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三国]英雌养成手册》作者:应洗红   文案1:   一觉睡过两千年。   秦楚抬头,建宁三年碧空万里,再低头,自己被侍女抱在怀里。   秦楚:“啊?”   雒阳旧闻:伏家嫡女,诞生时霞光满天,龙凤盘桓;天生碧眼,胆识过人,有非常之相,似非常之人。   秦楚:“确实。”   乱世出英雄,我偏要以女子身份行走世间,做站得最高的英雌。   从她握住剑柄的第一天起,这世界就不是原来那个了。历史的车轨开始偏移,时代的洪流从此沸腾;蝴蝶翅膀一扇,万物震颤。   ——这世界的另一种可能,就由我来实现吧。   文案2:   我是世家贵女,父母宠爱,襁褓中便声名远扬。   我是未来之人,手握剧本,择才登之。   我不会死,疼痛于我而言近乎于无,   我可以凭空创造出无限物资,   解决所有问题。   ……我该不会是什么玛丽苏小说女主角吧?   她想了想:“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让天下人吃饱穿暖?”   系统:“如果你当上皇帝的话。”   阿楚:“也不是不行。”   [阅读指南/排雷]:   1.女主争霸,武力智力在线,内含女性谋士武将。   2.男主待定,欢迎买股,和平考察。   3."shero"“英雌”都不奇怪,成长文。   温馨提示:割腿肉产物,背景杂糅正史、野史、演义等,或与史实不符。能力有限,内容难免疏漏,建议以架空标准观看。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女强 历史衍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楚(阿楚) ┃ 配角:三国诸位 ┃ 其它:吃我一枪!   一句话简介:桃花马上威风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立意:女儿何不带吴钩 第1章   建宁三年,夏。   夕阳从山后缓缓下沉,八月的热风在空气里悄无声息地流动。天红得要泛起金光,把雒阳城郊染成一片暗红。   城门外不远处,聚着一小队车马。同领头人交谈的是对气度不凡的夫妻,衣着却颇为低调,仅带着三五个护卫婢女,因而也不算惹眼。   今年没什么天灾,雒阳又是都城,因而城郊也不算荒凉,偶尔有巡逻的士兵骑着马路过,也因为受过打点,便远远绕开,若无其事地背身回去了。   涧河边樟树上飞走一只黑鹊,树枝轻轻颤动,飘飘悠悠地落下片树叶。   樟叶被夏风带下,从婢女面前飘过,让那年轻姑娘抱着婴儿的手紧了紧。   一旁的妇人敏锐地转头看她,又不大放心地叮嘱了两句。   侍女低着头受诫,远处传来鸦鹊嘶哑的叫声。   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这一刻睁开了眼。   灵魂:?   灵魂:这是什么视角?   她看着眼前一半的下巴、一半的天,沉默了。   ——我是谁、我在哪儿?这下巴是谁的?   她还没能把话问出口,一只细腻、微凉的手,已经贴上了她的额头。   秦楚又呆滞地看那只手。   手背很快移开,一张妇人的脸凑近了。这妇人脸色苍白,脂粉未施,难掩姣好的容貌。她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点忧虑:“烧还未全退。”   她身旁的男人闻言也皱了皱眉,目光似有沉痛之意:“等不得了,必须即刻启程。”   随后,他向前一步,与周边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低声交谈起来,隐约能听到“南下”“照料”之类的词。   南下……这里是北方吗?   好半晌,秦楚才从茫然中回过神。可还未等她对此时此景做出什么反应,便感觉眼前一晃,面前的景色开始变换——她被那妇人抱进怀中。   那双手抱起她时,那么轻柔,却又沉稳地好像已经历过上百次。   妇人将襁褓托起,与婴儿微绿的双眼对视,眼中闪着泪光。   阿楚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现在成为了襁褓里的人类幼崽。   她还在缓慢消化着这个不太好接受的现实,面前的人已经开了口。   妇人低声说:“阿楚,母亲对不起你。”   阳安公主刘华,身份何等尊贵,也耐不住雒阳城中士族的流言蜚语。她的女儿阿楚,出生时天降异象,人尽皆知。不到七日,雒阳城内尽是对不其侯家的议论,言天降贵女者有之,言伏家震主者,更是不乏其人。   若阿楚降生时,仅仅是霞光紫气、日月星辰的异象,尚且可以解释;可若是龙凤交颈盘桓从上空略过,又要如何同天下人说呢?好在这是个女孩,否则更要引得他人忌惮了。   若是女孩,出生时有这等景象,人们便不得不往皇后之位牵扯了;若不是皇后,难不成还想做吕雉?   然而伏家六子,等了十年才有了这样一个女儿,伏完夫妻又如何舍得出生时便定下她的终身大事,只为保全自身呢?可若留在雒阳,既要她自由,又想要避祸,是断然做不到的啊。   当然,事件的主人公目前不过是个汤饼之期的婴儿罢了。   倘若她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多半要昂起头告诉父母:我要坐得比吕后还高,为什么女孩儿不可以呢?   千年前的人大概不会理解她的异想天开。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公元170年。   “时辰到了,该走了……阿华。”伏完提醒。   今上再不问事,流言也迟早会传过去的。倘若这些传言被圣上所知,追究起来,便是伏氏一族的祸端了。   如此一来,只能将女儿送回东武老家,暂时交移兄弟抚养了。   伏完这样想着,心中难免愧疚。他垂眼看着幼女,看见一双赤子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好像真的能通人事一样。   他忍不住抬手,拿手背贴了贴这孩子面颊,仍是发烫。   “……”伏完不忍地撇开头,向乳母吩咐道,“换条湿帕子给她敷上,这两日都与医工守着。”   乳母低头喏了声。   伏家部曲冲着主人郑重叩首,最前面的男子上前一步,对着伏完与阳安公主深深一揖:   “主人放心。东武一路,阿六定保小主人平安!”   阿楚睁着一双朦胧的眼,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东武?东武是在……?   她思索了一下,勉强从记忆里翻出点资讯:琅琊,二十一世纪属山东临沂。现在是哪一年来着?   阿楚不会说话,自然没有人回答,于是只能百无聊赖地观察环境。   按理说,婴儿对世界的感知力应当是很弱的,她的五感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只是实现因为低烧而有些模糊。因此,她很快便注意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这声音短且快,且越来越大,似乎是疾驰而来——不应当哪!她方才注意到,巡逻的士兵都会刻意绕开伏家这一批人,那么来的是谁?   显然,伏完等人也注意到了这声音。整装的部曲们已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主人们亦是面色沉重,不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来人所骑的显然也是良马,眨眼的功夫便到了跟前。部曲的神色越发紧张起来,可伏完的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了笑意。   阿楚立刻意识到,这大概是她爹的熟人。   两匹骝马一前一后地停在面前,伏完对部曲们摆手示意放松,刘华也微笑起来。   阿楚睁大了眼睛。   马背翻下来两人,年长的约莫四十多岁,容貌清朗;另一位则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眼角下垂,面色沉静,有些不动声色的意味。   伏完上前一步:“慈明来了。”   那中年文士笑了笑,回应:“我来迟,请伯敬包涵。伯敬,你……”他敏锐地注意到周围的氛围,看了眼婢女怀中的阿楚,“这孩子,已经要走了?”   伏完苦笑一声:“不得不走啊。”   “那我也就不多废话了。这是荀家的小辈,阿攸。”   荀攸?   秦楚瞪起了眼——这是东汉末年呀!   她的回忆起曾经接触过的三国史:王室衰败,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但是,英雄辈出。   这时候的荀攸才十三四岁,可见离一切开始还是有段时间的。   如果我能把握住机会的话,阿楚想,历史会不会变成另外的模样?   ……不过对小婴儿来说,想这些还是有些为时过早了。   荀爽侧过身,后方的少年便向前迈了一步,对着伏完与刘华揖道:“见过不其侯,阳安公主。”   “这孩子,”荀爽顿了顿,看了眼身旁的荀攸,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自幼失怙,随我在雒阳待了几年。如今广陵那边来了消息,他祖父谢世,现要回去吊丧。   便想来问问伯敬,阿攸若与你家阿楚同行,先往东武,待寻到他堂叔后,再自回广陵,可还方便?”   当然方便!凭这位曹魏谋主的才智,便是这一路她被劫匪绑了,部曲走散,恐怕也能平安脱身!   可惜伏完却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下,委婉地提醒:“此番上路,为避人耳目,只备了两辆马车。阿楚年幼,需得乳母侍女照顾。若是攸公子也一同,恐怕只能委屈一下,乘安置物品的那一辆了。”   那少年觑了眼伏完,抿了抿嘴,小声说:“多谢不其侯体谅,攸不介意的。”   “那,攸公子这边请。”   阿楚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荀攸弯腰进了马车,却听得刘华含笑的声音:“阿楚很喜欢攸小公子呢。”   啊?!   阿楚转了转眼睛,忍不住抬起手臂抗议。   刘华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小手,嗔道:“可别把巾帕弄掉了。   阿楚对待母亲与父亲时都不激动,怎么这时却活泼起来了?”   阿楚:……   大概是因为他戏份比较多。   “好啦。小红,抱她回去吧。”母亲最终还是笑了,眼底却依旧是惆怅。   阿楚也放下了手,不再闹了。   她前半生只有二十来岁,再醒来便是东汉伏家的女儿了。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前世的一切已像隔了一层纱,忽远忽近,看不真切。倒是婴儿的本能,让她不自觉想要亲近如今的父母。   可是,为什么她刚刚出生便要被送走?   伏完夫妇看上去并不是厌弃她——甚至表现略显冷淡的伏完,在周围人不注意的时候,都解下了腰上的玉佩,偷偷塞进了她的襁褓里,现在还有些硌得慌。   “阿楚一事算是结了,也算让我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慈明如今还留在雒阳?党锢还……”   “还要多谢伯敬哪……”   伏完与荀爽离得不远,声音却压得很低。阿楚被迫听了一耳朵雒阳政事,又因为听不真切,一头雾水,只好换只耳朵听听其他的:   “小主人低烧,切记得不停用凉水擦拭身体……若有问题,便拿你们……”   “医工若是怠慢了,便去寻部曲来,阿六最是……”   阿楚听着母亲的声音,感觉昏昏欲睡。   伏完和荀爽正在寒暄,母亲刘华正在交代侍女与乳母的照料事宜。阿楚又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连人带被子给紧紧箍在怀里,只能看着侍女小红的下巴,与雒阳小半部分的天空,静静地发呆。   她的眼前又开始模糊了,感觉夏季被塞在小被子里的感觉实在不太好,雒阳郊外似乎不太凉爽,小红仅仅地抱着她,让阿楚感觉脸颊有些发热。   她眯起了眼,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2章   阿楚是被婢女的动静惊醒的。   她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仍然只看到婢女粗糙的下颌。   阿楚艰难地转动眼珠,勉强把视线移到了马车棚盖上。还没观察出个所以然,忽地感觉额头一凉。   她吃力地举起手,在她眼下摇了摇,意思是:这是怎么了?   小红如梦初醒,胡乱擦了把眼睛,低头见眼泪落在阿楚额头,赶忙摸出柔软的绸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水迹。   阿楚看见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里面有泪花,便知道她有心事。只是还没有等她靠着这婴儿的身体做出什么安慰的动作来,小红已经抱着她,乏力地靠在座上。   她大概也觉得很累吧。   原本扭动着想掀开点被子的阿楚决定安分一些,不再给她添麻烦。不想小红已经注意到了,轻轻折起小褥的一角,让阿楚得以透透气。阿楚对她弯了弯眼睛——这是她现在最能表达善意的方式之一。   没想到,小红看见她笑,眼眶居然又湿润了。她搂住阿楚,微微低头,将脸贴上她的,声音又闷又轻,不知是说给谁听:   “小主人低烧已三日不止了,此番走得匆忙,医工也未备齐草药,还要部曲与乳母沿途去寻……   所幸净水是足够的,然而、然而……”   她这样说着,几乎要哽咽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出生便要离家,得了温病,还要在马车上赶路……”   是啊,真的好惨。阿楚心想,如果我没活之前二十年,我也要哭了。   不过婴儿的睡眠时间极长,即便一直在车上,多半也没什么感觉。   这几天来,阿楚因为本能,常常昏睡过去。每每醒来,除了在乳母胸前进食,便只有在小红怀中了。小红待她多细心,她自然是知道的。   阿楚实在不忍心看她这般难过,可行动实在受限,只好从喉咙里发出些“咯咯”的声音,想转移她的注意。   好在情况并没有让她为难多久——有人敲了敲马车的车身,小红立刻止住泪,直起了身。   部曲阿六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红,你在吗?这山里有不少细辛,若是采齐了,接下来就不缺药材了。   我唤了几个兄弟,同医工去山里采摘,剩下的就在篝火边守着。有什么事,唤他们便可。”   小红先是拿袖子抹了抹脸,确认没有异样后才探出头:“你留了多少人?蔡氏也在么?”   “四人。还有荀公子也在。蔡氏认得药草,我便把她也叫走了。”   乳母蔡氏略通医术,也是她能随阿楚前来的原因之一。此番轻车出行,带上的部曲也不过八人,都是伏家拔尖的那批。阿六留下一半当守卫,也算合适。   小红点头:“你们去罢。”   “小主人的药,蔡氏方才煎好了在外头。”   “好。我这就去。”   阿六转身离开。阿楚被小红抱起来,窝在她怀中,感觉小红慢慢地下了马车。这时看看天空,才发现已经入夜了。   夏季郊野多蚊虫,好在有母亲给的艾草香囊,否则更加不好受了。不过阿楚并不太在乎——自雒阳一别,他们上路已有五六天了,期间赶路之外便是修整,全部被她给睡过去了。现在又有机会看到那位“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的荀公达(而且是少年版),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期待起来。   “阿楚,来喝药啦。”小红叫她的名字。   ……啊。在此之前,还得喝药啊。   阿楚一勺一勺将药喝进去时,荀攸也在观察着她。   这位伏家女儿的降世异象,荀攸在雒阳时也有所耳闻。然到初次见到时,也只能笑笑:究竟只是个婴儿,看不出什么的。定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话……   “小主人真是乖巧。”   阿楚仍然慢吞吞地喝药。   “蔡氏煎药时与我说,新换的药里头含了白术,怕小主人吃了辣,要我转告红娘,记得喂些金桔蜜饯呢。”部曲阿七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看着阿楚。   小红正给阿楚吹药,闻言瞥了眼说话的部曲。她将铜勺伸到阿楚嘴边,才开口说:“我自然是带了的,”她点了点起下巴,示意部曲去看另一处的小木桩,上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红娘现在腾不出手,请阿七替我取来罢。”   阿七揉了揉脑袋,嗯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准备,神情看上去有些怠惰。   小红见他这般,有些不满,连喂药的手都慢了,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便看见荀攸站起身,轻声道:“七大哥要护卫红姑娘与伏小娘子,小公子的蜜饯便由攸去取吧。”   小红与阿七不约而同噤了声。   很快地,小红轻咳一声,对着荀攸颔首,掩饰住这段尴尬:   “那就有劳荀小郎君了。”   目睹一切的阿楚在心底感叹:荀攸一向藏拙,看来是从小习得的本领啊。   她目送的荀攸走远,乖乖张口喝下汤药。虽说其中加了些略刺激的草药,她却仍然只觉得苦,并没有感受到辛辣。   不过,也不算奇怪。   毕竟她前世也是嗜辣的,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人对辣味并不敏感。加之婴儿还在病中,味觉偶有失灵也不算奇怪,更何况,她现在至少还能尝出这药里加了黄连呢。   阿楚苦中作乐地想,这黄连实在是太苦了。荀攸小小年纪便如此老成,表情丝毫不见波澜,真是应当把这药给他尝尝,也算养生了。   婢女的手又伸到面前,她习惯性地张嘴,才发现铜勺里的汤药已变成了捣烂的金桔蜜饯。   阿楚:……   真不知道该惊讶这捣烂的蜜饯,还是惊讶自己原来还没牙。   尽管每天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她清醒的时候仍然觉得自己和成人没什么不同。一定要说,大概是身体暂时无法自理什么的(……)   被抱在怀里喂食的,自觉等同于半身不遂成人的婴儿阿楚,慈爱地看着沉默思考状的小荀攸。   荀攸倒是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   荀攸虽是世家出生,母亲却早逝,父亲不久后也撒手人寰,从小跟在叔叔后长大,如今又随着祖辈的荀爽在雒阳学习,虽然生活富足,但心中始终有些不安。   荀爽虽待荀氏子弟都极好,但终究是有些隔阂。因此,即便知道伏家去的是东武而非广陵,他还是说服了堂祖父,希望可以离开雒阳。   荀爽大约也明白他的想法,因此两遍后也答应了他,带着他找上了不其侯。   不其侯小女儿的流言传遍了雒阳,在荀攸看来,伏氏选择将那孩子送回东武,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如若留下,说不准哪日宦官便撺掇着圣上做出什么荒唐之事来,如此一来,伏家更要进退两难了。   世家关系错综复杂,荀攸在雒阳越久,看得越清楚,就越想回到颍川。   他不由在心底叹气:荀爽教导子弟虽细心周正,却不抵雒阳风气啊。如此一来,伏家送女儿回东武,倒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   这般想着,他抬头时,竟和伏家襁褓里的女儿对上了视线——这孩子的眼神……怎么,似乎有些怪异?   “小娘子一直都很乖巧。荀小郎君要抱抱她吗?”   “啊……”荀攸愣了一下。   他方才自然是感受到那片刻的尴尬的,只是他本就是横叉一脚的随行之人,身份颇为尴尬;平日若非必要,也并不与同行的伏家家丁主动交谈,不受欢迎也是情理之中。   不想阿七竟笑着附和道:“方才小娘子一直看着您,或许也是想同荀郎君亲近吧。”   他很快意识到,这两位伏家家仆应当是想弥补方才的失礼。他们作为伏家家仆,既然愿意这样诚意地对待一个同路的外人,那么哪怕自己并不介意刚才的小事,于情于理,也应当给对方面子,礼貌接受才对。   荀攸于是微微颔首,对他们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伸出双臂接过了襁褓:“多谢。不过攸其实……”   不太会抱小孩。   接过阿楚时,荀攸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快和脸上的笑容一样僵硬了。   不其侯在襁褓里藏的玉佩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还挺重?   多亏小红细心,见他紧张,干脆直接上手,先是按上他的肩,待荀攸稍微轻松些后,又拨了拨他的手臂,纠正了手腕与手肘的姿势,荀攸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阿楚的视野颠来晃去,只觉得自己好像大人的玩物。   好不容易停下来,阿楚仰头看着少年荀攸清秀的面庞(值得一提的是,他竟然没有双下巴),忍不住眯起了眼,高兴得像个两百岁的孩子。   荀攸低头看她。婴儿小小的、明亮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看起来与家中出生的小辈没什么差别,一副惹人喜爱的模样。   荀攸看着她脸,不知怎地,竟想起在颖川的日子,那时候他的小叔叔阿彧出生,被仆妇抱起来时,似乎也是这样子。大概小孩子的确可以让人安心吧,他现在觉得伏家小女也是个可爱的孩子。   他对着伸手想触碰自己的阿楚眨了眨眼,终于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荀攸抱着她,心想:果真只是普通婴孩啊。   阿楚仍然笑眯眯地看他,想:小荀攸真有意思。 第3章   马车上的时间似乎过得更快些,阿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竟然已经过去了十来天。   自上回那命运般的一抱,荀攸对带小孩这件事产生了一些奇异的兴趣——当然,荀小公子还是非常克制地没有表现出来,只会在小红忙碌时,自请帮忙看顾阿楚。   阿楚对荀攸也很感兴趣,不过原因更多的是他的谋略。成为曹魏谋士后的荀攸以“大智若愚”著称,这一点在他十三岁时就初见端倪了。   阿楚格外注意荀攸,发现他大部分时候是沉默的。   部曲们并不在意他,有几人甚至不太喜欢他,又因为主事的小红精力都在阿楚身上,顾不得其他,因此荀攸常受到些怠慢。   偶尔阿六会带大家去打猎,猎到的兔子大雁,优先给乳母蔡氏,好让她能够喂养阿楚;之后便是荀攸主事的小红,其次才是医工和他们自己。   小红不经常吃肉,有时便不要了,草草解决哺食后就离开去找医工,荀攸自己又不爱开口,于是他们干脆掠过了第二个环节,直接开始与“自己人”分食猎物。   小荀攸便只坐在角落慢吞吞地吃带来的胡饼,仍然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   阿楚观察了好几天,发现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实在不忍心看荀攸这般可怜。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是体力消耗快的男孩,本就应该多吃些。可他跟着伏家小队风餐露宿,又被如此轻慢。   分明也是大家族的孩子啊,这样的境遇,真是叫人看不下去。   她盯着荀攸单薄的身影,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终于下了决定。   阿楚缓缓张口:   “——哇!!”   “啊呀,小主人怎么了!?”   小红紧张地看向阿楚,举起襁褓来来回回检查了几遍,实在找不到原因,值得轻轻摇晃着阿楚,往篝火旁走。   部曲们看小红抱着啼哭不止的阿楚走回来,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推了年纪最小、与小红熟悉些的阿七出来,让他给阿楚扮鬼脸。   阿七那张满是胡茬的脸凑近了她,做出怪异的表情。阿楚哭得更大声了。   阿七悻悻地退回去:“看来小主人不喜欢看鬼脸。”他有点失落。   “小主人真的不饿吗?还是要便溺了?”   “检查过了,都没有的。”   “鼗(陶)鼓呢?”   “鼗鼓……啊,在车里!”   部曲跑回马车,去取拨浪鼓了。   阿楚嚎得有些累了,半天没看到面前的人堆里有荀攸的影子,只好蹬腿晃手,指着荀攸的位置,希望小红能与她心意相通一回。   小红的确机灵,又或是因为阿楚平日的确表现得与荀攸亲近,总而言之,她还是很如阿楚意地拨开了部曲,走向了荀攸:   “荀小郎君……可否知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荀攸放下手中书简,站起身来,犹疑道:“小娘子可能是觉得无聊了?”他走近一步,轻轻摸了摸阿楚的小手。   小红见阿楚哭声渐弱,便知道是有用的。她扭头对阿七使了个眼色 ,让部曲散去做自己的事情。   “荀小郎君抱抱她吧。小娘子应当是喜欢你的。”她伸手将阿楚递过去。   荀攸点了点头,说了声好,把阿楚抱起来时,她居然真的不再哭了。   向来稳重的小荀攸也被阿楚这收放自如的哭泣技巧给震惊了,托着阿楚的手臂都僵硬住了,抱也不是还也不是,有点尴尬地看着小红。   小红还是很如阿楚的意,对荀攸请求:“小娘子同您亲厚,可以请荀小郎君先看着她吗?奴婢正要去请医工给她看病。”   见荀攸又点头,小红微笑起来:“小郎君也辛苦了。小娘子愿意同您亲近,看到您就平静下来,是奴婢也比不上的啊。   可否请您日后在小娘子马车里用食呢?部曲们吵闹,会影响小娘子歇息。”   干得好!阿楚在心里给小红叫好。除了偶尔天气晴朗时,小红让阿楚晒太阳时会与大家一起,其余时刻为了方便照顾阿楚,她都是取了食物,单独在马车里用食的。如此的话,荀攸之后不仅可以正常用食,还可以额外得到小红不用的那一份,这下就不会挨饿啦。   荀攸有点愣愣地(不知是真的没反应过来还是习惯如此),不过还是礼貌地对小红道了谢 ,表示自己既然接受了伏家的帮助,自然也愿意照顾伏家小朋友。   不管怎么说,小荀攸太自闭太老实而受排挤的事情算是解决了,阿楚自觉干得不错,只是自己的生活质量略微下降了些——荀攸确实不太会抱小孩。   不过阿楚倒也不在乎,毕竟她更多的时候是睡眠状态。   (靠着一哭二闹)解决了荀攸的小问题后,阿楚觉得自己可以安心睡觉了,可之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从秦楚穿越过来变成阿楚后,她这具身体一直处于低烧状态。   在路上时,她偷听家仆们闲聊,似乎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始终是生着病。甚至她到来之前,发的都是高烧。   我的脑袋现在竟然还什么事都没有,真是不可思议。   阿楚心想。   这也难怪之前小红偷偷抹眼泪了,真要这个情况,换谁都觉得这孩子是早夭相哪。   两天前,医工宣告她的温病已彻底痊愈时,小红又一次喜极而泣,把荀攸吓了一跳,手里的胡饼都不敢继续吃了。   阿楚自己则处于更大的震撼之中——她发现,自己的穿越好像真的不简单。   因为在医工摸完她脑袋,收回手准备确认第二次的时候,她的脑中出现了一句非常亲切的电子音:“……系统热更完成。”   ……?热更?   热更是靠发热更新的意思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又屏气细听起来:   “三国□双帝国版修改器成功启动!”   好家伙!   阿楚只恨自己手脚没长开,不能依靠“一拍大腿”这种肢体语言表达自己震惊、激动以及一种微妙的,“果然来了”的心态。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在脑海中唤出了这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修改器,发现功能虽然不多,但似乎都是很有用的内容。   增加兵马(关闭)   增加物资(关闭)   增加金钱(关闭)   超级速度(关闭)   锁定时间(关闭)   无限生命(开启)   看到最后一条的时候,阿楚终于茫然了:   为什么无限生命是开启状态?如果关闭的话,我……?   提醒热更的系统很友善地跳出来,把阿楚吓了一跳。系统在她眼前输入了一排字,随后用它那毫无波动的机械音念了出来:   “十分抱歉,由于系统失误,热更时间过长,导致玩家身体受到不可逆损伤,已自动开启保护机制,恢复最佳状态。”   ……还带系统的啊??   阿楚稳了稳心神,觉得自己作为千年时空穿梭者,应当表现得泰然自若。她想了想,干脆直接顺着它提问:“如果我关了呢?”   系统慢悠悠地回答:“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   阿楚:……   阿楚:“我是游戏玩家吗?”   系统:“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阿楚:……   阿楚:“我在游戏里吗?”   系统:“可以在,也可以不在。”   阿楚开始烦躁了:“你会说人话吗?我问你,我上辈子是真的死了?”   系统依然十分镇定:“您好,会的。您此前的躯体的确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阿楚:“那么我现在是在游戏中吗?我见到的人都是游戏NPC吗?”   系统:“不是。这里是东汉末年,公元,170年。您把游戏修改器带来了,但没有把游戏一起带来,所以我只能为您修改现实了。”   阿楚:“你说的游戏是……”   系统:“……”   系统:“就是那个,割草游戏了啦。一刀9999,砍起来比资本家割韭菜还厉害。”   阿楚:“……”为什么这个时候变得人性化起来了。   阿楚:“那,你给我开的‘无限生命’到底是什么?”   系统:“顾名思义啦。因为玩家现在还是最弱小的人类幼崽,发烧到现在,不进行保护的话,可能会落下病根。为了保证体验,降低难度,就为您开启此模式啦。”   阿楚:“发烧是因为谁啊!”   系统毫无歉意地说:“抱歉哦。   不过即使不发烧,您应该也很危险。   根据检测,您的痛觉非常微弱,这样的体质难以察觉身体伤病,所以极易早夭。”   “……”   怪不得之前的汤药吃不出辣味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想了想,又非常乐观地放心了:既然修改器带了无限生命,那么这缺乏痛觉的特征也算好事……我和并州吕布哪个强?   系统当然不会回答她。阿楚于是也不再问了,心安理得地躺平,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自理能力小婴儿。   上辈子的事情,在脑中的印象已极淡,她也懒得去劳神费心,思索这些意义不大的事情。毕竟一切已经过去,她也不是因为以外而去世的,真要再回到那时,她也没什么想改变的。   反倒是这个全新的世界,让她觉得无比激动。   阿楚想,我是世家之女,有父母宠爱,出生时声势浩大,未满周岁便有了名声。我是未来之人,我知道历史的走向,即使历史变动,也明白哪些人是有才能的。我不会死,也不会有剧烈的疼痛,我甚至可以凭空创造出各种资源,解决数不清的问题。   ……我该不会是什么玛丽苏小说女主角吧?   她想了想,又喊出系统。   阿楚摩拳擦掌,激动地问:“我是不是可以增加很多物资,让天下人都吃得饱饭、穿得上暖和衣服?”其实她对“天下人”三字尚无概念,只是觉得应当如此。   系统:“你觉得呢?这是你的修改器,不是他们的。”   阿楚:“格局小了。”   系统输入了黄豆流汗的emoji,对她的发言进行了无声的评价。   阿楚在心里对它翻白眼。   片刻后,系统慢吞吞地、极不情愿地说:“……除非你当皇帝。”   她的眼睛亮了。 第4章   雒阳不是一天建成的,皇帝不是一天当上的。   阿楚对自己的人生道路进行细致地规划:先学走路,再学说话,然后登基。   不过现在,她还得挂在婢女身上。   除了之前为荀攸解围那一次,阿楚一向安静,鲜少哭闹,因此即使回到了老宅,婢女也很乐得抱着她走动。   车队回到东武,恰好是上路的第三十五天。家丁从正门绕回去通报的时候,荀攸似乎比往常紧张些,抬头张望了好几次,阿楚猜测他应是在等荀家的仆人。   好在通报的家丁腿脚足够快,一会儿的工夫,一个文士打扮、与伏完有几分相似的男人便快步走出来。不过并没有看向伏家仆从反倒是弯腰和荀攸对话:   “攸公子一路风尘仆仆,实在辛苦了。你从叔正在府中做客,不若先随伏家仆役下去沐浴更衣,稍后再寻他?”   荀攸这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得体地对这文士作了一揖:“多谢仲平先生。”他又回头望了眼阿楚,不过很快又转回去,随着仆役离开了。   这位仲平先生倒是很会做人,阿楚看着他,心想,父亲伏完是长子,字伯和;既然如此,这位字仲平、又与父亲相貌相似的文士,应当就是自己的叔父了?   待荀攸走远了,叔父才开始与这队日夜兼程的人马进行安排。小红带来了伏完的信简,这是最重要的;之后便是安顿阿楚,小红因是阿楚最贴身的下人,和乳母蔡氏也被安排去休息了。阿六阿七他们则归入老宅部曲内,说是日后择几人当阿楚侍卫。其他零碎的东西便交给仆人处理了。   叔父体恤下人,让队里的大家都下去休息了。小红不在,阿楚于是交给府中另外的婢女照顾。婢女给阿楚擦了身子,又换上了崭新的衣物襁褓,给她喂了点蜂蜜水,便又把她抱着走出去了。   婢女在走廊绕了又绕,总算在门口停下了。阿楚支起脑袋向里看,叔父正盘坐着,与一未见过的青年闲谈。   阿楚叫唤了两声,叔父与青年人一同望过来。文士打扮的青年笑起来:“这就是阿楚了?真是可爱,和阿彧那时一样哪。”   喔。这便是荀攸来找的丛叔,也是荀彧的兄长,荀谌了。   阿楚细细打量他:二十出头的模样,面容白净,神态平和,的确是世家子的模样。   叔父伏诚也笑了:“是呀,友若。阿楚还在看你呢。”他站起身,将阿楚从婢女怀里接过,坐下时将襁褓安置在两膝之间,抚着阿楚的脑袋,转头问荀谌:“友若预备几时出发?”   “江陵距东武也有段路程呢。不过阿攸赶路辛苦,我想着让他歇息个三日,收拾之后再启程。”   “时间紧迫呀。不过,既是阿攸的祖父去了,也理当如此。”   “然也。谌在东武的这些时日,也承蒙仲平照顾……”接下来就是大人们无边无际的客套话了。   阿楚听着荀谌慢条斯理地表达对伏家的感谢,只觉得昏昏欲睡。她仗着自己年纪小,没人注意,干脆眼睛一闭,陷入沉眠了。   伏诚失笑地把她抱起来。他挽起袖口,给她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又将阿楚伸出来的胳膊又塞进小被褥里,这才开口感叹:   “可怜我家这小侄女。出生时还患着热病,被我兄送回老宅避祸的途中,才好了七八。”他说着,不由叹了口气,“兄长信上说,待她长成些便接回去。可东武不比雒阳,阿楚回去之前,谁给她开蒙呢?”   荀谌也跟着叹息,心道:“分明贵女身份,却如无依之女啊。”却知道不能和伏诚说出口。   他忖了片刻,才抬头对伏诚道:“谌有一友,乃琅琊阳都人……”   ……   阿楚醒来时,又回到了小红怀里。在她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荀攸站在荀谌身后,跟着荀谌向伏家长辈拱手。   小红注意到她醒了,笑着问:“小主人要同攸小公子告别吗?”   为什么不呢?阿楚想,这样小的荀攸,一别就是永远啦。下一次再见面,不知他是不是变得和史书记载的一样了。无论如何,既然能告别,那还是抓住机会好了。   她伸出手挥舞了两下,小红便当她是肯定的意思,向前踏了两步,便看见荀攸回过头。荀谌正与伏家人寒暄,荀攸这般举动,虽不算太过失礼,但也很不符合他的性格了。不过仍然装作未看见的模样——大抵也是在照顾荀攸吧。   荀攸那样的性格,能在这时候不顾礼数而回头道别,想必也是一个月的路程里,与这孩子生了感情。荀谌想,便先让他随心,失礼一回吧。   阿楚被抱到荀攸跟前,被荀攸并不细腻的手背蹭了蹭脸颊,觉得有些瘙痒。她又露出了弯弯的笑眼,一把抓住荀攸的食指。   荀攸也笑了。他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小声告别:“再见了。”转而又对小红说:“这些天,多亏红姊照顾了。”   小红简单地应了,犹豫片刻,有些逾越地摸了摸他的头。   荀攸默了一默,对小红和阿楚也拱了拱手:“在此别过。”   阿楚于是松开手。荀攸最后又回头望了她一眼,跟着荀谌走远了,背影消失在伏家连廊中。   阿楚想,荀攸这样看起来真的很小可怜,希望他此番回广陵能够更顺利些。   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你可不要变成曹操的谋士呀。   伏氏老宅建得颇为气派,除了祖母与叔父以外,还有不少旁系子弟,再算上家仆,应当有百余人。   阿楚在雒阳的事迹终究还是传到了老家,不知是不是哪个从雒阳随行的部曲说漏了嘴,总之,当叔父意识到都时候,府中上下对阿楚私下的称呼已变成了“小神女”。   她真是想为古代劳动人民奇幻的想象力鼓掌——伏完可是亲眼看到自己伴生的那些异象,居然只想到政治危机,实在是不应当。   当然,“神女”起初只能算是戏称,毕竟襁褓小儿,既不会说话,又不能走路,再怎么乖巧,也不过就是寻常孩童罢了。   不过,那时候的阿楚并没有把这称呼放在心上。她觉得,自己作为来自千年之后的异乡人,实在不应愧对淳朴的古代人民们的亲切问候。   阿楚呼出了修改器,视线在“增加物资”上逗留了片刻。   抱着她的婢女一边走,一边和同伴聊天:“…老夫人先前予我的耳饰,到现在都没找到。本以为是落在哪里了,前几日一看,似乎被外头的野雀叼了去了。真是……”   同行的小婢女正伸手逗弄着阿楚,见她脸色红润,一副笑模样,于是随口道:“小主人是神女,你抱着她沾沾福气,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阿楚:……   你说得对哦。   系统想,修改器可以有一百种用法,比如让你成为最强的武将、绝佳的诸侯,或者乱世里名扬天下的富商,但应当是不包括从小就当神婆的。   阿楚想,管好你自己。   她没有使用“增加金钱”的能力,也是担心一旦开了先例,便会成为祸端。真实的历史世界毕竟不是游戏,取之不尽的金钱或许会导致通货膨胀,现在的她还不敢妄动。   另一方面,“增加物资”也不是轻易就能用的。修改器针对的游戏本身对于“物资”的定义非常模糊,这就给了如今的她极大便利了。   毕竟,广义上的“物质资料”可以包含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这个时候的她,依然也只敢修改一些已有但被视作遗失了的物件。至于那些凭空生成的、大量的物品,或许在未来可以用上吧。   在阿楚送走第五个“蹭蹭福气,找回失物”的家仆后,大家已经默认了这位小主人的与众不同——或许“神女”之称是真的也说不准呢?   不过,就连阿楚自己也觉得,“神女”的称呼实在有些高调了。   她自己虽然打着“出名趁早”的主意,但毕竟不是东汉原住民,对□□势一无所知,甚至连这个世界的技术发展水平都不甚了解。在家中做些实验、树立下威望倒还好,可若是再叫下去,传到家门外,那就和雒阳的状况没什么差别了。   阿楚自然不会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于是在尝试了几次、大概摸清楚修改器的规则后,也就减少了能力的使用。又加上叔父伏诚对此也颇为敏锐,有意地制止着家仆们对阿楚愈发离奇的美化,因此事情平息地也悄无声息。   叔父唤人取了圆座,在回廊的台阶边坐下。庭院里的樟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阿楚听见夏末蝉鸣的声音,清晰又嘹亮。叔父抱着她颠来颠去:“阿楚啊阿楚,年幼时如此出众,长大了可要怎么办呢?”   阿楚说:“长大了我要当皇帝呀!”   她还没有学会说话,只能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把叔父逗笑了,轻轻握住她的拳头:“你出生前,父亲曾写信说,想把你过继给我。现在看来,我无妻无妾,又未想出仕,如何能抚养得了阿楚这样的孩子呢?”   阿楚不说话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出生到现在,虽然时间短暂,却也因为太过特殊,给很多人带来了压力。   叔父叹息:“罢了。一切待你开蒙再说吧。” 第5章   “……”   “草,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善。接下来?”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慢着。纸鸢是何物?”   “公输班(注:鲁班)的竹鸟,改用蔡侯纸糊。”   “……胡闹。蔡侯纸昂贵,即便是伏家,也不应用它做孩童玩物啊。”   阿楚低下头:“我没有做。家里也没有其他孩子做。”   “既然如此,那‘纸鸢’二字如何来的?”   “做梦做的。”   “……伏楚伏楚,”诸葛玄气笑了,伸出食指去戳阿楚的脑门,“你这小混球!”   阿楚见他又变成平时的可亲模样,放下心来,慢慢挪到他腿边,仰首问他:“今天的诗作完了。先生,我可以去练枪了吗?”   诸葛玄无奈道:“阿楚百忙之中,还抽空拿梦中之句敷衍为师,我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去吧去吧。”   “多谢胤谊先生!”阿楚转身就跑,离开前还不忘先踮起脚,把方才折的柳枝塞进诸葛玄手里。   诸葛玄捏着柳枝,扶额又笑了。   东武的三月,天气已渐暖。偶尔抬头,能看到燕子筑巢。阿楚出生那年,伏诚在庭院里栽下了柳树 ,如今已比阿楚高得多了。春风拂面时,柳树枝条便随着一同轻晃,显得颇有意趣。   伏诚从他身旁的柳树后绕出来:“胤谊觉得阿楚如何?”   诸葛玄和伏诚一样,都是荀谌游学途中所交的好友。建宁三年,荀谌带着侄儿荀攸回广陵,为荀攸的祖父吊丧,临行前与伏诚说谈,伏诚曾提到秦楚的开蒙问题,认为东武难寻良师。   没想到不久后,荀谌竟给伏诚寄来信简,向他推荐了自己住在阳都的好友,诸葛玄。   那时伏诚还对是否拜访此人有所犹豫,牙牙学语的阿楚却惊喜万分。   诸葛玄或许不为人所知,但后世大概不会有人没听说过诸葛亮的名字。   诸葛亮的父亲早逝,诸葛玄便挑起了照顾兄弟家人的重任。可以说,诸葛亮从六岁开始,便都是由这位叔父抚养教导的。   刚刚出生的阿楚于是立刻盯上了还没出生的诸葛亮,决心要把这裙带关系弄到手。   阿楚喊出系统:“修改器里有没有那种,可以修改其他人好感的功能?”   系统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的。”   阿楚:“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进行一个热更。”   系统:“不如我直接给你开个‘一键当皇帝’修改器?”   阿楚:“那你搞快点啊。”   系统:“这个真没有。”   阿楚阴阳怪气:“没有你还说呢。”   系统也阴阳怪气:“给你开了,让天下人对你好感999,你直接又登基啦?”   阿楚一键关闭系统音量,不和它一般见识。   她暗忖:如果真有的话,这么做也不是不行。   不过,无法实现的事,还是先不要想了。   阿楚想方设法地让婢女抱着她在伏诚跟前晃了几天,总算是让伏诚产生了“阿楚与他有缘,不妨见过再说”的想法,最后成功把诸葛玄骗到手,成了她的开蒙导师。   阿楚的“神女”头衔,早时在伏宅中很是流传过一阵子。诸葛玄对此本不以为意,但这孩子虽不喜欢读书,却在作诗作文时总假“梦中所见”之名,默出写奇作出来。   汉代诗歌以乐府诗为主,五言诗也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阿楚的汉诗储备实在匮乏,不得不胡乱编出“梦中遇一人名叫‘李白’”的话,把记得的唐诗宋词都拎出来,给诸葛玄布置的功课充数。   所幸诸葛玄并非迂腐之辈,阿楚写下的也都是流传甚广的佳句,虽然站在汉人角度难以适应这些诗体,但意味究竟都不差的。因此诸葛玄也只能一边称奇,一边感叹阿楚难教。   这孩子再三强调是“背默梦中仙人的诗歌”,在他阅后也要命人将写字的蔡侯纸焚烧干净,严禁流出,倒真像是能与仙人沟通一般。   令她单独作文呢,用语虽有种种不规范,词句颠倒,不合法度,个中观点却又分外有趣,实在不似此世中人。   他想了想,答道:   “阿楚之灵气,世间所罕见也。”   伏诚微微一笑:“胤谊谬赞。不过孩童贪玩罢了。”手却不自觉地捏住片柳叶,绕在之间玩弄起来。大约心情不错。   诸葛玄:……   “孩童贪玩”的阿楚还不知道两位长辈之间的对话。   她正举着伏诚给她定做的小木枪,在庭院中的空地上耍枪术。   系统:“抖、缠、扎……架住、后仰!哎,对——舞得好!”   婢女小红也给面子地称赞:“小主人的枪法又精益了。”   系统:“不错。系统可真是你的良师益友哪。”   阿楚笑眯眯地放下木枪,直接无视系统厚颜无耻的自夸,接过小红递来的茶杯,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阿七呢?今天怎么没见他来?”   “昨日被小主人打趴下了,今日可不敢来见您呢。”小红掩面笑起来。   阿楚摸摸鼻子:“阿七面子可真薄。”   “不是阿七面子薄,而是阿楚本领大呀。”伏诚背着手,从树木遮掩的小径缓步走出来。身后的诸葛玄捻须微笑,接上了伏诚的话:   “伏七已快而立,本是保护主人的侍卫,却败与垂髫的阿楚。他自知无法保护小主人,自然羞愧,无颜面对阿楚了啊。”   今日春光灿烂,伏诚与诸葛玄一前一后,穿过庭院中的一片嫩绿,显然心情不错。   小红匆匆对二位大人行礼,伏诚微微颔首,慢慢走到阿楚跟前,蹲下身来。   她正站在一棵桃树下,暖洋洋的日光照在桃花上,在小女孩脸上映出一簇柔和的浅红,显得粉雕玉琢,竟真如仙人孩童一般。   阿楚歪了歪头,与他对视。   她问:“既然知道无法保护我,为何不再寻我、同我练习,反倒羞愧不敢见我呢?”   “……”伏诚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阿七也是普通人呀。   武艺比不过三尺高的阿楚,一时难以接受,不愿面对,也是常事。”   阿楚撇嘴。   她实在不理解一些成年男性奇妙的自尊心。千年后的男人奇怪,千年前的男人也一样。   老天爷决定了她的出身高于阿七,于是阿七能恭恭敬敬地称她为主;她自己勤恳习武、日日练枪,武功高他一头 ,反阿七倒不乐意了?   “这就是男子啊。”系统凉凉地嘲讽。   “……”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始终被忽略的问题:尽管阶级矛盾远大于性别矛盾,这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权社会。   她对系统的评论提出异议:“不是‘男子’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问题。”   “阿楚在说什么?”   阿楚这才回神,摇摇头:“没什么。叔父听错了。”顿了顿,又仰头问伏诚,“阿楚想要几个侍女,会舞枪弄剑的。可以吗?”   阿楚余光里看见诸葛玄又在扶额,难得有点紧张。难不成这对古人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不应该呀。孙小妹嫁给刘备时,身边侍婢还各个提着武器,把人家吓得不敢乱动呢。莫非徐州风气如此,就是没有扬州豪放?   眼见着伏诚皱了皱眉头,似是为难模样,阿楚心里转了七八个弯,额头上差点冒了汗。   系统不以为意,提醒道:“你叔父如果不让,你就真不去了?这年头卖身为奴的有,卖儿卖女的也不少。你偷偷溜出去,慢慢找,不愁找不着人。”   阿楚深以为然,暗自做了打算:若叔父不肯,今夜就翻墙出去,谁也不带。   没想到伏诚思量一阵,竟然点头了:“阿楚既然想要,那便替你留意着吧。不过,能学武术的女孩,多半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会愿意当阿楚婢女呢?此番恐怕难寻到阿楚想要的人呀。”   “健康强壮的女孩就可以。”   “如今的世道,被卖出去的女孩大都吃不起饭,如何健壮呢?”   阿楚明白了。伏诚虽是应下了,却也不是诚心想为她寻人的。   果然,她很快听到伏诚补充:“不过,男孩倒是好寻一些。资质胜过阿七的,若是仔细择选一番,也不难找。”伏诚说着,还刻意看了眼她,不知是不是在留意阿楚的神色。   阿楚说:“如果有的话,叔父带回来也无妨。可我更喜欢女孩儿,想自己去寻。”   伏诚惊了一惊,然而定了定神,很快又放心下来,知道这不过是孩童的无心之言。果真一会儿便听阿楚接上话来:   “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想要看见和我一样的女孩子,”她说着,从地上捡起系着红缨的木枪,“大家只认男孩、让男孩学习与担任官职,所以有能力的女孩常常被埋没。班昭若非班叔皮之女,世上就不会有《东征赋》了。”   “阿楚就是为此才想寻婢女的?”   “先生以为呢?”她反问道。   诸葛玄笑了:“阿楚果真是与众不同。   仲平,你应下吧!”   阿楚和诸葛玄一起看向伏诚。   叔父只好摇头苦笑:“胤谊先生都这般说了,我还能如何?阿楚,你想去便去吧。” 第6章   系统觉得,秦楚真是带了点蹬鼻子上脸在身上的。   诸葛玄昨日刚替她向伏完说了好话,今日便收到婢女传来的消息:小主人正忙着给院子里添人手,告两日。   诸葛玄听到时,抚着胡须的手一抖,拔下两根来:“这小混蛋!”   系统听说后都直摇头。   不过诸葛玄终究还是没有把阿楚抓回来。他从阳都来东武,算来也是第五年了,这孩子才能多少、心性如何,他也差不多清楚了。她是心高的,武艺也不俗,可经学也是真的念不来啊。   照理说,寻常世家的女子未必需要学习什么六艺五经。可伏家明面上虽不说,私下教养秦楚的方式却是按照男孩来的。远在雒阳的不其侯与阳安公主寄来的“随其心意”的信简先不提,东武伏宅的主人伏诚,已是明摆着将“溺爱”写在脸上了。   既然如此,她想做什么,当先生的也就只能跟着先看看,再决定如何教育了。   阿楚呢,阿楚还在和系统认真探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   “寻不到啊。”   “确实难寻。”   虽然叔父不大愿意给她找侍女,但有一点说得没有错。世道不易,这时代的人家一生就是好几个,有什么资源总是留给男孩了,女孩多是大字不识,更不谈碰到什么武器了,哪里找得到她口中的“漏网之鱼”?   系统安慰道:“不碍事。你再等等,过几年,马云禄就出生了。”   阿楚:“……”   系统:“再等几年,吕绮玲也出生了。”   阿楚:“……”   系统:“还有孙小妹。”   阿楚捂住脸。   残酷的现实治好了她的名将情结。她实在不愿意去思考那后世些闪闪发光的名士武将们还要多久才能学会走路,只好把自己最开始“收集全图鉴”的理想放一放了。   名将可以再议,手下还是不能不挑啊。   这年代常有天灾,之后几年更是人祸不断,卖儿卖女的人家不在少数。一见是伏家来的人,便纷纷把小儿推出来供人挑选了。   不过,正如伏诚所说,男孩尚且能从脸色身高上看出差距,女孩却都是一样的面黄肌瘦。从外在是在看不出太多信息,可若要说品性呢,又哪里是一时半会能看清的?   吃不饱饭的贫民家送出的小孩大都年纪极小,是因为这样的孩子更好教养。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基本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虽也能收为己用,但毕竟不够稳妥。伏诚大概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因此注意筛选了一番,阿楚现在看到的,也都是些懵懂稚儿。   她随手点了几个垂着眼睛的女孩:“这几个,习武也好,读书也好,带回去先看着吧。”   几个女孩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为首的那个立刻伏地对她磕头:“多谢女郎!”   阿楚对她笑了一下。   剩下来的孩子,就都是男孩了。她拧眉顺着队伍走了几步,发现这些孩子似乎都对她有些畏惧,年纪更小些的或是好奇,只敢偷偷看她。   阿楚把系统喊出来:“小桶,你怎么看?”   小桶:“你喊谁呢?”   阿楚:“喊你呢。你看这些男孩,有堪用的没有?”   系统:“别叫我小桶,难听。我看都差不多,一排歪瓜裂枣。”   阿楚:“……我觉得边上那个不错。”她走到队尾。   其余男孩多少都受到她的影响,有些不自在,唯独面前这个,直直站着,连眼珠都没怎么转。   她觉得有意思,便停在这少年跟前。   和同列的孩子相比,他的年纪显然有些大了,十四五岁模样,又因为身量高,于是便排在了最后。阿楚注意到他的头发有些卷曲,且眼窝深邃,看起来更像是北方并州一带的长相。   她心下点评:长得不错。   系统从善如流地输入小黄脸流汗表情,对阿楚的评价标准给予高度赞扬。   “你会骑马吗?”   那少年愣了愣,有些不解地看向她。能出现在这地方的孩子,怎么可能有机会骑上马呢?   阿楚见他不答,又道:“你难道不是北方人吗?我曾见过并州来的马商,与你一样身材高挑,有卷发与硬挺的轮廓。   “你这样年纪的孩子,已经可以独立生活工作了,却在伏氏给八岁小儿寻找家仆的时候前来应征,难道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没有亲人、家乡在远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问你能否骑马,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少年默然,片刻方道:“我会骑马,也会一点武术。”   “好。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叫阿谨,姓李,并州五原人。”   “你还会其他的什么吗?”   “……”李谨摇摇头。   “好,不会也可以学。   那,就他吧,小红。”   阿楚识人的能力有限,除了格外特别的以外,实在挑不出其他的人了。她想,既然伏诚许诺过为她寻人,那就把剩下一切都交给伏诚吧!   至于她自己,还是更愿意去期待一下,自己挑选出来的那些女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在这之后,小红仍然兢兢业业地帮阿楚处理所有杂事:每日的梳洗打扮、小菜谱的研究、诸葛玄每日心情的通报(这关系到阿楚每天功课的多少)。只是现在还增加了一项,就是每天汇报新增人手每日的行程。   说是行程,其实也没什么变化:无非是跟在阿六阿七他们身后习武,每周空两日出来习字(感谢叔父,伏家是有仆人识字的),剩下的一天让他们随意找家里年长些的仆役跟着学习。   伏诚依然是笑眯眯地看阿楚折腾,必要时给她提供一些帮助——不过阿楚自己是觉得,不会有这种时候啦。   “阿楚,胤谊先生方才有些事情,让我来看着你读书呢。”   “叔父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吗?可以不用管阿楚。”   伏诚瞥了眼阿楚桌上,果然看到了根本没有打开的竹简与干干净净的蔡侯纸。   他道:“叔父不忙。”   秦楚:……   我不想读书。   眼看着伏诚整理起衣物,已趺(fū)坐在一旁榻上,她只好开始转移话题:“胤谊先生怎么了?”   “今晨似是收到了友人来信。”   “喔。”叔父也不知道。看来还是要等胤谊先生回来。   她只好有口无心地开始念书,好在叔父也不怎么在乎,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喝着茶,也不管她怎么走神。   诸葛玄回来的时候,表情却有些异样。   他并未如往日般先检查阿楚功课,反而低头与伏诚耳语两句,两人便走到门外连廊的树影下,不知在商谈些什么。   阿楚百无聊赖地把系统拉出来遛弯:“小桶,你说他们在谈什么?”   系统说:“如果你一直叫我小桶,那他们可能是在谈论怎么把你的武器全部没收。”   阿楚惊奇不已:“你还有这个功能?!”   系统:“没有,我骗你的。”   阿楚:“我禁言你了。滚回去。”   系统:“我错了。既然是诸葛玄的事,又与伏诚有关,说不定是想把你辞退。”   阿楚:“你的动词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诸葛玄没有让阿楚等太久。   他坐回到阿楚对面,难得正色,注视着阿楚带着翠色的瞳仁,语气郑重:   “阿楚,我有事要问你。”   “先生请问。”   阿楚借挺直腰杆的动作觑了觑伏诚,实在看不出他此刻心情。她想,既然是友人来信,又是伏家相关,此时又表现得如此严肃,连功课都不检查了……莫非是他要离开东武了?   “阿楚如今八岁,却已显露出过人之相。   “我观阿楚素日,对诸子、六艺都无兴趣,听兵书时却分外精神;平日一旦得空,总爱练习□□剑术。   阿楚的志向,是在为将吗?”   阿楚犹豫了一下,还是真心实意地回答:“先生说得没错。”   不过只有一部分对,阿楚心想,将军之后,我还要继续向上呢。   “阿楚的确与人不同。”诸葛玄颔首:“吾在扬州有一友人李永,现是吴郡富春长。他家长子阿和即将加冠,请我去富春为他赞冠。”   阿楚缓缓瞪大了眼。   她觉得自己大概猜到老师之后的话了。   诸葛玄微微笑起来,往日平静的黑色瞳仁中倒映出阿楚惊喜的小脸。   所以——   “我问阿楚,你想要去吴郡吗?”   阿楚恨不得拍桌而起!   “先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立刻接上,随即又转头去看伏诚,果然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   “别看啦,我已同你叔父商谈过了。阿楚若是想同我一道,就尽快收拾好物品,今明两日即可出发。”   伏诚叹息着走到她身旁,轻轻抚摸阿楚的脑袋:“阿楚虽是孩童,但也有自己的主张啦。阿楚,东武的伏宅留不住你啊。”语间竟有惆怅之意。   阿楚抬起手,两只爪子按在伏诚宽大的手背上。她自幼习武,身体温暖得很:“叔父何故忧愁?   阿楚不过和胤谊先生一道去吴郡几日,冠礼结束后便回家啦。”   伏诚摇摇头,笑而不语。   “唉。去吧,阿楚,让红娘为你收拾。   记得带上几个部曲,尤其是阿六。他武艺最好,若有意外也可护你和胤谊周全。”   半只脚踏出房门的阿楚连连称是,尾音飘散在三月庭院里,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伏诚转头看向窗外,初春桃树开得正盛,暖风拂人,竟有花瓣从枝头吹落。 第7章   光和元年,汉灵帝刘宏于西园开置邸舍卖官,价钱依官职大小而定:   二千石官钱二千万,四百石官钱四百万。又命左右卖公卿官,公千万,卿五百万。   侍中常居皇帝身侧、常行顾问之职,本应极力劝阻皇帝此举。然而刘宏偏听偏信十常侍,又有宦官党羽极力促成此事,伏完终究没有成功说服皇帝放弃。   这是公元178年的四月,雒阳上东门前的杏花短暂地开了四日,便被持续的阴雨打落成泥。   洛水绕着城门缓缓流动,时代的巨轮从未因任何事物而停下。   就是在这样一个黯淡的春季,不其侯、侍中伏完,想起自己那被送往徐州避祸的幼女。   吾弟仲平: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近年雒阳事务繁杂,因此未得空闲与书于你,还请见谅。上一回来信还是四年前,仲平与我说,已为阿楚觅得阳都诸葛玄为良师,吾心甚慰,以为阿楚虽未过继于你,仲平却已视阿楚为亲女。   然此番书信于你,还为雒阳之事:今上为宦官所惑,已决心卖官弼爵,所得财物皆收于西园,用于享乐。无法制止,是我身为侍中的过失。然而,我以为此法若是推行,雒阳或将涌入大量买官之人,这却也是阿楚回来的良机啊。   因此,希望仲平为我问一问阿楚,是否还愿回到雒阳?如果愿意,便请仲平也未阿楚计算,让她得以带着自己的人手,平安回到家中。   若能得幸归家,替阿楚向她叔父表示感谢。   日来事冗,便不多叙。   汝兄伏完   光和元年雒阳伏宅   书信寄到东武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伏诚将竹简翻来覆去,反复读了几遍,确认自己理解无误,不由为兄长伏完长叹。   今上此举,实在荒唐。   管中窥豹,略见一斑。信中不过潦草几句,也足见雒阳暗潮涌动。如此境况,未必不会涉及幼童。他私心是不愿意阿楚回到雒阳的,可他自己毕竟只是从父,阿楚生父伏完也在请他询问阿楚。无论怎么说,做选择的终归是秦楚本人。   现在……阿楚和胤谊应当已经抵达目的地了吧。   阿楚确实已经到了扬州,只是——   系统:“扬州是这样的吗?是否过于好客了?”   阿楚:“……”   阿楚来不及与系统插科打诨,先一脚踹上前面男人的膝窝,力道有限,对方只是踉跄一下。   阿楚立马向后一跳,干脆利落地朝他腿部斜刺一剑,转过头,远远对伏六大喊:“阿六保护先生!不必顾我!”   “哟,”另一个水匪见同伴挨了一剑,低头一看,发现动手的是如此小儿,竟急也不急,反而对着她咧嘴一笑,“小儿倒是好玩!   还会使剑?要爷爷教教你怎么用吗?”   阿楚啐了他一口,提剑冲上去:“我祖父是大司农,你算什么东西!”   阿楚不怕受伤,根本不在乎水匪手里那把闪着寒光的刀。   趁水匪没反应过来,阿楚猛地抬手,剑尖直接扎上这家伙裸露在外的脚背,阿楚抽出再插进,连刺三剑。水匪立刻叫起来,抬起的右脚鲜血淋漓。   另一旁诸葛玄被阿七护着往后退,远远看到她这般犯险,急得直冒冷汗,说话都哆嗦了起来,张了张口,喊:“阿楚,身外之物大可留下!”   秦楚不理他,只对着阿六指示:“阿六!到城里去!带先生进城!”一面挥舞着自己的手里的剑,弯腰从敌人的缝隙中逃过攻击。   除了牛车上已被掠走的物品外,剩下贵重的东西全部在阿楚身上了。诸葛玄多次教导她“财不外露”,阿楚却并不想照做,因而虽然衣着朴素,身上的饰物却并未摘下,也难怪东郡的这些水匪会找上他们。   眼见着更多地水匪向她围上来,阿楚捏紧了剑柄。   系统冷静地从她脑袋里钻出来:“实在不行就开个锁定时间,把他们都鲨了。”   阿楚不紧张了。她抬手摸摸脸,再低头时看见满手血污,吓了一跳,一剑戳上右边水匪的小腹,带出一片猩红的血色。她对系统的计划表示反对:“你好暴力哦。”   系统:……   伏六身体健壮,武艺不俗,稍有眼力的水匪都不会缠着他;诸葛玄看上去并不是富贵之辈,又很顺从地交出了财物,因此水匪也不懒得再逮他。伏六在阿楚出生时就跟着她了,一直都很听阿楚的话,他推搡着诸葛玄,往城中的方向退。   诸葛玄乌黑的长须被江风吹得糊了一眼,他声音仍然是颤抖的:“就在这里,他们不会再追了。伏六,去帮你家女郎。”   阿六坚持:“先生,就快到城门了。”   “阿楚再厉害,不过是八岁稚童!”   阿六默了默。   阿楚被贼寇包围,身形依然灵活,只是脸上与身上都沾了血迹,手背脸颊上也被划出小小的血口。   其实这些水匪并不成气候——他们的人数甚至不到十个,身上穿的也是最寻常的短褐,有些连原本的颜色也看不出来了。想想也是,若是真正能耐的水匪,怎可能到地面上夺人财物、还专挑这种三五人的小队伍抢掠呢?   可是再怎么不成气候,也不是孩童与体弱文人能轻易对付的啊。   伏六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向着诸葛玄点点头,沉默地转身,向阿楚身边跑去。   不过,伏六应当是没有跑回去帮助小主人的机会了。   阿楚正在为难要不要挨一刀来换自己给水匪两剑: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担心这场面过于震撼,把阿六和诸葛玄吓到,更何况这种方式更接近于能力的滥用,早早开了这样的头显然不是好事……什么声音!   阿楚最先听到了马蹄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沉闷但迅疾,像是习武者策马的声音。   旋即,她左侧那个自称爷爷后被她连扎三剑的寇匪,被来人一枪带倒在地!   周围贼寇惊了一惊,被这变动吓得四散开来。   黑骝马上的男人持枪指向贼寇,喝道:“逆贼安敢害民!”   阿楚定睛,发现果真有一人缩着肩膀向江边泊船处滚……一个人跑到江面上不是更容易被逮住吗?   持枪将军翻身下了马,一下扎进七八人凑成的水匪堆里,一杆□□左冲右突,快得只能看见残影,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他们。   哇,漂亮!   阿楚在心里给他鼓掌。   眼见着那些贼寇一个接一个的晕倒在地,阿楚握紧了剑柄,飞快地向江面跑去。   助跑,起跳,拔尖瞄准……   她跃得不高,手中之剑对准的是寇匪左肩。   好!中了!   “?!”   水匪捂着受伤的肩膀转过头,满脸惊恐地瞪着阿楚。   小朋友的力气本来就大不到哪里去,中间又有一段缓冲,因此剑并没有刺得太深。阿楚见他没受什么大的影响,还想继续跑,觉得有点失望。   “哎,小女郎的剑术不错。”头顶传来男性爽朗的笑声。   阿楚看着他一枪戳在水匪腰后——这下这家伙总算是疼晕过去了。   周围的危险全部解决,阿楚也不用担心“极限一换一”的问题了。   “多谢将军相助!”她乐呵呵地道谢。   这男人好像对她很感兴趣,蹲下身来与她说话。   “不客气,”他回答。他似乎不擅长与孩童交流,与阿楚说话时,声音特地放得很慢,温和的有些刻意,“小女郎的剑术是人教的吗?”   “是我自己学的。将军,我听得懂你说话,可以不用这么慢讲的。”   那男人怔了一下,嘴角一抽,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阿楚。   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一边站起身,一边哈哈大笑:“你是哪家的小孩,真有意思!武艺比我家大郎都要好,还如此伶牙俐齿,我可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郎!”   阿楚没有回答,也在暗暗地观察他。   大抵长期在外作战的人都有共通之处,这男人的肤色较普通人而言更深一些,脸也有些粗糙,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细的、不明显的纹路。他没有戴头盔,发髻束得不太齐整,脸颊旁还散着一点须发,随意却不散漫,让人觉得很是可亲。   阿楚于是也随意道:“我比你家大郎武术好,难道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我叫伏楚,琅琊东武人。我家长辈都叫我阿楚,你也可以这样叫。”   对方听到她第一句话,又笑了起来,露出亮闪闪的白色牙齿:“不奇怪,不奇怪。我是吴郡富春人,孙坚孙文台。嗯……阿楚,你便叫我——”   孙、孙坚孙文台?!   未等孙坚后半句说完,阿楚嘴快地接上:“文台兄!”   ?   想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直接忘了自己原本想说啥。比阿楚大了快二十岁的孙坚,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孙坚:“……?”   阿楚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便宜好像还挺难占?   孙坚露出一眼难尽的表情。那双黑亮的眼睛瞅了瞅阿楚,还是没看出什么来。孙坚艰难地开口:“阿楚,你不如还是,依着自己原本的叫法来?”   “喔,”阿楚有点失落地应道,“文台将军。”   “哎,阿楚。”孙坚满意点头。   他揉了揉阿楚毛茸茸的脑袋,感觉到手感的异样,皱起眉,摊开手掌看了一眼。   孙坚:“……”   为什么这孩子连头顶也能沾到血。   他若无其事地将血迹擦在身上的征袍上,看着女孩沾着尘土的脸,脸颊上不知被什么划出了细小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心微微一动,顿了顿,问:“阿楚要不要来我家?”   发现事态有变,赶忙跑回来的诸葛玄,刚气喘吁吁地慢下步子,正准备走向阿楚,就听见了孙坚贴心的建议。   诸葛玄:……   发生了什么? 第8章   阿楚真心实意地认为诸葛玄是位良师 。   每天被她糊弄功课也不生气,还愿意带着她出去游历;游历途中因她不听劝而招来劫匪,诸葛玄还念着怕她受伤。   她在和劫匪硬刚的过程中与孙坚一见如故,诸葛玄就潇洒地放她呆在孙家玩耍,独自去拜会已成为富春县长的友人了。   阿楚:“胤谊先生真是好老师。”   系统:……   系统:“诸葛玄脾气真好。”   吴郡地域特殊,涵盖了后世的苏南浙北,山清水秀,岸边多杨柳,可称一声赏心悦目。   公元178年,黄巾未起,天下尚算太平,孙坚的骁勇也未得以展露,如今还只是小小的县吏。   不过,他常在吴郡附近针对贼匪清缴,家乡富春更算得上是安定,因此百姓都知道他的名字。   阿楚与诸葛玄遇到的乌合之众,大概也是其他地方的水匪,初来劫掠就啃上了硬骨头,直接被孙坚清理干净,打包扔给了县丞。   他倒是有要事处理,把阿楚带回到家中,令人给阿楚处理伤口之后,就收到消息,匆匆赶往县府,和县丞去说明情况了。   阿楚呢,处理完身上的细小伤口、沐浴换了身新衣、梳了新髻,终于又变成和往日一样精致可爱的小女郎。   跪坐在榻上的是孙坚之妻,吴夫人。见阿楚换下了男孩打扮,灰扑扑的脸也洗净,改穿红白半袖交输裙,不由以袖掩嘴,眼角的细纹显现出来,眼睛眯成了缝:   “小女郎真是玉雪可爱。”   “谢谢夫人。”阿楚做出腼腆的模样,对她微笑。   阿楚一向乐于听到别人夸赞她,才能也好外貌也好,就算是“家世好”之类的形容也不拒绝。这在后世不算奇怪,在汉末却算特殊。   大概是因为生长在没有母亲的环境里,她在女性长面前会格外乖巧些。阿楚本就生得漂亮,表现又分外讨喜,吴夫人于是对她也就更有好感。   她又与阿楚聊了两句,觉得面对面还是不大方便,便唤阿楚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开始长辈的嘘寒问暖。   小女郎从琅琊来吴郡,路上辛苦吗?那些人可真是混账,竟伤了小女郎这么漂亮的脸;既然女郎本就要来富春,不如便在孙家住上几日?   “夫人叫我阿楚就好,孙将军也是这么叫的。”   “好。文台同我说了,”吴夫人爱怜地看着她,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你在富春江边对上贼寇八人也不畏惧,还让侍卫护着老师先逃。此等心性,便是男儿也不如啊。”   若说这话的是孙坚,阿楚大概回忍不住问个两句“比起你家男儿如何”。只是如今开口的变成了吴夫人,吴夫人性格温和,对她也格外亲切,毕竟人有亲疏,阿楚实在不好意思拿这样的问题为难她。   只是,她虽然不想,却不代表问题不来。   吴夫人正与她聊着,外头忽然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孩童在奔跑。   接着,阿楚眼睁睁地看到一阵黑红色的小旋风刮进屋里。随后,男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来:   “阿母是说我不如她吗?”   “阿策!”吴夫人皱眉。   ……问题这不就来了。   叫阿策的男孩并不理会母亲的呵斥,执着地发问:“阿母,她是谁?”   吴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放开阿楚的手,有点无奈地对阿楚笑了一笑。   阿楚还在猜测这孩子是否就是未来那位“小霸王”,吴夫人已扭过头,对孙策正色道:“这是你父亲在城郊结识的小友,琅琊东武人伏楚。”她的声音比方才听起来严厉了不少。   阿楚抬起眼皮细细打量他:闯进来的男孩一身黑色短褐,裤腿上还有点点泥渍,不知是从哪里回来;额上系着深红的抹头,上面用金线细致地绣了老虎;嘴角有小小的梨涡,眼睛又黑又亮,望过来时似是含笑,看着实在是——   “傻白甜。”系统体贴地为阿楚提供形容词。   阿楚:“……”   没想到江东小霸王小时候长得这么甜美。   系统为阿楚深厚的语言功底所折服,情不自禁地开始了复读:“真的甜美。”   吴夫人当然不知道阿楚的脑内活动,她向长子介绍完阿楚,抬手让他坐过来,便转头来与阿楚介绍:“这是犬子孙策。”   阿楚于是礼貌性地对孙策一笑,以她现在的年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阿楚对他笑,孙策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上来停在她跟前,有些局促地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急切:   “阿母说你单挑八个水匪,是真的吗?”   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是“单挑”吧。   不过真让我单挑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这开了挂,也不完全算是单挑哎   阿楚脑中闪过种种念头。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在吴夫人面前矜持一些,吴夫人已经流利地替她回答了:   “自然是真的,母亲还能骗你不成?”   孙策乌黑的眼又亮了些,他的目光从母亲移到阿楚身上,流露出明显的跃跃欲试。   阿楚欲言又止。   吴夫人对孙策的反应非常满意,优雅地端起茶碗,在孙策小朋友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呷了一口,又轻轻放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不过,她对着阿楚时,又变回那位和蔼可亲的吴夫人了:   “阿策自幼随父亲习武,又喜欢交友,我想他必与阿楚投机。阿楚愿意同他玩一玩吗?”   阿楚想,不愧是孙权继承家业时扶助治理的武烈皇后,连养小孩都很有一手。   她决定放弃自己所剩无几的腼腆矜持,干脆地做回自己,坦然道:“我刚刚换了新衣服,不想弄脏,所以不能和孙小郎君比试。”   “阿楚和我一样,唤他阿策就好,”吴夫人似乎不太在意阿楚的直白。她抿嘴一笑,温柔地回答,“不妨事的。和阿策聊聊天、看他练武,或是逛逛富春街市,都是可以的呀。富春尚算繁荣,便让阿策替我招待你吧。   “阿策,你觉得呢?”   眼睛亮晶晶的孙策立刻接上母亲的话:   “现在就可以!”   吴夫人问询似的偏头看向阿楚。   话已说到这种程度,阿楚再推拒便有些过不去了。   可她在东武时,周遭没什么同龄人,因此与长辈交谈并不考虑“这个年纪应该如何”,只心意来。   可是……   孙策眼巴巴地盯着她。   吴夫人教他教得极好,尽管再迫切地想要听到回答,他依然没有开口打断阿楚的沉默,只是视线实在明显。   阿楚简直觉得,他左眼上写着一字“快”,右眼写的是“回”。   见阿楚眼神扫过来,他快速且响亮地“咳”了两声,给了她一个极其明显的暗示。阿楚余光看见吴夫人又掩起了嘴。   “……”这孩子看起来真的很想和人玩。   经不住孙策犹如实质的视线,阿楚只得点头:“我也……愿意。”   孙策不咳了,阿楚看过来时,他刚好露出巨大的笑容。   心理年龄二十九岁的秦楚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她要陪着五岁的孙策玩耍,并且被他当成客人招待。   算了,她想,我当小孩的日子还少吗?窝在乳母怀里喝奶、被婢女换尿布的日子都有,陪小男孩玩又怎么了?   阿楚点了点头:“谢谢吴夫人,还有孙小……阿策。”   吴夫人弯起眼:“那阿策,现在便带阿楚去吧。”   ……   阿楚没想到,孙策执着于她的“一对八”,真的只是单纯佩服。   “我刚才还以为他想要和我单挑呢,没想到居然这么正常。”   系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略高于阿楚,它接过阿楚的话:“毕竟孙策不是你,他真的只有五岁。”   “……哦。”真的不止二十五岁的阿楚,选择以沉默结束这个话题。   阿楚刚刚沐浴完,不想再外出活动,于是拒绝了孙策“出门逛逛”的邀请。孙策只好拧着眉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阿楚介绍庭院,一边思索起其他活动。   他家虽然小有余钱,可究竟与贵族家庭有些差别,母亲也不爱游戏,因此家里是没有千秋的;家中不交士人、不宴宾客 ,所以投壶弹棋也是没有的;蹴鞠虽然流行,他却以为不如骑马有趣,因而家里也就没有准备……   那要怎么办呢?   素来有主意的小孙策实在有点不会了:他真的钦佩这位被父亲私下夸赞勇武的阿姊,也想与她亲近,可是没有适合的游戏,要怎么逗她开心呢?   真的不知道哎。   不过还好,他性子和父亲差不多,在家习惯了直来直去,纠结了一会儿便放弃了,直接转过身问阿楚:   “阿楚想去玩什么?”   阿楚本来在脑中和系统聊天,正探讨“三十岁前登基”的可能性(系统说建议她死回现代玩皇帝成长计划),前面带路的孙策忽然顿住,一下转身对着她。   阿楚一时没反应过来,刹不住车,嘴唇直接磕在孙策额头上,在东汉晴朗的白日,给了他一个猛烈的西式晚安吻。   阿楚:“……”好疼。   “阿楚怎么了?”   孙策丝毫不觉得有问题;阿楚……她根本没有听见,又开始走神。   她摸了摸着自己的嘴巴,心想:   “小霸王头还挺铁。”   系统幸灾乐祸地在脑里乱笑,还给她这句话加了注释:“物理意义上的。”   孙策有点茫然,摸了摸抹额上绣的老虎,不知道阿楚为什么忽然沉默。   系统觉得他这个态度似乎有点问题,但一时半会又说不出来。于是一扭身钻回老巢,暗中观察。   孙策又喊她:“阿楚?”   阿楚这才回神,啊了一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问阿楚想玩什么,我陪你呀。”   孙策对她笑了一下,露出脸颊边小小的梨涡。   阿楚觉得她大孙策三岁,比他高半个头,应该被叫姐姐。不过她先前和孙坚称兄道弟,占便宜失败,现在也不稀罕孙策叫姐那点辈分,于是非常自然地忽略了称呼问题:   “我不挑的。——你家可以玩什么?”   刚才还指着溪边柳树侃侃而谈的孙策顿了一顿,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啊?啊,可、可以玩……”他的日常活动,不出意外应该是跟在父亲后面骑马射箭挨打。   阿楚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听他好半晌不回答,还以为是自己作为时代之外的人“不懂游戏”,对小孙策而言有点奇怪。   毕竟她在东武的时候,不玩游戏都有一堆事情要做。   阿楚想了想,开口补救:“阿策方才进屋时额头有汗,是在做什么?我和你一起去吧?”   一起去?   捕捉到关键词,孙策眼睛闪起来。他又咳了一下,勉强控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阿楚要和我去吗?我刚刚在舞枪呢!”   “啊……”还不如去大街上逛逛呢,起码不会逛得一身汗。   “阿楚要与我去吗?”   阿楚想了想:“你家有两把枪吗?”   “当然不止两把。”   在家中只被允许用一把小木枪的阿楚愣了一愣,问:“孙将军给你做这么多枪吗?”   孙策也愣了,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我和阿父一起用的呀。”   阿楚瞳孔地震:“是真枪吗?孙将军也用的?”   “是呀!阿父说,这样练我气力。”   “比你我都高的、铁器做的,可以上战场的枪?”她不确定地确认。   孙策奇怪地看她:“是呀。还有其它枪吗?”   阿楚傻了。   她在东武时,伏诚顾忌她弄伤自己,派人给她用木头削了枪,虽然刻意做沉了些,好向真枪靠拢,终归是没了舞枪弄棒的感觉。即便这次是出远门,她也是追在伏诚身后央求了好几天,又借着诸葛玄求情,才能弄到一把真的小剑,对上水匪勉强没有露怯。   幸福来得太突然,她居然能在这里摸到真正的兵器。   没想到,比自己还小的孙策,用的居然是真的银枪——成年人用的、可以刺人的真枪啊!   今日我把银枪舞,来日天下我做主!   这下她不管什么沐浴和新衣服了,整个人兴奋起来,拍了拍孙策的肩,跃跃欲试地看着她:“我和阿策一起练!” 第9章   阿楚纠正到孙策身法的第二处错误时,系统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哪怕两汉的女性地位相对较高,男女大防未有那么严重,“授受不亲”也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一名异性在他脑门上磕到了嘴,按理来说,脑袋的持有者应当礼貌性地脸红一下,然后把这件事藏在心底。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呢?   磕到嘴的异性阿楚:“再来!你扎枪不直,向前送的时候力道不稳,速度慢就算了,还容易歪。”   脑袋的持有者孙策:“可是阿父昨天刚说我没问题了!”   阿楚不说话了,当着他的面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果然又快又稳,气力虽不大,却分毫未散,在孙策眼前直直地掠过,带去了一阵凉风。   孙策闭上了嘴。他真情实感地小脸一红,并且把这件事深深地记在心里。   系统:“……”此二位绝非池中物啊。   阿楚教他:“练扎枪的时候,要看着一个地方。看的多了,反而容易心生顾虑;一旦顾虑了,下手就不直、没有劲了。”   小孙策板起脸,仔细听她讲话,一边听一边点头。   “你再试试看。”   “好。”   孙策捡起枪,摆好架势,屏气凝神——   “喝!”   “这下对了!”阿楚诚心地为他鼓掌,称赞了道,“一点就通,阿策真有天赋。”   孙策冲她笑,露出一排整齐的乳牙:“阿楚也很好!”五岁的孙策还不太能组织起更深刻的语言,只能以简单的“很好”表达对阿楚的赞美。   阿楚欣然接受孙策的赞美,微微昂起了脑袋。   系统:“……”   不是心理年龄三十岁吗,真是没眼看了。   孙策也眯了眼,露出小小的梨涡。   大概扬州春风太过柔和,因此能吹散许多后来难解的问题。   平静的光和元年,汉代最后的皇帝刘协尚未出生,十八岁的刘备还在走鸡斗狗,曹操从雒阳回乡赋闲。未来的江东猛虎,正在庭院里跟着秦楚学用枪。   八岁的阿楚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代,会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现在……现在她还抱着自己的远大理想,做着少儿的梦。   虽说是跟着孙策来练武的,但阿楚新换的女装还是让她扯不开步子,大多数时候,她还是看着孙策活动。   她找了块岩石,也不管干不干净,直接爬了坐上去,手肘搭在大腿上,托腮看未来的小霸王舞枪。   这把枪应当是孙坚常用的,上面系了红缨,孙策挥舞它时,缨穗只见残影,像条灵活的锦鲤,异常显眼。   阿楚看入了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红锦鲤,嘴却没停下。她问孙策:   “阿策的理想是什么呢?”   “想变得和阿父一样厉害。”   “那是目标,不算理想。”   孙策停下了挥枪的手:“那,阿楚,什么是理想?”   “理想就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你变得很厉害很厉害的时候,还想要做的事情。”   “我……我,”孙策摸了摸脑袋,思索片刻,仰头去看长/枪上系着的红缨,“我想做大将军,打很多贼寇。”   阿楚:“阿策应当是这样的。”   “阿楚呢?”孙策转而去看他新交的小朋友。   阿楚比他大三岁,但只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虽然武术很厉害,可总是发呆,因此孙策只当她和自己一般大。他看秦楚,发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太阳照射下发散出一点深沉的绿色,有点像自己跟在父亲身后见识过的老虎幼崽。   阿楚坐在高石上晃了晃腿:“想让吕娥姁追我不急。”   孙策毕竟只是个五岁孩童,还不太懂历史,只是模模糊糊地猜到“吕娥姁”应当是那位吕后。   他直觉自己这位朋友并不是“想做皇后”的意思,可是究竟有怎样的意涵呢……他所拥有的知识与眼界还不足以支撑他去触碰这样特别的的议题,于是聪敏地选择不再思考它。   “阿楚好厉害。”不管怎么说,夸就对啦。   阿楚双手撑在石面上,看着孙策不明觉厉的星星眼,有一点想笑。她从石头上跳下来,绣花鞋踩在地面上,一点声响也没有。她抬头看天,太阳西斜,日光已经泛了橙:“文台将军是不是该回来了?”   孙策也转头去看西山:“是哦。阿父这个时候该回来了。阿楚要和我去等他吗?”   阿楚欣然应允。   她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不过应该不要紧。孙坚此去县衙,应会遇到与县长同行的诸葛玄,有什么事诸葛玄都会记着,她忘一些不妨事。   事实证明,诸葛玄的确靠谱,阿楚也的确不那么靠谱。   反正当她看见一男一女各自抱着小木枪站在孙坚后面时,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该接受“吃胡桃补脑”这件事了。   “我居然把他们俩忘了……”   孙策站在她身边,看看两个仆役,又看看阿楚。   跟在孙坚身后回来的是阿楚在东武收的仆役,一个是不知怎么从北方流到东边的男孩子李谨,一个是她挑选的那批女孩里年纪最大的阿妙。   阿楚当时耍了点小心思,让阿妙跟着祖母姓了,于是阿妙现在就和前世自己同姓,叫秦妙了。   她想起来,好像是伏诚怕诸葛玄照顾女孩不方便,就喊了年龄最大的秦妙随行;李谨呢,则是托了伏六,说是也想跟着保护小主人,伏诚便也允了。   这两人一路上没什么存在感,阿楚就让他们先带着物资进城,自己留了武力值最高的伏六,和诸葛玄慢慢走,这才碰见了贼人,还顺势住进了孙家,一时把这两人……忘记了。   “你心还真大啊。”休眠的系统检测到阿楚的情绪波动,爬出来看了一眼,被她七秒的记忆折服了。   阿楚……她无话可说,只能痛定思痛,决心日后不再偷偷把胡桃藏到庖室灶膛了。   胡桃补脑,小孩子还是要多吃。   她一个人倒也还好,如今现在带了男女仆役在孙家做客,便要多麻烦人家一些了。   孙坚倒是没什么感觉,乐呵呵地让出二人,对阿楚解释道:“你先生让我领他二人回来,说是你的仆役,等不着你,急得团团转,央着他放行来找你。”   “……”阿楚瞥了眼阿谨阿妙,两人安静地看着她,并不开口。她有点愧疚地沉默了。   阿谨木讷不善言辞,只低头不语;阿妙见她不说话,似是内疚模样,赶忙开口圆场:   “没有孙将军说得那么严重。阿妙是因为跟惯了小主人,看不到小主人便不安心。诸葛先生看出来了,才让奴婢跟着回来的。”   阿楚抬头对阿妙一笑,感谢她的体贴。   孙坚依然毫无直觉,继续转述诸葛玄的交代:“你先生说,冠礼四日后举办。阿楚若是想跟着他一起,便提前一日往县衙去,他命人等你;若是你想和我一起,也可以等到当日再去。”   “我明白了,谢谢文台将军。”   孙坚笑着摆了摆手。   阿楚对他行了礼,又与孙策简单地道了别,便带着二人回了自己的屋子。孙家仆从正在给他俩准备住所,一时也没法安顿,阿楚便指着蔺席让他们先坐。   客房未置兵器架,木枪便斜依在墙角,看起来虽是要倒的模样。阿谨正襟危坐,眼神粘在木枪上。   阿楚无语。她抱臂往榻上一坐,开门见山:“看到什么值得留意的没有?”   汉代客舍尚未发展完善,各处能供人落脚的大多是官府所有的驿馆。好在诸葛玄提前去信,又遣妙谨二人持了信物,几人才能安然入住。   阿楚记性是不大好,但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实际上,她来时就与系统商讨过——   诸葛玄所访之人李永,在史书上并不是毫无痕迹。伴随他出现的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典韦,日后被曹操称为“古之恶来”的勇猛武将。   据史书所写,典韦为了替他人报仇,曾假作驾车载货的闲人,停在李家门口。待李永出门,就以匕首刺杀李永夫妇,百人追赶,无人敢近,逃离四五里后才有李永友人与之交战,典韦最终轻易脱身。   阿楚无法确定此行是否正处于那个时间点,但她不愿冒险,因此特地嘱咐二人,进了富春境内便多多留意周遭,一旦出现可疑人物,必须记下各种讯息,汇报给她。   她对李永典韦二人都没有直接的了解,但她相信诸葛玄。李永既然能与诸葛玄相交,就绝不可能是奸恶之人。   如果178年真的是典韦凭借刺杀富春县长而闻名的时间点,她一定会插手:一来□□这件事的不确定因素太多,错杀可能性极大,且祸不及家人,史实上的他却将刀刺向了夫妻二人;即便李永此人真是罪大恶极,也有刺杀之外的方法可以对他进行审判。   ……比如把他套进麻袋打昏了还给典韦什么的。   以及她那不足为道的私心:若能在张邈曹操之前收复他,自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不过以她八岁女童的身份,做出来实在有些困难了。   系统:“你可以把他套麻袋打晕带回家。”   阿楚:“你少说两句吧。”   系统黯然退场。   “看守城门的士兵有些懈怠,但不算过分,许是近来太平的缘故;路上牛车不少,市集人来往亦有许多,只是未见得格外强壮的。驿馆人手本就不多,因而也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   阿妙回忆着描述。说到最后,她蹙起秀丽的眉头,似乎在记忆里挖掘其他东西,可最终还是展眉摇头,对阿楚总结道:“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   “阿谨呢?”   阿谨终于不看墙角了。   他沉吟片刻,才用不大熟练的官话表述道:“我与阿妙一样。”   “好吧。”阿楚伸长的项颈收了回去,她这下完全放松下来,瘫在榻上,长长吁了口气。   想了这么多应对的法子,大概是用不上了。 第10章   阿楚如今年纪小,心思没有从前那么重。她觉得现在典韦出现在富春已是极小概率的事情了,于是放心地抓住冠礼前两天的时间,跟着孙策满大街乱跑。   汉代的东南地区还没有得到开发,比起北方来说,扬州显然不能称得上繁华。不过也要多亏孙坚这些年的剿匪事业,富春一带至少不会让阿楚用“萧条”来形容。   沿街商铺卖的东西也都不错,阿楚觉得扬州的芝麻饼比徐州好吃,大概是因为他们更舍得放糖。   她和孙策一人买了两个,一边啃一边走。孙策步子迈得大,看起来很欢快的样子。阿楚立刻制止:   “阿策走慢一点,不然就要在李府门口吃了。”不太好看。   孙策听话地放慢步子,但还是有点不理解。他跟在阿楚身后,抬头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于是咬着甜饼,盯着阿楚晃悠悠的双髻:   “阿楚今天就要回老师身边,准备参加明天的冠礼了吗?”   “没有。只是想路过看一看他。”   “那,阿楚准备明天跟着阿父去啦?”   “是呀。”   “哇,那真是太好了!”孙策激动了一下。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现实:自己年纪太小,孙坚压根没打算带上他。   “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他有点失落地补上一句。   “那你偷偷去,不告诉你爹,”阿楚想了想,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体贴地出主意,“他要是揍你,我就站在你前面,说要打你就先打死我!”   “……”孙策沉默地咬了一口胡饼,用有限的脑容量思考了一下这条提议的可行性。随后,他以一种更加失落的语气告诉她,“阿父不会揍你的。”   “哼哼,”阿楚抱胸昂头,“那他不就不能打你了吗?”   这逻辑简直精妙绝伦!   小孙策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被阿楚这理直气壮的态度深深折服了。他下定决心一合掌,重重地点头:“阿楚说得对!那我就跟在你后面,偷偷地去。”   刚好现在阿楚要去见老师,还可以顺便探探路,真是太好啦。   富春在吴郡算得上富庶,作为县长的李永自然也不会缺钱。李府坐落在闹市中,守卫却堪称森严了。阿楚远远看了一眼,正门前守着两个侍卫,表情严肃。   她也不知道这样是否正常,毕竟伏府上下人口虽多,当上官的可都分家出去了,如今就一个叔父伏诚,整天呆在家里看书写字,偶尔练琴,侍卫守着也没什么用。   可是李府……   阿楚又向前走了两步步,外门全貌映入眼帘。值岗的守卫除了手中长槊以外,腰间还别了剑,不可谓不严谨。   李府大门恰好敞开着,她和孙策正在街市拐角处,虽不能看清门内景象,却可以看到行人路过,总会刻意绕过门前那片地方。   阿楚来到东汉不过七八年时间,参加他人冠礼也是第一次,不知道这冠礼是否需要守卫到如此地步。   “谁知道呢。不过你也别想太多了,保不齐只是李永这人疑心病重,生怕儿子被害香火断了。”系统和颜悦色地安慰她。   阿楚默默翻了个白眼。身后孙策看不见她表情,只见她停下脚步,垂下头作沉思模样,便知她又神游了。   囫囵把剩余的胡饼吞进去,孙策踮脚拍了拍阿楚肩膀,含糊不清地叫她:“洼楚,无走了么?”   “……啊?哦,”她回过神,琢磨了一会儿才弄懂孙策的意思,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阿楚伸手把颊边碎发别到耳后,弯腰掸掸裙缘,低头看了一圈,确认一切得体后,正了正身形,昂首直腰地走上前。   孙策乖乖跟上。阿父没带自己拜访过县长,他帮不上阿楚的忙,只好闭嘴当个安分的跟班,至少不会给朋友添乱。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门前的护卫确实不大一般。   孙坚骁勇善战,虽只是一介县吏,却也受命训练了不少官兵。又因他有意教导儿子,孙策也就耳濡目染地学会了辩识一些士兵能力,他们的态度如何、能力如何,单从脊梁都能看出一二。在他看来,门口这两个言笑不苟的护卫,与父亲手下训了许久的士兵相比也毫不逊色,只让他们看门,似乎有点小用了。   他正歪着脑袋观察侍卫的姿态,阿楚已站在右边那人面前。   她礼貌地拱手:“我找先生诸……”   那护卫看了眼她,露出了然的神色:“可是伏小娘子?请进吧。”   看来诸葛玄的确已打了招呼。侍卫冲着门内喊了一声,很快便来了婢女,阿楚跟着她绕了几圈,从庭院穿过前堂,最终停在了一座小院门前。   和阿楚想的不太一样,李府并不比孙家大太多,装饰也格外朴素,庭院栽种的甚至只有吴郡最常见的柳树。   若是见了李府门前的护卫,再看这景色,实在有些反差了。   只是,她一路虽没见几个仆婢,家丁侍卫却很不少。门房便罢了,就是连接着偏门的小庭院里都站着人,实在是奇怪。   孙策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凑近了跟她咬耳朵:“李大人家护卫真多啊。”   他声音很小,阿楚于是也转头和他悄悄话:“许是因为明日冠礼吧,真麻烦。”   孙策摸摸抹额,若有所思:“嗯……等我长大了就不用这样,保卫安全的话,阿楚和我就足够了。”   “还有文台将军。”阿楚煞有介事地附和。   “对,还有阿父。有我们三人,就不需要其他护卫啦!”   系统:“说得真好!不如三人就在此义结金兰,从此以兄妹相称!”   “……”   阿楚眼疾手快地把系统禁言。她三岁后就不再轻易使用它的力量,这玩意儿于是整天无所事事,现在最喜欢潜在她脑子里,逮着机会就跳出来刷存在感。   系统:“……”   阿楚冷笑一声,在意识海里按住发光的“禁言十二小时”按钮:“小桶,桶儿,桶宝,乱说胡话的福报虽迟但到啊。”   系统含泪闭嘴。   世界清净了。   侍女领了他们来,不再多说什么,与二人行了礼便转身离去了。阿楚于是走上前,站定在房门前,神清气爽地叩门,一如在伏府地呼唤诸葛玄:“先生——”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诸葛玄身上的是常穿的藏色曲裾,发冠也是齐整的,比赶路时藏富的打扮顺眼太多。   他低头看见阿楚与她身后四处张望的孙策,不由微笑,侧身给二人让出进屋的位置:“进来说吧。”   “好。”   诸葛玄带上门,招呼阿楚与孙策坐下。   “见过诸葛先生。”孙策跟在阿楚身后乖巧地拱手作揖,诸葛玄点头后,才规矩地坐上蔺席。   孙坚在外的时间更多些,因此大部分时候教导孙策的是吴夫人。阿楚没想到孙策竟也算进退有度,实在与后世人们想象中的小霸王有点差异,觉得相当有趣,跟在他后面心不在焉地与诸葛玄打了招呼。   诸葛玄早就习惯了阿楚的随便,也不太在意,只对小孙策含笑颔首,“这位就是孙家大郎吧,真是虎父无犬子,”这样说着,他转头望向阿楚,“看来阿楚是准备明日与孙将军同行了。”   “这都被先生猜到啦。   只是我记挂先生,所以就过来看看您。”   诸葛玄笑了:“你这小滑头。是来看我,还是带孙小郎君来‘探路’的?”   他在“探路”上加了重音,显然已经猜到明天阿楚和孙策的打算。   阿楚讪讪一笑,把准备好的奉承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学生来时,看李府戒备严谨,门房庭院都有人看护,真是吓了一跳。”   “李君性格如此,他一向对家中守备很在意。”诸葛玄也不追究阿楚,认真地回答了她。他想了想,补充道:   “明日冠礼,眼下载鸡酒的家丁还未送来货物,李君担忧,加强守卫也是应当的。”   孙策本也耐心听着,只是听到“鸡酒”,也拧起眉,皱着脸思索:“我昨日傍晚习枪回来,还看到有货人载了呢。李府的迟迟不到,难道是因为份量太大了吗?”   阿楚没有说话。   实际上,“鸡酒”二字一入耳,她就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只是阿楚脑袋尚未反应过来,心便已经一沉,头皮发麻。   她想起来,典韦在富春刺杀李永时,正是扮作运载鸡酒之人,停留在李府门前的。   阿楚的脊背绷直,拳头不由握紧了,冷汗在一瞬间爬上后背。   永故富春长,备卫甚谨。韦乘车载鸡酒,伪为候者,门开,怀匕首入杀永,并杀其妻,徐出,取车上刀戟,步去。   ——这是史实。   这件史书一笔带过的小小的插曲,关系到的也不过是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普通人的姓名。它既没有像官渡赤壁那样关系到天下局势,也没有像隆中对与十胜十败那般决定着一个势力的道路。它最多、最多不过是,死了一对夫妻,成就了一个武将最初的声名。   却掀起秦楚心中惊涛骇浪。   如果现在走出去,就可以亲手改变既定的历史、两个凡人的一生。   时代洪流推着万物前行,人的性命微如草芥,轻易便被裹挟离去。   如果能看到它,你会选择抽刀断水吗? 第11章   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阿楚想。   她带着一千年的记忆来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改变这世界吗?   她跟随诸葛玄来到富春,何尝不是为了逃出伏宅小院,离天下近一些,离历史近一些呢?   阿楚把系统从小黑屋里放出来,又潦草和诸葛玄应付了几句,便找了借口跑开了。诸葛玄知道她素有主张,也就放任她去了,只留下孙策,说要和他聊聊富春周边之事。   庭院接着大门,阿楚在这里既能看到院外景象,又不会过分打扰到护卫,惹他们紧张,是此时最好的去处。   系统刚被解除禁言,此时一点也不敢招惹阿楚,只好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发光发热,以期能稍微抬高点自己的用户评分:   “亲亲,这边可以给您开一个‘无限军马’体验套餐 ,把李府围起来就没有危险啦。   “或者给您开一个‘锁定时间’,把祸根扼杀在摇篮中哦。   “如果都不喜欢的话,还可以把您的‘无限生命’转移到未来受害者身上。”   阿楚听着它那些来自未来的术语,眼皮一跳。它言语间表现得与从前无二,依然视她为“尊贵的玩家”,好像这里还是那个自由的游戏世界,阿楚自己却觉得已有所不同了。   八年的儿童生活与今日意识到的“历史注定”,让她隐约触摸到了虚拟与真实的边界。   阿楚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庭,李府为了冠礼特意的清场,使它在熙攘街市中安静得几乎突兀。   “不用,再等等吧。”   据诸葛玄所说,李永方才正在西厢房中与筮人商谈明日流程,此时应已接近尾声;载货一事迟迟没有进展,这本是李家夫人操持,却在这等大事上出了差错,自然着急,刚刚还派人去请了李永,预备出门询问情况。   “冠礼在即,李家夫妇现在忙得焦头烂额,是不可多得的时机。他如果足够聪明,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她盯着门外呢喃。   日中时刻,太阳高悬在天上,把市集照得明亮而热闹。正午日光的明暗交界线落在院墙顶上,将李府与街道划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她听到牛蹄踏过地面的闷响、车轮碾过泥路的摩擦声,商贩买家交流时的问好告别,孩童的嬉笑声。   系统闭了嘴,门前护卫亦没有注意她,阿楚于是自顾找了根方柱倚着,静静地盯着外头,心中思绪万千,满脑子都是“应当怎样”。   一是李刘二家的仇怨。她方才问过诸葛玄,得到的却只有“我也不知,但李君为人正直,不会轻易与人结怨”这样模糊的答案。阿楚自己,也没有与他真正交流过,当中是非不好判断。   二来,她的确的想见见这些留名于史的能臣名将,如果能收拢,更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她徒有这心思,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个幼稚女童,断然服不了典韦那样的武将。   如此,又待如何呢?   阿楚想,既然她没有更多讯息判断是非,也无利可图,那么也无须过分谋划什么了:她会破坏这场刺杀,但接下来如何,还得看情况决定。   太阳如常向西偏移,市集的人来了又走,孙策耐不住无聊,跑来庭院寻她玩耍,阿楚还是抱胸依靠着方柱,前所未有安静地等待着那个连接她与这时代的节点。   终于,被她等到了。   这个与世界相处的转折点。   黄牛沉重的步伐终于停下,独轮车的把手被主人随意放下,停在李府门口的男人肤色黝黑,身量不算高,但尤其健壮,须发蓬松、眉毛斜飞,看起来不太好招惹。   阿楚敏锐地注意到他停下时的动作,在看到门口两个护卫时有细微的停顿,且此人停下运车后,双手很短暂地垂下了,这是人“不习惯”或是“不知做什么”时常有的动作。   此外,他肩上挂着的葛布虽不叫新、也不平整,但褶皱却杂乱无序,只有不常用、鲜少折叠的布料才会如此。   “他胸前似乎藏了东西。”系统忽然出声提醒。   阿楚点头:“是匕首。”   “玩家觉得是他?”   “一定是他,不会错。”   此时,这位“相貌魁梧,膂力过人”的汉末名将已在和门前侍卫交谈了。那侍卫见他满头是汗,从独轮车里取出一坛酒,便向里唤了一声。前堂很快有侍婢小跑出来,听侍卫交代了两句,往厢房去告知主人了。   典韦显然已经注意到了阿楚,但她的外貌实在毫无威胁性,甚至还获得了典韦的一个微笑。   阿楚:“……啊?”等一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典韦当然不管阿楚是什么意思,他任侠之士,既然受了刘氏的求助,今日是必要杀了李永的。若是能一举将他妻儿也葬送了,自是再好不过。   李永害了刘家独子,这么多年过去,竟然也敢大张旗鼓地为自家长子举办冠礼,此仇便是今日报不了,也不能让李家这冠礼举行的如此顺遂。   尽管如此,流程还是得走的。侍卫将长槊靠在门边,走到车旁,弯腰开始检查货物。典韦让到一侧,牵着牛头的配绳,拍了拍它的头,他这时看起来竟然已像个真正的车夫了。   阿楚看到他怀里闪过寒光,仗着系统加持,眯起眼又细细扫了一遍,确认他是将凶器藏在了胸前——果真是把匕首。   她松了松拳头,再握紧时才意识到,自己手里以满是虚汗。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这个世界的现实如此接近过。   “我……先给我套装备,呃、护心镜吧。”她稳了心神,指示系统。   人工智能显然比她冷静多了。它难得可靠地给阿楚提了有用的建议:“玩家有挂在身上,而且痛感失灵,其实没必要用这些。”   阿楚:“那给我也弄把匕首。”   系统:“你是想和他互刺?他杀了李永你再扑上去给他一刀?”   阿楚不耐烦了:“行,给我把剑,要开刃的,我现在就送走他。”   “……你不是想结识他吗?!”   阿楚冷笑一声:“得不到的就毁掉。”   “……”   “骗你的,”阿楚掂了掂手里的剑,发现比伏诚给的那把沉了不少,“有备无患嘛。起码能挡他几下。”   正说话时,身后已传来脚步声。方才孙策跑来和她说,筮人已经从侧门离开了,典韦推车来时,婢女又去通报主人了,此时来的是谁,想都不用想。   典韦比她更早注意到了李永,暗光从眼中一闪而过。他还是低着头只看地面,和所有载酒货夫表现无二。   阿楚向前走了两步,停在门内左侧,恰好对着典韦。她跟着几人一同作揖:   “李大人。”   李永停下脚步,先没有管典韦,对阿楚笑了一笑:   “这便是不其侯家的女公子吧。这几日忙着料理冠礼之事,未来得及招呼,实在抱歉。胤谊就在堂后院里,我唤人领女公子过去。”   阿楚摇摇头:“多谢李大人,阿楚已经见过先生了。   只是我听闻李府货物交接是夫人操持,少有疏漏,才想来看看,好学习了用在我家。大人不用管我。”   “女公子果真聪颖向上。”李永哈哈一笑,不再提了。   他看上去比诸葛玄年轻一些,须短而微胖,是位相貌很和蔼的中年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场,他转头与典韦交谈时,表情平和了许多,至少没有皱眉发怒的迹象了,但脸仍是板着,一副严肃的模样:   “这回怎么送得这样慢?”   “拉车的牛害了瘟,半途倒下了,小人寻了好几日才找到新的,因此延误了时间。”   “唉。你起来吧,我看看货量。”李永向货车走去。   典韦垂着头站起来,阿楚看见他的右手与双腿已经绷紧,是开始发力的样子。   侍卫和李永都没有注意到典韦。侍卫向两侧各自退步,让出向前的路,李永于是慢慢走到车边。   阿楚咬住下唇。她紧紧盯着典韦,在心里默数:   一步、两步、三步……   典韦终于动了。   阿楚屏住呼吸,右手扶住腰间银剑。   锁时与极速系统对此刻的她而言是莫大的助力,无论是近处典韦弓身蓄力、沉下重心的短暂瞬间,李永迈出右腿站定那一刻的摇晃,还是远处市坊里将包好的蒸饼递给客人的那一秒,在她眼里都无限缓慢,如同后世影片中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播放,而她是局外那个看到一切的观者。   她的大脑在这一刻无比清醒,好像不是世界变慢,而是她自己的时间流速超过了世间的一切。   她听到李永鞋底从门槛上面掠过时那一声“沙”的摩擦声,典韦陡然加重的呼吸声,几步开外平民商贩讨价还价的交谈,极远处的扬州黄鹂清脆的鸣叫声。   阿楚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胸腔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砰、砰”,火药引线一样快要点燃她的全身。   她咬住牙,从腰间抽出那把来自系统的、开刃了的佩剑,它在扬州温暖的日光下折射出带着寒意的剑光,冰冷得像是穿越了几千年。   零点几的倍速加成下,阿楚眼睁睁看着匕首从典韦怀里被取出、双手握住、高高举起,随后,决然刺下——   锵——   匕首撞在了她冰冷的长剑上。 第12章   不愧是“古之恶来”典韦,这种情况下还能维持镇定。   阿楚斜插进来的剑挡在了李永胸前。这显然出乎典韦预料,只是阿楚和他的力量太过悬殊,对方全部的力量都压在匕首上,阿楚的只感觉到剑被一点点向里推去。   他若是和真正的刺客一样敏锐变通,多半会挑开阿楚的剑,再刺一刀了;可猛将究竟不是刺客,阿楚也没想到,他竟会仗着蛮力和自己硬杠。   一呼一吸间,阿楚的额头上已沁出了汗,手也开始发颤。成人与儿童间悬殊的气力,是系统也无法拯救的。   典韦反倒露出诧异的表情。这也不奇怪,按理说以他的孔武,即便是一击,寻常稚童也难以接下。   系统微微一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好在侍卫反应还算快,短暂地停顿后,两人很快意识到情况,拔出剑向典韦冲过来,给阿楚解了围。   这时李永也终于回过神,颤着嗓子,扭过头向府内大喊:   “来人!刺客!!”   “有刺客?”   如此动静,市坊百姓不可能注意不到。   茶亭最靠近李府,几个做工歇息的茶客吓了一跳,立马放下茶碗,最好事的那个喊起来:“快散了!”慌乱于是从这里扩散开来。   原本跟在李永身后的家丁也慌了神,立马从庭院往前堂跑去,一路大声喊人,拽着守别处的侍卫往大门去,其余仆役却吓得六神无主,四处奔走,李府上下一片混乱。   此时街市也已乱成一团,不知谁扯嗓吼了句“刺客”,男女老少都向外散开,又有百姓拔腿跑开,方向正是东方孙家,应是去找孙县吏求助了。   典韦当然不是傻子,一看周遭百姓如此,自知此日大事难成,眉头倒竖,疾退两步,踹倒一名刺过来的守卫,飞快地从车上取出刀戟,往地面一杵:   “谁还敢来!”   一时没人敢接话。李永吓得不敢说话,几乎要撅过去,脚边倒了三四个侍卫,身边站着的只剩下两人。李府本就不大,侍卫再多也就五六个了,其中有一半是受命严守着偏门后室等重地的,剩下来的也不知在摸什么蛆,迟迟没有赶到。   眼见着典韦大摇大摆地转身,周围百姓畏惧他的勇猛,纷纷让开自动开出条道来。   阿楚却有些急了,李永虽是救下来了,典韦却不能放走。   若就让他这样轻易离开,多半会与历史记载的一样,因其骁勇“为豪杰之士所赏识”,哪怕没有成功,那也是在助长挟私杀人之风!   必须留下他,等到孙坚来。   阿楚大脑转得飞快,她向前踏上一步,女孩清脆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停下!”   典韦却没有照做,他脚步顿了顿,转身却看不到人,低下头才看见阿楚,小小的身体抱着与自己身材毫不匹配的长剑。他似乎对阿楚曾接下自己一击这件事不以为意,仍俯视着她,露出了轻慢的笑容:“黄髫小儿。”   阿楚还未来得及答,典韦已寻了路边不知主人的马,翻身跨了上去,握住缰绳勒了几下,待马匹安静后,双腿一夹马肚,竟在众目睽睽下,骑马离去了。   阿楚想追上,却被李永握住了手臂——对上典韦这么久,这位富春县长总算是恢复了平静——他对着阿楚摇摇头,低声道:“莫追了,女公子,安全为上。”   “我有什么危险值得惧怕呢?   刺客暗杀的是李大人,您却放他离开,言语间是不愿追究之意,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甩开李永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典韦走远,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咄咄逼人。   李永一介寒门,能坐上县长之位,也少不了因为他处事的圆滑。然而此时,他微胖的脸上短暂地浮现出了错愕,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阿楚却已经抚平了衣袖的褶皱,把剑收回腰间鞘里,提起裙摆,向典韦远去的方位狂奔。   待跑出人群,阿楚寻了个无人角落,把系统的极限速度开启。   系统很有眼色地给阿楚放出来一匹小马驹,甚至配上了超出汉朝技术的马镫。小马驹摇摇脑袋,温顺地向阿楚垂下了头。   阿楚没有心思管这些细节,她现在满心想的只有追上典韦,拦住他,拖到孙坚来,再将他抓回去审理。   系统不知道是不是典韦的态度激怒了阿楚,她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比往常都有强硬。   “玩家为什么一定要抓他?”   “因为挟私报复是不对的。”   “玩家讲究‘正确’么?”   阿楚乘马疾驰,感受着柔软的春风拂过。她摇摇头:   “不讲究。可是我总觉得,这个时代的‘任侠之气’是很野蛮的,如果真的要报复,也应让当事人对峙。”   “玩家抓住他,时代会有所改变吗?”   “不会,”阿楚笑了,“但是它可以改变。”   富春人口不到万户,街道也窄了些。阿楚担忧速度太快,冲撞了百姓财物,勒马放慢了速度。   显然典韦冲出去时不在乎这些,阿楚看到地面上横着晾晒食物用的竹架、腌菜的陶坛,可这户人家的门扉却是紧紧闭着的。   “玩家不是要追典韦吗,为什么停下?”   “……”,阿楚默了片刻,轻声说,“只是看见倒地的坛子,觉得很虚幻。”   “史书只记载伟人,游戏只给重要角色镜头。这是很正常的,你不必感怀。”   “可现在这里不是历史,更不是游戏。”她叹了口气,不太熟练地驱使着胯/下的小马越过这些障碍物。   这时代的重要角色又能有几人呢?当时伏寿图谋诛杀曹操,事情败露后,宗族百余人被杀,也不过短短几行字啊。典韦替“普通百姓”襄邑刘氏报仇时,踏过富春百姓的田野、踢远他们的菜坛,是否也想过这件事呢?   系统闭上了嘴,这问题太深奥,它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过阿楚也并不期望它能有什么反应。跨过这些杂物不过眨眼时间,她穿过拥挤的居民区,再次加速。   街市后边多是居民房,再向西就是郊外了。没有障碍物的遮挡,系统的功能可以发挥到最大,马匹在她的意念下也开始狂奔。   白马奔驰在江东黄土上,她的袖口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丝从双髻中挣出,迎着春风向后飞扬。   视线里逐渐显出小小的黑点,越来越近。再一眨眼,阿楚已可以辩识出他的大致轮廓了。   “看到他了!”   典韦所抓本就是百姓自养的瘦马,自己又格外健壮,难怪马驮得吃力,能轻易被阿楚追上。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小腿用力一敲马腹,加快了速度,感到距离又拉开一些时,才回头观望。   阿楚却不给他机会,立刻拍马挥剑,在瘦马腿上飞快划出一道伤口。   典韦看到阿楚,愣了一愣:   “李家这是无人了吗,竟派了小丫头过来?”   阿楚:“可是只有小丫头敢追你。”   “你这小儿倒有点意思!”典韦哈哈大笑 ,“可惜我有急事,不能陪你玩了,闪开!”   阿楚不动:“你要回襄邑,找刘家人吗?”   典韦笑容渐敛。他勒了缰绳,瘦马听话地停下来。黄色的瘦马在土地上来回踱步,似是不安。他皱起眉头,语气沉了些:“你从哪里听说的?”   阿楚不回答他,反问道:“襄邑刘氏与睢阳李永为仇敌,你知道他们为何结怨?”   “这有什么要紧?李家犬犯了罪尚且能为官,我替人了结他有何不可?”   “这很要紧。如果你不知原因,听信他人而轻易杀了他,你就和他一样,也犯了罪。”   “李永判错了案,误杀刘家子,我才前来复仇,”典韦有点不耐地看向阿楚,眼里满是审视,“你来拦我只为这个?”   他说着扫了眼阿楚身下矮了一头的小马驹,鼻腔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哼笑:“小儿能挡我一刀,可挡不了第二刀。你可信我在这里就能杀了你?”   八岁但一身挂阿楚:……   真的吗?我不信。   她努力抑制住自己冷笑的冲动,同时在心里祈祷着孙坚速度能再快一点,千万别留她一人面对这不讲理的家伙了。   “可你没有杀。因你此行为的是‘扶弱抑强’,若是杀了无辜稚子,便与暴强无二了。”她不闪不避地瞪着典韦的凶恶的圆眼。   典韦一时语塞,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大概的确是觉得对小孩不好下手,只能拎起手中刀戟,试图用刀柄把阿楚拨开。   也正是这时,身后遥遥传来一声呼喊。   “贼人休碰阿楚——”   这是…?   正准备闪身避开的阿楚被这有些稚气的声音喊得一愣,转头一看,果真是孙策。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得了匹矮马,竟然跑在了最前头,满头大汗,连抹额都丢了。身后不远处跟着的是带了十几将士,面色沉静的孙坚。他的发丝也乱了,但神色还算镇定。   见阿楚转头,孙坚远远地冲她一点头,随即抽出武器,扬手指向典韦,一声令下:“上!”   阿楚终于松了口气。 第13章   典韦被孙坚捉回去后,阿楚挨了诸葛玄好一顿骂。   诸葛玄大部分时候脾气不错,任她逃课扔书、上树掏鸟,也就嘴上骂两句淘气包,难得这么生气。   阿楚被他抓着教育了快一个时辰,从思想到行动,从礼仪到法度无一幸免,又是说事前不考虑安危啦,又是说以身犯险伤家人心啦,说你还没人家胸口高怎么敢去对付成年大汉的呀,说到最后竟然还搬出性别,说你一个女孩成天跑上跑下,以后是想上天吗?!   诸葛玄大概是把她之前硬抗水匪的事情一起算进去了,这下可骂了个痛快。阿楚一句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只好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在脑袋里搬了小板凳,和系统一起变了包抹茶瓜子磕起来。她在心里默默地回答诸葛玄:哈哈,这都被你发现我以后要上天啦。   还是孙坚心肠好,不忍心看她被训成这样,头都抬不起来。体谅她也算是大功臣,收拾完其他事情,脸都没来得及洗,跑过来劝了又劝,终于等到诸葛玄尽兴了,开了金口放阿楚回去歇息了。   “我知道错了,胤谊先生记得多喝热水,别气着自己。”   阿楚摆出一副痛定思痛的苦瓜脸,心想:虚心认错,坚决不改。面上倒是诺诺地应下了,随即一弯腰,脚底抹油开溜了。   诸葛玄看她带起一阵小旋风,脚快得影都不见,气得脸又红了,哆哆嗦嗦小半天,手都开始抖了,好半晌才挤出来一句:“小混账!”看得孙坚都无奈了。   阿楚才不管呢,她脸皮厚得很,何况诸葛玄是在背后骂的,她又听不到。   她跑进小院,一推门,阿妙阿谨就赶上来。阿妙猛地扑上来,抱住了灰头土脸的她,也不在乎阿楚一身的泥尘,抓着她又摸又看:“终于回来了!小主人可还好?哪里伤到了没有?”   阿楚抬眼一看,天哪,阿妙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泪光。   阿谨也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说:“小主人下次,还是带上我们吧。”   “我没事,”阿楚也轻轻抱了抱阿妙,很快从她怀里退出来,对着二人轻松地摆摆手:“你们不用担心,我很厉害的。”   阿谨闻言弯了弯眼睛,阿妙也收了情绪,体贴地退回几案边上,给阿楚倒茶。阿楚喝不惯东汉加了葱姜的粥茶,只让人烧白开水,这时候喝再合适不过。她端起碗灌了两大口,总算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和典韦对线本就很辛苦了,还要挨诸葛玄的批,她身体就算是铁打的,心也累得不行了呀。   只是,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她把阿谨赶出去:“我要换衣服了。你替我寻阿策过来,我有事和他说。”   阿谨点头应是,推门离开了。   阿妙捕捉到“换衣服”三个字,转身去衣橱里翻合适的新衣。富春不比东武,阿楚没有其他婢女,只好自己胡乱拆了腰带,拉拉扯扯地把外衣脱干净了,等阿妙取了衣服来换。   她现在身心俱疲,瞌睡得不得了,可还得强打精神,等孙策来“共谋大事”。   逮住典韦人是一回事,可又要如何处置他呢?李永不愿追究,是因为他真的畏惧典韦之勇呢,还是自知理亏,不敢面对?   阿楚觉得,这个时代的法度太过模糊,无法给所有人公正的决断。可她既然干涉了此事,当然希望它能善终。   阿妙替她整理好衣摆,正给她系着腰带,外头的门忽被叩响,孙策清亮的声音隔着一扇门,响得有些模糊:“阿楚,我来啦!”   阿楚赶忙小跑去开门,迎孙策进来。   “阿策坐。”她挥了挥手,两位仆役带上屋门,悄然退下。   吴夫人不在身边,孙策也就不守那些硬规矩了,他挨着阿楚一屁股坐下,盘起腿倒了碗茶,笑眯眯地看着阿楚:   “怎么样,我速度快不快?”是指他带着孙坚追上阿楚和典韦的事情。   “嗯,很快的。”阿楚笑着夸奖他,又歪了歪脑袋,问:“阿策知道我往哪里去?”   “刺客的马蹄印记重、间隔小,阿楚的印记轻、间隔大,不同大小的马蹄叠加,就是你们去的方向了呀。”   “哇——阿策好聪明。”   “嘿嘿,”孙策翘起鼻子,洋洋得意了一小会儿,转过脑袋直视着阿楚,真心实意地夸赞,“可是阿楚救了李大人,还帮阿父捕到了刺客,我还是比不过你呀。”   阿楚眨了眨眼,不知道怎么接话。她停顿片刻,忽然露出闪亮的笑容,身后几乎有小花盛开,声音比平时都要甜蜜:“那阿策多跟着我,就能够多学一点啦。”   系统被她用完就扔,孙策进来时就被提前禁了言,现在连“不怀好意”四个字都说不出口,气得它只好在心里抨击阿楚。   系统:跟班从小抓起,玩家好算计!   可惜房间内的两位都听不见它的心里话。   阿楚切回正题:“阿策知道刺客为什么要刺杀李永吗?”   直呼县长的名字,似乎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但阿楚是侯女,本就身份高贵,她来富春的表现又总是脱俗(系统认为这是一个贬义词),因此孙策很快接受了她的称呼。   他问:“他们有私仇吗?”   阿楚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算。刺客是替襄邑刘氏来寻仇的,说李永判错案子,害死了刘家独子。”   “啊?可是我听街市的摊贩说,李大人作为县长,人很好,很公正,阿父也和我夸他做得比别处的县令都好,难道是假的吗?”   “一个人可以有所作为,也可以犯大错呀。”阿楚一面说着,盯着孙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看着他长舒一口气,忽然反应过来,大喊:“那是我用过的碗,阿策!”   孙策拿手背一抹嘴,无辜地看她:“没事的吧,我和阿楚关系不是很好吗?”   “……”吴夫人没教你这个啊。   “好吧,回归正题,”阿楚小小地叹了口气,“我要追典韦时,李李永拦住我说安全为上,似乎不愿追究此事,我想他或许是心虚。”   “典韦是谁?”   “就是刺客。”   孙策托腮看她,还是不解:“为什么李大人不是真的担心你,怕你受伤,才不让你追呢?”   “当时那么多侍卫攻击他的要害,他那样武勇,也没有真的回手攻击要害,最多也不过是打晕了他们,而我只是追赶,连近身都困难,他怎么会伤我呢?   更何况,典韦□□本是任侠之举,如果他为此伤害了其他人,就是对不起自己。”   孙策跟着阿楚的思路走,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最终简单粗暴地下了定论:“典韦也是个好人呀。这样看来,是李大人有错。”   阿楚觉得应当纠正小孙策非黑即白的观念:“一个人可以有时候是好人,有时候是坏人,这不冲突。   李永犯了错,但他可能还是好人;典韦讨伐李永,是因为他有正义的心,可如果绕过律法而私下杀了李永,那么百姓将失去一个很好的县长,这又是坏事了。”   孙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这件事是很复杂的。李永和典韦都是好人,但又都是坏人。”阿楚给他总结。   “唔唔,我好像懂了。   那阿楚喊我来,是想要做什么吗?”   阿楚对孙策的上道很是满意:“阿策懂我。   你觉得李永会不会想放了典韦?”   孙策拧起眉毛沉思了一会儿,犹豫道:“明天就是冠礼了,李大人不会放他出来吧?”   “冠礼之后呢?”   “嗯……判决?”   阿楚摇摇头:“他若是想平正,就不会如此。”   “阿楚的意思是?”   是夜。   扬州春夜温暖宜人,孙府众人早已歇下,两个小小的身影碰了头,蹑手蹑脚地往围墙走去。   他们有大事要做。   孙策找了几块石头堆起来,踩着爬上了墙顶,左手抓着墙,对阿楚吃力地伸出右手:“阿楚抓住我!”   阿楚看了眼孙策,不说话,弯下腰把石块向右推了推,向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跳上了石面,踩着墙面一借力,攀上了墙面。   孙策:“……”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楚一系列动作,见她从善如流地跳下墙,仰头看他。伸出去想接阿楚的手僵在原处,一时忘了收回去。   阿楚看着他的眼睛逐渐放光、逐渐发亮,感觉不妙。   孙策瞪圆了小狗眼盯着阿楚,推墙借力跳下到她身边,兴奋地前倾看她,两只小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刚才那是、怎么做到的?!阿楚教教我!”   阿楚的表情逐渐凝重。   “太厉害了,阿楚回来的时候再来一次,我一定仔细学,好不好?!”   阿楚脸色大变,张口不言。   “回来学什么?”熟悉的声音。   “……”   孙策沉默了。他缓缓、缓缓地扭过头,看见一张几乎隐没在夜色中的脸。   孙坚笑眯眯地俯视着两个小朋友,怕他们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阿策阿楚,你们回来要学什么呀?”   孙策:……   阿楚:……   完蛋了。半夜爬墙干坏事被家长抓个正着。 第14章   “这是玩家禁言系统的福报啊。”   “闭嘴,”阿楚在意识海里毫不留情地给了系统一个大脑瓜蹦子,“放你出来不是让你说这个的。下次给我看清楚点,有什么情况早点提醒。”   系统隐忍地捂住脑门,敢怒不敢言,只好含泪闭嘴。   玩家脾气真的好差。   孙坚不是诸葛玄,阿楚孙策偷溜出去被逮个正着,他也不太生气,敷衍了几句也就放过他们了,还笑呵呵地问阿楚是不是要去看刺客。   阿楚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懂:“文台将军在说什么?我和阿策出去看月亮呢。”   小月牙挂在天上,被云层遮得若隐若现。   孙坚笑了:“看月亮不能在院子里吗?行了,李大人说阿楚要是来,便请你过去县衙呢。跟我走吧。”   孙策跟在阿楚身后探出小脑袋:“阿父,我呢?”   “你也来。”   真是一人得道,小狗升天。阿楚被李永请上了座,连带着孙策也喝到了热腾腾的茶水。   不过,他很聪明地意识到此刻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于是抱着茶碗,安静跪坐在莞席上,一言不发地充当背景板。   阿楚余光看小孙策卖乖,一边在意识里对着系统耳提面命,要求他以孙策为榜样,该闭嘴时就闭嘴,知道自己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系统委屈应是。   阿楚猜得没错,李永果真不打算审典韦。   大约也是因为诸葛玄的关系,他对着阿楚时语气也很郑重,几与对成人无异。阿楚听着他为白天的事情谢了又谢,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李大人还有其他事情吗?”   李永愣了片刻,抬袖擦了擦额上虚汗,勉强笑道:“若不是女公子,某今日真就危险了。之后女公子在富春,若有什么需要的,大可来李府,某必在所不辞……”   阿楚不说话了。她觉得自己此前判断有误,诸葛玄选择和他交友,未必是因为此人才华出众、品性过人,也有可能是觉得他这个人看着老实。   不过太极打得倒是很有一手。   “圆滑”为官的寒门注定与唯诺二字脱不开关系,何况这位李大人还不是一个特别狡猾的人。见阿楚起身欲走,他连忙转过话锋:“女公子稍等——”   阿楚看了他一眼,坐回去。   好吧,李永只好把那些藏着掖着的内容和盘托出,他酝酿了一下,好歹把情绪平复下来,没让场内唯一且真正的小朋友看了笑话。   “女公子想听这事情的因果,那我也不能缄口啊。   “我还在豫州时,担任襄邑县令,曾判过一桩错案。   “当时乡勇曾捕三五流寇交于县衙,其中有一人刘氏,正是襄邑刘家独子。   “只是他并非真的流寇,乃是乡勇识错了人才被捕,而我也未过多查证,在刘氏父母赶到前将他们都便处决了。”   阿楚点点头,心想,典韦这般想杀你还真不怪人家。   孙策小朋友倒是先按耐不住了,小手一拍大腿,险些蹦出一句“怎会如此”。阿楚轻咳一声,他又默默闭上了嘴,撇过头不看李永了。   李永又擦了把额头,低声补充:   “女公子说得不错,我的确对刘氏心怀愧疚,”他如此说着,脸色又白了一点,“我虽极力补偿了,赠予刘氏财帛众多,却也难以挽回。刘家人丁稀薄,独子死于我的疏忽,曾对我说必会报仇。”   “所以你府上才会有那么多侍卫?”阿楚没有开口,孙策已忙问了出来。只是李永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只当是阿楚追问,于是诚实地点头。   “正是。   “……不希望女公子追赶刺客,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当年之事,的确是我的过失。”   也亏得他心大,这事藏在心里这么多年,诸葛玄都不知道,却告诉了三尺的阿楚。真不知道他是憋坏了还是怎么,忏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因记挂此事,左迁到富春后,我也尽力躬亲,只希望不再……”   眼见着富春县衙快成了阿楚主持、孙策见证的忏悔室,她连忙打住:“慢着,先看当下。典韦已被扣押在县衙,文台将军派十数人守着,待冠礼结束,李大人如之奈何?”   李永声音渐消。他默了一默,大概明白阿楚的来意了,抬起脸深深看了她一眼。   阿楚不闪不避,嘴角翘起来,带着几分成竹在胸的矜傲,重复了一遍:“李大人准备拿他怎么样呢?”   在很多年后,与乡人谈起这位伏家女公子时,李永仍然忘不了她在八岁时展露出的卓绝姿态。   “天赋异禀,幼年便有成才之相。”他只能如此形容。   ……   “我也要跟去吗,阿楚?”   阿楚打着灯笼向前走,闻言忽然停下。东汉的灯笼实在聊胜于无,小孩子的视力又不太好,孙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被阿楚及时扶住了。   阿楚:“……”   她低声问系统:“你有没有觉得……”   “有。”系统也压低声音回答。   “真的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系统持续小声讲话:“五岁嘛,小朋友有点笨也是正常的。”   阿楚以相同低音回答:“好吧,我原谅他。至少孙策比你听话。”   不听话的系统感到被冒犯,不自觉抬高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我比他有用点吧!”   阿楚看了眼孙策,发现他圆溜溜的眼睛在黑夜闪闪发亮,望向阿楚的眼神无比真诚。   阿楚对系统意义不明地哼笑了声,说:“也不一定呢。”   “……”   “阿楚在说什么?什么不一定?”   阿楚拍了拍孙策肩膀:“没什么。阿策想去吧?”   他诚实地点点头,但又昂起头:“我不去也没关系的。阿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阿楚笑了一下。   系统:“……”对不起。   明日的冠礼是头等大事,因此孙坚拨了不少人守着牢狱,防止典韦再惹事。   即使拿了李永的信物,阿楚也被来回问了几遍是否属实。所幸孙策他们都是认得的,因此阿楚好说歹说,终究还是进去与典韦见上了面。   孙策和士兵们一起留在外头,阿楚一个人提灯进来,才发现富春的牢狱深处只有典韦一人,前几日捉的水匪倒是在外层睡得正香。   依照后人的说法,“一吕二赵三典韦”,可是这位排行第三的汉末武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将孤零零倚靠在墙角时,看上去与常人并无不同。   古人的思维方式与她太不一样了。阿楚是反对私刑的,可在这个法律极不完善、官僚乡绅盘根错节的混乱时代,如果不靠自己,又等谁来讨回公道呢?   在建立起完善的法律制度前,绝大多数人的公平正义,只能靠自己维护。   她抿了抿嘴,把绢布灯笼轻轻放在地上。里头的灯花跳跃了一下,晃得她影子抖了抖。   典韦仿佛这才注意到似的,掀起眼皮,黑白分明的双眼定定注视着阿楚,配合他堪称凶恶的面相,实在有些唬人。   阿楚并不怕他,她缓缓走到他跟前,微微垂下了眼,借助二人微妙的姿势差异,她刚好可以俯视着他。   “黄髫小儿还来这里做什么?”不太在意阿楚的居高临下,典韦换个了姿势,放下原本屈起的左腿,双手环胸,语气如常。   挡住他匕首的是阿楚,拖他到被捕的也是阿楚,不过这男人好像没有怨恨她的意思,反而玩笑似的,故意虎着脸问:“你家大人就不怕我刺了你吗?”   阿楚嘴角翘起来。她摇摇头后退一步:“我不比你弱,不怕你刺,我家大人自然也不怕。”这当然是骗人的,诸葛玄才不知道她溜出来见大老虎。   她一边说,一边把锁住典韦的门打开,钥匙与门锁相撞,碰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阿楚不太熟练,钥匙转了好几圈才对准锁孔插了进去,她旋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铁门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有点刺耳的杂音,回响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听得典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阿楚留出了一人宽的出口,脚一挪便站在典韦面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下典韦真的傻眼了,他有点不明所以,好像被这天降的“英雌救英雄”给吓了一跳:   “小儿,你这是做什么?!”   实在不怨他大惊小怪。被人妨了大事、送进狱中,又半夜被她放出来,本身就很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当这个人是个八岁女童时,就更加离奇了。   阿楚对自己的奇异没有丝毫正确认知,见典韦还在原地不动,拧起眉毛:“你逃出四里地不就是为了不被抓?怎么我现在放你走,你反倒问我做什么了?”   “……”典韦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表情一言难尽。这下换他低头看阿楚了:“你既然拦我,为何又放我走?”   “因为挟私杀人是不正确的行为,可你没有伤害其他人,举止也可以说是正义的。   我赏识你,因此要了钥匙,来放你离开。若你以后无处落脚,可去琅琊、或是雒阳,就说寻伏家的阿楚。”   “小姑娘谈什么赏识,”典韦摇头笑了一声,不对她前面的“正确正义”论做任何评价。他低头看阿楚从袖中摸出两吊钱与一个胡饼,伸出手,却只接过胡饼,推开了钱,“不过这回,还真要承你这孩童的情。   钱你拿回去吧,余下的我自可解决。”   阿楚想了想,解开腰上配剑,伸出手摸了摸剑柄,细长的纹路绕了几个弯,在铁器上围成一只展翅的凤凰,冰凉又坚硬。   阿楚:再见了,小凤凰。   典韦正将胡饼塞入怀里,一抬眼就看见这姑娘踮起脚 ,举了把剑递到他面前。   典韦:“?”   “你的武器被收了,就带上这个走吧。”   阿楚把剑塞到他臂弯里,弯腰捡起地上的灯笼。典韦收了东西,也不太好意思说话,阿楚于是提着灯,安静地走在他前面照明引路。   穿过深邃的走道,踏过阴冷的台阶,触目一片黑暗,低头只能看见一盏小小的灯笼,映出一高一矮两道长影。   阿楚腿短步子小,典韦跟在她身后,也不催促。走了许久,才看见微弱的月光从夜空落下,照亮了眼前。   典韦本已做好再战的准备,却只听到夜里鸟啼,除此以外寂静一片。定睛再看,本应聚着护卫的门口此时竟空无一人,典韦愣了片刻,终于是松懈下来。   阿楚也松了口气。   感谢聪明的孙策同学,不知道他怎么做的竟然真的把这堆士兵骗远了。阿楚松了口气,决心再也不腹诽他。   此时正是宵禁,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月色沉沉地落下。阿楚看着他走了两步,回头,张了张口,第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   “今日恩情某必不忘。多谢你,阿楚,来日再会吧!”   典韦说这话时,就真的一点也不像刺客了。阿楚才发现,原来他下巴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不用谢我。你是仁义之人,但不要再踩百姓的菜坛子了。   还有,刘氏的仇,让他们自己来报吧——”   典韦本已走出去,听到她说“菜坛子”,远远地回头,对她回以一笑,做了个手势,意思大概是“明白了”。随后又转身,提着阿楚赠他的剑继续前行。   阿楚目送着他走远,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第15章   冠礼形式上的结束已是午时了,大人还被留在李府在应酬,小孩子却已经可以偷偷开溜了。   李永请来的宾客里包括不少富春本地的门阀士族,听闻阿楚是伏完嫡女,又尤其有些神异之处,于是纷纷凑近,以各种方式“不经意”地提到自己的家世官衔,伴随着对阿楚“单枪匹马斗水匪七人,赤手空拳挡歹人一刀”之英勇无畏的夸赞,请阿楚礼毕宴散后去自己家做客。   阿楚头一次遇到这种阵仗,最先是茫然,待到“不其侯家女公子”这话出来时,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若非出生便被遣回老家,如今在雒阳,有个公主娘和县侯爹,也算是出身极高了。   祖父伏质去得早,父亲伏完袭了不其侯爵,如今在雒阳任侍中;叔父与父亲关系最好,分了家以后接了祖母,留在老家东武县闲散;不过更多的族人则聚在不其侯国,依托祖上荣光,成了琅琊赫赫有名的世家。   叔父家中人少,她也不常露面见客,因此并无额外的感觉,直到遇见了富春的这些门阀,才切身体会到东汉的阶级,远不止是皇亲平民这样简单的划分。   这些世家贵族虽也只是动动嘴走两步,顶多弯腰牵她手,摸摸脑袋,却也足够令人烦躁了。   孙策虽没有被排斥,但也因他们身上的熏香而不适应了好久。他和阿楚悄悄挤眉弄眼了一阵,总算借着更衣的名头溜出去喘了口气。   阿楚这两日风头大盛,究其原因,似是有人把她揍这揍那的“丰功伟绩”都宣扬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封建迷信的受害者,说她可真是神女降世啊,一刀能砍十个成年的坏人,结果一传十十传百,这才几天,连这些自诩清高的世家大族都知道了。   阿楚无言以对,她上一次被叫神女还是在上一次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被伏诚锁在怀里,每天只能靠系统帮仆役找点遗失物件,兢兢业业干了三五天,以街头神棍的方式成为了小神女。   真是世事难料,她现在都成了“那个手撕鬼子的小神女”了。   别人信的是能治病长生的神仙,她这种手撕鬼子的类型,恐怕得被贴在门口辟邪。   另外有一个好消息是,这几天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折服了孙策,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年零八个月,终于凭借着自己的人格魅力收获了第一位跟班。   虽然跟班只有五岁,还是限时的,回徐州之后就要被孙家吴夫人回收。   唉。回徐州回徐州……冠也加了,礼也成了,人也救了,游侠也放了,她算是没留遗憾了。估计过两天诸葛玄就要带着她回去了,阿楚马上就要告别富春短暂而光辉的英雌生涯了。   唉!   阿楚越想越失落,实在不想回到无趣的东武副本。   每天就是学书打鸟、再多就是看看自己挑的仆役……她总是给人家念唐诗糊弄也不是个事儿啊,汉乐府又不记得几句,再念宋词元曲就得被骂“不合法度”了!   真是不能再想了。她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杂七杂八的烦心事甩出去。   家世也好阶级也好,既然还无法触碰它最底层的规则,那就先不要考虑了。   阿楚这样想着,脚下却不含糊,和孙策擦着墙沿往市坊里跑。诸葛玄是主持冠礼的重要宾客,此时依然忙得抽不开身,自然顾不上阿楚;孙策呢,本就因为年龄性格而被排除在与礼名单上,是阿楚的缘故才一同跟来的。他们俩现在溜走,一时半会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   “阿楚,我们去哪儿?”   阿楚一猫腰,从路人手下穿过,一边跑路,一边转头,满脸茫然:“啊?”   孙策也一头雾水:“啊?”   “我以为阿策暗示我出来,是已经想好去哪里了?”   “啊?啊……”孙策脚步慢下来,绞尽脑汁试图把这个问题解决。   好一会儿,他终于提议:“阿楚马上要走了,只骑过一次马。不如我们跑马去?”   阿楚大喜过望:“快走!”   ……   孙策从马厩牵马出来时,阿楚已经骑在白马上低头看他了。   阿楚没想到,昨日又是骑马又是提剑,竟也没引起什么问题:诸葛玄以为这些都是孙府的,孙坚以为这是阿楚本就有的。因此她也就有恃无恐了起来,直接拉了昨日乘的小马驹,溜溜哒哒地等孙策。   孙策从马厩引了枣红小马走出来,担心被仆役看到后禀告吴夫人,便和阿楚商议着先带马出去,到了空地再上马。   筮人算的日子果真不错,今天风和日丽,西郊又有凉风,的确适宜偷溜玩耍。   两个小朋友各自把马拴在了江边柳树上,分头去找石块。   汉代尚未出现马镫,孙策身高实在不够跨上马背,周围又没有成年人能抱他上去。阿楚也不能立刻变出一对这时代不存在的东西来帮他,只好跳下马寻石块,两人依次踩着上去。   郊外虽也有石块,可大多是小小的碎石,真要找能上脚踩的,倒也没那么容易。阿楚不知道孙策找得如何,但也不好抱着一堆小石子儿给他,于是把沉寂好久的系统抓了出来:   “喂,别睡了,帮我看着周围,有能踩的大石块告诉我。”   系统的脾气最近越来越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阿楚磋磨的,总之是乖乖应下了。   阿楚于是沿着江边慢慢找。富春江北面有座山,江水能把山上掉落的石块冲刷上岸,比树丛里出现的可能性大一些。她毕竟不是吴郡人,不知道哪里的石头多,只能在这种地方碰碰运气,否则因乱走而迷了路,那就更麻烦了。   再不济还能让系统变个出来嘛,她在心里补充。   系统:“……”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前几日孙坚又去城外剿了一圈匪,西郊现在也没什么人,阿楚沿着江畔走走停停,捡了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自觉再找个一两块就差不多了。   等一会儿骑上马了,先跑个两圈,和孙策比比谁的马术好……家里的阿谨是并州出身,天生会骑马,阿妙却是不会的,若是孙策的马骑得不错,就让阿妙跟着学一学好了。阿楚体质不比常人,如果按着自己的习惯来教,可能会起反作用。唉,如果关了金手指,她感知不到疼痛,生存难度就更大了,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停一停,别想啦!前面有人,快抬头!”系统及时制止了阿楚飞向天际的思绪,在她脑中敲了敲钟。阿楚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抬头。   眼前的男孩侧身站着,背手而立,面色平静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江面,下巴惆怅而不失优雅地抬成一个完美的45度角,与阿楚拎着衣摆捡石头的质朴画风格格不入。   阿楚:“……”谁啊这是。   系统让她抬头看人的提醒是正确的,否则她直接从这人面前绕过去,可真是要妨碍了他欣赏江景,罪过罪过。   这位迎风赏景的朋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刚好对上阿楚的视线。   阿楚想了想,礼貌地对他一笑。   不料这男孩怔了一怔,竟然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轻声问:“足下可是……伏小娘子?”   “是啊,你认识我?”   这孩子的表情一肃,郑重地向她走来。   ……   孙策苦着脸,牵着枣红小马慢吞吞往城内方向走,阿楚面色沉痛地坐在上面,和拉着缰绳的孙策相互照应,宛如一对难姐难弟。   太惨了。   周瑜乘着阿楚的照夜玉狮子,有些愧疚地转头看向阿楚孙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议:“毕竟是伏娘子与孙郎君的马驹,瑜还是下……”   阿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他摆摆手,“不妨事的。周郎既是受我先生之托,”说到这里,她不自觉磨了磨牙,有点咬牙切齿地说完下面的话,“来请我回去,自然不能让你走路,我骑马啦。”   提出跑马建议、最后连马也没上成的孙策幽幽看了眼周瑜,附和道:“是啊……”阿楚把马让给周瑜,他还能怎么办,只能让马给阿楚了呀。   周瑜也不傻,当然看出二人心里的不满,只是尊长的请求难违,他只能真诚地、满怀歉意地给二人赔礼:   “今日扰了二位兴致,实在是瑜的过错。   瑜家在庐江舒县,伏娘子与孙郎君若是哪日来往庐江,还请告知,瑜定会盛情款待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也是被诸葛玄牵连的受害者。阿楚和孙策纷纷表示没关系,不要这么见外,周瑜这才松了口气,没有那么拘谨了。   据周瑜所说,诸葛玄早就料到她会和孙策偷溜,恰好父亲周异也受邀来了冠礼,便请同行的周瑜留意,看看周围有没有伏楚与孙策的身影。   没想到还真给他遇上了。   阿楚偷偷低头,和孙策龇牙咧嘴:你看看你,怎么就想着跑马呢!   孙策也龇牙,举着手比划:我也不知道,怎么这次就这么倒霉!   两个人愁眉苦脸地打了一阵子哑迷,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周瑜是好人,但冠礼真的很讨厌。 第16章   周瑜敛膝降腰,安静地趺坐在竹席上,听父亲与陈家主人闲谈。   “周公家的小郎君真是乖巧。我家大郎却是个不听话的,只说头痛,今日县长的冠礼都未去。”   周瑜掀起眼帘,四足矮案上的小釜蒸腾出薄薄一层茶雾,恰好掩住陈钧的神色。他不太习惯受到他人当面的赞许,于是又垂下头,等着父亲回话。   