得搐动不止。   他将月兮轻放在榻上,掀开一旁整齐叠放着的棉被,盖住女孩儿娇小的身子。   “主子!”玄朱快步走进殿来,看见榻上蜷着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讶色。   “快看看,她怎么了。”   李浥尘头未转,只紧盯着榻上的女子,声中带着些许慌急。   玄朱三两步跨到榻边,欲从被衾中取出少女的手臂诊脉,然少女浑身绷直,两只小拳紧握,扣在胸前,似乎在抵抗些什么。   “好疼,呜……母后,月兮好疼……”   少女双眼紧闭,低声咛喃,眼角泪珠若断了线的明珠,一颗连着一颗滑落至雾鬓中,她额前浸出薄汗,下唇将将要咬出血来。   李浥尘心一横伸手点了月兮的昏睡穴,少女头一歪晕睡过去,身子却还在不住痉挛。   刻不容缓,玄朱掏出少女的手臂,搭上细腕,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李浥尘开口问道:“朔月锁为何会提前发作?”   玄青遇害那日,他气急攻心,逼迫她咽下了朔月锁。   所谓朔月锁其实是一种毒,不发作时对人体无害,毒发时会使中毒者浑身剧痛难当,因其只在朔月时分发作,江湖上的人多用它来控制傀儡,故得名“朔月锁”。   要想不毒发,便要在每月初一前服用解药。   他想用这药来缚住她。   然今日,非朔月,这毒居然提前发作了。   少女毒发时,在他的怀中颤抖不止,痛呼连连,如掉入陷阱的小兽,嘶吼呻|吟,很快气息也变得微弱起来。   仓皇之下,他给她喂下一枚解药,却于事无补。她依旧喃喃呼疼,甚至痛晕过去,失了神智。   恐惧即时攥住他的心脏,他虽恨她,可他不愿她死。   玄朱拿出一枚药丸,喂给月兮后,转身跪在李浥尘脚下。   “主子恕罪,月兮姑娘体内存有一种不知名的毒素,这种毒素干扰了朔月锁的功效,不仅导致朔月锁提前发作,还加重了朔月锁带给寄主的痛苦,因此为抑制朔月锁,需加大解药的剂量,而且……”   “而且什么?”   “今后毒发日,恐将无法估计,也就是说,朔月锁随时可能毒发。”   李浥尘身形微晃,手也跟着微微颤抖,望向榻上少女的眸中泛起一丝悔意。   “尽快调制出永久解毒的药物,还有另一种毒素,查清来源,永巷的袁氏,尽你所能,救她一命。”   “是。”   ***   翌日晨。   天色蒙蒙亮,厚重的浓雾将皇城笼罩得密不透风,曦光无法渗入,宫人们只得点起宫灯,边搓搓手边跺脚,哈气低吟天气之寒。   月兮从乾和宫出来,走在去往永巷的甬道上。   一路上她思索了甚多。   昨日那浑身的疼痛,想必就是李浥尘迫她吞下的药丸所导致的,李浥尘想用这样下作的方式留住她,真是妄想。   若今日母后失了性命,她便随母后一同去了。   怀着赴死的决心,月兮入了永巷,一推开囚着袁后的屋子,却见霏霏守在袁后的榻边。   “霏霏,你怎在此地?”月兮连忙走过去,问道。   霏霏回头,一把扑进月兮的怀中,小声哽咽道:“月兮姐姐,霏霏都听说了,呜呜,陛下真坏竟如此对待姐姐。”   她抬起头,一双杏眼泪光攒动,“不过姐姐放心,霏霏带来了神药,已给婶母喂下。”   月兮本想安慰她几句,听了她的话,睁大双眼,“霏霏,你说什么?你给母后喂了神药?”   “嗯嗯!”霏霏猛地点头,破涕而笑,“姐姐宽心,霏霏方才给婶母诊脉,婶母的身子正在渐渐恢复,想来马上就要大好了。”   月兮喜极而泣,将霏霏拥得更紧。   “多谢你,霏霏,姐姐谢谢你,万分感谢。”她语无伦次,说出来的话时断时续。   霏霏抬手,用如玉兰花瓣儿的小手,轻轻为她擦泪。   “傻姐姐,谢霏霏做什么,这都是霏霏应该做的。”   月兮心中一暖,脸上的泪流得越发汹涌,抽泣道:“是姐姐太过高兴了,不知说些什么好。”   一个思绪霍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月兮一顿,面容变得严肃,握住霏霏的肩,道:“霏霏,你这药,可是从璟王那得来的?若是如此,璟王又该如何是好?”   若霏霏为了救母后,拿走了原本给璟王治腿的药,让那李浥尘知晓了,该会如何折磨霏霏。   她越想,心中愈发恐惧,霏霏才年岁十六,可不能就这样被害了。   “姐姐安心,陛下给璟王殿下送去了两颗药丸,殿下只服了一枚,腿便堪堪要好全了,霏霏听说婶母中毒,便将剩下的药拿来了,殿下也是知道的。”   霏霏咧嘴一笑,一对梨涡儿在粉嫩嫩的双颊上轻旋。   “当真?”   “嗯嗯。”   姜霏霏望着月兮的眼,郑重点头,目光毫不飘闪,却在袖中暗暗绞紧了细指。   ***   汀苑。   姜霏霏在苑门外不住徘徊,却不进苑,时不时抬头望眼坚固的楠木门,又蹙着细眉垂下头,默默叹气。   其实方才她骗了月兮姐姐,这药是她瞒着殿下偷拿出来的。   眼下她惴惴不安,愧疚感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殿下待她不薄,她该如何面对殿下。   霏霏一下一下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满面愁容,寒气钻入鼻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吸吸瑶鼻,小手拢紧身上的鹅黄色小斗篷,心中彷徨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楠木门打开,一个高挺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霏霏,入了趟宫,便不敢回汀苑了?” 第30章 纸鸢 让你做璟王的正妃(二更)   “殿下……”   姜霏霏不敢去看李湛尘,心虚地耷拉下小脑袋,盯着自己沾上雪水的绣鞋鞋尖。   “过来扶我。”男子淡淡开口。   “是。”姜霏霏心中忐忑,犹疑一瞬后小步走过去,扶住李湛尘的臂,往入云轩行去。   李湛尘服下那药后,双腿渐渐能动了,但因三年未曾行走活动,现下虽然可以站起来,却未能顺畅行走。平日里李湛尘话少些,她陪他散步时总会寻些有趣的话头为他解闷,然今日……   “无话要与我说吗?”   谁知他率先开了口,姜霏霏心下一紧,抬头发现他正望着她,一双完美凤目中毫无怒意,似秋日照耀下的太液池,波平浪静又温霭和煦。   “殿下,霏霏拿着神药去救了婶母。”她声若蚊喃,小脸憋得通红,“婶母对霏霏有养育之恩,霏霏不能弃之不顾。”   看着他的圆润杏眼中水光潋滟,还夹杂着不安与愧疚。   李湛尘顿住脚步,轻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不怪你。”   一丝愕然在女孩儿眼中划过,她檀口微张:“殿下真不怪霏霏?”   要明白,殿下与婶母之间,是有血仇的。   “不怪。”李湛尘含笑摇头,宽厚的掌抚上霏霏柔顺的乌发,“今后再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议,莫要再一个人跑出苑中,一枚药罢了,本该就应去救助有需要之人,你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李湛尘态度温和,音色如山中清泉叮咚般悦耳,掌心温度化作丝缕暖流,一下下平复了她不安的心。   如含蜜饴,咽下去整个心尖都是甜丝丝的。   姜霏霏伸开双臂,搂住李湛尘的腰,“多谢殿下,霏霏最喜欢殿下了。”   女孩儿笑靥如花,怀抱温软,娇娇地倚着他,李湛尘动容,目光变得越发柔和。   此时盘踞在天边的云翳散开,金光洒下,透过墨绿色的篁叶,碎在相拥的二人身上。   突然,一道白光猝不及防劈入脑海,李湛尘眉心微蹙,一些细碎的画面自他眼前闪过。   画面中总会出现一对男女,可他看不清二人的长相。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患了癔症,问过御医,御医说非癔症,却也道不清其中缘由。   不过因着这些症状,破入皇城那日,他救下了怀中的姑娘。   李湛尘眉心舒展,伸手复拥住霏霏,唇角勾起一抹优雅的笑意。   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沉思着,管家小跑过来禀告道:“殿下,江家二小姐又来了,正候在门外。”   这一声,将二人的思绪拉回,喜悦和甜蜜渐渐散去后,滚烫爬上了姜霏霏的粉颊。   她是第一次抱一个男子。   心口扑扑直跳,灿黄的日光为她羞红的桃腮镀上一层金脂,显得越发瑰丽。   小女初长成,芳心萌动,女孩儿脱开李湛尘的怀抱,羞郝地捂了脸。   李湛尘清浅一笑,并未出声,他知这丫头脸皮薄,取笑不得。   转而笑意褪下,他与管家说道:“就说我今日不见客,请江姑娘回去。”   声调清冽,仿佛珠玉落地。   说完便牵着霏霏,往屋内走去,二人的手紧紧相扣,霞色又攀上了女孩儿的粉颊。   他不见那江二姑娘么?   那日夜宴回苑后,江二姑娘便常来汀苑,前两次李湛尘念在她是江大将军的女儿,便接待了她,后来几次江二姑娘再来,他不是称病便是带着她离苑。   那江二姑娘也算是个美人儿,他们在贮珍阁初遇那日,想必江二姑娘已对殿下芳心暗许了吧。   若非如此,为何要时常来汀苑寻殿下呢。   想到这,她心里竟有些不大开心,殿下芝兰玉树,有姑娘家喜欢,她不该高兴么?可为何,她心中却闷闷的,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   白驹过隙,岁月流逝如滔滔江水,时间在双眼睁阖间便过去了数月,如今已临初春。   月兮照料完袁后,从永巷出往乾和宫行去。   日光炯碎,空气中满是晨间独有的清甜花草香,许是临近春日,其中还携着丝丝暖意。   自霏霏带来神药,母后的性命虽是救回来了,却失了神智,终日坐在永巷院子中的藤椅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苑中的一棵梨树。母后已认不出任何人,偶尔唤出她和阿霂的名字,双眼却是空洞暗淡无光的。   李浥尘破天荒免除了母后繁重的宫务,而她也成了他身旁无名无份的侍妾。   他有一整个后宫的貌美宫嫔,却总爱将她缠在榻上,折腾到深夜,这三个月下来,他不是去江妘的云霄宫,就是在乾和殿批折子,再与她纠缠。   事后总不忘给她一碗后宫中独一份的避子汤。   而赏赐去云霄宫的,是众多华美又精致的衣衫配饰和各种穷工极态的稀罕物件。   江妘每次来乾和宫,总是打扮得光艳逼人,在李浥尘的盛宠之下,肌肤日渐细腻,媚态愈显,丝毫瞧不出当日在四方馆的模样。   相比之下,她却如一根草芥,任人摧折,那次杖刑让她长了记性,每每侍寝后,她若因太过劳累,不能当即下榻,也能在夜半寅时清醒过来,及时起身,拖着浑身酸疼的身子悄悄出了乾和殿。   再利用李浥尘上朝的间隙,去永巷照料母后,因长时间得不到安稳的睡眠和精心的养护,头晕目眩的症状愈发严重,身子也日渐衰败。   这宫,需得尽快逃离了,再这么耗着,她迟早会吃不消。   听说下个月李浥尘要南巡,这可是她摆脱他的绝佳时机,她定要牢牢把握住。   ***   百花苑中,桃花含苞待放,粉嫩嫩的花骨朵儿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朝露,晨风徐徐拂来时,花枝轻颤,露珠挣脱粉嫩,簌簌落下,夹着桃香滴在树下扑蝶的少女发上。   “哎呀,不玩了。”   江如一把丢下用来扑蝴蝶的竹竿,抽出手帕,细细擦着湿了的乌发,嘴一撇:“这百花苑蝴蝶又少又难抓,太无趣了。”   “现在还未开春,蝴蝶自然少,再者扑蝶要有耐心。”一旁采集朝露的江妘宠溺地摇摇头,打趣她,“你若是拿出平日里对璟王的一层耐心,这苑中的蝶子早该被你扑完了。”   江如脸颊绯红,嗔道:“阿姊惯会打趣如儿。”   江妘将她的羞怯瞧在眼中,笑道:“阿姊说的是真心话,你也不小了,阿姊找个时日替你去向陛下讨下这门亲事,让你做璟王的正妃。”   “多谢阿姊。”江如喜笑颜开,偎着江如的手臂,“如儿就知道阿姊对如儿最好了。”   一想到能嫁与璟王,她的心便像生出了一对翅膀,在棉花般的糖云中飞旋打滚儿,整个人都有些飘然,如履云端。   “阿姊,如儿先放会儿风筝。”她兴冲冲从一旁宫婢手中拿过雨燕纸鸢,便扯线迎着风奔跑起来。   谁知纸鸢还未放起来,就不慎挂在了高高的梧桐树梢上。   江如站在梧桐树下抓耳挠腮,燥意自心尖升腾,气得直跺脚。   今天是什么鬼日子?扑蝴蝶扑不到,连放个风筝都要被挂枝上,那风筝可是她最为心仪的一只风筝呢。   “如儿,让宫人来取下来吧,风筝落在树梢上,也是常有的事。”江妘收集好朝露,走过来。   “好吧,姊姊。”   刚想唤人来取下纸鸢,却见疏影横斜处走来一人。   江如定睛一看,那女子貌似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宫婢,据说她是从前的三公主,也是姜霏霏的姊姊。   一想到姜霏霏,江如眼中浮起数层墨光。   姜霏霏是璟王身边唯一的婢子,虽无名分,可她总觉得二人之间,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主仆关系。   “姊姊,就让她来吧!”   江如娇俏一笑,指着路过的月兮。 第31章 玉扣 她何来身孕!   下月李浥尘南巡,月兮正想着该如何摆脱李浥尘,乘机逃出宫。路堪堪走到一半,就被两名宫婢拽住双臂,拖到了一棵梧桐树下。   “见到贵妃娘娘,还不快行礼!”其中一名宫婢朝月兮大声喝道。   黛眉微蹙,月兮福身:“贵妃娘娘安。”   江妘打量了她一眼,温婉抿唇慢慢说道:“平身吧。”   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有几分畅快。   昔日姜肹是公主,而她是奴婢,只有她跪姜肹的份,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也轮到姜肹来向她屈膝行礼了。   “唉你,给本姑娘风筝取下来。”江如指了指树梢,命令道。   月兮顺着她的指向,往树上一看,果真有一只渐变紫雨燕风筝,挂在那冒出嫩芽的枝头上,可是这枝头足足有一座宫殿那般高,若是不拿了梯|子来,是万万够不到的。   宫人们很快抬了梯|子过来,竖在梧桐叶下。   此时月兮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江二姑娘分明是在故意为难自己。   乾和宫的宫人们口风很严,外头的人只当她是李浥尘的婢子,纵使有过侍妾的猜疑,也很快就被李浥尘封了口,江如这般为难自己,想必不是为了江妘。   不过她听霏霏说,江如心悦李浥尘的兄长璟王,日日往汀苑叨唠。难不成,是嫉妒霏霏能得璟王钟爱?   前日里霏霏已同自己道明,璟王过几日便会去向李浥尘请旨,娶她为妻,还立下了终身只她一人,永不纳妾侍的誓言。   璟王殿下心慈,若不是他,母后说不定就会失了性命,霏霏能找到一个好归宿,她也算安心了。   而当下,这些人最好不要得罪。   月兮寻了一只竹制长杆网龛,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踩上梯|子。   每踩一步,心中的惧意更甚一分,不过好在竹竿够长,网龛很快便兜住了纸鸢,她将竹竿伸下去,让下边的宫婢接住,再一步一步退回地面,谁知不慎一脚踩空,好在离地面不高,她摔落后只是踉跄了几步,便站稳了身子。   月兮衣着略显单薄,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牙白的素淡宫袄,方才趔趄,颈间同心扣震了出来,红绳勾着玉扣,倚落在她胸前。   “哈哈哈哈,你们看她,多笨啊。”江如见她差点摔跤,哈哈大笑起来,身边的宫人不敢拂了她的面子,也跟着讥笑。   月兮恍若未闻:“纸鸢已取下,月兮告退。”   “站住。”   “江二姑娘还有何吩咐?”月兮不动声色道。   江如朝她走近,伸手就捏住那枚同心扣,语气不善:“这枚扣子怎在你这?”   她问完却不等月兮回话,转身对身后的江妘喊道:“阿姊!如儿抓到了一个偷东西的贱婢。”   江妘神色复杂,望向月兮的眸中掀起层层乌翳。   那枚玉扣她是识得的,是三年前陛下送给姜肹的定情信物,上边的李氏私印和“清月”二字,都是她瞧着还是世子的陛下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只是她没想到,姜肹不仅留着这玉扣,还日日戴在颈上。   姜肹她不是失去了记忆吗?陛下就没见过她戴着这枚扣?   江妘越想脸越阴沉。   前日里,阿娘进宫探望她,给了她一张生子秘方,说是望她尽快怀上陛下的子嗣,如此一来,后位必是她的囊中之物。   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   只是,阿娘不知道的是,每次陛下来云霄宫,皆要与她分房而眠。   他至今尚未与她共赴巫山。   她何来身孕!   莫非……   江妘看着月兮颈项上挂着的玉扣,一时间气血上涌,脱口而出:“你这婢子怎如此手脚不干净,竟偷拿陛下的东西。”   闻此,月兮的眉蹙得愈发紧,转目看向江妘。   这枚玉扣她一直带在身旁,怎会是偷来的,还是李浥尘的东西?江如说她偷东西,她只以为是在恶意找她荐,可没想到这江妘也如此说。   难不成李浥尘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扣?还是这对姐妹齐心协力,下了狠心要污蔑她?   颈间遽然传来一阵剧痛,江如使劲拽着玉扣:“你这个小偷,给本姑娘拿下来。”   “放手,你放手,我没偷。”   “你闭嘴贱婢,我姊姊都说你是偷的。”   一时间两人撕扯扭打,纠缠在一处,互不相让。   “你们还在一旁看什么?还不快去帮二姑娘!”江妘生怕江如受伤,连忙招呼着一旁的宫人上去拉开月兮。   剧烈的拉扯间,红绳不堪重负,断裂开来,玉扣也被争抢时的巨大力道甩了出去,飞入坪中沙地中。   月兮不假思索,扑了过去,在沙地中不停摸索。   玉扣飞出去的那一瞬间,她整个心都在不住颤栗,这枚玉扣对她如此重要,想必是父皇或母后赠与她的。   她怎能让它被抢去。   此时浑身的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来,眼眶一圈烫,灼得她泪意翻涌,月兮咬牙继续寻着那枚玉扣,好不容易在一处草垛边看见了那抹白润,她心中一松,刚要捡起,一只绣鞋狠狠踩在她的手背上。   她吃痛,抬头一望,竟是姜朊。   姜朊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对江妘恭维道:“参见娘娘,这婢子原是妾身的小妹,先前背叛陛下,现下又做出这等下三滥的盗窃之事,所谓长姐如母,妾身这就替娘娘教训她。”   “朊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不远处传来霏霏的呼声。   “当然是清理门户。”姜朊咬牙切齿,恨恨地看向脚下的月兮。   若不是姜肹,卫郎怎会变心不愿娶她,她恨卫泱,但她更恨姜肹。既然卫泱不要她,那她便去夺后位。   心中滋生的无限恨意,促使她杀了一直真心待她的的姜肌,嫁祸姜肹,她以为如此陛下就不得不立她为后。   却不曾想,陛下仍是一门心思想要立姜肹为后,后来姜肹背叛陛下,陛下撤回了立后圣旨,她还没高兴几日,就收到了一则立妃的消息,封号为“德”,陛下这是在故意讽刺她吗?   自进宫,陛下从未召见过她,她日日待在如同囚牢的寝宫,度日如年。   是姜肹害得她沦落至此,都是她害的。   自小姜肹什么都比她强,连她最拿手的绘画,也要被姜肹压下一头。   姜朊淬着毒的眼中满是利刃般的光芒,她恶狠狠加重脚下的力道,碾着月兮的右手。   月兮从未知晓姜朊的心思,没想到姜朊竟这般恨她,一时间杵在原处,望着姜朊的眸子中缠着丝缕讶然。   “朊姐姐!月夕姐姐好歹也是陛下宫里的婢子,轮不到你在这动用私刑!”   姜霏霏奔过来,试图推开姜朊,然姜朊却伸手打了霏霏一巴掌,将她掀倒在地。   “霏霏!”月兮朝霏霏摔倒的地方伸出手,唤道。   江如见状,笑嘻嘻地绾着江妘的手臂走上前来。   “姜霏霏,你不知道么?陛下赐阿姊管理六宫之权,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宫里的奴婢有谁是我阿姊管教不得的?”   “秋霜,快去乾和宫告诉陛下!”霏霏捂着被扇红的脸颊,对着李湛尘指给她的婢子喊道。   秋霜被这场面吓得连连点头,刚要抬腿前往乾和宫,就被江妘的宫人拦下。   江妘摆摆手:“让她去。”   她倒要看看,陛下对姜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过了一会儿,秋霜回来,支支吾吾道:“陛下正在与徐丞相议事,说是,说是后宫事务全权交由贵妃处置。”   江妘听了,勾唇一笑,对着姜朊道:“姐姐的家务事,本宫便不插手了。”   江如亦扑哧一笑,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看着好戏。   “不要,不要,朊姐姐,霏霏求你,不要踩月兮姐姐的手。”霏霏跪在月兮身旁,手掌不断拍打着姜朊的腿。   那可是一只画画的手啊。   是画作风靡过整个盛京—清月公子的手啊。   十指连心,刺痛钻入骨髓,像是数只毒蛇在一点一点啃咬着她的筋骨,月兮趴在沙地中,衣裳上满是污泥,双眼中迷雾重重掩埋了星光。   这手,怕是废了。   她今后恐再也不能作画了。   此前,李浥尘没收了她所有的财物,为填母后的汤药费,她时常为宫里的小宫女绘些团扇,屏风等小玩意,换些银钱。   后来霏霏给她出主意,说贮珍阁愿高价买她的绘作,她便拾起了三年不曾用过的名号——“清月公子”。   这才不愁银钱。   秋霜去乾和宫找李浥尘时,她内心还有些期冀,这三个月来,李浥尘自己欺辱她也就罢了,终归不会让旁人欺她,这手或许还有救。   可等来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她只是他身旁低贱的暖榻婢子罢了,纵使他还看得上她的身子,也终有厌弃的那一日。   ***   勤政殿中。   与徐相议事毕,李浥尘撑在玉案上揉着僵硬的晴明穴。   他身心俱疲。   先前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陆洵劫走姜霂后,派人去西境煽动姜氏旧族起兵。   “主子……”   玄褐伏在李浥尘耳边,咛喃数语,李浥尘堪堪听到一半,豁然起身,身下的楠木椅撞退出去,椅脚与青石砖剧烈摩擦,发出一道冗长且刺耳的声响。   “她呢?”   “璟王殿下及时赶到,人救下了。”   方才与徐相议事,他摒退了所有人,其间有个婢子在外闹过一次,他只当是寻常宫婢,便随意说了句,任凭贵妃处置。   没想到,是她。   李浥尘握掌成拳,大步绕开玉案,就要回乾和宫。   这时勤政殿的门被推开,李湛尘迈进殿中,薄唇紧抿,刀削般的轮廓带着些许寒气,常幸自后头跟了进来,面色惶恐。   李浥尘修指微动,见他脸色不豫道:“兄长请坐。”   行到一旁的檀木椅边,他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参见陛下,陛下请。”   二人坐下来,常幸战战兢兢为二位祖宗上了两盏君山银针,退出殿外。   空气仿佛冷凝住了,殿内一时寂静异常。   李浥尘执起茶盏,狠吞一口,炙烫的茶水如火,自唇舌燎入腹中,遏制满腹的闷恼,他面不改色,等待着李湛尘开口。   “陛下,臣要姜朊的双手。”李湛尘面上风清云淡,波澜不惊。   李浥尘顿了顿,看向李湛尘。   他的兄长平日立温润如玉,说话的声音亦是不高,可若是谁触碰到他的底线,他会比任何人都狠毒。   “好。”李浥尘放下瓷盏,杯碟碰撞发出脆响。   正好,他亦不会放过姜朊。   ***   回到乾和殿时,天色已晚。   李浥尘大步流星,推开寝殿的门,走进殿去。   殿内昏暗,仅仅点着数盏堪堪油尽的宫灯,织金云纹纱帐下,影影绰绰间可见,一个纤细的人儿跪在榻上。   他心口一窒,阔步走过去,撩开纱帐,只见少女低垂着头,像往常一般,仅穿着一件轻薄几近透明的寝衣,跪直身子等着他回宫。   不同的是,她今日一动不动,较之于前,愈发暮气沉沉,似乎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提起她的兴致。   目光下移,她的身子越发纤瘦,腰肢细的一掌可握,双手搭在膝上,原本白嫩的柔荑,如今缠着厚厚的纱布。   伸掌攥住她受伤的右手,轻轻按压,李浥尘紧盯着月兮,注意她的反应。   月兮毫不反抗,只死命咬住下唇,任由他揉着她的手背,没发出一丝声音。   从前弄疼了她,她就算不呼痛,也总会轻轻抽气。   李浥尘脸色下沉,道:“今日,朕不知是你。”   他也不知为何要解释这么一句,可这话在他心尖翻涌多时,怎么也化不开,一到嘴边,便迫不及待说了出来。   榻上的少女毫无反应,仍旧垂着头,像只牵线木偶,如先前他要求的那样,轻轻解开衣裳上的系带,衣襟散开,滑落堆叠在榻上。   “姜肹!”李浥尘心中升起一道怒火,甚至还隐隐夹带着一丝不安。   “收起这副朕欠了你的模样,朕从未对不住你,而你欠朕的,今生都还不清!别以为忘了自己的所为,就能当作从未发生。   他捻起月兮的下巴,语气冰寒至极。   “你失去的记忆必须恢复,如此,你才能够清楚,你究竟有多对不住朕!”   话毕,他抓起榻旁小案上的衣衫,扔到月兮脸上,道:“穿上,与朕出宫。” 第32章 遇刺 你是我的妻   灯下美人倚在罗汉榻上,天鹅羽薄被盖住了她的双膝,身旁的梅花朱漆小几上的青花白底瓷瓶中,插着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身后是紫檀木牙雕梅绣真丝屏,脚榻边散落书数卷。   一眼望去,宛若一幅极为养眼的仕女画。   李湛尘乘着夜色,回到汀苑,步入屋内便瞧见了这幅画面。   少女见他来,抬起头,糯糯地唤了句:“殿下。”   她的眼还是红肿着的,一侧脸上的掌印也赫然未消,李湛尘走过去,一本一本拾起她身旁的书卷,堆放到小几上,与她同坐一席。   微凉的指抚上少女绯红的眼皮,再游移到她受伤的脸颊,他道:“陛下会严惩姜朊。”   “可霏霏更想月兮姐姐的手能好……她们太欺负人了。”   手指捏紧了膝上的医书,霏霏眼中泪花攒动。   李湛尘拥她入怀,宽掌轻轻抚拍她纤弱的脊背,待她情绪平复后,道:“霏霏,过几日我会去一趟西境,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好生待在汀苑。”   霏霏惘然一怔:“霏霏听说西境那纷乱,殿下要去多久?”   “约莫下月就回了。”   “殿下不能带霏霏一同去么?”少女的月眉绞成一团,伸出小手,缠紧了他的掌。   李湛尘宽慰笑道:“我是去处理公务,路途遥远,怕会累着你,你在京中等我回来。”   少女眼下泛起乌青,他下榻,抱起她娇软的身子,稳步送到拔步榻上,为她仔细盖上绯罗百蝶锦被。   “我已向陛下请旨,娶你为妻,待我从西境回来后,我们便定亲,可好?”   少女的眸子中盛满担忧,乖巧颔首,“霏霏会乖乖等殿下回来的。”   李湛尘莞尔,俯身在她清隽的眉心,落下缱绻一吻。   ***   夜市上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一只只精妙绝伦的花灯在空中飞旋,河畔漂浮着缤纷的莲灯,五光十色,承载着多少有情人美好的祝愿。   月兮恍惚想起,今日是花诞节,也就是民间俗称的花朝。   “吃!”   一袋纸包被强行塞入她的手中,她僵硬地打开油纸包,纸包内装着数十颗柿子糖,颗颗金黄饱满,散发着甜腻的香味。   月兮捻了一颗金黄,纳入口中,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五感亦大大削弱,她时常头晕眼花,甚至会偶尔听不见任何声音,此时舌尖上传来麻麻的刺痛。   明明是颗糖,而她却尝出了苦味。   这糖,是她吃过最难吃的糖。   这一路下来,李浥尘又是带她去以前住过的宫殿,旧地重游,又是逼迫着她吃各种各样的零嘴。   只可惜,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没有想起些什么?”李浥尘握住月兮的肩,逼问道。   月兮一脸木讷,缓缓摇头,失望自他眼中显现,很快又湮灭。   “再试。”   他不死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要她想起,三年前她是如何背叛他,伤害他的。   她不能用看着加害者的眼神看着他,宛如他是一个恶魔,而她才是那个家族被灭,父母双亡的受害者。   她不能!   她亦不能恨他,她不配。   他要让她知道,他这般待她,已是仁尽义至。   攥住她的手腕,方要抬脚去往下一个地方,正前方遽然袭来大片黑衣人,个个手上都握着一把亮晃晃的长刀,如同寒鸦被飓风吹袭落地,举刀就往李浥尘和月兮砍来。   ***   荒野中杂草从生,阒静一片,偶尔响起几声蝉鸣,也迅速被这黢黑的夜色吞没。   林间河边豁然响起水波炸裂之声,两个身影破浪而出,李浥尘搂着昏迷过去的月兮爬上岸来。   “姜肹,姜肹。”李浥尘拍着她润湿的颊唤道。   少女浑身湿透,双眸紧闭,躺在岸边鹅卵石地上,一动不动,唯有纤纤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李浥尘浓眉一拧,将少女拦腰抱起,抬头望向四周。   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甚久,终于在一片梨林中发现了一座院落,院中茂灌交织围绕着一个茅屋,屋内无人,满地都是乱秸灰尘,像是很久没人来过。   好在可以遮风避雨,勉强是个落脚处。   李浥尘褪下大氅,铺在落满了灰的小木床上,将月兮抱上去,   指腹触及月兮的面颊,炙热的烫,险些灼伤了他手。   少女苍白的双颊上浮起大片绯红,唯有双唇失了血色,干涸皲裂,李浥尘心脏猝然紧缩,伸掌覆上她的额。   滚烫。   吓人的烫。   荒郊野外,他该去哪寻大夫。   李浥尘焦急地环顾四周,透过残窗,发现屋外有一口井,他沉吟片刻,脱了上衣出屋,过了一会儿回到屋内,透明的水珠从他精壮紧实的胸腹上滑落,身后淌下一路水渍。   他走到月兮身旁,拿起脱下的里衣擦净身上的水珠后,圈住月兮的腰,将她搂起。   昏迷的少女仰着头,露出白脂秀颈,柔软的腰身弯成月牙状,四肢无力垂落,湿透的衣紧贴在她窈美的身子上,勾勒出婀娜的身姿。   李浥尘眼神一暗,掌扶向她的细腰,拉开了衣裳上的系带。   润湿的衣尽数滑落,麦色健挺环住白嫩柔软,以肤降温。   周而复始不知多少次,女孩儿身上的炙烫终于渐渐消散,呼吸也变得沉稳起来。   ***   翌日,日光穿过破败的窗,大剌剌的倾泻在李浥尘的眼皮上,李浥尘眼睫轻颤,下意识伸手去探身旁,却触到一袭冰凉,他猝然睁眼,猛地坐起身来。   眼眸一扫,只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儿正背对着他,手上抓着一块手帕,擦着屋内的一张八仙桌。   听见响动,她回头看他,随后脚步瑟瑟地走过来,“你……你醒了……”   “你在干什么?”李浥尘瞟了一眼她手中的手帕,冷冷问道。   少女像是被他严厉的模样唬住,连连后退,藏身到一根柱子后,怯怯探出半个头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李浥尘微眯双眼,下榻大步朝她逼近,攥住少女颤抖的肩,“你忘了我是谁?”   少女慌忙摇头,像只受惊的小鹿,眼中满是惊乱,她抱头抽泣:“不要用箭射我,不要……”   晶莹的泪滴落在李浥尘的手背上,他眼眸微动,神色变得复杂。   昨日夜市上蓦然出现数十名刺客,直奔他而来,刀刀狠厉,他为护着她躲避追杀,不得不跳进河水中,难道是那时候不慎撞了头?   他当即检查她的头部,却并未发现伤痕,女孩儿还在他的怀中不住颤抖,口中喃喃,不要用箭射她,可昨日那些刺客带的都是刀,并没有人放箭。   莫不是高烧导致的失忆?   他要她将失去的记忆想起来,她倒好,现下一股脑全忘了个干净。   莫说他,连她自己是谁都忘了。   还是,她又在装?   “放开我,放开我!”月兮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李浥尘眼中如翻了墨池,禁锢住她的腰不放,“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鹰鸷的目光紧觑着她,月兮眉头蹙成一团,似乎在绞尽脑汁地回想。   “我是谁?我是谁……”她嘴一瘪,落下泪来,“我忘了我是谁。”   少女的眸子明亮,眼中一汪秋水漾起涟漪,美丽而彷徨,与昨日的她,那个双眼空洞迷惘的她,判若两人。   李浥尘心下一软,慢慢道:“你是我的妻。” 第33章 记忆 三年前的事,她都想起来了(大修……   “公子是我夫君?可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受刺激,忘了些旧事。”   她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咬着下唇连连摇头,李浥尘扳正她的身子,迫她正视他的眼。   “我就是你夫君,不然我们怎会共睡一榻,况且你也将自己是谁忘了,不是吗?”   月兮呆呆地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说的不错,今日她睡醒时,确实与他相拥共睡一席。   心下信了几分,耷下脑袋她视线下移,目光落在他遒劲紧实的肌理上。   “你……你快穿好衣衫。”她羞郝地垂下头,皓雪般的双颊浮上一抹粉晕,欲推开他。   少女娇羞的模样,落入李浥尘的眼中,撩动他的心弦,此时此景,令时光仿佛回到三年前,那时的她也是如此,时常娇颜微酡,桃腮像是敷上胭脂一般,一双水眸清透,黑珍珠闪烁着摄魂夺魄的光辉。   “唤我什么?”他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横眉伸手轻捏她一侧粉颊上的嫩肉,故作不满,“要唤夫君,若唤不好,为夫便一直这么抱着你。”   这像什么话?她的夫君竟是个流氓?   少女晃着臻首,挣脱他的手指,却挣不开腰间的铁臂,她鼓着水雾朦胧的鹿儿眼,瞪着他,粉唇撅起,模样爱怜非常。   李浥尘轻笑,附在她酡红的耳垂旁,嗓音淡哑:“月儿口是心非,实则甚是喜爱夫君的怀。”   月儿?   少女一懵,随即被他气得脸颊愈发绯红,细声细气地唤了句,“夫君……”   李浥尘勾唇,在她瑰花般的唇瓣上啄了啄,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   他穿好衣,稍稍洗漱后,同她一起收拾了地面的碎木和灰污,便走出院落,试图观察山形顺便猎些东西回来。   傍晚时分,红日西垂,李浥尘回到院中,手中提着一只一息尚存山雉。   他面色凝重,往屋内走去,这座山他都巡视过一番,地势极为险峻,平时应该少有人来,但也有个好处,山林中易于藏身。   眼下不能贸然下山,若是那群人在山下守株待兔,他还带着娇弱的月兮,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推开门,一袭暖风扑面而来,将李浥尘的思绪拉回,他抬眸,眼中骤然一亮。   屋里的景象映入眼帘,地上杂乱的麦秸和灰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干净整洁的灰褐色短绒地毯,乌木八仙桌凳擦得发亮,摆放在堂前,昨夜睡过的小木榻上铺上了一张雪狐皮,榻旁木案陶瓶中鲜花带露,淡粉花蕊娇嫩欲滴。   整个小屋焕然一新,丝毫瞧不出昨日脏乱的情景。   月兮闻声从里间小步走出,穿着一身洁净的浅青色的素丝衣,腰间系上一根同色的丝带,盈盈走来,越显楚腰纤妙。   “夫君,你回了。”   李浥尘收回环视屋内的视线,面带一丝愕然与惊艳,问道:“月儿,这是?”   月兮莞尔一笑:“我整理屋子时,在后边的小屋中找到了很多还能用的物件,就装点了一番……夫君,你知晓吗?后院还有一眼热泉!”   她眼眸中星光熠熠,像是发现了宝贝,亲昵地绾着他的一侧手臂,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这个消息。   少女甜蜜的嗓音,若涓涓暖流,缓缓纳入李浥尘的心口,温慰着他冰封已久的心,他放下山雉拥住她的腰肢,“月儿,辛苦了。”   “月儿不幸苦呀,这是夫君猎到的吗?”月兮看向地上的山雉,双眸晶亮。   李浥尘颔首,目光柔和。   少女反拥住他,言笑妍妍:“夫君真棒。”   ***   用过饭后,李浥尘思索着做个炉架,虽将要开春,但这毕竟是山里,夜晚难免寒些,他倒没什么,只是月兮的身子怕是受不住。   “夫君!你快过来!”   后院传来月兮的惊呼,李浥尘浑身一震,扔下手中木头,就冲去后院。   破开小闼,数朵带露的花瓣飘来,拂过他的面,洒下湿润馨香,他定眸一看,漫天花雨随风漾起,纷纷然若冬日里的晨雪,一院白梨,竟悄然全部绽放了。   树下少女仰起臻首,笑靥如花,伸出素玉柔荑接住落下的梨瓣,身后一眼热泉,正氤氲出带着暖意的白雾,锁住这一院白梨。   暗香撩人心弦,曼影悦人耳目。   “夫君,这里好美!”   少女见他来,远远朝他招手,细滑玉肌勾不住轻薄的衣,青袖滑落堆叠至若削细肩,皓雪般的一只玉臂在空中摇招。   只是,她右臂臂间似有一道细细的黑线,李浥尘眯眼还未看个仔细,少女便放下手臂,双脚点地,在一树梨瓣下轻旋了一圈。   浅绿色的衣袖宽大,随着她的动作飘然,若碧瀔荡漾,身下的裙摆散开,露出白嫩修长的腿儿,整个人像一株淡雅的青莲。   担忧消散,李浥尘走过去,搂住她的腰肢,动情道:“吾妻绝美。”   少女亦攀上他的阔背,娇羞地唤了一句:“夫君。”   这声“夫君”惹得他心尖颤动,美人儿身子馨软乖巧的倚在他的怀中,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此时他们之间没有磨人的仇恨,也没有伤人的误解,有的只是深情缱绻。   他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玫瑰花瓣般的红唇。   洁白梨瓣落在二人双唇之间,情动一发不可收拾,他将她吻倒在铺满是雪梨的地上,清香浮动,泉雾朦胧。   微凉染腹,月兮睁开眼,小嘴儿正被男人含住,口中呜呜着摇头,两只小手去拦他的大掌。   李浥尘放开她,不解地看着她,眼中是一片炽热的情潮。   “夫君……不要将月儿的上衣全脱了……”月兮声若蚊喃,眼含水光,“月儿的身子……不好看。”   她今日沐浴时,发现自己的上身极丑,很多疤痕,右臂间居然还有一道紫红色的线,自腕处延绵到臂间。   她害怕他看了,会嫌弃自己。   望着少女满眼惊恐的模样,李浥尘眉心微颦,心中一阵绞痛,他心中清楚,那些伤疤,都是他施加给她的。   他轻吻她因害怕而颤栗的睫,语气温和。   “无论如何,月儿在夫君眼里,都是最美的。”   ***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噗呲的燃爆声,破旧的窗户已被李浥尘修缮,此时二人躺在暖呼呼的被窝中,相拥而眠。   月兮娇靥染绯,一头青丝若上好的黑缎,洒在雪狐皮上,露出的一小节玉颈冰肌玉骨,竟比那满院雪梨还要白上几分。   她伸出白嫩柔荑,揪了李浥尘肩头的一把乌发,郝然开口道:“夫君,月儿想为夫君生个孩儿。”   方才她和他在热泉中洗浴时,一只小雏莺掉落到他的发顶,她抬起头来,听闻莺妈妈正在枝头哀鸣,想必是在呼唤她的孩子,而后他将小雏莺从发上取下,放回了鸟巢之中,莺妈妈欢喜极了,围着巢唱起动听的歌来。   她当时就想,她和夫君若是也能有个孩儿,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李浥尘正阖眸养神,听着这话,他睁眼看着怀中的人儿,想她应是被那只母莺触动。   从前他不是没想过和她有个孩儿,可一想到他枉死的父母,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每每见她顺从地喝光全部地避子汤,他的心中是那般地难以忍受,甚至几次控制不住掀翻她手中的汤碗,在她露出委屈又疑惑的眼神时,又硬着心肠命玄朱再送来一碗。   他如此反复无常,说到底,他是想要与她有孩子的,甚至,他只想要她生的孩儿。   “好。”李浥尘应道。   “那夫君是喜欢男宝还是女宝呀?”   少女模样乖俏,嗓音甜丝丝的就要将他的心酥化,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道:“女孩儿,最好如月儿这般。”   “那月儿便为夫君生个女孩儿。”月兮抿唇一笑,双眼似月牙儿般弯起,她主动勾了李浥尘的颈,轻吻他的薄唇。   不多时,月光攀上,那扇小窗,窗内旖旎,轻纱微漾。   事毕后,月兮累极,蜷在李浥尘怀中睡沉了过去,李浥尘抱着她,长指抚上她微微湿润的面,描绘她的轮廓。   心尖情意如蔓,绵绵滋生,缠绕着五脏六腑。怀中少女太过勾他心魂,让他产生放下一切的冲动,只为同她好好过完此生。   至于她究竟有没有背弃他,只要她愿意乖乖待在他身侧,他已经不愿再去追究了。   正想着,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微动,李浥尘眉心微动,将怀中的少女温柔地抱在榻上,随即缓缓坐起身来,披衣下榻,轻声走出了屋子。   屋外一片黑茫,数名暗卫单膝跪地,玄朱抬头,道:“主子,属下救驾来迟,请主子责罚。”   李浥尘淡然:“无事。”   “主子,属下们来时,撞见了东周之人,他们应当也在寻主子。”   李浥尘眼眸微沉,目光移向那扇小窗。   ***   第二日,月兮醒来时,李浥尘已不再身旁,她试着唤了两句亦无人应答,屋子里显得空落落的,小案上摆放着叠好的衣物,她换好衣衫,便想去寻寻他。   一开门,见一陌生女子笔直立在门口,身上穿着朱红的甲胄。   “陛下有旨,拿下。”   玄朱面无表情,冷冷地下达命令,她身后的暗卫立刻上前,攥住月兮的双臂,往外头押去。   月兮不住挣扎:“你们是谁,为何要抓我?”   无人理她。   她心生无限慌惧,颤颤开口唤道。   “夫君!夫君!”   “放开我,放开我,夫君!夫君你在哪?快来救救月儿。”   “夫君!我夫君是不是也被你们抓去了?”   “啊……”   在出篱栏时,月兮由于只顾着挣扎,不慎一头撞在木柱上,额前瞬时红肿起来,人也晕了过去。   茅屋侧,李浥尘一脸阴霾,背影僵直。   玄褐就站在李浥尘身后,看着他,主子对屋内女子的呼救充耳不闻,却在那女子撞伤了头部时,身子微不可察地向前倾了些,然终究还是没迈出步去。   ***   月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觉着自己浑身都疼,心也好疼,她试图用白缎将自己全部裹起来,却总有一双手狠厉地撕开布料,将她的伤□□裸暴露在空气中,周身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丝亮光,也无法看清那个人的面容。   忽然自头顶照过来一簇白光,厚厚的浓雾散去,而她也惊醒过来。   白光化作大段的记忆,争先恐后地闯进她的脑海中,那些曾被她忘掉的画面,似走马灯,在她眼前一一划过。   月兮怔住,呆呆地看着地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看了眼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案房中,身上裹着一件玄色大氅,她认得,那是李浥尘的。   月兮脱下大氅站起来,将它丢弃在石床上,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三年前的事,她都想起来了,她全部想起来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锁链碰撞声,玄朱走进狱中,望着月兮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异色。   昨日主子命她将姜姑娘送入狱中,不留情面,却在夜半时分悄悄来狱中照料姜姑娘。   她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也懒得揣摩。   “姜姑娘,主子要见你。”   玄朱面无表情道。 第34章 死心 他慌不择言:“月兮,我爱你。”……   月兮回身,清浅一笑,绝美的容颜在这昏暗的牢狱中,如同一道曦光,光艳逼人,她的眼眸清亮,无丝毫惧意,落落大方颔首,不慌不乱地走出狱门。   正好,她亦要去见他一面。   玄朱蹙眉,总觉得这个姜姑娘,像是与往常不大一样可她又说不明白,究竟哪里不一样。   ***   一双黛燕口中衔绿,飞到金黄的琉璃檐下,春意步履蹒跚,终归还是来了。   “陛下,姜肹姑娘来了。”   两名监宦将乾和殿的菱子门打开,月兮朝二人颔首,迈进殿中。   李浥尘端坐在玉座上,阔背挺直,外头春意盎然,一缕微风拂来,却吹不化他脸上的冰霜。   阴鸷的视线投来,与她柔和的目光不期而遇,月兮顿住脚步看着他。   这个男人,她曾用性命爱过。只可惜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这些年发生的事,已将她的爱意消磨殆尽。   月兮走上前,端庄行礼。   “参见陛下。”   一本折子飞到她的脚下,“看看,陆洵和你的好弟弟去西境做了哪些好事。”   月兮缓缓站稳身子,垂眸扫了一眼脚下的明黄册子,无动于衷,眉头都未皱上一下。   前几日她与他险遭刺杀,当时她险些被一名刺客擒住,那刺客飞过她身侧时,在她耳畔告知她陆哥哥和阿霂尚在京中,就等南巡,救出她和母后,让她做好离宫准备。   刺客的声音熟悉异常,她想起来,就是陆哥哥身边的白珠。   李浥尘得到的消息,不过是陆哥哥使得障眼法罢了。   她抬头,一字一句道:“陛下,奴婢想起了三年前的记忆。”   此话一出,李浥尘促狭的眼微睁,方张口,瞧见她毫无波澜的面色,又生生将滚到唇边的话,咽回腹中。   幽幽黛色在眸间沉淀,她态度从容,缓缓道。   “奴婢从未对不住陛下。”   “奴婢知道陛下如今不会再相信奴婢,但奴婢还是要为自己申辩两句,奴婢并未背弃过您,三年前,是奴婢救下了您的性命。”   月兮说着,伸手取下脖颈上的同心扣,道:“奴婢曾一心想要嫁与陛下,只可惜命运弄人,隔着仇渊血海,你我二人终是惘然,今生再无可能,这枚玉扣奴婢今日完璧归赵,若今后陛下还想要报复,冲着奴婢来便好。”   她上前一小步,将那枚同心扣轻轻放在玉案上,两玉相触,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奴婢告退。”   放下玉案,她未等李浥尘开口,踅身退出殿中,未再回头。   走出乾和殿时,日光灿黄,同她的泪一齐洒落下来,金光熠熠。   月兮小步走到一旁,倚靠着一支红漆柱子,身子慢慢滑坐在地。   父皇,母后。   从前的她多愚蠢啊,竟会为了所谓的爱,拼死将他救下,以致整个姜氏一族沦落到今日下场。   是她对不住姜氏。   李浥尘立在窗牖旁,目光透过窗纱落在殿外的少女身上,她双眼毫无神采,如失了魂魄,一颗颗明珠自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泪流无声。   他心中一阵绞痛,犹如数万只白蚁,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垂眸看向指尖玉扣,润泽的玉面上“清月”二字完好无损,可见这些年,她一直万般珍视这枚扣。   听玄褐说,她的手被踩伤,是为了护住这枚玉扣。   若是三年前她当真与她母亲一同骗了他,背弃了他,又怎会日日将这枚扣戴在颈项。   玉石温热,还留有她的体温。   妥协如一把刀,猝然插入他的心脏。   有无可能,真是他冤枉了她。   林间小屋的日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个失了记忆的少女,多么纯良烂漫惹人怜爱,一个人的记忆易失,可本性却难以将移。   那几日虽短,却也让他明白,他想要的不过是她的爱,他想要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他想要她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再抬首,外头金风细细,宫铃叮咚作响,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李浥尘紧了紧手中的玉扣,朝门外走去。   他要去追回她,告诉她,自己愿既往不咎,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们今生还有可能。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常幸冲进殿来,神色慌张,说话的尾音都是带着颤的。   李浥尘心中即刻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常幸跟了他数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能让他恐惧至此,必是出了真正的大事。   ***   百花苑中,围着一大群人,李浥尘赶到时,江大将军夫妇正巧赶来。   拨开人潮,往里一看,李浥尘的心急剧下落,如悬崖上抛落深谷的巨石。   满地碎簪落发,撕碎的布料,他要找的人儿跪坐着,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哭得撕心裂肺,音如杜鹃泣血,一声声破碎嘶吼,像是笼中困住的小兽,死命挠碎了爪子也挣脱不了牢笼。   她怀中的少女发丝散乱,原本白皙的脸上满是青紫的掌印,嘴角鲜血已干涸,衣衫被撕破了好几处,最狰狞的是项间淤青,紫得发黑,可见施暴者心思歹毒,下手极重。   一旁的江如,同样狼狈,却只是散了发髻,她缩在江妘的怀中,嘤嘤哭泣,模样好不可怜。   “究竟怎么回事?”李浥尘走过去,厉声责问道。   “陛下!是江二姑娘!江二姑娘嫉妒我家姑娘将要成为璟王妃,活活把我家姑娘掐死了!”秋霜挣脱宫人制住她的臂,匍匐跪在李浥尘脚下大哭。   李浥尘冷眸扫向江如,眼神若刀,吓得江如浑身哆嗦,可刚刚赶来的父亲母亲给了她些许底气。   “陛下,如儿不是故意的!如儿只是想与霏霏妹妹闹着玩儿,如儿不是故意要杀死她的!”江如拿着粉色的手绢掩面痛哭。   江妘见小妹哭得如此伤心,眼角落下泪来:“陛下,如儿生性良善,这必是无心之失,又或是贱婢挑唆……”   “贵妃!我妹妹霏霏已然断气,她身子都僵了,试问谁家姑娘闹着玩会死命扼人咽喉,掌人耳光?霏霏身上的伤你看不到吗?”   月兮打断她,大声控诉,双眸中恨意翻涌,江妘噎住声,似被她的目光吓住。   “杀人偿命,来人……”   未等李浥尘说完,江夫人便跪了过来,哀求道:“陛下,都是臣妾管教无方,可我江家也就这么两个女儿,一个进宫做了陛下的贵妃,还剩一个如儿,早年跟着陛下四处征战,臣妾花在女儿身上的心思太少,才导致今日如儿放下大错,臣妾愿代如儿承下一切罪责。陛下若要杀如儿,妾身也只能自戕谢罪了。”   “你说什么呢!”江达跟着跪过身来,“阿如伤人,就该受罚。”   他呵斥了江夫人后,朝李浥尘磕了个头,道:“今日阿如做下这等事,臣绝不姑息,阿如是臣的幼女,发生了这种事,臣也脱不了干系,请陛下将她交给臣,臣来了结此事,必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周遭陷入死寂,众人都在等着李浥尘开口,江贵妃宠冠六宫,手握统领六宫之权,江将军战功赫赫如日中天,宝贝女儿杀个人算什么,陛下必会看在贵妃和大将军的面上,法外开恩吧。   李浥尘薄唇紧抿,目光扫过四周,落在月兮身上。   月兮回头,双眼曦光渐渐湮灭,如数颗夜明珠坠入无尽深渊,她唇角勾起一弧冷讥垂下头,望着怀中已毫无生息的霏霏,紧紧攥住拳,指甲将掌心掐出血来。   她眼中的浓烈绝望与恨意,如洪水猛兽狂奔而来,紧紧攥住了他慌乱的心。   他心尖发憷,方要开口,就见月兮突然暴起,直朝江如扑了过去。   任谁也没想到,月兮竟敢在李浥尘的面前动手,江如自然也不例外,她毫无防备地被月兮扑在身下,月兮发了疯似的扇了她两个耳光后,扼住了她的颈项。   “去死,你给我死!给我死!”   月兮泪流满面,大声嘶吼,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恶狠狠掐住江如。   江如连呼救都来不及,就被掐得两眼翻白,喘不过气来。   江家人看着这一幕,具是一惊,随后连忙大声叫唤:“快去拉开这个婢子!快去!”   宫人们毫不含糊,手脚并用朝月兮扑去。   李浥尘乌眸骤缩,反应极快,脚尖点地跃过去,一脚踹飞一个欲在月兮身后偷袭的宫婢。   他蹲下身来,抓住月兮的手臂,逼迫她松手,“姜肹,你冷静些,朕会秉公处理!”   月兮缓缓抬头,大滴大滴的泪滚落,抽去她眼中所有的生气,本该莹润的眸中布满红丝,仿佛下一瞬就要流出血泪,李浥尘怔住,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也该死,你本就该死!你该死!我也该死!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朝他大吼,满目仇恨暴露无遗,化作熊熊烈火,炙烤他的肺腑,灼烧他的心脉,恐惧在李浥尘的心中陡然肆虐,他方寸尽乱,紧紧将她搂在怀中,嘴上也开始慌不择言。   “月兮,我爱你,我爱你,真的爱你,从前我既往不咎,我们重新开始,你信我……”   “啪!”   清脆的巴掌声乍响,一掌结结实实抡在他脸上,密密匝匝的麻痛自打偏的脸颊上蔓延开去。   周遭围观的众人见此,吓得瞠目结舌,浑身直打哆嗦,乌鸦鸦跪了一地。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不断颤栗着,等着陛下的怒如雷霆尖刃,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宫婢千刀万剐。 第35章 逃离 悬崖抉择+火葬场开启(万字肥更……   李浥尘面上晦暗不明, 缓缓抬起被打偏的头。   这一掌,倒是将陷入混乱的他打清醒了,他敛下眉, 低声道:“姜肹,信朕。”   “啪——”   又是一掌。   “我只恨三年前没杀了你!”   月兮愤愤地啐了他一口,甩开他的臂, 她弯腰费力抱起霏霏的尸身,欲往百花苑外挪去。   巴掌声每响起一次, 身旁的宫人就愈发瑟瑟发抖。   这个姜姑娘不是陛下身边的一名小小婢子吗?有传闻说她是圣上的侍妾,就算传闻是真, 一个侍妾,何来那般大的脸面?   忽而有眼尖的人发现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影, 小声唤道。   “璟王殿下,那不是璟王殿下吗?璟王殿下回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一株翠柳下, 矗立着一个貌若谪仙,身姿俊挺的男子, 随风飘扬的柳枝,恍若少女轻扬的发丝,而他却如高山, 屹立不动。   少顷,他抬脚, 踯躅行来,长睫微垂在眼下洒下一片暗影,掩住神色, 身上白衣凌乱,可见些许风尘仆仆之态。   他一步一步走到江如身前停下,垂眉看向脚下的江如, 面上毫无波澜。   李湛尘向来已温润和善的面目示人,总给人一种云卷云舒的淡然神态,相较于冰冷阴戾的李浥尘,她心中反而不那么害怕。   前几次李湛尘待她,都是这般彬彬有礼,她哭上几个鼻子解释一番,想必他不会为难她。   江如在心中打好算盘,她抬头,刚要开口哀求,还未说出一个字。   只见李湛尘伸臂一甩,一道刃影掠过江如的喉间,鲜血霎时飞溅出来,人也像没了骨头,遽然倒下。   “阿如!”江家人大惊,尤其是江夫人,连滚带爬奔到江如身边。   江如双眼圆睁,身子扭得像一条麻花辫,双手捂着脖颈,大口“嗬嗬”喘息,像一条跳出水面失水濒死的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颈上的鲜血不断从她指缝中溢出,江夫人手忙脚乱,帮她捂紧项上的长口子。   “如儿!如儿!叫太医!叫太医啊!”   江夫人朝四周哭喊着,几个宫人连忙爬起身来,往太医院奔去。   然剑伤深可见骨,李湛尘没有一剑削落江如的头颅,就是要她血液淌尽,在绝望中死去。   点点血珠自剑身滴落,晕开一片猩红,逆光而立的李湛尘,面不改色,他执剑的手亦汩汩流血,丢下染血的长剑,折身往回走去。   “兄长。”李浥尘站起身来,唤住他,眼中浮起愧色。   李湛尘微微侧头,眼中一片死寂,随后步至月兮身旁。   几片浅黄的落叶飘落在他宽阔的肩上,他紧抿的薄唇血色尽失,看着月兮怀里的霏霏,黢黑的眸中终于生出星点光芒。   “交给我吧。”   月兮下意识搂紧怀中的霏霏,抗拒地看着他。   “霏霏是我的妻,我会好好待她,今后不再让她受委屈。”   李湛尘面上风清云淡,看向霏霏的眸中饱含深情,毫无泪光,他伸掌抚上霏霏满是紫痕的脸,温柔至极。   “霏霏,怎么还睡?我们该回家了。”   少女浑身冰凉,双眼闭着,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见她没理他,李湛尘轻笑,一脸宠溺,道:“罢了,你要睡便睡吧,夫君抱你回。”   此情此景,让月兮大恸,眼泪再次从眶中喷涌而出,霏霏和李湛尘两情相悦,将她交给李湛尘,霏霏应是愿的。   她松了手,李湛尘褪下白袍,盖在霏霏满是伤的身子上。   “穿这么薄,可别冻着。”   他抱起霏霏,步履稳健,踩着一路破碎的金芒往宫外走去,在这新芽吐绿,百花争妍的春日,显得背影萧索。   直到他和霏霏消失在百花苑,月兮也终是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碎影朦胧间一道玄影朝她奔来。   ***   午后安宁,秋千轻荡,纯色绯衣美人垂下长睫,看着层层裙摆下素白布履,似在思索些什么。   清风拂过,一瓣瓣梨花飘落,有几片调皮地拂过她的眉心,留下丝缕芬芳。月兮抬头望去,一树雪瓣簌簌洒下,纷纷扬扬如白霰。   原本乾和宫是历代君主寝宫,为防刺客,庭院内是不会种树的,只是不知为何,李浥尘非要命人从宫外移来这颗梨树,还在这梨树下扎了个秋千。   他这几日都不再同她讲话,只是还将她困在这乾和宫中,不过也好,她也懒得去应付他。   自那日霏霏去世后,李浥尘再未刻意为难她,也免去了她在乾和宫沉重的宫务,原本她还为扇了他两掌而感到心有余悸,生怕他以此迁怒母后,现下想来,应当是多虑了。   不过这宫依旧要离,李浥尘这样的人,一会儿说恨她,一会儿又说爱她,喜怒无常怕是得了失心疯,她和母后若再待下去,迟早要殒命于此。   不过,李浥尘盯她盯得紧,她该寻个什么法子逃出宫去?   “姜肹妹妹,这日头快要出来了,你怎还坐在此地?”   江妘踏着莲步而来,日光洒在她的玉兔妆花缎袄上,耀着点点金辉。   月兮抬眼,站起身来福身行礼:“贵妃娘娘安。”   自她恢复记忆,便想起了关于江妘的往事。   三年前,江妘还是李浥尘身边的一个小侍婢,她记得那时为救李浥尘,她特地寻过江妘,后来李浥尘侥幸逃脱,想必江妘是照着自己的吩咐做了。   只是,江妘应并未告诉李浥尘当年真相,不然如今李浥尘也不会这般恨她。   她从前倒是不知,原来江妘对李浥尘心存慕艾。如此从前她和李浥尘的种种,怕是在往江妘心口扎刀子吧?   难怪难怪。   小小马夫之女到今日受尽恩宠的贵妃,江妘和李浥尘,他们二人倒是绝配。   “姜妹妹,你可想出宫?”江妘见月兮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走到她的身前,小声问道。   月兮敛下笑意,润泽的眸中含惕,并未答话。   此前江妘的妹妹害了霏霏,反被璟王杀死,江妘怎会真心帮她。   江妘见她不语,握住她的手,态度极为诚恳,“我可以帮助妹妹,逃离皇宫。”   月兮含笑,淡淡抽回手,道:“贵妃凭何让奴婢信您?”   江妘转头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后,偷偷塞给月兮一张字条,月兮蹙眉,狐疑地打开字条,看了一眼。   字条上是阿霂的字迹,说是会和江妘联手,里应外合,救出她和母后。   阿霂的字是她一笔一划亲手教的,错不了。   月兮瞳孔微震,抬眸盯向江妘,“贵妃为何帮我。”   江妘暗暗咬牙,想起阿如伤人那日,陛下骤然像是疯了一般,抱着姜肹说出的那些话,那时她才明白,陛下还深爱着姜肹,只要有姜肹在陛下身边一日,她这个空头贵妃,恐怕是要当到死。   “我实话说了,陛下对姜妹妹尚有余情,姜妹妹在陛下身边一日,陛下便永远不会爱我,而姜妹妹又不爱陛下,也厌极了皇宫,妹妹曾经帮过我,这次也让我来帮一次妹妹,就当把这个人情还了。”   “倒是个理由。”月兮将字条放回江妘手中。   江妘以为她要拒绝,上前一步,神色略显焦急,问道:“难道妹妹不想离宫?”   月兮后退,良久才缓缓道:“自然是想的。”   江妘走后,月兮坐回秋千上,此时天边的云朵被风吹开,日光带着烫意照在她的面颊上,脑海中又勾出一丝晕眩,越扯越长,怎么也拉不完。   她立起身来,眩晕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还迎来耳鸣,眼前浮起一片黑色星点,耳畔似有蜂鸣,她伸手想抓住秋千的绳子却遇了个空,身子踉踉跄跄向前倒去。   沉香入鼻,预期的疼痛并没有攀上她的肌骨,她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中。   未等眼前清明,那人将她打横抱起,送到殿内的云纹龙榻上,还贴心的在她背后垫上软枕,月兮倚在榻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一点点眩晕,便要折腾这么久,她的身子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想来,她的身子虚弱至此,都是因为他。   二人沉默良久,李浥尘望着她,率先开口道:“明日朕南巡,你随朕去。”   “奴婢还有母亲要照料。”月兮手指微动,面上平静。   “朕允她同去。”   “多谢陛下。”   月兮垂眼看着自己的衣摆,整个人安静如一尊冰冷的石像。   李浥尘心口有些烦闷,他走到窗前,本欲开窗,却顾及到月兮的身子,踅回来执起圆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   茶汤已凉,咽下去的液体,正用来抚平腹中的燥意。   今日是这大半个月来,他们第一次交谈,那日姜霏霏出事,她像是不要命般去杀江如,眼中绝望看得他心生慌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表明了心意,而她回应他的却是满腔恨意。   兄长抱走姜霏霏后,她也晕厥过去,他守在床畔盯了她整整一夜,自她醒来后再次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却被她果断拒绝,他面子上挂不住,便置气不再同她讲话,而她却毫不在意。   