周异抬手捻须,对陈钧的夸奖不置可否,只道:“陈小郎君伶俐聪慧,与阿瑜是不同的性子。”   陈钧叹了口气,“也只有外人夸他了。今日若是能见不其侯家女郎一面,也是为他日后考虑啊,”他这样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半身微倾,望向周异,“周公在雒阳为官,知晓伏家的事远比我们多,也知道伏家女郎的传言吧。”   周瑜敏锐的捕捉到‘伏家女郎’四个字,脑中很快浮现出未时所见的那位伏娘子,昂首骑在马上的模样,不由竖起了耳朵。   “陈君既知道是‘传言’ ,又何必再谈呢?”周异笑了一笑,慢悠悠地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当日伏伯敬将那孩子送回琅琊,也是为了平息此事啊。”   他转头看向小儿子,见他素来沉静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好奇,哑然失笑。他摸了摸周瑜的脑袋:“阿瑜刚刚见过伏家的小娘子,觉得她如何呢?”   没想到大人们的谈话也会问到自己。回忆起与阿楚短暂的相处过程,周瑜斟酌了一下,谨慎地开口:“伏娘子有些……飒爽气度,与家中姊妹都不同。”   这下,陈钧也禁不住笑了。他后仰拊掌,看着周瑜,不住地点头:   “哈哈哈!   周小郎君说得不错,伏家姑娘能举剑追杀刺客五里,哪是寻常孩童做得到的?”   小周瑜脸皮薄,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得两个大人笑得这般开心。他抿了抿嘴,努力按住害臊的情绪,可耳朵还是染上了薄红,只得抬起眼,求助似的望向父亲。   周异见他这副模样,也不为难他,止住笑,拍拍他的肩膀,拿下巴一点门外:   “阿瑜才寻了伏孙两个孩子回去,就要跟着我来这里,也辛苦了。   我听说诸葛先生寻伏家女郎,是预备今日就返程回琅琊。你若是想,也可去送一送她。”   “啊……”周瑜闻言一愣,不自觉地捏住了自己的袖口,犹豫片刻,仰首看着父亲,“可是孩儿与他们只见过一面……”   周异微笑着看他:“阿瑜以为伏家女郎会不欢迎你吗?”   周瑜滞了一滞,随后缓慢地摇头。   “那孙小郎君呢?”   他摇摇头。   “阿瑜想去吗?”   小周瑜沉默地点头。   “那就去吧,”周异弯下腰,为儿子理了理衣领,“依诸葛先生的话,他们应当就在西郊。”   “可……”   “我与陈公的谈话,阿瑜也未必听得懂啊。你平日的功课也完成得够好,难得来吴郡,不妨四处看看,多玩一玩。”   陈钧也拍了拍手,唤来两个仆役:“让他们送周小郎君去吧。”   “多谢父亲,多谢陈公。”   ……   孙策到现在依然茫然。   原本是准备带着朋友去跑马的,结果马还没骑上就被逮住了抓回去,这也就罢了,怎么连人都要走了?   诸葛玄指挥着家人运送东西。还好琅琊距吴郡不算很远,他们来时也未带太多辎重,因此临时整理起来倒也还算快。   阿楚回头看了眼,阿谨在清点物品、阿妙在收拾她的兵器,暂时还不需要她上前。现在的情况,是她也没有预料到的。   孙策神情有点恍惚,整个人都陷入了低落的情绪。   阿楚叹了口气。白天刚想着差不多快走了、还能待多久的事情,谁想到过了几个时辰便应验了。不过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对于离别这件事早有预期,尚且可以控制住自己,孙策……孙策小朋友却是真的难过啊。   想来也是,换作阿楚自己,没有兄弟姊妹,好不容易五岁时家里来了个年龄相近的朋友,终于能有人每天一起出去撒野,结果乐子还没全试一遍,就在玩耍时被告知,对方家里有急事,不得不先走。   毫无预兆地在幼儿时期接受这种分别,的确是有点伤感了。   这样想着,她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孙策的肩膀。   孙策愁眉苦脸地看向她:“阿楚家里究竟有什么事,诸葛先生催你走得这么急?”   他一说“走得急”,阿楚心里也有点没底了。她愁眉苦脸地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哎。   老师只说父亲给叔父去了信,事情关系到我。他往日很少催人的,可能很严重吧。”   孙策吓得瞪圆了眼睛,一把握住阿楚的两只爪子,声音沉重:“阿楚千万要没事啊!!”   还不知道什么事但已经被插了标旗的阿楚:“……”真是谢谢你哦。   叔父在阿楚他们到富春后不久才寄了信来,恰好是冠礼当日送达。冠礼前脚结束,诸葛玄看了信,后脚便火急火燎地找人喊她回来,说要即刻启程回徐州。   阿楚问他他也不答,只告诉阿楚是与她有关的,实在神秘得很,不知事情是好是坏。   阿楚一颗心于是悬了起来,抓心挠肺地想知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整个人都有些焦躁,不过阿楚也知道这是自己心态的问题,于是勉强压下这些不安,尚算礼貌地与孙坚吴夫人道了别。   因为冠礼,孙坚与吴夫人各自都抽不开身,只好和阿楚诸葛玄表达了歉意,让家丁带着孙策来为阿楚送行。   只是,连阿楚都因为行程的转折而有些发懵,孙策小朋友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诸葛玄平日也是不急不躁的,今日难得匆忙。得知码头今日恰好有航船启程去青州,他问了一问,说是会经过徐州,于是连马匹也不备了,唤仆役整理了物品,便要带着离开。孙策也没来得及想要送些什么作为别礼,等到站在江边,人都快上船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阿楚可不知道他内心的纠结,还在思考怎么回复孙策那高高立起的旗帜,好半晌,只憋出一句:   “……谢谢阿策。”   孙策又难过又懊恼,此时还沉浸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送阿楚情”两种情怀的叠加状态中,被阿楚的一句道谢拉回现实,一时间热血上头,被自己给感动了,干脆抬手,把自己那条绑得颇紧的抹额一解,一把塞进阿楚手里:   “阿楚就要走了,我没有准备礼物,就眉勒送你了!”   阿楚先是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阿楚收下吧,这是阿母为我缝的。这样的话,之后和阿楚再见面,我就能一眼认出你了!”   阿楚捏着他的额带,脑海中浮现出吴夫人温柔和善的面庞。她看了眼孙策乌黑明亮的长眼,心下一动,慢慢握住了额带。   她对孙策重重点头:“多谢阿策。我会好好收藏的!”   孙策对她弯眼笑起来。他伸手抽过阿楚手中绣着小虎头的抹额:“阿楚摊手,我给你系上。”   阿楚:“好哦。”   阿楚:“……”   阿楚:“……”等一等。   阿楚喊出系统:我靠他额带上有汗啊!!   系统:礼尚往来,那你把擦汗的手帕给他系上啊。   阿楚:对不起,没有这种东西。   孙策将朱红色的额带绑在阿楚手腕上,仔细地打了个结,又笨拙地为她调试了一下松紧,最后捏着抹额没有绣线的边缘挪了挪,将傻乎乎的老虎头正对着上方,才算大功告成。   “阿楚,好不好看?!”   阿楚实在不忍心拿“上面有汗”来打击一个五岁的小朋友,只好把其他话都憋下去,睁大双眼,试图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真诚:“好看。”   南方的夜晚来得慢些,扬州岸边偶尔能看到垂柳,江风一吹,便带得它们簌簌作响。   孙策圆圆的瞳仁里倒映出富春粉紫的晚霞、温柔的翠柳,还有阿楚白净的脸。   “阿楚要记得我呀。”他想了想,小声说。   江风愈大,带着孩童颊边碎发飞扬起雾,快要与柳枝同频。   “小主人,该上船了——”阿妙远远地喊。   阿楚这下回了神。她后退一步,对孙策笑着挥了挥手,小跑着向船边去了。   阿妙阿谨、部曲伏六也依次上了船,诸葛玄离得最远,还特地走到孙策面前,与他告别。   “诸葛先生再见。”他对诸葛玄拱手作揖。   诸葛玄对他点头微笑。   “哗——”航船的白帆扬起来。   阿楚站在船头往下看,孙策大步跨向江岸,试着与船拉近距离,航船的水手却不管岸上人的心思,带着它向北驶去。   孙策又向前跑了两步,水花拍打在脚边。他将手围成一圈放到嘴边,仰起头望向船上小小的红点,知道那是穿红衣的阿楚,便盯着那一点,大喊:   “阿楚要记得我呀——!”   阿楚踏踏地踩着木板,小跑到船头,扶着船沿看孙策,举起左手奋力挥舞,鲜艳的红色额带系在手腕上,随着风飞腾。   也不知孙策看见没有。他停在原地,慢慢放下了手,沉默地凝望着那只载着来自琅琊客人的长船风帆扬起,逐渐离岸。   “啊,孙郎君。伏娘子……已经走了么?”   孙策愣了一愣,转头看向来人。   周瑜应当也是跑过来的,下午还干净整洁的白色长袍,下摆已沾上了点点尘土。孙策见他急促地喘着气,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怎地,有点想笑。   他眨了眨眼,脸颊边小小的梨涡又浮现出来。   “嗯,你来晚啦。阿楚已经回家了。” 第17章   阿楚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她睡眠很浅,有一点光亮和声响都会惊醒,而且总是断断续续地做梦,因此她的小院子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在小主人起床之前,是不可以发出太大声音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光很暗,应当才是寅时。手背上有冰凉的触感,只是房内太暗,看不真切,她摸了摸手背,定睛细看,发现是水。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阿楚就看到矮床边跪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她一惊,睁大了眼,已清醒了七八分。   原来是秦妙。   她带回来的几个女孩里,秦妙是最高挑、年龄最大的那个。阿楚曾经闲来无事去观察带回来的那些孩子,发现秦妙很有主意,并且肯吃苦。   阿楚曾经说过要挑几个有天赋的女孩儿来学武,被阿妙记下来了,于是每次阿楚玩枪,她都紧紧地盯着她,默默记下。连照顾阿楚长大、视她如亲女的婢女小红都说,阿妙是最值得信赖的婢子。   这时候,阿妙还跪坐在她床边,无声地流泪。   即使是这样,她也很克制,只是红着眼眶,无言地凝视着小主人,在眼泪还未落下前先拿衣袖擦干。唤醒阿楚的那一滴泪,应当是她没有注意。   阿楚看她这副模样,实在没空多想,掀开薄被坐起来:“阿妙怎么了?”   “啊,”阿妙有些惊慌的样子,立刻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小主人醒了?我去备水洗漱。”她手脚并用地从床边爬起来站稳。   阿楚拉住她的衣摆,使力让她坐回去:“让其他人去做就好。阿妙为什么要哭?”   “……婢子见小主人瘦了,心里伤感。”   阿楚摸了把自己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默了一默,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瘦了:“不要骗我。”   阿妙不说话了。   “是被谁欺负了吗?被他人说闲话了?还是因为我说要回雒阳了?”   秦妙的鼻腔忽然发出轻微的颤音,她仍是低着头,只是抬起袖子重重地擦了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抬头,认真地看阿楚的眼睛:   “小主人真的要嫁到汝南去吗?”   “哎??!”   阿楚沉默下来。   汝南傅公明,世间名士也。   最开始得知这个名字时,阿楚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听伏诚说起“宦官高望预备嫁(养)女于傅公明”时,她好像隐约捕捉到了什么,等听到“傅公明凛然拒绝,高家转寻颍川荀氏”时,她恍然大悟。   不知道她的降生给这世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历史的车轨似乎产生了轻微的变动,却在十五年后又转回原路。   依据历史,公元163年,专权横行的“五侯”之一、权宦唐衡同样想将养女嫁给傅公明,被傅氏拒绝后向荀家提起要求,荀彧的父亲荀绲畏惧他的威势,居然真的接受了这个请求,让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荀彧与唐衡养女定下婚约。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唐衡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四处为女儿寻找论嫁之人。当然,那位为所欲为、声名狼藉的“唐两堕”(时人称谓),也有可能单纯为了声望,才让养女与名士联姻,这些都已不得而知了。毕竟在公元164年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   而在阿楚的时间线里,这件事却延后了十五年,并且事情的主角变成了现在的十常侍之一,高望。   按理来说,这件事本是与阿楚无关的。毕竟无论是汝南傅氏,颖川荀氏,还是十常侍高望,都不应该与远在琅琊的她有什么联系。   阿楚虽出身高门大族,可自小生活在琅琊,连在不其侯国的族人家都不常去,终日与闲云野鹤的叔父、闭门不出的祖母相伴,又是在古代不被抱有任何期望的女孩,细细算来,其实与地主之女没有太大差别。   坏就坏在,她父母声望太重、自己又却有特异之处,在东武几年,虽有叔父帮持,却依然被一些人所注意到。   于是,傅公明在严词拒绝完高望的请求后,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   向阿楚提亲了。   只有八岁的阿楚:“……”哟呵,你挺厉害啊。   傅公明提亲正是十日前的事情,叔父说,那时他刚刚收到父亲来信,问阿楚想不想回雒阳,三天后又收到一封加急来信,也不谈“想不想”了,只说令阿楚立刻回去,仔细商谈这件事。   这也是诸葛玄匆忙带着阿楚回东武的原因。事关阿楚终身大事,实在马虎不得。   阿楚昨日刚回到徐州就被告知此事,简直无话可说,差点没有把闲置多年的修改器打开,飞奔到豫州将傅公明暗杀。   她和两位长辈严肃地表明了自己马上启程回雒阳的想法,同时也极其冷静地向伏诚询问了家人的态度。   显然,无论是宠爱她的叔父,还是多年未见的父母,都极力反对这件婚事。   一来阿楚是伏家唯一的女儿,如今只有八岁,还是抱在怀里也不为过的年龄,现在就提亲,实在荒谬;二来……秦楚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这事情逃不开政治关系。可她毕竟远离父母已久,不知家中情况,凭借叔父老师的只言片语难以厘清,一时半会的确没有办法解决。   可是,仅仅家人反对还远远不够,她不敢保证,如果这件事带来的政治利益足够大,伏完会不会依然反对。   她必须要回雒阳。   这件事并没有瞒着院子里的仆役。阿楚领回他们,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月,其中大部分人足够听话,却未有必多忠心,对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应。   阿妙是少有的对她极忠诚的人,以为她回雒阳,是要嫁给傅公明,因此才跪在床边对她流泪。   阿楚领回秦妙的时候,曾经听说过她家里的情况:家里三个都是女儿,她是第二个孩子。阿妙家里穷困,父亲不顾母亲阻止,很早就将年幼的小妹卖了,想要换个儿子。母亲忧思成疾,过了不久也去世了。   后来大姐又被父亲卖给男人当媳妇,听说那男人经常动手打人,日子过得很不好。父亲终于攒够了钱,这几日已经在寻找卖儿子的人家。她实在无法忍受,恰好此时伏府又在招人手,于是就收拾了东西,想来碰碰运气。   阿楚“八岁出嫁”的传言,或许让秦妙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女人的影子,她因此而哭泣。   阿楚此时已经很清醒了,她赤着脚从床上爬起来,也不管自己还未梳洗,张开双臂抱住了秦妙。   “我不会嫁给别人的。就算是他们拿刀抵着我,我也不会嫁的。”她让阿妙的头靠在自己小小的臂膀上,轻声做出承诺,“阿妙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阿妙抽泣着,有点不合礼法地、轻轻地回抱住她。   ……   离开富春已经多少天了,阿楚没有去数。她从回来那一日就开始思考,究竟要如何摆脱现在的困境。   孙策送的额带被她仔细地收藏在自己的小盒子里,连带着在扬州的、快乐的记忆,也被她压在最心底了。   系统赋予她的能力是无比强大的,只要她想,甚至连东汉政权都可以覆灭。   但这不是游戏。典韦逃亡时,百姓的菜坛会被踢翻;阿楚看不见的地方,秦妙的长姐与小妹被卖给他人。   她必须找到一条最好的道路,在“自己”与“他人”之间实现平衡。   “明日就往雒阳了?”   前几日下了大雨,庭院里的桃花所剩无几。诸葛玄站在树下,抬头看了眼,桃树上空荡荡的,只有风从枝丫间穿过。   “是的,”阿楚对诸葛玄深深地弯下腰,她作揖很少这样认真,“多谢胤谊先生这些年的教导。此去雒阳,若是先生愿意,也可于学生同行,伏家会为您留下位置的。”   诸葛玄抚摸着胡须,看着她低头。   “阿楚此行回雒阳,日后恐怕难回来了啊。”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阿楚不知道?”   阿楚笑了。诸葛玄多数时候不管她,却很了解她。阿楚胸中的抱负,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胤谊先生知道我。您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诸葛玄摇摇头:“阿楚离开后,我便去青州了。”他的兄长诸葛珪是泰山郡丞,长子诸葛瑾出生到现在也有四岁了,因着阿楚的缘故,他还从未去看过。   阿楚点点头:“好吧,先生什么时候想来,再写信给我吧。那我先去收拾辎重啦。”她转身离开。   小院里的婢女们脚步匆忙,都在收拾行李。   就像诸葛玄说的,阿楚的家终归是雒阳那个,这次一去,或许就不再回来了,因此需要整理的物品就格外多,伏诚还特地多派了人手过来。   之前挑的几个孩子,到现在还没养好,脸上是长了些肉了,人却瘦骨嶙峋的。除此以外,习字练武,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因此阿楚决定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东武,待他们有了能力,再详细安排去处。   她自己呢,除了襁褓时跟着的部曲以外,只要带阿妙阿谨就好,再多的,她也管不过来了。   阿楚想了想,关上门窗,趴到书案上,抽出一张蔡侯纸。她提起笔,歪歪扭扭地拿现代汉字写下几个字:   颖川 荀氏 伏完   汝南 傅氏   高望 十常侍   刘宏 阳安长公主   她低头盯着上面的名字,陷入沉思。 第18章   一直到马车穿过洛河,停在平城门前,阿楚还在思考这件事。   颍川、汝南、雒阳……   士族、宦官、皇帝……   她觉得这件事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到底是怎样的人,前脚拒绝了宦官、后脚就来向八岁女孩提亲?如果说前者是为了名声,那傅公明向她提亲,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他到底想干什么?一个被他人排名在“王佐之才”荀彧前面的人,会做这种看起来毫无意义、甚至愚蠢至极的事情吗?   这件事,真的只有表面上这么简单吗?   “小主人。”   “——啊?”   阿楚一恍神,听见阿谨的声音,探头从马车向外看,才发现已经进了城。道路上行人各自走过,有贵族乘着牛车自若穿行,短褐的平民纷纷避让。   宦官当道。平民若是哪天被宦官的车马碾过,也不是稀罕事啊。   雒阳不愧为东汉的帝都,地面上整齐地铺着青石板,车马行驶起来,远比土路方便。   她盯着路边的胡饼摊,不知怎地,又想起富春那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人虽不多,却也算热闹。   雒阳的胡饼与富春有什么不同呢?……也不知她在江东结识的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眼见着她又要走神,阿谨赶忙把话说完:   “我们快到了,小主人要先下来吗?”   这是阿楚自己的要求,让他们进城之后提醒自己下车——至于做什么,就不必再过问了。   阿楚低头看了眼身上,自觉衣着齐整,算得上体面,于是点了点头,手脚灵活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依照叔父所说,雒阳伏府接应的人应当就在前面不远了。   她转头指挥马车后跟着的一队部曲:“阿妙阿谨带我行李先行,剩下的人依原样就好。”   “阿谨明白。”   阿楚点点头,满意地拎起裙边。   阿妙看她提起衣摆,便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可她还是没有忍住,看了眼人来人往的街道,蹙眉问:“阿妙明白,可小主人自己呢?”   阿楚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两个:“我思家心切,先走一步。你们谁都不用跟着。”   阿妙还想再说什么,只是阿楚不等她开口,就已经一溜烟蹿出去了。再一定睛,她已矮身藏进人群里,找也找不着了。   只留下阿妙与阿谨面面相觑。   好吧,唯一能做主的人不想管他们这些人,她也只好自己做决定了。   阿妙推了推阿谨,让他上马继续驾车,自己则去和伏六商量后续事宜。   阿楚呢,她早早下车,甩开身边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什么“思家心切”,去找伏府的家仆。   她准备去一见见荀家的人。   她不知道傅家在雒阳可有府邸,难道还不知道荀家?她落地那年,荀爽特地出来寻了伏完,要送个拖油瓶荀攸给他,这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若是现在直接回家,之后须做各种安排,肯定有一阵忙,更何况她落地便未归家,父母兄长久不见她……父亲与母亲先不谈,但那几个哥哥,未必能与自己和睦相处。   不如在此之前,先溜出去探探路,看看荀家对高望议亲一事的态度如何,也好决定之后的对策。   比起坐在马车上绞尽脑汁,三天没有一点头绪,还不如亲自去见一见当事人。   高望是宦官,风评如何都不用问,又因为傅公明一事,对她家态度好不了,自然是不能去的;阿楚不在雒阳长大,一不知道傅氏是否在雒阳,二不知他与家里关系如何,也不够稳妥;只有荀氏,“八龙”之一的荀爽,在雒阳与父亲伏完颇有交情,就算像现在这样孤身前往,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说起来,也不知道当年抱过她的小荀攸现在怎么样了。   阿楚闭了闭眼,试图把无关紧要的人从脑海中甩出去:荀攸怎么样不重要,他可没有八岁时就被莫名其妙的人提亲。无论怎么说,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事情。   东汉的雒阳城恢宏气魄,远比后人想得壮观。二十四条大街纵横交错,道路旁每隔一定距离便栽着桐树漆树,阿楚踩着树荫一路小跑,往永和里奔去。   阿楚现在八岁,发育得却慢,如今也不过到成年人腰上一点。这个年纪的女孩,其实是不太可以单独上街的。即使在道路上看到这样的姑娘,往往也都是由父母牵着手慢慢走的。像她这样一身贵族打扮,却不顾仪态、在街道上奔跑的,实在是有些引人注目了。   因此,毫无意外地,她被人拦下来了。   “女郎、请留步 !”   阿楚耳朵一动,立即刹车。绣鞋底薄,她停得不太利索,偷偷扯了下裙子,看了眼鞋面,没有弄破。这是祖母给她秀的,若非确定今日就回雒阳,她断然不会穿这种行动不便的衣物。   阿楚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头,才发现喊住她的人是个年轻的女性。这女子穿着布袄,梳着双鬟髻,似乎是婢女的打扮。   见她停下来,这人才松了口气。她弯下腰,面向阿楚时神色谦恭,果真是哪家的婢女:“拦住女郎,实在对不住。只是我家娘子见您匆忙,派婢子来问一句,您去永和里是去寻什么人吗?”   阿楚先是没有回答,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即使浪费点儿时间在这儿,伏府的家丁也未必能找到她。更何况,就是找到了又如何呢?她想去荀府,当然是谁都不可能阻拦的。   阿楚于是放心下来。听婢女的话,她家主人应当也是个贵族女子。阿楚略微咀嚼了下婢女的问题,决定不给她答案,歪着头反问:“你家娘子怎么知道我是去寻人的?”   “您贵族打扮,去往永和里,身后却既无车马也无仆婢,因此不是回家;奔跑时会衣摆沾染尘土,不是做客的礼仪;目的明确,方向始终不改,似是早知去向。娘子因此而推测,您是去寻找某一户人家的。”婢女语速很快,像是早就猜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背书一般地复述道。   “好吧,她很聪明。”阿楚摸了摸下巴,赞叹了一声。她看着婢女头颅低垂,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既然她知道我正在赶路,时间仓促,又为什么要拦下我呢?”   “娘子说,若有需要,可上她的车辇,送您一程。”   哦,原来是好意。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见小女郎街道奔跑不同寻常,觉得有趣,想要结识于你呀。”这是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   “……娘子!”   阿楚随着婢女一同转头。她发现街对面停着一辆深木牛车,旁边守着一名身着茶色短褐的车夫,正牢牢盯着这边。   准确来说,是看着阿楚面前的少女。   阿楚转而去看这个让人拦她去路的女孩儿。   她看起来比阿楚略大些,十四五岁光景,梳着未出阁少女的发型,穿着天青色的交输裙,容貌娟秀,有一双看起来极温柔的新月眼。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正背着手,笑眯眯地看向阿楚。   阿楚也学她背起手,仰面与她对视:“你是谁?”   少女见她这样,倒也不恼,放下手规规矩矩地对她行了一礼,好脾气地介绍:“在下蔡琰,字昭姬,议郎蔡邕之女。”   ——蔡、蔡文姬?   阿楚滞了片刻。   “女郎呢?”   阿楚回神,赶忙弯腰回礼:“我叫伏楚。”她被“蔡文姬”这个名字吓了一跳,满脑袋的傅公明高望都被岔开了,更不记得要介绍家世了。   蔡琰抿嘴一笑,却是一眼就道破她的身份:“原来是不其侯家的女公子。那么,女郎要上车吗?”   “好呀。我要去荀府,昭姬姐姐愿意送我吗?”   蔡琰微笑着伸手。   ……   东汉牛车广受权贵欢迎,是因为步伐平稳徐缓、车厢宽敞而有遮蔽,既舒适又方便。只是阿楚现在只图速度、不求舒坦,因此牛车对她而言还是不比马车,车夫也只能费劲鞭牛,好让它走快些。   不过,代步工具无论怎么缓慢,也是比她自己的小短腿跑步快些的。阿楚频频望向窗外,看到四周景色不断向后掠去,心下稍安。   昭姬姐姐性格体贴,见她如此焦急,端过小几上的一盘餈团,向阿楚的位置推了推:“女郎不用着急,荀家府邸正在永和里靠南的位置,想来马上就能到了。”   阿楚捻起一块糕团,小心地尝了一口。不知这餈团里加了多少糖浆,甜味直冲脑门,齁得她直皱眉。   蔡琰见她这模样,抬袖笑起来,新月眼都弯成两道小桥:“女郎吃不来甜?实在抱歉,我有些嗜甜,因此柘浆可能加得多些。要喝水吗?”   阿楚缓了好一会儿,嘴里的甜味才冲淡一些,只是喉咙里还是酸酸的。她盯着桌上的小杯:“姐姐,这不会是蜂蜜水吧?”   “女郎说对啦,是蜂蜜水呢。”   “……”阿楚转移话题,“昭姬姐姐叫我阿楚就好。我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因此没有乳名,没有及笄,也没有提前取表字。”   蔡琰道:“阿楚诞生时的传言,我父亲也有所耳闻,你没有乳名,不在雒阳长成,也算是幸事吧。”   阿楚觉得她似乎意有所指,只是蔡琰说得含糊,她不能确定,只好旁敲侧击地问:“姐姐知道我为什么要拜访荀家吗?”   蔡琰含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好吧,看来的确是那个意思。阿楚心想,这傅公明真是缺了大德了,不知盘算着什么,非得扯上她。事情传到别人耳中,蔡琰都要说她倒霉。   唉,实在祸从天降。只盼着同为受害者的荀氏能给她一点讯息……比如,傅公明,不、这些世家,到底在谋划什么呢? 第19章   “娘子,荀府到了。”   “阿楚,请吧。”蔡琰让开身,请阿楚先下车。   阿楚从车厢弯腰,踩着上马石下去,抬头便看见荀府漆黑的大门屹立在道侧,显得巍峨又气派,门楣上镌刻了对称而舞的鸬鹚,与荀氏一族的清流身份很是匹配。   蔡琰送她一程,是不用进去的,可是在阿楚下车后,她还是跟下来了,站在阿楚身侧,跟她一起抬头看荀家门楣。   “颍川荀氏,累世高风。”蔡琰轻声说。   如果他们接受了与高望养女结好,那恐怕就不是“累世高风”了,阿楚心想。   宦官是始终受社会排斥的,更何况现在的十常侍还对此毫无自觉,或者说他们压根不在乎,依然大摇大摆地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蔡琰一看阿楚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她二人尚且不上算相熟,因此蔡琰也不便明说,只好岔开话题:   “阿楚是第一次拜访荀府吧,需要唤人替你叩门吗?”   阿楚年龄小,身量矮,的确不太能够得着荀府大门的铺首衔环。   阿楚摇摇头:“不用了,多谢姐姐,我一个人就够了。”   她还不确定要不要走正门呢……从院子里翻墙过去不是更方便吗?   她的眼神不由飘向了荀府围墙——还好,高则高矣,只要有了垫脚的东西,这种带顶的高墙也不算难爬。   翻墙进门这种事说出来不好听,可不能被外人看了去。阿楚看了眼蔡琰,还没开口说话,对方就已经接收到了她的意图。她对着阿楚微微颔首,便踩着上马石进了牛车。   阿楚:“……”昭姬姐姐情商是不是过于高了些。   蔡琰从车厢里探出头,露出小半张脸,笑容可亲:“阿楚还有事情要做,我就不打扰啦。下次若是有空,也来蔡府坐一坐吧?昭姬随时恭候。”   阿楚不吐槽了。她上前两步,踮起脚,试图让车厢里的蔡琰看到她挥动的小手:“多谢昭姬姐姐送我。等事情结束,一定会登门道谢的!”   她没说是什么事情,但蔡琰一定是知道的。   蔡琰眉眼弯弯地从窗口垂头看她,忽然伸出纤细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指尖。   “好,那我等着阿楚哦。”   车夫一挥鞭,黄褐皮毛的牛抖了抖身子,迈开了步子。   牛车行远了。   送走了温柔善良的蔡琰,阿楚的心又提了起来。傅公明一事令她如鲠在喉,她来荀府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荀氏几代名士,荀爽更是当代大儒。   东汉以来,宦官、外戚、士族三者并立,权利纠纷不断。如今皇帝刘宏倚重宦官而打压士族,两年前党锢之祸又起,世家大族被宦官不断打压,已经到了“与‘党人’有关系,便不得为官”的程度。   有贤名的士人被如此排挤、牵连五族,连门生故吏都要罢免,可见如今的士族与宦官关系之紧张。   阿楚不知道为什么荀爽还愿意留在雒阳,但这或许可以成为事情的切口。   只是,她虽能大致理清方向,却受年龄身份的限制。孤身一人叩开荀氏大门,虽不会被赶出去,但也难保不会被当成走失孩童,请到座上等家长来接。   ……要不,还是翻墙吧?   阿楚把沉眠的系统呼出来。   系统震惊了:“你要我给你弄块石头,翻墙进去?!”   “大惊小怪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翻了。”   系统露出了“这是在做什么”的怪异表情,“玩家真的要这么做?”它的机械音里难得透露出一丝恨铁不成钢,“我现在给你开个时间暂停,你把高望傅公明一起暗杀了都成啊!”   阿楚无语了:“醒醒,我们只是穿越了。这可不是真的游戏,哪能这样对待人命。   我说你,你还真不怕我以后看谁不顺眼就弄死谁,最后连你也被我消除数据?”   系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我是不是不该叫你玩家了?”   “随便你怎么叫。”   “行吧,秦楚,”系统不客气地喊了她大名,“那我现在给你变个石头出来,你让一让,等着啊!”   “行,你快些啊,可别被看到了。”   “劳烦,借……”   等等、系统、等一下!好像有人——   “——”   阿楚喊晚了。   系统的大石块“啪”的一声从半空中出现,重重地砸在她脚边。   “…………借、   借过……?”   “……”   阿楚僵硬地转过头。   系统也傻了。它精密的程序短暂地错乱了一下,在阿楚脑海中打出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说着“借过”的少年也沉默了。他的视线在阿楚与她脚旁那块方方正正、高得离奇的石块间不断梭巡,最终缓慢地将目光放在了阿楚貌似无害的小脸上。   “……”   “……”   相顾无言。   阿楚背后一瞬间爬满冷汗,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着她——不是吧!施法现场被撞个正着,要是被当成神棍,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出门采买笔墨的荀彧也茫然了。   刚才那是……?   那石头是从半空掉下来的?   理智告诉他刚才那一幕自己的确没有看错,但是感情上实在是有些难以置信。一般来说,凭空变出石块这种事情,寻常人应当是做不到的?   他有些不确定了。   事件的另一位主人公,阿楚,现在还僵在原地,与系统倾情赠予的大石块并排而立,刚好不好地堵在回荀府的必经之路上。荀彧一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抱着羊毫笔干等在原地。   阿楚还在脑子里疯狂敲系统脑壳:“系统啊系统,你手怎么那么快呢!作法被人看到可怎么办啊!有没有失忆药丸那种东西变出来给我用用啊!”   系统自知犯了大错,飘在阿楚意识海里,哭丧着脸:“没有啊!他忽然从后面窜出来我也没看到啊!”   荀彧在阿楚跟前踌躇了好一阵,还是没有等到面前的小朋友回神。他只好弯下腰,试图拉回阿楚的思绪,又唤了一遍:“女郎?”   阿楚这回总算是注意到了。她扬起僵硬的笑容,一边拿脚勾了勾大石块,试图把这块方正笔直到堪称现代艺术品的垫脚石向后藏一藏。无奈力气有限,她脸上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这破石头依然纹丝不动。   她只好开口,试图通过交流转移眼前少年的注意力:“呃、公子什么事?”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东汉士族少年的教养良好,显然已经无师自通了这句经典老话。看到阿楚如此紧张,荀彧反而放松下来,他直起身,也不纠结方才的怪事了,只当是自己做梦。   他彬彬有礼地对阿楚说:“可否借过一下?”   阿楚默默看了眼脚边的垫脚石,自己向右挪了挪。   荀彧冲她点了点头,似乎是觉得不够礼貌,又补了一句:“多谢女郎,先告辞了。”于是从阿楚身旁走过。   阿楚脑中飞快地划过了什么,在少年荀彧走远之前,她捕捉到了问题:此人似乎是往荀府大门去的。阿楚于是扭头喊他:“慢着!”   荀彧乖乖转身。   他常去购笔的墨斋离荀府并不远,步行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因此身边也就没有带着僮仆。只是路上忽然遇到了阿楚,耽搁了小会儿,怀里拿绢布包裹着的羊毫笔有些拿不住了。   不过这点问题对他来说不算大。以他的礼仪修养,就是再吃力,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回过神的阿楚也不管尴不尴尬了,她溜到他跟前,抬头望着他:“你是荀府的人?”   荀彧点点头:“是的。在下荀彧,荀慈明是我五叔。女郎是叔父客人家的孩童吗?”   阿楚年幼,又是一身石榴色的绸衣,看起来的确是贵族儿童的模样,荀彧大约以为她是逃出来玩耍的。不过这也不奇怪,任谁去看阿楚,恐怕都不会猜到她这是要翻墙进去。   当然,阿楚的重点不在这上面。   她被面前这位“有缘人”所报出的名号给吓了大一跳。   荀彧啊。   ……荀彧啊?   从历史的角度来说,面前这位容貌清隽、身形挺拔的俊美少年,就是后世那位大名鼎鼎、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才华品性无一不佳的“王佐之才”,留香荀令;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面前这位大她不少的朋友,和她一样,是高望闲着没事,把女儿当交易品送来送去的受害者之二(受害者之一当然是高家小姐自己)。   阿楚简直想冲上去握住他的手。   好兄长,你我既有如此缘分,不如以天地、我这倒霉的异次元垫脚石为证,在此义结金兰,组建不婚者联盟吧!   当然,这话暂时还不宜说出口。阿楚只能矜持地昂起头:“我不是客人家的孩童,我是来拜访慈明先生的。”她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 。   其实,得知了荀彧在雒阳而非颍川,拜访荀爽已经没有必要了。   荀爽毕竟不是当事人,既然荀彧也在雒阳,阿楚并不需要再拐个弯去寻他的叔父了。更何况,荀爽大了她实在太多,又与自己父亲交好,她以小辈身份与他相交,提出来的问题,荀爽未必肯认真回答。   反观荀彧,既是当事人、和她年龄相差也不算大。若是有机会找上他,傅公明的事情或许也能有头绪了。   这样想着,阿楚连忙道:“荀郎君愿意带我去荀府坐一坐吗?” 第20章 无责任番外一:关于我八岁就变成主公这件事   截至公元179年2月1日,玩家达成的隐藏成就如下:   一、出生时太沉以致荀攸手酸一周;   二、和孙坚称兄道妹占便宜失败;   三、莫名其妙擒下典韦又放走;   四、成为孙策童年的“别家孩子”;   五、……   ……   玩家此行收获颇丰!   鉴于玩家的出色表现,官方决定于公元179年新春,发放特殊奖励“穿越时空(内测版)”一份,请注意查收。   阿楚:“……咦?”   阿楚:“这是什么?”   系统:“这是玩家的福报到了。   公司发放的新春大礼包哦,只有超级优秀的玩家才有的!   是不是很酷呢?来,试试看!”   ……   阿楚晕晕乎乎地从带屏大床上爬起来。   汉代的冬季远比她的时代寒冷,她一起身,就打了个寒噤,立刻把掀开的被子又拉回去。   她呼叫系统:“你们家这新春大礼包怎么连个前情提要都不给?”   “……”   “嗯?人呢?”   “自动回复:为防影响玩家体验,系统已进入休眠状态,限时物品到期后自动恢复。”   喔,还挺讲究。不过也还好,反正是限时体验,少个系统问题不大。   唯一不太好的是,来自系统的“穿越时空”礼包,介绍得实在太含糊了。   一眨眼就降落在这种地方,不知道自己穿越的是时间还是空间,又没有系统作伴,体验感也不见得有多好哎。   结束之后一定得反馈一下。   阿楚这样想着,窝在被子里环视这间卧室。   说是卧室也不完全准确,因为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卧具之外,屏风另外隔开了一间客厅,客厅的一个角落又置了书案,摆设类似于书房。   这间屋子很大,桌案书柜地毯一样不差。书案上堆着几叠文件,字迹潦草,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书架上的竹简与纸质书尚算整齐,角落里横七竖八却地堆着不少武器。阿楚定睛再看,居然还有她当年送给典韦的那把小凤凰剑。   这把剑啊……看来这屋子当然主人应当与自己有点关系。或者,这有可能是她自己的房间吗?   阿楚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床倒是很华丽,屏风上面雕的东西有点像凤凰,与它背后精致的置物架风格一致……啊,这宝架上的青铜博山香炉她曾在母亲房间中见过,价值不菲,只是这盏怎么落了这么多灰,房间的主人根本不用它吗?   阿楚思考了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好像的确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又低头,这张可容纳两个成年人的大床底下,居然格格不入地铺了张虎皮地毯——还是不太常见的白虎。   这白虎的后脑勺还挺圆润……慢着!不是这个问题!   她深深地震惊了:这是个什么房间啊?!   这在优雅与豪迈之间反复横跳的装修风格,对于八岁的她来说,好像有点为时过早了。   她还没来得及与屋主的审美和解,外面已有人叩门了。她屏息细听,对方似乎是个年轻女性,只是声音隔着门有些模糊不清:   “主公,……可进来吗?”   阿楚瞪大眼睛。   主公是谁——我吗?这房间也是我的?   她心头涌上前端万绪,虽不能完全肯定,但房间的各处细节已让她猜到了七八分。   ……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是面对恐惧,瞻前顾后不如抬手一刀,来吧!   阿楚飞快地整理了下心情,掩耳盗铃地拿被子裹紧了自己,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她冲着门喊:   “请进。”   门被推开了。衣着素净的年轻女子先迈了进来,在这之后是一个相貌有些眼熟的黑衣男人……隔太远了看不清,这是谁来着?   “主公,昨日的公文琰已……呃?”最先进门的女子脚步一顿,忽然停在原地,视线在房间内梭巡。   阿楚本想开口招呼,忽然发现在他们二人之后,似乎还有其他人。   这是来这里开会了?   阿楚目不转睛,果然看到在黑衣青年进门后,又不紧不慢踏进来一只脚,这是个青年男性。阿楚一眼就看见他身上披着的狐裘,走路时下盘不稳,还有些摇晃,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没睡醒。   真是稀奇。   “嗯?怎么停下了?   等等,这是…………?”   她还没对来人惊奇呢,这三人已经向她这里走了几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这一女两男完成了“茫然”“疑惑”“震惊”三个步骤,并且神色高度一致,完美诠释了“瞳孔地震”的最佳展现方式。   阿楚无所畏惧。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于是面不改色地与他们对视。   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那位看起来略微镇定些的黑衣男性开口了,他有些不确定地叫道:   “伏……阿楚?”   哟,被你猜中啦!   阿楚投之以“你很不错”的目光,沐浴着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矜持地点了下头:   “伏楚是我,不满意?”   ……   阿楚一边慢慢地吃着他们命人的早餐,一边听着蔡琰为首的一干文臣,解释此刻的情况。   她咬下最后一口饺子,视线依次从蔡琰、荀彧、郭嘉脸上扫过,咀嚼了一阵才咽下去:“所以,我现在是你们的主公了?”   郭嘉在短暂地震惊过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悠哉模样。他呷了口热茶,慢悠悠地纠正阿楚:   “准确地来说,是‘十五年之后’的你。”   “那现在的我呢?”   “是小朋友。”他说着笑眯眯伸出手,想去摸阿楚脑袋。还没摸到她的发髻,就被阿楚瞪了一眼,一巴掌拍开了手。   郭嘉:“……”行,不愧是同一个人。   阿楚努力无视郭嘉“小朋友”的评价,极力挽尊。她转向蔡琰,恳切地看着最亲切的昭姬姐姐,试图获得肯定:   “可是,姐姐刚才不是叫了我主公吗?”   蔡琰对上阿楚闪亮的绿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快乐的微笑。   这位鼎鼎有名的大文学家,表情从文静的微笑到宠溺的眉欢眼笑,转变只在一眨眼间,连一向没个正形的郭嘉都看傻了眼。   ……真人不露相啊,蔡昭姬。   蔡琰不知道郭嘉的复杂心情,面对阿楚真挚的目光,想也不想地叫道:   “小主公。”   郭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勉强咽下,他不由转头看了眼友人荀彧,对方倒是一如既往的端方模样,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对。   郭嘉:“……”看来是我做错了啊?   阿楚对此深感欣慰。虽然主公前面的“小”字有些多余,但蔡琰对待各种年龄一视同仁的态度让她很是欣赏——我虽然只有八岁,但心理上早就成年了,别用年龄那一套衡量我!   她对着蔡琰露出小虎牙,笑容可掬:“谢谢昭姬姐姐。”   蔡琰回以亲切的微笑。   与郭嘉蔡琰都有过交流后,阿楚又望向荀彧。除了最开始叫阿楚的那一声小名外,他始终安静地坐在两人之间,温和地凝望阿楚。   十五年时间过去,他的熏香也变了几变。阿楚面对着他时,只觉得他身上的香气比那时在雒阳所闻,更清淡了一些,当中带了一丝微妙的苦味,却并不让人讨厌。   四月那时初回雒阳,见到少年荀彧的那些日子,他身上所熏的,还是会让阿楚鼻头发痒的暖香啊。   阿楚正想与他搭话,门口忽然一阵动静,不知又是谁推开了门。   “主公?!”   实在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位闯入者不知道听说了什么,整个人火急火燎地推开门闯进来,整个人像一道赤色旋风。   阿楚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这人又喘了两口气,终于停在了门边,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头上却起了细密的汗珠,应当是跑过来的。   就像前面三位文士一样,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才看到阿楚,整个人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或许更像狗),张大了嘴不知所措,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主、等、阿楚?!”   阿楚对上他的目光——其实她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了。   孙策瞠目结舌的模样和以前一样好笑。   她笑眯眯地对着孙策招手,像以前在江东那样唤他:“阿策别来无恙呀。这里有位置,你要坐吗?”   孙策云里雾里地被招呼过去,落了座。   还好他们坐的是圆案。孙策反应了一阵,总算是接受了事实,勉强和在场三名文士打了招呼,慢吞吞坐在阿楚身边。   他对于“主公被换成八岁那版了”的接受力显然不如(相对)淡定的文臣们。   大概是为了照顾阿楚的心情,孙策倒也没有光明正大地打量她,只是努力表现地云淡风轻,与另三人交谈时,却不住地在余光中注意阿楚。   阿楚察觉到他似有若无的视线,其实也不太在乎。   像她这种情况嘛,说起来的确匪夷所思,如果没有系统,就算是她自己,恐怕也不能立刻接受有人睡一觉就变成十多年前的那个,也不怪孙策频频看她。   桌上的四个老朋友的话题已经从阿楚的出现逐渐滑向公务——大概是她早就告知众人自己不久就会回去的缘故——这些人表现得安心了不少,而且现在又是早晨,一天的开始,最宜交换工作情报。   虽说也有郭嘉孙策这种一心二用、嘴上谈工作,眼睛却不时转过来看她一看的类型,但至少荀彧和蔡琰都是真的认真的   阿楚也不想插嘴,就趴在桌子,托腮听着他们讲。   泰山郡有贤人可以提拔啊,青州的士兵可以适当裁剪啊,寒门与世家的矛盾又激化了要仔细端水啊,总而言之,都是些让她一头雾水的话。   十五年过去了,各地区究竟什么情况,八岁还在为不被结婚发愁的阿楚哪里能明白。   好在同样迷茫的还有她忽然年长十五岁的好友孙策,只有他这个武将,大概真的是单纯来看阿楚的,其他几位谋士早就准备开小会了。   阿楚怜悯地看了眼孙策,心想你这个实打实多过了十五年的,现在居然和我落得一个压根听不懂的境地,实在是太惨了。   孙策没看太懂,不过礼尚往来,也给予了她真诚且充满关怀的眼神:你说啥呢?算了算了,我刚刚晨训结束,阿楚你饿不饿,要不要和我一起吃个早饭?   阿楚想了想,觉得是个好提议。   她悄悄伸手拍了拍肚皮,觉得虽然刚才一小盘水饺下肚,但还能再加把劲吃点别的,又刚好是新年,不如吃点好的。   她敲了敲桌子,打断了蔡荀郭三人的工作汇报:   “嗯……来都来了,大家要不要一起吃个火锅?可以鸳鸯的哦。” 第21章   荀彧实在是个好心眼的孩子。   阿楚刻意瞒下自己姓名,只问能不能去府上做客,他竟然也真的答应了,领着阿楚进了荀府大门,将采买的笔墨砚台都交给了门口守着的僮仆。   阿楚跟在他身后,平时前方,只能看见他靛色的、绣着暗色竹纹的衣边,被微风带得轻轻晃动。   大概是为了照顾阿楚,他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很慢,阿楚于是可以也就慢慢地走,顺道欣赏荀家庭院的布景。   一路不语。阿楚缀在他身后,穿过庭院前堂,进了主廊,她猜测这里应当有荀爽的房间,因为荀彧的步子更加轻了,似乎是怕打扰到谁。   阿楚其实没想到荀彧这么好说话,怕他带完路就自行离开了,于是在见到荀爽之前,先一步喊住了他,问:   “荀郎君不多过问,就带我来你府上,是因为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吗?”   阿楚声音不大,但咬字很清晰,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着面前匀称高挑的背影。   荀彧停了下来。阿楚刚刚开口,他便转过身,低头对上阿楚清澈的杏眼。   等到阿楚说完,他才露出了礼貌的微笑,轻声细语地回答:   “不其侯与叔父乃至交好友,彧自当认得小女郎。”   好吧。阿楚泄气了,她还以为至少可以瞒到与荀爽会面的。   不过,她此前一直待在琅琊,回雒阳也是今日的事情,可无论是蔡琰还是荀彧,似乎都对她的出现不太惊讶……看来高望议亲这件事,在雒阳士族中传播不小,连带着她近日为此回到父母身边都被猜了个明白。   阿楚思绪几转,表面却不动声色。她眨了眨眼,又问:“那,郎君现在是要引我见慈明先生吗?”   “是。前面就是叔父的书房了,女郎不是要拜访他么?”   阿楚笑了。她上前一步,对荀彧补上了方才欠下的一礼,朝他低头拱手:   “原本是想与慈明先生见一面的。   可是现在呢,我更加想和荀郎君聊一聊。郎君现在有空吗?”   荀彧愣了愣,对阿楚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女郎若想与彧聊天,彧也不好拒绝呀。”   阿楚本以为他会是沉稳持重的性格,没想到居然也会开玩笑,心里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她跳上前,拉近与荀彧的距离,站在他跟前,笑嘻嘻地仰起头:   “那就请郎君带我去啦!”   “好。”   荀彧的书房与他给人的感觉一致,整洁又清爽,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香气。   不知是否和年幼的高烧有关,阿楚如今嗅觉不大好。平日里影响似乎不大……可是到了荀府,就显得有些明显了。   阿楚在室外时还不觉有异,一到了封闭空间,整个人便受到了汉代熏香的洗礼,荀彧身上的香气与内室所熏的似乎是两种不同的香,只是阿楚对香草了解甚少,只勉强嗅出其中一种是沉香,其他实在是猜不出来了。   两种不同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一轻一重,融合交织又分离,让她有些不适应,阿楚不由皱了皱鼻子。   “女郎,这里请坐吧。”   阿楚点点头。她现在鼻子发痒,有点说不出话来,一边落座,一边又忍不住抬手蹭了蹭鼻尖。   荀彧朝她看了一眼,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一顿,朝向木榻的脚步拐了个弯,走向了窗边。   此时正是日中时刻,还不到两点,太阳正好。暖融融的日光从整齐排列的菱形窗格中洒下来,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被照得干净。   阿楚目不转睛地盯着荀彧,看见他从置物架上取下一把铁制剪刀,缓步走到窗下低矮的木柜边。   柜上铜制雕花的博山香炉正散发着袅袅烟雾,荀彧轻轻掀开炉盖,挽起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那只指节分明的、士族少年的手,握住深色的小剪,驾轻就熟地剪下一段香芯,便又盖上了镂花炉顶。   香炉上方的余烟又飘了些许,很快便淡了,荀彧又低头检查了一遍,确认香的确灭了,才放下剪刀,又坐回对面的榻上。   “多谢荀郎君,”阿楚真心实意地为荀彧的妥帖感到叹服,“您真是是个好人。”   “……”荀彧笑着摇摇头,对这张从天而降的好人卡不做回应,“好了,女郎找彧,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荀彧的确不愧对他远扬在外“伟美有仪容”的名声,相貌属实出众。阿楚一抬眼,看见他大半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之下,整个人都在发光,自己也不由地挺直了腰背,好显得不那么随意。   阿楚开门见山:   “郎君也知道,我是伏家唯一的女儿。阿楚自幼被养在从叔家,乃是因为诞生时天有异象,流言四起。离开帝都,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与家族,不得已而为之。”   荀彧点头。这件事到后来也没有引起太大风浪,但是当年在雒阳的贵族却大都听说过,不知究竟是谁刮起的风,荀爽曾一度猜测是否有人在暗中针对伏氏。   “只是荀郎君或许没有听说,我落地第三日便得了热病,病发一旬不止还未见好。   “离京时又为了避人耳目,只能草草收拾,带着少量物资出发,连煎药的材料都要医工带着部曲、乳母去寻。   “那时抱我的婢女,常常一个人躲在马车里流泪,担忧我过早夭折。   “后来我又听叔父提起过,父亲因送走了我而遭受了很大的非议。   “传言虽起却无实质伤害,因此人们以为他听信流言送我离开,是怯懦怕事,也是对母亲只生女儿而不满,以为父亲难以辨别是非。”   荀彧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讲述。阿楚出生时,他自己也不过七岁,远在颍川,只隐约听说过侄子荀攸是跟着伏家车队回来的,可具体情况,的确是不清楚的。   阿楚见他反应不显,又开口道:   “荀郎君以为,这样的情况,被送离家中是保全了自己吗?在这之后,我家放言送走独女,关于我的传言是逐渐消失了,可伏家苛待嫡女的言论又兴起了,这是保全了家族吗?   “当人们想通过一种方法来保护自己时,就可能有另一种新的方法伤害到他,不是吗?”   阿楚说着,抬眼去看荀彧。   “当一件人为的、可能危害自身的事情发生时,究竟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呢,还是因为有人想要危害自己呢?   “危险是永远不可能规避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去走他人选择的道路,而给他们伤害我们的机会呢?为什么不自己开辟新的路去直面它呢?”   说到最后,语气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了。   如果狼的幼崽从小就被铁链栓住了脚,从来没有被告知铁链之外还有世界,那么他就永远不知道要逃跑,即使束缚消失,也会像家犬一样匍匐在人类脚下。   可她不是旧社会被驯养的幼狼,只会坐以待毙。她是有尖锐獠牙的猛兽,只是暂时寄居在幼崽的身体里。   “——荀郎君觉得呢?”   阿楚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吐出来。她现在有些激动,连手都还微抖着,最后几句话说出来时,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了。   历史上的荀彧,一岁时就被父亲定下了与宦官女儿的婚约,那时候他无法做决定。但是现在呢?   依照历史记载的年龄,光和元年的荀彧已有十五岁,完全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年龄。哪怕对方是东汉末年土生土长的、封建时代下父命为先、将家族利益看得极重的世家子弟,秦楚也愿意试一试,说服他,看到他自己的决定。   士族和宦官的矛盾何其之深啊。这么多年的党锢,让这些士族子弟最先学会的是隐忍蛰伏,难道不可悲吗?   你愿意试一试,像傅公明那样,将“个人”放在“利弊”前,拒绝他吗?   她抬头看向荀彧。   这位被宦官青睐的俊美少年,此刻正安静地坐在榻上,微微低头,垂下了柳叶似的双眼,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颤动,似乎在沉思。   片刻后,荀彧抬起了头。   “我明白女郎的意思。”他轻轻笑了一下,“女郎不愿意接受傅公明的提亲,也是因为不想被动、不希望自己被牵扯进宦官之事吗?”   他没有回答。   阿楚严肃地纠正他:“首先是我不想。其次是,我可以参与,但本可以‘不被动’。”   最重要的是个人意愿,第二重要的是先机——先机被傅公明抢走了,这让她很不满。   “女郎的心性气魄非同寻常。”荀彧叹息似的,注视着眼前只有八岁的女童。他的目光真诚,言辞也恳切,已有了日后为人赞扬的君子风度,“只是彧如今还不能给你答复。如女郎所见,荀氏如今也已没有‘主动’的可能了。”   阿楚张了张嘴:“可……”   荀彧温和地看着她,等着她把话说完。   “……”   她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见她不语,荀彧才淡然开口:“与阿楚不同,彧的眼中没有‘想’与‘不想’。十常侍势大,便是荀氏一族百余人也难以抗衡,彧又怎能儿戏呢。”   明媚的日光透过窗户,照亮整间书房。博山炉的青烟已彻底散去,窗外的鸟啼却依然清脆。   阿楚神色黯淡,她知道荀彧这样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啊,她所接受的现代教育已经完全是另一种体系了,阿楚眼中是没有家族、利益集团的概念存在的,因此无论考虑什么,她始终以个体优先。   可这毕竟是个封建社会,是“株连九族”切实存在的世界,她又怎么能强人所难,要求对方抛弃十多年来建立起的价值观,和她做出相同的选择呢?   就算是高望的女儿,也得听从父亲的命令,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甚至可能鄙夷自己出身的男性啊。   无论是你我,还是另外一位故事主角,都被这个时代所困住了啊。   “不过……”   “不过若是阿楚愿意,也可自来荀府,与彧商谈。彧暂时无法决定自己的事情,但却愿意尽力帮助阿楚,达成目的。”   阿楚愣了一愣,才发现他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 第22章   等告别了荀彧,跟着僮仆走出小院,阿楚才意识到,原来荀爽早就知道她来了。   不过这位当世大儒在得知她与荀彧对谈之后,很体贴地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之后还派了两个家丁过来,询问她可否需要乘荀府的马车回去。   阿楚欣然答应,并委托仆役向荀爽转达谢意,表示下次一定亲自登门答谢慈明先生。   她到现在还有些晕头转向。   今日结识蔡琰,本就是意外之喜。可是蔡琰再有才能,毕竟不是当事人,阿楚若是冒昧拿自己的问题去打扰她,引得蔡家也踏了浑水,受了宦官厌恨,那就是自己的过错了。因此,在解决这一团乱麻的婚事之前,她并没有想过去找蔡琰。   但荀彧不同。她提前下车,特地摸到荀府,本就是希望从荀家人对高望的态度中察觉出点风向痕迹,从而摸清傅公明向伏氏议亲的真正意图。   毕竟如今士族式微,她虽不知道傅氏中人的官衔职位如何,是否与荀氏同样遭了党锢,但可以笃定,傅家与荀家是被立场绑定的利益共同体。   对于深居宫内的宦官高望来说,荀彧就是傅公明的“平价替代”呀。   所以,能遇到荀彧更是一大惊喜。阿楚没有能够说服荀彧直接与自己做同样选择,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荀彧到底是荀彧,自幼接受世家教育,政治目光相当敏锐。雒阳各派的势利错综复杂,他或许已经看出些端倪了。   阿楚不在乎,她现在只想掀了棋盘。她也清楚,荀彧这样的人,大概在心底有更多的谋划,给下承诺绝对不止是因为自己的那几句话。可是不管怎样,他说“可以商谈,尽力相助”,这对她而言,依然是是天降甘霖——   哪怕是少年版本的王佐之才,那也是真的谋士啊!   之后至少不会事事抓瞎了,人生都有了盼头。   复盘了下方才一个多时辰的跌宕起伏,阿楚自认为结局不错,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她现在开心得很,忍不住哼起小曲儿,仗着车厢里就她一个人,又穿着长裙,便不自觉开始拿脚尖有规律地敲击地面。   这下,连回家面对忘记相貌的父母、压根没见过的一堆兄长,都显得不那么令人厌烦啦!   既然已经到了住宅区,那也离伏府不远了。阿楚掀开帘子,瞟了眼倒退的街景,只看到不断掠过的双开大门,也不知道那一扇是自己家的。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才渐渐慢下来。外面有人交谈的声音,阿楚心里明白,这是到家了。   到家了,便有新的事情要做了。   她没等人提醒,自己就快手快脚地下了车,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这座不其侯府邸,就感觉一道身影推开人群,大步跨到她面前:“七娘!”   七娘?   阿楚一愣。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在叫她,有点木木地抬起头。   很快地,一只白皙柔软的、贵妇的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   阳安公主穿着绀紫的曲裾,乌黑的长发盘了椎髻,又插了金质茜色的月季步摇,整个人显露出典型贵族妇女的气度。   大约是没有生育的任务,又不需要抚养孩童,她看上去非常年轻,若不是有深色的衣物压沉了气质,阿楚几乎能叫一声姐姐。   她的确对自己这一世的父母没有什么认同感。   阳安公主蹲下来,与小女儿对视。   当年阿楚诞生,她与伏完顾忌舆朝中论,更担忧宦官对女儿下手——就像如今的高望对傅荀二家——迫不得已,才让人带上府中最好的医工,送这孩子离开。   阿楚当年才几天哪,脸都还皱巴巴的,只有一双眼睛是含翠的,好让人辨认。当年她忧心女儿热病,产后身体还未恢复便执意跟着出城,一定要目送车队走远才安心。没想到一晃就是八年,再见面时,这孩子……   她的眼眶又要含泪了。   阿楚见母亲一副泫然欲泣地模样,吓了一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握住母亲贴在自己脸颊的手,试着安抚她:   “母亲,先回去,我们之后慢慢说。”   刘华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去摸她的脸想,把阿楚脸颊一侧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七娘真的长大了。”   她优雅地将眼角的泪滴拭去,站起身,牵了阿楚,领着她慢慢往家里走。   不其侯食邑三千六百户,又与如今的阳安长公主刘华结了亲,门第可以说是极其显赫了。阿楚一路走过去,看到庭院里除了小桥流水,还栽了粉紫白各色的牡丹,又看到远处立着极高的望楼,用于观敌瞭哨的,便大致感受到自己的家庭条件了。   傅公明向她提亲,也与此有关吗?   阿楚不知道。她现在只是被母亲牵着手,体会着着来自母亲的、柔软而温暖的右手触感。   “母亲,父亲不在吗?”   刘华道:“他今日有要事与在朝官员商议,现在袁次阳府上。”   “袁次阳是谁?”   “袁次阳是太傅,名叫袁隗。”   “太傅是三公啊。他是汝南袁氏的长辈,对不对?”   “七娘聪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如今在位的有司徒袁逢与太傅袁隗。”阳安公主并不在她面前刻意避讳前朝之事。   她似乎不太在乎这年代“妇人不议政”这条规矩,不止自己清楚,也很乐意教给阿楚:   “就像阿楚方才去过的荀氏,都是名门望族,是‘清流’。”   清流与腐败的宦官政权相对,指的是清正廉洁的贤明士大夫。   她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等一等,母亲怎么知道我去了荀氏?”   阿楚记得她还特地与荀氏的家仆叮嘱过,要一量没有特殊标记的、常用的车,也不要和伏府的仆人说起荀氏。   刘华笑了起来。   “七娘身上的气味,是荀府常用的沉香啊。你没有和其他人说,就去造访荀氏,竟然也被荀慈明接待了吗?”   刘华牵着她走进了一间卧室,屏风与桌案、小柜的摆放格局都与自己在东武的类似。阿楚心里惊讶了一下,不由感叹下封建社会大家族里仆人的办事效率。   她熟门熟路地寻了木榻坐下,一边回答母亲的问题:   “我在荀府前遇到了荀彧郎君,才成为他的客人。”   阳安公主似乎有些诧异,不过并没有评价什么。她坐到阿楚对面,提起茶壶,姿态优美地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向阿楚。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   通过一路上短暂的交流,阿楚能感觉到母亲的特殊。她在这世上真正接触的妇人并不多,严格来说只有三个:祖母、吴夫人,以及母亲阳安公主。   阿楚与前两位的交流也并不多,但这不妨碍她从她们的言行中窥探出东汉妇女的典型生活方式:她们可以有自己的个性、也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但这是有限度的。   汉代的母系遗风再盛、妇女地位再高,也是比不过男子的。就像孙坚绝对不会带着吴夫人去捉拿典韦,哪怕吴夫人的马术比五岁的孙策好一万倍。   妇人不议政,但是母亲……阿楚不知道这话是对长公主不适用呢,还是因为,母亲只是单纯地不想遵守?   只是,不管是因为哪一项,对于现在阿楚来说都是好事。   她觉得,此时比起谈论自己在荀府的见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询问。   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问:   “母亲刚才与我说‘清流’派,那就有与之相对的集团了,那些人是宦官吗?”   “如今宦官势大,七娘如此理解也不差。那些阉党啊,”母亲冷笑一声,从桌上端起水杯,轻轻呷了一口,“多少人抱成了团,朝堂下祸国殃民,朝堂上,专挑着反对他们的贤臣下手。”   “宦官们只侍奉皇上吗?”   “皇上啊……不错。他们原先还和太后虚与委蛇,可惜当年窦氏兵败,窦武窦游平将军因此被枭首……如今连太后都被迫迁入南宫云台。”   汉代雒阳的南北两宫间,横亘着一道洛水。历代帝王居所在南北二宫间不断变化,到了灵帝刘宏时,南宫已成为后宫妃嫔的主要居所,而南宫云台,更加是与世隔绝。   阿楚注意到,母亲提到皇帝时,脸上短暂地显露出一丝不屑。   她知道是为什么。东汉的皇帝一向短命,二三十岁就毙命的不在少数,汉桓帝总共也才活了三十几岁想,还没留下子嗣,就去世了。   母亲是桓帝长女,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当年桓帝没有留下子嗣便撒手人寰,太后窦妙又不得宠幸,便与父亲窦武商量,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年幼而愚笨的,正是当今圣上,刘宏。   真正流有天家血脉的公主刘华当然看不上过继来的傀儡刘宏了。   只是刘宏虽然愚笨,但也不是真的蠢到什么都看不出来。窦氏要扶持傀儡皇帝,做掌权外戚,也要看傀儡乐不乐意呀。   于是,喊着“张让是我父,赵忠是我母”,把宦官当亲人的当今圣上,通过宦官把权势渐渐收了些回来。   只是,素有清名的辅政大将军窦武,早就下定决心,要将宦官诛尽。   他与女儿窦妙商议,趁早废除宦官,窦太后却犹豫不决,最终被宦官寻了机会,挟持灵帝,下诏杀了窦武及其亲信。   外戚与宦官的斗争就此落幕,犹豫不决的太后最终也被关入南宫,不得见人。   母亲身为先帝长女,却因为早早嫁人而远离了皇室斗争,如今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结束,宦官、外戚、世家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也只能冷笑一声了。   阿楚听完,满脑子却只有一句话:   这个局面……汉朝是真要完啊。 第23章   母亲又和她聊了一会,见阿楚有瞌睡的模样 ,叮嘱她好好休息,又唤来几个婢女耳提面命,说务必照顾好娘子,才放下茶盏,站起身准备离开。   阿楚拉住阳安公主的衣摆,抬头望向她。   “母亲,我会嫁给傅公明吗?”   阿楚在心里补上后半句,你们想不想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嫁的。   刘华摸了摸她温暖的小手,微笑了。她轻声说:   “不会的。   ……无论他人怎么看,你父亲如何考虑,阿楚是我唯一的女儿,我都是不会应的。”   她第一次没有叫“七娘”,而是直接叫了阿楚名字。   阿楚一怔,半晌方道:“……谢谢母亲。”   她是单方面和这世界的母亲不熟,可刘华却真心将她视作女儿。刘华无条件的温柔好意让她有些无所适从,阿楚最后只能闭上嘴,目送着母亲拉上门,从走廊远去。   送走了母亲,阿楚想了想那铺天盖地的信息量,又觉得不困了,命人取了纸笔,一骨碌爬起来,扑到案几上,拿她熟悉的简体方块字写写画画。   她现在已经对雒阳的局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第一,雒阳三方势利角逐,分别为士族、宦官、外戚。   第二,阉党势大,多次发起党锢之祸,在官场排挤士族,两方间有深仇大恨。   第三,外戚已垮,曾经与士族联手除宦,失败。因为窦太后的犹豫,外戚窦氏一蹶不振,士族也受到第二次党锢的摧残。   伏氏本也算是士族一派,但由于母亲刘华是如今的阳安长公主,父亲伏完又不轻易表露立场,因此伏家处境才算安全。   十常侍之一的高望想将女儿许给士族,这又是什么信号呢?难道是宦官希望借助士族的力量,提高自己的声望?   傅公明拒绝了高望,转头与伏家议亲,看起来反复无常,拒绝宦官倒是好说,清流们一向如此。可找上伏家。难道……?   阿楚心里一惊,不由坐直了身体。   她晃了晃脑袋,咬住了下唇。从立场来说,有比伏家更倾向士族、拒绝宦官的家族,从相性来说,更有众多女儿适龄的世家。可是傅公明……   ……他想拉伏家下水?!   她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眼下没有人可以商议,她心里实在没底。   阿楚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这些政客的想法九曲十八弯,太深不可测了些,连忙提起笔,给荀彧写了封短信,提前告知他今明两日或许登门拜访。   阿楚把竹简卷起,交给了僮仆,派他立刻送去荀府,不要耽搁。   阿楚一边抓着毛笔,不太熟练地写字,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   荀彧呀荀彧,未来的曹魏首席谋士,给我一点头绪吧,让这件事情轻易揭过,千万不要让人为难啊。   幸好,阿楚寄出去的信,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她家与荀家也就隔了两条街,送个信也就是一来一回的事情,同城快递都算不上,顶多是送个外卖的工夫。   她刚刚用完晚饭,房间里点了几盏油灯,阿楚就铺开荀彧的竹简,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   她自己的信很简洁,写了一两行,简单告知了下自己已经大致明白了雒阳局势,但是有些细节还不太清楚,不方便麻烦家里长辈,所以想去问问荀郎君。   想了想,最后还添上了一个小小的流泪小人的表情,不过她和东汉人之间隔了两千多年的代沟,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   荀彧则很认真地给了她回复:   我知道女郎的处境艰辛,希望你保重。   我最近都很空闲,你可以随时来,告知荀府家丁就好。   你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很爱子女的家长,他们应该会仔细考虑这件事,无论是私下还是表面。因此你不用太劳神费心,初回雒阳,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另外:你信最后的图案是什么意思呢?是暗号吗?   读书人写信文绉绉的,她瞪眼看了半天才翻译出这么个意思。   阿楚在心里感慨:荀彧真是个好心的孩子,这时候还不忘宽慰她两句,分明他此时的立场更加艰难啊。   不管怎么说,有了荀彧提供的场外援助,这件事看起来就没有她一个人面对时可怖了。   阿楚现在觉得有底气了不少,决定放下竹简,宽衣睡觉去了,只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再去拜访一次荀彧。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阿楚也不知道了。反正,她醒来穿完衣服、洗漱结束、将一切整理妥当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坐在客厅里讨论起来了。   阿楚年纪小,脚步声也轻,仗着这个,也就先没有进门,藏在门外听了两句。   伏完:“……因傅氏的缘故,最近常侍在朝廷上愈发针对起我了,陛下如今常回避我,不知那些阉人说了什么。”   “只是因为傅公明?我看不见得吧。”刘华的语气比在她面前有攻击性多了。   伏完也习惯了正妻这样的性格,否则按理来说,是不会给后宅妇人讲前堂政事的。   伏完答:“我明白。先前陛下准备卖官弼爵,我劝说许久也没有用,大概那时候起,张让那些人就盯上我家了。”   刘华道:“你再仔细想想。   当年党锢,荀家本是要迁回颍川的,你上奏求情要留下荀爽,说他治学精妙,有大能,当时张让那几个畜生说什么了?   说你‘埋下祸端’,是把危险的种子留在陛下身边。还好当时陛下没听他们的,否则……哼。”她说着,又讥讽地笑了一声。   阿楚听明白了。原来现在的荀爽荀彧、当年的荀攸,能留在雒阳,是托了父亲的福啊。难怪荀爽与他关系亲近,连带着荀彧都愿意带她进家门做客。   四下无人,想来是因为父母要商谈大事,特地屏退了下人。不过阿楚是新到家的,他们大概漏了她,这正好是个听取情报的好机会。   她不由地屏住呼吸,又仔细听起来:   刘华:“傅家人性格刚烈,遭受党锢后举家迁回汝南治经著书,姓高的还妄想和他们结亲…   …傅氏不为官,拿不到好处,还被宦官吸了血,自己名声扫地,成全一个阉人,怎么可能有这等好事?”   伏完:“阿华说得在理。他转而寻了在雒阳的荀氏,也算得上是勉强妥协了。”   “不过把利益稍放出去点,这种妥协谁在乎呢。若非他以权势压人,荀家累世高风,怎么可能答应这种货色?”   “是了,昨日我在次阳府上,也听他们谈论此事。然而荀望明不像慈明,他素来畏惧宦官,或许真的会出卖儿子也说不定。”   “荀家郎君倒也可怜。只怪那阉党……”   阿楚听得连连点头。   哇,母亲好厉害。   阿楚单知道高望卖女的背后离不开政治,却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利益牵扯,荀彧被排在傅公明之后,成为高望养女夫婿的第二人选,也未必是因为荀彧的美名不如他。   如此看来,宦官的确不算聪明啊,这样的事情,阿楚一听都能懂,天下那么多聪明人,又怎么会不看透他们呢?   阿楚想着,不由摇头:宦官宦官,久居深宫,政治能力比起世家,还是差了点。   “谁?”   “……”   阿楚默默看了眼脚尖。太激动了,一不小心蹭了下地面,这下看来是藏不住了。   她从门外慢吞吞地走进客厅,对着父母行了礼,叫:“父亲,母亲。”   刘华一见是她,脸色立刻温柔了,“是七娘啊,”她一抬手,似乎也不在乎阿楚偷听的事情了,指指桌上那盘没动过的绿豆糕,招呼她过来,“还没用朝食吧,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阿楚老实道:“谢谢母亲。”   刚才没能够听到他们谈论对傅伏二家婚事的看法,阿楚还是有些遗憾的。母亲虽然告知她“不会应的”,自己也曾从叔父口中得知父母的大致意向,可别人口中一个轻飘飘的结果怎么够呢?毕竟不如她自己梳理了背后的利益关系、弄明白来得让人安心。   伏完似乎不太擅长交流,沉默地看着她走进来,等刘华说完好一会儿,才盯着她,慢慢开口道:   “七娘……阿楚,多年不见,真是长大了。”   阿楚无语了。那可不是么,上一次见面还是刚出生呢,现在都会说话走路一个人吃饭了,还被年龄大了自己一倍的男人提了亲,真是了不起啊。   母亲算准了日子等在门前,他倒是第二日才来了,她可不稀罕。   她又不好把想法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只好不阴不阳地回道:“还要多谢父亲。”   刘华有点嗔怪地看了眼阿楚,倒是没有开口打断她,更没说什么来挽回局面。想来独女当年被送走,她心里未必没有气。   伏完估计也知道愧疚,看了眼被阳安公主半搂在怀里的阿楚,若无其事地收声了。   阿楚靠在母亲身边,又在父母的注视下自顾自吃了两块绿豆糕,感觉不那么饿了,才擦了擦手,告知他们今日的安排:   “母亲,父亲,我准备稍后去荀府,拜访荀彧郎君。”   刘华抽出手帕,拉过阿楚,替她拂了嘴边碎屑,一边说:   “好。昨日你在荀府,也未执贽。一会儿让人给你准备好了,你将见面礼带给荀小郎君,不要失了礼数。”   伏完看着她,欲言又止。   无论是父母还是阿楚,都知道此时最要紧的事,其实是傅家的提亲。无论傅氏是否有拉伏氏进来的心,此时的伏家,的确已身处局中了。   阿楚与荀彧作为事件中心者,从昨日回京到今日,已见了两次面,让人很难不产生些联想。   只是两人毕竟年幼,尤其阿楚如今才八岁,还不到父亲腰高,又是从徐州回来的,对雒阳局势未必清楚,因此才没什么人特地关注。   “父亲怎么了?”   伏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无事,七娘去吧。” 第24章   荀府。   书房中的博山炉点起袅袅青烟,桌上小釜烧着热茶,切片的小枣安静漂浮在茶面上。   “阿彧今日也约了人吗?”   荀彧放下竹简,点了点头:“是伏家女郎。”   “伏家的姑娘啊……当年阿攸也见过。那时他回乡吊丧,乘的正是伏家送女儿回家的车。”   骤然听到侄子的名字,荀彧不由一顿,睫毛一颤,他接上五叔的话:“伏家女郎有才略,与叔父所说的,阳安长公主肖似。”   当年荀爽能免于党锢而留在雒阳,除了伏完以外,也少不了刘华的周旋。   “看来,昨日伏楚与你谈了不少?”   荀彧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早闻伏家女早慧,彧昨日见过了,才知道传言也是有道理的。   叔父说阳安长公主视野不同寻常,我见伏家娘子也如此。”   荀爽没有多问他,只是微笑了:“伏伯敬夫妇二人都是胸有丘壑的。”他说着,又不知想起什么,幽幽叹了口气,“这么些年了,最似他二人的,居然是家中幼女啊。”   ……   归家前,阿楚其实是仔细考虑过自己的六位兄长的。   母亲虽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也是正妻,但多年来只诞下她一个女儿,再考虑到封建社会对于“香火”的重视程度……谁知道这几个早出生的兄长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呢。   这点担忧在阿楚见到三哥后就烟消云散了。   据府中下人所说,伏家两位大公子如今已加了冠,先后举了孝廉,被外派去做官了。剩下几个年纪都不大,还在读书,轻易是不外出的,唯独这位三哥伏均,去年刚及冠,孝廉一直是没举上的,自己也没有什么大成就,整日只知道往袁府跑。   “去袁府”说得有些太宽泛,阿楚详细问了才知道,这位兄长原来是去见袁公路的——对,就是那位一手好牌打得比稀烂还烂、沾了他庶兄光才在史书上被人注意到的、拿了玉玺就早早称帝的袁逢嫡次子,袁术。   而她三哥……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人看起来也正常,只是没什么主见,横看竖看,也只能看出一个“庸”字。   一个平庸的人,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阿楚去见荀彧时,也是被这个“庸人”三哥伏均截下的。   伏均眉眼和伏完有四分相似,如果非要说,勉强也可称句眉清目俊,只是体态不佳,常常含胸,大部分时候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其实看上去并不太像贵族子弟。   阿楚一度以为他年幼时遭受过什么苛待,问过婢女,又似乎没有这样的事情。伏均这样的表现,好像只是单纯因为他自己资质不行、又没有胆气罢了。   伏均拦下她,姿态不坚决、声音也不是很大:“小妹,等一下。”   阿楚不明所以:“啊?”   伏均眼睛闪了闪,看向她:“要不要、和我去袁府做客?”   阿楚看他,发现伏均的眼睛没有表露出任何想法,好像就是“本该如此”而已。   阿楚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坐上了他的马车。   她不是怜悯伏均。这位三兄表现得再可怜,毕竟也是成年男性了,有手有脚不止、还有门第加持,再普通,那也是相对于过度营销的士族子女来说。站在平民的立场,伏均这样的处境,是多少人做梦也求不来的呀。   这样的人,何须她一个八岁的、前途渺茫的女童来心疼?   最重要的是,阿楚相信,伏均发出这样的邀请,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因为袁家有人想见她。   至于是谁嘛……虽说下人们传伏均“动辄去见袁公路”,不过袁家亦有其他公子,伏均其实是给他们当小弟也说不准呢?   去见荀彧的日程表还可以往后排一排,阿楚觉得,她未踏足过的袁府一定会给她不少信息。毕竟,傅氏与袁氏同为汝南世家,这两家的孩子,应当会有交集。   傅公明啊傅公明,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呢?   阿楚一路想着,便来到了袁府门前。   马车还没停稳,她掀起帘子,正好看见有一青年男子从袁府内门走出来。   他步子很稳,阿楚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姿态,还是在江东的孙坚身上。   可比起孙坚,这男人身上似乎又多了些……贵族,或者高门大户的感觉?   似乎也不算。   因为他穿的是布衣,且身上并没有什么表明身份的配饰,而真正的贵族风度更像是是荀彧那样,从细节表露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男人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平心而论,比起她见过的大部分人,这个一身布衣却佩着剑的男人,并不算好看。他身量不高,皮肤略黑,相貌只能用“稀松平常”来形容,唯独一双眼睛格外锐利。   阿楚觉得他与别人都不同,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很难形容。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这男子对阿楚露出一个弧度很小的笑容,却刻意不看她似的,就这样扶着腰上的佩剑,自顾自地离开了。   阿楚的眼睛黏在他身上,移不开视线。   看着他步伐稳健,昂首阔步地走出了视野范围之内,她终于忍不住问了:   “阿兄,他是谁?”   伏均也掀起车帘向外望了眼。   不过他很快收回目光,不太在意地回答:   “哦,那是太尉曹嵩之子,曹操曹孟德。他与袁本初——哦,就是袁绍——要好,刚因为妹夫被免了官,许是来找袁本初帮忙的。”   阿楚:“……”我去,曹操孟德。   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来雒阳才两天,又是蔡琰又是荀彧,现在又来了个曹操,尽遇到这些厉害人物。   阿楚抻着脖子又远远看了眼他离去的方向,不知道该说什么。   唉。后人都看到你挥斥方遒,没想到我遇见你时,你还挺落魄的,饭碗都没了。   站在两千年之后看你,你只是历史的符号;站在你的时代看你,才发现你是活生生的人啊。   历史啊历史,残忍的历史。   “阿楚,怎么了?”伏均有些疑惑地看她。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和别人有些不同。”阿楚含糊应付了两句,放下帘子,“我们走吧,阿兄。”   还是先不要感怀了,大事压身呢。   伏均显然对袁家已经很熟悉了,下了车,一路甚至没有需要僮仆引路,便带着阿楚绕了几绕,踏进了袁术的书房。   “元才来了?快进吧。”袁术掀了掀眼皮,见是伏均,立刻从榻上坐起身:“这就是你家七娘?”   伏均表字元才,袁术这样称呼,想必是非常熟悉他了。   阿楚一边想,一边又被袁术这身全是暗纹的鹅黄色绫罗给晃晕了眼睛,被这离奇的审美惊得无言以对,缓了缓才走上前,对着袁术一拱手:“袁公子安好。”   袁术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了声:“伏七娘安好,请坐吧。”却并不向阿楚回礼,只是略一颔首。   阿楚不说话,她拳头硬了。   袁术看起来比伏均略小一些,大概也是加冠不久的年龄,只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点居高临下的傲慢。   伏均自然地落座,似乎已经习惯了袁术的倨傲,阿楚便也只好坐下。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伏家亦是功臣世家,世代与皇室有亲,论门第之显赫,他们未必能分出个高下。   她简直不想拿正眼去看袁公路。   这人的房间堪称富丽堂皇,角落里架着的宝剑上还镶嵌硕大闪亮的赤色宝石,地面甚至上铺了手织的地毯——这一切的一切,衬着袁术那张白皙但刻薄的脸,让这个高曼骄横的青年男性看上去像一个白痴。   真的是白痴啊。伐董之后得罪了一票人,守着淮南直接称帝,最后被打得亲妈都不认识了。   阿楚又扫了眼暗袁术,只从他的表情上读出了隐隐约约的轻蔑,是针对她的——或者说,是针对她和伏均的。   她相信,如果坐在袁术面前的,不是这个软弱平庸的伏均,而是已经为官的大哥或二哥,袁术绝不会连礼也不回便招呼他坐下;就像如果阿楚不是个年幼的女孩,而是一个即将成年的男性,袁术也不会如此傲慢地对待她。   她觉得这个时代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令人作呕。阿妙一家三个女孩儿的不幸、母亲有那样的政治目光也只能眼看着旁支的男孩登基、阿楚自己的门第同样高贵,却只能被忽略。   哪怕她现在动一动手指,袁术立刻能灰飞烟灭,这个时代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是没关系,我现在改变不了,不代表永远会这样。   她有更远大的志向。   大约是顾忌她在场,袁术聊的话题都算安全,谈来谈去也就是世家常聊的那些内容:   “赵忠的堂叔在雒阳内抢了哪家的铺子”啦,“弘农杨氏家的小孩才三岁就很懂经史”啦,总而言之是些不咸不淡的内容。   阿楚听了好一阵子,还是没听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伏均要带她来了。依着这位三哥的性子,肯定不会去主动招惹麻烦的,那他带自己来袁府,难道只是因为袁术想看一看她长什么样?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袁术的话题终于扯回到阿楚想听的了,他聊到了汝南的世家:   “哼,当年窦游平将军想诛宦官,傅临举家响应…如今失败后迁回汝南,无人被杀也算是万幸。如今被高望看中了,他们竟也有胆拒绝——伏家七娘,你好运哪。”   阿楚本来听得津津有味,脑子里飞快地梳理着他们的关系:哦,原来傅家是遭受了党锢的窦武残党,曾经站的是外戚……啊?喊我做什么?   袁术在那里阴阳怪气她,伏均却只作没听见。   阿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皱起了眉,有点难以置信:“袁公子什么意思?”   袁术又笑了一声:“我为七娘高兴呢,傅公明越是性烈,七娘也就越风光,不是吗?”   哦,这是“你必嫁给傅公明,沾他光”的意思了。   “……毕竟是从琅琊回来的姑娘。”袁术又慢悠悠地添了一句。   啊,在这之下,还有“和宦官抢人”、“你在琅琊长大也算高攀他”等等等等的歧视意味。   阿楚眉毛一跳。她有点生气了。   袁术对她有意见,阿楚这是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他羞辱自己,究竟是因为自己是伏家唯一的嫡子女,害怕她继承家业、伏均不能给自己提供助力呢,还是因为她家中长辈的缘故呢?   这些问题就太深了,阿楚觉得没什么思考的必要。   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经走到了袁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自大的贵族青年。   她伸出了右手。   伏均脸色已经变了,他在阿楚身后喊:   “七娘!”   袁术尚且不明白阿楚想要做什么,他微微昂起头,眼角还有未尽的笑纹,看戏似的对着阿楚一笑。   阿楚也笑了,她的手动了一动。   ——然后,“啪”的一声。   响亮的耳光甩在袁术脸上。   “伏楚比傅公明还性烈呢,”她冷笑一声,“只是袁公子不知道罢了。” 第25章   小学生犯了事请家长, 古往今来都适用。   伏完是大忙人,可刘华不是啊。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身份高贵、性格也强势些, 因此出入并不像大部分后宅女人那般受到限制。   刘华到袁府时, 并没有多看一眼阿楚身后的伏均。袁术抱着臂冷哼,立刻被袁家兄长以眼神制止。   刘华皱起眉:“七娘, 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楚看了眼伏均, 见他依然低头不语,便直接将前因后果如实答了。刘华听她从“和三兄进了袁公路书房”讲起, 听到袁术那几句嘲讽,脸色越来越冷。   阿楚最后总结:“……我觉得自己遭受了怠慢, 所以打了袁公路。”   刘华在伏均与袁家三子的注视下, 缓慢地点了点头,走向表情难看的袁基。   汝南袁氏的两位长辈也是忙人,管不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既然如此, 就得由长子代劳了——“长兄如父”,这是封建社会的规矩。   袁术本就骄傲自大,看见不顺眼的就刁难两句, 也不是稀奇事。只是绝大多数人都只会忍一时风平浪静, 因此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其实袁术也觉得奇怪。   他看在阿楚是伏氏女儿的份上, 还算收敛了点。男人聊一聊女子婚事、称赞一下她未来夫婿,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算他语气不算那么好吧,也不至于直接被打——还是被这么个女孩打吧?   这下可太不好看了。   袁术对阿楚非常不满。可他家兄弟几个呢,其实对这件事也没怎么上心。   袁绍因为是婢女所生,早被他狗眼看人低的态度欺压得心烦, 自然乐得看袁术倒霉;   亲哥袁基倒算得上厚道, 委婉劝解了两句, 发现先开口不尊重人家的的确是袁术,再看看阳安长公主的脸色,也就不太反驳了。   长公主都出面护女儿了,袁府哪能不给面子呢?   于是,阿楚就这样被母亲领着离开了。   她心里有气,跟在刘华身后时,还可惜自己没多给袁术几巴掌,让他做个人吧。   阿楚也不知道伏均如何了,或许自行归家了吧。她现在也不太在乎了——这位三兄带着她来硬受闲气,却懦弱得只会低头,这让阿楚对他的观感已跌到谷底。   唉,果真没用。   阳安长公主倚靠在马车的枕头上,待到车行了好一段路,才开始细细询问阿楚:   “此番前往袁府,是伏均带你来的吗?”   “对的,是他。”   “呵,”刘华笑了一声,语气冷下来,“不堪用的东西。”   阿楚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她自己更恶心袁术。但还不等她仔细思索起伏均的问题,刘华已经放缓了语气,问她:   “七娘生气,真的只是因为袁术不守礼节、出言不逊吗?”   阿楚想,母亲果然知道。   可是阿楚对于女性的观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知道不能以她价值观里的那套思想为说辞,让袁术受罚。   但她现在已经出了袁府,对面坐着的又是格外有想法的母亲……阿楚最终还是没有忍耐,直截了当地开口:   “袁公路看我不起,以为我在琅琊长大,待我态度傲慢,这只是是一点;”她说着,望了眼母亲。   见刘华点点头,露出鼓励的表情,阿楚继续道,“但我更愤怒他视我为傅公明之附庸。”   刘华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阿楚的眼睛眨也不眨:   “傅公明向我提亲,哪怕我家还没有给他答复,我便已经成了人们眼中的物件,象征的只有傅公明的眼光和伏家付出的代价。   “我诞生时天空的霞光,抬高的是物件的身价;   我在东武作过的文章,读过的书简,增加的是售出的价格;   我是母亲的独女,嫡出的身份,增添的是伏家买卖的筹码;   我的容貌是被端详品味的,我的性格是被挑剔评判的;   我的名不重要,旁人只要知道我的姓氏;   我的才能不重要,大家只需听说我是世家出身;   我的意愿不重要,人们已经能看到我的结局。   ——是这样吗,母亲?”   刘华惊道:“阿楚!”   阿楚唰地一声站起来,她没有话说到一半就闭嘴的习惯。她牢牢地注视着母亲闪烁的双眼,冷静得堪称反常:   “母亲也是和我一样的女子,今上无德无能,连血脉都稀薄得可怜,却被扶持上位,登基后成为至尊之人,那时候,母亲想的是什么?”   刘华听到这大逆不道、贬斥天子的话,手一抖,茶盏里的水洒了出来。她呵斥:“快收声!”   阿楚不管。她一字一句地继续:   “母亲被当做物品给了父亲,地位再高也不能上朝堂,在后宅中讨论政事,或许还被他人说三道四,那时候,母亲想的是什么?   “……母亲唯一的女儿被视为物品,被兄长友人评头论足,还要家中长辈调停,这时候,母亲想的是什么?”   阿楚看出来母亲不寻常:她出身尊贵、性格强硬,听得懂政治、更愿意谈论政治。这样的女子,与世俗推崇的典型是截然不同的。   正是因为她有所不同,所以有些话才能够说给她听。   刘华听完她毫无停顿的将这番话说完,几乎发不出声音。   八岁女孩说话还有些缺乏体系,但她很聪明地回避掉那些理论问题,更多时候实在动之以情。   阿楚说的这些问题,长公主殿下难道没有想过吗?   她在很多时候都曾经幻想过,“假如我不是女子呢?”这想法从年幼时便伴随着她,一直到她及笄、离开皇宫,嫁作人妇,再成为人母,等到她眼睁睁地看着太后杀了曾经最受宠的贵人田圣,外戚推了旁支里年幼的刘宏上位称帝,这荒唐的想法才渐渐消失。   可是八年后,她那个已经有了想法的女儿,又一次提起了它。   只是阿楚说得更加直白:   “母亲,如果我想被当做‘人’来看待呢?   ——我能够在身为女子的同时,不被衡量价格地、像男子一样活着吗?”   “……”   少女时期的宫廷生活在她脑中走马观花地掠过。刘华渐渐冷静下来,轻轻地摇头,安抚着女儿坐下。   “这还为时过早了,阿楚。”她不再使用“七娘”这个称呼,试着以一种更平等的姿态面对小女儿。   刘华的声音压了一压,在安静的车厢内依然能听得很清晰:   “我明白阿楚的志向了。   “我保证,”她的神色很郑重,“阿楚不愿意,母亲便不会让你出嫁。”   阿楚望着她:“还有呢?”   刘华的嘴角微微一弯,她看得很清楚:   “小滑头。这么早就开始想着拉拢你母亲了?   好,那我就再向阿楚承诺——无论你以后有怎样的志向,我都说服你父亲,放你出去。”   阿楚轻轻抽了口气,她握住了母亲的手。   这承诺的意义太大了。   这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如果她想以女子的身份行走,就必须获得足够的支持。   刘华的“为时过早”或许是说她自己,或许是说其她女人,但……现在来看,是不包括阿楚的。   长公主的庇护究竟能支撑她走到哪一步呢?阿楚不清楚,但她愿意相信,至少现在,她能够安稳地向自己想要的道路前行。   “——不过,”刘华又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阿楚随之瞪大了眼睛。那只食指移到了阿楚头顶,变成一只妇人的,温暖的手。   刘华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不过,如今与傅家的事情,母亲不能完全告知你。   但阿楚若想去找荀家郎君,我也不会阻拦。”   “……我明白的,母亲!”   刘华看着她难掩兴奋的目光,不知怎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   “当年你叔父与信来,说阿楚有非同小可的抱负,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看来,阿楚果真……”   阿楚止住母亲之后的话:   “我没有,母亲。阿楚只是觉得,‘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   “对不住,让荀郎君久等了。”   荀彧摇摇头。他和秦楚没有约定具体时间,并不存在什么等与不等的。   阿楚是被母亲的马车送过来的,阳安长公主还特地替阿楚补上了见面礼,投荀氏所好,带了不少典籍与香料,连荀爽都被惊动了,赶忙从书房起了身,去见长公主。   阿楚来得的确匆忙,荀彧没有预料,房间里的香也还熏着。不过这一回,香炉被安置在木榻旁的矮柜上,旁边还放着小剪。   阿楚第二次来,还是不太习惯,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鼻头。   她看了眼荀彧将伸未伸的手,又看到一边的矮柜,大概猜出这位礼貌的少年想做什么了:   “荀郎君在自己的书房,可以不用顾虑我。”   她的嗅觉不灵,在室内待上一阵子就习惯了,没有特地为她剪香的必要。   不想荀彧错会了她的意,闻言轻轻颔首,把小铜炉抱到书案上,握起剪刀,低头剪起香头来。   荀彧道:“女郎请稍等,一会便好。”   “……”阿楚无言地看了眼他白净的手指,不知怎么地想起自己给袁术的那一巴掌。   袁公路,你看到了吗。   人比人啊。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看着荀彧快剪完了,便直接开口:   “昨日与荀郎君信中也提到了,我归家到现在,听了些雒阳传闻。今日去了袁周阳的司空府,听袁……袁家的人说了些未曾听过的内容,略有了些头绪。   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我不明白,所以想请郎君来为我解惑。”   “彧明白了,女郎请讲吧。”   “等一下——阿楚的问题不多,只有三个,但未必都是人们有勇气谈论的话题。即使这样,郎君也愿意回答吗?”   荀彧脸上惯有的谦和不见了,他蹙起眉,眼底唇边却含着点笑,有点无奈的模样:   “女郎既然都引了彧作答,如今又何必问这些问题呢?”   他倒是看得明白。   阿楚露出狡黠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体贴地为荀彧打了个不痛不痒的补丁,意思意思:   “好吧。那我提问时,荀郎君回答我‘是’或者‘否’就好。”   “好,女郎请问吧。”   “第一,汝南傅氏受党锢之祸极重,是因为他家还是当年诛宦失败的外戚,窦氏的余党吗?”   荀彧一怔,没想到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与已经消失多年的窦氏相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是。”   “第二,我家立场模糊,但这一年有变动的端倪?”   “……彧不在庙堂,不好回答。”   其实阿楚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最后,她声音清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自己的猜测:   “傅氏想与我家结亲,和窦氏——不,和‘反宦’有关系吗?”   少年谋士纤长的睫毛猛然一颤。   他微微抬头,视线不闪不避地指向了眼前那张稚嫩的女孩的脸。   “或许……有。”他说。 第26章   阿楚迄今为止在政治上表现出的敏锐, 多赖于她“后人”的身份。   因为站在千年后看这个世界,才知道宦官、外戚、士族的摩擦;因为站在千年后,才敢给无能人难堪而亲近可信者。   因此,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表现得甚至不如阿楚。在这些人看来, 很多情况下,外戚与清流是一体的。   就像窦氏与傅氏。   这点从时人称窦武与刘淑、陈蕃为“东汉三君”就可以看出。   在窦武长女成为窦太后、窦氏跻身为外戚之前, 他们与其他士族是相同的立场, 因此才能轻易获得傅氏与陈氏等世家的支持。   当年窦武与陈蕃等士族商议翦除宦官,宦官亦有所察。   在窦太后摇摆不定之际, 他们先下手为强,通过皇帝刘宏之手, 将事件主要参与者尽数诛杀, 余下相关人皆受党锢,罢免之后赶回家乡。   后世认为,“党锢之祸”排挤清廉官员, 使宦官为祸乡里,可以说是激起民怨的最大原因。   天下士人皆受其害,单单是阿楚知道的, 就有荀氏与傅氏两家, 更不用提那些她接触不到的家族了。   就说傅公明, 当年的辅政大将军窦武与太傅陈蕃意欲拔除宦官, 启用天下名士,汝南傅氏亦在此列。   之后事败,在朝为官的傅氏长辈一样下狱问斩,就像大多数世家一样, 傅氏一蹶不振。   只是, 阿楚没有想到, 辛亥政变后这么多年,傅氏居然还不忘此事,哪怕宦官集团早已交替一届,他们还是抓住了高望议亲这件小事,想借此把中立的伏氏也拉下水。   ——下手真是快狠准。   当时与荀彧梳理此事背后的关系,他曾随口一提,说傅氏在这件事上的作风相当眼熟,与自己在颍川的某位友人类似。   阿楚还想再问,荀彧又摇头了:傅氏是汝南贵族,和颍川寒士的确有些距离。   阿楚脑中立刻跳出来两个名字。   话又说回来。正如阿楚父母谈话中提及的:今岁四月,天子宦官议定卖官弼爵以饱私囊,伏完身为侍中,极力劝阻不成,反遭宦官反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伏氏坚持的中立更显得摇摇欲坠——荀爽虽未有大错,却在党锢祸起时准备弃官而逃,伏完相留才辞官居于雒阳;又有伏完反对卖官,痛惜皇帝被拥蔽在后,宦官当然更加不满。   显然,傅公明也看出了这一点。   阿楚已经完全意识到了,傅公明是想借着自己伏氏嫡女的身份,以议婚为契机,推她家入火坑。   傅公明严拒高望之后,立刻大张旗鼓地提亲于伏氏女儿,哪怕对方只是总角幼女也不在乎,目的也不过就是推波助澜,让宦官加倍记恨伏完,逼着伏氏放弃中立,站到清流士人的队伍中去。   即使伏完所娶的是阳安大长公主,理应亲皇也没关系。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皇帝刘宏,乃是窦氏从旁系挑选的宗亲,与先帝、长公主并无血缘关系,他们关系生疏,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傅公明倒是打得好算盘:伏完若是接受,那再好不过,沾着伏氏的光,傅家自可再起;更大的可能是不接受,但那也没有关系,宦官对伏氏已生出不满,就算此时没有表现出来,日后是否会被陷害也未可知。   只要入了局,哪能再轻松脱身了?   无论如何,搭上了与皇室有亲的伏家,一切就都好说了。   阿楚是这样猜测的。   但是,荀彧对傅氏想法的揣测似乎和她有些分歧,可当阿楚问起时,他又不明说,只告诉她再等一等。荀彧和她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你家长辈大约已有想法了。   荀彧说得没错,父母的确有了行动。   母亲带她来了皇宫。   阿楚今天换了正式的大袖袍服,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穿梭在南宫花园中。   花园里栽了不少槐树与梓树,春季树叶还泛着嫩绿,阿楚一路走一路看,不禁想起自己一路前往雒阳时看到的萧条景象。   朱门酒肉,路旁寒骨。   阿楚早就看出来,阳安长公主私下里也看不太上刘宏,不过毕竟是皇宫出来的女人,她掩饰得极好,即便是已经知道真相的阿楚,也挑不出错来。   昨日母亲派人向黄门递了帖子,说许久未见天子,心中思念,今日便带了阿楚,来拜见皇帝了。   卖官之事一出,各地已有了声响,刘宏如今忙着建他那用于享乐的西园,对这位便宜长公主姐姐也少了点耐心,不到一会儿,便显露出腻烦来。   尽管后世对他的评价极其糟糕,一个有本事借着宦官掰倒外戚的皇帝,多少还是有些自己想法的。   只不过窦氏垮台后,刘宏的心思就全然不在为君治国了,或者研究水利,或者吟诗作赋,但更多的时候是思考如何充盈私库,满足私欲,其他事嘛,一概不放在心上了。   十常侍手下的小黄门遍布宫内,可以说四处都是眼线,刘华暗中思忖,究竟是没有提及高望养女的亲事,不轻不重地带了句阿楚,说家中已收到傅氏来信,一时难以应对。   刘宏没有注意到长姊的试探,只是瞥了眼阿楚,赞了句容貌妍丽,傅家有福了,便收回目光。   阿楚露出假笑,微微低头,装出一副含羞的模样,其实心里恼火得很,对这把女人当商品、容貌当附加值的封建社会彻底无语了。   真晦气。他如果是袁术,现在早就站在原地哭了。   阳安长公主则是真心实意地微笑了,她意识到:高望的事情,刘宏是不在意的。   想来也不稀奇,阉人到底是阉人,收了养女还想嫁人已经是稀奇了,难不成还想要皇帝的支持?张让赵忠这等头号马屁精也还有可能,其余的人,不如收收心,安心当个奴才吧。   这事往小了说,是他不关心宦官子女的亲事,说大了,那就是天子没闲心事事关照阉党。   刘华于是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又聊到正在建设的西园,间或提及一两句南宫之事。消磨了好一阵,刘宏终于耐不住了,一挥手:   “皇姊若是想去西园或者南宫,尽可自便,宫里随便找个黄门,让他带路就是。朕还有事,先走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呢。   刘华当然不会去他那民脂民膏堆出来的西园。她牵着阿楚的手,带她去了南宫。   长公主为了人妇,依旧是长公主。刘宏前脚下了逐客令,她后脚就笑容得体地退出去,又屏退了试图跟上的小黄门,神色自若地带着阿楚进了南宫正门。   北宫为皇帝居所,南宫则是后宫妃嫔的住处,刘华年幼时在此生活成长,对这里不可谓不熟悉。她牵着女儿,步态优雅,走的却是僻静无人的小路——偌大的雒阳南宫,对她而言是闭着眼都能寻到路的旧居。   走了许久,刘华小心地为女儿拨开灌木丛与槐树叶,迈开脚跨进去,在一片空寂中,终于看到那座隐匿在树荫下的高大建筑。   窦太后就被囚在南宫云台。   她被锁在这里太久了。久到连关住她的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的存在。   家族几乎分崩离析,父兄早被枭首,母亲亦被流放越南,刘宏顾念她的“扶立之恩”,将这女人囚于南宫,也算是优待了。   可是,她曾经又是什么样的呢?   窦妙也是名门官宦家的女儿,自小受尽宠爱,出身显赫,与大多数贵女无二。这位容貌普通,身份高贵的女性,就像历史上大多数贵族女性一样,少女时被选入掖庭,封为贵人,又幸运地等到原皇后被废,成为了新的“窦皇后”。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可以像东汉的所有掌权太后一样,开开心心地等着皇帝早死,用余生所有时间成为一名没有男人、但有实权的天下最高贵的女人。   可窦妙没有。   封建社会贵族女人,她们的的时代局限性就在于,这些女子始终认为自己应当倚靠男人。丈夫的垂爱胜过一切——窦妙为自己平凡的相貌与不受宠的境况而无比焦虑,她咬牙切齿地看着皇帝出入她人殿门,想方设法地通过身份差异对这些女人们打击报复。   再桓帝去世后,她斩杀了曾经最受宠的采女田圣,又意图对另外几位贵人下手,经过宦官苦劝才罢休。刘华的母亲、贵人蒋氏也先显些命丧于此。   当时的窦妙,风头多盛哪。   这位窦太后,实在是幸运又不幸。   幸运的是,她在成为贵人后不久,便先后跻身为皇后、太后。以她身份之尊贵,大可以操纵年幼的傀儡皇帝,掌握天下大权;   不幸的是,这时代让她只看得见掌权的男人,她以女人的身份拿到了权柄,却不知道如何使用。若非她的犹豫,宦官不会如此快速地查到窦武等人的计划,诛灭宦官之计或许可成。   可是阿楚觉得,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呀。   阿楚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的想法,但是当她看到眼前这个头发散乱、衣着朴素、脸色苍白的女人时,她只觉得胆寒。   一个女人,她最显贵是因为丈夫与儿子显贵,她最落魄是因为父亲与兄长落魄。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两年后应当会有一个名为“伏寿”的庶妹降生。   她会成为汉献帝的皇后,因刘协傀儡的身份而受尽屈辱,传信请伏完诛杀曹操,事泄后被鸩酒毒杀,伏氏宗族百人被杀。   ……你看,这就是她们的命运。   如果她被动,就会成为兄父儿子的陪葬品:如果她主动,会孤立无援,最后成为“灾祸的根源”。   前后左右都是死路。   阿楚微微抬首,窦妙那一张寡淡且憔悴的面庞便映入眼帘。   那双深棕色的垂眼下挂着浅浅的乌青,女人的眼中已没了情绪,面颊凹陷,纯色泛白,配上她的一身素衣,看上去萎靡不振,令人叹惋。   刘华拍了拍阿楚的肩膀,示意她关注周围的动静,切不可让宦官注意到她们。   阿楚后退一步,竖起耳朵听她们对话。   因是前往宫中面圣,衣着打扮不可不隆重,刘华着了赤色深衣,面上也施了脂粉,眉间花钿衬得她更加明丽。   她定定地凝视着曾经贵极一时、却不想给自己母亲留条活路的窦太后,神色淡得似乎事不关己。   “问太后安。”她依礼唤了一声,但没有行礼,自顾自地上前一步。   窦太后神色平静,恍若未闻。   “今日来,只想问一问太后,”刘华微微一顿,又靠近了窦妙,声音轻得近乎呓语,“扶风窦氏,……”   阿楚没有听清她们的话。母亲贴在太后耳边说话,声音太低,能听到的仅窦妙一人。   她站在后头,只看到窦妙呼吸一窒,瞳孔骤缩。 第27章   当时母亲去袁府领她回去, 在马车上与她交心,曾说:   “与傅家的事情,母亲不能完全告知你。”   阿楚那时没有在意, 如今想来, 伏完与刘华所考虑到的,比她多了太多。换作她自己, 千想万想, 也是断然想不到来寻窦太后的。   南宫云台前后侧门都有婢女把守,不知是刘华的人还是窦妙的人。   阿楚本是想一同进去旁听谈话的, 不过还是被母亲委婉地请了出来,又唤了两个婢女跟着她, 让她随意转转。   阿楚心里明白, 这事绝对是要保密的,她也知道以窦妙现在的精神情况,如果看到她在场, 或许会对谈判结果产生影响,但她还是觉得好奇。   母亲与太后究竟谈了些什么呢?   阿楚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身后禁闭的红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座无人问津的居所。   南宫住着的是宫中女眷, 贵女们入了宫便再难外出, 因此庭院便修得比北宫还要精致。阿楚一路踏过乱红浅绿, 绕过假山青石, 找了座偏僻的小木桥,靠在扶手上,无所事事地支着脑袋,看园中的飞花穿庭。   春天快要过去了啊。   “……”   “宋典, 她是谁?”   “殿下, 这……”   是男性的声音。   阿楚耳朵微微一动。   她没有转身, 偏过头对婢女们使了个眼色,看着远处二人悄无声息地退下,才回头看人。   “殿下”二字一出口,阿楚再不懂皇宫事务,也得猜到是什么人了。   年幼的皇子穿着黑赤相间的直裾,身侧跟着名蓝衣无须的中年人。他的手紧紧捏住身边人的衣摆,目光闪烁地看向她,胆怯又好奇。   阿楚眨眨眼。   不出意外的话,那位日后的汉献帝、曾经的陈留王刘协还没有出生,所以眼前这位应当是……   刘辩。刘协的兄长,那个在位不到五个月、两年后就被董卓毒杀的汉少帝。   阿楚端详他:面白发棕,脊背微曲,明明是皇帝唯一的儿子,通身却无什么皇家气度,望向她时眼神空茫,看上去有些怯懦。   而旁边那中年人,既跟着皇子,又没有蓄须,名字又与十常侍中一人相同,多半就是宋典本人了。   阿楚又看了眼想往宦官身后躲藏、唯唯诺诺的孩童刘辩,在心里直摇头:东汉的几代皇子都依附宦官,培养出来的孩子甚至不如寻常的世家子弟啊。   她心下感叹,动作却不慢,干脆地对着矮她一头的刘辩行了礼:   “在下阳安长公主、不其侯之女,伏楚。”   刘辩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孩子生母是屠户出身,被选入掖庭才成为宫女,算是攀上高枝,因此对朝中事务一无所知;他自己年幼还木讷,身边无人教导,因而只知道“长公主”是父亲的姐姐,却不知道“不其侯”究竟什么意思。   阿楚也不在乎小皇子是否听说过自己,她对刘辩身边的宋典更感兴趣,可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怠慢皇子,只好分出点余光放在他身上。   宋典倒是一直不声不响,只是在听到她的名字后抬起了头,细细打量着阿楚。   阿楚不为所动。   状况之外的刘辩更加茫然了。见阿楚没有解释自己身份的意图,反而将注意力放到身旁的宋典身上,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回礼开口了:“我是刘辩。”   “我知道皇子辩,向您问安。”阿楚颔首,问,“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一心记挂着被婢女们围住看守的云台。   母亲与窦太后的谈判一旦被人发现告发,便是最大的政治把柄,若是有心人推波助澜,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所以,她现在是没有心情搭理这位皇子殿下的。   倘若只是刘辩一个人,她倒是可以随便找个借口离开。可惜现在宋典在场,这些宦官老奸巨猾,如今又将目光放在了她家,阿楚如果不按规矩来,难保这些人不会借题发挥。   实在为难呀。   刘辩讷讷道:“我……”   他“我”了半天,没挤出一个字来。   反倒是一边的宋典,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尖细,腔调透着凉意,毒蛇似的缠上来:   “女公子一个人在花园,身边既无侍婢也无护卫,长公主也舍得放行吗?”   阿楚一愣,觉得他这话似有深意,再一想,才意识到,宋典这是在旁敲侧击阳安长公主的下落了。   好在阿楚带着的两个婢女都是聪明人,先前散步时没有跟在她身边,只隔着一段距离关注着她。刘辩宋典二人一出现在视野中,阿楚立刻示意她们回云台唤人,想来不久就会有人来解围。   想到这里,她略微放下心来,和宋典兜圈子:   “母亲怀念含章殿门前的梓树与秋千,而我却喜爱花园木桥,因此偷溜出来,想要看一看这里的景色。身边没有下人跟随,也是因为我不愿他人打扰。”   “这么说来,长公主殿下是在含章殿了?   如今殿中无人居住,臣要是早知殿下今日来南宫,思念那含章殿,便唤人先去打理了,唉,真是不应当哪!”   宋典说着,状似懊恼的叹了口气:“臣现在就唤人过去!”   阿楚皱起眉,她对宋典装模作样的回答实在反感,他的语调抑扬顿挫,简直可以说是阴阳怪气了。   这些宦官,见她年幼而无人相伴,身边又带着刘辩这迟钝皇子,所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对她发散恶意吗?   “——不必了。”   “……母亲!”   阿楚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抬头,果真是从西边方向走出来的阳安长公主。   她松了一口气。看来母亲与窦妙商谈的时间并不长,只是不知道她们究竟交谈了什么,结果又如何。   刘华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将阿楚向身后挡了一挡,垂下眼看向宋典,神色冷淡:   “不必了。今日不过带着孩子拜见圣上,顺便来南宫转一转,赏赏春景罢了。这点时间,何须宋公与手下的人费心呢?   算来我们待的时间也够长了,这便离开了。   阿楚,我们走吧。”   刘辩对这突如的变故手足无措,求助似的望了眼宋典,宦官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冷然望着眼前的母女。   刘华伸手揽住阿楚,对着小皇子略微一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也不管一旁宋典是何表情,径自带着女儿往西边白虎门方向去了。   阿楚最后转头看了眼宋典。这位中常侍此时微微眯起了眼,神情阴晴难测,落后一步在皇子刘辩身旁,远远目送着她们离开。   ……   阿楚本以为,宦官权势再大,在表面上也是谦卑礼貌、难以查出错漏的。   各方消息无不表明,目前为止,伏氏在朝廷依然是处于中立的。哪怕宦官早已她家生出不满,现在还是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因此表面上还是维持着最基本的恭敬的。   可是此次前往南宫,身为十常侍的宋典却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刺人惹她不快倒是小事,只是,父母知道这回事吗?   ……应当是知道的。   阿楚很快收起了自己的担忧,因为在这之后几天,伏府的氛围变了。   最开始是带她去袁府的伏均被限制出行,阿楚还以为这算小惩,过几天就没事了,可是三天过去,她只看到伏均在门前徘徊,却始终没能出去。   剩余的几个兄长呢,本就不常出门,现在更是见不着影了,应当也是被禁止了活动。   阿楚自己却没有受到相应关的提醒,或许是母亲出于种种考虑而刻意漏过了她,但这对于她来说显然是一桩幸事,没了这些限制,即便不出门,她也可以更好地观察家中的各种情况。   僮仆婢女们因有职务在身,因此还可以走动,只是一个个面色沉寂,也不嬉笑打闹了,连脚步都是匆忙的。   整片庭院除了风吹鸟鸣,几乎已没了声音。   然后是侧门来了人。   伏完这几日已不太出门了,对外宣称是染了风寒,不必见人阿楚却经常能看到东门有外人出入。   这些人,最初还有衣着富丽些的,陆陆续续地进了伏完院落,到了傍晚又形单影只地离开。这些人大多是中年男性,偶尔带着几个年轻人,外貌举止都很相近,或许是父子关系,她也看不出来。   到了最后,无论进出府上的是哪些人、什么身份,他们已全是家丁的粗衣打扮,且一定在鸡鸣之前来,落日之后走。   阿楚不止一次看到了他们,这些人进出于伏完的院落,沉默而冷肃。她看出伏完在谋划一件很大的事情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事情,在有了确凿证据之前,她还不敢妄加猜测。   最后的三天,阿楚终于和其他兄弟一样,被限制在自己的小院了。   她先前寄给荀彧的信,全部没有回音,不知是什么缘故。阿楚纠结了好一阵,觉得身边实在没人,心里没底,又着想给蔡琰写,最终还是放弃了,怕之后若是生了变故,平白拖累了蔡家。   更何况,就现在这个情况,究竟是荀彧没有回信,还是阿楚自己的信在途中出了问题,都不好说呢。不过她的问题都藏得隐晦,就算被人看到,也是出不了大事的。   现在阿楚连信也送不出去了。她去不了庭院,就在小院子里的花园抬头看。还好望楼足够高,她一抬眼就可以看见有部曲站在上面放哨,他们都穿了银色的盔甲,站在上面一夜又一夜,不知在等着什么。   母亲没有和她说再多的话,只告诉阿楚:   快变天了,不要外出。   阿楚应下了。她抱了胡床放在院子里,坐上去盯着高高的望楼发呆,飞鸟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小点,背后是多云的蓝色天空,还有巍峨高大的红色宫殿。   五月份,杜鹃鸟飞进院落了。   四声杜鹃昼夜不停地叫,大杜鹃栖在枝头向北望。人们看杜鹃鸟喙是红色的,以为它是苦啼不止才流得满嘴是血,永无止境,像飞蛾扑火,因此烈士也爱拿它做比:   子规独抱区区意,血泪交零晓未休。 第28章   凌晨下了小雨, 午后起床穿衣梳头,透过窗子一看,才发现院子里的桃花杏花落了满地。   四月末杏花落, 眨眼到了春夏之交的五月, 是要变天了。   伏府那样大的变化,阿楚当然不可能意识不到。遣送给荀彧的信迟迟没有回音, 阿楚心中总是忐忑, 不知是对方太忙而无暇回信,还是荀彧的信件被拦下了, 或者是……她的三封信,根本没寄出到对方手上?   她现在出不了门, 想得再多, 也无法得知答案了。   阿楚是不愿多想的,但还是焦虑,因为府中微妙的氛围而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她自然是有本事逃出去的, 可是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她自以为掌握了不少信息,如今一看, 比起父母, 她所知道的还远远不够, 轻易出去, 只会平添麻烦。   毕竟这些政客,杀人是不用见血的啊。   阿楚于是只好夜夜靠在床上,压住心中的不安,透过窗户看缩成一点的望楼, 等到天明才朦胧睡去。   有时候也会从小匣子里取出孙策的抹额, 想一想江东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觉得集市的甜味芝麻饼很好吃。   她是想要做出行动的,可心里也有分寸,明白现在还不是能出门的时候。   要等。   阿妙还在依惯例给她汇报:   “今晨夫人去了北宫,说是宵禁之后回来;郎主在这之后和客人一同外出了,不知是去哪里。”   阿楚本是瘫在床上,眯着眼睛听她讲的,一听到后半句话,猛然睁大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伏完和客人一同外出”,这是什么意思?!   刘华去北宫也就算了,虽然频率不高,但也不是这些天第一次了;可是伏完——他可是一直蛰在家中,为了准备的大事,坚持闭门谢客的啊。   更何况,“和客人一起”啊……他的那些客人,可不是寻常人啊!   阿楚横看竖看,再怎么思索,都只从父母的举止中看到一种信号:   时机已到。   她立刻追问:“还有呢?父亲与宾客出门时是什么打扮?”   阿妙仔细想了想:“郎主与客人都穿着印了纹样的深衣,客人的打扮与平日的粗布短褐有所不同。”   “他们说什么了吗?”   “郎主他们没有表示,但夫人还是让小主人待在家中,不要外出。”   还是那一套说辞。阿楚失望地摇摇头。   伏家父母筹划的事情,就像是一块已经拼得八九不离十的巨大拼图,阿楚已经看到了大部分图样,唯独缺失了最重要的线索,因此猜测始终没有成型。   可是今天,说不好就是最后一天了。   她不知道父亲的那些客人究竟是哪一派的人,母亲找上太后,是不是与窦武未成之事有关。可是当时与荀彧坐论,她问这事是否与诛宦有关,荀彧语气虽不确定,却还是给了肯定的答案。   时不我待,具体细节也来不及考证了,阿楚想,缺失的拼图来不及寻找,那就不要理会它了。   她想成事,就不能一直待在家中坐以待毙。若是大事可成,她出门一趟自然没什么大不了;若是事情败露,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而力挽狂澜。   阿楚立刻翻身下了床:“阿妙替我拿衣服,我要出门。”她前几日被困在院里,对于政客们的大计一无所知,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这种时候却不怕了——既然伏家父母觉得万事俱备,能够行动,那她也可出门一看了。   ……而且,真要仔细揣测的话,母亲与她有过那样的约定,却在大事发生当天,给了她和平日一样的叮嘱,这是否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她让阿妙找了深色的短襦与合裆裤,快手快脚地套到身上,转头对阿妙叮嘱了一番:“我很快就回来,阿妙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任何人进小院。”   阿妙张了张口,又想挽留,又不违悖她的意思,最终只好点点头:   “婢子明白。还请小主人……务必小心。”   阿楚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担忧。她弯下腰,将穿到一半的靴口提起来,又起身走了两步,确认自己这身打扮适宜行动后才走上前,拉开了房门。   雨后小路泥泞,她没有拣干净却曲折的石板路走,踩着湿漉漉的泥路,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落。   她的院子距离侧门不远,但现在这个情况,真想出去也不那么容易。   如今山雨欲来,伏府东西南北四扇门都派了部曲严加守卫,阿楚自知不能硬闯,只好把连着几天没动静的系统喊起来:   “别睡了,醒醒,起来干活了。”   系统正在休眠充能,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被人喊起来,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好半晌挤出来一个字:“啊?”   阿楚指了指围墙:“我要出去,你搬个石……”她想了想,觉得荀府门前一事绝对不能再复刻了,立马改口,“你搬个台阶来,再给我备匹马,动作快点。”   系统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听了话,吸取之前的教训,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立刻变出了石阶,又把阿楚之前在富春所骑的那匹照夜玉狮子放了出来。   阿楚熟门熟路地从墙上翻下去,又踩着铁镫上了马。   以前这时候,永和里的大道上应有不少牛车马车,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街上竟空荡荡的。   阿楚没有在意,眼下时间紧迫,她得先去找荀彧,把事态弄清楚,才好决定之后去哪儿。   荀家长辈早就请辞,不在朝中为官,荀府也并不是此事的中心角色,按理说,阿楚是寻不上荀彧的。可她吃了年幼的亏,又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女孩身份,去找其他人,多半也不会被当回事,唯一可以倚靠的母亲提供给自己的信息也十分有限,如此看来,能商议的也只有荀彧一人。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   雨后天霁,石板路上还有未干的小水潭,马蹄踏过去便溅起一阵小小的水花。   纵横交错的带檐围墙伴着马蹄声不断向后掠去,阿楚勒紧了缰绳,感受到它陷入手心肌肤,耳边是自己砰砰的心跳。   余光扫过永和里一扇又一扇的宅门,胯/下白马还在飞驰,她在心中默默地记下:   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   数到第十一扇时,马终于停在了荀府门前。   门楣上展翅的鸬鹚依然姿态优雅,阿楚顾不得欣赏,飞快地跳下马,扑上去敲门。   “我找荀彧荀公子。”   拉门的僮仆闻言一怔:“今日主人们都不在府上,女郎不如……”   阿楚立刻打断他:“那他在哪里?”   僮仆犹豫了一下,看着不到大门一半高的阿楚,不知是否当该答。   “他离开前应和你们说过,若是有人来问,当回答什么吧?我就是伏楚,你直接告诉我便是,他必然不会责怪的。”阿楚语速飞快地吐出这几句话,心中却已升起些微疑惑——伏家夫妇便罢了,荀府现在竟然也没了人。   颍川荀氏,也与这件事有关吗?   “彧公子在……司徒刘郃府上。”   阿楚点了点头,对他拱手:“多谢。”   她不了解这位司徒刘郃,但心里也明白,这时候能在雒阳位列三公的,多半也是汉室宗亲。能与荀氏这样无官无衔、还差点被党锢牵连的清流交好,看来这位司徒大人,也不是全然没有想法的啊。   阿楚一边想一边走,终于在东边看到了那座夹在袁逢司空府与袁隗太尉府之间的,刘郃的府邸。   “啊、这眼——是伏女公子吗?快请进吧。”   “啊?是我、不过……”   阿楚还没开口,就被守门的家丁迎了进去,有些傻眼了。   她乖乖松手,让僮仆接过缰绳,去安置马匹,自己则跟在家仆身后,在司徒府的花园里前行。   她问:“司徒大人早就知道我会来吗?”   “不是司徒大人,”对方摇头,“是荀府的小公子让在下等着您的。   他说,今日或许有大事发生,女公子大约会找上他来,因此让人注意,是否有碧眼童女来访。”   “今日或许有大事发生”,看来她没有猜错。   阿楚嘴角忍不住上扬:荀彧果真是不愧对他日后的名号,这她必然到访都猜得这么准确。   后人以为他那位侄子荀攸是“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的人,谁能想到,荀彧自己藏起拙来也颇有一手呢?   当时他在阿楚长篇大论、试图说服他后,回答说愿尽绵薄之力,阿楚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不想成事这天却在司徒府上,看来也是早有念头啊。   不过她不在乎这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荀彧的确给了她不少帮助,她又何必去追究对方的出发点呢?如果事事都要求动机纯粹,那她此番出行更多的为自己而非伏氏,是否也该受到指责呢?   这是没有结果的事情,探究下来只会徒增烦恼。   阿楚推开了房门。   荀彧正在厢房看书。   看到阿楚难得一身武士打扮,大摇大摆进了门,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同她问好:“好久不见了,女郎。”   阿楚也问好:“荀郎君日安。   前些日子寄出的信总没有回复,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呢。”   她说着,自顾自地寻了木榻坐下。   非常时机行非常之事,阿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就没有真的埋怨,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荀彧反还有些歉疚,对她低头道歉:“近来关注荀府的人略多了些,因此不便给女郎回信,实在抱歉。”   看来的确是荀彧没有回信,不是伏完截下了她的东西啊。   阿楚摇摇头表示不在意,算是将事情揭过,直接切入正题:   “郎君应该也知道,我父母今天都不在府上,所以才笃信我会来寻你吧。   可是我听你家僮仆说,荀家主人都在司徒府中。   我方才又在司徒府的石板路上看到不止两人的、印有花纹的未干足印,均是成年男子大小。   司徒府上还有其他大人在做客吗?郎君在这里,与我父母筹谋之事也有干系吗?”   阿楚每次问话都是这样直接,荀彧这些天与她稍微熟悉了点,明白她想听怎样的回答,于是也就不磨蹭,言简意赅地答道:   “女郎说得都对。” 第29章   光和元年, 五月春。   半月前,常侍高望商议嫁女于世家子傅公明,遭拒, 转寻颍川荀彧, 未得回应。   七日后,傅公明向伏氏寄出书信, 意欲迎娶伏氏幼女伏楚。   嫁娶之事, 看似寻常,背后却是三方势力的角逐。   汝南傅氏以议亲为借口, 与琅琊伏氏互通有无,定下大计:收拢窦氏余党、雒阳清流, 发动政变, 诛杀十常侍。   伏氏通过阳安长公主刘华,联络上了被囚于深宫的前外戚代言者,太后窦妙。   长公主与太后于南宫云台商谈半余时辰, 内容未知。   刘华与窦妙详谈后,获得一份窦氏残党的名单,侍中伏完接过此份名册, 此后称病不出。   他与司徒刘郃计议, 聚拢窦氏余部, 继承前大将军窦武未成之事, 绞杀宦官。   刘郃的兄长刘脩,也曾是窦武的支持者,却在帮助窦武扶持刘宏上位后被宦官谋杀,刘郃与宦官有杀兄之恨, 此番有了机会, 自然不会放过。   除却少量窦氏残部, 亦有清流名士、有志将人参与其中,陈蕃之子陈逸、前太尉陈球亦在此列。   五月一日寅时,伏完集结窦游平余党,前往雒阳北宫。   辰时,阳安长公主入宫面圣。   巳时,不其侯女伏楚与荀府公子彧会面。   午时日中,宫廷骚动,宦官已有所察。   当太阳升起至雒阳最高处时,宦官的一把大火,点燃了司徒府。   火焰燃起的时候,阿楚还在北宫门外徘徊。   她从荀彧的厢房出来,又去拜会了司徒刘郃,勉强弄清楚了情况,被她爹娘二位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以为你们在第二层,没想到您二老在第五层啊?   阿楚又想起马车上母亲那句“不能完全告诉你”,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她比不过的。   虽然被父母这“继承大将军遗志”的走向给吓了一条,但阿楚仍然坚定地认为,这趟浑水是不能不掺的。   不过她思来想去不知道做什么,又不愿和司徒府上遭受党锢、无法露面的谋士们一样,坐在席上干等,抓耳挠腮了大半天,才在系统提醒下想起母亲去了北宫面见天子,宵禁才回,于是赶忙策马到了东明门。   东明门前笔直地站着侍卫二人,均是一身铁甲目光如炬。这两人看起来紧张得不行,视线在门前不断扫视,吓得阿楚一矮身,躲到街道栽着的栗树干后头。   不知道他们平时是不是也这样,真吓人。   系统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对皇宫大门的紧张刺激十分满意,整台机器激动得要冒烟,一挥拳在阿楚脑中开始呐喊:   “闯啊!闯进去,把太监和狗皇帝都鲨了!”   它和阿楚一样,越来越习惯东汉的世界观了。   阿楚觉得系统称呼刘宏为狗皇帝非常正确。中国历史上的昏君再多,直接卖官弼爵、建裸泳馆,扮狗为官的,的确不多见。唉,这次政变要是真干掉皇帝也不错。   但是她很有理智地稳住了系统:   “光鲨了也没用,治标不治本。我看不如直接把他踹了,逼他禅让,我行我上……等等,你怎么真的冒烟了?!”   系统傻眼了。它变出手脚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金属脑门,迷茫道:   “啊?我没有啊?等下,是不是南面——我靠!!”   阿楚跟着看过去,也傻了:   “……我靠!!司徒府燃起来了!!”   她拔腿就跑。   她刚才还在东门看着呢,守卫分明没什么问题,顶多是是防备紧张了些,还想着宫内应当无恙,伏完他们还没有动手。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些宦官从哪里得了政变的消息,绕过了司空府和太尉府,一把火烧到了刘郃的司徒府,想要先下手为强?   那一干文士还在里头呢,他们也真敢!   她心看了眼司徒府的方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妙:烧房子事小,烧人事大。   这时候伏完还没下手,外戚清流已经联手,放火的只能是宦官。   来不及多想了 ,阿楚当即转身,连拴着的马都顾不上了,直接开了多年不用的速度修改器,靠着两条小短腿向司徒府跑。   盛日升起在中空,住宅区寂静得离奇,阿楚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发出浓浓灰烟的那一点,几乎要忘了呼吸。   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她所知道的,窦武政变被宦官提前得知,所有参与者全部被杀,亲族尽受党锢;何进欲灭宦官,事泄后宦官挟持皇帝,朝中大乱。   而现在,宦官似乎已经察觉了刘郃要对他们不利。阿楚不知道此事有何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司徒府里的谋士身上。   阿楚握紧了拳头。   跑起来、   再快一点、   马上就到了!   她咬紧下唇,速度提到了最快,也不顾忌这东西的副作用了,舌尖抵住上颚,硬生生地将血腥味向喉咙里咽。   ……到了!   她顶着浓烟勉强刹住,飞快向司徒府奔去。   火光烛天,人声如沸。   阿楚呼吸一窒,途中所想已经全部被抛到脑后了,心中只剩焦躁。   她吃力地推开大门,顶着滚滚浓烟,在盛午的烈烈火光里冲进去。   先北后东再北向西,她拿袖口掩住口鼻,依着记忆向荀彧的所在的那间厢房飞奔。   她想不了太多,也顾不上聚集在厅堂的刘郃陈逸等人了,忍住咳嗽,避开倒塌的房梁,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不要出事不要出事,荀彧啊荀彧,不管你未来是哪一方的王佐之才,现在都不能折在这里、折在宦官的诡计下!   系统立刻反应过来,在她手中塞了两条湿手帕,心急如焚地指挥:   “右边右边,再向右点,荀彧就在里面!”   阿楚努力压低身子,左手捏紧手帕,捂住口鼻,右手不断拨开坍圮的建筑。   视线一片模糊,烟尘混着倒塌立柱的木屑,在火光中逼得她无路可走。她隔着湿帕轻轻咳了一声,压住呼吸,慢慢地匍匐向前。   长裤的膝盖处已被蹭得乌黑,阿楚在满眼火光里,几乎觉得膝关节开始隐隐发痛——天知道她本是没什么痛觉的。   “……”真要命。   所幸煎熬的时间不算太久,她忍着恶心又向前半行半爬了一段,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湖蓝色衣摆。   这是……!   阿楚又咳嗽了两声,提起气跨过了燃烧的竹席,伸出右手,一把扯住那片袍角。   荀彧被灰迷了眼睛,一时难辨方向,正在屋中徘徊。陡然被人拉了一把,立刻明白了情况,尽管不知道对方是谁,还是顺着力道向她靠近。   阿楚白净的小脸早就在大火中被尘土沾满,灰扑扑的看不真切,只是那双翠绿的杏眼太好辨认,因此不至于认不出来。   荀彧一见是她,先是怔了一怔,等阿楚再拉,他才回过神,对着她点头。   烟尘太大,站在这里说不出话,阿楚直接伸手,将另一条帕子塞到他手里,示意荀彧模仿她,拿湿帕捂好口鼻。   荀彧依言而动。   阿楚看着他不问原因,乖乖照做的模样,心中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别人她未必需要管,可荀彧是在她初到雒阳,雪中送炭帮过她的人,又是只身待在厢房的,太危险了,她不能不救。   眼看着火势未减,滚滚浓烟仍然不间断地从各处房间向外扩散,阿楚在心里踩着张让高望几人,狠狠咒骂了两句,一把拉住了荀彧的手,咬咬牙,带着他矮身跑起来。   好在室外空旷,阻碍不多,阿楚拉住荀彧,绕过火势最盛的地方,勉强也算逃脱火场了。   她扔开手帕,大口喘着气,放下牵着荀彧的手,终于敢放心地咳嗽了。   荀彧脸上也沾了黑灰,却依然是世家子弟的气度。他对着阿楚深深弯腰,揖了一揖,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此番多谢女郎相救,彧实在…彧感激不尽。”   阿楚摇头:“不用谢我。‘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何况你愿意教我雒阳政事,替我解答那么多问题,该道谢的是阿楚才对。   我要进去了,荀郎君先擦擦脸吧。”   “女郎要去哪里?”   “——呀,女公子这是去哪儿?”   另一道成年男人的声音插进来。   阿楚正在让系统准备沾水打湿的外套,盘算着冲进去再救几个重要人物出来,好给宦官点颜色瞧瞧,一听这声音,连忙转头。   这男人骑着马,身后带着一队军容整肃的士兵,自己的表情却不算严肃,看向阿楚时,眼中似乎还有一点笑意。   阿楚仰头看着这张脸:“……”我靠。   见阿楚没有回答,这人也不急,转头对着身后的近卫低声吩咐了两句,身后的军队立刻行动起来,向着烟尘汹涌的司徒府鱼贯而入。   阿楚:“……”   男子翻身下了马,对着阿楚荀彧各行了一礼:   “对不住啊,忘记自我介绍了。   在下大司农曹巨高之子,曹操曹孟德,听闻不其侯剿宦,又见司徒府走水,便立刻赶来救火了。”   ……我早知道是你了。   可是,怎么是你啊?   阿楚忍不住瞥了眼荀彧,才发现他早就不动声色地擦净了脸。注意到她视线时,竟还对着阿楚微微一笑,接着才对着曹操回礼。   眼看着两人已做了介绍,互相攀谈起来,阿楚也就不准备告诉他们自己还要进去救人了。她暂时放下对曹操出现的困惑,因为她在刚才的话中捕捉到了更重要的关键词——   “‘不其侯剿宦’?父亲已经动手了吗?”   曹操看着她逐渐严肃的神情,笑了一笑:“果真是伏家的女公子,的确敏锐。   不其侯已经在殿中向天子请令诛杀张让等人了,军队守在朱雀门,已抓了宦官四人,只等陛下下令便可诛杀,女公子不用担心。”   阿楚抬头和他对视。   这是……成了? 第30章   显然是没成的。   阿楚很快否定了自己:如果不是曹操带了人来, 单是司徒府的这场火,就能让局势大变。   更何况父亲只抓了四个常侍。十常侍总共十二人,就算已经杀了三分之一, 剩下的那些也不会坐以待毙。   更大的可能是宦官们鱼死网破, 就像张让在历史上劫持了刘辩刘协、拼死也要挣扎一样,他们可不是轻易就能拔除的蛀虫。   所以, 这场火究竟是谁放的呢?这个人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显然曹操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眼看着手下的士兵一趟趟地将被困于前堂的朝臣解救出来, 火势也在控制下逐渐减弱,他略松了口气, 随手抓了个跑前跑后的将士,指了指后院:   “去后面看看, 纵火者查出来了没有?”   那将士连忙应是, 拔了腿就向后院跑。   荀彧惦记着叔父,看到荀爽被人架出来时便告辞离开了。被抬出来的人里,还有几个烟尘入肺昏了过去, 曹操立刻让人去喊医士。   士兵又是灭火,又是抬人,捉拿凶手之外还要跑腿去找医工, 人手当然不够, 场面一时不可开交。   这些将士都还没上过战场, 领导的曹操也才二十多岁, 还没进化成后来的乱世枭雄,见这手忙脚乱的场面,也有些尴尬。   他张了张嘴,试图缓解下气氛, 想和阿楚说些什么, 却被阿楚抢了先:   “我想去后面看看, 曹将军要一起吗?”   曹操对“将军”这个称呼显然很受用。   他不是迂腐的性格,伏家女儿的名声早有耳闻,现在又亲眼看见她从大火里救下个少年,心中感慨,欣然应道:   “自然要去的,女公子,我们走吧。”   ……   “将军,查出来了,就是他,火着起来时藏在马厩里。”   为了便利,阿楚和曹操走的是火灭了七八的远路,因此也费了些时候。   一踏进后院,才发现事情似乎有了进度,四五个将士围了一圈,中间押着一个灰头土脸、身形瘦弱的小黄门。   那黄门听到声音,窃窃抬眼看过来,被身后的士兵在肩颈出猛敲一下,吃痛地“啊”了一声,站在曹操身边汇报将士于是转头瞪了他一眼。   司徒府夹在司空府与太尉府之间,背后靠的是城墙,前面又聚满了灭火的将士,一般人是很难逃出去的。   曹操皱起眉:“只有他一个?说是谁指使了没有?”   “就他一个。问他是谁他也不答,我们又打了几下,他只说在中东门,不知真假。”   “中东门?”阿楚对雒阳还不太熟悉,“是对着复道的那座吗?”   “就是那座。”   曹操简单地回答完她,向小黄门走了两步,士兵们立刻让出位置。他走到小黄门跟前,倏然拔出腰间佩剑,把剑刃横到他面前:   “我再问你一遍,谁派你放的火,他逃去哪儿了?”   那小黄门脸色一变,有些腿软,看了眼曹操阴沉的脸色,立刻低下头,语气发飘:“中、中东门……”   “是谁?”   “……”   “问你话,说不说?”   曹操有点不耐烦了,将剑向前又送了一送,小黄门脸色更白了。   阿楚看着抖得像筛糠还不开口的小黄门,忽然出声,不冷不热道:   “将军,不愿开口,割舌可治。”   曹操闻言,抬眸看了眼她。   小黄门目光下移,看见说这话的人是个孩子,又怯又愤,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曹操当然注意到了他的紧张,配合地放下剑,随意呼了两个将士过来:   “你们给我按住他。既不说话,就依女公子的,给我割……”   “——是、是宋横!”   曹操一挥手,正准备上前押人的将士不动了,乖乖站回原地。   “说。”   “……他是宋典在宫里认、认的干儿子,和我一样,也、也是黄门。   他说把、把我当兄弟,这火放完就去中东门等他,带着他干爹给的钱,一、一起逃。”   “兄弟”一词出来,底下的士兵都笑了。   曹操也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喊了个士兵过来,将小黄门往他那边一推,让人仔细再审。   这小黄门看起来是个蠢的,放了火也逃不过,从头到脚只念着“中东门”三个字,看上去实在不像真话。   然而现在时间不多,一条线索都不可轻易放过。   他的人马不多,满打满算也不到五十个,光是灭火救人就要用去大半。若是宦官们在中东门设了埋伏,或是干脆调虎离山,之后的事可就不好说了。   局面不太好。   他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司徒府还有大半的火没灭下去,人也没全救出来。   阿楚逼出小黄门话之后就一直没有开口。司徒府的大火让她有些心神不宁,那门子又八棍子敲不出个响屁,她心里着急,因此才会唐突地说出“割舌”一类的话来。   曹操那一眼让心里暗惊,明白自己此时的表现已经不符合年龄了。可眼下实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如果现在不把后患除去,那么身处北宫的伏完刘华都会有危险。   一不做二不休,事情都这样了,不如就直接让她去查吧。至于怎么圆场,那就是之后考虑的事情了。   阿楚跨出一步:   “曹将军,我去看看吧。”   “女公子?”   曹操不知道她心里的七弯八拐,低头看着阿楚,大概是觉得她这想法有些异想天开,哑然失笑了:   “女公子的心意在下领了,只是此行凶……”   “将军,我没有说笑。”阿楚严肃地打断他,仰首直视他刀锋似的眼。   “我回雒阳前,在扬州曾抓过一名刺客,也曾直面流匪七八人。   将军也知道,宦官一事与我家息息相关,父母正在北宫为此事奔波。   既然兄长们出不来家门、而年龄最小的我出得来,将军就应当知道我的本领。   更何况,即便你不答应,我也能够自己逃出去,就像我从伏府出来一样呀。”   曹操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说,明显愣了一下。   阿楚微绿的杏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对曹操笑了一笑,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露出来:   “我不怕大火也不怕宦官,更不怕受伤和疼痛,   我只担心自己有能力而无法发挥,并不为自己是否有才能而忧虑。”   曹操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楚这口气太大,与她幼小的身躯与稚嫩的嗓音实在不匹配,曹操……曹操倒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年幼时自己的影子。   这孩子的确有些意思。   好半晌,这位年轻的未来枭雄才回过神。他哈哈笑起来,对着面前的小女孩点了点头:   “好!女公子既然这么说,那在下就在司徒府,等你的好消息了?”   阿楚道:“就请将军看着吧,如果中东门前真的有宦官,必将他们带来见您!”   曹操看着她又笑了。   阿楚对他挥挥手,转身欲走。   “女公子留步!”   曹操唤住她。   阿楚不解回头,还以为他要反悔,心里一紧,都已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却看见曹操走上前,自顾自地解下腰间铁剑:   “女公子有这样的胆魄,就应有相配的剑。   这是我素日最常佩的一把,女公子若是有能耐,就请用它斩除障碍;   若是遇到困难,上面刻有我的表字,他人见了,便知是费亭侯之子,友人众多,或许能帮你一把。   还有,无论如何,请再带上我的将士五人吧。女公子身份尊贵,必要的安全不能疏忽啊。”   阿楚本想着一会路上让系统再送把剑来,没想到曹操已经注意到了这点,竟将自己那把孟德剑给了她——还附带了几个个士兵,这待遇实在不低了。   她在心里感叹:曹操拉拢人心的本事的确厉害。无论他此举是否出于真心,她都对此心怀谢意。   阿楚还有得学。   她接过佩剑,不过还是以“将军本就人手不够,我不可要人”的理由拒绝了他的士兵——她带着系统,外人跟着反而是个累赘。   她对着曹操抱拳:“多谢将军,我去了!”   ……   中东门位于司空府东北方,距离司徒府并不太远。   因失火的缘故,街道上比出门时喧闹了不少,赶来救火的尤多。阿楚于是也不敢开高速修改器自己跑路,乖乖踩着铁镫,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子,快马加鞭地向北跑。   雒阳的气氛不对,大概是所有百姓都感觉得到的。她越是靠近城门,周边的人就越少,只是她无暇顾及这些,借着路上无人的便利,一扯缰绳,白马奋力冲刺。   “驭——”   中东门外便是阳渠,马匹过不得窄桥。   她跳下了马,照夜玉狮子等她站稳了,便乖巧地跟在身后,踩过河边疯长的黑麦草,一步一步走在阳渠的河道边缘。   阿楚的视线在四周缓慢逡巡着,脑中却不断咀嚼着小黄门的话:   宋横让他放火,还说在这里等他一起逃……两个没了根的黄门能上哪儿去?这藉口是否太拙劣了?   这两人简直像个明晃晃的靶子,生怕他们注意不到似的,开口闭口都是“中东门”,反而让人生疑。假如他们人手不足,大概会刻意减少对中东门的排查,甚至刻意略过。   这安排是否顺了某人的意?会有人在这里吗?   阿楚心里已有了初步的想法,只可惜荀彧没有和自己一起,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迫切地需要他人的肯定。   不过现在也没时间让她考虑这么多了。   “秦楚,等一等,”系统忽然喊住走神的她,语气笃定,“草丛刚才动了。”   “哪里的草丛?”   “你右手边,四点钟方向3.52米。”系统难得靠谱地给出了准确信息。它驱动着照夜玉狮子停下,给阿楚提出建议:   “你可以找好角度,直接扔剑过去,不要靠近,以免对方是成年男性,将你挟持。   你没有气力修改器,如果真的被钳制了,也很麻烦。”   “OK,我明白……等下,你怎么回事,最近怎么忽然智能了这么多?”   系统羞涩一笑:“我在你出门之后就开始看《三国演义》了。刚刚翻到十常侍翻车挟了刘辩刘协呢,真刺激。” 第31章   确实挺刺激的。   阿楚盯着眼前抓紧刘辩的宋典, 一时不知从何吐槽。   她真是想不到,何进杀宦官逼得他们挟少帝陈留王逃命也就算了,她爹娘和朝中各方联手, 慎之又慎,甚至没想赶尽杀绝, 怎么这些人还想抓个皇子逃?   刘辩是什么护身符吗?   阿楚实在不理解, 系统也大受震撼。   这台对人类脑回路一无所知的人工智能, 瞪着对面钳着刘辩的宦官宋典, 大半天才挤出一句:   “哪条世界线都要挟一下皇子,这就是十常侍吗?”   她无话可说。   宋典看起来的确不太聪明。放火烧了司徒府, 虽然拿了小黄门当挡箭牌, 可是他干儿子宋横的名字一出来, 又在中东门看到了他本人,这件事到底是谁指使的,就尤其清晰了。   而且,就算要劫持皇子,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 他也敢下手?也亏得这小皇子不机灵,否则他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被莫名其妙挟持了的刘辩还在状况之外, 满脸不明所以。   他看着自己表情阴狠的常侍朋友,又看了看拎着剑面露凶色的伏家姐姐, 实在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被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不敢说话,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   “宋……宋典,我们不是来郊游的吗?”   宋典的手还环在他脖颈上, 这是种亲近且充满威胁性的动作。   他这样的大宦官, 当然不会轻易被吓住。   眼前的伏家女儿不过一介总角女童, 身后只有幼马一匹,剑都未必提得稳,目光再凶狠也没有什么威慑力。   他看阿楚身后城门半闭,安静空旷,不似还有追兵,心下稍安,也不和她虚以委蛇了。他抓住刘辩的左肩,紧紧盯着阿楚:   “是啊。可是今日伏完谋逆,他家女儿已追我们出城,想要杀害殿下,您不用担心,臣会保护您的。”   阿楚:“……”   刘辩居然真的信了,他“啊”的一声叫出来,捏紧了自己的赤色衣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阿楚,不敢说话。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雒阳北宫是不是专养傻子啊?   阿楚无语了。她把剑指向宋典:“你劫持皇子才是要谋反呢。我家勤王救驾,专杀脏心眼扰天听的阉人,怎么就有人吓得胁持皇子跑出城了——你看你是不是?”   她没忍住骂了一句王八蛋,看见刘辩又往宋典身后缩了一缩,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小白兔,差点又翻出个白眼。   她懒得和宦官斡旋,调出系统界面,熟门熟路地让它开了变速。   系统:“呀,直接抢人啦?”   阿楚:“我要是力气够的话,不光要抢人,还想把这太监踹水沟里。”   系统:“够意思啊结界,不愧是你。”   阿楚:“哟,您天津产的呢?”   系统:“哪儿能啊,我汤臣一品私人系统。”   她和系统一来一回地插科打诨,现实里不过两秒的事情。   “行了,开完了吧?我要动了。”   系统不玩笑了:“可以了,上吧。”   阿楚微微点头。为免伤到刘辩,她将剑收回到鞘里,系统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   她的单体速度被系统改到最高,因此看什么都像是慢动作。阳渠河边黑麦草被风吹得一晃,在阿楚眼里都清晰地像是镜头慢放。就像是旧式电影,这世界变成一帧一帧的模样,这让她的脑中很快闪过在富春李府前接下的那一剑。   都是一样的。   阿楚不自觉笑了一下,心里有了想法,身上的气息也微妙地变了一变,眼神锐利,日后的良将风度已初露端倪。   她冲了出去。   开了修改器,她的速度就不是寻常人能看清的了。阿楚跨出去时的动作极快,在对面两人眼中简直像道闪电,让人只感觉到她周身带起的劲风。   几乎就是一呼一吸间,刘辩被她抓到了身后。   “五、四——漂亮!”   系统海豹鼓掌。   宋典脸色大变:“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妖术?!”   阿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却不搭理他。她右手抓住刘辩的手臂,转过身去看已经傻眼的小皇子:   “殿下还好吗?宋常侍挟持皇子,其心可诛,我解决了他,就送您回宫。”   其实可能连解决宋典的必要都没有,阿楚心想。   伏完政变一事捂得严实,为保不泄密,只在两宫十二门前安插了人手,连雒阳城门附近都没有设置太多障碍。   宋典有本事逃出宫,让人去司徒府纵火,局势本是对他有利的。可这蠢货偏要带了刘辩当筹码,逃也逃不远,布置的障眼法又不怎么高明,现在刘辩又被阿楚抢了过来,他可以说是投无路了。   阿楚有些恶劣地想,不知宋典这般境地了,是否会和书中一样跳河自尽。如果能亲眼看着这些横征暴敛、为祸百姓的混账结束生命,也不失为件好事。   她将刘辩拉到身后,避免他乱动,右手始终扣着他。   阿楚昂起脑袋看宋典,也算是回答了他“伏氏造反”那一番话:   “我是忠良女儿,当然要救皇子、除奸佞了。宋典,刘司徒乃汉室宗亲,他兄长当年对陛下有扶立之功,忠心日月可鉴,你劫持天家血脉不够,还让手下烧忠臣府府邸,草菅人命,司徒府近百人都要因你命葬火海,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典明显慌了神:   “这、我——   女公子,臣有错,可这也是无奈之举啊!”   ……   宦官的势力强盛起来,最大的原因就是借了皇帝的势,另外则是他们素来习惯抱团行动。   现在皇帝被长公主找藉口强留在宫中,伏完刘郃带着朝中清流们请杀宦官以清君侧,又有陈逸等人带兵守在宫门,自然护不了他们。   宋典以为自己得了皇子信赖,就可以带他出城作为倚仗,翻转局势,实在想得太简单了。   刘辩可以成为他的筹码,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其他人的呢?   阿楚护着刘辩登殿时,注意到周边投来的朝臣的目光。   现在已擒杀了好几个大宦官,朝臣们沉默地列在堂上,各有思绪。亲宦的那些自然又急又怕,参与讨逆的则满面春风。还有些摇摆不定、状况外的边缘小官,此时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捂紧了嘴少说话。   刘宏脸黑得不行。他本就是靠十常侍才弄倒外戚、夺回大权的,前几个月刚开始填充私库,身边唯一可以信赖的宦官却被这些人打得四散。   恶行深重、与清流有仇的王甫蹇硕等人,竟被刘郃让人杀害后再抬过来,称是自杀;张让的下场更是编得离谱,只找了具焦尸过来我,说是潜入司徒府放火,结果把自己也烧死了。   剩下几个逃出去的,宋典郭胜等人,竟还把皇子刘辩也带出去了!   所幸伏家的女儿有些本事,好歹把皇子和宋典追了回来,勉强算是福祸相依吧。   刘宏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虽然常侍们死了几个,但还有宋典郭胜等人被抓还回来,刘辩也还好好活着,带头的伏完还是皇室姻亲,事情还没到最坏。   不过,在他重新扶持起自己的心腹前,还得先安抚下这些朝臣。   阳安大长公主是先帝长女,他名义上的长姐,今晨与他对谈时表现出了对皇室的极度支持,是值得信赖的;   伏完虽也参与了政变,但既没有表现出激烈情绪、斩杀宦官泄愤,又劝阻了刘郃赶尽杀绝,事毕退回原位,对他恭敬如初,表现也可以接受。   更何况他家女儿还带回了皇子。   至于剩下的那些清流……党锢罪人赦免一番,再赏些官职爵位,问题也不算大。   显然刘宏是个乐观主义者,万事万物只要可以推到“日后再说”,那必然是“问题不大”的。   他让刘辩坐到殿上,抬手招呼阿楚上前,反复打量着她:   “伏家女郎保护皇子有功……咦,相貌倒是够好。   可惜比起皇子辩,年龄略大了些,不太合适。”   阿楚眼皮一跳,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对皇帝做什么,只好垂着脑袋磨了磨牙,在心里对着系统痛骂:   “刘宏眼睛里除了好不好看、能不能结婚以外,还有别的吗?**,***?”   她难得这么激动,一连喷出好几个违禁词,把系统吓得不敢吭声。   刘辩反倒是两眼一亮,坐在宽榻上的屁股动了一动,张嘴欲语。   伏家姐姐长得漂亮,在城外提剑拉他的样子很潇洒,绿色的眼睛也和别人不同,就算是年长他一些,也……   “咳!”   刘华从天子招手喊女儿时,心就提了起来,听到他那一番话,更觉不妙。此时一看刘辩表情,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她轻咳了一声,将刘辩欲说的话打断。   刘宏瞥了眼她,顿了一顿:“……既然追护皇子回宫,又是长公主之女,便封作舞阳亭公主吧。”   东汉诸王之女皆封为乡、亭公主,仪服与乡侯亭侯相同,而长公主之仪服又同藩王,因此阿楚受封亭主,细说来也不算逾分。   然而自推恩令以后,侯国封地越来越小,亭主亭侯到现在,已经只是虚衔了。   阿楚对这件事心里也有数,不过对于她来说,虚衔也是比金银财帛要好的。对于男性来说,“亭侯”之名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对于她而言——   至少这虚衔能推着她向上,直到与男子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给她足够的资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会等的。 第32章   阿楚不太熟练地谢过圣上封赐, 乖乖退回到伏完身后,拿皇帝封赏众人当背景音,仗着自己身材矮小, 躲在人群里,低下头慢慢思考起来。   伏完没有将宦官赶尽杀绝, 一是他性格沉稳不冒进, 二来也是顾虑到皇帝的心情。   他毕竟是个史载可考的汉室忠臣, 就算诛了宦官, 那也是“清君侧”,防止天子受小人蒙蔽而已。   皇帝靠宦官夺权, 幼时便称“张让是我父, 赵忠是我母”, 放任他们乃至亲友横行乡里,倚赖十常侍至此。依照历史,刘宏还有好几年可活,若是现在把宦官杀光,难保他不会为愤怒焦躁, 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条时间线和历史相比已有了重大变动,窦妙此时还未去世, 刘宏当然也就不能将生母董氏接过来做太后。如今十常侍折了大半,刘宏又是个昏庸的, 阿楚毫不怀疑,在这之后会有新一批的宦官来霍乱朝政。   只不过是明显与否的差别罢了。   东汉发展到现在,天子暗弱,外戚一批接着一批, 随之而来的宦官乱政已经成了历史惯性, 宦官集团简直就像韭菜, 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没了五侯还有十常侍,没了十常侍,或许还会有四五六常侍。   不过阿楚和父母不一样,她压根没有除尽宦官的心。   这些人依附于皇权生长,与外戚朝臣间攀扯不歇,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平衡一旦打破,就和历史上的董卓进京一样,无人能把控了。   她还需要时间成长,东汉皇朝还需要再苟几年。   就像方才在中东门抓刘辩回来时,她其实是可以杀了宋典的。   可宋典作为十常侍之一,在皇帝身边待了许久,已扎了根,意义毕竟是不同的。   阿楚想了想,觉得直接结果了他不太划算,便剁了宋典左右手的两根小指,一番威胁,让他留在皇帝身边,为她办事。   刘辩被她先送进宫了,她可以和宋典慢慢商量。   那两根血淋淋的指头被扔到了宋典手里,他这才知道害怕了,两只手抖得不歇,以一种面对怪物的眼神看向阿楚。   阿楚漫不经心地拿袖口去擦剑刃上的血迹,注意到宋典的视线,对着他咧嘴一笑。   宋典瞪大了眼看着她,又低下头看掌心里的指头,手抖得更厉害了。   阿楚心里对剁他手指这件事没什么抵触情绪,她在某些方面对血腥残忍的封建社会适应良好,并且深刻意识到宦官之罪行,因此并没有把他视作与自己相同的人。   她道:“再给你个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你现在想死呢,不行,不过死的体验我倒是可以给你。人彘你听说过吗?我家院子很大,够把你放进去。   “要么,你就替我做事。”   宋典满脸苦相:“你……您、您想让我做什么,我我、奴都肝脑涂地!”   系统瞠目结舌:   “……我靠。   你生前接触的都是什么文娱作品啊?”   总而言之,她第一张牌虽然来的慢,效率存疑,但总归是赶上趟了。阿楚能借着母亲的光进宫,再通过宋典将手探进皇宫,哪怕行动受限,也是很大的助力了。   另一位熟人,大宦官高望,下场则要凄惨得多。他之前向党锢中的士族们姿态强硬地商量亲事,野心昭然若揭,早就惹得清流不满了。他自己呢,反应也慢,遇了大事还不知要逃,只想着什么见皇帝。   皇帝自然无暇理他,因此高望就成了最早被杀给猴看的那批鸡,荀彧的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阿楚认为高望有罪,他的养女无辜,于是在之后求了母亲,将那女孩从高家接出来,给她笔钱,让她自寻出路。   不想这曾经的宦官之女、高家小姐,也是个极有主见的少女。她知道自己出身微寒,被高望收养,不过是因为美貌过人,可以成为宦官手上的政治筹码。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如今宦官被打得七零八散,她又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女,那引人的美貌就将成为稚儿怀里的宝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高玥于是向长公主请求,问能否隐姓埋名跟在伏家女郎身后,便是做一婢子也无妨。   阿楚思量再三,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是她没有让高玥签身契,还许诺她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   这条件足够优厚,高玥当然没什么不满意的。   而阿楚自己和傅公明的婚事,更是因为党锢解除而没了下文。   大概傅氏的目的本就在宦官而非结亲,没有等到伏氏的回应,他们说不定也松了口气。事情的主角默契的隐了身,大家也就不再探讨,渐渐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公元178年5月,雒阳大事总算是结束了。虽然结局不算圆满,颇有些半吊子的意思,但只要局面有所改变,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皇帝信赖的宦官消失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在众人授意下,夹起尾巴做人;   党锢之祸被解除,傅氏得偿所愿,族人陆续回到官场;   被囚禁在云台的窦妙终于获得自由,回到扶风故乡,对着凋敝的家族黯然垂泪;   刘宏生母董氏被接回雒阳,从蕃妃成为太后,取代了窦妙的位置。   本来被罢免的曹操,因为参与剿宦行动而重新回到雒阳北部尉的职位上去;   他的朋友袁绍本也在密谋反宦,可总是抓不住时机,错过了机会落于人后,食不下咽了好几天;   袁术此前受了秦楚的气,眼睁睁看着她灭司徒府大火、寻回皇子刘辩,如今成了亭主,在雒阳声名鹊起,更是不满;   伏均放不下袁术一事,自知理亏,总是避开这嫡妹,依然出入与袁府。   伏完依然是侍中,长公主依然以贵妇身份私下讨论政事。   所有安慰性质的封赏都给了伏家女儿,这个出生为人忌惮、天资不凡有远谋的女孩儿,在解救了皇子后,一跃成了舞阳亭主,在北宫还有一名四指的眼线。   两年后,伏寿出生了。   她的生母樊盈是典型的汉代女性,除了伏完以外就以主母为尊,为人温婉娴静,待阿楚也很敬重,但阿楚可以感觉到,她其实是更亲近家中几个庶出的男孩的。   伏寿却和自己的生母不太像。她从小便对庶女“无条件服从”的规矩感到困惑,从小就有着不弱的自尊心,阿楚因此很喜欢她。   系统认为这也是阿楚的功劳,因为她身边的女孩都已经展露出明显的不同来。   高望的养女高玥也是如此。   大约是年幼便寄于高望篱下的缘故,她大多数时候只会点头应声,却不常发表自己的看法,是非常符合封建社会要求的“贤良之女”。   然而她又分外不同——高玥对于阿楚兵器架上那些武器,表现出惊人的好奇心。   在征得阿楚许可后,她得到了一把自己的长剑,每天寅时便起,在院子里舞剑到卯时。   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就已经拔高了一截,皮肤也晒得更健康了。她的手臂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脸上有汗水,整个人看上去闪闪发亮。   那张依然漂亮的脸蛋上带着和阿楚相似的矜傲,分明没有刻意改变,却和当年那个被高望养在家中的纤细少女截然不同了。   但阿楚自己练剑练枪,是不长个子、也不生肌肉的。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年幼的缘故,然而过了许久依然是发育缓慢,后来就连伏完刘华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阿楚发现无论她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限制在一个参数范围内,以一种极其平均的速度平稳地成长。   她意识到这是系统的杰作,可每次她追问起来,从它那里得到的答案都只是“无奈之举”。   她出生时高烧不止,痛觉失灵又让她的生活极其危险,系统不得不始终消耗大部分能源,挂着修改器在后台,将她的生命数值保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状态。   当然,在外人——主要是伏完为她请来的方士——看来,这是她“碧眼方瞳”的仙人之相所导致的。他掀开阿楚的眼皮,绕着她转了几圈,沉默掐算了好半天,说:   “此女命格不同,有登天之相!”   家人都惊呆了,这话实在不能让外人听见。   否则只有两个后果,一是进掖庭给皇帝当小老婆,二是被人忌惮,给流言催回到更远的地方去。这都是当年父母把阿楚送回琅琊,想要避免的结果。   府中仆役又被整理了一番,为了防止他们嘴巴不牢,伏完还打发了一部分回了东武伏诚家。   但阿楚不在乎这些事情。   她年龄愈长,对修改器的使用方式又有了新的感悟,比如怎么拿“增加物资”谋些不痛不痒的小便利啦,怎么用“超级速度”让自己的战斗力更强啦,于是就更加天不怕地不怕了,也不管父母怎么看待道士的评价,每天除了读书习武,就是在荀府和蔡府间来回跑,不过伏家捂嘴捂得严实,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   荀彧也知道高望养女现在成了她的侍女,偶尔看见阿楚带着她,还会笑一笑,说:   “彧曾见过她以前的模样,却不知玥娘是爱武的。如今看来,女郎身边或许更适合她。”   这话乍一听有点逾矩,其实阿楚和他都明白意思:当一个不自由、不快乐的宦官家的小姐,实在比不过成为一个自由的侍女。   阿楚是自由的,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是自由的。   荀彧也很习惯她不合理法的观念了,反正阿楚没在他面前宣扬“无君无父”那套思想,他就装作不知道,也欣然接受阿楚的种种不同。   阿楚救过他一命,她自己虽不放在心上,荀彧却始终记挂着这一点。   不过,她还是和蔡琰更亲近一些。除了蔡府过分甜腻的糕点以外,她很喜欢蔡府的一切,包括和昭姬姐姐待在一起时,她讲的故事。   蔡琰则对她身边的婢女很感兴趣——她也是为数不多知道高玥身份的人,猜得出来这女子曾经的模样,便问阿楚为什么玥娘数月来的变化如此大。   阿楚说:“因为她喜欢舞剑,所以我就让她舞了。”   寻常女孩是接触不到刀枪剑戟的,玥娘如今是阿楚婢女,她为什么会对舞剑有兴趣,蔡琰心里很清楚。   她对阿楚说:“七娘,你让我看到了女子的另一种可能。”   阿楚没有放在心上。蔡文姬能以女性身份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本身就已经是种“不同的可能”。即使没有她,蔡琰也会因为自己的才气成为名垂青史的伟大人物。   阿楚不想刻意改变谁,她的志向在于改变一个世界,但这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还太遥远,在她站得够高、被世人熟知之前,这些都还只是一种设想。   于是,充满“另一种可能”的伏家七娘、舞阳亭主秦楚,就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与交往中,长到了十四岁。 第33章   “哎哎, 孙大,你父亲明日就走啦?”   “不是,他今早就去豫州了。”   “啊, 好快——听说他还做了军官?这么厉害!”   孙策挺了挺胸膛,微微抬起下巴:   “那是当然, 我阿父是最厉害的!”   冬日刚过, 乍暖还寒。三月初的寿春还带着冬末的寒意, 明媚的日光照射在扬州铺着细草的地面上, 略微驱散了冷气。   “他被征召了去豫州,当佐军司马, 打黄巾, 保家卫国。”   今天出了太阳, 气温比起昨日高了些,孩子们围成一个圈,彼此交流着信息,热气蒸腾起来,倒也温暖。   孙策“保家卫国”的话音刚落, 周围的小朋友们纷纷发出“哇——”的赞叹声。   其实,孙坚所担任的佐军司马不过是最低级的军官, 手下将士数都数得过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称道的。   不过, 对于十一岁的平民孩童来说,“中郎将”和“佐军司马”听起来差不多,大概都是军官的意思。   在他们眼中,军官分为两种, 一种是“大将军”, 一种是“其他人”, 孙坚如今成了某某司马,那就是排在大将军后面的第二名了。   寿春与富春差不多,都不是很大的地方,不过人口略多点。除了雇佣佃农等必要的事务外,世家大族与乡人接触不多,因此在这里没什么存在感。   孩子们不常见到他们,对于各种官职的了解也就十分有限,乍一听到身边朋友的父亲成了要上战场的将领,心里激动不已,觉得自己离“天下大事”近了一步,有些与有荣焉了。   “佐军司马,好厉害!   孙将军那么厉害,一定能把黄巾赶跑!”   黄巾军动静虽大,却暂时没有波及到这座扬州小县,因此孩童们这时候还能聚在树下,咬着草根讨论着这件大事。   蒋家二郎问:“孙大,听说征召你爹的是雒阳的将军呢,手底下几万几万的将士,是也不是?”   孩子们于是纷纷转头看向孙策。他在孩子堆里很受欢迎,父亲孙坚也很了不起,赶走了好多次周边流匪,所以大家都很爱听他讲家里的事情。   孙策是前几年刚刚搬进来的。这孩子八九岁时就展现出了他在骑射作战上的天赋,常常骑着家里的枣红小马,握着家里大人的红缨枪在田间飞驰,黑色的抹额在脑勺后面飞舞,看起来威风极了。   大家最开始都有点怕他,因为在扬州,会骑马的小孩子看上去是有些不可及的。好在孙策本人爱笑,脾气也好,交朋友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月,就和寿春同龄的孩子们打成一片了。   蒋家二郎是最先和他熟悉起来的,因为那天孙策穿了身红白相间的短袍在狂野上跑马,抹额却是黑色的。   他盯了许久,忽然把手合起来,卷成小喇叭的样子,大喊着问他:   “你为什么——不戴——   红色的——额带——?”   孙策于是把马停在了他跟前。   “我因为的红色额带送给一个人了。”他这样回答蒋二郎。   蒋二当时没有多问,但孙策又和他聊了几句其他的,比如寿春冬季比吴郡长一些呀,树上鸟巢里的蛋不太大呀,这些都是小孩子感兴趣的,因此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   蒋二郎知道孙策说的那个人在雒阳,也知道孙策相较于其他地方,会更关注帝都,因此今日和伙伴们聊天,提到“雒阳将军”时,也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两眼。   孙策没注意到他的视线,自然地点了点头,回答问话的范家四郎:   “是右中郎将,名字叫朱儁(jùn)。”   “右中郎将!”孩子们不太懂这官衔的意思,但是不妨碍他们继续惊叹。   孙策头脑聪明、记性好,又会骑马射箭,长得还好看,隐约有些孩子王的意思。他一开口,大家就又惊羡了。   范家四郎:“孙大,你爹真厉害!他如果打赢了,会不会去雒阳领赏?   我听说陈家大哥说,雒阳的大街都铺的是石板,我也好想去见见啊。”   孙策道:“或许会吧,黄巾军有那么多人,也不知道阿父什么时候能回来——哎,算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准备离开。   “哎?!孙大,你怎么走啦?”   蒋二郎见他往回走,作势去拉,孙策感受到他靠近,立马回头,警惕地看着他:“蒋二,你干嘛?”   “你这就走了吗,孙大?太阳还没落山呢,我们还能再玩一会儿。”   “不了,”他回过头,冲孩子们挥手,“我刚刚想起这个月的信还没写,先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谈论话题的主角走了,讨论焦点直接消失,一群半大孩子们只好在原地面面相觑。   除了孙家大郎以外,这里与他关系最好、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蒋家二郎了。   陈家小妹歪了歪脑袋,看着孙策走远的方向:“蒋二,他爹今早刚走呢,他现在急着去给谁写信?”   蒋家二郎只知道一点点内情,但又不敢肯定,看了圈大家好奇的眼神,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说:   “可能……他有什么事情忘记告诉孙将军了?”   陈小妹愣了一下,居然真的信了:“啊,原来是这样,孙将军真是辛苦了。”   ……   “阿兄!”   四岁的孙权扑到他跟前,抱住了他的大腿:   “阿父今天不在,阿兄今天回来的好早。”   孙策一使力气,提着脖后的衣服将他拎起来,鼻尖对着他,认真地和小弟对视:“阿父明天也不在。”   “啊……”孙权一瘪嘴。   “后天、大后天、之后的好多天,他都不在。”   “阿兄……”孙权快哭了。   孙策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弟弟,拍了拍他的圆脑袋,让他自己去一边玩,自己则向客厅走去。   吴夫人的声音从室内传来:“阿策,你又欺负你弟弟了?”   “我没有,”孙策拔高声音回了一句,“我和他讲道理呢。”   他一边回答,一边走进屋里,看到吴夫人正低着头,给孙权的新衣服绣花。   孙权前几年出生,因为双眼奇异的色彩引来了不少的讨论,说碧眼儿相貌异于常人,未来或许大有作为。   当时孙策七岁,盯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孙权,一个劲儿地看他眼睛,过了好久好久,才抬头问母亲:“阿楚出生时也是这样吗?”   他还记着这个朋友。   大概是因为告别得太仓促,他对于阿楚这个短暂的童年玩伴有着异乎寻常的牵挂。   孙坚官职变动得很快,常常是从某县的县吏变成另一县的县丞,升迁极慢,还时常需要搬家。孙策虽然性格开朗,也抵不过周围两三年就换一批玩伴,偶尔觉得失落,就会想起阿楚,觉得还是她和自己最合得来。   当时蒋家二郎问他“穿了红衣,为什么不戴红额巾”,他回答抹额已经送给她人,说的就是阿楚。   红色的抹额当然还能再绣,可是他迟迟见不到好友,心下怅然,又不愿意抛弃那段兜风夜游的时光记忆,于是很孩子气地暗下决心,为了纪念阿楚,在重逢之前,就不戴赤色眉勒了。   不过,吴夫人最近也不常给他做东西了,她更多时候在给孙权缝制衣物。   小孩子长得快,一眨眼就能蹿高不少,因此孙权的衣服需要常做常换。孙策于是就只能系黑色那条,但他有时候穿红衣,和这颜色实在不搭,也难怪蒋二郎要问他原因。   孙策对小弟情感复杂,每次看见他的碧绿的眼睛,就不由自主要联想起他远在洛阳的朋友,因此孙权出生时,他还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吴夫人对他的心思洞察得很清晰,不觉得他是不满意弟弟的到来:   “阿策看到小弟,是想起谁了吗?”   七岁的孙策乖乖回答:“想到阿楚了。可是她在雒阳,实在是太远了。”   吴夫人便摸摸他的头,教孙策给她去信。   阿楚家在雒阳,与扬州离得很远了,孙策没办法赶过去拜访她,但是可以写信过去,和她聊一聊身边的事情。   两年前,也就是阿楚从富春回去那年,京师忽然传来消息,说司徒刘郃、侍中伏完等人把宦官杀了一大半,陛下还要赏赐他们,又把好多被关在牢里的读书人给放了出来。   消息穿到扬州,已经是小半年之后了。他一听“伏完”这个名字,心立刻提了起来,赶紧抓住了孙坚的衣摆:   “那阿楚呢?阿楚怎么样了?”   消息从雒阳传出来,就这么短短几句话,最具体的名字就是刘郃伏完,阿楚那么小一个女孩,哪里能参与进去这种事情呢?   他只好和小狗眼的儿子含糊其辞:   “阿楚……阿楚她应该挺好的。   对了,你母亲不是让你写信给她吗?我让人给你拿竹简,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她吧。”   孙策觉得父亲说得对极了,立刻扭身钻进房间。   他家世代习武,平日避纸笔如蛇蝎也没人管他,难得今天急着要笔墨砚台,家里的仆役看了都偷偷地笑。   从那以后,一晃又是六年过去。孙策和阿楚互通书信的习惯居然也保留下来,好多年没有变。   十一岁的孙策成熟了不少,已经意识到天下永远不可能太平,人与人都是要被时代推着走的,就连他武艺超群、能单挑流寇百人的父亲,都免不了要为此远行。   今岁黄巾军起,雒阳危急,连远在扬州的孙坚都被征辟入伍了,也不知帝都那里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孙策今早送别父亲,下午与同伴们闲聊,听到他们又提到了雒阳,心里又有些忐忑了。   他从书架上翻出一卷空竹简,又喊人送了笔墨,盯着桌面走了好一会儿神。   终于,他提起笔,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写下两行字——   阿楚:   见字如面。   …… 第34章 无责任番外二:情人节任务发派中   “——这是什么任务啊?!”   “情人节啦, 情人节任务,”系统笑嘻嘻地在她脑袋里转了个圈,“时限24小时, 逾期不候哦。”   阿楚眼皮一跳:   “你一个修改器系统学坏不学好,派发任务也就算了, 这内容也太奇怪了吧?”   系统委屈:   “可是你做了我就能升级耶, 暂停时间的限制能加两秒, 是不是很厉害?”   “这里是东汉, 东汉人不过洋节。”   “可是我可以升级耶。”   “……但是我不想公主抱男人。”   “那就改名叫它主公抱。哎呀,没事, 你只要保证今天见到的前三个人都是女孩子就好啦!”   ……   [情人节特殊任务]   状态:已接取   玩家名:秦楚   倒计时:23:57   任务简介:公元195年, 玩家二十五岁的第一个情人节。身为主公当然要给手下送一送温暖啦!   给今天见到的前三位手下每人一个充满关怀的公主抱吧, 保持三秒以上即可。是不是很贴心呢?来,试试看!   任务奖励:时间暂停功能升级   ……   阿楚头疼地拍了拍额头,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   这两年她手下的几个地区都算太平,没什么战事,都在修身养息, 因此还不算忙碌。   昨日熬夜批完公文,睡得不太好, 今早起得略晚些,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也算是难得偷闲了。要不是系统这见鬼的情人节任务,今天本来是个不错的日子。   算了,这任务……接也接了,还有奖励, 她抱几个人不吃亏。   阿楚思忖片刻, 决定先下手为强, 不给系统随机的机会,先喊三个女将过来,藏在屏风后挨个抱一遍就算结束。   她抬高了声音,冲着门外喊:“阿玥——”   没有回应,高玥似乎不在。   “呀,主公今天有些晚啊。”   郭嘉摇着羽扇晃悠悠地拉门进来,毫不客气地往她对面的塌上一坐,笑眯眯地打招呼:   “主公早啊。   方才军营有事,高将军去处理了。嘉来得巧,她说你大概一会儿便醒,让嘉先在门口帮忙看一会儿,没想这就碰见了主公。”   阿楚:“……”真巧啊,第一个。   她幽幽看了眼郭嘉,没有说话。   郭嘉还是笑容满面:   “今日来找主公,是听闻最近我州来了位富商,似乎是想资……”   阿楚依然定定注视着他,面色深沉,晦暗不定。   这表情实在是太少见了,阿楚盯着他时压根没有掩饰视线,看得郭嘉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干脆收了声,慢慢坐直了身体。   见阿楚仍然是动也不动,他摇扇的左手也缓缓停下,僵在原处,另一只手伸出去摸了摸脸、头发,觉得没什么问题,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着。   ……没什么问题吧?   他难得有些自我怀疑了。   郭嘉又看了眼阿楚,发现她简直跟被定住了似的,仍然没什么反应。   他又抬起袖子闻了闻,昨天只喝了两口,身上应当没有酒气——何况他早就清楚主公嗅觉不太好,这点气味,她应是闻不到的。   到底什么情况?   聪明人就是容易多想。郭嘉的表情也不太好了,他开始细细思索起来:   知道他饮酒的人不多,荀彧周瑜是正人君子,是绝不会告发他的;高玥离场得比他要早,应该没有看到;马云禄、孙小妹年纪小些,和他无冤无仇,也不会去做这种事;蔡琰……他昨天被骗着吃了她的茱萸蝗虫绿豆糕,不至于后脚就去坑他——不会是孙策吧?好哇,孙伯符这混蛋,不就是几年前收了主公手削的木簪吗,至于记恨到现在吗!   他琢磨着原因应该已经找到了,想起孙策那张看起来毫无心机的脸,狠狠地磨了磨牙。   行啊你小子,不就喝了两口吗,这都要往外说?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又是另一回事了。郭嘉眼珠一转,立刻起身给阿楚作揖,开始狡辩:“主公不知道,昨日是孙伯符一直在劝,嘉才勉为其难喝了两口的……”   “嗯?你喝酒了?”   ……完蛋了。   郭嘉僵硬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本以为坦白从宽,没想到阿楚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失策了。   阿楚不明所以地看着愣在原地的郭嘉,不知这狡猾狐狸又在想些什么。她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说话,自己也站起身来。   郭嘉又捡起羽扇,随意摇了摇,半掩住脸,强颜欢笑着绕到她身边:   “没喝多少,主公不必在意。”   阿楚也笑了:“奉孝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   “好吧,”他认命了,试图在惩罚上周转一下,耍了点心思,刻意挑了阿楚最不会选的那一项,“主公又要怎么罚嘉?今晚多批五十份公文,够不够?”   阿楚够不着他脑袋,只好勉为其难地拍了拍他的肩,摇头否定了他的自罚三杯:   “不必了,奉孝还是少熬点夜吧,罚你什么之后再商量。   等下,你先站着别动。”   郭嘉猜到她会拒绝,听到她这样回答,便知道阿楚的确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惩罚推着推着或许就忘了,心下稍安。   虽也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再差也差不过禁酒了,郭嘉自若地恢复了笑容,站在原地,摇摇羽扇,不急不缓地看着阿楚绕到他身后。   忽然,他感觉身下一轻,一双手托在他身下,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阿楚打横抱起。   他听到阿楚清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咦,怎么这么轻?”   郭嘉:“……”   郭嘉:“……?”   郭嘉:“???”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变低了的视角,手里的鹅毛扇“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   “主公???”他的声音有些变调,头一次露出了惊慌的表情。   阿楚还在等三秒时间过去,见他这样慌张,自己反而忘了尴尬,也不计时间了。她掂了掂怀里的郭嘉,感受了一下他的份量,啧了两声,开始对他评头论足:   “奉孝以后多吃点呀,你这么瘦,一拳都能把你打扁啦。”后半句是说她自己。   郭嘉嘴角一抽,欲言又止,话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勉强挤出来一句:“呵呵,主公真会开……”   “咦?我当年做的猫头簪你还戴着啊,都这么多年了,你保存的不错啊。他们都说我削的丑,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   “……”   郭嘉感觉耳朵似乎有些发烫,于是默默闭上了嘴。   还好屋里没人,他被阿楚抱起来的场面实在不宜让他人看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坐以待抱实在不像自己的风格,最终还是开了口:“主公不如先把嘉放……”   “——主公!”   门又被唰的拉开。   郭嘉:“……”   孙策:“……”   他低头看了眼被阿楚横抱着的郭嘉,又看了眼阿楚。   孙策:“……?”   他欲退又止,靠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勉强站在了原地。   孙策有点恍惚,狠狠地闭上眼,再睁开,眼前的场景依然没有变化。   郭嘉:“……”   阿楚:“……”   孙策:“……”   郭嘉最先反应过来,拍了拍阿楚手臂,她才后知后觉地回神,不尴不尬地把他放下了。   她勉强笑了两声,连称呼都忘了,直接变回童年时代的称谓:   “哈,哈哈,阿策,找我什么事啊?”   郭嘉已经完全不想和阿楚共处一室了,趁着她和孙策打招呼的空档,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   阿楚还想喊住他,可转头一看,孙策表情古怪得很,盯着郭嘉离去是方向,又像愤恼又像委屈,大概是以为郭嘉说了他坏话,心里不满。   她对这位童年玩伴还是相当宽容的,觉得自己身为人主就应当给予手下足够的信任,很好心地拍了拍孙策的背:“伯符放心,刚才奉孝什么都没有说。”   孙策脸色更加不好了。   但他还分得清轻重,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把正事捡了回来:   “主公,高玥让我传话来,说马云禄在演武场和人打起来了,请您过去看看。”   马云禄是马超的妹妹,从小在西凉长大,跟着父兄身后,也练就一身不错的武艺,因此脾气也不怎么样,经常和人起争执。   阿楚点点头:“好,我一会儿过去看看。”   只是现在还不行。在解决完系统任务之前,她随意出门,要是遇到的第三位是吕布典韦那个级别的重量,她可实在承受不起。   孙策听了她的回答,点了点头,扭头便准备走。   “伯符这就走了?今日没有要向我汇报的事情吗?”   孙策凉的声音凉飕飕的,但似乎不是冲着阿楚的,他道:“我找郭奉孝有点事。”   阿楚怕他真的一拳把郭嘉揍扁,赶紧把他喊回来:   “哎,慢着。你过来,我有点事要找你。”   孙策于是又乖乖站回去。   幼年离别后,匆匆又是多少年。   阿楚再见他时,孙策已是史书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阿楚摸摸下巴,扫了他几眼,觉得孙策高则高矣,腰却是够细的,她努力一下,应该也能抱个三秒 。   她也不磨蹭了,趁着孙策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便一把搂住他的腰,右手向他膝窝伸过去,咬牙提起,吃力地把孙策横抱起来。   孙策是真的沉啊,不愧是武将,看上去分明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都快赶得上两个郭嘉了?   孙策:“???”   他像只应激的猫科动物,猛然被这么一抱,头皮都要炸开来了。他只感觉一双微冷的手环在背后,比自己的体温低了不少,还有些硌,甚至因为气力有限而发颤。这些体验都透过薄薄一层短褐传递给了他,让他觉得这手的存在感分外明显。   他甚至连动都不敢动,表情还有些木木的,一抬头便看见阿楚白皙的下颌,更加不敢说话了,只觉得脑袋发懵。   一、二、三!   阿楚数了数,双腿都有点撑不住了,三秒才堪堪过去。   她立刻把孙策放下。   孙策有些不在状态地从地上站起来,又多看了两眼泰然自若的阿楚,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刚刚那是什么情况??   阿楚才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放手无情地将刚才一事匆匆略过,把孙策拍回了神,支使道:   “伯符先帮我把云禄喊回来吧,阿玥应该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稍后再过去看看。”   方才房间只有她一个,郭嘉来得快,溜得更快,她使唤不动,还好孙策这下没逃。马云禄年龄尚小,体重应是如今府中最轻的,刚好又闹了事,实在是打瞌睡碰上枕头,恰好借她完成了任务。   孙策毕竟是孙策,神经大条了点。她迟疑了两秒,还是把这事放下了,脸颊滚烫地对着阿楚低头拱手,应道:   “喏,我这就去找她。”   ……   [情人节特殊任务]   状态:已完成   玩家名:秦楚   任务对象:郭嘉,孙策,马云禄   恭喜玩家,情人节任务圆满完成!   奖励已派发,期待玩家下一次的精彩表现,三国□双帝国版修改器系统祝您情人节快乐,生活愉快,早日登基!   …… 第35章   阿策:   最近太过忙碌, 忘记给你去信,请不要见怪。   二月的起义规模实在是太大了,朝堂上下震动, 陛下手忙脚乱地设了大将军,让他镇守京师, 又全面接触党禁, 要求公卿捐赠器械马匹, 推举子孙与民间能人参与作战。   不知召集义军的公文是否到了寿县, 我想文台将军一定会参战吧?   话说回来。你是熟悉我的,应当也猜到了我的想法。   昨日父亲上朝前, 我特地早起, 央了好久, 还请了母亲作为说客,在他面前舞了小半个时辰的枪,揍扁了家里的五六个部曲,又对天发了好几条毒誓(但被母亲捂住了嘴),他终于答应向圣上推举我了。   还好这次推举的人员规模庞大, 我听人说,他在朝堂特地含糊地把“舞阳亭主”说得像“舞阳亭侯”, 想让陛下忽略掉问题,结果陛下压根没在意。   袁术当了虎贲中郎将, 最近趾高气扬的,一听到我的头衔被推出来,差点跳起来反对,还好蔡邕蔡伯喈先生站出来及时, 借着推举荀家的荀攸堵住了他的话。   荀攸是文若的侄子, 啊, 文若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颍川的荀彧。小时候去徐州,他还抱过我呢。我以为这也是缘分,因为我刚好要随皇甫嵩将军去他所在的地方,颍川。   文若是掌管御用文物的守宫令,本是不用去战场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忽然让家丁传话,说会和我一同前往颍川。   颍川人杰地灵,我听文若说,颍川有很多奇人异士,每一个都有着非凡的抱负,不知道能否让我遇上呢?   闲话就不再多叙了。   再过不久就要出发,母亲让我先从家中部曲中择选五百人带走,以防朝廷拨的兵马不服我。   此外,我还准备带高玥——就是我与你说的那位,热爱舞剑的高望养女——和我一起,我相信她,因为她的武艺并不逊色于我。   今日就写到这里吧,我要去准备了,若能得胜归来,就再给阿策写信。   另:听闻寿春也有不少名士,阿策虽不能和文台将军一起上战场,也可与他们结交,为人为己都是好事。   伏家阿楚   中平元年我家床上   阿楚放下笔,甩了甩手。   汉代写信还用竹简,这东西坑坑洼洼的,再配上软塌塌的毛笔,写个几百字都累得狠。   她和孙策虽然有互通书信的习惯,但频率都不高,次数能减则减,和“不想用竹简写毛笔字”也有很大的关系。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冲着院子外喊了一声:   “阿妙!”   阿妙拉门进来:   “主人写完了?”   “写完啦。阿妙替我送一下,还是去寿春的。”   阿妙点点头:   “阿妙明白。主人今日要去荀府吗?婢子让阿谨备车去吧。”   “不用了,我骑马去就是。”   她给孙策的信上写过,荀彧本是没有必要随军作战的,不知怎地,今晨忽然派了人来,告知她说会随皇甫嵩、朱儁一道去豫州抗贼,届时将与她同行。   阿楚不清楚原因,但箭在弦上,军队不日便要启程,她来不及过问太多。此番去找荀彧,更多地还是和他讨论战场局势,好提早做准备。   黄巾军的主力分为三大军,分别是波才领导的颍川黄巾、张曼成领导的南阳黄巾,以及张角领导的河北巨鹿黄巾。   帝都雒阳在中间,三处的黄巾从东南、南面和东北三个方向,对雒阳形成包围之势,局面危险,所以刘宏才会如此紧张。   就连当年伏傅刘三家政变,天子也只是赦免了部分党人,让士人处境有所好转。如今黄巾事起,政权危急,他才全面解除了党锢,让天下能人参与政事。   ——这也是荀彧能与她同行的原因。   马行了不久,就看到荀府的大门了。荀家大门是敞开的,两边各守了一名家仆,翘首以待地,不知是在等谁。   党锢虽除,荀爽却拒绝了复官,阿楚常来荀府,发现他大部分时候在闭门著书,也就不叨扰了。   阿楚下马上前,僮仆见来的是她,立刻接过缰绳,将照夜玉狮子牵到马厩去歇息。另一位则迎了她进去,带着她去见荀彧。   阿楚叩门。   里面很快传来了男性温和的声音:   “异人请进。”   异人是阿楚的字。   她八岁那年斗水匪、擒刺客,后来又救下皇子封了亭主,在雒阳很是出名过一阵子。刘华便做了主,十岁诞辰那年就提前给她取了字。   十岁取字的女孩,就算是史书上也不多见。她从小有过人智勇,名字里有含“楚”,与秦庄襄王嬴楚相合,便借了他的字,给阿楚取作“异人”。至于这两字的深意,就留给他人自行体会了。   “……”   阿楚还在回忆,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后的僮仆以为是她不想开门,极有眼色地替她把书房的绢门拉开。   她这才回过神,对那僮仆略一点头,走进了房门。   房中熏香已经提前熄灭了,只留下袅袅残香,阿楚对荀彧笑了一下。   “异人日安。请坐吧,舆图已备好了。”荀彧对她轻轻点头。   蔡侯纸在东汉还未完全普及,质感粗糙易洇墨,因此不适合用来策划地图。世家大族测绘地图,往往是先刻在木板上再进行修改,等上交到主人手中,才是誊抄工整的缣帛。   皇甫嵩与朱儁分别是左中郎将与右中郎将,职位很高,起兵备械、路线调配的权力都在二人手中,她和荀彧具体要前往颍川哪处,还要等到行军后半段,根据具体情况才能决定。   不过有备无患嘛,她想,以荀彧的才智,应当是不会翻车的。   阿楚坐上榻,撑着下巴去看这张由颍川荀氏测绘的地图。   荀家本就在颍川,对附近地形多有了解,因此绘制出来的地图,与阿楚家中那份相比,实在详尽了不少。   “从上次说到的地方开始吧。”   “好。”荀彧点点头。   “异人看这里,   波才军在东南方向,麾下将士主要为平民与流寇,人数众多,威胁性强。”   荀彧修长的食指按在了地图的右上方,阿楚就跟着看过去。   “鄢陵靠近黄河,水源充足,又有粮草做后盾。县令王悍被杀后,这里就是他们的主要根据地。”   阿楚很快进入了状态,闻言若有所悟。   颍川十七县,鄢陵在最东北角落,如果要攻打,一路从更东方的陈留国起,两面包抄,胜算应该不低。   荀彧明白她心中所想,微一颔首:“陛下此番派了皇甫将军与朱将军,又带了五校三河,兵分多路理所应当。”   五校三河,指的是五校尉与三河骑士,虽在后世名气不大,但在当时,是受过长期训练的精锐了。五校分别是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营,而三河则是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为近畿之地的士兵。   不过她年纪太轻,除了家世以外并无拿的出手的军工,这些精兵基本是没有可能掌握在她的手里了。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无精打采,把视线从舆图移到荀彧脸上:   “剩下那些应当是皇甫将军他们该讨论的了,我还有其他的事要考虑。   文若,我们这——好吧,只有我。我这样的‘关系户’,应当只会被分点新兵,派到偏僻点的地方去吧?   我听母亲说,朱将军知道我要随行,连喊好几声不成体统呢。”   她一边说,一边瞅了眼淡然的荀彧。   这位少有才名的世家子,真是从小就把“君子气度”刻在了骨子里,当年显些被埋在司徒府的火海里,阿楚磕磕绊绊地捞他出来,他也没多吭一声。   荀彧不知道阿楚在暗暗注意他,听到“朱儁说不成体统”时,微微蹙起了眉:   “公伟将军性格刚猛,重义轻利,在军营深受爱戴。   只是他未见过异人,乍听得你要随军出战,害怕军心受扰,有所不满也是情理之中……或许,见过你之后便不会这样想了。”   “如果文若与我未曾相识,是否也会有和朱将军一样的想法呢?”   “这……”荀彧一怔,有点无奈地抬眸注视她,浅笑着摇头,“彧不好乱说。我与异人相识已久,你是怎样的人,我心中是有数的。   要假设我未见你而去评价你,无论是对彧还是对异人,都是种不公平啊。”   “好吧,是我刁难文若了。”阿楚叹了口气,“我问这话,也是顾虑手下将士。”   “不必忧心,不其侯让你带上家中部曲,应当也是考虑到了异人的身份。”   阿楚回忆了一下,发现这的确是此行父母唯一的要求。她笑了一下:   “文若说得对,无论如何,私兵总是会听从我的。有了他们作为保障,至少不会让那些不服我的雒阳兵不听话,发号施令不会那么困难了。”   荀彧沉思片刻:“……倘若真的有问题,彧也会在你身边,从旁协助的。”   其实阿楚真正的心结不在这里,但又不方便讲给荀彧听,只好回答:   “我明白的,还要多谢文若啦。”   她是在想,现在自己身只边有一个玥娘要随行,倒也还好。   可是,如果想要光明正大地以女性身份上战场,连她都要仔细考虑面临的风险,如果她日后要栽培女子为将,是否会让那些姑娘们面临和她一样的境地呢?   阿楚自己倚仗着阶级,能靠着家中私兵解决问题,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家世啊。   她这样想着,心情又有些低落了。   荀彧敏锐地注意到了她情绪有异,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又把方才的话换了个说法重复了一遍:   “异人之骁勇,定能服众。若是情况有变,彧受长公主不其侯所托,也必设法护你周全。”   阿楚呆了一呆,看了眼他:   “……多谢文若,不过我父母多心了,阿楚暂时不用谁来保护。”   算了,她的想法对于古人还是有点超前。还是先己后人吧,现在想这些还有些早。   等到东汉政权崩溃,她真正成为了首领,掌握了实权,或许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至于现在,还是想一想出征的问题吧。 第36章   初春, 天暗得早,阿楚结束了和荀彧的对谈,扭头去看窗外, 发现天已昏黄了。   她拒绝了荀彧请她留下用餐的提议,乘着马溜哒回了家。   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汉朝的饭菜太寡淡了。   阿楚这几年逐渐熟悉了系统各种功能的底线, 发现吃饭时只变出自己的食物是完全可以的, 因此不少时候都是躲在房间里, 屏退所有仆人,仗着系统还兼职外卖骑手,一个人偷摸着开小灶。   系统:“……”我的修改器不是让你做这……算了, 行吧。   在刘宏还没嗝屁的日子里, 她就指望着这些过活了。   阿楚一边拉房门一边想,今天周四, 两千年后将会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 在神州大地上开满名为开封菜的快餐店,周四是它每七天里最盛大的日子,因为老头在这一天疯狂……啊,今天想吃薯条。   “啊呀,主人回来了。”阿妙看见她来, 立马起身迎接, 指了指桌上, “蔡娘子知道主人要走,还特地送了糕点来慰问呢。”   阿楚闻言一顿, 觉得今晚可能吃不了快餐了。她将视线移到了食案上, 左看右看, 也只找到一盘卖相微妙的糕点。   她缓缓瞪大了眼。   这东西外型还算齐整, 捏成了后世常见的圆蛋糕模样,然而色彩暗沉,表皮上还可以看到点点咖色颗粒,配上旁边那一小碟深色的菽酱汁,实在是有些怪异。   “……”   她是穿越过来的人,这些年也算是见过大世面了,虽不说有多八风不动吧,大部分时候也还算镇定。可是……   “——这、这是什么?!”   可是这真的有点超出常人的理解范围了。   “花椒蜂蜜鸡蛋糕,”阿妙流利地报上才名,“蔡娘子说了,要沾菽酱汁吃最佳。”   菽酱汁就是酱油。   阿楚沉默了,她试着咀嚼了一下“花椒”“蜂蜜”与“酱油”三种调味品之间的联系,还没思考出来要如何评价这道新式菜品,系统已经开始在脑袋里尖叫起来: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东西!!”   ……蔡家菜吧。   阿楚看了眼盘子,里头整齐地摆了五块蛋糕,份量不多,不太像蔡琰平时的风格。她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么多吗?”   阿妙有点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   “自然不止了。蔡娘子往日送的大多是三盘的份量,只是过两日主人要走,这次便多送了点,给了五盘,算是替小主人饯行。”   阿楚:“……!”太客气了,真的没必要!   系统的计算器转了起来,程序输出五乘五得二十五,它也陷入了谜之沉默。   这不是阿楚第一次收到蔡府的黑暗料理了。   蔡邕虽也开明,但毕竟没有伏完刘华那样的底气,因此蔡琰虽也读书作曲,亦可偶尔外出,却是不能和阿楚一样,四处走动的。   人总是待在家中,难免无聊,蔡琰的文学造诣与音律功底又太高,进步空间实在有限,因此便开拓出了新的爱好——没错,就是钻研食谱。   贵族小姐当然是不用亲自下厨房的,但是她会自己写方子,再交给婢女,让她们做出来,再找人试吃。   阿楚相信蔡琰的试吃名单里一定有自己的名字。   她又看了眼蔡琰的花椒蜂蜜鸡蛋糕,觉得自己确实不太理解她。   阿楚觉得,再等一等,再给蔡琰和她的小厨房一些时间,颍川的黄巾军或许就可以通过先进的化学方式被全部放倒。   “什么是化……学方式?”   阿楚一愣,才发现自己把心声说出来了。她向阿妙摆摆手,随便糊弄了两句:   “就是‘文明开化’的学习方式,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阿妙一脸崇拜:“主人的志向真是远大。”   阿楚想了想自己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儒学水平,决定闭上嘴。   她招呼阿妙:   “昭姬姐姐送了这么多鸡蛋糕,我一人吃不完。阿妙来也尝一尝——记得告诉我好不好吃。”   阿妙:“啊……我也要吃啊。”   阿妙的星星眼不闪了,她面露难色地看了眼食案上色彩诡异的花椒蜂蜜鸡蛋糕,少见得不说话了。   阿楚:“……”原来你也看得出来这东西不能吃啊。   不过秦妙很快找到了解决方式,她摸了摸下巴,盯着那盘来自蔡府的黑暗料理,思考片刻,忽然自言自语道:“玥娘呢?今天都没看到她。”音量不大,阿楚刚好可以听到。   要死一起死。   系统噗地一声笑出声,阿楚也有点忍不住了,她道:   “我去看看吧,刚好有事情寻她。”   不过,阿楚是真的有事要和高玥商量。   本想用饭后再找她的,一回家被蔡琰的盛情打了个措不及防,她都快忘记自己要找高玥了。   再两日就要离开雒阳,前去颍川了。   阿楚心里早有准备,明白这与以前在自家的小打小闹不同,军旅生活艰苦,此行又是大战,她能混进去已是意料之外,谁会在乎她们是否能够适应呢。   因此,无论是为了高玥本人还是她自己,阿楚都有必要给高玥打一剂预防针。   就像她和荀彧说的,黄巾乱起,颍川起义者人数众多,波才军来势汹汹。   皇甫嵩与朱儁都是勇武威猛的将才,所带士兵除了新招纳的那些以外,也都是经验丰富的精兵。阿楚顶着“舞阳亭主”的虚名,以十四岁少女的身份加入其中,哪怕随同人数不少,也是格外显眼的。   朱儁耿直豪爽,因此能直言她加入“不成体统”,然而其他没有发声的人呢?他们不开口,就一定信任她吗?   哪怕带上家中额外的五百部曲,再加上荀彧的承诺,她能保证的最多也不过是手下士兵可以听令,然而其他将领如何想……这就不好说了。虽然阿楚自己不太在乎,可身边的人却未必是这样啊。   高玥希望随她出征,那就是担任她的裨将了。有些事情,她需要提前与她说清楚。   高玥在院子里练剑。   她身量高挑,肤色略黑,五官生得极端正,即使穿的是粗布麻衣,舞的是最常见的铁剑,也是剑如飞风,看上去分外养眼。   见到阿楚过来,她将最后一剑刺出,流利自若地收回长剑,对着阿楚低头拱手:   “主人回来了。”   阿楚道:“玥娘剑法又进益了,你学得真快,我都要自愧不如了。”   高玥有点羞赧地摸了摸鼻子:   “主人的刀枪剑戟均用得流畅,使得灵巧迅疾,阿玥入门晚,只能勤练,比不过主人。”   阿楚不置可否,招手喊她:   “玥娘随我来,我有事情要同你讲。”   高玥不明所以,被她拉着走,最后坐到院里柳树下的石凳上。   阿楚难得严肃:   “玥娘,这事我此前不曾和你细说,但你应该也能猜到。   高玥“啊”了一下,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阿楚道:   “玥娘听好了。你我此去颍川,都是带着理想去的,可其他人未必这么想。   “前几日,朱儁听说‘舞阳亭侯’原来是‘亭公主’,知道我是未及笄的女孩,心里愤懑,以为我只会动摇军心,拖大家后腿。   “他是直爽的人,因此直接说出来了,可是其余人又会怎么想呢?我是世家女,他们尚且不能奈我何,可玥娘不仅没有家族庇佑,还曾是宦官养女,或许会承受更多的恶意。”   高玥抿着嘴听她讲话,低着头,睫毛一眨一眨的,看不出情绪。过了许久,才抬头对上阿楚的目光。   她以前在高家,养父性格古怪,不常归家,她也只能闭门不出,因此养成一副怯懦的性格。如今离了高家,多少有些好转,可是依然习惯闭口不开,闪避其他人的视线。   她与阿楚对视,说明是很认真的态度。   “主人是想让我不要去了吗?”她轻轻问。   “……啊,”阿楚反而愣了一下,想起她是这样敏感的性格,立刻否定了她的猜想,“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只是人言可畏,如果玥娘担忧他人言语,不愿随我远去,也可以和阿妙一样,留在家中。我与母亲打了招呼,谁都不会来打扰你们的。”   “我不怕。”   阿楚也猜到了她的回答,心中并不奇怪。   她道: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玥娘和我一样,是以女子身份从军的。那么我们就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困扰,它会比你我之前所遇到的一切问题更加严苛,甚至会扰乱你的意志。”   高玥了然地点头,她大约可以猜到是怎样的情况。   阿楚还在斟酌词句,希望她能抵抗住将来的流言蜚语,只是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高玥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坦诚地问:   “扮成男子就可以避免它们了吗?”   阿楚一愣,没想到她直接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根除后患。她老实回答:   “……或许可以。   虽然不可能完全规避它,但困难会少很多。”   “如果是这样,玥娘愿意扮作男子。”   阿楚张了张口,后面的话全部梗在喉中。她虽名义上是高玥的主人,却是没有立场劝阻她的。   阿楚自己愿意承受种种风险,在父母支持下倔起脑袋以女子身份上战场,也是因为系统的存在。   然而她始终忽略的一点是,她这样的底气,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   这残酷的时代啊,能改变它、想改变它的人屈指可数,所以人们就习惯依照它的规则,去改变自己。   她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明白玥娘的意思了。”   她觉得这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自己似乎总缺乏一些面对它的勇气。阿楚在心中反思,觉得或许是她把自己摆得太高,把这世界看得太友好,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才是正常的。   阿楚准备离开,高玥又抿了抿唇,无言地看着她转身,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发了声,在背后喊住她:   “主人不必因婢子的选择而改变自己。   阿玥知道您有宏远的理想,那是我们企及不到的高度,也请您不要动摇。   如果阿玥换上男装、自称男子,可以让婢子自己、还有您的前路少一些障碍,那就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   阿楚脚步一顿,转过头对她微笑,两颗尖尖的虎牙又露出了出来:   “我知道的,谢谢玥娘。还两日便走,你就好好收拾吧。”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高玥:   “对了,蔡府送了鸡蛋糕来,你同我去吃吗?” 第37章   黄巾来势汹汹, 声势浩大,一路势如破竹,刘宏心中慌乱, 火速下诏让各地准备御敌,又启用了不少武将,让官军快马加鞭前往颍川等贼乱最盛处。   天子派人出征, 都是要先封官职的, 皇甫嵩就由北地太守迁为了左中侍郎。荀彧是世家子, 出生自带声望加成,又有何颙“王佐之才”饭的评价,因此也封了个不大不小的中监军。   阿楚知道自己能混进来都算是天大的运气了, 要是再来个什么司马什么校尉的名头, 恐怕遭受的非议更多,因此也就坦然接受了自己没有加封的事实了。   她在心里发狠:等我以后发达了, 再把你们都吓死!   军队疾行了几天, 一路除了夜间扎营歇息,压根没有停过。   阿楚仗着自己痛觉失灵,还有系统打发时间,每天就让它在脑袋里放歌,自己就趴在马背上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累了闭目养神。   照夜玉狮子不愧是系统派发的名马, 聪明又灵性, 耐力也极强,驮了一个她, 又在身上挂了好些物资, 居然也能不太颠簸地走下来。   连着好几天下来, 阿楚不说容光焕发, 也得是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看得朱儁都吓了一跳,生怕是这姑娘被颠过了头,这脸色其实是回光返照。   话是这么说,她这样一声不吭安心赶路的模样还是很有欺骗性。也不知同行的两位将军私下脑补了什么,朱儁对她的观感好了不少,连带着底下将士也不多说什么了。   阿楚这一趟被派去的是阳翟县,位于颍川西部,靠近司隶州,算是很安全的地方了。   正如荀彧所说的,鄢陵令王悍守城不利,已被杀害,只有少量义军还在顽抗,效果甚微。大量黄巾聚集于此,以鄢陵为据点攻占别处,可以说以鄢陵为主的颍川东部,才是此行的重点。   长社县与鄢陵县靠近,也是黄巾汇集的地方,波才军在颍川东北部作乱,大概也是想从此出发,直捣黄龙,一举攻入雒阳。   因此,两位大将各自守了一处,鄢陵由朱儁驻守,皇甫嵩则担任长社守将。   不过皇甫嵩也是个实诚人,虽然阿楚去了相对安全的阳翟,基本与划水无异,他还是拨了一千五的将士给她——当然,为了作战效率考虑,其中可能有一千四百九十人是新兵。   不过阿楚对此非常满意:新兵没上过战场可以慢慢训,老兵对于主帅的服从性却是很难一时改变的。   如果分给她的是一群非中年男将不可镇住的老油条,看到她年轻脸嫩就阳奉阴违,那才是真的要命。一个两个她尚且能够处置,可是这风气一旦涨起来,手下都一个德行,那才是大麻烦。   三日前,官军已入颍川境内,只是东部两县情况危机,刻不容缓,朱儁皇甫嵩已带人先行了,阿楚便也只能带着一千五的新兵与五百的私兵继续前行。   波才军势大,抗击的将领是不能胡来的,朱儁皇甫嵩在接诏受封的当日就已向各地征召有能力的将士,听闻孙坚也在此列,不知真假。   阿楚要和这些能人一同作战,站进去一看,画风格外不同,也难怪朱儁一开始没给她好脸色了。虽说她自觉本事不差,但是光看脸的话——行吧,朱儁是典型大男子主义的汉代男性,大概觉得她比较适合出现在掖庭而不是军营。   她拍拍马背,夜照玉狮子便向身旁的荀彧靠近了:   “文若,你看怎么样?”   她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不过荀彧很清楚她的意思。   这位未来的王佐之才闻言侧过脸来,乌黑和悦的桃花眼微微下垂,对上阿楚的杏眼。他微微一笑,毫无保留地夸赞道:   “异人有能力让将士们甘愿听令,是你的本领啊。便是朱公伟将军在场,也要感叹一声吧。”   虽然有部曲作势,士兵们又都是新人,但阿楚以十四岁少女的身份使他们折服,的确是不错的成绩了。   至于是为什么……   “将军,今日也——”   身后有士兵拍马追上来。   皇甫嵩拨的一千五新兵里,有不少对军中规矩一知半解,没什么眼色,看着将领和监军聊天,竟然也凑上来打断。   阿楚看了眼他,欲罚又止,觉得现在还不到教规矩的时候,现在还得把树立威望放在第一位,于是答道:   “明日下午就到阳翟,我也不为难你们了。若是还想打,扎营前挑三个最强的一起上吧。”   ……就是靠打。   荀彧默默闭上了嘴。   六年了,虽说他和秦楚不是天天见面,但七日一见总是有的。即使是这样的频率,他也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这孩子从当时那粉雕玉琢的稚童,变成现在这个……一枪挑一群的少女。   阿楚浑然不觉他的复杂心情,抬手一挥,对那将士道:   “你先下去吧,别打扰我了。”   那士兵连忙应声退下:“喏。”   正如伏完刘华所预料到的,在接手军队的最初,阿楚是不被这些新兵放在眼里的。   这些将士大多出自雒阳周边的平民家中,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道阿楚的“舞阳亭公主”之称是如何得来的,因此乍见得队首白马上那张明眸皓齿的脸庞,还以为是将领在开玩笑。   好在朱儁皇甫嵩对她携带私兵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他们还挺欢迎,总之,有了五百部曲作倚,局面姑且还能控制下来。   不过这些新兵,虽说没怎么动手动脚,勉强算是安分地站在原地,可嘴却是没有停下的。   阿楚当时和高玥说“人言可畏”,不曾想这么几天的工夫,就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阿楚闭口不语,绕着军队方阵前后绕了几圈,听着他们从窃窃私语变成大声议论,挑出来几个起哄最凶的,抓出来在众人面前列成一队,暴打了一顿。   她虽不能说是力大无穷,但也是从小习武长大的,自然和这些士兵想象的“手无缚鸡之力”不同。她有天赋、不怕疼,还有系统的加速器做担保,打起架来比谁都有底气。   那几个不长眼的新兵,仗着朱儁皇甫嵩不在,以为没人能奈何他们,聚在一起指着阿楚和高玥说荤笑话,字句不离“帐中”“塌上”。   高玥现在是男子打扮,可生得太漂亮,又是阿楚自带的裨将,总不离她身边,因此也逃不过被议论,被那些作死的新兵说成是阿楚那年长的小白脸了。   高玥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往日在家中听到这话,是要翻来覆去想很久的,只是这作战盔甲套在了身上,她居然不觉得伤心,只感到血气上涌,手都已经握在剑柄上了,若不是荀彧拦着,她差点冲出去。   没想到阿楚比她冲得更快。   那几个士兵被她一脚踹在小腹上,差点跪下去,又被绕到后面的阿楚顶向前,头晕眼花地踉跄了下,又感觉到拳头雨水一般落在了脸上。   其他新兵:“……”好家伙。   目瞪口呆的荀彧:“……”   捏紧拳头的高玥:“……”   远在雒阳的袁术打了个喷嚏。   只有系统是最了解她的,一早就知道她要杀鸡儆猴,憋着一肚子气,摩拳擦掌等了好一阵,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阿楚把几个嘴巴不干不净的小兵打得鼻青脸肿,开心得在她脑子里即兴点播了几首土味背景乐。   等到阿楚脑袋里的“自信放光芒”唱完了,周边的杂音也终于止住了。   阿楚抱臂看着他们,冷笑一声: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高玥站在她身旁,试图忍住嘴角的笑容。   一顿打不乖,就打两顿,两顿不行就三顿,一直不听话就一直打,打到听话为止。   ……荀彧总算是听懂了她当初那句“不需要谁保护”的意思了。   军营不比朝堂,没有世家大族那些根盘错节的利益关系,不需要步步为营,更不需要在行动前计算所有的可能性。男女也好,老幼也好,这些是不重要的。只要有足够的力量,这些人都只能乖乖服从她。   在雒阳给袁术一巴掌都要母亲出面才算揭过,但在军中却没这样的规矩,“谁拳头硬谁是老大”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让她感到非常愉快。   阿楚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与荀彧的谈话被打断,她也没有特别不快,打发完将士,又笑眯眯地凑回到荀彧身边,重新开启了话题:   “文若呀,我早就听闻颍川有不少人才啦。如今黄巾四起,不绝如缕,朝廷危难,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荀彧刚从回忆里抽回思绪,便听到阿楚难得好声好气地讲道理。闻弦音而知雅意,他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他轻笑了一声,反而给阿楚出了道难题:   “彧的确有一友人在阳翟……只是他在信中提及,前阵子迁了住址,已去了深山隐居。”   “连你也不知道吗?”   他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又浮现出无奈的表情:“彧这些年都在雒阳啊。”   阿楚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   “对哦。不过,既然是文若的朋友,我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见一见的。”   荀彧噙笑看着她。   “……嗯,如果能请他出山,那就再好不过啦。”阿楚道。 第38章   阳翟气候温暖湿润, 山区丘陵众多,又有颍水穿境而过,与东武富春有所不同。   颍水生奇士, 这并非只是流传在颍川士人中的说法。颍川士人掩藏才华,蛰伏等待良机,便隐居山林, 偶尔也帮助困顿百姓, 给他们提些主意, 或者施些粥米,这是路边采桑的孩童也听过的。   阿楚带着两千士兵打马行过,刻意避开百姓田地, 一路看过去, 只觉得这里确实不太像战争地区。她想,真是辛苦皇甫嵩了, 黄巾这样浩大的声势下, 居然也能拨出块还算安稳的地方给她划水。   她低头看平民,百姓自然也抬头看她。   因今日进城,阿楚也就未穿盔甲。高玥怕她受冻,给她戴了披风。骑兵跟在她身后拥着走,再后头就是持长槊的步兵。   此行仓促, 沿途几县的情况各有不同, 阿楚忙着与荀彧商讨形势, 没能好好训练士兵,就让高玥代劳。没想到她也是有想法的, 抓住了行路的那点时间, 边走边训, 居然也有模有样, 不太露怯了。   她围了猩红披风,脸颊边发丝稍乱,不掩傲色,昂首策马,左右监军裨将,一文一武,身后士兵步伐齐整,乍一看也有点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   百姓们看着她策马走在最前,年龄性别实在不寻常,窃窃私语起来。阿楚多少知道人们的想法,也不刻意去听他们交流的内容。   阳翟令陈佑站在城头,看着阿楚的兵马近了,连忙下了城楼,让士兵敞开城门,迎官军入城。   唇亡齿寒,这点道理是乡野孩童都明白的。波才军聚集在颍川,虽然东部还有鄢陵长社作守,但贼人来势汹汹,两座县城未必能支撑得了多久啊。陈佑日盼夜盼,每天都要登上城头看一看原处,只等着官兵入境,好让他能睡得下觉。   他是颍川陈氏的旁支,在主家是说不上什么话的,能当上县令也都靠自己,是干实事的人。   他心里明白,如果外援迟迟不来,波才又攻下了鄢陵等县,直打到颍川西部阳翟城下,那便是真的大祸临头,因此一早就贴了告示,招募乡勇,又派都尉紧急训练县兵,甚至连家中部曲也拨了出来,零零总总凑起来,也有了三千人,勉强能奋力一抗。   但这终究不是办法,雒阳官兵一天不来,他的心便一天放不下。今日登楼,看到兵马上前,军容整肃,就知道是雒阳来人,他心中雀跃,立刻让人迎了进城。   待官兵进城,他才看清了领头人,不由一愣。   他试探地对阿楚喊了句:“…将军?”   阿楚现在是没有职位、也没有功绩的。她人生的高光时刻,迄今为止也就是揍了几个陆上的水贼、抓了个典韦,打了个宦官,人数加起来,勉强才能凑到十个。   不过她还是大言不惭地受下了这个将军的称呼,一撩披风,滚鞍下马,昂起头落落大方地应了:   “是我。”   荀彧跟着下了马。   他的六艺大概学得不错,既没有武官的皮糙肉厚,也没有阿楚逆天的承受力,在马上行了这么多天,居然也一声苦没喊过。   荀彧对着陈佑一拱手:“陈县令。”   阿楚当年那些事迹,说起来再厉害,也都不算太大的事情,在雒阳流传过一段时间就罢了,真要传到各地,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也是不大可能的。   不过,陈佑虽然没有听说过在雒阳的阿楚,毕竟是颍川大族陈氏的一支,荀氏主家的子弟也是知道的。更何况,即使不久后去了雒阳,荀彧少时的才名还是在颍川远扬着的。   陈佑一见荀彧,立刻把对阿楚的困惑放在了一边,对他回礼:“荀公子。”   荀彧不点头也不回应,先介绍阿楚:“这位是陛下派来颍川的舞阳亭主,伏楚。”   “亭主”是诸王女儿的的爵位,且雒阳的伏氏只有一家,正是阳安长公主所入的那一家。长公主与藩王地位相近,陈佑略加思索,便明白了眼前少女是何身份,连忙拜道:   “见过亭主,亭主请往这里走。”   阿楚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本以为自己会受些刁难,不想陈佑居然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引她进了治所。   高玥对阿楚点了点头,也领着士兵去安顿了。   阿楚本还担心她会不适应,没想到她的接受能力比阿楚自己都好了不少,短短几天,竟就把手下士兵们管得这样服帖。   事情到现在为止,发展得过分顺利了点,阿楚对高玥回以一笑,看着陈佑的背影,心中也略微放松下来,带着荀彧进了府衙。   颍川不愧是世家林立的地区,连小小阳翟的县衙都比富春宽敞不少。正厅中央置了长案与木榻,应是供于议事的。   “亭主请坐,荀公……荀监军请坐。”陈佑唤人上了热茶,将敞口小盏向二人递了来,便开始讲述局势。   “二位应当对颍川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波才率黄巾八万人,自东方起兵,盘踞鄢陵,正在向长社进攻。除此以外,各县周围还有四起的少量黄巾,虽不成气候,也扰人心烦。”   阿楚皱眉:“八万人?”   依她的记忆,黄巾军主要由寇匪百姓组成我,除了正儿八经能作战的青壮以外,还有妻儿父母等老幼随行,并且后者人数是远多于前者的。   荀彧本想开口,偏头看见阿楚这般神色,便闭上了嘴,让她先说。   阿楚想了想,又问:“陈县令见过波才军吗?”   陈佑闻言一怔,还是摇头,老实回答:“佑不才,到现在仅仅指挥县兵击退过两波黄巾杂兵,人数不过一两千而已。”   “黄巾是农民起义,与官军不同,数量虽大,却有不少是拖家带口的。波才报数八万,实际上有战斗能力的人,恐怕不到一半吧?”   陈佑愣了一愣,没想到她如此敏锐。然而他是求稳的人,在真正见过波才军前,也不敢立刻判断,只好笑着称赞:   “亭主眼光犀利。只是事关一县存亡,佑不能轻易下定论。”   阿楚微笑:“没关系。陈县令谨慎行事,于阳翟百姓来说都是好事。   只是还有一事,于我是重中之重,请您务必诚实作答。”   “您是说?”   “阳翟城内,现在可用的将士到底有多少?”   ……   “啊——”   阿楚扑到铺着厚厚被褥的床榻上,把披风揉成一团抱在怀里,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两个滚。   高玥看她放松下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她一边解下身上盔甲,一边转头看向阿楚:   “主人很开心?”   “是啊。阳翟士兵三千人,其中至少一千五是上过战场、可用的精兵,这已经很超出我的预料了。   而且,陈佑也太大方了,说为了抗贼可让我随意调动他们,我现在相信他是个好官了。”   阿楚在雒阳的那些年,其他长进未必有多大,却是见过不少次世家的贪婪嘴脸,对这些特权阶级的滤镜早就碎了个干净。   陈佑这个等级,虽然官职不大,但也是切切实实掌握了实权的。以她对大部分(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官员的了解,危难当头时做做表面工夫是最基础的,可是一旦要从他们手中拿下点什么,就费点功夫了。   眼下时局不定,粮草兵马是最重要的东西,陈佑割让县兵已是不易,还连带着倒贴了自己的私兵,这种做法,就是在寒门出身的官员中也不常见,更何况他还姓陈。也难怪阿楚称赞他是好官。   高玥虽然不懂其中关窍,但对阿楚的结论表示赞同。她点点头:“主人说得是。阳翟附近虽然空旷,但百姓生活不算太困难。”   高玥是被宦官收养的,在改姓之前,应是见过不少民间的困苦景象的。即便是帝都附近,贱民的生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有秦妙的经验在前,阿楚可以猜到她都经历了什么。   因此,高玥说阳翟百姓生活尚可,那应当就是真的可以了。   想到这里,阿楚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玥娘,明日先替我看一看班吧?”   “看班……?”她迟疑了一下,对阿楚突然蹦出的生僻用词有些不理解。   “嗯,就是替我坐镇。城内有校场,你可以在那里训练士兵,有什么情况可以和文若讨论。”   高玥明白了,但她又抓住了另一个信息点:“您自己呢?”   “我听陈县令说,四日前他打退一波黄巾,到现在都无人来犯,现在还算安稳,所以想外出看一看。”   阿楚低头摸着披风,一点一点抚平上面的褶皱,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东部波才军应该已对上了公伟(朱儁)将军他们,暂时不会往西。附近的杂兵连陈佑一人都能击退,算不上问题,玥娘和文若一定也能解决。”   “所以,您是要……?”她有点固执地追问。   阿楚对她有收留知遇之恩,她对此心怀感激,因此更不愿意阿楚犯险,才会多问几句。   “玥娘不用担心,”阿楚放下披风,站起身,走到窗边铜镜前,看了眼映出的人影,嘴角勾起了笑容,“我只是想看一看,阳翟是否有什么能人异士,可以为我所用。” 第39章   “守将已经到了?”   “是, 郎主,昨日傍晚入的城。   听山下郑大说,那日他们去看官兵进城, 发现领头的是个骑着白马的年轻女郎,稀奇得很。”   郭嘉闻言挑了挑眉。   他看了眼手中的陶坛,里头粮酒还未饮尽, 只剩下小半坛微浊的酒液, 于是提起坛子, 仰起头将它一饮而尽。   仆僮习惯了他的不拘小节,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他喝完, 抬手将唇边余液擦进, 才问:“郎主今日下山吗?”   “不下。”   “您不是说要造访广元先生吗?”   青年拢了拢外袍,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 打了个哈欠:   “近日有客来访, 哪能轻易离家。”   ……   白马前蹄踏过杂草,缓缓停在原地。   “前面是山路,你不好走,就在这里停下吧。”阿楚跳下马,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背脊, 替它理了理鬃毛, “你就在这里, 我马上回来。”   白马温顺地看着她,拿脑袋顶了顶阿楚的手, 是听懂了的意思。   阿楚顺手薅了把它光滑柔顺的马尾鬃:   “有人来牵你, 你踹他便是。   好啦, 我走了, 你乖乖呆在这儿。”   照夜玉狮子晃了晃马尾,阿楚笑了一声,摸摸马头,转身向山上行去。   据荀彧所说,郭嘉迁入山林也是半年之内的事情。似乎是在外出时察觉到了黄巾的蠢蠢欲动,从而推测出起义的可能,立刻收拾了东西,带着仆僮隐居起来了。   阳翟境内共两座山,荟萃山位置偏远,离城门有一段距离,而另一座三峰山则近得多,在城内西南角,背靠着隅水,就是她眼前这座。   荟萃山太偏僻,不宜居住,郭嘉所说的隐居,大约就是在这三峰山内了。   阿楚今日穿了身崭新的赤色直裾,脚踩双鹿皮小靴,身上披的还是昨日那件猩红绒披风,腰上佩着削铁如泥的轻巧银剑。   她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身份,加上昨日入城时声势不小,山畔的住民们一见到她的白马红衣,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只是她脚步匆忙,手又按着剑柄,行路时面无表情,看上去实在不是好相与的模样,一时竟然没人敢上前搭话。   周围人的想法,阿楚是不清楚的。她还在拧着眉思考。   阿楚没有官衔,因此哪怕实权略大于他的监军职位,也是不能称作上下级的。   天下未乱,刘宏好歹还坐在龙椅上,她没办法明目张胆地拉拢人才,告诉他们自己心中大计,荀彧如今最多也只算她的同僚兼好友罢了。   因此,他能提供给自己郭嘉的线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说不定还是看在朝廷的份上,阿楚当然不能再觍着脸去问“怎么请他出山”这种事情。   因此,她现在唯一能与之讨论的,居然只有系统。准确的来说,是和系统讨论它储存卡里那本可靠性存疑的小说《三国演义》。   ……对,就是那章出现在两千年后小学课本里,人尽皆知的三顾茅庐。   阿楚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如果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就翻遍所有可行的参考,抄也要硬抄一套方案出来。   ——谢谢你,罗贯中。   系统端起腔调给她念书:   “刘备说‘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来见先生’,僮仆说记不得这么长的名字。”   阿楚听到“汉左将军”时,嘴角撇了撇;听到“豫州牧”时,脸已经彻底垮了下来:“我没连说长名字的机会都没有。”   系统安慰她:“没事,郭嘉和诸葛亮应该差不多,你也没有吹牛的机会。”   阿楚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她的思绪又漂移起来,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诸葛亮今年三岁了,等胤谊先生从诸葛珪手里接下他的儿女,我就可以直接绑走诸葛亮,不用顾茅庐了。”   系统很实在地提醒她:“醒一醒,诸葛亮今年才三岁。”   “…总有一天能!”   阿楚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说完这句话,又变成了苦瓜脸。   她和老男人有壁啊。如果刘备当时只有十四岁,诸葛亮也愿意跟着他出来吗?   年龄不重要吧……?   不过仔细算下来,现在的郭嘉年龄也不比她大多少啊。当务之急是把他给骗到手……啊,要不请他喝酒?不过,什么人送的酒他都喝吗?   她还没想好怎么编出一套坑蒙拐骗隐居人才的说法,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唤声:   “亭主是来寻人的吗?”   阿楚一愣,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斗笠、身着麻衣的青年男子。   这年轻人一副山野村夫的打扮,袖子挽到小臂,裤腿处甚至沾了泥尘,嘴中吐出来的话却丝毫不符合人设:   “亭主昨日入了阳翟,今日便来三峰山,是为了见某人吗?”   阿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对方的猜测完全准确。她微微皱起眉:   “你是谁?”   男子这才想起自己忘记自我介绍了,忙拍下袖口,对她不太熟悉地揖了一揖:   “啊,在下颍川石韬石广元,乡野之人罢了。   只是见阁下白马停于山下,又在山间徘徊,似是有事,才冒昧来问一句的。”   这人说话倒是不难听。   阿楚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也不问他为何叫自己亭主,简单地报了姓名,直截了当地把答案抛给他:   “在下伏楚伏异人。此番前来,是受友人之托,前来拜访他的一位故友郭奉孝的。”   郭家父母早已不在,如今需得由独子主持事务,因此郭嘉虽未到加冠的年龄,也早早取了字,方便称呼。   石韬不多过问她口中的“友人”是哪一位,好像只是为了确认她来的目的。他闻言走上前,对着阿楚露出爽朗的笑容:   “既然如此,亭主请跟我来吧。韬今日正想去拜会他呢。”   ……   酒喝得差不多了,再多饮便要醉,不宜待客了。为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客人,在家干等着也太无聊,左右无事,郭嘉便取了墙上落灰的七弦木琴下来,试着抚一抚。   寒门不比世家,他虽有才智傍身,君子六艺却学得马马虎虎,与友人相差甚远。琴对于他来说,的确只是个彰显自己士人身份的摆设而已。   在这个没有科举的时代,寒门若想出头,只有努力打造名声一条途径。更何况,出仕是一回事,遇到真正赏识自己的上级又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对方是怎样的身份地位……这对于世家子而言,或许是考校的重点,但对于郭嘉自己来说,却是不那么重要的。   只要能力出众,其他问题放一放,也没关系。   他伸手按住琴,伸手勾弦,老旧的瑶琴发出古怪的声音。   郭嘉:“……”   太久没用,跑音了。   他从善如流地放弃了这个陶冶情操的娱乐活动,拍拍衣服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昨日未看完的竹简,准备继续翻阅,却听到外面一阵轻快的脚步,仆僮又拉门进来了。   “郎主,广元先生来了!”   郭嘉放下竹简,微笑了。   “不止广元一人吧?”   童子啊了一声,张嘴还想补充什么,郭嘉却已自顾自换上木屐,一拍他脑袋,擦过他走出了房门。   童子连忙追上。   郭嘉没有直接去迎接,反是站在来人的视线死角,摸着下巴观察了一会儿门前的来客。   仆僮站在他身边,半晌只听到他喃喃了一声:“怎么这么小?”   “??”   他有点不明所以,还想出声问郭嘉是什么意思,他家郎主却已经放下手,拍拍他后背:   “行了,广元已经走了。   你让她在外头等着,把见面礼取来我看看。”   “郎主,我们难道还要收见面礼吗?”   郭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怎么了?”   仆僮默默把那句“你平时都不见的”咽了下去,乖乖传话去了。   ……   阿楚没想到,石韬真的只是个带路的,把她领上了郭嘉那座草庐门口,就和她告别离开了。   门口小童迟迟不回来,她只好抱着臂环顾四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聊天。   系统:“他应该不会晾着你太久吧?”   阿楚:“他要是不想晾着我,就不会晾着我。”   系统:“够意思啊秦楚,听了你说的话,我就听了你说的话。”   阿楚:“不开玩笑。我说桶,你这酒没问题吧?”   人工智能一拍胸口:“你不信我也要信书!我翻过了,书上说了郭嘉喜欢喝酒。东汉的葡萄酒可贵了,有价无市,他肯定喜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阿楚抬头,刚才送话的小僮仆又回来了。   “…郎主说,要先看看客人的见面礼。”   系统还以为是阿楚在说话,更加兴奋了:   “快看看!系统的葡萄酒绝对上品,他肯定喜欢!”   仆僮当然听不到系统的话,他的目光还放在阿楚脚边的陶坛上。   别处不知,但在颍川士人中,对待陌生来客,别说是要求礼物了,就是真的收礼也是极少的。   对待愚昧庸人,就是家财万贯、权势再盛,礼挚也绝不能收;对待落魄英杰,哪怕对方身无分文、贫困潦倒,有志之士也愿意追随。   这就是汉末士人。   隐居隐居,究竟是真的不问世事,还是在待价而沽呢?   阿楚有此意识,自然也从郭嘉的态度中摸出了倾向。她心中一喜,拎起酒坛,正准备隔着栅栏递过去,想了想,又放下了。   在童子茫然的目光中,她抽出腰间佩剑,手腕一转,灵巧地在酒坛上划下几剑,写出一个潦草的“楚”字。   擦了擦剑尖带下的碎屑,她流利自如地收剑回鞘,抬手将那坛美酒递过去:“请吧。”   眼看着童子抱着酒坛小跑进里间,看不见身影,阿楚才吁了口气,紧绷的弦松下来,撇过头,一握拳头,露出了激动的笑容。   有戏! 第40章   阿楚掀帘进去时, 酒坛已经启封了。   葡萄酒馥郁的香气从坛中飘出来,一路冲进她的鼻腔,带着微涩的果味, 的确是上品。   坐在蔺席上的青年伸出食指,敲了敲黑陶酒坛,笑眯眯地转头看她。   “酒是美酒, 亭主有心了。”   阿楚点了点头, 系统的东西的确不错, “先生喜欢就好。”   在这之后,她就没什么想说的了。郭嘉坐在席上,她站在门口,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 都不说话。   阿楚憋了又憋,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 干脆放弃了寒暄:   “方才先生家的小童传话, 一看到石广元就向里跑,连我的名字都不过问。怎么先生看了一眼,就知道我是谁呢?”   这一记直球上来,大概是要直接切入正题了。郭嘉收了她的东西,不好装傻充愣, 于是仰起头, 与站在门前的少女对视。   他反问:   “嘉在深山隐居耕种, 晨起暮歇,未有名声传出。舞阳亭主拨冗来访, 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楚这才向他跟前走去。葡萄酒甘涩的气味几乎是扑面袭来, 她心不在焉地想, 郭嘉应该已经喝过了。   他身体不太好, 常卧居不出,肤色略有些苍白,双眼却格外明亮。这双狭长的狐眼里简直写满了狡黠,就算不说话,都好像在算计人。   不过,这世上有些人,就是不怕被算计的。   阿楚撩开垂地的披风,随意坐下。她比郭嘉略矮一些,身上的气势却让人足以忽略这点不足。   “二月黄巾起义,为害四方,波才军于颍川作乱,危及雒阳。我奉命镇守阳翟,却也心系原处的鄢陵长社。若是镇守东部的二位将军遇到困难,自是要帮忙的。”   “亭主有忠义之气,于阳翟是好事。可嘉不过是一介山夫,如何值得亭主特地造访呢?”郭嘉的重点不在社稷。他似乎非想从她口中求得更真实的答案不可,说完之后,那双含笑的眼又移到了阿楚脸上,观察着她的微表情。   阿楚心想,鬼才信你的胡话。不过她存了示好的心思,也就耐下性子和他兜圈子:   “我的监军荀文若说,他在颍川阳翟有一友人,虽不为人知,却是位胸有丘壑的奇士。”   “……”   郭嘉这下不打太极了。   “监军荀文若”一出来,他短暂地愣了一下,坐直了身体,有点奇怪地复述了一遍:“监军?”他不是守宫令吗?   “嗯,监军。”   郭嘉摸摸下巴。守宫令变监军,又是降职又是外派,还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处理,那可真是吃力不讨好。   自六年前的政变后,清流世家的在朝堂的待遇好了不少,该用的用,该提到提。更何况,黄巾一出,陛下已经全面赦免了党锢罪人。这种时候,天子肯定不会没事找事贬他的职,因此这监军职位,多半是荀彧自请认的,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里,他对这位年幼的舞阳亭主就多了两分兴味。浅色的瞳仁一转,他忽然问道:   “亭主还未封官职?”   也不怪他不知道。昨日刚到治所,阿楚简短的和陈县令聊了两句,拒绝了宴席,第二日一早便骑马来了三峰山,当中的时间自然是不够消息流通到他这里的。   阿楚坦然点头:   “我以女子身份带兵守城,本就是沾了家族的光。没有功绩在身,陛下不授予官职,也是正常的。”   哦,因为守将无职在身,所以才要额外带监军,以防将士不服。   可惜以荀彧的人品,大概不会像那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架空守将啊。   他是光风霁月,别人却未必有君子气节。荀彧自请为监军,随同作战,也是为了防止权力争夺、内部消耗的事情发生吧?   但,当中的支持意味也足够明显了。   郭嘉心下了然。秦楚救过荀彧、与他关系不错,他是知道的,因此自己的存在被透露给她,也不奇怪。不过荀彧既然能为了她特地随行、扫除障碍,说明眼前这位世家少女,也是受到他认可,有些能耐的。   正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郭嘉既然收了她的礼,自然也要给她点面子。他不兜圈子了,慢悠悠地从席上站起身,反而把阿楚吓了一跳。   他眉眼弯弯,开口便道:“那么,请亭主带路吧。”   阿楚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挤出来一句:   “……啊?”   ……   阿楚愣愣地跟着郭嘉走出茅庐,向山下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问题。   郭嘉是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阿楚是招揽的意思。   世家大族是有请门客的习惯的,不过阿楚是女孩儿,亲自上门拜访男性,这年头倒是不常见。还有一点,她身上是带着朝廷任务在的,坐谈时也总提到朝廷国家,比起门客,又像是在招纳贤臣。   这之间冲突不大,不过还是被他敏锐的抓住了。   郭嘉当然不知道,阿楚这样说是因为她压根没有忠汉的心思。   她站在后人的角度,对这个时代最大的印象就是分裂割据,拉拢人才自然也是理直气壮的“为了天下”。诸侯的臣下和士族的门客自然不同,难怪郭嘉觉得怪异。   不过这不算问题,因为他根本没有答应阿楚替她效命。   是了,这一点,阿楚在看到郭嘉出门前,吩咐僮仆在家安心等待时才意识到。   唉,失策。她在心里感叹,谋士真是狡猾。   一开口就是带路,都不给她询问的机会,人带出来才发现对方只是想打临时工,她连长期合同都没拿出来呢。   不过人至少是骗出来了。阿楚苦中作乐地想,实在不行就效仿一下孟德老师,想办法把他扣在身边,自己得不到也要留下他,不能让别人占到便宜。   系统对她的觉悟很是震撼:“……你真的是个人才啊。”   阿楚表示过奖。   三峰山道有些狭窄,马不能上来,沿途有不少碎石枯枝,还有三月的寒风打在脸上,走起来也很是要花些时间。   一路下了山,阿楚远远地看到照夜玉狮子洁白的身影,打了个呼哨,白马立刻小跑过来。   郭嘉本来还笑吟吟地背手跟着,等了好一阵,才发现眼前真的只有一匹马,笑容渐渐凝固了。   ……不是说请我出山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发现阿楚还在撸马,确实没在注意他,有点认命地开口:   “亭主这是……只备了一匹马吗?”   阿楚:“……”是哦。   阿楚本来就抱着三顾茅庐的打算,没想到让系统变了瓶葡萄酒出来,又与他随便聊了一会儿,郭嘉还就真跟着下来了。   三峰山离治所的确有点距离,即使是照夜玉狮子这样的名马,跑起来也要大半个时辰。   总不能让郭嘉走回去吧?   阿楚脑中出现了父子骑驴的故事。   她抬起眼皮,瞥了眼郭嘉。这家伙倒是自在,急也不急的,问题甩出来就凑过去观察照夜玉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摸它的鬃毛,对阿楚不再多问了。   阿楚没辙了,这是她的失误。她盯着郭嘉看了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抛出个问题:   “先生是喜欢乘车呢,还是喜欢骑马呢?”   郭嘉不太明白她的用意,以为只是闲聊,于是笑着回答:   “无论乘车骑马,只要能到目的地,于嘉而言都是一样的。”我随意,你有车还是有马,先拿出来再说。   哦,都行。那就好办了。   阿楚清了清嗓子:   “我明白了。先生稍等——您要不要背过身先?”   “嗯?”   她敲敲系统:   “出来干活了,我忘记带马了,给我变匹出来。”   系统愣住:“郭嘉还看着呢,你真要这样?不怕被绑上十字架烧了?”   “你串台了,这里是东汉,不是中世纪。   周围又没其他人,他就算看到也没事,说出去没人会信的。”她想了想,露出微妙的笑容,“他要是看到了,因此敬畏,那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如果他因此惧怕我,也算达到了我的目的。”   系统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它打开后台开始操作。   当然,这些异时空的交流,作为普通东汉住民的郭嘉自然是无法得知的。他所能看到的是,在阿楚提议“背过身去”的后两秒,空旷的三峰山原处,忽然扬起了尘埃。   郭嘉皱了皱眉,第一反应是黄巾。然而起义军人多而少马,出场必然不会有这样的气势 。难道是官军?这种时候不在内城,却来外围的山下,莫非是城中出了什么差错?   他心微微沉下来。这种时候的“差错”,除了敌军入侵,似乎没有其他可能了。   思索之间,那片卷动的尘土、哒哒的马蹄声更近了,他这才发现这在远方跑出千军万马气势的,似乎只有一匹马——而且,似乎是无主的野马?   什么情况?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郊野里哪处的马失控了,连忙后退两步,让出条道来,还不忘提醒阿楚:   “前方有马,亭主当心。”   阿楚却没有像他那样警惕。她笑眯眯地拍了拍郭嘉的背脊,示意他放松:   “先生不要紧张。”   “……”   郭嘉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匹从远地狂奔而来的骏马一路冲过来……停在她面前,温和地垂下头。   枣红骏马跺了跺蹄,向后退了两步,耳朵微微向前,那条长尾有节奏地缓慢摇摆,做出顺从的姿态。   “……?”   他目瞪口呆地转头,看向阿楚。 第41章   直到踩着石头, 从枣红马上翻身下来时,郭嘉还是不得其解。   谋士就是这样。他们坚信真相是需要推测的,习惯了凡事先自己思考, 如非必要,是不会询问当事人的。   毕竟人心难测,与人交谈时,也只能从他的措辞语气中猜一猜对方态度,更不必说动机真相了。如果看事只看表面,事事都当真,那就不是真的谋士了。   郭嘉就是典型的“想太多”谋士, 他乘着马匹一路晃荡到治所, 本来的一通谋划被阿楚露的一手给搅乱了七七八八。   那匹招之即来(甚至他没有看到阿楚明面上招)的骏马让他的好奇心难得膨胀起来,他习惯以思考代替发问, 于是一路走一路想, 连去治所的事情都被抛在脑后。   郭嘉撑在马背上思考了半天,目光粘在阿楚背影上收不回来, 绞尽了脑汁,还是没想出什么可信的理由能解释这件事。   你这马到底怎么来的?   其实, 只要他张嘴问一问阿楚, 就可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对,是我凭空变的。厉害吗?   可惜他就是不问。   阿楚也很失望,她在郭嘉身上没有找到太大的成就感。   除了看到马向她低头的第一眼, 郭嘉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以外,剩下的时间, 他都表现得非常镇定。   甚至因为马匹行路平稳、四周又无人, 返程途中, 郭嘉偶尔还会提出一两句犀利的问题, 要她斟酌了才能回答。   例如现在。   夜照玉狮子很有灵性,看到衙门便慢下步子,身后驮着郭嘉的枣红马也跟着停了下来,阿楚便撑着马,一个翻身跳下去,站在下面等他。   县府门前的小吏看见阿楚的红披风,就知道是她回来了,赶忙迎了上来,喊人牵马入厩,领着二人往县府里头走去。   “…倘若现在黄巾来袭,亭主待如何呢?”   ——郭嘉轻且沙哑的声音冷不丁从身侧传来。   他的嗓音很有辨识度,带着一种微妙的慵懒,没睡醒似的。这本应该是很适合清谈的声音,然而他抛出的问题却毫不温和。   阿楚微微一怔,转而看他。   郭嘉注意到她的视线,对她弯起眼一笑。   他没有强求阿楚立刻回答。把这个有些尖锐的问题留给她后,便恢复了往日的懒散,对着引路的小吏点一点头,和阿楚走进了县府东侧的小厅内。   议事厅已收拾妥当,今日天寒,室内烧了炉火,将四周空气熏得有些变形。几案上安静地摆着阳翟与附近地形的舆图,右上角压了块青铜圆雕书镇。   郭嘉倒是不客气,自己挑了个位置便坐上榻,还来招呼站在门口的阿楚:   “亭主不坐吗?”   小吏带完了路,见他们已经坐下,没什么疑问,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被阿楚唤住了:“等下,这里方才没人吗,其他人呢?”   吏役知道她是在问高玥与荀彧,老实回答:   “高将军与荀监军都在校场。高将军一早就去练兵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监军说您稍后应该会回来,就先让人烧起炉火等着,让您如果有事,就去校场寻他。”   不知道荀彧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阿楚点点头:“好了,没事了,你去吧。”   她于是才转头回应郭嘉,“先生别急,这就来。”   郭嘉当然一点也不急,他的胳膊肘撑在案上,托起半边脸,就这样眯起眼看阿楚。   到了县治,就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暂时放下来时路上的种种考量,看着阿楚随意地解开披风,坐在他身旁,不疾不徐地开口,是向阿楚索要答案:   “那么,刚才的问题,亭主是怎么想的呢?”   置于窗下的小炉里燃着火,偶尔跳出几粒星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让小厅中不那么寂静。   ——如果现在黄巾来了,你该怎么办呢?   这问题真是一针见血,一点也不空泛啊。   阿楚笑了:“先生问的不是阳翟,而是我吗?”   郭嘉神色未变,目光依然停留在她略带稚嫩的脸上,但笑不语。   如果真心想考校,就不应给予任何提示。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失礼。   阿楚沉吟:   “陈县令靠着城内的士兵,已打退了两次黄巾杂军,阳翟的情况并不凶险。   “然而伏楚作为驻城守将,无功无绩,来与不来无甚关系,树立不了威望,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郭嘉闻言点点头,放下手肘换了个姿势,身体略坐正了些,大概是听进去了。   他曲起食指,指关节不自主地叩起桌面:   嗒、嗒、嗒……   这声音成了联结两人的纽带,借着背景音,阿楚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她继续道:   “这些杂兵不断滋扰百姓,被打一次两次还是要上前,想来也是为了粮草物资。   “急缺粮草,攻城又始终不下,这样的情况,他们不会停留在阳翟多久的。”   形势已经阐明,接下来就该讨论方法策略了。   阿楚顿了顿,不再注意郭嘉脸色了。她注视着郭嘉那只苍白嶙峋的手,看着他修长的食指不断敲击着桌面,忽然笑了一下,毫不顾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就打吧。”   她的声音清晰而响亮。   “他们敢来,那就打吧。”她说。   “我需要威望,他们又羸弱不可持久,那我就把他们全部击溃,让他们四散奔逃,永不再犯。   “借敌人的声势成就自己的威名,这是我为将要走的第一步。”   听她说到“要打”,郭嘉的有规律叩响桌面的手慢了下来;听到她“为将要走的第一步”时,他已经抬起了头,笑吟吟地看向了她。   “善!”他拊掌赞许,“亭主年少有断,并非愚鲁怯懦之辈,这点倒是远超嘉的想象了。”   我本以为你就是个普通姑娘,不想你倒是足够果决。   ——这男子年纪未见得比她大多少,竟然也给她下了定论。不过她心里也明白,这位被史书盖棺定论为“才策谋略,世之奇士”的鬼才谋士,的确是有资本来指教她的,哪怕他称赞的只是一句“不愚不怯”,也已经足够了。   他和荀彧虽是好友,可为人处世真是两个极端。一个寒门出身,放浪而不拘小节,另一个高门士族,端方而克己复礼。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两人都心思缜密,多谋善断。   阿楚心动得要死,多年前对收人才图鉴的渴望又开始蠢蠢欲动。   三峰山上时,郭嘉虽然止住了她的话,将“招揽”刻意曲解为“邀请做客”,只是“暂时看看”,但一路又问了她不少关键问题,如今又给了她评价,分明带了考察的意思。   现在汉朝未亡,乱世未至,招徕的人才还不能叫臣下,除了“门客”外,最多也只能用“结交”一词,所以各方面都会受到限制。   她因性别的缘故,起步点太低,这意味着她不能照搬史书,看到哪个就请哪个,因为世家嫡系子弟是不会屈尊为皇帝之外的人效命的,这对于他们是一种侮辱。   假如现在的曹操要招纳荀彧,人们只会讥笑他异想天开,因为颍川荀氏这样的名门,是宦官之后拍马也追不上的。   所以,在这样艰苦的前期,能抓到郭嘉这样不介怀她年龄性别的寒士,只能说是天赐良机。   要知道,就算是寒门子弟,自觉怀才不遇时,幻想的主公通常也是个身居高位、名门出身的中年男人……这模板,行吧,她爹倒是符合标准。   阿楚心道,黄巾一线牵,珍惜这段缘,既然我们十几岁就相识了,这缘分足够大了,你就等着以后替我卖命吧。   她一边想,一边对郭嘉露出狼外婆的亲切笑容:   “既然这样,那先生现在愿意和楚聊一聊了吗?”   “那是自然。”   炉火烧了两个时辰不止,议事厅里被烘得像四月底的扬州,阿楚脱了披风还觉得暖和,就把额前的碎发撩上去,露出细细的上扬的眉。她被熏得挺热了,脸颊红扑扑的,看上去终于有点这个年纪女孩的样子了。   郭嘉跟前堆了十几卷竹简——竹简面积不大,收纳却麻烦,其实这个数量不算多。   他一撩眼皮,看见阿楚坐在一边无所事事,还托腮看着他翻查,喉咙一梗,自己都快气笑了,佯嗔着望向阿楚:   “嘉不过提了几问,亭主就把这些竹简推给我,难道琅琊伏氏就是这样待客的?”   阿楚假装无辜:“可是在山上时,我还没有说今日要请您做什么,先生就已经让我带路了啊。”   郭嘉……他无话可说。   他当时可没想着轻易出山,不过是看在美酒与故友的情面上先跟来看看情况,心血来潮才问了两句话。   没想到这姑娘这么难糊弄,看出来了他的想法,立刻想法子他找活干,也不避讳他是外人,端出一叠军队与物资的整合列表,让他随意翻看,说说想法。   没想到这也能被她反将一军。   郭嘉对她的为人有了初步的判断,心中存了些纵容,因此也只能干咽下苦果了。   他认命地叹气,将最后一卷竹简捆回原状放到桌上,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开口:   “亭主的两千兵马中,主力精锐共五百人,均是来——”   只是他的话没能说完。   “报——!”   议事厅的大门被拉开,穿着盔甲的县兵喘着粗气闯进来,裹挟了一身冬末春初的寒气,凉得铜炉中的火焰微微一晃。   “将军,黄巾贼组织了新队伍,已快逼到城下了!”   阿楚惊愕地睁大了眼,微微偏头,看向了郭嘉。 第42章   郭嘉:“……”与我无关吧。   系统在阿楚脑袋里把书翻得哗啦作响, 用一种毫无感情的播音腔开始朗诵:   “令人惊叹!鬼才郭嘉一生的八大预言,每一个都精准实现!   第一,不杀刘备, 必成祸患;   第二,有勇无谋,吕布必败;   第三,孙策必死于刺……”   阿楚眼皮一跳,立刻止住它,凉飕飕地快进到第九条:“第九,黄巾乱初, 阳翟被攻。”   系统欣慰:“善哉。”   阿楚无语了, 她瞥了眼郭嘉,发现对方的心态真是不错, 这种时候居还能然维持住笑容, 只是那弧度怎么看怎么牵强。   不过现在也不是关注乌鸦嘴心情的时候了。阿楚拉住那县兵,指示道:“你先去校场, 让高玥带人来。”   对方连忙应是。   这是黄巾第三次来袭。   陈佑显然已经对黄巾的到来有了准备,正在和身旁的县丞商讨如何应对, 见到阿楚登上城头, 纷纷向她作揖:“亭主。”   阿楚点了点头:“辛苦二位了。”   她没有先看城下的匪兵,反而背身去看内城的百姓。   颍川是富饶大郡,因此阳翟的街道都比扬州小县宽敞繁华。那些黄巾散兵显然是看中了这一点, 屡次进犯,败了两次也不放弃, 想来是真的眼热阳翟的资源。   街道此时已空无一人, 沿街的商铺都关了门, 住宅区更是各个大门紧锁, 看来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若是百姓慌乱四散,人人自危,那才是最危险的。   她略微放下心来,转头问陈佑:“陈县令此前对抗反贼,说他们不过一两千,可如今看来,似乎不止这么多?”   城楼三丈多高,从城头往下望去,头系黄巾的杂军黑压压一片,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   这军队显然是临时组建的,除了整齐的黄巾以外,竟找不出一丝与有序挂钩的特征——他们大多数人还是穿着麻衣短褐,光着膀子衣难蔽体者也不在少数,真正穿了甲胄的少之又少。   最前面的几个尚且还持着石戈铁剑有些模样,到了后头,居然有提着木棍就上场的。   黄巾民变本就是农民起义,军队由少量流匪与大量农民组建而成,说一句良莠不齐都是高估了,对于见惯了贵族部曲的阿楚来说,他们实在只配得上一句“乌合之众”。   然而人也是真的多。   虽然队伍稀稀拉拉、七零八散,但他们从城下开始,远远地竟排到了荒道上,阿楚眯眼细估,将他们于自己那两千士兵比对了一下,猜测其人数大概在四千左右。   陈佑脸色微变,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们人数的变动。   此前阳翟县兵已打退他们两次,黄巾也折损了不少人,好不容易消停了些,今日忽然又袭了过来,人数却翻了一番,也不知是从哪里联合的人。   “颍阳离阳翟最近,莫非这些是?”陈佑不确定地皱眉。   阿楚凝眉,她没有在豫州待过,对颍川各县的情况都不了解,没有办法推测出他们的来历。   “不是颍阳黄巾。”一直没有发声的郭嘉开口了,他少见地收起了懒散,目光沉了下来,“颍阳县兵不比阳翟,安逸久了,没什么战力,县令也不是敢作为的,此时应在和黄巾相互牵制,那里的贼军抽不开身。”   如果说阳翟令陈佑是个有才干、做实事的,颍阳令就是东汉典型的庸常官员,虽也没什么鱼肉百姓的心,可自己的那点利益也是要紧紧攥住当年。   贵族出仕的普通官员,哪里舍得把自己家的私兵拿出来充公?于是就拿着官家的县兵硬抗,因此哪怕那些黄巾战力有限,不是什么硬茬儿,一时也打得难舍难分。   阿楚对此一知半解,开口还想再问,却被打断了话,原来是高玥听闻大事后,赶忙从演武场追过来了:   “主公!”   跟在后面的荀彧慢她两步,一上楼便听到她喊阿楚主公,脚步一顿,不过在被人注意到之前又恢复了自然,跟着走上前。   阿楚没时间注意这些细节,她拉过高玥:“阿玥,人都齐了吗?”   “将士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主公下令。”   “等一等,”郭嘉不客气地打断她们。他走到城墙边缘向下看,已经有贼匪模样的领头骑着瘦马跃到前方空地,开始叫骂了。身后黄巾四千多人,也开始喊起来。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而望向陈佑,“县兵也是吗?”   陈佑会意,向阿楚一揖:   “阳翟三千士兵,但凭亭主调用。”   阳翟兵三千人,阿楚自己又有两千人,对上着歪瓜裂枣的四千多黄巾,怎么看都是赢。   她看了眼郭嘉与荀彧,没什么情况。这两人虽是故友相逢,却是在这种场合下会面,彼此也就是略一点头,没再额外问候了。   郭嘉抱着臂,倚靠在城头边沿。   陈佑开口做出担保后,他就恢复了平日的散漫,也不再开口了。现在呢,他几乎有点看戏的样子了,抄着手靠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向阿楚,期待着她的反应。   荀彧本是想要开口的,可是注意到郭嘉的模样,明白他有借此考察的意思,因而也就咽下了未说的话,看向阿楚:   “异人有什么想法,自可去做。”   这还真是放心她。   不过他与阿楚相识已久,对她的行事作风已有了一定的了解,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是认可了。   “我明白的。”   阿楚对他点头一笑,也走到城楼边缘,垂眼俯视着空地上叫嚣的敌将。   说是敌将都有些夸张了。   这些无组织无纪律、靠着条黄色头巾彼此结盟,唯一目的就是进城抢掠的人,身上毫无军队的的特质,只有一片受情绪支配的激愤,能上得台面的反而是最前方那些山匪出身的,他们的“将”……大概只能算是头目吧。   阿楚小时候在徐/州长大,年纪大些就回了雒阳,习惯周围人都说官话。下头黄巾假模假样地出来搦战,说出口的是连串的豫州方言,她听不太懂,因此心里没什么波动。   反倒是荀彧,颍川世家出身,芝兰玉树,风度教养都是一流,习惯了文雅的环境,乍一听这些山匪的粗鄙之语,难得地愣了一下。   秦楚身为女子,担任主帅而带兵卫城的消息,在阳翟也沸沸扬扬传了几天。也不知道这些乱贼是从哪里听说的,张口闭口就是裤/裆里那点事,骂起女人来可比骂男人难听多了,荀彧听了只想皱眉,最终还是忍住了。   既然事情的主人公听不懂,那就不要流露出任何情绪,让她猜到了,反而平添烦乱。   只不过,他的好意注定要被辜负了。阿楚虽听不懂豫州方言,却也不是傻子,心里知道自己特殊,就更容易被挑出错误,更何况脑子里还内置一个不怎么灵光的系统。   系统瞪着黄巾,它的内置翻译器正在生效,听到他们那些下三路的叫嚷,气得在阿楚脑中上窜下跳。   这家伙最近大概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堆社会语录,叉起腰,气势汹汹地大喊:   “天生一副傲骨,别在楚姐面前摆谱!”   阿楚觉得好玩,随口接道:   “我这野马不识归途,你这贼人我必须铲除——”   陈佑目瞪口呆。   他勉强收回快掉的下巴,看了眼四周,郭嘉抱胸环臂,笑眯眯地看着阿楚,连连点头,荀彧……荀彧装作四处看风景,没听到似的。   陈佑尴尬地笑了笑,好不容易才挤出来一句:“亭主真是……有血性。”   阿楚:“……”怎么把这东西说出口了。   话说回来,反贼兵临城下,还在城楼下接连挑衅,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来着?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通常情况下,在己方占优势、对方还鼻孔朝天地低看她一眼,不知天高地厚地上阵叫骂时,主帅的正确做法,应该是揍到他求饶吧?   一直忍气吞声,或许连手下将士都会心中不满,那可不是她的作风。   虽说黄巾是靠迷信起家的,她用魔法打败魔法也未尝不可,然而现在她头顶上还有个蠢皇帝,事情若是被传出去,也不知朝廷那些人会怎么处理。   这么一想,反是硬上最合适。   她心中有了计较,抬手唤过高玥。   “阿玥来。”   高玥乖乖上前,听她吩咐。   “现在可用兵马共五千,你且带三千人,从西方侧门绕出,伏于一侧,等前方敌兵乱了阵脚,便可动手。”   不愧是跟在她身后的人,即使是第一次带兵上阵也不怯场。所幸除了朝廷拨调的一千五新兵以外,阳翟的县兵都是有过作战经验的,她带三千人也不算吃力,闻言立刻抱拳应下:   “诺!”   高玥作为将士的服从性极强,郭嘉荀彧身为文士也各有想法,只等着阿楚开口。   果然,阿楚又安排道:   “我将自领五百人应战。文若,请你带着余下一千五百名士兵,守卫阳翟城。”   在另外两位谋士开口前,陈佑已先对她的安排表现出了疑问。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像是怕冒犯到阿楚,但又实在忍不住:“五百人……对于亭主来说,足够吗?”   阿楚哈哈笑起来,含绿的杏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与荀彧对视一眼,对方低眸莞尔,目光柔软而充满信任,对着阿楚微不可察地一点头。   她撩起颊边乱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微微抬头,笑容倨傲:   “五百人于阿楚是否足够,请县令一会儿看着吧。” 第43章   一个合格的将领, 应当是怎么样的呢?   孙子曰: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孙子说:一名将领,必须要具备智慧、诚信、仁爱、勇敢、严格的品质。   阿楚如今尚未及笄, 郭嘉称赞她“不莽不怯”,是说她拥有一定的智慧与勇敢。除此以外就是“信”“仁”“严”,不过她之前大多在雒阳家中学习交友,还没有遇到能展现它们的情况,这些特质无从谈起,因此也就不能全下定论。   她现在站在城门前面,侧后方站着威风凛凛的照夜玉狮子, 手中立着的红缨枪比她的人还高了一大截。   时值三月初, 春寒料峭,寒凉的春风从东南方向吹过来, 能把人心里的杂念全部带走。   太阳升得晚落得早, 此时恰好在天际与她对望,暖红的光洒了一身, 照得她一双异色瞳仁熠熠生辉,锐利得像民间祀奉的九天玄女。*   阿楚带的五百人, 还都不是战力最强的。五百部曲给了高玥, 又让她带上了陈佑的私兵与所有县兵,剩下那些略微能用的,她和陈佑商量了, 决定留给荀彧守城,以防不测。有她和高玥在前, 荀彧再带上一千五百人, 就算出了岔子, 也是可以守住阳翟的。   她自己带的, 却是最新招募的雒阳兵与阳翟青壮——这些人经验最少,训练得还不完善,其实能力相当有限。   这当然是刻意安排的。   诱敌之兵,只要让敌方不起疑心就足够了。   阿楚对自己的能力有数,知道自己单枪匹马上阵也无不可,但助阵士兵还是要带的,于是挑了最新的那一批。   只要主将不倒,背后人心便能稳定,这一点她是明白的。现在自己一无功绩二无经验,就算带上皇甫嵩亲自训练的精兵,也未必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那还不如随便挑几个,把能打的留在其他地方。   “可是,您只带这些人应战,不怕贼人起疑吗?”高玥跟着她久了,虽然对她的实力有一定认知,感情上依然还会担忧她的安危。只是这点不便在人前宣之于口,只能试着从另一个角度表述。   “阿玥无须担心,”在阿楚回答之前,荀彧先开了口。军师监军的话还是很有份量的,高玥于是看着他不疾不徐地挽袖伸手,指向了城下的黄巾首领,“黄巾军二月方起,组成仓促,比起真正的军队更像是联盟。首领不过是匪徒数人,对计略一无所知。”   郭嘉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有另一层原因,被荀彧隐去未谈。   这些黄巾的概念里根本没有兵法战策的概念,或者他们可能有,但是在以阿楚为首的官兵入城后,他们反而前来进攻,正是轻敌的表现。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也绝不会相信,她能派出另一队人马,潜伏在他们背后,等待偷袭的。   荀彧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高玥也就忽略了这一点。她对着阿楚再一点头,即刻下城,组织起士兵,从侧门离开了。   阿楚大概也没有注意到那“另外的原因”,她看着高玥集结士兵的身影,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在临走之前,对荀彧又行了一礼:   “护城之事,就交由文若了。”   “彧明白。”   阿楚点点头,转过身挺直了腰杆,缓步走下城楼。   陈佑已替她将队伍整好,士兵们分作两批,靠着城门,在两军交际处空出一大片区域,留给将领对战。   这些将士和阿楚一样,都是未上过战场或仅见过一两次的新兵,身上多少还有些稚气。   尤其是来自阳翟、未见识过阿楚本领的兵卒们,看着她并不高大的背影,心中都不太有底气。   人们一向以“从来如此”作为衡量万物的标准,因此只要某人表现出了哪怕一点不同,都会受到他人的质疑:   小女郎怎么能带兵呢?   小女郎岂能和贼将阵前对峙呢?   小女郎如何……   然而城楼上的大人们没有疑问,他们也就没有资格去讨论这些问题,只能听她的指挥,忐忑地注视着她只身向前。   黄巾却没有这些顾虑。   山匪出身的野贼才不和他们讲仁义礼信,操着一口豫州方言,对阿楚与身后士兵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了一阵,又忽而仰头狂笑。甚至不用人去探究这些话具体含义,单单看着他们轻蔑的表情,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阿楚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对面的将领:蓬松枯黄的须发、充满恶意的眼神、破旧脏乱的皮甲,除了额头上有特殊意义的黄巾,其余打扮,俨然是山匪的模样。   她六年前在富春,单挑过七个这样的流匪,那时诸葛玄不忍她冒险,孙坚来得也快,那场战斗最终没有明了的结果。   今天定然会有结果的,她心想,这些黄巾虽不中用,但给她练手也算足够了。   上来搦战的黄巾头目还在叫喊,如果他知道阿楚心里的想法,大概要直接急眼了。   “……屁大的黄毛丫头也敢上来和爷爷们叫阵?”   “哈!哪个缺心眼儿也敢放女人上来?真是要绝后的事!”   “自己绝后了,还怕将士们绝后,才把她送来的吧!”   几个满身匪气的黄巾听了,拍着手放声大笑:“好啊!好姑娘!”   这话便太难听了。战场上,最不能开、也最必要开的就是将领的玩笑。侮辱将领就是侮辱一支军队,更何况是这种明里暗里带着强烈性羞辱含义的话——非要类比的话,大概比讥讽吕布为“三姓家奴”还要严重数倍。   阳翟将士们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于是粉粉躁动了起来。他们军事化的程度太轻,对纪律的服从性不够,接受的训练还不足以支撑他们压制住愤怒的情绪。   阿楚一蹙眉,她已经听到方阵中有人开始咆哮了:“杀了这群狗日的!”   阿楚冷静地转过头喊道:   “高玥平日怎么教你们的?安静!!!”   “……”身后又是一阵窸窣,最终还是安静下来。   她吼完这一句,才把冰凉的目光投回到黄巾匪首身上,视线又狠又冷,简直快要掉出冰渣子来。   手下士兵的反叛尚且可以通过强权压制,敌方对主帅的人格羞辱是不可原谅的。主辱臣死,就算她自己能够忍受这样的侮谤,也必须在乎手下将士的感受。   如果咽下这口气,折的就是她这一边的气势。   哪怕真正的战力不是她们,阿楚也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首领大概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屑地低头看她,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   他一挥手,身后跟着叫骂的匪军声音渐渐小下去,中年男人在身后大批黄巾的注视下走上前,对着阿楚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无能小儿,还不求饶?”   “孽伥贼子,等我杀了你,便让手下将士食尽你血肉!”   阿楚提起长/枪,将它横在胸前。阳翟三月的日光毫不吝惜地投射在城壁上,又映照在她明媚的脸庞上。   她上挑的圆眼里几乎跳跃着金色的火焰,双手握紧武器,声音又清又亮,带着这个年纪少女独有的朝气:   “来!”   与此同时,始终关注着另一队军马动向的荀彧微微点头——高玥带领的伏军已埋伏到位,时机一到,便可发令进攻。   郭嘉再次走到城头最前端,微微眯起眼,顶着刺眼的日光,紧紧注视着那道身影。   一个人若想有所成就,不怕没有金银财帛、气运机遇,只怕没有高远的志向与对应的资质。在这样的时代,秦楚能够以女子身份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无论是否凭借外力,都足以证明她的鸿鹄之志。   如此看来,剩下还要印证的,就是她审时度势、进退裁决的能力了。   他俯瞰城下,声音嘈杂难以听清,只看到荒野上的两批人马又相互叱骂了几个回合,最终,那山贼模样的头目咬起牙,先冲上前去。   那姑娘单薄的身形在此衬托下,几乎有点摇摇欲坠了。   郭嘉的右手按在城墙上,粗粝的灰石砖磨着他的微湿的掌心,压出不太平整的红痕。他望了又望,心知是多此一举,还是转头笑着问:   “文若觉得她可行?”   荀彧也轻轻地笑起来。他入阳翟以来,说话的频率就减了不少,的确是如郭嘉所推测的,防止自己开口多了,权力就从阿楚移到他手中。   “她是朝廷指派的守将,自然是有过人之处。”他说,“奉孝愿意留在这里直到现在,不也是清楚她与旁人的不同吗?”   他简直像一只护崽的母鸡,虽然嘴上还是那样谦和有礼,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处处是维护。   郭嘉知道他年少时被救过,但不知道他眼里的滤镜叠得究竟有多高,也无奈了:   “行吧,我承认她是个有想法也有谋断的。可是她这样的姑娘,扮个男装也还好说,偏偏就是要大张旗鼓地上场。此前可从未有这样的先例呀。”   他话音未落,底下忽然传来激烈的掌声与叫好声,听不出是哪一边的。   郭嘉立刻抻起脑袋去看。刚才在阿楚面前的高深莫测像装出来似的,她一走就原形毕露,又是瞪眼又是觑眼,只恨城楼建了三丈,高得他看不清楼下。   荀彧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调侃道:   “奉孝这样说,难道就不愿意看她接下来的表现吗?”   郭嘉咳了一声,收回脑袋:“有待观察,有待观察。”   就在下一刻,城下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响声:   “好!!!”   “伏将军好!!!”   听了这么久,总算听出来一句有用的了。   他趴在城墙边缘,一听这声音,立刻又探出了头,毫无仪态地四下张望。定睛一看,就被底下这场面吓了一跳。   贼首那匹瘦骨伶仃的花马已经被扔在一边了,它主人已经被踹翻在地上,手里的长刀要掉不掉地卡在右手中,左手应该是被卸过了,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外翻折,软趴趴地下垂着。   秦楚——这姑娘还真是没打过仗,把人家首领当成街边闹事的混混一样殴打,手里一杆枪几乎都没怎么动过,就靠着拳打脚踢,把这三十多岁、高她两个头的男人揍的鼻青脸肿。   头目呸地吐出一口血,看着她拳头又要落下,连忙嘶哑着声音讨扰:   “等一等!等等!”   阿楚一脚踩下去,铆钉战靴直接碾在他的脸上,男人的声音弱了下去,她冷笑一声。   仁义不是给下作反贼看的。   原本支起脑袋想看官军受挫的黄巾都傻了眼,一个个呆在原地不敢妄动。   他们当然是见过十四岁女孩的,因此才更加惶恐……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活人能做到这样吗??   还好这些人也不是全蠢。扎着黄巾的人堆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不知哪个反应快的,立刻不讲武德了,嚷了句:   “我们上啊,打过去!”   无组织无纪律的黄巾杂兵立刻把这话一波一波向后头传。他们没有传话的士兵,有什么指令都看自己耳朵,实在不行跟着上,别人打哪儿就打哪儿,反正人多。   “打过去!”   “打过去!”   这话也没传到后面,反正前头那几个厉害点的已经一窝蜂冲上去了,剩下那些农民出来的起义军,也就跟着想上涌。   阿楚向后一跃,照夜玉狮子心领神会地上前,阿楚一蹬便跳上去。她握住缰绳,脊背直得像一把出鞘的剑,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好像夜间森林里掠食的猛兽,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她抬手举高了长/枪:   “儿郎们!”   身后士兵看她将对方头目捶得满地找牙,一腔热血早就涌上脑门,早等着她一声令下了。此刻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士兵们立刻接上了她的话:   “冲——!!”   憋了这么久的气,是应当好好出一出了。   荀彧站在城头,低眉向下望去,只看见四千黄巾尽数向前,赤手空拳的、提着锄头木棍的,都在队伍尾端,松松散散地,随着人流涌上前。   差不多了。   他打了个手势,身旁的旗兵立刻上前,握住城上牙旗粗壮的旗杆,用力挥舞——这是伏军出击的信号。   潜藏在树丛中的高玥始终注意着城楼上的动静,看到赤色牙旗以特殊的频率挥舞着,明白这是“进攻”的旗语,“唰”一下从隐蔽的丛林里站起身,对着身边的旗手重重点头。   ——时机已到,即刻出击。 第44章   “将军来!干一杯!”   “哈哈哈, 将军好酒力!”   阿楚握着白玉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烤肉,眼前觥筹交错, 耳边劝酒声此起彼伏,心下感叹。   ——好哇,这阳翟令陈佑,看着是个正经人,没想到喝酒这样厉害,又要和郭嘉争高下,又要来劝高玥的酒。   还好她自己姑且算个未成年, 拒不饮酒没什么问题。   如今敌军已破, 万事无恙,宴席自然是少不了的。   此战的胜利几乎是压倒性的, 陈佑于是做主, 在城内举办庆功宴,也算补了昨日官军入城的接风仪式。   之前高玥潜伏出击, 从侧后方攻破了战力最薄弱的农民军,吓得黄巾们溃不成军, 丢盔弃甲。   前面能打的那几个, 本来和城门前的五百新兵缠斗得难舍难分。忽然听到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几千的士兵被高玥打得仓皇逃窜, 本就不太稳定心立刻虚下来,结果被阿楚抓住时机, 一枪挑起好几人, 打了个落花流水。   陈县令都看傻了眼。   此前陈佑虽然也打退过两波黄巾, 可是他有一座城要守, 只求个平安稳妥,后续也没了其他动作。   秦楚却是个下得去狠手的。这姑娘之前也没上过战场,但那心狠手辣的德性真像是天生的,仗着阳翟城就在身后,快狠准地截断了他们的退路,手起刀落便把领头几个匪里匪气的贼头给宰了,剩下的只喊投降不杀。   “降将不杀!”   “我、我——!”   剩下的黄巾立刻投降。   除了前面那些山贼出身,惯于组织手下烧杀抢掠的恶匪,其他大多都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听着风向就加入的普通农民。   这些人自己活不下去了,就去当土匪,欺压其他安分度日的平民,以为自己人多势众,藏在人堆里无人看见,就明目张胆地吸食同类的血液,这是群氓的恶意。   他们平庸却恶毒,要在最底层的百姓里再划出一道分界线,自己爬上去做奴隶中的上层人,侵袭其余百姓的的生存空间。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血性呢?   后头的黄巾抬头一看,前方将领的头颅还在地上滚动,死不瞑目的脸正对着他们,吓得人疾退几步,立刻扔下手中武器,军队立刻分崩离析。   按理说,这种人阿楚是不想收的。然而郭嘉告诉她,军队只看将领而不看士兵。   “亭主既然说‘降将不杀’,又何必过问他们曾经做过什么呢?”他很认真地说。   千万人的军队,是不可以把他们看作无数个体的。因为所有的个人特质都会在群体中被掩藏,正如此时黄巾的首领是山匪,他们才敢蔑视阿楚的能力,大肆进攻阳翟。   水至清则无鱼,身处高位的人,眼睛里必定要容一点沙子的。   阿楚最终听从了郭嘉的建议,收下了三千余人的黄巾残部,交给了高玥去带。   她手下缺人缺得很。   阳翟的县尉吧,虽也退过黄巾,但还不能说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才,更何况她一个无官无衔的亭主,真觍着脸要了人,对方也未必会答应呢。   没办法,只能辛苦高玥和她自己了。   高玥……高玥此时生在陈佑的叠声劝酒下举起铜爵往嘴里倒酒。   生猛。阿楚在心里赞叹,不愧是吃下蔡琰黑暗料理都不眨眼的高玥,被灌酒都如此无畏自如。   “好酒!再来!”   阿楚眼皮一跳,转过头,果然看到郭姓酒鬼摇头晃脑地斟酒。   注意到阿楚的视线,他还笑眯眯地抬手举樽,要和她隔空干杯。   阿楚:“……”   这家伙开宴前忽然找上她,说要做个交易,把阿楚吓了一跳,还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   郭嘉摸着下巴顿了好一会儿,欣赏完她紧张的表情后才开了口,说要一坛她先前拎上山的酒,代价之后再说。   阿楚头一次对别人坑蒙拐骗,还不熟悉操作,自觉有求于他,只好有求必应,咬牙切齿地把酒给了他。   谁知道郭嘉能给什么做交换呢,搞不好就是说着玩的。   她想了想,算了,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郭嘉还在和她隔空举杯,骗到美酒得瑟得要命,阿楚一低头,看着酒爵里微温的牛乳,又看了眼没个正形的郭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把它举起来,咕咚一口倒进嘴里,果然被腥气冲得直皱眉头。   汉代的杀菌技术不比后世,哪怕这牛乳烫了好几遍、额外加了蜂蜜,那味道还是怪异得很。   “咳、咳咳——”   好难喝!   阿楚现在十四岁,还在发育的时候,虽说受了系统影响,长得慢了些,可是伙食还是要保持好的。   身高对于武将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万一她哪天因为个子矮而打不过两米多的吕布,那她的金手指开得也太丢人了!   她勉强坐直了身体,努力控制住表情管理,恰好和转头饮酒的荀彧对了个正眼。   他可真是个体贴的好人,看了眼阿楚喝得差不多的酒樽(或许她更适合用茶碗),愣了一下,居然问:“异人的牛乳要再加热吗?”   阿楚心想不如加点茶叶泡个奶茶吧,然而东汉现在的茶与后世不同,端上来也都是葱姜枣片,说不定只有蔡琰喜欢,实在没什么意义。   她摇摇头:“都喝完了,不用了。”   这一声推拒音量不大,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她是此战主将,全局调令与击溃贼首都是她的功劳,又是钦定的官军将领,于是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主位,坐在所有人目光中央。   阿楚今日的表现得太突出,一上战场便如煞星般左冲右突,轻易就挑翻了一批人,的确如如自己所说的,很是树立了威望。   也是因为这个,她拒绝了一次敬酒后,再也没有人来劝。   陈佑立刻道:“哈哈,亭主乏了吗?上歌舞美人吧?”   阿楚瞥了他一眼——陈县令也真是个人才。   世家庶支其实和寒门差不太离,不过多了层与大族的血缘关系,特殊的日子可以造访主家,勉强能混混日子罢了。这陈佑坐在宴席上,和真正的世家荀彧没什么交流,反而坐在下面,一杯一杯和郭嘉对冲,此外又是劝高玥劝个不停,现在居然还能空出心思来,注意阿楚的动静。   本以为是个老实人,结果也挺滑溜啊。   阿楚一听“美人”,扬起眉毛睨了他一眼——陈佑做事干练,为人也处处留心不多言语,应当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才对。   在场的所有人里,她与高玥功劳最大,可两人都是女子。阿楚更加是未曾隐瞒身份,也因此受到敌人的谩骂羞辱。在这样的情况下 ,“美人”这个词的含义,便深了太多。   果然,高玥脸色也变了变——她被宦官作为养女收养过,若不是养父被杀,如今或许也是贵人宴席上的“歌舞美人”。   阿楚心中生疑,脸上异色一闪而过,还是笑道:   “但听陈县令安排。”   陈佑好似未曾看见她的古怪,拍手唤人。   “上来吧!”   “……”   ……阿楚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一群男人鱼贯而入。   阿楚:“……”   高玥:“……”   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的,抱了把琴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就开始弹;另一个低着头看不清脸,不过身材魁梧,抱着剑走到中央,倒是很有点武将气度。   后面几个立马跟了上来,陈佑对着他们一点头,那些年轻男子纷纷走到阿楚身边,给她倒……热牛奶。   阿楚:“?”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就着背景的绕梁雅乐,僵硬地扭头去看身边的人。   高玥满脸茫然,云里雾里。   郭嘉显然也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一挑眉,饶有兴味地看过来。   荀彧……荀彧感受到她的视线,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   哦,这就是“我没看见,不会告诉你家长”的意思了。   阿楚随意看了眼四周,其他男人要么低头避开此处,要么乐呵呵地推杯换盏,可以无视,连琴师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倒是宴客厅中央人,长剑还在手中翻飞,有点岿然不动的意思。   系统含泪抹脸,感动不已:“秦楚,系统的好玩家,你也长大了。”   阿楚无语,对着这群人说:“你们挤到我了,可不可以排个队?”   与宋元明清相比,东汉的女性地位还不算太低。前面虽有董仲舒的三纲五常、班昭的《女诫》,但外戚势力的壮大,也使皇后、太后等高层女性握住了权柄,真要讨论的话,这年头贵族女人养几个面首,也无可厚非。   她虽然不太排斥,但是——   这些男人一定要跟麻雀争食一样凑过来吗?!   显然汉代人民还不理解为什么攀高枝也要排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对阿楚的吐槽置若罔闻,三四个人在主座边上挤来挤去,愣是把县府的宴客厅扭成了南风馆盘丝洞。   