他时常见她一个人坐在殿前檐下,一言不发望着天空,一坐就是数个时辰,竟也看不腻。明明她还只是个年方十八的姑娘,双眼却黯淡无光,浑身散发着沉沉暮气和颓败,犹如一朵娇艳的花,慢慢枯萎,凋零。   这样的她,真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月兮……”   胸腔间像是堵满了棉絮,呼吸都有些不大通畅,李浥尘倾身将她抱在怀中,修长的指描绘着她精致的五官,将她鬓前的发丝拢在莹白的耳后。   月兮依旧是那个模样,低垂眼眸,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像一座冰刻美人。   李浥尘眼色微沉,薄凉的唇覆上她的,轻轻啄了片刻,试探着想去启她的皓齿,不料怀中本该娴静的少女一把将他推开。   双手捂着胸口,弯腰干呕起来。   旖旎的气氛被破坏殆尽,李浥尘默默收回手,洗了块洁帕递给月兮后,阴着脸出了乾和殿。   她竟厌恶他至此。   殿外雪瓣飘来,他眼含落寞伸手接住两枚,手中白梨,洁净轻薄,玉瓣无瑕,还带着淡淡清香。   无事,今生,他和她还有一辈子,他们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岁月还长,他们会重新开始的。   ***   南湖葱翠袅绕,水平如镜的湖面如一块碧玉,偶有白鹭灵动展翅,点水翩翩。   李浥尘立在石拱桥上,远眺对面山景,一座宝寺如珠,缀在苍翠欲滴的松林间。   玄褐走到他的身后,单膝跪地,禀告道:“果然如主子所料,陆洵并未离京,一直躲在贮珍阁中,此番主子南巡,陆洵一路跟着车队,我们的人已发现了他的落脚处,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处客栈,主子,是否要属下去将他擒住?”   “不必。”李浥尘面色淡淡。   看笼中兽挣扎,亦是一种乐趣。   “主子!大事不好!”   骤然一声疾呼,惊飞了湖面上的几只白鹭,玄朱从拱桥一侧疾奔过来,“贵妃和姜姑娘在画楼中听戏,谁知其中两个戏子竟是刺客,劫持住贵妃和姜姑娘,属下们不敢轻举妄动,便让他们逃了,玄朱看护不力,请主子赐死!”   李浥尘豁然转身,面上的平静裂开一道罅隙,音色亦不若从前沉稳:“调集人马,朕亲自去追。”   数队人马一路奔袭,李浥尘领头,追捕卫其次,选用的马匹都是战场上最矫健的宝马,故不到一个时辰,便在一处断崖上将刺客团团围住。   两名刺客见李浥尘逼近,身后又是悬崖峭壁,走投无路,将劫持的两个女子推到前头。   “狗皇帝,你要是再敢靠近一步,老子就把她们都推下去!”   其中一个黑衣蒙面客握着一把锋利的大刀,指着被劫持的月兮和江妘。   二人俱狼狈,发髻散乱,青丝垂落到额前,身上的衣衫起皱,两柄长剑在日光下耀着铁质冷辉,架在二人纤细的脖颈上。   狂风在耳边撕扯呼啸,李浥尘眼中的墨色越来越浓稠,缓缓道:“你们想要什么?”   “陛下!陛下!”   江妘一见李浥尘,一双眼就像开了匣的河流,泪水倾泻而下,一声唤的比一声可怜。   而她身旁的女子,却如她往日一样,冷静异常,清冷的眸子中无丝毫惧意,也不曾抬眸看李浥尘一眼。   “闭嘴!”刺客不耐烦地吼道,江妘立即吓得噤若寒蝉。   他露出来的眼眯成一条缝,精光从眼缝中射出:“很简单,你撤去鸿鹄客栈周边的人马,再放我们离开曌国,我们便放了这两个女子。”   “好。”李浥尘不假思索,侧头对身旁的玄褐道:“去将人马撤去。”   玄褐应声,飞快离去。   那刺客又道:“爽快!不过为避免你出尔反尔,我们先放一人,待确认无误后,再放一人!你自己选,先救谁。”   悬崖上风沙肆起,原本响晴的天空此刻乌云密布,李浥尘看向那一群刺客,视线最终落到月兮身上。   江妘见状大声喊道:“陛下先救姜妹妹吧!臣妾没事的,姜妹妹身子弱,熬不住的!”   月兮淡淡地睨了眼江妘,手下浸出湿汗,却始终未看李浥尘。   “快选!别像个娘们一样婆妈!”刺客在一旁催促道。   李浥尘眼中含冰,藏在袖中的掌慢慢蜷紧,开口道:“朕救贵妃。”   他伸手指着江妘。   “陛下!你救姜妹妹,救姜妹妹啊!阿妘受得了这个苦头!姜妹妹曾是金枝玉叶,她受不了的。”江妘哭喊道,面上焦灼万分,实则心中的小人已欢呼雀跃,按捺不住无尽喜悦。   不枉她一番谋划,与虎谋皮,总算要摆脱姜肹了。   “少废话!”   刺客将江妘大力推了出去,江妘顺势扑入李浥尘的怀中,弱弱地唤了句,“陛下。”   便晕了过去。   而架在月兮颈上的刀又多了一把,两个刺客拽着她,警惕环顾周边的暗卫,连连后退,当着李浥尘的面,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李浥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疾步走到悬崖边,低头望去,悬崖下除了郁郁葱葱的杂草,再无其它,他本欲再上前一步,怀中的江妘蓦地吐出一口血来,他垂眼看着昏迷的江妘,眼中浮起薄雾。   “你们,跟上去。”   “是,主子。”   李浥尘折身,抱着江妘骑上马,往山下行宫奔袭。   ***   四周的树木飞快后移,月兮趴在黑衣人的背上,黑衣人背着她,在在杂草横亘的山野中急速跃行。   方才的跳崖和剧烈的颠簸,荡得她胸闷气短,一阵麻痛渐渐从骨子里溢出,往她的全身蔓延。   “阿姊,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姜霂边跑边侧头道,蒙着面罩,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含糊,额前豆大的汗珠冒出,头巾洇湿一片,紧紧黏在他的额上。   月兮轻声在他耳边道:“母后那边,可还顺利。”   “顺利!阿姊,我和,洵哥一起去救的母后,这次,没有那个玄青在,很快我们便移花接木,把母后换了出来。”   姜霂气喘吁吁,边奔边解释。   一旁的白翼扯下面纱,“别说话,省着点力气。”   月兮抽出手帕,轻轻为姜霂擦汗,“阿霂,不说话了。”   “好,阿姊。”   三人在一处客栈停下,三人订了一大间厢房,白翼简单的包扎了腰上的伤口,姜霂随意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吸气。   月兮脸色苍白无比,莹润的鼻尖渐渐冒出点点细汗,她在一侧为他们拧了湿帕,暗暗观察二人,他们一个重伤,一个筋疲力竭。   “按照洵哥给的路线跑了这么久,终于把李贼的爪牙甩开了。”姜霂望着月兮,汗湿的脸上露出憨笑,“阿姊,我们安全了。”   白翼摇头,并不赞同他的说法,“休息好了咱们尽快赶路,只有回到大周境内,我们才算安全,嘶……”   “白大人,阿霂,你们先走,陆哥哥给我字条上说,要我在此处侯着他,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去办。”月兮咬牙抿唇笑道。   “阿姊,洵哥没跟我说这事啊?”姜霂坐起身来挠着头道。   白翼看了眼月兮:“主子也未与我说。”   月兮笑意吟吟:“你们兵分两路,陆哥哥临时有了主意,你们自是不知。”   “这样啊。”姜霂摸着鼻子,阿姊从未骗过他,想必是真的,况且这座客栈他和洵哥常来落脚,倒也安全。   白翼沉默了片刻后道:“既然如此,姜霂我们先走,兄弟们还等着接应我们的情报。”   转而他对月兮道:“姜肹姑娘,这座客栈都是我们的人,你待在房内不要出去,主子应该快要过来了。”   月兮颔首:“放心吧,白大人,阿霂,你们快走,别为了我耽误了要紧事。”   姜霂和白翼又嘱托了月兮几句,离了客栈。   月兮在他们走后不久,撑着被剧痛侵袭的身子,从客栈走出,她往四周望了望,一步一晃地往林间走去。   正午的烈阳渗过层层叠叠的绿罅,碎在她的脸上,像发烫的金箔,远远避开客栈后,她终是体力不支,跪在一块长满青荇的大石下,衣衫上沾满毛刺和叶片。   朔月锁的痛如数万条长着铁刺的藤曼,缠紧她的身子,扎入肌理,刺入骨髓,绞得她五脏六腑剧痛难当。   她掏出一个翡翠玉瓶,然瓶中已空。   “哐当”一声,玉瓶掉落在碎石中,裂成了数块。   她今日已吃了不下十枚解药,可朔月锁带来的剧痛每每得到缓解,还未消停几刻,便重新卷土而来,甚至愈演愈烈。她为了不让阿霂担忧,只得默默强忍着疼痛。   以阿霂的性子,若是知道她身患剧毒,指不定又要跑回皇宫,她的身子自三年前便已经开始破败,哪怕解了毒,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时日,她一直同李浥尘虚与委蛇,吊着那口气,就是为了救母后出宫。   如今目的达到,她不该再让霂儿去涉险。   “呕……”   一阵强烈的恶心之感充斥了她的喉间,她弯腰难受地干呕起来,眼泪从紧闭的眼缝中溢出,一滴一滴打在身下碧绿的杂草中,还拌着丝缕血色。   力气一点一点被剧痛磨灭,她思绪涣散,缓缓卧倒在茅叶之中。   ***   “主子恕罪,人跟丢了。”   “一群废物!找!”   李浥尘攥紧鞍绳,在这荒野中彷徨寻觅,环顾四周的双眼中暗生焦灼。   方才那两名刺客,以为蒙上了面,遮住了额,他就不认得他们了吗?他逃亡的那两年中,每隔三日便会遭到一次刺杀,过久了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他早已练就了望眼识人的本领。   他们一个是陆洵身边的随从,一个是前太子姜霂。   擒住贵妃,让他二选一,只是想替鸿鹄客栈中的陆洵解围,再趁机带走月兮,若他先救月兮,江妘恐性命堪忧。   而月兮,那个随从也罢,他不信陆洵,但是太子姜霂与她自小情意甚笃,不可能害她。   可当他将中了毒的江妘,交到御医手上时,他的心却惴惴不安,怎么也无法平复,果然下一瞬,便有暗卫来报。   她失踪了。   远处青黛色的山脉绵延,夕阳西陲,就要落下山去,折射出来的霞光,像是染了鲜血。   山风吹来,掀起他凌乱的衣袍,暗卫们说,是在这个林子里跟丢了他们三人。   “汪!汪!汪!”   墨焰骤然从幽深的林间冲出,朝马上的他大声叫唤着,不住摇着尾巴。   它找到姜肹的踪迹了。   李浥尘的目光移向林子深处,眼中墨色翻涌。   姜肹,她今生注定要与他纠缠在一处,休想逃开,今后他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思毕,他翻身下马,随着墨焰进入林中,穿过重重茅灌,越往林间深入,心间却越是空茫,像是吊在悬崖下一处横斜的树上,没了底。   墨焰在一处长着青荇的巨石后停下,杂草斜生中,他隐隐看见一道淡紫瘦影,墨焰转了几圈后,俯下身蹲坐一旁低声哀嚎。   心间越发不安,竟升起一丝惧意,李浥尘放缓了步子,冰凉攀上他的身,连步子都是僵硬的。   踱步到那青石下,李浥尘狭眸骤张,浑身彻底冰封,冻在原地。   那卧在青荇中的少女,眉眼舒展,面容平静像是睡着了一般,然目光下移却是一片触目惊心。   她原本白皙的双臂软软垂在身侧,指尖满是血迹,臂上条条抓痕,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楚,淡紫的裙摆也被鲜血浸透,直到此刻还有殷流从她身下汩汩流出。   一地赤红。   李浥尘飞身跃到她的身边,向她伸出的双手颤抖不止,从血泊中抱起她。   “月兮,月兮……醒醒!”他声音沙哑,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一片寒凉。   李浥尘不死心,俯身将耳贴到她的胸膛前。   她的心跳薄弱,一下又一下,似有似无。   那两个刺客一个是陆洵的人,一个是姜霂,她为何会被遗弃在此,还流下这么多的血?   “姜肹!醒醒!别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朕!”他摇晃着她的双肩低吼。   他们不是来救她的吗?为何她会变成这样?   少女手臂无力垂落,任由他如何呼喊折腾,始终未睁开双眼。   他心中狠窒,像是有只大手狠狠揪住了他的五脏六腑,绞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紧紧抱着月兮就要往回奔去,地面骤然射来一道刺光,他垂眼一看,是个已碎的空瓶,阳光照在光滑的瓶身,白光细闪。   盛放朔月锁解药的瓶子。   如有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他盯住她伤痕累累的臂,眸间掀起血海。   她毒发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往林外冲去,一路上,他惶恐不安。   玄朱曾说过,她体内存着另外一种毒素,会扰乱朔月锁的药性,每每毒发都要加大解药的剂量,吃下去的解药由初始的两颗增加到后来的七八颗,朔月锁的毒越来越烈,侵蚀着她的身子,他每日都备受煎熬,只要朔月锁永久解毒的药物一日没制出,他便一日无法安宁。   白嫩的臂间横亘着条条狰狞的血痕,无不昭示着昏迷前,少女承受了多大的痛楚与折磨。   回想起她之前毒发,在他怀中不住颤栗,他伸出臂让她咬着发泄,而她却总宁愿掐着自己的手心,抓绕手臂,也不愿碰他分毫,为防止她抓伤自己,他不得不强行困住她的手。   若早知事态会变得如此糟糕,他绝不会喂她吃下此毒。   “啊——”   一声悔恨的嘶吼,响彻整个林间,惊飞了栖息的鸟儿。   ***   南湖行宫,帝王寝殿内。   晓月渐渐攀上枝头,湖心氤氲着淡淡的雾气,雾气散开锁住岸边杨柳。   松嶂云鹤黄花梨木屏风后,人影缭乱,宫婢们行色匆匆,端着一盆又一盆血水,绕过屏风,往殿外走去,李浥尘僵立着,透过薄薄得丝绸屏,定定地看向榻上陷入昏迷的女子。   玄朱告诉他,她已有身孕月余。   李浥尘双拳紧握,殷红自指缝溢出,他想起南巡前日,她捂着胸口难受地干呕,而他却以为她在抗拒他的亲近。   没想到,她竟是怀有身孕。   此前,他每次与她敦伦后,都会迫使她咽下避子汤,唯有林中梨屋那次。他与她相拥共睡一榻,她软着嗓音,在他耳畔娇娇地说,她要为他生个孩儿。   那时他便想,不管真相如何,她是否同他说谎,是否随着她的母后害了李家,只要她愿乖乖待在他的身侧,他便愿不计前嫌,既往不咎,同她恩爱下去,若能有个孩儿作为契机,或许今后便可以放下仇恨,与她白头偕老。   今日,一切都毁了。   他们的第一个孩儿,还未来到人世间,便死在了朔月锁的毒发之下,连带着她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朔月锁,是他亲手逼她吞下的。   正是他,逼死了他们的孩儿。   月兮身子如此虚弱,毒发又小产,她如何受得住。   越想心尖越发颤栗,他拿出数颗朔月锁,张唇尽数吞入腹中。   朔月锁的毒痛,他也要尝尝。   玄朱从屏风后步出,满手是血,她单膝跪下:“主子,姜姑娘血已止住,只是……”   “只是什么?”李浥尘面色晦涩不明,缓缓吐出这四个字。   “……姜姑娘身子本就孱弱,此次落胎……足以要了她的命。”玄朱低头弯腰,不敢再去瞧他的面色。   “姜姑娘,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哗——”   李浥尘一拳贯穿面前的屏风,真丝纱绸破出一个窟窿,巨大的力道将屏风扑倒在地。   没了屏风的遮挡,榻上少女面容煞白,如覆莹雪,映入他的眼。   “救她!不管用什么手段,朕要你救活她!”他紧紧觑着沉睡的月兮,冷冽道。   “主子,玄朱就算倾尽一身医术,姜姑娘也最多可再活三日。”   潮红渗进李浥尘的眸中,他脊背笔直,浑身若一座冰山,伫立着。   “常幸!宣太医!”   很快所有随行御医赶到南湖行宫,在帝王阴怖的目光下,围在月兮睡着的榻边,小心翼翼忙活半日,却得到了与玄朱相同的结论。   “陛下,臣等无能。”   十二名医林圣手齐聚一堂,通通跪在李浥尘脚下,其中徐太医是院长,在太医院年岁最高,从医数十年,医术精湛,或比玄朱更胜一筹。   他拱手,对李浥尘道:“陛下,此女子油尽灯枯,已是回天乏术。”   “不可能!若救不回她,朕要你们太医院陪葬!”   李浥尘像头发了狂的豹子,他掀翻了殿中的长案,朝御医大声吼道。   长案与地面剧烈碰撞,撕拉出数线火星,在空旷的殿中发出一声刺耳锐响,殿中跪着的人无不为之颤栗。   唯有榻上睡着的少女,面容恬静,像是天地崩裂,世界坍塌都无法将她唤醒。   缓缓走到榻边,李浥尘半蹲下身来,看着双眼紧闭的少女,猝然一拳砸过去,在快要触到她时,手一偏落在榻头朱漆木柜上。   “轰”的一声,木柜粉身碎骨,断肢残骸掉落一地。   “姜肹,不准死!朕命令你,不准死!朕还未查清真相,你胆敢这样死去?”他怒吼道。   少女毫无反应,她双颊消瘦,原本水润的唇如今若干枯的花瓣,樱色尽失,四肢纤细,脆弱地躺在榻上,哪怕盖着棉被,也只是隆起小小的一团。   “砰砰砰——”   “朕命令你!不准死听到没有!你不准死!”   李浥尘一拳又一拳挥在柜上,柜子碎裂后,他便打在壁上,直到双拳伤痕累累,壁上血迹斑斑,满是拳印子,仍旧不作罢。   跪在殿中的玄朱心下忐忑不安,主子抱着浑身是血的姜肹姑娘回来时,她瞧见主子阴沉的脸色,便知大事不妙,一诊姜姑娘的脉,果然姜肹姑娘竟怀有身孕。   主子对姜肹姑娘一直犹疑不定,明明前日还恩爱两不疑,过几日便会为了引出陆洵和姜霂,将姜肹姑娘投入狱中。   说主子不在意姜肹,而主子却又暗中去狱里,照料了她一夜。   她想,主子是在意姜姑娘的。   自她跟在主子身边,她从未看过主子如此发狂失控,在她的印象中,主子一向处变不惊,英明神武,哪怕暴怒杀人,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气平缓,让人听不出他是喜是怒。   他们曾一起面对千军万马,刀光剑影间,也从未见主子皱过一下眉头。   而今仅仅一个姜姑娘,就摧毁了主子全部的自控力,若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厢咆哮声还在继续,整个大殿的宫人们人人自危。   忽而一个念头闪入她的脑中,她向前跪走几步,道:“主子,属下医术拙劣,未能救助姜姑娘,但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救姜姑娘一命!”   闻之,李浥尘停下,转身大步跨到玄朱身前,绞住她的衣襟,道:“快说,是谁?”   “属下的师父——云陵大师。”   李浥尘的眼中燃起一丝希冀,云陵被世人称为“当世医圣”,妙手回春的盛名远播四国。   紧接着玄朱又道,“不过属下的师父喜好云游四方,属下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是在数月前,师父曾与属下说,他要去一趟南翊都城建京。”   李浥尘松开她,“朕这就派人去建京。”   “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属下和太医院齐心协力,也不过保姜姑娘两三日性命,而此去建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至少要七日。”   玄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若是有南翊赵使臣敬献的良药,给姜姑娘服下,再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续个十日,不再话下。”   当日主子拿到神药后,命她察此药有无错处,她仔细检查一番后,并未查出纰漏,反而被此药的神奇功效所惊艳。   那药虽没有传说中,有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但是为榻上羸弱的皎花续上几日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主子让她给璟王送去两颗,应当还有一颗才对。   如今姜姑娘危在旦夕,主子又如此在乎她,想必不会吝啬这枚神药。   闻此,李浥尘身子剧烈搐动,他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子。   那枚神药,他给了江妘。   当着月兮的面,他亲手将药喂给了江妘。   想起那日她失望离去的瘦弱身影,李浥尘喉间腥甜,吐出一口鲜血后,轰然倒地。   他没想到有一日,那枚药会成为救她性命的药。   她的活路,都被他一一亲手掐断了。   “陛下!”众人忽而惶急喊道。   玄朱收回思绪抬头,只见李浥尘一口血雾,喷洒出来,密密匝匝落在铺着青石的地面上。   玄朱立即和数十名太医蜂涌过去,师徒将他扶到罗汉踏上。   李浥尘甩开他们的手臂,双眼空惘:“别管朕,去救她!救她!朕不要你们管!”   众人战战兢兢地退开,看了眼榻上渐渐枯萎的娇花,默默叹息。   传闻圣上钟爱贵妃,任谁也没想到,圣上真正的挚爱是他身旁一个侍女。   当真圣心难测。   ***   盛京,锦华宫中。   日光滤过天边縠纹,化为柔和的淡纱,笼在锦华殿前的四方小庭院中。   李明华立在金辉曜目的琉璃檐下,手中一支纯金打造的鸟势,正逗着笼中雀儿。   金丝雀羽毛艳丽,叫声悦耳,惹得李明华连连发笑。   小姝从院外走来,到李明华身后,屈膝行了礼,道:“殿下!南湖行宫那头传来消息,姜肹只怕熬不过明日。”   李明华面不改色,依旧逗着鸟,好一会儿,才放下鸟势,在一旁的金盆中净了手。   “是时候,该去添上最后一把火。”   她笑得和蔼,一点也看不出深藏的阴暗心思。   “小姝。”   “奴婢在,殿下吩咐。”   “带我去见那人。”   “是!”   由小姝带路,李明华来到京郊的一座四合院中。   推开其中一个屋子的门,李明华和小姝往里间走去,寝屋正对门处,放着一张榻。   卧在榻上的人闻声,挣扎着探起身来,李明华见状,连忙走过去,道:“玄墨,你今日刚醒,先睡下。”   “多谢殿下,殿下救命之恩,玄墨铭记在心。”榻上的男子面容苍白,精神也略有些萎靡。   李明华笑笑道:“这不算什么,玄墨,你既身子将好,我便尽快送你回你主子身边罢,你主子正对三公主姜肹有怨,你是个知道实情的,快去劝劝,让你主子啊,别再折磨月兮了。”   她说完,慢慢摇头,叹了口气。   玄墨方躺下,听她这么一席话,又艰难支起身来。   “殿下,你说什么?主子对三公主有怨,折磨三公主?”   “是啊,你主子误以为三年前,月兮背弃了他,怎么也不肯原谅月兮,现下人正拘在南湖行宫,受过呢。”   玄墨一怔,双手颤颤掀开棉被,音色中含着焦急。   “有劳殿下,带属下去南湖行宫!” 第36章 玄墨 三年前,她可有背弃朕?   南湖行宫中。   一声声碎心咆哮, 此起彼伏,吓退了方圆十里的春归燕儿。   “你们这群废物!给朕滚!”   御医们乌压压跪在镂花朱漆门外,殿内不断有物件砸出, 碎片溅在地上,飞跶而起,割破了不少人的面颊, 那些人身子抖若筛糠,不断哀求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李浥尘长发散乱, 形容枯槁,随手拿起一个瓷瓶就往殿外摔去。   今日已是月兮被寻回来的第三日, 玄朱和太医院十二名太医,倾尽全力也只能为她续命至今日, 过了今日,月兮恐将香消玉殒。   殿中一篇狼藉, 能砸的物件都被李浥尘砸了个干净,地上满是残片和碎屑。   玄朱从门外步入, 脚踩地上的碎瓷,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她小心谨慎地走到李浥尘身后, 跪下。   “主子。”   面前的帝王双眼中布满血丝,定定看着榻上纤瘦的少女。   少女已然气若游丝, 就连脉搏也几乎探不到了。   “还没有云陵大师的消息?”男人头未转,目光不离月兮,沉声问道。   “回禀主子, 无。”   玄朱惴惴回答,一股寒流在她的心尖升起,盘旋萦绕住她整颗心脏。   李浥尘敛眉, 又是一拳砸在榻旁,朝榻上的月兮吼道:“姜肹,朕告诉你,你若再不醒,朕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袁氏和姜霂抓回来,狠狠折磨他们,还有你的陆哥哥,朕明日就带兵攻打东周!明日!你听见了没有!”   声音沙哑,绝望中隐隐带着几丝悔意。   耳闻这些话,玄朱惊恐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主子。   李浥尘双眼瞪如铜铃,额上青筋鼓动,攥住月兮似柳枝纤细且柔软的臂,却不敢使力。   他说的那些话,听着像是吓唬人的话。现今主子登位不久,根基不稳,西境的问题还未解决,又要同大周开战,除非他是不想要这个皇位,这个天下。   可瞧着主子癫狂的模样,他这话未必不是来真的。   “你不是恨朕吗?你不是说朕该死吗?你起来,你起来!要杀要剐,朕随你!起来!听到没有!”   李浥尘不断嘶吼,如困兽犹斗,而他掌下的少女却像只破败的木偶,任由他如何折腾怒吼,始终不曾将双眼睁开。   “主子,再这么下去,姜姑娘会受不住的。”   玄朱忍不住劝道。   榻边的男人恍若未闻,捏住昏睡中月兮瘦薄的肩,由嘶吼慢慢变为低乞。   他面容扭曲而憔悴,眼带鸦灰,下颌冒出点点青渣,咆哮中带着几分哽咽,月兮发髻散落,一头乌丝失去光泽,随着他的动作,在苍白的颊边,纤薄的肩头,细瘦的腰间颤扬。   “咳咳……咳。”少女突然上身轻搐,咳嗽数声。   李浥尘顿住,目光钉在她消瘦的面颊上,眼底掠过一丝希望。   “月兮,月兮……”此时的他像一只在荒野走散的孤狼,慌急地呼唤着自己的爱侣。   少女咳嗽了几声后,眼儿紧阖,臻首折垂,颈项间像是没了骨头,整个人又陷入死寂。   她那本灵动的双眼,自始自终未曾睁开。   “姜肹!姜肹!”李浥尘神色僵滞,无助呼唤道,希望如空中电霆,骤现骤灭。   这时,玄褐从殿外快步走入,跪在殿下。   “主子!玄墨回来了!”   李浥尘猛地回头,“玄墨回了?”   “主子,是玄墨。”玄褐肯定道。   “他在哪?”   “禀主子,在湖心小筑。”   ***   玄褐坐在湖心小筑的八仙桌旁,他时不时抬头张望窗外,看向外边通往小筑的九曲桥。   自从他听说主子因误会,囚禁折磨三公主的消息,他便食不下咽,寝不安眠,一门心思想要赶来南湖,要为三公主平冤。   从前的三公主浪漫纯善,怎会是那等见利忘义的小人。   只是,主子怎来得这般慢?   思及此,他又抬头望了眼窗外,湖面波光粼粼,碧水泛起涟漪,竟比春光还要柔和几分,岸边翠柳拂堤,重重袅雾中,一个婀娜的身形婷婷走来。   是江姑娘。   踩过曲折的湖上长桥,江妘步入湖心小筑,在看见玄墨时,幽幽的眸中绘上一笔杀机。   玄墨回头望来,她迅速敛下眼中墨色,惊喜道:“玄墨大人!果真是你,天道仁慈,你当真还活着!”   玄墨立起身,面上还带着颓靡的病态,他咳了一声,道:“江姑娘……不,贵妃娘娘,好久不见。”   他记得这个女子,她曾是主子府中,一名车夫的女儿,三年过去,她已从小小奴隶之女变为众人惊羡的贵妃。   主子的妾。   传闻主子甚是宠信贵妃,玄墨看着江妘,不禁皱眉,主子与姜姑娘的情,他与不少人有目共睹,其中也包括江妘,主子曾说,今生只娶姜姑娘为妻,绝不另娶,也不纳妾。   三年过去,却物是人非。   “玄墨着急见陛下,所为何事?”江妘慢慢走到桌前为他倒茶,故作随意一问。   “为了三公主的事,咳咳咳……”   玄褐说着,大力咳嗽起来,灰白的双颊涨起血色,一声声烈咳似要把心肝肺腑都通通咳出来。   江妘见状,连忙扶他坐下,道:“玄墨大人,来坐着歇会儿,你我算是旧友,不必拘礼。”   喉间如有千万只蚁虫啃噬,玄墨极力捂唇压制,却终究没能忍住,咳嗽出声。   他圈掌覆鼻,闭眼剧咳,江妘见他无力防备,绞紧了绣帕,暗暗下定决心,轻声绕到他的身后,拔下鬓间金钗,就往玄墨颈向动脉刺去。   眼看就要刺穿玄墨命脉,一只劲掌,骤然将她的手腕攥住。   她回头一望,面色骤然变得惨白。   “陛,陛……下。”她神色略带仓皇,两腿也跟着微微发抖。   李浥尘夺过她手中的金钗,看了眼锐利的钗尖,一双寒眸中结出冰棱,朝她刺来。   “你在做什么?”他冷冷问道。   江妘心中颤栗,吸了口气强行镇定下来,道:“臣妾听闻玄墨大人归来,甚是欣喜,便来探望,谁知玄墨不仅不领情,反而对臣妾动手动脚,想污臣妾清白,臣妾气急,这才拔下金钗自卫,请陛下明鉴!”   刚从咳嗽中缓过来的玄墨,听了她这袭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的话,惊得两眼直发黑,他伸臂指着她,“你……你……咳咳……”   李浥尘面色愈发阴沉,他示以玄墨一个宽慰的眼神,转而目光如炬,直朝江妘焚去,似要将她烧成灰烬。   “朕平生最痛恨欺骗。”他直视江妘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江妘惊恐万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冤:“臣妾冤枉!臣妾从未欺瞒过陛下!”   李浥尘无动于衷,面上不耐,一挥手,几名侍卫走入殿中,将拒不认错的江妘拖出小筑。   没了江妘的小筑内,仅剩下李浥尘和玄墨,二人相视一眼,身心俱震撼了片刻。   “主子!玄墨回了!”玄墨率先开口,撑着病体,微跛步至李浥尘身前,双膝跪地,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李浥尘。   李浥尘皆是一怔,随后连忙将他扶起。   “回来就好。”他仔仔细细看了玄墨一番,瞧着他殃殃模样,眼色如墨,“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玄墨摇头:“主子,玄墨福大命大,是长公主殿下救了属下,伤属下之人,皆已被殿下的护卫屠尽。”   说到长公主,玄墨便想起李明华对他说过的话,他忧心忡忡,道:“主子,属下听殿下说你对三公主姜肹有怨,这可是事实?”   李浥尘眸间刚亮起的色彩瞬间昏暗下去,他折身踱到黑檀木圆凳旁坐下,双手绞合覆在额上。   “三年前,姜肹……她可有背弃朕?”   “无。”玄墨果断答道。   李浥尘墨眸圆睁,心开始急剧下堕,“三年前的那场祸事,把你只晓得,一一详诉于朕。”   “尤其是关于她的。”   “是。”   ……   “事情就是如此,当年臣和三公主一同为主子引开追兵,主子这才免遭屠戮。”   玄墨话音沙哑,时不时微咳两声,却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讲诉给李浥尘,毫无隐瞒。   “主子当真错怪了三公主,为救主子,三公主险些就没了命。”   玄墨说完三年前的所见所闻,良久也没等到李浥尘的回应,他又开口,补上一句。   李浥尘放下额前覆着的大掌,遽然抬头,双目赤红,红丝尽裂,他豁然立起身来,抬腿便往殿外奔去。   一路上所有的艳景化为一片乌影,本该和煦的春风也瞬时变成寒冷的冰刃,一刀一刀割着他的面。   他心中一阵绞痛。   原来,真是他误解了她。   “陛下,请你相信月兮。”   “陛下,您信奴婢,求求你,不要……”   “奴婢从未背弃过陛下。”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铭记在心。   如今想起,更像是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剑,直直刺入他的胸膛,刺得他遍体鳞伤,浑身鲜血淋漓。   可那时的他,心中只有仇恨,再真挚的语言,再炽热的真心,在面对深仇炙烤荼毒下,终究消磨殆尽,丝毫不剩。   他狂奔回寝宫,在临近月兮躺着的榻时,停下脚步,他不敢上前,他不敢去看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模样。   而他,就是那个摧残娇花的狠心刽子手。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一次又一次误解她,伤她至此。   李浥尘抽出袖中匕首,反手捅进自己的小腹。   白刃进,红刃出,鲜血喷涌而出。   他缓缓跪下身来,盯着榻上的少女,握着匕首的手再次抬高,直往心口扎去。 第37章 云陵 你错过了她两世   玄朱端着金盘, 从药房来,一进屋竟见李浥尘手握利刃,朝自个胸膛刺去, 她顿时抛开药膳,冲了过去。   “哐当——”   金盘上的玉碗打翻在地,碗身尽裂。   “主子!”玄朱徒手抓住刀刃, 大喊道,“不到最后一刻, 姜姑娘就还有救!”   李浥尘两眼鼓瞪,血色浸染眼白, 包围侵入眼球,他眸中无焦, 依旧扼着匕首,往自己的心口扎, 一时间二人僵持不下。   鲜血自玄朱的指缝汩汩淌出,细长血流如注, 与地面乌稠的药膳汤汁融为一体。   瞧主子的模样,像是头疾复发。   她连忙从腰间皮革包中抽出一个香囊,凑到李浥尘的鼻尖。   记得上一次主子旧疾复发, 就是姜姑娘镇住了主子。那日后,她便给姜姑娘送去了一个药枕, 药枕确实有助于睡眠,但最主要的作用还是为了采集姜姑娘的体馥,将其治成香料和香囊, 用来给主子治疗头疾。   果不其然,今日派上用场了。   李浥尘嗅了香囊后,浑身僵住, 握着匕首的臂缓缓垂下,他夺过玄朱手中香囊,抵在鼻间轻蹭。   “月兮……月兮……”他双眼无神,口中不住呢喃。   见他情绪平复,玄朱暗暗松了口气,手指捏住腰包中最后一个香囊。   早知主子如此惦念姜姑娘,她当初应该多做几个才是,或许自那时起,主子的命便缚在了姜姑娘手里。他们二人分开不得。   准确来说,是主子离不了姜姑娘。   然如今……   “她都要死了,为什么我还能活着……”   闻声,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玄朱抬头只见李浥尘执刀,再一次往自己的胸口捅去。   猝不及防,玄朱眼睁睁看着刀刃插向李浥尘的胸膛,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一颗墨珠骤然飞掠过来,重重击打在李浥尘攥刀的手腕腕骨上,他手剧颤,刀子随即掉落下来,砸在光滑的乌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门外光影交错处走来一人,他身姿挺拔,一袭皓白若雪的衣袂随风飘逸,清辉潋滟,在他清隽的轮廓上渡了一层金晖。   是璟王李湛尘。   玄朱急剧搐动的心渐渐平复,她默默退到一旁,为月兮诊脉。   月兮的脉象比之昨日又虚滑了几分,眼瞧着是活不过今日了,可她若死了,主子怎么办?   实在焦心。   李浥尘还欲捡起地面上的匕首,李湛尘三两步迈到他身前,抬手就打了李浥尘一巴掌。   嘹亮的掌声响彻寝殿,李浥尘一侧脸颊泛红,他神智渐渐清明,眼中浓雾散去,李湛尘淡然风轻的面容映入他的眼中。   “兄长……”李浥尘缓缓跪下身来,声音沙哑至极,“她命不久矣,我亦了无生趣。”   “啪——”   李湛尘反手又是一掌,道:“现下知晓后悔,先前你为何去了?”   “我……”李浥尘滞住,想起磋磨羞辱月兮的种种,满眼悔色,“我才是该死的那个。”   衣襟被人攥住,李湛尘略带倦色的脸凑到他的眼前。   “你既选择夺下这个帝位,就好生做个君主,若天下帝王皆如你一般,人世间不知会有多少人,要与自己的亲人阴阳两隔。”   阴阳两隔……   这四个字,让李浥尘想起,姜霏霏死去的那日,李湛尘抱着她,慢慢离开百花苑的景象。   他心中一片抽痛。   兄长的挚爱,已经死了。   若不是他过于恩宠整个江家,那江如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活生生掐死姜霏霏。   也是自那日起,月兮眼中,亦再无光辉。   是他害了兄长。   也害了自己。   “兄长,抱歉……”他垂着头,心痛欲裂。   李湛尘冷眼看着他,缓缓道:“或许,你错过了她两世,而今生我也又一次失去了霏霏。”   这些天,他将曾经梦到的碎景拼凑起来,终于想起来前世。难怪破宫那日,不断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护住霏霏。   原来说这话的,就是他自己,前世的他。   上一世他与阿弟李浥尘一样,被仇恨蒙蔽双眼,一心只想杀光姜氏与袁氏一族 ,为惨死在刀下的双亲复仇,直到遇上霏霏,他心中复仇的气焰才在女孩儿温和的抚慰下,渐渐湮灭。   可等到他想娶她为妻时,她却因浑身病痛药石无医而早夭。   那时他方知晓,李氏一族篡位那日,霏霏被指给一家权戚为婢,在权戚府中受尽磋磨。   后来那权戚为了奉承自己,见她是姜氏女又生得貌美,便将她送来了汀苑。   尽管之后,他费尽心思,精心养护着她的身子,终是无法弥补她受过的折磨伤害。   前世她闭眼时,也不过十六岁。   而此生,他又一次失去了她。   李浥尘怔住:“兄长这话是何意?”   痛入骨髓,李湛尘敛眉,未再理李浥尘,他朝门外唤了一声:“大师,请进来罢。”   片刻后,一个僧人步入殿中,他鹤须童颜,身披金色袈裟,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师父!”   玄朱惊喜呼道,她连忙站起身,对李浥尘说:“主子!这是属下的师父——云陵大师,姜姑娘有救了!”   ***   月上梢头,李浥尘坐在汉白玉石阶下,不断啮咬自己的掌背,直到青紫渗血。   李湛尘请旨离开盛京永留西境后,离去了。玄朱和常幸默默候在李浥尘身边,面色严峻。   玄朱时不时望眼紧闭的殿门,心中焦灼。   师父进去三个时辰了,屋内竟还没一点儿动静,难道连师父也救不了姜姑娘?   若是师父也没了法子,那姜姑娘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嘎吱——”   云陵推开殿门,李浥尘闻声而起,如拉满弓的离弦箭,冲到云陵面前。   “大师,她……”他急切道。   云陵双手合十,稍稍躬身:“陛下,老衲已将此女子体内之毒清除,她能否活命,就看今后七日。若这七日间,她醒过来了,便照这张方子抓药,养个三载,身子应会痊愈。”   “多谢师父。”玄朱上前接下云陵手中的药方,对李浥尘道,“这下主子可安心了。”   “是呀是呀,陛下,姜肹姑娘有救了。”常幸面露喜色,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只有李浥尘一人,面色依然沉重,他道:“若七日内,她没醒呢?”   “自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云陵回道。   送走云陵后,李浥尘回到月兮身边,他坐在榻边定定地看着她的睡颜,许是医圣刚施救过,她的面色不再苍白,瘦薄的脸颊上浮起些许粉。   云陵说若七日内她还不醒来,就会死去,可若醒来了,照嘱喝药,便会身子康健。   月兮有了活下来的机会,无论如何,他都要在这七日内唤醒她。   伸手撩起她肩头的发,青丝油亮,他猛地想起,月兮应已三日未曾沐浴。   她极爱洁净,从前还是公主时,每日一次汤浴必不可少,李浥尘眉心微动,唤了若袖准备好热汤。   将榻上的少女抱起来,走进浴房,他将她轻轻放在铺着软衾的美人榻上,浴房中雾气氤氲,袅袅水汽很快沾湿了她长长的乌睫,凝成一颗颗小露珠。   伸手至她的腰际,缓缓扯开系带,衣衫渐褪,白皙的肌肤显露在李浥尘眼前,他的脸上毫无旖旎之色,反而愈发阴沉,鸷眸在眼中震颤。   眼下的少女,体无完肤。   肩颈上数道咬痕,锁骨上亦有,是他泄愤时留下的痕迹。   目光下移,一大块乌血於渗在她的右手背中,至今未化,是那日姜朊踩伤了她,而他却轻飘飘地对来报的宫婢说了句,任由贵妃处置。   将她的身子翻过来,瘦弱的后背上,条条杖痕横亘其间。   是她初次侍寝后杖责留下的,那日若袖问他是否按宫规处置她,他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点了头。   身子各处,还有一些他道不出的青於。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左臂上一条紫黑色的线自腕处生出,绵延伸展至她的心腔处,分化为数十根乌线,纵横交错缠绕在她的心口,似一块黑网。   “玄朱!”   他眼眶烧烫,心痛难当,大吼一声。   玄朱即刻赶到浴房门口:“主子有何吩咐?”   “进来。”   “是。”   玄朱推门而入,步履谨慎走到李浥尘身后。   “看看她,这是什么?”李浥尘伸手指了指那道黑线,指尖都是微抖的。   玄朱顺着指向望过去,心中一梗,不忍直视,她作为暗卫出身,曾经受过很多严酷的训练,也度过了很长一段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而这样一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她无法想象,到底是承受了多少非人催折,才会变成如今这般。   遍体鳞伤。   她走过去,仔仔细细查看了月兮臂间至心口的黑线,对李浥尘道,“主子,据属下所知,这是命线。”   “何为命线?”   “命线就是记录人生命的一条线,每个人都有命线,只是大多数人的命线是暗线,肉眼不可见,而仅有一小部分人的线是明线,肉眼可见,姜姑娘这条线就是明线。”   “对她可有害?”   “无害,不过,命线的起点可以是四肢任何一处腕节,而终点……必是心口。”   玄朱说完此话,额头又冒出汗来,补上一句道:“主子放心,师父已经给了药方,只要姜姑娘在七日内可以醒来,今后定会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下去吧,去寻一些上好的祛疤膏药来。”   “是。”   李浥尘握住月兮的手腕,沿着紫黑印迹摩挲,他俯下身,温柔轻吻那条线,由手腕处到月兮的心口。   “快些散去,我的皇后,爱妻,定要长命百岁。”   他盯着那些黑线道。   记得曾在林中小屋,他看到过她手臂上的这道黑线,那时,黑线并未蔓延至她的心口,而当时的他也并未在意。   而从前侍寝时,他却生怕自己会对她心生不忍,总是熄灭殿中所有的灯烛。   如今想来,他真是畜牲!   细细为她清洗了身子后,李浥尘将月兮抱回暖阁之中,替她换上柔软华美的锦衣,待长发晾干,绾好精致的发髻。   从前她还是公主时,性子活泼爱闹,发髻总是很快便松散了,他时常要为她梳发,于是久而久之,他一个男子也能梳出一份完美的妆发。   时隔三年,他的手法虽有些生疏,但多重梳几次,效果依旧不输当年。   取一支金榴衔珠凤凰步摇,簪在她的发间。   李浥尘满意地笑了笑。   这时门外响起常幸的禀告:“陛下,大将军携夫人来了,说是要为身在彘牢中的贵妃谢罪。”   唇边笑意瞬间湮灭,李浥尘侧头,冷冷道:“不见,去告诉大将军,朕念他劳苦功高,不追究他教女无方之过,让他交出兵符,回乡养老。”   “是,陛下。”   李浥尘回头,目光落在月兮莹白润泽的面容上,想起身在彘牢中的江妘,目光恻恻。   “月兮,我带你去彘牢,看看那些害你之人的下场可好?”   “至于我,等你醒来,我随你处置,你若要杀我,我便给你刀。”   话毕,他稳稳抱起月兮入怀,往彘牢走去。 第38章 重生 他居然重生了!(大修,建议看看……   彘牢中墨色浓稠, 乌沉沉没有一丝光亮,“哐当”一声,刻着饕餮的石门打开, 火焰发出的金芒涌入狱中,霎时间整个地牢亮如白昼。   狱中蹲坐着一身穿囚服的女子,金光刺眼, 她揉了揉眼,费劲往门口望去, 在看清来人时,惊喜地匆忙站起来, 奔到狱门前,双手抓住铁栏杆, 几天未用玫瑰精水养护的手,已略显干燥。   “陛下!你是来接阿妘出狱的吗?”江妘朝那道熟悉的身影高声道。   她就知道, 陛下是不会杀她的,哪怕看在阿爹的面上, 他也不会杀自己,更何况,她与他曾经共患难, 同生死。   他怎忍心杀她!   “陛下!阿妘……”   江妘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猝然噎住了声。   来人墨发高束, 一身圈金玄衣,墨发高束,步子稳健, 怀中抱着一名少女。   那少女云鬓香髻,宝钗珠鬟,白净的面上笼着一层淡紫雾纱, 遮住姣好的面容,身穿织金牡丹鸾凤齐胸大袖套衫,脚着登云履,两颗明亮的白珍珠,缀在履尖,微光细闪。   华美至极。   只是她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般,软软蜷在李浥尘怀中,微皱的锦衣之下,仍掩不住沁出丝丝暮气。   少女化成灰,她都认识,就是快要断气的姜肹。   “陛下……这是何意?”她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开口问道。   李浥尘并未即刻回答她,只紧紧抱稳月兮,往一处石椅走去。   石椅上凉,他将月兮抱在腿上,搂住她香软的身子,仔细抚平月兮膝上蹙起的细褶,这才慢条斯理抬起头,看向狱中的江妘。   “自然是,带着皇后,来看看你的下场。”   他抬起一臂,挥了挥掌,眼色如先前袭卷彘牢的黢黑,森然不已。   两名身穿黑衣的暗卫,骤然从幽暗的顶空坠落在地,跪在李浥尘面前,齐声喊了句主子后,双双托出一只镶金边锦盒。   “皇后?”江妘不可置信地瞥了月兮一眼,“敢问陛下,阿妘究竟做错了什么?陛下要这般对待阿妘?”   她说着,泪水汩汩从干涩的眼中流出,滴落在沾满了灰的囚衣上。   “为何。”李浥尘语气淡漠,垂头目光落在怀中沉眠少女的面容上,地牢中又潮又寒,他拿起一件银灰斗篷,将她娇小的身子裹住,修指扣紧她颈项上所有的子母扣。   再次抱入怀中,他道:“因你欺瞒朕,三年前,是月兮救了朕,而你并未如实相告。”   “因你为圆谎,而对玄墨动手。”   “因你为一己私欲,勾结陆洵,害得月兮险些为此丧命。”   他说这些话时,周围像是结了冰一般寒,掷地有声,声声直凿入江妘的心口。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江妘惊恐的眼中含泪,摇着头道:“阿妘曾为陛下出生入死,从赵河手中巧夺神药,医好了璟王殿下的腿,难道这些,陛下也要视而不见吗?”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浥尘哼笑出声。   他一字一顿道:“神药当真是你凭一人之力取得?”   眸光若含冰凌,直往江妘刺去。   江妘瘆住,双腿开始微微发软,他这副模样必是已经知晓一切真相,正明知故问呢,可她若要咬死不认,有父亲在,他又能耐她何?   “是……是……”她说话开始哆嗦,像只受了风寒的雀,在枝头摇摇欲坠。   李浥尘冷笑,收回眼色,拂了拂衣袖,两名暗卫得到他的提示,揭开盒盖,里边红底里布上,整齐排放着数十支金簪。   灿辉洒在金簪上,熠出刺眼的寒,江妘浑身僵住,心下大骇。   她想起自己便是用金簪刺杀玄墨的,所以他也要用金簪来扎自己吗?   这么多金簪,根根刺在她身上?   细思极恐,江妘惊愕地望着他,在他冰冷地逼视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即使不是又如何?我为你在赵河身边为奴受尽屈辱三年,难道也不足以抵消这一切吗?”   李浥尘敛下眉眼,幽幽道:“不足,你以为,你为何会成为贵妃。”   江妘闻之一怔。   难道就因为他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所以才满足她入宫的心愿?   然自入宫以来,他从未碰过她……   可笑她的云霄宫内还有一堆,阿娘送来的助孕秘法。   “你,你……”江妘伸手指着他,大声喊道:“姜肹变成今日这副模样,都是陛下你害的!若不是你不信她,折磨她羞辱她,她也不会想着逃出宫去。”   闻此,李浥尘眼中浮起滚滚血色,他抬眼淡淡睨了江妘一眼,薄唇微启。   “用刑。”   “是!主子。”   两名暗卫端着托盘,打开狱门,直逼江妘而去。   江妘步步后退,不慎被脚下镣铐绊倒,跌落在地,她转身,眼中充满惧意。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江家的女儿,我父亲是大将军!”她喊道。   两名暗卫置若罔闻,箍住不断扭动的江妘,拿起数十枚金簪。   以簪凌迟。   惨叫声很快响彻整个地牢,一大摊污血从狱中漫出,李浥尘抱着月兮,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江妘的手已被金簪刺成了肉沫骨碎,血腥味充斥鼻间。   他微微蹙眉,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女,伸手隔着面纱抚摸着她秀美的颊线,进地牢时为她戴上这纱,就是以防狱中刺鼻的血腥味呛到她。   “月兮,江家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开心吗?”   少女仍沉沉睡着,她睡相恬静,周身纹丝不动。   失落渐渐升起,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抱着她立起身,小小身子恍若没有骨头,竟比三年前还要轻些。   “三个月内,不准她死了。”李浥尘望向地牢,冰冷开口。   话毕,转身离去,江妘忍着剧痛,疾呼道:“你痛快杀了我!给我一刀!李浥尘!你不得好死!”   她的咽喉如同被火燎过,变得沙哑至极,双眼瞪如铜铃,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泛起一丝悔漪,紧接着金簪刺到腕骨,烈火般的痛袭来,她终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春风拂面,万象更新,洁白无瑕的梨花在枝头轻绽,几只蜜蜂踮过,雪瓣簌簌落在玄朱和常幸发上。   “月兮,求求你,睁开眼好吗?月兮……”   “月兮,等你醒来,我封你为后,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   “你不想做皇后也罢,我放你走,什么我都答应你。”   “求求你睁开眼……求求你,月兮,吾妻……”   殿内传出一阵阵悲戚低吼,慢慢变成苦苦乞呓。   声声哀绝。   今日已是姜姑娘被云陵施救的第七日,师父说过的七日期限已到。   可这七日内,姜姑娘始终未能醒来,哪怕是手指微动,也不曾有。   她一直像死去了一般,静静地睡着。她已经失去了听觉以及其它所有感觉,不管主子如何呼唤,她都听不见。   玄朱不安地捏紧臂上皮革,心中焦灼不已,这姜姑娘,恐怕是无力回天了。   一旁的常幸同样悲伤,哽咽道:“玄朱大人,你说陛下是爱姜肹姑娘的吗?”   玄朱默了默,道:“是,陛下爱她,很爱,很爱。”   语气肯定。   这数个月,她看了太多次主子彷徨不定,想羞辱姜肹姑娘,又于心不忍,伤了姜肹姑娘后又暗自神伤。   若是不爱,以主子从前杀伐果决的性子,恐怕在他们入京夺宫的第一日,陛下就将姜氏和袁氏满门诛杀了,哪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那为何陛下当初不愿好好待姜姑娘?”常幸边问,边抹着眼角的泪。   玄朱叹了口气,未再作答。   如今美人已在仇恨的炙烤下,油尽灯枯,像朵娇嫩的白玉兰,终日在烈日的曝晒下渐渐枯萎,凋零。   现下说什么也无用。   一切都来不及了。   人总要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   ***   玄朱视角:   姜皇后死后,陛下变得比从前更为勤勉,日日沉迷于政务,日日不是在议政殿同重臣议事,就是在勤政殿批阅奏章至深夜,再未踏入后宫。外头的人见陛下如此专注国事,喜忧参半。   喜的是,大曌百年动荡,朝代更迭过数次,今得此明君,实乃国之幸事。由此一来,大曌国富民强,凌驾于诸国之上的日子,指日可待。   忧的是,陛下不近女色,又无子嗣,若是长期以往,待陛下百年之后,储君之位该由谁来继承?国若无本,短期内就算再富强,也只是空中阁楼。   但是陛下对此并不在意,依旧孤身一人,我行我素。   时间如此过了匆匆七载,陛下将曌国治理的井井有条,国泰民安。百姓们纷纷立碑铭字来歌颂赞扬他的功绩,夸他是曌国数百年来,屈指可数的明君。   然而只有她和常幸知道,陛下表面明智,实则内里已经疯了。这七年中,她时常在乾和殿中见到陛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时而温柔,时而伤心,时而又像是一个幼稚的孩童,卖乖讨怜。   只是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陛下的头疾也愈发严重,自姜姑娘去世后,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一日安稳觉,总在寅时惊醒,冲出寝殿要寻已故的姜皇后。再加上朔月锁的毒月月磋磨他的身子,陛下年仅二十又八,却额生细褶,两鬓斑白,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四五十的翁叟。   她曾数次想替陛下解毒,可都被陛下一口回绝了。   陛下毒发时,常忍着剧痛,抱着姜皇后盖过的被褥,喃喃自语。   “原来这般痛,这般痛,她才受不住,没挺过来……”   声音哀绝,闻者泪垂。   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却不肯召御医问诊,跟随着他的其他暗卫见状,悄悄联系了远在西陲的璟王殿下。   璟王殿下回京那日,身侧带着一位身穿迎春花裙的女子,据说她是殿下的妻,也就是璟王妃。   璟王和王妃手中牵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性子活泼,手中攥着一把柿子糖,笑起来两个梨涡轻旋,明媚又开朗,一看便是养在蜜罐中长大的娇宝。   只是,小姑娘的眉眼间,像极了一个人。   陛下也发现了,便时常给小郡主送去各种精巧的玩意,望逗她开心。   然小郡主初见他时,害怕异常,直躲在母亲身后,吓得哇哇直哭,王妃抱起她,拍了好久的背给她顺了气儿,才渐渐缓下来,软软趴在王妃怀中睡了过去。   陛下觉着是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了小郡主,叫人染黑了头发,每日仔细打理自己,再携礼物去看望小郡主。   渐渐的,小郡主便不再怕他,时间一长,也能一口一个“皇叔叔”,甜甜地唤着他。   白驹过隙,又过了十年,大曌和东周终将免不了一战,这一战陛下率众领兵,御驾亲征。   东周那边领将是摄政王陆洵和前太子姜霂,这一战注定是生死之战。   双方缠斗整整三载,最终陆洵身死,东周不得已退兵投降称臣,而大曌亦损失惨重。   至于姜霂太子,陛下曾有意放过他,而他却在兵败那日,自刎在城墙之上。   那日,陛下肉眼可见地迅速苍老了许多,只叫人将他的尸首,运回盛京,以太子之礼,安葬在十八年前逝去的姜皇后身边。   陛下回宫后,小郡主已年岁十七,正直嫁龄,她的容颜生得越来越像从前的姜皇后。陛下对她怜爱至极,事事恩允,还准许她挑选自己满意的夫婿。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小郡主欢喜出嫁前夕,竟突发心梗而亡。   终年十八岁   陛下的亡妻姜皇后,去世时亦是十八。   小郡主死的那天,陛下一言未发,独自一人走到凤仪宫,在从前姜皇后还是公主时,住过的地方枯坐了一夜。   清晨出来时,他双眼赤红,眼角带着点点泪痕。   回宫后,见一个新来的太监在那晒陛下榻上的被褥,陛下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发疯般冲了过去,抱下被褥往寝殿奔去。   她知晓,这个太监算是完了。   那被褥,是姜皇后生前,用过的最后一张被褥,她用了特殊手段,将姜皇后的体馥保存在被褥中十数年,陛下一直将它叠放整齐,放在榻上。   不想今日,全毁了。   她亲眼看着陛下抱着那被褥,像个丢了猫的孩童,将被衾捂在鼻间,边闻便哽咽。   “玄朱,怎么办?没有她的味道了。”   “怎么办?玄朱……”   “我该怎么办?”   她摇头,被褥曝晒已久,想要找回姜皇后的体馥,她也没法子了。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陛下如此脆弱。   第一次是,姜皇后临死。   ***   被褥被晒后,掐断了李浥尘最后的念想,他终日浑浑噩噩,开始荒废政务,只绞尽脑汁搜寻与月兮有关的一切。   月兮用过的茶盏,枕头,狼毫,画过的画,连从前月兮卖给贮珍阁的画,也被他高价买回。   但终是寻不回月兮的味道,他再也不能假装月兮还在他身边。   他开始夜夜睡不着觉,一闭眼,便是月兮死前,遍体鳞伤的画面,月兮绝望仓皇的水眸,月兮步步远离萧索纤瘦的身影。   他不敢再闭眼,头发瞬间大段大段发白,没过几日,整个人都变得鹤发鸡皮,死气萎靡。   恍惚中想起林中小屋,那是他和月兮最后恩爱缠绵的地方,或许在那里,他还能找到与月兮有关的物件。   他立下遗诏,封璟王幼子为储君后,便孤身一人,前往林中小屋。   那院落已荒废二十年,肆生的杂草早便将小屋吞没。   好在一院梨树还在,细雨濛濛,花枝轻荡,清香扑鼻,往昔和月兮在此处的时光,又在眼前重现,恍若昨日。   “月儿,夫君回了。”   他推开满是青斑的门,轻声唤道。   一步一颤走入屋内,屋中亦是破败,蛛网遍布,草荇交织,那张小木榻,影影绰绰藏在其中。   迷惘间仿佛望见月兮就坐在小木榻上,她还是原来的模样,容颜未老,玉软花柔,白净的玉手正叠着衣衫,见他来,笑意吟吟朝他招手,却不说话。   他走过去,想抱一抱她,方走到木榻旁,她便如一阵烟,在他眼前消逝。   他一怔,低头望向木榻上,厚厚的一层灰覆在棉被表面,他缓缓掀开被衾,躺进一床霉湿。   “夫君,月儿想为你生个孩儿。”   “夫君,你喜欢男宝还是女宝呀?”   她甜美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热泪从枯皱的眼眶中滑落,一滴一滴落在榻上,李浥尘摸出怀中的药瓶,将里面剩下的朔月锁一颗一颗吞入腹中。   瓷瓶滚落,“哐当”一声,砸碎在地,瓶身四分五裂,残片飞溅。   三日后,云雨初霁,玄朱带着璟王赶到林中小屋时。   院落已被大火焚了个一干二净,周围都是乌压压的灰烬,还冒着热气,连骨灰都寻不到了。   ***   李浥尘死后,灵魂脱离躯壳,回到了二十三年前。   是夜,他瞧见十五岁时的月兮,她正在窗下的沉香木案上书写着什么,令令日辉透过窗纱落在她玉白的面上,朦胧了她秀美的轮廓,他凑进一瞧,只看到了一个日期,元月初四,下文只字都没瞧上,便被她闭上了簿子。   月兮伸臂懒了懒腰,便唤了兰枝一同前往凤仪宫正殿。   他看着她满心欢喜地去,却在凤仪殿门口不慎听到了袁后和德成帝的密谈,她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踉踉跄跄地跑回寝殿,不管兰枝如何唤她,她都只一人缩在被窝中嘤嘤痛哭。   那日她未用晚膳,哭累后回到沉香木案旁,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元月初四,正是他离京的时日,元月初六夜半他收到了她的悔亲信。   女孩儿的信上字字狠绝,叫他不要回京,而她的面上却雪芙垂露,双眼红肿哭得不能自已。   他已死,本该没有感觉,然此刻心中却能感受到轻微的刺痛,他想抱抱她,伸手却穿过了她的身子。   画面一转,他被一道飓风吹袭至一处城垣上,鹅雪漫漫,她立在城楼上,冷漠的看着楼下,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一惊,城下立着的正是年少是的他。   那年袁后为了绞杀他李家,勾连袁氏一族,假意谋反,他随着父王和长兄入京救驾,却发现是一场阴谋。   那夜他冲出杀阵,赶到此地,欲将她救出宫去,她便是这般决绝的模样,说出令他心碎的话语。   “李浥尘,凭你也配娶本公主。”她说。   那时的他听了此话,心中震惊肝肠寸断,他不断询问她是否心怀苦衷,而她都未回答,后来手下禀告,说他的父亲和兄长落入了袁家布好的陷阱之中,他这才恍然大悟,认定是她和她的母后算计了李家。   城下的李浥尘被手下拽走,已是灵魂的李浥尘望向身侧的月兮。   一颗泪自她的面颊滑落,她迅速擦净,玄墨自她身后走来,她转身对玄墨说道:“东西带来了么?”   玄墨手中捧着一个灰褐色的包袱,迟疑道:“三公主自己小心些。”   月兮打开包袱,包袱中有两只加高了的靴履,还有他的一件大氅。   同方才城下他所穿的那件大氅一般无二。   在他骇然注视下,月兮二话不说,穿上鞋子,披上大氅,遮住面颊奔下城楼,往年少李浥尘离去的反方向奔去。   一路上,他紧紧地跟着她,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她穿着不合脚的高履,一路跌跌撞撞,他双眼发烫,对她唤道:“月兮快脱了,别跑,月兮……”   她听不见。   她一心想着快些,再快些,如此她便会离他越来越远,离得越远,他便会越安全。   一只箭矢,若流星飞快穿透他透明的身体,他猝然回头,望见漫天羽箭射来。   那群追兵竟直接放箭。   “月兮!月兮!”他惊恐地呼唤着她,手指却屡屡穿过她的身子。   他触不到她,也护不住她。   玄墨在她身后,为保她身中数箭,最终跌落在护城河中。   她彻底没了庇护。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箭雨困住,飞箭穿过他的身子,射中了她的右脚踝。   “啊——”   她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城墙之下。   大氅落下,鲜血自她娇嫩的踝骨处潺潺淌出,殷红一片。   “月兮!月兮!我的月兮……”他跪在她身侧,眼泪大滴大滴滴落。   原来是这样,竟是如此。   他透明的双手在空中颤栗,痛哭出声。   眼前画面逐渐模糊,一条粗链骤然缠住他的腰,将他拖进了无尽深渊。   眼前陷入黑暗之中。   他想,他该下地狱了。   ***   “陛下,陛下……”   李浥尘眉头微蹙,他不是死了么,为何会听到常幸的声音,难不成,他被救回了宫?   费力睁开黏合的双眼,常幸的方脸映入眼帘。   常幸见他醒来,轻声问道:“陛下,南巡事宜已安排妥当,丞相派人来了,问问陛下何时启程。”   南巡?   剑眉越拧越紧,李浥尘“噌”的一声,坐起来,他一把抓住常幸的手,道:“你说什么?南巡?”   常幸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啊,陛下,不是陛下说,要去南巡吗?丞相为陛下定了南湖行宫……”   李浥尘怔了片刻,狠拧了一把手臂,剧痛瞬间袭来。   他重生了,他居然重生了!   一丝欣喜跃上心头,李浥尘站起身,不顾常幸的声声呼唤,大步流星奔出殿外。   一路上,听宫人们说,瞧见月兮往去永巷的方向去了。   他疾步奔向永巷,终于在甬道的一处拐角,望见思念了十八年的人儿。   她背影纤细,柔顺的长发及腰,穿着一身熟悉的浅色水绿广袖裙。   微风拂过,裙摆微漾。   李浥尘整个心都颤栗起来,泪雾迷蒙了双眼。   是他的月兮,月兮,他最爱的女孩儿。   方要抬脚走去,就看见月兮身前站着两个身宽体胖的嬷嬷,堵住了月兮前往永巷的去路。   她们三人像是在争执些什么,其中一个嬷嬷动手推搡起月兮来,月兮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另一个嬷嬷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挥去。   看见这一幕,李浥尘双眸骤缩,像只离弦之箭,飞快冲了过去。 第39章 推迟 都是他的错,他该死。(修)……   东方肚白, 晨光熹微,月兮看了眼角落中的滴漏,估摸着李浥尘要起身, 她绞了块洁净的湿帕,替椅上的袁氏细细擦了手后,仰头下巴靠在她的膝上, 娇憨地蹭了蹭。   “母后,李浥尘将要去南巡, 女儿和霂儿这次一定想法子救你出宫。”   袁后一脸木讷,呆呆地平视远方, 丝毫不为所动。   她梳得一丝不乱的鬓发中掺着几根银丝,衣着虽朴素, 却也干净整洁。   月兮叹了一口气,道:“母后, 待女儿救你出去,定为你寻来这世间最好的大夫, 治好这病。”   也不知是谁如此狠毒,竟给母后投了断肠草这种毒物,要至其于死地, 若不是霏霏出手相救……   月兮暗忖,一想到霏霏, 心又闷闷地疼,她站起身来,“母后, 月兮先去了,晚些再回来陪伴母后。”   放下袁后的手,好生捧在膝上, 袁后坐在椅上,目光空滞,仍是看着远方,月兮回头看了她几眼,转身走出屋子,天边的曦光透过瀔云,染上金黄的琉璃瓦,天色已不知不觉大亮了。   离了永巷,月兮一路小跑往乾和宫去,谁知还未跑几步,就在甬道的拐角处与人结结实实撞了满怀。   她吃痛,捂着额头后退了几步,贴着墙待疼痛散了些,才抬头看向前方。   甬道上两个身形肥硕的嬷嬷,一个身着青衣,一个身着蓝衣像两堵肉墙横亘在道路前,她们一脸横肉,眼眸像是淬了毒一般,射出来的目光凶利,直直瞪着她,似要在她的身子上戳出几个洞来。   “可算逮住你了。”两个婆子语气不善,朝她步步逼近,“今日,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月兮只觉着二人有些眼熟,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她拢起黛眉,道:“我与二位无冤无仇,二位为何要为难于我。”   “呵,无冤无仇?三殿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两是二殿下的乳母,你害死了二殿下,还敢说与咱们无冤无仇?!”蓝衣嬷嬷疾言厉色,高声道。   二殿下?   月兮心下了然,这两个嬷嬷是为姜肌讨公道来了。夜宴那日,姜肌身死百花苑,致命的伤颈上就插着她的一只步摇,杀人罪证指向于她。   当时李浥尘说会查清真相,可之后陆哥哥救走阿霂,他又误以为她要逃走而迫她侍寝,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阖宫上下,怕都同这两个嬷嬷一样,认定是她为做皇后,刺死了姜肌吧,更何况,她与姜肌本就不睦。   月兮镇定下来,她眼泓清澈,不亢不卑道:“我没有杀姜肌,我若真要杀她,又怎会用自己的步摇,留下罪证?”   “你甭狡辩!”青衣嬷嬷伸手推搡了她一把,“你打小就与我家殿下不对付!如今陛下消了立你为后的心思,想必是你做的那些龌龊事,让陛下知晓了,这才贬你为婢,可怜我家殿下,才年岁十九,就遭你毒手!”   原本她们这些老嬷嬷,还盼望着二公主成了皇后,她们好在这深宫中好吃好喝,安享晚年。   却不料一夕之间,都被姜肹毁了!如今她们无依无靠,这口气如何咽的下去!   月兮见二人胡搅蛮缠,冥顽不灵,想着若回乾和宫晚了,李浥尘怕是又要借题发挥,转身便想尽快离去。   “想跑!”   两个婆子见她想走,飞快上前拽住她的手臂,抬起肥手,就往月兮白净的脸上甩去。   月兮避之不及,两臂被她们箍得发疼,怎么挣也挣脱不了,粗掌眼瞧着就要挥下,她想这次是躲不过了,只得咬紧牙关默默受下这一掌。   接下来等待着她的,恐怕是比这沉重百倍的羞辱。   掌风袭来,她下意识闭眼瑟缩了一下颈,耳边忽闻一个嬷嬷“嗷嗷”的惨叫声,抓住她臂的肥手也骤然松开。   “老,老奴参见陛下!”   一声惊恐地呼唤,让月兮心中一凛,她缓缓睁开眼,果然看到了一身金边墨色衮服的李浥尘,神色冷峻,立在她身侧。   他只手攥住青衣嬷嬷的手腕,往后一掀,那嬷嬷猝不及防,脊背撞地,重重摔下,扬起一片灰土。   她大声哀嚎:“我的腰,哎呦呦,腰嘞……是那个杀千刀的?”   蓝衣嬷嬷松开月兮后,跪在李浥尘脚下,见她的同伴还在叫骂,浑身颤抖,慌忙咳嗽,使眼色提醒她。   青衣嬷嬷闻声仰头,望见笔直而立,如同神祗的帝王,吓得浑身乱抖,连滚带爬跪好磕头。   “陛下恕罪!老奴不知,原是陛下,才犯下这等口忌,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李浥尘根本没心思搭理二人,一双含厉的眼,往身旁的月兮望去,黑沼般的眸中浮起血色,他挪动脚步,朝她行去。   少女衣妆朴素,长发绾成小髻,仅用一只玉竹簪别着,身上穿着最素净的宫装和布鞋,未染一丝花纹,正垂着头,揉着自己被抓疼的手。   眼中血色蔓延,袖中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栗,这是他思慕了二十余年的人儿,愈朝她走近,一颗心便愈在心腔中搐动不止。   上一世她气息薄弱,毫无生气躺在榻上的模样犹在眼前。   好在,天道垂怜,让他重来一世,回到了南巡前,一切都还来得及,这辈子,他必倾尽所有,偿还她,好好待她。   她若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疑,双手奉上刀刃。   只是在此之前,他要先将算计他和月兮的人,一一杀绝。   见他一步一步走来,月兮心生讶异并掺和着隐隐担忧。   他怎会出现在此?莫不是,他不满她没能及时赶回乾和宫伺候,而追到此处兴师问罪?   月兮忐忑不已,只着盼他不要迁怒母后,她屈膝欲跪,身前骤然移过来一道黑影,腰间缠上一只臂,随即脚下悬空,视野中的景物都旋了起来,晕眩也随即涌入脑海。   他抱起了她。   她轻呼一声,手臂不由得勾住他的颈,待视野清明后,又巍巍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手指,轻轻道了一声:“陛下。”   怀中的少女,玉容花面微白,红唇轻张浅浅喘息,她的身子整个抱在他怀中,却没什么重量,轻如鸿羽。   她鸦色长睫轻颤,两手蜷紧拢在胸口,身子微微绷紧。   绵绵热温透过薄薄的衣衫,熨烫着他的肌理,李浥尘眼眶微热,想起失去她后,他抱着她冰冷的尸身,心痛欲裂的滋味。   苦涩难当。   现下,怀中的少女呼吸纤纤,身子温软,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轻微的心跳。一切都像是做梦一般,但他幸庆不是梦。   “月兮……”他开口唤她,声音沙哑至极。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   月兮蹙眉,方要开口,就被李浥尘身后哭喊的两个嬷嬷打断。   李浥尘面上温情褪去,转头看向两个婆子,道:“来人,砍去她二人的双臂。”   下完这道残酷的旨意,他紧紧抱住怀中少女,往乾和宫行去。   方才看到月兮险些被打的那一幕,他心都像是被挖去了一块,当初兄长要折断姜朊手臂的心境想必就如今日的他,今生他是重生,赶来救下了月兮,若是换做上一世,月兮是不是就如此被她们欺负了?   李浥尘喉间一甜,气血在胸腔间翻涌,望着怀中娇弱的姑娘。   难怪她身上,有如此多他寻不出缘由的疤痕。   都是他的错。   是他该死。   若不是他被仇恨蒙蔽双眼,若不是他刚愎自用,月兮也不会受伤自此。   到了乾和宫附近,李浥尘远远便望见江妘候在宫门外,他面色一沉,大步走去。   江妘见他怀中的月兮,含笑的面容微僵,随即又做出一副极尽关怀的模样。   “参见陛下,陛下,姜姑娘这是怎么了?”   “你来做甚。”   李浥尘睨了她一眼,沉声问道。   江妘噎住,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偷瞧了一眼面色冰冷的李浥尘,疑惑绕上心头。   平日里陛下待她温和,何曾像今日这般冷言冷语?   她看了眼李浥尘怀中的月兮,笑道:“阿妘是来问问陛下,何时启程,阿妘已备好了行装,就等陛下开口了。”   李浥尘侧头,觑向她,双眸如深不可测的幽谷,毫无光亮。   空气瞬间冷凝下来,江妘暗暗绞了绞裙上的明珠,心里像是塌陷了一块,瞬间没了底。   今日陛下怎么了,为何与昨日判若两人,难不曾是她和陆洵的计划被他知晓了?   不应该啊。   正想向月兮投去询问的目光,却闻他说了句。   “南巡推迟,容后再议。”   玄色衣角自眼前掠过,不等她回应,李浥尘就迈过高槛,进了宫内。江妘心中咯噔一跳,瞪大了眼看着他愈行愈远的挺拔身影。   “对不住贵妃娘娘,这门,咱们要关了。”门外的太监赔笑道。   江妘收起讶色,柔柔一笑,春风不及。   “本宫这便回了,不为难公公。”   她说着转身欲走,身后便传来了一道闭门声,带动空中微风扬起她的裙角。   不寒而栗。   这是连乾和宫都不让她进了?   江妘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朱漆铆钉宫门,袖中暗暗攥拳。   乾和宫内。   李浥尘抱着月兮,直往寝殿内行去,月兮任由他抱着,指尖一下一下掐着自己的指腹。   他说南巡延后时,她的心亦微滞了一瞬,明明已万事俱备,只消南巡就能带着母后逃出生天。   却不想,他竟突然不去了?   那阿霂和陆哥哥那边,该如何是好。他们在京中多待一日,便多一份危险。   莫不是江妘那边露了马脚,让李浥尘看破了?   万千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呀!”   正想着,臀下触及柔软的被衾,李浥尘将她轻放到榻上,伸手就开始褪她的衣。 第40章 有孕(小修) 请陛下召太医,堕胎。……   浅绿色的衣绸拂过细腻的雪肌, 掉落在榻上,月兮闭上眼,握紧手心默默忍受这即将到来的屈辱。   李浥尘约莫有大半个月没再让她侍寝, 之前缠着她做那事时,也总在深夜,现下□□的, 他竟突然来了兴致。   乾和殿内暖和,在加上季节已临仲春, 气候并不寒冷,而榻上的少女却娇身瑟瑟, 缩在柔软的被衾中,贝齿咬得唇瓣泛白, 像是在受着什么痛楚。   嫣红的暗小花纹兜儿红绳细长,堪堪挂在她纤细的颈上, 那道咬痕还在,李浥尘眼眸幽深, 粗粝的指腹轻描疤痕,抚过弱肩,向下握住了她的细腕。   白嫩的手臂内侧, 命线已到上臂中间。前世寻回她时,这道线不仅探入了她的心口, 还生出无数分支,形成网状覆在她的心前,像是在汲取她的生命力。   玄朱曾说过, 命线的终点是人心,而她才年岁十八,命线却已延伸至她的臂弯间。   指腹一寸一寸拂过那道线, 落在她还结着乌血痂的手背上,他握住她的掌,细细摩挲着。   既然已知晓这是命线,这次,他定要保她一世无虞。   长臂一勾,将她搂在怀中,少女双肩轻颤,双手握拳抵在他胸前,饱满的绵浪溢出小衣,香香软软,若隐若现。   李浥尘眸色微沉,下颌落在她的瘦肩,面颊轻轻贴住她的,月兮挣扎不过他,不动声色移开头颅,李浥尘未过多纠结于此,大掌往她腰后探去。   果不其然触到条条杖痕,望眼而去,雪白的后背下,浅粉的伤痕突兀,累累相交,触目惊心。   剧痛涌来,若尖锐的钢针一根一根钉入他的五脏六腑,那日是她的初次,少女举止生硬,在他的怀中不住颤栗,满额沁汗,声音破碎又无助,而他却置若罔闻,不仅粗暴地折辱她,事后还纵容下人对她处以杖刑。   整整二十杖。   她本就怕疼,从前不慎被飞虫咬了个小包,都要擦好多日的香膏,那日在他的榻上,她定是害怕极了,也疼极了。   双手抖动,拾起榻上散落的衣,衣绸素净,都是宫中下等婢子穿的,甚至是里衣领口微微起球,还有些缝缝补补的痕迹。   先前他在榻上对她毫不怜惜,动作不管不顾,撕坏了她好几件衣衫,渐渐地她变得极为顺从,那时他从未留意,她的生气也被一点点磨灭。   他想起从前她还是嫡公主时,虽然喜爱玩闹,却无一日不是鬓簪玉篦,身着锦衣,将自己打扮的光鲜可人,才愿出宫见人,时不时都要偷溜出宫,和姜肌抢订贮珍阁最新推出的衣衫首饰。   李浥尘紧咬唇舌,以此缓解心中的灼痛。伸手将那些素衣扫到了榻下。从小几上拿起一件洁净的雪蚕丝寝衣,为她穿上。   寝衣的领口还绣着龙纹和水云。   月兮微微抬头,失去了光泽的眸子中带着疑虑,悄悄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却没说话。   她眼下泛着几分青黛,李浥尘抬起她僵着的臂,系好衣带后蹲下身来,褪去她脚上的素履,将她抱入软衾之中。   “月兮,先睡会,朕……我去命人备好午膳,待你醒来,我们一同用膳。”   他扶着她的头,安放在玉枕上,扯过榻上叠放整齐的被褥,盖住她的身子,细心掖好被角。   月兮敛起青眉,一双玉手捏紧被沿,平静的眼波中浮起一丝疑虑。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他今日言行举止会与从前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昨日他还对她爱搭不理,连句话都不愿同她讲,怎今日,不仅在长巷为她训斥了那两个婆子,还温言软语,待她如同珍宝。   莫不是磕到了脑子?   可细想想,先前他要立她为后时,也是如此对她,之后阿霂被救出宫,他还不是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视作叛徒,百般羞辱。李浥尘此人反复无常,这或许又是另一个变天的前兆。   月兮垂睫,轻声道:“多谢陛下。”   她阖上眼,白净的面上带着一丝倦色,睡容娴静。   李浥尘定定地看着她的睡颜,目光中带着痴迷。   月兮鸦长的睫忽而轻颤,他知她假寐,有他在,她恐怕难以安眠。   他站起身,复看了她两眼,缓缓撂下织金纱绸,熄灭数只灯烛,轻声退出暖阁。   行至前殿,玄朱已久候多时,见他来,单膝跪地道:“主子。”   李浥尘垂眸:“朔月锁现有的解药,全部拿到乾和殿,每日三次,不间断为月兮诊脉,备好上等的滋补汤药和安胎药,朕要她身子康健。”   安胎药?   “是。”玄朱微顿,飞快应道。   “另,尽快寻到你师父云陵大师,吩咐玄褐,去西陲召璟王回京。”,李浥尘沉吟片刻,又道:“派人悄悄盯住江妘和贮珍阁。”   “是。”   ***   乾和殿内暖香袅袅,午后炯亮的日光渗过窗纱,洒在暗红妆花金蝠绒毯上,金辉再透过浅黄色的丝帷,化作比月光还柔和的微光,落在榻上美人恬和的容颜上,柔顺的乌发轻轻拢在皙洁的耳侧,纤窈的身子藏在锦被中,拱起的弧度优美。   月兮悠悠睁眼,支起身来,被中不知何时放了几只暖囊,温热宜人。   本不欲入眠,但这屋内似乎换了与一种的安眠香,再加上她身子本就疲累,于是就睡沉了。   正欲下榻,方见榻边斜卧着一个婢子,趴着也瞧不出模样,婢子察觉到她醒来,抬起头。   “殿下!你醒了!”   看清了她的面容后,月兮睁大了眼,道:“兰枝!是你,你怎会在此地?”   从前还是公主时,兰枝便是她的近身侍婢,她们二人有从小一起相伴长大的情分。   因此,她待兰枝,一直不同于其她宫婢。后来李浥尘破宫夺位,她便与兰枝失散了。   “殿下,是陛下让奴婢来照料殿下的。”兰枝哽咽道,一颗颗泪自她的眼中滑落。   “怎会……”,月兮微蹙眉心,握住她的手,道:“兰枝,此前你在何处?”   “兰枝在浣衣局当差。”兰枝复握紧了月兮的手。   月兮顿了顿道:“跟着我,苦了你了。”   兰枝见她落寞的模样,连忙摇头道:“不苦!不苦!能再见到殿下,兰枝已心满意足,只愿永远伴在殿下身边才好!”   面前的女孩儿傻里傻气地立下诺言,月兮浅笑,“傻姑娘,哪能永远待在我身边,我如今朝不保夕,你跟着我,只怕今后也只有苦头吃。”   “怎会!殿下,您怀了陛下的孩儿,据说陛下今日同丞相大人商议,要立你为后,还要立你腹中的小皇子为储君呢,奴婢跟着大曌未来的皇后娘娘,怎会受苦。”   兰枝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劝慰着她。   然月兮的眉却越绞越紧,脸色也瞬间白了下来。   “你说什么?我有孕了?”   “是……是啊……”   见她阴沉下来的脸色,兰枝心中咯噔一跳,暗道不好。   难道殿下还不知道她已有身孕?   兰枝声音降低不少,谨慎道:“殿下怎么了?是身子有何处不适吗?”   月兮未答,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目光渐渐涣散。   她怎会有孕?   从前每次侍寝,李浥尘都会命若袖嬷嬷亲自督着她吞下避子汤,以防有失。   她怎会怀上身孕?怀上李浥尘的孩儿。   听兰枝所说,他应该也已经知晓她怀了身子,如此,为何不给她一碗落胎药?   他不是不愿她怀上他的孩儿吗?多少日深夜纠缠,他伏在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地道她不配怀上他的孩儿。   她从未怀疑,否则他也不会让人看着她,一碗一碗灌下如此多的避子汤。   怎如今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   “嘎吱——”   镂花朱门打开,李浥尘身穿刺龙腾云墨袍,迈进殿中。   他阔步而来,一向冰冷的面容在见到月兮时,柔化了些许。   “下去。”他走到榻边,对兰枝淡淡道。   兰枝爬起身来,恭敬行礼后,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月兮见他来,掀开腿上的被子,就要下榻行跪礼。   李浥尘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扯过被褥,覆在两人的相拥的身子上。   “今后莫跪了。”他慢慢靠近她的面颊,一吻落在她粉嫩的耳垂。   月兮不着痕迹地躲开,抬首注视着他,道:“陛下恕罪,奴婢并非故意欺瞒,不知何时有了身孕。”   李浥尘听闻,促狭的眼微眯,唇角勾起,温吞道:“我知道。”   “那便请陛下召太医前来,堕了这胎儿。”月兮道。 第41章 子嗣(大修) 这个孩儿,朕要定了。……   她的眼中饱含坚定, 灼灼目光将李浥尘烧得心尖发疼。   他造的孽,如今要一一偿还。   “不怪你,这个孩儿, 我要。”他道。   “可奴婢不能生下他。”月兮答得决然,她虽不知李浥尘为何忽然间,转变如此之大, 但无论是因为各种原因,她与他不能有孩儿。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仇渊不说, 她很快便要带着母后离开皇宫,在这紧要关头, 她怎能怀上他的孩子。   更何况,她不爱他, 他亦恨她,他们的孩儿就算生下来, 也只会是另一个悲剧。   月兮见李浥尘沉默,又道:“陛下曾说奴婢不配怀上您的孩儿, 而今奴婢不慎有孕,就请陛下依照先言,赐奴婢一碗落胎药。”   李浥尘抬眼, 慢慢道:“当初的话,我收回, 这个孩儿,留下。”   在月兮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尖微颤, 她的身子如此虚弱,怎能承受落胎伤身之苦,上一世, 玄朱也说过,一次落胎足以要了她的性命。   况且,云陵也未找到,她身上的朔月锁还没解开。   如若在落胎时,朔月锁再次毒发,后果不堪设想。   月兮一怔,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忍住想伸手去探他额温的想法。   “陛下后宫中妃妾众多,想为陛下孕育子嗣的大有人在,不差奴婢一人,陛下若当真需要子嗣,奴婢看贵妃就不错,陛下不若……唔……”   她正说着,不料双唇骤然被封住,噬咬的微疼随之而来,她睁眼瞪着近在咫尺的俊容。   李浥尘将她搂紧,以唇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眉梢上挑,原本拔凉的心发起烫来。   原来她是介意他后宫尚有妃妾,对她不够好,才说出这类要堕了孩儿的气话。   心下生出几分喜悦。   他擒住她的唇舌,细细卷磨,偶尔还轻轻啮啃几下她饱满的樱瓣。   三年前他们情意缠绵时,她对他说过,若想娶她,就得发誓今生就只娶她一人,不准纳妾室,不准养通房,否则便要他不得好死。   那时候的小月兮瞧着性子犟,可满心满眼都是他,对他表达的爱意浓烈似火,深入他心。   然而上辈子,他们之间却落的那样的下场,她离人世后,他也不得善终。   不顾怀中少女软绵绵的拳掌,李浥尘吻了她许久,缱绻不已,直到将她吻得面颊绯红,双唇微肿,这才松开她,“月兮,我没碰过除你以外,任何一个女人。”   他直视她的双眼,道:“我只有你。”   月兮被他吻得脑中发晕,一时间没缓过来,低着头糯糯喘息。   他说这话是何意?她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儿罢了,他想到何处去了?   他说只碰过她一人,那他去了那么多次的云霄宫,就没碰过江妘?   宽厚的掌轻拍着她的腰背,好一会儿,她才顺过气来。   “陛下,这孩儿真不能要,奴婢不能生下这个孩儿。”   李浥尘轻笑,在她水润的唇上啄了啄,道:“月兮,给我一些时日,我会处理好后宫那些人,我只要你一人。”   说完,他给她披上一件金线玄袍,揽起她的腰身和腿弯到圆桌前停下,与她同坐一席,他将她抱坐在大腿上,修指把鬓角碎发别向她白嫩的耳后。   宫人们陆陆续续将菜都上齐了,有八宝鸭,清蒸鲈鱼,金丝山药,血燕粥和一盅佛跳墙,摆盘精美,菜色鲜明,闻着也颇香。   李浥尘盛了一碗燕窝粥,拿起银匙捣了一小勺,放在唇边轻偿一口。   滋味清甜,温度适中。   他又捣了一勺,喂向腿上安分坐着的少女。   “月兮,味道尚可,尝尝合不合口味。”   月兮看着勺中的燕窝,咬了咬下唇,道:“奴婢喝了,陛下能否赐奴婢一碗落胎药?”   李浥尘乌睫垂下,将白玉碗放在园桌上,修指捻着勺匙,一圈一圈慢慢搅着碗中血燕。   良久,他幽幽道:“这个孩儿,朕要定了。”   ***   万里无云,一株绿意将明媚的日光遮的严严实实,数瓣雪白随风飘落,其中一瓣好巧不巧,掉入了树下石桌旁闲坐女子的茶盏中。   薄瓣载香,隐入清透的浅碧色茶汤中,月兮端起茶瓷放在鼻尖轻闻。   沁人心脾。   只可惜,入不了她紧锁的心。   月兮抬头,望向梨树上所剩无几的雪瓣,微风拂过,又落下数枚。   零落成泥,夏意渐浓。   背后忽而贴上来宽阔的肩背,阵阵沉香将她的身子吞没。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月兮……”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伸手至她的面前,问道:“喜欢吗?”   她垂头,只见他的手心中放着一支金凤步摇,凤凰展翅栩栩如生,步摇的流苏是由颗颗圆润的紫珍珠串成的,在日光下曜着别样的柔辉。   月兮移开眼,眼眸旋移,四周几乎立满了人。   五日前她与他说要堕了胎儿后,他便安排了玄朱和玄紫,还有众多宫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这几日,他对她关怀备至,事事躬亲,怀疑的种子渐渐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   不管他究竟有何目的,这个孩儿,她不想留下。   她倒也罢了,何必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跟着受苦。   整整五日过去,阿霂和陆哥哥那边也不知究竟如何了,是否还在京中,江妘这几日也未在乾和宫中出现。   想起从前,她可是每日必来乾和宫,不是陪李浥尘用膳,就是在御书房为他研磨,两个人成双入对,看起来恩恩爱爱,从未有过龃龉。   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这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无数个问号在月兮脑海中浮现,一个一个似不化的泡沫,堆积起来,戳也戳不破。   脑中晕乎乎的,她决定暂时不再想了。   “陛下,奴婢只爱贮珍阁制的步摇。”她轻声道,话语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浥尘乌眸微沉,他收回手将步摇放在石桌上,拥住她,在她的耳边道:“唤我一声夫君,我们即刻便可去贮珍阁。”   林中小屋内,她甜糯的唤声和美妙的滋味,他终生难以忘怀。   紧紧觑着怀中的人儿,她蹙了蹙眉,只淡漠道:“陛下,这于理不合。”   “怎会,我免去你的跪礼,也会立你为后,今后你就是我的妻,理应唤我一声夫君。”   李浥尘将月兮拥紧,她若是怨他不给她名分,他给便是了。   而且是双手奉上最好的,最尊贵的。   月兮闭眼叹了口气,久久未置一言。   死寂又在二人之间游荡徘徊。   李浥尘敛下眸中浮起的淡淡失落,复微笑道:“不唤也不要紧,只要是月兮想去的地方,夫君都会陪着你去。”   ***   贮珍阁中的人并不多,许是只接待富庶之家的缘故,李浥尘牵着她的手,从宝钗坞逛到珍衣坞。   面前是一件件精致的样衣,和色彩缤纷的布料柜。   月兮无心于此,只是随意看了个过场。   此次二人又是便装出宫,只是没之前那般匆忙,还险遇“刺客”,流落到一处山林间。   如今方圆三里内,遍布着李浥尘的暗卫。   行动受限,又日日被监视着,这样的日子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有喜欢的?”李浥尘问道。   月兮没有作答,目光落在那些华美的样衣上,眼中平静如水。   “依婢子看,这位姑娘,穿这身就会很不错。”一身形高挑的黄衣女子上前来,朝她莞尔一笑。   月兮抬眼,那黄衣女子正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些许深意。   引人注目的是,女子发上插着一只竹玉簪。她也有一只,是陆哥哥给她的。   月兮心下明白了几分,接下那套衣裙,道:“公子,婢子想试试。”   李浥尘眉心微动,道:“可。”   他同月兮到试衣的屋子外,月兮方要进去,就让他握住了手腕。   “月兮,试完衣便快些出来,我寻了最好的大夫为你母亲看诊。”   月兮只当他是在警示她,心中若承着巨石,堵着极不舒服。   “婢子知晓了。”   话毕,她随着那名黄衣女子进了屋。   朱门一闭,那女子飞快往她手中塞了一包药,附在她耳侧,轻声道:“这是落胎药,极速见效。”   女子的声音,与从前陆姐姐的别无二致。   月兮一惊,压低嗓音道:“陆哥哥!”   陆洵微笑颔首:“是我。”   “陆哥哥……”月兮呼出一口气,想把宫中的情况说与他听,却被陆洵以指点住红唇。   “我都知晓了,月兮,原计划有变,你在宫中好生照料自己,陆哥哥会尽全力救出你和袁皇后。”   陆洵将她拉到合欢雾屏后,男生女相的祸国面孔后是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眉长入鬓,轻佻的眸中又带着几分深邃。   月兮点头,拿起手中药包欲拆开,陆洵伸手将她拦下,道:“落胎对身子伤害极大,你可想好了?”   日光透过菱子窗牗,在空中形成一道道光柱,照在她手中的药包上。   “不管如何,这个孩儿不能留。”月兮瞧着那光柱中飞舞的金尘,柔荑抚上小腹,“陆哥哥放心,月兮回宫后再悄悄服用这药,定不让李浥尘迁怒贮珍阁。”   陆洵伸手,中指骨敲了一下她的额,说:“拦你,倒也不是怕你在此出事,我只是忧心你的身子,若你的身子受不住这些,倒不如将孩儿生养下来,总归是你生的孩儿,何必要为了某些人,承受伤身之苦。”   屋外,李浥尘身影若松,伫立在月兮试衣的房间外,玄褐手中执剑,出现在他的身后,道:“主子,陆洵不见了,贮珍阁里里外外属下都查过,没有发现到他的踪影。”   “下去。”李浥尘微垂眼帘,思忖片刻后,踅身一把推开屋门,朝屋子里迈去。 第42章 后宫 好疼……我的肚子好疼……(修)……   大步行到里间的雾屏前, 瞧见屏风后影影绰绰立着两个人。   他乌眸幽暗,三两步走到屏风后,只见月兮背对着他, 身上已换上了那套绣着嫣红海棠花的蜀锦袄子,黄衣女子正弯着腰,为她系着腰间细带。   眼瞧着未有不妥。   二人见他来, 纷纷抬头望着他,刚刚换上新衣的少女水眸中带着一丝无辜与疑惑。   他心柔软下来, 朝月兮走过去,“你下去吧。”   “这, 衣衫还没穿好。”陆洵的指缠着月兮腰上的衣带子。   “我来便好。”李浥尘的语气冰冷,不容否决。   “是, 贵客请。”陆洵敛下眉眼,立起腰背, 朝门外走去。   李浥尘弓下身子,接过月兮腰间的系带, 她的身子紧绷得有些不寻常,却在黄衣女子离去的一瞬间,放松下来。   他皱眉, 抬头看向月兮。   她恰巧瞟了那黄衣女子一眼,回过头来, 与他的目光相撞在半空中,猝不及防。   月兮眸中荡起几分惧意,身子再次绷直起来 。   那女子必然有些问题。   李浥尘面上的温情消散, 他回头欲唤人将那女子拿住,耳边骤然传来了月兮的呼痛声。   “好疼……我的肚子好疼……”   “月兮,你怎么了?月兮?”声音哑得不像话。   这一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追那女子的心思瞬间消了,月兮身子弱又怀有身孕,有了上一世的教训,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连忙转身,拦腰抱起月兮,往屋外奔去。   回宫的阔道上纤尘不染,马车稳稳地行驶。   车内,李浥尘怀中的少女闭着双目,莹润的额前起了一层薄汗,几缕青丝如烟似霞,缭绕在她的雾鬓前。   “主子,姜姑娘身子没有大碍。”,玄朱为月兮把完脉后,平静道:“她模样痛苦,是因为咬了自己的唇舌。”   闻之,李浥尘不动声色,长指抚平月兮蹙起的眉心,道:“祛除疤痕的雪芙膏制好了?”   “回主子,制好了。”   李浥尘目光不离月兮:“晚些送过来。”   “顺便,叫人去守着锦华宫。”   “长公主?”玄朱不解,问道,“主子为何要属下去盯着长公主。”   李浥尘微抬眼睫,一记眼风袭来,冷冽若刃。   玄朱立马低头:“主子恕罪,玄朱不该多言,这就去办。”   说完她似逃一般退出车内。   男人曜石般的眸子横移,望着怀中假寐的少女,薄唇扬起,俯身含住她微张的一点檀唇。   娇小的身子轻微扭动了几下,他装作并未察觉,擒住她的唇轻轻吮着,温柔得像是在咬一颗果冻,浅浅吸啅了好一番后,方才放开她。   少女的面颊憋的通红,若沾上了红霞,李浥尘的薄唇轻挑,移在她的耳畔,微微喘息:“月兮,下次若再为了旁人伤了自己,夫君定不轻饶。”   ***   清晨的薄雾散去,空中氤氲着阵阵青草香,乾和宫内唯有的一棵梨树已是枝繁叶茂,抽出的嫩芽上紫露凝馨。   月兮斜卧美人榻,一头瀑发倾洒在绒白的软毯上,身上盖着天鹅绒羽被,纤纤细指捻着一柄春日仕女扑蝶玉骨宫扇,轻轻翕动。   这几日李浥尘待她愈发好了,她如今的衣食住行皆是按帝王的规格来置办的,无一不精细,且母后也被他派人接出永巷,送回了凤仪宫。   除了要日日见到李浥尘,无甚自由外,日子倒是比从前过得舒坦多了。   听兰枝说,李浥尘这几日忙里忙外,正在为她置办封后盛典。   她有些恍惚,她想,他应当是查实了三年前的真相,才骤然对她如此之好。   想了几日,也只能想出这么个理由来。若非如此,难不成,他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儿?   如果是前者,那么离宫的事便好办了,若是后者……   其实也好办。   她望向窗外那棵亭亭如盖的梨树,叹了句。   “好无趣——”   “怎就无趣了?我们未来的小皇后。”   话音刚落,李明华的声音突然响起,月兮抬眸顺着声源望去。   一个簪着点翠嵌金丝步摇的女子盈盈走来,外罩的织金孔雀羽线大袖随风浮动,在日光的映照下,撂洒一路金辉。   “姑姑。”月兮起身,欲去迎她,李明华见之疾步而来,按下她的肩。   “你有了身孕,就莫要与我客气了。”   李明华亲昵地坐在她的身侧,抬眼看了四周一圈,笑意吟吟,“看来陛下待你是真好,你瞧着乾和殿,摆满了女儿家的物件,若不是我今日亲自来了,还以为是入了凤仪宫呢,姑姑早就与你说了,陛下对你存有真心,误会隔阂消了,后位依然是你的,你呀今后就等着享清福吧。”   “姑姑说笑了。”月兮强颜欢笑,“姑姑来,是有何事要交代月兮吗?”   “我今日来,本是探望你来着。”李明华凤眼眯了眯,道:“只是不巧,在路上遇到几个宫妃,正要被宫廷侍卫们强行驱逐出宫呢,我也曾是你父皇的妃子,今日得见此景,不免有些难过。”   “你说她们做错了何事?不就是被一些番臣强行送入宫来,不少人连陛下的面也没见到过,无依无靠,就这样被逐出去,也怪可怜的。”   月兮静静地听完,思量了一会儿,道:“姑姑,月兮人微言轻,恐不能说服陛下留下身为宫妃的她们,但是……”   “但是什么?”李明华见她停住,问道。   月兮朝她莞尔一笑,未再作答。   ***   午后,李浥尘迈出勤政殿,往乾和殿赶去,他健步如飞,很快就甩开身后的常幸,来到乾和殿门前。   “月兮。”   他推开门,唤了一声。   榻上坐着一女子,隔着纱帐,出略瞧着身形,像极了月兮。   立后诏书在他的怀中,缓步走过去,撩开金纱瞧清那女子身形时,浓眉蹙起,面上瞬时覆上寒霜。   他抽出长剑,冰刃在空中闪过一丝雪亮的冷光,直指榻中人。   “你是谁?皇后何在?”   女子吓得一碌骨爬滚下榻,跪在暗纹砖上,“陛下饶命!奴婢正在为娘娘铺床……”   她五肢投地,浑身瑟瑟发抖,趴在地上。   “是吗?朕问你皇后呢?”李浥尘沉声道,方想唤玄朱,便见后堂的珠帘撩起,月兮慢慢步出,曼窈的身子上裹着一件月牙白的浴袍,她长发润湿,披在肩后,一小截藕臂粉嫩,露在雾濛的空气中。   她身后还簇拥着数十名女子,他扫了一眼,皆是他今日本要命人送出宫的妃嫔 ,而玄朱和玄紫被她们挤到了最后头。   “参见陛下。”月兮屈膝,“陛下为何要对奴婢的婢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身后的女子都跪了下来,怯怯喊道:“奴婢参见陛下。”   李浥尘阖眼扶额,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道:“你们,还不退下。”   莺莺燕燕们知他是在说自个,纷纷连声问安后,慌忙退出殿中。   不一会儿,殿内只剩下他和月兮二人。   烛影交错,立在殿中美人儿的身型显得愈发细窈。   李浥尘收回长剑,命人将龙榻整个换掉后,走到月兮跟前,他容色淡淡,将她抱起来,轻放在新榻上后,两臂撑着床沿,倾身觑着她。 第43章 封后 陛下是个惧内命。(修)   “月兮, 你即将是大曌的皇后,吾之嫡妻,你若缺下人伺候, 可以与我说。”   月兮眨了眨眼,望着他的衣襟,“陛下也说奴婢即将成为皇后, 难道皇后连选个婢子的权利都没有么?”   “自然有,不过那些人素来娇生惯养, 十指不沾阳春水,恐连自己都伺候不好, 怎能照料好你。”李浥尘道。   月兮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意:“陛下, 不会可以学,月兮从前也是娇养出来的女儿, 从未做过粗活,来到陛下身侧后, 不也是学会了如何伺候人?”   李浥尘愣住,望着她秀美的眉眼许久,眼中闪过一丝懊悔, 坚定道:“她们不能留,你若需要婢子, 朕明日再让司务司挑了好的,给你送来。”   他说完,不等她回复, 走去里屋端出了一个金盆,盆中盛着热汤,水面漂着几瓣红玫。   将盆放在月兮的脚下, 试了水温后,他握住月兮赤,裸的玉足,慢慢放进盆中。   水雾腾腾,盆中只有清水,他为她洗脚的手法一目了然,月兮不安地挪动双脚,却被他再次紧紧攥住。   “今后我们换一换,由我来伺候你。”   李浥尘抬头,望着她的眸子。   “这一生,我会倾尽所有,好生照料你。”   他说完,复低下头,拿了一块洁净的湿帕,细细为她擦脚,抚到她右踝骨上的伤疤时,身子明显顿住了,良久,他取出装有雪芙膏的玉瓶。   粗粝的指腹挑出一点白润的膏体,在她的脚踝上摩挲了甚久,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声音也发着颤,对她道:“睡吧,月兮。”   他搂住她的细腰,拥她入眠。   殿中的烛火渐渐湮灭,纱帐垂下,逶迤于地,月兮背对着他,绞了绞手指。   他果然知道了当年之事。   ***   翌日,云霄宫中。   “你说什么?”江夫人从罗汉榻上弹起,震惊道,“陛下压根就没碰过你?”   江妘面色铁青,慢吞吞点头。   江夫人愕然瞪了江妘许久,像棵被劈倒的树,倒回榻上,她缓了一会儿,镇定下来道:“不行,你爹那边要与陛下再说说,你这里也不能只干坐着,得想想法子。”   她揉着手中帕子,在腹中为女儿计较着。   若不是听说陛下要立后,且将那些个位份低的女子一一清扫出宫,她也不会着急入宫来。   女儿当上贵妃已有近四个月的时日,肚子里却迟迟没有丁点儿动静,她原以为是生子秘法出了问题,到头来,竟是陛下和女儿至今尚未圆房。   瞧着陛下如今的模样,大有独宠姜氏,空置后.庭的趋势,她若再不为女儿打算,女儿恐怕就要在这宫中守一辈子的活寡了。   难不成也像那群宫妃那样,送回家去?若真是那样,她这面子该往哪搁?   思来想去,眼下,也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阿妘,娘有一计。”江夫人道。   江妘亦是心焦:“阿娘,你有何妙计?”   江夫人朝她招了招手,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细声碎语,江妘听着,眉愈蹙愈深,之后又骤然松开,二人相视一笑。   ***   转眼到了立后大典这一日,宫中张灯结彩,李浥尘怜月兮有孕,删减了许多繁琐的礼仪,只与她祭拜了天地,打算用完饭后便带着她回乾和殿去。   整个典礼下来,他为月兮扶凤冠,捡裙摆,明明是大曌最尊贵的人,却将自己活的像个奴仆,实在令满朝文武咂舌。   现下,他又与皇后同坐一席,亲自拿着玉箸和金勺,剥除排骨中的骨头,将肉瓣摆放整齐放在白玉碗中 ,捣入两勺热汤,轻轻吹了会儿,再喂到皇后唇边。   而皇后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摇头推开玉碗,他又捧了水晶果盘来,捻了一颗梅子奉上。   陛下这……今后必是个惧内的命。   众臣心中暗想。   “月兮,来尝尝这鱼,特意为你的身子做的,加了些雪莲和党参,很是滋补。”   李浥尘又盛了一碗鱼汤,殷切地对月兮说道。   月兮瞧一眼,鱼汤奶白,看起来的确鲜美,道:“陛下,奴婢自己来吧。”   见她愿吃些,李浥尘唇角微起,“莫要再自称奴婢,你是我的妻,不是奴婢。”   他舀了一勺汤,贴近她的唇,月兮眨了眨眼,犹疑片刻后张口喝下那汤。   些许汤汁自她的嘴角溢出,李浥尘连忙拿了块洁帕,为她擦尽唇边汤汁。   殿中的徐丞相见二人琴瑟和鸣,摸了一把羊须胡,颔首笑了笑,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对面坐着的江家三口。   江将军夫妇和贵妃,无不强颜欢笑,面色发灰。   尤其是江妘,她膝上的裙布都快要被她揪破了。   姜肹被立为皇后,又怀有身孕,陛下也对自己冷漠了许多,不仅再未来过云霄宫,连乾和宫也不许她进了,想起自己曾在百花苑中为难过姜肹,自己这个贵妃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这时一个太监走进殿来,他身后跟着一人。   此时殿内骤然安静下来,玄朱在李浥尘的身后轻声提醒道:“陛下,是玄墨。”   李浥尘放下玉碗,看向殿中,果然瞧见玄墨跟在那名太监身后,一步一步走到白玉丹陛之下。   “属下,参见主子!”   玄墨跪在殿中,极力高声唤了一句。   李浥尘皱眉,瞥了一眼殿中坐着的李明华,立起身来道:“玄墨,朕三年没有你的音信,你去了何处?”   “回禀主子,属下三年前被宫廷禁卫重伤,逃出皇宫后所幸被一户农家所救,这三年属下一直在养伤,就是为了有一日能与主子重逢,告知主子当年旧事。”   “哦?什么旧事。”李浥尘问道。   “自是当年,三公主背弃主子的下作事!三公主她,不配为后!”   肃声响彻整个金銮殿,玄墨这声,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一片哗然,出了高台上的君主,其他人都为之一惊,其实在坐的人中,多少清楚陛下与袁后的恩怨,也知道三公主姜肹曾与陛下定过亲,只是后来袁后不满镇国公一家,硬生生拆散了这对鸳鸯。   如今陛下登位,不计前嫌坚持立三公主为后,众人只当他是钟爱极了三公主,至于前些日子二人之间的龃龉,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现下闹剧散了,后位仍是三公主的,瞧着今日陛下对三公主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也能从中探知一二。   只是这侍卫说的话,若是真的,恐怕又要折腾出大乱子了,陛下此前消了立后的心思,如今又不知要生出何事。   众人静静地坐着,等着看陛下如何收场。 第44章 擒住 唤她皇后(大修)   殿内罗维金帐, 琉璃宫灯挂在雕梁画栋的壁上,处处富丽堂皇。   李浥尘眉梢微动,眼中无澜:“朕不想听。”   “主子!三公主曾对您始乱终弃, 害得您一家府败人亡,你莫要再被三公主骗了!”   李浥尘置若未闻,他回到月兮身旁, 撩起朱墨相间的衮袍,稳稳坐下身来。   一掌探过去握住月兮放在膝上的小手, 轻轻揉捏着她的掌心,似有让她安心之意, 另一只臂撑在镶着螺钿的金丝楠长桌上,好整以暇道:“你在教朕做事?”   月兮抬首, 水眸中的惊骇未消,看着李浥尘的侧脸, 心下的疑水涨船高。   这次玄墨骤然出现,说出那般无中生有的话, 她本以为依着李浥尘的性子,必然又要对她心生误恚,上次她出宫与赵河换药, 他不就是这般冤枉她的么?却不想他这次竟如此气定神闲,置玄墨的话如无物, 实在是她没有想到的。   正想着,只闻他又道:“来人,堵上他的嘴, 还有这个太监,一并拖到彘牢中去,朕要亲自审问。”   殿下那太监见状, 连忙拔出一把尖利的匕首,想要抹了自个的脖子,赶来的侍卫飞速投掷出一块令牌,击打在他的手背上,太监吃痛,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宫廷卫迅速将二人擒住,玄墨被堵上嘴还在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他眼圈泛红,奋力挣扎着,三四人齐上前,踢弯他的腿,将他摁在地上,绑住四肢,这才把他拖出了殿外。   “今后若有谁污蔑皇后,朕必将其一家凌迟。”李浥尘语气冷淡,而殿中的人却如临大敌,被这气场压的喘不过气来。   哭喊吵杂声渐渐消停,李浥尘面色平静,又恢复了温情,他往月兮的碗中夹了一块精心剔除了刺的鱼肉,道:“月兮,多用些。”   月兮不动声色地从他掌中抽回手,垂下眼帘道:“陛下,我没胃口。”   李浥尘执起青花瓷壶,往玉盏中倒了一杯开胃的酸梅汁,呈到月兮面前,“你怀着身孕,不吃东西,身子受不住。”   高台上的君王正哄着自己的小皇后,恍若方才的事并未发生,阶下众人看热闹看了空,还被帝后秀了一脸恩爱,便慢慢将心思移回到案上的碗碟之中。   江妘坐立不安,双手绞紧了手中罗帕。   虽说方才玄墨在殿前说的话,她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但玄墨不是陛下身边最受信任的护卫吗?怎的他的话,陛下听了竟毫无反应?   难道陛下就这般爱姜肹,为了她,竟可以什么也不顾了么?还有玄墨,究竟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如此看来,不愿他二人在一起的,大有人在。   ***   宴会尚未结束,李浥尘便抱着月兮回了乾和殿,月兮如今身怀有孕,总爱呵欠嗜睡,方才宴会上的闹剧,是他有意为之,让人放二人进殿,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不管发生何事,他都会信任月兮,不容许任何人挑拨离间。   他倚睡在榻边,金丝帷帐已被换成寓意多子多福的瑰红如意帐,撑头望着身侧睡在镂着牡丹明月的祈福玉枕上的月兮,他贴过去小心地环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轻轻道,“今日夫君的表现,皇后满意吗?”   月兮闭着的眼微动,“多谢陛下。”   李浥尘又望了她一会儿,直到她入睡,才缓缓下榻。嘱咐了留在乾和殿中照料月兮的玄紫几句,便往彘牢走去。   彘牢是李浥尘专门用来关押特殊要犯之地,所用刑法,比国法狠厉数百倍,再嘴硬的人,只要落到了彘牢,那也是必须要吐出几句真话的。   狱中阴森,血气冲鼻,李浥尘踱步至关押玄墨和那个太监的牢房前,正在验尸的玄朱见他来,立起身道:“主子,这个太监事先就被人喂了毒,一刻钟前已毒发身亡,用毒人计算时刻之精准,可看出是擅毒之人。”   视线落到地上的尸首上,李浥尘问道:“玄墨如何?”   “玄墨被人施了乱心蛊。”   “何物?”   “乱心蛊可控制一个人的一言一行。”玄朱顿了顿道,“想必今日玄墨在大殿上说下那番话时,已失了神智,不过属下已将蛊虫逼出,玄墨暂时陷入了昏迷,明日应该就会醒来。”   李浥尘望向石榻上静静躺着的玄墨,袖中掌缓缓握成硬拳,青筋暴起。   上一世他不知,竟有如此多的人算计他和月兮,而他的武断最终成了伤害月兮的利器,害得月兮香消玉殒,是他罪大恶极,可旁人的诡计,亦是促使月兮殒命的帮凶。   如今见他骤然善待月兮,又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若不是上辈子亲眼瞧见月兮为救他而中箭,今生又是重生,或许他还是会被仇恨蒙蔽双眼。   他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放过他们,那些所有算计他和月兮的人。   长公主李明华的身影浮现在李浥尘的脑海中,他想起上辈子,就是她寻回玄墨,将玄墨带到南湖行宫,那时候月兮气息奄奄,日薄西山,玄墨的那番话,如同霹雳,彻彻底底摧毁他的心防。   那时候他才全然清楚,从一开始,月兮便是无辜的,他狠狠折磨伤害了一个曾经最爱他的姑娘,他任由宫人们欺辱她,导致她浑身伤痕累累,命不久矣,爱他的心也被辗碾成灰。   她死后,他彻底陷入人间炼狱,多少个深夜惊醒,榻边寒凉,他仿佛又看见黑暗中,月兮跌跌撞撞离开寝殿的瘦弱身影,他掀开薄被,冲出殿外,疯狂地想要寻回她,而他却再也盼不回她。   上一世,只有他一人知晓,每每寅时,月兮离开寝殿后,他便在榻上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思毕,李浥尘转身大步走出彘牢,正要往锦华宫行去时。玄褐追上他的脚步,道:“主子,云霄宫有动静。”   李浥尘仰头,暮春的日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面上,已带着微微的烫意,天空中云卷云舒,一派恬然景象。   他望了眼锦华宫的方向后,折身往云霄宫行去。   ***   “殿下,快醒醒,殿下。”   月兮微微睁开眼,侧头看向唤醒她的兰枝,白净的面容上浮着一丝疲倦,“怎么了?”   兰枝面色为难,双手颤颤递给月兮一张小字,“殿下,奴婢方才去过太医院,遇见长公主身边的人小姝,她说务必要将这个交给殿下。”   月兮蹙眉,接过她手上的字条,打开一看,玉容瞬间苍白下来,紧捏着字条的手微微抖着。   纸上写着:袁后所中之毒,为陛下下矣。   “殿下……这不一定是真的……”小姝安慰着道,此前她在浣衣局,听闻长公主对殿下多有照料,常暗暗称赞长公主是个好人,就连身在浣衣局的她,也时常受到长公主的恩惠,若不是长公主,恐怕她是没这个命,从浣衣局里熬出来,重回殿下身边。   月兮依旧盯着那张白纸黑字,泪若明珠,从眼眶内滚落,一颗一颗划过发白的脸颊,泪珠打在纸上,氲开了乌墨小字。   ***   云霄宫中,江妘站在一旁指挥着宫人们,在庭院中搭建一个戏台子。   宫人手中拿着戏曲用具和花花绿绿的装饰物,忙上忙下,一支戏曲班子从小门送进宫来,班子里数十人,人人穿着斓衣,头戴面具。   江妘走过去,对着那几个戏子轻声道:“开演的日子定在明日,你们自个小心些。”   话音刚落,数队宫廷卫从正门涌入,一瞬间将江妘和那些戏子团团围住。   江妘顿时心跳都慢了一瞬,她急忙回头,只见李浥尘一脸阴沉,迈进宫门。   “参……参见陛下……”她极力压下心中的惊恐,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带着扼制不住的颤音。   李浥尘面无表情,音色冷冽:“这是在做甚?”   “陛下,今日是陛下和妹妹的好日子,阿妘想着妹妹如今身怀有孕,一直在宫中也难免无趣,就想着从宫外选了个戏曲唱得绝佳的戏曲班子,明日请妹妹来云霄宫,一同听听戏。”   李浥尘微阖着眼帘,日光洒下睫影覆住了他的眸,转而他抬眼,眸光载霜雪。   “唤她皇后。”   他拂袖绕过她,大步走到那群戏子前。   乌眸横扫,巡视一圈后,他上前伸手就扒了其中两人的面具。   姜霂和白翼,面容双双赫然暴露在天光之下。   他们二人立即被侍卫反手扣住,押跪在地,动弹不得,姜霂性子烈,挣脱不开后抬头直骂道:“狗皇帝,你放了我母后和阿姊!”   眼中满是恨意。   李浥尘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在姜霂身上,似乎瞧出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缓缓道:“带下去。”   “李浥尘!”   侍卫们拿起姜霂,就欲往宫外走去,此时不远处骤然传来一声高呼。   李浥尘闻声心尖一搐,慌忙回头,在望见人时心脏紧搐。   高高的戏台之上,月兮独自一人立在戏台边沿。   她双眸赤红,薄嫩的眼尾带着点点泪痕,长发散落,随风飘逸,凤冠和翟衣尽数褪去,一身素洁。 第45章 戏台 “月兮,下来!”……   “月兮, 下来!”   李浥尘大步迈到戏台下,双眼睁圆,眼白中血丝尽显, 他的面容还算镇定,而半空中颤抖的臂却将他的慌急暴露无遗。   见他欲跃上戏台,月兮大声道:“别上来!”   她朝戏台子外挪了一步, 金线凤凰绣鞋的鞋尖悬空探出一小截。   “我不上来,不上来。”李浥尘紧盯着她, 立在她脚下,“月兮, 你想要我做何事,我都会应了, 你冷静下来,戏台颇高, 当心摔伤。”   月兮的胸膛剧烈起伏,她开口道:“放我阿弟出宫!”   “好, 来人送这些戏子出宫,全部把嘴闭严实了,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出去, 朕必杀之,江贵妃等人投入大狱。”, 李浥尘的目光不离月兮,肃正的语气缓下来,对月兮道:“月兮, 可否下来了?”   “陛下!臣妾冤枉啊陛下!臣妾并不知道他二人是刺客啊陛下!臣妾冤枉……放肆!你们放开我!我是贵妃,是大将军的女儿!放开我……”   “陛下,奴婢冤枉!奴婢只是为贵妃办事……”   “陛下, 冤枉啊……”   江妘及其宫婢不断哭喊挣扎着,侍卫们得了李浥尘的令很快便将院内他们拽了出去。   “阿姊!我不走!阿姊!要走一起走!”姜霂不服侍卫的拉扯,大声喊道。   一旁的白翼压低嗓音说:“别喊,你阿姊煞费苦心救你,若是惹怒李浥尘,谁也救不了,我们先逃出去,和主子再从长计议!”   月兮的目光移来,眼中含泪:“霂儿,听阿姊的话,快出宫去。”   姜霂望着高台上衣衫纤薄的月兮,紧咬一口白牙,唇边殷血淌出,不再反抗,任由侍卫将他拖走。   与姜霂的相交的视线被彻底切断后,月兮垂头,却发现台下已无李浥尘的身影。   正想回头,腰间缠上一双臂,交叠的玄色宽袖覆住她的下裙,手臂上移轻扣肩膀一揽,脚尖也离了地。   李浥尘抱起月兮,稳稳落在高台之下,他迈过高槛,朝乾和宫走去,一路上月兮依旧沉静,抿着唇没有只言片语。   “月兮,今后想要什么,同我讲便好,若我能做到,定会允你。”李浥尘道,“只是,别伤了自己。”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乞求。   月兮抬眼,盯着他,问道:“陛下之前说过,会为母后请最好的太医看诊,那么请问陛下,我母后还能康复么?”   李浥尘脚步微顿,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袁后:“性命无忧,体内的余毒也已排尽,身子康复指日可待,你莫要过于担心。”   月兮垂头不再说话,袖中手慢慢握成拳。   “陛下,不好了。”常幸从前头奔来,看到李浥尘怀中的月兮时,顿了顿,踮着脚尖附在李浥尘耳边,小声道,“太上皇病危。”   李浥尘目光落在月兮娴静无瑕的面上,眉心拧成川字。   ***   一弯勾月攀上长条栅窗,如水般的柔光透过窗牗,洒在墙下躺着的少年脸上。   “哐当”一声,朱门被推开,火炬散发的金辉瞬间盈满整个屋子,姜霂缓缓睁开眼,抬手挡住刺眼的光。   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闷的步履声,姜霂心中警惕起来,双眼适应后撑着脸往声源望去,那人逆着光,只能隐隐见其轮廓。   姜霂揉了揉朦胧的眼,待人走近再定睛一看。   竟是李浥尘。   “醒了?”李浥尘迈进殿中,一身黑白交织的水墨锦衣,与这明亮的屋子格格不入。   姜霂迅速环顾一圈,竟发觉自己身在桑榆台。   “狗皇帝,你答应我阿姊送我出宫,却将我劫到此处,小人。”姜霂怒火中烧,今日午后他的营救计划败落,是阿姊威胁李浥尘救了他,却不想李浥尘出尔反尔,在出宫的巷子里命人将他敲晕。   李浥尘是想重新将他关押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越想越气,可一想到阿姊和母后还在他手上,自己势单力薄,只能咬牙极力忍着。   李浥尘冷漠地看着姜霂,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不用着急骂朕,你的父皇病危,作为前朝储君,你不该留在宫中?”   “你说什么?”姜霂费力地支起身,他的四肢软绵绵的,像是脱力了一般。   李浥尘继续说道:“东周以女子为尊,朝野上下历来是女子为官,他陆洵身为男身,不出三年爬到摄政王之位,你该不会蠢到认为,他会真心帮你复国?”   姜霂怒道:“你闭嘴,不准你说洵哥的坏话,他就算有私心,也比你这逆贼小人强千百倍!”   李浥尘冷笑:“你被救出宫那日,他算计了朕和月兮,若非如此,你以为你们逃得掉?”   姜霂神色稍僵,道:“所以,你便折磨我阿姊?让她为奴为婢?你做的破事,我和洵哥都知道!”   李浥尘走到殿中的一张红木椅旁,常幸非常麻溜地用袖子擦尽了椅上的灰,他坐下身来,“朕有错,绝不否认推卸,不过你父皇和母后害了朕的全族,朕也要你父债子偿。”   “你到底想做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呵,你不是想复国吗?朕给你这个机会”李浥尘眸色变得幽深,注视着面前这个年岁不足十五的少年,“朕对帝位并无兴趣,若你能证明,你比朕更适合这个位子,朕便还位于你。”   姜霂面露惊色,但更多的是狐疑,据这几日的观察还有之前陆洵同他说过的话,他知道李浥尘的软肋就是阿姊,却没想到,他连帝位也不稀罕。   “我虽年纪小,但又不是三岁幼童,由得了你诓骗?这天下会有人不稀罕帝位?”姜霂嘲道,“你该不会是设了个什么陷阱,想加害我吧?”   李浥尘薄唇微勾:“朕若要杀你,你立刻就能去死。”   “你……你敢,我阿姊她,她不会原谅你的!”姜霂说到底还是个干满十四的少年,看着李浥尘如冰的眼眸,心中还是会忍不住发颤。   “你这种性子,想要成为明君,还需锤炼。”李浥尘立起身,斜睨着姜霂,“还有,别以为朕钟爱你阿姊,你便可肆无忌惮在朕面前耍泼,她是她,你是你,朕劝你,莫作死。”   “你……”   李浥尘不再理会姜霂,阔步行至门前,对常幸道:“去司务司找几个下人给他,将这里收拾了。”   “是,陛下。”   ***   延光元年初夏,德成太上皇崩。   夜凉如水,一顶轿撵在乾和宫落下,兰枝一手提着披上白缎的琉璃彩绘宫灯,一手撩开金帘,轿内的月兮搭上兰枝的手,踏着沉香木墩,慢慢走下轿。   “噗呲——”身旁的兰枝打了个呵欠,道:“哎呦,这是什么东西。”   一点白絮如雱,在空中纷纷扬扬,若霏雪般起舞。   月兮伸手接住一支,凭着灯光,道:“这是雪魄花,花色洁白,生得轻盈,却比蒲公英美些,这个季节是该开了。”   抚弄几下绒绒的花朵,月兮轻轻吹了口气,花瓣散开,随风摇逝。   “奴婢想起来了,殿下从前很爱此花,胜过梨花!”兰枝在一旁道。   月兮望了空中扬起的星点雪魄花瓣,摇头道:“如今不爱了。”   进了寝殿后,她换下身上的白素麻衣,手指抚上布料,双眼微沉:“玄紫。”   她唤了一声。   “殿下,有何吩咐?”玄紫推门入内,问道。   “你过来。”月兮坐在榻上,手掌抚上自己以孕近两个月的小腹,对玄紫道,“我想杀一个人。”   玄紫听了一惊:“殿下想要杀谁?”   这姜皇后瞧着温温婉婉,还怀有身孕,怎张口就是杀人。   “一个夙敌,从前我还是公主时,她便嫉妒于我,多次挑衅,今日偶然想起,我便想杀了她。”月兮解释道。   “殿下若是想杀此仇家,玄紫替殿下办了便是。”玄紫道,“何劳殿下亲自动手?”   月兮抿唇,不置可否,道:“你说得对,但我不想她死得太痛快,你们暗卫间可会用毒?有什么厉害的毒药可以使人生不如死的吗?”   “自然有,断肠草,八日散,毒星兰,这三种毒药是属下们最常用的剧毒,大多只用在罪大恶极之人身上……”   “玄紫!”   玄紫正说着,话还未完,就被端着药膳进屋的玄朱打断。   “主子有事吩咐于你,殿下交由我来照顾。”玄朱三两步走到月兮面前,福了福身,“参见皇后娘娘”。   玄紫信以为真,“哦”了一声,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便行礼退出了殿中。   榻上的人儿没再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青石地面,目光有些呆滞。   玄朱察言观色,瞅了她好几眼,走过去蹲在她脚下,执起白玉碗,谨慎道:“殿下,安胎药,趁热喝下吧。”   月兮触摸碗沿,又收回手,道:“烫,先放放罢。”   “好。”玄朱将温热的碗搁置在黑檀木案上,问道:“殿下若有心事,玄朱或可解惑。”   月兮掀起眼帘,望了玄朱一眼,轻轻摇头。   玄朱是李浥尘的手下,在她眼里,玄朱并不可信,今日父皇丧仪,灵堂上来了个易了容的小生,她瞧那气质和身形,怎么看都像是阿霂,阿霂是她的亲弟弟,李浥尘当真以为换了个容颜,她就认不出了么?   他答应过她,送阿霂出宫,却不想……   月兮默默绞紧了身下的软衾,吐出一口闷息。   他究竟瞒了自己多少事?还有母后,母后中毒那日,正好是她离宫去四方馆之时。   她徒步走了两里路回宫,在路上遇见了玄朱,玄朱见她的第一面就是问她,是不是听说母后中毒才赶回来。   前日小姝递给她的字条,倒是提醒了她。她本疑心是有人故意为之,才隐忍不发,今日想起此前发生过的种种,看来这断肠草,十有八九就是李浥尘给母后下的。   “殿下,陛下回了。”外边传来兰枝的声音。   随即菱子朱门被推开,李浥尘一身麻素,走进屋来。   玄朱见他来,默默退出寝殿,走到李浥尘身边时,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   李浥尘蹙眉,绕过缂丝朝霞山水绣屏,慢慢行至月兮身旁。   月兮眼眸黯淡无光,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雪嫩纤细的手搭在膝上,一碗快要凉了的安胎药,孤零零遗弃在木案上。   “月兮,怎了?”李浥尘蹲下身来,单膝跪在她身前。   月兮侧头看着他,目光虚缈:“陛下,您会欺瞒月兮么?”   “不会。”李浥尘回道,瞧着她的模样,他心尖升起一丝不安。   月兮面无表情,望着他的眼:“月兮母亲中的断肠草,可是陛下为之?” 第46章 消瘦 再给我一次机会。   月兮芙面白皙, 琼玉瑶鼻,双唇若樱,她雏鹿眸中罥着一层水光, 下眼睑睫毛鸦色细长,眼帘下浮起小片烟灰,只是双颊又消瘦了些, 青丝脱离了玉簪,滑落在她耳侧, 显得脸愈发小巧了。   这大半个月来,他对她无微不至, 悉心照料,将她捧在手心中细细呵护, 所用的物件都是宫内最好的,她虽怀着身孕, 但腹中孩儿很是乖顺,并不常闹她, 许是听到了他父亲常常在母亲腹前的祈祷声。   只是他还是眼瞧着月兮日益消瘦,一日比一日话少。   他陪着她时,从未见她笑过, 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她都无动于衷, 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而今日,她忽然问他袁后中毒一事,想必是已知晓了些什么。   给袁后下断肠草一事, 他心中清楚这是个极大的隐患,若不主动同她坦白,总有一日这个隐患会化为一颗火.药, 将他二人都炸得遍体鳞伤。   只是他顾忌她如今有孕在身,身子孱弱,经不住刺激,便打算待她平安生产后,再与她坦白,届时她要如何罚他,他都认了,绝无半句怨言。   李浥尘望着月兮素净的琉璃眼眸,心腔中像是结了冰一样,冻住了心跳。   “是我。”他蠕动双唇,声线微哑。   月兮眉心慢慢绞成一团,金丝楠木榻旁的灯烛流泪,烛心未剪,光也暗下几分,落在她发白的面颊上。   玉兰花的香气透过窗纱,沁入室内,二人身上都沾染上了香,月兮檀口轻张,呼吸得越来越急促。   “月兮,月兮,别这样。”李浥尘慌了神,捏住她的双肩,“听我说,我会尽全力……”   尖锐的刺痛骤然袭来,李浥尘僵住,目光下移,月兮手中握着一支金钗,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潺潺溢出,染红了身上的白衣,朱色一点一点蚕食雪色。   李浥尘缓缓抬头,望入月兮盈满泪水的眼中,道:“刺得好,我活该,若不解气,便再刺我。”   清泪一颗颗垂落,滴落在李浥尘的面上,泪水滚烫,承载着无尽悲伤,几乎将他灼伤,月兮双肩颤栗,咬着唇一把抽出金钗,钗头镂着一只凰,链珠间碰撞,在空中发出悦耳的叮咚声,钗尾是一小截指甲长的赤色。   那是李浥尘送她的步摇,自他进屋前,她就趁玄朱不注意,把步摇藏在袖中。   李浥尘岿然不动,面容平静,腰杆挺直若雪松主杆,他不躲不闪,紧紧注视着她。   “月兮,从前的事多有误会,消了气,夫君同你一一解释。月兮信我……”   “唔——”   月兮攥紧步摇,还想再刺他,抬起的手臂却总顿在半空中,步摇流苏上的珍珠颗颗润白,搭在她的手指间,竟是不如。   她下不去手了。   李浥尘的双亲是母后算计而亡的,一想到三年前她藏在窗柩下听到的密谈,她便有些下不了手。   可是,他们之间既然有着血海深仇,那她腹中这个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是作孽。   