她撑起手臂刚拨开一个要朝她脖颈这儿靠的,后面又来一个要贴在她背上的。   她今年才十四岁!这是骚扰了!   好声好气说话你不听,真当我是冤大头啦?   阿楚有点不耐烦,一敲桌面,对案几旁边的雄性白幼瘦龇牙咧嘴地笑了一笑,阴恻恻地开口:“再挤就砍了你。”   阳翟不算颍川的大县,陈佑设下的宴席里也都是些面熟的人。她和系统经常开鲨来鲨去的玩笑,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因此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没想太多。   然而——   然而别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琴师手一抖,琴弦被捻得太重,发出“铮”一声的长叹。   刚才还想凑近她混脸熟的年轻男子,吓得把手中陶壶一扔,立刻伏跪在地面上,叩首谢罪。   陈佑脑门子冒汗,左顾右盼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默默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   她自带的几个人倒是没什么反应。   荀彧了解她的秉性,对她说的话宽容得很;郭嘉虽然与她相处不过一日,也大约能看出她不是那样昏聩的人,也从荀彧的态度上猜测出了她的意思。   而高玥,高玥才不在乎阿楚杀不杀人,想杀谁,要杀几个。阿楚就是把在座的所有人都屠干净了,她估计也只会拍手称赞。   宴席的氛围一滞,周遭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可是几案中央的空地上,舞剑的男人还在继续。   这人生得健硕,穿的还是粗布葛衣,唯独手里一柄银剑舞得耳后生风。   那剑比起寻常铁剑显得略细点,在他手中一点一刺,劈开虚空,被烛光映得微红。雕花的剑柄被挟持在那人虎口间,剑尖飞扬乱舞,非但不显轻薄浮夸,反而带了点杀伐气。   阿楚本来还想和地上几人说些什么,然而目光一移到此人的剑舞上,便怎么也移不开了。   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涌了上来,让她忘记了心里的烦躁、周围的乱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柄长剑:点、挑、撩、刺……   她终于看清楚剑柄的纹路,那是一只凤凰!   她也无暇顾及地面上颤抖的年轻人了。   六年前,富春县狱里,她曾亲手放出过一个刺客,将自己用于挡他匕首的宝剑赠予对方。那时她亲口承诺:“若你以后无处落脚,可去琅琊、或是雒阳,就说寻伏家的阿楚。”   那张隐没在无光处的男人面庞转过来,阿楚没有细看他的容貌,因为她已经注意到了,这舞剑人下巴上的那道疤痕。   记忆里的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典韦!” 第45章   后人评价:“死典韦足拒生贼军。”说的是典韦的英武卓绝, 在死后都能震慑他人。   按照原本的历史,他最早成为军士,应该是在公元190年之后,反董卓联盟成立之时。陈留太守征召猛士, 典韦从此扬名。   阿楚当年放走他, 其实没有抱太大期望。   她那时才八岁,太年幼了, 傲慢的武士不可能因为她的举手相救就认她为主。他不是贫奴, 很有气性,因此阿楚虽然许下“无路可走可寻我”的承诺, 心里却不太相信他真的会来,之后也就淡忘了。   没想到, 六年过去, 他竟然真的再次出现了……虽然是以“歌舞美人”的形式。   阿楚从他手上接过自己的剑,听到典韦粗声粗气地嫌弃:“这东西太轻, 不适合我。”   她一点也不生气, 反而笑嘻嘻地握住剑柄, 颠了一颠,又举起来挥了挥, 附和道:“是有点轻了,回头给你打双铁戟。”   说着,她指了指下面仆人新添的座位, 对他一颔首:“位置已布好了,你坐吧。”   阿楚不去问他为什么来颍川,也不问他什么会出现在宴席上, 典韦也就不多解释。   假如阿楚这仗没有打赢, 或者发挥没有那么超群, 这位心高气傲的任侠或许就会在阳翟城边远远一看,之后自行离去了。   “良禽择木”,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典韦为人耿直,阿楚请他坐,他也不推拒绝,一抱拳,自顾自地入了座。   方才扰乱气氛的几个“面首预备役”已经被带下去了,阿楚得了新人,心情正好,和周围人笑着聊了几句,场面于是又热闹起来,大家举起酒盏谈笑风生,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刚才的小插曲。   转眼过去大半个时辰,宴客厅烧了炭火,大家又都饮了酒,推杯换盏间身上都温暖起来。   阿楚惧热,室内空气又不流通,虽然没喝酒,脑袋也有些晕了。她晃晃悠悠地从榻上爬起来,和高玥交代了两句,便转出去吹凉风。   月明星旺,东汉的夜色与两千年后有所不同。在她自己的时代,是很少有这样的夜晚,能看到漫天星光、明朗月色的,阿楚从室内走出来不久便注意到了,她仰头痴看了会儿,准备找个地方坐坐。   县府是办公之所,景色当然比不上贵族家中的小花园。   阿楚背着手在院子里饶了两圈,找不到一处满意的地方,心里横竖不得劲,看着庭院里一棵大银杏,心念一动,干脆抱着树干爬了上去。   这银杏应当是长了有些年头了,粗壮的树干两人都合抱不住,枝丫也结实得很。   阿楚顶着稀疏的新叶抬头,入目是点点银光,星子月牙都亮得吓人,把她伸出去的手背都映得泛起了光。   夜里凉风一吹,把她深衣的宽袖吹出了声响。   阿楚盯着月色下惨白的手背,看了好一阵,听到了不远处宴客厅里泄出来的丝竹管弦声。这声音里还有一点嘈杂的人声,听起来热闹极了。   她坐在树上,不知怎么地,脑中就闪过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那些小事大事——从一出生就被送回老家,再到今日俘下一大批黄巾。阿楚又想到今天被她的玩笑话吓得跪地磕头的几个少年人,忽然觉得很荒谬。   她看着自己那只稚嫩的右手,盯了有一会儿,叹了口气。她心想:   “现在的我和千年后的我,看的是同一轮月亮吗?”   当然没人回答。   当年系统叫她“玩家”,让这个世界显得那样虚假,现在她一杆枪挑翻了一支军队,依然凌驾于多少人之上。然而她就一个可怜巴巴的亭主封号,连个最低品阶的官职也捞不到,又真实得那样困窘。   真叫人恍惚。   她把视线移到弯弯的明月上,脑子里又是郭嘉又是典韦,一眨眼又变成龙椅上垂眼的皇帝、被砍了指头的宦官……再然后是沉默的窦太后、对皇帝不屑一顾的刘华,闻鸡起舞的高玥,为了她婚事垂泪的秦妙——人和事都是真的。   “——昨夜的星辰与今夜不同,今岁的明月自然也不是千年后的明月。   亭主以为呢?”   又轻又快的声音忽然从底下响起来,阿楚一低头,恰好撞上郭嘉那一双眯起来的狐狸眼。   阿楚吓了一跳——哦,她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她低着头对郭嘉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郭嘉这话拗口得很,阿楚差点被他绕住了,默默在心里把这话翻译成人能听懂的三个字:“不一样。”   阿楚:“……”   也真是个会说话的。   这人不知道站在底下多久了,清瘦的面颊被风吹得有点泛白,浮现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病气出来。   郭嘉仰起头,笑吟吟地与她四目相对,整个人还是懒洋洋的模样:   “月与月当然是不一样的。于嘉而言,上一刻与这一刻的变化已足够大了,亭主麾下新添的猛将真让人意想不到。”   阿楚也笑了,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好吧,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她晃了晃双腿,树枝轻轻颤动起来,恰好摇落一片旧叶。   郭嘉慢悠悠地抬手接住,果然听到阿楚发问:“您来这里,是为了兑现宴席前的承诺吗?”   阿楚野是野,又不缺心眼。郭嘉上午跟着她出来,本来毫无长留的意思,可是看着她打了胜仗,竟然留下就了宴席,这已经是表现出了明显倾向。   如果不是典韦的出现打断了宴会,说不定这时候阿楚已经收到了他的答案。   果然,这位未及弱冠、身形还略显单薄的年轻文士轻轻地笑起来,转而低下头,对她深深地一揖——这是文人礼节,其中尊敬的含量已经很重了。   “是来兑现了,”他说,“多谢亭主的美酒,作为回报,就拿我之后的时间来换吧——嘉愿在主公麾下效力。”   阿楚不晃了。这银杏长得太高,坐在上面只能看到楼台屋檐,看不清树下人的眼睛。   她动了动身,轻巧地从树枝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郭嘉前,抬手拍了拍身上尘土,严肃地看着他。   虽然郭嘉说得随意,但她心里对这个答案,其实是有过准备的。   然而,谋士和武将终归是不一样的。习武的是否尽全力,做主上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安排起来也轻松;文臣真要藏拙、或是暗中使绊子,其他人还未必能感觉得到。   阿楚难得磨叽了一次——她手下是没有谋士的,唯一的荀彧只是听了朝廷的安排(或者可能是自己要求),跟随协同她而已。他的门第和阿楚很接近了,因此她也不敢苛求其他。   她紧紧地注视着郭嘉:   “先生确定吗?——如果先生是因为自己声名未起,收不到他人邀请才选择了阿楚,那么我也会拒绝的。”   郭嘉闻言一怔,看着阿楚认真的的目光,本想玩笑的心也沉静下来。   其实阿楚的担忧很有道理,因为此时他们二人的境遇,都能称得上“落魄”了。   郭嘉出身寒门,尚未弱冠,隐居山林等候良机,在庸人眼中,大概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山夫;阿楚门第虽高,却因为女子身份走得更加艰难,就算面对新兵,都要加倍努力才能树立起威望,资质再高也不得看好。   他心里对这些弯弯绕绕一清二楚,明白阿楚为何顾虑,兀地心里一软。那点又轻又细的涩意来得唐突,很不讲理地在他心头盘桓了两圈,悄无声息地钻进去,盘踞其中。郭嘉摇摇头,郑重其事地低头,与她对视:   “自然是确定的,亭主以为我会委屈自己吗?   “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我与亭主境遇类似,明白你的顾虑。然而,”他顿了顿,借着月色,专注地望进她眼睛里,和里头自己的倒影打了个照面,“正是因为亭主与郭嘉的路途同样崎岖,郭嘉又看到了你的决心与能力,所以才愿意追随你啊。   ——亭主,不要妄自菲薄。”   “菲薄”两个字落得尤其轻,生怕被风带出去似的,他侧过头去看那一头的宴客厅,只留给阿楚一个瘦削的下颌线。   他生得其实只能算清逸,比起荀彧为人称道的文雅俊美略差一些,平日里又懒懒散散没个正形,于是常让人忽略了他的相貌。这位后世为人乐道的奇士,此时在月色下显露出一二分正经,难得让人有心思注意到他的容貌。   阿楚看了一会儿,心想,得找个办法让他多活几年,否则用起来都提心吊胆的。   不过她嘴上说的还是人话: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您既然愿意助我,那阿楚也会竭诚以待。”   “行了,主公走吧。”郭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完她的话。在她上一句堪堪结束,准备再说什么时,忽然转过头来,打断了她。   “主公与嘉可以字相称。‘先生’、‘您’之类的敬称,嘉虽不介意,外人却不会这么想。”   他说得还算含蓄,阿楚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给予谋士——尤其是年轻的寒门谋士,这样的敬意,只会让其他不明情况的人看不起她,以为阿楚是靠此留人的。   她微微颔首:“我晓得。”她没有再谢谢郭嘉。   从骑马走出雒阳城的那一刻开始,她身上的标签就不是哪家贵族的女儿了。哪怕时间流动得依然不疾不徐,她还要沉潜多少年才可起身,秦楚都必须立刻担起成为主君的责任。   这个世界落后且残酷,门第的优越也掩盖不了世人对性别的偏见,在被斥责“牝鸡司晨”前,她必须用很少的时间成熟起来,成为天下人愿意追随的领袖。   一个夜晚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第46章   阿楚颠着脑袋打瞌睡。   豫州的春天过去得很快, 眼睛一睁一闭,乍暖还寒的三月就像树上的杏花一样飘逝而去,转眼就入了夏。   托三月那批黄巾的福,阳翟城对她还算友好。   她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窝在县府, 每天也没什么人来找她麻烦, 县令陈佑自不用说,恨不得把“放任自流”刻在脑门上;和她不太熟的县尉, 也已经和高玥典韦称兄道弟起来, 没事时还会帮着练一练兵。   另外,除了每日定点的习武练兵, 她每天都要去办公室学习翻阅宗卷。   治所的大部分文案都是对她开放的,阿楚私下里也觉得陈佑实在心大, 对她一点也不提防。不过再怎么说, 对刚开始学习政务的阿楚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纸上谈兵的作用毕竟有限, 远远比不上实战演练来得有用。阳翟是座富饶的城市, 既然她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真实的”文件, 自然不能视而不见。背靠着郭嘉荀彧两位颍川人才,她每天看一点, 找到了状态,也就渐渐发奋图强起来。   当年诸葛玄捧着上百卷的《诗经》《礼记》,被阿楚的摆烂躺平气得吹胡子瞪眼时, 可能也没想到,她有一天能如此上进。   郭嘉庆功宴那日喝多了酒,亲口和阿楚说过要“拿之后时间来换”。阿楚仗着自己得了这承诺, 拎着两卷文案大摇大摆地走到郭嘉门口, 一踹开了他的大门, 把打盹的郭嘉吓了一个激灵,爬起来时还以为在做梦。   阿楚:“奉孝来看看,这东西该怎么学?”   郭嘉:“……”   他从塌上爬起来,盯着阿楚手里的宗卷沉默了片刻,很干脆地指向了书房的方向:   “主公多读点,每天看个百来卷,自然就会了。”   阿楚:“……”   她一度怀疑他这个人是不是特别记仇,当年扔给他十几卷竹简,他要拿这个方法报复回来。   还好荀彧是个良善人。大概是因为少年时跟在大儒荀爽后面学了不少,他传道授业很有一套,每天定时定点去办公室给阿楚答疑解惑,比没事睡大觉的甩手掌柜郭嘉靠谱多了。   而这位“胜似吾师”的监军荀彧,此时正坐在阿楚对面,手里握了卷《谷梁传》,垂着眼慢慢地看。   他一抬眼,发现阿楚一手托腮,眼睛要闭不闭地打瞌睡,便知道她和平时一样,已把桌上那些看完了。   外头太阳也斜了,暖橘的日光从雕文木窗里挤出来,洋洋洒洒落了满屋,把阿楚头顶的发丝都照得泛金。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手里的竹简,把她之前随意脱下的绸制襜褕从蔺席上捡起来,抖了抖,披在她略显单薄的肩上。   “……!”   阿楚一感觉有人碰她,立刻睁大了眼,很像在先生眼皮子底下睡着的学生。她试图掩盖自己刚才打瞌睡的事实:   “——嗯?怎么了?”   荀彧看着她左脸下面发红的手指印,勉强忍住了笑,咳了一声:“异人醒了?”   阿楚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板起脸说:“我没睡。”   荀彧点点头,他既不应和也不反驳,反而让她无话可说了。   阿楚想了想,也从座位上爬起身,慢吞吞地套上荀彧给披的外衣,忽然问:   “长社的信来了吗?”   给长社皇甫嵩的信是三日前寄出去的。   七日前东边传了信来,说波才的十余万黄巾军攻下了朱儁守卫的鄢陵城,已经准备向长社进军了。   皇甫嵩和朱儁虽是朝廷指定的主力军,可带的官兵也不过六七千人。波才军十多万人马——这数量绝对有水分,可是再水也不可能低于三万了。就算雒阳兵每人能抵三个黄巾,那长社撑死了八千人,也打不过三万的黄巾啊。   阿楚倒是有心作弊,然而系统的“增加兵马”,界面始终是灰色的,现在看来只是摆设。她猜测这种逆天功能或许是有些门槛的,就像特意与变速功能区别开的“时间暂停”一样,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不过现在也还算过得去。阳翟这里已差不多平定下来了,除了高玥典韦之外,还有县尉帮着练兵,一个多月下来,阿楚手下五千多人的军队勉强也能上场了。   当然,也只是勉强能够罢了,毕竟没有真刀实枪地练过,这些天来,他们做的顶多算“服从性训练”。   “刚到。下午刚好有人来报,我没放进来,准备等异人醒来再说。”   阿楚这下也不管睡没睡的问题了,眉头一皱:“怎么不让他进来?”   荀彧安静地看着她,阿楚知道是自己急躁了,立刻熄了火:   “好吧,好吧。不妄动,以守阳翟之己仁为主。   ——然而敌我人数太悬殊了,朱公伟已经败退,我实在担心皇甫将军,还有长社……”   她的忧虑并不是无依据的。   实际上,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情节:颍川黄巾攻破右中郎将朱儁,紧接着便围攻长社。波才军人多势众,皇甫嵩手下几千将士难以匹敌,只能闭门避战。   直到两月后步入仲夏,黄巾疲乏,在长社城外依草结营,才被皇甫嵩抓住了机会,靠火攻破了困局。   然而,八千的士兵留守在一座城里,两个月所消耗的粮食数目绝对不小,这对于城内的百姓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就算长社此时的粮食还可以支撑官军长期作战,但是在军队离开之后呢?这一年的冬季,又会有多少民夫流离失所呢?   因此,阿楚认为,如果有能力速战速决,就不要为了求稳把战况一拖再拖。   但是荀彧说的也的确没错。   当时皇甫嵩与朱儁商议,决定派她到相对安全的颍川西部,这是阿楚的职责。   有她驻守阳翟,就算官军一败再败,也可以退守此地,再做打算。   如果她率领主力军离开阳翟,这里被余下的黄巾趁虚而入,前方艰难对峙,后方又因此失守,那才是真的没处哭去了。   她想着想着,又走了神,好半晌才接回自己的话:“还有长社百姓,也不知余粮可够。”   她这些天看阳翟的宗卷,对这些数字也已经有了些概念,明白这些靠城吃粮的持久战都是百姓的血汗堆起来的。她年幼的时候去过一趟扬州,至今忘不了自己追人路上看到的那只菜坛子。   荀彧道:“我明白异人的忧虑,然而皇甫将军征战多年,经验比你我都多,如今波才军刚到长社城下不久,两军交锋太少,无论是观望还是驰援,都须看过那边来的信简再打算。”   阿楚点头,荀彧说得没错。现实与史实毕竟有别,若是阳翟黄巾全灭的消息传到波才耳中,惹得军心大乱,时候被皇甫军轻易击溃也未可知呢。   她接过荀彧从怀中取出的信简,胡乱打开,就着窗外的夕阳,一目十行地跳读起来,微微蹙眉,又细细读了第二遍。   她还想再读第三遍,荀彧已开了口:   “情况如何?”   阿楚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回答。   她说:“我去寻阿玥子满,请文若将奉孝带到议事厅等我。”   情况确实不太好。   等她带着两名武将推开议事厅大门时,郭嘉和荀彧已经开始讨论起长社的问题了。   她没和荀彧说皇甫嵩信上的内容,不过对方大概早就从她的表情上读出来了。   此时太阳已快落山,室内的油灯蜡烛却已经提早亮起来了,不用想都知道是荀彧让人点的。   长谈的架势都已做足,阿楚也不说废话了,她走到桌案边,将皇甫嵩的亲笔信轻轻拍在桌面上:   “波才的十万黄巾已到长社城下,皇甫嵩自觉寡不敌众,决定闭门坚守,请我出兵助战。”   荀彧才刚刚劝她先观望观望,不要轻举妄动,后脚皇甫嵩的求援信就送到这里了,形势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阿楚说皇甫嵩“请我出兵助战”时,郭荀两人的脸色也不太好。   郭嘉的食指不自觉地在羽扇柄上叩了两下,在“嗒、嗒”的声响落地之后,才吐出三个字:   “不合适。”   的确不合适。阿楚手上的人加起来才五千多,大多数都是新兵,战力绝对比不过皇甫嵩与朱儁手上七八千的精兵。她手上的士兵再翻个一倍打去长社,都未必敢直接波才的十万兵马。   典韦直白道:“五千人救八千人,要对十万的士兵,这要怎么打?上去也只让将士白白送死。”   高玥:“不去不行吗?”   阿楚这才开口,她摇摇头:“皇甫将军愿意收我已是不易,我若违命,兵败回到雒阳必有人责难,以为一切失误因我而起。”   这倒是真的。如果是其他人,还可以拿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搪塞,然而阿楚这“将”,为得实在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为了之后能继续做下去,她这一战是半点不能落人口实的。   “……如此一来,也只能靠出奇兵取胜了,”荀彧沉吟片刻,抬起头看向窗外,突然没头没尾地跳出来一句:“异人那日,把黄巾中的所有山匪都处决了吗?”   阿楚一愣,也转头去看窗外山头的落日。她盯着远处隐隐绰绰的三峰山回忆起来,说:   “没有,我只杀了前排尤其猖狂的那些。   就算我想把流匪出身的黄巾都杀了,黄巾人数众多,一时也难以辨认。   “——文若是想出什么了吗?”   荀彧矜持地一点头,缓缓道:   “如果我军扮作黄巾呢?” 第47章   阿楚:“扮作……?”   荀彧颔首:“扮作黄巾, 混入敌军,再与长社城内的士兵内外夹击。”   波才军十余万人,刨开“对外宣称”的水分外,再减去后勤补给的人数, 最少不过三万, 最多不过六万。在这个区间数里,她们几千人要混进去并不困难。   真正麻烦的是, 混进去之后, 到底要怎样的里应外合,才能将这么多人击溃呢?   阿楚沉吟:“阳翟有县兵可用, 留一千人守城足矣。   然而可调兵马再多不过四千,加上长社城内的士兵, 也不到波才军的一半。”   荀彧说“出奇制胜”, 倒不是什么“最优解”,而是不得不如此。   她摩挲着桌案上的颍川地图, 陷入沉思。   “黄巾起于乡野, 未经训练, 与寻常军队不同,只有占据上风时才能发挥全力, 一旦遭受突袭,人心涣散,自然一触即溃——就像异人之前击败的那些一样。”荀彧轻声说。   他这人哪里都好, 就是有个毛病,凡事都爱讲一个“轻声细语”。平时不见得奇怪,一谈到战场之事, 说敌军如何如何溃败时, 他的温言柔声就显得尤其微妙了。   阿楚听他这样讲话, 实在有点想笑,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荀彧说得句句在理,这些民间起义兵人数虽多,真要上了战场,更像纸老虎,天上刮风下雨的都,能把它们的气焰扑得只剩两三成。   “……我明白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地图,在标着“长社县”的小点上摩了两圈,掀起眼皮,忽然道,“文若,你下次要不要换个语气讨论这些事?”   当天夜里,秦楚与手下谋士彻夜秉烛,最终定下方案:   典韦带头,率领手下四千将士扮作黄巾,混入波才军;秦楚自己则作为新晋“以一敌百”的武将,上马先行,赶往长社县,与皇甫嵩计议后续。   荀彧本是想随行的,被阿楚拒绝了。她给出的理由很简单:   “文若并非军士,让你混入鱼龙混杂的波才军,是对你的不负责任;长社已被敌军围困,如今要潜入城,人数越多,风险就越大。”   无论是里应还是外合,都不合适。   荀彧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还能说什么呢?阿楚说得的确有道理,哪怕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对方愿意,后者的风险其实不值一提。   秦楚身上有秘密,他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   “…我明白了,”荀彧最后还是退让了,他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把那一点微末的惆怅收起来,谦谦君子的风度又纹丝不动地印刻在脸上了。   他似乎是很淡然地微笑了,“那么,彧在阳翟静候亭主,得胜归来。”   他最后四个字落得笃定,好像料定了她凯旋。   阿楚心里是没有那么多想法的,次日整顿好军队,和典韦简单交代了两句,让他挑几个机灵的黄巾残党跟着,又让高玥和两个谋士安心守城,不必挂心她,打了招呼,便骑着白马奔出了阳翟城。   到达长社时,已经是这天傍晚了。   长社草木繁茂,树叶生得很快,初夏已有点葱茏的意思了,阿楚在马背上,有时候要拨开树叶才能看见远方。   这里本是春秋郑邑长葛,据说是因为后来社中草木疯长,才改了名叫长社的。阿楚纵马走了好一段路,发现这名字取得的确贴切。   她勒马停下,扫了眼周围,看到黄巾的生火做饭的炊烟已经燃起来了,长社城三丈高的城墙上,守卫与他们遥遥对望。   “哇,好多人……!秦楚,你打算怎么办?”   周围没有人,系统就被秦楚拽出来解闷聊天。倒霉的人工智能被玩家骚扰,只好蓬头垢面地从休眠里爬起来,一抬头就看到几万人生火做饭的壮观场面,被吓了一小跳。   阿楚没回答。她刚刚把头发拆了,现在正在吃力地重扎——今日开了系统提速,白天骑着马一路狂奔,头发早就被吹得乱飞,不方便一会儿爬城楼,更不适合去见皇甫嵩。   熟人都不在身边,她也不用假模假样地穿盔甲,装怕受伤的正常人了,胡乱换了套粗布短衣,现在连头发盘得也乱七八糟,要是再裹上黄巾,就算大摇大摆走进黄巾家门口,估计都不会有人怀疑。   不过假黄巾本人还没意识到此事,她眯起眼,仔细扫了扫城外黄巾的营地,心里对这布局有了点数,才回答系统:   “当然是开变速爬楼上去了。”   系统:“……”   你这手艺可真是玩三国■双玩出来的。   它当然没敢把这话说出来,闭上嘴,扭身给玩家开金手指了。   秦楚环顾四周,觉得这群歪瓜裂枣真是毫无警惕性,一个两个都坐在草上打瞌睡。   趁着黄巾懈怠,她在系统调速工具的加成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攀上了城头,而这期间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   她一蹬墙面,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城楼地面上,硬是把战争文学演绎成了武侠小说——舞阳亭主随便逮了个守卫,闪到他跟前,一把抓住对方持槊的右手腕,开口便道:   “我是伏楚伏异人。军内急务,赶快带我去见皇甫嵩将军。”   ……   两日后,长社城郊。   穿过重重叠叠的树林,就能看到波才军驻扎的营地了。典韦勒马停下,扭头打了个手势,身后士兵立刻停下。   他走上前,抬手按住树林入口处一株矮树的树干,弯着腰向下摸索了一阵,果然触碰到一处凹陷。他顺着再摸,凹陷右边被人拿剑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木疋”,拼起来应该是个抽象的“楚”字。   典韦:“……”   这字写的真是生怕别人认出来。   这痕迹已经不新了,周围没有利剑刻字所带出来碎屑,应是被风吹走,或是某些动物带去了,料想阿楚到这里比他们至少提早了一天。   计划可行。   他点点头,对着将士一挥手,示意他们检查着装,全部包上黄巾。   那几个特意被抓出来的前黄巾小头目、前前颍川山贼,见状极有眼色地凑到他身边,殷勤地提议:   “将军,一会儿由我们先去见波才军的人?波才也是山贼起家,对我等不会那么戒备。”   典韦思量片刻,点头道:   “好,此事便交由你们。   若有什么差池,你们知道后果吧?”   “小的明白!”   他一扬手,几个士兵立刻骑上瘦马,向黄巾营寨奔去。   波才军对外号称十余万人,现在一看,果然如阳翟两位谋士所料,真实战力不到五万。这些士卒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战斗力未必能有多高,可一张张嘴却是实打实等饭吃的。   就算攻下了鄢陵,想要维系这么一支大军,恐怕也很困难。   典韦带的这批人马,除了几十个真的黄巾降将是来作秀的以外,都是阿楚原本的士兵,就算为了任务扮作黄巾,身上也都是相对统一的皮甲长矛,马匹虽瘦,至少也都能驮人。比起握着锄头就上阵的寻常青壮来说,这队伍几乎称得上是“精兵”了。   黄巾军不缺人手、但是缺有战斗力的兵马,他们空耗在长社县外已五六天,对方闭门不出,他们又攻不下城,自然着急。典韦这支军队对于波才来讲,显然是收下最好的,至少耶能救一救急。   就看他心大不大了。   典韦下了马,卸下马具边系着的水囊,刚喝了两口,就听到“沙沙”的草木摩擦声。不出所料,大概半个时辰的工夫,派出去的士兵已经带着人回来了。   “将军。”对方叫了一声。   他身后跟着的人是个将领模样的中年矮子,身上盔甲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比自己小了半圈,极拥挤地蜷在一起,勒得他手臂腰腹都凸了出来,像一块五花大绑的猪肉。   猪肉将领没等典韦开口,瞥了眼旁边的士兵:“这就是你们的队伍?看着的确不错。——皮甲和马哪里来的?”   那小兵心里“突”的一声,声音差点没卡在喉咙里,酝酿了一下,刚想回答,典韦已走上了前,对着猪肉将领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   “见过将军。我们之前进阳翟城,是在城里找到的这些。”   “哦,蛮能打的啊。”猪肉——黄巾将领随口称赞了一句,倚老卖老地拍了拍典韦的肩甲,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欣赏。   典韦眼皮一跳,有点想拍开,却见那将领先一步转了身,拨开低矮的树枝,回头对着他说:“行,走吧,带你们去见波将军。”   典韦在心里冷哼,嘴上却道:   “多谢将军。”   他转身对着士兵们招呼了声,也转了头,牵着马跟在黄巾将领身后,走进了黄巾营寨。   黄巾的营寨是就地扎下的,人太多,物资又少,皇甫嵩躲在城门里不出来,他们就伐了周边的槐树,把木材削出尖头插在土里,乱七八糟围出个高高低低的丑栅栏,再拿锤子钉进去。   典韦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周围环境,看见大小营寨彼此倚靠,门口也守零星守着几个黄巾——波才能成为黄巾头目的确有几分道理,秦楚军收编的那些小山贼可没这样的本事,把手下治得这样有条理。   然而仅仅有条理是不够的,带着他去见波才的猪肉将领显然只是特例,他一路走一路看,绝大多数人都是面黄肌瘦的,被黄巾包着的脑袋上就写了一个字,不是“反”,是“苦”。   “到了,这是波将军的帐篷,你直接进去就行。”   “将军,此……”   “行。”典韦止住身后士兵的话,向将领应了声,转头吩咐,“你们就在这里,我一人足够了。”   他说着便掀起门帘,也不看里面什么样,大步迈了进去。 第48章   “杀——”   号角一吹而响, 擂鼓声震耳欲聋,马蹄踢踏扬起黄尘,阵前牙旗翻飞,两方士兵一拥而上, 顷刻间便难分敌我。   阿楚负手立于城头, 面无表情地向下望去。   城下两军打得难舍难分。   波才的黄巾军人数虽多,大部分却更像添头。除了前排身着铁盔皮甲的那批“精锐”以外, 不少都还赤着脚, 连像样的武器也没有。   按理说,这样的军队, 除非全部上阵以人数压制,本该和皇甫嵩的军队打得有胜有负才对。   但是没有。城外黄巾响声震天, 逼得几千官兵摇摇欲坠, 背靠长社城的官军一退再退,很快显露出颓相来。   ——和料想的一样。   “亭主!”皇甫嵩留给她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 目光跟着她向城下战场看去, 发现战局与前几次一样, 都是一片混乱中,敌军不断进击。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缓了一阵,才开口道,“我们现在退兵吗?”   “再等等。”秦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线。   奔驰在队伍最前端的黄巾将领若有所感, 微微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短暂相接,不着痕迹地一挥手, 做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手势, 又很快低下了头。   她的嘴角牵出一抹微笑。   “再等等……”那侍卫没注意到城下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动静, 他显然对这三个字心存疑惑。也不知道“等等”到底是半个时辰还是一个下午,又看了眼势头正盛的黄巾,憋了又憋,还是问了一句,“现在这样还不够吗?”   “太快了,”她说,“要让波才完全信任他们——我军再退几里,皇甫将军自会下令。”   那将士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对她的话表示信服:   “属下明白了。”   这是两军僵持的第二十五天,典韦混入波才军的第二十天。   正如她们在阳翟时所预测的那样,典韦借着“阳翟黄巾”的名头——那些黄巾要么被杀要么被收编——成功混入长社县下的黄巾军队中,成为波才手下的精锐。   皇甫嵩征战多年,经验比她只多不少,因此很快明白了她们的意图,作战态度从坚决避战“逐渐”变为偶尔应战、再“落荒而逃”。   而波才至今毫无怀疑。   鄢陵一战打退朱儁似乎让他汲取了不少勇气,眨眼间就从一个“尚可一战”的黄巾将领膨胀成了志骄意满的冤大头,看着皇甫嵩带人退了好几次,满心里除了“老子真厉害”就只有“老子的新兵真厉害”。   不用提,他老人家那些“厉害的新兵”,就是阿楚派过去的四千个二五仔。   她为了尽早见到皇甫嵩,与之商量对策,离开阳翟的时间比典韦早了不少。想来典韦留在阳翟整军的那段时间里,也听取了荀彧郭嘉的各种建议,只是不知究竟学了点什么,头一次干这种“借尸还魂”的活计,效果居然绝佳。   所谓的“尸”,是指那些影子都不见了的阳翟黄巾——那些“魂”呢,毫无疑问,就是秦楚那支四千人的军队。   “还魂”的时间,掐指算起来也有二十天了。   期间大大小小地打了也有三四十多战,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波才军占上风,典韦等人“崭露头角”的节奏也把握得极好,最近的这几仗,波才次次都让他们在阵中充当主心骨,看来对他们信任有加。   按照这样的势头,不日便可真正拿下颍川波才军。   想到这里,她心里舒畅了不少,转头看了眼身边的侍卫:   “这仗结束清扫战场时,我还会去见他们。前几次的消息都很准确,这样下去,应该很快就能收网了。”   那侍卫年纪还小,人有点讷,估计是皇甫嵩为了避嫌特意挑的。他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想来是对这局势也烦躁已久,只是笨嘴拙舌地不知道怎么回,好半天只挤出来一句响亮的:   “属下明白!”   阿楚笑了一声——无论属下明不明白,她的大事总是要做的。   当天夜里,黄巾作为胜方,派了零星几个人在战场回收遗落的作战工具(当然都是官军的)。   几个黄巾小卒打着火把在地上挑挑拣拣,她也入乡随俗,绑了条黄巾在头上,仗着古人夜视能力不好,一闪身便出了城。   传话的士兵果然还在约定的地点等她。   这次来的人又换了一个,阿楚看了眼他,发现有点面熟,有点像三月初的新兵队伍里头,闹了事被她殴打的那几个。   一见她来,这灰头土脸的假黄巾眼睛立刻亮起来,对她恭敬地一抱拳:“将军!”   “别将军了,”她摆了摆手,直接切入正题,“波才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士兵对此早有准备:“他对典将军依然信任有加,封了他为将军,有时与他在帐中饮酒。”   “饮酒时说了什么没有?”   “有。”那士兵的表情忽然严肃下来,“……他们准备五日后大举攻城,拿下长社。”   阿楚:“……”   给点阳光就灿烂,波才这种白痴,到底是怎么当上黄巾头目的?   她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   “行,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吗?酒后说的那些先不提,他在军中对大部分人提过的。”   “波才三日前在军中说,再攒一攒,过几日就攻下长社。”   阿楚愣了下,显然还不太理解黄巾的“攒”,在脑子里扒了两圈也没想通这是什么黑话,问道:“攒一攒什么?”   “攒、”那士兵愣了一下,也有点不堪卒言,答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可能是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攒一攒……长社军丢下的武器。”   阿楚:“……”难怪最近这些黄巾兵打扫战场这么认真。   波才,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皇甫嵩手下大部分都是难以折损的精兵,失一个都肉疼。然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让波才相信他们的示弱与典韦的强劲,又不得不装出个狼狈逃窜的样子。   真人命肯定是舍不得给的,皇甫嵩没办法,只好让士兵撤退时扔点武器粮草,防止被波才看出来真实意图。   没想到这波才半点不起疑就算了,还美滋滋地上战场回收新老废品,二手武器。虽说清扫战场时顺便缴获点物资,在古代也不算新鲜事,不过波才这做法……   真恨不得蹬个三轮车,每天举着喇叭扰长社三圈,嘴里只喊“回收破兵器、旧兵器,免费粮草”了。   她差点又被自己的联想给逗乐了,刚咧嘴要笑,忽然想起自己还在办事,赶紧补救似的咳了一声,板起了脸:“我知道了。你现在赶紧回去,别逗留太久,让那些蠢货起疑。”   对方“诺”了声。   阿楚看他行了礼,小跑着回到了黄巾营寨,于是也转过身,往长社城里去了。   只有颍川夜里栖息的倦鸟,听到夏风掠过时,发出“喳——喳——”的长叹。   长社县府议事厅里的油灯,三更半夜还慢吞吞地燃烧着,投射出一片深色的人影,歪歪斜斜地铺在地面墙角上。   皇甫嵩眉头紧锁,双手叠放在一起,沉默地坐在桌案边,听士兵汇报物资消耗与人员折损,脸色似有些晦暗。   ——敌众我寡,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他们资源有限,这场持久战必须早日结束。   阿楚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皇甫家世代武将,没有太多规矩。看见她推门而入,他也没流露出什么不满,眼睛反而亮了一亮。   他先请阿楚入了坐,抬手止住了汇报的士兵,将他暂且屏退,待四下无人了,才有些急切地问道:   “亭主这回得了什么消息?”   这一声亭主可比出征时叫得恳切多了。阿楚只作不知道,将典韦那里的情报一样样托出,最后才说:   “五日后波才有大动作,将军,我们也是时候出击了吧?”   这话说得正合皇甫嵩心意。他笑了笑:“亭主说得不错。”   皇甫嵩说得含糊,阿楚不得不追问:   “将军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五日后迎击,还是……”   皇甫嵩不愧为经验老到的将领,比起波才靠谱不少。他微微摇头:   “若要一举歼敌,就不能完全倚赖外部的消息,必须慎之又慎。”   “我明白的。只是辛苦将士们,这几日都必须提高警惕,只是…”她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舆图,声音忽然低了些,“我们蛰伏这么多日,士气低迷,或许可以不用等到黄巾先动。”   “亭主的意思是?”   “将军不也意识到了吗?”案上的油灯忽然一爆,灯火摇曳,照得少女面色有些诡异的苍白。她淡淡道,“黄巾轻敌,夏季也敢结草扎营。近几日多风无雨,他们难道不怕火吗?”   皇甫嵩哑然失笑。   他抬起手,伸出食指,不惧疼痛似的将指尖放在油灯燃烧的火苗上,轻轻一触。火焰抖了抖,晃得议事厅里两道人影也扭曲了一瞬。   良久,他才抬起头,注视着阿楚:   “亭主果真敏锐——不错,嵩想的也是这样,提前出击,纵火烧贼。” 第49章   公元184年5月, 长社大风。   从东南而起的季风来得突兀,在两军交战的第二十八天,忽然变得盛大起来, 从城郊的树林开始向北, 一路吹过了草丛边的黄巾营寨, 卷着漫天的沙尘, 眯晕了士兵的眼睛。   裹着黄褐头巾的士兵仰目而望,只看见长社城楼上,赤色军旗随风飘扬。   这是孟夏末尾, 距离波才军计定的侵袭日期, 还剩两天。   上一战的胜利收获繁多,除了大量武器以外,典韦麾下的一支小队还缴获了少许粮草,加上此战之前有过的多次胜利, 黄巾军士气高涨。   皇甫嵩将门世家, 又担任过北地太守, 在雒阳颇有声名,波才虽对其具体情况不甚了解,可是也知道他地位不低, 好几次看着他的军队在自己手中丢盔弃甲, 心中得意。   物质上的收获与精神上的满足让他对于后几日的战斗充满了信心,还以为不过是复刻一遍与朱儁的交战, 只觉得长社也将和鄢陵一样,在不久后成为黄巾军的囊中之物。   因此, 这名自诩天赋的黄巾头目也略微放松了些, 在看到手下士兵的操练因大风沙尘而难以继续时, 就极大度地一挥手, 让各阵的将领结束训练,放士兵们回去修身养息,为两日后的决战做准备。   阵营立刻散开,缺乏约束的黄巾军交头接耳地向营帐中走去,背景中间或夹杂着“什么鬼天气”之类的抱怨声。   波才在这样一片嘈杂中欣慰地点点头,忽然伸出手,“啪”地一声搭在了身旁典韦的肩头。   “子满啊,此番若能夺下长社,你的功劳定然是要记下的,”络腮胡子的黄巾头目咂了咂嘴,几乎是勾肩搭背地贴着他,一抬手便指向了城楼,“听闻长社还有些个‘世家大族’,其中金银仆婢必不会少,到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意犹未尽地冲着典韦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从粗眉头到双下巴,都在暗示一个“懂的都懂”。   典韦:“……”我不想懂。   被派到波才手里当卧底,对他这种急躁的性格显然是种折磨。   黄巾最初是由生活困顿的百姓自发组成的,可出头的往往只有这种惯于作恶的山贼,正所谓将熊熊一窝,同样的道理,如果领军的将军是个为非作歹的恶棍,手底下将士的心术也正不到哪里去了。   典韦从颍川东部行至这里,沿途也见过这些黄巾聚集后,强行抢夺平民粮食财物的景象,他帮得了一次,又帮过第二、第三次,一路走走停停,才发现这里的所有黄巾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行为。   就好像一旦戴上头巾,他们就不再是水深火热里的百姓,而有资格去压榨原先同类的血肉。   他心里那句“我不需要,管好你自己”,卡在喉咙里咽了又咽,总算勉勉强强被憋了回去。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皮露出一点夹杂着“雀跃”与“向往”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波才:   “将军有心……韦一定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显然,他的表情管理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波才一抬眼,猛然和他这张狰狞的脸打了个照面,笑容凝固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把典韦肩膀上自己的蹄子放下来,又背回身后。   典韦未曾察觉,见他收回手,在心里说了句识相,暗自舒了口气。   “将军,韦先去检查将士们的情况了,”短暂的沉默后,典韦对着波才拱了拱手,在对方开口前先一步结束了话题,“如果有什么需要,可随时派人来寻。”   波才刚刚被他那张脸一吓,大概也懒得多说什么了,“哎”了一声,挥挥手便放他走了。   话说回来,波才此人,也的确是个心大如斗的。   典韦出发前,曾经留在议事厅一阵子,接受两位谋士的“临时补课”:波才不接受外将怎么办啦,被多次试探套话怎么办啦,军队被打散了混在各处怎么办啦……他一介武夫,想不到那么多,就要荀彧郭嘉帮着提早定下计策,防止出现纰漏。   结果,他揣着一肚子的应对措施入了波才帐中,小心谨慎地等着接招,对方却没什么额外的想法,欣然接受了他的加入。   后来,波才本就不多的警惕,又肉眼可见地随着他们功绩的上涨而不断减弱,到现在已经完全接纳了他们,还给典韦和他手下四千人取了个诨名叫“狼虎军”——这是“虎狼之师”的意思。   波才在用人方面表现出来的寡谋,使典韦一度怀疑朱儁被他打败,是因为过于松懈而轻敌。   他一把掀开营帐的门帘,士兵们正候在原地整装待发,显然也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   有位将军说过,“当你想训练自己手下资质平庸的士兵时,最好的方法是再找一队更不堪用的军队来”,这话说得不错。   短短一个月时间,这群有新有旧的士兵就在波才手下数万歪瓜裂枣的衬托下飞速成长起来,的确有点“如狼似虎”的意思了。   不消多说,将士们已经自觉地整理好队伍,对着典韦抱拳行礼。   “先出去。”他低声说。   士兵们于是跟着他走出帐篷,盔甲武器穿戴齐整,在呼啸的大风中,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向了城楼。   ——那里有他们真正的领袖。   几个预备纵火的,也已借着大风的遮掩,徘徊在草野附近,只等长社城头的鼓声为令,便可将黄巾营寨一举摧毁。   万事俱备。   典韦的队伍被安置在军营中后方,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前方的情报,尤其是在风雨雾雪一类的天气中,只能通过周遭黄巾的反应来推测战场的变故。   因此,在他听到大风里忽高忽低的“敌袭”叫声时,心中就已隐约有了预感。   攒动的人头不断起伏,典韦随手推开周围挤过来的黄巾兵,抻起脖颈向前望去:   不断席卷的大风里,忽然出现一大片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哒哒的马蹄声,飞快的朝黄巾营寨袭来。   与此同时,城楼上传出响彻云霄的鼓声。   那声音带着直穿人心的意气,穿过猎猎风声,锐不可当地指向波才军,将这支乱七八糟的军队扰成了一锅昏头涨脑的粥。   典韦即刻挥手大喊:“动手!”   燃烧的火把被按在营寨边缘的杂草荒木上,被东南风一带,便蔓向了四野。火苗眨眼间疯长起来,把五月的长社城郊映出了漫山遍野的赤红。   黄巾刚刚整齐了队伍,又被这窜天的火光惊了一跳,前有敌军后是火场,这些未经过系统训练的青壮立刻慌了神,只有波才手下那群主力军勉强维持住了镇定。   看来波才打败朱儁也是有些原因的,毕竟以他的性格,这种情况下没喊“怎么回事”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个时候,绕开着火处的皇甫嵩军已然逼近。   这下谁也没心思管这火哪里来的了,短暂的慌乱过后,黄巾军再度被聚拢,波才举起铁剑指着前方官军,看了眼一团乱麻的局势,还是硬着头皮,大声喊起了黄巾的口号:   “黄天当立!儿郎们!都给我上前冲!”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   “黄……”   声音在烈火里沸腾起来,黄巾又一次举起武器,试图应对这场莫名的大火。   “——还立什么呢,”   忽然,熊熊的火光里传出了少女清亮的嗓音,一道提着枪的身影慢慢从烟尘狂风里显现出来。白马在蒸腾的热气里缓慢踱步,那些紧张的黄巾贼匪瞪大了眼睛——来人身后横亘着十来具尸体。她语气不咸不淡,言辞却极尽讥讽,   “‘人命’都快没了,还‘黄天’呢?”   这姑娘红衣白马,猩色的披风映着火光,将一张白净的脸庞照得泛红,无限接近于民间传说里的女武神。   “谁?!”波才脸色微变。   她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在众目睽睽中跳下马,横枪挡过扑上来背袭的乱贼,又一脚踹开身边意欲拉她入火的敌人,在满目的刀光剑影中大声唤道:“典韦!”   “——末将在!”   “建功之时已到,随我诛尽逆贼!”   “——阳翟儿郎们,与我上前!”   中平元年,孟仲两夏交汇之际,长社大风,官军由此发动火攻,与内应里外夹攻,大破敌军营盘。   这一日,长社城外红光冲天。   黄巾将领波才抗争途中,被马背上的舞阳亭主一箭击穿胸口,血溅三尺,当场陨毙,此后军队大乱。   余下士兵群龙无首,全线崩溃,节节败退,一路退至阳翟。   阳翟守军早有准备,裨将高玥率领守城官军、少量县兵,一路阻截,又与追杀黄巾的舞阳亭主汇合,杀将领于马下,斩首数万级。   此后,以骑都尉曹操为首,前来增援的义军联兵,加入战场,乘胜追击,对黄巾军围追堵截,大伤敌军元气。   南路黄巾一败涂地,自此一蹶不振。   此后,舞阳亭主携军五千人,跟随皇甫嵩、朱儁二将先后镇压汝南、陈国等地黄巾,一路破敌,声名鹊起。   是岁冬,舞阳亭主秦楚,携麾下郭嘉典韦、中监军荀彧,班师回京,朝中震动。 第50章   阿楚坐在案边削木棍。   室内置了火盆, 窗外还洋洋洒洒地飘着大雪,抬头就能看见压满白雪的红梅枝丫。   院里刚伐了一株瘦梅,新的树苗还未长成, 此时无人看顾, 雪地里只有三两株梅花枯树星星零零地布着, 冬末鸟飞投林, 显得院落空旷又寂静。   从回雒阳的第三日开始,她便不得已把自己锁在了屋里,院前派了人把守, 所有人都不予放行。   她自己便窝在房里, 终日不出。   “这是厨房新做的姜汤。”阿妙端上一碗热姜汤,漆碗与木几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滚滚热气从里头腾起来。她透着白雾看了眼阿楚, 注意到她手中不成型的粗木棍, 削了又削, 已经崎岖得不成样子了:“主人,这种活计,还是让阿妙来吧?”   阿楚摇了摇头:“不用。这梅花是我当年亲手栽下的, 如今伐制成了木材, 也当由我亲自动手加工才对。”   秦妙有点不确定地问:“是送给……郭先生的吗?”   “对,”阿楚手下一用力, 刀片飞快地从木条上削下来一片,不小心划破了指尖, 却没落出来一滴血。她漫不经心道, “奉孝看我送了双戟给子满, 笑我身为武将厚此薄彼, 我便想着趁这几天闭关,做个发簪给他——这个做起来容易些。”   郭嘉典韦跟着她四处镇压黄巾,又不似她体质特殊,一路吃了不少的苦,功劳苦劳都少不了,等随军回了雒阳,才算勉强安顿下来了。   她还未到搬家自立的年龄,主宅又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于是和父母商议了,把步广里的别院拨了出去,让郭典二人暂时居住。   阿妙又道:“等做完了,婢子让阿谨给您送去步广里吧。”   阿楚:“好。另外备的财物也别忘了。”   “婢子明白。”   “那些财物”就是刘宏赐下来的金银财帛,东西不少,什么都有,但是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处。   正所谓越不缺什么越来什么,与同行的几个将领相比,刘宏给她的物质赏赐是最多的。   阿楚跟着皇甫嵩朱儁回来的第二天凌晨,便被阿妙提起来穿衣服,曲裾的衣襟绕了一圈又一圈才算结束,又听母亲叮嘱了两句,被一把塞进伏完的马车里,再和亲爹一路向西,准备跟着上朝领赏。   雒阳的冬季比颍川还要冷,天亮得又晚,她窝在车厢里昏昏欲睡,把小捧炉压在腹部,在身上盖了条裘衣,就着炭火的热气,眼睛要闭不闭,后半程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在马车轻微的颠簸里来到了东明门。   荀彧比她起得早,在北宫门前略等了些时候,看着她迷迷瞪瞪地下了马车,立刻加快步伐,走到她身旁。   他轻轻咳了下,试图把阿楚唤醒,压下声音,低低地提醒道:“异人稍后上朝,务必谨言慎行。”   阿楚:“我懂。”   其实她压根不懂。   往回追溯一下,她上次进朝面圣还是在八岁那年。那时候窦氏余党倾巢而出,世家动手砍了好几个宦官,唯一的皇子刘辩都被宦官骗到了郊外。朝堂一团乱麻,谁能注意她哪里不合仪礼呢?   荀彧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想说什么,又碍于周围官员太多,不便开口,只好借着轻撩袍服的空档,冲她微微眨眼,大概是“好吧,我信你了”的意思。   她也对荀彧眨眨眼,眼看着楼梯快要走到尽头,阿楚偏过头,对着他轻声道:“谢谢文若。”   她没有看荀彧的回应,直接跟着父亲踏入了德阳殿。   德阳殿陛高二丈,玉阶金柱,是北宫最高大的建筑。   狗皇帝刘宏就坐在最前方的龙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臣子。   “左中侍郎皇甫嵩皇甫义真、右中侍郎朱儁朱公伟,中监军荀彧荀文若……舞阳亭主秦楚秦异人,镇黄巾反贼,平海内三郡,保国安民,多有功绩——”他喘了口气。   阿楚屏息凝神,等着听他接下来的具体赏赐。   刘宏治国□□的本事没有,架子却摆得挺足。一通套话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她头晕目眩地在脑子里整理其中的有用信息:   皇甫嵩被任命为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封槐里侯;朱儁右为右车骑将军,增加食邑五千户,由都亭侯改封钱塘侯,加位特进。   除此以外,跟在阿楚身边领了监军职位的荀彧,也受任加官,从原本的守宫令一跃成了中层文官谏议大夫,另有各类赏赐。阿楚呢,阿楚……   到了她这里,刘宏卡壳了。   人说“英雄出少年”,然而皇甫嵩口中“大破波才军”的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再怎么着也不是个“雄”吧。这怎么赏?   若和前两位将军一样,直接封做高级将领、加官晋爵,就算是他也知道不合适。退个几万步再讲,和荀彧一样封个中层官员,也还是过分了。   就算是掌权的外戚女子,大多数也是垂帘听政,不在人前露面的,更何况还是闻所未闻的“女将军”呢?   此前放她随军,也不过是料想她起不了大浪 ,给伏家与荀蔡等世家些面子,行个方便罢了——这姑娘要是不自量力死在外头,也是家中看管不严,可碍不着朝廷的事。   没想到她还真就打出了名堂。   刘宏低头一看,除了袁公路还在试图把白眼憋回去,大部分人都敛目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地闭嘴了。平时那些满口“伦理纲常”的,这时也神隐了,也不跳出来说女子出征于理不合了,只作不知道此事。   这情况这也不难理解。   光和元年的那场宫变后,伏完被任命为执金吾,而伏家庶女伏寿与两位皇子年龄相仿,恐怕未来也会有所交集。伏家这些年势力稳步上升,隐约有成为清流之首的趋势。   伏完送女儿上战场,看上去荒唐,可又极其合理——这姑娘出生时天降异象,被送回徐/州之后隐约传出“神女转世”之名,八岁便被卷入朝廷政变,一出手又救下皇子。这样的孩子,的确和普通世家女有所不同。   如今她得胜归来,战功赫赫,且领军的皇甫嵩又是不爱揽功只推功的厚道人,圣上问起,也只对伏家女儿的战绩如实表述,更让人无话可说。   毕竟,有本事站在这庙堂上的人,看见的都是切实的利益,而不是“是否合理”。   女子立于朝堂,等待天子封赏——这件事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没人能站出来反对。因为她身后站着的是伏家,代表的依然是世家贵族,仅仅一名特例的出现,还不足以让他们警觉。   不过,身为皇帝的刘宏是想不到这层的。   他卖官鬻爵、奢侈享乐、任人唯亲,但他知道,他是个好皇帝。   斟酌了片刻,“卖官鬻爵的好皇帝”总算想出了解决方案:赏钱,然后拖。拖到有人提建议为止。   阿楚于是“谨言慎行”地低下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她手下人的封职却干脆利落的派下来了,高玥典韦各自封了郎将,郭嘉则得了文学掾的官职,尽管他的上司还是个有爵无职的亭主,这“文学掾”多半也有名无实。   这还不是最让人心烦的。   更恐怖的是,在她下朝之后的这几天,已经有人开始陆续来敲她家门,准备提亲了。   阿楚:“……”   远在汝南的傅公明肯定想不到,他当年为了政事向伏家姑娘提亲的把戏,给六年后的雒阳世家提供了无限的灵感:无论如何,谈婚论嫁都是成本极低的政治交易。   阿楚来来去去翻了好几遍这些拜贴,发现其中大部分是底蕴不太深厚的中小士族,大概是因为她的行为太“离经叛道”,而那些高门世家宁可选择更便于掌控的女性。   她都懒得理了。除了雒阳士族外,还有别处的几个世家,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居然也找上了门来。   刘华把帖子给她看时,阿楚几乎要目瞪口呆了:最上面那一帖信简,赫然就是河内司马家寄出来的!   她仔细读了几遍,发现意思和其他几家没什么差别,直译过来大约是“河内司马朗想和你谈个婚事”的意思。她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成为司马懿长嫂的场面,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还好,阳安长公主当年在马车中许下的承诺依然算数,她说“阿楚不愿便不出嫁”,那就是不嫁,把这些帖子一一退回了,又关上伏府大门,好歹给了她片刻安宁。   可是关门的用处也有限,地位低微些的小贵族可以被拒之门外,那些与伏完共事、甚至比他地位还高的那些呢?   袁术他亲哥就是这样挤进来的。   这位袁司空的嫡长子倒是与他的两个弟弟不同,谦逊有礼,为人克制,更像是个守成之辈。袁基如今担任太仆丞,官位略低于伏完,长子却和阿楚一般大。他和弟弟袁术不同,对阿楚没什么恶感,然而……   阿楚再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如果去做袁术的侄媳妇,还不如直接造反,把刘宏砍了上位。   还好伏完也不傻,天子拖着阿楚的官职不给发,他就有样学样,拖着这些上门的客人不答复,也勉强糊弄过去了。   阿楚却被烦得没辙,只好把院门一关,留了几个贴身的仆婢伺候,闲杂人等一概不允许进来。   她的信简一封一封往外送,除了和蔡琰荀彧两位老朋友阐述自己艰难的处境以外,还去了信,请郭嘉给出解决方案,来来去去,这已经是回雒阳的第五天了。   终于这天下午,在阿楚把梅花木的尾端削成一只猫咪脑袋的时候,郭嘉的回信,也送进了这座寂静的小院。 第51章   那封信写得很简单。   阿楚将简帛摊开, 上面只有两个潦草的大字:   皇甫。   和郭嘉相处了大半年,阿楚深知他绝不会言之无故。“皇甫”这两个字既然出现在了这张回信上,就绝无可能只是让她“拜访皇甫嵩”那么简单。   协战这么久, 以郭嘉的洞察力, 对皇甫嵩应当已经有了不浅的了解。   皇甫嵩是典型的汉室忠臣——根据历史的记载, 就在这两年, 镇压黄巾主力后威震天下的时候,有汉阳人劝他把握机会,南面称制, 他毅然拒绝。此后作战返京, 沿途发现宦官房屋规模不合仪制,上报朝廷后反被陷害,战功尽失便罢,还遭到贬谪。   这样一个刚直到有些迂腐的人, 怎么会为了她那些事去质疑大汉天子的决策呢?   “既然如此, 郭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玥坐在她对面, 从桌案上捻起一块蔡氏出品的胡瓜红豆糕,慢吞吞地咬了一口,抬头问。   “我想, 应当是西凉的战事。”阿楚皱起眉回忆, “十月底传来消息,说西北羌乱, 只是那时朝中还忙于镇压叛军,无暇顾及。现在……”   现在羌乱愈演愈烈, 西北的先零羌等外部已经杀了金城太守陈懿, 又大破凉州刺史左昌, 大有进军南部长安的意思。   高玥一点即通:“郭先生认为, 皇甫将军之后会被派往西凉平叛?”   “我朝羌人之患由来已久,从最早的羌人起义算,已经快八十年了。   羌人骁勇,且一年比一年狡猾,如今海内不稳,他们趁虚而入,就连护羌校尉都被杀害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抬起眼,实现绕过屋内摆设,直直投向了窗外纷飞的大雪:   “皇甫嵩因为平定黄巾叛乱而声威大震,四海八方无人不知,陛下或许害怕了,才想让他去凉州。”   “……”   高玥无言。   她先前是宦官养女,现在是杂号将军,眼中只有习武练兵,对朝堂的尔虞我诈无甚了解。她这些年始终跟在阿楚身后,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揣测这些政客的心理,看着眼前那张淡然的少女面庞,一时无话可说。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只余下铜盆里的火还在噼啪作响,秦楚摇摇头,将帛书揉成一团又摊开,从木榻上站起来:   “奉孝想让我跟着皇甫将军去西凉。只要远离雒阳,我的身份就不是问题,再攒几年军功,陛下就不能再逃避对我的‘定义’了。”   她说着,微微弯腰,将写着“皇甫”二字的信简点燃,看着它从尾端开始化作灰烬。   迂腐而充满偏见的王朝终将消亡,任何矛盾都可能成为点燃它的火星,她只需要等待就够了。   高玥见她起身,也放下手中的糕点,跟着站起来,行军途中培养出来的默契使她很快察觉到主公的意图,她问:   “您要出门吗?是去拜访皇甫嵩将军?”   阿楚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她摇摇头,对高玥扬了扬手中斜头歪脑的猫头梅花簪:“我去给奉孝送谢礼。”   秦楚这辈子,双手都只习惯提剑拿枪,对刺绣雕刻等活计敬而远之。要她拿两米长的枪在雪地里画个猪八戒都好说,可是一拿起小刀,雕出来的成品便鼻塌嘴歪,实在是有点抽象了。   高玥:“……”   接受过现代美术教育的21世纪人类显然有一套独特的审美,她对自己双手的灵巧程度似乎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自若地将这发簪揣进袖口,又提了坛葡萄酒,便坐上了去步广里的马车。   阿楚今日难得脱下了武士惯穿的短衣长绔,换了件厚重的绯色交输裙,又在外头套了件红斗篷,乍一看,真是喜庆得很。   郭嘉从认识她那天起,就没看见过阿楚的女子打扮。他披着裘衣出来,拉开大门便看到一身赤色的阿楚,显然愣了一下。   他先是心道:“这是谁?”   待细细打量,才发现是自己的上司,便立刻侧身迎她入门,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鼻子,暗忖道:“难道最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喜事吗?”   好像没有吧?   阿楚跟着郭嘉走了两步,看到典韦还在院子里舞他的双戟——据郭嘉说,他回了雒阳后觉得无事可做,没有士兵操练,就只能折腾自己,每天鸡鸣而起扰人清梦,恨不得把奋斗二字刻在脑门上。   阿楚见典韦似乎有话要和郭嘉说,便打了招呼,先一步进了书房。   她解下斗篷,毫不客气地将火盆拉到榻边,伸出手取暖。   郭嘉一拉开门,便看到她的安闲模样,不由笑了。作为暂时住民,他也只好客随主便地给她倒了杯茶,看着热气腾起来,才推到她面前:   “主公不是打算开春前闭门不出的吗?怎么今日想起来嘉这里了?”   阿楚若无其事地绕过“闭门不出”这个倒霉话题,也笑眯眯地说:“来给奉孝送礼物了啊。”   郭嘉看了眼墙角的葡萄酒,还没开口,忽然看见阿楚从袖中摸出一只崎岖的木箸,头粗尾细,长得有点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掂量了下,觉得这东西应该不止是根筷子,很有预见性地等着对方开口。   “我从今晨就开始削了,最近总有不长眼的上门,我装了好几天病,只能在房间削削木头了——给,你的发簪。”   郭嘉:“……”不是暗器啊。   他镇定自若地接过这支相貌险恶的猫头簪,努力挤出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多谢主公!”   阿楚深沉道:“或许这种高深的艺术对本朝有些人还为时过早,但你总有一天会懂的。”   郭嘉感激涕零:“我想那一天还是算了吧。主公今日来,难道只有这件事吗?”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没什么成就感,郭嘉写下那封回信时,大约就已经猜到了她会过来。   “当然不止,”提到正事,阿楚很快收敛了笑容,挺直了腰板,“奉孝的回信我看到了。你说得不错,雒阳政事错综复杂,浑水摸鱼之辈不在少数,只会耽误我的大事,自请去凉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我过两日便给皇甫义真去信。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要问问奉孝,你是愿意留在雒阳,做陛下的‘文学掾’,还是与我去苦寒边境,平定羌乱呢?”   高玥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自然是会跟着她的,典韦和郭嘉却未必。   边疆清苦,羌人勇悍,阿楚的身份又格外特殊,朝中政客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以为给了她出面的机会已是大恩大德了,怎么能够想着和男子一样论功行赏呢?   跟着她走,只会有苦劳。   郭嘉却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听她开口,有点愕然地看向阿楚,默了片刻,忽然反问:   “主公觉得嘉会不愿随行吗?”   阿楚也怔了,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答道:   “奉孝是知道我处境的啊。”   “……”   她顿了顿,对上郭嘉闪烁的浅色瞳仁,轻轻叹了口气:   “奉孝,这并非我妄自菲薄啊。这条道路荆棘遍地,有几个人愿意面对呢?   你们若是愿意,选择留在这里,依然能够成为我的助力;若是随我出行,也只会平添劳苦。”   就算是阿楚自己,踏上此途的勇气也多来自对“历史”本身的认知。假如她不知道汉朝将亡,天下终成乱世,也不会轻易夸下海口,说要改变的。   可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啊。这世上因看不到主君前途而弃职而逃的人又有多少呢?留在安逸的首都雒阳,对她对部下,或许都是件好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郭嘉不可能不明白。他几度想要开口打断她,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阿楚说得完全正确。   “臣亦择君”的重要标准,便是看主君究竟能站到怎样的高度。   阿楚如今前路未定,跟随皇甫嵩前往西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能考虑到这一点,作为下属,本该为之欣快才对。   然而——   “然而,主公最不该问的就是嘉啊。”郭嘉摩挲着坑洼不平的木簪,拇指在钝滞的簪头磨蹭着,似乎是有点无奈地笑了一声。   “嘉在春末和主公说的话,到现在也作数。我因主公选择的道路与远大抱负而追随你,便不会因沿途的棘刺而退却,主公不也一样吗?   “更何况,跟随皇甫将军的提议出自嘉手中,我又怎能看着主公只身前往凉州呢?我在这件事上的回答就是这样——相似的问题,还请主公之后不要再问了。”   阿楚本想纠正他话中的“只身”,想告诉他还有高玥陪同,可对上郭嘉认真的眼神,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作为人主,她必须慎重对待来自下僚的坚定忠心。   她于是也真诚地回望郭嘉,郑重其事地将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对方微凉的体温,干脆一把握住他的手,恳切道:   “奉孝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此途众多艰险,有你承诺,是我之幸。   阿楚如今处境困窘,无法许诺给你什么,只保证,奉孝在我麾下一日,我便赤心以待一日。”   郭嘉的手被她抓住,只感觉手心手背都是热意,感觉微妙的很,可一看阿楚神态,又坦坦荡荡不见扭捏,于是也抛下了那点微妙的不自在。   他轻易把右手从她手里抽出,趁着左手还被握着、阿楚未反应过来的空档,抓过桌面那只发簪,飞快地插在阿楚的发髻上。   “我明白了——亭主今日容光焕发,真是漂亮。”   他看着阿楚的发边,簪上那只愁眉苦脸的猫咪脑袋,笑吟吟地夸赞。 第52章   阿楚不知道他说的是簪子还是自己的“容光”, 愣了半刻。郭嘉的一只凉手还在被自己握着,已经开始微微发热,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面有些奇怪, 默默地放开手, 憋出来一句:   “眼光不错。”   郭嘉煞有介事道:“不然也不会入主公麾下。”   这一记马屁拍得明显又圆滑, 玩笑的意思非常明显, 是郭嘉惯常的作风。   阿楚心里那点怪异很快被挥散开去,又放松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再度开口, 忽然感觉男子的气息逼近, 一只苍白的手探到她耳边,顿了一顿。   哪只手关节略瘦,淡青色的血管从皮肤隐隐透出来,大概经年气血淤塞, 阳气不足, 因而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驱散了她脖颈处的暖气,阿楚显些打了个激灵。   可是在她反应过来去抓郭嘉手腕之前,那只手已经完成了动作, 将她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随后飞快地收了回去。   “……”   阿楚心一跳,脑中飞快地划过某种离奇的念头, 有些难以置信。她看了眼郭嘉,发现对方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眯着眼微笑, 几乎能看到他身后一甩一甩的狐狸尾巴。   这表情太自然了, 她很快把那些无由来的猜测挥开散尽, 不轻不重地笑骂了句:   “不规矩。”   郭嘉见她表情总算放松下来, 心中也暗暗舒了口气,随口辩道:   “嘉不过见主公头发乱了,才想着帮您理一下。”   阿楚才不信他鬼话,也随意道:“哦,那真是谢谢奉孝了。”   外头还在飘小雪,她看了眼窗外,将方才脱下的红斗篷重新披上,将站起身:   “行了,凉州的事,我还得去找子满聊聊。”   “主公不必去了,”郭嘉刚收回手,又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半张脸被火盆烘得微微发红。他悠然道:“嘉早就提前问过了。他说,留在雒阳施不开拳脚才最难受——不管是哪里,出征都一定要去的。”   这回复的确是典韦的风格。阿楚想了想,总觉得不够,还是道:“算了,终归是当面问一句为好。”   她说着,拢了拢斗篷,也不管外面小雪,拉开门走了出去。   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连帽斗篷上散碎地撒下大片,像是倒错的红梅白雪,衬得那张白皙的侧脸愈发无情动人。   郭嘉从小窗向外望,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的指关节不自觉动了一动,还带着少女温度的左手摸上了胸口,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来时雪小,从郭嘉书房里出来时,雪势渐大。别院里的仆役不多,此时大约都在屋内,阿楚寻了一阵,才摸索着走到了典韦练戟的院子。她简单地把问题向典韦重新复述了一遍,得到的回答果不其然与郭嘉所说一致。   典韦刚刚练完戟,正放下武器,就遇到了阿楚。一听到她谈起凉州和羌乱,被雒阳拘束得生无可恋的大将立刻心思活络起来:   “那我们何日启程?”   “恐怕还要等些时日,”阿楚思索着回答,“西凉偏远,军报送到雒阳不会太快。如今四海各处局势不稳,我想得等陛下看到凉州战况,才能下决心派人平叛。”   “非得等到那时候不可?我听说已经有郡守……是金城太守吧,已经被羌人杀了,这都还不够出击吗?”   “——不够。主公情况特殊,必须要有天子诏令才可行动,否则‘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将来的困难恐怕更大。”   风雪里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阿楚抬头,果然看见郭嘉一身青衫皮裘,撑着一柄素伞慢悠悠走过来,顶着大雪居然还有闲心回答典韦的问题。   典韦看了一眼悠游自在的郭嘉,也不管他回答了啥,很棒槌地问出声:“啊,奉孝,你不是说今天下雪,一定不会出来受寒的吗?”   郭嘉:“……”   他装作没听清,将手中撑着的青色油纸伞递给阿楚,等阿楚接过伞时,才厚着脸皮挤到伞下。   他在阿楚看不到的位置,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典韦,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我来给主公送伞。”   阿楚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有点莫名其妙地道了声谢。   天色渐暗,昏沉的天还在萧萧瑟瑟地落着雪,惹得人心里总有些不快。要办的事情也已经差不多了,她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落。   “时间差不多了。伏府最近风头正盛,关注的人太多,我不便在外久留。你们之后若有什么事,派家丁给我送信就好——真有要紧事,我会派高玥过来传话的。”她把伞向郭嘉处斜了下,有些担心他这身板直接被风吹走,顿了一顿,继而正色道,“两位愿意追随我至西凉,阿楚心中感激不尽……多谢。”   听她如此郑重地道谢,郭嘉典韦的表情都正经起来,齐齐抱拳一揖,难得异口同声道:   “承蒙主公信赖。”   阿楚笑了笑,把发间的猫头木簪拔了下来,放进郭嘉手中,又对着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送。   时间过得太快了。   三月伊始,她还是个稚气未泯、空有志向的少女,连随军出行也要对父母百般保证,要通过武艺较量才能镇住手下将士。可短短九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收服了两名青史留名、出类拔萃的属下,跟着皇甫朱二将南征北战,大破敌军。   秦楚简直像是夏季疯长的绿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周遭伸展蔓延,飞快地成长为一个为人处世四平八稳的将领,就连对待比她年长的下属都已游刃有余了。如今,就算是看着她长大、深谙她习性的伏诚与诸葛玄,恐怕都不敢轻易认她。   人就是这样,要想成长,就非得有什么催化剂不可。安稳惬意里的六年比不过战火纷飞里的六个月,就算拔剑出鞘的速度相同,秦楚也已经回不到那个策马五里就为把刺客追了又放的年纪了。   年幼时还在为一个滚落的菜坛而思考“世界的真实性”的少女,在雒阳这场纷飞的大雪里,居然已显露出明主的端倪了。   阿楚在回往永和里的马车上,掀开车帘望向雒阳大街空旷的道路。巍峨屹立于都城中央的瑰伟宫殿傲慢地俯视着人间,似乎只要留在这座城市,就不会再有远方的哭声。   她极其自然地做下了决定。   这座歌舞升平的都城,不过是统治者在抓住盛世的尾巴而精心搭建的一场大梦。它金玉其外,内里却腐烂不堪,一场大火都能烧得这王朝分崩离析。   这样的地方,只会养软人的骨头,让她沦落成富贵的庸才。   ——不得不走。   而真正知道的,也只有秦楚自己与她的三名心腹罢了。   在伏完与刘华决定放她出征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完完全全滑上了另一条轨道:出将入相、安/邦治国,甚至未来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这是一条无人踏足的道路,而她奇异地没有感到孤独与畏惧。   三个月后,边章、韩遂等以诛宦官为名,率数万骑入寇三辅,侵逼园陵。*   天子宣槐里侯皇甫义真、舞阳亭主伏异人入宫详谈,最终封舞阳亭主伏楚为越骑将军,随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前往三辅西凉一带,平定羌乱。   此令一出,雒阳上下无人不知:长公主与不其侯家的嫡长女,十四岁出征平定黄巾,如今又被封了将军,派去西边平反。   求亲的世家立刻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拜贴:无论云起龙骧伏家子嗣的是男是女,十四岁能封作中层将军,都意味着伏氏在京中的地位更上一层。   秦楚却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伏家的烈火烹油了。   她临行前照例给荀彧蔡琰送了信,得到的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荀彧依旧是体贴地给她提了不少建议,例如扶风窦氏虽已没落,在西北却仍有余威,不妨先去拜访拜访;金城太守遇害,若要前往,需得探听当地豪强对羌人的态度。   最后,他满怀歉意地告诉阿楚,荀家正是用人的时候,他实在无力随行,十分遗憾。   荀彧随军镇压黄巾时,顺路带回了被朝廷征辟的荀攸,自己又因辅助平反而加官,此时正是荀氏党锢后再进庙堂的大好时机,没有理由随她出征,阿楚并不奇怪。   蔡琰的回信才是最让她震惊的。   这位素来端庄稳静的名门闺秀,在她送去告别信的当日下午,便把回信寄到了她手中,一反常态地在文字中表露了强烈的情绪,恳请阿楚在前往西北的军队中捎上自己。   阿楚自己的女子、贴身的裨将高玥亦曾是宦官养女,她在家族中最大的助力是自己的生母,甚至她八岁时,在东武招纳的仆从也都以女孩为先——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蔡琰。   阿楚没有追问她下定决心的原因,更没有过问她父亲蔡邕的想法。她自己就是“离经叛道”四个字招摇过市,为什么还要管其他人?   于是,翌日大军出发前,这位未来的西北大将、此时的越骑将军秦楚,难得起了大早,赶在护院狗睡醒、红冠鸡打鸣之前,带着裨将高玥直奔蔡府,踩着石头翻过了高墙,把束装就道的蔡文姬背出了蔡府。   在郭嘉典韦愕然的目光中,舞阳亭主麾下这名来历可疑的谋士,暂且与高玥同骑,跟着大军阔步向着凉州前进。 第53章   西北旷远的荒野, 常有雄鹰盘桓。   初春,祁连山脉泛起青翠的嫩绿,连绵起伏, 一直延伸到天际, 猎鹰呼啸着从山顶掠过, 猛地下伏, 飞快地抓住了草原上食草的野兔。   “——嗖!”   下一秒,流矢直直冲向了展翅的猛禽,箭镞破风袭来, 闪电似的从眼前划过, 毫不犹豫地贯穿了雄鹰的右眼。   紧接着,另一只箭急遽地射出,眨眼间便将挣扎的猎鹰扎进了草地,野兔吃了一惊, 立刻转身, 飞快地钻回地窟。   “哈, ”皓白的高头骏马迎风奔驰,马背上的少女笑了起来,赤红的披风一甩, 在空中扬起烈焰似的弧度。她转头道:“小独狼, 你又没比过我!”   这是个典型的中原姑娘,有着白皙的面庞与黑亮的中发, 一双上挑的杏眼比春夏的草原都要翠绿鲜活,明媚得扎眼。   塞北动荡的风吹了五年, 却好像格外善待她 , 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西北干燥, 常有风沙肆虐, 可她脸上却连风吹的血丝都不见多少,仍旧是当年雒阳的少女模样。   这姑娘唇红齿白,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乍一看颇有亲和力,眼神却比山野的狼王都要尖锐锋利,一把弓、一支箭就能射杀十步开外的羌族将士,遑论与人比赛打猎了。   秦楚跳下马,一把拎起野鹰的尸体,刚好看到身后的少年追上来,便把它提溜到他眼前:   “喏,这只今晚带回去,让你老子给你加餐。”   “小独狼”——扶风郡造反中的“合众将军”马腾之子,马超,听到她这话,有些不服气地从背后取出弓:   “我没赢过你,就不回家!”   十五岁的少年显然还处于叛逆期,一边梗着脖子说,一边拉弓瞄准了远处。   “嗖”地一声,两支铁箭接连射了出去,弓弦被弹回开始不断震颤。马超等了一小会儿才收下弓:“我比你晚一点,但是打了两只兔子。”   “行,行,两只兔子。秦楚认输了,”秦楚毫无诚意地对他抱了一拳,虚情假意地赞美,“马将军真是武艺超群、雁过拔毛——所以我们现在能回去了吗?”   马超:“……”雁过拔毛是什么?   他有时候真怀疑“伏楚”和“秦楚”压根就是两个人。   他听秦楚身边的谋士,那个没事喜欢把野兔头放到羊奶里煮的,名叫“昭姬”的女人说,眼前这位金城太守秦楚,真名叫伏楚。   伏楚本是京城雒阳里的贵族女儿,生母还是当朝的阳什么长公主,气派的很——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来西凉,还埋名隐姓地在金城这鬼地方当了个破太守。   就算马超自己也是凉州长大的人,对武威郡以外的地方,平心而论,也只能说一句“鸟不拉屎”。   有必要吗?   秦楚不过比他大了四岁,放着首都好好的贵族小姐不做,非要来西凉当地头蛇,还仗着自己的郡守身份,老拿他当小孩哄,真是让人恼火。   马超越想越觉得没理由,只怕自己再想就要心梗,连忙转移注意,回答她:   “我们先回去吧。”   “走吧,阿玥她们还等着计数呢。”   凉州偏远荒凉,大家平日要么就是出军打羌人,要么就忙着打猎耕作准备过冬,更本没空做其他事情。   这两年羌乱渐渐稳定下来,秦楚又推广了一批高产量小麦,粮草也不成问题了,大家才有了心思,闲下来偶尔玩一玩游戏。   不过西北不比雒阳,再怎么高雅的情趣都被塞外的风沙磋磨干净了,士人中流行的投壶围棋显然不适合这里。   西北军的娱乐活动只有一项,那就是打猎。   比赛的人骑上马,同时从金城西门出发打猎,等城楼上号角吹起来的时候再回来,清算谁的猎物最多最珍贵,谁就算赢家。   秦楚在城门后的空地里扔下最后一只鹰时,高玥已经清点得差不多了:“三狼一虎,二鹰四鹿……”   阿楚打了个岔:“这下是三只鹰了。”   高玥从善如流改道:“三鹰四鹿,还有五只角羊。”   马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三只兔子,两只羚羊,还有一头狼。   好在被秦楚衬得黯然失色的不止他一人。   他和秦楚回来后,又陆陆续续地有参赛者带着猎物回来了,其中典韦杀了最多的老虎,整整三只,其中有一头还是白毛老虎,和秦楚有件皮裘一模一样。   接着是高玥手下的娘子军——这些人大多数是秦楚从西北招募来的本地女人,一个个都身强力壮,身姿矫健。   她们对草原的了解比典韦深得多,知道打什么最“有用”,因此带回了大量的鹿、羊充做物资,其中还有两个人合力猎了一头熊,那畜牲被甩下去的时候,马超简直能感觉到地面在抖了一抖。   高玥前两天才拿了第二名,今天就留在城里计数,又依照惯例算了几次,终于宣布:   “主公第一名。”   “啊,主公又赢了!”   娘子军们纷纷凑上去,把马超典韦,还有其他几个参赛的男将挤到了外围,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往外冒:“不愧是主公,果然百步穿杨!主公下一次也让末将跟着吧!”   马超之前发了狠话,说一定要赢一次,此时再一次失败,心下不太自在,本来背着手后退,还打算假装随意地远离她们,忽然身旁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后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把他拉进了人堆里。   马超:“???”谁??   他猝不及防被扯进人堆里,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惯性带得向前,根本刹不住车,差点极不体面地摔倒在别人身上。   嘶,这些西北女人的手劲怎么这么大!   秦楚麾下这群“西北铁娘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凑齐的,一个个人高马大,手臂的肌肉线条有时比他都明显。   马超还比秦楚高了小半个头,可又没有她那种游刃有余的气质,乍一挤进去,感觉自己从“草原小独狼”变成了“草原小鸡仔”。   草原小鸡仔被秦楚轻轻扶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道谢,忽然听到旁边的女将阿湘矛头一转,开始笑话起他了:   “马家的小子,你都赖在我们主公身边五六天了,骑射比武都赢不过,你还不回武威吗?”   “当年迷路受伤被主公捡回来,怎么还不想回去了,怎么,你老子忙着搞内斗,对你不好、想认新妈了?”   “小独狼,我们主公的亲可不是谁都能认的——不如你问问她要不要你!”   秦楚差点一口喷出来。   八百年不说人话的系统在她脑子里贼眉鼠眼地捂嘴笑,阴阳怪气地火上浇油:   “啊,那个人就是娘~那个人就是妈~”   差点当的十九岁单身贵族秦楚:“……”   只比单身贵族小了四岁的马超:“……”   所谓“对比产生美”,本来性格刚烈倔强的少年马超,未来雄烈过人的“神威天将军”,如今在这群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西凉娘子军面前,还局促得像只凉州小绵羊。   秦楚一巴掌拍在阿湘背上,骂道:“别乱讲,他老子还反着呢,在武威那儿割据好几年了,可别拉我下水。”   周围的将士都笑起来。   当年秦楚自请前往凉州,走到半路就和皇甫嵩分道扬镳,皇甫嵩据西安攻打反贼,而她干脆利落地进军西凉金城,几年来断断续续,也把羌人向北赶了几百里。   马超他爹就是皇甫嵩负责的“反贼”。   据马超回忆,马腾本来应征的官兵,也打了不少胜仗,结果刺史被手下人杀了,他直接失业,干脆就加入了叛军,在长安以北的地方作乱。   乱没作多久,他们主帅就被秦楚给打出了血,人又没了。秦楚听了郭嘉的提议,干脆利落地撤兵,退回到金城,果不其然发现那几个叛军将领开始争权内斗,相互撕扯得不亦乐乎。   马超那时候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趁着他老子和韩遂扭来扭去扯头花时,很有点缺心少肺地牵了匹马,一个人屁颠屁颠地溜出去玩。   结果不知怎地,被不知道哪儿来的狼群盯上了,被吓得人仰马翻,晕头转向地抽着马跑,一路被追了十几里地,从武威跑到金城边境,才被散步消食的秦楚给捡了去。   秦楚乐了:哪儿来的傻小子,赶紧扔回去给蔡琰当小白鼠!   蔡琰对他这种“再苦再累不吭声”的性格很是满意,硬生生靠着黑暗料理把这男孩的脸喂小了一圈,临走前还有些依依不舍,亲手做了一顿牛乳花椒柘浆鹿肉,笑容满面地看着一脸菜色的马超离开金城,差点没把“欢迎下次光临”脱口而出。   没想到一眨眼就是三年过去,小白鼠都比她高了,世事啊,还真是……   秦楚还没来得及感怀,忽然听到身边人咦了一声:“咦,那是军师么?”   她一抬头,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身臭美的青色外袍,风一吹便四下翻飞。眯起眼细看,果然是郭嘉。   他仍旧是瘦,只是没有在雒阳时那样单薄了,脸色也健康了不少,大约是西北近年尚算稳定的缘故,不用劳神费心,身体自然康健起来了。   郭嘉顶着风慢悠悠晃过来,在秦楚面前停下来,一低头,好像才注意到马超似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点诧异:“咦?小马将军居然还没有回去?”   马超眼皮一跳,差点出声反驳,准备的词句又被郭嘉后面那句话给压了回去。   他不痛不痒地刺了马超一下,之后便不再理他。马超这才发现他的表情不太好看,此时难得严肃,沉着声音对秦楚道:   “请主公快回治所,雒阳来信了。” 第54章   所谓“雒阳来信”当然不仅仅是“从雒阳来的信”, 而是指皇宫中传出的消息。   当年被她剁了两根指头的大宦官宋典,如今依旧鞠躬尽瘁履行着他的职责,兢兢业业地把皇宫里的消息往关外送。   一封信从京城送到西北, 就算跑死了良马, 也要十日以上的工夫才能抵达。   宋典的信迄今为止也只是例行汇报, 例如某某宦官得宠后乡人横行,与何国舅极不对付,或者陛下偏爱次子刘协,屡次起过废长立幼的念头。   这些事可大可小,不过总体而言,都还无伤大雅(至少对秦楚来讲),而负责和宦官交接的秦妙也明白她的意思, 为了防止出错, 就把这些信混入伏府的家书里, 一起寄过来,大约在每月二十五日左右就能送到。   有时候,伏府家书的内容比宋典的密信还有含金量——比起鼠目寸光的出头鸟,真正的既得利益者往往能看到更多东西。   她面色如常的拆开信封, 首先看到的居然是来自更远南方的问候信。   郭嘉本来和贾诩蔡琰坐在一块儿喝茶, 若有所感, 忽地一转头, 就看到秦楚手里这份规制与以往不同的信笺,远远看过去, 字迹都丑了不少。   他心下一紧, 手兀地一抖, “啪”一声, 便将茶盏按回到桌上。   秦楚才刚看清“孙策”“庐江”几个字, 还没来得及细读,便被他弄出的声响引起了注意,侧头看了眼紧绷起来的郭嘉。   “嗯?”   贾诩察言观色的本事已臻入化境,见秦楚疑惑抬头,立刻摇起了羽扇,低下头,心无旁骛地在西北四月扇风纳凉。   蔡琰捧着茶碗淡定地吹了口气,对周围事务毫无知觉,将碗里热气吹散了些许,才慢吞吞地抿了一口。   两个人就“岁月静好”一词达成了微妙的共识。   郭嘉:“……”   不靠谱的同僚只会看热闹,主公……心上人也看过来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维持住自己老谋深算的人设,颇不识好歹地打断了秦楚对童年时代的追忆,出声问道:   “主公难道不先看雒阳来信吗?”   这一个“难道”,真是诉尽了忠肠,恨不得把“别理孙策”四个字直接贴在脑门上,中年男子贾诩听得牙根一酸,立刻抬了抬手里的鹅毛扇,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么掉水平的话,实在不像出自堂堂军师祭酒,郭嘉立刻找补:   “四月来信提早了近十日,听闻途中已换了六匹马,此事反常,或是雒阳出了什么变故。”   这也是废话了,能让秦楚帐中的三大谋士都坐在议事厅里,她自然也知道问题。   更何况,以秦楚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她先看哪一封都不妨事,郭嘉这话属实奇怪了点。   然而人总是当局者迷,秦楚嗅觉失灵,压根没闻出来郭嘉话里那坛陈年老醋,她居然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我这就来。”   接着便取出两张带着沉香气味的信帛,将荀彧与孙策的信叠放到另一边,这才取出了从伏家寄出的那份。   还是正事要紧。郭嘉也不管“荀文若怎么也来”这事了,盯着秦楚不断下巡的双眼,等了片刻,猜测她应当已经看完,才开口问:“情况如何?”   “……”秦楚面色凝重起来,没有回答。   她将竹简往郭嘉手里一抛,又立刻翻出了最后一块布包,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开,从中扯出了宦官亲笔的绢布。   郭嘉立刻接住伏家来信,摊在桌面上,好让蔡琰贾诩都能看清。   三人逐字阅读。   “帝崩,何氏专权,宦官不稳,近日可归……”   蔡琰一字一句地念出信上的内容,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读到“近日可归”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有点喘不上气了。   西北羌患还未除尽,非得有人坐镇不可。但转眼雒阳就出了这样的大事……想安稳留在边疆,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可是西北谁能守?   西有羌人蠢蠢欲动,东边叛军还未解决……秦楚一旦离开,若没有合适的人手替代,凉州恐怕又要乱了。   她这边忧心忡忡,秦楚那边还在皱着眉翻看宫廷密信。   宋典是经历过光和元年宫廷政变的老宦官,深得皇帝倚重,又与剩下那几个大宦官关系密切,如今被秦楚牢牢捏在手里,也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据他所言,宫里因为先前诛宦而夹着尾巴装孙子的常侍们,又有点狗急跳墙了。   先帝喜欢小皇子刘协,连带着宦官和他也关系最好,据说先帝临走前还托付他们拥立刘协——鬼知道真的假的。   然而,此时再次登台的掌权外戚,却坚持“依礼”扶持大皇子刘辩登基。背后的原因谁都清楚,因为刘辩是何皇后所出之子,与何天然有着血脉上的连结。   围绕着“明天的皇帝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外戚宦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辩论台都快被拆了,双方一天到晚吹胡子瞪眼,干啥都像是要打架。   信送到这里,也的确是要打了。   何进每天想着经典复刻,预备把光和元年的诛宦政变再演一次,磨刀霍霍向阉人;宦官们除了宫中势大和眼线遍地以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心里怕得要死,准备先下手为强,把外戚骗进来杀。   伏氏家书说得没错,的确快到了她回京的时候,何进已经筹划着喊外援进城杀宦官了。   秦楚在心中又咀嚼了下此事。   她的确知道历史,然而有些事载在书里和发生在眼前究竟是不一样的。那些后世寥寥几笔带过的事件,乍然发生,也似五雷轰顶,充满着预示意味:   皇帝一死,董卓进京,就是乱世之头,是汉朝最大的灾祸。   她一时无言,盯着信笺心念陡转,三个谋士却已经有了想法。   贾诩摇摇羽扇,言简意赅:“须回雒阳。”   蔡琰颔首补充:“带少量精兵踞于京郊,伺机而出。”   郭嘉:“……”   这俩人什么时候这么默契的。   他莫名其妙地被中青年朋僚排挤在外,后知后觉地加入了讨论:   “不错。   何进有勇无谋,在大是大非上缺谋少断,无论做什么,都极有可能引火自焚。我军驻扎郊外,随时——”   “随时可出手影响朝局。且我五年前被派往西北,就算无事发生,也可说是归京述职。”秦楚心领神会,接上了他的后半句,对着郭嘉眨了眨眼。   他的心脏不合时宜地狠狠一跳,面色却还是如常,露出一贯懒散的笑容:“主公懂嘉。”   正这时,外头厅门忽被敲响,侍卫隔着门报道:“主公,将军们都到了。”   蔡琰闻言立刻起身,走上前将门拉开,与为首的高玥打了个照面,对她点点头,让开身子:“三位快请。”   高玥、典韦、庞德依次落座。   谋士三人,武将三人,这是秦楚作为郡守所有的心腹。   除了最早跟她的高玥与郭典二人外,蔡琰是她“偷出来”的谋士,剩下的庞德贾诩则是出生于西北的郡吏,一早就被她调来手下,如今也相处了有四年多了。   “闲话就不多说了,”秦楚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天子驾崩,朝政昏乱,我欲带兵前往雒阳,你们谁愿随我?”   高玥立刻道:“属下——”   “你不行,”秦楚干脆利落地打断她,“你跟我最久,西凉的娘子兵除了我,最听的就是你的话。你得留在这里,替我守着凉州。”   “……哦。”高玥有点失落地收回抱拳的手。她跟了秦楚十一年,南下北上回雒阳都跟在她身边,蔡昭姬都是她和主公一起偷出来的,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能总跟在她身边,一时难以接受。   “主公,属下愿代高将军跟随!”   秦楚看了眼庞德,发现他整个人都激动得不行。大概是先前没什么去南方的机会,他一反往常的镇定,极踊跃地自荐。   “嘉也愿往。”郭嘉飞快道。   谋士队的另外两人,一个央请着秦楚把她从雒阳带出去,一个每天抱着热茶,搬着胡床在门口坐看花开花落,都不想和郭嘉抢着讨苦吃。   最后,秦楚敲定:   此行带谋士郭嘉、武将庞德,另由她领精兵两千人,前往雒阳,整顿两日,将西北军务与高玥典韦交接妥当后再启程——   ——本该如此。   然而,时间没有给人机会。   当天夜里,天子使者跑死了身下一匹良马,终于把来自新皇刘辩的密诏送到了金城太守手中:   “传,舞阳亭主伏楚即刻归京。”   这封手书写得不明不白,几乎是没头没尾地在使唤她的兵马,反而更加怠慢不得。   此间浩浩荡荡前往雒阳的,在她记忆里不止一处。以同在西凉的董卓为例,此人接到大将军何进的密信,当中阐明了局势,说得当真光正伟岸,似乎真是为了皇帝的耳目清明。董卓于是立刻率精兵三千,号称二十万人前往雒阳“清君侧”。   然而,手中这一封,缺头少尾、含糊不清,甚至连她此时“越骑将军”的职位都记不住,还沿用着多年前的“舞阳亭主”称号,命令却张口就来——   这一封,是少帝的来信。 第55章   种种可能性从她脑中划过, 秦楚终究没有再问,恭敬地接下诏令,退了回去。   马超还提着那只死鹰, 躲在治所建筑后等她。见秦楚接了旨走回来, 他立刻扔下鹰, 一把抓住了她小臂上的黑铁护腕:“你……”   秦楚的护腕不知是什么材质,黑沉沉地雕着花,在治所门边的炬火下闪耀着精致的冷光,他乍一触碰,竟被那寒意刺激得一个激灵。   马超顿了顿,看见那张漂亮的脸,才把要说的话找了回来:   “……你要走了吗?”   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挺拧巴, 马超觉得自己和秦楚差别不大, 不愿用尊称, 可又没得到允许称她表字,只好用“你”来代替。   天已经很暗了。凉州的夜晚向来月明星繁,今夜抬头,却只能看见黑腾腾的积云, 像是预示着什么。   秦楚心里压着一堆事, 实在挤不出什么好脸色, 更别提有没有注意到马超的别扭了。她随口道:   “明早就走, 去雒阳——倒是你,孟起。你还不回武威吗?”   马超一听“雒阳”, 反而松了口气, 大概是之前已经猜到了她的去向, 此时得了证实, 镇定了不少。   他微微低头, 和秦楚对视:“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别开玩笑,我还有急事。何况你爹在东边呢,”秦楚说着啧了一声,轻轻推了把他,便绕过马超走向议事厅,“也让你爹悠着点吧,别一天到晚想搞事造反了,到时候挨了打都没地儿哭去。”   马超:“……”   他的少年时期只有极少数时候是在武威度过的,剩下大部分时间,不是在金城,就是在去金城的路上,真要说,也算得上半个金城人了。武威城里到处是那几个将军争权夺势的痕迹,百姓也都一脸苦相地凑合过,他压根不想管马腾的那些破事。   倔强的凉州少年一心想着跟着心里的目标远走高飞,见秦楚不当回事,又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真的像是在劝说自己固执己见的亲姊:   “你说你十四岁就上战场,可我已经十五了,这也不行吗?你两年前说我爹的事情和我无关,现在也不作数了吗?还有,我的武艺虽然比不过你和高玥,但是庞将军也说我有天赋,我之前还打败过……”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秦楚有点好笑地转过头。她停下脚步,抬起眼皮看向马超,“你知道我去雒阳为的是什么吗?”   “为什么?”   “皇帝死了。”她吓小孩一样阴恻恻地说,“我们去雒阳,未必能上战场,但十有八/九要被那些政客坑一把。你这种的,他们最喜欢了。”   政客最喜欢愣头青的了。   马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他这种的”,下意识地想反驳,又听到秦楚不疾不徐地加了颗甜枣:   “你若真不要你爹,想在我手下做事,就去找高玥蔡琰,留在西凉替我看家,也是一样的。”   她说着,推开门走进议事厅。蔡琰本来还在案边看物资明细,听到动静立刻抬头,对她打了声招呼,将整理好的清单递了过去。   “粮草数量刚刚好,”她接过细册,飞快地扫了一眼,把大致数量记入脑中,对着蔡琰点点头,“多谢昭姬。”   蔡琰微微一笑。   马超紧跟着她推门进来,本着“就算不要脸也别让所有人看见”的青少年叛逆期原则,看到蔡琰在房间,对她的羊乳炖兔头心有余悸,靠着门傻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他又实在担心秦楚会直接赶他走,生怕没了再辩论的机会,只好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挤出来一句:   “…可我就是想跟你去!”   这是要开始撒泼打滚了。   蔡琰听了都一怔,看到马超的表情,很快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秦楚:他想跟去雒阳?   秦楚微不可闻地点头:对,心野,凉州都不想留了。   时间不多了,照这个形势,非得明早启程不可。她还等着庞德回来汇报出军的人数详情,此时不愿和马超再辩,干脆略过他的无赖话,弯下腰,两耳不闻地拿起桌上的铰刀开始剪灯芯。   “此行我军接的是陛下密令。”她忽然开口。   那张苍白的脸被火焰照得微微泛红,翠绿的瞳仁随着明灭的烛火闪烁起来,像有无尽岩浆在平静表象下翻涌,声音却淡然得几乎事不关己。   “——至于究竟回去做什么,没人说得准。”   雒阳政局复杂,这个“说不准”一直延续到十日后的四月中旬。   雒阳比凉州温暖了不少,郊野杂草疯长,作业刚下过春雨,空气里一股青草与土腥混合的气味,被南风吹到脸上,人都清醒了不少。   此时秦楚的两千军马已直下河东,在雒阳西郊寻了空地,正准备安寨扎营。   秦楚正背着手视察营寨,忽然看到庞德向她跑过来。   “主公,马…”   “嗯?马怎么了?”她心里一紧。   战马水土不服并不是稀奇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就算是精兵,战力也会大打折扣。   “马超…”   “……”秦楚无语了。   她拍了拍庞德的肩,沉重道,“这句断得太好了,下次不要再断了。”   马超当然不是她自己带过来的。秦楚接下密诏的第二天清晨,便收拢了部队准备南下,等过了淮河,准备修整一番,才发现被马超那混小子跟了一路。   有的人能青史留名,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换了她自己,都不见得愿意辍在军队尾巴后好几天,吃住成谜,就图换个地方受苦。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秦楚实在没辙,也怕这未来的西北大将因为她的“冷酷无情”而折在半路,只好硬生生接下他的先斩后奏,把他并入队里,暂且安排作自己的贴身侍卫。   但其实谁都知道,她军队里的“贴身侍卫”是最派不上用场的人。   系统最近给她提供粮草补给,有正经工作,说起话来就是硬气:   “秦楚啊秦楚,当年偷走蔡邕家的蔡琰,现在还要抢走马腾家的儿子,真是罪恶——罪恶哪!”   秦楚欲驳又止:她惊恐地发现,系统说的好像都是事实,这种活计她确实干得不少。   她只好转而去问庞德:   “怎么,孟起出什么什么事了?”   “他逮到一个可疑人物,对方自称是‘何大将军’的信使。”   ……何进?   她电光一闪,脑中某种想法飞快地划过,之前几天的种种猜测再次浮现出来。秦楚顿了顿:“让郭祭酒在帐中等我,我先去看看。”   她一路赶过去,才发现庞德还真是实诚,那信使是真的被“逮”住了,整个人都被五花大绑起来。   “主公。”马超知道她要来,立刻从怀中摸出那封所谓的“何大将军亲笔信”,将信压平了才递过去,低头后退一步,“这是他要送的信。”   秦楚抖开信封,里头内容果真如她所料……正是何进给董卓所写的那封翻版。   信写得挺复杂,大约是何进手下哪个幕僚润色过再誊抄的,感情真挚动人肺腑,其意如下:   “秦楚啊,我知道你守西凉不容易,从黄巾那会儿你立功,我就惦记着你了,但是我也很忙,所以一直没来找你。   最近皇帝死了,太监们想造反立小皇子,我要人来帮助少帝树立威望,听说你也算个小军阀,恰好我跟你爹关系不错,他也很想你,不如你回雒阳来吧?”   她看了这信,一时无话可说。   那信使还被束着手脚,嘴里还塞了布,整个人一边抖一边扭,在绿意盎然的雒阳西郊化身成一坨不堪入目的绿毛虫。   就剩下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瞪着她,就盼着秦楚看完后铭感五内,良心发现,赶紧放他自由。   秦楚当然是个没良心的。   也不知道何进怎么想的,这信居然也有脸送出来。   这信发出来前估计纠结了有一阵子,现在总算下了决心要送出来了,秦楚人都站在雒阳门口了——信使在城外转一圈就到了目的地,这算个什么?   她掀起眼皮看了看绿毛虫,觉得在这样温暖的春天,以他的身份打扮得还是太过素净,于是弯腰从草地上拔了两朵洋红色的小菊花,随手插在他脑门儿上,一挥手,对马超吩咐道:   “也不知他身份真假,就这样吧,先带下去看着。”   绿毛虫热泪盈眶地被马超拖走了。   她收了信,快步走进主帅帐篷里,一撩帘子,眼也不抬便道:“奉孝,来看这信。”   这封信夹叙夹议还带抒情,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信帛,郭嘉却看得比她还快,越看神情越是舒展,等看到最后一句的“可回雒阳”时,他终于微笑了起来。   秦楚也弯起眼,露出了几天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容:“奉孝和我想到一处了?”   郭嘉勾起唇角,抬首与秦楚笑而对望:   “——天子秘诏乃陛下的求助信。看来,何家与我们的小陛下,也不是一条心哪。” 第56章   秦楚八岁时救过一次刘辩, 对他和他老子有一套深刻的评价体系,但是在人人以“家天下”为解的封建时代,的确说不太出口。   她只好又把系统拉出来, 试图和世界上唯一懂她的智能生物交流, 对死了的皇帝和刚上位的皇帝评头论足:   “刘辩啊刘辩, 刚上位就明目张胆地想摆脱何氏外戚。皇位都没坐稳呢,董太后还等着推刘协上去,他这可真是……贾文和上吊。”   系统:“确实,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等下,贾诩上吊是什么东西?”   秦楚:“老寿星上吊。”   系统:“……”活的不耐烦了。   它极有学术素养地立刻翻书求证,发现贾诩在另一条时间线的历史上活到了七十七岁,在人均短命的封建时代, 说是老寿星也没错。   秦楚得意洋洋:“没错吧?”   系统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人工智能对于人类的道德观念还缺乏理解, 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具体问题出在哪里,干脆略过了它,老老实实地夸了一句:   “你知识真渊博。”   片刻后,人工智能又问:   “可是秦楚, 为什么说密诏是刘辩的求助信?”   事业狂秦楚听它提问, 立刻放下了插科打诨的心。   事实上, 她自己也只猜到了“刘辩与何氏并非齐心”一条, 对郭嘉“求助信”一说,的确不大理解, 于是将这问题对着郭嘉重复了一遍。   郭嘉当然不知道他主公脑袋里还住了个非人类, 且对人类的勾心动机一窍不通。   他只当秦楚不理解天子此举, 慢悠悠地摸出一把鹅毛扇, 故作高深地扇了两扇, 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主公近来忙于奔波,或许对外地各处的动向有所不知。   “首先,与主公同在凉州的董仲颖,在我军出发后两日同样南下前往雒阳,与我军擦肩而过——而据嘉所知,并州丁原等人也早已到了雒阳。   “与主公不同,这些军阀本就远离雒阳,在各自州郡根基深厚,轻易不可调动。   若是先帝,尚有可能借助天威利益唤来他们,然而少帝年幼,多半连他们的姓名与职务都对不上号,遑论召集外臣‘维护统治’了。”   说到这里,郭嘉轻嗤了一声。   他平时随缘得很,做什么都吊儿郎当没脾气的样子,此时提到“召集外臣”,却难得表现出了嘲讽。   他一字没提何进,表情却已将“不堪大用”的评价甩在了何大将军的脸。   东汉王朝的统治已持续了百年,再动荡也不过是西羌外族的进攻。因此,这些既得利益者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再怎么折腾,内乱是绝对不会有的。   ——如果有,充其量也不过是马腾韩遂之流的西凉内乱,什么水花也没翻出来。   然而愚人与智者之差别,就在于愚人往往被“经验”蒙蔽了双眼,不愿相信世上还有另一种可能。   秦楚明白他未尽之语:   “因此,其他军阀均是受到‘何大将军’征召才入京的。   何进今日才将密信送到我军,可见此前凉州天使送来,让我归京的诏令,只可能——”   “——只可能是天子个人的指令。”   天子找谁不行呢,偏偏绕过了雒阳的所有人,千里迢迢寻上秦楚,这背后的含义就太深了。   他所求的多半就是秦楚那支军队了。可皇城里掌握大多数军队的不就只有一个人,何进吗?   然而在真正见到刘辩之前,他们谁也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说法——毕竟,聪明人只能猜到聪明人和正常人的想法,还有一种人的脑回路,确实不好乱猜。   真正要紧的谈话也不过就三两句,他们还没真正入城,掌握的信息有限,揣测太多反而会扰乱思绪。   秦楚沉默下来。   信使还被五花大绑在营中,这些人可没有秦楚那样的修改器,从西凉到雒阳,来回至少要二十天时间,一时半会回不去,也没什么人会起疑。   她们今日刚抵达雒阳城郊,消息还未传到何进那里,不妨先将人扣在这里,再等一等,至少将“刘辩密令”一事瞒下来,免得惹是生非。   这是预料之外的好牌。   郭嘉显然也是这样的想法。   也不知哪里来的眼色,秦楚的眉头一动,这位谋主就像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他立刻呼来守卫:   “来人!”   侍卫一撩营帐,带起一阵迎面的风,雒阳春季湛蓝的天恰好从帐帘缝隙里透露出来,让她心情平白不错起来。   “让孟起看那信使看仔细些,这些天都紧张些,别给机会让他跑了。其余的大小事务,让他自己看着办。”秦楚流利地吩咐了几句,好心情地拍了拍他肩膀,“行了,快去吧。”   侍卫恭恭敬敬一抱拳,转身便跑。   “依着刘……天子的秉性,”秦楚也悠悠站起身,她伸出手,随意理了理不太齐整的额前发。   她一只手拨开帐帘,顶着京城和煦的暖风,忽然轻快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自嘲,“他若是被人撺掇了,把我喊到御前,让我即刻入住掖庭,都不算稀罕事。”   和他那个第一次看见她就长吁短叹“可惜比皇子大了些”的亲爹一样。   先帝刘宏兴建西园,又设“裸泳馆”,尽行荒唐之事,刘辩自小听惯了他爹那些破事,自己又是那样懦弱摇摆的人,若是听信了哪些人的谗言,说不定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不过这都是最坏的情况了。刘辩刚刚上位,未必有那所谓的“帝王心”。   秦楚一偏头,果然看见郭嘉跟了上来,走到她身侧,一同巡视营地的搭建情况。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跟着皇甫嵩朱儁突破黄巾时,也是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季。天高且远,云却又轻又慢,比起凉州的灌满袖袍的风,不知温柔了多少。   秦楚带来了两千人,其中一半都是后来在西北招募的娘子军。   这些来自凉州的女人,动作起来比其他士兵更加卖力。秦楚走着走着,便看到常为难马超的阿湘,她这时正半蹲着捶打栏杆上的铁钉,神情严肃得如临大敌,不由一哂。   她自己走到了这里,身后一座金城,身上背了多少人的期望,未必能有“真的自由”。   然而……然而能给另外一些人,那些本可能被“相夫教子”困于故乡的女人,给她们另一种机会,那也足够了。   “若是少帝真有此意,那董氏外戚想联手宦官扶立先帝幼子,也并非不可理喻。”郭嘉忽然道。   秦楚愣了一愣,才意识到他是在回复“少帝令她入掖庭”,于是笑起来,摇了摇头:   “何必呢——这些年来,刚登基的天子是个什么地位,你我心知肚明。   傀儡就是傀儡,它是榆木是良木,对于大局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了,这年幼的少帝空有帝王头衔,却比她更加不自由啊。   ……她压根没从郭嘉话里听出什么别的意思。   郭嘉听她回答,哽了一哽,摇着羽扇的手都慢下来了,半晌才悠悠长叹一声。   有的人拐弯抹角地想把心迹透露出来,结果委婉过头,成了抛媚眼给瞎子看。   “唉。主公说得对,是嘉浅薄了。”他无奈道。   他有时也觉得自己可笑。谋士谋士,设谋献计这么些年,他当然有无数计策能让秦楚知晓他心意,可是以后呢?   她是主公,是君主,多少年前就通过心意,拿对心腹下属之心竭诚待他,而郭嘉明知不可,却偏还是生了情愫。   蔡琰贾诩既然看得出来,他又能在秦楚面前瞒多久呢?秦楚知道后,又会怎样看这段曾经赤诚的君臣之情呢?   他只敢旁敲侧击,以期从她的言行举止中嗅出风向,好决定是否将这情感继续深藏于心。   秦楚浑然不觉地扶剑漫行,那双上挑的杏眼在春季阳光的照射下转盼流光,脊背却比剑都直,神色也比西凉夜里的池水都要平静。   郭嘉深深地望了眼她,在秦楚注意到之前,抬起了羽扇,掩面苦笑。   “我真是……这辈子也就懦弱过这一回吧。”他心想。   刚刚停下的军队已经散开,士兵们叮铃哐当地扎起营寨,木制的栏杆被锤进地面,想来不久就能完成。   秦楚带着郭嘉在圈出来的营地里走了个来回,看着士兵们利索地搭出给营寨雏形,正盘算着找个妥当时机,先回京城看看,忽然听到手下侍卫又来禀报:   “主公,营外有一队人马,为首的自称陇西董仲颖,意欲求见。”   秦楚本来心情不错,闻言脸色骤变。   她拧起眉看向那侍卫:   “你看清楚了没有,他人马几何?”   那侍卫大约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迟疑了片刻,才不太确定地回答:   “与我军差不太多……最多不过三千人。”   她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吩咐了声:“让庞令明来找我。”   去岁年中,凉州叛军在扶风一带磋磨,朝廷又令皇甫嵩带董卓前往镇压,那时秦楚正驻守更西北的酒泉张掖,抽不开身,便派典韦带了五千人去援助。   那是她和董卓唯一一次的交集。   典韦与皇甫嵩有些交情,也跟着他追击敌兵,大获全胜。董卓却被安排殿后,功劳寥寥,以为皇甫嵩有抢功之心。   此后又被皇甫嵩上报了拒交兵权一事,由此对皇甫嵩深恶痛绝,连带着也秦楚军也起了怨恨。   她比董卓提早出发,两军一度擦肩而过,双方的将领都心照不宣地对彼此视而不见,如今到了雒阳城外,他却主动找上了秦楚,究竟是在图谋什么?   雒阳可真是风水宝地,她这才停下来多久呢,麻烦就一个接一个地来。   她一转头,果然郭嘉表情也不好看。   “走,”她一把拉过郭嘉手腕,“跟我去看看,那混账过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第57章   郭嘉被她碰到的那块皮肤微微发烫, 一时紧张,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等秦楚放下手, 才勉强缓过来, 恢复了从容。   这时候, 她们在营地边缘,已经可以远远看到董卓那批凉州兵了。   秦楚眯起眼扫视了一番,确认了侍卫的话:   “不错,的确只在三千人左右。”   她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背后的衣物已经微微发湿,不知是跑出的热汗还是紧张的冷汗。   从十多天前天子密信送到她手上起,秦楚就没睡过一天好觉。   她睁眼就是何董两家外戚乱斗的场面, 一闭眼, 又天天梦见董卓火烧雒阳, 整天提心吊胆,帐篷外风一吹,都能立刻惊醒。   好不容易从何进与少帝的行为矛盾里咂摸出点味道来,还没高兴几分钟, 就被董卓来访的消息砸个正着。   她再累再喘不过气, 这种时候也只能强撑出张冷面来, 应付这条狼子野心的西凉畜牲。   郭嘉刚缓过劲, 本来还想着针对董卓的狡诈给她提些醒,可一看到秦楚的脸色, 这些事就不受控制地向后排了去。   他轻轻唤了声:“主公。”   他趁着秦楚走神, 忽然伸出手, 逾越地握住她那只冰凉发汗的右手。   秦楚话音还没落干净, 猛地被他碰上了手, 尾音不轻不重地卡在了喉咙里,没了踪迹。   她微微瞪圆了眼睛,有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十五岁往凉州去之后,就很少表现出这种强烈的、少攻击性的情绪了。   那只透出青色筋络的手温凉而干燥,手指很灵巧地探入她手掌,揩了点虚汗,还不管不顾地与她相触。她下意识地想挣脱,郭嘉轻飘飘的声音却先一步传来:   “主公这些天操劳过度,身体还好吗?若实在劳累,我也可以代为……”   这语气与他平时的稀松懒散与成竹在胸不太一样,带着点知疼着热的粘缠,听得她汗毛直立。   也在这时,庞德正好拎着枪追上来:“主公……”   秦楚吓了一跳,立刻甩开郭嘉,把手摊开藏在背后狠狠一擦,硬是把掌心磨出了一片红,才极短促地应了一声:“好。”   说着,她顺势背过手,若无其事地绕开郭嘉的目光,微微抬起下巴:   “令明便跟着奉孝吧。董卓奸滑,奉孝交涉时若无武将看护,说不准会被怎么样呢。”   郭嘉:“……”你话里的刺我可听出来了。   秦楚对某些人的判断精确得吓人,连他都要自愧不如。既然她这样干脆地把活让给了他,郭嘉方才那些被抛之脑后的提醒自然也就不必要了。   他只好哭笑不得地应了声:   “多谢主公挂怀。”   庞德对气氛的怪异毫无察觉。他是个标准的西北大汉,比郭嘉都高大半个头,秦楚和他说话时还得抬头,站在人前脸一垮枪一提,一看就像个放高利贷的,没人能看出来他是结巴,且没什么眼色。   放高利贷的结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主公是准备自己回去了,赶忙道:“属,属下明白。”   秦楚欣慰点头。   庞德不太流利的回答让她舒服多了,觉得不正常的人切切实实只有一个,秦楚于是笑了一下,挺着腰板转身便走。   她一路绕了好几个圈,七弯八拐地总算远离了董卓郭嘉所在的那片区域,此时正对着路边的辛勤工作的将士点头称赞,脑子里忽然传来系统凉凉的声音:   “你走过了,帐篷在后面。”   秦楚镇定自若:“我喜欢走过。”   系统:“……”   秦楚:“你怎么不说话?”   系统:“我喜欢不说话。”   秦楚:“……”   于是“喜欢走过”的秦楚也闭上了嘴,面无表情地掀开帘帐,坐回到主帅营的硬榻上。   她手脚安安稳稳地放在膝盖上,这辈子第一次自发地正襟危坐起来,表情堪称正义凛然:   “此前在金城的几封外交信,除了蔡琰写过两封外,剩余的都是郭嘉在写——他有庞德护卫,与董卓晤谈应该不成问题。”   系统连连点头:“说得没错,但你紧张什么?”   秦楚振振有词,反驳道:“我喜欢紧张。”   系统:“……”什么玩意。   人工智能盯着她看了半天,愣是没猜出来她脑袋哪里出了问题。   秉持着“有问题就去找互联网”的新时代自助解惑原则,它屁股一撅,翻起了秦楚的近一个小时来的身体数据,试图从现代医学的角度解释此人的异常行为:   “咦……郭嘉摸你手的时候,你的肾上腺激素怎么这么高?”   秦楚:“我喜欢肾上腺激素升高……算了。”   周围没人,她终于能暂时卸下主公包袱,苦着脸重重叹了口气,表情如丧考妣:“其实我在想一件事。”   系统很给面子地忽视了她一连串充满糊弄气味的“我喜欢”,立即问道:“什么事?”   “当年在阳翟,我是不是应该留下陈县令给的那几个人?”   系统暂时没想起来,卡了一下壳。才意识到她是在说当初那几个抢着往她身边贴、拿着“爱的号码牌”的男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秦楚恍惚地说,“我有时候会产生种错觉,大概是我在军帐中待久了。”   人生三大错觉:士兵现在就能上阵、粮草够我再吃几天……以及别人对我有意思。   系统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刻宽慰道:“不要难过。等你回了雒阳,马上就有一群不长眼的上门提亲了。”   秦楚:“……”火上来了。   她还想说什么,忽然瞥见营帘无端晃了一晃。秦楚立刻警觉地摸向佩剑,才听到外面传来一声:   “主公?”   是马超的声音。   她按在剑上的手慢慢收了回去,轻咳一声,扬起声音:“进来吧。”   马超走进了,干脆利落地一抱拳,张口便道:   “信使已扣起来了。我问了他,果然半个月前已有同僚出发,把信送去了别处,凉州董卓、并州丁原都在其中。他是另外被吩咐了出发的。”   这话在他嘴里不知滚过了几遍,一大串背下来,居然一点停顿都没有。   她立刻把发散的思绪收回来。   果然如郭嘉所说,何进唤她入京前也犹豫了一阵,等到别处的密信都送出去后才下定决心,具体原因不明。   “辛苦你了,”秦楚微微颔首,“我军既已到了目的地,也算安全了,你最近就别跟在我身后‘保卫’了——看着点信使就行。”   马超闻言抬起头,看了眼她。   这少年半个月前还纠结着辈分问题,习惯对秦楚以“你”相称,可是军队一出发,便想也不想地跟上来,先斩后奏地混入其中,如今眼也不眨便改了口叫主公,实在有些太“能屈能伸”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马腾在武威好歹也是个将军,自己有爹不跟,非得跟着她行军受累不可。   然而十五岁的将士不是没有,但这年龄的确还不够冲锋陷阵,顶了天也就近身护卫了。更何况这位小将士的爹还远在西凉等着造反……老天啊,他要是知道儿子跟着官军跑到雒阳,可不得气得和蔡邕一起掐人中了?   她这一想,眼神立刻慈爱了起来,生怕他跑了这些天,马腾“冲冠一怒为犬子”,又给自己找麻烦:   “孟起啊,这些天你也辛苦了。过几日我会派人送信给昭姬她们,你……”   马超当即打断了她的话:“我不回去。”   秦楚笑容一僵:“……”   这刺头跟没看见似的,居然还不痛不痒地扎了她一下:   “我既然叫了您主公,当然要与您共进退。您放心,我必不会轻易脱离队伍的。”   他还特意在“您”上加了重音,语气愈说急,好像秦楚不是让他回家团圆,而是拿了斧头要把他“理想的森林”砍光伐尽似的。   秦楚简直怀疑马超这几天都闷头不说话,就是在心里把这几句阴阳怪气的反驳精雕细琢,预备炸她个哑口无言。   她确实无话可说了。   系统真是生怕她不够心烦,忽然还跑过来浇了一把油:“咦?你八岁时不也和长公主这么个语气吗?”   秦楚在意识里将这破机器提溜起来,表情阴暗,狰狞地威胁道:   “你这两天自己去找点情商课学习一下,再多嘴就把你网线拔了。”   系统敢怒不敢言,连“我不是靠网线工作的”都不敢说了,赶紧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躺成了一直没有梦想的肥仓鼠。   肥仓鼠眼睛一闭开始装死,耳朵还紧张地动了两下,关注着周遭动向。   只听马超又道:   “孟起回武威也能上阵杀敌,可认定的主公却只有一个。   我宁愿做侍卫、看守营帐,永远跟随在她身后,做永远射不下猎鹰的人,也不想在遥远的西北,对着空旷的原野漫无止境地思念她。”   瘫成鼠饼的系统立刻坐起身,和玩家的寒毛极其一致地立在原地。   秦楚身上的鸡皮疙瘩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马超说完以后,还在此起彼伏地跳着踢踏舞,她这下是体会到贾诩藏在羽扇后的牙酸了——这是个什么事啊!   马超祖母是羌人,自小长在凉州草原上,说起话来偶尔带了些异族的腔调,倒也不算稀罕,然而这意思翻来覆去地看,都只能用“怪异”二字形容。   秦楚真的要头疼了。近来军务政事繁忙,刚得了半条好消息又被打断,此时难得有心偷个闲,猛一回头,却被手下几人的言行举止惊了个倒仰,不知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左手支在桌案上,苦不堪言地捂住了额头,无力地对马超摆了摆右手: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第58章   马超这一记直球打得秦楚头晕眼花, 他自己还没什么意识,只觉得理所当然。   那张眉目深邃的脸上流露出一点茫然,同时又掩藏不住被默认接受的喜色, 唇角欲弯不弯, 笑容都快压不住了。   偏偏这少年还是真的在关心她,看着秦楚疲惫至极的模样,眉毛一拧,欢心和忧虑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打了架似的挂在脸上,不过最终还是沉了下去。   他道:“我明白了, 主公有什么事情, 唤我就好。”于是一拱手, 又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秦楚看着他退下,这才松了口气。   她是真开始头疼了, 整个人都有些头晕眼花,大约是睡眠不足的缘故,连公文都有些看不进去, 眼皮不住地下滑。   可怜她目光发飘,脑袋里一会儿是草原上念着圣诏的天使, 一会儿是何进那封言辞恳切的密信,再眨眼又成了董卓军队的远景, 背景里掺杂着郭嘉马超一声又一声的“主公”, 简直像喝多了断片似的,乱得不可开交。   帐篷里倒是一片寂静,她盯着文书恍惚了一阵, 实在疲乏, 便阖上眼, 准备小憩片刻。   没想到一睁眼,天已经全然暗下来了。   条件所限,东汉的营帐遮光性都很一般,只有主帅的幄帐环境好些。她在一片昏暗中,隐约听到周围有人在交谈,然而这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像是不愿打扰似的,又离她很远了。   秦楚有点吃力地撑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了身衣服,还在睡榻上。系统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休眠。   帐帘很快被掀起,一道身影钻了进来,原来是凉州女将里那位猎过棕熊的阿湘。   油灯晃了一下,阿湘向她走来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拿起铰刀,利索地剪下一段灯芯。   她问:“主公要喝水吗?”   阿楚哑着嗓子应了一声,阿湘便又拉开帐帘,对着外头交代了两句,又转过身回来。   “主公好些了吗?您来了癸水,在帐中睡了一下午都不醒,请了军医,才发现还染了春温,”阿湘说着,伸出一只手,拿手背探了探她额头,“若非马孟起闻到血腥气,以为您有暗伤未愈,请属下来看,我都不知道……”   感冒又月经,还有过劳睡眠不足,这些不痛不痒的小毛小病叠在一起,反而把神通广大的舞阳亭主给绊倒了。   秦楚还没睡清醒,有点呆滞地看了眼她。   她常年行军,脑子里都被军务占据了,哪里还在乎这种小事?   西凉娘子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两百天忙着备战、一百天都在战场,正儿八经有规律来的,恐怕也屈指可数。   阿湘也是如此,因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她身边,幽幽叹了口气,拿起湿手帕慢慢擦拭她额头。   秦楚于是慢吞吞地躺回去,微微闭上眼,准备先闭目养神。   她现在还昏沉着,瞌睡得要命,心里还惦记着郭嘉董卓的答复,只想歇个半柱香,再起来把这些事给折腾完。   “水端来了。”   门帘一开,外面士兵交谈的声音很快泄露进来,好在来人很快放下了帘子,也坐在了她身旁。   秦楚没睁眼。   阿湘端过陶盏,扶着她坐起身:“主公,喝些水吧。”   “……”   她僵尸似的直起身,伸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仗着夜里光线差,无声地叹了口气,整了整精神,才又提起气,转头对送水的那人道:   “董卓白日里和你说什么了?”   来人正是郭嘉。   他恢复的倒是快,白天那点黏糊劲儿现在已半点见不着端倪了,闻言还笑了一笑,居然揶揄起她来:   “主公对自己的身体不在意,一心都放在董仲颖身上呢。”   秦楚:“……”   她一把拍上郭嘉的手背,发出“啪”一声脆响,面无表情道:“说正事。”   郭大祭酒不笑了 。他狐狸尾巴一甩,变脸似的正色起来,将下午会谈一事娓娓道来。   董卓找上门来,原是想与秦楚合军的。   据他所说,既然大家都是接了何大将军密令才来雒阳的,又都是西北来的凉州军,难得来一次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彼此结个盟,也好相互照应。   这西北壮汉长得膀阔腰圆,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一巴掌说不定能把郭嘉那身板掀墙上去,还格外娇弱地带了左右两个侍卫,自己眉开眼笑地在前面说好话,后面俩侍卫按着剑满脸警觉,下一秒能冲上来打两架似的,真是把庞德气了个够呛,郭嘉偷偷按住他才没有开口骂人。   秦楚不在场,郭嘉再便宜行事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替她做决定,听着董卓东扯西扯地切入正题,又是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知是帐下哪个谋士教他的。   他于是也跟着打了几场太极,左一句“嗯好不错”,右一句“确实多谢客气”,拉三扯四了好几轮,总算把这西凉畜牲磨得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才送走了这尊又卑又亢的大佛。   临走上马前,大佛还笑眯眯地对庞德挥了挥手:“将军有空,可来我军里做客啊!”把忠心不二的庞德脸都气紫了。   董卓这人坏是坏,可未必蠢。   “他是袁家门生故吏,十多年前被袁隗征辟,”秦楚蹙眉回忆,“那时候我还在徐/州……他从袁家征召的掾吏,到后来的并州刺史、河东郡守,也不过几年的事情。”   郭嘉从容不迫地接上:“袁家当年有诛宦之心,被不其侯抢了先。袁公路又与主公有私仇,董卓必不会不知道。”   阿湘一向是武将身武将心,难得因照顾秦楚而留下,被旁边主臣二人灌了一耳朵的勾心斗角,听得两眼转成了蚊香,反应了大半天,还是云里雾里:   “啊?这和合军有什么关系?”   “何进与常侍矛盾深厚,因此网罗门客,欲设法解决宦官。袁家本初本就得何进倚重,又能把手伸进何家幕僚中,对其影响不可谓不大。”   阿湘似懂非懂:“军师的意思是?”   “董仲颖若与我方结盟,做出什么荒唐事,大可把一切责任推至主公头上。依照袁家那几人的性子,必然会保董而弃开主公——这就是董卓打的主意。”郭嘉说着,眼睛一眯,凉飕飕地笑了一笑,“可惜他不知道,主公最先收到的,是陛下密令。”   “更何况我爹娘还好端端活着呢,”秦楚打了个哈欠,似乎没把他放在心上。   她有些疲懒地拉了拉被子,盖住了胸口,“先不提我是否会上他的当……就算何进想把我怎么样,伏家总是不会答应的。”   伏完膝下八子,就她一个嫡出的。   其中有些出息的也就两个年长些的庶子,如今中规中矩地做着官,除此以外,也就只剩下秦楚了。剩下几个庶子沾了她的光,仕途也算坦荡,伏家人再怎么缺心眼,也不至于为了袁家扣的几个大帽子,就想不开放任舆论横行,看着秦楚被打压。   董卓和他的谋士千想万想,还是漏了家世。   她在西北这么些年,虽刻意撇开家族,更名“秦楚”,但真要有心,她的来历也不难查到。   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竟然和真的不知道一样——不过撇开原因不谈,这的确是好事。   然而事态还是紧急的,秦楚心里明白董卓如此找上她,野心昭然若揭,只等雒阳掉下半块肉,他就能立刻上去扑食。推三阻四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果然还是得尽快回京,先把情况探听清楚才行。   她转念间已有了筹策,转过头还想吩咐些什么,一双手居然又覆了上来!   秦楚当年动辄牵手表白的福报总算是来了,低头一看,果真又是郭嘉。   她这次总算是压住心态,没有当即炸毛了。然而郭嘉此人忒不是东西,白天八成就看出来她心里纠结了,此时居然愈发光明正大起来,故作紧张地握住她手:   “主公手怎么这样凉?春夜还冷,嘉一会儿去取外袍来你披着吧。”   那双手难得是温暖的,与秦楚微潮的手相比格外干燥,虽是覆在手上,可之间又隔着点微妙的距离。   那距离不超过一层甲盖,若有若无地碰着她手背,猫尾巴似的勾着人,带着轻微的痒意,可热气又源源不断地向她传递过来,实在难以忽视。   秦楚手不自觉动了一动。   郭嘉小指的指腹若有若无地滑过秦楚的手背,眼神却动也未动的凝视着她,浅色的瞳仁被昏暗的暖光照出了一点热意,秦楚在他眼底看到了脸色苍白的自己。   “……”   真时尚愈发得寸进尺了!   秦楚电光火石间对上他狭长的双眼,这家伙居然还对她眨了眨右眼,嘴角一勾,便露出狡猾的笑容。   秦楚额角青筋一跳,立刻抽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在了郭嘉脸上,扯着病弱谋士的脸颊,冷冷道:“挤眉弄眼地做什么?还不快去取?”   郭嘉:“……”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可奈何的军师祭酒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地转过身,失落地应道:“我这就去。” 第59章   戌时三点暮鼓一敲, 便算进了宵禁。   首都再繁华,入了夜,街道也一样的空旷寂静的。   小黄门将信帛细细叠好, 揣入怀中, 从南宫北屯门探头而出。   守卫的缇骑看见熟悉的脸,微微点头,视而不见地将他放出宫门,而后提着枪继续巡视。   由南宫北侧偏门而出, 上北跨过城内的红桥,再向东行一阵子, 到了城内大道的分岔口, 便能从这里看到高大巍峨的中东门。   一更之后城内无人, 只能听到杜鹃一阵一阵的鸣叫,夜里满目黯淡, 唯独中东门还燃着明晃晃的火把,引得宋横不由回头看了眼。   一片沉寂。   从片路口上北再西拐,就是约定的见面地点了。等信送完回来, 再经过此处看中东门时,通常是这里最明亮的时候——后半夜交换轮值侍卫, 交接时看不清路,就会多点两把火, 也能驱散前半夜的疲惫, 这也是宋横最喜欢的时候。   然而,今天他恐怕是不能如愿看到中东门的交接了。   自光和七年清流诛宦后,常侍们的威信大不如前, 所幸宋横和他干爹宋典都活了下来, 只是此后多了份“通风报信”的工作。   他干爹在皇帝左右服侍, 听来些能说的、不能公开的,都事无巨细地填进了巾帛里,再由他这个小黄门送出去。   商量碰头的地点很偏僻,交接的则是一名侍婢打扮的年轻女人。宋横做这事,算来也有了四五年,接头人始终没变,之后大约也会持续如此。   ……今夜或许会成为唯一的例外。   通常从永和里来的接头人是比他慢一些的,大概一刻钟之后才会到,宋横本也习惯了这一点,因此,当他低着头走进小巷,抬头忽然看到有人立于此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难道秘密泄露了?   他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刚想找机会逃走,忽然听到阴影下的人缓缓开了口:   “宋典的人?”   “……”   这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些,却还能听出来是少女的声音。宋横怔了怔,这才看清了对方:原来是个身量不高的年轻姑娘。   那女孩儿一抬眼,眸光泛着微微的绿色,让人无端联想起树林里的狼虎猛兽,有些目露凶光的意思。宋横一个激灵,当即答道:   “是、我是宋横。”   他说完,自己都一愣,此时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别人都没问,他先把家底给报出来了,要是对方真是来追查的,那真是玩完!   对方像是没注意到他的懊恼,闻言点点头,向他摊开一只手:“信。”   “你不是……”他说着一卡壳。   宋典从来没告诉他信的去向,与他交接的女人也从来不提自己身份,他虽然也能从对方的穿着上猜测下大致阶层,可具体下来,也真不知道自己在替哪位贵人办事。   信是不能乱给的,他只好道:“你不是我该给的人。”   没想到对方反而笑了声,似乎很满意地点了下头,这下总算是抬起眼皮,拿正眼看他了。这姑娘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再过一会儿,取信的来了,你就把这个交给她,说是她主人留的。”   她表现得太过自然,仿佛理所应当似的,宋横只好接过信来。   紧接着,她对着不明所以的宋横指示道:“把信给我吧,你回去时和宋典描述下,或是稍后和你那交接人说两句,他们自然知道。”   “你到底——”   对方打断了他:“我就是信的去向。”   宋横犹豫再三,几度对上那双色彩稀奇的瞳眸,最终还是退却了,默默地将信帛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对方。   他看了眼这姑娘腰间的无鞘佩剑,发现它还在闪着冰凉的银光,心想:   “对不住了。她带了剑,我实在不敢……要是送错了人,也千万别怪我,毕竟小命要紧。”   可见当年宦官火烧司徒府而一败涂地,也是有迹可循的,毕竟当年北宫门前,可没有念叨着“小命要紧”的清流。   秦楚倒是对此没什么异议,接过信帛,看也没看便塞进袖里,直接迈开步子,擦过宋横,便走向另一处的方向。   雒阳大街四通八达,秦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宋横的视线里,小黄门颤巍巍地一抹额头,满手冷汗。   最近雒阳不很平静……是先帝驾崩的原因吗?   ……   秦楚毕竟是带了金手指的人,疥癣之疾不用多久就能全好,在帐中歇息了半天,身体状况便回到了顶峰。   恰好这一天是月末,与宦官议定的送信时间在午夜,她干脆先一步把信取回营中,又留了一封手书告知秦妙此事,让她见机行事。   宋典留在深宫多少年,不说只手遮天,耳目也必然不会少。如今多事之秋,他给的信息对于刚回雒阳的秦楚军来说,绝对是至关重要的。   秦楚低着头,将最近发生的种种大事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思绪又有些飞远了。   首先是先帝驾崩,少帝刘辩设法找上她,下了一份语焉不详的密诏让她回京。紧接着,何进的密信也送至她手上,意思差不多,也是请她带兵回雒阳“支持少帝”,至于实际上,大概也是为了他何家做嫁衣。   也是同一天,董卓又找上门,希望与她结盟,美其名曰“相互扶持”……看来这雒阳城里,各方的心思都不简单哪。   她们驻在京郊,扣下两日的信使已是极限,想来她带兵回来的消息,也已经在雒阳传得差不多了,明日正是入城的时候。   忽然,她的右肩似被刮擦了一下,不知是撞上了什么。她心下一紧,立刻回神,将种种猜测抛之脑后,抬头定睛,才发现是个武官打扮的男人。   夜里一片漆黑,秦楚只看得见此人大致的身形想,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柄长戟,身量高且壮,与典韦庞德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宵禁时分,街上除了巡逻的执金吾,还能有什么人?   汉代夜禁严厉,夜间出门即“犯夜”罪,有宦官亲眷明目张胆犯禁而无人敢乏的,也有身居高位者因此而碰壁的,这东西可大可小,只看别人愿不愿意轻拿轻放。   大事当前,倘若犯夜被发现,平白给人送了把柄,那可不是她的作风。   秦楚当机立断,一矮身绕到此人身后,狠狠推了对方一把,刚想一个手刀劈上去,才发现——   没推动?!   那男人大概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巴掌给拍了个一头雾水,完全凭着本能招架,而且似乎越打越兴奋,眨眼已用上武器,大有把她就地正法、押送官府的倾向。   “嗯?有点意思。”那武官哼了一声,“你是谁?”   雒阳什么时候有这么能打的执金吾了?   秦楚咬咬牙,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干脆忽略了对方的问题,抽剑上前。然而对方反应过来后,动作越来越敏捷,铁戟一横,非得闹出大动静似的。   她只带了这把佩剑,边退边挡,一时难以招架,干脆随机应变地在脑中把系统摇醒:   “起来干活!”   系统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啊?”   “变个石头出来,把他砸晕,快!”   系统一听她语气,马上醒了七八分,调出后台开始操作。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紧接着是男人吃痛的闷哼,系统听了倒抽一口凉气:“秦楚,他没事吧?”   “那得看你扔了多大的石头,”秦楚一边说一遍跑,沿着步广里绕了小半圈才找到来时的路,“不过那侍卫看着结实,应当没什么大碍。”   系统:“……”我信了。   犯夜差点被抓包显然只是小事,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砸了执金吾的脑袋也不过是因为他穷追不舍,秦楚以为自己也还算遵纪守法,顶多也就就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因此十分心安理得地带着宋典的信回了军营,慢慢将它摊开在桌上。   那信帛折得凌乱,送信的人也不敢乱翻,因此也就保留着这不大齐整的模样送到了她手上。   秦楚皱起眉,逐字逐句地将信帛上的细笔小隶拼凑起来:   “何进……北宫……常侍……”   宋典字迹凌乱,刻意模糊了一些词句,只把关键词写了出来,但大体方向与秦楚所猜无二。   何进尚且在犹豫是否诛宦,常侍们却已经有所察觉了:大将军蠢蠢欲动,宦官同样心浮气躁,双方不上不下,眼下的太平还得多亏何太后在中调和——可这能够是长久之计吗?   这场面太过眼熟,秦楚的拇指摩挲着柔软的信布,几乎要笑出声来。   当年她八岁,婚事被世家大族们拿出来搬弄了好一阵,最终如他们所愿,宦官去了半数;然而灵帝短暂妥协后,又扶持起新的“心腹”,甚至借着天灾将,将朝廷命官又换了一批。   一个朝代,如果不大刀阔斧地改革,伸头闭眼地拔出沉珂,那么阶级党派的矛盾就永远存在,无论他们是怎样的个体,最终都会变成简单的“士族与皇权”。   世家大族们推出了何进,而宦官则成了皇帝的代言人。   而她同时收到了两方的来信。 第60章   宦官们拥戴先帝次子刘协, 在历史上未必是空穴来风,但在这条时间线上,似乎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大概是对当年蹇硕张让的死心有余悸, 如今以郭胜赵忠为首的大宦官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作妖, 顶多也就是在少帝和太后面前吹吹耳旁风,明里暗里贬低一下何进等人。   于是,矛盾的重心就悄无声息地从“宦官”变成了“少帝”本身。   “陛下。”   “爱……爱卿平身。”   秦楚依言起身,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皇榻上的年轻皇帝。   刘辩比她略小几岁, 十三五岁的年纪,眉目已经略微长开了。   汉代重姿颜仪容, 因此哪怕这孩子神情中还有些木讷呆滞, 相貌至少也算得上清秀, 并不至于惹人生厌。   可是对于身居高位者而言,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刘辩自小不得先帝宠爱, 连带着在教育上也不如他弟弟那样上心,如今登基半个多月,坐在庙堂上, 还没有习惯似的,依然是满脸的局促。   依照东汉“幼帝登基, 外戚势大”的传统,秦楚今日面见少帝, 殿上应有太后垂帘听政才对。不过, 可能是刘辩和她说了些什么,或者只是单纯认为秦楚一人算不上数,总而言之, 此时大殿中只有少帝与他的陈留王弟弟。   没有其他人在场, 两位年幼的皇室贵胄干脆“不成体统”地坐到了一起。   刘协第一次见她, 大约是对“朝堂上有女人”这件事感到稀奇,半抬着眼偷偷打量着她,被刘辩轻轻推了推,才回过神。   两个刘家人交头接耳了一阵,秦楚漫无目的地环顾室内,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讨论声消失了。刘辩磕磕绊绊地开口问道:   “爱卿,你……你没有先去见国舅吗?”   所谓的“国舅”,自然就是眼下权倾朝野、专擅朝政的大将军何进了。   小皇帝果真在乎这个。   秦楚在心底哂笑,面上还是一派严肃,振振有词道:   “陛下说的哪里话。臣既然接到密诏,自然要赶来面见圣上,怎么可能先去见其他人呢?”   刘辩刘协不疑有他,听到她的话,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刘辩:“爱卿带了多少士兵?”   秦楚眼也不眨道:“两千人。   “啊……”少帝有点失望地叹了一声,又和陈留王耳语了几句,秦楚敏锐地捕捉到“少”、“也行”一类的词句,大概是他们觉得人数不够。少帝想了想,转过头,又问她,“如果我、嗯,朕有一天要调用他们呢?”   “愿为陛下鞍前马后。”   刘辩道:“好!”   他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好”字一落便愣在原地,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刘协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和少帝加起来都没到二十五,这话落地,两个人又挤在一起,相互不知说了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相顾无言,都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场谈话了。   