月兮反手捶向自己的小腹,李浥尘大骇,慌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本就娇弱,相比李浥尘的力道,如同莺雀之于雄狮,一下就被李浥尘制住,动弹不得。   她费力耸动肩膀,李浥尘眼眸中血海翻滚,唤道:“月兮,不要,不要伤害自己的身子。月兮!”   “滚开,我不要怀你的孩子,更不能生下他!你放开我,给我落子药!这个孽障,他怎能活下来?”月兮情绪起伏极大,手臂被制住,她便抬脚胡乱踢踹他的面颊和胸膛。   李浥尘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慌张与不安化身猛兽,狠狠撕咬着他的心,无计可施之下,他另一只膝触地,全然跪在她脚下。   “月兮,求你,我的月兮,求求你,不要伤了自己,伤了孩儿,你打我,揍我,一切都是我的错,该有我来万劫不复,与你无关。”   “孩儿是无辜的,他在你的腹中,伤了他也是伤了你自己的身子,我们以后都不要孩子了,你冷静下来,别伤了自己。”   李浥尘深色的眸中泛起水光,血丝爬满本该月牙色的眼白,纵横交错,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血泪来,他双眼睁得浑圆,像肿起来一般,鬓间发丝凌乱,每一根都隐隐透着惧意。   “主子,殿下,你们还好吗?”玄朱在外听到屋内的声音,不由得担忧几句。   “尚好,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得擅闯。”李浥尘冰冷地说完,回头看向月兮,声音低沉下来,“月兮,夫君求你,别伤了自己,今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说话声中带着颤音。   月兮手中的金钗落地,掉在猩红的绒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脚下的男人衣衫不整,胸膛还有脸上都是她踹的印子,大掌还箍着她的腕,满眼乞色,紧紧锁住她。   她离了榻,靠近他,轻声道:“松开。”   李浥尘不敢擅动,长睫未眨一下,月兮的情绪渐渐平复,重复了一句:“松开。”   “不是说,今后都会听我的话么?”月兮面容平静,“这才多久,说的话就不做数了么?”   李浥尘一顿,上唇抖动,缓缓张开手指,月兮皓白的细腕上立刻显现出两道发紫的红痕,他眼眸一搐。   “对不住,月兮,我不是故意的。”李浥尘还跪着,语气中一片哀默。   月兮慢慢伸臂,揽住他的劲腰,李浥尘的身子在她怀中明显颤动了一下,随后绷得笔直。   “李浥尘,这又算什么呢。”她靠在他宽厚的肩上,软言软语,“你还记得那日,我去四方馆求药,赵河将我迷晕,后来陆哥哥救我,那天我一人徒步走了好长的夜路,浑身疲惫,周围也都是黑的。”   李浥尘喉间像是火烧,拥住她:“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你不知道的,我回来就听闻母后中毒的消息,我来找你,我以为你会帮我,毕竟那药是我为你求来的,而你,你又是如何对我的。你可知那日我心里有多害怕?”   “是我该死,月兮,是我该死。”李浥尘心痛欲裂,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   “你还当着我的面,把救我母后的药给了江妘,李浥尘,你可知我当时有多痛?我迎着风雪,一人出宫去求敌国使臣,你可知我心中有多不安?还有我妹妹霏霏,她才十六岁,我看到她受虐致死的尸身时,你可知我心里有多绝望么?”   “李浥尘,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月兮抬手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脊背,呜咽声不断像被困的小兽哀鸣。   李浥尘听着她一句一句细数自己受过的委屈,直想提剑将自己杀了,可是周边虎豹豺狼还未尽数消灭,月兮如此柔弱,她弟弟姜霂又还是个稚嫩少年,敌不过那些蛇蝎。若他死了,月兮必会落入他人股掌之中,后果不堪设想,他还不能就这么死了。   “月兮,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会一一偿还,信我。”,他眼眶烫红,泪光闪动,抚着月兮肩后的乌发,道:“月兮,我与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他本和爱人情谊深厚,约定好要厮守终生,但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不赞同他们在一起,使手段活生生拆散了他们,之后又发生了诸多事,他们深深误会彼此,后来他的爱人病逝,他们就此错过了一生。”   “书生在爱人死后才查清了当年的真相,他肝肠寸断,后悔不已,只是佳人已逝,他连补偿爱人的机会都没有。他浑浑噩噩在人世间继续生活了七年,还收养了一个长得极像爱人的小姑娘,他把所有对爱人的悔恨和思念都化作对小姑娘的怜爱,他待小姑娘如珠似宝,将其抚养成人,为她挑选这世间最般配的夫婿。”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送小姑娘出嫁那日,小姑娘突发心梗,死了。那一日他手中所有关于他爱人的遗物,也不见了踪影,他对这个世界再无半点留念,一把火,将一切焚烧殆尽,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李浥尘看着月兮乌黑的长发,慢慢说道:“月兮,我不想如这个书生一般,悔恨终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来过,这一次,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可好?”   怀中的少女未发一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浥尘侧头,望见月兮微阖着眼帘,面上血色褪尽,苍白的有些可怖。   他心中一凛,抬起月兮的上半身,月兮的双臂无力垂落在身子两侧,“月兮,是睡了么?”   他心存侥幸,而呼吸却开始紊乱,手掌往下探欲勾起她的腿弯,却摸到一手滚烫黏稠的液体。   低头一看,月兮的素裙上浸透了一大块血色,嫣红的流朱不停从她的下身汩汩淌出。   李浥尘心跳骤停,上一世月兮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晕染了这么一大片,必是好一会了。   难怪她忽然过来拥着他,难怪……   “玄朱!进来!”   李浥尘目眦欲裂,超门外大声唤道。 第47章 医圣 陛下要答应我一件事。   玄朱破门而入, 屋内一片狼藉,尤其是月兮裙上的鲜红的血,几乎刺痛了她的眼。   主子有多看重这一胎, 她怎会不知,更何况这一胎关乎到姜皇后的性命,若姜皇后死了……   她二话不说, 疾步跑过去,李浥尘把月兮抱起, 放置在软榻上,朱砂色的血液缓缓浸染被衾上的金色绣线。   李浥尘两手沾着鲜血, 高大的身子微微摇荡,道:“快看看她。”   玄朱搭上月兮的手腕, 眉头越蹙越紧。   这腹中的孩儿怕是保不住了,可不管怎么样, 皇后不能有事。   “请主子先行回避,属下会尽全力保住殿下的。”玄朱说这话的时候, 心里也是虚极了,“主子去召太医前来,集齐众人之力, 兴许能保殿下母子平安。”   “主子,璟王殿下回京了。”   漆黑的门窗外传来玄褐的禀告声, 李浥尘双手剧烈颤抖了一下,他深深望了榻上的月兮最后一眼,“看护好她。”   话毕, 转身冲了出去。   ***   初夏的日光微烫,洒在金黄的琉璃瓦上,远远望去, 微光细闪,屋檐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清风吹过,树叶油亮青翠,在枝头摇曳。   玄朱自雕梁画栋的花檐下走过,手上提着一只朱色镂着锦鲤的膳盒,脚下步步踩着日光,身影拉长落在涂着铁红的长门上。   方要伸手推门,就听见殿内传来说话声。   “皇后殿下的手已经治好,体内朔月锁的毒也清除干净了,不过陛下的手,恕老衲医术拙劣,怕是无能为力。”   是她师父——云陵大师的声音。   “大师说笑了,大师妙手回春,救下皇后的性命,至于朕的手,那都是朕自己心甘情愿,与大师无关,您之于朕的大恩,朕必会涌泉相报。”   师父正在与主子交谈,玄朱推开门,朝坐在紫檀木凳上的二人行礼:“主子,师父,药煎好了。”   李浥尘侧头,望了眼她手中的食盒,道:“进去服侍皇后。”   “是。”玄朱立起身来,往内殿去了。   云陵坐在李浥尘对面,拂了拂花白的长须,道:“陛下能放下仇恨,就是治愈一切的最佳良药,只是老衲劝陛下不要太过执着,一个人的一生或许可以重来,但有些失去的东西,只会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   李浥尘旋着茶盏沿的长指一紧,问道:“大师,这话是何意?”   “陛下今后定能领会。”云陵双掌相合于胸前,缓缓摇头,“陛下,老讷有个不情之请。”   “大师请讲。”   “烦请陛下,将此信笺交与长公主。”   李浥尘听闻,眉峰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他伸手接下姜黄色信笺,信笺上没有落款。   “大师与长公主是旧相识?”   云陵颔首,头顶有着十之又二个戒痕,他道:“老衲与长公主却有一道尘缘,陛下若是心怀疑虑,便拆开此信。”   李浥尘眼色微沉,轻笑:“常幸,送去锦华宫。”   立在他身后的常幸弯腰,回道:“是,陛下。”   ***   锦华殿开着一扇窗,李明华坐在窗前,仰头看着西斜的太阳,也不怕刺了眼睛,她面前的四角檀木小案上,摆着一束新采来的百合,一手握着剪子。   窗外空旷得很,一个宫人也没有。小姝看着她的身影,踌躇了片刻,开口道:“殿下,殿下不必太过忧心,陛下就算怀疑殿下,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姜皇后的母亲,本就是他下的毒,殿下只不过是如实告诉了姜皇后,陛下他也怪不到咱头上。”   良久,李明华冷笑:“我自是不必忧心,他疑我又能如何,我为李家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凭他李浥尘,能杀的了我?”   李明华拿起剪刀,目光回到面前的百合花上,利落地剪下一朵花骨朵儿。   “何况那些事都是他自个做的,没人逼着他,他能赖谁?可笑。只可惜他这几日突然像是神仙给开了窍,变聪明了许多。否则……”   李明华目露凶光,看着让人不寒而栗,李浥尘对月兮的态度转变之大,的确是她没想到的,如今的情况,已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她若不另想办法,恐怕自己筹划了已久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姜家人和李家人害得她沦落至此,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让他们好过。   凶光自眸中一闪而过,李明华忽而大笑几声:“哈哈,他也做不了几天皇帝了,本宫何必怕他。”   小姝绞着手中的巾帕,心中瘆然,她明白殿下说的意思,只是她觉得那法子太过凶险,不到万不得已,断断不能贸然使用。   可殿下却说,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叩叩叩……”常幸已到锦华殿门外,“长公主殿下,陛下让奴来带句话给殿下。”   “进来。”   常幸轻轻推开门,走进殿内,来到李明华身前,行了跪礼后道:“殿下,这是云陵大师交给殿下的信,请殿下过目。”   李明华悬在半空中的手一顿,放下剪刀,道:“呈上来。”   “是。”常幸把信递给小姝,笑道,“长公主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奴便下去了,奴在乾和宫还有些差事没做完。”   “既然如此,公公就请回吧,不送。”李明华接过那姜黄色的信封,不疾不徐拆开,未曾看常幸一眼。   常幸也不恼,依然笑眯眯地,后退几步转身离了锦华殿。   “这阉狗,瞧着殿下被禁足,竟如此不敬殿下。”待常幸走后,小姝往他离去的方向啐了句。   回头看向自己主子,却见李明华的脸色却愈来愈阴沉,还一把撕了那信,“什么叫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李明华一掌排在案上,插着百合的瓷瓶竟被生生震碎,花枝和碎片落了一地。   小姝亦是吓了一跳,刚想张口劝说几句,还没来得及发声,只见眼前掠过一朱影,反应过来时,殿门大开,李明华已不见了踪影。   小姝一怔,也跟着追了出去,李明华撂倒宫门外守着的侍卫,就冲了出去,一路奔袭询问,终于在快要出宫的琨御门前看到了云陵的背影。   她朱唇微张,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只矗立在白玉砖铺成的阔道上,看着那么熟悉的身影。   残阳如血,落在她嫣红的织金长裙上,她头上的金簪摇摇欲坠,乌黑的发丝随风扬起,风华依在。   “殿下!殿下!”小姝在身后唤着她,“殿下为何行得这般块。”   已行到宫门前的云陵,听闻身后的唤声,停住脚步,但也只是停下了脚步,却终究没有回头,未几,他重新抬步,迈出了宫门。   云陵渐行渐远,李明华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音中微嘲:“我总有一天,会向他证明,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对的。”   “殿下说的是谁?”小姝站在她身后,问道。   李明华不答,拔下发上金簪,一头乌丝倾泻,几缕勾过她冰雪般的面容,她拂袖转身,瞧见转角处,江氏夫妇正相互搀扶着,往她这边行来。   她笑了笑,唇边挑起几分诡异,拿起金簪随手挽了个完美的发髻,迎了上去。   “江大将军和夫人,还是日日去勤政殿,为贵妃求情?”   江达一见是李明华,客气地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李明华笑意不散:“大将军客气,这几日日头烈,二位一跪就是一整日,陛下竟也毫不怜惜?怎么说,也是跟着陛下打下半壁江山的功臣,依我看,陛下此举,过了些。”   与此同时,宫墙之后,李浥尘立在一株木芙蓉旁,雪白的花朵,翠绿的叶片与他一身纯黑衮袍格格不入。   他负手而立,神情冷漠。   “不怕江达反了。”李湛尘看了他一眼,淡声提醒,语气中毫无反问之意。   李浥尘默了默道:“反了正好,我便能心无顾虑,将江氏全族一网打尽。”   他抬眼看向李湛尘,“兄长,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照料月兮。”   李湛尘道:“几日不见,你变化甚大。”   “兄长,不瞒你说,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李浥尘抬脚欲走。   “陛下慢着。”李湛尘蹙眉,走到李浥尘面前,“其实我这次回京,亦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说,只是眼下看来,应是不必了。”   李浥尘平视着他的眉眼,缓缓颔首,上一世月兮临死时,兄长曾告诉他,他错过了月兮两世。   他明白兄长的意思。   ***   殿内暖香温怡,穿过层层纱帐,玄朱来到了月兮睡着的榻边,金绡牡丹如意帐笼着玉榻,隔着半透明的雾帘,影影绰绰间可见一女子躺在其中。   玄朱放下食盒,撩起金绡帐,勾在蟠龙挂上。   榻上少女睡颜恬静,雪肤花貌,像朵含苞待放白芙蓉,玄朱给月兮喂完药后,拿一块洁净的面帕,擦尽她红唇上残留的药液,重新掖好被角,蹲坐在榻旁,看着月兮精致的容颜。   “殿下,您睡了七日,也该醒了。属下明白您对主子有怨,属下也清楚主子误会您的那些日子里,您过得很苦,可主子他何尝不是度日如年,受尽折磨。您的母后害得我们老主子一家,家破人亡,老主子和夫人惨遭屠杀,您可知?夫人死时,腹中已有孕五甲。还有璟王殿下,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被折断了双腿。三年前,主子也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您知道,这三年里,他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欺辱吗?”   “殿下,玄朱不懂爱,但却知晓主子爱您,他为了医好您的右手,主动替您试药扎针,您知道吗?主子的右手兴许就此废了。主子这几天日夜候在您的榻边不休不眠,只盼着您能早日醒来,您若怨他曾经误会伤害了您,主子十日前就去彘牢,领了二十铜棍,日日如此,从未间断。”   “殿下,你若心中还有主子……”   “玄朱——”   低沉的唤声遽然袭来,玄朱心中发颤,一回头,就见李浥尘绕过屏风,阔步行来。   面带寒霜。   玄朱立马跪下,“主子。”   李浥尘走到玉榻边,坐下身来,望了眼榻上安睡的月兮,道:“谁准你在此叨扰皇后休息?”   “主子,玄朱错了,请主子责罚。”   “滚出去。”李浥尘淡淡地说道。   玄朱又磕了几个响头后,连忙退了出去。   殿门一闭,李浥尘面上的霜雪消融,凝着榻上的月兮。   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的腹部,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还好云陵大师及时赶到,救下了她,孩子也保住了,云陵大师说她体弱,只消睡些时日就会醒来,若是救治再晚些或者朔月锁毒发,恐怕……   他不敢再往下想。   执起月兮的右手,放在缠着白布的掌中,李浥尘细细摩挲着她光滑细腻的手背。   那块黑血痂,已不见了踪影。   李浥尘浅笑,俯身落下一吻在她的手上。   白嫩的细指动了动,李浥尘感受到后,望向月兮的睡颜,“月兮,月兮。”   他低声唤着,紧盯着榻上的女子,不想错过她所有的动作。   月兮慢慢睁开双眼,李浥尘欣喜万分,正要唤太医进屋,却被月兮拉住手掌。   “陛下……我有些渴。”   声音娇细,还有些沙哑。   “好好,夫君去倒水过来。”李浥尘伸臂扶起她的身子,又在她背后铺上软枕,去盛了水后,端着玉碗过来,一勺一勺喂给月兮。   李浥尘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月兮,为你医治的云陵大师说你体弱,腹中的孩儿万万落不得,为了你自个的身子着想,别再伤了自己……可好?”   月兮瞥了他缠着纱布的右手一眼,那只手还在半空中轻微抖动。   云陵说的话,她听到了。玄朱说的话,她也听清了。   她含下最后一口温水,开口道:“陛下,月兮不会再伤他。”   李浥尘深深地瞧着她,面上松了些,道:“那便好。”   “不过,陛下要答应我一件事。” 第48章 选秀 请陛下放月兮出宫   “你说。”   月兮垂了垂眼, 十指纤纤在腿上来回绞着,她道:“我想出宫。”   “好。”李浥尘袖中手指蜷紧,看着她灰褐色的眼眸, “夫君陪你。”   “睡下这几日,我想了些事儿。”月兮也侧头直视他的眼,“陛下, 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 你我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更不可能重新开始, 因此今后的日子里,月兮想带着母后和阿弟出宫。”   她说得轻描淡写, 手抚上自己温软的小腹,那里即使盖着被衾也还是平坦的, 看不出有孕的模样。   “月兮……”李浥尘僵住,唤道。   月兮恍若未闻, 自顾自道:“至于腹中孩儿,陆哥哥说的没错,既然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那便是我一个人的孩儿,我会带走他, 而陛下的后宫中有三宫六院,想为陛下开枝散叶的,大有人在, 陛下便放了月兮吧。”   李浥尘眉头聚拢,道:“我已废除了后宫,今后这宫里, 只有我们二人。”   语气略微带着几分急促。   “陛下可以重新选秀。”   “不可能。”李浥尘豁然站起来,冷冷说了这三个字后,与月兮对望良久,转身大步迈出寝殿。   月兮看了眼他离去的背影,低头叹了口气。   李浥尘走后,兰枝立刻走进殿内,一边关上门一边关切地道:“殿下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她走到玉榻边,道:“殿下睡了那么多日,定是饿了吧,奴婢方才见陛下命人去备膳了,只是这脸色不大好看,吓得我还以为殿下身子骨出了差错。”   月兮听着,恍惚了一瞬,他不是气极了离开,不管她了么?   她本以为,她说的那番话,让李浥尘倍感失了面子,所以才悻悻离去,她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同李浥尘说一声,让他写一封废后诏书,就算是他休了她也不要紧,只要能离宫,她并不在意是和离还是被休弃。   却不曾想,他是去备膳了。   李浥尘啊李浥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她的心中,早就没了他。   思毕,月兮望向兰枝,笑了笑:“兰枝,我为你选个夫婿如何?你可有心上人?”   兰枝见她许久都不说话,正在暗暗心急,却不想月兮忽然问出这么一个让人脸红的问题。   “殿下……殿下突然问这个做甚?”兰枝羞赧得耳背都泛起绯红,“是兰枝无能,没有照顾好殿下么?”   月兮伸手摸上她的耳垂,道:“自然不是,你做事周全,深得我心。只是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到了嫁人的年纪。”   “不要,不要,兰枝不想离开殿下。”兰枝连忙摇头,泪眼婆娑,“殿下,其实奴婢都知道,奴婢在门外都听到了,殿下想要出宫,又怕出宫后让兰枝跟着吃苦头,所以殿下想把兰枝托付给其他人,是不是?”   兰枝执起月兮的手,紧了紧道:“殿下不要丢下兰枝,兰枝这一生,命是殿下给的,兰枝只想跟着殿下,不管殿下要去何处。”   滚烫的泪落在月兮手上,月兮动容,摇头道:“真是个傻姑娘,哪有一辈子跟着我。”   “有,就有,兰枝这辈子都要陪在殿下身边。”   月兮还想开口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李浥尘去而复返,推门而入,月兮隔着雾屏,隐约间看见数十名宫人,将菜上在了殿内的紫檀木圆桌上。   一抹黑沉沉的身影从屏风后走来,从兰枝见状,连忙擦尽了眼下的泪。   “殿下,兰枝先下去了。”兰枝超月兮福了福身,月兮颔首,兰枝便转身低着头往门口走去。   在快要经过李浥尘时,兰枝屈膝:“参见陛下。”   行完礼,正当她想快步离去时,耳边飘来李浥尘幽幽的警告声:“莫要同锦华宫的人走得太近。”   兰枝一怔,连声答应了好几句,方才出了殿外。   李浥尘迈步上前,掀开锦被,将月兮抱在怀中,往圆桌走去。   他手臂的力道又轻又稳,月兮脑后垂落的长发乌黑,在空中微微飘拂。   月兮望着他胸前的龙型暗纹,心头还盘旋着他方才同兰枝说的那句话。   听那意思,仿佛在说姑姑要对她不利。   细想想,自从李浥尘对她好起来后,姑姑每次来见她,似乎话里话外,都在挑拨她和李浥尘之间的关系。   自从那张字条的出现后,她便开始怀疑。   可是姑姑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姑姑总撮合她和李浥尘,劝她时语重心长,后来李浥尘立她为后,她的境遇也不像从前那般糟糕,这个时候,姑姑为何又开始离间她和李浥尘?   清香袅袅,萦绕在她的鼻尖,月兮回过神,人已坐在了桌前,李浥尘挽起宽袖,为她盛了一碗山药排骨汤。   “月兮,你睡了多日,先喝口汤,暖暖胃。”李浥尘像是忘了之前的事。   月兮亦是平静,沉默拿过李浥尘手中的碗和玉汤匙,小口小口地渡入腹中。   她该活下去,然后带着母后和阿弟出宫,寻一处风光毓秀的宝地,一家人不再分离。   既然要活着,那便要好好用膳。   月兮沉浸在自己的小思绪中,全然未发觉身侧的李浥尘默默收回僵住的双手。   二人之间,一个只顾着碗中的饭菜,一个两眼紧紧觑着对方,周身如被冰封住,纹丝不动。   室内安宁如斯,可以听到屋外的落叶声。   月兮吃好后,宫人呈上花茶和金盂,月兮以茶漱口,口齿留香,李浥尘洗了块湿帕,欲为她擦嘴。   月兮拦下,轻声道:“陛下,我自己来即可,不劳烦陛下。”   李浥尘乌眸前若浮起一道雾,明明灭灭,像丝雨后的仓山,瞧不真切。   他道:“唤我夫君。”   周边服侍的宫人都被他这冰冷地语气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而月兮却木讷地坐着,很是淡然。   “请陛下放月兮出宫。”   李浥尘的脸阴沉了不少,转而他抬眼,道:“唤我一声夫君,我便放你出宫。” 第49章 前夕 陛下请回吧。(二更)   月兮望着桌心骨汤冒出来的白气, 沉吟:“陛下说过的话,果真如同耳畔云烟,说散就散。”   李浥尘握着的拳上青筋鼓动, 道:“你们还杵着作甚?把这些收拾了,都下去。”   周围的宫人们早就在一旁瑟瑟发抖了,就等他这句话, 可尽早离了这地方。   帝后间的深深寒气,就像一根根冰刺, 扎得他们骨头都疼。这一得令,就连忙麻溜地收拾好桌面, 脚上像是抹了油,飞快撤走了。   死一般的寂静又在殿中滋生, 蔓延开去。   “咳……咳咳……”月兮发出细微的咳嗽声。   李浥尘闻之,站起来, 身形微晃,单膝蹲跪在月兮脚下, “怎么了?月兮,是不是受了风寒?”   他环顾四周,也没发现大开着的窗户, “常幸!去唤玄朱进来。”   “是,陛下。”常幸在门外答道。   月兮不愿理他, 连个眼神也不曾给,她一想到若李浥尘不愿放人,她要同他就这样纠缠一生, 便心口生疼。   她捂着心口,脚尖点地带动身子轻旋,撇开李浥尘的灼灼目光, 一侧肩臂对着他。   李浥尘见月兮的脸颊白了几分,心中又抽疼了几下,握住月兮搭在膝上的素手,双唇蠕动:“月兮,别离开我……”   他轻吻她的手指,声音沧沉:“我不能没有你,月兮……”   月兮无动于衷,甚至还觉着有些好笑,她想起几个月前,她也是这般低声下气求着他,求求他救救母后。   而他呢,却和江妘寻欢作乐,把酒言欢,哪里还顾得上她的感受。   白嫩的玉手还放在心口,如今心如止水,跳动平缓。   她的心,再也不会因为他,而触动不已了。   “陛下放过月兮吧。”她道。   李浥尘仰望着她,觉着肝肺都开始发疼。   ***   时光如梭,一晃七个月过去,空中雪霏洋洋洒洒,大曌皇城中白茫茫一片,四周阒静,偶有积雪自结了冰棱的屋檐掉落,发出一声声闷响。   凤仪宫昭阳殿中,一女子卧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身上盖着鸾凤缂丝锦被,榻边镂着腊梅的金炉,生出丝缕烟香。   她半阖着眼,透过白净的窗纱,望着窗外的簌簌鹅雪。   兰枝撩起紫烟沙帐,从暖阁中走出,“殿下。”   她唤了一声,把手中的碧玉鼻烟壶凑到月兮的瑶鼻下。   月兮轻嗅,眼睛缓缓睁开:“我好多了,你不必担心。”   “殿下,陛下来了,已到宫门口。”   屋外传来若袖嬷嬷的声音。   兰枝望向月兮,只听她又道:“让陛下回宫去吧。”   “殿下,明日是除夕,要不,您见见陛下吧。”   兰枝看着她如抱了个圆球的腹部,眉头紧锁,劝道。   自从她们搬来凤仪宫,殿下便每日都闭门不出,也不再见陛下,日日将自己锁在屋内,不是睡着,就是卧在此处看着窗外的景色。   整整七个月过去,陛下每日都来,而殿下却没有一日愿开门去见他一面。   有几次陛下趁殿下睡熟,悄悄进了暖阁中照料看望殿下,谁知孕中的女子睡眠极浅,竟将陛下抓了个现形。   随后殿下便是昏迷,伴着昏迷的天数越来越多,陛下也就再不敢轻易进殿,来见殿下,只命玄朱和太医院紧盯着殿下,还把自己宫中的主事嬷嬷也调到了凤仪宫。   如今殿下即将临盆,这精神是愈发不济,而她与陛下之间的龃龉却一直不见化解……   这么如何是好啊!   不过明日就是除夕了,是个阖家团圆的大日子,说不定殿下心一软,就……   “不见。”   月兮下了榻趿鞋,因有孕在身,她看不见脚下。兰枝的想法落空,暗暗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为月兮细细穿上绣鞋。   月兮扶腰站起来,由兰枝搀着,往里间去了。   宫外白雪漫漫,李浥尘立在凤仪宫的门外,他衣着单薄,纯黑大氅下仅裹着一件墨袍,常幸在身后为他撑起一把桐油伞。   伟岸的身姿挺拔,伫立在皑皑白雪之中,冰冷的雪水渗入他的鞋袜,而他浑然不觉。   北风呼啸,一把伞根本没法抵挡暴雪,冰霰渐渐附着在他的下颌和衣上,李浥尘微微抬头,望向凤仪宫高高的墙檐。   四年前的一段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是个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那时他还在京中为质,住在听雪堂,一日他休沐不用去上早课,闲暇之余便在院中作画。岂料高墙上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抬头一瞧,见一姑娘趴在檐上,鼓着水润的双眼望着他。   “哥哥,可以过来帮帮我吗?我……下不来了。”她道。   这姑娘他眼熟,前几日在武场,他见过她,她还说自己是个女将军,怎的女将军会连一个小小朱墙都翻不过?   他嗤笑一声,不再理会她,继续绘着笔下的画。   她在墙上待了好一会儿,最终沿着高墙旁的一株梨树上慢慢爬了下来,她走到他的案前。   他本以为,像她这样的贵女,少不得要对他兴师问罪一番,却不想她竟一点也不恼,还夸他画的梨花好看极了。   她告诉他,还有一种花,比梨花还要美,名唤:“雪魄”。   当时的他不知,自那以后,他们二人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了一处。   头顶的桐油伞在寒风中瑟瑟颤栗,常幸快要支撑不住了,李浥尘收回思绪,伸手接下一块棉絮,“常幸,你去一旁避雪罢,朕不需要伞。”   “这,陛下……”   “这是命令。”李浥尘道。   “是。”   桐油伞撤去后,雪霰彻底落满了他的发,李浥尘忆起数月前,月兮也在冷如冰窖的大殿中等了他近三个时辰,他肆意晾着她,羞辱她。   如今该轮到他了。   不知站了多久,夜已深,白雪雱雱一直未曾停下,李浥尘已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冰雪人,黑长的眼睫上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宫人们清扫宫道时不敢往他身边去,他脚下的积雪,都快要没过膝盖了。   “主子,长公主和江家谋划夺宫,就在今晚。”玄褐在他身后,单膝跪地道。   眼前之景常有,玄褐已见怪不怪。   前方传来碎冰的脆响,李浥尘回身,睫上冰雪掉落,寒色映入他泠泠冰眸中,让人望之生畏。   “按计划行事。”他冷冷道。   “是,主子。”玄褐离去。   “哐当——”   此时,身后传来开门声,李浥尘踅身,看见门后立着一名女子。 第50章 谋反 要生了。   是兰枝。   她手上提着一只七彩祥云琉璃宫灯, 踏着雪泥而来。   “奴婢参加陛下。”   李浥尘浑身落满了雪,像是披上了一件白色斗篷,四周皑皑, 寒风刺骨,他岿然不动,双眼平视, 目光穿过钉着铜铆的朱门,仿佛还想透过刻着龙凤呈祥纹理的石壁。   见他久久不曾说话, 兰枝手脚冰冷,战战兢兢抬头, 发现李浥尘正目不转睛,望着她身后的宫门。   她明白, 陛下想去看望殿下,又怕殿下见了他情绪起伏跌宕, 再次陷入昏睡中。   因此陛下每次来,都只候在宫门口, 一站便是数个时辰。殿下有孕在身,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睡着,即使醒着听了宫人的禀告, 说陛下在外头等了许久,面上也仍是无动于衷, 只轻飘飘一句,让陛下回去。   从初夏到深冬,陛下日日来, 日日等,一等便是数个时辰。这夏日还好,冬天就不大好过了。   曌国的冬天很是严寒, 十日里有九日在下雪,院内的屋檐下,树上的枝桠,都结了尖尖细长的冰棱,她清晨出去了一小会儿,耳垂便会冻的生疼,回来后又痒又烫 。   而陛下,每日傍晚,必来到凤仪宫门口,从未间断过一日。   初始,宫里人皆说,皇后殿下恃宠生骄,仗着怀有身孕,冷落陛下,如此不识大体,又没有煊赫的家世。待陛下对她生了厌,迟早是要自食恶果的。   她记得刚搬来凤仪宫的头一个月。月末有一日,她奉命照旧去乾和宫,向陛下汇报殿下的起居日常,刚进乾和宫的大门,就见几个太监将一个宫女拖到院内,当众掌嘴,整个惩戒过程逾超一个时辰。   用来行刑的栎木比手掌还宽些,一下接着一下狠狠招呼在宫女白皙的脸上,其间栎木板也拍碎了一块。   刑毕后,那宫女的双颊和嘴唇都被打了个稀烂,血流了一地,瞧一眼都瘆得发慌。   然而如此,陛下也没有就此罢手,还命人押着那宫女,绕着内宫走了三圈。   据常幸公公说,那宫女过于轻狂愚蠢,又很是嘴碎,总私下议论皇后殿下的为人处事。且她不大安分,上次奉茶时,还“不慎”将茶水洒在了陛下的腿上,其心不正。   那时陛下正为殿下执意分居而烦心,殿下不愿见他,他担忧着殿下的身子,万般恼虑之下,那宫女又不知廉耻地撞上来。   陛下顿时就阴沉了脸,新账旧账一并清算,打了人又拖去宫里□□了三圈,为的也是杀鸡儆猴,惊醒这宫中其他爱嚼舌根之人。   自那日起,她在宫里,便再也没有听见过有关自家殿下不好听的言论,一丁点儿也没有。   陛下对殿下的深情,已是人尽皆知,而殿下却对陛下视而不见,她清楚自家殿下的性子,若非心死,何至于此。   思及此,兰枝呼出一口白雾,道:“陛下,殿下说,她想见霂殿下。”   李浥尘还望着凤仪宫的宫门,未曾闭眼,门内空旷,只见棉雪,如扯絮般飞旋落下。   他心中清楚,月兮不会出现在那里。   而他也不希望,她从门内步步走出。   天寒地冻,他怕她受不住。   李浥尘音色空泠,答了一个字:“好。”   ***   除夕之夜,军营内破天荒挂上了涂着红纸的灯笼,这里的士兵们大多放了一日休息。   烛火彻夜通明,帐篷里发出阵阵痛快地进酒声,和酒盏相碰的脆响。   “再来再来,兄弟,干了!”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壮汉抬起酒坛,就往陶碗中倒酒,酒水如瀑落在碗中,水花四溅。   姜霂推杯,道:“韩兄,我从前在家便不常饮酒,喝下这碗后,当真不能再饮。”   韩范二话不说,把碗掷到姜霂身前,碗砸在掉漆的八仙桌上,酒水溢出大半,淌湿了木桌。   他道:“你啊你,哪有不能喝酒的男人?今后跟了哥几个,好好练练酒量。”   “是啊,一年里,就这么几天可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另一个头戴紫巾,脸颊略微消瘦的士兵道,“阿雨从前定是富家少爷出身,这食量,才小得可怜。”   姜霂赔笑,他原本光滑细腻的脸已变成麦色,还微微带着粗粝,一条半食指长的刀疤,自左眉尾划下,停在他的眼角处。   “韩兄,贺兄,我当真饮不下了,二位见谅。”姜霂泰然自若地拱了拱手。   灯光下的他,熠熠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烟灰。   十六岁的少年,已初具凛冽气质。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也就不勉强你了。”韩范端起那半碗酒,一饮而尽。   贺敬道:“牧雨,你以水代酒。”   “好。”姜霂笑着应道。   “咚咚咚……”帐篷外突然响起几声锣鼓,接着有人大喊道:“慎!慎!”   三人闻声,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不必惊慌,今日宫内有人滋事,不过据说陛下已有万全之策应对,想必没我们的事。”贺敬道。   他刚说完,帐外便传来一声:“牧雨在否?有人找。”   姜霂随同玄褐,穿过重重高帐,来到军营的木栅栏门边。   “你们做什么,我是来寻牧雨公子的。”   大门外有个女子,身穿淡水绿的对襟裙子,手提一小竹篮,步步后退。   几个醉醺醺的士兵,一见来了个娇滴滴的姑娘,立马围了上去,将少女逼入角落。   “哪来的美人儿,同爷们乐乐?”有几人伸出肥硕的手,朝女子的雪腮抓去。   “走开,不要过来,走开,呜……牧雨大人……”   姜霂双眼一沉,三两步跨过去,几下踹开那些醉汉,握住女子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   少女吃痛,捏着竹篮的手指松开,“哐当”一声,竹篮子掉落在地,里边的点心精致,却洒了一地,落上灰再不能吃了。   “那个吃了狗胆的,敢踹老子?”   其中一个醉汉爬起来,大声叫嚣,转身瞪着姜霂。   “原来是你小子,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也敢踹老子,兄弟们给我上!”   “大人……”莺莺蜷在姜霂的怀中,细弱的嗓音中夹着几分惧意,细瘦的肩颤抖着。   一大群人如恶狼般凶狠地扑跃过来,姜霂将莺莺拽到身后,双拳紧握,咬牙看着前方。   撂倒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大汉,正要挥拳,凭空落下一阵石子雨,一颗颗有拇指大小,砸在那些人的脑上胸上,瞬间头脑一晃,倒下大片,还有几个挣扎了会儿,也扑在地上,不醒人事。   夜空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子,唯有横梁上绑着几只火炬,发散出灿黄的光芒。   腾起的灰雾散去后,不远处慢慢走来一人,借着薄辉,姜霂看清了他的脸。   正是方才来帐篷寻他的玄褐。   “霂殿下,跟上。”玄褐面不改色,说完转身就走。   姜霂停在半空中的手垂下,方要前行,便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放手。”   面前的少女瞧着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乌发垂髫,黑眸明亮,面容白净莹润,嫩的能掐出水来,像一朵含苞带露的白玉兰。   “莺莺听说营里的日子不好过,不知道大人有没有用饭,饿不饿,莺莺这……还有。”她不舍地望了眼地上糟蹋了的糕点,那可是她求了膳房嬷嬷很久,才换来的点心。   莺莺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塞在姜霂手中,怯生生道:“大人若是饿了,就吃些。”   姜霂望了她两眼,冷笑,反手将油脂包砸在一旁的木桩上。   这丫头是李浥尘派来他身边,照料他起居的侍婢,长得美又如何,他姜霂不吃这一套。   “我不吃。”他转步离去。   油纸包被那巨大的力道抛落,白线震段,碎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莺莺受伤地看着他的背影,难过了一会儿,又迈着小步,跟上去。   ***   玄褐带着姜霂,从密道入宫,直往凤仪宫去。   一路上,密道中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玄褐手中的一只火种,燃着丁点儿星火。   地面偶尔传来几声火.药炸裂的巨响,姜霂眉心蹙起,他早发现了今日宫内之诡异,似是有人攻城,而且方才贺敬也说了,宫内有人滋事。   只是不知是何人,要同李浥尘做对。   不过他并不过问,一路无话,只紧跟着玄褐。   “轰——”又一声巨响,烈烈声波震耳欲聋,即使他们在地下密道,都能感受到那巍巍震感。   莺莺心底惊怕,实在忍不住,道:“大人,莺莺有些害怕。”   她轻轻绞住姜霂的衣袖。   姜霂回头,看了她一眼,莺莺水眸清润,没有一丝杂志,他甚至能在她的眼中望见自己,只是她眸中盛满了害怕,缠着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栗。   这个小眼线,瞧着当真胆小又无用。   姜霂嗤之以鼻,却没有再拂落她的手,任由她牵着,步步紧跟,如同甩不掉的小尾巴。   玄褐在前面带路,道:“今晚长公主谋反,不过这密道结实,你们不用怕。”   三人到了凤仪宫后,刚出密道,就闻宫内有婆子惊呼:“殿下要生了!” 第51章 生孕 一同出宫!   这一句话喊出, 凤仪宫瞬间乱作一团,又很快有条不紊起来。   “太医!宣太医!”   呼喊声和脚步声交错响起,密密匝匝。   姜霂心中一震, 大步流星上前拍门:“开门!阿姊!阿姊!”   他的手再次挥起,朱门猝然大开,若袖带着四五个宫婢奔出, 气势颇有些悍然。   “霂殿下,娘娘就在凤仪殿内。”若袖说完, 便同宫婢兵分两路,一支直往太医院去, 一支去寻李浥尘。   姜霂未置一言,疾步走进宫去, 到了凤仪殿外,宫女却将他拦在屋外。   “霂殿下, 皇后殿下要生了,劳烦您在外边候着。”   数十名宫婢, 手上呈着汤药,巾帕,金盆等助产的物件, 行色匆匆出入凤仪殿。   姜霂望着殿内人影攒动,分秒必争的模样, 紧握双拳。   打小他便听说过,女子生产,实则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 何况阿姊身子骨弱,此刻若稍有不慎……   心中惴惴不安,手腕上缠上来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 姜霂回头,那个名唤莺莺的姑娘站在他身侧,双手勾住他的臂。   “大人,不要怕,皇后殿下会平安生下孩儿的。”   姜霂瞥了她一眼,道:“用的着你说?我阿姊吉人天相,怎会有事。”   “嗯嗯!”莺莺弯唇朝他笑了笑,两颗皓白的虎牙尖尖若隐若现。   姜霂收回眼色,不再理她,忧心忡忡望着殿内,此时兰枝从里边跑出来,面色焦灼道:“霂殿下,皇后殿下让您进去。”   他颔首,大步走进殿中。   ***   一轮红月高悬,紫云如织半遮半掩簇起诡月,天空中墨紫麟云如江水翻滚,难淹异象。   淡淡的赧光照下,白霜染银墙,四合的高墙下,血流成河,危旌残破。一人掀开身上的尸体,艰难地爬出来。   银盔破碎,满身鲜血。   城墙上列兵排列有序,手中握着长弓,拉弦以箭对准着他。   “嗒,嗒,嗒……”   北风送来清泠的脚步声,江达沿着声音望去。   地面满是尸首碎箭,李浥尘踩着血流,徐然走来,他墨发高束,玉冠革带,身上的圈金墨龙暗纹袍,衣摆斜飞,周身泛着阴森戾气,像座神祗,又像是新生的阎罗。   “陛下……”   江达的眸中浮起恐惧,上唇蠕动。   李浥尘在离他两臂长的距离外,停住脚步,垂下眼帘,睥着他道:“大将军,还有何话要与朕说。”   江达道:“陛下,你知我本意不想谋反,我只是想救出我女儿阿妘啊,陛下——”   “可你还是选择背叛朕。”李浥尘讥讽道:“朕念你有战功在身,本不想要了你的命,如今是你自己寻死,便也难怪朕。”   江达腿上中了数箭,他半跪于地,“陛下就是这般对待有功之臣的?枉老子为你冲锋陷阵,打下这江山,枉我阿妘,为你寻回神药!我江家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对待我江家!”   李浥尘眼帘垂下,淡漠勾唇:“神药是皇后险些舍了命,从赵河手中换来,那日夜宴,你也在内,现下说出这种无中生有,张冠李戴的话,很是无趣。”   江达愕然片刻,道:“就算是又如何?阿妘为了你,在赵河那受尽折磨,难道这也是假的?”   “江妘勾结敌国,蓄意陷害皇后。江如谋害璟王妃。朕和阿兄又何曾对不住你江家,你的女儿要来算计谋害朕和阿兄的妻。江达,你很会养女儿。”李浥尘道,“至于你今日谋反。”   “朕不会杀你,你便在彘牢同你的夫人和女儿,自生自灭罢。”   李浥尘说完折身离去,雪尘和焚烟搅在一处,飘在空中,江达瞠目望着他玄黑的身影,视野荒荒起来,如折了脖颈的犬,轰然倒地。   从入了这个围城,他就知晓,这次必败无疑。   铜门打开,李浥尘回到城楼上,瞭台内站着一人,望着城下。他走过去,同李湛尘并肩而立。   侍卫们将江达拖下去,宫人抬来担架,开始清扫满是血渍和尸体的地面。   李湛尘看着这一切,道:“臣要回西境了。”   “阿兄……”李浥尘欲挽留他,不料被狂奔而来的玄紫打断。   “陛下!皇后娘娘临产!”   李浥尘遽然回头,如一只墨羽箭,刺断绷紧的弦,从窗口飞了出去。   风雪再次袭卷而来,整个皇城若披上一层白絮,清扫过的青石砖路上,又盖上薄雪。   尘霏扬起,一道黑影掠过,踏雪无痕。   冷冽的风割过面颊,在耳边呼啸而过,李浥尘紧盯着前方,急迅奔向凤仪宫。   月兮,月兮。   他在心中默念了万遍。   上辈子月兮昏迷不醒时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现。   月兮定不能有事。   到了凤仪宫后,围在宫门口的侍卫纷纷让道行礼,近乡情怯,李浥尘双手微颤,一时间连如何说话都忘了,只顾着冲进宫去。   去见她。   去守着她。   守她一辈子,白头偕老。   凤仪殿内,姜霂跪在牡丹连枝真丝雾屏外,一盆盆带着血迹的湿帕从屏内端出,又被宫女们急匆匆带了出去。   “唔……疼。”呼痛的呜咽不断从内里传出,声声如受伤的小兽,听了让人心伤。   姜霂看着屏风上一支盛开的描金牡丹,唤了句:“阿姊!霂儿来了,阿姊定要平安!”   屏风后传来轻微翻身的声音,月兮艰难喘息,咽下呻.吟,“霂儿……”   “我在,阿姊。”   “霂儿,待我生下孩儿,我们便……出宫去……”   姜霂眉心蹙起,道:“好,我答应你,阿姊。”   月兮喘了口气,断断续续说:“若是,我不在了……你就带着母后出宫,去哪儿都成,就是不要……留在宫中……啊……”   姜霂急道:“胡说什么,阿姊你定要同我和母后一同出宫!你定要挺住,平安生下腹中孩儿。”   “啊……”,月兮惨叫一声,额前点缀着晶莹的汗珠,“阿霂,你过来。”   屏风后缓缓伸出来一只手臂,已被汗水浸湿。   “好好。”姜霂连忙答应了好几声,跪着走过去,隔着雾屏,握住她的手。   月兮的手张开,一把渡了金的钥匙,落在姜霂手中。   “这是……我的……库房钥匙,里边存了些银钱……唔……”   姜霂双眼微烫,钥匙不大,精巧玲珑,而钥匙上带着的余温,却险些将他的手心烫伤。   “阿姊,你别说话了,阿姊,我和母后等你。”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那只白嫩的手垂下,紧紧拽住姜霂的衣袖。   她怕抓疼了他。   屏风内的人,连连呼疼,良久后,才说出一个字:“好。”   声音很轻,如一支羽毛落地,几乎听不见。   手臂骤然垂下,无力地落在榻边,血腥味愈发刺鼻,盈满了整个凤仪殿。   “不好,皇后娘娘有难产血崩之相。”   几个稳婆慌急道。   姜霂懵在原处,还没来得及回神,宽柱子后跃出一道玄影,自他眼前划过,冷风袭卷。   眯眼一看,李浥尘已冲进了屏风后,地面上留下一条湿漉漉的水渍。姜霂眉峰聚起,李浥尘应是在他身后立了许久。   那阿姊和他说的话……   “月兮,月兮——”   屏风后的李浥尘心慌意乱,扑到月兮躺着的榻边,“月兮,坚持住。”   他此时狼狈至极,周身的冰雪已经消融,雪水顺着他凌乱的鬓发滴落。他拾起月兮垂落的手,紧紧捂在心口。   方才他下令禁军将江达的叛军围在城下,万箭齐发,数万人瞬间封喉而亡。看着那血流千里的场面,他眼都不曾眨一下。   而现下看着月兮为生产而痛苦的模样,却让他心痛欲裂。   若是可以,他愿代她受了这一切的痛。   “你们,保住皇后!朕要皇后无虞。”他对着玄朱和稳婆道。   “是是,是,陛下。”   榻上的少女,长睫湿润,缓缓睁眼:“李浥尘……”   “我在,我在,月兮,我在……”李浥尘贴近她的面,说话的嗓音发着抖。   “放过我吧……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第52章 满月 臣妾的手被踩伤过。(修)……   李浥尘浑身顿住, 心腔中如浃入坚冰,竟比衣衫上的雪水还要寒凉,疼痛漫入肺腑。   “殿下, 您就别说话了,省些气力。”玄朱见二人僵持着,将一碗糖水端到李浥尘面前。   李浥尘接下糖水碗:“月兮, 待你平安生下孩儿,我们再议。”   糖水透明, 微微带点淡黄,他舀了一勺, 凑近月兮的唇。   月兮斜睨了他一眼,咬着下唇别过头去。   “啊……唔……”她终是忍不住喊出声, 一声比一声惨痛,手紧紧抓着帷帐, 勒出条条褶痕。   李浥尘端着碗的手剧颤起来:“月兮,月兮, 挺住。”   “娘娘,用点力呀……”   “娘娘,用力呀, 这头还是出不来……”   “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呀……”   稳婆们急得焦头烂额,不断鼓促月兮使力, 而月兮却像是痛昏了头,听不见他人说话,也拒不喝助产的药膳, 气息渐渐衰弱起来。   月兮额上热汗涔涔,唇角溢出丝缕樱血,李浥尘见之, 心里猛地一跳,伸手去捏她疼得发白的两腮,往唇心蹙起。   她在咬自己的舌头。   “不要,不要咬,月兮,快张嘴。”李浥尘慌乱地揉她的双颊,月兮不理他,眉心紧锁,鸦发湿透黏在白皙的额前,她咬得越来越紧。   李浥尘的呼吸愈发紊乱,他对她出宫一事避而不谈,她必是心生不满。他不舍得放她走,可如今十万火急之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还有什么,比她的命更重要?   他心急如焚,终于开口道:“我答应你,等你平安无恙诞下胎儿后,我便放你走。”   月兮小脸皱成一团,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还咬着唇。李浥尘贴近她的耳边,心焦不已,重复道:“我放你走,只要你安绥无虞,我便放你走!姜肹,听见了没有。”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前世,月兮在他怀中,心跳慢慢停止的画面,就像是一根尖钉,深深刺入了他的内心深处。   自重生那日起,他日日小心翼翼地养着她,精心呵护她,就是想避免上一世的灾祸,他不想她死去,他不能接受,他要守护好她,改变她的命运,这一世让她平安顺绥过完此生。   为此,他甚至在佛前立誓,只要能换她今生百岁无忧,他愿折寿五十,终身食素。   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绝对不能。   “月兮,别咬,我答应放你走,你咬我。”   李浥尘低声下气,嗓音沙哑,撸高袖子露出健硕的臂。   玄朱在一旁听了,侧头震惊地看了眼自家主子,又望向紧闭着双眼的月兮。   低头默叹。   主子当真爱极了殿下,连放一国之后出宫这种荒谬之事都应得下来。如今殿下正是主子最大也是唯一的软肋,这要是被有心人利用之,后果不堪设想。   许是李浥尘说的话诚恳了些,月兮缓缓睁开眼,望着他,不知为何,他害怕的模样,让她想起曾经黑夜里,因他而受的痛楚和折磨。   她的唇角勾起微微笑意。旋即张口,狠狠咬在李浥尘的臂上。   手上的痛袭来,李浥尘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见她醒来,面上的惧怕少了一分,哑着声音继续唤着:“月兮,坚持住,月兮……”   不知过了多久,曙色溢出天际,朝霞流光,落在满是白雪的窗柩上。   门口的大缸内,清冰薄薄结上一层,屋内乍然响起嘹亮的婴儿呼喊声。   “陛下,娘娘顺利生下了大皇子!”   一个稳婆用事先备好的喜布,将满身是血的孩子裹起来,抱到李浥尘身旁,笑眯眯道。   兰枝,玄朱和一众宫婢跪下身来:“恭喜陛下,娘娘。”   李浥尘望着昏睡的月兮,用洁净的湿帕,细细擦她额前,脸颊上的汗珠。   “都起身罢。若袖,抱他下去。玄朱,过来看看皇后的身子。”   李浥尘已恢复了镇定,他头也不抬,平静吩咐一声,倒让那欲意邀功的嬷嬷尬在原处,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是——”若袖和玄朱应道。   若袖嬷嬷接过稳婆手中的孩子,转身走出殿中。   原本瞧着陛下如此紧张皇后的凤体,以为他是极为重视这一胎,却没想到他对大皇子漠不关心,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那稳婆摇了摇头,讪讪跟着若袖离开了。   屋外候了一夜的姜霂,听见凤仪殿中的报喜声,松了口气,又望了屋内几眼后,对一旁的宫女道:“我母后在何处?我想去看望她。”   ***   清霜敷玉阶,寒风摧雪枝。   凤仪殿内,门窗关好,镂着麒麟芍药的金炉中心字香烧,袅袅升馨。   暖阁中的拔步榻上,挂着数枚福袋,福袋用金丝绣了牡丹五蝠的图样,长长的流苏垂下,落在一女子的肩头,女子的身旁坐着一个夫人,一只渡了金漆的楠木摇篮,摆放在她二人的身前。   纤纤玉手勾起流苏,别在榻前金钩上,月兮垂头,望着篮中的孩子。   他还很小,皮肤光洁白皙,已没有刚出生时的彤块,额头也饱满,不像之前那般布满皱纹,像个小老翁。   此刻他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睫毛又长又黑,如曜石般的眸子中满是好奇,与对这个世界的渴望。   这是她半月前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儿。   月兮心中一动,伸出一指,轻轻触了触他的小脸。   那触感像豆腐一般软,似乎稍稍用点力道,就能戳破了。   先前万般不愿生下他,可如今活生生躺在她面前,她瞧着他如此脆弱,心中不由得软了几分。   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既然生下了他,就该好好养着他。   “噗叽……”篮中的小孩儿啵唧吐了口唾沫,目不转睛望着她,嫩红的小嘴撅起。   月兮轻笑,拿了湿帕给他擦嘴,“小家伙,你倒是无忧无虑闲适得很,不若以后就唤你无忧吧。”   无忧像是听明白了母亲说的话,一双眼睫似蒲扇,扑闪扑闪眨了几下。   母子二人又对望了一会儿,无忧便困了,阖着眼睡过去。月兮掖了掖他颈下的棉被,又瞧了他几眼抬头望向一旁的袁后。   袁后身穿一席藏蓝色暗花如意长袄,明黄的马面上绣上一圈金丝水波纹。   她的发髻被梳地一丝不苟,项上带着一只镶着红宝石的玉圈,不过她的眼中无光,面上也没有丝毫精神气,只呆呆地望着篮子中熟睡的孩儿。   月兮眉目柔和,伸手抱着袁后的腰,靠在她的怀中。   “母后,月兮很快就能带你出宫了。”月兮的脸颊贴上袁后胸前的衣,“今后我们一家人,不再分开。”   月兮将袁后的腰搂得更紧些,却没看见她身后,袁后微微颤栗的手。   而此时,李浥尘一声不吭立在门外,面上黯淡。兰枝跪在一旁,垂在胸前的面上,细眉紧蹙,不敢轻举妄动。   ***   二月二,龙抬头,天上还飘着雪霰,片片落在檐下挂着的红绸上,北风一吹,红绡纷飞,白霏也跟着在空中打了个滚儿,纷纷飘落在地。   今日是大皇子的满月礼,宫内张灯结彩,金銮殿中灯火通明,百官和命妇们都带着礼物,盛装来赴此宴。   宫宴上热闹非凡,名师鼓琴,舞姬挥袖,众人忙着互相拜谒,虽是应酬,可脸上笑意比平日更甚。   自从皇后娘娘平安诞下龙嗣后,陛下的脾气愈发好了,他们在前朝也不用整日太过战战兢兢,生怕哪日陛下不开心了,他们就会人头落地。   “陛下,娘娘到——”   常幸从后殿走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殿内众人即刻离席,跪倒在地。   宫婢们手中握着一把长柱金钩,挑开半透明的帷绡,一双身影显现出来。   月兮的发绾得极高,上面簪着双重嵌金丝玉篦,两鬓间牡丹明珠步摇垂下,落在细长的黛眉尾尖,简约而不失贵气。   兰枝本想为她戴上凤冠,被她按下了。凤冠重,她可受不住这折腾。封后大典那日受的折磨还不够么?何况她就快要离宫了,没必要再用这些头面。   由宫人引着,她走到玉案前,李浥尘在她身后,为她敛起织金玄色凤袍,她坐下身来,语气淡淡道:“多谢陛下。”   李浥尘深深望了她一眼,掀袍与她同坐一席,大掌探过去,想握住她的手。   月兮默默躲开:“陛下,这于理不合。”   “月兮……”李浥尘刚开口,就听见殿下的常幸咳嗽几声,他皱眉看过去,发现满殿官民还头触地跪着。   “都起身。”他道。   “多谢陛下。”   一言毕,殿内鸦雀无声,李浥尘眼眸横扫,目光落在常幸身上,常幸意会了他的意思,从金盘中拿出一只墨色镶着金边的卷轴。   打开卷轴,背面印着墨色云龙的纹样,常幸大声念着卷轴上的字。   常幸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月兮搭在膝上的手慢慢蜷紧,心下堵了起来,像吞下一块石头,闷得慌。   那旨意上无非是一些漂亮话加套话,先是给无忧,赐了名——珩,又封无忧为曌国储君。   先不说他答应过她,待她身子养好后,就允她带着无忧离宫。   就说,无忧还那般小,他竟如此急不可待。   李浥尘为阻扰她离宫,连脸皮都不要了!   骗子!   月兮回头,李浥尘平视着前方,面不改色,她剜了他一眼,像只气炸了毛的猫,扭头不再看他。   常幸念完圣旨后,按照大曌的传统惯例,今日是大皇子的满月礼,首先要进行的一件事,便是由帝后共同书写一个“福”字,为大皇子祈福。   笔墨纸砚已经备好,常幸呈到李浥尘和月兮面前,铺开洒金宣纸。   “陛下,娘娘,请共同执笔。”   李浥尘莞尔,伸手两指拣起御笔,他的右手受过伤,握笔时微微抖动,有些不稳。   他看向月兮,轻声唤她:“月兮。”   笔身刻着龙凤呈祥的纹样,狼毫沾上朱墨,此时大殿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月兮身上。   月兮瞥了眼那只笔,垂头揉着自己的右手,良久才道:“陛下,臣妾的手被踩伤过。”   她复抬头,直直盯着他的眼。   “废了,今后再写不了字。” 第53章 晋江独家首发 喂东西   殿内寂静下来, 月兮这一句话说得不大声,却足以让殿内的众人,将她这话听个一清二楚。   李浥尘一怔, 目光沉了下来,视线由月兮淡施粉黛的面,游移到她的右手上。   月兮的手纤白, 十个指甲玲珑带粉,像是染了淡红的花液, 手背上肌肤雪嫩,如她的面颊一般无瑕。   他心中清楚, 她的手早已被云陵大师治好,今日说这话, 不过是对他的作为,有所不满, 故意驳了他的面子罢了。   李浥尘垂眼,看向自己执笔的右手, 一言不发。月兮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中一震。   他的手背上,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针孔疤。   月兮淡漠地回头, 看着桌上的洒金宣纸,道:“臣妾告退。”   她说完, 立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金銮殿。   这个无聊的宴会,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殿外雨雪初霁, 下了大半个月的雪,终于歇了,道路两旁的梨花含苞吐萼, 洁白的花骨朵在风中摇曳,从高高的朱墙外探出,在日光的映照下,像是一簇簇明珠。   月兮徒步走在回凤仪宫的路上,身后跟着一众宫婢。   兰枝在她身后道:“殿下方才吓死奴婢了,您没瞧陛下的脸色,奴婢觉着比冰还冻人。”   清风拂过,梨蕾上的白露滴落,月兮自嘲一笑,没有回答,兰枝见她不说话,就也没再多言,左不过陛下对殿下视若珍宝,定不会同殿下计较,为难殿下。   月兮走在前头,袖中的右手细指微动,方才在大殿上,她说手废了,再也不能执笔写字,确实是谎话。   这几日她提笔,游走流畅,行墨稳健,还为凤仪殿画了几张新符,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未动笔,绘起图来有些生硬,她不大满意就是了。   不过瞧这模样,她的手应该是痊愈了,没有什么大碍,记得她昏迷时,玄朱也在她的榻边说过,李浥尘为求医圣云陵治好她的手,亲自充当了那试药,试针之人。   他手上的那些个孔疤,大概就是当时留下的伤痕吧。据说他的手伤了筋骨,这辈子怕是都治不好了。   她已经见到了数次,他提笔手微颤的景象。   但那又如何,他能治好她身上的伤,可她那时候经历的绝望,受过的折磨,又怎能像这些伤痕一般,说消逝就消逝。   她曾经满腔的爱意与真心,到如今,都被磨灭了个干净,只剩一地残灰。   云开见日,阳光洒下,檐上金光熠熠,月兮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朱墙上,还未绽放的白梨。   想起了七年前与李浥尘的初遇,年少时她贪玩,第一次翻.墙就遇见了他。   那日他在一颗梨树下作画,而她是典型的有胆爬上墙去,没胆跳下墙来,万般无奈之下,才向他开了口,求他帮帮她。   而他……   他带给她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实在太多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有何苦衷,可这伤害都已造成,永远不可能磨灭。   “殿下,该回宫了,小殿下这会儿估摸着要饿了。”兰枝在旁提醒了月兮一句。   月兮点头,不再看那白梨,转头往凤仪宫去。   回到凤仪宫后,月兮临门就听见了无忧的哭声,她连忙推开门,走进凤仪殿。   几个奶嬷嬷围住刻着福纹的摇篮,手中拿着拨浪鼓,银铃手环等各种新鲜玩意,使尽浑身解数,毕生所学,极力逗着摇篮内的太子殿下,试图让他停下哭喊,笑上一笑。   而篮中的小殿下却豪不理会她们的万般动作,闭着眼,就是一顿高声啼哭。   若袖嬷嬷生怕饿着了这个小祖宗,命奶嬷嬷们给他喂奶,然无忧却死活不肯吃。   这下没辙了,小太子金贵,才刚满月就知道要黏着母亲。   不是皇后殿下的,他不吃呢。   几人正手忙脚乱,绞尽脑汁吸引无忧的注意,若袖嬷嬷听到宫人的通报,连忙跑到月兮跟前,手中还握着一只精巧的玉篦子。   这玉篦子,齿端圆润,是羊脂暖玉做的,触上肌肤都是温热的,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月兮常用来它来逗无忧。   无忧渐渐长大,唇边有一对同她极像的酒窝儿,他笑起来好看,她便也开心。   前几日,抓周礼上,无忧也在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物件中,抓了这只玉篦子,他舅舅玩笑着说,无忧日后定是个爱美人胜过爱江山的纨绔子。   可她却觉得,无忧长成后,必是个爱护妻儿的君子。   自古以来,玉篦环珏,都是才子佳人定情时相互赠送的信物,女子出嫁时,母亲会为她梳头。   一梳夫妻恩爱,相濡以沫;二梳比翼双飞,永结同心;三梳举案齐眉,富贵康健。   这是大曌寻常百姓家嫁女,都要说的吉话,只不过她这辈子是不可能了。而无忧,她的孩子,却可以。   “娘娘!您怎么这么快回了?”若袖问道。   今日宫中不是为太子殿下设了满月宴么,按常理,皇后殿下不该回的那般早才是,怎的……   若袖疑惑地看着立在门口的月兮,月兮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我惦念无忧,提前回来有什么不对么?”   说着,月兮指了指若袖手中的玉篦,就往摇篮边走去了。   若袖明白她的意思,折身跟在她身后。   “自然没有不妥,娘娘担忧太子殿下,是理所应当的。”若袖带着歉意道。   月兮到了摇篮边上,无忧还在哇哇啼哭,她素手扶上光滑的横栏,轻轻推着,“无忧,阿娘在,阿娘在的。”   无忧听见母亲的声音,慢慢停止了啼哭,睁着乌溜溜的眼,直直看着月兮。   小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呢喃声。   “小无忧,是又饿了么?”,月兮笑着,娇靥生华,她对那几个嬷嬷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四个嬷嬷应道,纷纷朝殿外走去。   若袖将玉篦子放在月兮身旁的梳妆台上,也退出了殿中。   殿内只留了兰枝一个婢子,若袖她们毕竟都是李浥尘的人,有她们在,月兮多少有些不自在。   待她们都下去后,月兮抱着无忧,同兰枝入了暖阁,才解开衣,喂了孩儿。   她的东西很足,又吃了好些珍稀的补汤,想必是饱含营养的,瞧这小东西生得越来越白白胖胖,她便知道了。   无忧吃饱餍足后,月兮拢好衣物,将他抱到榻上,小东西睡着的模样煞是可爱,粉嘟嘟的胖脸颊,微微嘟起的嫣红小嘴,倒像是个姑娘家。   他睡着忽然皱了皱鼻子,月兮心下一软,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尖。   暖暖的,嫩嫩的。   她会心一笑。   “殿下,陛下来了。”外边传来一声通报声。   朱门打开,李浥尘迈进屋子,月兮回头望去,他身上的玄色衮袍未褪,绕过屏风朝她大步走来。   “参见陛下。”月兮眉间一拧,欲屈膝行礼。   话音未落,就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中,李浥尘将她揽在怀中,他们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   刚才为了喂无忧,月兮把衣衫褪了个尽,身上只随意披了件寝衣。   那件寝衣还是半透明的,她生下无忧后身子丰腴了些,该纤瘦的地方纤瘦,该丰满的地方也比从前更为丰满。前几日兰枝还说,她的衣又该改大些,这会在他怀中挣扎着,隐隐可见一双饱满樱红。   月兮抬手去推他的胸膛:“陛下,放开臣妾。”   李浥尘半垂着一双眼,觑向她那双白嫩的柔荑,正不断拍打他的胸膛,他视线缓缓上移,抱着她的铁臂锁得愈发紧了。   “兰枝,把他抱下去。”他言语冰冷,兰枝听得不禁打了个颤,望了月兮一眼后,麻溜地抱起无忧,就出了暖阁。   月兮的视线追随着兰枝离去的背影,李浥尘面无表情,道:“看着朕。”   “你放开……”月兮仰头注视着他,扭动身子推他,欲挣脱他的臂。   李浥尘自然不会让她轻易得逞,她越是挣扎,他便将她锢得越紧。   “滋——”   忽然间,湿润染上了二人胸前的衣,还愈来愈多,愈流愈湍急。   月兮骇住,双颊顿时郝得绯红,像朵盛开的朝瑰,妩媚靡丽。   李浥尘眸间变得幽暗,似一口古井,深不可测,他揽住月兮的腿弯,将她往暖榻上抛去。   “呀——”   月兮惊呼一声,心生出一丝害怕,躺在榻上后还未反应过来,男人高大的身子便欺身而上。 第54章 晋江 “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奶香味, 还和着丝缕白梨香。   月兮陷入暖榻中,双手被他扣住,丁点动弹不得。   “李浥尘, 你放开我!”月兮凶凶地唤道,弯弯月眉拧成一团,活像只被夺了口食的雀儿。   李浥尘目光微炙, 倾身覆在她玫红色的耳垂边,道:“不唤我陛下?不自称臣妾了?”   声音明晰, 如清澈的泉水,从山涧中流过。   “渍……”   颈项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李浥尘轻嘶。   雀儿被逼急了,也会咬人。   李浥尘不动声色, 也不放开她,任由她咬着。   月兮狠狠咬住他的颈, 过了一会儿,便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而身前的李浥尘仍然一声不吭,紧紧拥住她。   牙关都酸了,耳边都是他呼出的热气, 旋即更多的气息喷洒而来,她的左耳垂下发烫。   电流瞬间刺过她的身体, 又酥又麻,月兮被迫松了口,左右不停摇晃着头, 试图摆脱他的唇。   可娇雀哪里是饿狼的对手。   李浥尘松开她,微微抬起身,宽袖一拂, 纱帐落下。帐内轻微的声音响起。   月兮双手被扣住,动弹不得,渐渐难受地啜泣出声。   她细指紧紧蜷着,身子微微发颤。   良久,李浥尘再抬头,薄唇艳红染上水光。   微风掀起纱帐,卧着的少女面色酡红,一朵怒放的红芍药,芍药花瓣娇嫩带雨,在风中摇曳。   月兮拧着眉,紧咬唇瓣,厌恶同害怕纠缠在一起,在她的心尖破土发芽,长出带刺的枝蔓,一圈圈绞住她的心脏,再延伸到她的四肢百骸。   他比孩儿磨人。   她真的很厌极了这样的感受。   颗颗莹润的明珠,自她雪白的面颊上滑落,她紧咬下唇,哭声还是自喉间溢出,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李浥尘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松开她的手腕。   “月兮,是我弄疼你了?”   他将她连被带衣,搂在怀中,像抱着一个婴儿,哄着她的声音中略带焦急。   月兮抬起柔荑,捂着流泪的眼,呜咽着,细腕上一圈红痕,唇半阖着微微翕动,看得出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浑身都在发抖。   在她的记忆中,除却林中梨坞那次,李浥尘同她在榻上,都对她粗暴至极。   她的衣衫时常碎了一地,身子上满是红痕和青於。   他甚少亲吻她,有次他浑身酒气回到乾和殿,借着醉酒,不仅将她的嘴角咬破,还扼住她的脖颈,质问她是不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药,勾引了他。   她仓皇地摇头,说自己没有。而他却置若罔闻,将她按在身下,折腾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浑身剧痛,疲累不堪。她所有的力气,像是湖中水被抽的一滴不剩。而她就是那干涸之泽中的鱼,苟延残喘,数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活头。   次日还险些没能早些醒来,出了乾和殿。回到自己的住所后,也只能默默拿出药膏来擦。   她对这种事的印像,从来只有痛苦,只有反感,只有排斥。   至今,亦是如此。   月兮一直哭,泪珠洒落,湿透了她的衣襟,也烫伤了李浥尘的臂。   他原以为,一年的精心呵护,她不会再反感他的触碰,却没想到,她依然厌恶他的接近。   李浥尘心中拔凉,想起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只想一剑刺毙了自己。   今日的一切苦果,都是他咎由自取。   “月兮,莫哭了,你若难受,便打我出气。”李浥尘下了榻,蹲跪在她身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右脸颊上。   “月兮,我给你出气,莫哭。”   月兮又哽咽了片刻后,微微睁开眼,看着脚下的男人,她吸了吸鼻子,扬起手就打了他一个巴掌。   李浥尘的脸被打偏过去,脸上浮起一片指印,他面无表情,回头望着她:“当心打疼了手。”   “啪!”   月兮又甩了他一掌:“骗子!”   “是,我是。”李浥尘道,“我不会放你离开。”   “啪!”   “我说过,会答应你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可我做不到让你离开。”   “啪!”   “留下,月兮,我会好生照顾你们母子。”   “啪!”   “月兮,我……不能没有你。”   李浥尘的双颊已经微肿,玉冠散开,几缕发丝垂在鬓前,双眼猩红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姑娘。   月兮扬起的手顿在半空中,眼中的泪簌簌往下落。   李浥尘握住她的手,捂在唇边,轻轻地呵出几口热息,“当心疼手。”   月兮甩开他的手。   “你可知,我之前险些被你折磨死?”她哽咽地控诉,“李浥尘,你还有什么的脸面,今日来同我说这些?”   “我……我……”   李浥尘仿佛想起些什么,眼眶染上殷红。   “我会一一偿还。”,他重新握住月兮的手。   月兮冷眼看着他:“我要离宫。”   李浥尘的眼中迷离了几分,没再说一句话。月兮抽回手,侧头不再看他。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月兮……”   “滚!”   月兮拔高嗓音,唤了一声。   李浥尘慢慢站起身,眼含落寞,一步一回头慢慢出了暖阁。   外头太阳已经偏西,空中凉风习习,玄朱已在殿外候了他多时。   “主子,江达自戕,他的夫人江张氏也疯了,江贵妃请求见陛下一面,说是有重要的事,要亲自与陛下说。”   主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玄朱已经习以为常。毕竟从凤仪宫出来的主子,从来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去。”李浥尘冷冷道,“去告诉御史,抹去后宫中江妘和其他女人的痕迹。”   “朕,只要皇后,陪朕留名后世。”   “是。”玄朱道,“主子,还有一件事,玄褐派人传了话来,说当年主子家惨遭灭族一事,恐有隐情,似乎还与长公主有关。”   李浥尘面容平静如水,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时,冰冷的面具裂了一角,凤眼微睁。   ***   夜幕降临,寒雾覆盖了整个皇城,李浥尘立在凤仪殿外,檐下滴露,冷黄的光落在他如刀削般利落的轮廓上。   兰枝打开朱门,对他道:“陛下,请回吧,娘娘说她乏了。”   李浥尘垂眼:“好生照料皇后。”   说完,他折身一步步往偏殿行去,空中的雾沾湿了他身上的衣,自月兮生下孩儿后,他便搬到了凤仪宫。   先前怕她动了胎气,他不敢贸然进凤仪宫,每每过来,只是远远立在门外,现下她平安诞下孩儿,他也松了口气。   月兮难产,险些血崩,着实骇住了他,他不想离她太远。   李浥尘推开含光殿的大门,朝内室走去,跟着他的常幸如往常一般,候在前殿。   含光殿是皇后殿下幼时的住所,陛下一向不爱有人跟着他进寝殿内。   除去每日清扫整理,陛下从不允他人进屋,含光殿本已废弃,只因陛下选了它做寝殿,这才开了锁,撕去封条,重新见了天光。   寝殿内幽暗,玉栏窗上新贴了和纸,淡淡夜色透过银白的窗纸,映入殿内,李浥尘关上门,凭借那点凉薄的光线,走到窗下的沉香木案前。   取出火折子,点上一盏明灯,他拂袖坐在案后的椅上,案面铺了层白玉,被擦得锃亮,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室内弥漫着浅浅馨香。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朱檀色锦盒,长指旋开金质锁扣,盒盖开启,露出一块润白的玉扣。   取出玉扣,捻在指尖,细细摩挲玉扣上刻着的“清月”二字。   那是他同月兮情意最浓时,他亲自镌刻的。   其中的“清”字,是取他的字——“清规”中的“清”字,而“月”,自然就是用月兮的乳名中的“月”字。   这枚玉扣,告诉他,他曾经与月兮有一段言笑晏晏,两小无猜的日子。而后来,那场变故将他们二人都折磨的物是人非。   然而今日又得到新的线报,从前李家灭门,或许另有隐情,他今日去了锦华宫,李明华装疯卖傻,咬死自己与从前的事毫无干系。   思及此,李浥尘目光幽深,捏紧了手中的玉扣,片刻后,又松开。   不管如何,真相已慢慢浮出水面,届时他掌握了实证,倒要看看她还如何狡辩。   若罪魁祸首真是她,他必会大义灭亲,绝不再姑息。   视线落回到指尖玉扣上,李浥尘的眸中浮起一丝血色,如果害他父王和母亲的主谋不是袁后,那他该如何面对月兮。   他的月兮,他的挚爱的女孩,为了救他险些被乱箭射死,丢了性命。而他,夺了帝位后对她施加的,只有无尽磋磨与羞辱。   她无数次告诉他,她没有,可他从未信过她的辩白,他的独断专行,复仇火焰,将月兮一步一步逼上绝路,她像一朵白玉兰,最终还是抵挡不住烈日的曝晒,香消玉殒。   上一世,月兮将这枚玉扣归还给他时,原本明泽的眼中,没了丝毫生气和亮色。   她身形极瘦,一个人出了勤政殿后,无助地躲在长柱里边,泪流满面的哽咽模样,像一块玉琉碎片,扎进他的心中。   那时的她,该有多绝望。   李浥尘的心中蓦然一梗,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手指剧烈发颤,玉扣不慎掉落,他浑身一震,踉跄着扑倒在地,去探那枚掉落的玉扣。   椅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同撞到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长指触及玉扣,捡起握在掌心,还好没磕碎。   他额心一舒,片刻之后,剑眉复蹙起。   不大对。   玉扣落地的声音不对。   椅子碰地的声音也不对!   李浥尘将玉扣仔细拢入怀中,伸手轻叩铺着青石板的地面。   清脆的声音响起。   这地面是空心的。   得到这个结论,李浥尘拾来桌上的砚台,抬手砸下去,青石板即刻裂开了数道长缝。   “陛下!陛下!您安好吗?”   常幸在门口听到响动,关怀地问道。   李浥尘道:“朕没事,别进来。”   “是,陛下。”   徒手掀开四分五裂的青石板,里面果然别有洞天。   竟真是空心的。   李浥尘往里一看,墨色瞳孔震颤,一滴泪瞬间凝结,从眼眶中滴落。 第55章 从前 帐暖。   这竟是个不深不浅的方形坑, 大概有他一臂之长,坑的四壁上铺着桐油梓木。   最上面,叠放着一件墨色大氅。   五年前他赶回盛京, 同月兮遥遥相望于城楼下,那日他穿的衣,同这件一模一样。   李浥尘双手巍巍搐动, 将大氅提起,衣襟和衣摆上还可见几块深色血迹, 经过漫长的岁月,早已结痂。   前世他死后, 灵魂脱离躯壳,回到了过去, 他亲眼看见,自己和月兮恩断义绝的那个雪夜。   月兮为救他, 穿上了这件衣服,将自己扮作是他, 在漫天箭雨下与他相背而驰。   可她终究是养在深闺中,娇软如水的金枝玉叶,怎么可能逃得过万千禁军的凶追猛捕。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 被乱飞的流矢射中脚踝,摔倒在宫墙之下, 血淌了一地。他挚爱的姑娘,到那时,还咬着唇, 极力克制自己的痛吟,倚着墙,往前蹒跚。   直到她被禁军团团围住。她的眸中盛满了惧意, 却又如此坚定。   那时她才十五岁,为了救他,独自谋划这些,她该怀着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   他记得他夺位当日,玄朱就告诉过他,她身子骨孱弱,若不精心养护,必然命不久矣。   想必她的身子败坏,以及失忆,都是与那夜中了毒箭有关。   难怪。   难怪她总说右脚踝很疼,让他走慢些。   而他……   李浥尘浑身紧绷,将大氅放到一边,洞中还有一只黑檀木的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三本甘蓝色封皮的日志。   他长睫湿润,将三本日志取出,放在木案上。   再点一盏灯,雪白的灯纸上画着两朵红樱,花瓣边用金砂勾勒了一圈,暖黄的光透过,花朵色泽艳丽,微光细闪。   殿内明亮了些,李浥尘收回落在灯上的目光,翻开日志簿子,一页一页看着。   月兮的字如她的人一般,娟秀玲珑,封笔温婉,不似他的字,落笔凌厉。   日志前期记录的,都是她在日常起居中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一些感触,还时不时画上了几幅精美的图画。   比如今日吃了御膳房新制的芙蓉红豆糕,她觉着味道好,就在上面画一盘点心。明日出宫吃了两串冰糖莓果,也要喜滋滋地绘上两根。   旁标注一句——月兮爱极了,若下次,定还去吃。   日期到了二人相识以后,日志簿子上,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慢慢的,他的名字在每一页都留下了痕迹,她写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烙印一般,深深铭刻在他的心中。   尤其是那句。   月兮心悦李浥尘,寤寐思服,唯愿嫁之为妻,一生一世,相携白首。   李浥尘抚摸着那句话,眼眶发烫,薄唇微翕,继续看下去。   簿子上都是少女梦幻又甜蜜的小心思,拥有过她的他心中知晓,月兮有多美好。   在那段身为质子的黑暗时光里,她是他生命中的唯一的一弯皎月。   日志终结于元月初四。   那一页只写了一个日期,泛黄的纸张上,隐隐约约可见泪痕。   元月初四,正是她发现了双亲的密谋,写悔亲书的那日。   泪滴落,新痕覆旧伤。   ***   凤仪殿内暖和,烧了地龙,墙角留下两盏灯,拔步榻上织金牡丹绡帐垂下,逶迤于地,月兮安静地睡在里边。   她穿着糯白舒适的寝衣,一只手臂夹住被衾盖住身子。   双目闭着,眉头微蹙。   纱帐撩开,沉香幽幽袭来,腰上扣来一只手臂。   李浥尘掀起不厚不薄的被子,将她露在外头的手盖住,随后将她搂在怀中。   他的拥抱和气味,月兮很熟悉,她眼皮沉重,周身疲倦,淡淡地说了句:“出去。”   双眼闭着,都没睁开   李浥尘眼眶红肿,哑着嗓子道:“月兮,从前的事,我已知晓,五年前,是你为救下我,险些丢了性命。”   怀中的姑娘背对着他,瀑发馨香柔顺,静默着,一言未发。   他继续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我一意孤行,也不听劝诫伤了你,这些都是我的错,你要如何惩罚我,我都认,除却离开我……”   “月兮……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他的言语中带着一丝哽咽,“月兮,你知晓,自幼时起,我便离开南境,入京为质。我空有世子之名,在京中其实活得还不如一个权宦。直到有一日,我遇见了你。”   “虽然我们的初遇并不愉悦,是我让你失望了,但自从那日起,我黑暗的人生中,你像是一道皎洁的月光,照进了我冰封已久的心。我的生活中,自此增添了一丝生趣。我时常想,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姑娘,能将我的心弦全部拨乱。在我明白自己对你的爱意后,我却开始犹豫不决,你是身份尊贵的嫡公主,而我只是个边境质子,地位悬殊让我心中举旗不定,我究竟要不要迈出这一步。”   “不过,我最终还是决定试着去了解你,这一试,便一发不可收拾,你彻底闯入了我的心,我们慢慢地了解彼此,我渐渐爱上了你。月兮,我也曾想娶你为妻,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发疯的想。自从有了那样一个想法后,我开始暗暗思忖,我应该要如何做,才能让你父皇对我另眼相看,才能正大光明地娶你,与你相配。”   “之后,滁州水患,我向你父皇请命前去治水。那次治水很顺利,不出一个月,灾情便如那巨浪,退去不少。我心间松下一口气,正准备回京,却收到了你寄来的的悔亲书。”   “月兮,当时的我是百般不信,我不愿相信,你会这般对我,我立刻跨上马,满脑子只想着尽快回京,去见你。然接着,我收到兄长的传信,他告知我,你的舅舅谋反,我这才醍醐灌顶,暗自欣喜却又很快忧愁起来。喜是我自认为对你足够了解,你不是那般始乱终弃之人,你写这封信,必是有你的苦衷。而忧是,你毕竟是皇家的女儿,即使谋反的是你母后的娘家人,我怕你在京中遭遇不测。”   “之后几日,我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京中,兄长护我至戊门关,我下了马后,一路狂奔,斩杀了多少叛军。到了正德门后,却瞧见你神情冷漠,立在城楼之上。那时我多想你能对我说一句,李浥尘,你终于回来了。”   屋内的灯不知何时湮灭了,周遭陷入一片黑暗,除了李浥尘的说话声,四处都是静悄悄的。   他的怀滚烫,热温袭卷而来,月兮双眼湿漉漉的,手指抓紧了被沿,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我终于心灰意冷,原路折回寻我父皇和兄长,月兮,你知晓吗?我父王为了救我和我兄长出京,身中数十箭……我至今连他的遗体也没有寻到,兄长为了等我,也废了一双腿。”   “而我母亲……她被人挟持,用来逼迫我父王束手就擒,我父王忠心于皇家,即使如此也不肯就犯。那时我母亲已孕三甲,就此一尸两命。”   “同样,也是尸骨无存。”   男人说完,埋入她的发中,热湿烫着她的脖颈,月兮双眼迷惘,一动不动,露在外边的手指轻颤。   良久,李浥尘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一句:“月兮……”   月兮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他支起身望过去,见她双眼闭着,呼吸芬盈,睡相安适。   李浥尘拥着她,轻轻道:“月兮,别离开我……好吗?”   身前的姑娘没有回应,李浥尘只当她是睡了,躺下身来,依旧拥着她。他不曾瞧见在黑暗中,一颗泪自月兮的眼角溢出,滑落到鸦灰的雾鬓之中。   翌日清晨,月兮醒来时,身侧空旷,已没了热温,她掀开锦被,下榻趿上鞋,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中的自己,眼下灰青。   昨夜她一一听完李浥尘的话,本睡意全无,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便睡了过去,还睡得很沉。   兰枝推门而入:“殿下,您醒了。”   她手中端着描金的朱木盘,盘中是漱口的花液,月兮回头,朝她颔首。   兰枝走上前去,道:“殿下昨日是第一次留下陛下,殿下和陛下,可是要和好了?”   月兮抿了抿唇,并未回答她这话,只淡淡道:“同我去洗漱吧,还有,让奶嬷嬷们把无忧抱过来。”   兰枝见她面色不虞,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好,便扶起她,同她一道去了浴房。   月兮梳洗妥当后,奶嬷嬷已经把无忧安置在了摇篮之中,月兮走过去,坐在红木凳上,望着襁褓中的小孩儿,一时间眼神涣散。   良久,她道:“无忧,虽然他这些年也过的很苦,可娘亲心里,还是不愿就此原谅了他。”   月兮伸出细指,想去碰一碰无忧白嫩嫩的脸颊,谁料无忧竟伸出一只小手,抱住她的指头。   他的手肉嘟嘟的,掌小却很温暖。   还咧嘴笑起来。   月兮心头的灰云瞬间消散,浅笑道:“你这小家伙,倒是贴心。”   无忧像是能听懂她说话,咿咿呀呀的笑得更欢了。月兮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摩挲着。   倒是个乖巧的孩儿,只不过,当初她差点不要他。   月兮心中一揪,怜爱地望着无忧:“从前是娘亲对不住你,今后娘亲会好好待你的。”   “噗滋……噗滋……”   篮中的孩儿又在吐着唾沫,小舌头粉粉嫩嫩,月兮脸上的笑意渐深。   “陛下到——”   开门声响起,李浥尘走进屋来,月兮嘴角的微笑僵住,站起身道:“参加陛下。”   墨色履靴一步步迈到她的眼前,月兮后退了一步。   李浥尘身形一顿,没有再逼近,他望着她白皙的面颊,犹疑了片刻后,道:“月兮,随我去个地方。” 第56章 选择 先救谁?(二更)   苍茫的山林间, 绿意正在暗暗复苏,空气还很干冷,一架宝马香车停在种满梨树的院落前。   李浥尘掀开黛蓝色帷帐, 牵着月兮的手,下了车。林间冷风习习,月兮身上笼着一件雀金绒斗篷, 伫立在院落外。   院中梨花未开,枝桠上连片叶子也没有, 光秃秃的,树下的篱笆围栏被重新砌过一回, 整个院落显得并不萧条,只是瞧着有些冷清, 她望着那院子的碧绿竹闼,恍若隔世。   总觉着自己, 很长时间没来这个地方了,像是有一世那么长。可距离她上次离开此地, 明明才过去了一载。   月兮也不知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左手上热温渡过来,李浥尘回头望了她一眼, 推开竹门,拉着她一步一步走进院中。   院落清理得很整洁, 梨树林立,树下杂草被一一锄去,种上了些白栀和丁香, 植株都是一般大小,看起来是命了司苑司的花匠,精心养护过的。   最大的那棵梨树下, 同乾和殿后的庭院一样,扎了个秋千,还在一旁安置了一套汉白玉的石桌石凳。   小屋也被修整过,不仅彻底翻新了一遍,还扩建了几座偏屋。木门涂了红漆,门上挂着一张匾额,匾额上书“落梨坞”这三个字。   他们踩着由青石地砖铺成的小路,再往里走去,推开正屋的门,迈过高槛,屋子内的陈设也焕然一新,布局排列都与从前大相径庭。   完全瞧不出,从前破旧草屋的模样。   月兮僵在原处,想起她同李浥尘在院中的种种。   这里就是她怀上无忧的地方吧。   一年前,李浥尘逼她出宫,说要寻回她的记忆,却不曾想在半途遭遇刺杀,她和他在躲避刺杀的路上,不慎掉进河水之中。醒来后她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同李浥尘流落到了这个院落。   李浥尘见她失忆,自称是她的夫君。她对李浥尘的话信以为真,倾心相待。   而他却在要了她的身子后,又命手下的人,将她绑回了宫里,还关在地牢之中。   月兮垂眼,像是吞下一口沙砾,闷感都堵到喉间了。   李浥尘回头,瞧见月兮难看的脸色,问道:“可是有何处不适?”   月兮摇了摇头,嘴唇还发着白,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将她折断。李浥尘担心她受不住,吩咐兰枝把无忧抱去偏屋后,揽住月兮的腰,将她托在怀中,往右侧的里间走去。   那里是个寝屋,寝屋的最内侧摆放着一张镂梨花的朱漆拔步榻,红绡如意帐笼着整个木榻,榻上的千孙百子被叠放整齐,无数桂圆红枣莲子花生洒在榻上。   屋内也是女儿家的东西居多,就拿榻左侧的梳妆台来说,上面的铜镜比她人还高,周边镶着象牙,顶端还贴了一只红双喜。   开的窗向北朝南,光线充足,李浥尘稳稳地抱着月兮,到镜台前停下,他将她的身子放下来,让她坐在象牙座上。   “可还满意?”李浥尘道。   月兮环顾四周,屋内没有一处不精致,她答道:“甚好。”   李浥尘微微俯下身,气息喷洒在她的脸色,月兮蹙眉,以为他又要凑过来亲吻她,她身子向后倾,抵在妆镜台上。   谁料,李浥尘并未吻她,伸手越到她身后,拾出一块金玉篦子,篦子上刻着凤纹。   “我听说,你喜欢寻常人家婚嫁之仪,这里便按民间的新房修了。”李浥尘将她的身子旋过去,面对着铜镜。   一路上月兮穿戴着斗篷,头发有些散乱,李浥尘拔下她发上的金钗和玉簪,乌顺的长发如瀑,倾斜下来,垂到月兮纤细的腰下。   月兮望着镜子里李浥尘的动作,道:“陛下,我自己来吧。”   李浥尘不动声色,握住她的一缕青丝,慢慢梳下来,“这里没有什么陛下。”   “月兮,你直接唤我名字也好。”他顿了顿,明白月兮与他之间尚有芥蒂,她还不愿接受唤他“夫君”。   不过无事,他们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会解开心结,他们之间的隔阂也会烟消云散。   他等着那一日,同她成为一对缱绻夫妻,这一世相濡以沫,恩爱不移。   李浥尘一下又一下梳着她的长发,从桌上取出固发的金簪,为她挽了个芙蓉垂云髻,再选了一只并蒂海棠琉璃绕珠子凤钗,簪在她的发髻上。   绾好发后,月兮抚了抚发上的珠花贴,望着镜中,脸若银盘,面如桃花的自己,李浥尘去小厨房做午膳,也不是没带御厨来,而他偏要亲自动手。   预估小无忧又要饿了,月兮盈盈起身,去了无忧在的偏屋。   正在照料无忧的兰枝,见她来,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殿下,您终于来了,小殿下闹好一会儿了呢。”   月兮走过去一瞧,无忧果然饿了,扁着嘴就是快要哭的模样,他躺在乌木宝象缠枝床上,双臂在被衾上不停蹭着,胖乎乎的手腕上,玛瑙银的鎏金镯挂着一双银铃,叮叮当当,响声悦耳。   无忧见母亲来,面色立刻缓和过来,张着乌溜乌溜的眼,望着月兮。   见此,月兮莞尔,从襁褓中抱起他。   “为我守着,兰枝。”   兰枝道是,出门去候着了。   素白的细指抚上腰间的系带,月兮望着怀中的小肉包,想起昨日李浥尘对她做的那事,耳垂发烫。   他极其猛浪,不管不顾,也不知今日够不够喂饱无忧。   登徒子,竟同亲生孩儿吃味。   屋外的日头渐渐移到天空正中,月兮倚在榻上,雪嫩的掌轻轻拍着无忧的后背,小无忧吃饱了后就慢慢躺在她的怀中,睡了过去,小小的手还搭在月兮的胸前。   李浥尘从门外走进来,见到这一幕,目光阴了几分,他抿着唇将无忧从她的怀中抱起,唤了兰枝进来,把无忧带下去后,牵着月兮,来到堂前的黄花梨木方桌旁。   空气中清香萦绕,桌上玉盘中盛着珍馐,有鲜美的红枣乌鸡汤,金黄的荠菜春卷,白中带红的梅花豆腐,清炖的蟹粉狮子头,开胃的水晶醋鱼,还有一盅解腻的珍珠羊奶蜜瓜露。   二人就坐后,李浥尘盛了一碗蜜瓜露,放置在月兮的面前,月兮目光落在碗中露液上,淡青的蜜瓜碎,浮在奶白的羊奶上,瞧着颇有几分卖相。   李浥尘舀了一勺露,喂到月兮唇边:“尝尝。”   “我自己来吧。”月兮伸手,重新取了一把银勺,自己慢慢吃起来。   月兮食指微动,蜜瓜露的味道还不错。   李浥尘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在一旁默默注视她一口一口吃菜。   月兮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瞅了他几眼,迟疑道:“陛下,您不用膳么?”   李浥尘怔了怔,眉眼微弯,眸中泛起的墨色散了个尽,道:“你先用,我不饿。”   “……”   月兮又夹了块鱼肉,如今她还有无忧,没道理饿着自己。   不知道李浥尘在矜持些什么。   “陛下能不能别这样瞧着我……我吃不下……”   “……”   ***   用过膳后,月兮照常去偏屋陪着无忧午睡,玄褐搬运了一大叠奏章过来,李浥尘脱不开身,就在新劈出的小书房中,批阅堆积下来的折子。   时光悄悄流逝,一转眼,天色就黑下来,夜幕降临。   月兮正在和兰枝一起绣无忧的肚兜和虎头鞋。李浥尘进屋,拉着月兮往屋外走去,说是有惊喜要同她一起看。   神秘兮兮的。   到了屋门口,李浥尘将木门打开,月兮抬眼望过去,黯淡了已久的眼眸中,几颗星子隐隐闪烁起来。   门外,纷纷扬扬,飘落着白莹莹的雪魄花,花瓣上洒了荧光粉,雪白的花瓣在空中泛着淡青的微光,漫天飞舞,落英缤纷。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成千上万只萤火虫。   一片薄瓣,乘风而来,飘到月兮身前,她伸手,花朵落在她润白的手心。   从前李浥尘同她说过,他们南境一入夏日,林子里便会有很多会发光的小飞虫,他们管这些飞虫叫“萤火虫”。   她听了心生向往,也知他是思念故乡,便想做些什么,让他开心些。而她生在北境,从未见过萤火虫,于是她查阅了许多书籍,再根据他的描述,最终寻到了雪魄花。   雪魄花轻盈,花瓣白皙透明,上面还有一些浅浅的绒毛,风吹过,雪瓣扬起,飘在空中,比蒲公英都要好看许多。   不过雪魄花不会发光,她想了想,洒些荧光粉不就好了?   月兮望着手心中的雪魄花,一时间恍惚起来。   可现在不是雪魄花盛开的季节,他从哪里寻来这些花瓣的?   “月兮……”   李浥尘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在她的耳畔轻唤一声。   花瓣落在二人的发上,衣裳上,清风拂落后,留下淡淡地莹色。   月兮回神,心中泛起微微酸涩,刚要开口,李浥尘却骤然箍着她的腰,身子一旋,令二人面向屋内。   眼前一花,耳边传来李浥尘的闷哼声,随后他迅速将她抱入屋内,月兮回头,看见他背上中了一只银镖。   银镖刺破他的衣,血液从伤口中汩汩淌出。   她怔在原地,“你……你没事吧……”   李浥尘低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我没事。”   “主子!不好!有刺客!”   屋顶上传来玄褐的一声高喝,接着兵刃相接的碰撞声响起。李浥尘眸间闪过一丝凌冽,紧紧拥住怀中的月兮。   “无忧呢?无忧怎么办?”月兮面带惊恐,望着他。   李浥尘暗忖片刻,刚要往偏屋走去,门外闯进来一个身披墨袍的蒙面客。   他手中执剑,衣上没有一点乌血迹,李浥尘眼眸一黯,能杀出他的暗卫重围,且行装一丝不苟的人,不是手下多,就是身手不凡。   李浥注视着那个蒙面客的眼。   “陆洵。”他冷冷道。   陆洵双眼微眯,只手优雅地扯下面罩,却无视李浥尘,对月兮说道:“月兮,我来救你了。”   月兮大骇,雏鹿眼睁地浑圆,瞪着他,呆道:“陆哥哥……”   李浥尘剑眉轻聚,将月兮拉到身后:“在此处候着我。”   话毕,他挑起一把长剑,像一只离弦的箭朝陆洵刺去,陆洵也不甘示弱,二人很快纠缠在一起,难分伯仲。   “住手!都住手!”   刀光剑影之间,月兮朝扭打在一处的二人唤了一声,可他们像是没听见一般,仍旧沉迷于缠斗之中,你一剑,我一剑往对方的死穴下狠手。   月兮蹙眉,决定不管他们。   让他们打吧。   男人就热衷于打打杀杀。   她刚想抬脚去寻无忧,不料整个大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身边的器物也抖动不定,一个接着一个砸落在地,屋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荡起来,月兮险些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地极力维持身子上的平衡。   她抬眼望着四周。   一片狼藉。   这该不会是地崩了吧?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月兮心中生出。而不远处的两人还在互相撕打。   仿佛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周遭的剧变。   “你们别打了!地崩了!快些离开这里!”   月兮高声喊了数声,二人才回头瞥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却将二人吓得心荡胆颤。   由于地崩照成的剧烈摇晃,墙面瞬间劈出数道裂缝,片刻后,房上的横梁坍塌。   一根主心骨粗木掉落,直直朝月兮砸去!   李浥尘和陆洵见之,浑身一震,时朝月兮扑了过去。   月兮被他二人猝不及防的动作,狠狠推倒在地,避开了那根粗木,她浑身剧痛,地上的沙砾将她的手掌磨出密密的血丝。   月兮忍住疼,爬起身来,却发现李浥尘和陆洵,双双被压在了粗木之下。   周围的家具还在不停晃动,月兮面色一僵,她艰难立起身,尽快寻到了一把铁锹,朝二人走去。   二人抬起头,直直望着她。 第57章 逃走 她不要他了   此时, 地崩带来的震感渐渐缓和下来,周围的陈设由大幅度的摇晃,慢慢变成微微颤栗。   眼看着, 地崩愈发轻微,逐渐消失,四处似乎很快又要趋于平静。   “殿下!殿下!”   月兮回头, 看见兰枝抱着无忧,出现在门外。   “兰枝, 快到院中空旷的地方去!”月兮喊道。   兰枝眼中满是惊慌,看到屋内的景象后, 恐惧地点了点头,“殿下!您要小心!”   她说完, 拥紧怀中的孩子,连连后退到院落的空地之中。   月兮眸中盈满担忧, 她望了一眼兰枝怀中的无忧,呼出一口气, 转过身来。   视线移到那根褐色粗木上。木头的材质似乎是楠木,楠木木质坚硬紧实,且这梗木头足有乾和殿前的圆柱那么粗, 仅靠她一个人,是断断抱不完的。   可眼下的情形, 若是要坐等着人过来搭救,陆哥哥必然要被李浥尘抓住,到时候, 还不知李浥尘会使出什么手段,把陆哥哥生生折磨死。   毕竟,李浥尘口口声声说爱她, 也能那般残酷地对待她,毫不留情。如果陆哥哥落到他手里……   更何况,看看这屋壁上的裂缝,如一条条黑蜈蚣,蜿蜒其上,稍有不慎,这墙就怕要塌了。   “月兮,快出去......屋内危险……”李浥尘的嘴角溢出丝血,对月兮说道。   声音微哑。   月兮蹙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说的话,捏住手中的铁锹,往陆洵身边走去。   李浥尘望着她的身影,眼中的光迅速湮灭,墨色的暗潮从眸底涌出,一浪接着一浪扑来,渐渐吞噬了他的瞳孔。   她去救陆洵了。   月兮寻出一块木桩,挪到陆洵身边,李浥尘和陆洵分别被压在粗木的两头,想要救他们二人,只能先撬起其中一端,救出一人后,再救另一个。   她思忖了片刻后,将铁锹的尖端插在木头的下面,锹杆中下端压在木桩上,再使劲按压铁锹的木质把手,企图把粗木一端撬起。   陆洵被砸伤了脊椎,脑中一片眩晕,待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些后,不远处一道纤影印入他的眼中。   他一怔,扶着沉重的头:“月兮,别管我了,快离开这里。”   月兮侧头看着他,眉间浮起一丝焦急:“陆哥哥,你尽力试试看看能不能脱身,月兮定会救你一命。”   说着,她紧咬牙关,继续费力撬那块粗木,一双黛眉拧成一团。   陆洵的眼中星眸,深深望了那个正在拼尽全力,救他性命的姑娘一眼,他双手撑地,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尝试抬起粗木。   在二人的共同努力下,粗木一头被一点点抬起,陆洵的额前冒出汗珠,一颗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打落在满是灰烬的地面。   可粗木的一端被撬起,重量势必要往另一端倾斜,另一头的李浥尘,大量的鲜血自他的嘴角潺潺涌出,他本就背上中了一只银镖,此时又被粗木压住。他咬住唇舌,紧紧地注视着月兮。   月兮未看他一眼,一心只想着尽快救陆洵出来。   粗木那端的高度足够后,陆洵后脚踹在壁上,身子滑了出来。   月兮再也支撑不住,铁锹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她双腿一软,趴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陆洵点了几下腰上的穴道,锁住伤口,站起身走到月兮身边,将她扶起来。   “我们快走,李浥尘的人很快就会赶到。”   月兮看着陆洵,道:“阿霂那边……”   陆洵道:“你放心,阿霂已在等我们。”   “月兮……”粗木下的李浥尘唤道,“不准……走,留下……”   闻之,陆洵脸色阴沉,看向李浥尘。   若是现在还不能杀了李浥尘,他一定会给此人一剑,了结了他。   月兮垂眼,一个眼色也没有留给李浥尘,道:“陆哥哥,我们走吧。”   “好。”陆洵同月兮一起,疾步走出门外。   “月兮……咳……咳咳……别走……”   李浥尘双眼猩红,伸手想去抓她,可身体却被粗木压住,动弹不得。   长臂在空中颤抖,终是支撑不住,打落在地上,灰尘扬起,他眼睁睁看着月兮,头也不回,利落地和陆洵一步步渐行渐远,最终消逝在他的视野之中。   雪魄花散了一地,好些都被踩碎,淌出白汁粘上了污泥。门外只剩山风夜光,再也不见月兮的身影。   李浥尘心中隐隐作痛,万千尖刺抵在他的心口,一根一根扎进他的内心深处。   被抛弃的滋味,再次涌上他的心头,如天下最苦烈的毒药,吞下就要腐蚀脏器,穿肠肚烂。   他有些难以呼吸,痛,由心脏蔓延到他的发梢指尖,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他要失去她了。   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月兮,从满心满眼都是他,到如今的,厌恶他,憎恨他。   她恨不得他去死。   在她心中,他不如陆洵,甚至还不如一个奴婢,兰枝重要。   她不救他,她不要他了。   “噗……”   李浥尘吐出一口乌血,脑中浮现出上一世悬崖上的情景。   那时他自以为是,断定月兮不会有事,选了江妘。   可后来他寻回她时,她倒在了血泊中,气息薄弱,自此一睡不醒。   李浥尘勾唇,鲜红的血染上他的面颊。   他的业报来了,都来了。   剧痛自心尖袭来,握掌成拳,他注视着月兮离去的方向,目露寒厉。   月兮,你跑不掉的。   ***   月上梢头,林间窸窣作响,月兮带着兰枝,与陆洵一同顺着一条小路下山。   因还带着无忧,孩子受不了太大的颠簸,所以他们只得放慢脚步,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担忧追兵赶来。   茅草杂生之中,倒刺极多,三人或多或少被划破了脸颊和衣衫,月兮怕无忧伤到,扯出襁褓一角,盖在他的脸上。   又是不停的震荡,又是闷在襁褓里,无忧不住扭着头,在母亲的怀中哼唧起来,撇嘴就要哭出声。   月兮心中惴惴不安,哄道:“无忧不哭,乖哦,很快就好。”   她边走边搂着无忧,兰枝紧紧跟在她身后,“殿下,交给奴婢吧,奴婢休息好了。”   最前方的陆洵,停下脚步回头:“月兮,把孩子给我。”   他一圈一圈撕开外套上的袖口,紧扎成一根长绳,从月兮手中抱过无忧,掀开衣料望了一眼,道:“这孩子生得好看,和你很像。”   月兮望着陆洵,眼前鸦黑的长睫毛微颤。   陆洵笑了笑又说:“同我也挺像的,既然如此有缘分,还不得好好亲近亲近?”   他脱下外袍,仔细裹起无忧,用绳子连同自己缠起来,把无忧背在后背上。   动作一气呵成,像是常做这样的事。   月兮懵住,面颊有些发烫。   她年少时,性子野的很,疯玩累了后,公主脾气就会发作,时常不想走路。那时候如果陆姐姐在的话,便会用这个方法背上她,慢慢往回宫的路上走去。   这个背法对她来说很是舒适,一点儿也不酸疼,她搂住陆姐姐的脖颈,望着她的鬓间花黄和耳垂上晃动的玉珰,心中很是满足,慢慢睡意袭来,她就趴在陆姐姐的肩上睡了过去。   如今想起来,她从前当真是小霸王一样的存在,也就陆姐姐这样好脾气的人,才会这般纵着她。   这天底下,可以让她敞开心扉,肆无忌惮耍小性子的女子,就只有母后和陆姐姐了。   可陆姐姐竟是男人……   她从前竟一点儿也没发现这事,现在看来,其实她对陆姐姐,也并不是很了解吧。   “想什么?该走了。”陆洵握住她的手腕,往前方行去。   月兮牵住兰枝,三人一起加快脚步,远离这个地方。   到了山下后,白翼驾着一辆墨帷马车,正在等候陆洵,三人上了车,飞快驶离,马车不知跑了多久,来到一个客栈,一束旗帜随风飘摇,插在客栈的大门前,上面印了“鸿鹄”二字。   门外灯火阑珊,候着一人。   正是姜霂。   月兮小步奔过去,握住他的手:“阿霂,母后呢?”   “阿姊安心,母后在厢房内。”姜霂见她平安,松了口气,“从今以后,阿姊不用再委屈求全,瞧着李浥尘的脸色过日子。”   月光拨开云雾,洒入他的眉眼,细光熠熠。   “曌国,我也会夺回来,李浥尘这样的乱臣贼子,他不配为皇。”   姜霂掷地有声,对月兮说道,目光中满是坚决。   月兮紧了紧他的手,道:“阿霂,阿姊支持你的决定,但是万事,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生命摆在第一位,你平安一世,这才是阿姊和阿娘心中最希望看到的,你可明白?”   姜霂闻之,眼中的光芒更甚,他双唇蠕动,郑重地点了点头。   刚想开口,不远处火光大盛,震耳欲聋的铁蹄声,如同滚滚烈雷袭卷而来。   众人心中俱是一凛。 第58章 无忧 赖着你   不远处隐隐传来铜铃声, 林中火光大盛,姜霂将月兮护在身后,步步往客栈中移去。   参差不齐的马蹄声逼近, 一架黑骏自破开灰雾,自林间越出,扑跳在客栈前的空地之上, 马上人扼住缰绳,翻身下马, 朝他们奔来。   “主子!”   白翼跪在陆洵脚下。   陆洵眉头微松,道:“吩咐他们熄灭火炬, 警惕四周。”   “是。”白翼应了一声,转身骑上马离去。   在夜空中, 留下一阵细微的铜铃声。   月兮刚提起的心落下,她刚逃离李浥尘, 一路上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方才她还以为是李浥尘追来了。   她默默呼出一口热气, 铜铃摇出的“叮当”声渐离渐远,幼时便听说,东周的军队会在骑兵的马上, 挂一只铜铃。   “此地不宜久留,月兮, 阿霂,休息片刻后,我们即刻回大周。”陆洵对他二人说。   姜霂点头:“洵哥说的对, 阿姊你们先进屋,我在这守着。”   月兮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颔了颔首, 陆洵将无忧从背上取下,抱在臂弯间,同月兮一起进了客栈,兰枝跟在他们俩身后。   由着陆洵引领,月兮来到袁后住的厢房前,屋内亮着灯,暖黄的灯光从长条形窗户溢出,月兮推开门,瞧见素纱屏风后,倒映着两个人影,一个坐在榻上,一个立在她的身旁。   屏风的两侧,放了两盆藤萝,细长的灰褐色枝蔓绕着一个倒弧形竹柱,形成一个堪堪容纳屏风的拱门,枝蔓上生出的绿叶有半个手掌大小,生意勃勃。   房中氤氲着一股淡淡地檀香,烧上空心炭后,香中生暖,轻轻一闻,便有一种温入肺腑,直达心底的舒适。   月兮绕过屏风,只见袁氏就坐在榻前,身旁站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在为袁氏擦手。   “母后。”   她走过去,在袁氏身边坐下,目光仔仔细细扫过袁氏周身,袁氏面上红润,鬓发梳得丝毫不乱,身着锦衣,除了失去神智,整个人都被照料得极好。   月兮松了一口气抬头,朝立在身前的陆洵投去感激的目光,陆洵以微笑回应,朱红的薄唇轻起,一双瑞凤眼微眯,墨色瞳泓在灯光下潋滟流光。   “殿下,陆大人。”袁氏身边的小姑娘向二人行礼,她的声音极为好听,像是那早春时节新生雏莺的软嗓。   月兮闻声回头,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   借着灿白的灯光,她看清了这个姑娘的面容。   小姑娘生得极美,青丝乌髫落于肩后,细长的柳叶眉不画而浓,红润的樱唇不点而朱,虽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稚气,可依旧难掩日后倾城之貌。   她记得这个女孩,似乎是跟着阿霂的一个宫婢,她生下无忧后的几日,还见过这个女孩一面。   “你是阿霂身边的?”月兮问道。   莺莺飞快地点了点头:“回殿下,我是牧雨大人身边的婢子。”   少女的手指微微绞住手中湿帕,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月兮又打量了一下莺莺,她倒是没有想到,阿霂会把宫中的人带出来,他从前被囚在桑榆台,身边的宫人必然都是李浥尘调过去的。   阿霂将她带到此地,就不怕……   月兮浓密的睫轻垂,一片黛影落于眼下,少倾她抬眼,对那姑娘温和一笑:“辛苦你照料我母亲。”   莺莺受宠若惊,连忙摇头:“殿下言重了,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讨好她,眼中的胆怯与羞意缠在一起,可眼眸中明澈见底,像一块毫无杂质的琥珀珠。   瞧着不像心思多窍之人。   罢了,阿霂也不是这般不谨慎的人,暂且留下她吧,若是今后有何不妥,再驱逐出去不迟。   月兮心想道。   ***   小雨初霁,山色空濛,一只军队驻扎在雨林之中,士兵们各司其职,男兵巡逻生炊,女兵洗衣扎营。   月兮换好衣衫后,从帐篷中走出,兰枝在外头撑着伞移过来,为她遮住不算毒辣的日头。她手中拿着一件洁净的小围衫,往河边走去。   河岸上放置了一张宽长的躺椅,无忧就睡在绒白的软衾之中,睁开眼注视着头上方的男人。陆洵一席墨蓝交领丝衫,慵懒地倚在躺椅上,他只手撑起下颌,低头看着小无忧。   许是担心小无忧被晒伤,陆洵特意在躺椅的周围支起一个四角竹架,在竹架上盖上数匹月影绡。   日光滤过月影绡,变得愈发柔和似水,洒在一大一小二人身上。   清风徐来,月影绡的垂绦扬起,在空中漾动,如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江水。   月兮一过去,就听见陆洵的朗笑,她脚步微顿,望着那随风摇曳的丝绡。   这几日他们跋山涉水,不停赶路,终于进了大周境内,眼下穿过这个林子,就是大周都城显京了。   总算不用时时刻刻忧心曌国的兵马会追上来,可以稍稍松口气。   不过,这一路上,她并没有听到过,四周有曌国兵马出现的痕迹,也不知是他们脚程快,还是李浥尘伤还没好全,来不及追赶他们。毕竟,以李浥尘的性子,必不会轻易放过她和陆哥哥的。   但,她可算是摆脱他了。   月兮思毕,掀起眼帘,望着正在逗无忧的陆洵,走上前去。   她撩开月影绡帘,就见陆洵修长的手中捻着一颗葡萄,一会儿轻轻碰触无忧粉嫩的小嘴,一会儿又在无忧的眼前晃悠了几下。   无忧睁大眼,望着那颗吃不到的葡萄,口水咕噜咕噜直流,将他下巴下的围衫湿了个透。   拨开葡萄皮,陆洵把水润的果肉凑到无忧唇边,无忧水眸一亮,张嘴含住那半枚葡萄,嘴边淌出的口水将陆洵的细指沾湿了个透。   陆洵捏住另一头葡萄,抽出果肉,一根银丝连着青色果肉和无忧的小舌。   无忧见吃的没了,一瘪嘴儿,不满地挥动胖乎乎的小手。   “同你娘亲小时候一样,是个馋鬼头。”陆洵轻笑几声,将完整的葡萄肉,放在银盘内。   他又剥了一颗新葡萄,正欲再喂无忧,却被月兮握住手腕。   “陆大人也太欺负人了些,背地里说我坏话也就罢了,还要捉弄我的无忧。”   “大人,倒把我叫老了。我还没嫁人呢。”陆洵挑唇又道,“若是被人听了出去,没人敢要我,该怎么办呢?”   月兮蹙眉,望着他一时无语。   虽然大周以女为尊,可他堂堂摄政王,怎会没人敢娶。   竟在这胡说八道。   这是她记忆中的陆姐姐没错了。   泼皮无赖,世间无二。   除却一年前宫宴那几日见过几面,她和陆洵大约有五六年未见,如今她也长大了,同他单独在一起时,多少有些不自在,不像年幼时那般无所顾忌。   更何况,他还是男儿身。   不过,这一路下来,陆洵对她和无忧关怀备至,时不时一句话就能将她逗笑,他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陆洵在性子为人上,同从前的陆姐姐并没有什么分别,唯一的区别就在,他是个男人,而陆姐姐在她心中,是个女孩,也是发小知音般的存在。   “到时候,若没人要我,我可得赖着你。而你必须对我负责。”   月兮嘴角一抽,忍无可忍,拿起葡萄就往他嘴里塞。   还没完没了了。 第59章 王妃 她疯了   陆洵启唇, 咬住那颗葡萄,唇线擦过月兮的指尖。   润湿软腻,像是触到了一颗剥了壳的荔枝。   月兮顿了顿, 双颊染上一丝绯红,她微窘地收回手,看向榻上躺着的小肉包。   陆洵边嚼果肉, 边望着月兮,眼眸中有几分让人读不出的深意。   身前的女子眉目含羞, 面容娇妍,一张鹅蛋脸白若雪芙, 琼额玉鼻,肤若凝脂, 艳艳红唇微抿,一根青丝不知何时黏在了她的唇上, 而她却毫无察觉。   目光下移,身段纤盈, 体态婀娜。   一点也瞧不出是生过了一个孩儿的女子模样,倒像是十六七的少女,正逢青春芳华。   只是她不似从前唤他陆姐姐时, 眼眸中流光溢彩,能映山河。   如今的她多了几分娴姝和内敛, 性子也不比当年活泼。   陆洵指尖微动,一缕墨色若流星,划落乌沉沉的眼渊, 日光重新落入他的眸中,顷刻间所有暗色消散不见。   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薄笑,低头看向无忧。   无忧眨巴眨巴眼睛, 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咕叽”一声笑起来,喂给他的葡萄,进了陆洵腹中,本该晃动小手生气的他,一点儿也不恼。   陆洵道:“我方才说错了,无忧还是与你不大一样的。”   月兮疑惑:“有何处不一样?”   “他乖些,不闹人。”陆洵答道。   月兮又想起从前的事,心中生出几分歉意,刚想开口,就听他说:“男孩子稳重些也好,大了可以护着你,不过我心中还是有几分遗憾。”   她侧头瞧着陆洵,眼中勾起几分好奇:“陆哥哥在遗憾什么?”   陆洵笑道:“若他是个女孩儿更好,我大周以女子为尊,小无忧若愿意,我还能为他讨个皇女的头衔。让他一生金贵康健,无忧无虑过完此生。”   “可我无忧就是个男儿身。”月兮环住无忧的小手道,“我也不求他今生富贵煊赫,就希望他平平安安的便好。”   陆洵望着她柔美的侧脸,欣赏了片刻后道:“你会是个好母亲。”   这时,白珠端来一碗蜜牛乳,呈给月兮:“姜姑娘请。”   “多谢。”   月兮接过盛牛乳的青瓷碗,奶白的牛乳还在碗中冒着热气,碗里的玉勺小巧玲珑,是专门给小孩备的。   她舀了一点牛乳,在唇边抿上一抿,味道清甜,温度刚刚好,一丝腥味也没有。   月兮舀了一勺匙,慢慢喂给无忧。   无忧很是乖顺,玉匙来,他就张口,鼓鼓腮帮吞下,又直直看着月兮手中的碗。   “陆哥哥,你们大周,可有什么不同于曌国的习俗?”月兮问道。   眼看就要入大周皇都,若是因她不懂规矩,不慎得罪了人,给陆哥哥添麻烦,就不大好了。   陆洵正在给无忧带好围衫:“倒也没什么特别,你不用拘谨,随心所欲即可,只不过。”   他抬头,“我们周国的女皇,若她不写了圣旨召见你,你便不要入宫去见她。”   “为何?”月兮又迷惑了。   “她疯了。”   “……”   月兮心中一惊,想着当今大周皇帝不是他的亲妹妹——凤毓么?   陆哥哥怎这么说她……   “殿下!陆大人!不好了!”   莺莺疾步跑过来,对二人道:“太后她腹痛不止,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眼下已昏睡过去了。”   “你……你说什么……”   月兮倏地立起身,端着青瓷碗的手颤栗,牛乳溅出数滴,落在她雪白的手腕上。陆洵剑眉微蹙,逐渐正色,他下了躺椅,把月兮手上的汤碗端过来,放在小案上。   四人匆匆赶到了袁后待的帐篷之中,帐篷内已有随军的医者,正在为袁后看诊。   袁后紧闭双目,躺在榻上,她的嘴唇发白干裂,面色如土,浑身都散发着暮气。   大夫蹲在榻边,附身为她把脉。   月兮站在一旁,手中紧紧捏着袖口边沿,陆洵望了她一眼,把怀中的无忧抱给兰枝。   他将月兮拉到方桌前,按住她的肩,迫她坐下,道:“不用太过忧心,依我看,你母后只是水土不适。”   月兮眼圈绯红,对陆洵道:“我担心李浥尘给母后下了什么下三滥的毒,迫母后离不开他的解药。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陆洵眉头渐渐紧锁:“他也给你下过毒?”   月兮心口一窒,慢慢点头:“嗯。”   朔月锁的疼如抽筋拔骨,她毕生难忘。   陆洵眼眸中墨意滚滚,他豁然蹲下身来,握住月兮的手,长指急不可待地搭上她的手腕。   “不过,毒已经解了。”月兮轻声道,“陆哥哥,你别忧心。”   陆洵一言不发,依然保持诊脉的姿势,待确认月兮身子无恙后,他才缓下脸色。   现如今她的身子娇弱些,却也康健。只是远不如她年少时,身子骨健壮。   陆洵站起身来,手掌上移,虚扶着月兮的发髻。   他终究迟了一步。   不过还好来得及。   为袁后医治的大夫诊毕,恭恭敬敬走到陆洵身侧,开口道:“殿下,夫人乃是水土不服,喝几济药调理调理,便无大碍。”   “我母亲,当真只是水土不调?”月兮站起身来,“她体内可有其它不妥之处?”   大夫道:“并无不妥。”   “有劳杨医士,拣最好的药材。”陆洵面上的郁色褪去,换上一张和颜悦色的面孔,对杨医士说道。   杨医士忙作揖:“殿下客气了,不用殿下开口,奴也会用最好的药材,给这位夫人调理身子。”   陆洵“嗯”了一声,看似露出满意的神情,回头对月兮道:“安心,你母亲不会有事。”   月兮点头:“多谢杨医士。”   杨医士忙道:“不敢。”   如今大周朝堂之中云波诡谲,风起云涌,摄政王陆洵手握兵权,把持朝政。整个大周上到女皇权贵,下到百姓童叟,几乎无人敢正面忤逆他。   更不用说他一个小小的医士。   杨医士说完,便由仆人领出去了。陆洵将莺莺和兰枝都遣下去,帐内只剩他们三人。   月兮走到袁后睡着的木榻旁,蹲下身来,望着袁后苍白的容颜。   一抹墨蓝身影移在她的身旁,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月兮,今后有我在你身边,你万事皆可放心些。”   ***   夕阳西斜,为大周显京盖上一层织金,宽阔的道路上,马车辘辘而行,最终在一座偌大的府邸前停下,大门上悬挂了一块镶金牌匾,牌匾上刻着“御赐摄政王府”这六个烫金大字。   檐下铜铃被风撩起,叮咚作响。   月兮下了马车,只见乌漆梓木大门前整整齐齐跪满了人。陆洵从后头悠悠走来,怀中稳稳抱着无忧。   “这小馋头,就爱黏着我。”他笑着说道。   端正跪在地上的下人们,见到陆洵,纷纷以额触地,行礼问安。   “殿下大安,恭迎殿下回府。”   陆洵瞥了他们一眼:“都起来吧。”   一地人听了,左顾右盼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王府中的主事白珠走上前来,对陆洵道:“主子,府内诸事已安排妥当。陛下方才派人来问过,让殿下和姜姑娘回府后,一同进宫觐见。”   陆洵伸手,勾了勾无忧的鼻梁,“她不去,若水院安排好了?”   白珠细指微动,她自然知道自个主子说的“她”是谁。   除了跟随他一同回府的姜姑娘,还能有谁。   “主子放心,属下巡检了数次。”   “不错。”陆洵一手圈着怀中的孩子,一手伸过去,握住月兮的手腕,温柔道,“到家咯,月兮。”   月兮随着他朝大门行去,道路两侧的下人们垂着头,不敢抬头去看二人,在路过白珠时,白珠对她颔首和善一笑,月兮同以笑回敬。   视线错开,她扭头看向走在身前的陆洵,方才他一口回绝了女皇要她进宫的话,又让她想起之前他嘱咐她的。   除非女皇下圣旨召见,不然别去见女皇。   月兮蹙眉,难不成陆哥哥和女皇之间的关系,不大好么?   她一边思索,一边行走,不知不觉来到了若水院前。   “今后,你住在此院。”陆洵停下脚步,道:“特地为你备的。”   月兮回神,望了眼“若水院”这三个字,又环顾四周,竟发现这是王府内的正院,整个院坐落在府邸的中垂线上。   “陆哥哥,这是?”月兮立在若水院的院门前,一脸懵地看着陆洵。   正院不都是一府之主住的屋子吗?   陆洵勾唇笑了笑,利落干脆地道:“这本是王妃住的院子,我未曾有妻,空着也是空着。”   不如你住。   “哦……”月兮轻抿了抿唇,“陆哥哥知道的,我自小喜爱舒适的住所,只要陆哥哥不怕今后的王妃会对此有所不满,我自是无异议。”   “不怕,你安心住下。”陆洵笑得双眼眯起,日光透过绿叶的间隙,碎在他轮廓完美的脸上。   月兮从他怀中抱过无忧,她的耳垂缀上了几片赧绯色,容颜愈发翡丽,往院内去了。   陆洵在原处,深深望了她的背影一眼,随着她进了院子。   这辈子,他的王妃,只能是她了。   他已经想了很多年,十五岁时便有了这样的注意。   ***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东周的夏日来的早,院外的梧桐树上的蝉已开始高声鸣唱,微烫的日光铺在长长的回形长廊上,一道身影若飞鸦般掠过,疾步往若水院行去。   若水院中,月兮正在书房中,她立在木案前,手执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绘着什么。   “月兮,我进屋咯。”书房门外骤然响起陆洵的声音。   她执笔的手微顿,抬头朝门口看去,屋外阳光正盛,绚烂的光线如瀑,倾泻下来,将陆洵高大的身影,映在镂了海棠花的窗纸上。   他立在门外,手上并没有动作。   月兮莞尔一笑,“陆哥哥进来吧。”   陆洵推门,慢慢走进屋内,手中捻着一只细长的墨玉箫。   他来到月兮作画的木案前,案上整齐放着多瓶墨彩,还有一叠大概十多张的图纸。   目光落在木案正中,她完成了一半的画上,雪白的宣纸上,勾勒了两只蜜蜂,正在一朵绣球花上采香蜜。   蜜蜂伏在硕大的花朵上,微胖的身子似要压断花枝,绘画者仅寥寥几笔,就将这副蜂采蜜图,画得活灵活现。   陆洵在案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宽长的掐金线白袖逶迤垂地,而他却毫不理会,身子倚着木案,只手撑住一侧脸颊,好整以暇地看着月兮忙活。   玉手握住细笔沾了一些鹅黄,点在花蕊之上。   “哎——”   陆洵长叹了一声。   她抬眸望了他一眼:“陆哥哥,我画的可好?”   “尚可吧。”陆洵盯着月兮灵隽的眉眼,笑眯眯道:“贮珍阁给你多少定金?我出双倍。”   “那你可要赔空整个身家了,还愿?”月兮放下笔戏道。   “无妨,杨医士总说我的胃口不大好,可我觉着自己的牙也不大行。”陆洵把玩着手中的墨玉箫,“只能吃些软绵之物。”   他望着月兮的眸中,星光攒动。   “总胡说。”   月兮轻笑一声,绕过木案,到茶几边给他倒了一杯茶。   “主子,边关急报!”   一道黑影遽然出现在门外。   月兮吓了一跳,杯中浅黄色茶水溢出,顺着她柔白的手心淌下。   陆洵眉心一蹙,大步流星走到月兮身边,握住她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番。   好在他从来不喝热茶,她记得这个习惯,这才没将手烫伤。   门外的人对屋内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再次大声喊道:“主子!边关急报!”   月兮镇定下来,对他道:“陆哥哥,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定是有急事。”   陆洵看了她一眼,侧头道:“进来。”   白夜推门而入,单漆跪在陆洵身前,呈上一只墨色卷轴。   卷轴上印着曌国的云龙纹样。   月兮见之,心尖一颤。   曌国的文书,这是不是意味着,李浥尘要向东周出手了?   陆洵神色亦是冷峻下来,对月兮道:“在府内等我,我去去就回。”   “嗯,陆哥哥小心些。”