秦楚一看此景,心中更加有了想法。   郭嘉猜得没错,密令的确是少帝自己发出的,而那信简短过头的原因也并非他在密谋什么,只是纯粹无话可说罢了。   军师祭酒的确不愧对他的“鬼才”名号,收到宋典送出的信帛后,从只言片语里竟然猜起了刘辩的想法。   他认为,那封密令发出去的原因,其实是少帝不堪宦官与清流外戚之扰,一时上头,竟真在条条眼线中钻了空子,悄无声息地将那封信送去了西北。   此事听起来实在儿戏,秦楚起初并未放在心上,郭嘉之后也没再多提,没想到今日一见,却……却似乎真的有迹可循。   就像现在刘辩现在的三句对白,东拉西扯毫不深入,反而像是在旁敲侧击。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也就一个目的——求证秦楚的忠心。   孰知忠心是不能靠问出来的。   两位皇子还未进化到“揣度人心”的境界,秦楚说什么就算什么,也难怪太后敢放这两个小傀儡直接与她交谈了。   果然,刘家两个孩子又眼神交流了片刻,最终还是由刘协开口,单方面依依惜别道:“既然如此,爱卿就退下吧,朕之后再与你联系。”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听起来又像君臣又像地下党,不过刘辩毫无意识,居然还对着秦楚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秦楚:“……”   傻孩子看久了还挺乖。   她很配合地摆出一副“陛下英明神武万岁万岁”的神态,重重抱拳,浮夸回答:“臣告退!”于是转身便走。   一出德阳殿门,候在外头的宋典立刻迎上来,低声唤了句:“亭主。”   老太监当年咄咄逼人的刻薄样早已不见,此时低眉顺眼地站在她身边,瘦巴巴的一条,像一只垂垂老矣的看门狗。   秦楚像是忘记自己幼时亲手剁下他两根手指似的,极礼貌地应酬了两句:   “许久未见,这些年辛苦你了。”   宋典忙道不敢,默了默,又问:“亭主已收到前几日的信了吗?”   “他和你说了啊,”秦楚颔首笑道,“是我亲自去拿的,不过他好像有些怕我,被吓得不轻。”   昨日刚下过雨,今晨刚刚放晴,碧空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秦楚与他并肩穿行在北宫园内参差的梓树下,看了眼面皮褶皱、缺了手指的老太监,忽然问:   “你们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吗?”   宋典一怔,没想到她竟放下京中种种大事,先问了这个,思索了半刻,才答道:“毕岚、张恭为何进所恨,常常于陛下跟前哭诉,表示何氏专权而不容宦官。”   “陛下呢?”   “陛下……陛下摇头不答。”老太监说着,好像也隐约意识到什么,偷偷抬头觑了她一眼。   秦楚忽视了他的目光,自顾自地拨开前方一株矮桃的枝丫,依然缓慢地向前走着。   大约又走过两条小路,玄武门隐约可见,她才道:“就送到这里吧。”   宋典退了一步,微微躬身:“亭主走好。”   她点了点头,与守城侍卫擦肩走过,心中已逐渐有了猜测。   当今未有宦官明确表明要废长立幼,拥立陈留王刘协上位。少帝的地位一时难以动摇,与母家关系便也平淡起来,自然就要在无根无基的宦官与权势极盛的外戚间摇摆了。   然而刘辩心性怯懦,十三四岁登基,耳根子还软,常侍太后一同哭惨,两方攻讦之下,心生厌烦,无所措手也是常态。   从殿上二位的表现来看,召秦楚进京,说不准也是这兄弟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究其原因,说不定真是如何进信中的鬼话一样,为了“立威”。   谁知歪打正着,何进同样也送出了请帖,少帝和陈留王居然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请了来了。   “真是……”秦楚哑然失笑,暗道,“真是让我坐收渔人之利。”   玄武北门前禁停车马,出宫后需得走上几百米才能看到人。   照夜玉狮子远远靠在街道一边,看见秦楚走过来,打了个响鼻,前脚跺了跺,摇头摆尾地等着她靠近。   秦楚随手拍了拍它的马脑袋,牵着它后退了几步,听到右侧传来些动静,才注意到旁边还停了辆车。   玄武门向西两尺多,是专供停行的地方。   此时早已过了上朝时间,宫中除了刘辩以外,是无人有权召见官员的,即便是太后要对官员下达指令,也都要先借着小皇帝的名头将他召进来才是。   既然如此,是谁会在她之后进宫?   秦楚心中一紧,不露形色地瞥了眼腰间银剑,手指无意识地一动。   只是,还没等她有所猜测,车厢的深色帘忽地帐动了动,驾车的家丁立即走上前,听着车里人吩咐了几句。   那车夫微屈着腰,听了两句后便将目光移向了秦楚,点了点头。   “大人,我家郎主请你上车一叙。”   她按着剑柄上前,夜照玉狮子也跟着踏了两步。秦楚淡淡道:“你家郎主是谁,连名姓都不愿报,也算邀请人么?请……”   她拒绝的话卡在喉中,戛然而止。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榆木门上雕刻的暗纹。能乘马车,且停于北宫前的人家,必然非富即贵,她是知道的。这些“达官贵人”知道她、又想与她交往,依现在的形势来看也叫合理,然而——   暗纹上雕的是鸬鹚。   她微微垂眼,脑中不期然闪过十一年前,她从蔡府马车上跳下,抬头看见那漆黑门楣上展翅欲上的鸬鹚鸟的画面。   那时她才八岁,头一次直面“世家”这一概念,就是在蔡琰念出“颍川荀氏,累世高风”的时候。   彼时她还未在脑中构建起东汉世家的体系,让系统在半空落下块石头,还想踩着翻墙过去,没想到一转头,便是那位愕然的荀家子房。   没想到再一次与他相遇,是在这种情况下。   看来停在北宫的车辆主人并非是为了见陛下或太后,而是在等她啊。秦楚立刻改口:“好。还请你稍后派人,安顿下马匹。”   她说着,抬手掀起车帘,弯腰踏进厢内。 第61章   “使君。”   秦楚提着袍服下摆, 刚踩进一只脚,半个身子还在车厢外,便听到荀彧轻轻唤了一声。   她踩在石阶上的后脚一滑, 差点一个不稳扑了进去,好在武将的基本素养还在, 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栏杆,好歹是站住了,板着脸,乔模乔样地钻进了车。   荀彧本已伸出手准备扶她, 一看她竟自己稳住了,于是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看着她寻了位置坐下。   秦楚在西北征战的这几年, 别的没什么长进,唯独将“装模作样”一技学得炉火纯青 。   任她心里再慌再乱, 要么垮起脸正颜厉色, 要么眼一弯高深微笑,只要这两种表情摆在脸上不变,就永远是军队的主心骨。   慌乱的秦楚抬起眼看看荀彧, 心想:   “他怎么叫我使君?这是什么意思?”   荀彧当年叫她,要么是“亭主”要么是“异人”,礼也是有的,可从未这么生疏过——她在凉州这么些年,前前后后也不过混了个小太守, 还没到得鱼忘筌的地步, 他至于这么客套吗?   她最近大概是被雒阳局势搅昏了头, 鸡毛大小的事情也要再三琢磨个来因去果。荀彧一开口就是个客客气气的尊称, 把她吓了一大跳 , 只是思来想去没个头绪,居然连客套回去也忘了,半晌只对着荀彧傻笑了一下。   荀彧:“……”   显然秦大越骑将军“傻笑了一下”和“高深莫测的笑”不是同一种风格,至少荀彧没被她唬住。   他自觉这开场白有些失败,好像是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道:   “许久不见了,异人。”   顿时,秦楚心里种种无端猜测尽数灰飞烟灭,她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总算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文若。”   五年没见,荀彧身上的熏香也换了一换,如今的气味浅且淡,乍一闻带着轻微的苦意,与西北边境的风倒是有些异曲同工。   秦楚嗅觉一般,心下又十分在意,便觉得这香味无时不刻萦绕在车厢内,若有似无地传进鼻中,简直让人心痒。   然而她十分正经地没有表现出来,先开启了话茬:   “真是想不到,眨眼就五年了。我这几日才回到雒阳,分明城中景色如旧,倒是觉得处处都不同了。”   荀彧微微一笑:“大约是蔡娘子不在的缘故吧。”   秦楚:“……”你这话我没法接。   她去西北的头一年,家中寄信过来,说蔡邕几次三番地造访伏家,态度从旁敲侧击到直言相商,就差没指名道姓让秦楚把女儿还回来了。   蔡邕一把年纪,隔了半个汉朝地图,在雒阳被凉州的秦楚气得厥过去,这事在京城的世家间也很是流传过一段时间,荀彧当时从叔父口中得知此时,沉默良久,才给出四个字的评价:“不愧是她。”   当然,这些小事秦楚是不知道的。   她被荀彧委婉含蓄地取笑了一番,也不是很生气,反而觉得庆幸,干脆借此把各种揣度都甩开了,坦诚道:   “文若还能和我开玩笑,也是阿楚的幸事了。”   荀彧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了然地低眉而笑:   “方才那声‘使君’,是在夸你于西凉建功扬名啊。异人却因此而担忧,难道是在与我会面前,遇到其他难以解决的事情了?”   “果真瞒不过文若,”秦楚眨了眨眼,大方地顺着杆子往上爬,直白道,“你既然问了我,是不是也有所猜测了?我也不多瞒——我是收到大将军密信才来的。”   荀彧神色不变。   她刻意瞒下了“天使密诏”一事,看了眼荀彧,发现他神色平静,的确是不知道这事,于是绕过它缓缓开口:“然而,大将军在我之前,已请了西凉董卓与并州丁原。此外还有兖州的桥瑁……他的信,我是迟了十多日才收到的。”   “我在西北收到家书后不久,又见董仲颖收拾军队预备南下,与昭姬奉孝等人商议后才做决定,前往雒阳述职。”   说是述职,其实也就是“看看能不能捞一笔”。不过她说的文雅,对方又与她相熟多年,倒也没什么大反应。   “我明白了,”荀彧颔首道,“异人之后若无急事,可否请你去荀府一叙?”   “那是自然。”   ……   五年过去,荀府庭院倒是没什么变化。秦楚走在荀彧身侧,偏过头抬眼看碧绿的梧桐树,阳光从树叶间参差地落了一地,又洒在人身上。   她当年第一次进荀府,最先注意到的也是这棵年岁不小的桐树。没想到一别多年,居然还能再向上窜些个头。   树犹如此,人更不可能一样了啊。   秦楚随着荀彧进了书房,桌面上已备了糕点,小釜中的茶水还在散发袅袅热气。   秦楚瞥了眼荀彧,落了座方道:“看来文若一直在等我。”   “友人归家,怎可不迎?”他说着为秦楚斟了盏茶,笑了一笑,“先帝驾崩后,京中一直紧绷着气氛,只可惜你我在这时重逢——异人之前说,大将军的密信晚了许久才来,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   “是啊,来都来了,”她捻起一块玉露糕,不怎么认真地说,“反正他也送不走我了。   这事大概也是袁术那群人撺掇的,原因不外乎‘女人靠不住’之类的,实际上谁不知道董卓是他家门生故吏?这种时候还想着分裂……咦,你家厨房的手艺又长进了啊。”   “你以前来荀府时就说喜欢,你去凉州后,我便让他们多练着做,等你回来。”   “多谢你家厨房了,”秦楚捧盏啜了一口,盯着桌面的剔透的玉露糕,慢慢道“文若现在是谏议大夫,知道的只会比我多。大将军与阉党不对付我是知道的,看来当年我家不把宦官除干净,居然也算好事。”   “好事”的尾音还未落尽,荀彧脸色便微微一变,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抬眼与秦楚对视。   他那双睡凤眼素来无风无浪,丘壑都藏在心间,倒是难得表现出外露的情绪。   秦楚注意到他的神色,却故意没有停下话,依然自顾自说道:“我朝这些年不都是这样么?外戚与宦官交替掌权,外戚拿暗弱天子作傀儡,天子成长后借着内侍拿回权力……一代又一代。”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荀彧却抢先一步地打断道:“异人慎言。”   其实荀彧也明白,秦楚的措辞虽尖锐了点,意思却是半点不错的。   大汉代代以来都是如此的模式,两方牵制,早就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世家与外戚、皇帝与宦官,两股势力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方压了东风,来来去去倒也勉强太平。   如今先帝一去,何进立刻召外臣入京,大有要打破平衡的之势。   这两天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瘟疫蝗灾不断,地区间还各有内乱,虽说皇室不倒便可,但何进屠户出身,寡谋无断,刚愎自用,若是真的掌权,情况未必会比两方对峙起来好。   可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身处雒阳,是当之无愧的政治中心,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家族利益,这些事情又有多少人能看清呢?   荀彧看了眼秦楚,见她仍是一副坦荡至极的模样,只好开口道:   “其实典校尉也与你是一样的想法。不过他未谈其他,只说董卓难以掌控,迎外臣进京,此事易败。”   秦楚:“典校尉是谁?”   “曹太尉之子,曹操曹孟德,异人应当是知道的。”   秦楚一哽,她可真是太知道了。   历史上何进召董卓入京,也是袁绍的主意。曹操当时极力劝谏,何进还是不以为然,不久后就死于宦官刀下,董卓入城后废了少帝重立献帝,掌揽大权。从此以后,曹操袁绍等人结盟十八路诸侯,踏上逐鹿中原的道路。   不过眼下的情况,又与历史微妙地不同了。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该切入正题了。秦楚理了理袍服广袖,抬头正色道:“其他人怎么样都好——可是文若,你呢?”   荀家十多年前遭遇党锢,族人仕途出现了短暂的断层,如今已被荀彧荀攸等人接上,除了没有“四世三公”的名头外,比起汝南袁氏,也差不太多。   凭他的身份,如果向何进表明忠心,应该能更进一步。   可是荀彧不仅没有留在何进手下,还卡着时间侯在北宫门前,专等她面圣出来,这其中释放的信号让秦楚几乎觉得不可思议了。   “……”他展眉笑了一笑。平心而论,荀彧的容貌在雒阳文人里的确算得上数一数二,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微笑时眸光闪动,乌黑的瞳仁被眼睑盖住了小半,让人几乎有一种被含情脉脉注视的错觉。   “并州丁原来雒阳已有四五日,为人粗勇耿直,对董卓大张旗鼓入京的姿态也有所不满,异人若有心结识,彧也可在其中牵线。”他道。   秦楚得寸进尺:“还有呢?”   “还有东郡太守桥瑁。”   秦楚追问:“文若自己呢?”   荀彧与她对视片刻,终于无奈地屈服了:“……好吧。异人若有什么事,尽可来荀府找我。” 第62章   秦楚托腮翻着桌案上的信笺, 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那天之后,荀彧又写了一封信寄送出来,将何进麾下“值得结交”的士人名单细细列了出来。   她简单批览了下, 发现开头就是和她一起被召入京城的丁原桥瑁,接着就是蔡邕卢植等在朝中颇有声望的大儒……嗯, 此二位声名远扬,虽然不能算“何进麾下”,但也被细心的荀谏议大夫视作有结交价值的士人,破例塞进来了。   在这之后又稀稀拉拉跟了一堆, 大多是没见过的名字,其中居然还有典校尉曹操。   秦楚忍不住摸上了下巴,思绪开始乱飘:曹操是宦官养子的儿子, 也能算士人吗?不算的吧?   不过荀彧把他放进来,确实也是有道理的。无论曹操是否为何进办事, 的确都是个极靠谱的结交对象——不说历史上他做了些什么, 单看眼下,也是为人机变有远见。啊,当年司徒府起火, 他还送过八岁的阿楚一把剑呢。   那把孟德剑还被她带去西凉挂在墙上了——郭嘉典韦等史载的曹魏一系通通不许靠近,不过马超高玥这种的,就算把它摘下来杀牛宰羊都没事。   这事还一度在军队中流传开来,主公这剑风水有问题啦,马超这小子得了主公青眼, 要被当童养夫啦, 说什么的都有, 把马超吓得好几天没敢靠近她。   话说回来, 其实说风水也不算错, 她这事坐得的确有些迷信思想了。   她手下那么多人,一大半都是……算了,没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   秦楚很快便把无足轻重的小问题略过,又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果然没看到袁家的两位公子,于是心满意足地合上了信,心道:   “文若果真会看人。”   她明里暗里把自己抬举了一番,短暂地获得了一些满足,总算是能静下心好好思考了。   大概是前几日坐谈时提到了“何进势大”“信送迟了”,让荀彧误以为她的目的是在何进面前展露头角。   因此,本想作壁上观的王佐之才,再一次好心地下了场,为她整理了这份名单,派人送了过来。   秦楚半是感激半是无奈。名单当然是好的,只是她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太能用上。   ——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想过投靠何进,更不用说借何进之势平步登云。   先不提何进其人智小谋大,根本靠不住,雒阳这场纷乱,本就是士族与皇权的较量,只不过藏得隐晦,少有人看得出来而已。   汉灵帝卖官鬻爵,早就将所谓的“皇权天威”消费得差不多了,少帝暗弱不足为惧,反倒是世家,扎根于东汉已百余年,垄断仕途又控制舆论,简直如这朝代的附骨之疽,轻易难以拔祛。   秦楚虽也是名门出身,可她深知世家门阀之害,自己麾下也多是寒门,对世家早有抑制之心,又怎么可能帮他们长势?   荀彧毕竟是望族出身,能和世家支持的何大将军保持距离已是极其少见了,若是再流露出其他倾向,那就是“胳膊肘往外拐”,难免要影响荀家在士人当中的声望。   更何况,所谓的“其他倾向”又能向着谁呢?   ——除了少帝,还有谁呢?   秦楚再一次叹气。   “主公,今……咦?”   门口传来些动静,秦楚立即直起身来,刚把“懒得工作”四个字从脸皮上好说歹说地卸下来,便看见郭嘉撩帘进来。   军师祭酒话说了一半忽然止住,轻轻嗅了嗅鼻子,接着便微微皱起了眉:   “这是……”   “文若的信,”她笑眯眯地扬起信笺,“昨夜刚刚送来的。他真是有心了,还列了份名单给我。”   “果真是他。”郭嘉凑上来,不客气地接过信帛,低下头翻看起来。   他阅读的速度极快,目光在信上不断穿行移动,瘦削的手捏着巾帛,带出一小块轻微的褶皱,抿起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将荀彧那封带着苦香的信简交还回秦楚手中。   “文若用心良苦,名单上都是可信之人,”他颔首与秦楚确认了一句,眼中微光闪了一闪,忽然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然而……”   他跟在秦楚身后许久,看她自然是最清楚的。就像二人如今心照不宣的“密诏”一事——既然少帝还好端端地坐在龙榻上,那么天子的密诏难道不比“国舅的青睐”有用吗?   “会用。”   秦楚甚至没有等他后半句说完,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想法。她拿镇纸将信笺压好,伸手将巾帛抚平,抬首冲郭嘉一笑,眼中同样跳跃着明锐的微光:   “——不过用在哪里,大约会和文若所想有些出入。”   “看来主公自有主张,嘉便也不干涉了。”   郭嘉不甚正经地奉承了一句,便看见秦楚又垂下了眼。   狡猾的大尾巴狐狸趁着秦楚还在低头看信,抬手拉开她身旁那张木榻,便毫无顾忌地坐了下来,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把羽扇,慢悠悠地扇起了风。   那风也跟它的主人一样,懒懒散散地从秦楚额前耳边吹过,悠哉悠哉地带起秦楚脸旁的碎发,挠得她想打喷嚏。   她还在垂着眼研究荀彧的“可结识名单”,刚才思绪被打断,一时没接上,脑袋里的齿轮还在慢吞吞地旋转,差点没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此时又被郭嘉这手欠的羽扇扰得静不下心来,心中乱得很。   她额心跳了一跳,干脆放过了自己转不过弯的脑袋,一把拉住郭嘉握住羽扇的手,愣是凭着(没怎么使出来的)蛮力,把   (压根没用劲的)军师祭酒摇摇晃晃的右臂拉了过来,手覆着郭嘉的半个手背,冷冷倪了他一眼,很是独/裁地问道:   “晃来晃去的,做什么呢?”   郭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秦楚与他交叠的手,无辜道:“等主公看完啊。”   “……”   秦楚这才想起他似乎是带着话来的,只不过被自己忽略了。   她默默放下手,轻咳了一声,假装无事发生:“奉孝有什么事,先说吧。”   “主公两日前便做过承诺,说最近无事,回伏家整理物品时可带上嘉,主公难道忘记了吗?”   秦楚一愣,在脑袋里抓了半天,总算想起这么档事儿。   她这些天除了面圣和造访荀彧,其他时候都呆在京郊营帐里,一直没来得及回家。前阵子伏府的家丁找上门,才想起来自己是时候搬家了。   她如今已有十九,又领了三两官职,依照男子的标准,早就该搬出家另立门户了。不过她走的时候尚未及笄,一去这么些年,回来已到了搬出去的年纪,又忙前忙后了好一阵,现在才得了空回去准备。   依照伏完刘华的说法,她既然是家中嫡女,本该等一等,日后接手永和里的主宅才对,就算没到时候,留在家中也不妨事。   不过秦楚自己是不愿意的——她麾下那么多将士,又要与各方势力往来,主宅人多眼杂实在不便,倘若没有一间自己的住宅,她委实难以安心。   这事阿楚在西凉时曾简单提起过,没想到阳安长公主记到了现在,前两天派人来提醒她,说贴身的几个奴仆都已安排妥了,只是还要等她回去,看看有什么落下的。   郭嘉那时也在场,了解了个大概后,当即凑过来也掺了一脚:“主公搬家也算大事了——嘉可以随行吗?”   她想了想,觉得手头确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了,于是慢慢站起身,理了理坐的有些凌乱的衣摆袖口,就跟真记得这事一样,淡然地向营外走去,推开门帘时才转头道:   “当然记得了。我们这就走吧。”   ……从容得郭嘉都快相信了。   可惜秦楚的镇定也没能保持多久。   被打发去看毛虫信使的马超这两天刚刚把人放回去,此时得见天日,又得偿所愿地给秦楚看起了门。   这位年纪轻轻就立志看门的神威天将军,一送走连滚带爬保证不泄密的信使,就迫不及待地把闲置了几天银枪捞了出来,跟个柱子似的往秦楚帐门口一杵,转眼就实现了梦想,老神在在地当起了门神。   他耳朵本来就灵,郭嘉秦楚在主帅帐篷中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听秦楚像是要出门,暗暗吸了口气,立刻挺直了腰背,硬是屹立成了一条丰神俊秀、意气风发的棺材板。   秦楚刚走出营帐就被这棺材板吓了一跳。   马超面色沉着,表情严肃,就差头发丝没直成“怒发冲冠”,整个人精神得不行,下一秒都能送到二十一世纪的红色国旗下奏唱国歌了。   而她身后的郭嘉……连着几天都在熬夜,脚步虚浮,眼睛下面两圈乌青,整个人松垮得像随时要倒,硬生生地把自己过成了马超的对照组。   秦楚:“……”   欲言又止。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超就对她一拱手,理所应当地站到她身后,和郭嘉并肩站成了一副惨淡的“熬夜前后对比图”,认真道:   “主公放心,即使在伏府,属下也会护您左右的!”   秦楚:“……”   她眼皮一跳,半晌憋出来一句:“你也去啊?” 第63章   收拾下东西都得带一文一武, 舞阳亭主的面子可真是太大了。   所幸军营里还有庞德坐镇,京郊附近也没人敢不长眼地挑事,秦楚思忖片刻, 觉得就一个下午,带两个人出去倒还不成问题, 于是心安理得地将一对熬夜对照组带进了雒阳城。   尽管朝堂上风起云涌,大将军和宦官两派各自横眉冷眼,对彼此恨得牙痒痒,街上的百姓却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一进雒阳城, 就听到来自人间熙攘的喧嚣声。春末夏初,中原下午的日光很好,把大道边栽种的梓树槐树都照得发光。秦楚绕过来来往往的百姓, 找了条人少些的路,才带着两人走上去。   她身量不高, 体格也不比寻常姑娘健硕, 一个人大摇大摆走在前头,身后不远不近辍了两个男人,一个健实一个羸瘦, 当真是引人注目。   郭嘉体虚,骑半天马能两天下不来床,军营又没有人乘的马车牛车东西,秦楚马超也只能迁就着他,一路慢慢走过来了。   没想到军师祭酒真是半点自觉都没有, 走了小段路, 便停在了阴影下, 开始喊:   “主公慢些。”   还好这声音不大, 否则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主公了。   秦楚脚步一顿, 还没开口说话,郭嘉就先一步上课前,擦着大街上的梓树挤到她右肩边上,抬手拨开树叶,笑容可掬地微微弯腰,顺手替她挡了挡太阳,道:   “呼……主公走得太快,嘉都要跟不上了。”   秦楚一愣,有些怀疑地打量了下他——郭奉孝长手长脚的也不比人差啊,身体当真虚到这个地步了?真的该补补了吧?   还没等她把这话换个方式问出口,左耳边忽然又传来一阵凉风。   秦楚刚回头,就看见马超跨完一大步,正义凛然地站到了她的左侧——和郭嘉一人一边,直接形成了两面包夹之势。   秦楚:“……”   谁是芝士。   郭嘉的笑容也僵住了,不过郭大军师反应迅速,立刻直起腰,对着比自己小半轮的马超毫不客气,不阴不阳问道:   “啊,孟起将军也跟不上了?”   这语气不对得连秦楚都咂摸出来了。   马超大概是青春期上头,跟着她来雒阳的这些天沉默了不少,大有像结巴庞德靠拢的趋势,寡言少语出了一种“我自岿然不动”的风度,闻言淡淡道:   “没有。我担任护卫之职,自然要护在主公左右。”   郭嘉:“雒阳城内设有守卫军队,孟起将军不必太过紧张。”   马超:“职责在身,劳祭酒费心。”   郭嘉:“呵呵,哪里的事,都是同僚,将军太客气了。”   马超:“祭酒也客气了。”   秦楚:“……?”什么情况?   她前所未有地对自己做出的决策感到了怀疑。   其实这两人在西凉的时候就不太对付。   马超就不提了,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高也是真的高,心性却和这年纪的孩子没啥两样,整一个刺头,跟谁都直言不讳,谁都想上去扎一下。   郭嘉呢,郭嘉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马超一刺,他必然要仗着年龄职位等便利回他两句,非要斗出个你来我往才是。   真要说是“派系之争”吧,她手下文武关系倒也不差,蔡琰更是热衷于给武将们分享菜谱;从时间上来说,西凉招纳进来的下属们与同僚也从未有过什么不愉快,马郭二人关系不好,似乎切切实实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气场不合”。   本来她想着最近事多,马超又似乎成熟了不少,把二人一起带出来也好拉进一下距离,没想到这两人在大街上都能阴阳怪气起来!   天地良心,她这几天一心扑在工作上,今天不过是想趁着回伏府收拾东西,顺路散散心,怎么就能遇到这种事情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派人借一辆马车来,也好过在路边现眼目呢。   秦楚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可是今日难得空闲,处理这事实在影响心情,她也不想得给自己找不自在,干脆从两人中间又迈出几步,又一次站到前方,将三人的距离拉回了原样,把一碗无风起浪的水端得四平八稳:   “行了,我走慢些,你们跟着在身后便是了,三人同排怪挤的。”   郭嘉看了眼她,发现秦楚已经快把“无语”二字刻在脸上了,于是见好就收,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多谢主公。”   马超也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瞥了眼郭嘉,闭上嘴不再开口了。   她这回也没心情东张西望了,手往腰后一背,硬是把“回去搬家”走成了“微服私巡”,带着两个抬杠时心理年龄加起来没三十的下属,望永和里的方向晃荡。   她们这三人也说不出哪个更奇怪,又是领导样的姑娘,又是十五六岁的武士,还有个病病歪歪的文人,反正哪一个看上去都不是正常人。   平民也好贵族也好,路过时视线都往这边飘。   秦楚本来也习惯了这些视线,走着走着迎面来了辆马车,本来是侧身想避开的,没想到这车却不长眼似的,居然直直地停在了她们这队怪胎面前。   行人于是又开始侧目。   “咦?”郭嘉稀奇地抬头看了眼,微微皱起了眉,“这是……”   没等他把想法说出口,车里的人已撩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让秦楚有些眼熟的脸。   这人大概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倒是不错,皮肤白净、眼神威严,蓄了把长须,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微妙地傲气,一看便是贵族模样。   他对着秦楚微微颔首,算是打了声招呼:“亭主。”   秦楚先是一怔,目光在他脸上晃了一晃,最终落在他身上那件藤黄色的袍服上。   这衣服——当年袁术接见她和伏均,身上那件外袍上也有这样的暗纹吧?   她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自己八岁时给出的一巴掌,那时候在袁府,她曾短暂地见过袁家另外两个儿子一面……   回忆起这件事也不过眨眼的工夫。秦楚很快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立刻道:   “袁司隶,真是久违了。”   袁绍如今投在何进门下,被他任命为司隶校尉,监察京师与周边地区,权势极大。   他是婢生子,早些年很不受袁术待见,当年秦楚不讲道理地甩给他那混账弟弟一巴掌,倒是为他解了口气,因此,不谈“女子出将”此时是否成体统,袁绍对她还是颇有好感的。   只不过,现今不是谈好感的时候——西凉军阀总共两家,董卓曾受过袁家提拔,与袁氏有旧,若真到选择的时候,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董卓。   “嗯。”袁绍于是微微点头,始终没有看向秦楚身后的两人。   袁家人的傲气倒是有些一脉相承的意思,他和他那个嫡出的弟弟都挺爱抬起下巴看人的。袁绍直接道,“我还有些急事,就先走了,亭主再会。”   秦楚:“司隶再会。”   刚停下不久的马车又驾起来,转眼便绝尘而去。   郭嘉盯着袁家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已经无人的街道尽头,手不自主地抚上了下巴:   “袁本初啊……”   秦楚本已带着马超走了小段路,转过头才发现郭嘉还背着身停在原地,一直盯着袁绍离开的地方,又怕打断他的思路,只好在原地等了片刻,待郭嘉眼睛又聚起焦来,才问:“嗯?袁绍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跟回到秦楚身边,“只是在想袁氏所图。”   秦楚眨眼:“奉孝想出什么来了吗?”   “袁氏四世三公,跟在……”他说着顿了顿,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周围依然还有穿行的百姓,无奈地笑了声,“罢了。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也快了。往前再走几步便是伏府了。”   她说的“再走几步”的确没有夸张,三人又行了片刻,果真看到了伏家朱红的大门。   门口家丁禀了一声,立刻将秦楚迎了进去。   伏家庭院的小桥流水、青石假山多年未变,沿途杜鹃开得刚好,红粉的花丛在日光下明亮又热烈,让她短暂地回忆起自己无虑无思的贵族少女时代。   如今归家,才发现真是不同了。   秦楚带着两位手下一路通行,本已远远看到她的院门了,刚想转头介绍,就看见马超忽然站住,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很快地,有些陌生的男人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七娘……?”   秦楚皱起眉,顺着马超警惕的视线向另一头看过去,是个贵族打扮的男子,眉眼又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人虽穿得与贵族无二,衣服却是半旧的,脊背微微弓着,垂着眼显露出些微末的局促,在伏府堂皇气派的花园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这男人想要靠近,又好像忌惮冷眼握剑的马超,走了两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对着她露出有些难看的笑容:   “七娘回家了啊……我们也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她这才发现,眼前这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那带着自己上袁府找气的庶兄,伏均伏元才。 第64章   秦楚微微点头, 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三兄。”   伏均一时没有回答。他其实是有点怕她的。   父亲膝下就一个嫡出的孩子,来得太迟,偏偏又是个女孩。   七娘出生之后就被送离了雒阳, 八年后才回来,还是因为婚事的缘故。伏均曾一度以为, 这姑娘的在家中的地位也就如此,或许还比不过两位同样庶出的兄长。   所以袁术提到这孩子时,他毫不犹豫地将秦楚带到了袁府,却不想这姑娘脾气大得很, 一个巴掌便拍了上去,把他和袁术都打懵了。   再后来,这位他眼中“地位不高”的伏家小妹, 救了皇子、退了黄巾,逾制以女子身份上了朝堂, 封了将军, 成为了西凉镇压反贼的大将。   再回来时,他已经不敢轻易靠近了。   伏均加冠后不久便分家离了伏府,偶尔回来, 也是有要事相求,本来和家中联系渐渐淡了,不想今日恰好碰上回来收拾的秦楚,鼓起勇气,还是打了招呼。   此时一看她态度冷淡, 也不敢再寒暄, 只好涩然望了眼她身后的谋士武将, 诺诺道:“七娘还有事吧, 我就不多打扰了。”   于是转身就走。   秦楚不太理解心思细腻的伏均——当然, 她也不愿意去理解这位庶兄九曲十八转的内心。   看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伏均,她眨了眨眼,隐约摸到了他的畏惧来源,但最终还是不甚在意地对着属下笑了笑,引着他们进了小院:   “我们走吧。”   郭嘉跟在她身后,回头看了眼伏均的背影。   秦楚自己的小院倒和家里的庭院有不小的差别,她不喜欢绿植花草,觉得会招惹蚊虫,又要留一块空地来习武,因此院子里只种瘦树。   所谓“瘦树”,就是那些长得慢、凋得快的树。   秦楚少儿时在扬州徐/州过春天,往往一场春雨就能把桃花杏花打得一朵不剩,最后只留下一把又枯又丑的树干,瘦骨嶙峋的很省心,因此她院子里多栽这些树。   马超跟着走进去,看着院子里参差凌乱的桃树杏树,一抬头便“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小声说:   “桃树已经开始结果了。”   “唔,今年天热得快,果子也提前结了。”一道平淡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马超转头一看,才发现是个侍婢打扮、容貌秀丽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与马超对上视线,表情也没什么波动,很快移开目光,又冷冷淡淡地扫过郭嘉,等低头看到秦楚时,终于浅浅地露出一个微笑:   “主人回家了。”   “嗯,辛苦阿妙为我传信了,”秦楚一弯眼,笑吟吟地问,“东西收拾好了吗?一会儿让阿谨驱车,我们就去别院。”   “除了主人要求保留的贵重物品,都整理妥当了。”   郭嘉本还在院子里滴溜乱转,刚找了块石凳坐下,便捕捉到秦妙口中的关键词,立刻又站起身,溜达到秦楚身边,张口就是好奇三连:   “主公要求保留的?那是什么?嘉能看看吗?”   马超拨桃叶的手也不动了,脊背直了直,悄悄竖起耳朵。   “也不算‘贵重’吧——什么都有,最多也就是童年纪念之类的东西。今日来本就不为这些,不过你们想顺便看看,倒也不妨事。”秦楚今天心情不错,想了想,还是拉开房门,招呼他们,“进来吧。”   这间院子位置不错,应当也是精挑细选过的,房屋正朝南面,此时阳光正从窗户洒进来,恰好把秦楚挑起的苍翠杏眼照得发亮。   秦楚在西凉的时候,其实很不讲究。西凉干燥多风,大家都是吃着沙尘过来的,也就幄帐里的谋士好一些。秦楚和其他将士也没什么差别,大多数时候也灰头土脸的,除了一双眼睛奇亮,其余也没什么特征能够辨认了。   像现在这样,规规矩矩穿了绯色的女式曲裾,把发鬓头面收拾齐整,便同时具备了将领的沉稳与贵族的矜傲,又与在沙场有所不同。   不知怎地,他心里漏了一拍。马超抿了抿唇,刚想说些什么,刚一转头,就看见郭嘉似笑非笑的脸。   军师祭酒年纪轻轻,却很有点老奸巨猾的意思,对着他一眯眼,挑起眉,直接把“你心术不正”的指责挂在了脸上。   马超:“……”   他顿时话也不想说了,心跳也不加速了,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郭嘉这才转回去,不过脸上笑容更深了。   马超整了整表情,试图将中二期的“冷酷无情”贯彻到底,又变回拽得二五八万的锦马超。   他不言不语地忽略郭嘉从鼻腔里发出的轻笑,将注意力放在秦楚将将打开的金丝楠木盒上——这大概是此屋里最昂贵的东西了。   秦楚慢吞吞地捞起一张软且厚的蔡侯纸,纸面微微泛黄,上面用软笔细细誊了好几排清隽的小隶。马超眼睛晃了晃,扫过其中两行字,只见上面写道:   “置鸡卵于饵饼中,内实花椒蜂蜜,全熟之。”*   马超:“……”好熟悉的窒息感。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郭嘉已经先探出了头:“咦,蔡昭姬的菜谱?”   秦妙道:“这还是主公十四岁,头一次出征前,蔡娘子随着糕点一起送来的。”   “……”郭嘉居然可疑地沉默了,半晌方挤出一句牵强的恭维,“哈哈,主公的口味真是别致。”   马超一想到蔡琰的羊奶炖兔头就犯恶心,此时绿着脸别过了视线,盯着秦楚的后脑勺,心想:   “这算个哪门子贵重物品?”   秦楚将花椒蜂蜜鸡蛋糕的菜谱放到一边,又从下面取出第二张蔡侯纸——这张年代明显更久远一些,整张纸都在发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两行诗。   没等他们睁眼看清上面的内容,秦楚已经清咳了一声,心下大惊,暗道:“这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她心里惊恐,手却不留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蔡侯纸翻了个面,一巴掌又准又稳地拍在了纸上,欲盖弥彰地掩饰道:   “呃,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这张略过。”   马超很给面子地“哦”了一声,秦楚提起的心才放下来,以为这事算是揭过,又在楠木盒里翻找起来。   她的这些东西,秦妙大都是见过的,因此见识完蔡氏食谱后,她也懒得跟着来凑热闹,自己寻了张榻坐下,支着头,笑眯眯地盯着秦楚的侧脸。   窗外吹来阵凉风,桃树叶彼此接触,发出“沙沙”的声音,院里的树一阵阵地簸荡着,这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听得秦楚忍不住眯起了眼,似乎很惬意的样子。   秦妙笑得更开心了。   马超一转头,便被这侍女满脸的慈爱给震惊了,莫名其妙地感觉非礼勿视起来,于是又把目光挪到郭嘉身上——这谋士能平安活到现在也真是本事,居然趁着没人注意,把刚才那张纸又翻出来细读!   马超:“祭……”   郭嘉立刻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好像是有些不情不愿地把纸靠近了些,在他能勉强看见的地方停了下来,假笑着对他比了个口型:   “别说,偷偷看。”   马超:“……”   有的人当上谋士,是心中有理想有大义,有的人当上谋士,可能就是单纯蔫坏。   反正是郭嘉先看的,锅不在自己身上,他看一看也无妨,反正最终受罚的都该是狗头军师。   马超立刻驱散了心中“军命有所不受”的愧疚,定睛一看——   上头写了两句五言:   “一只蚊子哼,两只苍蝇嗡。”*   这两句写得又大又陡,字的结构也乱得不行,一看就是刚学写字的孩童所出。   下面用朱笔龙飞凤舞地批了四个大字:狗屁不通!   用朱笔的大约是作者蒙师,写四个字时应当正在气头上,下一行明显是缓过气来,字迹清晰不少,写道:   “阿楚不通文墨,日后待如何?”   这黑笔真是“我手写我口”,回答的两个字愣是写出了一种洋洋洒洒的味道,她答道:   “升天。”   马超:“……”   郭嘉:“……”   虽然都是“天”,但是“升天”和“登天”大约不是同一个意思——就算是在雒阳,能称得上“登天”者大约也只有何进一人了;而“升天”吗……好吧,只要是人,以后都会升天的。   主公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哲思,这时候就意识到贩夫走卒与皇亲国戚殊途同归的命运,真是不凡!   朱笔大概也被这孩子的觉悟给震撼到了,最终只在纸上留下一个放大了的毛糙墨点。   马超此时的心情大概和当年的诸葛玄差不太离了,一时无话可说,只好保持着自己瞠目结舌的呆滞表情,默默伸手接过这张纸,将它翻了回去,恢复原样。   此时,秦楚已经挖出了匣子最底层的东西——原来是一条孩童佩戴的、赤红色的绣花抹额。   郭嘉的注意力转得奇快,在秦楚将那条红色抹额慢慢取出来时,一种难以捉摸的危机感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呀,这是当年孙小郎君的额带。都过去十一年了,主人还留着呢?”秦妙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感叹了句。   “孙小郎君”四字甫一出口,郭嘉表情立刻警惕起来,然而他姿态端得极好,很快又展平了眉目,装出了毫不在意的模样,不经意似的问:“孙长沙的长子么?”   孙坚如今担任长沙太守,家眷还留在寿春,长子孙策在江东一带广交豪杰,声名渐起,其中也少不了秦楚的建议。   那时秦楚回信,偶尔也和帐中谋士讨论一阵南方可结豪族,也短暂地提起过自己有位故友在江东。   郭嘉右眼一跳。   秦楚回忆起往事,反应便慢了些。她不知不觉浮起笑容,两颗虎牙又露了出来,让她尚算端然的脸上又浮出几分难得的稚气:   “是啊。他还说想和我一样挂帅呢……我此行回京走得匆忙,竟然忘记去信了。等形势再稳定些,也可以邀请他过来了。”   郭嘉:“主——”   马超:“可——”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上了视线。   秦楚一面琢磨着,还在想着把周瑜骗过来,左手不太灵活地将抹额绕着右手腕围了一圈,想了想又道:   “现在雒阳局势紧张,还得再过些时日才行。奉孝,来帮我……”   她说着抬起头,看见两个素来不太对头的属下,愣了一愣,有些迟疑地问:   “……你们做什么呢?” 第65章   最终两人还是貌合神离的表演了一番, 彼此皮笑肉不笑地在上司面前称兄道弟了一阵,好说歹说,终于把秦楚糊弄过去了。   秦楚本来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得过且过地挥挥手,算他们过去了。   她唤了几个仆役, 在屋子里挑了些兵器书籍,另又指了一只博山炉,说:“这些优先送去别院。其他旧物,可以之后慢慢运送。”   除此以外, 还有留在伏府的旧仆——当年秦楚在东武亲手挑的那些孩子,学成长大后就被伏诚派人送往了雒阳主宅。   他们大都是跟在秦妙身后办事的,武艺过得去、有从军想法的还要另外并入秦楚军队, 这些事情琐碎又复杂,寻常人做不来, 因此主管交接的也是秦妙。   待一切收拾妥当时, 已经快入夜了。   即将宵禁,街道上人也散尽了,此时除了鸟啼虫鸣再无声音, 一只黯淡的月牙摇摇欲坠地挂在天边,被薄棉絮一样的黑云遮掩了大半的亮光。   秦楚就是在这时惊醒的。   下午处理完主家琐事,秦楚随手取了卷《春秋》摊在案上,大概是累过劲了,看着看着居然闭上了眼, 伏在书案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了幼时司徒府的大火。   梦里不知怎地也入了夜, 司徒府附近的建筑都像神隐了, 沉沉的夜色里, 唯一能看清的只有火场。   司徒府的火焰发疯似的燃烧起来,和晚风纠缠着卷出灼热的一片,把她的散发衣摆掀着上腾,又把她整张脸映得通红。   秦楚直觉该去做些什么,可火势大得吓人,她盯着坍圮的房梁虚槛,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到底是没有记起来该做的事情。   滚滚的黑烟从雕梁绣柱上不间断地升起来,转眼把她呛得喘不上气,耳边又静又闹,不知哭喊的是活人还是厉鬼。   那声音忽近忽远,让她没由来地开始心悸,在门口踌躇好久,终于听到一声“主公!”,她才下定决心似的,一鼓作气往里冲。   “……主公!”   秦楚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时没分清眼前的是梦还是现实。   她盯着桌面上摇曳的烛火看了半刻,定了定神,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梦里火灾的热源。   她的心勉强平静了下来,然而那种心悬一线的焦躁紧张却没有退去。   她的心没由来地漏了一拍,哑着嗓子问了句:“什么事?”   那将士急出了满头汗:   “北宫……北宫走水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震得她一个激灵,整个人好似被冰水兜头浇下,残存的那点睡意瞬间消失。   “什么!?”   秦楚猛地一拍案,脸色惨白地直起身,喘了两口气,才强撑着镇定下来:   “奉孝孟起呢?”   “两位接到消息便立刻回营拨调人手了——属下受令带了一小队人马,快马加鞭先来寻主公了。”   “好,”她狠狠咬住舌尖,迫使自己头脑清醒下来,转身走到兵器架边,目光在刀枪剑戟间梭巡着,“都是骑兵,那就乘马先往东明门去,散开守紧了,谁都别放出去。”   士兵低头抱拳。   秦楚兀自从琳琅满目的兵器里抽出一把闪着冷光的银剑:   “——之后等我下令。”   “诺。”   ……中平六年春夏,雒阳北宫失火,还能有什么原因?   就算她迄今为止还未谒见何进,单看这京城剑弩拔张的政局,联系上那可笑可叹的历史剧情,都能轻易猜出原因——   何进欲将宦官斩草除根,直接导致了这场政变。   何进身死,士人宦官两派图穷匕见,双方对峙间,袁绍火烧雒阳北宫,将宦官斩尽杀绝,而大宦官们惊疑恐惧,最终将少帝与陈留王挟去。   由此,董卓鸩杀少帝,改立陈留王刘协,酒池肉林,为祸天下,成为乱世的开端。   八岁时她扪心自问:“你要改变历史吗?”   现而在,她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秦楚拍马狂奔,心跳声咚咚地在耳边震动,频率快得吓人。宵禁街道无人,白马纵行在空旷的大道上,她的手被缰绳勒得微微发疼,忽然想:“如果何进没有死呢?”   北宫失火,那宦官外戚的缠斗,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从步广里到宫门,她一路都在想后续事宜,然而消息太少,仅仅一句“北宫走水”还不足以她下判断。   直到翻身下了马,看到满眼火光。   大小黄门四处逃窜,士人部曲扶剑乱杀,北宫的红光快要映亮大半个雒阳,嘲笑着可悲的汉家皇朝——   似是气数将尽。   入耳全是恐慌的叫喊,一道道的人影交错着从她身边擦过,有罪的无辜的、高贵的低贱的、聪明的愚蠢的,都好像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分界线,化作一撇一捺的“人”。   大厦倾倒前,大约就是如此。   秦楚微微垂下眼。   她抬起手,拽住一个向北拔腿奔跑的小黄门,一手按住他的肩,看着手足无措地宦官,喝问道:   “皇子呢?”   如今少帝登基,按理是没有皇子、只有天子的,然而事态紧急,她一时没能改口,对方也能明白她指的是谁。   “不、不知道!”那内侍哭丧着脸,被她离谱的手劲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颤巍巍地喊了起来,声音里居然带着哭腔:   “他们和常侍在一起!赵忠郭胜宋典……大将军被杀后,我在德阳殿后门见到,之后就……”   何进果然已经死了。   秦楚心里一沉,放开手,那小黄门立刻踉跄着跑开了:   “走,德阳殿!”   袁绍带进来的部曲不多,忙着杀宦官都来不及,自然管不到宫殿的后门。她“唰”地一声拔剑出鞘,顶着灼热的空气,逆着人潮向北宫最大的宫殿奔去。   东明门那边的将士人手不多,但为了方便下令,还是派了一人跟随她。那士兵此时也拔了剑举在面前,神态警厉地开路。   又走了一阵,远远已看到火光里恢宏壮阔的德阳殿了,那里离火源有一段距离,虽然周遭已看不见人,但至少还是没了火灾的困扰。   那士兵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主公,我们去……”   “去寻陛下,”她打断了手下的提问,神情堪称冷峻,语言却直白得吓人,“时间紧急,不可让乱臣贼子先找到他们。”   那声“乱臣贼子”含义太过深刻,士兵也不敢问究竟是有“真乱臣”、还是所有人都是乱臣。   秦楚也没有多管,待靠近了德阳大殿,便按住了剑柄,眼也不眨地冲进去,吓了身后的士兵一大跳,连忙跟着跑了进去。   然而太迟了。   大殿里空无一人,龙榻不知被什么人推了一把,斜斜地立在正中,青瓷花瓶混乱中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成了满地碎片。   士兵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走了两步,只能看出逃跑前的混乱。他转过头迟疑道:   “主公,人不在这里,不如属下去东明门拨些人手,让将士们去其他殿里寻?”   秦楚慢慢走过大殿,凝眉扫过各处角落,神色倒还算沉着:   “不必,宋典是我的人,如果真的挟皇子走了,至少会留下讯号。”   十一年前老太监被剁了手指,又被阳安长公主提供的甜枣给迷晕了眼,半推半就地替秦楚当了多年的眼线。   就在前几天的密信中,他还隐晦地提起过常侍们对局势的态度。先帝一死,宦官最大的倚仗轰然倒塌,这些人只好抱着何皇后董太后,提心吊胆地过生。   宋典说:“何大将军早有加害之心,若哪日宫闱生变,还盼亭主看在昔年情分上,帮一把仆。”   他既然把这话说在前面,此时穷途末路被逼逃离,就绝对不会放弃伏楚这根救命稻草。不管是为了秦楚的目的,还是单纯想自救,宋典都一定会留下能指引方向的暗号。   秦楚的目光略过红方地毯、雕花屏风、黑檀木匮……忽然伸手摸上了支撑宫殿的湖绿栋梁,两指并拢,指腹从上方缓缓向下,在光滑的正梁上一路向下——   然后摸到了细微的凹陷。   这几个字是用细弱的工具匆忙写上去的,字形凌乱,痕迹愈向下愈浅淡,但是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出原意。   “上西门,”她不动声色地提起剑,将原本的小字尽数划去,在绿梁中央留下一小块人为的坑陷。待确认字迹再难辨别后,她转头命令:   “所有将士去上西门,再派一人回京郊营帐告知马孟起,让他领小队人马在上西门瀍(chán)水前与我汇合,庞令明带人守好大营。”   “诺!”   何进已死,外戚身后的士族还在宫内乱杀,并未意识到皇子与常侍的逃离。   历史的车辙又一扭转,史书记载的“谷门出逃”不再存在,早被削弱的宦官集团迫不得已,深知杀害何进后前途未卜,只能带着年幼弱小的少帝陈留王,从先帝西园附近逃离出城。   北宫火势正旺,宫殿受损却不多,可见距离袁绍放火、何进身死,并未过去太久。   而宋典留下的记号直指瀍水与上西门。   ——她的时间还多,足够迎接少帝,抢占先机了。 第66章   刘辩咬着唇, 牵着赵忠的手,慢慢地向前走。   小皇帝出生以来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更没东躲西藏还被人催着前进, 此时就算有人牵着,脸色还是止不住地泛白, 宽大冕服下的双腿不断颤抖着。   八岁的陈留王刘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步伐愈发沉重的皇兄,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陛下……”   从上西门向南,跨过瀍水以后, 就是一片黑暗,尤其今夜月光惨淡,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吃力, 莫说娇生惯养的两个孩子,就算是几个宦官, 也有些力不能支了。   陈留王那一声呼唤出来, 刘辩没有回头,几个宦官倒是先转头了。   赵忠走在最前面,无须的脸被月光照得煞白, 配合着他满脸的褶子与欲哭无泪的表情,简直像只诈尸的吊死鬼:   “殿下别急,再走一段路便能到白马寺了……”   白马寺北背邙山,南面洛水,距离雒阳主城十多里, 京中笃信佛教的贵族常会乘车前往此处求佛拜法, 因而此处装潢也格外堂皇。宦官们选择此处歇脚, 倒也算聪明。   当然, 刘辩刘协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他们既不知道常侍们的“用心良苦”, 也不知道白马寺离京十多里,光靠两只脚走,恐怕得行到第二日白天。   真要跑到白马寺,也不过就是落个脚,修整完以后还要去哪里呢?大约连领头的赵忠也没敢细想。   刘家兄弟乖乖点头,继续颤巍巍地跟着上前。   护在刘辩身边的宋典却知晓赵忠之意,听他说完后脚步一顿,不自主地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月牙,心里一块石头总是落不下来。   他暗自思忖:“也不知亭主能否找到……”   他只留下“上西门”“瀍水”两道线索,实在是出于无奈——郭胜赵忠是出了城门,才决定了行进路线的。在此之前,几个宦官也不过是思量讨论着“从西园逃跑”而已。   秦楚毕竟好一段时间不在雒阳了,从上西门一带开始,她能查找到这里吗?   小皇帝和陈留王若是被找回去,他会有什么下场?秦楚能保他到哪一步?   老宦官心里一团乱麻,就没看脚下,一个不注意,差点被脚下石子绊了一跤,好在他眼疾手快,借着刘辩的肩稳住了身子。   北宫都烧起来了,小命也快保不住了,这点尊卑谁还放在心上?宋典起身后默默放下手,只当未发生过此事。   显然刘辩也不太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宋典的逾矩,居然还好心地伸手扶了把他,有些担忧地问道:   “宋典,你还好吗?”   “臣无事,陛下不用担心。”宋典勉强地扯出个微笑,柴巴巴的丑脸也不比赵忠好看多少。   他本想转头再说点什么,宽慰下刘辩,也好让自己安点心,然而眼睛一晃,忽好像然看到了一点火光。宋典狠狠一抹眼睛,再往东方一看,顿时有些挪不动脚了:   “那是……?”   走在他身侧的刘辩有些困惑地寻声望去,连带着刘协也慢了下来。   宋典彻底停了下来。   那光不是错觉,它连成了一条短线,正在向前移动!   紧接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声响远远地响起,夹杂着扬鞭呼喊的声音。先前扯不开的乌云几乎是同时从弯月前散开,猛一转眼,清亮的月光便恰好不好地洒在了杂草丛生的地面上。   就连最前方一直埋头领路的赵忠都意识到了,整个身体都僵了一僵,缓慢地转过身。   借着寒凉的月色,刘辩终于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那张老态横生的脸,没有须发的遮挡,情绪便一览无余。恐惧、木然与惊惶在一张脸上混在了一起,简直成了一片空白。   朝臣追上来了。   他终于在阵阵的马蹄声中,意识到“大势已去”了。   像患了癫疾似的,赵忠的脸狠狠一抽,随即飞快地低下头,将腰间那把从侍卫手中夺来的剑拔了出来,一双手紧紧抓着剑柄,整个人抖得像筛糠,眨眼间便老泪纵横。   “陛下,我等死后,雒阳、天下必乱,还请您保重!”   他颤着嘴唇把“保重”二字吐出来,将剑狠狠地往胸口一扎,直直地盯着刘辩的双眼,支撑不住似的,弯腰倒下去。宦官黑心黑肺,流出的血居然也是赤红的,那点颜色从胸口徐徐地涌出来,不一会儿便渗进了土地里。   刘辩已经看傻了眼,等到赵忠睁着眼睛倒在地上时,才怔怔地“啊”了一声,求助搬地握住宋典脏灰的手臂:“宋、宋典!”   还没等他组织起散乱的语言,开口说些什么,走在最后的郭胜也“啪”地一声跪下,对着手足无措的陈留王惨然一笑,也把手中长剑向着胸腔刺去,就要对年幼的皇室贵胄进行第二轮冲击——   “拿下他!”   年轻女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就在刘家二子与宦官郭胜茫然失措之际,高大的将士早已夺下那把刺下两三毫米的铁剑,一脚将它踢飞出去几米远。   另一边,又有士兵抓起奄奄一息的赵忠,探了探鼻息,报道:   “主公,这个撑不了太久。”   郭胜的手僵在原处,而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听到那熟悉的澄亮嗓音后身体一颤,近乎呆滞地抬起头。   看到一张锐气夺人的漂亮面容。   这张脸棱角并不很分明,眼亮眉细,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些,更像是闺阁贵女的长相,叫人看着便喜欢。只唯独一双苍色杏眼,比雒阳最锋利的剑都要寒冷,毫不犹豫地将本该贴在身上的“可爱”一词打得东零西碎。   简直让人心惊。   “先带回去,能不能救活另说。”她淡淡地吩咐。   刘辩刚刚看完宦官自戕,整个人还有些痴傻,闻言磨蹭着对上她的眼,不由自主地站向后退了小步。   那女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说完这句话,便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 ,屈膝一跪,对着刘辩抱拳而揖:   “臣伏楚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将、将军请起,”他磕巴了一下,好半天才缓过来,对着秦楚露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将军既然找到我…找到朕了,就、就先……”   他后面的话哽了又哽,究竟是没有说出来。   秦楚对他本就不怎么上心,当然不会去思考一个十三岁的懦弱少年绝处逢生后的复杂心情。   她摆着严肃脸侧耳听了半刻,到底只听见他支支吾吾的这那声,刚想开口细问,却听见刘协接过了他的话:   “既然将军找到了我与陛下,那就先回宫吧。”   刘协说着,瞥了眼面如菜色的郭胜宋典,还想再说什么,八岁的孩子语言能力毕竟有限,还是被秦楚打断了:   “既然如此,殿下请上将士的马吧。至于挟持陛下的反贼……”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低头垂眼的宋典,“臣会处理的。”   秦楚说着,对身后举着火把的士兵一招手,立刻有两人出列。她与女将耳语几句,对方点点头,与第三人对视一眼,押着郭胜宋典去了队尾。   眼看着身旁马超已将刘辩刘协扶上了马,她暗暗松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自己也伸腿跨上了照夜玉狮子,拍了拍白马的脑袋,对着身后一众将士们唤道:   “行了,走吧。”   刘辩刘协同乘了一匹黑马,下面便是牵马的士卒。两人一夜所遭变故实在太多,又都是少不更事的琼枝玉叶,此刻即使被救了出来、逃脱了险境,也还如堕云雾,茫然不知所措。   秦楚一开口,二人便不约而同将目光投了过去,却只看见腥红的披风在晚风里猎猎作响。   秦楚背后没长眼,当然不知道两个皇子的所思所想。她一边开口下令,一边夹马上前,脸上毫不露形,心中却在暗暗庆幸:   “……还好还好,果真是抢了先机,没碰上老畜牲。”   老畜牲指的正是此前要求“结盟联军”的董卓。   董卓此人狼子野心,从接到何进密信后就开始绸缪,虎视眈眈地将目光放在疲弱的雒阳朝廷上。若非秦楚早有预料,又有宋典留下的信号,她与董卓谁先找到此处都不好说。   马超来得匆忙,一接到士兵传信,立刻马不停蹄地向着上西门赶了去,临行前被郭嘉叫住,要求另捎一条口信给秦楚。   “董卓也在领兵向西,不知是否得到具体消息。还请主公做好准备。”   她对董卓的确警惕,即便带着众多步兵,接到消息后,也还硬生生地将行军速度提高了一个档位,总算是赶在郭胜前把人找到了。   她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然而此时,秦楚还未意识到,有些话非得等到功成圆满时再想再说才行,否则便容易一语成谶,在一切落幕前再弄出点幺蛾子。   比如她的那句“没碰上老畜牲”。   在她带着百人小队缓慢向东方的雍门前行时,还有另一队与她来自同片地区、同样存心不良的队伍,正朝着这里快马加鞭。 第67章   在董姓西凉军追风逐影地向西疾行时, 城南驻营中,又一支轻骑分队悄无声息地组建起来。   城南大营难得点满了火把,五步一处火光, 明光瓦亮地照白了小半边天,帐前不断有士兵行进行出,西北良马垂首立于空旷处,安静地等待着士兵列队。   亲兵疾步上前,对着军师祭酒一拱手:   “祭酒,队伍已准备齐整, 现在出发吗?”   郭嘉扫了眼井然有序的轻骑军队,点头示意:   “好,即刻启——”   他的目光从骑兵身上收回来,无意间滑过远方城门, 眉头一皱,最后一字戛然而止。   士兵没听到他说完,不由抬起头, 悄悄觑了眼他。   不知看到了什么, 军师祭酒整个人都停了下来。他抬起下巴, 微微眯起了眼,目光跳过了前方的片片营帐, 不闪不避地落在了东北方的广阳门前。   那士兵见他如此,也大着胆子跟着望去,借着营地明亮的火光,定睛看了一阵,才发现城门不远处有一道人影, 乘着马, 正向此处奔驰。   “先等等, ”郭嘉当即改口,“再等一个人来。”   将士茫然应是。   几乎是在马超离营的后脚,被派往城北的斥候便赶回到营地,报告了董卓军的行进方向——果然也是城外西郊。   军师祭酒何等敏锐的人,一看董卓亲自领兵,便知道事情不妙,眨眼间思绪千转,当即发号施令,派亲兵组成轻骑小队,前往白马寺一带接应秦楚。   看他的反应,本应对那西凉董卓尤其紧张才对,怎么会为了一个人而推迟起行时间?   士兵心中奇怪,但也知此时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只能将满腔疑惑压入心底,盼着城外那人赶紧过来。   雒阳西南处相对空旷,春夏丛生的杂草也被将士们踏得快秃了,除了一道潺潺雒水外,基本毫无遮挡,真要有心,跑过来也不用多久。   那匹骝马跑得倒快,顷刻间便过了木桥,向着营前飞驰,郭嘉立刻带着领队将士迎了上去,还没等来人下马,便打了招呼:   “文若。”   士兵偷偷抬起眼皮,只见马上那男人一身天青色外袍,里面是黛蓝深衣,是典型的文士打扮。这本是不便行动的装束,可他下马时的姿态却异常优雅,硬生生地把这荒寒冷硬的军营衬得像什么琼台玉阁。   他从马背上跨下,对着郭嘉简单行了一礼,清秀俊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嗯,许久未见了,奉孝。”   “好了,闲话就不多说啦。”郭嘉笑着摇摇手,伸臂引他向主帅帐内走去,“事态紧急,文若,这里请吧。”   将士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一时忘了上下尊卑,向前跨了一步:“祭酒,那我们……”   “你们先等着,不会太久。”   “……诺。”   他没得指令,也不敢擅自归队,只好老老实实地守在帅帐前等郭嘉出来。   半个夜晚已经过去,北宫火势早已弱下,远远从南郊向城内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暗色,间或有几声来源不明的鸟啼传来,呕哑嘲哳,大约是寒乌在叫。   这士兵挂念着西郊的主公,因祭酒之令才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本就焦急,听了这气竭声嘶、鬼哭狼嚎似的的老鸹叫,心里更加急躁。   正当他盘算着“实在不行去问问庞将军”此事的可行性时,身后迟迟不见动静的幄帘终于被人掀起了。   他飞快转身,刚想开口,一抬眼才发现看到的却不是军师祭酒熟悉的脸庞——那位被称作“文若”的俊雅文士,脸上的三两分无奈还没完全收起,乍与他对上视线,微微一愣,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温文尔雅,对着他歉意地一笑:   “抱歉,不过此次需由我来带领诸位前行了。”   士兵“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营帐。   郭嘉恰好撩着帘子走出来,闻言向前走了两步,拍了拍将士的左肩,对他点头示意道:   “是我请他领军的。好了,你快去整理下,现在就出发。”   士兵状似不经意地偏过头,又看了眼长身玉立的荀彧,只觉得此人虽也像个谋士,但为人看上去比郭祭酒靠谱了不少,于是也就咽下了想说的话:   “诺。”   他带着这位天降将领向着队伍走去。   与此同时,西郊——   更深露重,月光清明。   夜风不疾不徐地从东方吹送而来,将初夏野草拂得晃荡起来,眨眼又被军马的铁蹄踩下,压弯了腰。   秦楚骑着照夜玉狮子走在最前方,单薄的红披风恰好不好地被东南风卷扬起来,身后百人的将士军容整肃,正将两位刘家的金枝玉叶围拥在正中,形成一道紧密的保护圈。   刘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飘扬的红披风,双手抱着马脖,恍惚间好似又看见北宫烈火,然而心中却不怎么惧怕,反而尤其地想要靠近。   不知怎地,他盯着那背影痴看时,脑中忽然闪过幼时零碎的画面。   那时一样是宫廷政变,他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稚儿,比此时的幼弟刘协都要小上几岁,被宋典以“郊游”的名义带出了宫。   那时秦楚救下他,心境也与此时一样吗?   她收到自己密诏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刘辩从小就不是聪明的孩子,就算如今九五之尊,也不过是夹在何进与常侍间左右为难的偶人罢了,秦楚三番几次地救他于水火,他又该如何回报呢……   刘辩还木愣愣地看着一处走神,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口一动,衣摆被坐在身后的刘协轻轻扯了扯。   刘协小声道:“阿兄。”   此时不在人前,他们两个同乘一匹马,最多也不过是窃窃私语,刘协便因此也没有以“陛下”相称。   刘辩这才回神:“怎么了?”   “你看前面……”   刘辩凝神,顺着刘协手指着的方向抬头,借着清明的月色,勉强看清了远处——那似乎是另一支军队。   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刘辩一眨眼,脑中很快又闪过夜里闯入北宫的那群士族部曲,汗毛倒竖,立刻紧张了起来,猛地一转头,冠冕上的五重的垂旒因惯性而“啪”地打到他脸上,吓得皇帝陛下又一个后仰,刚好不好地砸到了陈留王的尊容。   刘协:“……”   秦楚一路头都没转过两次,全副身心都放在“平安回京”一事上,生怕半途又杀出个什么倒霉蛋无事生非。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舞阳亭主越是在心里盼着别人滚蛋,有的人就越是要凑上来找不自在。   她当然也注意到了举着火把长驱向前的军队,差点没忍住“啧”了一声。然而心里再烦,样子也是要做足的。   秦楚拍了拍马匹的头,对着身后吩咐了两句,军队前行的速度于是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本就不快的速度这是更是成了游园漫步,愣是走出了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   为将最惧心乔意怯,如果主帅都表现出了慌张,那手下的士兵更会一击即溃。   董卓拍马上前时,看到的就是秦军这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光景,差点被唬住。   他此前虽也往南郊造访过一次秦楚,只是那天她以“身体不适”为由,留了两名手下晤谈,所以严格来说,他其实是没有见过秦楚的。   因此,他看见队首骑着高头骏马、将领打扮的年轻姑娘时,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他目光一转,看到她身后的几排女将,便即刻意识到了此人身份。   狡猾的西北豺狼于是拍马上前两步,恰好与秦楚相对,粗糙黝黑的脸上露出了虚伪的笑容:   “原来舞阳亭主已先我一步迎到陛下了,那就由西凉军护卫陛下回城吧。”   “不劳烦董并州了,”秦楚似乎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睨了眼他身后的千人大军,意有所指道,“陛下与陈留王受了惊吓,需得赶快回宫修养,董并州这样多的军马,恐怕不便进城呢。”   董卓:“……”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丫头说话虽然夹枪带棒,但道理似乎是没法挑剔的。   出行前,他是准备带上两千兵马以作威慑的,若非留守营地的谋士李儒以“三千士兵守营恐有不够”劝他减员,他恐怕还不止带这一千人来。   李儒是对的,他如果要威慑秦楚这黄毛丫头,其实只需要五百将士便够了。此时这个人数,说多不多,可若说少,又差点没被指着鼻子骂“拖累行军”……当真是奇怪,秦楚那队伍行进像王八爬地,怎地还有脸指责他?!   董并州眼睛一转,逻辑又自洽上了。   两位西北大将的行事作风倒颇有些异曲同工,秉着“只要我不怯场,就永远没人能打败我”的稀碎理念,他钢板般毫无线条的熊腰一挺,愣是背起一块名为“理直气壮”的大匾,振振有词道:   “亭主说的哪里话,卓带领将士赶往此处,就是为了保驾,能看着陛下平安归京就够了……”西凉老畜牲想了想,老土匪似的,又厚颜无耻地补充了一句,“将士们可在城外等候,在下进城也足够了。”   秦楚挑高了眉。 第68章   秦楚还没开口, 马超已经按耐不住了。   少年人毕竟心气盛,哪怕一路不太说话,表现的老成持重, 还是容易气血上涌,看到满脸横肉的董卓此时正唾沫星子横飞,拳头顿时就捏紧了。   说来也不怪马超激动,他到底是和董卓有过隔夜仇的。   在马超年纪还要小些的时候,曾跟着造反的亲爹马腾下了三辅,还没待多久, 就被董卓的军队伏击四散。   政府军和反叛军打起来本就正常,埋伏在草丛里攻击敌人也不算稀奇,可他所在的那一小队本来人就少,那将领一见事态不对, 又担心主帅长子的安危,于是干脆利落地投了降。   然而董卓嘴上说着“降将不杀”,押着他们回营后, 竟然翻脸不认人, 毫不犹豫地喊了将士来把他们都杀了。   那是马超第一次意识到, 战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好在马腾赶来的速度够快,董卓这边刚手起刀落地杀了四五个, 叛军便来了一场侵袭游击战,剩下的将士们相互配合,总算逃出生天。   这事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年,凉州早就太平得差不多了,马腾也安安分分地圈地自反, 和另外几个将领勾心斗角着——然而马超始终忘不掉他十一岁时听到的那声“降将不杀”。   他对董卓的恶感几乎要突破天际了, 对面还在自顾自地“舌灿莲花”着。   马超怒从心头起, 脑中反复出现的是那位因他而轻信董军、死不瞑目的将领,实在控制不住,什么军令什么纪律通通抛在脑后,他咬牙,面无表情地瞪着董卓,头脑却异常冷静:   “…只怕放居心不良之辈入城,陛下更加危险。”   这话直白得让人无言以对,无论是董卓还是秦楚,闻言都愣了一下。   董卓心道:“这又是哪儿来的棒槌?”   秦楚琢磨:“回去赏他几回军棍合适?”   刘辩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务实牵马的小将军,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个球,化身深夜树头无人在意的老鸹,立刻远走高飞。   “苍天啊,不是送我回城吗?这又是干什么呢?”他默默把头埋进袖口,哭丧着脸想。   可想而知,有些王朝败在自家人手上也不奇怪。   可惜狠话也已经放出去了,马超就算意识到不妥,也已经没法挽回了——不过他其实也没想着补救。   手下既然开口刺了人家,做主公的秦楚也不能再觍着脸去附和董卓的那些花言巧语了。她只能跟着挤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以“敌不动我不动”的姿态对董卓施以嘲讽,人生头次被迫做了回花瓶。   董卓“哼”了一声。他在西凉这么些年,顶着朝堂的压力当起大军阀,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老畜牲八成是早有准备,秦楚阴阳怪气他时半天没个反应,此时马超指着他鼻子骂了句“居心叵测”,董并州反而惊喜不已,就差没握住马将军的手喊一句“天降甘露”了。   马超歪打正着地当了一回对面的托,一头雾水地看着董卓拍马上前,对着秦楚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亭主真是胆量过人,区区百十来人也敢前来保驾。最先寻到陛下也罢,还想独自互送两位贵人归城……”他说着,微微顿了一顿,眼皮撑起一条不太美观的缝隙,行若无事地观察着秦楚的表情。   秦楚眉心一跳,直觉他说的不会是好话,然而事已至此,她总不能派人捂住董卓的嘴不让说吧——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那想法从她的角度来说,堪称“异想天开”与“自找麻烦”,却让她心念一动。   只听董卓缓声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事是亭主谋划出来的呢。”   秦楚:“……”   刘辩:“……”   董卓这话可比马超的要诛心百倍,刘辩听得差点从马上掉下去,所幸有陈留王扶着才没丢人。   他心里虽然不太相信,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秦楚,发现那道背影在迎面扣下的大帽子前挺得更直了,像一杆不折不挠的强竹,差点没把“正义凛然”刻在竹干上,不由偷偷松了口气。   应该没事……   董卓余光里看见他紧张了起来,心知目的达成,于是从容不迫地给了一记无人想吃的甜枣,笑道:   “卓不是不相信亭主,只是互送陛下终归是大事,多些人跟着才好看清亭主的昭昭忠心啊。”   秦楚垂头不语,似在思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反正这穷朝廷也没什么值得敲诈的,”她想,“这傻子想当出头鸟,我做什么不让呢?反正皇帝也记着我了。”   良久,她勒马后退了一步,看不出什么表情地微一点头:   “既然董并州如此说了,那就请……”   只可惜她这话没能够说完,不远处又传来一队士兵行进的动静——怎么回事了,这又是谁?   少帝陈留王半推半就地跟着宦官往白马寺跑时,还是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情况,没想到车撞上墙才知道拐了,此时已经死了一个赵忠,这些朝臣反而扎堆地来了。   秦楚止住话,冷着脸按住腰间佩剑,警惕地看着从南边奔来的骑队。然而看着看着,她忽然就觉得不对,那支队伍似乎有些眼熟。   董卓那边的西凉军也竖起了枪戟。   “将、将军,”刘辩的脸色比地上的野草都绿,紧张起来活像个真结巴,被头顶上月亮的寒光一照,变成一株萎靡不振的大白菜,“他们又又又是来做什么的?”   董卓还以为他是在叫自己,立刻一拍胸脯:   “陛下勿忧,无论来人是谁,属下和西凉一千士兵,定然将您平安送入雒阳!”   说话间,那队骑兵已经接近了。   秦楚没理董卓的丑孔雀开丑屏,只顾着盯人。她眼睛一眨,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了下神,睁大眼再看。   这时,为首的青年终于率着军队,慢慢停靠在了秦军一侧。   还没等人出言相问,这男子已撩起袍服,姿态优雅地翻身下马,大家这才看清这是个文官打扮的男人。   他的目光与秦楚短暂地交错了一瞬,很快便转过身,对着被簇拥在士兵中间的刘辩行了一礼:   “臣荀彧来迟,见过陛下。”   刘辩快哭了。   他木是木了点,又不是真傻子,刚才被两个西北将军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不敢说话,都不敢计较董卓忽视他而不打招呼的“大不敬”之罪,只盼着早点结束滚回北宫,别再看见这乌压压的“西凉千人军”了。   荀彧来的正是时候。刘辩在朝堂上见过他,此时有了董卓做对比,心中自然亲近些,又被刚才那气氛整得一个头两个大,一见他横插进来,立刻道:   “荀卿快请起!”   董卓看了眼他身后的队伍,觉得此人一介文士,就凭身后百来个人,也闹不出大动静,因此也就没再说话。   只有秦楚眼神闪了闪——荀彧身后的,分明是她城南军营里的骑兵。   她与董卓的交锋因他这茬被打断,此刻也不是再提的时机了。眼看着荀彧自然地驭马跟到她身侧,身后的骑兵也自行融入了队伍,秦楚只好转而去看刘辩,问道:   “陛下,不若臣等先护您回宫,剩余事宜之后再议?”   董卓厚颜无耻道:“亭主说得没错。”   刘辩转头看了眼刘协,兄弟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早点回家洗洗睡吧”的眼神,两秒间就达成了共识。   刘辩终于不结巴了:“好,有劳诸卿了。”   该分的羹也已经到了手,董卓见好就收,带着西凉军拍马向队伍后方走去,路过秦楚时,还对着她遥遥一拱手——也不知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挑衅。   荀彧一见董卓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下已猜了个七八分,待队伍再度开始缓慢前进时,才驾着马又靠近了秦楚几分。   他上一回与秦楚打马并行在郊野还是在五年前,今夜又是雒阳北宫火光冲天、又是率军疾行前来接应,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人都有些恍惚,无端又回忆起当年颍川退敌的景象。   那时候的秦楚远比现在活泼,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心里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将士不听话”之类的鸡毛蒜皮,等行到阳翟才有所好转。   不想眨眼过去这么些年,再次同行时,她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藏锋敛锐的成熟将领了。   然而心里再多感慨,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面上依然摆着一副八风不动的平和神态。荀彧低头看着秦楚被月光照得微亮的睫毛,忽然轻声问道:   “异人为什么想让董仲颖加入?”   这问题乍一听还有些奇怪,毕竟真要从现状来看,那也应当是“陛下想让董仲颖加入”才对。   秦楚一愣,即刻装傻,不明所以似的答道:   “文若说什么呢,是陛下想要董卓啊。”   董卓手上的兵马千人,是她的好几倍,又懂得挑重点对她施压,秦楚接受与他“同行护驾”实在无可厚非。   她抬手一指,尽头恰好是黑压压的西凉军:   “董卓之势远大于我,陛下当然会接受他了。”   荀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有点无奈地蹙了下眉。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到她的手背,微一使力,压下了秦楚伸着的右手。   “小心被看见。”他说着,身上的微苦的熏香很快被风带起来,混着夜间的青草气传入秦楚鼻腔中。   她听见荀彧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低低道:“异人……不愿意与我说实话吗?” 第69章   秦楚差点没被他这声轻叹给嗟得头皮发麻。   她本也没想着能瞒过荀彧——以荀文若那般缜密的心思, 就算秦楚对着董卓的西凉军多看两眼,他都能猜到南营的兵马数量不及北营,更何况现在?   少帝被秦楚的军队围护在中间, 董卓带着一千将士,却要退几步与她对望,此外又有刘辩那满脸惊惶作证,荀彧大概一眼就看出来秦楚是最先寻到少帝的人,而董卓出现在这里,不过想要瓜分功劳而已。   可如果真要追究的话, 荀彧出现在这里,本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了。   秦楚想了想,觉得他既然把话问出来,便是“愿意交谈”的意思, 总归是件好事的。   “文若果然明白我,”她偏过头,对着荀彧一眨眼, 余光看着马匹上颠着脑袋瞌睡不已的少帝, 半是玩笑半是无奈道:   “我说董仲颖势大, 那是实话。可阿楚的心思也只有丁点大,全都系在西凉了, 因此才不愿与他在雒阳交锋,只得暂避锋芒了呀。”   荀彧默了默,不知相信了没有,垂眼看了她片刻,忽又叹息似的问:   “所以异人才要将‘护驾之功’相让吗?”   这像一句不太高明的试探, 可他的神态语气又格外真诚, 让人一时有些捉摸不定。   “……我要护驾之功做什么呢?”秦楚睫毛一颤, 最终说道。   她策马上前,与荀彧拉开了几步的距离,忽然回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有些含糊的笑容:   “文若,我虽有心向上,但囿于京城争权夺势并非我想做的。这些功劳,若是董仲颖想要,就给他吧。”   言罢,又转回身,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脑袋,不管不顾地行至队伍最前端,只留给荀彧一道赤色的背影。   盛世的汉禄该食,乱世的汉禄却只会引火烧身。   荀彧一怔,随后莞尔,轻轻摇头。   “前半句似有隐瞒,后句却是她一贯的作风。”他心想,“罢了,我既然已经跟着到了这里,还能怎么样呢?”   当时郭嘉接到北宫消息,前往南郊军营前,曾派人给他传过话,大意是北宫生变,询问他可愿前往南郊相助。   和聪明人交往,有些事情不必多谈。此信背后意味,荀彧与郭嘉之间心照不宣——荀彧此前在外戚宦官之争中,始终没有表露出任何倾向,此时局势有变,郭嘉以秦楚谋士的身份向他送去口信,含义便显得格外明显了。   这是一根橄榄枝。   而郭嘉那时请他入帐相商,讨论接应秦楚一事时,是更进一步的试探。   荀彧分明知道其意,却仍然选择了接受。   若是在平时,秦楚未必不能察觉到此事,然而眼下情况复杂,少帝陈留王多留在野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此外还有董卓带着他那西凉军千人虎视眈眈,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将全副身心都放在正事上。   她不知道荀彧的选择,对他有所隐瞒再正常不过。   然而歪打正着——臣择君时优先考察的方面各有不同,有的看前途,有的看眼力,有的却更偏重“本心”。而恰好不好,荀彧正是第三种。   秦楚这话更像是随口一提,反而更能让人信服。赤子之心也好,高瞻远瞩也好,无论哪样,荀彧在某个极短的瞬间,切切实实是下定了决心的。   毕竟何进赵忠已死,外戚宦官两败俱伤,在这之后,雒阳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   从西苑白马寺一带到雍门,中间隔了十几里。夜间唯一的照明工具只有火把,又要顾及着马上的刘辩刘协,就算秦楚有心提速,走到雍城门前时,晨光还是从东方透露出来了。   刘辩刘协从前半夜开始,就被京城的种种变故惊得头昏眼花,有被赵忠等几个宦官带着躲躲藏藏了好几里路,早已身心俱疲,荀彧带来后,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此时已经抱着马颈,昏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军队行至雍门时,刘辩才被耳边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是秦楚在喊他。   “陛下,已到雍门了,”她说,“羽林郎已经在等了。臣等带着士兵,不便入京,陛下请随羽林郎回去吧。”   刘辩睁着眼滞了片刻,才意识到此时现状,瞪着眼抬头看了眼高大的城门,又低头看那排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羽林郎,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连忙道:“多谢将军。”   他看来是真的急,短短四个字,居然都说得破了音。   他和那位陈留王兄弟被搀扶着下了马,乳燕投林似的奔向了皇家军队,转眼又被扶上了另一匹马,直把董卓看得目瞪口呆。   奈何董卓身边只带了一群指哪儿打哪儿的西北丘八,唯一的谋士还被发配到北边营地看家去了,此时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皇帝飞进了羽林卫怀里,一点“士兵们在外等着,我自己送陛下回宫”的余地都不留,差点想指着秦楚骂两句。   只可惜大事已然,他要是再说什么,那点心思可就真藏不住了,董卓只好被迫留在城门前,远远目送着刘辩刘协被羽林卫护送着走进城内,背影渐渐消失不见。   至此,北宫之乱尚且算得上平息了。   秦楚从入夜惊醒到寻回天子,一路大起大伏,出了一身冷汗,全部涔涔地粘在了背脊上,只不过被披风挡了一挡,没人看到罢了。   此时被晨风一吹,猛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是满身疲惫,有些头重脚轻了。   这时候,“如何适当放任董仲颖作妖”“荀彧怎会带着南营军队来西郊”以及“此后如何在朝堂自处”等问题才后知后觉地纷至沓来。   当真是一茬接着一茬。秦楚只觉得自己闲了没几天,又变成了连轴转的破陀螺,被这见鬼的“历史惯性”抽得手忙脚乱,硬是成了个夙兴夜寐的劳碌命。   她在心里随便顾影自怜了两把,偷偷唉了声,暗道:“我怎么就不能直接灭了这群酒囊饭袋,直接上位呢?”   当然是不能的了。汉末皇室衰微,各方军阀麾下谋士不约而同地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图的不就是“正统”两个字吗?   至于最“有悖体统”那些人的下场……秦楚斜了眼董卓,发现这位狼心狗行的西北大将已经臭着脸开始整顿士兵,正准备带着他们往回走了。   “异人要回城南军营吗?”荀彧恰也皱着眉在看董卓,注意到她的视线,便将目光移回到她身上,对着她弯眼一笑,“今日事大,奉孝大约有不少事情要与你商讨。”   “啊,是了。”她随手抹了把前额,才发现虚汗已被风带得蒸发在了空气中,于是扯起嘴角苦笑了一声,“本来想着今夜宿在步广里新府的,没想到整夜都没得睡了——我该走了,文若。”   她说着抬手招来马超,简单交代了两句,几队人马立刻又重新整了队形,步兵在前,骑兵留在队尾,又是军纪严明的一队精锐了。   荀彧却难得没有“知情识趣”地避开军队而转身回京,反而拍了拍马,上了前几步,与她并辔而行,兀地开腔:“异人不带我回去吗?”   “?”   秦楚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眼他,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为什么要带你回去?   荀彧轻轻笑了笑,缓声道:“异人驻于雒阳后不久,奉孝就曾写了信来荀府,问彧是否有意入越骑将军麾下……他称赞异人多谋善断,有闳识孤怀,绝不会被囿于西凉金城一处。”   “……”秦楚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待下文。   这位来自颍川荀氏的玉树芝兰,此时难得把礼仪修养折放在一边,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认真神情,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披着熹微的晨光,草野轻且浅的微风将他束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带出几缕来,荀彧含笑偏头,望着秦楚凌乱的发丝:“彧以为奉孝说得不错。”   紧接着,他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看着隐没在薄雾里的邙山,淡淡道:“大将军身亡命陨,宦官被袁本初等人斩得五零四散,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彧从永和里出来,才发现犯夜的不止一人,大小官员、各家仆役,大多在永和里街巷中穿行,都想趁此机会一跃而上。”   “不足为奇,”秦楚机笑了一声,摇摇头,又问道,“文若看出了雒阳乱象,最终找上的却是久在西北的我吗?”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荀彧无端念了句俗语,回忆似的开口,慢慢道,“彧与你结识多年,早就知道异人并非池中之物——你既然闻风来到雒阳,眼中便不止有西北一角。”   他果然是知道的。秦楚并不意外,坦然道:   “文若说得不错。我自然是想走得更远的。可是各地叛军四起,雒阳又是眼下这副模样,我说‘董仲颖想要功劳尽可拿去’也是为此。我对雒阳无意,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大将军所说的‘为陛下立威’上。   “……即便是这样,文若也想选择我吗?” 第70章   秦楚回到南营, 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   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荀彧最后还是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成为她帐下第一位世家出身的谋士。   当日, 荀家的王佐之才便跟着她回了军营,和郭嘉就雒阳眼下局势促膝长谈,直到日暮西斜才离开了营帐。   南营万事妥帖,想来各方势力的目光都聚焦在燃烧着的北宫上,除了董卓那种野心勃勃不知遮掩的大军阀,也没人无聊到对西凉的硬骨头下手。   总而言之, 算是难得安定了。   秦楚拖着满身疲惫回了营帐,乏得眼皮都睁不开了,不想两个谋士虽也一宿没睡,居然比她要精神得多, 于是干脆地选择当一回甩手掌柜,吩咐马超有事找郭嘉,自己换了衣服, 倒头就睡。   没想到一睡就又睡出了问题。   她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 窗外鸟多叫两声, 她都能闭着眼起身从床边扒拉出匕首当场表演一个“梦中杀人”,这时候山雨欲来, 她反而一觉昏迷了似的,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硬是在帅帐的榻上躺了快两天,把手下几个心腹都吓得不轻。   好在马超还算细心,见外面庞德都拉练起将士了, 秦楚还睡得昏沉, 心下觉得不对, 立刻找来了军医。   两位谋士并一位小将,围着神色凝重的军医大眼瞪小眼,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才听医工宣告,原来是主公那没好利索的春温又复发了。   荀彧的脸色当即就不对了。   他这个人,从小接受着荀家的“贵族教育”长大,举手投足间尽是君子风度,什么“矜而不争”什么“志洁行芳”,一本《论语》翻下来,大半的形容都能贴在他身上。而他自己,又因种种不足为道的缘故对秦楚格外照顾,此时一听她热病复发,下意识就要将问题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   “没能注意到主公的身体状况,是我的过错。”他拧眉凝视着闭目沉睡的秦楚,沉默半晌,才自责似的叹了一声。   郭嘉倒是好一些,他毕竟是真刀实枪地跟着秦楚上过多少次战场了,对于武将的认知更明确些,深知这些货色的德行——尤其是他主公这种被刺了一刀还能更加精神的类型。   武将毕竟是武将,身体素质是风一吹就倒的谋士比不了的,遇事不决就睡觉,一觉不行睡两觉,除非真是患了三五个医师围在一起解决不了的大病,大多数时候都是睡个几天就能活奔乱跳了。   不过他没有说。   在种种私人感情之前,他首先是“秦楚的谋士”,稔知谋求利益最大化才是自己的职责,因此没有打断荀彧隐隐的担忧与自责,若无其事地避过了“她的病与你无关”此类话题,只不甚真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或许主公一觉睡醒便无恙了呢?文若不必太过歉疚。”   荀彧当然还歉疚着。   也多亏昨天一场大火燃了半夜,此时刘辩太后等人多半还在宫内商议着如何封赏救驾臣子,余下那些世家大约也在考虑着何进死后的利益瓜分,诸位政客各忙各的,抱着算盘打得不可开交,一时还顾及不到远在郊外的城南军营。   有庞德做统领,又有郭嘉荀彧帮衬,雒阳城遭大变故,总算风平浪静了两天,秦楚也算是难得安眠了。   对于营中诸位的担忧,昏睡两日的主公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两日后秦楚再从床上起身,甫一睁眼,便朦朦胧胧地看到书案边有一人散发披袍,正垂眼挑灯,缓慢翻阅着公文。   她恍惚了一阵。   大概是刚刚出浴,他长发未束,还带着点氤氲的水汽,被细心地拢在一边,衬得他更是眉如墨画,身上只一件素色深衣,外头批了件天青曲裾,一手执笔,另一只手按在桌上,应当是在批阅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苦味,当中混着常见的沉香气,让她很快便意识到眼下情况的不对,彻底清醒过来——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一觉醒来精神抖擞,没了正事,各路正经不正经的想法立刻从脑中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她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刚想喊人,一抬头才发现荀彧已放下笔走到她跟前,神态竟然有些错愕:“主公醒了?”   秦楚也茫然了:“我睡了多久?”   荀彧:“已有两日了。”   “……”这么久?   与此同时,秦楚听见脑中久违地传来“滴”的一声机器声响,随即便是系统板正的电子音:“…系统热更完成!”   荀彧接着道:“前几日刚到了一批西凉的紧急公文,奉孝自己带了部分回去,彧便留在主公帐中处理剩下那些了。”   她被那一声“热更结束”占据了心神,顿时便无心听他解释了,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辛苦奉孝文若了。”   荀彧见她这样,只以为是她睡了太久还未缓神,于是从一边小柜上取下茶盏,小心地斟了一杯,俯身递过去。   秦楚接过来,一边慢吞吞地捧杯喝水,一边趁着空档狂戳系统:   “从上一次体虚犯困开始就总看不见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系统赧然了:“主公,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秦楚:“……”   秦楚:“不要叫我主公,你正常点。快说正事,你更新了什么?”   系统道:“这也是个大惊喜,等周围没人了再告诉你。”   “……”她面无表情地提起系统,威胁道,“如果不够‘惊喜’,我就把你打扁。”   “主公?”荀彧见她走神,低头看了眼茶盏,微微蹙起眉,“茶水有问题吗?”   秦楚这才收神,对着他摇摇头:“无妨,只是还没太清醒。”   她很快找回了状态,将饮尽的陶杯递还给荀彧,看着他仔细收拾完杯盏,才指了指床边待客用的木榻,示意他坐下。   “文若还记得,下一次朝会在什么时候吗?”   荀彧笑了一笑,神色自然地取下外袍,举止得体地披于她身上,先叮嘱了一声:“主公春温未愈,当心着凉。”才拂了衣摆,直着脊背趺(fū)坐于塌上。   苦甜的香气兀自从衣襟袭来,她这才发现,荀彧的熏香远远嗅着像西凉北风似的薄苦,真正靠近,却带着点奇异的清甜——以东汉的技术,也可以做到这一步吗?   左肩还有些许潮意,大约是他发上未干的水汽留下的痕迹,秦楚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衣襟,定下心神,便听到荀彧缓缓答道:   “不出意料的话,主公明日便可受封领赏了。”   秦楚眨眼:“文若知道这不重要啊。”   “嗯,”荀彧点点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道,“主公若是希望董卓一系烈火烹油,成为众人焦点,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文若这么说,是因为袁氏吗?”   “然也。”荀彧说着,忽然伸手为她整了整衣领,待衣襟褶皱抚平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还有董太后。董太后与他沾亲带故,袁氏又将他视作自己的门生故吏,两方必会不留余地渲染他的功绩——此外,昨日彧已给伏府去了信,劳烦长公主与不其侯忽略此事,无论如何,只当主公与他们无关。”   “…文若有心了。”她叹了口气,“我此番回京,与家中并未有太多交流,也是担心他们与我太接近,反而引起他人忌惮。”   伏氏究竟也是功臣世家,祖上能追溯到西汉大儒伏生,又是几代皇亲,如今虽比不上袁氏的三公,可嫡女手握重军于西北平叛,也不容小觑。   所幸伏完素来以“明哲保身”为追求,当年政变诛宦后便始终低调,才给了秦楚一个不错的开局。   次日凌晨,鸡未报晓,星子还半亮不亮地辍在天上,她就起了身,简单收拾了一番,与荀彧进了平城门。   北宫一变后,雒阳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小雨,气温便忽然降了下来。好在南营的将士们大多都习惯了西凉的凛冽朔风,才没有被南方这突如其来的变温打得猝不及防。   平城门位于雒阳城正南方,距离北宫还有一段距离,荀彧只说一时半会还到不了,临行前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她压箱底的斗篷,又塞了只青铜手炉给她,硬是在把她这个军营主帅捯饬成了十一年前的贵族女儿,才终于放下心,进了马车与她同乘——甚至这辆也是他荀家马车。   秦楚撩开车帘,窗外景象走马观花地掠过,偶尔也能看到从永和里出来的贵族车辆,缓慢地向着北宫朱雀门前行。   她微微偏头,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荀彧——那双平和的深色瞳仁中无风无浪,波澜不惊,似乎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有过猜测。   “……”她看着荀彧眼底浅淡的乌青,心里没由来的一抽,几乎有些仓皇地别过脸,冷了冷脸色,终于又做回那个万事不显于面上的舞阳亭主。   “倘若他知道我所图呢?若他知道董卓将会做什么呢?”她在心中问自己。   然而事已至此,她心中万千沟壑,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荀彧而心软呢?   ——因为秦楚从最开始,等的就是董卓为乱啊。 第71章   董卓果然得了势。   离开德阳殿时, 这位并州牧已一跃而成了骠骑大将军,又因董太后的默许与袁氏一党的推波助澜而得了恩准, 将离城十里多的三千精兵迁至城北夏门附近, 暂时取代何大将军损失兵马。   秦楚差点没有笑出声。   “三千西凉兵、屯至城门附近,”她和荀彧并肩走下台阶,又回忆起朝会上刘辩做出的决策, 冷笑了一声,顾忌着宫内不宜非议天子, 克制地吐出两个字:   “傲慢。”   的确傲慢。天子、外戚、世家, 这些身居高位的雒阳贵人,习惯了自己一声号令而天下云集响应的场面, 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有些人并非鹰犬爪牙,而是天生养不熟的豺狼虎豹。   让狼子野心的董卓屯兵城外, 真正威慑到的人, 恐怕不止异己呢。   “主公!”荀彧立刻止住了她, 生怕秦楚在宫内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只好自己寻了个话茬,“……此番主公右迁扬州刺史,也算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后续事宜还需从长计议。”   秦楚果然被他带跑了思绪:“话是这么说,然而等到秋冬再交接,时间未免过长了。”   她思索片刻, 忽又幽幽叹了口气, “扬州地广人稀、豪族遍地, 未必能比凉州好过。前些年在西北, 要应付的也不过是羌……咦?!”   她走起神来便容易忘记周遭环境, 一时忘记自己还在走楼梯,脚底踩了空,差点摔倒,好险没背对着天子的德阳殿来了个五体投地,幸亏及时扯住了荀彧衣袖才没现眼。   时逢倒春寒,天气又湿又冷,荀彧虚扶在她右肩的手立刻又收了回去,借着宽袍大袖藏了起来,最终还是没有让人看到。   “……算了,”他有点无奈地看着秦楚,“主公有什么话,还是车上再说吧。”   朝会的时间不长,主要是走个过场,简单把何进旧部各自分配了,又予“护驾有功”“除奸惩佞”的几位功臣适当的封赏。   董卓的骠骑大将军之职堪称殊荣,地位只略低于三公,如今大将军一去,几乎算是雒阳城职位最高的武官,倒正合了秦楚的意。   将欲去之,必先举之;将欲祸之,必先骄之。董卓如今愈是春风得意,败落后便愈是狼狈,而秦楚能从中获得的利益声望也就更多。   正所谓——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系统即刻接道。   秦楚:“……”也不是不行吧。   这玩意前几天忙着更新,三五天都没说几句话,现在终于解放了,恨不得能当场在她脑中讲一段半小时脱口秀。   “秦楚,你为什么不问我惊喜是什么?”   人工智能半天不见她回答,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前不上不下,整个机急得不行:“荀彧不是说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吗?你到现在还不问我吗?”   玩家高深莫测:“等用得上的时候再问你。”   她拍了拍人工智能硬邦邦的脑壳,一伸手把它戳瘫在地,接着便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又与谋士讨论正事去了。   多赖这衰颓的东汉王朝,朝会两三句话就把重点说得差不多了,除了几个名声赫赫的老腐儒,世家官员们连多说几句话糊弄下皇帝都懒得做,此时她们慢悠悠地晃回了马车,手炉竟还是热的。   荀彧刚把手炉递到她手里,此时又极自然地伸手到她跟前,将秦楚斗篷上那坨有碍观瞻的死结耐心解开,从容不迫地打起了……精致的蝴蝶结。   他那双手白皙且修长,指甲修得圆润光滑,手背隐约透出淡青色,却分毫不显病气。秦楚眨了眨眼,闻到他十指沾染的香薰气味,简直要自惭形秽了。   “苍天呢,”她心想,“我这修得狗啃似的手指只能打出死结来,他们名门望族的家学里也教这个吗?”   感谢伏诚,感谢诸葛玄,给了她在童年时四处上房揭瓦的自由。   当然,秦异人心中虽没个正经,面上却还是一贯的严肃——笑不出来就冷起脸,她当了这么多年将领学会最重要的就是这点了。   “文若本不必替我做这些……”她斟酌了一下,才勉强挑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不必做这些微末琐事的。”   荀彧似乎是没料到她这话,手上动作微滞,待将她颈前结扣系完整了,才笑着摇了摇头:“情不自禁,让主公见笑了。”   秦楚摆摆手示意无妨。   她不过也是随口一提,其实对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是很在意,于是转过头去看车帘外缓慢移动的风景,闭了闭眼:   “我想董卓的獠牙很快就会暴露出来……同在西凉这么多年,他心里揣了多少野心欲望,雒阳那些贵人不懂,其他将领却看得出来啊。”   荀彧黄巾之乱后就留在了京城,每天兢兢业业给大汉王朝打工,对西北情况所知有限,也算是半个“雒阳贵人”了,实在接不上秦楚的话,只能保持微笑,沉默糊弄。   秦楚也没指望他回答。董卓此人的狡猾之处就在于他虽也为所欲为,大部分时候却还是跟着谋士规划在走的,因此非得等到他做出骇俗之举后才会有人警惕——东汉王朝毕竟安稳了百余年,事发之前,谁都想不到姓董的胆子能有多大。   “算了,”她揉了揉脸,向后一靠,干脆把“董卓”这个名字从脑子里甩出去,短暂地放弃了思考,同时开始搓磨起了谋士:   “文若之前不是说,可为我引荐丁建阳吗?既然陛下赏了我道‘日后交接’的职位,伏楚也只能留在城内安闲享乐了,倒不如与人结交一番。”   倒霉蛋丁原刚被何进征召来雒阳,转眼上司就死了,如果再放任事情如历史发展下去,这位并州刺史多半就被自己的义子吕布手起刀落,直接带离人世了。   她对没活过三集的丁原虽不太熟悉,对他的义子、手下的从事张辽都很是觊觎。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手下武将也就那仨瓜俩枣,在西北那犄角旮旯虽横得起来,但若真要对上后起的几个军阀,人手是断然不够的。   系统慢吞吞地滚过来:“你要收吕布为义子吗?好像不太吉利。”   秦楚:“太聪明了小桶,我年龄乘以二还没到他鞋码,收他当义子,图吕绮玲叫我奶奶吗——咦,好像也还行?”   系统沉默了。它对人类社会的伦理关系毫无概念,因此只好真诚地抒发内心情感:   “但是听起来很厉害哎。”   秦楚深以为然:“确实。”   丁原武勇刚直,史载董卓于宴席宣布想要废少帝而立献帝时,丁原怒而离席,次日于城外搦战董卓,大获全胜。在这之后,就是众所周知的“被吕布偷家送上人头”了。   东汉典型的武官大致也就两种,一是忠心汉臣,二是利己乱贼。丁原显然是第一种,那就难免带着忠汉之人的另一种典型特质——对世家贵族的天然敬畏。   这也是荀彧敢说自己能够牵线的原因之一。   荀彧大约也能猜到她的想法,沉吟片刻:“自然可以,就在这几日么?”   “再等一等。   等个十天八天吧,当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同一人身上,对某人的所作所为腹诽心谤时,会比平时更容易接受他人的结交……唔,或许还会更进一步。”   雒阳世家心中的弯弯绕绕她拿不准,丁原这类武将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秦楚想了想,随手拉起斗篷的兜帽,遮住眼睛后推了推荀彧:   “让车夫先去步广里吧。我酝酿一下,这几天先抱个病。”   优秀的政客成长的第一课:该装死时就装死,该得病时就得病。   袁氏一系的大小官员得偿所愿,亲手将董卓送上了骠骑大将军的座位,可是真要细究的话,秦楚是最先接到少帝的,按理来说,她的功劳最高、自然也应大加封赏。   只可惜伏完这些年未有结党私营,在朝堂上也并未给家中嫡女争取什么,秦楚才只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扬州刺史。   其余世家得了便宜又卖乖,自然不会过分注意她的动向。   秦楚的沉寂反而合了袁家几人的心意,董卓府前如今门庭若市,乍一看都是袁家一系的官员。   秦楚也乐得安定,四五天下来也只接待了几位不愿得罪人的中立派,以及存在感渐弱的外戚派。   ……一定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就是那位与袁绍一同长大的太尉之子、宦官后人,典校尉曹操了。   这事想来也不太奇怪。   毕竟荀彧当初就与她说过,何进袁绍欲引董卓进京,只有曹操与主簿陈琳反对,如今董卓得势,曹操心里应该也更加警惕了。   再加上她年幼时与青年曹操有过短暂的交往,如今回了雒阳,他会前来拜访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还有一点……   她随手搁下手中的狼毫檀木笔,心中漫无边际地猜测着对方造访的动机与目的,面上却不见端倪,努力摆出一副“惊喜万分”的模样,吩咐着家仆:   “快请典校尉与公子进来!”   她对着家仆吩咐了一声,低头吹了吹竹简上未干的墨迹,又另外招人将公文收拾了起来。   曹操拜访她倒是合理,但是……但是雒阳政客彼此拜访,还有带上儿子的习惯吗? 第72章   秦楚在朝会前是曾与曹操打过照面的, 只是时间紧迫,没能多叙, 朝会散后又人多眼杂, 因此也没能再有交流。   没想到他会挑在这个时候登门。   “许久不见了,亭主出落得愈发挺秀了,”曹操笑眯眯地和她打了招呼, 简单夸赞了一句,便将身边的少年向前推了推。秦楚顺着看过去, 只看见一张微红的脸, 曹操冲她又一笑,介绍道, “这是犬子曹昂。”   曹昂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她那塞满竹简的书架上扯下来,此时规规矩矩地对着她低下头,行了一礼:   “见过亭主。”   秦楚微微一愣。   ……曹昂?   曹操那位死于兵变的嫡长子啊。   她回忆了一下, 依稀记得他是在张绣假降偷袭后将坐骑让给了曹操, 最后死于混战中的。   忠义孝悌, 从危难之时的表现便可看出。他要是能好好活下去,曹魏继承人之位也没曹丕什么事了——可是曹操带他来做什么?单纯混脸熟吗?   她心中略有不解,细细打量起这少年,试图从他的神情上揣摩出点端倪。   无奈这年轻人除了紧张些, 其余根本看不出什么来,抿着嘴,表情绷得死紧, 简直像是来面试的。   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 与曹操的确有几分相似, 五官算不上突出, 但骨相生得不错, 浓眉长眼,配上挺拔的身姿,倒也称得上英俊。   只有一点……   秦楚沉默了。   她又把打瞌睡摸鱼的系统提溜出来,表情严肃:“你看他,有没有点……”   系统一抬头,差点被这张脸下了个魂飞魄散,惊恐道:“高玥小号?!”   秦楚:“……”   大概正儿八经习武的人都有些相似,高玥惯于晨起武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因此和曹昂黑成了一个色号。   联想到远在西北的爱将,秦楚眼神当即慈爱了起来,看向曹昂目光简直和善地像在看自己田里的胡萝卜:“曹公子一表人才,不愧为曹校尉之子。”她这句“一表人才”夸得真心实意,曹昂闻言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对曹昂礼貌一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木榻,“二位请坐吧。”   曹家父子各自落座。只是还未等秦楚说些什么,曹操已抢先开了口:“此次前来,还是要恭贺亭主领了扬州刺史一职。”   真心恭贺的早就在下朝之后两天内贺完了,剩下来的都是走个过场。朝会四五天后才带儿子登门造访,他这话说得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秦楚当然不傻,明白他之后一定还跟着其他事情,于是也敛下心来,挂起了客套的笑容。   “校尉有心了,只是相关的交接还要等到秋冬季节才能完成,我这‘扬州刺史’此时也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罢了。”   真正有前途的在隔壁呢,董卓的骠骑大将军地位与三公接近,早引得不少观望派闻风造访了。   曹操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对,仍然是笑容可掬:   “亭主过谦了。   如今海内不稳,黄巾余部四处作乱,各地山贼叛军层出不穷,亭主以巾帼之身平乱八方,即便暂时赋闲雒阳,将来也必能有所功绩。”   他说着,话锋忽然一转:“只是还有一事……”   曹操的目光移到了曹昂身上。   秦楚表情一滞,内心警铃大作,明白重点来了。   “亭主未及笄便上了战场,此后征战至今,乃当世英雌;吾儿子脩虽也有心从征,却因生在雒阳难以实现,然而实在向往,是故想委托亭主,能否……”   典校尉似是而非地夸了她两句,转而提到了自己那“娇生惯养”的长子,目光落在曹昂身上,短暂地停顿了片刻。   没想到曹昂忽然抬头,趁着曹操停顿的空档,立刻将父亲未尽之语接上:   “能否允许昂与亭主的西凉军同行?”   他想了想,又匆忙补充道:“昂知道亭主军中众多事项需要保密,因此亭主只要能让昂跟着就够了,军务机密、在下绝不会窥探。就算是兵卒也可以……”   这话出口,曹操的眼角轻微抽了抽,没有说话。   秦楚看了眼他细微的表情,心中一动,已有了计较。   曹昂是嫡长子,又比次子曹丕早生了十多年,从行为态度来看,这少年坐立肃然、抗直有礼,颇有气度,可见曹操在他身上倾注的资源只多不少,应当是以继承人的标准来培养的。   哪怕如今的曹操只是雒阳城内小小一校尉,尚未真正组织起自己的势力割据一方,他真的会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扬州刺史身后做一寂寂无闻的小卒吗?   曹操可不是马腾,他的目光可比盘踞在武威小城里内讧的叛军将领长远得多,就算如今董卓尚未为乱,乱世之象还不明显,他有心投靠他人,可是借着关系把长子送入袁绍麾下,难道不比送给秦楚好太多了吗?难道就为了秦楚那虚无缥缈的“征战经验”?   她是不相信的。   如此看来,曹昂这番话,大约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与曹操未曾商议过了。   至于曹操……以他的思维灵敏度,八成从一开始就只打算让曹昂“偶尔拜访”,挑个折中的法子,既能锻炼长子,又能与舞阳亭主拉进关系,的确是件稳赚不赔的好事。   只是曹昂太年轻,未经大变,还不明白他爹的良苦用心。   秦楚试着望向曹昂的双眼,只在那点漆黑瞳中看到一片坦荡,直白得比西凉夜里的潭水都要干净。   她啊了一声,心道:“这实心眼儿的居然是曹操养出来的儿子?不可思议。”   曹操大概也是相同的想法。   他刚才被曹昂的那番话给惊了一惊,心里大概是短暂地慌乱了小阵,不过很快就做出了反应,眼见着秦楚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欣赏或反感,忙笑着圆了一句:   “亭主军务繁忙,大约无暇照看犬子——若是如此,子脩也可留于城内典禁军中,择时而访,免叫亭主为难。”   曹昂方才也不过一时紧张才说了那些话,平时也是聪敏的,此时听到父亲回答的言下之意就知道是刚才冲动了,因此也不敢再莽,有些惭愧地附和道:“父亲说得是。”   秦楚还没来得及给回复,父子俩又统一了口径。她都不用为难了,笑道:   “曹公子想造访我军,提前来信便可,不必那么麻烦。伏楚军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公子想来尽可随意。”   ——送上门的曹操长子,不要白不要。   她要是能靠着曹昂一时的头脑发热把他爹绑上船,那才真是稳赚不赔了。   系统刚刚被“曹昂高玥长得好像”一事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看着秦楚和曹操又打起机锋,立刻灰溜溜地滚回去翻演义了。此时一听她这绑走曹操的想法,满脸震惊地从书里抬起头。   “他既然还没起家,我干嘛和他斗呢?等‘正统’之名到手,把曹操挖过来才叫一本万利啊。”   秦楚把仓鼠模样的人工智能拎起来,将迷你型号的《三国演义》抽走,眨眼便笑了,两颗尖尖的虎牙久违地露了出来,看起来简直人畜无害:“快把书扔了吧,跟着书走的是傻子。”   系统甘拜下风:“秦老师,你当年偷蔡琰出来我就该知道的。”   秦老师:“好好学着。”   曹昂不过比她小了一两岁,没几年便可加冠,按理说是可以独自造访的,曹操却要带着他来秦楚府上,其中应当也有自己的考量。   至于这点考量是什么,秦楚不太在意——曹昂既然多说了几句,她也乐得借此反客为主,通过儿子拉老子。   曹操又想说些什么,可刚一开口,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秦楚心一沉,看了眼他,发现曹家二人还未意识到。   紧接着,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又听到亲卫隔着绢门喊道:   “主公,府外……”   后面的话被止住,便听不清了。   秦楚表情一肃,对着曹家父子歉然拱手,得到对方理解的手势后,起身拉开绢门,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那将士面色微白:“董家西凉军于中东门而入,董卓前往北宫面圣……带了两千人入城。”   身后曹操捕捉到这句话,脸色也变了。   董卓常年据于西北,灵帝病逝前,朝廷曾做过安排,下诏拜之为并州牧,并要求他将手中军队转交皇甫嵩,收回兵权。然而此子阳奉阴违,一拖再拖,硬是熬到刘宏去世,受何进召集来到雒阳,可见所图不小。   曹操一度劝阻何进谨慎召他,也是考虑到董卓此人的不服管教。   没想到一语成谶,他在受封骠骑将军后消停了不到十天,竟然横行至此,直接带着军队进了城内!   曹昂显然也明白此时的严重性,低低问道:“父亲,我们要回去吗?”   曹操对着他摇摇头,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并未再答,而是向前几步,径自走到秦楚身旁。   庭外满目秀丽春景,槐树在夏初的微风里轻微摇曳,碧绿的树叶被卷着落于地面,却无一人有心赏景。   秦楚回身取下墙壁上挂着的长剑,面无表情地将它卡入腰间佩带,对着整理衣襟的典军校尉礼貌一笑:   “董卓军队就在中东门前,曹校尉与公子要与我一同去看看吗?”   从亲卫报信那一刻开始,曹昂的目光就紧紧黏在了秦楚身上。在听到秦楚这声发问后,他微微睁大了眼,抽了口气,手竟然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第73章   中东门位于雒阳城东, 入门上北便是达官贵人居住的步广里与永和里,与平民居住的里区遥遥相对。   东汉末年, 里坊制已相对成熟, 雒阳城内市坊分离,居民区与市集各自竖立围墙,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开来。   尽管部分地区间会有所差异, 至少雒阳作为大汉都城,还是严格遵循这一制度的。   秦楚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军官。   “他们不敢去到步广里, 所以就要来平民的里坊吗……”曹昂落后她两步, 跟在父亲身后,看了眼肆无忌惮的西北军, 低低道。   曹大公子自幼跟着父亲居在雒阳,最落魄时也不过是回家乡谯县待了几年,还以为世上的军队最差也不过是县兵那样混吃等死, 头次见到董卓手下这帮西凉土匪军, 还有些匪夷所思。   对面的牛辅也不知听没听到, 啊了一声,不紧不慢地从军马上翻下身,也不行礼,在身后一众将士的注视下, 随意踢了踢脚边一只倒滚的腌菜陶坛:   “啊,这不是舞阳亭主吗?”   秦楚:“……”   众所周知,人闲得没事乱找碴时, 是会有一套特定句式的。   例如“这不是张三吗”, 后面多半要跟一句阴阳怪气的“许久不见”或是“久仰大名”, 紧接着就要对张三此人的境况评头论足一番, 身后同伙们哄堂大笑, 再把张三挤兑的面红耳赤。   这位中郎将牛辅居显然深谙此道。   此人是千真万确的没什么本事,上战场窝窝囊囊地躲在人堆中后方也就罢了,脑子还不太清醒,没事就带着军队横行直撞,城外粟市还不够,如今又闹到了城内里坊,每每都要落下一堆烂摊子,可以说是董卓谋士李儒最不想见到的同僚之一。   愚钝无知未必算问题,但自以为是一定生出祸患。   奈何他身份特殊,作为董卓的女婿,占据董卓心腹之位,本人又格外擅长拍马逢迎,且的确忠心耿耿,因此经常被带出去现眼目。   只见这现世包晃了晃头,对着秦楚未来得及换下的女式曲裾怪笑了一声,又将目光移向了曹操:“哦,这又是哪位?”   曹操上前两步,对着他不怎么真诚地笑了下:“在下典军校尉,曹操曹孟德,见过将军——”   他也没等牛辅回话,看了眼他身后那群凉州兵,表情渐冷,话锋一转直切重点:“雒阳乃大汉都城,非禁军不得入内,将军此时率军进城,聚于百姓里坊之前又是何意?”   秦楚本还考虑着如何应对他,没想法曹操已先她一步发了难,便垂下眼帘,嘴角牵起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曹操的典军校尉之职,管理的正是先帝当年组建的中央西园军,也就是所谓的“禁军”。   统领西园军的大将军何进死后,这批军队顺理成章地归入了世家之首袁绍麾下。   如今天下未乱,曹操与袁绍尚在同一阵营,而袁绍也没有太动他手下那队将士,因此曹操在此事上与牛辅对峙,也是理所当然了。   ……反正比她合适吧。   秦楚又看了眼糊里糊涂的牛辅,心知此草包大约压根没听懂什么叫“典军校尉”,于是笑了声,抱臂悠然补充道:   “校尉此前已派人前往西园,不出意料,西园军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这里了。”   一边的曹昂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偏头瞥了眼秦楚,只见她面不改色道:   “董将军当日与我一同保驾,自是有拳拳忠心的,手下将士却……”   曹昂又抬头去看他爹。   曹操毫不犹豫地接过她的话茬,横眉质问道:   “牛辅将军当真要将士兵带到居民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也是董将军安排的吗?”   秦楚从善如流地露出了然神色:   “骠骑将军正在面圣,或许是担忧皇城不够安全,才命人带将士于此待命吧。”   曹操呵呵一笑:   “先帝留下的西园军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曹昂:“……”   他被两人这一唱一和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差了二十多岁、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两人是从哪里培养出来的默契,勉强镇定下来,又转头去看牛辅。   牛辅右脚还踩在百姓的菜坛子上,耀武扬威地像儿童故事里的降智送菜小反派,银光闪闪的盔甲硬是被他穿成了中年二流子的逛街战袍。   好在这人还没傻过头,被秦亭主与曹校尉刺得一愣一愣的,终于也听出两人话里阴阳怪气的指责了,斜伸出去把陶罐当蹴鞠的脚一时无处安放了起来,争辩道:   “我不是,我没……西凉军的事,能算反吗?”   曹昂的目光怜爱了起来:雒阳内城,聪明人常有而傻子不常有。   只见傻子狠抽了口气,大概是被对面厚颜无耻的二人转给恼到了,最终一挥手,转头把七零八散的队伍整顿好了,才转身对着秦楚曹操强颜欢笑道:   “没有这回事……我们稍后便出城。”   他这下连反驳都不敢了,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找到什么能说的话,只好把地上那命途多舛的菜坛子给踢远了,咬着牙跨上马,又想扭身就走、又怕再被二人扣起大帽子,只好黑着脸对他们一抱拳,恨恨道:   “告辞!”   秦楚目送着一干西凉兵慢吞吞向中东门走去,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看着牛辅低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亭主果真还如当年一般……哈哈!”曹操也大笑起来。近来雒阳城内动荡不安,典军校尉难得如此开怀,竟眯眼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叹笑道,“子脩,亭主之敏锐意气世间罕见,你当仔细学习啊!”   “曹校尉过誉了,”秦楚眉眼弯弯地俯身拾起腌菜坛,将它安安稳稳地摆回墙根,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一抬头,又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董仲颖若知道此事,说不准要怎么报复呢——不说这个了,今日恰好有空,曹公子要随我去城南军营吗?再等几日恐怕就没有机会啦。”   曹操听到她后半句话,微眯了眯眼。   自上回朝会后又是好几日,秦楚府上也隐约有其染上春温的传言,只是这两日董卓风头太盛,那些说法大都被其余大事所掩盖,流传不算太广。   所以,她的“等几日就没有机会”,意思是……?   嗅觉灵敏的典军校尉已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家那位心思淳正的长子还一心想着军营。   曹昂虽是曹操最受宠的嫡长子,究竟也是按着武将培养长大的,如今十六七岁,对政治的敏感度还远远答不到及格线。   听了秦楚那番意味深长的答话,他也只当是舞阳亭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不该再多探听,于是欣喜地一抬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太得体,又轻咳一声,努力压下唇边笑容:   “可以吗?那就劳烦亭主了。”   秦军大营屯驻在雒阳城西南方向,隔了三五里就是鸿德苑与西苑,与西边的广阳门、南边的津门距离都很接近,算得上块风水宝地。   鸿德苑与西苑本来是天子安置禽兽的地方,当中虽也修了几座宫殿,但其实并没有人居住。   尤其如今王朝衰微,先帝对飞禽走兽没什么执念,卖官鬻爵的那点钱都拿去修西园和裸泳馆了,如今少帝更是身不由己,因此两座苑囿也已经荒废了许久。   阿湘被派过来给曹昂当导游,自觉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讲讲军营内无关紧要的闲事儿糊弄糊弄了。   她指着远处鸿德苑露出的一点尖尖楼顶:   “看到了没?我们炊食都是看着它吃的,心里想的是这一座楼推了能换多少军粮。这两年收成不好,我老家在兖州,家里来的信说闹了饥荒,还饿死了一个弟弟。”   “啊…”曹昂本还因为她是女将而有些不自主,被她拉着说了会儿闲话,人也渐渐放松下来了。他跟着望向高高的楼尖,默然片刻,有些愧疚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阿湘说,“人命本就分贵贱。要不是主公,我可能已经被卖了吃掉了。”   有些地方是这样的,灾荒年间,男人如果实在困顿,有些狼心狗肺的就会把妻儿卖了换钱,更严重点就是“易子而食”。   阿湘是被嫁到凉州去的。那男人头两年便对她拳脚相向,她不堪受辱,又逢秦楚那几年在西北大量招募娘子军,心里升腾起全新的想法,于是咬咬牙把那男人杀了,变卖所有家产,追着秦楚去了金城,从此以后便成了秦楚娘子军里的一个小小头领。   而她家中还以为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照例送家信过去。   阿湘回忆起回去,恍惚了一阵,最终摇摇头,笑了一声:“还是该谢主公。”   曹昂不知道她刚才说的“吃”就是真吃,闻言也附和道:   “父亲也说,亭主是女中豪杰。”   阿湘道:“你父亲说得对,我们主公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耳朵兀地一动,立刻转过头去,便看见秦楚弯着眼睛走过来。   她这几日心情都很不错,笑意上脸,看起来年纪就更小了,此时换了身胡服,举步生风,看起来简直比马超还像少年将军。   “——豪杰就豪杰,额外加‘女中’做什么?”   她对着阿湘不轻不重瞪了眼,见她低头认错,才转过头,对着一旁的曹昂招了招手:   “曹公子来。你父亲有要事寻你,随我回帅营吧。” 第74章   “呀, 主公来了。典军校尉已经走了吗?”   “是啊……不过把他儿子留下了,一会儿还得送回去。”   秦楚慢吞吞地走到书案前, 随手抽出一张蔡侯纸, 扫了两眼:“咦,最近事情不是很多啊。”   ……反倒是一向清闲的西园校尉有得忙了。   曹操刚才接了消息,说有急事要处理, 和她告了罪便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儿子留在这里别给舞阳亭主添麻烦。   郭嘉摇了摇羽扇, 忽然笑了:“主公不乐意送吗?”   秦楚反应了一下, 才意识到郭嘉是在回答她的前半句话。   “曹家公子仪表堂堂,举止磊落肖似其父, ”他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嘉见主公方才与他谈笑风生,还以为主公很喜欢他呢。”   阿楚迟疑道:“曹子脩宽和守真, 是可塑之才, 我的确很喜欢。”   郭嘉眉头一挑, 有点无奈了。   他当然听得出秦楚是在刻意曲解自己的意思,然而他的问题太过敏感,轻易问不出口,也只能硬接下秦楚的话, 七搭八搭地叹了口气,道:   “主公太狡猾了,分明知道……”   与此同时, 帘外又传来一点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顿, 细听了片刻, 原来是阿湘被派了来传话:   “郭祭酒, 庞将军那边的物资清单有些问题, 想请您过去一趟。”   幄帐被阿湘掀起一道缝,春末的大好日光从其中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撒出一地的金光。   秦楚笑嘻嘻地夺过郭嘉手里的鹅毛扇,兀自摇了摇,又轻轻推了他一把:“行啦,干活去吧。”   郭嘉:“……”   东汉没有劳动法,真是太过分了。   军师祭酒叹了口气,平时拿来装腔作势的扇子也没了,只好愁眉苦脸地跟着阿湘走进了太阳底下,兢兢业业地干活去了。   ——终于走了。   秦楚长吁了口气,把鹅毛扇往几案上一搁,随手拉来一只木凭几,干脆利落地一靠,心道:“真是吓死我了。”   系统的虚影飘到她脑袋边:“啊呀啊呀,秦楚,他还有话要说呢,这么盼着人家走,负心薄情呀。”   秦楚伸出右手,中指与拇指圈起来,弹了它一个大脑瓜蹦子,把紫仓鼠弹得瘫倒在地,又变成了鼠饼:   “我可没做什么。心与情都没交,怎么就负心薄情了?”   她想了想,又提起系统的后颈皮毛,和它的绿豆小眼对视:“对了,你折腾我那么几天 ,就更新了这么个东西?”   活动地点从脑袋里变成脑袋周围,更不更差别不大啊。   系统嘟囔:“你没负郭嘉的心,就要负人工智能的心……好吧,我现在不仅能飘了,还有更重要的新功能!你的‘无限生命’,从更新之后就可以分摊到别人身上啦。”   秦楚愣了愣,咂摸了一下“分摊”二字,姿态立刻从斜靠变成了危坐,瞪眼问道:   “——让手下和我一样不死?”   “没有这么厉害,不过危难关头也能保住小命,对你来说倒是没什么副作用……大概。”   秦楚:“……”   她干脆利落地忽略掉最后两个字,将紫仓鼠放在了郭嘉的羽扇上,看着它从善如流地伸出小手洗脸,一时没忍住,把它戳倒在地:   “那你给军中所有将士都装一个吧。”   系统大惊失色,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叉腰大喊:“不可能,秦楚,你真是狮子大开口!这东西只能摊几个人,你重新想想!”   秦楚失落道:“那就先给谋士用上吧。”   “好嘞,”系统转了个圈,又滚回了她脑袋里,挨个报起了菜名:“蔡琰、贾诩、郭嘉、荀彧……嗯,四十八小时后生效。”   系统的确没有骗人,这对于秦楚来说,真的算是巨大的惊喜了,毕竟使用超能力保住手下性命可比找到神医华佗这件事简单多了。   虽然现在相安无事,但之后的雒阳,必是不会太平的。   秦楚称了好几天病,府上只留了几个兵卒,余下的时间都在军营里,与庞德一起训练将士。   拉练之事疏忽不得,一旦松懈就会反噬,何况这里可不是老家金城——雒阳政局复杂,倘若不能以兵权震慑世家政客,她背后指不定有多少暗箭。   就在秦楚缓慢透露出染病消息的这些天里,董卓也在忙着四处立威。   感谢傲慢的袁氏与焦虑的董太后,董卓自救驾那日后便不断被双方召见,很是俯首帖耳了一阵,终于让他们放下了戒心,安心地将董卓推上了骠骑大将军之位。   大将军去世以后,京城中就再没有比董卓地位还高的武官了,而他自己那三千西凉军还因职位之便被迁到城门附近,可谓权势极盛了。   他十多天来没有动静,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满足于眼下地位,而是为了何进留下的那些兵马——实际上,袁绍自何进去世后就开始收拢大将军旧部,可效率却不怎么高。   一方面,袁家乃雒阳世家派之首,与外戚派始终明里暗里地争权夺势,只不过因为之前宦官做了靶子,矛盾才没有显露出来。   眼下常侍已除了干净,剩下的两个老黄门根本闹不出什么什么风浪,何进又暴殒离世 ,朝中没人再能镇得住世家,外戚派失了主心骨,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妨碍袁绍收拢何进旧部,因此更多的士兵掌握在何家人手中,袁绍也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袁绍自己也非果决之人。   实际上,提出过“董仲颖或有异心”者远不止曹操陈琳一人。   董卓屯兵城郊,无事便带兵于城外马市附近震吓百姓,其不可一世之举被在外募兵回京的济北相所览,又告知了袁绍,导致其忧心忡忡了好几日,连收服何进旧部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知是否该先处理董卓。   袁绍一犹豫,就更受外戚派阻拦,时机一拖再拖,好机会转瞬即逝,袁绍于是更加犹豫。   最终的结果便是,董卓依旧威风地带着西凉军横行街市,甚至私下已与何进旧部的小首领搭上了线,袁绍手中那几个兵还是一团散沙,远比不过董卓手中的精锐。   然而袁家毕竟是袁家,四世三公的名头放眼整个东汉王朝都少见,因此袁绍心里也不太焦急,只觉得自己身份贵重,占据地利人和,董卓之势再强也只是他家故吏,再等一等,总是能养熟的。   哪知道董卓压根没把自己看作什么“故吏”。   此人心有所向,出手便加倍地快,仗着自己带兵多年、又有西凉精兵倚靠,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竟也雷厉风行地把何进旧部收拾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而袁绍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那天也是个阳光不错的下午,董卓一如往常地阔步迈进北宫,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少帝所在的德阳殿,一声通报也没有,推门便入——   少帝与陈留王正坐而对谈。   殿内只有两个小黄门守着,近几日没有朝会,太后也就没有留在德阳殿内,留着两个半大孩子在休息。   董卓没有行大礼,先对着陈留王一拱手,喊:“见过殿下。”在这之后,才转向了少帝,不咸不淡地问了声安。   刘辩低头不语,刘协脸色微变,两个小黄门眼观鼻鼻观心,大殿中寂静了好半晌,才听到少帝艰难地开口:   “董将军请起。今日入宫,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也不过随口一问。东汉的年轻皇帝向来窝囊,权力被外戚架空得差不多了,臣下如果真的有事,该找的也不是他。   没想到董卓居然真的答了:   “回陛下,之前北宫遭了大火,可见京城守卫薄弱,臣斗胆想将城外西凉军迁入城内,也好补足大将军逝世后城内军备的不足。”   刘辩:“……”   他很快联想起此前西园典军校尉禀报的那件事。   董卓带兵进城是有前科的,只不过被曹操秦楚吓退了,才没有引起大风大浪。倘若之前那次算是试探,那么现在,董卓又是什么意思?   年少的皇帝从董卓的三白眼中看到了凶光,隐约意识到了骠骑大将军的野心,然而在场的只有八岁的幼弟与两个无用的小黄门,他心里再惶恐,又能与谁商量呢?   刘辩的冷汗唰地便从背后下来了。他强笑了一声,拿余光瞥了眼陈留王,只见刘协表情也不太好看,勉强维持住了镇定,手却已经蜷了起来。   他一样看出来了。   刘辩清了清嗓子,像是要从这种惯常的小动作里汲取一些勇气似的,语气却异常虚弱:   “将军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还是等下次朝会时,朕与诸卿仔细商量吧。”   董卓心知逼这傀儡皇帝答应也没什么用处,于是很好说话地一点头,真像个忠臣孝子:   “多谢陛下,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当天夜里,董卓预备迁兵入城,入朝不报、威逼少帝的消息就送上了各大世家的书案。   不可一世的袁家贵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有什么事情,脱离掌控了。 第75章   ——董卓要反。   最开始多少人和袁绍说过这话, 他都不以为意。   袁氏名门望族,就袁绍父辈一代, 就出过两个“三公”。他父亲担任过司空、叔父又是如今的太傅, 袁家积威之深,门生遍地,怎么会把董卓一个小小并州牧放在心上呢?   更何况董卓初期伪装得实在太好, 低三下四曲意逢迎,的确让他放松了戒备。   因此, 在袁绍得知他“迁兵入城”封意图时, 整个人都紧绷了神色,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宫内传来的信帛, 凌乱的墨迹皱得看不出原话。   他大意了。   雒阳城上空不知何时积起了乌云,黑云压城,沉闷的雷声远远地落了下来, 伴着潮湿的空气, 惹得人心烦意乱。   与此同时, 步广里,丁原府邸,却依然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亭主十四岁南下平叛, 及笄后又西伐诸羌,实在是当世英杰……来,干!”   秦楚蹙眉。   丁原的确是个爽快人, 把她请到府上后的确没谈别的, 只顾饮酒赏乐罢了, 甚至连表演的艺伎也避开了女子, 专挑了些容貌清秀的男人吹弹歌舞。   唯独一点, 就是始终在灌她的酒。   哪怕东汉的酿造技术相当落后,米酒喝个十来盏都抵不过后世白酒半两,她心里还是不太乐意喝这沉淀颇多的浊酒。   秦楚抬袖掩面,青铜爵里便洒了一半的酒,她自若地饮下另一半,眼皮一抬,便对上荀彧温和的眼神。   秦楚:“……”   之前朝会她封了扬州刺史,就顺便与少帝要了荀彧当治中,因而能光明正大地以上司名义带他赴宴。   这家伙长得清隽俊雅玉树临风,乍看也是朵高岭之花,一上桌才知道是个海量,跟着她喝了好几个来回,脸都没红一点,属实可怕。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秦楚认为自己不擅饮酒、偷偷倒掉些,也不算大事。   她镇定自若的将酒爵放回桌上,忽略了荀彧慈爱的目光,开始和丁原推来换去地商业互吹:   “丁并州抵御胡族,征战多年,骁勇善战,是伏楚所不能及也。”   丁原哈哈笑了一声,忽然拍拍身侧蔺席,大声唤道:“吾儿奉先,这里坐!”   紧接着,秦楚就看到几案末端那身姿高大的男人离了席,表情松散地换了位置,一屁股坐到丁原身边。   这男人身量其高,宽肩阔背,穿了一身麻制的窄袖短衣,眉目深邃,一张脸生得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有点看不出年龄。   他大概是注意到了秦楚的目光,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回望了一眼,恨不得把“目中无人”四个字刻在脸上。   系统惊奇:“咦,秦楚。那不是你一直盯着的那男的吗?”   秦楚:“没错,唔,他果然就是那个吕布。”   系统点点头:“他真的好大啊……典韦都没他大。”   秦楚沉默了。她问:“你在说什么?”   系统极有眼色地闭上了嘴。   然而系统不说还好,它一说,秦楚的眼睛就没法从吕布胸口移开了。   “确实挺大的。”她观察片刻,暗暗点头,在心里称赞。   丁原丝毫不知道她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拍着自己好大儿的肩背,乐呵呵地给秦楚介绍:   “这是我的义子,吕布吕奉先,现于我帐下担任主簿一职。早闻亭主武艺超群,吾儿亦是勇武过人,亭主若是得空,也可与他比划一二。”   荀彧看了她一眼。   秦楚心不在焉道:“有空一定。”   只听丁原又道:“某麾下还有几位猛将……”   荀彧轻咳一声。   秦楚没听见,慢吞吞地呷了口酒,眼神在吕布半露不露的胸口前徘徊。   “从事二人。一位姓张名杨……”   荀彧小声道:“主公,主公——异人。”   秦楚视线依然游移。   “另一位名叫张辽……”   荀彧无可奈何,终于还是撩起了衣袖,食指中指微并,借着食案遮挡,轻轻敲了下秦楚的手背。   秦楚这才回神,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荀彧的两根手指,轻轻摇了两才放开,面上还正经八百道:   “几位想必都是非凡之士了。”   走神归走神,政事却还是首要的。   她虽没露形色,心里却有了些许猜测。   雒阳城风雨欲来,丁原再怎么缺心眼,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设宴邀请她做客,只为“交个朋友”。   眼下雒阳的何进残部已整顿得差不多了,其中由何家掌控的大部分中央军投了董卓,剩余的则为袁绍所用,她自己又称病多日,作壁上观的意图表现得非常明显。   除此以外,便只有丁原的并州军还没有去向了。   这种情况,丁原自身的倾向就至关重要了。   无论是投靠袁绍还是对董卓释放善意,朝堂局势都会因此而波动,因此两方无论利诱威逼,大抵都向丁原有过暗示。   然而这种时候,他不仅没有做下决定,反而还在府中宴请秦楚——   那便是第三种可能。   这“第三种可能”大概率不是他想做第三方势力,毕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适用于各个领域,他要是争求权势,最好的方法是加入弱势一方,看着袁董二人打到两败俱伤,再踩着他们跃至高处才对。   但是他没有。   再联想起史书上记录的丁原,在听闻董卓有废少帝而立陈留王之心时,他愤而离席,次日于城外找董卓搦战,大获全胜后为董卓忌惮杀害……此人大约和皇甫嵩一样,是个纯臣。   所谓纯臣,就是“皇帝的臣子”,一心向汉的人了。   果然,宴席过半,丁原见她对军营之事没什么反应,终于是开口了:   “亭主矫矫不同凡响,丁某也有意与您结盟讨逆。   亭主是忠良之人,却被董仲颖排挤至此——若您想举事,某可派让两位从事带兵相助。”   秦楚不语。   丁原身边没有谋士,麾下都是悍将,这番说辞直白得过分,应当是他自己想说的。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见一旁的吕布表情纹丝不动,甚至又多倒了一杯酒,多半早就知道他义父的想法了。   丁原厌恶逆贼之心真切,可这做法,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丁并州说笑了,”她叹道,“诏令乃陛下所发,伏楚能有何不满?董卓势大,连袁本初都要避其锋芒,我又如何敢提‘举事’呢?”   “轰——”   最后一声闷雷在昏沉中落下,随即便是掣空闪电从邙山打下,骤然划破苍穹,电光疾闪,瞬间便照亮了整座雒阳城。   永和里,袁府。   “大人,曹校尉来见!”   袁绍捏着紫豪木笔的手一僵,随即飞快地放下,唰一声站起身,也不顾外头风大,一边走一边披上了外袍,大步向门外走去。   曹操带着八百西园军跟在身后,眼看天色愈发阴沉,他有些焦躁地啧了一声,看着袁府空荡荡的大门,心中一团乱麻。   “孟德,什么情况?”   袁绍沉着脸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他身后的军队,脸色微变,勉强端住了神色。   “昨日刚向陛下提了请求,今日就把兵带到城下了。”曹操换了军铠,右手扶着佩剑,一张脸黑得不行。   他口中的人是谁,袁绍心知肚明。何进召董卓进京时,曹操便好声劝阻过,只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在意,没想到一语成谶,董卓当真如此胆大,天子脚下都敢逆反至此。   “我手头能调的兵只有这些了——本初,不能让他进城,否则那畜牲更要无法无天!”   “去备马,”袁绍飞快地吩咐家丁,又转过头对曹操吩咐:“你先去城门看着。我去西园领兵,稍后就到。”   曹操拧眉:“董卓手下兵马众多,你我军队加起来,恐怕……”   “——丁原呢?”袁绍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当初大将军召他进京,为的就是铲奸除佞。董仲颖都到这里了,他还装什么死?