月兮眼含担忧,微微点头。   “月兮,记住,不要轻易出府。”陆洵又嘱咐了她一句,伸手圈住那墨色卷轴,往屋外走去。   月兮目送他离开王府,直到陆洵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忐忑不安地走回到木案之后。   再执笔,方才发现手心中,满是冷汗。   “圣旨道!姜姑娘接旨!”   一道尖利的嗓音,响彻了整个府邸。 第60章 凤毓 娶他个百八十个侧夫   执笔的手顿住, 月兮懵了片刻,走到门前,一打开门, 就见兰枝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殿下!圣旨到了,大周女皇的圣旨。”   月兮同兰枝一起行至前厅,一个女官模样的人手中握着一只织金紫绸卷轴, 神情严肃,立在大厅之中。   白珠也在, 同那宫中女官,互相对望着, 两个人的目光中像是生出几条霹雳银电,互相剧烈纠缠鞭笞。   “我家主子说了, 他若不在府内,任何人都不准将姜姑娘带出府。”白珠道。   对方的人也不甘示弱:“呵, 你们摄政王府的人,已经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   “那也得等我家主子, 回府再说。”   “陛下现在就要见姜姑娘,摄政王殿下府中的人,真是好大的脸面, 竟敢抗旨!”   “白珠大人。”   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一道柔细地声音响起, 她们一同转头,朝声源望去。   青璃檐下,紫粉罗兰随风微曳, 罗兰藤下立着一名女子,午后的日光缀金,洒在她乌亮浓密的发髻上, 泛着浅浅斓光。   她面容姣好,耳上的明珠玉珰霞光细闪,身穿丁香色素面流云交领长衫,下配雪色百褶裙,衣衫周边刺了一圈紫粉花瓣鹅黄花蕊的雏菊花纹,清风拂过,裙摆如水在空中微漾。   宫里来的女官见之一怔,倒也没有因此失态,她眨了眨眼道:“想必这位就是姜姑娘吧,咱们陛下要见你,还请你随我走一趟吧。”   白珠大步走到月兮面前:“姜姑娘,你怎么出来了?这儿风大,还是回屋吧。”   月兮的视线划过那女官手中的卷轴,缓缓道:“我随你入宫去见女皇陛下。”   “姜姑娘!殿下!”白珠和兰枝在一旁唤了她一声。   尤其是兰枝,她记下了陆洵说过有关女皇的那些话,心中又紧张又担忧,害怕溢出面颊。   “兰枝,替我照顾好无忧。”月兮朝二人投去一个宽慰的眼神,“陛下不过要见我一面,你们不必担忧。”   白袍女官面上的怒色消散了一些,道:“姑娘请。”   她伸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月兮颔首回礼,蝶瓣般的眼帘半阖,一步一步往府门外走去。   身后的白珠聚着眉,唤来一个下属,“尽快通知殿下,姜姑娘进宫了。”   “是。”   下属接过命令,飞出院中。   白珠望了眼月兮渐行渐远的背影,跟了上去。   周国以紫色为尊,道路两旁种上了紫竹,连宫墙上盖的琉璃瓦都是烧制成了紫色。   月兮随着那白袍女官,步入周国皇宫,她静静观察四周的一切,慢慢走着,每一步都迈得谨小慎微。   陆哥哥曾说,女皇若是没下圣旨召见她,她便不要进宫去。她来到周国的这半个月里头,女皇召见了她数次,都被陆哥哥挡了回去,连个理由也没有给宫中的女官。   市井中隐隐有流言传出,说陆哥哥手握重权,狼子野心,愈发不把陛下放在眼中。如今陛下不过是看在曌国与周国关系恶化,正是用人之际,才这般隐忍陆哥哥。若是有朝一日陛下掌权,必会教陆哥哥不得好死。   那些流言传的,那是一个有鼻子有眼,连她自个都觉着这事,指不定就会成真的。   方才她与陆哥哥玩笑话,说陆哥哥若要以双倍银钱买下她的画,那他就要赔空整个身家了。这话其实并未夸张,眼下曌周两国剑拔弩张,陆哥哥掏出大半身家,投入到了军费之中,又要养这阖府的人,在钱财上,必然会有所紧缺。   她将自己的画卖给贮珍阁,一来是想帮帮陆哥哥,二来是想着,今后陆哥哥总是要娶妻的,她不可能待在王府住一辈子,总得先存些银子,防患于未然。   而此次圣旨已到,她若推脱不去,只怕陆哥哥真的就要被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她也曾是皇家的女儿,知晓抗旨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不知过了多久,白袍女官领着月兮来到栖梧宫前,“陛下就在宫内,姜姑娘自个进去吧。”   说完,白袍女官为她推开了门,月兮狐疑地看了白袍女官一眼,跨过高槛,走进宫内。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岫屏,上面精雕细琢了一只展翅金鸾,鸾鸟口中衔着一只紫槿花,这是周国的标志。   就如她们曌国,是墨色翻滚的云龙。   还未往前走上一步,背后阴风袭来,紧接着“砰”的一声,宫门关闭。   月兮微微颦眉,忍住想要离宫的欲望,往正殿栖梧殿行去。   栖梧殿前放置了两尊朱雀,脚下踏着蛟龙的石像。   外头却没有一人。   月兮走到殿门前,听见里边传出声声暧昧的靡音,时断时续,月兮顿时红了面颊,她毕竟已是个有了孩儿的女子,自然晓得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倒是她不凑巧了,怎敢扰了女皇的好兴致。   月兮暗忖着,刚要抬脚离开,就见殿门忽然被大力打开,几名太监将一个面容俊美,衣袍不整的男子毫不客气地丢了出来。   “陛下让你在这好好跪着,不识好歹的东西。”两个太监凶神恶煞,对着地上狼狈的男子骂道。   他们骂完,看见一旁的月兮,立马又换了一副笑眯眯的嘴脸,道:“姜姑娘是吧,陛下正在殿内候着您呢。”   月兮不动声色地瞥了地上的男子一眼,那男子剑眉星目,长身鹤立,只是面容略显苍白,跪在地上后,腰杆也挺得比松木还直。   像是个有骨气的。   她对那两名太监浅笑道:“有劳二位公公带路。”   走进栖梧殿,殿内装潢富丽,陈设精美,螭龙金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香,沾染在殿中层层淡紫天香纱帛上,纱帛荡漾,一阵香风扑鼻而来。   月兮揉了揉鼻尖,倒也不是这味道不好闻,而是香气太过浓郁,她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重重薄纱后,映出一个丰盈窈窕的身影,细长的玫瑰金钩撩起纱帐,女子缓缓走来。   “三殿下,可算是见到你了。”那女子道。   音色悠长,微微带些尖利。   月兮福了福身,“陛下大安。”   抬眼望去,迎面而来的女子身穿紫金百凤衮袍,只是她的风格极为大胆,领口开的极低,墨色金边诃子堪堪裹住一双浑圆,腰系玉丝绦,外罩黑纱,款款走来,影影绰绰间可见盈盈一握的软腰。   最后一层天香纱勾起,女子的面容也彻底呈现在月兮面前,女子云鬓簪花,凤冠金钗,裸露在外的肌肤若雪,一双柳叶吊梢眉斜飞入鬓,勾人的狐狸眼中若有摄魂夺魄的光芒,让人见之难忘,她珑鼻精巧,一点朱红薄唇,雪颈上带着一串透明晶亮的宝石细链。   要说曌国的女子大多生的柔婉,崇尚婉约美,那这个女皇恰恰与之相反,她是极富有攻击性的靡丽美。   不过,她的容颜,像极了陆姐姐。   凤毓眼风慢扫,上下打量月兮,月兮虽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面上却还算镇定,端庄地立在原处,大有凤毓不开口,她便也不说话的架势。   “你倒不怕我。”凤毓噗呲笑了一声,“我阿兄没同你说过,我是个疯子吗?”   月兮道:“回陛下,其实是有些害怕的,陆大人他同陛下兄妹情深,说的都是打趣的话,肹不会当真。”   凤毓又笑道:“你很实诚嘛,我就说,阿兄看中的女人,怎会是一般的庸脂俗粉。”   她的朱唇一张一合,眉头微微上挑,说话利落又爽朗。   月兮心间的不安散去了一些,道:“陛下过奖了。”   转而脸颊发烫。   什么叫阿兄看中的女人?   “不过他也真是过分,把你藏着掖着,难道还怕我抢走了他的心头好不成?”那头凤毓接着又说,“你呀,今后做了他的王妃,也要娶他个百八十个侧夫,气死他去。”   月兮听了这话,表情愈发窘迫,可面前的凤毓说这后半句话时,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了殿外,还特地拔高了声音,像是故意让什么人听见似的。   此刻若凤毓唇上有胡子,必得吹胡子瞪眼了吧。   凤毓收回眼色,望向对面一眼不发的月兮,突然勾唇,对她道:“不如,我为你挑选几个侧侍,包管生的好又会伺候人,那小嘴,叫的那叫一个甜蜜销魂,不能不要啊。”   月兮一怔,连忙摆手,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被凤毓一把拽住了手腕,朝宫外奔去。   ***   显京教坊司中。   歌舞升平,琴声悠扬,月兮和凤毓坐在宽敞的厢房中,身旁围着一大群男伎。   “来来来,嫂子别拘谨。”凤毓打坐式地坐在花锦蒲团上,热情地招呼一旁的月兮,“他们陪唱,陪聊,什么都在行,个个都是我养的极品。”   月兮嘴角抑制不住地抽动,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这些男伎确实个个容貌出挑,但瞅着身形瘦弱,像是一股风就能将其吹倒了一般。   凤毓一杯酒下肚,见月兮不说话,又道:“你放心,我没碰过他们,你随意挑选。”   “多谢夫人好意。”月兮微笑道,“肹就不夺人所爱了。”   凤毓盯着月兮,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一只酒盏砸下来,碰在案上发出一声碎裂响声。   整个厢房骤然安静下来,一众男伎连忙噗通几声跪倒在地。   月兮闭了闭眼,心中生出几分寒凉。   “既然你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我,不给我半分情面,那我也便没必要给你脸面了。”凤毓锐利的目光落在月兮身上,似要将月兮刺出个洞来,“我要同你比试一番,你若输了,就必须接受我的赠物。”   “夫人想同肹比试些什么?”月兮问道。 第61章 男伎 美男子出浴图   凤毓也不着急回答她, 中指指骨上别着一只海蓝宝石圈枝戒,反手敲击满是酒水的桌面。   发出清越的响声。   跪在她脚下的粉衫男子,哆哆嗦嗦抬起头, 重新寻了只干净的杯子,捏着双耳彩绘描金牡丹酒壶,为她续上一杯花酒。   “乖——”   凤毓挑眉, 尾音拉的很长,细长如削葱根的指尖捻住杯身, 慢慢举到胸前又一饮而尽,兰花指微翘, 指甲上的丹蔻嫣红若霞。   “不如,我们就来比作画吧。”凤毓放下酒杯, 媚狐眼中带着几分迷离,“我听说嫂子擅画, 那就比你擅长的,免得到时候你输了, 阿兄要说我欺负了你。”   月兮端坐在软垫上,微微一笑:“好,夫人想要如何比, 肹奉陪。”   凤毓睁眼,琉璃般的眸子中闪过一道精光:“你我一同画一幅画, 完成后掩了名字,给众人评判。”   “可。”月兮静静地点头。   凤毓又道:“不过呢,画常规的东西无趣, 我们今日就来画个有意思的。”   她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男伎,“都起来吧,把东西抬上来。”   男伎们纷纷瞅着凤毓的脸色, 慢慢站起身来,门外走进来几个护卫,手中抬着一只大木桶,和两名衣衫一黑一白,呈着笔墨纸砚的男伎。   白衣男伎抢先一步,走到凤毓身边,黑衣男伎默默望了他的背影一眼,稳步朝月兮走去。   “夫人,奴是侍奉您作画的下人。”   黑衣男伎跪在月兮身前,恭敬地将盛着墨彩纸笔的朱檀木托盘抬到额前。   月兮低头,扫了一眼,那朱盘中的上好纸笔,轻声道:“起来吧。”   男伎站起身来,弓着腰,走到她的身边,将绘画用的物件,一丝不苟地铺开在案上。   他身穿墨色大袖衫,宽袖随着动作摆动,散发出淡淡的沉香。身形不似其他男伎那般瘦弱,看起来要健壮一些。   厢房的正中间,护卫将木桶放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动,那只木桶宽大,足以容纳四五个人,桶面还氤氲升起细腻的白水雾。   月兮见之,有些不明所以,向凤毓问道:“夫人,我们是画……这个木桶吗?”   “当然没那么简单。”凤毓神秘地看了她一眼,命令那些女护卫,“把人带上来。”   女护卫们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押进来一个男人,护卫直将他押到冒着热气的木桶旁边,迫他跪在地上。   凤毓眼尾微微上挑,唇边漾起一丝玩味,说道:“今日我们便来画一幅,美男子出浴图。”   月兮愣了愣,目光移向木桶旁,跪着的那人,正是方才在栖梧宫前,被凤毓丢出宫外的男子。   她微张檀口,惊得说不出话来,直直望着那只木桶。   这,大庭广众之下,画男子的出浴图……   看来陆哥哥说的没错,凤毓确实是……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陛下何必如此百般折辱奴。”   跪着的男子抬头,脸庞坚毅,鼻梁高挺,一双星夜般的眼眸,直直盯着正座上的凤毓,视死如归,目露阴狠,像苍茫草原中的一匹恶狼。   “呵。”凤毓轻佻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玩笑话,她道:“祁烨,你莫不是忘了,你的命就是朕救回来的,若是没有朕,还轮的到你在这口不择言?”   她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冗长的紫纱裙摆,缓缓走到男子身前,伸出长指,挑起他瘦削的下巴。   “既然你的命是朕给的,那朕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死多么容易,朕还没欺负够你呢。不过朕也是慈悲为怀的,现下只要你现在同朕服个软,说一句,你错了,不该忤逆朕。朕便免了你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褪尽衣衫。”   凤毓俯下身子,她胸前的诃子承受不了那汹涌而下的压力,微微散开了些,正巧能让面前的人将里边美色瞧个五成。   祁烨的双手被缚住,双肩也被紧紧按住,压根就动弹不得,他冷冷地看着凤毓昳丽的脸,咬紧牙关,眼眸中满满地不屈。   凤毓微微挑起一侧的眉,松开他的下颌,悠然道:“扒了他的衣服,丢进去。”   “是。”   几个女护卫上前来,压住祁烨的手脚,就开始撕扯他的衣物。   衣衫破碎的声音响起,碎布漫天飞散。   “陛下!”   不远处传来月兮的一声呼唤,凤毓侧头,望向她。   月兮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陛下,这场比试,肹认输,是陛下赢了。”   凤毓一听,故作惊喜地睁大了眼,道:“哦?真的么?那嫂子可就要如先前所说,在此处挑选几个侧侍回府了。”   她的声音中还带着几分俏皮,像是个偶然捡了许多糖果的小孩。   “好。”月兮面上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袖中的手指微动,“那这……就不用在继续了罢。”   凤毓将目光移回到祁烨身上,祁烨已被扯开上衣,露出精壮分明的胸膛。   “停下。”她启唇,蹲下身来,女护卫们不再撕扯男子的衣物,依旧用力箍住祁烨的手脚。   凤毓居高临下,伸出纤长的指,抚上祁烨的薄唇,往下慢慢滑过喉结,捏住一颗紫葡萄。   祁烨地眉心拧成川字,凤毓凑到他的面前,长长的羽睫几乎与他相交。   “如此吧,什么时候答应做朕的侧侍,朕便不再欺负你。”   祁烨眼中泛起幽光,刚要开口,就被凤毓打断:“先别着急答复,好好想清楚再同朕说。”   凤毓轻轻拍了拍祁烨宽厚的肩,肆意大笑几声,“把这些东西都撤下去。”   说罢,她抬步款款回到座上,一掀宽袖坐了下来,对月兮说道:“嫂子,你可想好了,带哪些人回去?”   房内的木桶被抬了出去,女护卫将祁烨押解出门,月兮身边的黑衣男伎也将案上的纸笔收拾好,退出房内。   此刻双臂上的鸡皮疙瘩还未散去,月兮僵硬地笑了笑,道:“陛下莫急,肹还未选好,我再好生瞧瞧。”   “好呀,不急,嫂子慢慢看就是。”   凤毓又执起酒杯,一杯接着一杯饮了起来。   房中的男伎舞的舞,唱的唱,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月兮轻抿了几口茶,觉着浑身不大自在。   她从小虽也爱闹,但毕竟养在深闺,是父皇和母后珍屋贮之,以琼浆玉液浇灌长大的金枝玉叶。方才这一幕,她属实是第一次见所见,如此荒唐的景象,已足够让她消解许久。   月兮放下茶瓷,同凤毓说了声,想要出去透透气儿。   凤毓已有些醉意,身子倚在案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她。   她松了口气,走出房中,白珠就候在门外,见她安然无恙,上前道:“姜姑娘,没事吧。”   月兮摇了摇头,问道:“你家大人回府了么?”   “还未。”白珠答道。   一缕霞光照在檐下的铜铃上,铜铃随风,叮咚轻摇,月兮抬头望去,夕光洒在她的面上,为她莹雪的肌肤敷上一层暖光。   月兮收回眼色,小步走出廊道。   陆哥哥未归,看来她这边纳人,是不可推辞了。其实收几个人也没什么,左不过能留在王府帮衬着其他人,可眼下令她忧心的是,陆哥哥与女皇之间,确如传言那般心有芥蒂,女皇明面上是要送她人,实则是让那些人借此混入王府,充当女皇的耳目。   “白大人,陪我去院中走走。”月兮步子缓慢,往庭院中行去,白珠跟在她的身后,答了声是。   庭院中假山曲径,拱桥流水,溪边盛开了一大片三色堇,黛紫的花瓣渐变微白,形状像是一只只蝴蝶。   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清香,月兮松下肩膀,俯身抚上了一叶紫瓣,轻嗅。余晖若纱网般落下,盖在女子的周身,精美的衣绸上像是渡了一层金。   白珠看着眼前这一景象,目光变得柔和,这样灵隽温婉的姑娘,也难怪主子会对她动心。   “弄死你个贱货,敢抢我们的活干,打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窸窸窣窣的杂响传来,将这美如画卷的场景打乱。   月兮闻声环顾四周,那叫骂声还在,伴随着混打的声音,她又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些声音似乎是从假山的另一头传来的。   本不欲去理会,毕竟这里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她初来乍到,还是少招惹事端为妙。   刚想招呼白珠往回走,却见一人从假山中仓皇逃出,不慎脚一歪,趔趔趄趄跌落在三色堇花丛之中。   紫瓣纷飞,那人从花丛中仓皇抬头,他身穿黑色素袍,固发的木簪已落,发丝散乱,一身狼狈。   正是方才在厢房中,为她布上笔墨纸砚的男伎。   还未来得及逃,假山内又紧跟着冲出三名男伎,逮住那黑衣男伎就是一顿踢打。   口中还念念有词。   “贱货,让你抢功劳。”   “方才那活是我们的,你也敢偷。”   “还指望陛下看上你是吧,也不照照镜子。”   黑衣男伎蜷着身子,任由他们打骂,愣是咬唇一言不发。   月兮停下脚步,思忖片刻,唤了句:“住手。”   三名男伎回头望过来,见到她,嚣张的气焰立马熄了不少。   前不久,他们三亲眼看见女皇领着这名女子进了厢房,女皇从前甚少带人来教坊司,今日却为这名女子破了例,想必她的身份定不简单,是他们万万吃罪不起的人物。   他们弯腰赔笑:“这位夫人,请问有何贵干?”   月兮看向地上被打的男伎,道:“这个人,我要了。”   ***   回到摄政王府时,夜已深蓝,明月相照,清泉桥下。   陆洵还是没有回府。   月兮拖着疲累的身子,踱过石桥,往若水院走去,黑衣男伎紧跟在她身后。   在快要下桥时,她不慎一脚踩空,伸手去抓玉栏也没来得及抓住,身子向前扑去。   白珠吓了一跳,刚要伸手去扶她,面前掠过一道黑影,速度快得惊人,拦腰就将月兮抱在怀中,扶正了她的身子。   月兮抚了抚有些胀痛的晴明穴,抬头望向面前的人。   银白的月光落在她的眸中,明亮剔透。   黑衣男伎的目光与她相接,飞快放开了她,道:“主子,奴冒犯了。”   他的额前冒出细汗,双臂也在微微颤动。   月兮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男伎犹疑了片刻,伸出手,挠起衣袖,露出两条赤.裸的臂腕。   他的手腕上布满了肿痕,纵横交错,像一条条带血蜈蚣。   月兮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唇:“这些也是那些人打的?”   男伎摇头,道:“是教司坊的管事打的,她们……嫌我不愿伺候人。”   月兮沉默下来,看着他臂上的伤。   女皇说过,教坊司的男伎随她挑选,她选了他带回府中,正是因为撞见他被打,倒不是心疼他在教坊司过得辛苦。   而是这样的人,是线人的几率会小些。   这一身伤,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刚想说些什么,只见男伎身后的门骤然打开。   陆洵从门外慢慢走来。   “月兮,听说你带回来一个侧侍?”   语气闲适中带着微酸。 第62章 秦徊 心有不甘。   白珠弯腰行礼, 道:“主子。”   “陆哥哥。”月兮向前移了两步。   银白的月光落满了整个院落,紫藤花在花架下微荡,陆洵踏着清风而来, 墨蓝衣绸扬起。   他走到月兮身前,褪下外袍覆在月兮身上。   月兮身上穿着的纱衣明贵却单薄,现下深更半夜, 雾露重重,空气中夹着凉爽, 他还是怕冻着了她。   “陆哥哥去了这么久,可是有要紧事么?是不是李浥尘他……”月兮问道。   “嘘。”   听了那个让人不悦的名字, 陆洵制止她再继续说下去,手上不紧不慢地为她系着袍上的衣带。   黑夜中, 那名男伎立在他们身后,目光幽暗了几分, 却无人察觉。   系好带子后,陆洵问道:“今日, 她吓到你了?”   他问得轻描淡写,藏在袖中的手指默默紧了紧。   “不算被吓到,吃惊倒是有些, 周国的女子豪迈十足,与曌国, 当真一点也不一样。”月子摇头,笑着说,“不过依我看, 陛下她,虽行为大胆,但也不失可爱, 她并没有刻意为难于我,我今日在教坊司的时日长,玩得有些累了。”   陆洵望着她,眼含笑意,静静听她说完,牵起她的手腕,往若水院行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水土,养出来的人自然也不同。”   “嗯。”   月兮点头,赞同他说的话,各国有各国的法制和信仰,周国以女子为尊,所以女子在周国,就像男子在曌国。   “不过她到好,见不得我自在,硬是给你送了个侧侍过来。”   这话说的,怨怼中带着几分醋意。   月兮藏住笑意:“陆哥哥又胡说,侧侍在曌国是妾的意思,我又没娶人家,怎叫侧侍。”   陆洵轻笑:“我若是曌国人,一生一世也只娶心悦之人,但愿我未来的王妃也只有我一个夫君罢。”   “月兮,你说是不是。”他加了句。   月兮连忙应道:“是是是,陆哥哥今后一定会与王妃伉俪情深,一生一世的。”   “那就好。”尾音悠扬。   空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少倾,月兮望了陆洵一眼,问道:“陆哥哥,边境那边,还好吗?”   她没忘记这事。   陆洵微微侧头,语气轻松:“没什么大碍,有你和无忧在我这,他可不敢对大周发兵。”   月兮一怔:“呃,我细想过,那日我就这样走了,李浥尘眼下必定恨极了我。陆哥哥你莫要太过高估我在他心中的分量。”   “怎会,月兮,他爱你。”陆洵顿住步子,垂眼望着她,“否则,他早就领兵攻打大周。怎会过了大半个月,还无所动静。”   “你很好,不要太妄自菲薄。”他怜惜地抚了抚月兮柔顺的发髻。   月兮叹了口气,道:“从前我也以为他对我尚有余情,可自从那日,陆哥哥你从赵河手中将我救走,后来我回到宫中,他不分青红皂白,将一切过错推到我身上,肆意羞辱折磨我数月。”   “我便歇了那些心思,再也未想过后来他待我好,也不过是为冤枉了我而愧疚。”月兮继续说道。   夜凉如水,周遭静悄悄的,偶尔响起几声蛙鸣,月兮的声音若林籁泉韵,轻声细语,入耳动听。   陆洵一边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   李浥尘爱她,他是知晓的,他算到李浥尘不舍对她下狠手,这才走了那步棋。如此,也正好让月兮对李浥尘死心,届时,他便可将她连人带心,接到大周来。   他从来都不是个好人,那些圣人,说什么爱就要成全对方。   他只当耳旁风,眼前雾。   他爱月兮,因此一点也看不惯月兮钟情于别人。   尤其是李浥尘,若不是那些年他必须维持着女儿身,后来又回了大周。月兮的心中人,哪有他李浥尘什么事。   明明是他先遇上月兮。   陆洵手中拳握得越来越紧,眼光投向面前的少女时,心口还是抑制不住地刺痛了一下。   如今说这番话的月兮,俨然是一副受尽了磋磨的模样。   他握住她的双臂,道:“除了下毒,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月兮低阖眼帘,轻轻摇头,“此后,他说爱我,我再未信过,他的态度改变,不过是见我死了心,又怀恋起从前的日子,心有不甘罢了。”   陆洵心口窒住,将她圈在怀中,顺着她腰后的缎发。她的身子纤窕,哪怕披着他的衣,也只有细如嫩柳。   他实在想不到,她究竟受了多少苦。   “都过去了,李浥尘他该死,我定会助阿霂,夺回帝位,到那时,你还是尊贵的公主。”   “陆哥哥,这是我们两族的恩怨,其实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月兮不着痕迹地离了他的怀,立在一旁。   陆洵身形微僵,望了她片刻后,收拾好沉重的心情,温煦一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天色已晚,睡美人儿该去歇息了。”   “睡美人”,这三个字勾起了月兮对美好往事的回忆,她面色缓和下来,“好,陆哥哥也早些回屋休息。”   陆洵再次握住她的手腕,道:“我先送你回去。”   二人继续朝前走去,白珠跟在他们身后,忽而想起些什么,回头看过去。   黑衣男伎还立在原处,他双眸中血雾翻涌,矗立在黑暗中,定定地望着姜姑娘的背影,岿然不动。   白珠蹙眉,唤了一声:“还不跟上。”,那人才恍然回过神,低头跟上。   若水院前,陆洵立在院前,望着月兮一步步迈进院中,白珠在月兮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黑衣男伎也想继续跟随进院内,刚要抬脚,就被陆洵喝住。   “站住。”   男伎微微侧头,立在原地。   月兮进了院后,回头朝陆洵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   陆洵浅笑,望着她的眼眸中脉脉含情。   直到那抹倩影完全消失在他的眼前,脸上的温情尽褪,峻寒攀上他的面颊,陆洵抬步,缓缓踱到黑衣男伎身侧。   “叫什么名字?”   言语失温,与在月兮面前的陆洵,判若两人。   黑衣男伎低垂着头,周身纹丝不动,不卑不亢答道:“秦徊。”   陆洵凤眼稍斜,扫了秦徊一眼。   往常这样的教坊司男伎,若是见了他,无不身影瑟瑟,跪下以额触地,不敢抬头看他。   “陛下命你潜伏在她的身旁,有何目的。”   陆洵慢悠悠说道,话中并没有疑问的语气。   “殿下这话,奴听不明白。”秦徊道。   “你可以听不明白。”陆洵步步朝他逼近,附在他的耳侧,道:“陛下既然让你来了,以我摄政王府的待客之道,自是不能将你逐出去,不过你愿为奴,我也便成全你。”   “今后这阖府下人的衣,就交给你了。”陆洵嘴角擒起一抹诡异的笑,“还有,每日寅时必须起身,这是我王府的规矩。”   他说完,转身离去了。   秦徊冷眼看着陆洵渐行渐远地背影,薄唇紧抿。 第63章 娶我 做我的王妃。   月明如镜, 墨蓝的天空中点缀着几枚星子,一个男仆人推开一间青瓦泥墙的屋门,秦徊在他身后, 走进屋内。   屋子里堆满了盛放脏衣物的木盆,灰白的墙壁上挂满木刷竹刷和搅衣棍,角落中有几捆柴火和一大叠微乱的稻草秸秆。   “以后, 你就住这,殿下吩咐了, 这些个衣物,明日日头落山前, 必须洗完。”   秦徊眸光微敛,望了眼比他人还高的脏衣服, 道:“我若没洗完呢。”   男仆张继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就自求多福了, 兄弟,我悄悄同你说啊。”   张继凑到秦徊耳侧, 压低了嗓音道:“我们摄政王殿下啊,你别看他表面瞧着温和,实际内里肃厉得很。府中如果有人故意生事, 不服管教,殿下对付人的手段可多了。别看你是陛下那来的人, 你就能抱着侥幸的心思,我们殿下做起事来可是不管不顾的。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触了他的霉头, 就等着备受煎熬吧,轻则打断了腿逐出去,重则直接暴毙……”   “慢走不送。”   秦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径直走到一张破旧的椅子前坐下,身旁的八仙桌上空落落的,连壶水也没有。   “嘿——”   张继咦了一声,“我苦口婆心说这么多,你还不领情。全府上下都看得出来,殿下很是中意若水院的姜姑娘。若水院知道吧,那是府内最大最豪气的庭院,本是留给未来王妃住的院子。而且若水院原也不叫这个名字,从前叫什么朝霞流芳,是姜姑娘来,咱殿下才特意改的。你以一个侧侍的身份进府,说实话,殿下没把你直接丢出去,都是看在陛下的面上……”   “出去”秦徊忍无可忍,再次打断他。   眼神中含有冰尖,轻飘飘觑他一眼,张继只觉着后背脊骨上冷意直冒,讪讪退到门外:“罢了,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飞快跑开,像只偷了油吃的鼠。   门外月色映进来,浮在灰黑的地面上,夜风吹的门左右摇摆,哐哐直响。   秦徊环顾四周一圈,连一张床也没有。   他冷笑一声。   一道黑影自门外闪入,迅速关上门,走到他身侧,单膝跪地,“主子,府中暂且没有寻到夫人的相关线索。”   “继续盯着,陆洵诡计多端,若是再无丝毫发现,待我保住皇后,就令卫将军领边境之军,踏破周国的布防。”秦徊道。   “是,主子。”那人抬头,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他同秦徊一样,都是易过容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墨玉细颈瓶,对秦徊道:“主子,这是涂抹在伤疤上的药膏,您为了接近皇后殿下,也太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   先是暴瘦,然后又纵着教坊司那群人殴打出一身伤,只为借此混入王府,来到皇后的身边。   而那姜皇后,那日撇下主子,同敌国摄政王逃离曌国,如今在这东周,活得如鱼得水,恣意享乐,哪管主子死活。   真不知她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这般本事通天,令曌周两国最尊贵的男人,通通拜倒在她的石榴香裙之下。   李浥尘还带着一脸易容妆,他接过墨瓶,捻住冰裂纹的瓶身,淡淡幽光印入他的眼眸之中。   良久,他把药瓶放回玄褐手中道:“将此物收回去,我屈身于此,做的就要逼真些,涂抹上等药膏算什么意思。”   “主子……”   ***   翌日午后,日头将盘旋在空中的薄云晒化,照在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王府内。   王府伴水依山,一条清澈的泉溪自山间而下,流入府中,在那偌大的府邸中形成一条银白的流苏带。   阳光明媚,溪水缓缓流淌,面上耀着点点皙光。   陆洵怀中反抱着无忧,立在白玉拱桥上,他身旁的一个男仆正在往溪中投喂鱼食。   赤金锦鲤在一望见底的水中游动,偶尔探出头,跃去争抢鱼食,水面上激起一片片银浪。   “咕叽咕叽……”   无忧目不转睛盯着那些鱼,小身子扭来扭去。   陆洵将他搂在怀中一瞧,发现无忧嘴边的口水又将下巴下的小衫湿了个透。   他低笑一声。   这个小馋猫,原是让他看鱼,他倒好,满脑子想吃了人家。   那今日的晚膳就再加一道黄鱼汤罢。   “娘亲给你取的这名字不大对。”陆洵拿了洁帕擦无忧的小嘴,“你该叫好食。”   无忧眨了眨圆圆的眼,朝陆洵哼哼唧唧拱着身子,像只蚕宝宝。   陆洵笑话他,他似乎并没有生气,也不知是不是听不明白,脸上带着笑。   真乖。   陆洵望着怀中的圆滚滚的孩子,眼中一片温和。   这是他最心爱姑娘的孩儿。   若也是他的孩儿,就最好不过了。   目光移向桥边的紫藤架,月兮正在淡紫的花朵串下,纤纤长指执笔,仔细绘着一幅蝶念花。   她已在里头待了快两个时辰。   陆洵望着重重芳菲中的娇影,对身侧的男仆陆六道:“去告诉贮珍阁,卖给李浥尘的东西,再翻两倍金。”   “是,殿下。”   “还有,月兮画得纹样要留一份在贮珍阁,制衣亦或是镌在花瓶上,都不准叫他买断,免得月兮起疑。”陆洵又加了句。   陆六怔了怔,心想道,不愧是殿下!太高明了,抢了人媳妇孩子,还要去抢人银钱。   简直就是他们周国男子的楷模。   他暗暗朝陆洵竖了个大拇指。   ***   这头月兮画好,把画轴抱出来,晾在陆洵专门为她准备好的晒画石上。   “月兮,画好了?”   她侧头,看见陆洵抱着无忧,从桥上走下来,月兮道:“画好了,陆哥哥久等。”   在一旁的金缠枝玉兰花盆中净了手,擦尽水,陆洵已经走到她的身旁。   他看了眼石上的画,用料大胆,色彩鲜明,数只彩蝶飞翼展翅,像是要飞出这花布。   “我家的月兮如此优秀,今后我都不想再去上朝,只想卧在府中,由你赏一口饭吃。”陆洵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好呀,陆哥哥就帮我带着无忧。”   月兮只当他是在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伸出指,勾了勾陆洵怀中无忧的小下巴,摸到微微湿润。   “又想吃什么了?无忧小家伙。”   “咕叽,咕叽……”无忧憨憨地笑了起来。   月兮伸手,欲把无忧抱过来,陆洵却没有放开无忧,他道:“你刚忙完,先歇会,无忧我来抱着。”   陆洵一手圈着无忧,一手圈住月兮的手腕,将她引到紫藤花下的螺钿宝椅处。   “坐。”他道。   月兮绘画一直是站着的,此刻确实感觉到有些腰酸背疼,不过她的心是愉悦的,她爱画,时常一画就是好几个时辰,而且那些画还能换些银钱。   贮珍阁的掌柜说她画的图样精美,绣在衣衫上后,引得京城中的贵女们疯抢,一个月下来订单翻了三四倍,于是便与她定了一年的合同,每月三幅即可,除却定金,每卖出一套衣衫或首饰,就往她的账上加去卖出价位的十分之一。   如此一来,她也算月入百金了。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她的画总有人高价买去,据说一个曌国人买的最多。   难道……   不,不对,绝不会是李浥尘。   她并没有在画作上署下真名名,同玉蕊夫人签订合同时,也是用的化名——长欢,曾经的笔名“清月”,因其中一字取自李浥尘的字“清规”,所以被她彻底废弃了。   李浥尘应该不会知道,长欢就是她。   那这么说来……   她的画当真如此受欢迎?   罢了,不想了,自从她不再是金贵的嫡公主后,便深有体会金银的重要性。   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没有银子,是万万不能的。   能收到银子便好。   月兮思毕,两手理了理裙摆,坐下来。   椅子上铺了一层天鹅绒锦衾,柔软又舒适,一点儿也不硌人。   陆洵自她的身旁坐下,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无忧。   他把无忧放在椅上,从袖中拿出一只圆润玲珑的白玉瓶子。   “这是白芙膏,润肤润手,都有奇效,贮珍阁的新物件。”   时常看月兮握笔,没有上等的护手膏怎么行。   陆洵拿起月兮的手,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手心。   没有记忆中那么柔软嫩滑。   他眉心微皱,揭开瓶盖,用指取出少许,搽上月兮的手背上。   月兮收回手,在胸前双手交合,抹匀后,放在瑶鼻间闻了闻味道。   丝缕玉芙蓉的清香钻进她的鼻间,沁人心脾。   确实是好东西。   “多谢陆哥哥。”   “同我谢什么。”陆洵抿唇一笑,把白玉瓶子放在她的手心。   “哼唧……哼唧……”   月兮看向身下的扭动的无忧,孩子浑身白白嫩嫩,小巧可爱的鼻头上泛着微红。   她勾了一点香膏,点在无忧的鼻尖,“香吗?小阿宝。”   无忧闭眼皱了皱鼻子,又睁眼笑起来。   陆洵在一旁,温和地揉匀了无忧鼻尖的白芙膏,俯下身与无忧鼻尖相抵,轻轻晃首逗他。   “无忧要快快长大,保护好你的娘亲。”   他抬起身来,握住月兮的手,定定望着她。   “月兮。”   “嗯?”月兮投去疑惑的眼神。   陆洵接着说道:“娶我,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我来照顾你,照顾无忧,给你们一个安稳的家。”   清风吹落淡紫的花瓣,几片落在二人的发上,薄瓣存香。   远远遥望,就像一双璧人。   “轰——”   小溪上游骤然水花四溅,巨大的冲击声将二人打断。   溪中飘下来一大叠灰扑扑的东西。   月兮抬眼望去,竟是一些粗布麻衣。   一个墨色人影,立在小溪上游的嶙峋怪石旁。   是秦徊。 第64章 回家 我要杀陆洵。   陆哥哥突然说出这番话, 月兮心中还是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一直以来,她都当他如亲兄长对待。   而陆哥哥, 却心中有她。   他说要她成为王妃时,她木在那,一时间不知该答些什么好。   而这时, 溪上传来的一声巨响,将她愕然的心思打断。   “嘣——”的一声, 上游立着的秦徊跳入水中,银花四溅, 随着溪水流下,他抓住木盆, 试图将浮在水面上的衣衫捞起,却在快要触到衣衫后, 松下肢体,显得有些手脚无力。   他又扑腾了几下, 然而衣衫非但没能捞着,还越漂越远。   陆洵黑着脸抱好无忧,从宝椅上立起身, 他抬眼眼神示意不远处的侍卫,过来收拾残局。   两个侍卫得到他的指令, 若林中鸟兽,从假山后弹出,直奔小溪中去, 三两下就把溪泉中“挣扎不断”的秦徊,拽出水中。   三人落地,侍卫们跪在月兮和陆洵的脚下。   “你们, 去把水里的脏东西清理干净。”陆洵的声音很温和,似乎不愿吓到怀中的小肉包,他低头,看着无忧,“可别把我家小无忧的鱼,毒坏了。”   “是,主子。”两名侍卫离去。   只留秦徊一人,周身水淋淋站在空地上。   月兮眼中浮起惊浪,问道:“秦徊,你怎在此处?”   秦徊弯下腰身,朝她行了个礼,“主子,殿下命我浣衣,衣物飘落水中,我本欲去打捞,却没想到上流溪水湍急,我……”   他看似委屈地垂下头。   陆洵含笑,道:“你这么说,倒是我不该让你做些事了,本王府中不养闲人,你若做不了,就回教坊司去罢。”   “殿下,我之擅长,并不在浣衣。”秦徊抬头,对月兮道:“主子,府中下人的衣物过多,不是秦徊惫懒,而是我当真洗不完。您若不信,可随我去瞧一眼便是。”   他拱手,湿漉漉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条条结痂的伤疤,又道:“我是主子您带回来的,那便是您的下属,还望主子莫要……再丢下奴。”   秦徊说完,抬起头看向月兮,湿润的眼中眸光灼亮。   条条伤痕落入月兮眼中,她仰头去看陆洵,陆洵微皱的眉豁然松开,与她目光相接。   “陆哥哥,他身上有伤,都是教坊司的人打的,暂且做不了粗重的活,若你就这样送他回去,他怕是活不了了。不若你安排他做些别的吧,每日清扫地面的落叶也好。”   “清扫落叶,已有专人去做,不缺他一个,他做了别人的活,那别人又该做什么?府中刚巧缺个浣衣的男仆,我方才让他填补空缺,他倒好,金贵。”陆洵斜了秦徊一眼,转而笑眯眯对月兮道,“不过既然你说了,那我便再替他安排一份差事。”   秦徊看了二人两眼,眸中墨色浮沉,他上前一步,道:“主子擅画,秦徊亦是如此,且秦徊对制墨略有研究,兴许可以帮到主子。”   “哦?”陆洵挑起一边薄唇,眼神半讥半讽,“我听说,你们教司坊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此说来,你应该还会书法,不如为月兮抄写一遍静心经。”   秦徊闻之,不动声色。   《静心经》动则百万字,陆洵是想抄废他的手,还是想核对他的笔迹?   只可惜早年东荡西驰,招兵买马,他早练就一身本领。   写出两幅不同字样不在话下,抄写的字再多也不会露出破绽,这点小事根本奈何不了他。   “主子,就拿您刚绘好的画来说。”秦徊直腰行至晒画石边,对月兮说道,“您看这只蝶,主子晒了如此久,依然没能晒干此画。”   秦徊以指轻触紫蓝蝶翅,抬手,只见指尖沾上湿墨:“这已是大周最好的宣纸,而墨彩依然洇入纸中,晕染开去,十分影响画作的效果,若能在墨彩中加入白蒸酒和桂枝苓固色,那么这些问题将迎刃而解。”   他音色清泠,口齿明晰。   月兮走过去,望了一眼那幅画,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如此看来,你是真明白人。”   周国的墨彩不如曌国,她本想买些原料,回来自己熬制,却不曾想连原料也是曌国独有,她想买都买不到,正想着寻些可以替代洇墨的材料,却没想到,他竟帮她寻到了。   “既然这样,今后你每日午时二刻来此处,帮我晒晒画。”月兮道。   目光落在他微湿的鬓前和狰狞的腕伤上,她关怀了一句,“你这伤,还有这身水,快去处理一下吧,免得感染风寒。”   秦徊定定地看着月兮,身前的她,细长的柳眉落下点点酥意,嗓音甜蜜,玉软花柔,性子软的像一只雏莺。   最重要的是,她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对他的关心,没有一丝淡漠和仇视。   他压下心中那股想拥她入怀的强烈欲望,轻声答了句:“好,主子。”   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温和,她不知,方才他在怪石旁,看着她和陆洵两人恩恩爱爱如一对神仙眷侣的模样,他有多心痛。   心痛到恨不得毁了整个东周。   夕阳西下,陆洵望着二人,长指在无忧的后背上轻点,唇角笑意未泯:“月兮,前几日同你说的,碧霖山真人今日来了信,说愿意为你母亲袁皇后医治。”   月兮转身,讶道:“当真?碧霖真人答应了?”   陆洵走过来,到她面前停下:“自然是真的,我何时诓过你,今晚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启程去碧霖山。”   “陆哥哥,你是如何说动碧霖真人的?可不准瞒我。”   月兮心中愉悦,希望像是一颗颗色彩缤纷的烟火,在她的脑海中绚烂绽放。   先前在曌国国都盛京,云陵大师曾为母后诊过脉,说母后之前中的毒已入骨髓,虽尽力清除了余毒,可母后如今的症状,他也医治不了,只能用些药,调理母后的身子。   她来到东周后,陆哥哥告诉她,他们国家有个女神医,专为女子治病,精通妇女科证,只是近几年来女神医年纪大了些,搬回老家碧霖山去了,然而上山求医的人依旧颇多,日日游人络绎不绝。   碧霖山与翊国毗邻,是东周和南翊的交界处,于是有些翊国人也会去拜访这位老太太。只不过老太太喜静,来访的人多,她便在山下立了个木牌,上面写了几行字,意思就是每日只接待十人,无论富贵。   她那时就想,云陵大师医术精湛,各国人尽皆知,但他毕竟是男子,术业有专攻,或许他在妇科方面,会稍稍不如那位碧霖真人。   于是她便同陆哥哥一起去了碧霖山,却没想到碧霖真人每十日便要休三日,这三日里不见客,而他们的拜访日也排到了三月之后。   没法子,为了不乱真人立下的规矩,她只好带着母亲,同陆哥哥一道回了显京。   而且母后并不是很适应显京的气候,直到今日,若未及时用药,还是会出现胸闷气短恶心之症。   可如今的曌国,早已回不去了。   陆洵觑着面前满脸悦色的姑娘,笑道:“心诚即可。”   “陆哥哥……”   月兮满脸感激,喜形于色,无忧在陆洵怀中又开始“咿咿呀呀”起来,月兮把无忧抱过来,贴上他若剥了壳鸡蛋的光滑小脸颊,道:“无忧,是不是饿了?”   “回院中用膳吧。”陆洵说完,目光越过母子俩,挑衅般瞥了眼秦徊,道:“来人,带他下去。”   秦徊浑身僵着,任由仆人箍住自己的臂膀,将自己拖下去。   月兮和孩子的身影,在他的眸中慢慢缩小成点,直到她们彻底消逝在他眼中。   ***   沉沉黑夜如幕,覆上整个大地,陡壁之上,凉风料峭。   秦徊穿着一袭黑色紧身衣,负手伫立在悬崖边,林间飞来几只墨影,划过空中若电。   “主子。”   暗卫门纷纷单膝跪地,只一人,带着灰银面具,依然长身鹤立。   微风拂起秦徊的衣角,他缓缓转身,垂眸看着那群暗卫。   “主子,属下等并未发现夫人的踪迹,只寻到些蛛丝马迹,还是十余年前的东西。”   “可确定夫人,并不在显京。”   秦徊静静听完,道:“去碧霖山,朕要杀陆洵。”   “另,不到万不得已,别现身,朕不准皇后有事。”   “是!主子。”   那些暗卫说完,点地而起,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习习晚风中,蒙面人还立着,目不斜视地望着秦徊。   “这是我东周用于易容的药物,给你续上。”他道,“我为你办的事,都办到了。”   带着面具的男人抬起手,张开掌心。   手中赫然出现了一只墨色瓷瓶。   秦徊慢慢上前,将瓷瓶拿起,道:“我答应你的事,也会做到,放心即可。”   话毕,秦徊翻身一跃,跳下了悬崖,蒙面男子剑眉一拧,疾步走到悬崖边缘,往下看。   巨大的黑雾笼着山林,墨蓝色天空映出几分夜光,与远处的苍山融汇于一体。   悬崖下已没了秦徊的身影。   山下的摄政王府陷入沉睡,四处都透出宁静,只有寥寥几处院落,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秦徊趁院中无人,悄悄回到那个堆满脏衣衫的屋子。   他站在屋外,深深望了眼若水院的方向。   秦徊,秦徊。   清规,月兮,一同回家。   这是他化名的由来。   若水院那边一片阒静,最后一道暖光也在那一瞬间熄灭,风吹过竹林,传来窸窸窣窣的沙沙声。   秦徊收回目光,朝门口行去,刚想触碰木门。   里边的烛火骤然亮起。   他双眼微眯,伸手一拂将门推开。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破旧的八仙桌前,她长发柔顺,勾在白嫩的耳垂后,两只玉簪随意拢了个鸦发小髻,半数乌发垂落在楚楚柳腰后。   秦徊双瞳微搐,女子慢慢回头。   露出那张熟悉而绝美的脸庞。 第65章 真人 姑姑……   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紫粉罗兰绣边的高领披风, 双手白玉无瑕,一只握了盏油灯,另一只指尖捏着一跟火柴。   火柴尖上焰舌缠绕, 火还未熄,月兮顿在原地,注视着他。   “嘶——”   赤苗添上她的指尖, 月兮低声抽气,松开指, 火柴脱落,飞到空中, 赤光一闪,化为灰烬。   秦徊冲上前去, 夺过她手中的油灯,几滴辣油溅出, 打在他的手背上。   他浑然不觉,撂下油灯后, 握住月兮的手,捧到唇边轻轻呵气,莹润的指尖因灼伤而泛红, 秦徊张开薄唇含住她的手指。   指尖一片濡湿,月兮微怔, 乌亮的眸中掠过惊色,她触电般抽回手,看着秦徊身上的黑衣, 道:“秦徊,天色这么晚,你去哪了?”   “主子, 奴方才,给一个叫张继的下人,送去新洗好的衣衫。”   秦徊不慌不忙答道,面上波澜不惊。   面前的姑娘容色微郝,几缕红霞染上她雪白的脸颊,他心尖触动,手指紧了紧袖口。   倒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个破败的地方,还是深夜。   还好,他在入府后就把夜行衣褪去了。   月兮环顾四周,屋子里还堆着许多未洗的衣衫,横梁上也遍布蛛网,满地都是湿润的黑灰,她道:“看来这活确实重了些,你就住在这么?”   “是,殿下安排的。”   她眨眨眼,转身面向八仙桌,秦徊望眼过去,只见桌上放着一只镂花朱漆食盒,月兮从盒中取出一只茶壶,往青瓷中倒了一杯水。   秦徊走到她身侧,食盒中还有两小碟芙蓉酥和如意糕。   点心精致小巧,盛放在巴掌大的青花瓷旁中。   月兮将茶水递到他的手中,道:“陆大人平日里待人很是和善,许是你入府的身份尴尬,所以他才对你有失偏颇。”   她抬头望入他的眼中,面容清隽,眉尾带着点点湿意,像是前不久刚润过面。   “所以,你莫要心生怨恨,陆大人他很好,你也无大过错。”   秦徊接过她手中的茶盏,热温从杯壁溢出蔓延到他的指腹,再探入肌理,伴随着她低软的嗓音,涌入他的心中。   暖意融融。   却也夹杂着几片碎冰。   她句句维护陆洵。   杯中茶色生香,他抬起手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小口。   是甘甜的。   眼前的姑娘看着他饮下茶水,一双雏鹿眼微弯,道:“你喝了这茶,我就当你不会将今天的事放在心上了。”   秦徊放下茶盏,唇上恢复了一丝血色,慢慢道:“主子,你放心,我不会记恨殿下。”   “那便好。”月兮朝他一笑,灯光下,她温婉的面容愈显姝丽清透。   一缕青丝从她的鬓前滑落,她伸手,小指一勾,拢到耳后,纤长的指自耳轮滑过,停在白嫩的耳垂边片刻后,收回锦袖中。   “明日我要去碧霖山,你便不用去帮我晒画,我会让人来,给你重新安排一间屋子,今日,你便暂且再这里屈就一夜。”   “主子,带上我可好?”秦徊这话脱口而出,他上前一步,道:“我愿为主子拿行礼。”   “这......”月兮的面上露出几分为难。   秦徊缓缓伸手,欲拉住她的衣袖边缘,却又顿在空中,他低声请求:“主子,带我一同去吧,别抛下我,主子......”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半条疤痕露在腕间,月兮见之,眸中异光闪动,像是不忍的模样。   她道:“好,你同我们一起去。”   秦徊抿唇,“嗯”了一声。   “也不知你有没有用晚膳,这些都是膳房里新做出来的点心,你若饿了,就吃些。”月兮从食盒中拿出糕点瓷盘,放在桌面后,她盖好盒盖,道:“我该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主子,奴送你。”   月兮把食盒挽在手腕间,摆摆手,道:“不用了,有人在若水院前等着我,你安心留下吧。”   她说着,往开着门的门口走去,秦徊的视线,全落在她的背影上,他送她到屋外,目送她一步一步离去。   长廊转,明灯耀,绿枝低垂,投下一片交织墨影。   月兮挎着食篮,一手按在心口,走过一段围圃,好一会儿后,她停住脚步回头。   秦徊待着的那个小屋,早已不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望着那个方向,抓着食盒的手,暗暗紧了紧。   ***   次日,月兮带上袁后,和陆洵一行人走上了去往碧霖山的路。   天空中万里无云,日光当空朗照,碧霖山是一座圆台形矮山,山上绿植繁茂,郁郁葱葱覆盖着整座山体,偶有银光闪耀,细眼一瞧,是几条瀑布,如玉带般挂在林间。   一架四驱长马车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缓慢向上行驶。   马车的一侧帘子撩起,露出一张玉婉清柔的面容。   道路两旁苍翠的雪松林往后退去,月兮望了望四周的环境后,垂眸瞥了眼马车边行走的秦徊,神色微敛,放下车帘。   她侧身坐回在车中,对面的黄花梨小案上放着一盘樱桃酥,陆洵正含笑,一手撑在案桌上,望着她。   月兮冲他一笑,侧头看向袁氏。   车内她和陆洵分别坐在厢内两侧,袁氏同莺莺面向车厢门的小榻上。   莺莺搂着袁氏,手掌慢慢拍着袁氏的脊背,像个小母亲,正在哄着孩儿入睡。   袁氏也十分安顺,倚着莺莺的怀,靠在她的肩头双目半阖,不吵不闹。   月兮目光柔和,望着二人。   先前凤仪殿的婢子照料母后时,母后总不愿那些婢子碰,非要自己来,母后才愿张开双臂,让自己触碰。   这下有了莺莺,倒也能同她一起,更好地照料母后。   本觉着路途稍远,不愿带莺莺过来,却不料她坚持要跟过来,还说这是阿霂交给她唯一的任务,她一定要做好,替他照顾好母后。   阿霂的眼光,果然不错。   月兮莞尔,抬首,陆洵还在看她。   “陆哥哥。”她轻唤了一声。   陆洵坐直腰身,伸臂圈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间放了个东西。   月兮低头一瞧,一颗糖果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糖果上包着的油纸,分外熟悉。   是一颗柿子糖。   她的眸光暗了几分,默默撕开糖纸,将金黄的糖果含入口中。   味同嚼蜡。   陆洵敛眉,察觉到了她异样的神色,问道:“月兮,怎了?”   在他印象深处,她最爱的糖果,便是这柿子糖。   原以为她见了会心生欢喜,却不料,她一人静静地坐在那,将那颗没有葡萄大小的糖,嚼了许久。   还不见吞下。   月兮从案上琉璃玉碟中取了一块红樱桃酥,道:“陆哥哥,我现在更爱吃樱桃酥。”   陆洵心中有了计较,看破不说破,凤眼一眯,说:“那便多吃些。”   他把玉碟推向月兮。   月兮咬了口手中的樱桃酥,酥肉入口即化,清甜的香味袭卷味蕾,完全碾压了柿子糖的味道。   完整的一块酥吃完后,指尖余香。   她又拿了一块,吃起来。   曌国偏北,不产樱桃,她从前也吃的很少,满心满怀都是那柿子糖。   如今,也是该换换口味。   ***   到了未时,马车停在碧霖观前。   四人相携下了车,仰头看藏在绿林中的建筑。   碧霖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月兮瞧着,约莫有半个凤仪宫大小,它建在半山腰上,抬头可见墨漆高大的观门,和后山上层层林立的矮屋子。   观门前的候着一个小童子,见有客前来,急匆匆跑下来。   “你们之中,可有谁是陆居士?”小童子问道。   众人看向陆洵。   “我是。”陆洵答道。   童子拱手鞠了一礼,道:“居士这边请,我家师父已久候多时。”   “小道长请带路。”   二人又互相作完礼后,童子走在前方,月兮问向身边的陆洵:“陆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陆洵回头,牵住她的手,踏上白梯,道:“晚些同你说,先看你母后的身子要紧。”   “就一会儿,到了门前,我就松开。”   月兮看了眼二人想接的手心,面颊绯红,道:“好……”   声若蚊喃。   在四人身后跟着的秦徊,下颌紧绷,像是要咬碎牙关一般。   踏过层层阶梯,穿过重重绿樟,几人终于在一处草堂前停下。   “诸位居士,我师父就在草堂内。”小童子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草堂的木门。   月兮扶在袁后身侧,和陆洵相望一眼,慢慢走到门前,迈过高槛。   一进屋内,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扑面而来,萦绕在月兮的鼻尖。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就是一个药房。   四壁靠满了红木做的药材柜,道路两侧也整齐成列了一排排的药柜,木柜上还放着几只水晶罐,罐内褐色液体中,浸泡着各种各样的药参。   这一路走来,她粗略地数了数,大概有数十排柜子,一个个洞柜中若放满了药材,足足可逾上千种。   最里边的竹门推开,房中间横着一架素色纱屏,影影绰绰间,可见一个长发身影,坐在纱屏后。   小童子走进屋内,道:“真人,他们来了。”   屏后无人应答,小童子拿起拂尘朝他们唤道:“几位居士,进来吧。”   月兮又望向陆洵,陆洵颔首,得到他的示意后,月兮同莺莺搀扶袁后进屋。   秦徊抬步,欲走进屋去,胸前猝然横过来一只臂。   他眸光幽寒,眼神横去,睨着阻扰他的白翼。   白翼无视他的目光,道:“屋子小。”   秦徊未置一言,伫立在门前,视线回到屋中那心爱的姑娘发上。   屋内,月兮扶袁后坐在屏风前的竹椅上,三人站在袁后身边。   “来了。”   屏风后的人率先发声,听着是个年轻的女音,不像是老太太的声音。   陆洵朝屏风拱手,道:“在下陆洵,拜见真人。”   月兮见状屈膝,“婢姜肹,拜见真人。”   “莺莺拜见真人。”   屏风后的身影纹丝不动,待他们拜完,发声:“都起身。”   三人听之,慢慢直起腰身,月兮的手搭上袁后的肩,道:“有劳真人,替我母亲医治顽疾。”   “把手伸过来。”那真人说了句。   屏风上开出一道巴掌大的小门,可见到真人墨色的道袍。   但是看不见她的脸。   月兮和莺莺握起袁后的手,伸到小门内。   一块素帕盖上袁后的手腕,真人搭上她的脉,片刻后,说了句。   “此脉,我诊过。原是熟人。”   话音刚落,屏风遽然移开,屏风后的景象,一览无余。   “姑姑……”   月兮愕然,瞪着碧霖真人的脸。 第66章 下山 李浥尘,还装?   碧霖真人身穿一身服帖的墨色道袍, 端坐竹椅上,她的长发雪白,梳了一半以一支铜簪别在脑后, 还有一半洒落在肩头腰后,与她那身墨色相搭,格外分明。   只是她的脸, 没有一丝褶皱,肌肤细嫩如同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且她的容颜, 生的与长公主李明华,一模一样。   屋外的秦徊见此, 也是暗暗一惊。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莫不是, 她们是孪生姊妹?   可这种说法,他从未听父王说过。   “果然是曌国的袁皇后。”碧霖真人的目光从袁后脸上移开, 看向月兮,“你就是三公主?”   月兮收住脸上惊色, 迟疑地颔首:“我是,真人如何知晓?”   碧霖拂袖,站起来, 道:“你母后这脉,想必云陵也已诊过, 实不相瞒,他都无计可施的顽疾,我也束手无策。”   月兮心口一窒:“真人是说, 我母亲的病……”   她双腿发软,踉跄着往后退去。   断肠草不愧是三大剧毒草药之一,连两国远近闻名的医者, 都拿它毫无办法。   难道母后从今往后,就只能这样了此残生了吗?   李浥尘,真是好狠的心肠。   月兮眸间含泪,紧紧攥住袖口。   陆洵从身后扶住她:“月兮,别怕,有我。”   碧霖扫了二人一眼,说:“我治不了她的顽疾,也不代表她终生不能痊愈,照云陵开的药方,日日不间断,时间长了,说不定会好起来。”   她往前一步,那张与李明华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愈发清晰,“瞧你们的模样,也不像是供养不起长辈的穷户,好生养着便是。”   碧霖虽住在这深山中,可外边的事也是清楚一些的。   两年前,曌国镇南王世子篡位,姜肹已不再是尊贵的嫡公主,后来听说其被立为皇后,眼下又逃来了大周。   摄政王陆洵待她至此,她怎可能落魄。   明知碧霖这话有劝慰的成分,月兮还是缓了口气,只要有一丝希望在,她都不会轻易放弃,治好母后的病。   袁后静静坐在椅上,盘好的发髻中,夹杂着几根银丝。   月兮望着那几枚白发,想起从前,她为救李浥尘,不听母后的劝阻,私自跑出宫去,最后脚踝中箭,跌倒在宫墙之下的场景。   母后把她带回凤仪宫后,她一连三日,高烧不醒,待她苏醒后,第一眼,便望见了母后疲惫的倦容。   后来听兰枝说,母后在她病中,一直守在在榻边照料她。   寸步不离,寝食难安。   月兮抬头,望着碧霖的面容,道:“多谢真人,肹还有些事想问问真人。”   “你问吧。”   “真人如何得知,云陵大师曾为我母亲医治过?还有真人……同我一位故人……长得十分相像。”   “云陵,曾是我的同门师兄,十数年前,我们随师父进盛京,有幸为曌国帝后诊过脉。”碧霖道,“至于你那位故人,应是当年的明妃,如今的长公主。”   “是。”月兮点头:“真人也识得长公主?”   碧霖垂下眼,掩住一丝落寞,越过三人走到门边:“她曾是我师姐,云陵,她和我,我们三人是同门,云陵与我擅医,而她,擅毒。”   “不过为何我与她容颜一样。”她伸手抚摸自己胸前的白发,道:“当年,是我做错了。”   月兮眼容诧异,身旁的陆洵和莺莺不明所以,沉默地听着她二人交谈。   碧霖侧头道:“往事已逝,你们这些小辈还是管好自己吧,随我来拿药。”   她看了眼月兮,回头迈过高槛,径直走过秦徊身侧,目光平视前方,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   ***   月兮和莺莺收好药包后,碧霖将他们送到道观的门外。   彼时,夕阳吐彤。   “本观不留客人夜宿,观下有个客栈,你若来不及下山,就在那宿一日吧。”   碧霖话毕,一甩拂尘,不等他们回复,踅身进了观中。   “多谢真人。”   碧霖颀长的背影在月兮眸中愈来愈小,白翼牵了马车过来,候在白阶下。   暮色中,山林染上斓光,归鸟空啼,丹马踢蹬足蹄,啾啾叫唤了几声。   “走吧,月兮。”陆洵在她身旁,轻声道。   月兮“嗯”了一声,扶上袁氏的手,一步一步踩着白阶梯,朝马车走去。   ***   碧霖客栈,一间厢房中。   栎木榻上笼着藏蓝色的帷帐,铁钩上挂着两只红布福袋,流苏垂下,莺莺寻了把桃木篦,坐在袁氏身后,为她梳发。   月兮在铜盆中拧干了手帕,走到拔步榻边,在袁后身旁坐下,细细为她擦脸。   “莺莺,这几日幸苦你了。”   莺莺抬头,道:“三殿下,婢子不幸苦,能照料好太后娘娘,霂殿下在边境也能安心一些,一想到这些,婢子就觉得一点儿也不幸苦。”   她明眸水润,唇上若含一颗樱果。   “你是个乖巧的姑娘。”月兮道,“莺莺,若是……”   莺莺见她忽然顿住,不解问:“殿下怎么了?”   月兮思忖了片刻,微笑同她道:“我是想说,待阿霂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若他也有意,我就做主,为你们定下这亲。”   眼前的小丫头容色姝丽,性子柔软单纯。瞧着倒是很适合阿霂呢。   何况,她也是女子,自然是知晓些莺莺的心思。   而莺莺她自个,也从未刻意遮掩过。   小丫头怔住,连忙站起身,飞快摇头道:“三殿下,这……这怎么可以,我只是个奴婢。”   她整个人像只受了惊吓的莺雀。   