让他一起过去。”   曹操张了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刚吐出一句“舞阳亭…”,话音还没落干净,就被袁绍干脆地打断了:   “事态紧急,不要多话了,快去吧。”   曹操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只看见袁绍闪烁的双眼。   袁绍刻意略过了情况相近的秦楚,不过是心中忌惮罢了。   丁原寒门出身,一介莽夫,除了战场上堪用外不值一提,秦楚却不一样。   哪怕她表现得再好,有董卓之例在前,他还是犹豫了。   哪怕起初对她有赏识之心,他也不愿意给秦楚机会——此女门第颇高,手下多是精兵猛将,身上又有护驾之功,哪怕性别易遭非议,也因为她出名过早而不足为道。   董卓再耀武扬威,毕竟是寒门出身,就算入主朝堂也得不到太多的支持,如今看似巨大的优势,也不过是因为他手握兵权罢了。   相比之下,秦楚与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若真让她上了战场掰倒董卓,只会成为更加难缠的对手。   袁绍不愿意冒险。   他是世家子弟,比起“臣子”更是“贵族”,习惯以利益、尤其是家族利益虑事。   对于他来说,董卓就算破城而入,袁家也未必不能通过其他手段解决他……然而秦楚不行。她是贵族,背后有伏家支撑,一旦游龙腾起,便压不回水底了。   袁绍闭了闭眼,接过家丁递上来的佩剑,一声不吭地插/入腰带中,语气没什么起伏,又催了一声:   “去吧,孟德。先去步广里找丁原。”   “……”   曹操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话,不再多言,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沉默着骑上了马,临行前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少年时代的友人。   ——现在已是傲慢而冷漠的政客。 第76章   蓬生麻中, 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既然生在雒阳, 便是处在了政治中心, 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秦楚最终以“不胜酒力”为托辞,推却了丁原的明示,在对方失望的目光中走出了宴客厅 , 在庭院里找了处景致尚可的小路,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   天仍是乌沉沉地压在头顶, 邙山隐没在一片黯淡里, 雨水将落未落,如鲠在喉。   她顺着小路走了几步, 看见沿途的牡丹刚过花期,红粉花瓣半蔫不蔫地耷着向下,看得人兴致索然。   “绵软无力, ”她心道, “好像东汉王朝。”   她拿食指拂了拂, 边缘微卷的花瓣软塌塌地一动,居然就这样飘然落下了。   秦楚:“……”   真是太吉利了。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兴致缺缺地转身想找座亭子歇息,一抬头, 发现眼前站了个人。   她心脏陡然漏了一拍,显些炸毛。   实在不怪她惊乍。这人身长九尺,人高马大, 投下的阴影能笼住她整个人, 走起路来却猫似的无声无息, 又被这天昏地暗的天气渲染了一下, 简直像活见鬼。   秦楚定了定神, 才发现是宴席上丁原身旁的吕布。   “吕主簿,”她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随口叫了一声,客套了两句废话,“真巧啊,你也来散心?”   吕布“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承认还是否认,有些心不在焉地低头看她,也不说话,目光直直地打在她脸上,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他老老实实将答道,眼神还是动也不动地黏在她脸上。   吕布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抛出一个问题,表情郑重得像在讨论军机要事:   “你四月宵禁时出门过吗?”   这是什么问题?   秦楚一怔,差点被他这满脸严肃给唬住了,居然顺着思索起来,只觉得自己每天宵禁都在门外,压根无门可出。   “没有。”她于是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出过门。”   吕布一皱眉,露出了“你骗人吧”的表情,刚想说话,又好像顾忌什么,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你再想想。”   秦楚:“……”   “没有,”秦楚道,“我军事务繁杂,伏楚忙于军务,没有犯夜的习惯。”   “四月三十日子时,你没——”   “没有。吕主簿究竟在说什么?”   他说的四月三十日子时,秦楚其实是记得的。   四月末,她刚到雒阳不久,军队驻扎没几天,她忙于探听各方消息,自己去取了宋典的密信,回来路上遇到个武艺惊绝的执金吾……想必就是吕布了。   然而无论是她与宋典私下有信息往来,还是石块从天而降的原因,都不是好解释的事情,秦楚除了装傻别无他法。   只是这大将实在有点缺根筋,不知道是不是真被上次那大石头砸坏了脑子,颠来倒去地把问题换了好几种问法,似乎铁了心要从她口中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好在她没有为难太久。吕布第三次追问的时候,终于有人过来把他打断了。   来传话的似乎也是个将领,宴席上位置靠边,官职不高,秦楚当时没太在意。   这将士青年模样,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身量颇高,表情却谦恭严谨,低头抱拳,先叫了声:“亭主,吕主簿。”   吕布问了一半的话被他堵了回去,气有些不顺地问了句:“什么事?”   年轻将领抬头看了眼秦楚,迟疑了片刻,又望了眼一无所觉的吕布,最终还是慢慢开口:“丁并州收到消息,董卓兵临城下,已带了人马前往夏门了。”   “……”吕布这下不记挂大石头了。他的眉毛拧起来,注意力很快被带到了夏门去:“张文远,你说清楚些,我义父带了多少人?”   “几乎所有,只留属下带了三百人,跟在……”张辽说着瞥了眼秦楚,见她表情平静,才道,“跟在亭主身边。”   “行,我即刻便去。”吕布压根没注意张辽的后半句话,他的重点全在“几乎所有”上——这是好事。丁原把人都带了过去,他也不用另整兵马了,平白浪费时间了。   飞将毕竟是飞将,说走就走,只不过这人脑袋里确实有几根筋搭错了,临走前不知怎地又想起最开始的问题,用一种混杂着审视与控诉的奇异目光瞪了眼秦楚,连张辽都注意到了,还故作不经意地偏过头,悄悄觑了眼她。   秦楚:“……”不用这么娇憨吧。   她看了眼吕布壮硕的背影,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对着张辽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将军便是董并州所提的‘武艺高强’的张从事吧?”   就像袁绍刻意忽略她的战力一样,在听到“董卓兵临城下”时,秦楚也没有做出额外的反应,只是不咸不淡的扯了些闲话。   “亭主恕罪。方才急于寻吕主簿传并州令,未来得及告知您详情。”张辽似乎在斟酌从哪里开口,想了想,才娓娓道:“并州本是想去找您的,然而曹校尉说亭主身体抱恙,便不劳您同行了。   并州因此留下三百人,又派属下跟在您身边,护卫一二。”   秦楚唔了一声,与他并肩而行,走在府邸曲折的小径上,目光微沉。   丁原和曹操……   先不谈秦楚自己的武艺,就说她手上那两千精兵,即便数量不多,却都是西凉风沙磨砺出的真正的精锐,压根用不着别人的保护。   丁原宴席上虽夸赞了张辽武艺,可从事的官职摆在那里,不过是刺史的佐吏,地位实在不高。   他留张辽带三百人马跟随,肯定与“护卫”无关,更像是仓促之下所留的“结盟的诚意”——告诉秦楚,即便他有事先行,宴席上那番话也还作数。   秦楚无声地笑了一声。   雒阳里的人,一个个都精明得很。   即使是丁原这般他人眼中的“莽夫”,心思也未必比寻常人少啊。   而张辽口中的“丁原本想请她同行,又被曹操制止”,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她是知道曹操的,此人在大事上的决断向来清晰,不可能看不清眼下态势。   董卓强横而势大,反董者自然越多越好,更何况他从最初就反对董卓进京。此时董卓的西凉军压境,情况危急,曹操更加没有理由避开她。   多疑自负,这更像是袁绍的作风。   毕竟曹操与袁绍有多年交情,他此时站在袁绍身后也不奇怪。而袁绍在忌惮董卓,同时也提防她,这点亦在谋士的意料之中。   “走吧,”秦楚说,“既然宴席因变故无法继续,还请张从事送我回府了。”   张辽抱了一拳:“诺。”   两人顺着原路走向宴客厅,拐弯时,天际倏地划过一道流电,猝不及防地打碎了雨前的沉寂,紧接着雷声轰鸣,斗大的雨水顷刻间落在了地上与衣上。   “下雨了。”   “唔,”秦楚摸摸鼻尖,擦去了刚才落下的雨滴。她绷直了手背横挡在额前,叹了一声,“失策,忘记带伞了。”   ……   顶着风雨回到府邸时,北边夏门的将士刚好把信传回来。   秦楚点了点头,低声吩咐将士把信帛放回到书案上,才对着张辽礼貌颔首:   “有劳从事了。我已让府中仆役收拾了厢房,张从事可先做休整。”   “谢过亭主。”   眼看着张辽拱手退下,她才吁了口气,扯开湿淋淋的外袍,从屏风后的衣杆上拎起新衣,胡乱套上,又系了两个半死不活的结,唤道:“文若!”   她一边唤人一边摊开信帛,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信息,余光见他进来,一心二用地指了指案几边的木榻:“文若坐。”   此时还未过申时,大概是下午三四点的时间,天却已黑得像入了夜。窗外倾盆大雨,间或夹杂着几声响雷,听得人心中沉闷。   荀彧刚刚换了外服,见秦楚还在低头沉思,便撩袖伸手,替她拨了拨灯烛,红影轻曳,书房光线亮了一些。   又过了片刻,秦楚才从信帛上抬起头,将局势叙述给他听:   “丁原那吕姓义子于夏门前搦战,一人挑了董卓三名将领。董卓忌惮他的武勇,鸣金后僵持到现在。”   荀彧沉吟:“董仲颖手下兵马众多,袁本初恐不能敌。”   “不错。董卓的西凉兵加上何进余部,比袁绍丁原加起来还多了一截,就算暂时因吕布退却,之后也能战胜他们。   袁本初虽费心将我排除在外,但也不至于蠢到与他正面起冲突。”   “主公所言不差。眼下形势于袁绍不利,他应会趁吕布余威仍在时,选择谈判。”   “嗯,文若觉得结果呢?”   荀彧微微一笑:“差别不大。”   他神态温和平静,说话慢条斯理,内容却一针见血:   “董卓已走到这一步,不会再退了。就算答应了袁绍不进城,也会要求更多的政治筹码。”   荀彧说得还是太委婉了。   对于董卓来说,兵在城内城外的差别不大,袁绍热血上头而带兵与他对峙,说不定正中其下怀。   世家门阀以声名为先,袁绍更是好面子,因此绝不会允许“冲出城门,兵败而归”之事发生,对谈判的容忍度自然更高。   董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秦楚点点头,没再评价。   她沉默片刻,垂眼盯着摇曳的烛火,睫毛缓慢地颤了颤,忽然抬起头,对上荀家公子素来平静的深色双眼:   “文若,董卓乱京,我或许会行一步险棋。”   “你愿意信我吗?” 第77章   秦楚常常会想起荀彧的结局。   焦虑的汉臣啊, 为了主君大业耗尽心血,目睹他封国公而加九锡, 眼看就要取代衰颓的旧王朝, 终于开始忧惶。   最后被赐下空食盒,听到了主君的声音,于是默然闭眼, 死在江南春景里。   文若呀文若,汉王朝最后的臣子, 我已经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了。   ——董卓乱朝, 我欲以险棋取之。你信我吗?   秦楚没有再看他,那句话问出后便低下头, 面色淡淡地凝视着案上小烛。   她心中其实不怎么平净,看着那点摇摆的灯火,恍惚了一下, 好像就回到那日病醒的午夜, 一抬眼就能看到披发执笔的谋士, 笑着为她倒茶。   “异人。”   荀彧忽然唤了她一声。这时代贤才辈出,能以“冰清玉洁”留名青史的却只有一个。他的目光沉静且专注,瞳色极深,睫毛纤长微曲, 生来一张多情脸,无论本意如何,看人时都像含着脉脉柔情, 然而仪态又极端正不可侵犯, 这种气质混着他身上特有的清苦气味, 便显得柔软坚硬。   “异人信我吗?”荀彧反问。   可是还没等秦楚回答, 他又顾自摇摇头, 在秦楚看不清的角度,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又轻声开口道:   “我与你相识在年少时,彼此相知,到现在才成了君臣,尚且和睦。   “可是异人,为什么总像在为我而担忧呢?   ……我知道你的心志,也知道舞阳亭主有登至极高的抱负,我愿意为你筹谋一切,这是荀彧自己的想法,与他人无关啊。”   这对于荀彧来说,已经是极罕见的坦诚了。   有的人生来就是君子,习惯万事万物深藏于心,无时无刻不动声色,就算是一点点剖白的真心话,也要走得极深才能探听出来。   “……”秦楚眼睫一颤,缓缓抬起眼,恰好看见荀彧眉目低垂,露出一个不太体面的笑,好像有些涩然。   “人、事、物都在变化,因此谋士是不会提早规划自己后来去向的。”他说。   “但是异人,我相信你,这是从驭马出城,带着士兵寻到你时就可以确定的——你一日走在修齐治平的道路上,荀彧就一日不会动摇。”   他的这番话近乎剖心,真挚到让秦楚不敢轻易作答。   她活了十九岁,此生最擅长的是扬鞭策马、驰骋沙场,再次则是行兵布阵、运筹决策。   最低微的时候,她要靠车轮战耗空精力,才能镇压住手下新兵;最困苦的时候,她吃着风沙,在非议中组建出一支破釜沉舟的娘子军。   她不怕死、不要命,顶着一张毫无用处的美丽面庞,却为此吃了比寻常男子多无数倍的苦,亦步亦趋才登到了这个位置,被这么多人恭敬地称为“主公”“亭主”。   可是,她该怎么面对一个同样与现实背道而驰的理想主义者呢?   她要怎么告诉荀彧,你的“修齐治平”,并非我心所向呢?   我们的道路虽然短暂地交汇重叠过,可最后还是要分道扬镳。   因为你要“为汉天下开太平”,可我要想亲手打破“女子隐身”的历史惯性,非得将一个腐朽的王朝推翻啊。   等到那个时候,你还愿意说信我吗?   “我知道文若是笃挚君子,也没有不相信你。”她最后说,“可是伏楚的道路会坎坷周折,遍布荆棘,我会走自己‘修齐治平’之道,希望你不要害怕。”   荀彧听到她说“不要害怕”时眼皮轻颤,唇角弯了一弯,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难得僭越,向前微微倾身,伸出了手,如少年时代很多次那样轻轻摸了摸秦楚的头,一眨眼好像又回到那几年的万事太平,雒阳仍然风平浪静,荀彧也没有过多少挣扎考量。   “主公是梧桐,会吸引来良禽,”他又换回了敬称,低眉看着秦楚,徐徐道,“无论梧桐在风雨里还是雷电中,有心的禽鸟都会栖居在树枝上,不移如磐。”   他袖缘手腕处的香气很快散逸开来,秦楚再一次在荀彧周身微苦的气味里捕捉到了甜气。   她心陡然一跳,不自觉抬手,虚虚握住了荀彧的手腕——荀文若身量颀长,并不瘦弱,手腕还散发着稳定的暖意,把她冰凉的手指带得微温起来。   她觉得心里一瞬间像有什么划过。   “好吧,我问过你很多回了。”秦楚笑着放下手,对他露出了尖尖的虎牙,模样又与多年前逾墙偷逃的阿楚重叠了起来,“既然文若这么回答,那我也不再担忧了。”   雒阳五月本不是雨季,只是近两年来天灾不断,去岁豫州一带大旱,今年又有洪涝的倾向,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三日,到第四天下午才堪堪放晴。   尽管豫州附近的农作物受了大雨影响,各处饥荒的征兆已渐渐升起,尚算安定的雒阳城却依然不乏莺歌燕舞,永和里步广里的贵族们兀自粉饰着太平。   这一天刚好是袁绍与董卓对峙收兵的日子。北边夏门的探子一封又一封地呈上了最新情报,等到未时三刻、下午两点整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份完整的前因后果。   “西凉军退行十里,袁氏请封董卓——嗯?太师?”   她手一抖,信帛飘飘然落回几案上。秦楚拧起眉毛,对面郭嘉荀彧表情也变了变。   “‘太师’乃前朝最高之官职,地位在三公之上,我朝早已废除,袁本初……”   “袁本初虎质羊皮,难成大事,”郭嘉毫不犹豫地接上。他是寒门出身,眼光犀利,评价袁绍时才不在乎什么门阀地位,“志大才疏,他从最开始就入了圈套。”   秦楚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斜靠在凭几上,叼了半块绿豆糕,咬在嘴里含糊问:“奉孝觉得这是圈套?”   “自然是圈套。”郭嘉笑了,伸手一取,将另外半块糕点捻起来啃了一块,“文若知道的吧。”   “……”显然在场的只有他还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范,荀彧看了眼坐没坐相的秦楚,无可奈何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对她示意道:“有碎屑。”   紧接着,他有条不紊地开始讲述:   “董卓有一谋士李儒,为人阴沉有心机。主公曾说入京时被董卓找上门意欲结盟,大约就是此人的主意——主公与董卓同样来自西凉,可袁家视董卓为麾下鹰犬,自会想方设法保住此人。   倘若结盟,董军无论做出什么,大约都是由主公承担后果。”   “我家毕竟不如袁家得势,何况父亲还习惯低调。”秦楚冷笑了一声,“还没进雒阳城就开始谋划,也难为他这‘凌云壮志’了。”   荀彧继续道:“因此我想,此番董卓预备带兵进入城内,应也是他的手笔。   “一方面,董卓进城前已将打算告知于天子,次日施行虽不合理,但也可想方法找补。   倘若无人阻拦,自然能取得最好的结果。   “再者,董卓手中除了自己的西凉精兵外,又收拢了大量何进旧部,兵马众多。   即使受到阻拦,对方又刚好寸步不让,胜算也极大,又能够震慑京中官员,亦是好事。   “第三则是眼下的情况。倘若拦截的人是袁本初,以他对颜面的重视,应会不论方法而竭力阻止他进城。   这种情况,向他索取更多政治筹码才是上计,毕竟袁氏一派遍布朝堂,其地位举足轻重,通过他们来实现地位的‘名正言顺’,比起强行入城更加有效。”   真要细究起来,李儒也未必想了这么多,说不定此时的情况只是因为“董卓忍不住了”而导致的。   不过实在歪打正着,荀彧的说法句句在理,在兵力占据上风的情况下,董卓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似乎都是有利的。   “那还真是稳赚不赔。”她随口感叹了一句,“丁建阳大概要失望了。”   对袁绍失望。   丁原最开始就表现出了武官的刚直勇武,对董卓的跋扈骄横深恶痛绝,找上了同被何进召入京城的秦楚,有意与她结盟讨伐董卓。   此时董卓又行叛逆之举,袁绍征他上场,他即刻带着士兵前往,不想没打几把就开始谈判,实在是倒霉得很。   郭嘉反而微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道:“对主公不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毕竟“千军易买,一将难求”,丁原麾下的吕布与张辽都是千载难逢的名将,她可不想拱手让人。   秦楚眨了眨眼,只装作没听懂:“奉孝这是什么意思?”   郭嘉摇摇羽扇,对她投以“你不诚实”的目光,但笑不语。   “主公赏识张将军,也可向丁建阳讨要。”荀彧对这两个没正形的主臣无奈了,他有点没脾气地看着秦楚,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比总角孩童的蒙师都春风化雨:   “从事之职地位不高,丁建阳又迫切地想与主公交好结盟。这点要求,想必他不会拒绝。”   “唔。”秦楚摸摸下巴,荀彧在军中诸事上算计得都很仔细,不过平日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倒是表现得相当端正。   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看着董卓利诱吕布再暗害丁原呢……这种“直接索要”的方法也是可以的吗?   反正秦楚自己下惯了黑手,从来没考虑过这点。   她想了想,感叹道:“文若真君子啊。”   荀彧不明所以:“主公?”   反倒是郭嘉听了她这话,手中鹅毛扇也摇不起来了,挑了挑眉,目光不闪不避地指向了“真君子”荀彧。   荀彧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第78章   谋士私下的暗流涌动秦楚是不知道的, 她也没有闲心考虑这些小事。   雒阳的局势愈发紧张了。   董卓与袁绍谈判后,以“军队撤离城门十里”为代价, 最终换取了一个历代未有的“太师”之职, 这在东汉是前无古人的。   太师的地位比三公都要尊贵,是可自光武帝开国以来,太师之位就被废除了。董卓不过让士兵退了一步, 就成了东汉一百多年来唯一的太师,实在让人……让人不知如何评价了。   总之, 除了那些把“体统”看得比命重的腐儒, 是没有人敢评论此事的。   秦楚不是一般人,对世家和皇族都没有敬畏之心, 所以看得还算清楚:   此事对雒阳局势的影响巨大,可以说是袁本初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糟糕的决策之一了。   “董太师”的擢用,一方面显示出董卓的势力之大, 已到了名门世家都要暂避锋芒的程度;另一方面, 也可见得东汉皇权的度衰微, 就连袁绍也可拿捏少帝,替他以官职做交换。   秦楚想,还差最后一把火,腐败的王朝就该分崩离析了。   然而大事不是一件接着一件来的, 董卓当上了太师,自然也很给面子的消停了一阵。当然,也只是表面上的。   “李肃?”   李肃是董卓手下的将领啊。   “是。阿谨前几天露面替主公办事, 被他认出来了, 说是同乡的孩子, 所以才被找上门来。”秦妙恭恭敬敬地低头回答。   秦楚皱起了眉。李谨是她八岁时在东武挑选的少年家仆, 肤白而发浅, 有很明显的异族特征,本来是不适合待在她身边的,只是因为善于骑射才被留了下来。   这样的人啊……哪怕心思端正,因为外表有些特殊,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伏诚当年就担忧他的忠诚,现在到了雒阳,更是吸引来了其他敌人。   “我记得阿谨是并州人,董卓的部下借同乡关系找上来,是想策反他吧。”   秦妙犹豫了一下。她跟李谨是同期被挑选、跟在秦楚身后的仆役,年龄相仿又经常同行,因此私下总有过若有若无的较量。可是“反叛”一词的份量实在太重,她觉得自己不该轻易将它用在同僚身上。   “阿谨告诉我,”秦妙斟酌着说,“李肃许给他金银财帛、骏马名刀,希望能将主公的行程透露给他。”   “要是他真的说了,董卓也未必敢信啊。”秦楚笑了起来:“真话应该是‘带着伏楚的所有信息去投奔’这种的吧?阿谨是亲卫队长,知道的不少——看来董卓是真的要对我下手啊。”   阿妙:“主公。”   “没什么。”秦楚摆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阿谨既然报上来了,就不会让我为难。   反倒是派来的那个人,李肃……”   秦妙见她思索,问:“主公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秦楚一顿,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肃是董卓麾下的中郎将,人没什么本事,溜须拍马的能力倒是可圈可点,可考的记载是……   “借着同乡情谊,带了金银财物与赤兔名马说降吕布。吕布最终杀了丁原,认董卓为义父。”系统摊开书,跳在上面翻了两页,把李肃吕布几百字的戏份飞快地读完记下来,而后毫不客气地评价,“什么呀,眼皮子真浅。”   人工智能又想了想,短手一挥,代码浮现在半空,转眼化成了小山高的金玉。仓鼠昂起脑袋:“我出十倍的价格!让他来我们这里。”   秦楚眼皮一跳:“别在我脑子里变。”   系统:“转到你屋里吗?我怕秦妙被吓到哎。”   她无奈了:“拉拢手下还不是时候,等雒阳稳定下来再说。”   稳定当然是一时稳定不下来的,雒阳城从何进找人进来那天就没安生过,又是失火又是丢皇帝,现在更是被董卓骑到头上去,现在的那些世家派文臣,哪个不是听见“董”这个字就胸闷气短,恨不得何大将军死而复生就为了把此人踢出去的?   谈判之后,董卓客客气气地给了雒阳士族们七天的时间修身养息,期间拉拢了不少摇摆不定的大小官员,终于在第八日的时候发了难。   他在府上设了大宴。   马超把请柬递到她手里的时候,表情还恍惚着,大概真没想到董卓会送这么个东西过来。   “主公真的要去啊。”   “怎么能不去呢。”秦楚摩挲着手里的请帖,这是从司空府上发来的——不错,董卓又加官了,现在他是司空并太师,当真再尊贵也没有了。   她冷笑了一声:“董太师想要朝廷百官赴宴,就算是陛下也不敢轻易反对啊。”   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世家清流对于“节操”的重视,想来此次宴会,真正出席的最多不过八成官员。   马超听懂了,秦楚现在是相当鄙夷。无奈小马将军西凉武将出身,实在不懂朝局的弯弯绕绕,又怕触了主公霉头,只好硬邦邦道:“那我去请郭祭酒来?”   秦楚摇摇头,没有在意他生硬的语气:“去请文若吧。”   荀彧毕竟是世家子弟,在这种大宴上,总是比寒门合适的。   也亏的少帝暗弱,否则无论放在个朝代,权臣宴请百官都能判个大罪,少不得一个“结党私营”的罪名。   只可惜此时董卓是真的把“谋逆不轨”四个字挂在了脸上,满朝文武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因为他的威势实在是太大了。   即使心里再多反感,宴会当日,秦楚还是换了朝会仪制的广袖曲裾,佩戴了象征官衔的银印青绶,又装模作样地往发髻上插了三支银钗,笑眯眯地对荀彧招手:   “文若觉得如何?”   荀彧认真道:“风采卓绝。主公人中龙凤。”   秦楚不置可否,慢慢从发髻上抽出一只银霜点翠凤凰簪,扭了扭象牙簪尾,在荀彧不知其然的注视下,缓缓抽出铁制的尾刺。   荀彧:“……”   秦楚:“从面圣到现在,我一直没戴巾帻,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不让佩剑,就带暗器吧。”   荀家君子盯着她手中三钗,沉默了半刻,居然开口附和了,言词真诚地仿佛叠了二十多层滤镜:   “主公玲珑黠慧,如此属下也不用担心了。”   他倒是一点也不刻板,对秦楚的的小手段毫无异议,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简单粗暴的底牌,换了身合适的礼服,便与她一起登上了前往司空府的马车。   马车走得又平又稳,秦楚昨夜还带晚批了公文到寅时一刻,凌晨三点,还是实在困得集中不了精神才歇下的。此时上了马车,身边是荀彧熟悉的熏香气味,神经一放松,就又想要打瞌睡了。   车厢木板轻微的碰撞声传进她耳朵里,简直比催眠曲都有效。   荀彧正看着窗外退的里坊景色,刚转头,就看见她快垂到胸口的脑袋,心里顿时一惊,定睛再看,才发现是秦楚在瞌睡。   她是真的没有休息好,眼圈下一片乌青,脸色泛白,隔着脂粉都看得出来。   此前无论是上朝还是接待客人,秦楚都是拒绝施脂抹粉的——过度的修饰会突出她与“男性官员”的差异,让她接近世俗意义上相夫教子的女性,从而引起他人额外的想法,对她而言与束缚无二。   只是今日脸色实在难看,不宜以此状态参与政治交锋,迫不得已才请女仆帮忙涂了些胭脂。   可是真正有心的人,就算戴着面具也能从举止言语看清她累不累,更何况隔着一层浅薄的脂粉呢?   秦楚来雒阳已病倒了两次,以这样连轴转的趋势,似乎非得再病第三次不可。   “……”荀彧默了默,垂着眼看她鸦黑的睫毛,额前细碎的薄发,有些难过地心想,“怎么会这么辛苦呢?”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僭越地伸了手,轻轻将肩靠过去,又屈指小心翼翼地抬着她的下巴,才让她头转了方向,枕在了自己的左肩。   她皮肤的触感还留在手上,有些干燥,但相当柔软。   荀彧这辈子的心跳恐怕都没这么响过。   他侧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秦楚,还是一张少女面庞,一恍神,记忆便跨越了五年一千八百天,想起中平元年。那时候秦楚还毫无战场经验,头一次出征时连新兵都压不过去,只能每天拎抢与他们对打。   那时候她乘在马背上,笑起来还露出小虎牙,绿色的眼睛又圆又亮,可脊背又挺得笔直,比猫可爱比剑锋利,好多新兵都要偷偷回头看一眼她。   可是,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荀彧低头,轻轻扶了扶她有些歪斜的发簪——三支银簪都是额外改造过的,抽出后便可做暗器使用,削铁如泥,正适合不能佩剑的宴席。   等她醒来又做回那个舞阳亭主,便该如原计划般看紧四周,要是发现董卓有何异常举动,就抽出三钗,动手与人争夺时机。   算来安闲的时间也不过这几刻。   荀彧觉得自己可笑,当年朝夕相处未有知觉,如今……如今成了君臣,暮然回首,才发现自己早动了心念。   他痴心妄想,情难自抑。   今日又是大好晴天,荀彧垂下眼帘,听见哒哒马蹄隔着车厢传来,轻微的夏风从车帘缝隙里滑入周遭,似乎这就是一切的声音了。   他在雒阳和煦的暖风里,终于将“克制”二字抛开,将一个一触即离的吻,轻轻落在了少女额上。 第79章   秦楚醒得很准时, 马车一降速,她就极有意识地睁开了眼。   司空府前有其他贵族的车马候着,秦楚犹豫片刻, 还是留在座位上没下去, 抬手想摸盘起的垂髻, 确认仪容是否得体。   “发髻华袍,真是累赘。”她心想。   董卓既然设了大宴,作秀自然是免不了的, 朝堂此时被士族把控,她当然也要按着士人的规矩来。   荀彧先一步轻轻按住她, 另一只手灵巧地将她发髻上的银簪抽出, 又四平八稳地盘紧了些, 这才道:   “可以了,主公。”   ……简直比秦妙做得都好。   她刚刚睡醒,大概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摸了摸簪头,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对着荀彧点了点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多谢文若,我们走吧。”   下了马车,秦楚与他并肩上前, 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才发现司空府早已被董卓的士兵层层包围。   董卓从西北带来的三千精兵,现在起码有一千聚在府上,就连围墙下都有持戟站立的凉州将士, 目光炯炯、面色肃然, 很能震慑一些寒族出身的胆小文官。   ——比如身后那个。   那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瘦巴巴的身体上套着件半新不旧的紫灰色深衣,生了一张愁容满面的脸,眼袋都快垂到了颧骨,嘴唇紧抿着,看起来忐忑得不行。   秦楚眯了眯眼,从余光里看见他腰间的印绶——铜印黄绶,意味着官秩在二百与六百石之间,是个小官。   此人在西凉兵的注视下,哆哆嗦嗦地从袖袋里取出请柬递过去,又哆哆嗦嗦地接回来,白着一张脸向庭院里走。   周遭人多眼杂,不便口头讨论,秦楚于是向荀彧身边靠了靠,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摊开手心。   她的食指修得圆润,在荀彧干燥温暖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   “谁?”   “太、祝、丞,陈行(xing)石。”隔着宽袍大袖,荀彧也慢慢地在秦楚手心上写。   秦楚对触觉的感知不太敏锐,只能记住笔画,再在脑中把它复现出来,因此反应慢了半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太祝丞是东汉掌管祭祀的副官。这几年又是大旱又是大涝,除此以外还有蝗灾疫病,各地起义不断,处处是天灾人祸,也难怪这太祝丞满脸要猝死的苦相了,这日子换谁都顶不住啊。   另外则是姓名。王莽改制后,汉代惯以单名为尊,虽也有特立独行点取二字名的王公贵族,但大部分都还习惯单名。陈行石穿得寒碜、长得也愁眉苦目,官职也很低微,想来是“命不好才取双字名”的那一挂了。   她心下把此人捋了个八九不离十,现实里才不过几步路的工夫。秦楚眼一眨,忽然低声道:“他在看我。”   荀彧低头对她微笑了一下,意思很清楚:主公与众不同,受到关注是难免的。   秦楚:“……”   话倒也没错,只是她习武的直觉还刻在身上,总觉得……那个陈行石,看她的眼神带了其他东西。   然而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司空府上请的不止一个小小太祝丞,秦楚向前再走了两步,又看到了熟人,便很快将陈行石抛在了脑后。   是袁绍和曹操。   曹操几乎是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她,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秦楚走上跟前。典军校尉行了一礼:“亭主。”   秦楚回礼:“曹校尉、袁校尉。”   袁绍这才对着她和荀彧打了招呼。   他今天虽也穿了正式的夏黄广袖深衣,但脸色很差,想来是发觉自己谈判时棋差一着,给董卓行了方便,到现在还心有不忿。   相比之下,曹操的心态就还不错,还冲着秦楚笑了一笑:“董太师府上戒备真是森严,对吧?”   周围几百米虽然没人,但也难保没有董卓眼线,曹操就算想骂,也不敢真的开腔,只好和秦楚借着寒暄阴阳怪气两句。   秦楚凉凉应和:“不愧是太师,并世无两。”   袁绍瞥了眼她,大概是感受到她的讥讽,面色微霁。他顾虑虽多,可毕竟没遭过什么挫折,被董卓摆了一道后心里不快,自然乐得听别人骂姓董的。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又闭上了嘴。秦楚顺着望过去,原来是颤巍巍走过来的陈行石。   袁绍也信鬼神,但在某些方面也和他那蠢弟弟差不太多,比如都自诩清贵,对太常寺那批求神拜鬼的货色颇看不上眼。   一见陈行石来,他的头立刻又微微昂起来了,对着秦楚荀彧打了声招呼,只借口说有事,就毫不留念地走向了宴客厅,留着曹操一个人与她面面相觑。   袁绍虽然态度傲慢了些,礼数却是名门教导下,一点不差的,秦楚因此也不太生气,对着曹操笑道:“快到时间了,曹校尉,请吧。”   曹操于是走在她另一侧,快到宴客厅时,忽然问:“亭主与陈太祝有旧吗?”   “没有,”秦楚答道,“或许是有求于我吧。”   她没说陈行石可能有不轨之心,实在是觉得没必要。自己一伸手,这位形销骨立的太祝丞估计能胳膊骨折,他图什么?   曹操也没在意,点了点头,便与二人一同进了宴客厅,各自落座。   汉代尊右,秦楚的位置已属于上座了,荀彧端正地坐在她的左手边,目不斜视,看上去风度翩翩,真是要把“博文约礼”刻进骨头里了。   然而秦楚没有看第二眼。她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宴客厅的侍卫身上。   看护门庭的西凉军本就是精兵了,大厅内的这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她眼尖注意到靠近董卓座位的一名年轻将领,脊柱腰杆分外板直,看起来倒有点意思。   董卓的昭然野心终于是藏不住了,宴客厅虽然够大,他隔三步便安排一名士兵看守,当真是毫不遮掩地设了场鸿门盛宴。   在场百官大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秦楚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没有看到伏完,心下稍安。   三兄伏均坐在了袁术手下,两人一卑一亢,表情都不好看;曹操与袁绍座位也很接近,神色严肃,靠眼神和少许手势交流。   太傅袁隗最靠近董卓,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言不语,只管低头斟酒。   再远一点,还能看到丁原,他脸上带了点怒意,手不住地摸向腰间,只是离得太远,秦楚看不清他是否私自带了武器。   最后便是陈行石。此人本就长得多愁多病,又被请到董卓府上,遇到这种破事,一看周围全是侍卫,脸上更加愁云惨淡、如丧考妣。   秦楚看着他,差点没笑出声。   董卓倒是对这糟糕的氛围一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满意地看了眼席上危坐的百官,遂心地点了点头,抬手举爵,在首位笑着招呼:   “诸位请喝!”   他将清酒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铜爵放回,双手一拍,便见丝竹管弦、舞衫歌扇便鱼贯而入,在两排食案留出的空地上一字排开,董卓一点头,就开始了燕歌赵舞。   身后是铁血肃杀的西凉兵士,眼前是柔丽纤俏的红妆舞姬,在座者除了早就倒戈的董卓附庸,还有几个缺心眼的墙头草,实在没几人有心思感受所谓的宴酣之乐。   想来董卓也没打算让他们开心。   “……”   秦楚面无表情地举起酒爵,借着喝酒的姿态掩盖住自己冷漠的神色。   这些女人姿态轻盈舞步袅娜,各个霞姿月韵,不可谓不美丽。   但她感到反胃。   自她成为将领以来,就从没有在宴会看到跳舞的女人。   东汉的世家女性尚且会被视作政治筹码而交易转手,略有姿色的平民女人便更加可悲,会如现在一样,成为贵族嬉笑取乐的玩物。   城南营中的兵卒起码有六成是女人,金城秦楚的娘子军赫赫有名,连雒阳士族都有所耳闻。董卓宴请百官而派上歌舞伶人,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是在下秦楚的脸。   荀彧也皱起了眉。他没有抬头去看那些翩翩起舞的年轻姑娘,反而有些忧虑地望了眼秦楚。他知道主公在某些事情上态度激烈。   秦楚表情冷淡。她不是不能发作,她要是想,现在就可以拔钗刺了董卓,此后雒阳依旧风平浪静,东汉皇朝继续苟延残喘。   可这还不够。   她蛰伏数日,苦心绸缪,就是在等这一天,等董卓引起众怒,才好亲自下手屠龙啊。   琴瑟竽笙兀自吹着悠扬乐府,当中夹杂着杯盏更酌的碰撞声,座下被董卓拉拢的文武小官也有了数十人,与身旁人举杯交谈几声,也勉强炒热了气氛。   终于酒过三巡,百官中逐渐放松者有之,愈发紧绷者亦不在少数。董卓放下铜制酒爵,接过侍婢递过的巾帛擦了擦手,方坐正了身形。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管弦声即刻停止,周遭的交谈声也渐渐变小、再归于无。   “今日邀请百官前来,是想与各位讨论一件大事——”   董卓说着慢慢起身,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上。他禁止文武官佩戴管制刀具,自己倒是大摇大摆地佩剑上宴,实在将双重标准贯彻得淋漓尽致。   只见他微微一笑,那张被西北苦风吹得无比崎岖的面容上露出道法令纹,癞□□一样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自满神态。董卓道:   “今上暗弱,于江山社稷、庙宗祠堂无益;我思虑过后,决心效仿伊尹、霍光,废帝为弘农王,立陈留王为帝。”*   太傅袁隗,握着酒樽的右手狠狠一颤;袁绍缓缓瞪大了眼,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曹操垂头不语,似有所思。   董卓不为所动,腰间银剑忽被抽出,寒光一闪,便将宴席众人惊恐愤怒的面容如实映射出来,好似一张可笑的浪漫主义西洋油画。   “——有不从者,斩!” 第80章   董卓尖利的獠牙终于尽数显露出来。   倘若之前的“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还能让一些胆小怕事的文官搪塞说是“傲慢无礼”的话, 今日宴席上的狂言,是真的让他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今日要废了皇帝、那明日要做什么?   ——效仿王莽篡汉吗?   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没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   能在雒阳为官而平安至今的人, 就是再蠢也知道“明哲保身”的意思。董卓的西凉军还立着刀戟虎视眈眈, 真正敢站出来说话的, 要么英武超群而不畏强权,要么势力深厚而惹人忌惮,而雒阳上下能做到这些的, 数来数去也不过那么几个。   而“那么几个”中“不畏强权”的秦楚,还在好整以暇地观望。   朝野百官的态度, 是能反映一个国家的皇权与国力的。   如果这个时候有接二连三的酸腐文臣跳出来反对, 还梗着脖子大骂董卓, 就说明朝中纯臣居多,皇权集中;倘若反对的都是世家,则代表皇权衰微, 外戚把持朝政, 世家们跟着水涨船高, 既得利益者因他的狂妄而不满了。   至于现在……   现在这种满座沉寂无人应答的场面,只能说明一件事。   ——汉朝气数将尽了。   秦楚低头摸了摸发尾,考虑着要不要改变计划先站出来反对,好歹能拉些士族声望, 便看见袁绍面容阴沉地站起了身。   “自先帝驾崩, 今上即位,如今还未有半年,太师以为陛下‘失德’, 敢问失德在哪里?”   他那声“太师”叫得咬牙切齿。汉代士族重视外在仪容, 袁本初生了张相当合身份的英俊面庞, 然而此时,这张脸已愤怒得有些扭曲了。他横眉怒目,大声喝道:   “董仲颖,你废长立幼、废嫡立庶,难道是要造反吗?!”   可不是要造反么。   袁绍本就因谈判之事愤恨不平,又见董卓大设宴席、张狂至此,怒从心中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未喝尽的酒樽,狠狠向董卓脚边一砸!   昂贵的清酿从容器中倾洒出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折射出烛灯的明光,铜制的雕花酒爵被奋力砸下,磕出一块浅浅的凹痕,又顺着惯性滚动了一圈,最终晃了一晃,停在了董卓垂落在地的衣摆边缘。   身后西凉士兵当即拔剑出鞘,整整齐齐地前跨一步,十几道剑尖直指袁本初。   董卓一手还持着银剑,宴厅中的兵士各自将手中武器指向了袁绍,其余诸官更是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开阔厅堂一时寂静无声,连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董卓顺着剑光望向袁绍,似是怒极反笑:   “我是司空太师,天下事尽在手中,就连天子都要听命于我——袁绍,你想好了,我的命令有谁敢不听?!”   他说着走上前,手中剑直直地指向袁绍眉心,在西北锤炼出的猛将气势顷刻便显现出来。   那柄宽长的银剑像是被焊在了他的手里,如此重量居然能纹丝不动,剑尖稳稳地对着袁绍眉心,一步一刻地逼近着他。   莫说是座位上双手直哆嗦的袁隗了,即便是表现尚算镇定的曹操,此时瞳孔都微微紧缩。   袁绍咬着牙,哪怕额边鼻尖已因紧张而沁出些许薄汗,也依然一动不动。   秦楚抬眼看他。   哪怕东汉的世家积势再盛、垄断了再多权利财富,她都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体系下生长出来的贵族子弟,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气骨的。   眼看着董卓真的要一剑刺下,秦楚眼睫一颤,终于是动了手。   “还以为会是什么场面呢……没想到居然是救人。”她心中对现状不大满意,手上动作却一点没慢下。   只见舞阳亭主眸光微闪,右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发髻上拔出三支发钗,两指微并,干脆利落地将簪尾的象牙外壳抽下扔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卓的剑柄与手腕,嘴角竟不易察觉地牵出一丝微笑。   ——随后便是利器破空的声音。精铁锻造的暗器以一种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冲向了董卓的手腕,他条件反射地抬剑去挡。   “锵”的一声清响,属于贵族女子的凤头点翠簪应声落地。   董卓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刚想转手去拦,另外两只云纹金簪却已经先后飞来,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穿过了他的剑与五指,狠狠地扎向了手腕内侧的麻筋。   这下便是更重的金属坠地声。董太师手一麻,五指不自觉地松开,造价不菲的宝剑就这样直直砸到了地后手板上。   西凉军怕她还有后手,又未得到将领指示,剑尖一转指向了秦楚,却不敢贸然行动。   袁绍终于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微微放松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曹操在和他使眼色。   他倒是胆大包天,居然把佩剑藏在了外袍内侧带了进来,难怪要在门口拖一阵才进来,原来是怕人少时被看出带了剑器!   曹操不动声色地将剑递了过去,好在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秦楚身上,袁绍取剑的动作又极小心,因此除了被一两个心不在焉的文官看到以外,并没有出什么差漏。   秦楚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地拂了拂干净的红袍,无事发生似的歪了歪头,语气平淡道:   “不过是校尉的猜测罢了,太师莫急啊。”   她这句话扔出来,也没再接其他的,只是低头和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着他偷偷眨眼,示意现状无恙,事态尽在掌控。   果然,眨眼工夫便见一西凉兵闯进来,身后跟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文士。   李儒跨进门内,平复了下呼吸,勉强算是恢复了从容,又快步走向董卓,众目睽睽下与他耳语了几句。   *“事未可定,不可妄杀。”他低声道,“伏异人掌握南营精兵,袁本初亦有部曲众多,两人各有势力。主公,不可在此动手。”   董卓默了一默,看了眼拎着剑径自往外走的袁绍,似乎是强忍着怒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回问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我观太傅袁次阳神态,似是畏惧主公威势。以袁绍之不敬威慑他,废立之事便水到渠成了。”李儒想了想,又补了两句,“袁绍无能,纵离去也不能成事,主公何必赶尽杀绝。逼急了世家,反而是坏事。”   至于秦楚,优柔女子,不足为虑。   董卓唔了一声,大概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转头对着欲拦袁绍的士兵们挥了挥手,示意他咋咋地,别管了。   没想到袁绍平日将世家气派摆得人模狗样,私下也是个心野气盈的,都走到门口了还不赶紧走人,又转过头来,语气咄咄逼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强而有势者绝非你一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董太师,你小心玩火自焚哪!”   袁隗:“……”   袁隗本来就为这事头疼得很,好不容易装死到李儒过来,见董卓似乎不想追究,心盼着自己的好侄儿袁绍早点滚出司空府别再添乱,此时又被他临走前这句辛辣的讽刺砸了个头晕眼花,差点没晕过去。   董卓勃然色变,手背青筋暴起,差点没忍住将嘴欠的袁本初就地正法,被李儒狠狠按下,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才勉强站在了原地。   “袁太傅,”他没有再看袁绍,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绿着脸的袁隗,一时没控制好表情,变成了狞笑,“你家教出了个好侄子啊。”   袁隗无话可说。   秦楚见董卓如此,就知道又是李儒劝阻了什么。李儒作为董卓唯一的谋士,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能步步紧逼,才拦下他发难。   她现在还被剑指着,因此也没有火上浇油,只道:   “太师有什么要紧事,留待七日后的朝会再说吧。”   坐在位置上装鹌鹑的陈行石闻言悄悄抬头,看了眼她。   正常来说,朝会的确是七日后。然而董卓身为太师,跋扈专权,自然是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宴席开始时恢宏盛大,结束得却潦草敷衍。总而言之,利诱虽然没有,威逼的效果却已经实现了。除了中间袁绍和秦楚闹出来的那点动静,其余结果都还尽人意,董卓于是心烦地挥挥手,让诸官各回各家。   文官们成群结队地从宴客厅中走出来,三言两语地小声交谈着,间或泄出的话语无非也是“强横擅权”、“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年纪大些的双腿都在打颤,神神叨叨地重复念着“如何是好”。   秦楚夹在人/流里,听着丁原和另外几个寒门出身的武官骂骂咧咧地抨击这世道,挺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走至正门,才发现袁府的马车已经不在原处了。   派来驾车的李谨对着她抱拳一礼,护着她和荀彧上了车,在门前的一片嘈杂中压低了声音,汇报道:   “袁本初上马车北行五里后,忽然下车驾马向东,将朝廷符节挂于门上,朝北方去了。”   “大约是去了豫州或冀州。”荀彧偏头和她解释,“袁氏一族的根基在汝南,门生故吏遍布北方。他自知招惹了董卓,此番回去应会招拢豪杰。”   那应该就是后来“十八路诸侯结盟”的开端了。秦楚眨了眨眼,暗暗将董卓的死期向前挪了挪,防止袁绍崛起过快,挡了她的路。   然而还没等她考量出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具体时间,便感觉马车速度缓了一缓。   荀彧掀起车帘,已经能远远看见秦楚的府邸了,只是侧方另停了一辆稍显陈旧的马车。他还未想起是哪家的马车,就听见李谨恭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主公,前方有人自称陈行石求见。”   原来是那太祝丞。 第81章   陈行石么, 祭祀副官一个,寒门出身地位不高,举止有些畏缩, 还生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横竖叫人看不太上。   都已经进了步广里, 秦楚府邸近在咫尺,他却要这时候拦人请谈,蹊跷得很。   秦楚一皱眉, 转头看向荀彧:   “先前在司空府未能细说,文若, 你对他还有其他了解吗?”   荀彧似乎已对陈行石的来意有了猜测, 听到她的问题, 抿了抿唇,随即以一种古怪的——呃、略带关怀的目光注视着她。   秦楚:“……?”   她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陈行石师从中郎将蔡伯喈, 与其关系甚密。”荀彧微笑看着她, 慢慢道。   哦, 蔡邕啊。   ……蔡邕啊?   她脑中飞快划过蔡琰的笑脸,十四岁偷人时翻过的蔡府高墙,以及当年在凉州收到的、写着“蔡邕气晕了”的家书,随后沉默了。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 但是陈行石在司空府时一直盯着她, 不会是因为远在金城的蔡琰吧?   “这又是你的福报了,秦楚。”系统翘起二郎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拍肚皮, “小心陈行石是为了替老师报仇, 把你拖到里坊小巷子里套麻袋。”   秦楚弹它脑袋:“谁都套不了我的麻袋, 笨蛋。”   系统:“好吧,但也许是他想和你开辩论会,争取一下把蔡琰接回家。”   秦楚:“……”什么东西。   被系统这么一打岔,她为数不多的心虚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也懒得思考对方的动机了。董卓前脚下了威胁,陈行石后脚把她拦住,思来想去也不过庙堂上那点事,而她对送上门的政客求之不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楚对着荀彧微微点头,带着一派正经的谋士下了马车,果然看到陈行石站在街道一边,撑着笑容等她——苍天呐,此人究竟是遭受了多少磨难,这种时候都像在强颜欢笑。   “见过亭主、荀治中。”他迎上来与两人打了招呼,忽然很小声地赞叹了一句,“亭主当世英杰……多谢二位愿意信我,请这里走。”   原来马车前的这互破落宅第就是他的府邸。   她跟在陈行石身后,忽然转身,对着李谨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等待”。随后,她理了理衣袖,微微昂首,端正了姿态,在陈府零星几个仆役的注视下进了大门,走过空旷的庭院,进了走廊。   陈行石拉开绢门,对她颔首:“请进吧。”   秦楚抬眸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慢慢走进去。   此人在司空府表现胆怯而不体面,此时在府中却像剥去了某种外壳,身上竟也若有若无地散发出了些与荀彧接近的“士族气度”。或许能拜在蔡邕这等大儒门下的都非等闲之辈,区别不过是乱局里选择出锋还是藏锋罢了。   雒阳啊,这些文武臣僚看似百无一用,私下的算盘却谁也不比谁少。她有些分心地想着,没太注意周围动向,待与荀彧陈行石一同落座,再抬头,才发现书房已有人端茶等候了。   对面木榻上作了三人,其中一人手捧着茶碗慢悠悠地在喝茶,秦楚眼皮一跳,目光扫过去,脸色当即变得五彩缤纷,那声问候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滞了片刻,还是恭敬道:“蔡中郎。”   正是蔡邕。   蔡大人倒是好脾气,或者说心态不错。他唯一的女儿被秦楚带到凉州五年未还,现在居然也只是多盯着她看了两眼,除此以外也没再表现其他的强烈反应,仿佛真的无事发生,甚至还对着秦楚做了一揖,微笑点头道:“亭主日安。”   秦楚做贼心虚,勉强也对他笑了一笑,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位熟人,正是在宴席上偷偷给袁绍递剑的曹操。   曹操先前还在董卓府上问过陈行石与秦楚的关系,此时看见他,似乎也有些愕然,片刻后才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想来收到的密谈邀请并非来自太祝丞。   秦楚与他打招呼:“曹校尉。”   曹操将目光从陈行石身上收回来,笑道:“我一早就猜测亭主会来了。”   “唔。”秦楚含糊地嗯了一声。她虽有了些简单的猜测,但在得证实前也不好多话,于是望向坐在最右端的那人。   东汉尊右,此人在座首,居然连蔡邕都比不过他,看来身份不低。   时值春末夏初,还未到升温的时候,这人却只穿着件素色单衣,有些看不出身份。他与蔡邕差不多大的年龄,发鬓微白,蓄着稀疏的短须,虽戴了文官巾帻,却有点武将的气度,那双眼睛明亮有神,被眼尾细纹拉得更加坚毅。   秦楚留在雒阳的时间太短,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对眼前这位实在没什么印象。她顿了顿,刚准备发问,便注意到荀彧投来的稳静目光。   秦楚于是又闭上了嘴。   “得臣如此,夫复何求。”她在心里满意点头,乱七八糟地给荀彧记了一笔,“世家组加三分!”   荀彧明白她的困扰,便没有依规矩在她之后开口,对着座首那人微微颔首,简单施了一礼:   “见过卢尚书。”   卢尚书啊。雒阳姓卢的尚书,又与蔡邕年龄相仿……想来也只有卢植一人了。   据说此人坚毅直韧,品德高尚,早年得罪了不少人,还因此受诋毁下过牢狱,最后还是被皇甫嵩捞回来的。另有一点,卢植门下弟子众多,而在史册留下姓名的,就是刘备和公孙瓒了。   至于刘备,刘备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混呢。   秦楚看了眼对面还只是校尉的中年曹操,又想起还留在寿春“结交豪杰”的孙策,诡异地沉默了——她抢跑太早,孙曹刘三位都还在小池塘里挣扎啊。   好在她的沉默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在座六人相互介绍了一番,终于由陈行石主持,开始了正题。   “今日的会面,是吾师蔡君所设,他邀请了曹校尉与卢尚书,而我则在宴会后拦下了舞阳亭主与荀治中。”   陈行石看了眼蔡邕,继续道:   “在场连我统共六人,皆是老师与我认为‘忠良而有才行出众’者,所为之事,不过‘匡正’。”   “匡正”一词出来,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董卓入京还不到三月,却横行跋扈至人人避之而不及,如今更是要废立皇帝,说他是为乱朝堂的根本也不为过。   秦楚:“……”   原来是忠臣逐梦大会。   袁绍杀董卓都要带十八路诸侯呢,就算他们处于暗处,董卓看不见,可就凭六个人,究竟如何成事呢?   卢植本来端正跪坐着,听到陈行石提到“匡正”,忽然深深地皱起了眉,表情有一瞬间和陈行石一样愁苦。   “董卓宴会我称病未去,听说他有意废少帝而扶立陈留王,此事……”他大喘了口气,似乎是急得说不下去了,哆哆嗦嗦地从案几上端了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才镇定了些,将话接了下去,“若是真的,便是死也该阻拦。”   荀彧叹了一声。他对汉王朝的忠诚比不过卢植,又在重重迷雾中隐约触碰到了秦楚的目标,最终只能宽慰道:“朝会还在七日后,董仲颖不会选在现在动手。”   “以董卓的性格,应该会把朝会提前。”曹操摇了摇头,好像对此不太乐观,“毕竟夜长梦多,他在今日宴席上不就是这样威慑的吗?”   “…荀治中说得没错,”始终沉默的蔡邕忽然抬头。他虽组织起此次密谈,大部分时候却都在沉默倾听,“董卓再强横,他身边的谋士也应知道‘过犹不及’。既然已在宴会上震慑了百官,他至少要给众人两日时间喘息,同时也会处理袁本初的问题。”   陈行石:“即使还有两天……我们既无兵马也无内应,难道要刺杀他吗?”   秦楚还在沉默,听到陈行石这话,忽道:“我有。”   “——什么?”   “我有兵马,与内应。”   ……   中平六年四月,汉灵帝刘宏驾崩;五月,董卓入京,霍乱朝政,月末于司空府大设宴席,昭告百官欲废少帝,举座皆不敢言。   中军校尉袁本初痛斥董卓,后为舞阳亭主秦楚所救,当日挂印于城门,策马奔逃至冀州。   当夜,中郎将蔡邕并太祝丞陈行石,秘密邀请四人于书房密谈,议定救国之计。   人员名单如下:舞阳亭主秦楚、扬州治中荀彧、典军校尉曹操、尚书卢植。   寂静的陈府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谈话,最终无外人得知,只是尚书卢植曾与秦楚发生过激烈争执,最终还是在对方一句“那您以为此时该如何”的质问中偃旗鼓息,沉默良久,选择了妥协。   “在存亡面前,‘正统的尊严’可以暂且搁置。”秦楚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信,落笔后盖上私印,才轻描淡写地接上第二句。   “更何况,‘正统’的落脚处……本就在人心,而非真相。”   卢植与蔡邕都是当世大儒,是文人之首,他们指着皇帝说鹿,朝中便不会有人称作马。   荀彧灯下看人,片刻方问:“那么,主公呢?”   “呀,”秦楚偏头看他,眨眨眼笑起来。她真正开心时总是会露出虎牙,脸上的稚气压也压不住,这在秦府并不常见,“文若终于肯和我说话了。”   “……”   荀彧本还在为她的野心而惊悸,见她如此坦荡,好不容易提起的气一下便泄了干净,连语气都不自觉向着秦楚靠拢。他无奈道:“彧也未曾避着主公呀。”   “好吧,我知道文若在想什么。”她吹了吹信帛上未干的墨迹,忽然开口,毫不避讳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你想得没错,我是为了自己。尽管这个选择对于天……对于某些人来说,充满了危险,可是它能给我带来最多的利益。”   “选择权是草原留给尖牙利爪的狮虎鹰狼的礼物,就像西凉的野兔与羊群只能四散奔逃一样。”秦楚不闪不避地抬头与他对视,双眼几乎要折射出西凉月夜的寒光,“我蛰伏至今,不过就是在等这一刻。”   “他们或许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可那又怎么样?退一步皇权破碎坍圮,他们除了接受我,别无选择。”   就像你,文若。你也已经逃不掉了呀。 第82章   就像寒门也出端方君子一样, 有的人生来野性难驯。秦楚世家出身,养在大儒身边七八年,未曾学会一点忠孝仁义, 必要时刻, 连皇帝都能视作筹码。   午时过半, 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刻。书房所在的院落被她的亲卫围绕,非传令不得进。   她接过李谨手里的密信,在对方的注视下翻开内页, 逐字逐句读下来,眉头微蹙。一封信读完, 她忽然抬头, 最先谈的却不是书信内容:“笔迹沉稳舒展, 不是李肃亲笔吧。”   “让主公见笑了,”李谨用纯熟的中原官话答道,“李肃说董卓军中戒备森严, 不便写信, 只与属下口头描述了军中安排。这封信是属下根据记忆誊写的。”   “字不错, 你倒越来越不像并州出身的了。”她随口夸了一句,将密信递回去,又问,“确定是今夜无误?倘若记错, 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李谨摇摇头:“只有李肃说错的可能, 绝无属下记错的可能。”   “行。”秦楚笑起来,也不再问,对着他吩咐, “这几日派人把府邸围好了, 一只鸟也不准飞进来。”   并州出身的亲卫抱拳跪下:“诺。”   待李谨离开, 她才长舒口气,随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朝着凭几一靠,方才的高深莫测荡然无存。   麻烦。   “主公在担心李肃?”郭嘉跪坐在木榻上,取了漆勺,信手搅拌着小炉,看她这副模样,懒洋洋地问了句。   铜釜中的牛乳短暂沸腾了片刻,最终归于安定,他盛起一勺倒入陶碗,递给身旁的荀彧,又给自己盛了半碗,才对秦楚眨了眨右眼,促狭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可是主公自己说的啊。”   荀彧接过黑漆金边的印花小碗,将它平稳搁置于几上,抚平袖袍的褶皱,才接了郭嘉的话,宽慰秦楚:   “主公无须忧心。李肃此人官欲极盛,此前劝降失败被降了职位,主公又以官爵金银利诱,他既踏进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董卓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放心派来劝反的中郎将,最后反成为唯一叛变的士兵。   至于手法,无非也就是威逼利诱那套了。先阐明他在董卓麾下的渺茫前途,辅以兵力威慑,最后以甜枣招诱,凭李肃那飘忽的心性与高低不就的职位,最终选择倒戈也是情理之中。   “左右都是死,‘必死’与‘或许死’之间,他也只能选择后者啦。”郭嘉笑眯眯地饮了口热牛乳,又被这泛腥的气味冲了一冲,立刻坐直了身,“咳,这气味——我还是喝酒去吧。”   “军中禁酒,你不准喝。”   秦楚不太认真地警告了一声,对食案处的二人摊开右手。她还没说话,便见荀彧起身弯腰,将饮茶用的小碗从食案端起递到她手上,还额外嘱咐了一句:   “主公,小心烫。”   郭嘉:“……”   好哇荀文若,可真有你的。   眼见着秦楚喝下两口热饮,已将碗放回桌上准备开口,莫名紧张的郭祭酒即刻做出判断,将话题引回到正事上:   “董仲颖当真决定今夜下手?也亏得他改变主意。若是放在明□□会上,德阳殿柱非得撞死几个老头不可。”   秦楚的思绪果然被拉回到朝堂上。听郭嘉说“撞死老头”,她脑中又浮现出陈行石那张苦大仇深、倍显老态的黄脸……她于是很缺德地笑出了声。   话说回来,董卓既然以兵力逼迫朝中官员听命,按理说应该“一逼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地在朝会上干掉皇帝,把有点骨气的官员都气死,留下些好拿捏的软柿子,继续作威作福。   然而这董太师不知怎么回事,从袁绍斥骂奔逃那日便像抽了风,更弦易辙地准备拉拢世家,大约是畅想起自己掌权的日子,想提前拉赞助,从世家手上谋些政治援助。   为此,好心的董太师居然决定将鸩杀少帝的日子提前半天,调整到今日深夜,防止清流们哭得太伤心。   当然,这件事也不过少数几个人知道。若是世家知道董卓为了他们而另外择了个良辰吉夜来把皇帝弄死,八成得气得吐血,跟着陛下一起去了。   秦楚不笑了,她“唉”了一声,手又不自觉地伸出去拨绕鬓发:“就算是假的,也应当去看一看啊。”   何进倒是在灭宦官时把北宫清理了一遍,只可惜人还没安排而中道崩殂,多出来的空子大都让世家的人手给填上了,秦楚忙着救小皇帝,也只来得及安插一小部分军士进去。   董卓手上精兵众多,就她扔在北宫的那几个眼线,真要制止他杀皇帝,估计也就是送菜。   ……更何况,她还没有大张旗鼓解救刘辩的打算。   她低头看了眼手心上的两根掉发,默了一默,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决心将身外之物扔开,于是放弃了眼下聊胜于无的摸鱼时间,向着两个谋士交代道:   “文若先去整顿军队吧,今夜奉孝随我前去。”   郭嘉眼睛一亮,即刻应道:“主公好眼光!”   荀彧:“好。”   中平六年六月二日夜,月色入户,万籁俱寂。街道的更夫早已歇下,照夜玉狮子的铁蹄踩在大道石板上,无端令人心慌。   现在是亥时一刻,距离董卓动手还有半个时辰。   秦楚翻身下马,借着黯淡月色眯起了眼,远远看见东明门前站着八个西凉守卫。   古代夜盲症高发,因此夜间守卫需得比白日拨调更多人手,董卓又做贼心虚,因此更是加倍了门前侍卫,严格防范外人出入。   秦楚对郭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原地等候,自己握住匕首,贴着永安宫墙沿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八个守卫扑了个猝不及防。   她仗着自己身形不高行动敏捷,飞快地抹了两个人的脖子,随后一握一拽,干脆将其中一人拉过来当盾牌,挡着剩余五人的视线,右腿一扫,又绊倒了三个人。   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她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狠狠踩上此人胸口,弯下腰,手干脆利落地划过去,八个侍卫都是一刀毙命,死了个干干净净。   郭嘉守在马边看不分明,只得屏息细听远处的缠斗声,只感觉声音越来越干净,到最后终于听到一声闷响,随后便只剩下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了。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一拂,居然还在马鞍上摸到了自己的余温,被秦楚这生死时速吓了一跳,不由倒抽了口气。   军师祭酒运筹帷幄,一辈子没上过几次战场,此时算是直观地感受到他主公的战斗力,顿时明白了军营那些丘八为什么吹她到天上有地上无了。   “这本事真去刺杀董卓也行了吧……”他心里感叹,“凭这手艺,宰只野猪绰绰有余啊。”   然而玩笑归玩笑,秦楚为什么拐弯抹角“匡扶汉室”,他身为谋士再清楚不过了。   刺杀一途,成本高而收益低,真正能翻覆政局的人的不愿意做的。   “好了,走吧。”秦楚刚拿袖口擦干净匕首,将它塞回腰间,抬头就看见郭嘉眼也不眨地盯着右手,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他,“愣在这做什么呢?”   郭嘉立刻背过手,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时间紧迫,主公快走吧。”   夜深人静。东汉条件有限,天灯还未出现,因此即便是北宫庭院,夜里也没有照明的灯具。   今夜月色不明,秦楚带着郭嘉摸黑向前,顺着记忆勉强找到了德阳殿,在殿外寻了处隐蔽的角落,将郭嘉领过去,拍了拍他左肩,干脆利落地把人扔下不管了:   “奉孝先留在这里。待确认殿内平安后,我再唤你进去。”   她这话不太委婉,不过好歹没直接把“你这风一吹就倒的别给我添乱”甩在他脸上。郭嘉本来还想叮嘱两句注意安全,又想起她刚才解决守卫的利索身手,于是极有眼色地选择了闭嘴,憋了半刻,最后只挤出来一句:   “好。”   他目送着秦楚翻进大殿,透过雕花木窗勉强窥见了里面的景色。戴着十二旒冠冕的刘辩本心不在焉地翻着卷竹简,见到来人似乎吓了一跳,刚想喊人就被她捂着嘴按下了。   秦楚似乎和他说了些什么,待刘辩点头,才矮身绕进角落屏风之后。   紧接着,德阳殿中就没了声音。   董卓预备动手杀害少帝,自然不可能让刘辩本人知道。小皇帝年纪还小,想象力再丰富也猜不到此人的险恶用心,秦楚担忧他得知后更加紧张,因此也没有与他多言。   “陛下当臣不在就好。”她一句解释也没有,刘辩倒也没有追问,他自幼怯懦怕事,长大后身居高位却保受煎熬,渐渐学会了不听不问,木讷得有些可悲。   然而她盯着窗外夜色走了会儿神,又有点自嘲地笑了下,对自己摇摇头。   倘若刘辩能叫可悲,那么兖冀那些州那些被吃掉的孩子叫什么呢?那些被当做物品交易抛弃的女人叫什么呢?   占据着毫无意义的血脉就高人一等了吗?如果刘辩不是皇家血脉,还会有人替他奔走吗?   她出生在东汉的贵族家庭,当久了既得利益者,居然差点被这可笑的等级制度同化了。   北宫庭院静默无声,只有极远处传出了杜鹃鸟的啼叫。她决心不去想这些,伸手敲了敲系统:“还有多久?”   “一刻钟,”人工智能不假思索地答道,“还有十四分钟三十二秒,就是董卓拿毒酒杀害刘辩的时候。” 第83章   秦楚斜靠在屏风上, 垂着眼掐算时间。   春困夏倦,皇帝的德阳殿里吊了油灯,暖黄的灯光沉沉地投下来, 被屏风恰好不好地遮住, 她等得有些瞌睡了。   “不归——”   外头杜鹃忽然传来一声长啼,听声音是飞近又远离了。刘辩本就心神不宁,听到鸟叫又吓了一跳, 手中竹简“啪”一声砸到地板的桃枝席上,带起的风将书案旁的烛火吹得一晃。   紧接着, 金碧辉煌的殿门像是动了一动, 在刘辩弯腰拾书时,忽然发出“咔”的一声闷响, 少帝的背后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僵着脖子抬头, 只看见衣着堂皇的董太师背手进来, 身边带着个瘦削刻薄的中年文士,另有十二个西凉士兵分别守在殿门前。   “陛下。”董卓缓步上前, 踩着台阶走到刘辩跟前,腰间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剑柄处镶嵌的黄玉恰好折射出一道利光, 他慢慢道, “许久不见了。”   董太师没有向他行礼, 刘辩也不敢要求。他弓着背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见过太师。”   董卓的到来似乎激起了他的一些情绪,少帝麻木的外壳掉了几瓣,隐约透露出内里的恐惧来。那点情感回光返照似的回到了身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秦楚, 目光不自觉地向着角落漂移了一阵。   “伏楚, 她究竟来做什么的?”刘辩心中惊疑不定, “董卓今天要来,她也知道么?”   然而他很快就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了。董卓不久前刚刚设法杀死了他的生母何太后,又于朝上朝下各方施压,这使他飞快地成熟起来——让他从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皇帝变成了不动声色的、一问三不知的皇帝。   刘辩沉默中关注着周遭动向,很快注意到董卓身侧李儒的冰冷的目光,脊背一僵。   李儒与他对上目光,似乎是点了点头,居然不再看他,而是走上去与董卓耳语,期间偶尔泄出几个零碎的词语,而他则敏锐地捕捉到了“陈留王”与“扶立”。   刘辩:“……”   他心一沉,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之前董卓要求废立皇帝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刘辩本来是不知道的。   董卓将他和陈留王严格分隔开来,殿门派重兵看守,除了必要的上朝露面,他都是被控制起来不得见人的。   然而那天不知怎么被一个内侍混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过来,当场跪地抱着他的腿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喊:“陛下!天下将乱啊!”   他当时不明所以,却看见西凉军士将他扣住,直到董卓前来,命令士兵将此人杖毙,就在小皇帝面前。   刘辩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跪地长泣的内侍被杖刑至死,死时还眦目欲裂地看着他,没有瞑目。   少帝这才意识到,董卓有怎样的野心。   他在“乖乖等死”的麻木与“或为传言”的侥幸中煎熬了三天,态度终于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第一种——算了,死就死吧,总好得过天天低头受辱。   至于秦楚,当时他派天使送出去的那封诏令,八成也没被当回事吧。   刘辩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何氏宗族与宦官的斗争,最后居然会危及到自己的帝位……与生命。   刘辩只觉得心中麻木,已做好了赴死非准备,而董卓这时也已经结束了与李儒的交谈,准备发难了。   此人在心机谋划上和政客还有些距离,不过在变脸一道上造诣颇深,眼一眨便阴下了脸,唱戏似的喝道:   “刘辩,你可知罪?!”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刘辩都能猜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了,心里觉得可悲可笑,身体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毕竟是个被时局辣手摧熟的半大少年,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他遭受再多变故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好颤着嗓子问:   “太师这是何意?”   董卓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不过和刘辩走个可有可无的过场,这话一扔就不管事了,于是干脆利落地挥手,身后便走上前一个将士,接过李儒手中一卷竹简,声色平淡地念道:   “孝灵皇帝早逝,独留长皇子辩继位,然辩天资轻佻,威仪不合,居丧慢惰,否德既彰——”*   就着这冷漠刻板的背景音,刘辩看见李儒从袖中取出一小壶酒,又接过另外士兵呈上来的小碗,将微浑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   他的脸色霎时白成了墙面。   赐酒……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请吧,陛下。”   刘辩被西凉士兵推了一推,寒意顺着骨头间的缝隙升上来,冻得他牙齿哆嗦。   他踉跄着被走上前,硬邦邦地接过那碗鸩酒。李儒见他动作太慢,皱了皱眉,伸手一挥,便又有两个将士走上前。   其中一个将少帝瘦弱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卡着他的脖子,像鸡崽一样按住了他,另一个干脆利落地捏住他的脸,迫使他张口,随手,毒酒便从碗中不停歇地流向他喉里。   “呃、咳咳——咳!”   火辣辣的烈酒几乎要烫伤他的喉咙,少帝的泪水终于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生理的痛苦与心理的屈辱使他陷入近乎绝望的恐惧,刘辩双腿发软,若非身后有士兵托着,几乎要跪下了。   “弘农王,走好吧。”   他看见董卓笑着弯腰看他,像是在俯视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麻雀,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苦涩的毒酒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他才意识到,“弘农王”是他被废之后的爵位。   “……”   刘辩泪水横流,那些虚无缥缈的皇权尊严这一刻丧失殆尽。   他心跳不知怎地开始加速,五指发麻,脑中遽然划过秦楚那张无悲无喜的年轻面容,破罐子破摔似的转过头,直直地瞪着屏风所在 ,眼眶通红。   伏楚、你看到了没有!伏楚、救救我!!   ……救我,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不归——”   窗外杜鹃忽然开嗓,手中茶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茶水在蔺席上横流,缓缓渗入其中。   坐在书案前的人心陡然狂跳,噩梦初醒般地抬头,额上竟然沁出了细汗。   家仆连忙弯腰收拾碎片,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主人。”   卢植微微舒了口气,蹙起眉,有些不耐地摆手:“你先下去吧。”   “…诺。”   仆役抱着碎片低头退下,恰好与形色匆忙的护院擦肩,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卢植脸色奇差。   雒阳这几日山雨欲来,卢尚书府上气氛也格外压抑,这些护院原本也只是看家守院的,只是最近似乎多了什么任务,家仆常能见他们出门,回来后无需禀报便能面见主人,或许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主人。那边的说,天子已经救下来了,正在府上休养……替代的尸体也准备万全,不出意外,无人能查。”   在卢府家仆看不到的地方,担任护院的卢植心腹正在将探查到的天子动向如实汇报:   “此外,曹操已随她的人手前往城南大营,与其亲信汇合,于广阳门前随时待命。”   卢植早年曾任中郎将与黄巾交战,退位后带了几个轻微伤残的军士回来,做了尚书府的护院。他一伸手,护院便会意上前,从怀里取出秦楚手书,恭敬地递过去。   “下次朝会,楚将如约送陛下归位。届时请尚书中郎帮扶一二。”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卢植抬袖擦了把额上细汗,低声自语:“……陈行石选择她,未必是正确的啊。”   “您说什么?”   “没什么。”   六人密谈那日,他与秦楚在陈府曾产生过冲突,讨论的就是“是否该让天子假死避祸”。   秦楚认为董卓锋芒过盛,未有完全准备就不该正面对抗,因此选择提供内应兵马,使少帝假死、董卓松懈后,再围攻西凉军,与他在朝堂当面对峙。   卢植确是典型的士人思维,以为“假死有失皇权尊严”,集结勇武者刺杀董卓为佳。   他是纯臣,在朝堂素以刚正不阿闻名,门下子弟众多,因此成为士人之首,在雒阳颇有声望,如果真要寻求义士谋刺董卓,也不是全然不可行。   ……毕竟严格来说,无论是曹操献七星宝刀而刺杀董卓、还是王允定连环计引吕布除贼,其实都是“义士之举”。   如果按照既定的历史行走,卢植的想法是绝对合理的,因为董卓的确会因此身亡。   可是秦楚的准备太充分,她不缺兵马、不缺内消息渠道,甚至凭借她的武力,刺杀董卓都能做得比别人好——有些事情,她独自行动也可以实现。   卢植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没有被说服,但在争执中避无可避地意识到了残酷的事实:秦楚具备压倒性的实力。   她是否有类似董卓的野心,卢植现在无法判定。但他接受秦楚的意见,除了真正为了岌岌可危的帝位以外,也是想掌握秦楚的动向,提防她借救驾生事。   同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两次。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秦楚所做的事情都还在规划的路线上,无论是曹操还是蔡邕陈行石,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问题。   卢植揉了揉太阳穴:“算了。眼下目标相同,不可相互猜忌。”   “卢三。”他唤了护院吩咐道,“先去舞阳亭主府上,替我看一看天子的状况。”   “诺。”   护院转身欲走,踏出两步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悠悠一声低叹,伴着春末四声杜鹃“不如归去”的啼鸣,悲惜如有高楼轰然倒塌。 第84章   “如何?”   “能活。”系统的虚影在刘辩额前慢慢站起, 抬头看向玩家,带了问询的意思,“分摊三成生命力, 再等半天整, 足够他活奔乱跳了。”   “两成,”秦楚轻描淡写道,“我要他留病根。”   “……”   人工智能对庙堂朝局一无所知, 自然不明白她话中深意,闻言只是点头, 眨眼便跳回她的意识海中, 操作着调整数据。   秦楚瞥了眼脸色惨白的少帝。可怜天子被军士胁迫着饮下鸩酒,脸颈上的痕迹现在未消, 已经开始微微泛紫, 配着他昏迷中的痛苦呓语, 实在不像九五之尊。   她忍不住摇头。   刘辩饮下鸩酒后毒发,是被董卓李儒看着没了呼吸的。秦楚见时机恰当, 即刻让系统调试出另一具与刘辩无二的尸体,趁着董卓派人报丧,悄无声息地将真正的皇帝拖了出来。   然后极其作弊地动用了金手指, 硬生生地把徘徊在阎王府前的少帝给抓了回来。   系统刚刚调完数据, 眼看着刘辩呼吸平缓了些, 确认参数无误,才飘过来,似乎有些困惑:“在死之前把他换走,不是更方便吗?你分了两成生命力给他, 能力就要削弱了呀。”   “你也说了只是半天, 对我来说不算问题。”秦楚托着腮, 垂眸看了眼表情挣扎的刘辩,漫不经心地回答它,“有的人非得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才知道‘生命可贵’。   “刘辩如果不喝毒酒,不恐惧到骨髓中,要怎么样才愿意乖乖听我的话呢?”   系统:“……”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显然它对人类的认知还不够深入,默了半晌,对着似笑非笑的秦楚挤出一句干巴巴的   “哦。”   所幸舞阳亭主日无暇晷,消遣它的闲心刚起小会儿,很快就被冗务给压下了。床上刘辩刚翻了一身,似乎睡得正熟,外面士兵便禀报道:   “主公,尚书府卢三求见。”   秦楚掀起眼皮。寅时二刻,窗外夜色半落,熹微的晨光从镂花木窗中投进房间,恰好照在她凛若霜冰的脸上。   密谈六人中,撇开她与荀彧不谈,蔡邕陈行石忠诚有之而胆量不足,曹操不缺忠义,但野望更甚。唯独卢植此人气节最高、忠心尤盛,收到消息后第一个派人探望,倒也在预料之中。   她既然有求于这些士人,当然也要给予足够的诚意——她放任董卓为乱至此,多少也有降低士族预期的考量。   现在么……只要少帝还活着,清流派就能成为她的助力,秦楚对卢府家仆的到来自是求之不得。   “请他进来。”她说。   昨夜月色黯淡,今晨红日照常升起,依然明亮炫目。如此晴日,雒阳北宫却乱成一团。西凉卫士手持长戟守在德阳殿前,出入皆需董卓令牌。若无凭证,便是少帝贴身的侍婢、朝廷钦定的太医令也不得入内。   即便如此,消息也如柳絮般四散飞去。“天子晏驾 ”一事在雒阳政客之中无胫而行,上至司徒府邸、下至太祝宅院,哪怕是驾马的车夫都能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首都的暗潮,惶恐与惊骇一日间笼罩了整片雒阳内城。   陈行石的太祝丞府坐落于步广里一角,地皮不大,院门微陈,远看如蒙尘旧宅般,并不能引起什么注意。   “少帝夜间急症猝发,”书房内,陈行石的手抖了一抖,勉强压住自己发颤的声音,盯着信笺,一字一顿地念道,“薨逝于德阳殿内。明日朝会将立陈留王为帝——”   “开玩笑。”蔡邕深深地皱起眉。这位当朝大儒堪称失礼地打断了弟子,语气罕见地带上了怒意,“董仲颖强逼天子喝下鸩酒,竟还推脱是‘急症猝发’……便是天子真的因此驾崩,他却只字不提国丧之事,反立陈留王为帝,此等嘴脸!”   他尾音一颤,像是气极了,看着陈行石那张愁云惨淡的垮脸,深深呼了口气,总算是把那点愤怒强压下去了。   “舞阳亭主呢?”他像是泄了气,长长地叹了一声,转头望向弟子。   陈行石低头:“亭主方才派人传信,说陛下身体微恙,须得看守在侧,因此派了荀治中代为出面。”   蔡邕默了一默:“那卢子干呢?”   “在王司徒府上。”   王允今日正午便发了请帖,以“五十寿辰”为由宴请诸官。这请柬发得太匆忙,与少帝崩殂的消息堪称前后脚,明眼者都能看出背后含义。   众人畏惧董卓,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去司徒府上参加所谓的“寿宴”,尽管王允的请帖发出去百张,真正到场的人也不过几十人罢了——都是那些为了大统不惜性命的硬骨头。   若说其中身份最高的,应当就是卢植了。   他昨夜派了护院拜访秦楚,得知少帝情况后便赶回尚书府,次日便如曾经承诺那般施以行动,冒着被董卓忌恨的风险于士人之中斡旋,连蔡邕都自愧不如。   蔡邕当然也是收到过请柬的,只是王允所行之事太过明目张胆,他畏于董卓之势,最终还是选择了在幕后以信传话。   “卢子干之心性魄力,吾等所难及啊。”他感叹了一声,还是将刚刚写完的书信交给了陈行石,“我牵挂宗族,不敢正面对抗董卓,也只能做这些了。   子磐,你替我将这封信送与议郎彭伯,他会明白怎么做的。”   陈行石点头应是,转身出门。   只可惜留给汉臣的时间实在太少,哪怕蔡邕卢植食汉禄之心拳拳,时代的齿轮也不会被封建时代的忠孝节义打动,时世风云照旧涌动。   雒阳城内的书信飞来寄回了小几轮,从正午传至宵禁,太阳落了又起,寒月的冷意还未散尽,各家信使依然麻木地于街道四处奔波。   然而个体的力挽狂澜到底于大事无补,英豪顺时而生,却无法凭空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时代。   人们终于还是在六月寂寥冷落的更声中,等来了寅时的朝会。   马蹄哒哒地踏在都城雒阳坚硬的石板上,今日也是阳光正好的响晴。   屹立了一百三十余年的雒阳北宫照旧巍峨矗立于阳光之下,岿然不动地于碧蓝天空下崔巍着,如此峥嵘,几乎要让人产生东汉王朝可以绵延千年的错觉。   卢植面色肃然地掀开车帘,在轻微颠簸中抬眼上望,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色。   “成败在此了。”他心道,“只盼伏异人……”   只盼伏异人能遵守她的诺言。   卢植微微偏头,在垂首登殿的人流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容。   尽管董卓早有威胁,声明过“朝会不来小心你全家”,依然有几位脊梁笔直的忠良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称病后便不再上朝。   可是汉臣究竟只是少数人,更多的官员心中或是木然或是悲哀,最终还是如董卓所期望般登上了德阳殿门。   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世家出身,举手投足都关系着宗族的几百人姓名,祖辈的声名与族人的性命沉沉地压覆于肩背,又如何能为了一个皇帝而将这些牵挂全部抛下呢?   卢尚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在心中摇头,面上却不动不摇地随着人潮进了大殿,找到位置后一撩袍服,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对着空荡荡的龙榻跪下。   西凉军士持戟立于群臣周围,董卓亦是扶剑站于陈留王身后,睥睨着百官。德阳殿中不进刀枪剑戟,董卓此举威慑意味太强,大殿一时无人敢动,只整齐地跪成几列,趴伏与地席上,沉默地等待着乱臣的宣判。   紧接着,李儒冰冷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   “孝灵皇帝,早弃臣民;皇帝承嗣,海内侧望。而帝天资轻佻,威仪不恪,居丧慢惰:否德既彰,有忝大位……”*   卢植听到身边有人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百官垂头屏息,大殿中回荡着谋士一人平淡板正的声音,伥鬼一般蚕食着东汉王朝最后的尊严:   “陈留王协,圣德伟懋,规矩肃然;居丧哀戚,言不以邪。”*   他与所有人一样伏地倾听,撑在光滑莞席上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卢尚书低头不语,心脏却狂跳不已,脑中无数次划过陈府中的密谈、少帝苍白稚嫩的脸,以及舞阳亭主烛光下明亮而锐利的双眼。   此时此刻,秦楚究竟到了哪里?   “休声美誉,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   李儒换气喘息的瞬间,周遭一片寂静,身边却忽然传来“嗒”的一声细响。这声音极轻,几乎要让人忽略了去,卢植定睛,才发现莞席上……竟然湿了一块。   他愣住了。   那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渗进莞席中,眨眼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卢植不能抬头,眼皮于是颤了一颤。一呼吸间,李儒又开始念那废立诏书,他却已无心再听,眼睁睁地看着第二滴、第三滴泪水于人眼中落下。   “少帝已薨……”   它们的主人或许是不同的汉臣,可再多人落泪,也只能在脚下这低微的莞席上留下几道微末的印记,淡薄得一吹便干,眨眼便消失不见。   好像是在一切溃散坍圮前,对东汉王朝最后的吊唁。   人们于是听到李儒冷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少帝已薨,兹请奉陈留王为皇帝,应天顺人,以慰生灵之——”*   正是在最后一字落地前,德阳大殿朱红辉煌的宫门忽然被“咣当”一声拉开,夺目刺人的白日阳光霎时落入殿中。   李儒一滞,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终于从诏令上移开了。   与此同时,百官几乎一齐抬头。首先看到的便是亮得晃眼的蔚蓝晴空,定神才见一道身影逆光立于门前,不闪不避地落于眼中。   来人身形在碧空之下略显单薄,姿态却挺拔如出鞘利剑,赤红外袍野火一般在风中猎猎飞扬,乍看竟如龙鱼河图中的九天玄女,肃清魔魅,威震天下。   随后,人们便听到女子清亮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问:   “倘若天子没有死呢?” 第85章   秦楚话音刚落, 被架在西凉卫之间的陈留王已经带着哭腔喊起来:“阿兄!”   这孩子如今八岁,莫名其妙地死了爹妈,死了陪在身边的宦官, 现在又被告知死了亲哥、今天就要登基。他就是再早慧, 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法淡然处之,哭丧着脸被董卓挟持下来,只敢低着头当个傀儡。   此时登位典礼被打断, 他心中既惊且喜,猛然抬头, 先看见的却不是一身凛然浩气的秦楚, 而是她身后那熟悉的人影——正是兄长刘辩。   陈留王登时一惊,尊卑长幼尽被抛之脑后, 就连往日尊称也忘了喊, 只一个劲地重复:“阿兄……阿兄、是你么!”   刘协这一声呼唤像是开了个什么头, 众臣从惶恐间抽身出来,抬头再看, 才发现秦楚身后站了个瘦弱少年,面色微白,嘴唇泛紫, 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正是那已然薨逝的少帝刘辩。   卢植心念一动, 众人沉默惊觑之际,毫不犹豫地起了头,跟着刘协一同哭喊:“陛下!”   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第三声。   蔡邕与陈行石亦是早知此事, 一见卢植开口, 也跟着高喊了起来, 果真带出了一片唤声。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之德阳殿下是哭声叫声混成了一片,又是“陛下”又是“苍天”,连素来镇定的李儒都被这变故惊得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了场面的混乱,咬牙定了定神,转头对着西凉军士狠狠一挥手,大喊:   “竟敢让人冒充晏驾天子,快拿下她!”   董卓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拔剑出鞘,猛冲上前,剑尖指着群臣们怒喝:“我看谁敢再叫!”   他几个月来都在雒阳横行无忌,积威实在太深,这一声呵斥果真把群臣震得不敢说话,只余下低低的抽噎声。   然而人心已乱,局势已在无声无息中倒向一边 。   最初的无序已经过去,卢植等人也给她撑足了场面,眼看着董卓回过神来准备反扑,秦楚也就不再沉默,银剑霍地抽出鞘。她毫不犹豫地将刘辩推至亲卫怀里:“阿湘,护好他!”   德阳殿内再怎么宽敞,毕竟也是室内,轻易施展不开拳脚。舞阳亭主身后的一批亲兵各自对上了董卓的西凉军士,有来有回地将战局向大殿之外引,眨眼殿内便空了不少。秦楚自己却不太顾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动了手,一矮身,先将刀剑斜刺过去。   董卓这才手忙脚乱地抬剑一挡——此人手握千万精兵,自以为成竹在胸,丝毫不顾道义礼法,于宫廷之中胡作非为,不过两个月时间,便胖了一大圈,连带着回击的动作都显得迟滞了。   以秦楚的眼力,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她眯了眯眼,心中冷笑,面上仍然不显,手中银剑在盛日下折射出一道寒光,抬手便截住董卓的一击。   铁剑相撞,发出“锵”一声令人牙酸的清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施加力道,对抗很快便成了蛮力与蛮力的较量。秦楚的手腕微微一颤,剑剑相交处几乎要迸出火光,看得下方群臣目瞪口呆,值得屏息凝神,生怕干扰了局势。   就在这时,护着刘辩的阿湘“啧”了一声,似乎被什么人缠上了。   西凉女将一皱眉,干脆利落地将刘辩上前推了两步,可怜少帝大病未愈,又在战局中心被推来搡去,踉跄着站定在秦楚另外一名亲卫身旁。   阿湘究竟是拿亲夫为剑开刃的将士,下手快狠准。她淬了血的目光在大殿之中梭巡着,忽然神色一凝,反手拨开了其他西凉兵,足下生风地上前两步,伸手一刺,就将李儒捅了个准。   中年谋士霎时吐出一口红血,手飞快地捂住了腰,满目惊恐地后退了几步,口中不住唤道:   “来人!快来人!”   董卓自然也听到了谋士的痛呼。他如今事事倚赖智囊李儒,听他受伤,下意识地想转头去看,可又被秦楚那柄细剑抵得手腕发酸,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暗使力,预备将她的剑弹开。   秦楚终于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她这愉悦来得太不合时宜,董卓心下一惊,还未想清其中关窍,便被秦楚陡然卸了力,长剑依着惯性冲过去,却被她弯腰闪过。   借着这眨眼的空隙,秦楚左手飞快地腰间抽出了第二把剑——她竟然是使双剑的!   然而董卓意识得太晚了。另一把剑已从他身侧刺过,在他手臂穴位上干净灵巧地一点,趁着他左臂短暂地一滞,快刀斩麻地将他左手撕开一道血痕。   那剑痕直嵌进血肉里,恨不得削去他半只手掌。董卓毕竟是浴血多年的将领,咬着牙生受住了,狠狠将剑挥向秦楚,动作却不听话地滞涩起来。   毕竟血肉之身,董太师作威作福几个月,借着谋士才智流连于雒阳燕舞莺歌里,无论是皮肉还是骨髓,都已软得不配提剑了。   “用剑时只能看向一处啊,太师。”秦楚似乎是在嘲讽,碧色瞳仁中倒映出董卓那张因焦急而略显扭曲的面庞,声音却轻快如游戏,“心一乱,剑可就不稳了。”   “你!”   董卓心脏猛然一跳,立刻拨剑欲回,对方却已四两拨千斤地翻过他手,随即直刺而下,眼也不眨地在他腹部穿出了一个的血窟窿。   ……尘埃落定。   秦楚面无表情地将剑从红白血肉中抽出,趁着董卓蹒跚欲倒时,一脚踹在他的腰腹上,脚跟毫不犹豫地踩在了他的伤口,似有若无地碾了两下。   董卓立刻发出痛苦的叫声,濒死牲畜般剧烈喘息着——领兵作战与单打独斗毕竟不是一回事,有的人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可私下作战时,对疼痛的忍耐力未必胜得过谁。   显然董卓就是这种人。   秦楚:“好了,停手吧。”   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首领和狗头军师都已经解决了,剩下那些士兵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将董卓李儒扔给阿湘处理,自己则把双剑一扔,信手抬袖擦了擦脸上血污,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问:   “陛下,还好吗?”   “朕无妨。”刘辩对着她惨然一笑,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跪成几排、面色呆滞的公卿,微微拔高了音量,“诸……诸位请起吧。”   汉臣不跪反贼。   卢植王允等人连忙爬起身,也不管双腿跪得发麻,咬牙拜道:“陛下!”   刘辩点头垂眸,才发现地上染着汉臣苦泪的莞席,此时已沾满敌将鲜血,心中一颤,不由看了眼秦楚。   另一头阿湘也已把董卓李儒五花大绑起来,秦楚一瞥,发现君臣两人一胖一瘦,腰腹的伤口渗出满江红,好巧不巧地轴对称起来,竟然颇具现代数学的美感。   她又差点被自己逗乐了。   董卓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好声好气地和她打商量:“亭主,同在西凉领兵,何必如此!我许你金银财帛、名驹美…美男,让你取代何进当大将军,你放我一马,好不好?”   李儒作为谋士,待遇明显比主子差了不少,阿湘怕他多嘴找麻烦,索性找了块破布将他嘴塞上了,没想都到这样了他也不消停,听了董卓这番回旋,居然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让我放你一马?”秦楚眨了眨眼,蹲下来与董卓对视,看着他瞪眼红脸的吃力模样,又感受到身后一干朝臣的目光,不由露齿一笑。   董卓见她如此,还以为有戏,心中一喜,正准备加些筹码,却见秦楚对着身旁谋士伸出了手。   舞阳亭主心黑手狠,手一翻便抽出李儒嘴里那块破布,就着原样,颇为缺德地往董卓嘴里一塞,眼睛一弯就露出两颗虎牙:   “想得美。”   董卓:“……”   专行独断的董太师这辈子没遇到这种路子的对手,吃了一嘴属下的口水,眉眼口鼻向四面八方抽了抽,脸顿时比德阳殿外的槐树都绿。他心中暗骂:“唯女子小人难养!混账婆娘!”   只可惜太师嘴巴被塞了个严实,现在就算想骂人,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于是眼睁睁地看着秦楚转过身,带着亲卫走到龙榻前,对着刘辩招了招手。   “陛下。”   刘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转向了局促的陈留王,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阵,又去看那几排的朝臣。   那些人里有忠有佞,更多的是被时代推卷着上前的普通人,总归是比他反应快的,听到秦楚开口便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刘辩低头时,只能看见他们黑压压的巾帻。   阿湘与其余西凉士兵也“扑通”跪了下来,方才还烟尘斗乱的德阳殿顿时又空旷起来,外面飞鸟长啼一声掠过,世界又归于沉寂。   秦楚一垂眼,神色便无喜无悲如世外过客,手中动作未曾停下。   她转过身,不紧不慢地从士兵手中托盘上取下冠冕,乌赤的十二旒白玉冠冕在刘辩眼中沉重如千钧,在舞阳亭主手中却轻如鸿毛。   不过为帝加冕。   刘辩微微抬眼,那顶象征着“九五之尊”的无上冠冕便落于头顶。秦楚微微颔首,示意他自己系上丝带,继而后退一步,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陛下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   少帝木然地站在龙榻前,恍惚间又看到尸首分离的何进、悲切哀恸的宦官……夜里向着城门疾驰的西凉兵马、董卓的鸩酒与秦楚托着冠冕的手,最终归于四月某日,他亲笔寄出的那封密诏:   ——传,舞阳亭主伏楚,即刻归京。   残余的鸩毒还在喉中作乱,刘辩看着众臣跪拜复起,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第86章   辰时一刻, 太阳已从天际东移北宫大殿斜上方,日光洋洋洒洒地从苍穹落下,照得人心中微动。   “如何?”   “报将军, 东明门一片已全部拿下!”   “好!”   典军校尉曹操哈哈一笑, 昂起头,目光一一扫过东明门前的守卫——经过几轮战斗,这些护卫早已从董卓的西凉兵换成了秦楚的南营军。他满意地点点头, 这才问道:“庞令明呢?”   “庞将军正在路上。”   庞德是秦楚从西凉带来的将士,掌管着秦楚的大部分精兵, 最初是与曹操一同前往北宫除佞助威的。两人划分了东西区域, 商议后决定各自行动,祸患扫除后再汇合前往德阳殿, 与勤王救驾的秦楚碰面。   此时已过去快两个时辰, 北宫能见的西凉董军已基本铲除, 算来秦楚在大殿内斡旋也该有了结果。   曹操皱眉思索片刻,觉得大事已然, 再碰头反而拖延效率,于是同那将士吩咐:“若庞令明来,你便告诉他, 曹操已先行去了德阳殿, 让他不用再等, 直接去便是。”   那士兵“啊”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将令不可违,最终还是点点头, 对着曹操一抱拳:   “诺。”   西凉兵毕竟不是任人摆布的软骨头, 就算曹庞两人准备充分, 硬啃下他们也花了好些工夫。曹操从德阳殿后门进去时,只能看到莞席上干涸微陈的点点血渍,董卓的身影早已消失,不知是被拖到哪里去问讯了。   龙榻上的刘协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哑,让人听不太清。   曹操刚宰完几个西凉军,现在血还沸腾发热着,因而也无心去听皇帝的套话,找了个恰当的时机,一猫腰,便悄无声息混进了群臣列队。   他趁着周围无人抬头,连忙摆好姿势跪伏在后排,刚缓了口气,斜眼一看,才发现身边跪着的居然是老熟人陈行石。   陈行石动也没动。   眼下大局已定,殿内殿外都没董卓什么事了,此人除了嘴角上扬了些,表情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仍然是一张如丧考妣鳏寡孤独的苦脸,好像从出生起就没吃过饱饭。   曹操:“……”   他犹豫片刻,还没想好是否高趁此机会与他交换情报,考量之际,却听到头顶少帝略微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大殿中,原来他方才是在论功行赏:   “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太祝丞陈行石,大逆当前,临危不乱,有保驾之功,即日起,擢至太常。”   曹操一愣,心中狂跳,顿时把什么交换情报抛到了九霄云外,当即转头去看陈行石。   太常掌管天地神鬼之礼,与陈行石的专业相当对口。此职乃九卿之一,是地位最高的礼官,陈行石此前的“太祝丞”是礼官中太祝一职的副官,而太祝又是太常手下的属官,经此提拔,几乎称得上是一飞冲天了。   陈行石明显也怔了怔,好像还有些云里雾里,被旁人推了一把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接旨,一双苦巴巴的下垂眼里含了点闪烁的泪花,跟头回吃到热饭似的,又对着刘辩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曹操睁大了眼。他在政局上一向敏锐,自然明白少帝此举的含义。既然陈行石能有如此封赏,那么……   还未等他猜测下去,刘辩已咳了一声抬起头,目光恰好与他相接。只是陛下似乎眼神不太好,压根没注意到曹操热切的视线,只是略换了下姿势,便又垂下眼,慢慢地开始念:   “典军校尉曹操,擢至都护将军。”   ——果真!   曹操大喜过望,立刻爬起身接旨,对着憔悴的少帝俯首叩拜,真心实意地谢了恩,暗自长吁一口气,故作无意地环顾四周,只觉得陈行石那张丑脸都可爱了起来。   有了他们二人在前,蔡邕卢植等人的升擢自然也不会少,曹操刚受了提拔,整个人喜出了满额的细汗,于是心不在焉地听了两耳朵,勉强记了个大概,终于听到刘辩切了正题,将话题转向了舞阳亭主。   ——秦楚啊。   倘若他们几人是在幕后奔走,能算“二等功臣”,那么始终跟进着进程、一手组织起此次勤王运动的秦楚,毫无疑问是刘辩的头号功臣。   此人入京不过两个月时间,却先后救少帝于水火之中,董卓作威时亦安分守己称病不出,事态逐渐失控时却挺身而出,一推殿门请回天子,于朝堂与乱臣贼子当面对质,最终平息了大汉将起的乱象。   这功绩叫出来实在响亮。曹操想,他要是早知道秦楚有这等魄力,现在多也半得是庞德的同僚了。   只可惜重大才而不拘小节者究竟是少数,在场文官里十之七八乃世家出身,心中自有一套“贵族门阀”的衡量标准。   然而少帝年轻不通政事,对庙堂曲折盘绕尚无直觉,下诏时未有过额外考量,只是偷偷抬眼望了望秦楚,便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   “舞阳亭主伏楚,英武有谋,果决忠忱,大难之前赴汤蹈火,铲奸除佞,护驾从龙,安定社稷,朕甚嘉之。其擢为大将军,护国安泰。”   刘辩念完之后才抬头,目光直直地落在秦楚那一身赤红夺目的披风上,等她起身接旨。   “……”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她。   秦楚眼皮一跳,接着慢吞吞地站起身,上前两步,低头接过圣旨,神色无波无澜道:“多谢陛下。”   端的是晏然自若。   只是她本人虽表现如常,其他人却未必能坐得住。眨眼的工夫,殿下已有几个世家公卿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须知世家与皇权的关系素来微妙,大部分时候,公卿贵族们都会借“维护皇权”之名把控四方舆论,可他们所作所为却是在吸食皇族血液——与皇家沾边,再成为高官,最终剥削平民,进一步壮大家族。   就像此前的大将军何进,哪怕何氏乃屠户出身,袁绍陈琳等名门之后照样投入麾下,其心所图,也不过“权势”二字。   眼下董卓垮台,雒阳城的局势在中平六年进行了第二次洗牌,三公九卿、丞相大将军之位又出了空缺,世家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因此——   “陛下,这!伏异人一介女子,如何当得大将军?”   果然有人站了出来。   ……   “父亲,然后呢?”   “然后?”新任的都护将军似乎是笑了一下,反问女儿,“阿理今日没看到过她吗?”   曹理愣了一愣,皱眉思索:“您是说大将军……我只是在里坊前匆匆一瞥,并未看个真切。”   曹操摇摇头,拍拍长女的脑袋。曹理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对于“二七挂帅上战场”的秦楚有种超乎寻常的崇拜,近来总爱缠着他问舞阳亭主的事情。   曹操闲来无事,也就乐得与她多说一些:   “弘农杨氏的尚书说,‘既然功高至此,何不纳入后宫?’——阿理,你知道为什么吗?”   曹理的手不自觉抠起腰间的玉佩,表情却格外严肃。她默了片刻,才试探着答道:   “……因为赏赐她父亲不其侯的代价要小得多,人们宁可将他送上高位,也不想看到伏楚真的成为大将军。”   “对。”曹操大笑起来,“所以这位‘新晋大将军’当场站起身,走到少帝跟前,拿自己斩死逆贼的剑,在众官面前铰了长发!”   “?!”曹理瞪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重复了道,“铰、铰了长发?”   “是,铰发了。   “她到腰的头发当场削了只到肩头,接着又把剑对准了杨尚书,指着他冷笑说:   “‘我已铰断长发,请你像对待我父兄一样对待我;否则我就斩断你的孽根,让陛下像对待宦官一样对待你。’杨尚书吓得冷汗涔涔,当场闭上了嘴。”   眼看着曹理眼都直了,他顿了顿,又娓娓道:   “陛下是被她伏楚救出来的,现在刚刚受了她加冕,当然对她言听计从。   天子于是立刻拍板,只说不再更改,又把伏楚手下那群人各拔了一圈,才让大家下了朝——我听陈太常说,当天下午就有永和里拜贴送了去,说想让家里儿子入赘到将军府。”   曹理目瞪口呆。   她摸着玉佩的手都不动了,眼睛发直地盯着父亲,直看得曹操笑容渐渐僵硬,这姑娘才敛了神色,兀地开口:   “父亲,我也可以和大将军一样吗?”   她说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儿子入赘”。秦楚未曾遮掩过女子身份,逆水行舟,居然能借着一己之力登至万人之上,乍一听简直如天方夜谭。   可她秦楚就是做到了。   曹理的课表虽未刻意按着贵族女儿的标准安排,却也被按着习了些女红琴画。秦楚这样的事例,别说是她,就算是她父亲曹操与祖父曹嵩,恐怕都是头一次听闻。   所幸曹操不是迂腐的长辈。   “当然可以。”曹操似乎对她的提问并不意外,“大将军麾下娘子军占半数,当年甚至带走了蔡伯喈的独女。阿理想如她一样建功立业,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原本低头不语的曹昂却忽然抬了头。   他毕竟不是女孩,针对“建功”一事很难和曹理有共鸣,听到父亲讲述朝堂之事时,也不如姊妹那样热血沸腾。但他跟在曹操身后最久,培养出来的政治嗅觉最像生父,闻言立刻问:   “父亲是决心投入大将军麾下了?”   “子脩懂我。”曹操又笑了一笑。   都护将军从几案上端起茶碗,悠哉地啜了一口,看了眼长子长女专注的目光,缓缓道:   “雒阳世家对她提防警惕,寒族们却看到了机遇,预备望风而动了啊。” 第87章   “坐。”   秦楚屈指叩了叩桌面, 对面的男人依言落座。   雒阳的六月并不温和,炽烈的太阳高悬正空,逼得夏蝉叫个不歇。大将军府坐北朝南, 此时正被日光灼晒着,连带着秦楚的心也不耐起来。   自她被封了大将军, 麻就烦日复一日赶着上门, 前脚送走了阴阳怪气的袁家故吏,后脚又迎来伏府的便宜哥哥进来打秋风。   秦楚烦得不行,本来都分好了任务, 把杂事抛给谋士准备睡午觉了,忽然又听人来报, 说是丁并州的主簿来访。   ——那不就是吕布吗?   她皱起眉:“他说过来做什么了吗?”   “没有。”侍卫回忆了一下, 摇摇头,老实答道, “只说是求见大将军。”   “行, 先带他去水榭等着。”   她本来是想晾着不理的,可又实在放不下丁原手里那拨并州精兵。   丁建阳其人,勇武有之而智谋不足。   此前雒阳不安,何进召集外臣进京,丁原便带了几千并州军在城外安寨扎营,算得上名正言顺了。   他是并州刺史,手下又有吕布张辽等晓勇悍将, 为人亦是赤胆忠心, 本该有番建树才对。没想到几个月过去,此人最大的战绩居然还是“对峙吓退董卓, 促成袁绍谈判”, 只恨不得把“无功无过”刻在脸上。   他虽有心成事, 无奈政治意识实在迟钝,大约也只适合做人麾下勇将了。   秦楚思量片刻,还是担心吕布前来是丁原派往试探投诚的,因而还是放弃了午睡,随手套了件外袍,急匆匆地往水榭赶了。   ……没想到吕布这棒槌过来做客,和他义父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   此人说来也是真个人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存在感强烈,往将军府门口直直一站,便有将士上前询问。   吕布报了自己身份,沉默寡言了一路,又被当成了丁原使者请进来,此时两手空空坐到了秦楚对面,又是相顾无言。   秦楚:“……”   真是要无话可说了。   她看了眼神色严肃的吕布,沉默片刻,从案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试图回归心平气和:   “主簿今日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我……”   吕布的视线游移了片刻,目光忽然落在湖面上,盯着岸边一只黄嘴白鹭。   白鸟翅膀一扇,旋即飞快掠过湖面,衔起一只跃至半空的鲤鱼,翅尖点了点水面,很快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这才像是找回了声音,抬眼看了看秦楚——大将军年方十九,坐着时都比他了矮一个头,看起来简直毫无威胁性。   吕布摸了摸鼻子,又想起自己半夜溜出街被天降石块砸晕的事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头没尾地道问:   “你的将军府还缺人手吗?”   秦楚若有所察地抬眸看了眼他,没有在意吕布称呼上的不敬,不动声色道:“主簿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夜里和我过招的人就是你吧?”吕布飞快地说。   最困难的问题已经问出了口,剩下的也就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了,他盯着秦楚:“能赢过我的人很少,雒阳不会有第二个。那天大殿里动手,我看清楚了,你用剑的方式和之前一模一样。”   “对,是我。”秦楚大方道。她如今升至大将军,自然不担心所谓“犯夜”,而吕布也不是什么执金吾,因此这点事情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至于石头——算了,就让它过去吧。   她问:“所以呢?你问我是否还缺人手,难道是因为这件事而想要转投于我吗?”   吕布眉毛一挑,大约是不满秦楚将“背主”描述得如此直白,他回答时语气有些生硬:   “是你的谋士寄信给我的。而我恰好也对丁建阳的忽视有些不满,所以才想问你……”   “可以。”秦楚直接打断他,“你当然可以投奔我——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满丁原,到底是因为他职位不高、资源有限,还是因为他不重用你呢?”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有差别吗?”   “有。前者为利,后者为心。”   湖面上又跃起一条鲤鱼,落水声恰好与她的尾音重叠起来。吕布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笑了一声。   “那当然是为心了。”他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声,随手从案上果盘里抓了块马蹄糕,咬了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你的谋士也问过这个,奇了怪了。我看起来像贪图利益的人吗?”   秦楚:“……”你说呢?   好在吕布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又拿起碗灌了两口茶,才问:“怎么样?”   “——”   “所以,主公回答了什么呢?”   秦楚弯起了眼睛,两颗尖尖的虎牙又跑出来炫耀存在感。大将军冲他眨了眨眼:   “奉孝既然私下替我去信说服他了,难道猜不到我的回答?”   她说着,漫不经心抓过郭嘉的鹅毛扇,抢到手中,学着谋士怡然摇了摇:“我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张文远一见如故,还想多要一个人。”   “主公啊主公,真是……”郭嘉也笑了,不知是说她坑蒙拐骗别人武将,还是她当强盗抢人扇子。   当主公的也不比谋士正派到哪里去,郭嘉于是干脆利落地往凭几一靠,懒得替她在这事上操心了:“估计过两天丁原就得拖家带口地来了。”   “吕布死要面子,张辽刚直坦诚。他既然真想投,私下找张辽未必有用,还不如推一把犹豫中的丁原,要来一起来。”她笑道。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几日雒阳刚刚安顿下来,秦楚忙里偷闲地摸了两天鱼,还未等来带着兵马将领的并州刺史,又有其他的麻烦找上了门。   ……而且这些麻烦还有些过分同质化。   尽管世家们私下里指责她“不成体统”,表面上大都还和颜悦色地逢迎着。   毕竟十九岁当上大将军的人,翻遍史书也难找到几个。更何况秦楚本也是贵族女儿,母亲更是桓帝的公主,背后既有家族又有军队,真要细算,攀附上她,从利益上讲并不吃亏。   “所以,这就是他们拍马的方式?”   秦楚眼皮跳了一跳,看了眼床榻前站成一排、神色拘谨的年轻男子,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我说过了吧,阿妙?什么入赘的求亲的,正室也好侧室也好,不管谁家的,通通打回去。”   阿妙:“……”   秦妙也觉得尴尬。   她毕竟是被秦楚收下一手带到现在的老人了,对她心思猜得透彻,自然知道主公对于嫁娶一事的反感——当然,这也不怪她。毕竟秦楚从幼时到现在,都是被“婚事”推着走的。   秦楚八岁时被迫回雒阳,是因为汝南傅氏要借此和伏家搭上线,完成窦氏诛宦一事;十四岁征讨黄巾,归来时先帝还思索着让她嫁与刘辩,此后提亲者也是络绎不绝;如今总算登上高位,又有莫名其妙的世家找了家中旁系男丁“入赘”来了。   阿妙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澄清一下自己的业务能力:“主人,这是长公主送来的……主、主人翁。”   秦楚没听懂,但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词,眼角不自觉一抽,问:“什么?”   阿妙:“男侍。”   秦楚本来稳稳藏在袖袍里的手一抖,其他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只好把艰难地把目光移到那几个男人脸上。   其他不谈,刘华也真是有心,挑来的五个男人都生得眉清目秀,虽说与荀彧那样的世家子弟比起还差了一截,不过单看脸的话,比起某些世家送来入赘的歪瓜裂枣也好了不少——可是话说回来,东汉有这种给女儿送男宠的习俗吗?   “‘送给女儿’是没有的,不过送给‘上位者’倒是很常见。”系统哗啦啦地翻着书,又替她细细端详了几个面首预备役,过了好半晌,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品评道:“我喜欢瘦一点的。”   秦楚:“……”你也真是不客气。   她抓起扭来扭去的系统,狠狠弹了弹它的肚皮,在心中给人工智能定了性:“没你的事。”   系统含泪躺下。   “主人要留下他们吗?”阿妙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她是走神在脑中欺压机器仓鼠,还以为秦楚是受刘华身份影响而觉得困扰,立刻贴心提议:   “倘若主人不需要,阿妙回头再与长公主说,请她不必再送人了。”   那几个男子倒也机灵,闻言立刻唰一声跪倒,其中一个还伸手偷偷撩了下鬓边长发,让那点杂毛遮了遮脸型,试图贯彻他们那行的“我见犹怜”的专业素养,顺着阿妙的话求道:   “请大将军开恩!”   秦楚看着就头疼。   她一天到晚都在处理将军府的事务,前几日又收到一批西凉来的重要公文,恨不得一天有十五个时辰,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有闲心余力去管男人的事?   刘华派这些人过来,虽然没有令人捎信,秦楚也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幼时的承诺依然作数,阿楚也如那时所说的,多年后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刘华没能在她剿黄巾、平羌乱时提供帮助,又依她所言在董卓作威时保持了沉默,自觉未尽母亲的职责,便想要在这时加倍补偿她。   因此伏家打秋风的那些庶兄旁支,不过最开始来了几天,之后就渐渐沉寂了。   她叹了一声,对母亲的好意有些无奈,刚想开口让秦妙把人送回去,忽然听见房门前一阵脚步声。   来人大约是习惯了这条路,因此只是象征性地叩了叩门,借着便顾自走了进来。   郭嘉一身青色深衣,头上别了支画风清奇的猫头木簪,似乎有些诧异地扫了眼地上一排男人,抬手晃了晃鹅毛扇,又笑吟吟地盯着秦楚:   “咦,主公今日又要开什么恩了?” 第88章   秦楚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酸味, 此时还苦恼着怎么处理这几个男侍,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他:“奉孝,你公务处理完了?”   郭嘉:“……还没呢。”   他跟秦楚提不起脾气, 只好把一肚子陈醋咽了回去,回头看了眼门外, 才见荀彧捧着几捆竹简姗姗来迟。   “这些是凉州传来的重要公文, ”他抱着文书,熟门熟路地走到秦楚书案旁,又将竹简一卷一卷地摆放整齐, 轻声道,“我与奉孝已批过部分, 余下皆是需要主公亲自决断的要事。”   秦楚果真被公务吸引了注意, 立刻抛下了跪成一排的男侍,解开竹简翻了翻, 眉头一蹙, 顿时就没了心思。   她转头与秦妙吩咐:“这几个先遣回伏府吧,让母亲别再送人了。”   一排油头粉面的“主人翁”顿时大失所望。   中间那个撩了把头发,似乎还想争取一下,抬起一张不太可餐的秀脸,细声细气道:   “仆等服侍主人之心切切,大将军真的不愿留下我们吗?”   秦楚被他这一声“主人”喊得汗毛倒竖,一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刚想麻溜赶人, 却看见荀彧一抬眼,目光凉凉地扫过这群年轻男人, 不咸不淡道:   “可以。”   那男侍一喜, 还没来得及谢恩, 便看见郭嘉接话道:   “是了,嘉书房的侍书前两日发了痹症,恰好缺一人呢。”   男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默默闭上了嘴。   好在两位谋士各有正事要报,没心思与他们在“服侍谁、怎么服侍”一事上深入讨论,五个男侍于是被秦妙原样送出了将军府大门,房间内只留下了秦楚和郭荀二人。   郭嘉本是听了侍卫闲话准备过来找碴的,没想到荀彧居然也听了消息掺和进来,竟还额外带着堆公文,也不知是真有要事,还是在遮掩什么。   荀彧低着头,继续整理公文。   秦楚对二人的琐碎心事一无所察,抬眼目送着秦妙把人送走,这才往带屏木榻上一靠,长叹了口气,随口抱怨起来:   “前几日家中来信,还说想替我择个夫婿——我问母亲谁配呢,她又不说话了,转天就给我送来了这么些玩意。”   荀彧望向她:“主公不愿吗?”   “我没空、更没心思。”秦楚看了眼他,摇摇头,“雒阳高官以婚事作码,同各方势力结交联和也是常事,然而我幼时饱受其扰,如今便不太愿意行此交易。”   “就算主公愿意,婚事也非轻易可定的呀。”郭嘉懒洋洋地摇起羽扇。   他对此倒是不太紧张,评价起来也一针见血:   “以主公如今身份,若非天子,无论与谁成亲都算‘下嫁’;可若要入赘,世家门阀也未必拉得下这个脸呢。”   他说的这话一点不错。且不提秦楚的个人意愿,只依着政治联姻“门当户对”的基本原则,雒阳上下便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大将军一职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比三公更高,真要找个合适的人选,除了皇帝恐怕没人能配了。   然而董卓当时灌下的鸩酒还留在他血液里,哪怕刘辩已恢复了七八成,心中的畏惧却还在,是断然不敢向“救命恩人”秦楚提出什么建议的。   如此一看,刘华的举动反而是最合适的——正室不行,侧室和侍人总可以了吧?总归是巴结,能蹭一点是一点。汝南袁氏那样的庞然大物注重名声,不敢妄动,略小些的发展中家族可顾不上这些。   “我还是算了,”秦楚拍板,“前几日伏府还来了人呢。这些人若是真想联姻,就把我那些庶兄带回去挑选吧。”   姻亲一事勉强算是尘埃落定,秦楚与谋士们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把哥哥卖了当挡箭牌,自己照旧把时间虚度在床上睡觉,闲杂工作扔给谋士。   至于谋士……谋士们兢兢业业,可以说是毫无怨言。   戌时一刻,明月的清辉于庭院中流淌,又从雕花木窗间洒落在书案上。荀彧刚熄灭博山炉不久,屋内还飘散着淡淡的檀香,混着烛光与月色,只让人神安气定。   房屋的主人正垂着眼,一笔一划于素帛上写信。   他生得的确出众,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下垂,沉默时薄唇微抿,也难怪如此引人注目,年少时便有种种美誉。   秦楚拉门而进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所谓“灯下观美人”,意思是昏暗朦胧之中看人,各种瑕疵都会趋近于无,因而显得更加美丽。这句话倒是很适用于荀彧——他平日衣冠齐整时是高岭之花不可攀,灯下拢发誊信又另有些意味,总之是让人喜欢的。   秦楚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咂摸了片刻,觉得刘华送来的人要是能有这种风度,真要她浪费些睡眠时间收下,倒也未尝不可。   “主公来了。”荀彧不知什么时候搁下笔,对着她微微一笑。   秦楚眨眨眼,也对他笑起来,算是打了招呼,便径自进来找了木榻坐下。她看了眼案上的信帛,咦了一声:“文若在写私信?”   这可不常见。   “嗯。写给公达。他本被何进召入京师,该拜侍郎的,只是中途染了风寒,耽搁到现在,不久前才痊愈。我去信给他,也是想请他前往雒阳。”   秦楚“啊”了一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文若有心了。”   荀公达就是荀攸了。秦楚襁褓时被送往徐/州,曾短暂地与回乡吊丧的荀攸同行过——少年时的荀攸沉默寡言,锋芒从不外露,因此也吃了好些苦头,秦楚到现在都记得。   现在么……倒是一点不会吃亏了。   以荀攸那样毒辣的眼光,说不定早看出了雒阳乱象,自己又无心参与纷争,才找了借口窝在颍川的。毕竟荀氏也是受过党锢之灾的世家,他受前事影响,在乱局下选择明哲保身也是情理之中,荀彧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拖到现在再写信给他。   眼下董卓已经伏诛,雒阳大局已定,而秦楚也升了大将军。她府中公务冗杂,人手不足,正是请荀攸来的时候。   她思绪一晃,不知怎地想起了那时荀攸伸出食指和她握手的场景,感觉有点想笑。   “唔。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公达习惯藏锋,大巧若拙,是吧?”   荀彧不置可否,对着秦楚温和一笑:   “公达有抚宁内外之大才。”   君子不习惯在背后谈论他人,尽管秦楚的重点在“大巧”而非“拙”上,荀彧也还是选择了不语。在秦楚继续开口前,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主公,头发还湿着。”   “啊?”话题切换太快,秦楚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顺着荀彧的话,抬手摸了摸发尾,才发觉肩上布料已湿了大块。   显然大将军对此并不很在意,信手抽出木簪,随手绕了两绕,乱七八糟地把湿漉漉的黑发盘了上去:   “因为与文若约在了戌时,我沐浴后便赶过来了。总归是要被风吹干的,晾一晾也无妨。”   “……主公平日也知‘饮酒伤身’,因而限制奉孝饮酒,怎么到自己身上却不在乎了呢?”   “是文若太紧张了。我连战场上头破血流都不害怕,风吹一吹湿发,对我而言不是大事。”   荀彧蹙起眉,微微加重了语气:“主公不惧外伤,是内心坚韧。可军医也曾警告过,伤寒头痛等病症皆因心态习惯所致,亦会对人有所影响——主公千金之躯,不宜如此。”   他说着便转过身,秦楚还没来得及狡辩,看着他推门而出,不由一愣。   “平时也没见他这样啊……”秦楚有些怅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头上乱发,心道,“不会是生气了吧?”   大将军平日威风凛凛,私底下却不太会处理“意外情况”,看着荀彧轻飘飘的背影,心狠狠跳了两跳,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荀彧素来温和沉静,无论是对同僚还是下属都和风细雨,行事时礼节总是端正得体,还没有哪一次谈话是转身就走的。   “文若说得倒也有理,”秦楚又摸了摸鼻子,犹豫着想,“唉,要不我还是和他道个歉吧?”   可叹她活了十九年,一向只拿刀剑说话,跟人服软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呢。   秦楚还靠在塌上思量着,忽然听见门口“咔”的一声轻响,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头上轻轻罩了块巾帛,恰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紧接着,一道身影慢慢跪坐在她身旁,将挡在她眼前的那条素帛折叠起来。秦楚目光一晃,只闻到荀彧身上那平和微苦的清香,心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文若。”她眨眨眼,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嗯。”   那只手还带着清浅的墨香,回答她时动作不停,眨眼便抽开了她的木簪,把微乱的黑发放了下来。   秦楚余光里看见他将木簪放回案上,恰好压住了那封送去颍川的书信。   荀彧温暖的手带着素帛,自然地覆上了她后颈的碎发,一下一下地擦拭着上面的水迹,动作又轻又慢,手却极规矩地没有触碰到她的任意皮肤。   秦楚的食指关节动了动,有点想要去抓他的手腕,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眯起眼等他擦完。   然而荀彧虽避开了她的肌肤,刻意让手不靠近去触碰,身体温度却是避免不了的。   那点热意自上而下,轻轻划过她因水滴蒸发而微微发凉的后颈,简直如猫科动物的长尾,有一下没一下地骚扰着她不断加速的心跳。   “这可真是……”她心想,“唉。他要是再擦下去,我就真的该道歉了呀。” 第89章   六月半, 未时一刻。   中原不比边疆寒凉,入夏也不过是一个夜晚的事。昨夜批复公文尚有凉风,今日晨起才发现, 天气是真的热了起来。   秦楚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   书房的几座冰盆还兀自散发着寒意, 她手脚是凉的, 心里却压着怒火,扶着茶盏的手还微微发着颤。   “主公,人已经跪晕了, ”马超站在她跟前,语气平淡, “要抬下去吗?”   她冷笑一声:“别动他。晒死了最好。”   马超诺了一声, 也不知有没有把她口中的“晒死”当真,眼也不眨, 转身便出了书房。   眼见着侍卫走远, 端坐一旁的伏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看向秦楚。   她到现在还没有摸清情况。   自长姊升迁以后,伏寿便常常来将军府做客。秦楚虽然忙碌,对她却很有耐心,常常让人带着她玩耍。   因为年龄小、又受秦楚影响而不拘小节,她和府中几位女将很快打成了一片,连带着在外也交了些平民的朋友。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在府外和朋友交谈时, 忽然遇到了阿湘与将军府一名武官出门。   这本也是常事,不想她那平民友人似乎和那个男性武官有旧, 居然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在那之后, 就变成现在这情况了。   她那朋友出身不高, 是在女市讨生活的平民,与伏家小姐相识也只是偶然。   阿湘路过时顺便问了几句,得知她的职业后脸色骤变,也不多说,当即拉着那徐姓武官回了将军府,伏寿也一头雾水地跟了进去。   蝉娘则很快被人护送回了家。   “阿姊……”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秦楚的衣袖,仰头看着她,“是阿寿的问题吗?是蝉娘的问题吗?”   蝉娘就是她那女市出身的朋友。   她一连问了两次,大概是真的很紧张了。秦楚强压下怒火,勉强挤出一个尚算温和的微笑,轻轻拍了拍伏寿的脑袋:   “不是你的问题,更不会是她的问题。阿寿,你要替我谢谢她。”   秦楚说着,微微顿了顿,又看向了伏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蝉娘,蝉娘若不想在——”她暗暗深呼吸了一回,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不想在女市里生活,务必转达给我。现在将军府正缺人手,需要更多的婢女帮忙。”   “女市”,汉代的妓院。   秦楚吐出这两个字时,只觉得舌根都在发麻。她捧着陶杯的手几乎要没了知觉,初伏天里凉得吓人,愤怒与无奈在她心中盘桓交织,简直混成了一团黑雾。她很严肃地看着伏寿:   “阿寿,务必记下。”   伏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阿姊。”   秦汉时期,倡家的地位虽然不高,但还不至于像宋元明清时期那样卑贱。*   在九岁的伏寿眼中,蝉娘不过是一个女闾中倚仗身体谋生的普通女性罢了,她虽隐约能感受到长姊的愤怒与无奈,却抓不住具体原因。   “……好了,你也该回家了。”秦楚对上她懵懂的眼,叹了一声,抬手把李谨招了进来,又推了把伏寿的肩,“先让阿谨送你回府吧。”   她说完,也没有再管二人,径自拉门出了庭院。   庭院日头正盛。   院子里的槐树才栽不久,还没长到能够遮阳的高度,秦楚被灼热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那名与蝉娘有旧的武官,现在果然还跪在地上。   一旁看顾的阿湘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汇报:“主公,徐英的事情已查到了。”   “说。”   “与他同去女闾的共两人,一是尚书丞雷泰,还有一个……是伏均。”   她报上第二个名字时,略微踌躇了一下,偷偷觑了眼秦楚。   伏均就是秦楚的三兄。   他是秦楚正儿八经的庶出兄长,伏府侧室养出的孩子,能力不比另外几个庶子,没能举得上孝廉,只能借着家世与京中权贵结交,勉强谋了些小差。   之前雒阳动荡了一阵,京中大小职位或多或少都被清洗了一番,伏均如今赋闲在家。此人曾经是来将军府打秋风的头号人物,最开始也好几次造访过秦楚,斗胆旁敲侧击了几回,求她帮衬着找些职位,秦楚没有在意。   现在闹出了这样的丑事,反倒有他的份了。   可能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天生败事有余。他们怯懦无能不顶用,从未做过大恶,所做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宵禁犯夜,甚至偶尔发发善心,会施舍一些多余的财粮给街边乞儿,看着并不像是恶人。   可他们往往受外界蛊惑,习惯行些“天知地知”的小恶,总是在私利与公义剑摇摆徘徊,却不知犯过的小事堆积起来亦是大山,中上阶层捻下的一粒沙本就足够压垮底层平民了。   ——逛女市是犯罪吗?   对于东汉贵族来说,当然不是。   春秋时期就有管仲开设国有女闾,将赚取的钱财收作国用。对汉朝的贵族男性来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娱乐消费、与同僚加深轻易,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对于秦楚而言,这就是罪不可赦。   她让徐英一直跪到了深夜,可怒火还是没有消散,身边的低气压一直延续到了夜间会议里。   几个心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坐在榻上,听她缓声警告:   “军规禁律,狎昵妇女者当斩。我不管什么女市不女市、合法不合法——诸位记好了,无论是谁,只要手下再犯,我连你们一起惩戒!”   没人敢说话。   秦楚微微闭眼。   她手下那么多西凉女军,出身大多凄苦,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参军。   她带着这些将士征战多年,看着她们从怯弱道勇武,再到后来的屡战屡胜。其他官员为此开设的庆功宴尚且不敢邀请女性伶人,如今她再登高位,自己手下的武官却敢堂皇出入女市——这是对她、对其她女将的羞辱。   秦楚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女子身份,从微寒走到如今,几乎是是一路被打压过来的。   她幼时婚事被视为筹码,头回出征被士兵轻视、上了战场为敌军耻笑,一身战功归京时,还被皇帝以“皇子妃”的目光打量——她心里难道没有怨气吗?   她建立西凉娘子军,也是憋着一股气,想消除那些可笑的偏见、踏平那些可鄙的不公啊。   因此,女市是她一直不愿意靠近的禁区。   对于她而言,以金钱权势作为倚仗而出入妓院,根本就是对女子的剥削。   倘若为某个群体开辟出一条“倚靠肉/体谋生”的道路,就会有更多人闻到血腥味蜂拥而上——你虚弱不能做活?去女市吧。家中供养不起女孩?去女市吧。   雒阳那么多贵人,你只要生了张过得去的脸,凭借肉/体乞求他们施舍钱财,就可以轻松地养活自己啊!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女市根本就是封建时代最愚昧最落后的糟粕,它们吸食着一个王朝所有女人的血肉,供养的却是这时代里任何一个男人。   “……徐英明日问斩,”秦楚深吸一口气,冷冷继续,“余下那两人,我会派人细查。”   “……”   庞德马超沉默不语,张辽闭嘴喝水。   武将在这种事情上,通常是说不上话、也不适合说话的。   至于荀彧,他素来克己自持,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徐英不过中层武将,却能与雷泰伏均搭上关系,实在蹊跷。”众人沉默良久,还在等秦楚发话,却听得郭嘉开了口。他跟在秦楚身后最早,为人机变敏锐,很得秦楚信重,因而也习惯议事时直言,“主公何不留他几日,问清了关系再斩呢?”   “不可。”秦楚想也不想,一口否决。   “这里是将军府,军纪是最重要的,不可为一时便捷而影响了军中律法。   “徐英晚一天问斩,人便轻视军律一天——人际脉络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军纪的威严一但倒塌便难移重铸了。”   秦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正是因为其他军队不禁女闾,这条法令才会在我这里被忽视。既然如此,我就更需要抓紧相关惩处,决不能开这道口。”   郭嘉闻言点了点头,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为谋士的局限性。他重效益而轻法度,在战场上能够出奇制胜,于内政上却未必适用。   军师祭酒真诚道:“是嘉想岔了。”   秦楚摆手。   郭嘉身为男性,是女市一行的直接受益者,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与秦楚天然相对,考虑的角度也有所不同,因此最初无法理解她的过度反应。   不过秦楚也不太在乎。她走上这条道路,从来不是靠他人理解的。   她随手翻了几卷公文,忽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开口:   “奉孝七日前,也曾去过一回女市吧?”   “?!”   郭嘉摇着扇子的手一抖,脸色霎时大变,干脆利落地羽扇一放,即刻对她低头行礼,飞快解释:   “嘉只是受陈行石邀请,往酒楼议事而已。酒前虽有艺伶弹琴奏乐,可嘉等并未请过倡家!”   “我知道。”秦楚不咸不淡地看了眼他,“你若真的请了,徐英便不是第一个因此而死的人了。”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众人的目光于是又投到了郭嘉脸上。   郭嘉自知理亏,立刻从塌上起身,郑重其事地对她深深一揖,行了个极标准的士人大礼,正想开口保证不犯,却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紧接着,秦妙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隔着道木门显得失真:   “主公,雷泰死了!”   郭嘉一口气卡在喉里,听到这消息骤然一惊,顿时忘了什么承诺什么担保,即刻转身望过去。   秦楚也怔了,扶着青瓷杯的手指微微曲起,茶面上漾起轻一点涟漪,她皱起了眉。 第90章   白日徐英受罚, 夜间雷泰横死。   徐英、雷泰、伏均,此三人同去女市行乐,之后又安稳度过了五天。怎么偏偏是今日, 她刚查到徐英头上,雷泰就忽然丧命了?   秦楚皱起眉:“在哪里?”   “就是几日前,与徐英去的那家女闾。他饮酒后与人争执, 不想被人推下楼, 活活摔死的。”   “阿妙备马,我去看看。”   她说着, 目光在几个手下身上扫了一圈, 飞快地略过了握着羽扇的郭嘉, 转而看向了荀彧, 略一颔首, 对他道:“文若与我同去。”   荀彧:“诺。”   其实秦楚自己也清楚,按理来说,最适合随行的人是郭嘉。荀彧不同于他, 毕竟世家出身, 未曾出入过女闾,对那里的规则未有了解, 能给的帮助有限,处理不当还会对名声有损。然而……   她对郭嘉去过女闾一事心怀芥蒂。   哪怕他没有真正“消费”过, 可光顾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沉默的支持了。她虽然没有追究,心中到底是恼火的。   可她是人主, 做不到随心所欲,万事都得权衡妥帖再做决定, 因此内心再多不满, 也只能在此等小事上表现出来, 算作对郭嘉的敲打。   为人主上,眼里到底是要容些沙子的。   荀彧也知道她心中烦闷,因此也没有额外找话,替她将照夜玉狮子牵了过来,待她上了马背,才迟她一步翻身上马。   女市与将军府的距离不算太远,秦妙驾马在前面带路,三人身后随了十来个亲卫,一路疾驰,一刻多的时间便到了,远远能看见李谨与人交谈的身影。   他是得知消息后快马赶来调查的,身边只带了两个副手,速度比秦楚一行人快了不少,此时已派兵将高楼团团围住。   见秦楚下马走过来,他才结束了与闾主的谈话,对着她低头行了一礼:   “见过主公。”   秦楚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却始终落在李谨身后那片空地上——雷泰的尸体就横亘在那里。   虽说是从楼上摔死的,不过此人尸体还算完整,除了姿态略微扭曲了些,好歹还有个人样,没落成她想象里血肉模糊的样子。   她于是又抬头看了眼酒楼。   这座乌楼统共四层,修得富丽堂皇,连门上红漆都是簇新的,占地极大,华丽程度并不亚于贵族府邸。   “这是先帝建立西园时,与‘裸泳馆’同时修建的,所以华贵了些。”荀彧见她面色古怪,似有困惑,便靠近了,轻声解释道:“闾主本是赵忠的叔叔,宦官被剿除后才换了人,如今应是弘农杨氏的旁支,名为杨定。”   哦。弘农杨氏啊……那个在朝会上请求皇帝纳她入宫的尚书,也是这家的吧?   秦楚掀起眼皮,看了眼这位杨闾主。   掌管女市的商人丝毫不知她的想法,还低眉顺眼地靠在一边。见荀彧退了一步,与她的谈话结束,杨定才靠近了过来,对着秦楚恭恭敬敬低头一揖,小心翼翼道:   “见过大将军,问大将军安。”   他是个肥硕的中年男人,如患畸病一般肚子挺得奇大,可四肢却如正常人一般细瘦,让人看着便心生不喜。   见到秦楚和她身后那些神色冷酷的亲兵,他的小腿似乎有点发抖。这在长袍下本是看不出来的,可大约是检查时没有注意,他衣摆上沾了未干的血渍,被微颤的膝盖带得轻轻晃动,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点潦草的痕迹。   秦楚看了居然有点想笑。但她是经过专业的训练的,因此很快把这不合时宜的感情强压下去了,肃了肃脸,开门见山道:   “我听说雷泰是被人推下楼摔死的,你查到是谁了吗?”   “当然,”杨定勉强不抖了,成竹在胸地一点头,估计早等着她问话了。他抬头回道,“凶手已经抓到了,就在这里,任凭将军处置。”   他和一旁的倡家低声吩咐了两句,过了稍息,便看见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步履蹒跚地被领了出来。   这女孩脸色惨白,身上套了件不太合身的粗布麻衣,整个人瘦得像片纸,风一吹就能倒,腿脚还软绵绵地支在地上。   她被那倡家半推半就地带到秦楚跟前,连脸都没抬,秦楚还没看清她的模样,便听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后大声道:   “将军、是我杀了雷大人……!”   她一跪下,整个人就像蜷成了一团,连脊柱轻微的起伏都能看出来。她骨骼分明,衬得那麻布衣袍更加空荡荡的,使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弱的幼鼠。   这下,不管是秦楚还是秦妙,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连荀彧也眉头一皱,对着杨定露出了审视的神色。   “……”   还没等几人开口,杨定就从她们一行人的脸色上意识到了秦楚的态度心下一沉——本以为官营女市不会被找碴,可她这样子,似乎是真想细究此事了。   一个瘦巴巴的年轻姑娘显然没法推死成年男人。这头替罪羊成本虽低,可多半是不能让有心人信服的。   “完了。”杨定心想。   他的双腿又颤了起来,心中一口气立马提了上来,又想转身逃跑、又知道无路可退,只好咬着牙,在脑中飞快翻找着可以补充的语句。   然而,还没等她思索出什么应对方案,秦楚下一秒便发出了指令:   “围住他!”   三十个的凉州精锐即刻将他团团包围,两个西凉将士一左一右压住了肥头大耳的杨闾主的双手,又一脚踩在他膝窝上,这胖子便“咚”一声便跪了下去,恰好不巧倒在那凶手姑娘旁,身躯却有她的近三倍大。   “楼外仔细封好了,别放人进来。”秦楚随□□代道,“雷泰的尸体先放着,之后再说。”   被打成凶手的女孩被吓得不敢抬头,偷偷拿余光瞥了杨修,见他愁眉苦脸,连双下巴上都写着焦虑,心中也多少明白了情况不妙。   “闾主不是说没事吗?”她惶惑不定地低头看着脚尖,听着楼梯边沉闷的脚步声,“这是怎么了?”   可是心里再忐忑,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上了楼。   四层高的乌楼,秦楚只上了第二层脸就黑了,她闻到空气中含腥的古怪气味,很快意识到它们来自哪里,于是又转过头冷冷看了眼杨闾主,把那胖子看得一脑门汗,忍不住抽了口气。   毕竟是刀尖饮血的将军。   四个将士把杨定牢牢按住,像抬烤野猪似的扯着他进了间上房,替罪的女孩身边却只跟了个管事模样的年轻女子。   见她神情惶惶,秦妙对着她安抚地一笑:   “不用担心。主公不会责问受害者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蝉娘。”   ……   “哦。因为雷泰自己饮酒过量,寻人麻烦时坠楼落地,你就干脆祭献她出来当我的挡箭牌?   “因为她白日漏嘴害了徐英,所以你就觉得她必死,让她给意外身亡的……嫖客陪葬?   “杨定,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搬出‘女闾由孝灵皇帝审定’,你站在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秒间,站在门口的西凉女将已上前一步,面不改色地动手,折下他的食指。   杨定哀嚎一声,神色扭曲地讨扰:   “将军饶命!在、在下知错了!”   秦楚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杨定好不容易缓下劲,冷汗涔涔地咬了咬舌尖,偷偷抬起眼皮,又被她那利刃般的眼神吓得脖子一缩。   只见秦楚神色漠然,忽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找雷泰的?”   窗外槐树被风吹得轻曳,悄然落下一片微绿的树叶。   与此同时,将军府。   夜色已深,正院客厅却仍然灯火通明。马超带领的士兵绕了正院一圈,看似守卫,实为威慑。   郭嘉慢吞吞地给伏均倒酒:“元才,请喝吧。”   秦楚升迁刚刚不久,新提拔的人手大都在路上,也未来得及更新条例。郭嘉虽被她刺了一刺,但毕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处罚,因此行动还是如以往一样自由。   主公带人去调查雷泰之死,他作为谋士当然也不能闲着,很快请张辽上了门,将第三人请上了府邸。   伏均虽占了“早生几年”的便宜,能博秦楚叫一声三兄,实际上也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他这人胆小且敏感,一见将军府半夜派了士兵来请,便知要坏事,此时在客厅里也是如坐针毡,对着郭嘉强颜欢笑着点点头,陪着他喝。   秦楚军中虽有禁酒令,府中珍藏的却都是好酒,其中也有些来路不明的高纯度清酒。郭嘉秉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原则,也理直气壮搬出了两坛,自己却不怎么喝,只一个劲给伏均灌。   可惜伏均胆怯心虚,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应对了,压根没尝出其中滋味,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晕晕乎乎地又喝了两杯,忽听郭嘉冷不丁道:   “元才以为,我府清酒与袁府的相比,谁更有滋味呢?”   “自是将——”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说着对上了郭嘉那双含笑的狐狸眼,见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心中一跳,顿时意识到了不对。   伏均手一抖,铜爵中洒出两滴昂贵的酒液,他如梦初醒,答案卡在喉间,戛然而止。   “自是将军府,对不对?”郭嘉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紧张,只是笑着换了个姿势,悠哉悠哉地为自己斟酌了半杯,对着他举了举杯,“袁公路毕竟只是中郎将,出身再高,也没资格碰到这样的美物啊。”   “……”伏均脸色变了一变,深深地低下了头,不再与他对视。   他与袁术重新建立起联系,也不过是在这几日。雷泰嫡女是袁术侧室,他因而常常受邀前往女市酒楼,目的也不过是与袁术交换情报罢了。   他虽于仕途得不到秦楚的帮助,但至少也能倚仗自己“将军庶兄”的身份,谋取一些微不足道的便利。   然而这样的话,是不能与将军府这些人直说的。伏均最终也只能闭上嘴,等着郭嘉再度发话。   “唉。”郭嘉顾自感叹了一声,根本没有将他的沉默放在心上,低头饮了口酒,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   “当年元才着嫡妹去袁府受辱、也想不到她会给袁术响亮耳光吧?   “袁术此后再没与你接触,大约也没猜到那女孩最后成了天子钦定的大将军吧?”   郭嘉终于像疲惫了似的,蓦地放下了酒杯,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轻而嘲讽的笑容:   “——伏均啊,怎么你幼时卖她一次不成,现在还想卖她第二次?” 第91章   秦楚生在东汉十九年, 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亲情。   她睁开眼就在离开雒阳的车队上,喂养她的是乳母、照料她的是婢女,一路低烧到了徐/州老宅, 才算有了倚靠。   后来她挣命回京,靠着稚嫩的手段与有限的人脉,硬是甩开了姻亲束缚, 也感受到了一点来自母亲的母亲的关怀。   可是来自兄弟的正向情感, 她是从来没有触碰到的。   伏均最终被她扣押在了将军府的堀室里,对外则称“抱病难起”。她在伏均宅邸附近设置了人手, 一但有异动, 就马上报回。   女闾三人的人际关系很快也得到了查证——雷泰为袁术客卿, 受命与伏均交接, 将秦楚的动向汇报过去;徐英则与伏均有些关系, 他的族妹是伏均的续弦。   总的来说,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伏均才能浅薄,求秦楚扶持不得, 转而想起了多年前攀附过的“贵人”。   袁术呢, 当年受了秦楚耳光,自觉蒙羞受辱, 多年未与伏均有过交集。如今秦楚平步青云,袁公子始终憋了口气, 每天气得牙痒痒,终于在门客提醒下想起了伏均其人。   两人一拍即合, 以女市酒楼等场所作为交接地点,通过同样官职低微的袁家客卿雷泰传达消息, 意图在大将军府安插人手。   而徐英, 则是他们准备的第一个“人手”。   此人本为她在西凉招纳的士兵, 一路稳扎稳打走到了中层武官的位置,也与伏均沾了些亲故,视他为妹夫,还以为在秦楚面前也能有些薄面,于是欣然答应了他前往女市的邀请。   谁料受害的姑娘与秦楚庶妹伏寿相识,于将军府门前认出了徐英。一朝东窗事发,徐英被扣住问斩,雷泰这才急了。   他还以为是蝉娘检举的,酩酊大醉时想起此事,热血上头便去了女闾,于二层高处拽着她想打,强逼蝉娘前往将军府,求秦楚留下棋子徐英。   不想这雷泰也是个不顶用的,醉酒后头脑不清醒,脚下一滑,居然先把自己摔死了。   闾主杨定受袁家恩惠提拔,好说歹说地揽下这桩肥差,受命留好厢房供几人商讨。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样倒霉,直接撞上雷泰意外身亡,又听他言语间与袁术大计相关,自然不敢说是酒楼设施不齐导致人死的,于是干脆利落地推出蝉娘顶缸。   只可惜他们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蠢,却还把别人当笑话,不过几天的工夫就被人摸清了底细。   “唉,三兄。”她蹲下/身与伏均对视,看到那张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脸色露出了轻微的恐惧,不由歪了歪头,“你怕我吗?”   她人前冷硬,人后却和童年时差别不大,说话时一字一顿,像真的不理解。   伏均目光微微涣散,不自觉想起这女孩……当年在袁府时,毫不犹豫留给袁氏的那一巴掌。   心高气傲,睚眦必报。他心里陡然跳出这两个词。   “七娘,”他干咽了下口水,勉强缓过了气,抖着声音道,“阿兄只是……”   “嗯。阿兄只是怕我、不敢求我第三遍,所以才去求了袁公路。”她说。   “七娘!”他忽然叫了一声,声音中气足了不少,“袁术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更何况我知道的也不多——至于徐英,他已经死了不是吗?你我既是兄妹,为什么不宽和一些呢?”   地下室里一片黯淡,伏均被她阴影中隐约发亮的绿眼吓得面无人色,回光返照似的忽然挤出这一大段话,好险没有咬到舌头,说完后便目光躲闪地看了眼她,发现秦楚的表情晦暗不定。   “有病。”秦楚啧了一声,心想,“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就该把他脑壳敲飞。”   系统闻言立刻上线,亲切道:“我有锤子榔头,高尔夫球杆也有,你要吗?”   “不用。”   她对着伏均冷冷一笑,居然很耐心地按序回答了他的问题:   “袁术想知道我的消息,是算计的第一步;你所知有限却还要投靠,是异心生起的开端。   “徐英死了,我要所有人知道他死的原因——不忠不矩,本就是该杀的。”   秦楚说着站起身,慢慢走道堀室门口,一只脚踩上了楼梯,才想起伏均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被回答。她回头睨了眼伏均,看着他煞白着脸匍匐于地面,淡淡道:   “至于你,伏均。你算什么东西?”   ……   秦楚说得没错,伏均确实不算什么东西。   至少在他消失的这几天里,袁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门下走狗少了两只。秦楚最近又做了大事,他便关起门与客卿商讨,终日围绕着“大逆不道”痛批秦楚作为,眼红得要滴血。   少年时期的执念真的能影响人的一生,袁公路虽也算不上什么光风霁月之大人物,可到底还是名门出身的贵公子,本不该如此难看才对。   错就错在秦楚是个“异端”,而袁术本就看她不上。   她年幼时起点不高,虽是伏氏嫡女,可出生后便长在东武乡野无人管教,对于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而言,实在不足挂齿。   可这女孩心气太高,一点委屈也受不得,面对他的傲慢相待,居然反手一个耳光,让前顺风顺水的袁公子在自己家中吃了那样一个大亏,有苦难说。在此之后,她自己却声名鹊起蒸蒸日上,更是让袁术没法不在意。   他表面上再风轻云淡、再固守自己那中郎将职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内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秦楚的厌恶已经深得有些过分了。尤其在庶兄袁绍逃离雒阳之后,他没有了针对的对象,所有的情绪便一股脑压在了秦楚身上。   女人为将已是颠越不恭,她居然还敢和男人一样干政?   “女市自管仲时便长存至今,西园那座乌楼还是孝灵皇帝钦点的——她怎么敢说关就关?!”   袁术咬牙拍桌,尚算清俊的脸已经涨得发红,似乎是真的愤怒至极了:“居然还派军队围它起来——她在防谁?这做法与董卓有何异?!”   坐在他对面的杨彪见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嘴,只能啜了口茶,低低叹了一声。   他是袁术女婿,与汝南袁氏早已形成了不可分割利益联盟,连自己的副官雷泰都已归入袁术手下,自然也只能跟着他走。   因此,哪怕他明显意识到袁术心态的异常,也不敢轻易指出。   袁术刚愎自用,这种时候是听不得反对的。杨彪只好委婉道:“大将军于陛下有救命之恩,也不常干预朝政。近日难得上书提议,陛下采纳也在情理之中。”   “陛下年幼受女子蒙蔽,满朝竟也无人反对——”他说着,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平复了心情,才道,“实在可笑。”   “公路息怒。伏楚不过要求暂停一阵,整顿女闾,未说推翻。如今她势头正盛,诸官不愿与之结仇,因此才会默许她的做法。”   袁术:“我知道。可不管现在怎么样,我不相信他们对伏楚没有怨言。”   女闾看似只是极小一处,却与雒阳众多官员扯不开关系。且不提女市的“花粉捐”占了官库多少份额,也不说它对于稳定中下层独身男性有多少贡献,只“议事场合”一点,就对官员们影响巨大了。   秦楚当然不会不明白这点。   “是,他们没有了寻欢的场所,吸引不来门客、也无法借人群掩盖密谈,但他们胆敢承认吗?”   秦楚一页一页翻着密信,细长的手指在“袁府”一张上稍作停留,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谈话内容,又忍不住想笑了:   “他那有胆子对峙董卓的哥哥还在北方逃窜呢,自己倒还先想着斗倒我了。袁公路之愚蠢傲慢,实在罕见啊。”   荀攸:“……”   他刚刚从颍川回来,对雒阳局势了解有限,对秦楚也不大熟悉,只好把目光投向了荀彧。   荀彧眉眼微弯,大约心底也是赞同她对袁氏评价的。只是他对人的看法从来只藏在心底,因而没有附和,只道:   “主公对雒阳现状有所不满,这正是动手的契机。”   他说得言简意赅,背后含义却耐人寻味。   荀攸选择投入秦楚门下,当然也知道她的种种野心,所以并没有对荀彧的话表现出惊异,反而替他补充:   “主公可先按兵不动,待袁术等人出手后,再理清把柄、上报天子,自可威慑群臣。”   雒阳里有不少世家出身的文官都对她有所不满,女闾被禁更像是一个导火索,没有这一根,也总会有下一根。   真要思考原因,其实也根本就是因为雒阳政客的心安稳不下来——董卓已除,京师安稳了一阵,这些曾经头比谁都低的文官,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想从秦楚身上撕些血肉。   攀附不上,就只能换个方法了。   秦楚对他“钓鱼执法”的提议不置可否,没有直接回答二人,只是站起身:   “让阿谨他们注意好这些‘贵族’的动向,别让他们真的翻出水花来。我去看看女市那里的动向。”   她如此强硬地关闭女闾,将那些有意反抗的倡家安排好了去处,也未尝不是想激怒一些人。   “引蛇出洞的方法大约有两种,”她走出房门,又背手行过庭院红桥,淡然地略过池中挺立的荷花,转而看向沉寂的垂柳,忽然偏头,缓声道,“第一种是让它看见你的虚弱;第二种是彻底激怒它。”   “我学不会示弱,但很擅长砸碎任何一只琉璃花瓶。   “刻意的震慑是没有必要的,文若。”她说,“当我表露出想要推翻房屋的心迹时,他们当然会允许我开窗。”   “而我正在学习如何推倒它。文若,你不要担——”   她的声音忽然一顿。   荀彧站在她两步之外,被摇曳的树荫笼罩在日光之下,温和地看着她,眸底好像永远都蓄着南方沉静的雒水。   “异人,我不担心。”他轻轻摇头,目光平静而高远,“你可以一直向前,走得更远。”   而我……我会一直看着的。 第92章   一驿过一驿, 驿骑如流星。   凉州盛产良马,西凉驿丁的脚程也要快过中原。北方夏季昼长夜短,信使到达金城治所时,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   “有劳。”贾诩对着憔悴的信使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来自雒阳的手书,又原封不动地递给了蔡琰。   “将士奔波辛苦了, 先去休息吧。”   郡吏已将安排好歇息的房间, 那将士道了声谢,便跟着离开了。   蔡琰见他走远, 才幽幽叹了一声:“升了官职, 反而更加劳苦了。”   贾诩笑了一下。他一向谨言慎行, 从不给自己招惹麻烦, 当然也不会在私下评论主公。   蔡琰与他共事多年, 也明白他这特性,因而并不在意,说完便低头拆了信封, 开始细细阅读起来。   “闭女闾……”   贾诩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主公封禁了雒阳女闾。”她微微抬高音量, 利索地重复了一遍,又慢慢念道, “引起了……袁公路、杨文先之不满。   “遂准备将计就计,取缔女闾, 将愿意离开的奴婢分批引出雒阳,目的地是金城, 还有东武。”   关闭女闾是小事,可涉及到人口的迁移, 又是向遥远的金城和东武——这信息量就太大了。   贾诩眼睛一闭, 脑子却转得飞快, 当即问道:“你我谁去东武?”   蔡琰神色不变:“我。”   贾诩低眉思索。   把曾在女闾谋生的奴婢引入金城,这是很好理解的。这里毕竟是秦楚起家的根据地,天高皇帝远,地旷而人稀,另有推广已久的高产作物,正是缺少劳动力来扩散领地的时候。   至于东武——秦楚年幼时的一批亲信还被留在徐/州,东武是她少儿时代成长的故乡,伏氏一族盘踞于此,轻易便能掌控信息的流动,也是个好去处。   “昭姬长于内政,的确更适合前往琅琊‘开荒’。”贾诩称赞了一句,才慢吞吞接了句转折,“只是人手……”   “明面上虽是‘女市倡家’,但更多的是在京郊收留的流民,其中也有些可用的青壮。”   蔡琰的眼睛仍然黏在信笺上:“哦,还有文若的侄子,以及名为‘张辽’的武将,主公说,都是可信之人。”   除了心腹之外,还有额外的文武官,迁出的人口分布也还合适。这下算是准备万全了。   秦楚在西凉东部的根扎得彻底,从五年前便开始奠基,再到现在的欣欣向荣,就算没有蔡琰贾诩两位大谋士坐镇,单靠手下郡吏武官,只要依照条例运转,就能将稳定延续下去。   他没话说了,端起旧陶杯喝了口枸杞热茶,眯眯眼睛,笑得像个瘦长版的佛偶:   “善哉,善哉。”   贾诩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他钟爱稳定远胜于变化,连喝茶的陶杯都能三年不换,当然也不愿意奔波去南方,在情况未知的东武苦命干活。   更何况金城还有高玥这样的大武将,他只要安安稳稳坐在治所出几道计策,引着武威那几个叛军将领内乱到两败俱伤,便可额外完成任务,将地盘再扩一扩了。   实在未来可期!   贾诩所有怠工的心思,态度却不消极,考量完内政基建层面的条件后,又将话题挪回了雒阳:   “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都是世家大族啊。即便袁术少谋,真要对付起来,恐怕也需要仔细计较。”   “不过,有奉孝文若在,倒也不必担心。”   与此同时,封禁女闾的话题中心秦楚,还如往常般翻阅着秘报。   袁绍如预料般地在冀州号召起了义士军队,现在已把东郡太守桥瑁、冀州牧韩馥拉进了队伍。   然而雒阳的消息被她有意封锁了一阵,袁绍兢兢业业地拉帮结派着,倒到现在还不知道董卓本人已经被手起刀落了。   秦楚:“……”也是辛苦你了。   “袁本初现在是动不得的。”郭嘉坐在她身边,堪称殷勤地推上一杯凉茶,絮絮道,“汝南袁氏乃海内头号门阀,堪称世家之首,这只是一个部分。   “更重要的是,董卓已死的消息还未能传出京城,海内诸侯尚且惶恐。袁绍杀宦官而拒董卓,此等心气,为天下士人推崇。”   “唔。”她接过陶杯,感觉郭嘉的手指有意无意勾了一勾,眨眼看过去,见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看不起的庶兄都自封将军、准备逼进京城虚空杀敌了,他袁术还在为我关个女闾气得跳脚……真是。”   真是感觉袁家几个人的水平不行。   这事实在不怪她鸡贼,秦楚登殿诛杀董卓时,也没想过自己能封上大将军,又被后续事宜搅得晕头转向,便抓了长居雒阳的荀彧来处理事务。   谁想荀彧表面上端方文静,出手也是快狠准,一接到她命令,就干脆利落地派士兵围住了十二城门,把董卓伏诛的消息牢牢封锁了起来。   背后的逻辑也很简单:董卓之恶行虽然过分,但东汉的消息传播速度实在迟缓,诸侯们体会不到心焦恐惧的感觉,自然没法接受雒阳城改头换面、秦楚成为将军的现实。   荀彧本意非常单纯,就是想等秦楚把朝堂局势稳定下来,同时也盼着出逃京官把董卓为恶的消息传开,先抑后扬,之后再大肆宣传秦楚除佞的事迹,从而占据舆论上风。   “还是他们世家最狡猾,”秦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从世家列队中剔除出去,评价起来丝毫不留情面,“一点把控舆情的机会都不放过。”   郭嘉还以为她在说袁绍,深以为然地附和:“袁本初顺势起兵,也算聪明。”   他借着讨伐逆贼的名头广召诸侯,占了“忠义”的名声,因此就算慢了一步,也是无可指摘的。   “我本也是踩着董卓登上此位的,此时又有意整顿世家乱心,没有立场阻止他。”秦楚没有纠正郭嘉的误会,反而跟着感叹了一声,“倒是让袁绍歪打正着了。”   “主公勿忧。袁术心胸狭隘,自以为是,我们不妨退让两步,将他的目光引到袁绍身上。”   “奉孝是说?”   郭嘉摇摇羽扇,笑着对她眨了眨眼,身后的狐狸尾巴摇来晃去。   翌日,雒阳北宫。   德阳殿遭过宦官大火、又见证过逆贼的入朝不趋,后来还被董卓西凉军的鲜血染过莞席,经过多番修整,此时竟然也算得上安泰。   刘辩垂头坐在榻上,脸上还带着三分病气。   当日董卓鸩酒的余毒未散,雒阳几个太医令都束手无策,只得开了点安神养身的方子,安慰他说“陛下年少自可慢慢调养”。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虽然没什么大病,却整日整日提不起精神,连朝会的频率都减少了。   “许久未上朝,袁公路竟这样……了,”少帝几经周折才坐回皇位,私下却心有余悸,连一个贬词都说得含糊,批评软弱得近乎刻意,“伏卿是接我密令的保皇忠臣,怎可能有异心呢?”   秦楚没有接他的话,只顺着他前半句,看似不经意地感慨道:“同样出自袁氏,嫡出的袁公路却不如他兄长啊。”   刘辩果然来了兴趣,晃了晃戴着冠冕的脑袋,眼神亮了一亮:“哦?怎么说?”   刘辩也是擦着“兄弟阋墙”的边走了好几遭的。自从董卓欲立陈留王后,他跟刘协的关系就变得不尴不尬了起来,连带着也很乐意关注世家那些兄弟轶事。   袁家长子是个守成的老实人,没什么存在感,但下面的庶兄与嫡弟却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思,双方阴阳怪气你来我往得不亦乐乎。再加上袁绍此前于宴会上大斥董卓,雒阳里也流传了好一阵,刘辩连带着对袁家兄弟更感兴趣了。   “臣听京中各处的流言,袁绍自从逃亡了冀州后,就始终惦记着要铲除董卓,因此在北方招兵买马,想斗倒他的西凉军,忠心真是天地可鉴啊。”   刘辩:“咦,即使董卓头颅亲手被伏卿斩下,袁绍所做都是无用功,你也要这样评价他吗?”   秦楚笑了,她的手又不自觉按在了剑柄上:“忠良自然值得敬佩。比起在雒阳城里搬弄是非的庸人,袁本初才算是‘时势英雄’。他虽是不受重视的庶长子,心性眼界都远胜过……他人啊。”   刘辩听懂了。大将军这是不满袁术带着走狗嚼她舌根,变着法踩他呢。   “不过嘛,伏卿说得对。”他自觉看穿了臣下的心思,难得找回了一些“帝王尊严”,有些沾沾自喜地想,“不受宠的庶长子也能做到这步,袁绍的确是可用之人。”   他被挠到了痒处,心里熨帖,连带着脸色都好了不少。   刘辩咳了一声,压住上扬的嘴角,像模像样地扯开了话题,指了指几案上的一盘水果:“伏卿莫急,朕懂你——来,这是颍川陈氏进贡的大宛葡萄,你吃。”   秦楚也不推辞,道了声谢,坐在刘辩对面,随手摘了一颗,剥皮扔进嘴里,当场被酸得眉毛一竖。   刘辩笑呵呵地看着她眯眼,心情似乎很不错,过了好一会儿,待她表情渐缓,才慢慢开口道:   “大宛葡萄稀少,就算是献进宫的也不多。伏卿可能未吃过吧,葡萄本就是这般酸涩,朕也只在饭后才会食用。”   “……”秦楚没回答。   刘辩一点没感觉到她的古怪,自己也抓了一颗慢慢咬下,回味了片刻,才对着她安抚地笑了下,学着他曾经在父皇身上看到的闲适缓声道:   “伏卿的想法,朕大约明白了。你就回府侯着吧,过后朕自会给你个交代。”   “诺。”   大将军于是最后看了眼年少皇帝,行了个简单的抱拳礼,便转过身,在内侍的卑躬中走出了德阳殿。   刘辩在她身后微笑。   大约帝王就是如此,哪怕幼时怯懦无能,被宦官外戚玩弄掌心,可是在自以为成熟后,面对殿前低头的臣子,总是吸取不了教训,还真的以为自己至高无上。   就像以为葡萄只会是酸涩的、以为颍川陈氏奉上的便是最好的贡品,以为大将军……真的只是不满于袁术。   秦楚一撩颈边碎发,微微抬头,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绿眼。   ——今日骄阳灿烂,又是个好天气。 第93章   天子朝会后留人相谈, 这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   袁术虽然带着一干狗腿子弹劾了秦楚好几次,借着家世立场营造出了种“人多势众”错觉,其实心里多少也紧张她会反扑。   为了驱散这种不安, 天子接见伏楚的这段时间,他常常是坐在酒楼中度过的。   “我前几日造访荀家文若时,特意注意了周围。伏楚仍是在种花逗犬, 似乎没有什么额外反应。”   杨彪坐在高楼小厅中, 缓慢地拿勺酌酒。   小釜底间不紧不慢地烧着小火,杨梅酒的香气在小间里缓缓散逸开来, 他嗅了嗅空气中清新的酸味, 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公路, 已经十多日了。我想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件事——将军府从封禁女闾后就没了动静, 恐怕也是听到了风声, 为了避嫌才如此的。”   袁术的表情不是很好。   这么多天来,杨彪在此事上的反应愈发冷淡,显然是不愿意再对天天窝在府里养花的秦楚抨谈了。   袁术不是傻子, 自然看得出他的淡漠, 然而弘农杨氏的助力的确重要,他只能尝试着从另外的角度说服他:   “无论她在不在乎!   “杨定也是你们家的人, 女市一日不解封,你们弘农杨氏的脸面就一日受她蹴踏。文先, 你难道愿意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吗?”   “他不过是五服之外的旁支罢了,谈何家族颜面?更何况, 伏楚也不过碰了一个女闾——妇人目光短浅,甚至不敢多提西园, 公路也不用……太将她放在心上。”杨彪摇了摇头。   他是不满袁术将时间浪费在针对秦楚身上的。   杨彪放下陶勺, 看了眼忿忿的袁术, 不由叹了一声:“公路,与你我般不愿伏楚上位的人不在少数啊。可她不过叫停了一座女闾,甚至只是‘暂时封禁’,眼下就算想要弹劾,也还不是时候。   “更何况,陛下与她尚未离心。而其他世家……没有参与其中,也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所谓“更重要的事”,当然就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了。   董卓一死,少帝才算是真正掌了权,董卓安插的人手前前后后被拔出得差不多了,雒阳百废待兴,到处都是职位空缺,世家们再厌烦秦楚,此时都忙着在空处塞人,哪有时间注意其他的。   什么秦楚杀了狎妓的武官啦、什么尚书丞横死啦、什么女闾被关啦,这些事再大也大不过抓住机会扩大势力,因此真心实意闹到天子跟前谴责秦楚的,恐怕也真的只有袁术这批人了。   杨彪是碍于姻亲关系,不得不跟着袁术弹劾,可这已经十多天了,秦楚都听到风声开始蛰伏种菜了,袁绍还是追着她不放。   他实在不理解袁术为何如此执着。   “我听闻伏楚已在将军府后院中开垦了田地,每日晨起浇灌,一切推给手下安排,也不问事了。   “她既然表露出后退的意向,你我又何必紧追不舍呢?”   袁术一拍桌,止住了他的话:“正是因为她心怯!”   杨彪不说话了。   ——真是因为她流露出怯意,所以更要下手追击。袁术就是这样的意思。   可是,能隐忍不发,最后抓住时机,将董卓一击毙命的秦楚,真的是这样坐以待毙的人吗?   “哎,唉。”   与此同时,杨彪口中蛰伏不动、隐而不发的大将军秦楚……正蹲在院门口,握着小铁锹种牡丹。   将军府里除了将军就是谋士,连马都是西北带来的铁蹄战马,端茶倒水的侍婢都没几个,遑论有本事指导秦楚移植盆栽的花匠了。   没人教她,她也懒得让系统查资料,反手就是一壶水倒下去,现在漫不经心地拿小锹翻着湿淋淋的土块。   “本来想把他逼到无路可退再动手相激的,没想到啊。”   “以退为进嘛。”系统跳到她手边,踮脚看着喜气洋洋的红牡丹,“袁术可能以为你怕他了,准备乘胜追击。”   秦楚用铁锹拍了拍花根附近的土壤,将松软潮湿的泥土压平,才将它横插进土壤里,拍拍衣摆,慢吞吞地站起身,瞥了眼歪歪扭扭的花苗:“嗯,也好吧。”   也不知具体指的是袁术还是牡丹。   郭嘉跟在她身旁,听不到系统对袁术的那番评价,只以为她说的是手里那株牡丹苗,低头一看,差点没被她这清奇的手法惊得后退两步,从头顶飞出个问号。   郭奉孝出山前,好说歹说也在家里半耕半读地种过点作物,不至于眼瘸到看不出来这牡丹的命运——唉,这可真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   他盯着半死不活的小花苗,艰难地开口,违心赞道:   “主公栽花也不同流俗,真是不同凡响。”   秦楚:“……”   她看了眼大半截茎叶没入土中的牡丹,又看了眼被水灌得浮土的田地,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我自己都能看出此花命不久矣,”她看了眼郭嘉,幽幽道,“奉孝要是想献谄,还不如随我去女闾看看。”   秦妙适时地递来了净手的湿巾帕。秦楚胡乱擦了两下,接着便顺手抢过郭嘉的鹅毛扇,踮起脚朝他脑袋一拍,面无表情道,“你不诚心悔过,我的气是不会消的。”   女闾乌楼坐落于雒阳城西,就在西园的北部。   孝灵皇帝卖官鬻爵挣进私库的那点钱,几乎都花在城西一带了——除了仿成市集的后宫以外,还有西园里栽满荷花的裸泳馆。天子从西园出门上北,再拐两个弯,就能看见歌舞升平的女市了。   秦楚与郭嘉坐的是敞篷的双马轺车,一偏头便能看见周遭街景。   北宫与西园靠得很近,两片地带几乎是接壤的,寻常百姓靠近不得,能走在这条路上的非富即贵。这可惜这些达官贵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偶尔有看到秦楚的,要么低头不语,要么绕道行路,总而言之,是一个都不敢靠近她。   “我不过稍加严厉地封禁了女市,他们就不敢在城西与我对视了。”她笑了一声,嘲讽似的抬起眼,凝视着远处那座四层乌楼:   “我若下手再狠些,将军律里的‘狎妓者斩立决’推广到全国,他们岂不是要畏我恨我到死了?”   “主公雷厉风行,他们自然畏惧您。”轺车刚刚停下,马超很快迎了上来。   他是被抓来凑数的护卫,因为性别原因,很被女将们排挤了些,也不去自讨没趣,就在周边望风。此时恰好听到秦楚的讥讽,他想也不想地接了句奉承。   郭嘉于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他。   秦楚压根没在意身后的动静,对他这一记无关痛痒的马屁也不以为意,慢慢下了轺车,又按住了准备去和领队打招呼的马超,负手走了两步,环顾起这条沉默的街道。   在城西封锁女市、组织迁移的,都是秦楚亲自挑选的西凉女将。   以阿湘为代表,她们当中有不少是贫民出身,遭受过非人不公后忍无可忍才逃离出来的,最能体会这些姑娘的感受,因而做起事来也都尽心尽力。   眼下这一批还在列队的阶段,乌楼里熙熙攘地挤出来一群年轻或年长的女孩,很快就被士兵们按着年龄分好了队伍,站成了四列。   乌楼没有迁出去的女孩太多,队伍排成了长龙,一眼快要望不到边,阿湘不得不扯着嗓子喊起来:   “队排齐了,我们稍后就出发!一共四支队伍!”   “阿姊,”她看到队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转过身,轻轻拉了拉身后人的衣摆,有些害怕的样子,“我们要去哪里?”   她那十岁出头的长姐很快捂住她的嘴,左顾右盼了一阵,才把食指伸到了嘴边,“嘘”了一声。   “大将军要封女市,是为我们好。”她压低声音解释了一句,又嘱咐道,“三娘,在外不要多话。”   这女孩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和蝉娘一样生得又瘦又小,巴掌大的小脸泛着贫穷的暗黄,看起来羸弱得像一张纸,表现得却已经相当成熟了。   ……这样的女孩,在乌楼就是最底层的奴婢。   她们或许是贫寒人家刚卖出去的女儿,也可能是乌楼倡女生下的“没有父亲”的孩子,生来就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年幼时洒扫洗衣,长大了出门见客。长   得好看,或许能走运被贵族挑回家做家妓乃至侧室;生得平庸,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了。   三娘点点头,又好像没忍住,迷茫地抓住长姊的衣袖:“大将军……我听杨闾主说,大将军不是还来过我们这里的吗?为什么他要关掉乌楼呢?”   “大将军换人了。”她姐姐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   大约对上层权贵的职位更迭也没什么了解,那女孩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于是她那年幼点的妹妹也渐渐安静下来。   秦楚本想靠近些,只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带着郭嘉后退了两步。   “一看到她们,便会生起一种愧怍。”她叹息了一声,“或许我能做得更多,然而……”   她顿了顿,还是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   在开辟出畅通无阻的道路之前,她不能拿这些受害者的命运开玩笑。   “走吧,奉孝。”她摇摇头,将心底那些可悲的无奈强压下去,对着身后招呼道,“先去看看阿湘那边的情况。”   仅仅是登上大将军的位置,对她而言还远远不够。即使已是名义上的万人之上,她仍然要退让,要谋划,要花费额外心思去应对。   但是至少,至少面对这一座楼的女孩,她——   竭尽所能。 第94章   中平六年八月, 寅时二刻,天才蒙蒙亮。   夏末夜短,此时东方已泛起些鱼肚白,夜里的明月却未落山, 将落不落地停驻在了西方, 在窗外蝉鸣的聒噪里摇摇欲坠。   正院卧房的绢门被叩得阵阵作响, 与不停歇的蝉声交织在一起, 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吵得不亦乐乎。   “凌晨四点啊!”   秦楚被这急促的叩门声闹得头疼,一脑门子官司地将被褥踹下床,一脚踩着木屐,骂骂咧咧地踩着地板,“哗”的一声拉开门, 脸黑得能沾墨。   马超:“……”   她起床气不小, 被惊醒时头脑还昏沉着,此时急得连后世用语都蹦出了口:   “凌晨四点,雒阳!我说过今夜勿扰, 什么事这么着急,庞德郭嘉都裁定不了,还要你来敲我的门?!”   马超被她乱糟糟的碎发深衣吓了一跳, 他从未如此直白地面对主公的愤怒,不由后退了两步。   秦楚冷哼一声。   马超犹豫片刻,盯着她的半阖的睡眼,难得有点结巴地报告:   “主,主公, 有个自称孙伯符的人……带来了一支军队, 候在门外, 说要见主公。”   “哦。孙——咳、等下,你说谁?”   “吴郡寿春,孙策。”   一刻钟后,秦大将军一身金线绣虎红袍,脚踩羊皮小靴,体体面面地坐在了待客厅里。   婢女弯腰,将盛着热牛乳的小陶碗摆在几案上,又弯着腰退出去。   除此以外,屋里只有一个不请自来的郭嘉。   “嘉恰好批完公文还没睡下,既然有主公的客人,当然也要跟来看看。”军师祭酒见她出门,立马转身进屋,随手捞了件襜褕披上,便毫不客气地跟了过来,直到孙策被请进门,都还维持着满面的笑容。   秦楚默许了郭嘉的跟随,郭嘉也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她。   借着侍女离开,秦楚抬头看了眼孙策。   孙策看上去休息得不太好,大约是快马加鞭赶到雒阳的——按理说,寅时的十二城门是不对外开放的,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才进了城内的,此时虽然疲惫,腰杆却挺得笔直。   实在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秦楚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孙策真的是……当年江南别过,再一眨眼,他就变成了史书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江东孙郎”了。   岁月催人哪。   只是孙策虽面有倦色,眼下也挂着浅淡的乌青,精神却还不错,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他年幼时就长着一双含笑的鹿眼,看谁都亲切,因而很受富春平民的喜欢,没想到转瞬过去十一年,他还是这样一张讨巧的笑颜。   只是当年那个翻身上马都吃力的孩童,如今已是个身形英挺、剑眉星目的翩翩少年了。   “哎,阿楚。”少年孙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感叹似的看着她,“我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得够快了。这么才几年没见,你都是大将军了呢?”   “大将军有什么不好?”她故意曲解了孙策的话,对着他眨了眨眼,“我若不是大将军,阿策都进不来城呀。”   她果然知道。   孙策也笑了:“果然瞒不过阿楚!   “我和他们说,‘是大将军请我入城的,你们如果不放行,后果就自负吧!’   没想到那群人这么不经吓,直接就放我进来了。”   秦楚听着他讲,眼睛一弯,两颗虎牙就和幼时一样不听话地跑出来了。她端起陶碗,轻轻吹了吹气,慢慢喝了一口,心情不错。   不止她在私下观察孙策,孙策其实也在偷偷注意着她的变化。   尽管没有人刻意提起,但文韬武略、退敌千里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唇红齿白、明丽夺人的年轻女孩。   秦楚在外总是压着一股气,表现得冷漠而狠决,那种淬血铁刃般冷峭的气场常让人心生畏惧,因而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相貌。   而见过她私下模样的,全部都是她的心腹肱骨,自然也不可能去强调她的容貌,让这等无关紧要的特质压过她真正的才能作为。   强调容颜之姣,于她而言是种轻视。   大概也只有孙策这种竹马之交,见过她小时候捡石块砸人、早晨赖床的模样,如今才敢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外貌。   “唉,阿楚啊,真是比我都好看了。”他在心里偷偷摇头叹气,怅然若失地想,“也不知道公瑾能不能比过她。”   而此时的周瑜……大概还在雒阳西郊往城门赶。   孙策与他本是同行向东的,只是刚走到司隶周附近不远,还没到雒阳城郊,沿途便遇到了熟悉的李谨,看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大队平民朝着徐/州的方向赶,沿途还在与流匪缠斗。   周瑜踌躇了片刻,还是选择加入战局帮忙,就让孙策先离开了。   孙策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一样说出来了:“阿楚变化真大,我和公瑾都要比不过你了。”   秦楚:“咦,周瑜也和你一起来了吗?”   “嗯。我们在司隶州附近遇到了李谨和一批黑甲将士,就知道是你的人。   他们被流寇缠上脱不开身,公瑾就留下来帮忙了,我把军队拨给了他,只带了一批轻骑进了城。”   秦楚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郭嘉咦了一声。   “司州啊……”   始终沉默的军师祭酒终于开了口,低低重复着孙策的话,兀地抛出一个问题:“司州截住我军的那些人,真的是‘流寇’吗?”   孙策拧眉瞥了眼他,不知郭嘉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反倒是秦楚愣了一愣,立马道:   “司州拱卫京师,周边自有校尉清扫,就算是黄巾余党,也不可能轻易出现在附近——刻意拦下我们,多半又是世家的手笔了。”   孙策眼皮一跳,唰地直起身,想也不想便道:“我现在就派人回去!”   “安心,阿策。”秦楚倒是不紧不慢的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阿谨阿湘都是我手下老人了,又有公瑾帮忙,面对那点人手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隔着千里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一定也明白。”   想来所谓的“流寇”,也不过是孙策所看到的罢了。真正的流匪是什么样,她的西凉士兵早在镇压西羌时见过无数次了,漫无目的地烧杀抢掠与有组织地拦截阻挠可差得太多了,阿湘她们看出来不止,也一定会将这些人杀个干净,斩草除根的。   她送走女闾的奴婢并不是机密,只是这些面黄肌瘦的女孩儿实在够不上“壮丁”的条件,因此世家们也没有在这方面找碴。   如此一想,动手的是谁,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秦楚转头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冲她笑吟吟地一点头,意思是:   蠢货袁术,又被牵着走了。   孙策:“哦……”他压根没看到秦楚与郭嘉的眼神交流。   “好啦,阿策。奔波这么久,你也辛苦了。”她将案几上另一碗牛乳推过去,此时温度略降,恰宜入口,孙策心下一动。   “我已让人收拾院落了,喝完这个,你就先去休息吧。”   孙策点点头,他的确是累了。   然而他没有接过秦楚递来的牛乳。秦楚将碗推给他时,孙策眼神一晃,目光中飞快划过抹红色,当即伸出手,一把抓过了秦楚的右手手腕。   那只黑漆陶碗被他这动作带得摇了一摇,里头的牛奶星星点点地滴了些到桌上。孙策双手抓着她的手腕,果真看到秦楚手上绑着的红色抹额——当年吴夫人亲手绣上的金线虎头,此时还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欸,阿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楚手腕上那条抹额,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自月前从寿春出发,这应该是孙策笑得最真心实意的一次了:   “阿楚,你还戴着它呀。”   窗外布谷鸟轻快地啼了两声,槐树上的绿叶随之微晃。   只可惜大将军府里的轻松惬意,终归是传不到其他地方的。   就在日光熹微,鸡鸣报晓的时候,另一封来自北方的密信,终于也传到了袁术府中。   这位自以为事态尽在掌控中的中郎将,终于在八月中旬收到了来自冀州的密信,露出了数月以来最为失态的表情。   “袁绍——关东盟主??他疯了??!”   信使眼观鼻鼻观心,低头装鹌鹑。   可笑袁家二子,不过被将军府的伸出的手挡住了目光,居然也就泰然自若地各行己事起来,丝毫没有对看似平静的外界产生一点怀疑。   袁绍还在兢兢业业地拉帮结派、勉勉强强凑了个关东联军高喊打倒董卓,压根不知道雒阳城内早已进行了第二轮大换血;袁术呢,土拨鼠似的闷头和将军府硬磕,愣是没空出一点心思关注一下庶兄的动静。   等到“关东义军”声势扩大,风声透过墙缝传入城内,雒阳城内岁月静好不起来了,他的眼线终于姗姗来迟。   袁术捏着信帛的手狠狠抖了一抖,气血从四肢百骸涌上了脑袋。把信件一放,堪称神经质地站起身,在铺满莞席的书房内走来走去,嘴中念念有词:   “他疯了……袁本初居然也敢……他还敢当盟主……”   “他袁本初算什么……那些人怎么敢听他的?那些人怎么敢跳过雒阳城里其他人……跳过我,怎么敢听他的?!”   得了。   看来雒阳城这位袁公子是压根没想过“消息是谁瞒下来的”这等要事,满脑子只有“关东联军,袁绍盟主”八个字了。   “不行。”袁术又绕着书房转了两圈,忽然停了下来,一把抽出博古架上的镶玉宝剑,握在手里晃了晃。   “关东军居心不轨,我得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他狠狠扔下了长剑,吓得信使一哆嗦,悄悄后退了两步。 第95章   推门走出待客厅时, 东方地平线边的薄云已染上了浅红,是日出的征兆。   扰人整夜的夏蝉终于学会了识趣,乖乖闭上了嘴,庭院里一片寂静, 只有微风里树叶婆娑的沙沙声。   孙策与郭嘉都是通宵带晚来谈事的, 此时都已先回院里休眠了。只有秦楚算是正常作息, 不急着回笼, 于是一个人窝在客厅里慢慢喝完了那碗蜂蜜牛乳, 这才慢吞吞地出了院落。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庭院里静谧又清凉。她眯眼慢慢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有一人立于花树下。   “啊。”她脚步一顿,看到跟前身披鹤氅,抄手伫立的荀彧, 微微一愣, “文若怎么在这里?”   “在等主公。”   他自然地捻下她发上一片轻飘飘的紫薇花叶,低眸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本是有公文要送的,只是没想到主公不在书房, 彧便在这里等了稍息。”   秦楚:“有什么公文,都可以直接让人送过去,不必等我回来。”   “嗯, 彧明白。”   “……”她默了一默。大约是客厅里那碗温牛乳稳了她的心神,或者是与旧友重逢的欣喜挥之不去,也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撞上日出而愉悦,她面对着这样温和的荀彧,心中总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肩上的素色外袍微微泛潮, 带了些陈露的湿气, 显然不止是他自己口中那样“等了稍息”。   鬼使神差地, 她心底那些古怪的猜想跳出了口:   “文若,你是不是……”   荀彧偏头看着她,神色不动,似乎在等她说完。   这位颍川荀氏的世家公子实在太过知礼,一举一动都像是从教科书上照搬下来的,优雅得让人焦急。秦楚咳了一声,及时将那些无端猜测都收了回去。   “唉,”她心里叹了一声,“我真是早起糊涂了,怎么可能呢?人家光风霁月勤恳理事,还能有什么心思呢?”   她于是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性地对他笑了一笑,借着两颗小虎牙蒙混过关。   “没什么。文若刚才说有公务,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荀彧也不再追问。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帛,从容递到她手上:   “这是李余交给我的。”   李余是秦楚前两年便着手培养的暗卫队长。   虽然“暗卫”本身更像是某种权谋小说里的存在,与硝烟四起、阳谋错落的三国时代不太匹配,但不得不说,它还是有必要的——最起码让她在庙堂战争中多了一手,能以“信息差”作为核心,将不同的消息拦截与外放。   她在西凉时有底气把敌将之子马超待在身边,也有赖于暗卫队的存在。如今这批几十人组成的精锐暗卫被她带进了雒阳城,更是如鱼得水,在外拦下了董卓已死的消息,再内更是将各家公侯的私信都呈上了她的书桌。   秦楚一抖信帛,眼神一扫,便看见了“袁氏”“关东联军”几个大字,心里已有了底,于是定了心神,细细阅读起来。   行,非常好。   袁绍一如历史所写,以龟爬的速度组织起了半支“关东义军”,这消息隔了一个多月,总算是被放进了袁术的书房。   而袁术本人呢,因为秦楚两个月浇花种草、送礼寄信的退让,洋洋自得自吹自擂了好一阵,大有取代庶兄爬上雒阳世家领袖的趋势。   这消息送得正是时候。   袁术果然还是那个袁术,一见兄长如此举动,简直气得要吐血,只觉得自己在雒阳城负重前行是因为自己被袁绍踩着走路了。   袁绍如今沾了家族的光坐上了盟主之位,成为联军诸侯的头领,他袁公路身为嫡子却一点消息没得到,难道不是被刻意针对了吗?   袁术:行啊袁本初,你给我等着。   “三日后便是大朝会,袁公路预备在朝会上奏,请天子正视‘关东联军’是否有反心。”荀彧见她读了差不多,最后总结。   “‘是否有反心’啊,文若说得太委婉了吧。”   秦楚哼了一声,丝毫不在乎这些“世家颜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袁术的心思:“袁公路多半气得跳脚,已经想给他哥扣帽子了吧。   “‘将欲取之,必固予之’。我屡次退让,推波助澜地让世家子们尊他为首,就是在等他骄傲自满的这天。”   她双臂环胸,脸色淡漠:“行,让他们这些姓袁的自己打去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秦楚说无暇顾及,倒不是借口。大将军的“其他事情”,小到为孙策周瑜接风洗尘交换情报,大到安排手下前往徐/州东武,都对日后发展有着不小的影响。   根据孙策提供的消息,他父亲孙坚早在一个月前就接到袁绍的消息,此时已率兵赶往冀州,参与关东联军了,而他自己……   来了雒阳。   “这背后的信息量很大啊。”宴会散场,她带着荀彧慢悠悠地走在夜间庭院里。   夜间温度稍降,晚风还算清凉,秦楚喝了不少酒,在兰花香草间看到了摇摇晃晃的萤火,一时有点走不动路。   后世是很难见到这样的萤火虫的。   她虽在接风宴上与孙策周瑜互灌了不少,但头脑还算清醒,只是身体略感疲倦,此时又被这夜景吸引,难得起了点观花赏月的闲情逸致,干脆找了架秋千坐上去,握着引绳晃了两下。   这座府邸还是倒霉蛋何进留下的遗产,王朝孱弱,封了她大将军后也没钱给她开辟新府,她也只能捏着鼻子住下了——鬼知道大将军府的庭院里为什么会有秋千。   荀彧在半米之外的槐树下柔和地看着她。他说:“主公也发现了。”   孙策追着赶来雒阳,当然不止是“多了人手”的问题。   秦楚点点头,笑了一下:“唔,大概只有阿策吕布那样的笨蛋看不出来吧。南部消息流通不比北方,他都知道我的职位变动,想来袁绍也已收到了‘董卓已死’的消息。   “孙坚又是在一个月前受征去往冀州的,那么袁绍得知此事的时间,也就在这三十天内了。   “即便如此,他还拥兵盘踞在冀州。我想他大概……已经起了别的心思。”   少帝暗弱不能理事,心却不比先帝低到哪里去,总觉得自己可以游走在世家诸侯间独善其身。   如今京城被董卓糟蹋了个半死不活,世家大族争先恐后地往百官里安插人手,东汉的政治系统早就趋近瘫痪了。   天下当然不乏目光犀利有野心、不愿嚼那点汉禄到死的人,此时抓住了机会,纷纷征兵而起。   袁术要去天子跟前报关东联军心术不正,其实也算歪打正着,说对了七八。袁绍心里如果真没打着那些小算盘,估计就已经早早遣散了军队,回雒阳继续当他的中军校尉了。   秦楚毫不犹豫地给出评价:“袁家几个,心术都不正。”   不过她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毕竟自己作为千年来客,天地父子君臣没一个放在眼里,依照他们说法,更是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荀彧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只是摇摇头,轻叹一声:“同室操戈,居然是为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下去。   大概是为雒阳城里幻梦般的太平盛世而感到无奈,他罕见地在秦楚面前露出了有些忧愁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代头礼崩乐坏得八/九不离十,还是秦楚略扶了一把,雒阳城才没如历史般成为焦土一片。然而那些京城权贵却毫无自觉,仍旧为着点蝇头微利勾心斗角。   “袁本初似有异心,却并未做有出格举动,想来陛下也不会接受袁术的一面之词。”荀彧最终还是将话题带回到了朝堂上,“不过袁公路乃袁氏嫡子,身后世家更多。”   袁绍手下至少还有几个堪用的谋士呢,袁术进行政治斗争,真的只是靠刷脸啊。   秦楚一抿嘴,弯眼又笑了。她最近发笑的频率很高,看来猪一样的对手的确很能消除负面情绪。   “文若说得对,此二人估计有的斗了。不过汝南袁氏兄弟阋墙,最头疼的是陛下啊。”天子毕竟羸弱,要在门阀与军阀间权衡,简直堪比走钢丝,是高难度体力活。   朝廷的矛盾重心转移到袁家二子上,秦楚借着身份,稳步向南发展势力也不是难事。   “不必担心,我们还有时间。”她晃了晃秋千,心情很好地安慰了声。想了想,又冲着他招招手。   “文若,来这里。”   荀彧于是听话地走到她跟前,才见秦楚笑吟吟地从秋千上站起身,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献出一朵粉白的月季,踮起脚,飞快地将这朵月光花别到了他鬓边,立马又无事发生地坐下。   荀彧:“……”   她一笑,虎牙便不听话地又跑出来,亮晶晶的杏眼里带了些不常见的狡黠:   “你这样愁眉苦脸的,小心早衰成陈行石。主公给你戴朵花,开心点。”   荀彧:“……”   看来有些人在外宴上从不喝酒,看来是有原因的。   荀彧抬手摸了摸鬓边月季,将它轻轻取下来,将微拧的花瓣拂了齐整,慢条理斯地将它放回秦楚手中,又温声道:“陈太常是忠良,主公人前不宜如此。”   秦楚看了眼手中的月季:“我明白。”   “……”   荀彧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没辙地又将那朵花从秦楚手轻轻取出来,别在了衣襟左侧。   “多亏主公,”他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彧现在心情好多了。”   ——唉。醉酒恼人。 第96章   三日后的大朝很快到了。   正如暗卫密信中所说的, 袁术果真在这天狠狠参了关东联军一本,效果却不太如人意。   袁公路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他身后的大部分世家,看中的都不是他本人, 而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本身罢了。   他在雒阳还未站稳脚跟, 勉强多拉了几个摇摆不定的世家, 还没真的成为士族头领, 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对着庶兄下手了。   这一手可实在不太高明。   平心而论, 如今雒阳门阀内部,袁绍的风评可远远高于袁术——毕竟他是亲手斩过宦官的,也曾经与宴厅之中与董卓对峙,挣了“大义”的名头后,又给自己贴了个“有勇有谋”的标签, 的确比他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弟弟要好些。   这就直接导致了, 袁术痛心疾首对着关东联军的用心企图发表了千字演讲后,回头再一看,身后站的世家少了快三分之一。   袁术:“……”什么情况?   好在虽然跑了几个墙头草, 剩下来这群也勉强够用了。尤其是他那女婿杨彪,好说歹说算个尚书,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关东联军不可不查”。   除此以外, 还有陈行石卢植等人甘当搅屎棍,抛出来这个骂两言那个诘三语的,把“各打五十大板”贯彻了个淋漓尽致,终于在朝会结束前把面无血色的少帝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脸比墙面都白了。   秦楚观望了一阵, 觉得差不多了, 终于站出来拉起了偏架, 大意如下:   大家不要吵了,两位都是好心想为朝廷尽忠而已,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呢。好啦,我看今天差不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   刘辩巴不得早点收工,于是立刻点头称是,跟着一拍龙榻,宣布:   “伏卿说得对,先散朝吧。”   众人心中再多不忿,也不能拉着皇帝非讨个说法,因而也只能满怀心事地各回各家了。   总而言之,朝会是散了,诸卿的心思却都还放在袁术与关东联军的身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雒阳毕竟是世家林立的雒阳,袁术亦明白自己的优势,因而在天子面前做了不少戏,只恨不能穿回南宋效仿岳飞,当场把“忠君爱国”四个字刻在背上,再搬出忠孝仁义压死袁绍。   秦楚早料到这天,此前便断断续续给天子灌输了好些“世家嫡庶长幼”的逸事,旁敲侧击地提一提袁绍,目的也不过是在这明争暗斗之间求个平衡,好歹让二人势均力敌一阵。   所以,当天下午,德阳殿的消息传进将军府时,她是震惊的。   “封——袁绍袁本初为车骑将军,袁术袁公路为徐/州刺史。”   传达圣意的小黄门握着竹简,低头扫了眼伏地的秦楚,短暂停顿了半刻,又尖声尖气地念起来:“伏楚伏异人,知人之明,赏,银帛百箱。”   秦楚眼皮一跳,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行了一礼,接过圣旨。   皇帝不听话啊。   “看来天子是真的对袁本初惺惺相惜啊。”   今日照例是夜间议事,少帝送的那三瓜两枣早就被收进了库房,只有郭嘉看中了柄新的鹅毛扇,此时美滋滋地握在手里,好整以暇地说着天子闲话。   吕布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自封车骑将军,竟也真能给他职位——哈,天下竟然也能有这种事,真要如此,我不如也自封一个好了!”   他长于武斗而不擅谋划,平日也不太参与议事的,只不过今日事大,连这位都看出天子偏心了,何况其他人。   荀彧皱眉:“对比之下,天子封袁术作徐/州刺史,要求他九月上任,实为……”   “明升暗降,”秦楚淡淡接上,“袁术的根基都在京城,少帝却要外派他于徐/州,无疑是在剪他羽翼。他的朋党居然也肯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郭嘉的目光于是短暂地投向了曹操。   是了,曹操早年与袁绍交好,交友圈也不可避免地与其弟袁术有所重合。事关袁家二子,他应也有自己接触消息的渠道才对。   曹操接收到众人目光,自然明白原因,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宫中消息放得突然,袁公路不知所措,操亦未曾听闻此事。”   他说得也的确合理。如今皇权衰微,世家因此如日中天,以德阳殿那情况,要做到打压袁术,确实也只有“先斩后奏”这套奏效了。   只是刘辩……实在愚蠢又狡诈。   他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该这样明目张胆地提拔袁绍而打压袁术,惹得世家警惕;可若说他真的愚蠢,却要在这时候额外以“识人之明”赏赐秦楚,稳稳将黑锅推到了大将军身上。   所幸这锅甩得不太熟练,真正惹到的也就袁术和他的几个走狗。虱子多了不痒,反正这愁怨是结下了,一百人和一百零五人差别不大。   “真是救他救早了,”秦楚面无表情地想,“早知如此,不如让他只剩两口气的时候再回归帝位,多少也是个听话的。”   系统飘在她身边,闻言很是感慨了一声:“唉!权势弄人!”   人工智能虽然难以理解人类情感心绪,但至少在各色史书演义以及流行小说中学会了一个道理:上位者都不是好鸟。   当然,“不是好鸟”的范畴一定不包括将军府的秦异人,毕竟它跟在秦楚身后近二十年,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襁褓婴孩走到现在,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偏爱,坚信自己的玩家永远是最优秀最可爱的。   至于先后两代皇帝,那是真的狗。   就在仓鼠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窝在秦楚脑内跑滚轮,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涌上大将军府时,它终于在一堆陌生名词中抓住了一个重要信息:   ——袁术的确听话地跑去徐州了,但他偷走了刘协。   遭受天子贬谪后,立刻挟走显些被董卓推上皇位的陈留王,袁术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在杨彪那群世家惊疑不定、想方设法联系袁术的时候,秦楚满脑子只有“破罐子破摔”一条评价。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蠢才,”她对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袁术无话可说了,此人又卑又亢已经超出了她理解的范畴,她最后只能感叹一句,“能和袁术脑回路连上的,说不定只有刘辩了。”   消息传过来的当天,孙策就抓着周瑜找上了门,推门直直地往秦楚案前一站,剑在腰间晃了一晃,他抱拳问:   “主公,陈留王被带走,要我和公瑾一起去追吗?”   按照袁术那四体不勤的公子哥水平,再加上八岁的刘协那小身板,速度必然是快不到哪里去的。   孙策周瑜快马加鞭跑个几天,说不定真能把陈留王抓回来。   秦楚没有回他。她此时还低着头,目光一丝不苟地钉在桌面,正一笔一划地在改进过的蔡侯纸上写着什么。   孙策不知什么情况,还以为秦楚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朝廷忠良,于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声好气重复了一遍:   “主公,我们要追吗?”   “……”   周瑜眉头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咳。”   毕竟是不久后名满江东的儒将,周瑜早在前几回议事时就琢磨出了端倪,隐约察觉到了秦楚的真正想法。   大将军当然是有野心的。   只可惜孙策被回忆蒙蔽了双眼,还以为他的阿楚依然是当年那个擒放刺客的阿楚,为人纯善正义无邪,一心要为朝廷竭诚尽节。   孙策满心莫名,压根没看见周瑜的眼神,有些困惑,又问了第三遍:“阿楚?”   秦楚这回终于抬了头。   她叹了口气,眉目间却并不见无奈,仿佛只是单纯为“解释”本身而困扰罢了。   秦楚搁下毛笔,指了指对面木榻,对着两人示意:“坐。”   待二人落座,她才又一次开口,并没有给两人喘息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对着江东双璧抛出了一串问题:   “阿策公瑾觉得,袁公路为什么要带走陈留王?是痛恨陈留王吗?还是因为痛恨天子呢?”   孙策一怔。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目光梭巡片刻,最终落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编织精巧的席面,沉默少顷,才道:   “袁术受天子贬谪,心里应当有所不满。但……说是痛恨,也有点太过了。”   周瑜一垂眼,脑中飞快地掠过袁术近几月的所作所为,心中暗暗抽了一气。待孙策说完后,他才缓声回道:   “袁公路有野心,并不针对天子或陈留王。”   “嗯,”她总算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满意的笑容,对着周瑜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他只针对同样有野心的人。”   “袁绍直面乱臣贼子,因而有了‘大义’之名。袁术迟了一步,虽有与兄长相抗的野心,可到底差在了声名,此时又被天子这样外放。   既然举不起忠义的大旗,那就……”   “那就不要举了吧。   如今天下动荡,饥荒瘟疫四起,反贼流寇横行,皇帝只要姓刘就行,至于到底是哪一位,真的重要吗?”   她最终眯起眼,轻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用追。袁公路夺人,最该着急的可不是我们啊。” 第97章   转瞬之间, 风云再起。   刘辩大约也没想到袁术是这么个德行,丁点贬谪都遭不了,一气之下居然直接把陈留王给偷了,策马一去几千里, 现在再想追, 也已经来不及了。   看来袁家的挫折教育实在不太行。   “朕不过是让他去徐州做个刺史!还没发他去交州呢, 竟敢、竟敢……”他的手猛然一抖, 触摸到了冰冷的瓷器, 不由重重地抽了口气。   “什么混账!”少帝撑起身子,发泄似的一推食案,青瓷盘上玲珑剔透的大宛葡萄咕噜噜滚了一地,随后便是“啪”的一声,昂贵的青瓷四分五裂。   内侍低头匍匐在地, 不敢说话。   十四岁的小皇帝按住衣襟, 急促地喘了两声,黑赤龙袍下的孱弱胸口急促起伏着,他捏紧了袖口。   那内侍斗胆抬起头, 颤巍巍地叫了声:“陛下、还请……请保重龙体。”   刘辩:“……”   他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合上眼。   自他被董卓李儒灌完鸩酒后,世界就像变了个模样。哪怕他被秦楚勉强救了回来, 到底是没法回到过去了。   他夜夜被梦魇惊醒,一身冷汗地睁开眼,脑中依然盘桓着那杯鸩酒,看见它在灯光下反射出的董卓狰狞的笑容,只觉痛苦不堪。   眼看着那点余毒在身体里打转, 即便每天按照太医令的要求服药, 他真正清醒的时间也不超过五个时辰。   刘辩无法控制地走向自己父亲的老路, 变得贪婪而多疑,只是刘宏贪图享乐、他贪恋权势;刘宏忌惮世家,而他疑心所有人。   “我要死了吗?”他感觉眼前发黑,宫殿的雕梁台阶、灯台案几,还有滚了满地的葡萄,都带着恍惚的重影。   刘辩低下头,看着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指甲还泛着紫色,他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死亡的门槛,扪心又问了一句,“朕是要死了吗?”   那内侍还低着头伏在原地,似乎真的在畏惧他的皇威。   刘辩苦笑了一声,伸手抚着自己狂跳的胸口,又等了一阵,待自己的手脚四肢不再哆嗦、牙齿也不再发颤后,才把那内侍唤了起来。   “你,快去替我请大将军来。”   ……   秦楚佩剑走入寿安殿时,殿内的满地狼藉早已收拾妥当。   刘辩已回归了平静,安安稳稳地坐在榻上,看起来真的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傀儡皇帝,看见她来,还微微笑了一笑。   ——谁说不是傀儡呢。   少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她平静的面庞,略一垂眼,客气道:“伏卿请坐。”   “陛下今日召臣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一事。”   秦楚微正了身子。   她腹内关于“袁术挟人”的草稿已打了个八/九不离十,什么野心勃勃,蔑视朝廷啊,早点解决已除后患啊,这些都是谋士们商量好、由荀彧誊写工整后她再记下的,说是滴水不漏也不为过。   刘辩和袁术都不按规矩出牌,她也只能把设想的棋盘一掀,乱走一通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她准备发展的根据地东武还在徐/州,不先把新晋的徐州刺史拿下,她心中总归是不安心的。   她抬起眼,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方一眨眼,便听到少帝带着病气的沙哑声音响起来:   “——伏卿,朕听闻你家姊妹伏寿,如今九岁,尚未嫁娶,可有此事?”   不谈袁家事,却……   她心中咯噔一下,某种可能性飞快地划过脑海,眼皮不由一跳。   然而刘辩既已问出了口,心中不可能没数,她秦楚地位再高,也没法在这种事上糊弄皇帝,只能低头答道:   “陛下说得是。”   “前几日杨尚书谈起,朕登基半年,掖庭至今无人,似乎不大合适,便想起了你家阿妹。既是伏卿的姊妹,那自然是信得过的。”   这是想要伏寿入宫了。   果然如此。秦楚借着碎发遮挡,在刘辩看不见的地方微微阖上了眼。   伏寿,她那庶出的妹妹……的确只是个普通女孩,再特殊也不过是有些朴素的“平等观念”,除此以外,与常人无异。刘辩看上的当然不可能是伏寿,这个九岁女孩本身——   怀璧其罪。女子出生世家,受家族恩庇,因而要拿后半生的命运作为补偿,交换自己幼年时的幸运。   买方刘辩再一次抛出筹码:   “阳安长公主亦是皇家血脉,不其侯又深沉有大度,朕于是想着,就算是国舅,伏卿你也是当得起的。”   “……”   秦楚微微抬眼,眉头不自觉一动。   立伏寿为后。皇帝这话说得太直白了。   然而撇开伏寿个人意愿不谈,若真的只从“政治利益”上讨论,刘辩的话也不无道理,伏家确实是有成为下一任外戚的潜质的。   且不谈秦楚这个例外,就从另一条她不存在的时间线来看,汉献帝便立了伏寿为后,可见琅琊伏氏……的确是政治联姻的首选。   更何况眼下还有个拥兵城内的大将军秦楚。   刘辩好声好气地坐在榻上,极耐心地重复了一句:“伏卿以为呢?”   陈留王被掠,袁术奔逃于南方,野心初露端倪,北部又有那装傻死不回京的袁绍盘踞着,局面实在难看。少帝本想渐渐挣脱秦楚的掌控,可也知道自己无力应对南北两处的袁家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联姻”能解决了。   他不觉得秦楚会拒绝。   “陛下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秦楚神色不变,语气平淡而恭敬,“事关重大,楚需得与家人讨论才可决定,容臣不日再给陛下答复。”   少帝笑了:“好啊,你去吧,伏卿。”   ……   “伏娘子怎么说?”   “她说,‘任凭阿姊做主’。”   秦楚闭了闭眼,靠在了凭几上。   在她的面前的桌案上,还摆着来自伏府的家信。   郭嘉毫不客气地提起伏完亲笔的信帛,抖了一抖,目光飞速扫过上面的字迹,看了片刻才放下,总结道:   “不其侯认为,当抓住时机——既然是天子自己的选择,又于伏家有益,自然该为。”   孙策摸摸抹额:“长公主呢?”   “信中未提过阳安长公主的态度。”   一说到刘华,秦楚终于睁开了眼。她在刘华身边的时间加起来未有十年,却相当明白自己母亲与寻常贵妇的差异。她说:   “母亲是默许的意思。想来也是,阿寿究竟只是庶出的女儿,与她无血缘关系,于嫡出而言身份低微,她是不会产生同理心的。”   孙策二人不太明白“同理心”的含义,但多少猜出她想表达的意思,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不佳,于是一皱眉,干脆利落地问道:   “阿楚呢?你是怎么想的?”   郭嘉一听孙策那没大没小的称呼,眉头立刻一挑,不咸不淡地斜了眼他,哼笑一声,又摇摇鹅毛扇,将目光投向了一侧汇报的秦妙:   “主公既然问了伏八娘子的态度,自然是有其他想法的了。”   “是,奉孝说得不错。”秦楚直截道,“我在想自己。”   郭嘉闻弦音而知雅意:“傅公明?”   话说到这里,就是孙策也明白了。当年他得知“阿楚被迫离开是因为傅公明想和她结婚”这事时,几个日夜都没睡好觉,每天晚上颠三倒四地做梦,生怕阿楚英年早婚,成了笼子里的鸟。   他没有瞻前顾后权衡利弊的习惯,因而回答得毫不迟疑:“阿楚不愿意九岁的姊妹出嫁,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不愿意,认真回绝天子就好了吧?”   郭嘉羽扇一掩,差点笑出来。武将的世界非黑即白,简单得有些令人羡慕了。   “眼下的形势,千算万算也是嫁出伏八娘最合适啊,”他摇摇头,“这和傅公明可不一样。”   秦楚叹了一声:“傅公明欲与我家结亲,看上的是母亲出入南宫的权力,因而两家只要搭上了关系,是否结婚都是次要的;然而天子——”   郭嘉:“天子看中的是琅琊伏氏、还有主公的势力。可主公本就是他的臣子,非要再密切些,唯有与结下姻缘,将伏氏抬上……‘外戚’之位。”   “外戚”的话音一落,书房里又没人说话了。   当年的窦武、此前的何进,稳坐外戚位后都获得了世家拥护,风光无限。秦异人虽“离经叛道”过了头,然而究竟是伏家的女儿,琅琊伏氏身为功臣世家,族中几代与皇家有姻,站上外戚之位也是合理的。   良久,孙策才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又抬头,目光还是坦诚的。他又问了一遍:“主公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秦楚低下头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伏完那封字迹潦草的信帛上。她对着幼年玩伴苦笑了一下。   是了。利益当前,父母乃至伏寿本人都无异议,她甚至不需要召集手下开什么议事会,因为就算是吕布孙策这样不通文墨的武将,都能一眼看出最佳选择是哪项。   走向上位的道路必然是艰辛的。她蹚过黄巾与西羌的尸水,在腥风血雨里走了一路,手中白剑不知抹过多少人的颈项,终究没能做到刀枪不入。   在某些极为短暂的瞬间,尸山血海里辟出新路的秦异人仍然会感到五指的麻木,下手前有片刻的犹豫——或许是因为心脏偶尔的刺痛。   欲于此途前行,她生来是该背负一些东西的。   “没有,是我软弱了。”   她轻轻摇头,最终还是回答了手下:   “天子欲立阿寿为后,这是好事……就这样办吧。”   唯一一件幸运的事是,没有人、连刘辩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性命早在那日鸩酒后,就已握在了秦楚手中。   就像被双手护住的微弱烛火,一松手,便能四散消去。 第98章   天子欲立伏氏女为后。   消息传下来的那天, 反应最大的不是世家门阀,而是掌管国库的大司农——据说他接下圣旨时,脸比城郊菜地里的韭菜都绿,站起身时膝盖都在打颤。   如今雒阳不比以往, 穷得叮当响。先是灵帝国丧, 少帝登基, 又是火烧北宫, 之后还有董卓横行, 零零总总耗费了大量金银,国库比刘辩的身子骨都要虚。   大司农如丧考妣地窝在农监里三天没出门,一个劲地翻着记录收支的竹简,手下几个副官算了又算,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交出了凿凿二字:   ——没钱。   刘辩:“……”   然而东汉的红白喜事一贯是要大操大办的, 皇家之事更不容怠慢。何况秦楚与伏氏的地位摆在那里, 皇帝孱弱无力,不得不仰人鼻息,既然想借外戚之力收拢中央权力, 自然也要拿出诚意。   要钱,就得先集权;可是要集权,还得先拿钱拉拢人。   刘辩跟大司农扯皮推诿了几天, 回回只有“没钱”两字当做答案,实在没辙,迫不得已下,还是与几个影不太正的世家做了交易,依着先帝“卖官”的做法, 提拔一堆乱七八糟的人上去, 总算凑齐了两万斤黄金。   依照“六礼”的帝后婚仪, 黄金两万斤得是迎娶皇后的聘礼基础,交出这笔高昂费用之后,才能开始考虑其他事宜。   除了羊雁鱼鹿等所谓的“聘礼三十物”,还要准备束帛、玉璧、车马等奢侈昂贵的彩礼。这一番针头削铁后,莫说伤筋动骨,就算是高坐明堂的刘辩都觉得身心俱疲,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   至于这刮骨抽筋的聘礼,也理所应当地进了城北大将军府。   “身外之物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秦楚刚刚打发完运送聘礼的御林军,上前看了看,收纳聘礼的梨花木箱已经叠了三五层了。   她从里头摸出一把镶了石榴红玉的银剑,抽出来看了两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往孙策手里一扔:   “喏,这应该是阿策喜欢的——这些东西我本来不想收,可送到城北还是城东,实在是件要紧事。”   孙策慌忙托住剑,没听懂她的意思,愣愣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必须收?”   郭嘉摇摇羽扇,慢悠悠地晃过来,拖着声音替主公答了:“因为聘礼进的是大将军府还是不其侯府,关系到做主的人是谁。”   他说着,抻起头往箱里看了两眼,又很是失望地收回目光,感叹了一声:   “唉,居然没有鹅毛扇。”   孙策握着红玉剑低头思索,到底没琢磨出来什么什么叫“做主的人”,于是很好脾气地接了郭嘉一句:   “军师想要的话,我可以去山上捉野雉给你做。”   “……不必了,”郭嘉眼皮一跳,“我也不是很缺扇子。”   不管怎么说,来自皇家的金银财帛还是堆满了大将军府的仓库。   聘礼中最光鲜的部分被陆陆续续地赏予了府中属臣,剩下那些,则分批被运往了徐/州,成了发展东武的重要资源。   正如郭嘉所说的,聘礼去向决定了“外戚派”的中心人物——伏完虽也拜了辅国将军,却常闭门谢客,装聋作哑,因而雒阳诸官也就默认了“有事往大将军府”的规则,也渐渐习惯了认秦楚为外戚之首。   与此同时,南方的袁术虽挟了陈留王,却再没掀起什么水花。   据驻于徐/州的暗卫所说,袁术正在私下写信与各方诸侯交易,意图效仿袁绍,组成另外一支南方联军。   郭嘉听到消息时难得失态,目瞪口呆地盯着报信的暗卫,沉默良久,才真诚地提出了疑问:   “袁公路疯了?”   ……他兄长袁绍有诛杀宦官、反抗董卓的义举在身,声名很是远扬了一阵。可袁术这被中央明拔暗贬、终日混在世家堆里结党的大少爷,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在身上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即便如今王朝风雨飘摇、似至迟暮,但只要礼乐没有彻底崩坏,天下人终究是要看“名”的。   哪怕刘辩没敢与他撕破脸,将“袁公路夺走陈留王”一事昭告天下,可一个州刺史,新上任时带了个雒阳来的藩王,这背后的意思,又有几个人真的看不懂呢?   因此,不出所料地,袁公路招募乡勇、拉拢诸侯的道路走得并不很顺畅。   从汉臣的角度来说,袁术挟陈留王而割据一州,是把“狼子野心”写在了脸上;从墙头草的角度来说……他起家晚了太多,比不过北方袁绍。   在袁术兢兢业业打地基的时候,袁绍也慷慨激昂地送上(由陈琳书写的)密信,痛斥嫡弟不臣,婉转地向今上表达了一个意思:   袁术自己作死,您去找他麻烦吧,别来烦我。   好在南北两方的腥风血雨暂时没有波及到西北,秦楚的大将军府因而也安定了一阵,转眼便到了岁末年关。   一月中旬,正是中原下雪的时节。   瑞雪兆丰年,光熹二年第一场雪来得声势浩大,一夜之间,白色便覆盖了整座雒阳城。   “说是安定……天子今日又找我哭丧了,说南方袁术虎视眈眈,董卓立‘汉献帝’一事历历在目,他昼夜辗转难眠,唯恐徐/州生变。”   “嗯。主公是怎么答的呢?”   “我说,你要我下去打也行,先把姓杨的说服了。”   荀彧笑了:“陛下想必无法给您答复了。”   “是啊,”秦楚坐在八角小厅下,晃了晃黑漆小盏,冲他弯了弯眼,“杨彪是袁术女婿,哪能真的承认‘袁公路有不轨心’啊——对了,奉孝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便听见庭院石板路上传来阵极轻的“沙沙”声,刚扫净的青石上很快铺了层薄雪,又被人留下一串脚印。   “主公说我什么呢?”军师祭酒难得放下了念念不忘的鹅毛扇,撑了把素色油纸伞。   他一弯腰便钻入亭中,将怀中抱着的的褐色陶坛朝食案上一摆:“蜂蜜。”   “在想你怎么还不来——多谢奉孝了。”秦楚对着他点点头,偏头看了眼庭院。   孙策吕布一人握剑一人持戟,还在热火朝天地对打着,庞德做裁判;曹操环胸立于廊下,偏头与周瑜聊着什么。   “他们倒是惬意。”   郭嘉摸摸陶坛,找到启封的木线,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密封口,很不客气地朝着自己的茶碗里舀了一勺,看着透明微金的蜂蜜化开在茶粥之中,才笑了一声:“入了春,武将们恐怕就没有闲心了。”   秦楚点点头:“天子啊……就算袁术尚未准备彻底,将爪牙全部露出,陛下也要忍不住了啊。”   荀彧没说话。他大概是将军府上下唯一对刘姓皇室能有好脸色的人了,哪怕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还是在天子相关的诸项讨论中保持了沉默。   秦楚拿她一贯漠视“君臣父子”的语气轻快道:   “虽有弘农杨氏等世家替袁术找补,可他带走陈留王、于徐/州招兵买马的事实可都在那里。   天子此前未曾发难,一来顾及朝中世家,二来忌惮袁绍兵马,三来……他心里也未尝不希望刘协远离雒阳呢。”   孝灵皇帝轻长子而重次子,若非十二年前伏氏初步清理了宦官,年初皇帝驾崩时,常侍们会借机扶立刘协也说不定。   这当然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对于刘辩来说,最能给他留下阴影的,恐怕还是董卓。   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再回来时总是不一样的,以刘辩如今狐疑犹豫的表现,他会忌惮刘协也是理所应当的。   “至于现在么,”她端起陶盏,悠然呷了口茶,“他更怕袁氏。”   袁氏,自然是包括袁术与袁绍的。   “开春南下,于主公而言也是必要的。”荀彧终于开了口,用的照旧是他文雅的士族腔调,说出的话却并不太温和,“袁术刚愎,不足为惧。只是此人占据徐州,或许会为袁本初提供条件。”   秦楚:“怎么说?”   郭嘉沉吟片刻,对着荀彧点了点头:   “袁术意欲拱立陈留王的心思太过明显,论谁都看得出来。   可是天子暗弱,袁本初据兵于冀州,屡次推辞不回雒阳,势力日强。人们看见袁公路,只会觉得天下已乱;可看到袁本初,就会产生在乱世割据分裂的心思。”   袁术募兵结盟的举止更像是个引子,提醒着世人某种“大逆不道”的可能,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看向袁绍的目光,便有了变化。   当你默认这时代仍是天家至上时,看割据一方的诸侯,便是看“不臣之辈”。   可是,当你意识到这是已起的乱世时,他便可以是“绝佳的同盟”或是“非凡的君主”。   而秦楚——尽管并没有刻意朝着那条路前行,却还是极自然地走上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道路。   她飞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一跳,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了荀彧。   那双微垂的桃花眼依然沉静,他敛着眉坐于亭中,如一尊雪砌的塑像。   “主公尽可出手。”背后是雒阳纷飞的雪絮,荀彧逆着晨光,白玉般干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极浅的怅然,转瞬即逝,“袁公路……袁家二人,不能留。” 第99章   大将军府对于袁氏的讨论一直持续到了一月下旬, 大年三十当日。   雒阳的大雪恰好停在二十九的夜里,秦楚秉烛在书房里批复公文到了凌晨,待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的时候, 才发现风雪已散。   “明天就是春节啦。”系统在她的书案上跳来跳去, 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你在东汉的第二十年, 还不给自己放个假吗?”   秦楚伸出食指敲敲它的脑袋, 摇摇头:“最近事情很多,放不成的。”   岁末的雒阳还算安宁,众官忙忙碌碌又混了一年, 如今各自回家休沐去了,京城因此安静了几日,可其他辖地的发展却是不能停下的。年关之后,南北二袁必有动作, 她必须在此之前把握好金城与东武的动向,才不至于因雒阳的孤立而陷入被动。   系统提取出她脑内的思路,歪了歪脑袋, 真心实意地不太理解:“东武有蔡琰荀攸, 金城有贾诩,他们不做事吗?”   “是,但我把事情交给他们, 也应当进行检查啊。”   “可你身边还有郭嘉荀彧, 就算很需要检查,为什么不分担一部分给他们呢?”   “我已经分过了。”   “可是你还要再看一遍, 为什么?是因为袁术和袁绍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 你觉得紧张吗?”   “……”人工智能表述得太直白, 秦楚无话可说。   站得越高, 背负得就越多。眼下局势已完全偏离历史的轨道,她虽有东武的密探,手却伸不到冀州,掌握的信息既然有限,就只能加倍考虑己方的发展,防止出现难以面对的局势。   系统说得对,她的确是做了太多不必要的工作。   但就算是做最大胆的猜测,最近的战争都要到三月中旬才能开始,在这段时间内,她能什么都不做吗?   “算了,等新年过了吧。”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放过了自己,自言自语道,“到二月左右,徐/州的舆图就能送来了。”   让蔡琰千里迢迢从西凉前往徐/州,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她“放心不下荀攸”。   实际上,她在西北时就已着手安排手下文武学习地图测绘了,而蔡琰正是她派去主导的人选。   秦汉时期的地图测绘技术相当落后,以这个时代舆图绘制的普遍水准,行军途中遇到从未听说过的山河也未必不会发生。   秦楚没法直接要求系统给她“公元189年的东汉地图”,但可以将绘制方法传授给手下。只是没想到,这条路她刚迈上走了两步,徐州便生了变故。想来蔡琰那边也清楚事态紧急,会增添人手,加快进程。   一切都是秘密中进行的,蔡琰是跟了她多年的谋士,自然信得过。   秦楚叹了一声,放下笔,戳戳仓鼠肚子:“好了,就照你说的,今明休息两日吧。”   依照以往的规制,正月初一是需要进宫朝贺天子的。只是刘辩身体虚弱,在隆冬大雪里染了风寒,如今病得下不来榻,自然也就免了朝会。   既然新岁晨日无事,除夕也可安心聚宴了。   秦楚凌晨和衣睡下,再醒来时,天际已蔓起了晚霞,红粉霞光万道,把将军府满庭的素雪染成了一片暖色。   “咦,阿楚?”   孙策拉门进来,怀里抱了几叠桃木牌,见她刚整好了衣物,慢悠悠从屏风后出来,不由一愣:“原来你睡在这里啊。”   “昨晚贪黑批了公务,懒得回房了,就在这里将就了下。”秦楚随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目光投向孙策怀里的木牌,眨了眨眼,“反倒是你,来书房做什么?”   “妙姊说,府中只有主公书房没有挂神荼和郁垒的画像,我便来帮忙了。”   神荼郁垒是汉代的门神,雒阳的习俗是在元日前夜祭祀二神,以求辟除灾厄。   秦楚不信鬼神,特意设令禁止祭祀与求神拜鬼,只不过挂画像的习惯还是被手下保留了下来。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难得今岁诸事无恙,手下也添了不少人手,他们有心过元日也是好事,秦楚于是拍拍他背,点点头:“阿策去吧。”   孙策一眨眼,反握住她手腕,自然道:“阿楚不一起吗 ?”   他这两年长得飞快,眨眼便高了秦楚一头不止,根本不像未加冠的少年。然而孙策自己还毫无意识,与她交往时,态度还与总角无二,动不动便爱肢体接触。   秦楚眼皮一抬,见他那双圆鹿眼亮晶晶的,还含着笑,正低头直直看着自己。   她都不好意思假正经地把孙策的手拍开了,干脆就着这姿势一抬手,扯了把孙策没什么肉的脸颊,看见他吃痛得龇牙,嘴角一翘,转眼便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不怀好意道:“我是主公,你应当求我的。”   窗外余晖恰好落在她脸上,孙策睫毛一眨,转身将手上几卷刻画着门神的桃木牌放回到木柜上,好脾气地露出个笑容,眼睛却闪闪发亮:   “好吧,求求主公帮我。”   挂完门神像,太阳已彻底落了山。距离除夕宴飧还有一段时间,秦楚背手溜达到庭院里,才见道旁已点起了夜灯。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到现在也没有要化的迹象,夜里寒月星光并着夜灯映在棉絮似的白雪上,又照亮了道旁的小竹林,看起来也算风雅。   郭嘉搬了张胡床坐着,身旁站了个吕布,两人伸头围着只小火炉,手中不知拿着什么,看起来闲适得不行。   “呀,主公来了。”郭嘉最先看见了她,眯着眼冲她招手,“我与吕将军在点爆竹呢。主公要一起吗?”   秦楚愣了一下:“爆竹为何不去空旷处放,还要聚着火炉?”   吕布也愣了:“竹子不进火炉,那要怎么烧爆?”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铁棍,又伸手拿它朝火炉里顶了一顶。   秦楚这才借着灯火看清楚,炉中乱七八糟折了好几捆竹节,火星不断地从中向外跳,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燃爆竹,当然就是把竹节燃烧爆开。”郭嘉拾起胡床上的鹅毛扇,对着火炉摇了两阵风,见火势大了些,又从雪面上捡起一支砍干净的竹节,随手向内一扔,炉中便又发出了竹枝炸开的声音。   郭嘉这才抬头望向她,火光雪夜里,那张脸难得的血色充盈。他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发间梅树雕成的猫头木簪随之晃了一晃:   “颍川元日时有燃爆竹的习俗,为的是‘吓跑山魈’,乞来岁平安无病——雒阳没有这样的做法么?”   秦楚:“……”失策了。   她身为二千多年后的现代人,哪里知道东汉的爆竹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爆竹”,此时也只能抱怨一声火药出现得太晚了。   秦楚胡乱搪塞了两句:“我自幼长在琅琊伏府,旧宅里没有这样的风俗。”   吕布倒是不疑有他,闻言点了点头,附了一句:“并州也没有。”他想了想,将手里的铁棍递了过去。   在被董卓的金银赤兔撑大胃口前,吕布还算是个不错的属下,除了偶尔在同僚面前趾高气扬暴躁了些,对待上司态度还算不错。   她欣然接受了吕飞将一根铁棍的孝敬,学着郭嘉刚才的动作掰了节竹干,有模有样地朝火炉里一扔,在响亮的爆炸声里伸出棍子,眼也不眨地翻戳了两下。   “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以了,”郭嘉偏头冲她一笑,“不过主公这样也不一定有用。”   秦楚歪头看他:“为什么?”   “嘉已经许了一次愿,求主公来年安康喜乐、邪祟不侵。   “主公若是许给自己,那就要向后排一年,只对光熹三年奏效了。”   “那奉孝给自己许了吗?”   “在主公后许了。”   秦楚笑了:“那也还有效。大将军的愿望许得大了些,想让手下诸卿都平安顺遂。”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响亮的打更声。   除夕夜不比寻常,连更声都嘹亮了些,似乎要将“正旦”的步伐节奏传递给整座京城。秦楚侧耳再听,隐约感觉到将军府上下的喜悦气氛,心中愉悦,抬手将铁棍向吕布一扔:   “行了,也到时候了。我先去宴客厅看看,你们收拾完也记得来。”   宴客厅还在府邸最北处,与书房隔了好一段距离。所幸道旁特意燃了照明用的矮灯,庭院路上的青石板也被人清理过一遍,夜里走起来不算吃力。   与文官不同,武将即使在休沐日,最多也不过是排班减少了些。大将军府的轮班是一半一半安排的,走在路上也能听到休息中的武将闲聊嬉笑的声音,倒也不比在西凉时冷清。   将军府没有祭祀灶神或先祖的习惯,于是除夕年夜饭前的那段时间便热闹了起来,常有凉州将士操着口西北腔调,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年末的美酒珍馐、假期喜事,偶也有些讨论结婚嫁娶的,说是西凉更好。她一路走一路听,心中微微热起来,面上也不由浮现出了些笑意。   就在这一片嘈杂里,她似乎听到点轻缓的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句熟悉的:   “主公?”   这声音轻且平和,似乎伴着点冬雪清苦的寒味。秦楚脚步一顿,看着面前晕着暖光的纸灯笼,没有抬头:“文若。”   荀彧微微躬膝,小心翼翼地将灯笼平放在地上,这才慢慢走到她身旁。   就如以往很多次那样,他抖开怀里那件叠放整齐的绯红斗篷,在雪夜里铺展开来,又轻轻落在秦楚身上。   “走吧。”秦楚看他弯腰替自己系上丝带,感觉到甘苦的香气在周边空气萦绕,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上了他柔顺的黑发:“陪我去宴客厅。”   “好。” 第100章   宴酣之乐, 非丝非竹。   吕布:“喝!”   郭嘉:“干!”   孙策:“……”   文右武左,郭嘉吕布位置刚好相对,恰又一起点了爆竹回来, 气氛相当融洽, 干脆隔着条过道拼起了酒。   郭嘉身体略虚,这本是生来就有的毛病, 偏偏他自己还不当回事, 总爱饮酒熬夜,压根不在乎明天的太阳。秦楚担心他的小命,怕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作没了, 干脆给他下了整年的戒酒令,未经允许不得饮酒,把郭大祭酒憋得要命。   难得今夜除夕,戒酒令不作数, 军师祭酒难得忘了谋士最重要的“克制”,抱着酒坛一直没停过,和吕布互灌了一杯又一杯, 喝得快不知今夕何夕, 把浅见寡闻的孙策看了个目瞪口呆。   “……欸,这酒这么好喝吗?”   孙策坐在左侧武首,隔着食案看吕布一杯一杯地往爵里斟酒, 于是举杯喝了两口, 实在尝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他虽也能喝酒,但还是更喜欢佳肴, 于是夹起两片烤肉塞进嘴里, 默默嚼了两下, 又感动了。   庖人好手艺!   他简直要为美食热泪盈眶了, 抬手又舀了勺鱼羹,刚想抬头和周瑜说点什么,才发现好友已下了案。   ……周公瑾酒量感人,喝了三五盏就有些迷糊了,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了伶人奏乐的空地上,正在满脸严肃地与他们友好交流。   孙策:“……”不会是弹错音了吧。   他没办法,只好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秦楚正晃着酒爵坐于主位,眯眼关注着整座宴客厅。   她大概也喝了不少酒,素来白净的脸上已浮现出明显的酡红,不过眼睛还算有神,注意到孙策的目光时,还举了举杯,冲他眨眼笑了笑:   “阿策不喝吗?”她显然心情不错。   孙策于是回了她一个闪亮的笑容,冲着她举杯饮尽,才又将空酒爵按回桌上。   秦楚:“好!”   这是她从西北回雒阳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这年年初,她还在城郊军营里拉练士兵,每天听着斥候报告四面消息,生怕一个不小心,机会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溜了去了。   没想到就这一年的工夫,秦异人就取代了何进,成了人人敬慕的外戚大将军。   时势历史啊,风云之变就在眨眼的一瞬间。秦楚在西北蛰伏的时间有五年之长,可真正扭转命运的用时,细算起来也不到五个月。   这样的结果,除了她自己,恐怕也没人料到。   宴场过半,她也饮了不少酒,便略感疲乏地放下铜爵,抬眼再看,厅堂中还是一派热闹。   吕布和郭嘉的对饮一直没停,偏偏这两人还都不上脸,看着与最初几乎没差;曹操与庞德有过痛扁西凉军的情谊在,此时喝过了头,已经勾肩搭背起来;   周瑜……他是真的醉了,根本记不得场合,还在和那弹琴的优伶喋喋不休;孙策找不到人闲聊,只能埋头苦吃,看上去倒是比不停倒酒的吕布还急。   手下几位主臣里,最清醒的大概只有荀彧,此时还在应付手下的各种敬酒,尽管礼仪得体姿态优雅,也能感觉到他的忙乱。   至于她自己……主公懒得应酬,也没人敢凑过来找不自在。   “若无战事,年年如此,倒也不错。”   秦楚悠然斟了一杯,借着酒意,眯起眼朦朦胧胧叹了一声。   这是战火纷飞的时代,雒阳能有这样安定的新春,已经是件很幸运的事了。然而心愿之所以成为心愿,就是因为它本身难以实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太平下来呢?   连她也不敢保证。   酒过三巡,周遭还是一片喧闹。大概是酒精作祟,秦楚觉得有些困倦,干脆让人撤了餐盘,不太合规地盘腿托腮,就这样盯着宴厅众人欢闹。   除夕深夜,正是守岁的时候,精神些是好事……要不是喝得多了些,她现在应该也挺清醒的。   于是,在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结束了应酬的诸臣理所当然地发现了趴在案上睡着的主公。   “雒阳不比西凉,公务琐碎冗杂,她又记挂着徐/州,的确辛苦了。”荀彧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被拉来充当壮丁的阿湘:“主公睡得不沉,能劳烦你送她回屋吗?”   “当然的。”阿湘冲他笑了下,指了指另一边醉得晕头转向的郭嘉吕布,“那边两个呢,也要我们送走吗?”   吕布:“啊??凭什么送我???”   郭嘉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过去,满怀关切的拍拍吕布肩膀。   荀彧松了口气:“还好。奉孝还清醒着,应当无……”   郭嘉:“因为你喝不过我,主公要把你扫地出门。”   荀彧:“……”话说早了。   秦楚眉头一动,在听到郭嘉那声“扫地出门”时,才悠悠转醒。   她睡得本就不安稳,吕布郭嘉两只醉鬼也不知道压低了声音,醒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刚睡醒的大将军还伏在食案上,此时慢吞吞抬起脸,表情还有些懵,伸手揉了揉眼睛,盯着前方反应了片刻,才算真的醒了,看了眼阿湘,缓缓吩咐道:   “阿湘先找人,把奉先奉孝送走吧。房间我自己回去就好。”   “诺。”   吕布还在梗着脖子嚷嚷:“谁喝不过了?把郭奉孝扫地出门!扫出去!”   郭嘉哼了一声:“我比你多一坛,你算什么?”   秦楚眼皮一跳,感觉太阳穴有些发胀。从榻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捞起斗篷披在身上,向门外迈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着阿湘体贴地吩咐:   “赶紧送回去,实在不行就打晕了拖走。”   她说完也不回头,拉门便走——倒不是生了气,只是今夜宴上太忘形了,她喝多了酒,睡得又不踏实,乍被惊醒,便觉得头昏脑胀,只想出门透会儿气,赶紧回屋睡觉。   没想到刚走出去没几步,便“啪”地撞上了人。   那人脚下一停,揉揉生疼的下巴,皱起眉,借着灯光定睛一看,不由“咦”了声:“阿楚?”   秦楚眨眨眼,见来人是他,也不客气,抬手一搭,半边的力气都压在他胳膊上,半推着茫然的孙策向前走:   “宴会上喝多了,阿策扶我一把。”   “喔。”他老老实实应了声,小心翼翼地隔着斗篷扶住了秦楚的胳膊,搀着她走了小段,才忍不住偏头看了眼她。   她是真的不常喝酒,即使被夜里凉风吹了一阵,醺色还是从眼角眉梢透露出来,看起来困乏又懒倦,与往日分外不同。   孙策心里一跳,立刻意识到自己心态有异,赶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拉着她落荒而逃。   只是还没走出十步,忽听见身后“哒”的一声,他立马转头,便看见秦楚一个踉跄,差点被他拽得摔了跤。   孙策:“……”   看来是真的喝了不少。   他赶紧去扶,右手不经意拂过秦楚手背,感觉到轻微的凉意从掌心传来,不知怎地呼吸一滞,紧张于是变了味。他鬼使神差道:   “阿楚,我背你吧?”   他嘴上虽规规矩矩地征求着意见,挽着秦楚的手却已放下了,微微屈下膝,一双闪闪的鹿眼眨也不眨地向后望去,已经是等她上前的架势了。   左右四周无人,她也的确腿脚发飘。秦楚想,孙策既然愿意做这样幼稚的事,她也不嫌丢人——反正斗篷能挡脸。   人说借酒销愁,大约是因为醉酒后人常会做出些例外的事情。   秦楚一拢斗篷,动作利索地爬上总角友人宽阔的背上,左手流利地搂住他的脖颈,右手又隔着冬衣一拍,给了孙策肩背一个响亮的巴掌:“驾!”   孙策被她手背蹭了下喉结,整个人一僵,头皮炸开似的背后发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听见秦楚那一声荡气回肠的“驾”,托着她膝的手一抖,各种莫测绮念霎时间烟消云散,耳朵通红地背着她,低下头,一步步走在青石路上。   今岁除夕恰好是望日,满月高高悬在天上,四下寂静。秦楚趴在他背上,酒精带来的倦意被夜风一阵阵地吹过去,涨了又落,让她没法直接睡着,便抬了头看天边明月。   月夜宁静,唯独踩在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传入人耳中,秦楚眯了眯眼,忽然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孙策脚步微顿,偏头看她:“阿楚,怎么了?”   “想起扬州的月亮了。”   “唔,富春的月比这里亮一些。”孙策说着,默了一默,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很小声地说,“……父亲还在袁绍那里。”   “那是因为袁绍借信息差骗了他。董卓已经不在了,他却想借题发挥,文台将军有忠义报国之心,才会上他的当。”   一谈到军政上的事情,秦楚的思路便清晰了不少。她一手还搂着孙策脖颈,另一手却放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语气又回到了往日会议时的镇定与淡然:   “袁家人不会长久的。”   “嗯,我相信阿楚。”   庭院里忽扬起夜风,将他微乱的发丝吹拂起来,显些眯住了眼睛。孙策脚步慢下来,伸手想将碎发别开,却在下一刻听到了悠长的更声。   “咚——”   一年三百多天,只有岁末这日,才会有子时二刻的梆声,提醒着人们新一年的到来。   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秦楚鼻尖一凉,抬起手背轻轻一蹭,雪化的水珠很快被风吹去。   她睁大了眼,瞳仁在路旁灯火的映照下,闪烁起微暖的色彩:   “新年,下雪了。” 第101章   除夕的大雪沸沸扬扬下了整夜, 到了清晨才渐渐停息。   正月初一,按着规制,天子是该举办大朝、祭祀天地先祖的, 只是刘辩病得太是时候, 现在连床都起不来了。百官们再想进宫庆贺,也得顾及着皇帝身体, 于是只能老实待在家中, 与同僚友人互相道个喜,便算是过了新年。   至于将军府,护院门房都是西凉的士兵, 一个个脸板得比铁甲都黑,路过正门前五米都能闻到冲天的煞气,只要不是想不开,没人乐意大过年凑过来讨黑脸看。   大将军本人于是也能安安心心睡个懒觉。   秦楚醒来时, 太阳已经高悬在正空了。大雪过后的天空简直蓝得稀奇,很有些“一碧如洗”的意思。   她透过窗户望了眼,天朗气清, 冰凝雪积, 的确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了,心里不由也轻快了些。   只是心情虽算愉悦,身体却靠不太住——宿醉的感觉的确不太好, 哪怕秦楚天生感觉不到疼痛, 这种浑身无力的疲软感也不太好受。   她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扯了件狐裘披在身上, 非常不体面地揉了揉脑袋, 又打了个小喷嚏。   ……感觉自从救了刘辩后, 身体免疫力好像变弱了。   她与铜镜里头发凌乱、眼神空虚的自己面面相觑了一阵, 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婢女过来帮着梳洗,门就“唰”地一声被拉开了。   秦妙脸色不妙地站在门口,绢门被她甩得晃荡了两下,发出嗡嗡的余音。她招呼也没打,神色凝重地对着秦楚行了一礼,口中道:   “主公,冀州使者求见!”   冀州使者,就是袁绍的使者。   秦楚脑中僵硬的齿轮总算慢吞吞滚动起来,恢复了正常思维。她脸色骤然一变,稳了稳心神,忙道:“什么事?”   “来人自称袁本初的谋士,姿态傲慢,只说非大将军不见,因而不知他所为何事。”   ——袁绍的谋士?   有这闲工夫不去北宫面圣,大年初一就来雒阳给她拜年呢?   秦楚眼皮一跳,脑中飞快地划过田丰沮授郭图许攸等一连串的名字,只记得这些人都不像好对付的货色,顿时皱起了眉:   “先让人应付下,我稍后就到。”   “诺。”   秦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命令转身便走,还体贴地替她拉上了绢门。   秦楚被她带来的消息激得醒了□□分,顶着头晕走到水盆边,飞快地整理起来,脑中思绪也一刻没停。   元日派人来雒阳,袁绍安的什么心?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海内的领土大约分为三部分,除却各地按兵不动的诸侯以外,南北各有袁术袁绍盘踞,雒阳司州一带则还完全隶属于刘家皇室。   但是真正讨论起来,袁绍与皇朝的矛盾并不是最大的。   关东联军以袁绍为首,势力主要分布在冀豫兖三州,尚未明确对朝廷表现出不臣。   而所谓的“南方联军”……基本还没组建起来,核心是徐州的袁术。   据东武的暗卫报告,袁术近期正在与江东豪强进行交涉,试图通过扬州豪族掌握南方,其势力正在向扬州渗透。   另外,还有一点是,袁术绑了陈留王刘协。对于少帝刘辩来说,自己这位九岁的弟弟好几次差点取代他成为皇帝,无论这刘协是否愿意,这些事都已烙在刘辩心里,让陈留王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样的情况下,袁术还堂而皇之地招兵买马,即便刘辩不曾表态,朝廷上各方势力都已进行了多番讨论,认为袁术已和中央处于半撕破脸的状态了。   尽管如此,而以刘辩为首的东汉朝廷,此时仍然处于茫然状态,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直到除夕前几日,还一个劲地在内政上发作,压根不知道把手伸向别州,早点寻求帮助。   秦楚的根据地在东武与金城,分别位于徐州琅琊内与凉州境内。然而徐州为袁术所占、凉州距离过远鞭长莫及,于眼下情况帮助不大——当然,她也没想过要把这两张底牌暴露给雒阳朝廷。   至于荆州益州等地,这几个掌权人都是缩着脑袋老实过日子的人,现在还在躺平装死,自然也指望不上。   ……如此看来,冀州可以算是相当没有存在感了。眼下利益冲突最大的应当是袁术与中央,那么问题又回到了最初那个,袁绍这时候派人找上她,却未与少帝有过交流,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眉头一皱,飞快地结束了梳洗,在满腹的疑问中整理好仪容,步履生风地朝着待客厅走去。   “主公。”   “大将军。”   坐在右方的郭嘉起身对她行了一礼,左侧的男人迟了片刻,也赶快跟上,对她深深一揖。   这男人三四十的模样,生得还算能看,只是脸颊瘦削,一双吊梢眼白多黑少,看起来不像个善茬。   他一身绀青色直裾,头戴的是文士发冠,目光很短暂地在她脸上梭巡了片刻,眉毛动了动,最终没有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紧接着,这位来自冀州的谋士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次是自我介绍:   “在下许攸许子远,见过伏大将军。”   “嗯,坐吧。”   他没提自己的官职,秦楚也就没有问。   天子虽也半推半就地封了袁绍一个车骑将军,但这职位本就是袁本初自封的,他现在也没有返回雒阳的打算,因此这个“车骑将军”之职也有点不尴不尬,说不上多正式。   这种情况下,他手下的文臣也没法博个多好听的官职,与其多说多错,还不如干脆忽略。   秦楚姿态得体地落了座,极短暂地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对着许攸点了点头:   “我听闻许……”她顿了顿,不知怎么称呼这位曾经背袁投曹的傲慢谋士,便含糊地带过了称呼,直接道,“你说,非‘大将军’不见,足下远道而来,究竟何事如此紧急?”   郭嘉微不可闻地“呵”了一声,羽扇后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眼睛一弯,有点想笑。   果然,许攸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那种略显刻薄的脸上出现了极短暂的局促,但很快便被他掩饰过去。   “毕竟是主上之命,”他笑了一笑,似乎没意识到秦楚话里的审视与讽刺,语气尚且尊敬,“在下造访,也是因为袁将军有心……”   后面便是一连串的套话了。   许攸年轻时与袁绍曹操交好,接受的教育大约也是东汉文人那一套,因而空话说得很流畅,秦楚本来还耐心听着,到后来眉头皱起来,许攸才终于切了正题。   “——所以,我主欲与大将军求西凉骏马两千,愿以粮草兵士做交换。”   许攸说着,从袖中取出将一叠印着墨迹的蔡侯纸,双手递给了郭嘉,又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秦楚神色,见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才客客气气地接下去:   “大将军可考虑后再做决定,在下会在雒阳待上一阵,等您给出答案再回北方。”   意思就是“ 你不给个回复我就不走了”。   秦楚心里啧了一声,暗道:“什么玩意,你走不走关我什事,留在雒阳养老吧。”   然而想归想,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现在还得和北方保持明面上的和平,自然也不能做得太失礼。   她瞥了眼许攸,一时没说话,愣是把对方看得额角渗出了虚汗,才算心满意足了,冲着他露出一个不怎么真诚的笑容:   “这是自然。府中已收拾了厢房,足下舟车劳顿,一路风尘,先去休息吧。”   ——我懂了,你快滚吧。   许攸于是很有颜色地拱手告辞,麻溜滚蛋了。   眼见着这从北方来的坑货终于离开了,秦楚终于将紧绷的弦松开了些,偏头看向郭嘉:“奉孝怎么看?”   郭嘉:“不靠谱。”   他给的评价倒是简单明了。   秦楚点了点头,将许攸呈上来的蔡侯纸翻了两页,把袁绍给的那批物资列表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方道:“我想也是。”   “只是寻常的物资交换,为什么非要派谋士前往雒阳,亲自与主公交涉呢?”   郭嘉的目光粘在那份清单上,微微扬起嘴角,微挑的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袁本初所提出的人手、粮草都过分充足,便是五千西凉马也换得,绝不可能仅是‘交易’啊。   “更何况,袁绍要的是西凉军马,直接去凉州寻贾文和不是更快吗?   “听口音,这位许子远似乎在京城待过一阵子。派这样的人来雒阳,恐怕还有别的企图。”   “奉孝说的是。”   只不过郭嘉不在雒阳,没猜出许攸与曹操还有些交情。   这话一出口,郭嘉就知道她心里有数,于是也放松下来,拎起案上鹅毛扇,抛到半空,又飞快接下,笑眯眯地举着它扇了两扇,心情似乎不错:   “所以,主公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秦楚笑了一声,“关着他,等他来找我——袁绍总不会真的让谋士在我家养老吧。”   正月初一,宜当土匪,耍流氓。 第102章   虽然从史书记载来看, 许攸算不上什么料事如神的天才谋士——先是背主,后是居功自傲,死得不太好看, 但他也真的不傻。   至少在秦楚当土匪、既不见他也不让他出门的时间里, 他没有大摇大摆地找上曹操叙旧。   在接见许攸之后,秦楚又抓来了几个心腹临时开了小会,与诸臣确认了北方那点欲说还休的小心思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必须提防。   其实, 就目前局势来看,秦楚的戒备似乎不太必要。袁绍那批关东联军虽占据了北方三州,拒不回京,但也没有像袁术明目张胆地扩散势力,日常就是打打黄巾余部,多少还是干了些实事的。   袁绍本身呢,又是打着忠汉的旗帜做事的, 因此到现在还没引起太多警惕,刘辩与朝廷众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暂时不去追究他的“无暇归京”了。   然而她到底是个揣着史册回来的作弊者, 一翻书便知道袁绍本身的图谋:能举起十八路诸侯、彻底开启乱世的人, 怎么可能是没有异心的保皇纯臣?   因此,哪怕袁绍交易物资的举动表现正常, 她还是暗中加强了警惕。   “今日如何?”   “不如何。”暗卫李余摇摇头,很耿直地向她汇报许攸的日常, “就是读书写字,吃喝拉撒睡。   “哦, 还有, 此人吃饭时喜欢抹茱萸酱, 更衣*时间略长,有时无法久坐,似乎有疾……”   “别说了!”秦楚眼皮一跳,立刻止住了暗卫队对许攸菊部不适的详细叙述。   ……这病症真是眼熟,许攸祖籍不会在川蜀吧?   李余乖乖闭嘴站直。   秦楚捂住脸:“他更衣时你就别盯着看那么仔细了。”   “诺。”   “继续守着,一举一动都记下——尤其注意他在府中见过的人。”   “诺。”   “好了,你走吧。”秦楚站起身,顾自从衣杆上取下赤红华裘,穿衣时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晡食后要去南宫探望陛下,府中若出了什么事,就去找秦妙。”   “属下明白。”   交代完府中琐事,她便派人备好了马,准备往南宫去——看一看伏寿,再随便探望下差点被病魔打败的刘辩。   刘辩啊。他这个人,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形容。   少帝身上的矛盾点太多了,这孩子从小不得灵帝宠爱,长大后也命途多舛,头上冠冕颠来晃去地摇摇欲坠着,好不容易这半年坐稳了帝位,对秦楚这个救命恩人又畏又怨,偏偏又钦慕倚赖、离不开她。   “又卑又亢,”她低头拍了拍胯/下白马的鬓毛,听到它乖顺的低鸣,摇了摇头,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暗道,“救他不如救匹小马。”   当然,想归想,皇帝还是不能放着不管的。象征着正统与大义的汉室皇帝是争霸天下的必需品,秦大将军可舍不得放下。   照夜玉狮子也晃晃脑袋,继续赶路。   毕竟是超自然存在发派下来的名马,它十一年未见老态,对雒阳主城一带也熟门熟路,连驾驭的工夫都省了。秦楚不过走了会儿神,视野中便已出现了南宫守卫森严的白虎门。   “大将军。”羽林卫恭恭敬敬地与她行礼。   秦楚摆摆手,对着一旁等候着的小黄门微微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向天子寝居的崇德殿走去。   “到了,将军请吧。”小黄门冲着她笑了一下,语调恭敬。后半段的声音略低了些,他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秦楚一眨眼:“我明白了。”   真是难为刘辩,吊了口气躺在床上还能开心得起来。好在她留了一手,没把他治得活蹦乱跳,否则一不小心把皇帝给乐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杂七杂八思绪万千,面上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扶着佩剑缓步走入崇德殿,对着龙榻上面色苍白的刘辩行了一礼:   “陛下。”   “伏卿来了。”刘辩有些虚弱地支起身子,对她轻轻点头,嗓音飘忽地像蒲公英,“赐座。”   秦楚乖乖坐下。   崇德殿面积不小,刘辩又生着病,因而殿内设了好几处火盆,烘得秦楚额上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她解下红斗篷,胡乱叠了递给内侍,又理了下微乱的碎发,这才对着刘辩不痛不痒地问候起来:   “臣来迟。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尚可。”刘辩也不痛不痒地回答她,“本来太医还说未见好转的,不过朕方才与皇后聊了些杂事,心中清爽不少。”   提到皇后,秦楚的脸色果然产生了些许变化。   不过这姑娘少年得志,四面八方竟是埋伏暗袭,早就习惯把诸事压藏于心,并不太显露心迹。刘辩只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奇异神色,却没能摸清楚背后含义,心中没什么底,也只能继续道:   “皇后说到自己亲生兄长,年幼时顶撞了塾师,被罚抄一整本《左传》,于是学着用两支笔抄书。   “不过朕年幼时多由常侍陪伴,并未有人罚过这样的作业——唔,伏卿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刘辩似乎真的是想起了往事,目光悠悠地望向远方,配上他那张充满病气的瘦削面庞,分明也是个半大少年,浑身却充斥着飘渺的死气,看起来几乎像个垂暮老人。   秦楚垂眼,思索似的默了片刻:“臣幼时的先生……是个不拘细节的好老师。无论我交怎样古怪的作业,他也不会太生气,只说‘伏楚难教’。”   “那是伏卿有灵气。”少帝今日似乎是真的心情很好,并不吝于夸赞,对她又笑起来,“大将军是可以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女子。不其侯家六子,未有能及卿者。”   “陛下过誉。”   “嗯,不过皇后与我说,她那位兄长伏典,乃是伏家第六子,去岁方及弱冠,未能举孝廉出仕。朕想着是否要给他个官职,伏卿觉得呢?”   “……”伏典除了有个亲爹,除此以外和我没半毛钱关系,你问我干什么?   秦楚眼角一跳,不知刘辩又有什么打算。她不止是大将军,身上还背负着“外戚”的标签,在皇帝——哪怕是个羸弱无能的皇帝——面前,都应当仔细避嫌。   秦楚一低头,目光收回去,冷冷淡淡道:“家兄无用,是他自己的过错,何须陛下操心呢。”   这就是反对的意思了。   刘辩听她回答得生硬,倒也不很生气,反而笑了笑,感叹了一声:“伏卿倒是严于律己……亦律家中人。”   秦楚没应声。   少帝不在乎她是否回答,心情很好地挥了挥手,大约是消遣结束的意思:“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伏卿若要探望皇后,她就在章德殿中。”   “臣告退。”   内侍迈着小碎步上前,一抬头,被大将军冷得掉渣的眼神给震了一震,哆嗦着手将收拾齐整的斗篷递了过去,赶紧埋头退回原处。   秦楚一边穿戴外袍,一边听到身后刘辩轻飘飘的声音:“深宫无聊,伏卿冬日可常来啊。”   她背着皇帝,眼睛向上一翻,露出明显不耐的神色,语气却如和风细雨般温顺,深刻诠释了“两面三刀”的含端正作风:“臣明白。”   待探问完伏寿,又从章德殿出来,太阳已经落了山。秦楚坐在马背上,手中辔绳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感受着照夜玉狮子哒哒的马蹄声,抬头望向天际。   雒阳城内是看不见西方地平线的,橙红的落日被遮蔽在恢宏楼阁之后,余晖将深红的瓦片屋顶、大道两侧的桑树梓树、马蹄之下的青石板全部染成了金赤色。   “人变得真快,”她看着冬季提前降临的落日,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小皇帝已经学着试探人了。”   所幸刘辩抓不清她的想法,蒙错了方向,不知道秦楚非是世家思维,对“家族”本身并不看重,因而对族中人的职位并无想法。   至于话题本身的中心、庶兄伏典本人……   “不如送去西凉看着吧,省得惹麻烦。”她摸摸下巴,暗自思忖。   冬季天暗得早,她从城南到城北,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一路走来,太阳已彻底落山了。半暗不暗的天空上,缺了角的亏月散发出浅淡的白光,照夜玉狮子慢慢停下,她这才发现门前伫立一人。   那人仍然是副优雅仪态,对着她拢袖一揖:“主公回来了。”   秦楚正牵着白马跨过门槛,忽然回头看他:“文若怎么在门口等我?”   “许子远有事相商,正在客厅中等候。”   “这样的小事,派些仆役守着就好了。”她随口道,“行啦,我先去看看。”   她没有回头,因而也看不见荀彧被夜色遮掩住的薄薄愁色,径自拉门入了待客厅,果真看见许攸坐立不安地于案前低头喝茶。   一见绢门拉开,这位袁绍谋主立刻抬头,看见她时连忙起身行礼:“大将军。”此人脸色蜡黄,姿容憔悴,配合着他微凹的脸颊,看起来简直像三天没吃饭。   秦楚:“……”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到白天李余对他“更衣困难、似有疾病”的汇报,再一次瞥了眼灰头土脸的许攸,“噗”了一声,差点笑出声。   许攸苦着脸看她艰难地进行完表情管理,还不知道自己的隐疾早已暴露,轻咳了一声,等着她把话题拉回去。   秦楚正了正色:“什么事?”   “其实,当日车骑将军派在下前往雒阳,除了物资交易以外,还有另一件事。”许攸觑着她的脸色,见她表情无异,顿了一顿,才慢慢道,“我主膝下有一女袁还,今方二九,未有婚配,不知……”   许攸犹豫着,又看了眼秦楚,见她皱起了眉,心下微沉。   “……大将军府事务繁冗,本将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她想了想,补充道,“女子也不行。” 第103章   许攸的表情凝滞了两秒, 随后露出了“还能这样?”的恍惚表情。   不过他毕竟不是秦楚家臣,对“大将军喜好是男是女”一事并不赶兴趣,默默抬袖擦了把额角不存在的汗, 尴尬地笑了一声:   “大将军说笑了。”   许攸这人, 按书来说,应当是个狡猾傲慢的谋士才对,可现实里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站到秦楚面前总有点畏缩, 实在看不出半年“居功而死”的迹象。   他很客气地冲着秦楚挤出一个微笑,僵着脸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暗暗吸了口气,这才把憋了三天的袁绍的打算絮絮道来:   “我公独女年方二九,又听闻大将军族中有一兄长,去岁及冠,尚未娶妻, 故有意询之。”   “哦。”秦楚想了想,问,“可是伏典?”   她本来是压根没关注过那几个庶兄的, 多赖今天皇帝试探时提了两嘴, 她起码记得最小的那个叫伏典了。   许攸礼貌地点了点头。   “他啊……我想想吧。”   毕竟她回府路上还考虑着把这便宜哥哥送去西凉呢。和袁绍通婚啊,要是把天子逼得警惕起来怎么办?   实岁十九的大将军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受邀“裁夺二十一岁兄长婚事”的事实, 留给北方来使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随后拎起外袍, 转身便走。   “将军留步!”许攸叫住她,看着秦楚转身, 对她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堪称弱小可怜且无助地问了一声, “在下……在下现在,可以出府了吗?”   哦。秦楚这才想起来,新春当天,自己下达了“关着他到开口”的指令。   ……   老实说,袁绍长女和伏典的婚事,按理说怎么也找不到她头上。依着“君臣父子”的道理,史书从春秋翻到如今,未见过幼妹替兄长议亲的先例。   偏偏她就是可以。   次日,当她带着消息进了伏府时,她爹的脸色陡转,霎时间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究竟是先讨论“议亲对象是北方袁绍”一事,还是该质疑“幼妹跨过父亲替兄长议亲”,居然僵在原地了好一会儿。   不过伏完很快整顿好了心情,请她进了书房详谈。   这位“性情深沉有大度”的不其侯坐在大将军对面,慢吞吞地呷了口茶,又瞥了眼身旁妆容华贵的阳安长公主,又……战术性地喝了口茶。   秦楚没动。   不其侯连喝两口茶,又看了看窗外明媚的日光、万年长青的香樟树,默念两声“万事无恙岁月静好”,总算把心中那点震惊无措压了下去,决心装死装到底:   “此事全凭大将军做主。”   反正伏完也不是那种抓着为父威严不放的大家长……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那也改变不了秦楚做主的现状了。   他是真的破罐子破摔,连“七娘”都不叫了。秦楚满意地一点头,对着伏完笑了笑,相当商业地吹捧了一句:   “父亲是明理之人。”   伏完:“……”这是暗着夸自己呢。   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又与秦楚敷衍了几句,便借着“给六郎做思想工作”的名头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为净了。   ——实在要命,这女儿从小和他不亲厚,长大以后更是把种种伦理踩在脚下,这到底该怎么相处?   不过,秦楚压根不在乎亲爹怎么想。伏完一走,书房里便只剩下刘华了,她于是对着母亲眨了眨眼,坦率地摇摇头,道:“父亲怕我。”   她现在倒是懂得装模作样了。   刘华也笑了,身体微倾,伸出一只食指,轻轻点在她脑门上,很有点嗔怪的意思:“怎么不怕呢?”   阳安长公主今日涂了朱红的唇脂,目光又分外明亮,因而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几乎要与十一年前的面容重叠起来。她很快收回了手 ,慢条斯理地说:   “阿楚如今是大将军了,有裁夺诸事的权力。你父亲素来求稳,畏惧‘异数’,偏偏你是‘异人’。”   异人异人,异于常人。   ——当年伏完与刘华为她定下这个表字,是否想过她今天会站在这个位置上呢?   “父亲既忧惧我如今的成就,十九年前便该亲手掐死我。”秦楚随口道,“不过如今也迟了。”   “……阿楚!”刘华竖起眉毛,有些不满地制止了她。   秦楚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很快便转移了话题:“父亲走得太快,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讨论。”   刘华并不买她的账,姿态优雅地从榻上站起身:“阿楚有自己的谋士,何须与我商议?”   “母亲?”   “行了。你去西凉五年不返,回了雒阳也不常归家。既然今日无事,正月也随我在府赏一赏景吧。”   “……哦。”   无论不其侯对她是怎样的态度,至少刘华还是真心视她为亲女的。   雒阳城里能压得住秦大将军的人寥寥无几,阳安长公主算一个。   长公主的“赏景”自然不止是看看庭院花草,秦楚被她从清晨留至午后,从正庭逛到后院,踩秃了好几处杂草,当中过程……实在不便详说。只是大将军回府时,脸色实在不大好看。   所幸她出门带了斗篷,有衣物遮掩一二,再加上身份摆在那里,敢正视她的人本就不多,因此那点异样也没什么人能发现。   “母亲再怎么开明,到底还是封建时代的那套思维。”她刚从伏府回来,还未来得及整理仪容,只好掩着脸走在路上,闷头和系统抱怨,“我根本不需要……”   “先等一等,”系统忽然打断她,“你要撞上人啦!”   秦楚脚步一顿,立刻站定。   果然,在下一秒,抱着公文的郭嘉头也不抬地从拐角处走上前,意料之中地与她打了个照面。   他大概是又熬夜了,本还眯着眼匆匆向前,见前路被挡,才努力撑开眼皮,“咦”了一声:“主公?”   秦楚暗道不妙。   果然,军师祭酒鼻子一抽,敏锐地嗅到了某种特殊气味,又睁大了双眼,再看了她一眼。   “主公今日施脂了啊,当真少见。”   秦楚眼皮一跳,只能道:“我方从不其侯府回来,这是……母亲的手笔。”   郭嘉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嘉昨日听说,袁绍来使欲促其女与主公兄长成婚,想来主公前往不其侯府,就是去讨论此事的吧。”   他既然跳过了这个话题,秦楚也乐得少解释两句。   她摸摸鼻尖,顺手将斗篷解下,就这样朝着廊下雕梁一倚,双手环胸,兴致索然道:   “本是想与他们讨论这个的。   只是父亲说‘全凭大将军做主’,而母亲,母亲让我‘找谋士去’——”   “不过一个庶出兄长,与袁本初结秦晋之好自然有利无弊,”郭嘉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问,“这也需要主公计较吗?”   “当然不止这个问题。昨日从南宫回来,天子与我提起‘伏六郎’未出仕一事,欲赐他官职……少帝的试探虽然拙劣,却不能忽略啊。”   “既然如此,主公大可让兄长入赘啊。”   “……啊?”   “既然陛下忧心伏氏宗族坐大,主公将兄长送往冀州为质不就好了吗?如此一来,天子也能消除顾虑了。”   秦楚真是没想到郭嘉的脑回路如此清奇。她连忙站直了身体,又盯了他片刻,见军师祭酒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眨眼思索片刻,又问:   “可我送族中男子入赘,难道不会让北方低看伏氏一眼吗?”   “主公这便妄自菲薄了。”   见她要长谈的模样,郭嘉干脆一俯身,很随意地将怀中那队竹简搁在了地板上,效仿她的模样靠于廊下,噙着笑望过去:   “且不提主公的声望威势如何,便说伏典本人,不过是伏府主家里一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他这样低微的地位,身上又无一官半职,若非沾了主公的光,如何能攀得上袁绍嫡长女?”   这倒也是。这年头的嫡庶差异的确不小,秦楚能一路顺风顺水走到现在而不为族中兄弟所扰,甚至能把总添麻烦的三兄伏均关在堀室里锁着,也有赖于她伏氏“唯一嫡出子女”的身份。   “而且,袁本初欲以独女嫁于伏氏,正是因为清楚主公的实力,欲同主公结盟啊。主公派兄长入赘,反而能表达诚意,削弱袁本初的疑心,何乐而不为呢?”   “奉孝说的是。”秦楚虚心受教,“这的确是个好方法。”   “更何况——”郭嘉微微拖长尾音,见她目光转过来,眼尾一扬,眸中狡黠的流光一转,木簪也随之晃了两晃。他笑道:“被袁本初看轻,难道不好吗?”   秦楚心中一跳,立刻明白了郭嘉的意思,睁大眼看他:“奉孝。”   “此番南下解决袁术后,主公想要收拢北方,便不宜让人摸清虚实。袁术虽然愚钝,袁绍却也并不敏锐。若能隐藏实力,未来或可事半功倍。”   “……”她无话可说,只能点头。   谋士果真是谋士,走一步看十步。任她想得再多,到底是不如郭嘉周全。   “那,就依奉孝所言吧。”秦楚摸了摸斗篷,拾起廊下几卷竹简,将之递还给郭嘉,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提了一句:   “其实,母亲也是这个意思。”   郭嘉优游自若地接过公文,道了声谢,与秦楚并行上前,随口赞道:“让伏典入赘北方吗?长公主倒也目光长远。”   “不是,”秦楚面无表情地摇头,麻木道,“她催我早日找个入赘的男子。”   “?”   军师祭酒动作稍滞,脚下一滑,显些又把怀里竹简洒了满地。 第104章   入赘当然是不可能的。到目前为止, 真正要为婚姻之事焦眉愁眼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被大方卖出去的伏典。   世家男子结姻时入赘女方,无论怎么说, 都是件不大体面的事情。伏典从家丁口中得知这件事时, 整个人惶然色变,手中瓷杯“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   可他不是伏均,也不敢在秦楚眼皮子底下做任何小动作, 那只方才还捧着茶杯的手抖了三抖,到底没说出其他话来。   “是……明日辰时去大将军府吗?我知道了。”   他苦着脸给了回应。   大将军说一不二,别说是入赘,就算是当场要他脑袋,伏典也不敢不给啊——伏府上下百来口人,真正不怕秦楚的,恐怕也只有阳安长公主一人了。   总而言之, 当他顶着秦楚兄长的头衔进了将军府,又被一干文臣武将目送着走入书房时,神情是相当艰涩的。   “啊, 六兄来了。”秦楚并不知他苦处, 端着青瓷茶盏坐在榻上。她身旁坐了个脸色古怪的文士,闻声也抬起头来。   这文士生得瘦削, 眉眼有些刻薄,见伏典进来, 颇不客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神色几转, 最终化作一片复杂。那张脸上喜庆与焦灼起飞、红绿共长天一色, 看来他的心绪相当精彩。   伏典:“……”你也入赘吗。   秦楚冲他招了招手, 示意坐下,对着他介绍道:“这是袁将军此番前来的使者,许攸许子远。”   “见过许君长。”   许攸冲着他既咸且苦地笑了一下:“伏六公子。”   大概秦楚的将军府真的有点克文士,反正许攸借宿了没到十天,就觉得自己八这辈子的苦吃了个八/九不离十——生理和心理上的。   “伏氏的彩礼清单,等整理完再送与君。”   秦楚对着许攸点点头,瞥了眼伏典,一点也不避讳地说,“新郎是不久后随阁下同回冀州,还是与彩礼一道送去,都请随意。”   许攸……许攸还能说什么呢。   袁绍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与伏家结姻,可没说是寻常嫁娶还是入赘,更何况单从结果来看,伏典入赘的确让冀州袁将军看起来更有面子了些,他又有什么不接受的道理呢?   他只好在心底暗骂了两句皇天后土,对着秦楚挤出一个随顺的笑容:   “攸明白,多谢大将军。”   伏典没有话语权,只能低着头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接下来便是三人就婚事本身进行的商讨——不过这更像是许攸单方面的背谱,毕竟伏典不过是个被抓来祭献入赘的倒霉蛋,而秦楚压根不在乎什么婚姻仪礼,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汇报。   “冀州经济尚且富足,去岁收成客观,各处安定,典公子无须忧虑嫁妆之事。”许攸偷偷瞟了眼秦楚,对方神色毫无波澜。   伏典:“好。”   许攸轻咳一声:“今岁大雪,北方行路略艰,攸前往雒阳时所带人手有限,典公子不若等来年春季再往冀州,道路会更容易走些。”   伏典愣了愣,不知是否要应和,余光看了眼秦楚,见她仍是一副淡然而事不关己的表情,只好又硬着头皮答:“典明白了。”   许攸再一瞥秦楚,只看见她依然是一派悠闲,毫无开口道意思,眼角一跳,只能继续道:   “除此以外,还有仪礼之事。雒阳与冀州相距太远,冬季通行不便。我主的意思是,订婚之礼或可暂时推下,留待成婚时一同补上。”   秦楚若无其事地呷了口茶,又不疾不徐地将茶盏放回桌上,仍旧一言不发。   许攸:“……”   他实在摸不准这位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直到最后,许攸才僵着笑容,以“详细事宜将送至府中管事手上”一语结束了对话,得了秦楚“余下事宜日后再议”的首肯后,终于如获大赦地滚出了书房。   “……伏异人当真不容小觑。”   他转身关上居室的绢门,看着面前宽敞整洁的卧房,不由摸了把胡须,喃喃自语道。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他被关于将军府的这些天,与秦楚本人的交集虽然有限,却能观察到府邸本身的运作模式。   两日前深夜抛出的问题,今日清晨就有了极其完备的应对方案。无论是入赘方案的提出,还是姻亲双方物资供给的详细清单,乃至于今晨表现得极其顺从的新郎本身,似乎都在印证秦楚文士班底的高超效率。   如此一来,他所要做的另件事,就更加需要谨慎了。   许攸抿了抿嘴,环顾四周,在镂空木窗下堆了几大卷竹简,勉强遮住了窗外视线,这才弯腰,打开了居室的橱柜。   橱柜上层是公文,下层则是他的换洗衣物。许攸在叠放齐整的衣袍中摸索了一阵,缓缓抽出一条微厚的夹袄,就着晨日些微的阳光,在橱柜中将它摊了开来。   他倾了倾身,将上半身都没入橱柜阴影中,这才慢吞吞地从袖袋里取出一把铁制铰刀,小心翼翼它剪开了夹袄的左袖口,手伸进去摸了半刻,才取出一张微皱的信帛。   “文先吾友:   别已良久,甚以为怀……”   许子远深吸口气,将他揣入怀中,又谨慎地整理好橱柜,转身推开了居室的木门。   “孟德今日也没来啊。”   “许子远到来这几日,曹校尉都留在自己府中。虽说是为了曹二公子热病,不过想来也有避嫌之故。”   “唔,”秦楚不置可否地放下茶盏,将平静燃烧着的火盆略微拉近了些,好让身体回温。她说:“其实我并不太在乎他与许攸有旧。”   毕竟曹操和许攸,另一条时间线上就在不停地互相伤害啊。   许攸以利为先,为此飞黄腾达,又为此断送性命,其实不足为虑;曹操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即便不考虑他对自己的忠心,曹操也绝无可能在她与天子表面融洽、手中资源丰沛的时候,被许攸这样的人诈去袁绍手下。   荀彧对她笑了笑,也不知信了没有,语气还是很温和:“虽然这么说,主公对许子远的关注却不见得少呢。”   “他毕竟还是是袁本初的谋主,”秦楚坦率道,“我忌惮其主上,因而也忌惮他本人。”   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住了口,眉头一皱,目光凝滞在原处。   等了片刻,秦楚忽然伸出了右手,两指微并,第二指关节在书案上极有规律地叩三回。   “嗒嗒、嗒——”   两短一长,似乎有什么寓意。   荀彧的目光即刻移向了正门。   很快地,办公室的门被拉开了。李余闪身进了室内,对着她伏首一揖,飞快道:“主公,许攸乘马车转了四回,最终向东部里坊去了。”   “永和里?他与曹操袁绍同是太学生,交际圈重叠不少,去那里倒在意料之中。”   李余递了消息便低下头,严格遵循着暗卫的职责,只装死不语。   反而是荀彧背脊一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追问道:“许子远都去了哪些人家?”   李余顿了顿,思索着回忆道:“大约……有王长史府、邓御史府、刘议郎府。具体讯息还未传回来,余稍后送上。”   “有劳。”荀彧同他一拱手,看着李余再一次拉门而出,待他离开,才微微蹙眉,不自觉望了眼窗外。   窗外照旧是风和日丽,一派平静。   秦楚托腮望向他:“文若不问他去了‘哪户’,却问‘哪些’人家,是猜到了什么吗?”   “消息未至,彧还不敢妄说。”荀彧摇摇头,缓声道,“只是我想,许子远此行未禀天子,便是秘密前来的。既然如此,他外出造访他人,便不可能只为叙旧。”   “所以他一次拜访众人,是为了混淆视听、避人耳目,好让自己的目的不轻易暴露?”   ……   大概是为了早日收工回家过迟到春节,许攸返回冀州的时间定得相当匆忙。就在他将袁绍一方的婚礼清单递给秦楚的第二日,便提出了返回北方的请求。   于是曹丕的发烧也就理所当然地痊愈了。   处理完二子的热病,识大体明事理的典军校尉曹孟德终于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大将军府,此时正热泪盈眶地拉住袁家谋士的双手:   “子远,真是许久未见了!”   “孟德别来无恙!”许攸也眼泪汪汪地抓住他的手。   秦楚:“……”   这两人的泪腺系统大概是同个体系的,很有点说哭就哭的意思。此二人一个对老熟人避而不见,一个对大将军府心怀怨念,临行前一天却表现得亲如手足,站在廊下便聊了起来,叙旧叙得不可开交。   秦楚听了两耳朵,被其中“身体可好”“家人可好”“气候可好”等含量过高的废话给熏了走了,实在没心情听中年男人相互飙演技,一扭身,干脆去欺负曹家儿子了。   日后惊才风逸的魏文帝曹丕眼下才刚到三岁,还是个四头身的小朋友,脸白得简直像荀彧亲子,逗弄起来的确很有成就感。   曹昂刚刚被马超喊了去练武了,曹丕便只能接受了兄长“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的吩咐,真的站着不动了。   曹丕呆在原地,看了会儿天,看了会儿地,看了会儿原处掠过的飞鸟,又看了看还在和老朋友演戏的亲爹,实在觉得无事可做,最终弯下腰,开始拔庭院里的花草。   秦楚慢悠悠走到他身后,还没想好如何亲切开口,便看见郭嘉先一步靠近了他,蹲下来与小曹丕对视。   曹丕歪了歪头,还没说话,便看见郭嘉笑吟吟地指着地上被他薅秃的杂草,语气阴森地开口:   “哎呀,曹小公子。这可是大将军亲手栽的雒阳白牡丹,你把它揪坏了,将军就要把你扔出去喂老虎啦。”   “我、我——”曹丕的脸色霎时变了,抓着草的手狠狠一抖,眼眶顿时红了,“郭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郭嘉故作冷漠地睨了眼曹二郎,看他咬唇红脸的模样,刚想添油加醋一把,目光一晃,又与秦楚撞上了视线。   郭嘉于是冲着她含笑眨眼。   秦楚也笑起来,两颗尖牙真如狮虎一般露了出来,目光微闪。大将军轻咳一声,冷下脸色,走到曹丕身后,神色严肃:   “无意的也不可以。”   曹丕浑身一僵,极缓极慢地转过身,愣愣地抬起头,呆滞地看向秦楚,被那双闪烁的翠绿杏眼吓了一跳,嘴巴一撅,居然忘记了怎么哭。   “大、大大……大将军!”   秦楚这才大笑出声。 第105章   当雒阳城北的第一只知了开始鸣叫时, 就意味着中原的夏季到来了。   雒阳的春季是短暂而珍贵的,温和宜人的四月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是立夏。将军府内早早添置了冰盆, 秦楚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随手翻了页竹纸, 带起一阵轻响。   竹纸书还是四月份从东武寄过来的,据说是最先产的使用批次——蔡琰不仅长于内政, 似乎对发明创造也颇有心得, 也不知和她的黑暗料理有没有关系。   “东武送来的竹书质量极高,昭姬有心了。”   荀彧抚了抚洁白的竹纸,将手中的《计然篇》又翻了两页,叹道:“此纸若能推而广之, 后果不可估量。”   “那恐怕不行了, ”秦楚眨眨眼,冲他一笑, “竹纸以嫩竹为料, 价格高昂。徐/州嫩竹数量有限, 昭姬寄能送过来的也只有这三两本,遑论推广呢。”   东汉的造纸技术落后, 她的技能树也不是点在科技上的。得亏蔡琰靠谱,她照本宣科地按书把内容抄录过去, 她竟然也真的做出了洁白光滑的竹纸。   “白麻纸也是一样的吧?”孙策见缝插针地凑过来, “我看过昭姬改进了的麻纸,已经装订成账册了。除了有些晕墨,其余已经和这个差不多。”   秦楚这才回神:“不, 还得再改。”   “主公?”   “前期准备当然最重要了。”   郭嘉从书里抬起头, 无缝加入了几人的谈话:“主公既然有意将‘纸书’推广, 自然不能用晕墨次品充数。需得等到麻纸与竹纸质量相当时再做考虑。”   “……喔。”孙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过头,瞅了眼抱着冰盆打瞌睡的吕布,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题忽然飞跃了起来,立刻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   “说起来,主公年初便说要准备与袁术开战的,怎么到现在都不见动静?”   捕捉到“开战”一词,本还在冰盆旁散热补觉的吕布立刻睁大了眼,含糊不清地附和道:   “为啥?”   秦楚:“……”她怀疑吕布压根没听清。   年初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春季会与袁术有一场战争……只是眼下已入了夏,天子却仍然没有做出决定。   “因为天子怯懦了。”在秦楚给出答案之前,郭嘉已经悠然回答了两位武将:   “自冬季风寒以来,天子身体每况日下,如今连朝会都改作每月一次了。连朝会都要人搀扶着才能上,他失了斗志也是理所应当的。”   