月兮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你不用在意这些虚名,而且我和阿霂也早已不是什么公主皇子,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三殿下……”   “今后,同阿霂一起,唤我阿姊吧。”月兮抚了抚莺莺的髫发,道:“在我心中,你与我亲妹无异。”   莺莺张着檀口,注视月兮,明亮的眼中涌上一层薄泪。   虽浅尤烫。   自她记事起,便是低贱的奴婢。   从来没有人,像姜氏姊弟那般待她。   从来没有。   “月兮,在里面吗?”   门外传来陆洵的唤声。   月兮探向门,道:“陆哥哥,我在,你进来吧。”   “嘎吱”一声,木门打开,莺莺背过身子,飞快擦了擦眼。   陆洵漫步至月兮跟前,墨眉澈眼中浃入笑意:“月兮,我发现了个好地方,你同我来。”   说着,他圈住月兮的手,往外走去。   “陆哥哥,你要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陆洵将她引到一处厢房外,拿起一块绣帕,将她的双眼遮住。   月兮触上眼前的布带,问道:“陆哥哥,这是做什么?”   “稍等片刻,不急。”   二人进屋后,白翼贴心地为主子关上门,还不忘回头白秦徊一眼。   秦徊眼睁睁看着陆洵和月兮进屋,立在门外,手紧紧扣住门框,指尖发白。   厢房中,月兮在陆洵的引领下,慢慢走到一扇窗前。   “到了。”清泠的男音在她耳边响起。   眼前的绣帕揭下,朦胧光影散去,视野变得清晰明亮。   陆洵浅笑:“月兮,推开窗。”   月兮看了他一眼,望向面前朴素的菱子窗。   究竟是什么,让陆哥哥整的这么神神秘秘。   她边想着,边伸手去推那扇窗。   窗户一开,外头的景象如霞光,映入她的眼帘。   外边,是一片碧辉闪烁,星河浩瀚。   月兮檀口轻张,睁大眼,杵在原处。   碧霖客栈就在碧霖观下不远处,亦在碧霖山的半山腰。   此刻她低头,窗下是一大片幽谷,成千上万只散发着荧光的飞虫在其中盘桓,如同会发光的雪霏,簌簌飘扬其间。   抬头,便是滚烫银汉。   “陆哥哥,这就是萤火虫吗?”月兮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问道。   屋内的灯骤然熄灭,她侧头,只见陆洵手中拿着一纸孔明灯。   薄薄的莹光洒在他一侧完美的脸颊上,他拆开纸灯点燃灯下油芯。   “碧霖山还有一个特别之处,便是这里一到夏日,萤火虫便会遍布山谷。”陆洵看向她,凤眸中星光熠熠,“夜空也甚美。”   他言语极温和。   一袭软流涌上心田,月兮伸手帮他拖住纸灯,几只萤火虫翩翩飞到窗边,在纸灯旁徘徊。   “我从前在曌国,从未看过萤火虫,只是听说过。今日陆哥哥你,倒是帮我了了一个心愿。这个惊喜我很喜欢,谢谢你,陆哥哥。”   她诚挚地说道。   陆洵伸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心,道:“不准谢我。”   “要谢,便娶我。”他又加了句。   月兮双颊发起烫来,赧然移开目光,去看那渐渐膨胀起来的白色孔明灯。   纸灯慢慢脱离二人的掌心,冉冉升到空中。   “月兮许个愿。”陆洵在一旁提醒。   她红唇微弯,双手欣然合十,刚想闭眼,莺莺慌急地声音自房间外响起。   “夫人!夫人!大夫人她不见了!”   ***   夜半子时,厢房的门被大力撞开,秦徊拦腰抱着月兮,走进房中。   月兮的绣履上,沾满泥泞。   秦徊将她稳稳放在榻上,单膝跪下来,替她脱去脚上的鞋。   “主子,你先睡会,夫人我去寻,定为你寻回她。”秦徊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月兮两眼空洞,面无表情,僵硬开口:“我想喝水。”   秦徊心尖一痛,道:“我去倒水,你等会。”   他连忙大步迈到桌前,倒上一杯茶水,折身回到月兮的榻边。   “水来了。”他喂到月兮嘴边。   月兮缓缓伸手,摸了摸杯壁,道:“好烫……”   “怎会,水是温的。”   “可是真的……好烫。”月兮直直望着他,晶泪从眼眶中无声滑落。   声音哽咽,满是绝望。   秦徊的眉越蹙越紧,他举杯饮了一口,道:“月兮,不烫。”   月兮抿着唇,凝望他一言不发。   秦徊心下微慌:“我去加些冷水。”   他站起身,刚要抬步,腹中猝然袭来一阵剧痛。   接着,疼痛如山洪骤发,蹿过他全身的筋骨血肉。   “嗯……”   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子趔趄几步,跪倒在地。   乌血从他的嘴角涌出,自下颌蜿蜒留下,滴落在桐木地面上。   秦徊伸手捂唇,看着掌心中的鲜血,眼眸深若幽谷。   那茶,有毒。   他心尖生痛。   她给他喝的每一杯茶,吃的每一盘点心,都含毒。   他一清二楚。   一抹白色身影轻移到他身前,纤足上穿着雪白的鞋袜。   秦徊抬头,姑娘正垂眼,居高临下地睇着他。   身上独有的馨香,点点勾住他的鼻。   “李浥尘,你还要装到何时?”   月兮眼神若冰,淡漠地道。 第67章 夺位 她是谁?   李浥尘缓缓抬头, 望着她清妍雪润的脸庞。   “……你何时知晓的。”   月兮立在那,一身白衣宛若绽放的雪莲,她道:“在教坊司, 你替我摆上笔墨的那一刻,我就已知道是你。”   “怎么瞧出是我?”李浥尘狭长的眼微眯,瞳孔乌黑, 没有一丝亮色。   “你忘了,我擅画, 不管你如何易容,可这身骨相未变。”她的声音清冷, 不复之前温柔,“还有你身上的沉香, 味道虽淡,而你就在我身边, 我怎么可能闻不出。”   李浥尘慢慢闭上眼,片刻之后, 自嘲般轻笑几声:“这么说,你很了解我。”   月兮低垂眉眼看着脚下,他垂着头, 宽阔的背影萧索,薄唇边滴滴鲜血落下, 在地面上晕开一朵朵殷红。   “李浥尘,我也就罢了,当初你为我母后下断肠草时, 可有想过今日?”   脚下的男人捂住心口,身子缓缓朝前栽去。   月兮后退一步,冷漠地看着他卧倒在冰凉的地面。   李浥尘缓缓喘息, 鲜血染上他的面颊,“月兮,除了当年冤你,其他我所做的一切,从未后悔。”   “你母亲,即使不是我李家灭门的主谋,也是帮凶,她罪有应得……该死。”   “你。”月兮抽出袖中匕首,蹲下身来,比上他的喉间,双手不住颤抖。   他嘴角噙笑,睇了她一眼。   “月兮,若不敢杀人,便不要勉强自己。”李浥尘音色低沉,道:“不过,你若今日没杀了我,来日……我必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陆洵……”   话音未落,他猝然伸手将她推开。   月兮猝不及防,身子飞了出去,撞在木门上,滚落在地,手上的匕首也被甩出很远。   她趴在木板地面上,吃痛抬眼,只见李浥尘的身前,钉入了一排尖锐的银箭。   是她先前所立之处。   月兮指尖轻颤。   李浥尘方才这一推,是在救她?   “哐当”一声,屋子里的窗牗大开,两名黑衣客翻身飞快跃入屋内,扑到李浥尘身侧,像砚台中溅出的两滴墨。   “主子。”他们把李浥尘扶起。   李浥尘双眼闭合,已昏迷不醒,玄褐探过他的鼻息和下颌上的乌血,才发觉自个主子是中了毒。   他心中生怒,五指间夹着数枚银箭,抬手就要往跌落在地的月兮甩去。   “够了!”   玄墨一把将他,“不能伤她,主子的命令,你都忘了?!”   玄褐迟疑了一会儿,又瞪了地上的月兮数眼,这才悻悻收手,同玄墨一起,救起李浥尘,迅速掠出窗外。   片刻后,厢房的木门打开,陆洵阔步迈入屋内,看见侧躺在地上的人儿时,双眼幽暗如两泓黑潭。   “月兮!”   他急忙走到月兮身边,将她抱起,放回到榻上,月兮伸手揪住他的衣袖,问道:“陆哥哥,我母后,寻到了吗?”   陆洵眉头紧锁,神色复杂:“寻到了,你母亲走出厢房,误入酒窖,不慎被客栈的婆子锁在里面,身子没什么大碍,我已送她回屋去了。”   “怎么会这样?”月兮紧了紧他的衣袖,指尖发白,听他说母亲无碍,紧耸的双肩微微松下。   “陆哥哥,李浥尘逃了。”   “我知道。”陆洵平静应了声。   李浥尘那一推看似重,其实并没有多疼,待身上的疼痛散去,月兮手撑着枕头,坐起身来,道:“陆哥哥,我要去看看母亲。”   “好。”   陆洵扶起她下榻趿鞋,同她一起往袁后所在的屋子去。   还未走到门前,远远地就望见莺莺和一个妇人在门外。   那妇人头发花白,发髻微乱,几缕发丝垂落在她的额前,她身形极瘦,穿着素薄麻衣,浑身颤栗,像一株风中摇曳的芦苇。   “夫人,您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女儿,我叫莺莺。”   莺莺摇头说完,就要推门往屋里走去。   那妇人在她身后紧逼一步,拽住她的手,死活不让她进屋。   “不,不,你就是我女儿清尘,我是你母亲,你化作灰,我也认得。”   妇人紧紧握住莺莺的手臂,泪眼婆娑,哽咽地说道:“当年是阿娘对不住你,不小心弄丢了你,如今苍天有眼,阿娘找到了你,从今往后阿娘会好好对你的,清尘,回到阿娘身边吧,求求你了……”   妇人双眼热泪蒙蒙,说了好些情真意切的话,莺莺本就心软,不免有些动容。   她自记事以来,就没了爹娘,教养她长大的姑姑说她是被爹娘遗弃,没人要的孩子,可如今突然冒出一个自称她母亲的人,句句戳心,她难免有些迟疑。   “莺莺。”   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莺莺回头,月兮和陆洵并肩而来。   “夫人,陆大人。”莺莺朝他们行礼。   月兮问道:“这是?”   莺莺望了眼那夫人,刚要开口,客栈的老板娘转廊而来,步履急促,边走还边喊道:“打扰客官了。”   老板娘身后跟着两名伙计,到莺莺身前,那两名二话不说,上前就把妇人拿住,试图将她拖拽出去。   “女儿,清尘,你们放开我……”妇人手上还牢牢抓住莺莺。   “快点把她带走,不要影响到店里客人。”   老板娘指示那两个伙计尽快把妇人送出去,转身朝月兮三人赔笑。   “客官没被吓到吧。”   月兮的视线划过妇人和莺莺被迫分离的手,问道:“这位夫人,是怎么了?”   老板娘甩了甩衣袖,“唉”了一声,道:“也是个可怜人,我数年前收留的,应该是失了孩子,精神不大正常了,遇到年轻漂亮的姑娘,就喊人女儿。”   “姑娘别怕哈,其实她也不坏。”老板娘又对莺莺说了句。   莺莺眼下泛泪,怯怯地点了点头。   又朝那妇人离去的方向看去。   妇人被伙计夹住双臂拖走,还不住回头,声声呼唤着莺莺,泪流满面。   “不过,玉姑今天格外激动,许是这位叫莺莺的姑娘,当真像极了她的女儿吧。”   老板娘叹了口气,言语中满满的都是怜悯。   月兮顺着莺莺的目光望过去,视线在二人面容上来回横扫停留了片刻。   “细看,她们二人确实生得有几分相像。”   陆洵在一旁说道。   月兮点头表示赞同,陆哥哥把她的心声说出来了。   ***   晴空一碧,万里无云。   摄政王府若水院中,嫩柳拂袖,月兮抱着无忧,立在柳树下。   三个月过去,小无忧又长大了些,这一身皮肉像她,白嫩嫩堪比豆腐。   兰枝手中拿着两只红锦绣虎头的鞋子,走过来,“小殿下,穿漂亮的鞋哦。”   她把虎头鞋在无忧的面前晃了晃,无忧伸手摇动,腕上的银铃镯响声清脆。   月兮浅笑,看着兰枝蹲下身来,把新做好的鞋子给无忧穿上。   “真漂亮。”兰枝道。   丽日和风,吹来一声轻浅的呼唤。   “清尘,你歇会儿吧,这些活我来做。”   月兮抬眼望去,只见莺莺和玉姑立在花架之下,袁后坐在藤萝交椅上。   莺莺按住玉姑的肩,让她也坐在椅上,袁后的身边。   “阿娘,我不累,你别担心我。”莺莺坐在她二人人脚下,在织架上绣着什么。   日影斑驳,煢光碎芒下,两位长辈低头,看着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忙碌的少女。   满眼怜爱。   月兮看着这幅岁月静好的画卷,抿唇微笑。   最后,她们还是将玉姑带回来了,一来莺莺心善,说心中对她存了几分不舍,二来多一个人在王府,也是养得起的。   不过,更巧的是,把玉姑带回来后,陆哥哥命杨医士为她俩验了血,几日后杨医士说,莺莺和玉姑十有八九就是亲母女。   缘分总是那么奇妙,这一趟去碧霖山,虽没有治好母后的病,却为莺莺寻回了母亲。   没去错。   月兮抬头,眺望天边棉花般的白色云朵。   三个月前,她拆穿了李浥尘,回王府后,陆哥哥便启程去了边境,至今未归。   也不知他和阿霂,能不能顺利……   “殿下回来了!”   府中的家仆骤然大喊一声。   月兮心中一惊,正想抬步往门口走去,黑檀木门打开,姜霂破门而入。   “阿姊,母后,我接你们回家来了!”   “阿霂!”月兮将无忧抱给兰枝,惊喜地走过去。   姜霂站得笔直,身上的戎装未褪,金盔银甲,英气威武。   他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   月兮疾步行到他面前,热泪盈眶,满腹担忧在一瞬间变成喜乐,涌至喉间,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阿姊,李浥尘败了,我把曌国夺回来了。”姜霂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为她擦脸上的泪。   “当真?”   月兮捂唇,微微抽噎。   “嗯!”姜霂郑重地点了点头,“还要多亏洵哥助我。”   陆洵从他后头走来,目光温和地看着月兮。   “月兮,我说过,会让你重新成为尊贵的公主。”   月兮望着二人,晶莹的热泪不断从眼眶中涌出。   这几个月的担惊受怕,仿佛都变成了这眼中泪。   “霂殿下!你回了。”   莺莺放下手中的女红,小步奔过来,在姜霂面前停下,眸间水盈盈地望着他。   “殿下,我这几个月都有好好照料太后,一刻也没……”   她本说得恳切,却见一红衣女子从姜霂身后款款步出。   悦耳如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那女子先是朝月兮行了礼,后侧头打量了莺莺几下。   问阿霂道:“霂哥哥,她是谁?”   红衣女子伸手,指向莺莺。 第68章 碰瓷 陆爹爹   三年后。   曌国雍阳城, 街道熙熙攘攘,人潮如织。   “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 而可与乐成……”①   另一支长巷子中,传来孩童背诵的声音。   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撑着一把丁香色的桐油伞, 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慢慢走在青石板上。   油纸伞遮去了秋日的日光, 月兮垂头看着前行的路。   今日清晨,陆哥哥派人传了尺素来, 说是阿霂将要立后,稍晚便会过来接她们去盛京。   时间过的真快, 转眼,三年过去了。自从李浥尘兵败下落不明后, 阿霂夺回帝位,她便同阿霂一起回到了曌国。   阿霂有陆哥哥扶持, 力排众议顺利登上了帝位,自己也被尊为长公主,他本请求她留在宫内, 可母后自从东周回来以后,便一直有些适应不了盛京的气候, 而她并不愿留在宫中,再三思量,只好带着母后, 来到了雍阳。   雍阳是母后的家乡,外祖父那一辈人是雍阳的大族,袁氏一直扎根在此, 后来姨婆作为良子被选进宫去,凭一己之力成了皇后,袁氏这才渐渐开始走上仕途,直到她的母亲也成了曌国皇后,加上她的舅舅袁公爷权倾朝野,袁氏一族攀上了权势顶峰。   有兴盛必有败落,一个家族盛极必衰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李浥尘篡位后,袁氏便被屠杀了大半,其余族人一度沦为逃犯,不得不潜藏去了西境。而今阿霂登位,袁公爷随阿霂入京,继续辅佐君主,袁氏的境遇才慢慢好起来。   袁家绝大多数族人迁去了盛京,老宅空着也是空着,既然她回了雍阳,便先用着了。   “娘亲,我的书背得好吗?”   男童背完,仰头闻着女子,嗓音中带着稚气。   月兮回神,看着腿边的小酥圆,温柔道:“背得不错,只是无忧,你还小,不用背这些晦涩的书。”   无忧勾了勾她的小指,笑中带着自豪:“娘亲,我看书院中的大哥哥,他们背,我就也背,先生也夸我了。”   “真的吗?”月兮凝着他的小脸颊,故作震惊,“韩先生这样严肃的一个人,夸了我的无忧,那我的无忧当真棒!”   听娘亲夸他,无忧笑起来,道:“不过娘亲你放心,无忧会更勤奋些,学很多很多知识。”   月兮点头,笑意吟吟道:“你背了那些大哥哥们背的东西,先生教你的那些,你会背了?”   无忧小手拍拍胸脯,道:“我都会背了,那些哥哥比我大几岁,我猜等我长大些,先生也会让我背他们背过东西,反正我也闲着,就同他们一起背了。”   “小机灵鬼。”月兮听了,心下愈发柔软,摸了摸他粉嫩的面颊。   这孩子,不仅乖巧,还聪明好学,甚得她心。   日后长成了人,必定不凡。   可她无需他出人头地,她只想他平安一生。   男子再能出人头地,身份再贵重,世界上也唯有君主的位置是顶峰。   然有些时候,做帝王不如做一个普通人。   若身份贵重如君主,却连娶妻生子都不能随了自己的心意,事事被禁锢,那这些个身份,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是枷锁罢了。   就拿阿霂来说。   他要娶的妻子,皇后,并不是曾经生死不离,追随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儿。   并不是她看中的姑娘,那个声音甜美若莺啼的少女。   而是为了稳固帝位,定下的一位权将之女。   她还记得三年前,阿霂同陆哥哥凯旋的情景,莺莺欢心雀跃奔上前迎阿霂,却见阿霂带回来一个身穿红绡的女子。   女子问阿霂,莺莺是谁。   阿霂随口答了句,一个奴婢。   那时候,莺莺的面容上溢出的难过之情,她都看在眼里。   那个女子,就是现今,他未来的皇后人选。   作为亲阿姊,她从阿霂和莺莺之间的相处中,能察觉出阿霂对莺莺是有情的,可阿霂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莺莺。   她曾问陆哥哥,阿霂一定要娶那女子为后吗?   陆哥哥身为丞相,却也只是说,阿霂若要稳固曌国的江山,娶那个女子,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莺莺怎么办?为妾么?   他没再说话。   ……   不知不觉,走到了袁宅大门前。   月兮叹了一口气,抬头却远远的,看见一个女子,手捏着一张白纸,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   “长欢姑娘是吧?”那女子面容瘦削,小脸白嫩,生的还算清丽。   月兮道:“是我,您是?”   “我是明珠金饰店的掌柜银翘,你抄袭我的图样,制出这只珠钗,为了捞钱无所不用其极!”   银翘先发制人,把白纸怼到月兮面前,大声道:“我要你赔偿本姑娘五百两银子,这事就算了。”   月兮垂睫,看了眼她手中的白纸,轻笑一声:“原来是银翘掌柜,先前总有客人说,你们店的珠钗,同瑶光金饰店的珠钗相似,我本不愿放在心上,没想到……竟是如此?”   后四个字咬得极具韵味。   她来了雍阳以后,便同兰枝一起支起了个金饰铺子,做些珠钗环佩,衣裳鞋履。虽说她不缺银两,但却也并不想闲着。   许是她做的东西称姑娘们心意,于是铺子渐渐忙碌起来,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也正是因为生意兴荣,少不了遭人嫉妒眼红。   “如此什么?”   银翘横眉冷对,道:“如此便是你抄袭了我的纹样!”   看看,这不就来了么?   月兮刚想开口,身边的无忧先发了声。   “这位夫人说话好没道理。”   银翘低头,看着那发声的酥圆子,道:“你个小鬼懂什么?”   无忧奶声奶气地说道:“夫人拿着我娘亲的图纸,说我娘亲抄袭,可不荒谬?”   “这是我绘的图!”   “您瞧。”无忧踮着脚尖,抬起肉肉的手,指了指白纸上的纹样,“您说这纹样是您的,那您能说出此花的名字么?”   图纸上画了一朵会发光的花。   发出的光以虚描线作示。   银翘梗住,吞吐道:“这,这是我自个想象出来的,世间没有,独一无二的花!”   无忧摇摇头,仰头与月兮相视一笑。   “夫人,这花是撒上荧光粉的雪魄花,雪魄花金贵,只有盛京京郊的一处山上才有,您现在知道了么?”   他睁着琉璃般清透的眸子,一脸单纯无邪地解释道。   “你……”   银翘双颊泛红,张嘴欲进行强词夺理一番。   “银翘!”   不远处溜出来一人,面容枯黄,贼眉鼠眼地往月兮身上瞟了数回,拽着银翘,道:“妹子,我们走吧,为兄都说了,你在这做钗上,不如人长欢姑娘,你硬是不信。”   “长欢姑娘,对不住哈,我回去说说她,您别放心上。”男子笑出一口白牙,朝月兮说道。   这个男子是银翘的兄长,曾多次假装客人,来她的铺子,月兮自然记得他。   “怎会。”她淡淡说了二字。   “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银平将银翘拽走老远,还能听见银翘的叫骂声。   无忧捏住月兮的衣摆,轻轻一扯,道:“娘亲,无忧有些饿了!”   月兮垂头,把无忧小小的身子抱起来,往家门走去,“无忧猜猜,今日你兰姨做了什么好吃的?”   无忧吞了吞口水,道:“好难猜,不过兰姨做什么都好吃。”   “你呀,小馋嘴也是甜的。”   “娘亲!你快看!是陆爹爹!陆爹爹来看我们了!” 第69章 贺雯 有异议?(二更)   月兮转身, 远处白雾濛濛,青山如眉,绿水若眼, 陆洵一身湛蓝色宽袖披风,漫步而来,清风盈袖, 若与山色融为一体。   他一步步靠近,她立在青阶上。   “陆爹爹!”   无忧伸出两只手, 身子前倾着要去抱陆洵,陆洵上前, 将他搂在怀中。   “小无忧,哎, 又胖了些。”   他让无忧坐在腕间,掂了掂, 笑道。   “我才没胖呢。”   陆洵逗了逗无忧后,目光回到月兮身上, 月兮抿唇唤了一声,“陆哥哥。”   “陆哥哥进屋去吧。”   推开院门,月兮迈进去一步, 回身朝他道。   陆洵眉眼温润,道了句“好”。   稳步进了屋。   月兮在他身后, 深深望了眼他的背影。   ***   去往盛京的官道上,宝马香车辘辘慢行。   “娘亲,我们要去哪?”   无忧坐在月兮的身边, 小膝盖上枕着一本书。   月兮摸了摸他毛绒绒的鬓,道:“去京城,你舅舅大婚, 我们该去一去。”   “娘亲,我看书上说,婚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一辈子在一起,是这样吗?”无忧好奇地问道。   月兮道:“是,也不是,你还小,待长大些,娘亲再同你一一解释。”   无忧似懂非懂地打了个呵欠,道:“娘亲大婚过吗?”   月兮顿了顿:“没有。”   封后那次,算什么大婚。   “那娘亲可不可以和陆爹爹大婚呀?陆爹爹他说很喜欢娘亲,娘亲喜欢陆爹爹吗?”   无忧倚在月兮的身侧,小脸上浮起倦色,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月兮轻轻抽掉了他膝上的书,拾起天鹅绒锦被,盖在无忧的小身子上。   “那无忧喜欢陆爹爹吗?”她低声问了句。   “喜欢……陆爹爹很好……”   无忧说完,阖眼睡了过去,月兮把他拥入怀中,望着他安静的睡颜。   回想起他方才的问话。   这三年来,她一直同兰枝带着无忧,无忧那么聪慧,怎会不知他同旁人的不同之处。   他没有父亲。   可他从来没问过她,他的亲爹爹究竟是谁,旁的同龄孩童讥讽他,她是知晓一些的,而他也从未回家与她吐过苦水。   这孩子,有时候太过乖巧懂事,让人心疼。   她不是没想过再嫁,为无忧寻一个对他好的爹爹,且陆哥哥也明示暗喻,同她说了很多回。   如今这个世道,她能信的男人,就只有陆哥哥和阿霂了。   可她心中,并不想嫁给陆哥哥。   或许是因为,他支持阿霂同权臣之女的联姻。   或许是她心疼那个叫莺莺的女子。   或许,她只是没了心。   女子不依靠男子,难道就活不成吗?   纤细的指尖,一寸一寸描绘无忧稚嫩的眉眼。   月兮眸中落下点点墨色。   无忧,生的愈来愈像那人,那个失了踪影的人。   ***   入了宫城,月兮牵着小无忧在勤政殿见了姜霂。   彼时姜霂已是年岁十九的少年。   他的五官完全长开,却也像削壁一般凌厉,所有的稚气褪去,笼着着他的,是沉沉稳重和深邃的气质。   三年朝政沉浮,已将他身上的少年气,打磨殆尽。   他似乎换了一个人,她都有些不认得他了。   月兮坐在黑檀木交椅上,静静地看着上座上,姜霂同小无忧说话。   小无忧童言无忌,稚言稚语时常惹得他发笑连连。   殿内一片欢声笑语。   可她是过来人,能瞧出,阿霂掩饰在笑面下的重重疲倦。   他的眼带乌青,下颌泛起点点胡渣。   “虽说雍阳离京都不远,但想必阿姊和无忧也累了,弟弟为阿姊安排了西宫中最好的月华流照轩,阿姊和小外甥好生歇歇,弟弟还有政务要处理,就不多留阿姊了。”   姜霂牵着无忧,来到月兮身前。   月兮微笑颔首,牵过无忧的小胖手,关怀道:“阿霂,我看你满面倦容,你也要多休息。”   “多谢阿姊关心。”姜霂眼神游移。   月兮没再多说,朝他拜了君臣礼,由太监引着,出了勤政殿,往他所说的月华流照轩行去。   宫中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变化,月兮握着无忧的手,行过百花苑时,听见尖锐的争吵声。   她脑海中一阵恍惚,想起数年前的一些往事。   向声源望去,只见一大群宫人团团围在百花苑的梧桐树下。   人影幢幢间,她隐约瞧见一袭烈火般的红衣。   还有一个被推倒,匍匐在地的熟悉身影。   月兮心尖一凛,把无忧交给兰枝照料,自己行过去。   拨开人群,只见一群人立着,奚落那个趴坐于地的粉衣少女。   “什么东西?你一个奴婢,竟敢这么冲撞我家姑娘。”   “就是啊,我劝你自己喝了那落胎药吧,别到时候闹到陛下面前不好看。”   “一个无名无分的贱婢,还妄想在皇后前面生下皇长子,想什么呢。”   红衣女子发髻高绾,金冠玉篦,流苏珠钗,身着刺凤织金八瓣叠裙,鞋缀皎珠,浑身华贵无比,她笔直立在人群中,显眼至极。   就像是已成为了真正的皇后。   与之相对的粉衣少女,一身素朴,头上仅以浅蓝丝线固发,身上穿着的粉衣,还是宫中最普通的宫装。   可尽管如此,依然掩饰不了她靡丽绝姝的容貌。   只是她极瘦,半躺于地,就像是一棵嫩柳经受不住狂风的催折,摇落倒下。   月兮乌眸像是被冻住一般,定定地看着地面上,那个捂着腹部的姑娘。   “莺莺!”   她缓过神来,疾步走过去,扶住莺莺的手腕。   “你怎么……”月兮吃惊地打量着这个软弱无力的少女,少女的唇角,还有残留着一丝黛墨色。   像是被人掌掴过。   方才听那些人说,她还怀孕了。   想必,怀的就是阿霂的孩子。   莺莺抬头,薄嫩的眼眶中盈满了泪,在见到她时,一个个水珠滚出,滴落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殿下……”   她的气息微弱,说话的声音也极小。   月兮倒吸一口凉气,扶起她道:“来,莺莺起来。”   “你是谁?谁让你来多管闲事的?”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月兮蹙眉回头,说话的人是红衣女子身边的一个婢子。   她还未开口,不远处的太监张渊便替她答了。   “大胆!敢这么同长公主殿下说话!”   “长,长公主……”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婢子,立马如打了霜的茄子,焉了。   谁不知当今懿德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姊,陛下和陆丞相都对她极其敬重。   一直长身玉立,未置一言的红衣女子,开了口:“福禄,还不给长公主赔罪。”   主子都发了话,福禄立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长公主恕罪,婢子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殿下来,还望殿下恕罪!”   月兮没有理福禄,任由她跪着。   “贺姑娘,方才是在做什么?”   红衣女子,名贺雯,是兵马大将军贺敬的妹妹。   贺雯莞尔笑道:“这个奴婢做错了事,我正在教化于她。”   “那请问贺姑娘,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惩戒宫人?”月兮轻拍了几下身边少女的臂弯,走上前与贺雯对视,“若我没记错,你还未与陛下大婚。”   贺雯眉心微动,道:“婚期已定。”   月兮轻笑一声,她比贺雯高些,看着这个后辈时,还需垂头。   “既然还不是皇后,你以臣女之身处置宫婢,我可参你父亲和兄长,管教不善,僭越之责。”   月兮身为长公主,还挂了一个镇国之名,位同亲王,自然有资格参她。   贺雯很清楚这一点。   倒也不是怕极了姜肹,而是姜肹同她的夫君情谊非同一般,而陛下对她又不太上心,关怀程度甚至还不如那个已经有孕的奴婢。   她还未嫁,怎能容许夫君的妾室已经有孕?   可若自己与姜肹交了恶,更是得不偿失,何况,还未大婚就被参一本子,落了个善妒僭越的名声,她还要不要脸了。   “殿下,今后我们都是一家人,有话,可好好说。”   贺雯捏紧了袖牡丹花纹的锦绣,强颜欢笑道。   月兮瞧了她一眼,折身搀着浑身瑟瑟发抖的莺莺。   “人,我带走了,贺姑娘可有异议?” 第70章 药引 无忧中毒   “怎敢。”贺雯微微垂头, 以表自己的妥协之意,“殿下想带走她,就自便吧。”   月兮转身, 走到莺莺身旁,“莺莺,别怕, 我们走。”   她握住莺莺纤细的手腕,同她一起走出人群。   远远离开百花苑后, 二人行走在朱墙金瓦之下,莺莺亦步亦趋跟在月兮身侧, 一对鸦长的柳叶眉蹙成一团。   月兮还牵着她的手:“莺莺,你当真怀了身子?有几个月份了?”   “回殿下, 奴婢也是刚发现……有月余。”   她的声音沙哑极了,全然没有三年前的清脆悦耳。   “你的嗓子怎么了?”月兮脚步变得缓慢, 问道。   方才人多声杂,她竟没注意到莺莺的嗓子。   身后的少女吸了吸瑶鼻, 道:“殿下,奴婢阿娘还在玉茗宫,奴婢同殿下走了, 她们必会为难阿娘……”   玉茗宫正是莺莺住的地方。   月兮意会,这丫头不愿说, 想必她的嗓子十有八九,是那位贺姑娘弄坏的。   这样嫉妒心,攻击性皆极强的女子, 当真天生是块做皇后的好料子。   只不过,这样的人做不得好妻子,也做不得好母亲。   “放心吧, 我这就让人,把你母亲一同接到月华流照轩。”月兮道。   “奴婢多谢殿下。”   月兮与莺莺并列行走,道:“谢什么。”   她早已将莺莺看作弟媳。   然而面前的姑娘低眉柔眼,变得比从前更加恭顺,面上的笑容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仓皇与惧怕。   如今的莺莺,同她当年,十分相像。   惺惺相惜之下,月兮心中生怜,道:“莺莺,你怀了陛下的孩儿,他必会给你位份,到时我去同他说说,封你为贵妃,待你生下孩儿,再找个合适的由头,晋你为皇贵妃。”   “多谢殿下……”莺莺的声音变得微弱,“陛下说过会给我名分……同殿下想的一样……”   月兮点头,虽然阿霂这三年变化甚大,可她知道,他不是那般始乱终弃之人。   手上一沉,月兮回头,见莺莺晕倒在她的脚下。   “莺莺!莺莺!”   ……   曌国的冬日来的早,未到葭月,天空便已落下霏霏白雪,若芦苇扯絮般,纷纷扬扬。   月兮照料好莺莺,从侧屋内走出来,庭院中覆上薄薄的一层银毯。   她望了眼缠枝朱门,门内透出淡淡的暖光。   距离那次莺莺昏倒,已过去三日,还有七日,就是帝后大婚了。   而这三日,阿霂没有来看莺莺一眼。   据传李浥尘的余党在南境爆发动乱,他整日同朝臣在议政殿商讨解决方案,忙得焦头烂额。   可再如何忙,也不至于一连三日,都抽不出空,去看望有孕的莺莺。   倒是贺雯,来了几次流照轩,次次话中带刺,言语阴阳怪气,句句不离莺莺。   月兮挪动脚步,面向庭院。   几颗雪星子从空中悠扬飘来,滑入她的脖颈之中。   微冷。   月兮呼出一口暖气。   如今的莺莺,像极了她的从前。   一想起那些噩梦般的日子,她便再也不想有另一个姑娘去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已想好了,若是阿霂执意要娶贺雯,她便带着莺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雍阳去。   正陷入思量,头上移来一把墨梅桐油伞,兰枝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殿下,陛下来了,只是在门外,迟迟不进来。他说不必打扰殿下,一会儿就会走。”   兰枝顿了顿,道:“但婢子细想想,还是同殿下说说。”   月兮触上伞柄,道:“你是对的,我去瞧瞧,你回屋看看无忧有没有睡安生。”   “是,殿下。”   兰枝放下伞,交给月兮后,沿着长廊正屋去了。   月兮一人撑着伞,来到宫门口,方要开门,就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低语。   她凑近些,侧耳听着。   门外的声音清晰地飘入她的耳中。   “阿姊,做这个皇帝,实在是太累太累。我手中没有兵权,全仰仗贺敬和丞相,他们说什么,我便要去做什么。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并不是个皇帝,而是个傀儡。我事事不能随心所欲,身上仿佛套了无数枷锁,狠狠将自己缠住,再拖入深井,落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   “这一次,莺莺有孕,受了委屈,我也不能去看望她,阿姊,我不能有软肋。有朝一日,待我收回兵权,我定好好补偿你和莺莺。”   北风如刀,空气都像是结了冰,冷得彻骨,一株红梅枝桠曲折,鹅雪压过薄瓣,落在月兮的覆着冰雪的墨梅伞上。   她眼圈发烫,一言未发,默默听完姜霂的话。   心中哽住。   姜霂立在门外,银霜染乌发,他丝毫不知月兮就在门口,已将他的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阿姊,就算是为了你和莺莺,我也要咬牙忍下去,终有一日,我会让那些逼我之人,一一付出代价。”   他说完,拂袖离去,身后洒下一片雪渍。   门外的说话声湮没在了簌簌雪声中,月兮打开门,宫外巷子中已没了姜霂的身影。   唯留一巷子风雪。   他说的逼他之人,也包括陆哥哥吗?   “殿下!殿下!不好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月兮望去,只见兰枝迎着风雪,满面热泪跑过来,在月兮身前险些摔了个趔趄。   月兮扶住她,问道:“发生何事了?”   “殿下快回去看看小殿下吧,小殿下浑身发烫,身上起了一片片红疹,怎么叫都叫不醒。”   兰枝边说手上边比划,整个人都在寒风中颤栗,五官吓得变了样,恐惧从骨子里溢了出来。   墨梅伞坠地,伞骨碎裂。   月兮脸色大变,疾步赶去正屋。   ……   月华流照轩正屋中,屋内地龙烧得很足,香绢布绒作毯,铺满了整个屋子。   暖意温体,却入不了寒冷的心。   “徐大人,我孩儿他这是什么病?”月兮在一旁坐立难安,一见徐太医起身,就忙迎了上去。   兰枝一直抽噎不断,双膝跪在无忧睡着的榻边,握住他的小手。   徐太医神情严峻,道:“回殿下,依臣多年诊疾的经验来看,世子这病,是中了寒鳞毒。”   月兮一怔,张着檀口:“寒鳞毒是何物?我的无忧怎会中毒?”   “寒鳞毒,据说极难提炼,是一种世间罕见的毒物,若是成人中了,左不过就是全身红痒,用些药物压制即可,可若是婴童……瞧小世子的模样,应该是从胎中带出来的毒,至今日,遇上某种诱发毒物的介质,这毒便来如山倒。”   “什么……胎里带来的”,月兮瞪着徐太医,“可我为何没事?”   徐太医道:“殿下当年得医圣云陵妙手诊治,身子早已无虞,只怕是那时毒物侵染了腹中的小世子,这寒鳞毒微不可查,连医圣也没能发现它的蛰伏。”   “娘亲,娘亲……”   二人同时朝榻上的无忧看去。   小无忧双眼紧闭,呼吸艰难,原本红润的面颊如今肿的像两个寿桃,嘴唇烧红,如脱了水的鱼儿,一张一合,汲取蒸发了的水分。   “娘亲在,娘亲在这里……无忧……”   月兮急忙走过去,蹲下身,摸上无忧的额。   滚烫无比,恍若火炙。   她慌了神,心中阵痛,回头问道:“徐大人,那现下该怎么办?如何解了这毒,救下我的孩儿?”   “殿下莫急,多年前医圣云陵的一位同门似乎制出过这种毒,当年云陵大师也研制出了解毒的方子,而臣有幸见过那药方一回。”   “大人请讲。”   徐太医忽然跪下身来,声音颤抖:“……解药的药引,便是小世子亲弟妹的脐带血,也就是说,殿下……” 第71章 滁州 别回头。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兰枝跪在月兮身边,双眼瞪圆,惊恐地看着自家主子。   月兮浑身僵住, 缓缓回头,看向榻上的孩子。   无忧脸上的红斑愈来愈多,块块都像是冒着热气, 又红又肿,若是放任下去, 无忧这么小的孩子,必会没命。   金纱般的灯光洒下, 映照出月兮柔和的颊廓,她伸手从被子里拿出无忧的手, 圈上衣袖,他柔软的胳膊上, 也是赤斑遍布。   “徐大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月兮开口, 声音轻细。   “殿下恕罪。”徐太医还跪在地上,“殿下或可再命人去寻云陵大师来为世子诊治,这么多年过去了, 云陵大师或许已有新的解决办法。”   月兮眼波无痕,道“徐大人是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太医, 我怎会不信你,徐大人,无忧这个症状, 你可压制多久?”   徐太医抬头望了她一眼,回道:“禀殿下,臣倾尽毕生医术, 最多可保世子性命无忧逾一载。”   月兮闭了闭眼,把孩子灼烫的小手放回被衾中,重新为无忧拢好绒被。   “无忧的病,今后就有劳徐大人了,还有,无忧生病一事,望徐大人替我守住,不要让第四个人知晓。”   “殿下放心,臣必当守口如瓶。”   徐太医走后,兰枝灭了屋里的几盏琉璃灯,只留了红木衣柜旁的两柱金莲灯。   她取下红木衣架上的浅紫圈绒云锦披帛,回到榻边,给月兮披上,无忧刚喝了药,已昏睡过去。   “殿下,我们要不要贴告示,请云陵大师过来看看小殿下?”她顿了顿,声音哽咽,“兴许还有别的办法,救小殿下的性命。”   月兮伸手捏住披帛一角,目光落在无忧煞白的小脸上。   她双肩下沉,叹了口气,“寒鳞毒这样闻所未闻的毒物,能研制出解药,已是不易,徐大人是太医院元老,医德闻名盛京,不会诓骗我们。”   兰枝哑了声。   殿下说得不错。   “不过,你去寻个可靠之人,悄悄递信给云陵,这么多年,医圣或许有新的解毒方子也未可知。”   兰枝望着月兮清冷的面容,忙不迭点头,道了声好。   ***   南出永清门,就是往南境的方向。   一架乌绸的马车过了城门,往城外奔去,车厢上的竹帘扬起,露出了一张莹润若雪,柔嫩似兰的容颜。   入城的人潮如织,城门前一个男子跃下马,看着渐行渐远的乌蓬马车。   “阿兄,怎么不继续走了?”车厢中的银翘掀开帘子,探出头来问道。   林大有些兴奋,道:“妹妹,我刚刚瞧见瑶光金饰店的长欢掌柜了!就在后面那个马车里!没想到她也到了盛京。”   他边说边策马,就要往月兮离去的方向赶。   “为兄去看看她又要搞什么鬼名堂,妹妹你先进城。”   尘土飞扬,银翘跳下车,大喊道:“阿兄!你早些回来啊!”   林大的马狂奔离去,哪还听得到她的呼声。   自从那个长欢露面,兄长的魂魄都被她勾走了。   他那点心思,做妹妹的怎会不知。   可长欢那种女人,怎会看上他。   “唉!”银翘跺了跺脚,回到车上,同马夫道:“进城吧。”   十日后。   “殿下,前面是滁州,再往前走就到了南境,那边是逆党李氏的地界……”   御侍停住马车,惶惶朝车厢内说道。   “属下恐怕不能送殿下过去……”   帷帐掀起,月兮身着墨棉斗篷,走下车来,她从绣包中拿出一锭金,放在那个御侍的手上。   “这几日劳烦大人了,大人回吧。”   御侍看了眼手里的金锭,弯腰拜了几下,道:“多谢殿下,之后的路,殿下小心。”   说完,他驾车飞快离去。   月兮一个人立在荒郊野外,望了眼车马回走的身影。   她转身,往滁州城看去。   空中细雨如丝,烟雾朦胧,灰白的城墙在翠碧流光的绿障中若隐若现。   原本至少半个月的路程,生生让她加速压缩至十日。   一收到云陵大师的来信,她便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赶来了南境。   路上累坏了五匹汗血宝马。   一路往南的路多有狼烟,那位御侍肯为她做到这份上,已实属不易。   月兮身心俱疲,撂下斗笠上的黑纱,小手在袖中绞紧,一步一步朝滁州城走去。   为了救无忧,她别无选择。   日暮时分,丝雨越下越密,整个滁州城都像是笼罩在一层月白纱下。   城门口立着两排侍卫,正拦住一个个进出城的人,验他们的通关铭牌。   月兮拄着一根新折的木杖,踯躅而来,她停在城门不远处,暗暗捏了捏袖中的铭书。   那是她准备深入虎肆时,悄悄命人做的。   过了好几座城,都没发现问题,想必在这里也不会漏了陷。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满是青泥的鞋履,走过去。   “通关铭牌。”一个侍卫见她,拦下,说道。   月兮从袖中掏出铭牌,递给那个侍卫,心中犹如踹了数十只小兔,七上八下,蹦跳不止。   那个侍卫看了眼,说了一个字:“过。”   月兮一听,微微放松了下来,接过铭牌,正想往里走去,谁知手腕突然被人拽住。   她一惊,回过头,“是你?!”   拽住她的正是林大,他跟了她一路,从盛京到滁州。   林大二话不说,把她拉离城门五米远后,压低嗓音:“长欢姑娘,你疯了吗?滁州是叛党之地。”   月兮道:“我要去寻人。”   冷风掀开黑纱的一角,露出她半张白润的脸颊,朱唇皓齿,水眸盈盈。林大怔了怔,吞了口唾沫,道:“里面这么危险,你就别去了,万一被人发现,你就完了。”   月兮蹙眉,望着林大那张浸泡过雨水,方面厚唇的脸。   这个林大,从前在雍阳时,便总在她家店门外彷徨四顾,回去后过几日,他家的明玉金饰店就会推出新品。   抽回手臂,月兮道:“不劳费心了。”   她转身,重新往城门处走去,林大赶上去,在她身侧说:“长欢姑娘,实话说林某心悦你很久了,不想看你去送死,长欢姑娘!”   月兮置若罔闻,避开他探来的手,“林兄回去吧,我有要事。”   林大顿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雨水从他拧紧的眉心流下,落在扁平鼻上。   他磨了磨后牙跟,冲上去拉扯住月兮,吼道:“别耍脾气!跟我回家!”   林大吼得很大声,月兮吓了一跳,木在原地,震惊地看着他。   几个守门侍卫,见不远处有两人在争吵,走过来,“嚷嚷什么?”   “几位官爷,不好意思哈,这是我娘子,跟我闹了点别扭,不愿回家呢。”林大先入为主,朝几个侍卫点头哈腰。   月兮缓过神来,道:“你胡说!几位大人,我不是他妻子。”   她甩手欲挣脱林大,林大却将她越拽越紧,眼神也变得凶狠。   一个侍卫说:“人姑娘说不认识你,你怎么说?”   林大面上浮起假笑,道:“跟我闹呢,官爷,她就是我娘子。”   他转头又冲月兮道:“别闹了!要丢人回家丢去!”   月兮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震惊之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那些侍卫道:“他撒谎,各位大人若是不信……”   “她叫长欢!我娘子!”林大大声喊道,打断月兮的话,对那个查过月兮铭牌的侍卫道,“官爷刚刚也看了她的牌,应该知道在下没说谎。”   月兮瞪着林大,气得双手直抖。   她为掩住身份,给自己取了个化名,薛长欢。   浑身发冷,月兮看向那个侍卫:“官爷,知道我姓名又如何,他真不是小妇人的夫君,只是个邻家。”   侍卫们有些不耐烦,见二人认识,便一甩手,不愿去理会二人了,城门口还有任务等着他们去执行。   “大人!大人!他真的不是我夫君!”   “闭嘴!”林大抓着月兮,恶狠狠地凶她,拖拽她往城郊走去。   “放开我,放开我!”月兮拼命挣扎,踢他的腿,黄泥沾满了她的裙摆。   她拔下银簪,刺在他手臂上,林大吃痛松手,月兮跌落在泥水之中。   斗笠掉落,浮在脏污的水面,林大吸了吸臂上的血口,伸手就往她的脖颈扼去。   此时山崩地动,地面的积水小潭荡起,水泥四溅。   月兮抬头,瞧见不远处一大片铁骑袭来,犹如海啸之浪。   “咚——哐——”   沉重的铜锣声响起。   紧接着又是几声嘹亮的呼喊声。   “主上回城了!主上回城了!”   主上?   月兮从水潭中立起身,目光紧盯着那大片黑压压的军队,地平线辽阔,为首一只骏马奔驰而来,领着身后的千军万马。   遥遥领先的骑兵墨发高束,身披墨甲,撞开风雨越袭越近。   他轮廓分明的面颊上,带着一顶银灰鬼面。   月兮的心狠狠揪住。   那身形,是李浥尘。   她咬了咬唇,硬下心大喊道:“李浥尘!”   “李浥,啊……”   一双黑手骤然抓住她的颈,将她往后拖去。   “闭嘴闭嘴,你不要命了!”   林大粗噶的声音,在月兮的耳边响起。   眼看李浥尘越来越近,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城门,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月兮心下生焦,狠踩了林大的脚一下,挠开他的手,冲上前去。   可还没走几步,又被林大拽住了头发。   “李浥尘——”   月兮吃痛,又唤了一声,而她的声音已极其微弱。   这些时日的长途跋涉,已磨去了她大部分的力气。   此时她饥寒交迫,浑身疼痛,李浥尘的马骑已到城门口,侍卫们大开城门。   他头也不回,扬起缰绳,往城内策去。   冰冷的毛雨淅淅沥沥,月兮双眼发黑,心生绝望,双臂无力垂下,林大见她再无力气反抗,箍住她的手,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才挪了一步。   “噗……”   身后传来一声液体溅地的水花声。   月兮眉心微动,方想回头,一只劲臂遽然圈住她的腰身,一使力,天旋地转间,她被带到了马上。   熟悉的沉香钻入她的鼻,月兮眨眼醒了醒神,她裙摆脏污极皱,被抱坐在他的一侧大腿之上。   “别回头。”   他低哑的沉音,在她耳侧响起。   长戈一挥,人头落地。 第72章 香软 温香软玉   林大还没来得及呼救, 就已身首异处。   残躯扑落,鲜血溅了一地。   李浥尘大掌包住月兮的后脑,不让她看见那血腥的一幕, 杀了人后,他反手掀起身后的披风,把怀中的姑娘裹得严严实实, 调转马头往城中策去。   浓浓的血腥味袭卷她的全身,月兮浑身一震, 咬着唇,一动不动。   “衣服脏, 忍着点。”   他提起她,锁在胸腹前, 说道。   月兮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   毕竟上一次相见, 她喂他毒,险些杀了他。   这男人睚眦必报, 她心中忐忑,刚压下的恐惧再一次升上来。   可,可无忧也是他的孩子, 亲生孩儿,是他曾经跪在她脚下, 苦苦哀求保下的孩子。   他应当不会不救。   马匹颠簸,一个不留神,骤然一个起跃, 吓得月兮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李浥尘不动声色,臂上紧实了些。   入了滁州府后,李浥尘打横抱起怀中的姑娘, 送她进了遇莹院的浴房。   遇莹院候着两名婢子,先前她们听说主上来滁州府,本欢心雀跃,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想着若是能被主子看上,就不用再做伺候人的下等活。   却没想到,亲眼见主上抱回来一个满身染泥的女子,从前她们可没听说过,主上身边有女眷。   “拜见主上——”   两个婢子相视一眼,跪在浴房门边。   李浥尘目不斜视,走到玫瑰纹黑檀木宝椅边,把月兮轻放在雪白的狐皮上。   月兮趴坐着,身上还裹着他的披风,她回头,李浥尘俯身而来,分开她的臂,亲手解开她身上的披风。   她身子纤细,却窈窕有致。   李浥尘面无表情,棱角坚硬,他半阖眼帘,目光落在那件披风上。   全程没有看她一眼,也没说一句话。   他还带着那张面具。   手伸到她的脚下,为她褪去泥泞的鞋履。   月兮身子有些僵硬,她抬眼去看他冷硬的面容,李浥尘的那双眼不似从前,墨深见不着底。   如今他的瞳孔,竟变成了灰褐的琉璃色,透明见底。   趁他不注意,月兮伸手揭开了他戴在脸上的鬼面。   映入眼前的一幕,让她心中一凛。   李浥尘双眼促狭一眯,抬眸觑着她,他面上的肌肤如雪,而眉眼依然浓密,薄唇似染血般殷红,前者将后两者展现得愈发鲜明。   如皑皑雪霏中,一株怒放的红梅。   在他琉璃色的眼眸中,月兮清晰地见到了自己的身影。   二人之间沉寂了片刻,李浥尘立起身来,吩咐道:“伺候她沐浴。”   “是。”   两个婢子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站起来,往月兮坐着的地方走来。   李浥尘移开眼,转身就要离去。   这时,手掌被人从后头拉住。   一个软中带怯的声音响起。   “李浥尘,我……我带了解药过来。”   她下毒的解药。   那毒会让他隔段时日就呕血不止,忍受寒毒侵体之苦。   久而久之,中毒的人就会变得面容透白,若覆霜雪,若一直不服用解药,再强壮的人,也会在十年内暴毙。   所以此毒的名字,便叫十年化霜。   是陆洵交给她的。   李浥尘侧头,望着她,腿边的姑娘身子微瑟。   他扣住她的腰,将她连衣带人,抱进了七尺宽长的浴桶中。   桶内热气氤氲,嫣红的牡丹花瓣浮在水面上,香雾袅袅。   他半蹲下身子,伸手捻住她精巧的下巴,语气淡淡,“给我解药。”   “还是新毒?”他反问了一句。   月兮从湿漉漉的袖中拿出一个小乌木盒子。   打开一瞧,那药丸没化。   她递给他,道:“你若有疑心,就交给玄朱去查一查。”   李浥尘瞥了眼她手中的药丸,没有接。   “姜霂的皇位,坐得不安稳,是吗?”   月兮紧了紧木盒,心中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答非所问,文不对题。   “既然来了,便歇五日,五日之后,我命人送你回盛京。你的毒,我不会再吃。”   李浥尘说完,没有给她再说话的机会,松开手,起身离去了。   他高挺笔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婢子关门,月兮收回目光,抱着双腿蜷在桶内,盯着银光粼粼的水面。   陷入沉思。   ***   三日后,遇莹院容雪轩中。   “姑娘,我家主上日理万机,实在抽不出空见你,你还是好生待在屋内。”   婢子落雨冷眼看着月兮,说道。   她的手臂拦在月兮身前,月兮说:“他不来,我可以去见他。”   落雨觉得她有些不识好歹:“主上肯救下姑娘,又留姑娘小住五日,已是发了大恩,姑娘切莫心存妄想。”   月兮藏在袖中的指微微勾了勾,听明白了这个婢子的意思。   她心下了然,敢情这个婢子,是将她当做那些一心只想攀龙附凤的女子。   扫了两个婢子一眼,婢子挽着精美的发髻,鬓间贴金钿,身上穿着霞纱锦做成的裙子。   整个人光鲜亮丽,一点儿也没有奴婢的样子,倒像是宫里的贵人。   月兮抚了抚素淡的月白衣袖,不再说话,默默回到暖阁之中。   另一个婢子落雪见了,同落雨咬耳朵,道:“落雪姐姐,我们拿了主上吩咐给她的衣衫,主上发现了会不会责罚我们呀?”   “你怕什么?”落雨瞅了她一眼,讥笑落雪胆小,“主上这几日就没来过遇莹院,分明是不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你胆子大些,拿就拿了,一个妾都不如的人,还怕她去告状不成。”   落雨下巴抬得极高:“长得美又如何,谁不知道我们主上不近美色,说不定早就将她忘了。”   她说得很大声,刻意要让月兮听个明白,好让月兮认清自己的身份,别去动那些个歪心思。   而一步步盈盈走去暖阁的姑娘,头也不回,恍若未闻。   关上门的那刻,月兮回头,透过窗纱看了那婢子一眼,笑了笑。   ***   夜半三更,阒静笼罩着整个滁州府。   府门打开,李浥尘迈着夜色,走入府中。   府中管事李福见他回来,赶上去恭敬道:“ 主上回了,洋州水患定是缓解不少。”   李浥尘没回答,一如既往沉默地往自己的寝院大步行去。   路过遇莹院时,本想飞快走过去,可脚不由心,还是停了下来,他仰头看向刻着“遇莹院”三字的匾额。   李浥尘心如明镜,她来找他,并非后悔,而是她有求于自己。   他折身,行了一步后,身子又顿在那,脚步中像是含了铅。   少许时刻后,他足尖点地,翻入了遇莹院的高墙之中。   再悄悄见她一面,后天一定送她回盛京。   他这般想道。   倒不是想放她走,而是他身侧暂不安稳。   盛京中的姜霂,也该尝到了身为无权君主的苦滋味,过几日,他就要返回盛京,重夺帝位。   李浥尘进入遇莹院后,四周宁静,一点蛙鸣也听不见。   他直朝容雪轩走去。   来到屋前,容雪轩内黑暗,没有一点光线透出。   李浥尘蹙眉,上前推开黄花梨长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屋内又黑又冷,伸手不见五指。   他心中一紧,迈步朝寝屋走去。   月兮从前怕黑,即使是睡眠,也或多或少要留下两盏灯,这屋内怎会如此昏暗。   他的步子越行越快,刚走到窗前,忽然衣摆被扯住。   幽幽冷香,蔓延空中。   李浥尘停下,回头,艳红的薄唇紧抿。   淡淡夜光渗过和纸窗,洒在柩下木案上,少女就倚着扶椅昏昏欲睡,露出大半截玉臂,白皙透亮。   案面一瓶白梨,枝桠横斜,勾住了他的衣。   几朵梨花压弯了枝颈,簌簌落在地上。   睡着的姑娘,下巴轻点,身上的齐胸襦裙单薄,衣襟半侧敞开,锁骨分明。   李浥尘叹了口气,上前几步。   即使她那样对他,只要一见她,他怎样都恨不起她来。   似乎意识到人来,椅上的姑娘缓缓睁眼,抬头看着他。   “李浥尘,你终于来了。”   她揉着眼,踉踉跄跄站起来。   还未走几步,就踩中了裙子的系带。   “哗啦——”   襦裙瞬间散开,连带着胸前的诃子,也被长裙拽了下来。   浅莹莹的夜光中,影影绰绰,两只雪兔乱颤,满目嫩白。   月兮整个身子往前倾倒,李浥尘心口一窒,不由得伸手拥住她。   软玉抱了个满怀。   怀中的少女乌发环腰,神色仓皇,急忙抱起不慎扯落的裙子,双臂交合,欲盖弥彰。   雪浪在眼下连绵不绝,香气袭人。   她肌肤柔软,却全身冰凉。   “李浥尘,我冷……”她眼中清澈,嗫嚅着道。   李浥尘望着她,琉璃色的眼眸中渐渐浃入墨色。   他揽住她的细腰,抱在胸前,月兮伸出纤长的雪臂,圈上他的颈项。   绯色衣绸落下,叠在楚腰际。   室内温暖起来,李浥尘呼吸微烫,阔步走入寝屋中。   撩开珠帘,至拔步榻前,俯身将她放在被衾间。   “放手。”   他盯着月兮的脸,低声道。   月兮摇头,手臂愈缠愈紧,她眉头轻皱,眼含水光,直直望着他。   李浥尘方想开口,告诉她不必如此,月兮骤然吻上来,香软的唇贴住他。   他躯体僵硬,掌在她腰上的手轻颤。   近在咫尺的女孩闭上眼,睫毛鸦长润泽,粉嫩鼻尖与他相抵。   气息火热。   一枚被嚼碎了药丸,送入他的口中。   入口即化。   是那枚解药。   李浥尘的眉头越皱越紧,压下身,吻她至枕上。   屋外的梨香醉人,溦雨淅淅,寝屋中铃音清脆,叮咚悦耳。   金纱水漾,衣绸寥落。   刻牡丹麒麟榻上,挂着一对金铃流苏福包。 第73章 暖意 别想再离开我   北曌皇城盛京。   初云沐雪, 晓色霜沉。   一名车夫架着马车而来,停在了四合院的矮门前,车夫左右四顾, 跳下车,蹑手蹑脚走到门前。   他再次抬头,东张西望了一番, 确定没人后战战兢兢伸手推门,又不敢用力推, 只得一点点推开,生怕发出的声音太大, 惊扰了什么人。   “嘎吱——”,窄门缓缓打开。   车夫收回两侧四顾的眼色, 往门内望去,顿时大骇。   如一口钟, 狠狠撞在他的心头,他僵了一会儿后, 蓦得向后蹦了一步,飞快五体触地,像是一只受了惊的蚱蜢。   “丞, 丞相大人……”   本是严寒的季节,而眼下这个车夫却额汗直冒, 在铺着冰雪的地面上,抖成筛糠。   陆洵一身墨蓝鹤氅,腰佩珏璧, 身姿挺拔立在门后,低矮的门框掩住了他的双眼,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见朱红的薄唇微启。   “长公主呢?”   “这, 这……”车夫六神无主,吞吞吐吐,道:“长公主殿下,不应该在宫里吗?小人不知……”   上头传来一声冷笑,“抬起头来。”   车夫忐忑立起上身,本想再说些什么,谁知一支袖刃破风飞来。   一箭封喉。   冰晶白雪从空中飘落,寒风凛冽,不多时便将一地猩红掩住了。   陆洵踏着纷雪,朝月华流照轩走去,一改平日不紧不慢的温吞性子,此时步履中带着几丝急促。   才刚走到门前,就听见宫中传出了阵阵嘈杂声。   哭喊和板子的响声,此起彼伏,震落枝头白霜雪。   几名太监婆子跪在宫门外,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形颀长的男子眉头微蹙,停下脚步,垂睫问道:“里边发生了何事?”   “禀丞相,贺姑娘身边的福禄伤了玉姑姑……”   玉姑姑是莺莺的母亲。   陆洵听了,微微侧头,不动声色地抬步走进宫内。   月华流照轩前的雪松旁,两个太监架着福禄,一个太监手中拿着一柄拇指宽厚的沉香木,一下一下狠狠往福禄的后腰上招呼。   惨叫声延绵不绝,在整个轩内回荡,福禄身后鲜血淋漓,远远望去,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扎眼。   贺雯一个人立在朱门前,瘦影笔直,寒风吹起她火红色的凤纹衣袖。   “嘎吱——”   紧闭的朱门打开,姜霂一脸阴沉,从屋内步出,身上的刺绣九爪龙纹遒劲有力。   “陛下。”贺雯眉间清冷,略微行了一礼,“请陛下放了福禄。”   姜霂神情冷漠极了,道:“玉姑何时康健,朕就何时放了这个贱婢。”   贺雯抬眼看了姜霂一眼,姜霂漆黑的眸底隐隐燃着星点怒火,已没有前不久那般怒意滔天。   今日距她封后,只剩十日,她来月华流照轩,就是为了能在封后前,让那个叫莺莺的女人认命,喝了落胎药,一个宫女,怎能在皇后前头生下皇长子。   她贺雯不要脸皮了吗?   只是没想到的是,莺莺身边的一个婆子倒是性子烈,为了护住自己的主子,连命都能豁出去。   “陛下,你一定要留下那个婢子,羞辱阿雯吗?你不要忘了,是谁为你夺回曌国。”   贺雯镇定地说道。   姜霂眼中怒火更甚,“少拿你兄长压朕,你若不想做皇后,容不了人,随时可出宫,朕绝不会阻拦你。”   “陛下是被那个婢子蒙了心?”贺雯抓了抓衣袖,眉头也皱在一起。   姜霂盯着她,寒声道:“朕告诉过你数次,不要去招惹莺莺,而你屡教不改,你这般善妒,还做什么皇后,今日起,你出宫去,立后诏书朕会撤回来。”   “陛下!”   贺雯惊道,一丝慌乱撕破了她平静的外表。   “不必多说,出去。”姜霂侧身看向院子,不愿再理会她。   贺雯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通报声打断。   “陛下,丞相大人来了。”   姜霂回头,只见陆洵从朱门外走进来,深蓝海浪纹衣角拂过高槛。   他手中捏着一柄墨玉箫,徐缓而来。   “陆丞相。”贺雯对陆洵轻轻行了一礼。   陆洵颔首:“贺姑娘先回去,微臣劝劝陛下。”   说完,他看向姜霂。   贺雯反复看了二人几眼,咬咬唇转身,朝门外走去,若是真被皇帝退婚,管她贺家有多大的势,恐怕今后她都将嫁不出去了,一个被皇家退过婚的女子,还有谁敢来贺府下聘。   姜霂为了那个婢女,居然用退婚来威胁她,实属可恶。   迈出宫门,贺雯抬头望了一眼挂着的匾额,愤愤离去。   月华流照轩前。   “丞相来此,有何要事?”姜霂问。   “陛下切勿意气用事,眼下南境逆贼未平,正是用人之际。”   陆洵开门见山,劝道。   姜霂自嘲地笑了笑,道:“朕没有意气用事,这样的女子,朕不会娶。”   “这个皇帝,朕做得也实在窝囊。”   他的眼中泛起浓浓暗色,深深看了陆洵一眼后,拂袖转身进了屋内。   陆洵立在勾檐画廊之下,脸上神色晦涩不明,被雪侵染的发鬓微湿。   ***   滁州府容雪轩。   浅浅的雪色透过窗纸,落在红檀木拔步床上,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白梨香气,隐隐勾缠一丝欲味。   金纱帐内,李浥尘乌发散落,单薄的白色里衣随意披在健壮的身子上,露出大片坚实的胸怀,上边布着几道刀痕。   他垂头,目光落在身侧姑娘白皙的鹅蛋脸上。   姑娘饱额瑶鼻,水润的唇嫣红微肿,连带着唇周的肌肤,也泛着红,若一株绽放的红芍药。   修长的脖颈上,密密匝匝映着点点暧昧的绯色,柔软的棉被盖住弱肩和被亲密得最狠的雪桃。   李浥尘伸手扯过被子,掩住她的颈。   目光不离她的脸,月兮双目闭着,眼下含了一层淡淡的青黛色。   长指抚上她白润的面颊,微湿。   他琉璃色的眼眸轻动。   昨日本想适可而止,念她体弱,不想留在她的身子里,却没想到她不停勾着自己,步步沉沦。   他禁欲四年有余,不曾触碰过女子,而她的身子雪白香软又紧到极致,像是没生过孩子的少女,也像多年未有过男人。再加上她是他唯一深爱的女子,她稍一勾缠,他便控制不住唯有弃甲投降。   之后他抱着她去浴房清洗,她也不愿那些东西被弄出来。   像是要为他怀孩子。   李浥尘粗粝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唇,软被下是二人拥在一处的温体。   月兮缓缓睁开眼,对上他的眸子,她的双眼胀胀的,昨日李浥尘像是一只饿了很久的猛兽,尤其是后期,扣住她的腰,不管不顾起来。   此刻她浑身都似散架了一般,又软又疼。   也不想说话。   李浥尘见她醒来,俯身搂住她的肩,上半身压了过来,月兮全身无力,眯了眯眼闭上,鼻尖抵上一个硬物。   是他的鼻。   炙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面上,与她的呼吸纠缠。   李浥尘注视着月兮,感受她轻柔若羽毛的呼吸,两人一时间无言。   一会儿后,月兮见他一直不动,皱了皱鼻子,他的呼吸很烫,灼得她发痒,她掀起眼帘,想去推他的胸膛。   手刚放上去,就被他咬住唇,肩上的手也将她握得愈发紧,强烈的占有欲把她团团裹住。   吸啅声在屋内响起。   “唔……疼……”月兮摇头,挣脱他的唇,眼底又漾起水光。   李浥尘停下吻,附在她嫩白的耳垂间,道:“既然如此。”   他翻了个身,将她拥在怀中。   “今后,别想再离开我。”   月兮面无表情,藏在被衾中的细指慢慢蜷起,一只大手探过来,与她十指相扣,放在她的大腿上。   她微抬下巴,看着李浥尘,他目光坚定,琉璃色的眼眸中正在嵌入墨色。   “告诉我,你来,是为何。”   李浥尘轻声问道。   即使是为了她的阿弟姜霂,她要取悦他,也不必硬要留下他的东西。   毕竟,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月兮鸦灰色的长睫颤颤,双眼立刻绯红了一圈。   她抿着唇,像是在挣扎,究竟要不要说。   李浥尘轻叹了口气,“不急说也可。”   他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如今,他是一点儿也见不得她为难,只要她疼了,他也会跟着痛,几百倍几千倍的痛。   天光还未亮,除了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屋内屋外皆是一片静谧。   只是这屋子里没有添置炭火,始终不算暖和。   李浥尘抱着月兮,用棉被拥紧了她,他剑眉微聚,记得离府去洋州前,他再三吩咐了那两个婢女,务必好生照料她。   怎这会,连炭火都忘了填上。   屋子里的几盏灯,还是他去点上的。   越想脸色越发阴沉,昨日他在书案前抱上她时,她衣衫单薄,肌肤都是冰凉的。   那些人,就是这般好生照料她的吗?   “砰——”   忽然间,寝屋的门被大力砸开,女婢落雨走进来,道:“怎么还没起?”   “都日上三竿了,快起来同我们一起做事去!”   落雨大喇喇地走到拔步榻前,一把掀开金纱帐。   在望见里面的景象后,一脸嫌弃的神态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噗通一声跪倒,额头贴在地上。   “拜见主上……”   声音不住发颤。   李浥尘高大的身子掩住身后的月兮,垂眼觑着跪在地上,不断发抖的婢女,目光森然冷厉。 第74章 相处 这个人很坏,坏得要命。……   落雨的发髻上还簪着一支缠枝金凤尾玉篦子, 翘起的凤尾角镶上了一颗鸽血石。   在幽暗的屋子里,散出点点星辉。   李浥尘的视线下移,这个婢子身上穿着的衣服, 也是他为月兮选出来的裙衫。   夜潮涌入李浥尘的乌眸之中,墨亮的长发厚实,覆住他的腰背。   “填上炭火, 出去跪着。”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入耳中却是如灌雪水, 直凉到心底。   “是。”落雨哭丧着脸,向后挪了几步, 飞快退出暖阁,把门关上。   李浥尘回头, 看向陷入软被中的月兮,眼眸中的寒意消散了些。   月兮半阖着眼, 侧躺在枕上,柔软的青丝拢住了她半张脸, 乌发下的肌肤如雪,樱唇流朱。   羽被将她的身子裹得紧实,李浥尘撩开她脸上的发, 勾到耳后,月兮的耳垂莹软, 也没有耳洞。   从前她很怕疼,不管袁皇后和嬷嬷们怎么劝,她都不愿意忍着疼去穿耳洞, 帝后宠溺她,不忍心看宝贝公主受苦,为她特意吩咐了司珍司的人, 做出免穿耳的耳饰供给她。   李浥尘在她的耳畔浅浅一吻,道:“先睡着,我去拿衣衫过来。”   月兮听了,眨眨眼,面颊立马就红了,一直蔓延到脖颈。   昨日她的衣服都被弄脏弄皱,眼下正躺在浴房的浣衣桶里,是穿不得了。   身侧的温体退开,李浥尘掀起一角被子,露出长健的腿,下了榻。月兮别开眼,躲进被窝中。   穿戴好衣物,李浥尘望了月兮几眼,出了暖阁。   容雪轩外,落雨和落雪一同跪在雨里,滁州府的管家李福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手上拿着一把伞。   黑漆大门打开,李浥尘一身墨青素衫走出院中,李福连忙打起伞,小跑到他跟前。   “主上,今日的事,都怪老奴不好,是老奴怠慢了那位姑娘。”   李福见李浥尘面容阴沉,赔笑道。   雨中跪着的两个奴婢,是他从灾民堆里捡回来的,在府里也住了有几个年头,他一直都把她俩当女儿养着,容雪轩里的姑娘他也不熟,这会自然要向着落雨和落雪说话。   落雨和落雪听了,心里有几分底气,瑟瑟地抬头,对李浥尘道:“主上,奴婢今后不敢了……”   落雨的心里最为不满,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般想的,她只觉得那个被李浥尘救回来的女子手段了得,不仅能让李浥尘把她带到府中,还能把他勾上榻。   她还想,是不是传言中,主上不近女色的消息有误,那她岂不是也可以?   李浥尘瞥了两个婢子一眼,吐出三个字:“发卖了。”   说完他拂袖离去,落雨和落雪吓得花容失色,在水湿的青石板上匍匐前进几步,大声喊道:“主上!主上,不要发卖了奴婢,奴婢知道错了!”   如今的世道兵荒马乱,山洪暴发,她们想都不敢想,离了滁州府这棵大树,她们还能去哪。   李福小跑跟着李浥尘,仰头道:“主上……”   “她是我的妻。”   李浥尘打断他,“李福,好好待她。”   李福怔了怔,恍然大悟,心头悔恨不已,赶紧说道:“老奴明白了,是老奴糊涂,是老奴糊涂,原来是夫人。”   ***   容雪轩的暖阁中炭火烧得足,浅黄的绣帘遮住了屋外头的光,屋内光线柔和,月兮卧在榻上,浅眠了一会儿,昨日她实在累及。   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暖阁的门咯吱一声打开,又关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固臂将她连人带被拥起来。   她缓缓睁眼,看着他。   李浥尘道:“该起来,吃些东西。”   穿戴好衣饰后,月兮坐在梳妆台前,两只手捏着衣摆边缘,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背,原本白润的耳垂红得不像话。   桌上那瓶用来消肿,祛红痕的雪芙膏,擦去了半瓶。   一个陌生的婢子呈上来一碗百合莲子羹,李浥尘擦净手上的水渍,走过来,端起羹碗。   “下去。”他淡淡地道。   “是。”   有落雨和落雪的前车之鉴,那个婢子连头都不敢抬,直接撤下红木盘,飞快退出了暖阁。   李浥尘坐在月兮身旁,捣一勺粥,自己先尝了一口,味道清甜。   “月兮。”他重新舀了一勺,喂向月兮。   这是她们重逢后,他首次唤她的名字。   月兮抿了抿唇,她想自己动手,喝这羹。不过李浥尘很坏,方才穿衣衫时,她说要自己来,而他却当做没听见,硬要亲自为她穿衣。   甚至,擦药膏。   想着想着,羞耻感就如潮水般涌上来,月兮的脸颊又染上绯色。   李浥尘真的很坏。   坏得要命。   她闭闭眼,张口含下那勺粥。   “多吃些。”李浥尘眼中泛起几丝笑意,又捣了一勺。   月兮吃完羹汤后,李浥尘很贴心地为她擦好嘴,抱她到玫瑰宝椅上,月兮鬓间的一只珍珠步摇,流苏落在软垫上。   “还累便再睡会。”   他扶上她的后脑勺,方才替她梳发的时候看见她的后脑有一块若隐若现的红斑,藏在发丝间。   本以为是在哪不小心碰上了,就没有过多在意。可点了药水后,他梳发,手上的动作已经极轻,但只要一碰到那块头皮的发,镜中的她便会露出疼痛的表情。   他脑中浮现出,前几日在城门前,把她从一个大汉的手里救下的情景。当时那个人,就是在扯她的头发。   李浥尘心中郁气升起。   一刀砍了那个人,真是便宜他了。   从柜子里抱出一套崭新柔软的棉被,盖在月兮身上。   “好生休息。”他道。   李浥尘立起身来,正欲离开,月兮叫住他。   “李浥尘!”   他顿住脚步,回头垂眼看向她。   月兮被他裹成了一个软软的卷糕,她略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解开身上的被盖,下了椅,走到他面前。   “你……要去哪?”她揪着自己的衣袖。   “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月兮没有看他的眼睛,问道:“可以带我去吗?”   身前的人沉默良久,月兮咬了咬唇,想再说几句,却听他低声道:“可。”   随后身子被他拥入怀中,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脖颈处。   只听他浅浅叹了一息。   ***   李浥尘牵着月兮,走出容雪轩的大门。   落雨和落雪还在院子里跪着,听见门开的声音,纷纷抬起头来。   月兮发髻精致,唇红齿白,身上穿着一件浅紫粉梅花兔绒斗篷。   落雨的目光落在二人相携的手上,眼中闪过几道嫉妒。   她着实没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貌美女人,居然是主上的发妻。   可眼下她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女人,也不得不低头。   “夫人,夫人,奴婢有眼无珠,没能识得夫人,请夫人宽恕奴婢们这一会吧。”   落雨连忙磕头喊道,她的头饰都拔干净了,但身上还穿着金蚕线织成的衣服。   “是啊,请主上夫人开开恩,放过奴婢吧,不要发买奴婢……呜呜。”   落雪在一边不停应着,她胆子小,哭出了声。   李福也在容雪轩外,他还是心有不忍,就没着急把这两个女婢赶出去。   谁知李浥尘一个冷冽如刀的眼神斜来,他心中一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不想再看到此二人。”李浥尘的脸色比之前森暗许多,连话都说得有几分重。   “是,是,老奴这就去办。”   李福的额头上冒出冷汗,他明白主上此刻已经濒临动怒,他不能再倚老卖老,仗着自己管理府中内物已久,便不听主上的吩咐。   他答应完,便叫出几个小厮,把落雨和落雪拖出去了。   李浥尘握着月兮的手,同她往青筠斋走去。身后还有惨叫呼喊声传来,月兮置若罔闻。   那两个婢子,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留下她们,只会影响她的计划。   青筠斋中。   月兮一入屋内,就看到了书房正堂上挂着一幅图,孤烟袅袅,大雁南飞,远山重叠,正是她在东周显京画的《雁南飞》。   当时贮珍阁的掌柜玉蕊夫人告诉她,这画高价卖给了一个曌国人,只是她不知道是谁。   现在看来,那些高价买她画的曌国人,就是李浥尘。   月兮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涛拍岸。李浥尘引她到罗汉榻前坐下,沏了一壶茶后,就去处理公文。   她一个人坐在哪,手上拿着一本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紫檀木刻雪松小案上的茶水都凉了,也没见她喝一口。   月兮放下手里的书,干脆倚在窗前,透过洁白的窗纸,看着外头濛泷的雨景。   过了好一会儿,李福在门外通报,说明日去洋州的行程已安排妥当。   月兮抬起头,望向李浥尘的方向,他整个人都埋在一堆纸卷中,头也没抬,只答复了一声。   他看起来很忙。   下榻趿鞋,月兮走过去,到李浥尘身侧,她望了他笔下的公文一眼。   那公文正巧是李湛尘写的,似乎在说洋州的事。   他这次去洋州,是不是又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思毕,月兮问道:“李浥尘,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洋州,可好?”   李浥尘手中的笔停住,他看向月兮,道:“可。”   他放下笔,立起身,说道:“正好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见了,你就知晓了。”   李浥尘朝她走近两步,他比她高出许多,身子也比她强壮,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何时能告诉我,为何来寻我?” 第75章 重逢 月兮,好困   屋里灯火通明, 明亮的光映照在李浥尘的眼中,剔透的眼眸熠熠生辉。   他高大的躯体笼着月兮,投下一片暗影, 月兮唇角蠕动,小巧的脸上显现出几分为难,她合上唇微微侧过身子, 修长的白颈上还有淡淡的吻痕。   “我,我……”她有些说不出口。   李浥尘眼眸微动, 上前两步,从背后拥她入怀, 下巴靠在她浓密的发髻上。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不过唯有一条,我不能答应。”他缓缓说道, “就是伤你自己的身子。”   他话说完后,室内静谧, 灯光照射过来,在石板地上投下一道相拥的青影。   ***   一日后,李浥尘携月兮到了洋州, 洋州与滁州相邻,是南境靠北的地方, 也与曌国皇室管辖的益州毗邻。   马车停在洋州府大门前,李浥尘卷起竹帘,把月兮抱下厢车。   府门前站着两个人, 见李浥尘下车,朝他们走来。   月兮被李浥尘裹在怀中,她透过斗篷边缘的兔绒毛, 看清了来人。   是很久不见的玄朱和玄墨。   “放我下来。”   月兮捏了捏李浥尘的衣,说道。   李浥尘低头看着她:“能走得动路吗?”   他神色自若。   而月兮的脸立刻发起烫来,微微挣扎重复道:“放我下来,唔,有人。”   李浥尘没说话,放下她,一手扶上她轻轻颤栗的腰肢。   玄朱和玄墨已到二人身前,他俩一同单膝跪下,对李浥尘道:“主子。”   “起吧。”李浥尘道。   “是。”   玄朱和玄墨站起来,看着他怀中的月兮。   “三殿下,许久不见。”玄墨朝她拱手。   “夫人。”玄朱面无表情,低头唤了一声。   两个人的脸上均无惊讶之色。   月兮颔首:“许久不见。”   李浥尘垂眸看着怀里的姑娘,扶着她的身子,朝府里走去。   “我想让你见的那人,就在府中。”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刚进府门,就看见一个姑娘,匆匆忙忙地从抄手回廊内小跑过来,她的手上还挽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臂。   那个女子跑不过她,落在她的后头一点,几乎是被她拉着前行。   “主上——”   小姑娘边跑边喊,脸上满是欣悦的笑容。   正巧今日云销雨霁,冒头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如渡金光,像一只欢快的鸟雀。   她越跑越近,到了李浥尘身前不远处时,才看清,李浥尘的怀中藏着一名女子。   她当即怔在原处,上扬的唇角瞬间就像被冻住一样,笑容也僵在脸上。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月兮,月兮也在看着她。   这个姑娘瞧着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发垂髫,还未绾髻,几分稚嫩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小姑娘的眉眼,与月兮有个五分相像。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尤其是那双眼,像极了豆蔻年华时的月兮。   灵动且溢彩流光,是一双含情眼。   “你,你是谁?”   小姑娘伸出手,指着月兮,她的细眉紧紧蹙在一起,语气不善地问道。   月兮神色平静,抬头看向李浥尘,李浥尘安慰似的看了眼月兮,望向那个姑娘。   “不得无礼,她是我夫人。”他道。   小姑娘听了懵住,低声念叨了一句:“夫人……怎么会……”   “阿晚。”   她身后的女子喘过气,平稳气息后唤了她一声。   阿晚回过头,两眼泪汪汪地问那名女子道:“大夫人,她真的是主上的夫人吗?”   女子捂着胸口,朝月兮望过去,一双明亮的杏子眼立刻变得水润起来。   白皙的眼圈也像是涂上了胭脂,红红一圈。   她没有回答阿晚的话,松开阿晚的手臂,慢慢向月兮走来。   每走一步,薄薄的眼眶中就掉下一滴泪,划过空中如一颗明珠。   月兮原本有些不明所以,可看那个女子流泪,她的心中竟莫名微堵,渐渐难受不已。   那个女子走到她的身前,哽咽开口道:“月兮姐姐……”   月兮拢眉,问道:“你是?”   “是我,霏霏,月兮姐姐,我是霏霏!姜霏霏。”   霏霏伸手握住月兮的手心,脸上的泪水越流越凶。   “你说什么?”月兮不可置信地瞪着这个面容陌生的少女,“你是霏霏?”   “嗯嗯!”霏霏连连点头,“月兮姐姐,我是。”   ***   夜晚,洋州府兰院中。   寝屋内的素锦丝帘落下,遮住窗外的夜色,朱红刻福纹小桌上摆放着一盏铜兽香炉,清甜的蜜桃香渗透在空气中,闻一下,就像咬了一口多汁的桃子,沁人心脾。   月兮身穿雪白的寝衣,躺在床榻里侧,她柔软光泽的乌发整齐洒在软枕上,侧头看着同她说话的霏霏,目光温柔。   拔步榻的浅紫床帘撂地,将二人罩在帷帐内。   霏霏细眉若柳叶,莹润的杏子眼,桃腮嫣红,朱唇一张一合,她靠在枕上,同月兮述说这些年自己的所见所闻。   月兮伸手,抚上她温软的脸颊,微笑地看着她,静静听她娓娓道来。   霏霏的面容,全然不是月兮记忆中的面容,初始这个女孩说自己是霏霏时,月兮是不信的。   毕竟,那时她抱着霏霏的冰冷的身子,霏霏在她怀中就已经断了气。   人死,还怎么复生?   然而这个少女,却能与她说出许多小秘密,那些只有她和霏霏知道的小秘密。   她们的从前,这个少女都能答得很细致。   如此,月兮渐渐有些相信了,霏霏说她也不知为何,某一日醒过来,竟重生到了一个快要溺死的女子身上。   她也百思不得其解了许久,确定没在做梦,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许是上天觉得她可怜,命不该绝,就重新给了她一次为人的机会,让她活下去。   月兮也想,或许确是如此。   她的手抚上霏霏的头发。   霏霏自小父母双亡,长大后好不容易能遇上良人,结果却被歹人扼死,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月兮姐姐,事情就是这样,我逃离本家后,阴差阳错撞见了殿下的马骑,是殿下救了霏霏。”   霏霏侧头,虚枕在月兮的手掌上,脸上带着软软的笑意。   “这些年,你受苦了,霏霏。”月兮示意霏霏睡下,她把棉被盖在霏霏的身子上,道:“姐姐也很庆幸,上天有眼。”   霏霏躺下,凑到月兮身边,抱住月兮。   她眼角微微湿润,抬头问:“月兮姐姐,这些年姐姐的日子好过吗?二,二公子他没有再刻意为难姐姐吧?”   月兮复拥住她,道:“好过许多,姐姐还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哦?姐姐有孩儿了?可我怎么没听二公子说过,殿下也没讲过,只说姐姐现在身子康健……”霏霏疑惑地说道。   月兮顿了顿,想起还病着的无忧,表情微凝,霏霏瞧出了她面色不虞,轻声问:“姐姐,怎么了?”   屋里响起一声烛花爆,月兮摇摇头,温柔地说道:“没事儿,天色很晚了,我们早些睡吧。”   她不愿说,霏霏也不强求,答应了一声好,缓缓闭上眼。   不远处凉凉夜色中,几道黑影跃上乌青的房顶,其中一人的发中别着一支竹玉簪,正是陆洵。   他以黑布蒙着面,俯瞰整个洋州府,目光冷峻。   ***   翌日清晨。   月兮感觉身上有个重物压着自己,她迷迷糊糊睁眼。   “霏霏……”   而看清楚身边的人时,却是一惊。   李浥尘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搭在她的腰间。   他的脸离她极近,近得她能数清他浓密鸦长的乌睫。   只是他合着的眼下,略有几分黛色,瞧着似乎一夜未眠。   月兮望了眼四周,是李浥尘的寝居梅院,准确来说,是她和李浥尘的寝屋。   昨日若不是她与霏霏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原本她会歇在此处。   只不过,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把她弄回来的。   月兮撇了撇嘴,慢慢转过身去。   身后的男人貌似清醒了些,他靠过来揽住她的腰,把她带回怀里,与她的身子紧紧相贴。   月兮拍了拍他的手臂,还没开口,就听见他沙哑低磁的声音。   “我让玄朱抱你出来的,再睡会。”   耳垂上一片湿润,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   月兮难耐地扭了扭身子,被他吻过的地方一片潮红,衣襟微微敞开,里头的肌肤如雪,且香软。   李浥尘回到她的耳畔道:“月兮,我好困。”   他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   一只微凉的手伸进她的衣里。 第76章 馒头 羊脂暖玉   月兮的身子僵了僵, 下意识想要拨开他的手,但是一想起无忧还在病中,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千里迢迢从盛京来到南境, 不就是为此而来么?   月兮闭上眼,翻身勾住李浥尘的颈,缓缓贴上他的唇。   此时她的一侧衣襟已散落大半, 纤美的弱肩,精致的锁骨, 细白的手臂,一览无余。   那只带着凉意的手伸进了她颈项边的衣衫里, 触及的肌肤发痒,惹得她浑身轻颤, 手中不由得揪住李浥尘脑后的乌发。   她的一切都落入了李浥尘的眼底。   李浥尘在月兮的颈项上戴了一枚玉,他握住她的手腕, 支起身,在昏弱的天光下看了眼她右臂上的命线。   那条命线由月兮的上臂中间, 退至了她的臂弯,而且颜色也变成了淡淡地姻粉色。   长指勾住她散开的衣襟,为她穿好衣衫后, 搂住她的腰,李浥尘侧头薄唇擦过她的下巴, 埋入她的脖颈中睡了过去。   身边的人不在有动静,月兮有些惊讶地睁开眼,拾起颈项上的那块玉。   是从前他给她的相思同心扣, 但好像又不是。   月兮以指腹轻轻摩挲着玉面。   玉扣的样式没变,刻的“清月”二字也没变。   只是这材质,似乎比从前那枚扣子更好, 玉石润泽,摸起来也带着暖意,是枚上好的羊脂暖玉。   近闻,还能嗅到浅浅清香。   月兮没有多想,她放下玉扣,便闭目养神,这几日她真的有些疲倦。   ***   天光大亮后,月兮再次醒来,身边已没了李浥尘的人影,只留了玄朱伺候她洗漱穿衣。   月兮整理好后出门欲去寻霏霏,方到庭院中,就看到霏霏手腕上挎着一个篮子,她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厮,一人手里挎着四五个篮子,像是要去做些什么。   “霏霏。”月兮走过去,问道:“你这是?”   她低头看了眼霏霏手中的篮子,篮子上盖着白棉布。   霏霏抿唇笑着,掀开白棉布,篮子里的白气腾腾冒出,露出十几个精巧的素面馒头。   “月兮姐姐,我正巧要去给外头的灾民送些粮食。”   “灾民?”月兮眨了眨眼,她从盛京过来南境时,一路上确实瞧见了不少灾民。   如今这世道不安稳,国家分裂崩离,又天降大祸,百姓难免遭不住。   “霏霏,我与你一同去。”月兮道。   “好呀。”   霏霏点头,一手挽住月兮的手臂。   她身后的阿晚见此,嘟起嘴嘀咕道:“大夫人卯时一刻便起了,你却睡到个日上三竿……”   霏霏听了不经皱眉,回头说:“阿晚,说什么呢,昨日姐姐长途跋涉来此,多歇息有何不可。”   “大夫人……”阿晚红了眼眶,可怜巴巴地看着霏霏。   月兮却对阿晚的话无动于衷,接过一个小厮手中的篮子,温婉地说道:“霏霏,我们走吧。”   “嗯。”霏霏连忙朝月兮颔首,更是挽紧了她的手臂,“姐姐莫放在心上,这小姑娘,之前瞧她长得有几分像姐姐,我便自作主张带回府了,晚些我好好教教她。”   月兮瞥了眼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微笑道:“她年纪尚小,我不会放在心上。”   两姐妹手挽手朝门外走去,阿晚看着她俩的背影,眼眶内的泪珠子噗噗往外冒,一颗颗砸在地上。   打她进洋州府,大夫人待她好如亲妹,府里的下人也对她恭维得很,平日里打照面时就像对待千金小姐一样,连日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主上都愿意多看她几眼,偶尔还能回应她的几句问话。   她就没受过今天这样的委屈。   好像自从那个夫人来了以后,所有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玄朱在一旁看着阿晚掉眼泪,面无表情提醒道:“阿晚姑娘,记住自己的身份。”   话毕,她转身跟上月兮,被一众人落在后头的阿晚听了玄朱的话后,更是咬着手帕跺了两脚地,脖子都气红了。   一行人来到拱形圆楼建筑前,月兮立在大石门下,远远望过去,圆楼大概有三层,足足有四个洋州府那么大,每个楼房里都住满了人,挂满了衣衫。   据霏霏说,这里主要容纳的是北边逃过的难民。   月兮和霏霏越过石门,不知谁率先发现了他们,大喊一声,一些老弱妇孺顺声望过来,立马围了上来。   “大夫人,您来了。”   “大夫人来了,大夫人又给我们送吃的来了。”   霏霏笑道:“大家别急,一个个来,都有的。”   她说着挽起衣袖,吩咐小厮们打开篮子,再亲自给难民们发馒头和自己做的驱寒汤。   月兮跟着霏霏打下手,她一边发馒头,一边仔仔细细环顾了四周一眼。   周围的难民大半都是妇孺,很少有成年男子,且他们个个都面黄肌瘦,唇白体弱,衣衫褴褛,还有一些妇人怀中还抱着尚在哺乳期的孩子。   满目满眼都映着“可怜”二字。   月兮脑中浮现出饿莩千里的场景,眼下只觉得这个江山,满目疮痍。   馒头发得差不多了后,霏霏和玄朱又留下来,给那群妇孺问诊治病,月兮沿着圆楼的院落走了一圈,发现一个头上缠着棉巾的妇女,正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缩在角落中默默呜咽。   她怀中的男孩子举起瘦削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妇女的背,安慰道:“阿娘不哭,哥哥过几天就会来接我们回益州的,阿娘不哭。”   听到他说益州,月兮走过去,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那个妇人:“大姐,为何哭得这般伤心,发生了何事?”   妇人抬头,看见月兮先是一惊,片刻后抱着孩子欲跪下来,月兮连忙拦住她。   “不用多礼,大姐有什么伤心事,可以告诉我,我若能为你解决,必定帮你。”   月兮托住妇人的双手,说话声音柔柔的,一下抚慰了那个妇人不安的心。   妇人用手背擦了擦泪,道:“夫人有所不知,两年前朝廷征兵,孩他爹就被选上带走,头几个月还能给我和孩子寄回些讨生活的银两,可后来就没了信儿,至今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人世,我去官府问了好几次,也没个音信。”   “年初,朝廷又要征兵,说是给皇帝征,几个捕头上门把我大儿拖走了,一去也是没了消息。后来爆发了山洪,田里的庄稼都淹了,官府的人也不管,听说洋州的城主愿意接受我们这些逃难的,我这才带着孩子逃到了洋州,现在咱家就剩下我们娘俩了,这以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呜呜……”   月兮听了浑身僵住,神色变得凝重极了,良久,那个妇人说朝廷征调了两次兵,一次是阿霂他们为了抵抗李浥尘,那第二次呢?   她离开盛京前,阿霂曾说过自己没有兵权,就像个傀儡娃娃,夹杂在贺大将军和陆哥哥之间,两边为难,生活艰辛。   难道他是为了想拥有自己的军队,稳固政权,所以才下放了征兵诏令?可是,益州水患,朝廷为何不管,放任其愈演愈烈。   月兮越想越心焦,默默掐着手心,忍住心中的失望与闷感,开口对那妇人说道:“大姐以后便在洋州住下,这里的地方官会护住百姓们的。”   ***   傍晚时分,月兮和霏霏回到洋州府,李浥尘两兄弟都不在府中,月兮二人用完晚膳后,霏霏拉着月兮到了小厨房,同大家一起做馒头。   月兮立在一旁看着霏霏忙忙碌碌,朝气蓬勃地揉面团,她唇边洋溢着欣慰的笑容,仔细凝望霏霏做馒头,跟着她学。   从前她在宫中好吃懒做,一颗点心都没动手做过,哪会做馒头,倒是霏霏,不仅热衷于习医,还学会了一手好厨艺。   当真叫她自惭形秽。   “真笨。”   阿晚在月兮身边,小声嘀咕着,用只让月兮听见的声音说话。   月兮恍若未闻,看了霏霏做两三遍后,自己也动手拌起白面来。   她边做边和霏霏聊天,小厨房中时不时传出几声欢声笑语,时间一晃而过,夜幕降临,一轮勾月挂在窗外的梧桐树上。   屋内蒸笼打开,袅袅白气涌了出来,馒头的清香氤氲了整个屋子。   霏霏把白花花的馒头放进一个缠枝青花的盘子里,月兮拿了一双筷子,夹起了一只馒头。   那馒头是她做的,第一次出锅,馒头圆润饱满,瞧着卖相不错。   “月兮姐姐真棒。”霏霏对她露出甜甜的微笑。   “夫人厉害。”   厨房里其他嬷嬷和小厮也都点头赞许她,只有阿晚看不过,撇脸在一边悄悄吐舌头。   月兮礼貌地朝大家笑了笑,以袖子捂住唇,慢慢咬了一口馒头。   吃进嘴里的馒头软绵,但却有点涩味。   她知道,这是食碱放多了。   月兮羞赧淡笑道:“食碱放多了些。”   霏霏也用筷子夹了一个,咬一口说:“好吃的!粘些豆泥会更好吃,姐姐第一次做馒头,这样已经很好了。”   “是呀是呀,大夫人说的是,夫人第一次做馒头,这样已经够好了……”   大伙连声迎合。   原本听说主上夫人来了,他们还怕是来了个什么厉害人物,然而这一瞧,主上夫人居然是同大夫人一样的温婉妙人,不仅不在他们下人面前摆架子,还性子温和,以礼待人,不失半点大家风范。   仅仅一日下来,他们便对这个初来乍到的主上夫人心怀好感。   小厨房中其乐融融,门口骤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主上!”有人瞧见了,率先唤了一句。   月兮往门口望去,果然看到了李浥尘,他还是一身墨色素衫,立在门外。   清风拂过,衣摆溦漾。   见月兮回过头来,李浥尘抬腿迈过门槛,直往月兮站着的地方走过来。   停在月兮身前,月兮手上的筷子还夹着那枚咬了一口的馒头。   “你做的?”   李浥尘注视着她,他的眼眸已经恢复成了健康的黑曜石色。   月兮的一侧脸颊上,浮着一块不慎擦上去的面粉。   她有些天然呆地点点头:“嗯。”   四周骤然静悄悄的,谁也没想到李浥尘会突然来小厨房。   李浥尘没管周围的人,伸手接过月兮手中的筷子,道:“正巧,我有些饿。”   还没来得及喂到唇边咬一口,阿晚就冲上来,两眼放出光似的,捧了一把自己做的馒头,冲上前去,奉到李浥尘面前。   “主上!您回来了?这是阿晚亲手做的包子,您尝一口吧——”   月兮险些被阿晚挤开,看着她殷切的模样,月兮蹙着眉退后了几步。   阿晚却毫不在意,又说道:“主上,夫人做的馒头食碱放多了,您吃我的吧,我的馒头好吃!” 第77章 忏悔 陆洵之死   李浥尘当众阴沉了脸, 手中木箸还夹着那只馒头,他无视阿晚,吃下了手中的馒头。   “主上……”   “闭嘴。”   阿晚可怜巴巴小声唤了一句, 却不料被李浥尘冷漠打断。   空气瞬间冷凝起来,极大的气压压得人喘不过气,阿晚木在原处, 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周围的仆人屏气凝神,几乎动都不敢再动一下, 心中无不在想着,这个阿晚姑娘实在是太没眼色。   人主上夫人在此, 她一个小小婢女这般放肆,这不是嫌活得太久了吗?   霏霏见状, 拉住阿晚的手臂,把她拽到身边, “阿晚,我今早是怎么教你的?你愈发不懂事了!”   训斥完阿晚, 她又对月兮和李浥尘道:“月兮姐姐,二公子,我会好好教训她的。”   月兮知道霏霏心善, 本不想让她为难,毕竟阿晚是霏霏带进府中的, 还没开口说些什么,就让李浥尘抢了先。   “那便有劳长嫂处理。”   李浥尘眼中墨雾翻滚,说完放下木筷, 上前几步握住月兮的手,把她带出了小厨房。   两人往梅院行去,抄手回廊里点了许多和纸方形长灯, 晚风吹来,长廊两旁的绿植摇曳,光影斑驳。   二人十指相扣,步伐缓慢了下来,月兮挣脱不掉他的手,咬咬下唇道:“你方才为何凶霏霏,一点脸面也不给她。”   李浥尘闻之,觑了眼面带责怨的小妻子,道:“我若是不给她脸面,那个叫阿晚的人,早便被丢出了府。”   “你胡说。”月兮小声道。   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才不叮无缝的蛋。   她心想着。   “啊——”   腰上猝然缠上来一双手,月兮吓了一跳,不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李浥尘把她打横抱在怀中,朝院内走去。   进了屋内,他把月兮放在罗汉榻上,半蹲下身,仰头望着她。   “月兮,她生得与你有几分相像,我便正视过她几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他伸出掌抱住她放在膝上的小手。   “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月兮撇开眼道。   他的掌心温热,绵绵温度渗到她的肌骨里,月兮不自然地侧了侧身,不再面对他。   李浥尘唇角轻扬,站起来同她坐在一个席位上,道:“月兮,我还有些饿。”   ***   洋州府的正堂中。   “跪下!”   霏霏看着厅内阿晚,表情严肃,声音却很娇细。   阿晚呜咽道:“大夫人……您真的要罚阿晚吗?大夫人不要惩罚阿晚……呜呜。”   霏霏对她的哀求熟视无睹,再次说:“跪下!”   阿晚不情不愿地跪下身来,一边跪还一边掩着帕子哭泣。   “阿晚究竟做错了什么,大夫人……要这样罚我?”   声音断断续续,模样像是受尽了委屈。   霏霏失望摇头,她对这个女孩的怜悯已经被消耗了大半。   从前在灾民堆里见她可怜,长得又像月兮姐姐,这才把她接回府,后来她也很乖巧,秉着对月兮姐姐的思念,自己就把她留了下来。   洋州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姑娘,却没想到,她居然如此拎不清,总针对月兮姐姐。   “阿晚,月兮姐姐是主上的夫人,我早便同你说了,你今日这是何意?”   “可阿晚曾听说过,夫人和主上有着深仇大恨……主上的帝位就是因为夫人才没的……”阿晚不甘心道。   霏霏面上浮现出一点儿怒色,她道:“我从前以为你机灵,现在看来你实属愚不可及。”   阿晚目露疑惑地看着霏霏。   霏霏坐下来,缓了几口气,平静道:“二公子为了月兮姐姐,连皇帝都可以不做,你说说,他得有多爱月兮姐姐。”   阿晚一怔,连哭泣都止住了,霏霏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你长得像姐姐,所以我们都对你特别照顾了几分,你有今日,多亏了月兮姐姐,可没想到,你不仅不对姐姐感恩,还处处为难她。”   霏霏喝了一口水,接着道:“是我瞎了眼睛,竟带进来一个不明事理的祸害,你且在这里跪上一夜,明日一早就出府去。”   她说完,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阿晚听了她的话吓没了半条命,连忙抱住霏霏的腿,哭喊道:“大夫人阿晚错了,是阿晚猪油蒙了心,阿晚明天就去向夫人磕头赔罪,大夫人原谅阿晚这一次吧。”   阿晚涕泗横流,哀求着霏霏,她不过是个孤女,拉扯她长大的祖母去世后,她便被霏霏带进了洋州府,在府中的日子里她无忧无虑吃好的,喝好的,日子一久就开始忘了自己的本分,更是在第一眼看见主上就春心萌动,生了非分之想。   可也是这份春心,捂住了她的眼。   霏霏低头看着阿晚,道:“你跟了我小半年的时日,我也好心提醒你,若想保命,今后就不要出现在月兮姐姐和二公子面前。”   她拂开阿晚,出了门,只留下阿晚一人面对即将被驱逐的绝望。   霏霏一出门,就看到李湛尘立在一棵槐树下等她,几瓣落叶滑落他宽阔的肩。   “殿下——”   霏霏开心地跑过去,脸上的阴霾瞬间杳无踪影,李湛尘转身拥住扑过来的娇妻。   “殿下,你回来了。”霏霏搂住他的腰,在他的怀中蹭了蹭,像只伸懒腰的猫。   她还是习惯唤他殿下。   李湛尘眉眼浓密分明,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浅笑,他宠溺地摸了摸霏霏的发髻,温和道:“霏霏,辛苦你了。”   嫣红爬上霏霏的两颊,她支支吾吾:“不,不辛苦的……”   二人回了兰苑后,正堂彻底陷入了一片幽静,阿晚颓然跪在冰凉的地上,看着地上岿然不动的烛影,目光中尽是悔意。   恍惚间一阵冷风袭来,吹得她脖颈一阵瑟缩,烛火也闪动起来,一股森意涌入她的心中。   阿晚害怕地左顾右盼,颈项上骤然被猛击了一下,她吃痛昏睡了过去,闭眼前瞧见一个黑衣人掀起一件披风,把她盖住。   夜幕漆黑,薄薄的雾气笼罩住整个洋州府,高高的房顶上,陆洵踩着瓦片,俯瞰地面,他已经观察了府中两夜,算是已了解清楚府中的地形。   为掩人耳目,他只能夜晚来此,也不知月兮在李浥尘手中,过得好不好。   正思忖着,一道黑影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陆洵双眼一眯,发现那个黑影人背着一个女子。   仔细一看,那女子与月兮生得十分相像,还穿着月兮的衣服。   陆洵心中一紧,正迈出一步,却又停住脚步。   毕竟没有亲眼看清那名女子的面容,这又是在李浥尘的地界,他疑心是个圈套。   思索了片刻,陆洵还是决定,远远跟着那个黑衣人,万一那人劫持的是月兮,自己也能及时把月兮救下,带回盛京。   两人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不一会儿就跃进了梅院。   陆洵刚双脚着地,天降大网瞬间将他网住。   “谁……”   他只发出一个音,喉间就被猛地钳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透过昏黄的烛光,陆洵看清了扼住他咽喉的人。   正是李浥尘。   目光横移,自己追逐的黑衣人扯下面罩,玄墨露出脸来,毫不留情地把昏迷的阿晚丢在草地里。   他中计了。   陆洵明白过来,下意识地蜷紧拳,目光如炬盯着李浥尘。   李浥尘冷笑道:“许久不见。”   玄墨和其他暗卫上前,绑住陆洵的手脚,李浥尘松开手,陆洵一个趔趄半跪在地上。   “李浥尘,你算计我。”陆洵咳嗽了两声,抬起头注视李浥尘,目光冷厉。   李浥尘眼眸深邃,如含一口古井,深不见底,他语气冰冷,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   “算计?”   他抽出一只匕首,匕首刀刃锋利映着雪光。   李浥尘用匕首抬起陆洵的下巴,道:“陆洵,你算计我和月兮数次,我算计你一次,这又算是什么?”   乌云密布,天上开始下起毛毛细雨,落在相互仇视的两人发上,形成一个个小水珠,小水珠粘在二人眉眼上,那股交错的恨意被洗得越发透亮。   “李浥尘,李浥尘……”   不远处的屋子里传来悦耳的唤声,陆洵听见了,望向声源,刚想开口,匕首刺进了他的咽喉。   他回头,望入李浥尘浸墨般的眼眸。   李浥尘抬眼,眸中的恨意一点点滋生,与浓墨交织在一起,那边月兮又唤了他几声,李浥尘无言,一把抽出手上匕首。   陆洵吐出一口污血,两个暗卫立刻按住他的双肩,他已经无法发声。   把柄刀刃上有剧毒,毒素迅速破坏了他的嗓音。   另一边,月兮手呈着红梅木盘,立在梅轩的门外。   红梅木盘中放了一盅山药排骨汤,一碗紫米杨枝羹露,和一块玉米烙饼。   玄朱朝月兮走过来,道:“夫人,主上去沐浴更衣了,现在外头下雨,先去屋内歇息一会吧。”   她接过月兮手上的夜宵,把自己带来的柿子糖也放在了盘中,往屋里走去。   月兮“嗯”了一声,看了漆黑的夜色两眼,转身进了屋。   “属下听说夫人最爱柿子糖,就给夫人带了些过来。”玄朱把木盘放在黑檀木圆桌上,指向那数十枚柿子糖。   月兮看了眼盘中的柿子糖,摇了摇头,道:“玄朱,那是年少时候的事,如今,我已不爱吃了。”   玄朱的手顿了顿:“也是,属下斗胆问一问,夫人现下可有爱吃的零嘴,爱玩的东西,属下替夫人带些过来,给夫人解解闷。”   窗外雨淅淅,偶尔听得见几声蛙鸣,月兮想了想,对玄朱道:“樱果吧。”   从前在东周吃过,那果子表皮朱红,咬一口饱满多汁,果肉水嫩,味道很不错。   想着想着,便想到了陆哥哥和阿霂,不知道他们近来可好。   月兮坐在凳子上,望着敞开的大门,发起神来。   梅院的一处高墙之下,陆洵跪在地上,大把大把的鲜血从他的胸膛前涌出来,染红了膝下的茵草。   刀刃扎进陆洵的胸口,李浥尘握着刀柄道:“陆洵,有件事你或许不信。”   李浥尘摒退暗卫,说:“不过,我要让你死得明白。”   此时的陆洵浑身被毒素麻痹,已毫无反抗之力,他脸色煞白,瞪视李浥尘。   “其实,我重活了一世。”李浥尘唇角微笑残忍,他道:“上一世我刚愎自用,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害死了月兮。”   “我的挚爱。”   陆洵斜眼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李浥尘推动刀柄,刀刃又深入了几分,更多的鲜血汩汩流出。   他双眼猩红,血丝纠缠着乌瞳。   “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   刀刃越来越深,陆洵皱眉死死咬住下唇。   李浥尘继续道:“你知道,所以你以此来算计我,还有月兮。”   “你知道吗?上一世,月兮她死了,她死在了延光元年秋日,月兮走时,才十八岁。”   李浥尘揪住陆洵的衣襟,凑近他的脸,陆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对,就死在你想把她带去东周的那一年。”李浥尘声音沙哑,道:“我是害死月兮的罪魁祸首,而你的算计,就是伤她的帮凶。”   他一把抽出匕首,鲜血溅出,又往陆洵的心口捅去。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陆洵浑身剧痛,全身所有的力气耗尽,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我已偿命,你这个帮凶,怎能逍遥法外。”   寒冰般的声音落下,那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了陆洵的心。   “陆洵,去地狱忏悔恕罪罢。” 第78章 帝后 重夺帝位。(二更)   陆洵倒在地上, 源源不断流出的乌血形成了一个血泊,将他困在里边。   鲜血也正在慢慢带走他的精神气力,他紧紧盯着梅轩的方向, 墨色瞳孔渐渐涣散,点点烛光在他眼中形成几个光圈,越来越朦胧。   濒临死亡, 上一世的几道碎光残影在他的脑中涌现。   李浥尘方才对他说的话,在此刻, 全部一一得到了印证。   他看到上一世的自己,在得到月兮离世的消息后, 余生都生存在悔恨中,没有一日不在责备自己。   是他害了月兮。   陆洵睁着眼, 死死看着那道光,月兮就在那个屋子里。   他蠕动双唇, 却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月兮,月兮, 月兮……   雨渐渐下大,李浥尘淡漠地垂眼,睨着脚下一动不动的躯体。   此人死不瞑目。   眼中掠过一丝讥讽, 李浥尘唤出暗卫,吩咐道:“剁了喂狗。”   “是, 主子。”   “别惊动旁人,尤其是夫人。”他又补充了一句后,径直去了浴房。   ***   月兮在梅轩等了好一会儿, 有些累了便想倚在桌旁睡会,玄朱拿了一件披风给她披上,顺便劝说她进里屋睡去, 她只摇头。   这时李浥尘进屋,玄朱见他来,同他眼神交汇了片刻后,退出了梅轩。   李浥尘踱步至月兮身后,屋内灯火暖黄,晒在月兮身上,像一层薄薄的光纱。   潋滟眸光泛起涟漪,李浥尘伸手搂住她娇弱的身子,欲把她抱去卧房。   月兮睡得不深,她轻轻睁眼就看到李浥尘的脸,近在眼前,他换了一套幽蓝圆领长袍,高束的长发微湿,身上有一股淡淡清香。   “你上哪去了?不是饿么。”   她随口一问,嗓音又娇又细,还带着丝丝睡意,半阖的眼皮上染着淡淡绯色,眼白蛋清,眉尾鸦灰,清妍中夹杂勾人的纯欲。   李浥尘眼眸微动,抱着她走进寝屋,关上门,到拔步榻边,双双卧倒在软衾中。   月兮一头乌发散开,铺在榻上,披风早已掉落在地,衣襟微松,露出的一寸脖颈白嫩,小袄裹着高挺。   李浥尘双眼微眯,两手撑在她耳侧,他凝着她,问道:“现下送你回盛京,可愿?”   “你呢?”她反问一句。   “我不去,只你一人。”   月兮眼中茫然,摇头道:“不要。”   李浥尘无言,又望了她良久后,俯身亲吻她的眼。   金枝藤灯熠耀,榻上一对人影缱绻缠绵。   ***   两个月后。   因陆洵离奇失踪,东周军队没了领头羊,彻底陷入混乱之中,不再成气候。曌国皇室内讧不断,东崩西溃,四分五裂。   姜霂凭一己心力,拖住大将军贺敬,在李浥尘赶来盛京前,护住了袁后和莺莺等人,而自己却身受重伤。经过这几年身陷政治漩涡,无法自拔的艰苦日子,他已对帝位彻底失去了兴趣。   袁国公也在皇权斗争中,不幸殒命。   凤仪宫折春台上。   月兮头戴繁花金蝶后冠,三千青丝层层叠叠,一丝不苟拢成发髻,以白玉簪固住,鬓角簪着一朵白色雏菊,她坐在玫瑰宝椅上,身穿上好云锦裁成的袄裙,袁后就躺在她的身边,母女二人一同沐着日光。   累累白梨树下,兰枝正在沏茶。   数着空中飘浮的白云,两只蜜蜂在月兮耳边嗡嗡飞过。   如今李浥尘重回帝位,她又成了曌国的皇后。   除了易主,曌国一如往昔。   只不过,玉姑死了。   她回到盛京时,玉姑已经过世三日,更让她没想到的是。   玉姑,竟是李浥尘的生母。   并且,莺莺也是李浥尘的小妹,她本名叫清尘。   李浥尘年少失母,如今也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回到盛京,只见到了亲生母亲的冰冷遗骨。   据说那年镇南王妃入宫看望明妃,当时的王妃已孕七甲,后不知为何受惊早产,诞下了一个死胎。   此后王妃一直没有走出丧女之痛,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精神就此出了错乱。   却不料,她的孩儿是被歹毒之人掉了包,藏在着深宫之中,成了莺莺。   月兮闭上眼。   这个歹毒之人,她想,应该就是姑姑——李明华。   她掀起眼帘,望向自己的母亲,伸手覆在袁后的手心上,感受母后的绵绵体温。   她想不明白,为何李明华对王妃的恨意如此之大,还是说,李明华恨上了整个镇南王府。   回想起往事种种,李明华似乎也在不断算计她和李浥尘。   深夜,月兮在清澜殿哄了无忧睡觉,无忧身上的红疹微消,幸好得了徐太医精心救治养护,红疹引起的痛痒抑制住了不少,无忧也能睡个安稳觉。   枕上的孩子因病痛折磨,瘦了一圈,肉乎乎的小手臂变得细瘦,面容也不再圆润,尽管如此,小无忧也不曾忘记读书。   趁他睡着,月兮收起无忧枕边的书,整齐摆放在书案上。   她回身坐回到榻边,心疼得眼圈发红,抚上腹部,那里还很平坦,毫无有孕的迹象。   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背后拥紧她,耳边响起李浥尘的声音。   “在想什么?”   月兮侧头,李浥尘的下颌搭在她的肩上,双手顺便环住她的腰。   “陛下……”她轻唤一声。   “嗯。”   “腹中未有动静,我很忧心。”月兮垂下头,声音中渗入哽咽。   李浥尘脸上有几分疲倦,眼中异色闪过,他劝慰道:“宽心,会有的。”   ***   又过了几日,汀苑前来了一名女子,她头戴围纱斗笠,把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璟王妃开门把女子拉进苑中。   “月兮姐姐,你这是?”霏霏疑惑地问道。   月兮撩开围纱,回答:“霏霏,今日我是瞒着李浥尘出宫的,你要为我守住秘密。”   霏霏愕然地眨了眨眼,郑重其事地点头,同她一起进了里屋。   月兮从汀苑回宫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凤仪殿,她看着摘下来放在紫檀木卓上的玉扣,浑身冰凉。   霏霏告诉她,这枚玉扣中的香,是抑制女子有孕的药物,但是不损女子身子,除了不能怀孕,常年带着还能延年益寿。   难怪她与李浥尘同房数月,也未能有孕,这些日子,她四处寻医问道,上到御医,下到民间名医,他们无不统一口径,说她的身子无碍。   就是这么个无碍。   月兮气到两手发抖,今日若不是去寻了霏霏,只怕她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眼睁睁看着无忧死去。   “嘎吱”一声,朱门被推开,李浥尘迈进屋来,月兮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月兮?”   屋内气氛不对,他抬脚欲走过去,却被月兮喝住。   “你别过来!”   月兮回头,双眼通红,含着晶莹的泪花。   李浥尘的心渐渐下沉,方才暗卫来禀,说他的皇后去见了璟王妃。   “月兮,我……”   他刚上前一步,一个物件便砸到了他的脚下。   玉扣轻脆,经不住摔,当即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第79章 结局(上) 解药在何处?   李浥尘眉头紧拧成川, 他阔步走过去,双手箍住月兮的肩。   “放开我,放开我……”   月兮挣扎着锤他的胸膛, 眼中满满的都是对他控诉。   李浥尘强行把她困在怀中,道:“月兮,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胡说。”月兮摇头, 一颗颗晶莹的泪挂在眼眶边缘,堪堪欲坠, “无忧也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和无忧?”   握住她乱锤的双手,李浥尘直视着她, 说:“你的身子本就羸弱,上次生产险些血崩, 你这次又想着怀孕,万一出事, 你要我怎么办?”   “月兮,你要我怎么办?”李浥尘赤红着眼,重复问道。   月兮怔住, 直愣愣地看着他,几滴泪从眼中滑落, 良久她艰难地抖动唇瓣道:“那你就眼睁睁看着无忧死?无忧是我的孩儿,我是他的娘亲,你要我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呜呜……”   她边说边呜咽,慢慢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把这几个月受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李浥尘抱着她不断颤栗的身子, 心疼到无以复加,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挖出来,狠狠踩在在地上碾碎。   月兮哭了好一会儿,流出的泪把李浥尘的衣衫都浸湿了,李浥尘不断哄着她,为她擦眼泪的湿帕换了好几块。   “无忧是我生的,你不要他,我要他,我不要他死,今后你不准再使什么坏手段。”月兮抽噎道。   李浥尘吸了口气,面容愈发严肃,道:“月兮,当年我若知有今日,我绝不会让你怀上他,这个错误我犯了,由我来结束。”   月兮睁大了眼,盯着他:“你这话何意?”   李浥尘的掌心包住她的双颊,与她对视,道:“我不能让你去冒险,至于珩儿。”   他停了片刻,吐出最残忍的字眼:“听天由命。”   “不!”   月兮大喊一声,用力推开他,她不住摇头,泪珠打湿了银盘般的脸颊,身子摇摇欲坠。   “虎毒尚且不食子,李浥尘,你真是禽兽不如!”   李浥尘阴沉着脸,双手僵在半空中,里屋的珠帘晃荡几下,他的投视线过去,只见一张苍白的小脸飞速躲到了门后。   他心尖发颤,看向月兮,欲上前拥住她,月兮后退几步,避开他的手,道:“无忧就是我之性命,你若不愿救他,便准备好国丧。”   声音低哑,又绝望。   她说完,背过身不再看他,抽出绣帕擦净了脸上的泪,走进里屋去了。   李浥尘注视着她瘦弱的背影,胸中滞气翻滚,他伫立良久,再转身,双眼中满是勾缠不分的血丝。   他一步步走到殿外,也不搭理常幸的唤声,高大的身躯踉跄几步,直直坐在白玉阶上,平视前方。   殿内,月兮用凉水洗了脸,走进寝殿,无忧安静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   月兮以为他睡了,便放轻脚步,行至床榻边上坐下,她看着无忧的睡颜,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   是温热的。   无忧得了那病后经常突然体热起来,于是她和兰枝总会在半夜起来探他的额温。   想起方才同李浥尘的争执,她心口酸涩,像是吞了一口莲子心,苦味渗进了心底。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无忧没了性命。   “娘亲……”   睡着的孩子突然睁眼,唤了她一声。   月兮低头,挤出一个微笑,道:“无忧,我在。”   无忧撑着小手,想要坐起来,却没那么大的力气,月兮俯身,扶着他的背,帮他坐起身,又把被子盖到他的腿上。   无忧拢好被子,看了眼月兮红肿的双眼,说:“娘亲,无忧不怕死。”   月兮心口一紧,道:“别胡说,无忧放心,娘亲会治好你的病。”   “娘亲,无忧是说真话。”无忧摇了摇头,“如果救活无忧,要伤害娘亲,那无忧还不如就这样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月兮伸手把他抱在怀里,道:“怎么会伤我,徐太医说了,无忧的病很快就会痊愈,你不会死。”   无忧面无表情,小手反拥住月兮的手臂,“娘亲,陆爹爹呢?我想他了。”   月兮顿住,俄而一下又一下抚着无忧的背,道:“想必是回大周去了吧。”   ***   夜风习习,盛京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草长莺飞,风和日丽,一到晚上却很寒冷,露珠凝霜。   皇宫彘牢中。   李浥尘来到一座昏暗的狱房,暗卫打开门,一股沉重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不动声色,跨过铁制高槛,迈进房中。   火炬点燃,耀出的光瞬间盈满整个牢狱。   狱中的十字型铁架上绑着一个女人,女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看就是被锁在这里许多年了。   见有光溢进来,女人缓缓抬头,透过脏发看向来人。   “你来啦,看到姑姑还没死,不开心了么?”   那女人正是李明华。   李浥尘看着她,目光阴鸷。   这个女人如同一条毒蛇,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咬住脖颈,中毒毙命。   月兮跟着陆洵去了东周后,没过多久,他就查出了当年盛京宫变,父王惨死的隐藏真相。   原来,一直都是李明华在从中作梗,她先是伪造了父王通敌叛国的证据,以李家人的身份,把那些证据偷偷放在了他母妃身边,由他母妃带回王府,后又故意把消息透露给袁家人。   袁皇后得到消息后,便联手袁氏一族,设计了那场宫变,他们事先在京中设好陷阱,特意引诱他父王进京,再坑杀之。   当年,父王为救他和兄长,留在京中拦住金甲卫,最终血染皇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李明华同父王是亲兄妹,母妃待她亦如亲妹,多次进宫看望她,他实在想不出,她为何要这般害他们一家。   大半年过去,李明华被他囚禁在此,几乎受尽了酷刑,只吊着一口气,而她却仍然不愿说出,当年为何要如此陷害他们一家。   今日来,他不为问出真相。   李浥尘咬紧牙关,若刀削般的侧脸染上骇人的寒意。   他伸手扼住李明华的脖颈,道:“寒鳞毒的解药在何处?” 第80章 结局(下) 风和日丽   李明华听了, 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怎么会知道。好侄子,告诉我, 是不是你儿子快没命了,哈哈哈哈,报应, 都是报……额……”   李浥尘双目微睁,他收紧手指, 却又克制了力道,一字一句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解药呢?”   李明华眼中的笑意未减,即使喉上的手稍稍一用力, 她就会立刻断气,她也不惊不惧。   “我……的孩子死时, 也……没人……救他。”她的瞳孔开始涣散,像一盘黑沙倾覆, “你们都要陪葬。”   李浥尘蹙眉,还未动手,玄墨来禀, 说是云陵大师和碧霖真人来了,二圣愿为陛下解忧, 条件是饶了李明华一命。   云陵和碧霖两位医术了得,李浥尘思忖片刻,收回手站起身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苟延残喘的女人。   李明华却是自嘲:“谁要他们救,让他们滚开!”   “要死要活,随你。”李浥尘拂袖离去。   反正李明华的手筋脚筋都已挑断, 她如今,已是废人一个。   云陵和碧霖得李浥尘默准,赶到彘牢时,李明华已咬舌自尽,没了气息。   ***   更深露重,乌蝠停枝。   李浥尘回到凤仪殿,推开寝殿的门,殿内柔纱轻摆,兰香袭人。   他一步步行至榻边,拔步榻旁的烛灯近熄,他拾起剪刀,剪断了一截烛芯。   屋里又稍微亮堂了些。   李浥尘掀起针脚繁复的牡丹帷帐,月兮睡在里头背对着他,绒被盖住腰身,拱起的幅度优美。   他探进身去。   月兮感受到他上榻,下意识往里靠了些,而那具强健的身子也靠过来,将她挤至角落。   退无可退。   一想到这些日子,她与他日日同榻,做尽了荒唐事,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出去。”月兮微愤道。   李浥尘没有立即回话,伸臂圈住她的细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道:“孩子生,不过从今日起,你搬到乾和宫,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他说命令的话,语气中却夹杂着几分哀求。   月兮紧了紧拳头,道:“那你发誓,不能再动坏主意,不然我……唔。”   她话还没说完,李浥尘便翻过她的身子,吻住了她的唇,像是怕听到她没说出口的话。   唇舌纠缠了许久,李浥尘才放开她,长指轻捏她绯红的脸颊,凑到她不断喘息的香唇边,幽幽道:“我发誓。”   ***   月安二年春,皇后姜氏生孕,乾和殿乱作一团,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通通跪在殿外。   碧霖真人亲自接生,想必不会有大碍,然而女子生产就如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殿内抽气声不断,助产的乳母不断呼唤皇后撑住。   偶有几声痛声传出,殿外守着的一大一小便心疼得不行。   “父皇,能有什么办法让母后别那么疼吗?如果有,要珩儿做什么都可以。”   无忧脸上的红疹未消,他今年刚满四岁,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却是明白,母后是为救他,才承受这些的。   “父皇……”   李浥尘面容紧绷,一个眼神若刀,飞向脚边的小人儿。   “闭嘴,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无忧顿时噎住,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挺直小身板,像个站岗的立在乾和殿门前,鼓着眼睛看着殿内,一刻也不愿松懈。   没过多久,殿内就传来婴孩的哭声,产婆笑着走出来,恭喜李浥尘。   “皇后娘娘福泽深厚,诞下一位公主,母女平安。”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陛下,皇后娘娘平安产女后,他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第二日就给公主赐名,名悦宁,同日下旨封公主悦宁为安曌长公主。   ***   又过了一年,凤仪宫。   悦宁小公主刚学会走路,步伐还不稳,需要人牵着走路。   月兮怕她摔着,特意命人在小花园的空地里铺上柔软的绒毯。   她和兰枝牵着悦宁,一步一个脚印在绒毯上练习走路。   风和日丽,小花园的梅花开了,清香荡漾,引得几只花蝶驻足。   “蝶蝶!”   悦宁指着一只蝴蝶,惊喜地说道,她手腕上戴着一只金铃凤镯,随着她晃动手臂发出清脆的响声。   月兮莞尔笑道:“宁宁会认蝴蝶了。是谁教你的呀?”   “嘻嘻,是太子哥哥!”悦宁仰头看向月兮,日光洒在她白润润的小脸上,“哥哥说那是蝶蝶。”   月兮揉了揉她粉嫩的小脸,一说到无忧,她就心疼。   无忧才五岁,就被李浥尘逮去了上书房……早出晚归,很是辛苦。   “娘娘,陛下来了。”   兰枝在月兮身边提醒道。   月兮抬头,果真瞧见李浥尘从梅花丛后踱步而来,他步履稳健,一身金线墨色织锦衮袍极为合身,通体贵气难掩。   “父花——”悦宁超他喊了一声,伸出两只肉肉的手求抱。   李浥尘走过来,一把将这个小馒头抱起来。   “宁儿,今日有没有好好学走路?”   “嗯嗯!”悦宁用力点头,小手攀住李浥尘的脖颈,还抱不完。   李浥尘微笑,目光落在一旁的月兮身上,月兮静静地站在那,看着他们父女。   两人目光交汇,李浥尘伸手牵住月兮的手,往凤仪殿走去。   用过晚膳后,李浥尘把熟睡的悦宁放进软榻里安置好,同月兮退出殿外。   月兮把李浥尘送到凤仪宫的宫门口,李浥尘停下脚步,迟迟没有迈出宫去,月兮也不催他,只安静地站在一边。   李浥尘转身,对月兮说道:“明日是除夕。”   月兮颔首:“陛下明晚再过来,我唤了璟王和霏霏,大家一起吃个团圆宴。”   李浥尘轻垂眼睫,掩住一丝落寞,答道:“好,我明日来。”   “嗯。”月兮福了福身,“陛下路上仔细些。”   李浥尘出了凤仪宫,慢慢往乾和殿走去,身后传来一阵闭门声,常幸和几个太监跟在他身后,缄口不言。   自皇后娘娘生下悦宁公主后,娘娘就搬回了凤仪宫,从此与陛下相敬如宾,再未与他同床共枕,哪怕初一十五,娘娘也会将陛下拒之门外。   皇后娘娘啊,从未真正原谅过陛下。   李浥尘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朱墙金檐外的一弯勾月,檐上梨枝横斜,却是枯枝。   他看了许久,恍惚间,白梨朵朵绽放,似乎瞧见一名少女,跌跌撞撞地爬上高墙,瞧见墙下的他,可怜巴巴地说了句。   “哥哥,我下不来了,帮帮我,好不好?”   李浥尘眼眶发烫,沙哑道:“好。”   他伸出双臂,却始终没用拥住那个姑娘。   (正文完,番外写李浥尘重生和月兮甜蜜he,番外。)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