自董卓废立一事后,少帝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他虽被秦楚从阎王手里捞了回来,可身子骨却一天比一天弱,风寒最严重的几天还常常咳血。   据伏寿所说,殿里的内侍一听说轮到自己服侍少帝,就浑身发抖,大约是怕皇帝死在自己面前吧。   这样的境况一直延续到今岁四月,直到月中时雒阳升温,少帝发了场大热,病才渐渐好转了。   当然,少帝病好之后更加不得空闲,因为群臣对政事都有自己的想法。   依照秦楚与天子原本的讨论,雒阳的军队在三月中旬时便该南下徐/州,打着“夺回陈留王”的旗号痛扁袁术的——可惜明面上发号施令的天子忽然开始装失忆了,大病一场后事事忧心,竟然绝口不提战事了。   秦楚本以为是他病得忘了事,面圣时旁敲侧击了几回,才发现他压根没忘,只是单纯装傻罢了。   大概少帝屡次触摸到奈何桥扶手,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因而想要效仿先帝,今朝有酒今朝醉,醉生梦死到驾崩那天吧。   可这是想做便能做的吗?   且不提刘辩那身子骨还有没有“被酒色掏空”的余地,也不谈少帝那被立后大典掏空了的国库私库能供出个什么来,刘辩想要躺平等死,光是大殿上那一群苦着脸要天地正道的清流们就不会答应。   在刘辩第三次忽略了朝堂上“南下徐/州”的建议,假装无事地退了朝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四月的时候,杨彪带着家小逃离了雒阳,马不停蹄地……前往了徐/州。   杨彪是袁术的女婿,袁术又割据在徐/州,杨彪这举动什么意思,几乎已昭然若揭了。   此人在史书上算是个忠诚的汉臣,偏偏在这条时间线上逃离了少帝所在的雒阳,投奔了一看就没前途的袁术,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也不知道杨彪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对少帝失望,或许是受利益驱使,总而言之,他走的是毫无犹豫。   不过像他一样,以为“刘辩刘协谁为帝王都是汉家”的人也不在少数,至少徐杨两州的大部分士族都是这样认为的……当然,其中自然不包括琅琊伏氏。   所幸袁术还忌惮着远在雒阳的秦楚,怕她疯起来直接出兵,最终没有对伏家下手。   可是,眼看着袁术势力逐渐扩大,清流派们火烧眉毛、一催再催,刘辩还是跟死了一样,整个人充满着“爱咋咋地”“破罐破摔”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颓废气息,一如既往地装听不见。   殚诚毕虑的清流保皇党们尚且对天子存有着一丝希望,可其余人早就看出来刘辩的逃避心思了。   荀彧大概也是想起了刘辩数次推诿的模样,垂眼低叹了一声,微微摇头:   “若非如此,杨文先也不会逃离雒阳啊。”   人等死就会死,杨彪显然对此有深刻的理解,以为少帝和他的破朝廷命不久矣。   孙策皱起了眉:“如果天子一直怯懦下去,难道真的要等袁术攻入雒阳才要反击吗?”   “不会。”   郭嘉笑了一声,将手中那本竹纸所制的《左传》放回到案上,慢悠悠地拿起鹅毛扇,掩住了自自己的下半张脸:“五月之内,天子必下指令。”   秦楚一眨眼,立刻看向他:“这话怎么说?”   “天子虽不愿南下,可袁公路却一直打算北上呢。”郭嘉笑了起来。   ……   天子的决心何时下定暂且不谈,但杨彪闻风奔往徐州的消息传开后,已引发了一串的连锁反应。   雒阳世家开始有分裂的迹象了。   如今局势虽显紧张,但毕竟还未到开战那一步。   京城士族不比地方,他们祖籍来自各地,居于雒阳也不过是为了为官,彼此并不以地理位置为纽带,因此也就不如同乡士族所团结。   这就直接导致了理念不同的世家彼此看不对眼,大有为了理念(与利益)相互排挤的意思。   秦楚和世家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也亏得头顶上有伏完周旋,才没被世家使绊子刁难。   按理说,世家互殴与她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是……此事从雒阳扯到徐/州,居然扯出了另外几个人。   “阿瑾阿亮阿均,见过大将军。”   “见过大将军。”   秦楚看了眼面前成等差数列、身高依次递减的小朋友,又看了眼抚须微笑的诸葛玄,恍惚了。   到底是怎样的蝴蝶效应,才能让诸葛玄带着三个侄子来雒阳投奔她啊?   秦楚的目光微微漂移,忍不住又滑到了最中间那位脊背笔直、下巴微昂的小朋友脸上。   诸葛亮小朋友立刻与她对上视线,乌黑发亮的眼瞳里写着两个纯朴而真挚的问号。   秦楚:“……来,吃葡萄。”   坐在书房角落的曹丕满脸茫然,看了眼秦楚,伸向书案果盘的手默默地收了回去。   “没事,阿丕吃吧。”秦楚将盛满葡萄的青瓷盘向他推了推,又冲着三位小诸葛招了招手,笑道,“既然是先生家的孩子,在府上也不用客气。”   曹丕转头看了眼诸葛玄,立刻多抓了三颗葡萄。   “多谢大将军。”诸葛亮眨眨眼,最先走到果盘前,身后跟着就是年龄与曹丕一般大的诸葛均,表情还有些懵懂。   诸葛瑾没有上前。他年龄最大,已是少年,早过了做客被主人家请吃零食的年龄,也不好意思接受这位传说中的大将军的馈赠。   诸葛玄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心情,拍了拍大侄子的肩膀,以肢体语言宽慰他放松,很快便又起了话茬:   “当年琅琊一别十二载,阿楚——该叫你大将军了啊,大将军真是变了不少。当年我说阿楚志向清奇,却不想你……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话有点感叹的意思了。秦楚只好摇摇头,对着老师笑起来:   “胤谊先生还叫我阿楚就好。有些事不过是顺势而为,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如此。”   诸葛玄没有在意她的自谦,仍道:   “琅琊的白麻竹纸是超世之物,公学虽还在试验,亦有特异之处。   “除此以外,我见过你家士兵所用之刃,同样与别处不同,看来阿楚麾下有不少能人啊。”   “造纸术还未成熟,先生过誉。”她摆了摆手,顺便从口袋中摸出几块果味饴糖,依次递给诸葛亮和诸葛玄,最后又塞入曹丕手中,这才抬起头,目光微肃。   “先生突然来到雒阳,必不是替我的人来汇报成果的吧。杨文先前往徐/州,难道做了什么事,影响到您了吗?” 第106章   “阿楚懂我。”   诸葛玄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冷淡:“袁公路不敢对琅琊伏氏下手,但未必不敢寻诸葛氏的麻烦。”   他说得含糊,秦楚却也能猜个差不多。   她皱起眉:   “先生既然提到了‘公学竹纸’, 必然是找到了我手下的具体位置。   袁术对先生发难,哪怕先生不愿牵连叔父, 公达昭姬也绝对会提供庇护的。”   诸葛玄摇了摇头。   在他开口之前,本还低头剥着葡萄的诸葛亮忽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语气带着点真挚困惑:   “可是, 将军不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们吗?”   秦楚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她欲于徐/州扎根,手下的人当然需要仔细隐藏蛰伏的。诸葛玄若接受了他们的帮助,虽能得喘息之时, 但必然也有诸多不便, 还不如迁家来得方便。   “亮郎说得对,”她冲诸葛亮笑了笑, “是我问了多余的话呢。”   ……   杨彪的逃离就像一根导火索, 点燃了夏季焦躁的京城。   天子的犹豫不止给了袁术发展的机会, 也动摇了士族打压叛逆的决心。杨彪一走,亲袁派们便蠢蠢欲动起来, 纷纷上书少帝,与清流派明里暗里地相互挤兑。   一时间, 雒阳世家心思各异, 罅隙暗生,便又逼了把袁术,让他加重了手段。   “公达来信, 说袁公路已派重兵入了琅琊, 将伏氏宅包围起来, 禁止出入。”   郭嘉抖了抖信纸,把来自徐/州的谋士亲笔信递给秦楚,额外注意了眼她的表情。   秦楚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她接过信笺,默读下去,目光在“伏诚抱病”四个字上逗留了片刻,眼角似乎是抽了抽,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一抿唇,将这封轻飘飘的帛书放回桌上。   “世家相争,袁公路紧张了。”她强迫自己把思绪抽回来,推开绢门,走出了书房,把目光转移到庭院中碧绿的槐树上,呼了口气。   郭嘉自然也看到了书信上对伏诚近况的描述,知道她情绪不好,憋了一憋,刚想宽慰两句,便看见远处有个小将抱着枪跑过来,似乎是要报信。   那将士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是飞奔到秦楚面前,看得郭嘉都愣了一愣。   只是他这路不太顺,快跑来时似乎滑了一下,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给她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主公!”   “欸,干嘛呢。”秦楚撇嘴退了一步,“有事就报,这么毛糙,你是新来的?”   “不、不是,”那小将这才抬起头,苦着脸答道,“吕将军又在外头和人打起来了……”   秦楚:“……”   吕布那炸药桶,怎么这么闲?   她眉头一皱,在满脑子的徐/州之事拨开一处空地,勉强容下了吕布打架的破事,沉吟片刻,认真问道:   “赢了没?”   那将士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如此功利,默了一默,艰难地把时间地点人物等信息咽下喉咙,老实答道:“应当是赢了吧。”   大将军满意了,冲着他一点头:“带路。”   报信的将士还是头一次接触到秦楚,没想到她私下里是这么个德行,于是偷偷瞥了眼军师祭酒——要命了,这位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连“赢没赢”都不在乎,听着“打起来”就已经来了劲。   腹诽归腹诽,路还是要带的。书房距离正门不算太远,他引着两人拐了两个弯,又穿过正庭,便看见一圈人围在庭中空地上。   孙策没注意他们几个,还在一旁给吕布拍手叫好,反倒是马超先转过身来,看见秦楚时愣了一愣,不自觉地向身后一瞟,又对着她行了礼:   “主公,军师。”   围着看热闹的人实在不少,注意力都放在吕布和他的对手身上了,注意到她的人没几个,马超本想上前,但被秦楚拉了回来,摇摇头。   她背手站到马超的位置上,微微抬头,然后沉默了。   ……身高不够,看不到。   马超:“……”   郭嘉:“……”   两人装作没有看见。   郭嘉咳嗽一声 ,对马超使了个眼色。马超立刻上前一步,反手给正在鼓掌的孙策背后上了一巴掌,隔着短褐发出了“啪”一声闷响。   孙策整个人一跳,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身,当即回了马超一拳,再抬头,才看见了后头面无表情的秦楚,“啊”了一声,立刻从人堆里退了出来。   “阿楚!”他从善如流地忽视了的马超,一看见秦楚便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靠近她,“你看,奉先和两个武士打起来也未落下风呢。”   秦楚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喜赞叹的表情,又对着孙策招了招手:“哇,真的吗?”   他又凑近了一些,和她咬耳朵:“真的,那二人武艺不下于公瑾和我,不知是哪家的部曲。奉先果真——咦,阿楚?!”   孙策抬手捂住额头,委屈又茫然地看了眼她。   秦楚气定神闲地收回了弹他脑门的食指,似笑非笑地睨了眼孙策:   “我让你去拉练士兵,你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孙策:“……”   他不敢说话了,只能默默后退一步,站到了幸灾乐祸的郭嘉身边。   秦楚自然地站回到孙策原本的位置,背手抬眼,看吕布与人过招。   史书上吕布的“飞将”之称果真非虚,他虽生得人高马大,出手却极其快速,在压倒性的力量之外,还有着猛兽般惊人的战斗直觉。   另外二人一高一矮,下手也未有犹豫,手中长矛冷刀前后围住他,居然被他以蛮力应下,硬生生地弹了出去,破出了一条路来。   秦楚目不转睛地看着吕布,听见周围又是阵阵长吁短叹。曹理倒抽了一口气,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在一片赞叹声中压低了声音,偷偷问曹昂:   “父亲曾经说大将军可胜过吕奉先,可是吕将军都已经这样了,那她……”   曹昂低声道:“我听孙伯符说,大将军以速度与耐力见长,爆发力强于吕布,个体作战难分高下;然而她十四岁便跟着皇甫将军出征,经验远高于常人,因此才说吕奉先不如她。”   正在说话间,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奇的喝声,曹昂于是立刻回头,便看见吕布抬腿扫过二人。   高个子的那个反应其快,立刻拿刀柄拨了回去;吕布一击不成,又去袭另一人,也不顾高个阻挡,硬是用枪推得他后退了几步。   曹家姑娘看得津津有味,又拉了拉兄长,示意他看那使长矛的黑衣武士:   “阿兄,他走起来有问题,似乎是崴了脚。吕将军要赢了吗?”   “多半是的。”   秦楚也移了目光去看那人,见他动作虽还从容,走起路来却有些迟滞,右脚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的确如曹理所言,是伤到了。她不由点点头,赞了一句:“阿理洞察力惊人啊。”   她声音清亮,也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一听便知是个女子。曹理闻言唰地抬起头,瞪大了眼:“大将军——!”   她的声音不小,周遭一圈人的目光即刻转移到曹理身上,又看到了背着手的秦楚。   空地边的叫好声顿时一滞,众人立刻散开,借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见过大将军”。   秦楚:“……”低调不下去了。   她眉头一拧,只能认命地应了两声,又对着身后报信带路的小兵招了下手,示意他把怀中的枪呈上来充公。   空地的吕布还与二人斗得热火朝天,一杆长/枪挑两个壮汉,他的确听不见周围的声音里。   秦楚接了枪,上前走了两步,挽了挽宽大的袖口,捏紧了枪身。   曹理又睁圆了眼,还以为大将军要亲自上阵制止,不由屏住了呼吸。   随后,她便看到大将军一脚向后,上半身微倾,举起了右臂——   直接把枪投出去了。   曹理目瞪口呆。   黑铁枪从她手中飞也似的滑了出去,直直地冲向吕布的前方,与刀戟相撞,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那柄枪直直地插/入三人缠斗的间隙中,恰好不好地把武器打得偏了一偏。   吕布若有所感,当即收回长戟,后退几步,转头看过去,恰好与秦楚对视。   ……吕飞将眼皮一跳,看见秦楚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颔首,顿觉大事不妙,立刻板直了腰杆,好声好气地叫了一声:“主公。”   莫名其妙就停下战斗的武士一号:“?”   对眼下状况一无所察的武士二号:“?”   “奉先不是巡逻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与人斗殴?”   她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满头大汗的吕布慢慢挪过来,满脸不打自招的心虚,终于冷笑了一声。   吕布露出了“我不是我没有”的表情,眼珠几转,最终落在看戏的郭嘉身上,试图通过对酒肉朋友挤眉弄眼的方式获得赦免。   郭嘉笑容一僵。   秦楚:“还看什么?”   一军将领最重颜面,被主公当面训斥自然不是件好事。她看了眼紧张握拳的吕布,暂且将“军法被你吃了吗”的责问咽了回去,干脆掠过了私自斗殴的吕将军,转而走到了另外二人面前。   这两人均是粗布麻衣,打扮与平民无异,眼中却透出了微寒的精光,显然上过战场,绝非看家护院的寻常部曲。   秦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目光在略高那人的脸上顿了一顿,被那双典型过头的丹凤眼惊了一惊,又去看他身旁那位黑衣人,生得亦是燕颔虎头,周身气度与典韦有几分相似。   她的目光扫过二人手中的银刀长矛,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微微定了定神,保持住明面上的镇定,从容抬手,先止住了二人的行礼:   “二位武艺高强,能与我军大将匹敌,实非常人所及。敢问将军姓名?” 第107章   众所周知, 一旦刘关张三人中出现了一个,另外两个也不会太远了。   根据吕布的说法,他是巡逻回来的途中遇见了张飞的。   张翼德性格耿直, 在将军府大门口徘徊了一阵,到底是没忍住心里话, 嘟囔了句什么,大意是二十岁的姑娘都能当大将军, 他真的不理解。   关羽眼睛一扫, 刚巧看见抱着戟往回走的吕布,当即咳了一声,示意张飞谨言慎行——不过也来不及了,反正吕布是听到了。   有的人在辩论中动手是气不过, 有的人就是单纯太闲。倘若在场的是孙策, 开打时说的绝对是“你懂个屁”等充满个人情绪的激情反驳,而不是吕布“你语气这么拽难道比我能打吗”这种充满挑衅气息的话。   关羽张飞这两人, 严格来说都有些游侠义气在身上, 生平最听不得挑衅, 一听拳头就硬了。   ……吕奉先求仁得仁,终于在无所事事了一个冬春后, 找到了两位可以使劲揍的对手。   “此事虽因张将军而起,可吕将军有意与之交手, 刻意挑拨, 这才是根本的原因啊。”   秦楚点点头表示满意,对着诸葛亮摊开手。   “多谢将军,”小孔明推开她的手, 撇过头, 有点无奈地说, “可是亮已经过了拿饴糖作赏的年龄了。”   “咦,阿亮不喜欢吃糖吗?”她自然地忽视了“年龄”的概念,又摊着手把果糖递向了诸葛均与曹丕,听见两个小朋友整齐的道谢声,这才笑眯眯地收手。   “……阿均和曹二公子只有三四岁,可是亮已有九岁了。”   “哇!九岁了呢,阿亮好棒。”秦楚毫无诚意地附和了一声,又把摆着软桃的果盘推到小孔明眼面前,“吃桃子吗?”   诸葛亮:“……”   他看了眼埋头吃糖的两个孩子,嘴角一抽,满脑子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手却不听使唤地伸了过去。   后来声名煊赫的忠武侯诸葛亮,九岁的时候还是个喜食夏季软桃的小朋友。   秦楚便托腮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桃,觉得小学生诸葛亮和旁边两个学龄前儿童并排坐在一起,有点像一只大号豚鼠和两只迷你仓鼠。   秦楚被这联想逗乐了,嘴角一翘,差点没笑出声。好在诸葛亮没有抬头,她掩饰性地递过去一张手帕,假装无事发生。   诸葛玄对正常儿童的教育显然不错,至少九岁的诸葛亮现在已经很有些君子风范了。他彬彬有礼地道了谢,接过了巾帕,很认真地擦过了手上的桃汁,这才将它叠好了放回到桌上:“谢过荀治中。”   秦楚:“……嗯?”   诸葛亮也愣了:“……这不是荀先生的手帕?”   他微微一顿,皱起了眉:“亮方才在帕上闻见治中熏香的气味,或许是认错了吧。”   秦楚:“……”我不知道啊。   她是武将,本就没有文士那么讲究,身上又揣了个系统,因此没有带手帕的习惯,这些巾帕都是府中婢女提前放入袖袋中的。   她回忆了片刻,的确不记得什么时候收过荀彧的手帕,暗道:“应该是不小心混进去的吧。”   不过这也不宜让诸葛亮发现,毕竟堂堂大将军还分不清手帕,这事的确不大光彩——她还想在小孔明面前留点脸面,可不能漏了馅。   秦楚若无其事地掠过了手帕的问题,敲了敲桌面,又将话题扯了回去:   “阿亮既然说此事因张飞而起、关键却在吕布,那你觉得应当怎么做呢?”   诸葛亮的思绪果然被她带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如果一定要有人受责罚的话,当惩关张二人。”   秦楚“咦”了一声,露出了惊奇的表情:“阿亮也说重点在吕布,却要我惩罚多说了话的张飞、还有无辜的关羽吗?”   小孔明的眼瞳明亮,坦然地望着阿楚:“可您是大将军啊。”   他说着,目光又移向了秦楚脸上,几乎是成竹在胸地讲解起来:“吕将军寻衅,是因为与南方的战事迟迟未起,他心中烦闷,故而不可责罚。然而关张兄弟二人却是真正在议论您,这是不争的事实。”   果然是那个诸葛亮。   秦楚笑了:“阿亮聪明。吕布惹是生非,归根结底是为了战事,张飞生事可切切实实是出于偏见的,因而我不能惩处奉先。还有吗?”   诸葛亮看了眼她,认真道:“还有便是,如果大将军不一定要责罚某个人的话,就让这件事揭过吧。”   五次北伐的诸葛亮,年幼时也是个和平主义者啊。秦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并没有回答。   不过,此事当然也只能揭过了。诸葛亮再怎么聪明,也没到开天眼的地步,自然不知道这两人头顶上还有个姓刘的大哥,年少时是卢植的学生。   ……而且这位中山靖王之后,在东汉三国的前期,还是个极其熟练的投奔专业户。   等刘备得知两个兄弟闯祸、匆忙赶到大将军府时,诸葛亮已经被他叔父抓回去学书了,刘备因而也无缘与他命定的文臣见面——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中山靖王后人自己都还打算求个官呢。   “在下是从幽州前来的,不久刚造访过恩师卢子干,今日本想带两位兄弟求见大将军……然而路上因为些事情耽搁了,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备的过错。”   刘备愁眉苦脸地看了眼旁边的红脸黑脸,两人立刻埋下头去,虚情假意地露出了满怀歉意的神色:“请将军恕罪。”   秦楚手一抖。   “我天,折煞人啊这真是。”她看了眼绷着脸的三兄弟,在心底对着系统吐槽,“真要是原来那条时间线,谁还敢受这几位的拜啊?”   系统连连点头,演义翻得哗啦作响,极具考据气息地抛出了答案:“督邮。”   秦楚:“……”行,绑在马桩上打是吧。   她心里是一团乱麻,脸上还是副人模狗样的客套表情,笑道:“玄德说的哪里话。既然是卢尚书的弟子,自然也是信得过的,我怎会因这些小事而责罚你呢?”   刘备依然歉疚:“翼德是头一次来雒阳,只听说过大将军的传闻,因此才会冒昧评价。”   照理说,在秦楚表达完不会追究的态度后,刘备就应该长点眼色,借驴下坡地不再谈论这件事了。他这样的解释,反而好像真的是想让秦楚理解。   她眼皮一跳,感觉自己似乎从刘备的态度中咂摸出了点意思来,然而还没等她细想,又见刘备絮絮道:   “我兄弟三人本是在幽州公孙瓒麾下担任司马,剿除黄巾的。只是今岁春季,关东联军北上辽西,欲拉拢幽州牧刘虞加入,效仿南方袁公路挟陈留王之举。在下以为袁本初亦非良主,因此南下来了雒阳。”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了。秦楚目光一凝,立刻去观察关张二人的神色。   关羽在听到“挟陈留王”时眉头一皱,连被胡须遮掩住的下半张脸都透露出了反感;张飞“哼”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憋住了,相当克制地翻了个白眼。   ……季汉的几位祖宗都是有点忠义脾气在身上的。   凉州与幽州距离颇远,哪怕秦楚在两处根据地已建立起了情报网,袁绍想要拦下这些消息,倒也不是难事。   伏典是今年春季才入赘北方的,刘备说刘虞受到拉拢也是在这个时间段,看来袁绍在这之前的示好,都是为了这一天啊。   袁术挟持陈留王,这是野心有余而思量不足,将少帝与整个朝廷的面子踩在脚下;可袁绍却并非如此。   同样是抓个有可能顶替刘辩帝位的人入伙,幽州牧刘虞却是有实打实功绩、深受当地百姓爱戴的朝廷命官,而袁绍也并非从少帝眼皮子底下挟走兄弟,而是抛出了大义与利益,进行拉拢。   ……实在高下立见。   如此看来,还得感谢刘备的南下——袁绍做出这样的举动虽也在意料之中,可眼下众人的视线都汇聚于南部,若是对北方的动作毫无准备,那也有得人急的。   至于刘备本人,或者说季汉筚路蓝缕的领导者,在这时候也不过是个四处谋求出路的寻常人,选择来到最具正统性、也最安逸的京城雒阳,实在是情理之中。   秦楚瞥了眼刘备,在他眼中看到了过于晃眼的真诚,默了片刻,也挤出个微笑送了回去。   “玄德与两位义兄弟都是忠义之士,不仅愿意抛弃北方官职而来京城,作战能力亦不逊色。若将军愿意,可于本将麾下担任校尉,只盼不埋没了三位。”   刘备神色微变,立刻带着两个兄弟下席行礼,对着秦楚埋下头,深深一揖:   “多谢大将军!”   秦楚没有上前搀扶,又慢慢道:   “我知道玄德的老师是卢尚书。本将与卢子干亦有交情,若玄德有意,我也能向上举荐你担任卢子干的尚书丞。金城兵驻守京师,没有天子之令不可轻易出征,玄德在这里担任校尉,暂时没有立下军功的机会,即使是这样也可以吗?”   刘备仍然维持着行礼的动作,语气恭敬而谨慎:“愿为大将军奔走。” 第108章   中原的夏季来得猛烈, 立夏后不久,京城温度陡升,城内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热。本月京城依然无事, 朝会也不知要待何时,贵族们便连门都不愿出了。   五月二十日,日光灼人, 初夏的蝉在院外乱叫一通,油亮的绿叶在微风里摇曳。   消息就是在这时候传来的。   秦楚提醒刘备时, 说“未有战事,难以立功”,这并不是推拒的借口,可它还是很快被推翻了,因为袁术已开始有了动作。   这天的大将军府照例是门口无人——秦楚曾说若无要事不见外客, 起初还有不信邪的,后来都被武将客客气气请出去了, 如今也就没人来自讨没趣了。   庞德的栗马从夏门直冲过来,在超过将军府正门前, 先一步翻身下马, 迈着大步奔入庭院。   秦楚正在庭中空地看马超与孙策比武, 余光里见他涨着脸进门, 刚一转头,便听见他喊:   “主公!急、急报!”   “什么事情,还是急急报?”她掸掸衣袖,从石块上站起身,将信笺从庞德手中接过, 扫过两眼, 动作滞了滞。她凝起眉, 再往下读,脸色倏然一变。   庞德刚才跑过了头,站在原地又喘了几口气,勉强平复下了呼吸,方对着她行了一礼:   “末将在城外练兵时,恰好接到徐/州信使的急报,只说与袁术有关。末将不敢拆信,可那信使说事态紧急,传信途中已跑死一匹良马,我因此抛下城外士兵,先来送信了。”   “……”秦楚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部右侧,本该佩剑的地方空无一物。   从徐州传来的、与袁术有关的急报,又说十万火急,那还能是什么事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抬手,止住了马超孙策的比试,对着两人堪称肃然地命令道:   “去,把几位军师将军都带到议事厅——尽快。”   二人见她表情微冷,又看见一旁庞德目光焦灼,便知是有大事发生,因此也不敢多问,立刻扔下武器,冲着秦楚一抱拳,转身便去了。   秦楚见他们各自离开,也一撩衣摆,对着庞德微微颔首:“令明城外事宜吩咐好了没有?若无差错,也随我来。”   “诺。”   她转过身走在庞德前面,感觉身体里流动的赤血在微微发热……她想笑,又觉得实在不该。袁术拥立陈留王为帝,指责秦楚掌管朝廷大权、打压忠臣,是有意纂汉,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袁术狼子野心,这些指责不过是他扶刘协为傀儡皇帝、吞并权力的借口罢了。可是有一点他说得没错,秦楚的确抱有同样心思——   所以,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大概秦异人当久了游戏玩家,年幼时只学会了以平常心待普通人,到现在还无法用端正的目光来直视战争。   她不忧虑战争、不痛恨战争,更不会畏惧战争。   从理智上来说,她很清楚每一场战争需由无数财力人力物力堆砌。她年幼时也在颍川见过被它磋磨过的黄巾兵,他们瘦弱而疲惫,有一些眼睛里还燃烧着仇恨的火,但更多的是空洞的麻木。   寻常人是会厌恶战争的。   它就像蝗虫汇聚出的巨大黑洞,贪婪地吞噬了一切——无论是夏季的粟米还是秋季的稻谷,无论是征战的将士还是后勤的炊夫,无论是个体的性命还是群体的生命力,在它面前都成了流沙。   可是秦楚是将领,是主公。她必须维持血的热,也必须冷下心,以最功利的目光去打量它,将它视作竹简上软笔写出的数据,走一步而想十步。   更何况,她本就是凌驾于世界法则上的、一半的玩家呢?   “战争是必要的。”   她站在沙盘前,微微抬起下巴,环顾着议事厅内的手下,看见一张张或激动或忧虑的面庞,神色冷静如置身事外。   “刘辩帝位的正统性不可动摇,此战若避,朝中必然人心浮动。”   郭嘉接收到她的情绪,略一点头:“主公说得是。”   他顿了顿,苍白的手在沙盘上一滑,旋即指向了冀州,又道:“然而北方袁绍的势力还在扩大,哪怕刘虞暂时没有答应加入关东联军,袁绍也不得不防。”   感谢刘备义兄弟捎来的情报,让她加重了防范心思。   周瑜望向沙盘上,冀州地势平坦,四处平原,河流在广袤的北方纵横。他默了一默,抬眼看见秦楚闪着冷意的双眼,忽开口道:   “主公若要北上,瑜愿意前往。”   秦楚一愣,随即冲他笑了笑,摇摇头:“公瑾出身江东,就算不自请上北,我也不会让你出战的。”   “主公,瑜并非——”   “嗯,我知道公瑾也有心建功。然而此时北上为时过早,公瑾可带人屯兵于司州,若北方有异,便以雒阳为倚,方便应对。”   “……诺。”   对北方的应对有了大致方向,便该讨论南下了。她食指一点徐/州,刚想开口,边听到荀彧低声道:“除此以外,还有豫州。”   秦楚:“什么?”   “豫州刺史孔伷。”   他将目光抬了起来,与秦楚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又看向了沙盘上代表豫州的区域,凝目道:“此人出生陈留世家,居名士之衔而颇为自傲。袁术背靠家族,想要说动他加入‘南方联军’,并非难以实现。”   秦楚眯眼思索起来。   荀彧实在有点君子过头,连讨论潜在敌人都如此委婉。她勉强翻译了一下,大意是:   孔伷是陈留的世家贵族,营销成了名士之后鼻孔朝天,看不上一般人。袁术家里出了四代三公,是世家之首,想把这傻子拐来当造反同伙,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根据两千年后的史书记载,当年离心离得十万八千里的十八路诸侯起兵时,孔伷这位豫州刺史响应得很是积极,而这位当代名士,在历史上留下的唯一评论是:“清淡高论,嘘枯吹生,并无军旅之才,执锐之干。”   秦楚:“……”   《战国策》说得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笨蛋是会吸引笨蛋的。   少帝身体虚弱并不是秘密,哪怕袁术不跳出来指责她擅权,恐怕也有不少人心思动摇。   她思忖片刻,喃喃道:“如此一来,袁公路手下兵马也不少了。”   从蔡琰寄送送的密信来看,准备扶立陈留王为帝的袁术已经在拨兵北上了,算一算送信耗费的时日,现在应当已经出征了。   秦楚在成为大将军前,是扬州名义上的刺史,可还没赴任便再度升迁,这就便宜了袁术,让他能跨过中央,直接与江东士族进行交易,获取足够的物质支撑。除此以外,豫州亦是资源丰富的富庶地区,哪怕孔伷心怀犹豫、没有绝对跟随袁术出征,粮草也是不紧缺的。   再远一点,就是荆州了。荆州刘表对此是什么态度目前未知,但天子在战事上的一拖再拖,显然已经为袁术提供了相对充足的发展时间。   秦楚垂眼盯着沙盘,缓声道:“诸位有何见解吗?”   郭嘉摇扇:“主公可待天子下令再做行动。”   “袁术已经向北进发了,我们还要再等吗?”孙策愣了一下,又去看秦楚,见她眉头一蹙,似乎也有不解,于是继续道,“皇帝在战事上表现得那样懦弱,下令又要到什么时候?”   “该等。”曹操沉吟片刻,忽然抬头,“主公留在琅琊的士兵如何?”   “不多。”秦楚坦诚地摇头,“李谨带走的亲兵、张辽带的并州军,还有蔡琰带下去的西凉军,加起来不到一万人。”   “主公如此便可。”曹操立刻道,“引诱袁术北上,远离徐/州,再以兵力施威,并上雒阳发去的檄文,可先大致控制住徐/州,之后再做考虑——郭祭酒是这个意思吧?”   他说着,露出了胸有成竹的表情,冲着郭嘉飞快地一笑,又对秦楚道:“操愿留于雒阳,择定檄文撰写之人,亦可观察朝中动向。”   郭嘉欣慰道:“曹校尉明理。”   秦楚被他二人的互动酸倒了牙,眨了眨眼,忽然嘴角一翘微笑道:   “那奉孝就和孟德一起留在雒阳,以防雒阳有乱吧。”   郭嘉表情一僵:“主公,其实嘉更……”   曹操大方应下,对着她坦然地揖了一礼:“诺。”   他趁着作揖,又悄悄偏过头,对郭嘉露出了略带揶揄的笑容。   郭嘉:“……”   他虽有意随军前往南方征战,可其实也明白,自己留在雒阳是最好的选择。荀彧毕竟也是世家,面对雒阳那些高官时难免受家族影响而捉襟见肘,而他出生寒门,那些有异心的士族便难以找到应对的方法了。   同样地,曹操生父乃宦官之子,大多数时候,那些所谓的名门世家对他也有些偏见——这恰好是整顿京城风气的机会。   他眼角一抽,转而瞥了眼荀彧,看见他神色如常,与自己对视时微微颔首,应当也想到了此事。   “好吧,”郭嘉拎起鹅毛扇,怏怏不乐地摇了一摇,“文若与公达是叔侄,彼此相知相熟,的确比嘉更适合随军。” 第109章   打雒阳向东往南, 快马加鞭三五天,便进了豫州境内。   豫州丰饶富庶,世家林立而多名士, 也是颍川荀氏的主宅所在。   秦楚牵着马走在最前面,回头看了眼荀彧,发现他仍是骑在马背上, 神色平静无波,于是停下了脚步。   这一队都是亲兵, 本是该按部就班前往阳翟的,不过秦楚想了想,还是额外绕了路,来了荀氏主宅所在的颍阴。   “自他去岁乞骸骨后,我也许久未见慈明公了, 也不知他可安好。”她感叹了一句,等荀彧走近了, 才跟着与他并行。她拍了拍枣红骏马的头,抬眼看荀彧, 话锋一转, “文若今日格外沉默, 似乎有些心事。”   荀彧本还专注地垂眼听她讲话, 闻言似乎一怔,随即勒住缰绳,想要落马谢罪,被秦楚止住了:   “欸,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你不用这样。”   她当然没有拦住这位守礼过头的谋士。荀彧摇摇头, 对着她扬起一个浅淡的微笑, 动作流畅地下了马背,牵马和她并肩行了几步:“彧只是想下马与主公同行。”   秦楚:“……好吧。”   时值仲夏,粟麦恰好成熟,颍川道旁的圩田里还能看到弯腰收割的佃农。颍阴做主的世家是荀氏,对待手下佃户尚算宽和,哪怕这两年天灾不断,周围的景色也称得上好看。   秦楚与荀彧慢慢走在最前面,照夜玉狮子不用人引,安静地垂头行进,背后是军容整肃的西凉金城军。   她前行时刻意要求将士避开围田,因而军队前进的速度也打了折扣,只是她本就存了拖延时间、等待袁术的心思,所以也并不很着急。   秦楚正眯起眼看佃农收割粟谷,忽听到荀彧轻轻道:   “主公若想得知孔伷与豫州的近况,只在阳翟也是可以的。”   “嗯,我知道。”她很大方地答道,“可是颍阴有荀氏。”   荀彧自然知道她不可能是为“想让你归乡看看”这种理由选择来这里,于是很耐心地听着,果然又听到她轻笑了一声:   “大世家怎么对待孔伷,会决定他掌握豫州的用时与难度。从这一点来看,至少能推测出他可调的物资上限。”   秦楚顿了一顿,又极敏锐地偏头去看他:“文若不愿意归乡?”   荀彧没回答,对着她微笑了一下。   以他的修养,这已经算是默认了。毕竟荀文若道德感高过了头,谈论公务时都无法对敌方主帅说出重话,遑论谈及家族时了。   她眼一闭,大约能猜到答案——当年高望有意嫁女,据说荀绲是有意答应的,无奈这事在荀氏内部颇有争议,加上高望也在剿宦宫变中丢了性命,这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倘若我是你,便不仅是‘不愿归’了。”直接拆了还差不多。   秦楚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试图将“不婚主义”同党的安慰传递给他,又抬眼朝远处望了两眼。   “应当快到了。”刘备本来骑着马走在路中,此时也下了马背,跟在秦楚身后,颇有些见缝插针的意思,对着她笑了笑,“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墙,依照我们的速度,傍晚之前就可以到了。”   秦楚于是也昂起头,五指并拢遮于眉上,挡住了明烈的日光,踮脚眺望过去,果然在层层叠叠的樟树后看见了若现的城墙。   豫州是东汉大州,颍川是豫州大郡,而颍阴又居住着荀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因此周遭并不比京城萧条太多,连城墙看起来都很有模有样——至少比阳翟好些。   “陛下这回的速度倒是快了。”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来他不管怎么样的避战,看到袁术真的来了,心底还是有气的。”   刘备荀彧微笑不语,只当没听见。   看来这二人是打算把“食汉禄”的帽子焊死在头上了。秦楚讨了个没趣,干脆向前跑了几步,一招手,又把照夜玉狮子喊了过来,翻身跨上去,干脆利落地把另一条时间线上的曹魏谋主与季汉领导抛在了身后,摸摸马脑袋,哼着曲儿晃荡到另一侧,又去看农人割夏麦了。   照夜玉狮子跺跺马蹄,嘶鸣了一声,留给欲言又止的二人一个洁白潇洒的马屁股。   刘备:“……”   荀彧:“……”   “……备年少时在子干公门下学习,那时也曾来过颍川,拜见过一回慈明公。”刘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勉强笑了一声,试图通过转移话题来挽救尴尬的气氛。   他加入秦楚阵营也就几天,却也听说过这位荀治中是“君子典范”,和吕布马超(乃至于大将军本人)那几个知名狗脾气不同,因而也存了结交的心思。刘备微微一顿,露出了追忆似的表情,又道:   “那时慈明公身后跟着众多学子,听闻除了主家旁支之外,还有其他州郡慕名而来的士人,在内城坐而论之、论而行之——颍阴学风之盛,乃备生平所见之最。”   荀彧年少时追随荀爽在雒阳学习,对自己这位硕儒叔父自是恭敬有加,闻言也露出了些微的笑意,对着刘备一点头:   “叔父有教无类,荀氏子弟因此学而不厌。”他说着,目光移到了前方策马而行的秦楚,看着她一如以往般笔挺的脊背,表情柔和了起来,“主公年幼时曾只身回到雒阳,其师被留在了琅琊。   不其候本还想请叔父暂时教导她,可叔父却说‘教她兄弟姊妹都无问题,独伏七一人太过特殊,恐怕难以教成’,最终还是没有答应。”   “大将军的确卓逸不群。”刘备叹了一声,“若在琅琊时入了家学,与族人为同窗,或许后来的情况便会不同啊。”   “也许如此吧。主公幼时居于东武伏仲平宅中,并不收伴读,也无同龄族人相伴,因此也与常人有所差异。”荀彧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随口一问,“刘校尉也有此经历吗?”   刘备摇摇头,侧过头望向道旁金黄的麦田,目光在道旁的杂草上稍作停留,方道:   “我为家中独子,另二位义兄弟还是在六年前相识的。说来惭愧,备年少时还不只事,虽无兄弟,却有不少狐朋狗友,算不上有帮助。”   “刘校尉镇压黄巾时军功卓越,彧也有所耳闻,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也要多亏我那力敌万夫的两位义弟,”刘备好像是苦笑了一声,低声道,“也不知他二人在北方如何。”   “……”荀彧微笑了,“司州尚且太平,又背靠雒阳,必然无事。”   刘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与他同行不到十日的荀彧是很难立刻给出答案的。但是秦楚在接受他投靠的那一天,她心中便已起了警惕——这不是针对刘备个人的,只是对“历史惯性”本身的不确定。   毕竟她也没时间在与袁术打太极的时候青梅煮酒……话说回来,她也不是大丈夫也不是英“雄”,看刘备筷子掉没掉这套试探方法真的有用吗?   不管怎么说,在与两位谋士简单地商讨后,秦楚还是采取了荀彧的建议,把刘备这个战斗力有限的新任校尉揣在了身边,顺便又把关羽张飞派往了司州,勉强把三人拆开了。   面对忧心忡忡的刘校尉,“端方君子”荀彧仍是若无其事,倒也没引起什么怀疑。大概因为刘备到现在也才投奔了公孙瓒秦楚二人,勉强算个老实人,居然也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   两位满脸写着正直与食汉禄的忠臣推来搡去地又聊了一阵,终于在日暮降临前,随着军队来到了颍阴城中的荀氏主宅。   荀氏主宅的前院栽了不少樟树,大概有一些年岁了,树冠能笼下一座宅屋不止,一抬头便是满目葱茏,看得人心旷神怡。   秦楚与荀爽的交集不多,细细算来也不过是襁褓中被送往徐/州那一回,再加上八岁时去造访荀彧那几次。只是她虽自认与荀爽不熟,对方却的招待却还相当周到:   除却让士兵前往别院安顿以外,又额外捐了些粮草,算作荀氏为“匡扶少帝、抵遏不臣”做出的贡献。   秦楚所在意的“孔伷可调动物资”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解答,但荀爽还是派族人呈上了一份名单,乃是豫州境内明确表明支持或反对孔伷的士族。   正如她所猜测的,东汉世家素来受地缘关系所连结,孔伷还是灵帝董卓时期被安排过来的空降。   虽说他也是个贵族名士,可是兖州的世家在豫州的影响力,终究比不过本地人,因此虽然明确反对的棒槌家族不多,真正支持他的也相当有限。   “大概是六比四的成分。”秦楚皱着眉翻阅名单,目光停留在“汝南郡”上,幽幽叹了口气,“毕竟是袁氏主宅所在,他们虽然不会拥护孔伷,但对于袁术本人还是一直在支持的。”   荀彧见她少见地露出为难神色,伸手替她斟了一杯茶,口中宽慰道:“汝南还有傅氏未曾表态。”   秦楚看了眼他:“可豫州丰饶,即便只能调动六成资源,其中的粮草物资也足够支撑袁术打下这一仗了。”   她虽然身上带着系统,但真要众目睽睽下做出挥手变粮的事情,多半也得被朝廷那些本看她不顺眼的老古板抓回去当妖怪处置了。   不依靠朝廷提供的粮草自然是最好的,然而仅凭琅琊一郡的生产力恐怕无法支援作战——从这一点上看,她倒是不如袁术。   豫州的资源的确让人垂涎。   秦楚想了想,又瞥了眼荀彧,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还在为她添蜂蜜的荀彧抬起眼,拎着瓷勺的手一顿,有点迷惑:   “主公?”   “没什么,”她摸摸鼻梁,目光在荀彧脸上晃了一晃,坦诚道,“我只是在想,就地抓个荀家的男孩出来结婚,是不是也能得到一些豫地的资源呢……”   荀彧右手一颤,瓷勺“叮”一声撞到食案上,险些摔个四分五裂。 第110章   瓷勺撞击桌面的声音与窗外蝉鸣短暂地交织在一起, 连秦楚都吓了一跳,目光滑过门外,未见有人, 这才转了回去。   “欸,我开玩笑的。”她看荀彧一脸见鬼,连忙伸手去捞那瓷勺, 对着他弯了弯眼,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 可惜未藏住当中的狡黠,两颗小虎牙又不自觉地跑了出来。   荀彧心里微微一抽,不过脸上并未流露出太过明显的波动。他低眉垂眼,纤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借着这一个短暂的瞬间, 飞快地将自己那点杂乱的心绪收拢,还没开口, 又听秦楚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   “我一般崇尚自由恋爱……对正室来说。”   他手里的瓷盏差点梅开二度,又砸到桌面上。   好在秦楚早有准备, 刚把瓷勺捞回来, 此时又准备去扶他那茶盏。   不想荀彧的内心比她想得要强大点, 直接把那杯加了蜂蜜的温茶放入她掌心, 对着她微笑了一下,没脾气地说:   “彧无事。主公,喝吧。”   秦楚:“……”   她心里难得浮现出了点微妙的感觉,总觉得自己随口说了两句玩笑话,像是真的差点伤了谁的心一样。   不过她毕竟有要事在身, 没什么空去谈论风花雪月。秦楚端起瓷杯喝了两口, 随后便站起了身, 对着荀彧打了个招呼:   “闲话先不谈,其他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去坞堡看看士兵们。”   她来荀家主要目的就是那份名单,多余的粮草算是意外之喜。   这虽然也是好事,但如此一来,返程的速度也不免要放慢些,秦楚打算在颍阴再留个一天,稍作修整后再回去,因此暂时借用了荀家部曲的坞堡。   荀爽对此倒是毫无异议——他这人虽是教儒的,为人处世却很有些黄老的风气,早早地把信息物资都交给了她,紧接着便做起了甩手掌柜,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不愿和她多谈几句。   世家明哲保身是很正常的事,她总不能要求荀家人个个都跟荀彧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如果真这样的话,她也不太敢用荀攸了。   豫州的夏季比雒阳还要更炎热一些,荀家的庭院并未栽种太多花草,却很有一些年岁不短的香樟树,郁郁葱葱的蓬勃着,恰好替她挡了些日光。   说起来,将军府里的柳树居多,夏季无风时便显得空旷乏味了点……等与袁术的战争结束后,就让人种些香樟吧。   秦楚朝着别院坞堡的方向走,正低着头天马行空地乱想,忽然听见有人“咦”了声,一抬头,便看见有个年龄与她一般大的年轻人站在廊下,有点愣愣地盯着她看。   这青年眉目清俊,生得也白,一双长眼微微下垂,与眼皮平行,看起来有点“低眉顺眼”意思,唇薄而色浅,长得虽然好看,却和陈行石那张倒霉脸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只见这“颍川陈行石”直着眼看了她两息,忽然像是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目光的焦点移了开来,如梦初醒地抽了口气,没和她先打招呼,反而是手忙脚乱地对着她身后拱手行礼,唤了声:   “叔父。”   秦楚随着他的视线转过头,便看见荀彧从她身后走过来,脚步一顿,也对着那年轻人简单颔首,应了一声“季贞”。   随后,他才踱到秦楚身边,低头对着秦楚微微一笑,介绍道:   “这是家兄荀衍之子,荀绍荀季贞。”   秦楚见识过比荀攸叫他叔父,对世家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已做足了心里准备,此时看见个和自己一般大的青年人指着荀彧叫叔父,居然也不是很震惊,闻言对着这位荀季贞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荀绍自然也不傻,一见她这样的态度,立马也意识到了秦楚的身份,勉强压下方才的忙乱,通红着脸冲着她低头行礼:   “见过大将军。”   秦楚略一点头,觉得荀彧这侄子挺有意思,于是也不急着去坞堡看将士情况了,打量他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季……哦,季贞可成婚了?”   “?!”   荀绍一个踉跄,还好被衣袍挡住,看不出来。   他一抬眼,看见叔父微垂的眼睑,心里莫名一跳,木愣愣地答了声:   “啊?”   “没什么。”秦楚好像被他剧烈的反应给逗乐了,冲他笑了下,“觉得颍川人杰地灵罢了。”   荀季贞到底没弄懂“颍川人杰地灵”和自己是否成婚到底有什么关系,欲言又止地憋了半晌,剩下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又瞥了眼荀彧,发现他依然沉默着。   ……奇怪,叔父一向温和有礼,交谈时大都直视对方以表专注,怎么今日态度却有点不对劲?   荀绍一头雾水地觑了他两眼,还是没看出什么所以然,于是老老实实回答了秦楚的问题:   “绍今岁刚刚订婚。”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了主院,远远可以看见荀家的坞堡了。秦楚顶着日光眺望着远处,眼中倒映着碧海般的樟树与夏谷,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秦楚才像是反应回来似的,随口道:   “季贞一表人才,这个年纪有婚配也正常。对方恐怕也得是豫州士族,才能与你相配。”   “是汝南傅氏的女儿。”荀绍诚实道,“只是绍还未见过她。”   秦楚点点头。   汝南傅氏,也是名单中即少的“位于汝南,未明确支持孔伷”的家族了。   她来之前大致了解过荀家主支的构成,依稀记得荀家适龄的年轻人只有一人,年龄稍长的也不存在丧妻续弦的情况……从已有的条件来看,如果她想和袁术争夺豫州,从荀家开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心下稍安,语气也轻快了点:“汝南傅氏啊,也是个好选择。”   大将军说这话时,目光还一动不动地黏在道旁的麦地里——这样的景象,朔风凛冽的西凉是不会有的,歌舞升平的雒阳内城更加不可能出现,因此佃农收割对她而言也算件稀奇事。   荀绍不知她心中所想,也被秦楚闪闪发亮的翠色瞳仁所感染,这时总算是放松下来了,居然把一直没做声的荀彧忽略了过去,想也不想地开口:“若非叔父拒绝,绍也……”   他说了一半,才想起正主就在身边,后面那段自谦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不知该吐出来还是咽下去。   荀季贞目光闪了闪,趁着秦楚还在走马观花,悄无声息地转头看了眼荀彧,发现他只是抬眼看着自己,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赞许,却没有在秦楚面前直言驳斥他。   然而秦楚何其敏锐,眼神一转,很快望向了荀彧。   “主公还在西凉的时候,傅氏便有意与彧结亲了。”荀彧似乎有点无奈,低低地叹了一声,看向她时目光柔和,“彧没有接受,最终傅氏将女儿转嫁给季贞,订婚仪式也是去岁才举办的。”   秦楚便听着荀彧慢慢讲述,悠哉悠哉地走在前往坞堡的路上。在听到他以“天下纷乱,无意成家”作为结尾时,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还以为是文若因高望而不愿靠近这些事呢。”   当年傅公明被高望看上,直言拒绝了宦官嫁女儿的请求,这差事便落到了荀彧头上——这福气给他他是不想要的,可荀彧生来便是“成仁取义”的典型士族,只觉得婚事由家族做主是情理之中,而他爹荀绲也没傅家那么硬的骨头,好险不险,差点就在高望被剿前应下了婚事。   当时荀绍年龄也还小,但也依稀记得这件事。   只是身为晚辈不便谈论此事,他刚刚已说漏嘴一回,此事只能学着荀彧“笑而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地当壁花,竖起耳朵偷偷关注着荀彧的答复。   可惜荀彧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摇头,四两拨千斤地绕过了这道送命题,侧头看了眼秦楚,难得逾矩地反问道:   “难道主公不是吗?”   “我?”   秦楚抬手蹭蹭鼻梁,忽一抬头,恰好对上荀彧那双满含专注的桃花眼,不知怎地,微微一怔,片刻后才想起回答:   “能避则避吧……不能的话,也只好认下了。”   不过走到她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除非皇帝想不开来替她安排,否则还真没有什么“不能避开”的情况。   也不知荀彧是否想到了这层意思,这位早年差点被亲爹卖给宦官、直到现在还坚定独身的谋士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抛出了四个字:   “彧也一样。”   秦楚:“……”   她脑中很不合时宜地跳出一幅张飞敬酒的画面,有点想笑。   正在她艰难的移开眼,试图转移注意的时候,荀绍终于开口了:“大将军,坞堡到了——呃,那位也是您手下的将士吗?”   秦楚定睛一看,坞堡前门停着匹乌黑的高头骏马,莫名觉得眼熟,眼皮微微一跳,又上前走了两步,便听到一声熟悉的:   “主公!”   她一转头,微微瞪大了眼:“阿策,你怎么也来了?” 第111章   “是郭祭酒遣我来的。”孙策拍了拍黑马脑袋。   他大概是刚刚赶到, 额上还流着斗大的汗珠,说话间又喘了两声,上气不接下气地以手作扇,甩了几下, 看上去累得不行。   秦楚实在看不下去了, 直接抓过荀彧微凉的右手, 从他袖中摸索一阵, 掏出一块干净整洁的手帕,干脆利落地甩到孙策手中, 道:   “先擦擦吧。”   孙策从善如流地接了过去, 鼻尖还动了动, 他很不客气地“咦”了一声, 小声感叹了一句:“还挺香。”接着便……便拎起手帕开始擦汗。   一旁的荀绍目瞪口呆。   荀绍愣愣地抬头看了眼荀彧, 见他仍是八风不动地顶着一张君子微笑,暗暗抽了口气, 心道:“苍天呢,谁要是在家敢这么做……唉,谁敢啊!”   他这么想着,不由对虎口扳须的秦楚肃然起敬——虽然严格来说,他叔父也不算虎, 可荀彧君子之名远扬, 素来表现得端正平和,谁见了都要把背脊直起三分来同他讲话, 哪里见过直接夺手帕的?   这头荀绍还在瞠目结舌地腹诽, 那头两个夺了手帕的混不吝还毫无知觉, 此时已谈起了公务。   孙策也不嫌脏, 直接靠着坞堡的墙壁歇了一歇, 接着絮絮道:   “阿楚有所不知,你出兵之后,朝中又争论了好几日,都在讨论是否该与袁术谈判。天子气不过,干脆整顿御林军,宣布准备御驾亲征……”   秦楚本还算得上平静的脸顿时拧了起来,难以置信似的抬起头,对着孙策重复了一句:“御驾亲征?”   孙策顿了一顿,对她露出了一个“懂的都懂”的表情,牙酸似的皱起了脸,对她点点头,确认道:“御驾亲征。”   “……就他那个风一吹能飘走的德行?”   秦楚忍了又忍,到底没控制住表情,青空白日下对着当今天子翻了个白眼:“他但凡还有点——”   她说着,忽然一滞,目光短暂地游移了片刻,转头看了眼荀彧,见他神色不变,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这才放下心来,把话接了下去:   “他但凡还有点脑子,没病糊涂,都知道这是给人平添麻烦。”   荀绍又狠狠抽了口气,碍于叔父荀彧还站在一边,没好意思真的捂住脸。   这位大将军生得确实清丽脱俗,单靠张脸怎么着也能混个孝廉做一做,说话……也很是清新脱俗,嘴里是真的吐不出象牙。   他自小学的是君臣父子,乍一听处尊居显的大将军直接指责少帝“平添麻烦”,此时只恨自己是个五感俱在的正常人,没能把耳朵戳废,当个一无所知的聋子。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荀绍只觉得“大将军”三个字的形象在他心中灰飞烟灭,眨眼便化成了沙,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然而他那叔叔还接受良好,既不管秦楚抢手帕、也不在乎她背后说天子坏话,整个人堪称纵容地立在一旁,语气还是温和的:   “伯符既能将此信送到,想必此事已被奉孝曹校尉解决了?”   孙策大大方方地冲他点点头:“是,郭祭酒派人进宫,好像和皇后说了点什么,才把这事压了下来。   我是早打算和主公出征,所以才借着送信的机会来了颍川——所以主公打算几时回阳翟?”   “明天。”秦楚利索地改了安排,眼也不眨道,“阿策一路奔波辛苦了,一会儿随我回去,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今天早些休息,明日启程。雒阳不安分,我们速战速决。”   她话音一落,荀彧便明白她的意思,抬头打量起坞堡,环顾时看见取代荀家部曲的秦楚亲兵,都还是精神充沛的模样,也微微放下心来。   只是他谨慎惯了,又推门进了坞壁内部,自上而下巡查了一阵,见的确无恙,这才回到原处。   秦楚刚刚和孙策交换完情报,觉得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便和荀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   坞堡的情况孙策已看过一遍,又有荀彧再次检查,除非情况特殊,应当不会再出现问题了。   秦楚见他回来,上前走了两步,对着他笑了笑:“文若辛苦了,走吧。”   他们几人来时走得晃晃悠悠,并不比散步快到哪去,回去的路却几乎是飞掠而去。所幸荀绍在君子六艺上没偷过懒,骑着从坞壁将士们借来的军马也没露怯,一路奔驰,眨眼便回到了主宅。   主宅倒还是一片的沉静太平。   如今颍川荀氏基本由荀爽做主,他又是个辞官归乡一条龙,动起手来毫不犹豫的明白人,能主动给秦楚提供粮草信息都算喜从天降了,再殷勤反而引人生疑。   她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随手便抓了个低头跑腿的家丁,喊了一声:“欸,劳烦再帮我收间屋。我这位将军跑了三天才到颍阴,需要好好休息。”   那家丁一见是她,连忙行礼作揖,应了两声,便一溜烟跑走了。   “跑了三天”才到颍阴的孙策:“……”   他感觉这话有点歧义,但具体也说不上来,干脆把这点异样往脑后扔去了,一抬胳膊,颇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半揽住秦楚,和大将军勾肩搭背起来:   “没事,我可以先在阿楚房里将就一阵。”   秦楚从他胳膊里挣脱出来,露出了肉眼可见的嫌弃表情:“阿策要来,也得先把澡洗了。”   “好——我知道啦。”   江东猛虎脑袋里缺根弦,私下不谈公务时,总是“阿楚”“主公”混着用,此时被她不痛不痒地刺了一下,居然还偏头冲着荀家叔侄咧嘴一笑,不知在开心什么。   荀绍看得眼角嘴角同时一抽,感觉自己因为荀彧而对“大将军麾下”五字产生的朦胧滤镜,再一次碎了个七零八散。   “这都什么意思啊?”他心想,“大将军麾下都是些什么人……唉,怎么跟我想得两模两样?”   短短一天,荀绍对大将军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职的看法几度刷新,他只能木然地转过视线,试图通过观察荀彧的言行来挽救他那点岌岌可危的敬畏之心。   只见荀彧一垂眼,面不改色地对着孙策点点头,居然还冲他微笑了下,直接带着几人走上连廊:“伯符请走这里。我与主公刚商——”   他后面几个字没说完,微微一顿。   孙策秦楚都是敏锐的人,这时不约而同地回神转头,便看见回廊拐角处慢慢走出来一人,低着头似乎在思考。   这人看起来和荀攸差不多大,腰杆却挺得比他还直。那张脸生得也算清俊,却看不太出年龄,唯独眉心一道竖相当醒目,让他整个人凭白多了点严肃的味道,看起来有点像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一拐弯看见他们,似乎也愣了愣。   “陈别驾!”   开口的是荀绍。   荀季贞加冠不久,还没有出仕,现在还留在荀氏主宅学习,对于经常来访家中的客人也还熟悉,因此才能立刻叫出对方来。   秦楚听到“陈”字,目光便收了回来,多少猜到此人出自颍川陈氏了。她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他微不可察地颔了首,便知道他不是孔伷和袁术那头的人,嘴角微微扬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对方。   陈别驾很快恢复了神色,冲着他点了点头,口中却道:“季贞,我已辞官半年了。”   紧接着,“辞官半年的陈别驾”又转过身,对着荀彧秦楚等人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士人礼,目光在秦楚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随后规规矩矩道:   “在下陈群陈长文,见过大将军、荀治中,还有……这位将军。”最后说得应当是孙策了。   秦楚带人前往荀氏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今日穿的又是便于行动的胡服,一看便是武官打扮,被认出来也不奇怪。反倒是这位陈别驾的名字——   “三代魏臣,身怀治世之才,擅审度而有识人之明,为曹魏政权的礼制及其政治制度的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秦楚正在回忆史书上陈群的生平,沉寂已久的系统忽又跳了出来。自救回刘辩后,秦楚使用它的频率便在不断减少,难得有机会出场,人工智能自然乐意多说两句。   史册被它翻得哗啦作响,系统又东拉西扯地抛出了一串“九品中正制”“全新的法度”,把另一条世界线的陈长文扒了个干净,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总结道:   “总而言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楚面不改色地对陈群一点头,也回了一礼,心中却颇觉惆怅地摸了摸系统的狗头:   “最近忙着打仗,难得遇到能用的人,我又没空拉拢,可惜。”   系统看不懂人类,也弄不明白这世道“拉拢人才”到底是个什么操作,也跟着惆怅了起来,默默地躺了回去。   陈群自然不知道秦楚心里有怎样的打算,与几人打了个照面,互相打了招呼,便说还有要事,先行离开了。   秦楚见他往荀府东边去,便知是陈群多半要去找荀爽。联想到慈明公老人家那张“粮财消息都给了,别再给我找事”的礼貌微笑脸,她感觉陈群对这事儿的态度也不会偏到太远去,幽幽叹了口气。   “主公?”   “没什么。”秦楚回头看了眼陈群的背影,最终还是回过头,对着荀彧笑了一笑,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颍川多名士,却不是轻易可以招揽的啊。”   “陈长文出身陈氏主支,心气颇高。去岁董卓令孔伷上任,他便立刻辞了官,闭门不出,最近开始与叔父讨论著书之事。”荀彧闻音知意,低声与她解释,“主公若真的有意招揽,回到阳翟后,彧也可修书一封……”   “不必了。”秦楚缓缓摇头,扯了下他的袖缘,“他若答应,多半也是看在文若的面子上,与我本人关系不大。   这事还是等战事平息后再考虑吧,总归不是急事。”   她早些年还能沾点家族的光,与士族们往来自如。可去年担任大将军本就是件惊天异闻,她自己也不收敛,又是禁女闾又是斥杨彪,把袁氏杨氏几个大门阀得罪得差不多了,不为世家所好也是理所应当的。   秦楚抬头对他笑了下,露出一点点虎牙,似乎并不很失落,反而还眨了眨眼:   “天子既然急得要亲征了,我们也早些动手 ,明天便动身回阳翟。文若不需要为这些事劳神,之后还有得忙呢。”   荀彧也微笑了,余光中看见荀绍与孙策正交头接耳,他到底没控制住自己,不知道第几次逾越地伸出手,碰了碰秦楚的手背,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一触即离。   秦楚一怔,抬眼望去,却见他温声道:“好。” 第112章   秦楚醒来时, 天尚未大亮,夏季清晨的天空还泛着青,白色的星子松松散散地辍在西边,东方已有了亮光。   窗外蝉鸣鸟啼一阵一阵的, 声音不小, 却也并不很恼人。她从软榻上翻身起来, 揉了揉眼睛, 看了眼窗外,樟树在微风里细细碎碎地抖着树叶, 平静到让人不辨年月, 差点以为天下太平。   她坐着缓了一会儿, 脑中僵硬的齿轮很不利索地转了两转, 才想起今天是该返程了, 连忙从榻上爬起身。   秦大将军有点认床,睡得其实不太好, 可朝窗外看了两眼,估摸着启程的时间已经接近了,她也不拖沓,就着蒙蒙亮的晨光罩上了外袍。   她赤着脚走到盥洗盆边,马马虎虎洗了把脸, 头发还散着未束, 便听见门外“咚咚”的叩门声,阿湘的声音隔着门板, 模模糊糊传了进来:   “主公, 凌晨时坞堡来了人, 说是来投奔的, 您要见见吗?”   秦楚“啊”了一声, 慢吞吞地踩上木屐,给自己随手挽了个乱糟糟的发髻,唰地一声拉开门,对着阿湘道:“什么人?”   门乍被拉开,阿湘就这样和她那衣冠不整的主公打了个照面,木着脸瞪着她那狗啃似的的乱发,又低头看了看她不怎么体面的“村夫扮相”,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先说正事:   “那人自称徐元直,自长葛而来,说有要事带到,非得当面见您。属下被他烦得没辙,只能先把人带过来了。”   秦村夫表情一滞,随即问道:“姓徐名庶?”   “对,本名徐庶——”阿湘应了一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主公怎么知道?”   秦楚没吱声,一抬手,把松松垮垮别在发间的玄铁簪抽了出来,随手揣进袖里。   她那头长发是被自己亲手铰断的,现在才长到肩下一点,发尾还有点参差不齐地向外翘,秦楚也没在意,从桌上取了条缎带,随手扎了上去。   她瞥了眼铜镜,借着潦草的镜面看见了里头人。镜子里那人有些瘦削,扎起来的发尾恰好扫在后颈上,打扮虽也不太得体,但至少也没刚才那么一言难尽了。   凑合凑合得了,反正也没人管这个。秦楚于是一把拉住阿湘的手,飞快道:   “先把人带去我看看。”   荀家人口虽多,却也不敢太怠慢她,留给她暂住的院子也带了间小书房。秦楚坐在书房内等了一阵,刚刚吃了半块马蹄糕垫腹,还未来得及喝口水,一个武士打扮的年轻人便风一样地推门进来了。   秦楚被那一声“吱呀”拉住了注意,一抬眼,恰好看见那人转身关门。   他一身平民的竹色短褐,腰间佩了把乌黑的铁剑,头发有些枯燥,几乎是风尘仆仆地进了书房,关门转身,便对着她揖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士人礼,口音中也带着点豫州方言的味道:   “在下徐元直,见过大将军。”   秦楚一点头,没在乎他不问便进的失礼,指了指对面的木榻:“先坐。”   她跟徐庶面对面,一个是睡醒没来得及收拾,一个恐怕是压根没睡,两个人发式衣衫乃至神情都在向“不太清醒”靠拢,堪称殊途同归。   徐庶倒是没对她的衣着打扮做出什么额外评价,估计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不好看。他一屁股坐在木榻上,开门见山道:   “我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秦楚:“我知道。所以,你的‘要事’是什么?”   徐庶这才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在下居于长葛,听闻徐/州袁术屯兵南方,忽略天子而拥立陈留王,反心昭昭,本就是想加入官兵的。然而在我整顿好家事、准备投奔前,长葛县令已先动了手,又听闻大将军来了颍阴,因此连夜收拾了行李,前来报信。”   这句“先动手”说得含糊不清,秦楚耳根一动,诸多猜测从脑中一闪而过,正欲再问,便见徐庶目光一转,盯着桌面上那叠卖相可观的马蹄糕,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问:   “在下能吃吗?”   秦楚:“……”   她一口气被吊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了一阵,顿时半点心情都没有了。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从微浑的水面上看见自己绿油油的脸色,当真是和庭院外头的樟树相映成趣。   秦楚泄了气似的一挥手,有气无力道:“行,你吃吧。”   这缺心眼儿的也不跟她客气,伸手便捞了个最大个儿的,吃起来时仪态还算好看,动作却像上了马达一样,眨眼便吃得只剩一口。   徐庶在她震惊的目光中端起茶碗,咕咚又喝了一大口,“啪”一声放下,又抓了块马蹄糕往嘴里送。   秦楚已经麻木了。   徐庶这人长得也挺眉清目秀,生了一双正气凛然的上挑眼,如果好好打理一番,估计也是个和郭嘉差不多水平的俊秀文士。   奈何此人压根没有包袱,吃起东西来活像饿了三天,动作快得要生残影,嚼着糕点时还皱起脸,眉头紧锁地盯着陶盘,深刻演绎了何为“吃着碗里看着盘里”,实在有点糟蹋这脸。   秦楚本还想在心里感叹两声暴殄天物,又觉得以自己的标准来看,这张脸还算不上“天物”,顿了一顿,终于等到徐庶在她的注视下吃完了一顿简易的朝食。   他满足地叹了一声,这才接上了刚才那九霄云外的话茬,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开口时语速飞快:   “长葛县令欲投靠袁术,听闻刺史孔伷支持徐/州,昨夜便整了县兵部曲,预备对孔伷献城。”   这一句话里又是县令又是孔伷,还夹了个袁术,他说得还极快,秦楚愣了一愣,到底之听出来一个“县令献城”的意思——可孔伷本就是豫州刺史,哪需要人家献城?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反问道:“所以,真正归孔伷管辖的地方是?”   “豫州东部,谯郡那圈,还有汝南。”徐庶皱起眉,“荀氏没有告诉你吗?豫西颍川这边,人心虽各有偏向,但距离徐扬有些距离,所以表面上大都中立。只有长葛那个太守,他是袁术同乡。”   秦楚若有所思。   荀爽只给了她世家风向的情报,关于孔伷势力范围的确没有具体清单,不过这点消息也不算秘密,四下打听打听,总能有结果的。   她一眯眼,忽然与徐庶对上了视线,想也不想便问:“你一个人来报信?”   “是。”   “如果我不在颍阴呢?”   “如果大将军不在,就告知荀氏家主,请他相助。”   “他身后那么大一个家族,可不会轻易掺和进来。”   “所以很幸运啊,”徐庶擦了擦嘴角的碎屑,看了她一眼,“庶恰好遇见了大将军。”   秦楚:“……”   这什么赌狗思维。   阿湘说他从长葛县星夜奔来,凌晨才找上了荀家的坞堡,来时路上马还受了伤,端的是副狼狈样。可真正见到了她,徐庶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辛苦,吃了几块糕点,把“要紧事”吐了个干净,便只剩沉默了。   秦楚摸了摸茶碗,借着饮茶的空隙扫了他一眼,见他吃了个半饱,此时面色还算红润,便又开口问:   “刚才你说投奔我,是想入我麾下,与我一同出征呢,还是想前往雒阳,谋取一份差事呢?”   徐庶“啊”了一声,露出点古怪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她,好像觉得她问了句废话。   “在下既然传了消息来,自然要跟着将军一起镇压反军啊。不然我去哪里?”   不愧是早年当过游侠、为人报仇的徐庶,哪怕后期转型干起了谋士,现在还是个直爽人。   就是情商不太高。   秦楚心里默念两声“我是主公不跟你计较”,好歹把自己那破脾气按了下去,对徐庶微笑了一下:   “我军正准备回阳翟,既然长葛有变,就先去那里吧。”   好在长葛那位县令不太聪明,给了徐庶逃跑的机会——“献城”献给一个远远待在谯郡的空降刺史。人家还没打算向西走,他自己先送货上门了,也不怪别人绊他一脚。   秦楚打发了徐庶,派人给他弄几件干净衣物穿上,自己也一撩外袍,噔噔地踩着木屐回去换轻甲了。   长葛距阳翟不远,稍微绕个路的工夫,今晨出发的话,白天就能到。士兵们训练有素,早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秦楚令下,就能即刻出发。   她踩着马镫,翻身骑上照夜玉狮子,一转头便看见荀家宅院门口站着个荀绍。   天下已乱,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董卓给世人当靶子使,荀家人大都效仿荀爽,在局势明朗前暂不问事,此时前来送行的居然只有这荀家小辈一人。   秦楚看着他远远地对着军队做了一揖,照旧是士人的大礼,便一垂眼,也冲着他端端正正地点了点头,抱拳回了一礼。   孙策荀彧骑马立于她左侧,右手边则是今天刚刚投奔而来的愣头青徐庶。她抬起头,东方的太阳恰在绵延群山之后冉冉而升,暖色的日光从樟树叶片的缝隙中落下,洒了一地。   她在明媚日光下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目光肃穆地扫视着军队,终于一扬马鞭,在夏晨的微风里下了令,高声道:   “将士们,随我走去!” 第113章   长葛县与阳翟接壤, 却比阳翟多些水。潠水从颍川地界横穿过去,恰好围住了长葛外城,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怎么样了?”   “回大人,伏异人已经开始安寨扎营了。”   刘凡登往城楼的脚步一顿, 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护城河, 略微稳了心神, 又问:“信使呢?”   “已经去了, 一个前往谯郡寻孔刺史,一个直往徐州找袁将军。”   “好, ”这位被徐庶秦楚打为“愚蠢”的长葛县令点了点头, 攥紧了微湿的掌心, 低声道, “只要再撑几天……”   只要再撑几天, 等到南边的援军过来,他就不算失败。   长葛城傍水而建, 周边林木众多,仲夏的知了栖居其上,鸣声此起彼伏,此时却没入任何一人耳中。   刘凡看了眼握着长戟、神色惶然的守城士兵,暗自呼了口气, 勉力端出一张“成竹在胸”的面具, 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微笑:   “我与孔公绪早有书信往来,若非昨日被人泄了机密, 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颍川——哼, 不过也不碍事, 他的人应已在来路上了。就凭伏楚手下那么几个人, 不可能这么快就攻下长葛的。”   他这样说着, 自己好像都要信了,目光逐渐凝聚起来,又自言自语似的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这么快的……泰雍,泰雍呢?”   刘凡这一头在强装镇定,另一头秦楚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城郊的房舍仓库已全部清空,所有物资全部被收入长葛城中,余下难以处理的那批则被焚烧殆尽。   她上一次遇到这种手段,还是在西凉与抗击羌人的时候。豫州中原腹地,多年前波才君覆灭后便再无战事,一个从世家空降的、只会“纸上谈兵”的庸才刺史,现在却对她使用这一套了么?   “坚壁清野,”她皱起眉,绕着驻营的将士们走了两步,又抬头望了眼长葛城门,低声道,“我看错了。刘凡不是什么墙头草,他是早有预谋。”   从荀家带来的粮草实在有限,她身边人手也不多,如果真要就地攻城,她未必能啃得下这里。好在孙策已带了消息回阳翟,以长葛阳翟的距离,想来增援不日便到。   徐庶盯着她低头思索,一抿唇,眼也不眨地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极郑重地对她行了一礼:“大将军,是我的过错。”   秦楚本还在考量长葛的事情,一听他跑到跟前来请罪,人先恍惚了下,露出一点不明所以的茫然,待身旁荀彧轻咳一声,她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对他摇了摇头,直言道:“这事不怪你。 ”   徐庶仍说:“是我先入为主,以为刘凡与孔伷没有关联,才会冒进将信息送到,以致现在军队进退两难。”   “怎么就进退两难了?”她不太客气地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徐庶的检讨,“刘凡闭门不出,我们也等呗。   “阳翟到长葛最多不过一天半的路程,难道能饿死将士们?就算孔伷来了又怎么样,我能怕一个纸上谈兵的刺史吗?”   无论是刘凡头上的孔伷,还是孔伷背后的袁术,都不是值得畏惧的对手。   秦楚这话说完,目光一扫徐庶,见他露出点“所见略同”的表情,态度缓和不少,右手扶了下佩剑,转头随手拉住个士兵,命令道:   “去,唤程湘将军来。”   “程湘将军”就是阿湘。她是最典型的金城娘子军,出手狠而准,冲锋时从不转头或回头,是她最得力的将领之一。   荀彧跟着她许久,一见秦楚叫了人来,便知她有心搦战,于是看了眼徐庶。   徐庶云里雾里地看回去,茫然道:“……不是说等吗?”   “那也不能干等啊。”她眉毛一扬,眼陡然燃起一把跳跃的炬火,在夏季阳光下明亮得惊人,“我们兵临城下,未有交锋,正是县兵心怯的时候。现在不抓几只鸡杀一杀,城里的猴子不得翻天了?”   徐庶到底是个游侠,从未有过参军经验,咀嚼了半刻,才意识到秦楚是打算“杀鸡儆猴”,灭刘凡气焰,于是飞快地接受了她的思路,诚恳道:   “大将军说得对,能杀一个是一个。”   荀彧:“……”   你们倒是投缘。   他瞥了眼秦楚,见她还是昂头扶剑,满脸地理直气壮,眼中不自觉带了点笑意,但还是尽忠职守地拉回了话题,提醒秦楚:“主公记得趁此派斥候探查四周。”   “哦,是了。”秦楚这才收回按着剑柄的手,转头又去看徐庶,“徐元直,你不是说刘凡不足为惧吗,怎么这样个蠢货还懂坚壁清野?”   徐庶觉得她话里好像带了刺,可这姑娘的表情又相当坦诚,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徐庶于是也坦诚道:“刘凡是蠢货,或许城内有能用的人吧。”   “嗯,能用之人——你觉得会是谁?”   她话音未落,城外榕树上便展翅飞走一只伯劳鸟,“啁”的一声,远远地滑向了城内。   盛夏长葛城内林木葱郁,看似平静。伯劳鸟在空中盘旋一阵,低头见街道空旷,家家户户门扉紧掩,扑扇着翅膀,又换一头飞去了。   与此同时,长葛城中那位“能用之人”,正在家门口和治所派来的县吏扯皮。   陇西辛氏家大业大,族中往中原搬迁的不在少数,长葛的这一户,便是辛氏主支之一。   辛宅位于城东,与颍川本地世家不同,距离治所位置颇远,但胜在宽敞,庭院里假山花木应有尽有,从外向内晃过一眼,能看出景色并不逊于世家主宅。   褐羽白腹的伯劳鸟扑了扑翅膀,慢悠悠地落到庭院内的桑树上,顺带啄了口自己翅上的羽毛。   刘凡口中的泰雍——辛敞,正黑着脸,袖手站在家丁身后,不动声色地挡住那县吏漂移的目光。   他态度冷淡,语气也僵硬,堪称直白地回绝道:“在下早就提醒过县令注意城中百姓,防止走漏风声。如今大将军已到了城下,还要我辛家帮你们收拾烂摊子吗?”   辛泰雍前半句话尚且说得彬彬有礼,可“走漏风声”四字之后,便有些控制不住了,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把几个字挤出来:“这些难道不是刘县令自己的问题吗?”   辛敞毕竟还年轻,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家中嫡子,修养再好,也抵不住身边有个猪队友。   自从他爹辛毗被袁绍征辟到北方之后,长葛辛宅就剩下他与长姊、以及后院里两个侧室。   袁绍关东联军的大旗在北方拉得如火如荼,辛毗自然也没空回家,他和长姊在家中窝得好好的,生活也应该算惬意。   按理说应当如此。眼下朝廷秦楚与袁术开战,怎么着也碍不着北方才对。   耐不住徐/州刺史袁术是个蠢货、豫州刺史孔伷是个蠢货……这长葛城县令更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明知秦楚刚入颍川,偏要在这时候投靠孔伷,辛敞拦不住他,只好再三提醒刘凡防止泄密——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刘凡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辛敞见那小吏愁眉苦脸地不敢说话,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又急又闷,总觉得像有块软骨卡着,不上不下。他绕开家丁,几乎是咄咄逼人地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他:   “长葛如何我家不管,刘凡怎样我更不在意。我家就几口人,离了长葛还有颍阴,还有汝南,请回吧!”   他把对刘凡的气都发泄了出来,这才略微平复了一下气息,正了神色。   县吏平白被他喷了一阵,心中既愁且急,明白这偌大一座长葛城里,真正堪用的也只有辛家二郎,人带不回去必然要遭刘凡责罚,吭哧了一阵,又看了眼他,压低了态度,唯唯诺诺地吱了一声:“可、可是……”   “没有可——”   “阿敞!”   半掩的碧门后忽然传来一声轻斥,一双绣鞋踩过门庭青草,疾步走上前来。   辛敞一惊,立刻回过头,喊道:“阿姊何故来此!”   辛宪英皱起眉,面含责怪地看着他,低声道:“长葛一破,你我尚且可逃,家中二位夫人里还有产妇,你让她们去哪里?大将军素来只在西北活跃,底细不明,父亲又在袁氏手下为官,倘若放任她进城后以我家为质又如何?阿敞,你想过没有?”   辛二郎被这三连问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讷讷地看着他姐,默了一默,才朝她做了一揖,慢慢地向后退了去。   这位一身柳黄曲裾、梳着未出阁女子发式的辛家娘子终于松了口气,对着门口县吏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微笑道:   “家弟年幼不知事,让您见笑了。”   那县吏忙说不敢,仍是愁眉苦脸地瞅了眼辛敞:“刘县令派小的来,还是因此时情况危急,想请泰雍公子相助。”   辛宪英点点头。   十六岁的“泰雍公子”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古怪,他看了两眼长姊,张了张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被辛宪英已一个平淡到堪称漠然的眼神制止了。   她极合礼仪地对着县吏又一拱手,和风细雨地留下一句“请稍候”,便转身推了推辛敞,拉着他向庭院深处走了几步。   家丁又将门推了一推,确保主人的谈话不会泄露,才面无表情地跟着那倒霉催的刘凡走狗对视了两眼。   县吏刚刚被辛敞呛得不敢做声,好不容易等来了救星,又被辛家娘子和颜悦色地用三言两语晾在门口,木了片刻,才急赤白脸地灼虑起来,愣是在辛家大宅门口原地转了两个圈。   “唉,辛泰雍事事都要询问其姐,这该怎么办啊?”他苦着脸想,“长葛城里还有别人可问吗?” 第114章   县吏在门外等得灼急, 里头辛宪英和辛敞也并不轻松。   两人往门内走了一段路,辛敞伸头望了眼周遭,确认四下无人后,终于显露出色厉内荏的本性来。他咬唇看着辛宪英:“阿姊, 之前那些计策都是你出的, 我还是和刘……”   “阿敞。”   辛宪英皱起眉, 平静地叫了他一声。   辛敞立刻闭上了嘴。少顷, 才听见他姐轻轻叹了口气,以一种怀着怅然与无奈地、极复杂的语气, 低声和他说:   “你道刘凡为何投靠袁术?难道只是他心向世家吗?”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 背后的意思却相当复杂。他表情一滞, 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辛宪英。   辛宪英对上他的目光, 顿了一顿, 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袁家四世三公不错,可伏异人亦出自琅琊伏氏, 难道有多低微吗?倘若伏楚是个男人,刘凡会投诚地如此之快,会像现在这样奉上城池吗?”   她说着,目光便转向了草地上丛生的花。这些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开得杂乱无章, 混在草丛里, 星星点点并不显眼。辛宪英的眼神平静如一潭无波池水:   “这一切的原因,只不过是世人看不上她是女子。伏楚坐到大将军之位是这样, 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 又怎么可能被人们相信呢?”   辛敞嘴唇一动, 觉得无话可说, 只好哑着嗓子开口:“阿姊……”   辛宪英终于动了, 像是觉得说多了一样,对着他摇摇头,止住了弟弟之后的话。她缓步走上前,按住辛敞的肩,又从袖口取出一只小小的、绣着兰草的荷包,一把塞进了辛敞手中。   “阿敞,你拿好了。”她低声说,“我们只需保全家人……若有危急,拆开它,按我写的做。”   辛敞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手不自觉地一动,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握住了长姊的手腕,急切道:“可是阿姊呢?”   辛宪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好,知道了。”他与长姊对视两秒,终究还是认下了现实,后退一步,抿着嘴,不情不愿道:“我尽力。”   辛敞沉着脸将那荷包揣入怀中,又见辛宪英目光严肃,再一次嘱咐:“切记,必等有要紧事时再打开——你去吧。”   他回过头,咬唇看了眼长姊,最终还是在辛宪英漠然的注视下,离开了苍郁的庭院。   辛家姐弟这点事交代起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传话那县吏却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就在他低着头走来走去、脑中已思考到“城破了要不就踹了刘凡”,正对着辛宅大门抓耳挠腮时,那扇气派的碧色大门总算是从里推开了。   十六岁的“泰雍先生”脸色不太好看,但礼仪到底还算得体,不远不近地冲着他一点头,抛下一句:“走吧。”   那县里如获大赦,连连点头,看他兀自朝着家中马车的位置走着,赶忙跟了上去,一迭道:“泰雍先生必能维长葛平安!”   辛敞听得心烦,此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干脆加快了脚步,一钻便进了车厢。   一刻钟后,马车稳而又稳地停在了治所门前。   刘凡本还在和县尉低声说着什么,一见辛家的马车来了,目光一亮,迈开两步上前,喊道:“我等泰雍许久了!”   辛敞一听他说话就来气,眉头眼角不自觉一跳,好在教养还没丢,那点火气生生被他给压了下去。他踩着下马石走到两人跟前,慢慢施了一礼,口中道:“刘大人,周大人。”   周县尉一点头,冲他招手:“泰雍来得正好,随我去城楼上看看。”   辛敞被刘凡扯过来当参谋,心中已经对情况有了点数,本也是要上楼查看的,因此也不推辞,跟着周县尉上了楼。   只是刘凡颇不长眼,笑呵呵地在旁边添了一句:“是呢,一会儿将士下去接战,恰好探探伏异人的本事。”   他脚下一个踉跄,上楼时差点一脚踩空,转头盯着刘凡,好半晌挤出一句:“……什么?”   “哦,泰雍来迟,我忘记说了。”刘凡一无所觉地跟着上了城楼,摸着边缘的扶手慢慢走,一边看着四周,一边笑着说,“方才伏异人手下有个女将来搦战呢,我便让人应了去。”   他说这话时,辛敞恰好已走到了城楼边,闻言脸色微变,低头往下看去。   不看不要紧,辛敞这一看,心已凉了半截。   刘县令口中那“女将”正骑马立于城下,一杆玄铁黑枪直挺挺地立在身旁,本还指着城门似在挑衅叫骂,可忽然又像察觉到了什么,猛一抬头——   恰好与辛敞看了个对眼。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辛敞却还能看见那武将眼中的凶光,又狠又厉,好似带着西北的朔风,与他生平所见的部曲县兵截然不同。   那是淬过血的眼神。   辛敞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感受到疼痛的蔓延,这才极力将目光收了回去,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不自觉地抠起了城墙的石缝。   “这不行,”他暗暗道,“县兵必输无疑。”   可他这警惕分毫没有传达给另外两人。那尸位素餐的周县尉眯起了眼,还在给他指远处那些安寨的普通士兵,喜不自胜地比划:“泰雍看,他们统共就带了那么点人,长葛城是注定拿不下了。”   辛敞:“……”   刘凡也挺乐呵,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县兵慢慢打开的城门,拍了拍他的肩,很是故弄玄虚道:“我长葛乡勇如云,必能将那女流打得落花流水——泰雍,你可注意着看啊。”   辛敞:“……”   他连眼皮都不想抬了,只觉得自己在家时就不该听他姐劝的。这刘凡就是个铁打的废物,睁眼瞎似的看不出看那女将的水平,连带着姓周的也不知从哪来了自信,还觉得自己能领着一座城的个把县兵,能将去凉州攻过羌人的秦楚打趴下。   疯了不成?!   他的手不自觉地往胸口一模,差点没开局就把辛宪英那“锦囊妙计”拿出来用。   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一咬牙,硬生生地把手放回到城沿上,还没等想出个什么对策,便看见周县尉一指城门,道:“来了。”   辛敞跟着移过目光,看见一个虎背熊腰、一身短打的男人骑着马走出来。他那身盔甲不知是从哪里扒下来的,乍一看像嵌在他身子里,也不知能防住谁。   这汉子膀大腰粗,心思却不比城楼上两个人粗,一看对面程湘手持长/枪,眼神凶狠,倒也不轻敌,勒了缰绳停在城门前,和她遥遥对峙。   城中既已出了人,程湘也就无须指着门叫骂了。几乎是同时的,程湘一拍马背,陈黑色的长/枪便与对方的刀撞在了一块,发出“锵”的一声冷响。   程湘一挑枪,竟然硬是将那长刀给拨动了位置,连那长葛城里的壮士都像愣了下。可不等他回神,程将军那杆黑枪便英勇无匹朝着对方门面刺过去,被他拍马一闪,险险地避开了。   那金城女将哈哈一笑,近乎狂妄地看了他一眼:“哦,倒也有些本事么?”   那壮士被抢了话,眼角抽搐了一下,干脆选择了缄默,一抬手,又拎着刀冲了过去。   两人有来有往地过了七八招后,辛敞才听见身旁刘凡“嗯”了声,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满意。   他张了张口,刚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请这上官鸣金收兵,麻溜滚回去当缩头乌龟,别再吃力不讨好,又听见底下一声堪称震耳的“啷——”,于是赶忙移开视线,却见城门下形势骤变。   程湘跟在秦楚身后许久,身上难免沾了点大将军的作风,与对方斗了一阵,发现对方不过仗着体型气力逞勇,出手到底缺了点章法,心下觉得乏味,干脆定了定神,枪杆一推,准备快刀斩乱麻。   “乱麻”本不知她还留有余地,此时见她攻势迅猛,出枪又比方才狠了几分,心中一震,不自觉地露出点怯意来。   秦楚于行军打仗一道上天赋异禀,幼年时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越怕越易死”的真知,因而麾下将士们也常表现得“破釜沉舟”。程湘征伐亦有数年,洞察敏锐,很快抓住那长葛乡勇一闪而过的惧意,一枪捅出,逼得他节节败退,很快便显出败相来。   辛敞毕竟年幼,经验不足,当即就转头看向刘县令与周县尉,低声喊道:   “大人!这还不退么?!”   刘凡表情也很不好,侧过头看了眼他,没说话,眼神轻飘飘的,里头却不见悔意。周县尉倒是亲切些,小声道:“泰雍还是年轻。这种情况,哪能退呢。”   辛敞方才揪着一颗心,又是忧虑又是害怕,此时听周校尉这一句话,心中兀地沉了下来,又在心中咀嚼了一遍,沉默了。   背后就是长葛城,这是防守而非进攻……这时候再退,士兵们该怎么想?百姓们该怎么想?   可秦楚手下武将实力强横,她们上前搦战,最好的选择本就不是派人迎战,而是闭门不出——刘凡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一咬牙,看着城楼下那男子被程湘攻得左支右绌、节节败退,右手不自觉地握了一握,捏成了拳,目光再一次投向了刘凡。   刘凡恍若未觉,反看过来问他:“泰雍以为呢?”   此人必输。辛敞眼睛一闭,又缓缓睁开,实现在城郊星罗棋布的营寨里不断梭巡,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对方的领导者。   ……秦楚的态度才是这场试探的关键。 第115章   “人呢?”   “回将军, 绑在主帐里了。”   秦楚冲着阿湘微一点头,又看了眼荀彧, 见他还带着亲兵于近郊指挥部署, 觉得这安排尚算妥当,于是利落地一转身,掀帘进了主帐。   被程湘“绑在主帐里”的壮士闻声抬头, 看见她进来,本就不怎么白净的脸更加黑了,眼睛一横,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阴不阳的冷哼。   徐庶跟在她身后, 瞅着那五花大绑的壮汉,“啊”了一声,想到他方才在战场上的模样, 不自觉地摸摸鼻梁,心道:   “换我来的话,差不多也会这样吧?”   显然徐大游侠对自己那点功夫没什么自知之明,看到这景象, 还觉得自己不比人家差, 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大将军兵精将强。   秦楚自然不知道新捡的部下还在心里给自己打分,这时按着剑柄走到那人跟前,低下头和他对视。   按理来说, 搦战打赢敌将, 要么就手起刀落直接杀了, 要么就宽宏大量地放人回去。怎奈程湘压根不懂这规矩, 把人打趴下马, 也不管对面是个什么态度, 直接匪气冲天地把人绑回了大营里。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阿湘将军毕竟是半路从军的, 一直以来都混在西凉打羌人叛军,通常也只有“杀了”这一个选项,能把长葛这位壮士活着绑回去已属不易。   秦楚得知后随口训了两句,其实心里也不是很在意,趁着偃旗息鼓的空档,干脆溜回去看了看俘虏。   长葛毕竟只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富庶不比颍阴,建设不如阳翟,堪用的人也有限。这位被县令派出来撑场面的英雄连盔甲都是不合身的,此时被人捆了跪坐在草席上,乍一看相当落魄。   可惜荀彧忙着统筹定计,否则绝不会让程湘把人绑成这样扔这里的。   那乡勇冷冷地对上秦楚的目光,见她始终不语,便率先开了口,语气漠然:“将军何事?”   就这四个字,足以安上个“不敬”的名头了。徐庶打量了他两眼,到底没回忆起此人是谁,从善如流地放弃了“思考”这件事,将目光投向了秦楚,准备安安分分地看戏。   只见秦楚眼皮一撩,表情比他还要淡定,想也不想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壮士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么个破问题,愣了一愣,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丝薄怒。   想来也是,将领搦战前通常会自报家门,秦楚这问题问得堪称羞辱……对了,这人叫什么来着?   徐庶眼睛一闭,试图从乱七八糟的记忆力抓去出这人的名字,未果。   “……许定。”那人咬牙切齿地瞪着秦楚,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我技不如人落于下风,是自己无能,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都尽快!”   秦楚惊奇不已,转头看着徐庶,冲他招了招手,颇为纳罕地低声道:“不过问了个名字,怎么还要死要活呢?”   徐庶眼皮一跳,亲眼看到许定额角爆出两条青筋。   徐元直半天没看出上司是阴阳怪气还是真的疑惑,但是看出憋红了脸的许定快气炸了,倘若此人的手脚没被绑着,说不定能冲上来和柱子玉石俱焚。   他思忖片刻,觉得这位许壮士说“要杀要剐都尽快”倒也不错,于是好心建议道:   “将军,要不直接杀了吧?”   秦楚见鬼似的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人不是个谋士吗?怎么比我还凶。”   她没工夫细查人家的过往经历,自然不知道这位徐姓谋士是游侠起家,去年刚违法犯罪杀了人,迫不得已才躲进颍川求学的,距离成为谋士出山还有十多年。   游侠徐庶见她没有应声,怕她不懂,解释道:“将军带的这批精兵,没瞎都知道硬抗不得。刘凡一县之长,派人应战必有缘故,说不定是借此试探。”   他说这话时丝毫不顾忌许定,还觉得自己说得太委婉,又贴心地附了注解:“我是说,他可能想把此人扔出来当引子,看您是杀是放,从而推测您对于长葛城的态度。”   “引子”许定的脸色骤然变了。他刚才被秦楚指着鼻子问姓名时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此时却像是从天而降一个耳光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才移开了目光,把透在面上的那些不忿狠狠地压了下去,拿豫州方言低声骂了点什么。   秦楚若无其事地拿余光扫了眼他,刚想开口说话,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脚步声。   紧接着,主帅营帐的门帘被卫兵一把掀开,那将士立刻抱拳跪下:   “主公,城里派人来了。”   “哦?”秦楚眉毛一扬,冲徐庶使了个眼色,又对那将士道,“请进来。”   徐庶看看那转身请人的士兵,再看看秦楚,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秦楚:“……”   徐元直实当真不愧对他这表字,整个人直得像根木桩,情商堪城文士里的吕布。秦楚幽幽叹了口气,还是吩咐道:“你先下去,唤荀治中来。”   徐庶这才老老实实领了命,一掀帘子走了出去,恰好和那长葛来的使者擦肩而过。   那使者身量不高,甚至有些属于少年人的单薄,正低着头往里走。大约是不习惯军营那股肃杀的气味,他整个人都像跟绷紧的弦,走起路来真是肉眼可见的僵硬。   徐庶虽也在长葛城居住了小半年,到底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城中琐事一概不知,就连“县令预备献城袁术”都是从同窗那里听来的,哪里认得出这使者是谁?可那使者却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了眼他,竟然瞪大了眼:   “是你?!”   徐庶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了?”   那少年又想说什么,可又看了眼紧闭的帐帘,像是在顾忌什么,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的话。   辛敞到底是名士辛毗之子,就算才华比不过长姐,也并非不通事务的草包。他抛开徐庶,一步一步往秦楚营帐中走去,脑中想的却是徐庶。   “居然是他……”他抿起嘴,脑中飞快地划过几幅零碎的画面。   去岁秋季,家中笔墨不足,辛宪英带人上街采买时,碰见了城中某家豪族的公子,还恰好是递了几次帖求亲的那位。豪族和士族毕竟有别,反正那见鬼的豪族公子是脸都不要了,当街和辛宪英纠缠起来,还是徐庶与同窗路过,见情况不对,拔剑解围的。   没想到此人的一腔正气非但体现于此,连对城中大事都——   太过正直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脚下忽然传来一点古怪的触感,辛敞心里一紧,赶忙抽回思绪,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踩在一把沾了血的刀片上。   那刀片豁了口,被他一脚踩上去,血糊成一片,银白的寒光霎时染上了不详的猩红,恰好照出辛敞那张因紧张而显得苍白的脸。他后脊不由一凉。   “故意的。”他心跳得飞快,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暗忖道,“这是伏异人在下马威。”   ……   “还有多远?”   “回将军,路程已经过半,以今天的脚程,明日夜前必可到达长葛。”   吕布“哦”了一声,并未对这行军速度发表任何感想,反倒是身旁一个年轻的少女拍马跟了上来,抬起头向远处眺望,又问:“我们是要去攻城吗?”   “多半是吧。”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并不很负责地搪塞道,“袁术那孙子也不知到了哪里,左右没事干,不如把长葛拿下。”   他身旁那少女并不买账,支起脑袋盯着他,又问:“可孙将军说,是长葛县令先动的手,怎么会是我们‘没事干拿下’呢?”   吕布:“……”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姑娘一眼:“吕越,你再跟我咬文嚼字,就直接回阳翟去。”   吕越:“支援就支援,还说得这么好听。”   她爹眼皮一跳,没做声,本来握着缰绳的手却放了下来,摸着剑柄,“锵”的一声拔出一小截闪着冷光的剑来,同时抛给吕越一个“再多嘴就揍你”的眼神。   吕越:“……”倒霉催的,什么破爹。   她娘去得早,吕布也就没再续弦。她从小跟在亲爹后头吃苦,亲爹在野她喝粥,亲爹升官她吃饭,好不容易熬到吕布成了个能带兵的将军,终于借着“大将军不也是女孩”的名头,缠着吕布喋喋不休了七八天,还去找程湘当说客,好说歹说才跟着加入了军队。   没想到他们出兵太早,蹲在阳翟守了好几天,愣是没听到要袁术的消息,反倒是孙策跑了回来,准备带人去补长葛的缺。   吕越当场就坐不住了,本来还想和亲爹商量着随军出战,没想到吕布更加不靠谱,直接自告奋勇说要“助大将军一臂之力”。孙策身边没跟谋士,也没想到吕布对战斗这样狂热,半天拿不出个章程,抓着身边几个靠谱的商量半天,最终还是同意了吕布的请求。   吕布在丁原帐下当了太久的文官,一身武艺没处使,因而对于打下军功一事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当即挑了三万人,朝着长葛全速进发。   攻城毕竟是件难事,秦楚也只吩咐了“带人增援,沿途便宜行事”,并未给出具体要求,吕布思来想去,最终带了这些人马。   长葛只有县兵,虽然临时坚壁清野了一番,防备到底有限,以主帅的能力,三万兵马足够拿了。再者,秦楚的军队的确训练有素,这个数量拿出手,能把刘凡吓投降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袁术进了豫州,他更是可以直接带兵南下,与之对峙。   吕布思来想去,只觉得这安排十全十美,只等明日抵达长葛,他再亲自显一番神通了。   ……倘若天遂人愿的话。 第116章   天遂不遂人愿是件玄学。依照人类已有的经验, 越是不愿它发生的事情,通常越容易在猝不及防时发生。   就在秦军战马的铁蹄踩过长葛郊野的一根树枝时, 从谯郡出发的两万兵马亦在通往长葛的道路上。   “刘凡不中用, ”兵曹丁斐捏着缰绳,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万大军,低低地叹了一声, 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相当难看,“这‘献城’之名是拉给袁公路看的, 于局势根本毫无必要。他但凡能按兵不动, 蛰伏伺机偷袭阳翟,我军便可占据主动……不,只要他安安分分不惹事, 至少我们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被动。”   孔伷骑马走在他身边,闻言神色不变,只是伸手摸了摸战马的鬃毛:“不过是提早几天开战而已,未必算被动。”   “……”丁斐看了眼他, 没说话。   世人私下议论孔伷“清谈高论, 嘘枯吹生”并不是假话,因为他的确是个眼高手低的文士,军事素养实在不比刘凡高到哪里去。   因此孔伷投靠袁术, 时机也把握的不太好, 恰好卡在了秦楚出兵前后。   这种时候, 秦楚会放过他的动向吗?   丁斐不太乐观地猜测, 恐怕在刘凡献城的消息出来时, 秦楚就已经猜到了他们会动兵。   然而事已至此, 主将是断然不能将心底那些犹豫表露出来的。主将的一分犹疑转眼便会成为属下的十分惶恐, 他不得不闭上眼,强逼着自己忽视孔伷身上透露出来的傲慢。   孔伷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低落,竟还好心安慰道:“文侯有率军大才,伏异人毕竟年少,经验有限,何况我军背后还有袁公路,想来徐/州的援军也快到了,你不必太过紧张。”   丁斐苦笑一声,随口应道:“使君说得是。”   只是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的不安却更深了几重。   秦楚的本事究竟如何先撇开不谈,可袁术的行军速度他却是清楚的。徐扬二州拼拼凑凑挤出来的“十万大军”,如今一路北上欲取雒阳……可这才刚出徐/州不久,秦楚的人已经在豫北等着了——这样的情况下,袁公路派来的援军,真的是为“援”而援吗?   那一点微末的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丁斐环顾四周,最终还是一拍马,抛开孔伷,独自上了前,又冲着身后的随行将士招了招手,低声喊道:“仲康,你来。”   豫州军齐整的步伐里传来一点杂音。棕马踩过荒芜的土地,留下铁蹄的印痕,马背上的人驱着它走出人群:“兵曹何事?”   ……   “你说多少?”   “三、三万……”   秦楚手一抖,几案上那碗冷茶差点被她摔到地上,好在她扶得及时,那陶碗蹭着她手晃了两圈,水洒出去三滴,险之又险地在桌案边缘停了下来,与桌面撞击时,发出“哐”的一声。   “三万?”她重复了一遍,居然连“愣住”这个环节都省了,脸上的表情在惊愕、恼火、郁结等众多情绪中来回跳跃,最终变成一种令人惊慌的麻木。   那侍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心里念了句“完蛋”。   果然,就在她重复完这两个字之后,秦楚终于露出了“麻木”以外的表情——她罕见地扯出一个并不和善的笑容,好像是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便、宜、行、事。”   这一便宜就便宜出三万大军,颠颠地跑来啃长葛这鸡肋了。   她头疼得要死,恨不得当场给孙策吕布一人一个嘴巴,然而思来想去,觉得错还是在自己——明知这两人思量不足,却放权让其自由调度,这到底还是因为她对手下太过自信。   好在眼下长葛援军未到,否则才要出大事。   她在雒阳时禁了女闾,世家因此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盼着她垮。为防世家借此生事,秦楚留在凉州与琅琊的士兵只能分批少量往雒阳输送,这就直接导致了她出兵时无法凑齐太多人手。   雒阳要留人守卫、北方司州也要防止偷袭,她带到豫州的士兵统共才五万人,孙策吕布倒是大气,一挥手便拨了六成来对付刘凡那废物!   秦楚真是愈想愈头疼,然而这事说不来手下的错,她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士兵道:“去唤荀治中来。”   那士兵如获大赦,连忙抬手一抱拳,扭身跑去找荀彧了。   见她身影远去,秦楚才皱起了眉,端起茶碗慢慢啜了一口,强行压下心中杂七杂八的念想。   士兵可以再调,她却不得不留在这里。哪怕从开始到现在,刘凡的表现都显得迟钝愚拙,她也不能给他下“蠢才”的定论。倘若她现在带军离开,几乎是把“后方出事”四个字写在旗上,明晃晃地挂给对方看,到那时候,局面就真的危险了。   后方出了差错,前方则须表现得更加有恃无恐,才能不引起敌方的疑心。   如此一来,她也只能派荀彧回去了。   所幸荀彧比她想得还要多,在看见带兵回来的将领是吕布而非孙策时,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因此从秦楚口中得知具体情况时,他表现得也还算淡定。   “主公勿忧,”他说,“当日长葛城送往徐/州的求救信已被我军拦下,而孔公绪根基毕竟薄弱,他脚程再快,给到助力也有限。”   秦楚叹了口气,摇摇头,只道:“文若去吧。”   其实她带少数精兵围攻长葛城,就算无法拿下城池,也可对刘凡施加压力,一旦前方出现异动,亦可抛下长葛,回到据点阳翟补充兵力再进攻。   可是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没有用了。军队的重心已由阳翟转移到长葛,最开始的设想已无法视线,这座城是非拿下不可了。   荀彧大概也懂她的意思,最终没有再宽慰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伸手掀开了帐帘,慢慢走了出去。在领命之后,他要依照计划整顿军队,前往阳翟,并没有浪费时间的余地。   留下秦楚一个人坐在帐中,慢慢喝完了那杯泛着苦味的冷茶。   “我开始意识到,中原和西北不同,战争与政治博弈也不一样。”她将漆黑的陶碗放回到桌上,垂下了眼睛,自言自语似的说,“平定羌族与西北叛军对我来说是简单的事情,因为它只需要我有足够的武力,带着将士们不断地前进、斩杀敌军就足够了;政治博弈于我而言也并不困难,我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表演便足够了。”   系统懵懵懂懂地坐在她手边:“你是说西北的战争与中原的政治博弈吗?”   “嗯。”她慢慢地从塌上站起来,低头看了眼人工智能,走到木柜旁,拾起武器架上一只孤零零的长弓——那张弓坚硬而沉重,弓臂比她的小腿要粗,其实是东武研发出来的试验品,通常要三人合拉才可发箭。   她拎起长弓颠了一颠:“但是中原的战争是另一种东西。在武力之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比如战略。”   系统很给面子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她转头冲着系统一笑,许久未见的虎牙又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没事,你就看着吧。”   六月三日夜,明月高悬,万籁俱寂。   在治中荀彧带领八千兵马暗中向阳翟进发时,长葛城下,一支闪着寒光铁箭划破了深夜的寂静,隔着百步的距离,刺向了城楼的守将。   那握着枪打瞌睡的将士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支直刺向额心的玄黑铁箭,惊恐的声音还卡在喉间未曾发出,眼前便一片血色,手中廉价的铁枪骤然失去支撑,“锵啷”一声落在地上,如信号一般,点燃了长葛城楼的喧嚣。   东汉人夜间势力普遍糟糕,秦楚却没有这种困扰,在第一支箭射穿其眼后,又连续发出了第二、第三根,每一支都恰好命中守卫头部,掀起一阵恐慌的叫声。在她身后,整装待发但是西凉将士举着火,在马上昂起头颅,远远地望着夜色深处的长葛城。   秦楚按住自己的佩剑,眯眼看着明亮的月色,侧耳细听了片刻,终于听见一声沉闷的重响——   城门开了。   当日辛敞被派来与她“谈判”时,秦楚也并未与他有过多交涉,只一挥手,让人给许定松了绑,便让他们赶紧走人。   徐庶是个靠不住的,城内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秦楚到底没弄清楚,但这不妨碍她在长葛内部埋下一颗……并不友好的种子。   她冲着神色晦暗的许定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   “二位回城后,请在四日后等我军到来吧。”   当时辛敞脸色骤变,屡次在警惕与怀疑间转换,最终沉默着对她行了一礼,并未多问。   秦楚也依照当时所言,在这天夜里发动了突袭。   “在援兵到来之前,就算没有把握攻下城池,也一定要扰乱他们,让刘凡无暇他顾。”   她说着转过头,看了眼持戟坐于马背的吕布,细眉一扬,碧色的杏眼在火把的映照下几乎在熠熠生辉:   “这才是为将为帅者的‘便宜行事’。吕奉先,你可看好了。” 第117章   长葛城楼果然乱成一片。   东汉末年, 平民的夜视能力普遍衰弱,因此古时将领交锋通常会避开夜间作战。这并不是什么“战场礼仪”, 只是单纯因为双方都不具备夜战的能力罢了。   但秦楚不是常人, 她如果有心提高麾下战士的身体素质,夜晚突袭当然也易如反掌。   就在那扇沉重的铁色城门被从内推开时,她身下的照夜玉狮子一抬前蹄, 发出了长长的嘶鸣——   “上!”   在秦楚这声令下后,吕布立刻扬鞭催马,扭头大声道:“儿郎们!随我冲进去!”   “杀!”   身披玄甲的西凉金城军毫不犹豫地拍马跟上, 呼声一波比一波高, 千万的兵马覆舟之水般向着城门冲去。   从城楼远远向下看,这场面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县尉扶着城楼边缘,瞳孔几乎缩成一线, 几乎是呆滞地看着秦楚的兵马潮水般涌上。   也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这城门开得猝不及防,县兵尚未回神便被推出应战,那些身着黑鳞甲士兵动手极快, 转眼便手起刀落地解决了第一波县兵, 他的手指不自觉抽了一抽。   豫州的夏季闷热而潮湿,夜里的豫北大地还带着白日的余热,他听着城楼下的叫吼声, 有一个瞬间遍体生寒, 不知身处何处。   就在周县尉茫然惶恐惊疑畏惧等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不知如何下命时, 他身后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跨着大步爬上了城楼, 连气息都是紊乱的。来人喊道:“县尉!”   他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 一转头看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才强笑了一声:“泰雍来了。”   辛敞头发都没束好,一身胡袖深衣穿得乱七八糟,简直像被人从梦里赶下来的。   借着城楼边上摇曳的火光,他勉强看清了周县尉惨白的面色,心中那点悲愤尚未燃起,便被这可笑的现实浇灭得只剩白烟了。他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县尉:   “我之前转达的话,您没有听吗?”   周县尉的眼角抽了一抽,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声音却被卡在喉中发不出来。   辛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四日后等待我军到来”,这是秦楚直言告知辛敞的。他虽心有疑虑,却不敢冒险揣测秦楚心绪,将原话如实转达给了刘凡和周县尉,而他们的回应也客气而得体,只说会加强戒备,让泰雍放心。   辛敞已经疲于思考“怎样加强戒备才会连城门都开了”这件事了,他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亥时才有了点睡意,眯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被喊醒请来城楼,此时头昏脑胀,耳边尽是将士的吼叫声,几乎有些犯恶心。   刘凡还在治所里部署,他被派来协助县尉,也知道现在情况紧急,不是质问的时候。   他定了定心神,略微平缓了语气,硬梆梆地岔开话题:“先关紧城门,别放将士们出去送死。”   周县尉见他略过这个话题,反而略微安了点心,连连点头,拉了个将士传话,表情严肃地把辛敞前半句话原封不动地复刻了过去。   他道:“你让他们关紧城门,否则就是送死。”   这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底下便传来一声大叫,低头一看,吕布正好一戟戳死了两个士兵。   周县尉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怪异,又像惊恐又像从容,当真异彩纷呈。   辛敞几乎要笑出声了,姓周的这副“事前不听事后听”马后炮作派着实有意思。他本来就不太关心这座破城的生死存亡,领导人又这样的窝囊,若非是辛宪英的嘱托,他恐怕早就甩手离开,懒得管了。   “西凉铁骑锐不可当,不宜正面作战。县尉可派人于城楼射箭……若是火箭就更好了。”他心中冷哼,表面却未露声色,甚至有闲心对周县尉扯出个微笑,又道,“冷箭朝战马射,火箭朝营寨射。”   周县尉:“泰雍聪明!”   辛敞:“……”   所幸姓周的虽然迟钝了点,但还没蠢到无可挽回。在最初的恍惚后,他很快攥紧了辛敞的那点提醒,依葫芦画瓢地收拢起县兵,好说歹说是将敌军关在了城外。   城下嘈杂的呼喊逐渐平定下来,辛敞微微松了口气,心下稍安,远远地向下看了一眼,兵戈相撞短刀相接,那些流出的血液被夜色照得暗沉,几乎要融进这黑夜里。   他抿了抿唇,转身下了城楼。   ……   煎熬的月夜载着无数人的鲜血从脚下淌过去,夏季夜短,待晨曦的第一缕微光从云间透出时,秦楚终于下了指令,领着将士们回了营地。   吕布站在她身旁,见她抬头望着长葛城楼,便也投过视线,只看见门口清扫战场的几个将士,除此以外便是满目的空荡。   一城县尉到底比不过身经百战的将帅,在城中有内应、趁乱偷开城门的情况下,长葛能保住余下的县兵已是不易。   指挥守城的也不知是谁,手段虽不太成熟,却很有些小聪明,知道将沾了油的火箭射向营寨,可以暂时扰乱他们,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指挥者反应还行。”秦楚笑了一声,抱臂倚在帐前,神情淡定,“不过不妨事,我们的人已经扮做县兵混进城里了……既然开了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吕布“哦”了一声,对战术不太感兴趣,只是低头看了眼她,又问:“什么时候再进攻?”   “午时。”秦楚眯眼看了看天际,日出刚不久,太阳还斜斜地挂在东方,距离二次进攻还有一段时间。   “主公难道是想今天拿下它吗?”   “或许吧。”   她不置可否地敷衍了声,抬起眼皮,瞥见吕布表情懵懂,满脸茫然,又联想起他那条让人啼笑皆非的决策,努力压下自己“懒得教人”的惰性,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开口解释:   “第一,昨夜突袭效果显著,敌方死伤众多,士气必然低迷。此时再袭,可事半功倍。”   吕布点头:“主公说得对。”   秦楚又竖起一根手指:“其二,我军于夜袭时匆忙混入县兵之中,准备不足,一旦细查,绝对会露馅,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一切都是白费。”   吕布摸摸鼻梁:“确实。”   “还有第三。长葛的求援信已去了谯郡,倘若不在孔伷的援军赶来前对之下手,局势便很难说了。”   尽管豫州世家观望者居多,孔伷实权不足,只能算半个刺史,但是以豫州“中原腹地”的实力,即便是半州之力,也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以寻常的行军速度来算,孔伷的兵马也就在这两天会到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行了,”秦楚没有再看吕布,随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微微使力,推了他一把,“先去休整吧,我们下午继续。”   吕布本就没兴趣听她讲局势,方才支着脑袋被她灌了一耳朵道理,懂是勉强懂了,但压根没兴趣“深入学习”,此时见她这样,连忙抱拳告退,一扭身便溜之大吉了。   秦楚:“……”扶不上墙的东西。   吕布虽然滚去歇工了,她这边还有要事得做。秦楚一撩外袍,脚步带风地往回走,恰好在帅帐前看到了徐庶,他正靠在支柱旁心无旁骛地擦剑,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徐元直是游侠而非士兵,在颍川也才将将学了一年,对攻城野战还不熟悉,今日也不过跟在士兵后面杀了几个人,并未消耗太多精力,因此现在脸色不错,还有闲心去保养他那宝贝铁剑。   秦楚站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等他手里那块手帕从剑柄擦到剑刃,愣是擦出点血色在布帛上时,徐庶终于抬头了。   这棒槌“咦”了一声,真心实意地问道:“将军怎么忽然来这里了?”   秦楚抬头看了眼帅帐,很客气地回答:“可能因为我是主帅吧。”   徐庶:“……”   他慢半拍地“哦”了一声,跟着秦楚进了主帐,一眼便看见帐中那对母女。   那是县尉周卓的妻子与女儿。他也是前两天时,无意中和秦楚提起“在公学时见过县尉周卓,发现其家人居在城西,与我比邻”一事,没想到今日便见到了人。   他愣了一愣,转向秦楚:“大将军……”   “嗯,周卓的妻女,我带到营里了。”她笑了一笑,冲着徐庶点了点头,“多亏元直告诉我周县尉的事情,否则夜袭不会那么顺利。”   果然如此。   徐庶摇摇头:“即使没有周卓,长葛治所里,也没有人的决断能比得过将军。”   难怪昨夜城门从内打开了片刻,难怪即使给了辛敞警告,昨晚的偷袭还是一路畅通。   “元直过奖。”她并不以自己这手段为耻辱或自豪,仍然是平淡地颔首,“等下午的战斗结束后,我便送她们回去了。介时我留程湘和你,并上一支百人小队看守营地,你若是觉得愧疚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趁此机会跟着将士护送她们回去。”   “愧疚?”徐庶又吃了一惊,皱眉道,“为什么要愧疚?刘凡追随孔伷袁术,乃是朝廷叛贼,将军收复反城,还愿意送她们回去,这已是仁至义尽,何来愧疚一说?”   “……”秦楚又看了眼他,横竖没看出一丝与“阴阳怪气”相关的情绪,艰难地消化了片刻,终于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了。   她脑中很快划过吕布那张“听耳旁风”的深沉脸,又看了眼真情实感的徐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心道:“真是世界的参差。” 第118章   “所以, 阿敞是觉得,城中人心不齐?”   “是。阿姊,当日伏楚说‘四日后到来’, 我以提醒刘凡周卓多次, 他们无动于衷,这也罢了, 然而昨晚那样紧急的情况,城门居然有瞬间从内打开, 所幸情况混乱, 敌军未能从那处突破……我想,一定是因为有内鬼作祟, 如果不想办法立刻查处,我方人心涣散,恐怕会不攻自破。”   辛宪英眉头一蹙,没有答话。   “阿姊?”   “……啊。”她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从案上端起一盏温茶,姿态优雅地呷了一口, 在辛敞的眼巴巴的目光中慢吞吞地放下,这才坐直了身子, 忽然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将军那边派人清扫战场了吗?”   辛敞愣了一愣,不知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绷着脸回想片刻, 勉强搜罗出一星半点的记忆:“应当没有。”   辛宪英点点头,面不改色道:“那你就不该考虑这个问题。”   辛敞心里一跳,陡然升起点糟糕的预感, 还没等开口再问, 就见辛宪英不慌不忙地看了眼窗外, 悠然道:“等这仗打完,再去解决城内的事情。”   她表现得太过淡定,与当日规劝辛敞襄助的模样堪称截然相反,反而让辛敞滞了一滞,片刻后才回过神,“噌”地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脸色泛青:“阿姊是说,他们还会再攻?”   然而在辛宪英开口回答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答案,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两圈,喃喃道:“是了,他们收兵时尚有余力,归营后不扫战场不生炊烟,根本没有认真修整的意思……”   他脚步一顿,脸色更难看了:“刘凡周卓知道吗?!”   辛宪英仍然不语。   她这副模样实在冷漠得堪称古怪,然而辛敞已被这消息夺去了所有心神,实在没有余力注意长姊的态度,满心里只有“其他人知道吗”一个念头。   这想法刚探出个头,立马在他心里扩展成了“刘凡周卓不知道,城马上要破”的惨烈结局,辛敞吓得额头上出了层细汗,桌上的茶也没喝上一口,当即转身推开门,准备离开。   辛宪英的神色这才有了点波动,低声唤了一句:“阿敞。”   在辛敞扶着门转头时,她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不知怎地,看起来竟然有些泛苦。   她提醒道:   “若有险况,记得看锦囊。”   辛敞心里一动,莫名在她那微笑里咂摸出了点自甘暴弃,可时间不等人,他到底没敢细想,只应了声“是”,衣袖一甩,便带着股燥热的风,小跑着骑上了马,飞快地往治所去了。   沿路的桑树槐树飞快地向后掠过,夏季的热风转瞬便从他耳边穿过,马蹄踩过青石路,“哒哒”叩击在狂跳的心脏上,辛敞余光里看到树上一只杜鹃展翅飞走。   他无心关注。   辛宪英饱读诗书,才华远胜他百倍,辛敞对此深信不疑,因而转身也走得毫不犹豫。待他匆忙赶到城门、又一鼓作气爬上城楼时,秦楚的兵营恰好有了动静。   守卫的士兵还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气喘吁吁的辛敞,见他脸涨得通红,还好心道:   “先生这样匆忙,难道有什么急事吗?县尉已重新部署了兵马,您不用这么着急的。”   辛敞到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文士,一路焦灼地赶到城楼上,显些岔了气,此时还没顺过来,只好一边拿手背擦汗,一边对着士兵狠狠摇头。   那士兵更加莫名了,又见他向外伸手一指,下意识地顺着看过去,心里陡然一惊,背当即听得笔直,整个人霎时便紧绷起来。   辛敞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对面已经开始整顿军队了。   秦楚的军队到底也在西凉征战了多年,雒阳局势又并不稳定,因此士兵的训练一直没有落下。此时号令一发,那批将士便训练有素地整好了阵型,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已经汇成了几支蓄势待发的坚甲利刃。   也不知她的物资来自哪里,那些士兵几乎全部穿着玄铁黑甲,晌午炽烈的日光从正空向下洒去,在那乌压压的鱼鳞盔甲上一晃,便反射出了磐石般透骨的寒光。   “快……”辛敞刚吐出一个字,便重重咳嗽起来。在守卫紧张惊慌的眼神中,他一咬舌尖,狠狠压下了那点未喘上的气,清了清嗓子,飞快道,“咳、传令下去,立刻整阵抗击!”   那士兵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小心翼翼地转头问:“先生,那县尉县令呢?”   “先下去准备!”辛敞咬着牙,那一片的毒蛇鳞片似的黑甲还萦绕在他脑中。   他生平第一次粗鲁地大声吼道:   “城都要没了,你还管他们吗?!”   那士兵猝不及防被年轻谋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整个人吓了一跳,连忙道:“诺!”   辛敞恶狠狠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方才强压下去的那口气又在胸腔里乱窜,他这才扶着墙沿,猛地咳嗽起来。   秦楚未必有多狡猾,可他的队友却实在无用。   只可惜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情,实在容不下这一阵泣血的咳嗽。   就在他扶着墙勉力顺气的时候,一只玄铁长箭“铮”的一声插入他虎口前,恰好就在食指与拇指正中间。   “……”   他那双乌黑的瞳孔骤然扩大,眼睁睁地看着它射向自己,明知该躲,却被排山倒海的情绪压住了四肢,半天移动不了。   直到那箭终于插入石砖缝隙,矢尾震了两震,他的定身咒才像终于破除了,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天地为何物,五指抽搐似的发起抖来。   那支精铁铸就的长箭显然不是寻常将士的物品,在粘稠闷热的仲夏里,居然还隐隐约约散发着冷寒的杀机。   夏季的蝉鸣在一瞬间响亮起来此起彼伏地传入了他耳中,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要因为恐惧而失聪,胸腔里头一次因“敌军可怖”而产生了一点退意。   他思绪纷杂,不知怎地,脑中忽然跳出一个无根无由的问题:“正常人能够隔这么远,射出这样的箭吗?”   这问题就像一声钟响,勉强压制住了其余的杂念,好一会儿,辛敞才记起自己姓甚名谁,僵着身子地转过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剑堪堪卡在他皮肉外一毫之处,精准得如同刻意的恐吓。   辛敞一抿嘴,心还在狂跳,下意识地顺着那箭的来路往城楼下望去,未来得及眨眼,便猝不及防撞上一双蒙着汹涌杀意的绿色杏眼。   ……倘若生在寻常女子脸上,那应该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可惜她不是。   以城楼到城下的距离,他应该是看不太清楚的,然而或许是四天前的记忆太过鲜明,秦楚那双烁亮寒冷的碧眼几乎瞬间便从脑中闪现出来,未经允许便补齐了他视野里模糊的那部分。   辛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被极力忽视的恐惧又从五指间的缝隙里流窜出来,几乎要冻住他的思路。   “泰雍!”   正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熟悉急促的呼唤。辛敞神色一滞,立马抽回扶着砖墙的手,飞快地整理好心绪,转身一揖,礼貌道:   “县令。”   刘凡冲着他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看见秦楚的军队已拍马向着城门冲了过来,表情顿时又难看了几分,连客套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他那双扶着城墙边缘的手比辛敞抖得还要厉害,表情以难以估量的速度从“强颜欢笑”转变为“要笑不笑”,最后转为“啼笑皆非”,表情可悲得连一向看不起他的辛敞都不忍心看了。辛敞暗自深吸口气,赶在刘凡前面飞快开了口:   “大人,我先去城楼下看看将士们。”   刘凡的表情总算好看了些,他颤巍巍地拍了辛敞的背,那张与“行将就木”就差一道城墙的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有劳泰雍了。”   辛敞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只留下墙面上那支嵌入砖块深处的玄铁黑箭与县令刘凡面面相觑。   “先生!”   方才被他派下去守卫似乎是刚刚回来,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对着他一抱拳,又朝着主城门一旁的角落指过去:   “县尉才去了东偏门调配士兵,时间紧迫,您要找的话要尽快了。”   与此同时,城门外发出“吁”的勒马声,应当是敌方骑兵接近了。厮杀的声音隔着一道厚厚的铁门传进他的耳中,与夏季的蝉鸣交织成一道惨烈的奏曲,昨晚被黑夜笼罩的鲜血再一次缓缓流淌。   辛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一咬牙,提起长袍,飞快地奔向了那将士所指的偏门。   然后,他看到了——   一身黑甲的敌军将士,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城门阴影处。   而她面前,是卑躬屈膝,面色惊惶的县尉周卓。   就在周卓弯下腰,从宽袍袖口中摸索出一张轻飘飘的信帛时,辛敞听到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嚎叫——那或许是□□凡胎遭受致命伤害后难以抑制的声音,不知来自秦楚军阵还是长葛县兵。   周卓大约也听到了这一声吼叫,手中动作一顿,紧接着便流利地将那信帛递给了黑甲士兵,像是又说了什么,紧接着便冲她极端正、极恭敬地深深低头,俯首一拜。   就在这一个瞬间,那些被辛敞奋力压制住的恐惧愤怒、自暴自弃,尽数入潮水般涌上颅顶,几乎要将他淹没在仲夏的晌午。   县尉周卓通敌。   对于长葛来说,这一定是最糟糕的答案了。   他不知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只感觉自己浑身发麻,耳边的声音再一次短暂地消失。他那双冰冷如二月寒尸的手,最终颤抖着伸向了怀中,僵硬地摸出辛宪英给他的那只锦囊,从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布帛,缓缓展开。   ——投靠伏氏。   她清秀的字迹横陈在布帛上。 第119章   有那么一个瞬间, 辛敞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投靠伏氏?”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哭该笑。他冷不防想起辛宪英在书房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记得看锦囊”,那时候她对城中态度如此冷淡, 是因为早就猜到了什么吗?   然而战场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 就在辛敞心沉到胃底的时候,不知哪方的一支暗箭“噌”的一声向周卓和那将士的方向冲过去。   他那颗并不坚固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几乎就在下秒, 偏门处便传来士兵警惕的喝声:   “什么人?!”   “……”   辛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只是低着头跑。   周卓外厉内荏的声音被他抛在脑后,他慌不择路地窜进了熙来攘往的县兵之中, 顺着人/流走了两步,耳边声音骤然打起来,各类兵器的碰撞声夹杂着士兵们的交谈,潮水似的涌入他耳中,像是重回了人间。   辛敞脚步一顿,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 好半晌,才在阵阵呼声中意识到, 这些士兵是要出城迎战的。   县令刘凡算是寒门,身家到底比不过世家豪族,没有能力豢养太多部曲充入县兵, 因而被推出城门的除了本来县兵之外,只有长葛的壮丁了。   ……在前几年勉强的太平光景里,这些人为了生存勉强耕种着豪强施舍的田地, 饥荒时卖儿卖女、啃些树皮, 尚且可以过活。   辛敞依稀记得, 去岁深冬,他与辛宪英探亲归城,途中遭劫失了马车,乘着过路民夫的牛车回了长葛。   这件事于他而言微不足道,本该被掖在记忆的旮旯里永世不见天日,却在这么一个瞬间,决堤似的在他脑中奔涌起来。   在这过眼溪流般人群中,或许有过一个好心的人,曾在冬季傍晚遇到一对少年姐弟,不忍心他们在隆冬夜里流落城外,驮着他们回了城。多赖于他,那日辛敞还能如往年般在温暖的床榻上度过深夜。   可是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岁里,那些人的归宿又是哪里呢?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赴死的道路吗?还是说,他的尸骨早已被同袍们埋入地底了呢?   辛敞慢慢停下脚步,神情几变,最终停留在一片恍惚中。   如果再这样下去,结局如何,他甚至不须去想。   秦楚的那批玄甲军兵强马壮,根本不是长葛城那七零八碎的县兵可以抵挡住的。他们依仗着最初的坚壁清野,最多也不过挡个百十来天,再熬下去,城中粮草必然见底——这还是在城中上下勠力同心的情况下。   然而县尉周卓已然投敌,士兵们昨夜遭过一场突袭,心中已怯了五六分……这样的情况,除非孔伷的援军立马赶来击退敌军,否则城池必破。   就算他真的那样倔直,不想让自己的反抗沦为笑话,坚持要背离辛宪英的建议,可是依照眼下局面,他难道要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援军抵达”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上面吗?   他微微阖眼,脑中走马观花地划过辛宪英借自己之名做过的种种决策。最后,那张写着“投靠伏氏”的白色布帛,沉默地展开在面前。   辛敞从小就听父亲评价他与阿姊,说辛宪英“聪朗有才鉴,凤毛麟角”,又评价他“妥靠保守,大义不足”,可是大义究竟是什么?   秦楚为皇朝正统出征为“大义”,那是因为她有选择的权力——可长葛的县兵能够选择吗?刘凡替他们选择了袁术,他们难道能反抗吗?   对于命悬刀尖的小民而言,“忠义气节”是奢侈品,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辛敞吐出一口浊气,反手抓住一个疾行的什长,面无表情道:   “县尉让人把城门打开。”   那什长被他拦了路,愣了一愣:“……您说什么?”   “打开城门。”他纹丝不动地与士兵对视,冷静地开口说。   ……   就在城门内泰雍先生镇定自若地要求士兵“开门迎敌”时,城门外亦有人心慌意乱。   “主公!”   秦楚神色微动,将视线从紧闭的城门上撕了下来,一转身,便看见斥候胯/下的战马抬起前蹄嘶鸣一声,堪堪停在她跟前。   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行礼,气喘吁吁道:“前、前方……有万人军队抵达,旌旗书着‘孔’字——”   秦楚瞳孔一缩,低声道:“孔伷。”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下一刻,长葛城那座沉重的城门,从内而外地发出一声闷而滞的沉响。   她呼吸滞了滞,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城楼,远远望见一个穿着文士长袍、身形单薄的少年立于城楼,正袖着手,似乎正在向下看。   只是这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秦楚移开视线,余光里看见城门已然大敞,立于城楼的旗帜向下一倒,像是某种信号。   就在电光火石间,“投降”二字从她脑中闪过。   秦楚当机立断地扬鞭策马,就在斥候的注视下,驭着照夜玉狮子,眼也不眨地冲进了人群里。   既然辛敞已经投了降,她们这边的动作更加要快,万万不能等到孔伷的军队赶到——辛敞虽然稚嫩,但也不是蠢货,倘若被他知道援军将至,必然会做出反应,届时一切都打了水漂。   她心中种种考量飞快划过,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眼城楼。   没有异样。   那斥候报了消息、又半天没听到她下达指令,见她那白马直接带着人蹿了出去,整个人愣了一愣,短暂地踌躇了半刻,最终眼睛一闭,跟着拍马向前。   只是斥候还未在人群里找到她,便听到秦楚清亮的声音从军阵中心响起来:   “——敌方已降!”   “已降”二字如平地惊雷一声巨响,连挤在城门前,不曾注意身后动静的长葛县兵都止了动作。   所幸辛敞时刻关注着城下动静。他见秦楚已开了口,心中一动,转头还想请士兵传话,却看见周卓满目茫然地站在身后。   周县尉大约是刚刚与秦楚的士兵交接完,赶回的匆忙,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又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城楼灰扑扑的地面上。   周卓:“……什么?”   不知怎地,辛敞心中浮现出一点近乎残忍的、报复性的快意来。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嘴角的冷笑,故作漠然地看了眼周卓:“投降了啊。长葛如今归属伏异人了——周县尉不也在等这一刻吗?”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而这话便如开启了什么阀门,周遭县兵神色转瞬都变了。   若非迫不得已,没人想冲在前面战斗。   那早已折了五成的士气,在他给出准确答案的那一秒而,便如燃尽的火苗,“扑”的一声熄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带起来。   “请大将军入城吧。”辛敞无动于衷道。   周卓“啊”了一声,木木地向后退了一步,恰好给传话的士兵让开了一条路。   紧接着,城门前那些装备零落的长葛县兵便如潮水般“哗”地退去,夹道欢迎似的为黑压压的金城军开出一条进城的道路。   士兵们没动。   秦楚看了眼军容整肃的将士,唇边终于扬起了夜袭之后的第一个微笑。只是那带着点欣然的笑容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属于“主帅”的冷漠掩盖下去。   她微微昂起下巴,近乎淡然地睥睨着沉默的将士,对着他们一颔首,发号道:   “进城休整——”   县兵再次后退,主将吕布领头上前,玄甲军士鱼贯而入。   秦楚勒马站在城外,看着士兵们一批一批地进了城,暗暗松了口气,捏紧缰绳的手这才松了下来。   她看了眼被勒出红痕的手心,面不改色地转过头,冲着斥候招了下手,看他走近,才低声道:“孔伷离这里多远?”   斥候不假思索道:“约莫六十里路,还是先锋军。大军带着辎重,恐怕要由八/九十里地。”   寻常步兵一天大约能行五十里路,即便做最坏的打算,距离孔伷军队到来也还有整整一天。   好在颍川林木众多,斥候的侦查范围足够大,好叫她提前得知这条消息。   秦楚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好看了些,她对斥候笑了一笑:“辛苦。”   斥候连说不敢,老老实实一低头,赧然道:   “还要多亏徐将军提醒末将注意东南方的。他说长葛东南方地势平坦无阻,大军行进不便跋涉遮掩,孔伷多半要走此道,我才额外多行了五里,看见了敌军。”   他说着,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正准备回头看一眼徐庶所在的营地,却看见一匹黑马踏着尘土狂奔过来,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还没定睛看清楚来者,便听见秦楚“咦”了一声,表情同样有些困惑,似乎是喃喃了一句:“怎么说曹……到?”   “啊?什么曹操?”   黑马风风火火地停在了两人跟前,那人灰头土脸地从马背上翻下来,被扬起的尘土呛了一呛,低头咳了两声,冲着秦楚拱手行礼,口中絮絮叨叨地念了几句“怎么这么多灰”。   尽管如此,他手中动作却丝毫没有耽搁,手伸进怀中一摸,转眼便摸出一封信来。   那信被他塞进怀里又掏出来,外表还有些褶皱,外表却依然整洁得格格不入——上面甚至还萦绕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徐庶眉头一骤,露出个想打喷嚏的表情,把脑袋向后仰了仰,有些尴尬地伸手摸了下鼻头,刚想说些什么,手中的信便被人夺了去了。   徐庶:“……”   他看见秦楚眉眼一弯,表情霎时间柔和起来,此时看起来当真像个人模狗样的大姑娘——属实是莫名其妙。   徐庶当然知道这信出自谁手,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见了鬼似的暗暗抽气,眼不见为净地撇开头,恰好与同样见鬼的斥候看了个对眼,两人王八瞪绿豆,面面相觑起来。   只见她一边拆信封,一边满怀笑意地低声自语:   “文若的信。莫非是说陈长文的?长葛没有谋士,我正缺人压榨呢。”   斥候:“……”   徐庶:“……”   什么玩意,白激动了。 第120章   如今世道纷乱, 自前几年蛾贼揭竿开始,蝗患疫病就没断过,洪灾旱祸更是年复一年, 上天像是要把“不遂人愿”贯彻到底, 没打算给任何一方好脸色看。   管你走卒贩夫还是王公贵族,运气总归是好不了几天的, 你是大将军也不行。   秦楚这几年要么在边境处以战养战,要么在温柔乡里枕戈蛰伏, 七/八年没吃过“倒霉”的苦, 此时悠然拆开那熏了香的信封,目光一扫, 手便顿住了。   “什么见了鬼的,”她目光扫过竹纸,啧了一声,心想,“老天爷没事干了,非拿我做消遣?”   徐庶不知她尖刻的腹诽, 见秦楚半晌没个动静,一脚踹了心里摇摇欲坠的上下尊卑, 直接凑了过来,好奇道:“什么事?”   秦楚幽幽看了眼徐庶,默然片刻, 忽然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袁术借道荆州。”   徐庶:“……”不像好事。   随后,她又不紧不慢地接道:“带着十万大军绕路斜行, 从鲁阳摸到了阳翟, 预备偷家。”   正靠过来准备多听两句的斥候一个踉跄, 差点给她跪下。   徐庶虽然没听懂她先进两千年的用词,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从善如流地在脑内把“偷家”转换成“偷袭”,表情凝固了片刻,脸色随即变得相当难看。   这方孔伷带着五万大军压过来,后头袁术又有十万兵马等在门前蠢蠢欲动,简直就像商量好的一样。   秦楚此番带来的士兵不过五万人,驻在长葛的有两万二千,剩余的都守在阳翟,从数量上说,实在不容乐观。   他看了眼秦楚,发现大将军同样面色凝重,大约是和自己想到了同一处,她嘴唇一抿,脸上罕见地透出了点焦躁。然而这点焦躁转瞬即逝,几乎就在徐庶目光投过去的下一秒,秦楚便抬起了眼,偏过头,冲他笑了一笑。   她眼长而脸小,天生一张亲和面相,笑起来时眼尾上挑,几乎称得上明媚了。那张属于主帅的、运筹帷幄的面具就这样被她重新戴上,方才那点不安与烦躁便如同被石块压紧的野草,被磐石严丝合缝地覆了下去,只留下一星半点的草根,算是它存在的端倪。   只见她微笑了一下,又露出惯有的“成竹在胸”的表情——哪怕她自己心里也没底——随后将信收入怀中,神态自若道:   “无事,先进城。”   虽然“是否无事”这点存疑,但城门口的确不是谈正事的地点。徐庶憋了一肚子问题,到底没问出来,还是老老实实地牵起黑马,跟着秦楚进了长葛城。   毕竟半个时辰前还在交战,城中除了挨山塞海的士兵外,显得格外空旷,不过撇开随地乱扔的武器不谈,长葛城内倒比想象中干净。   以徐庶对刘凡的了解,这景象堪称反常了。   秦楚随手拉过一个县兵,自若地搭上了他的肩,抬起下巴点了点面前:“这些都是刘凡管出来的?”   那士兵大约是这辈子没被贵人搭过肩膀,被她吓得直哆嗦,脸虽对着秦楚,目光却在乱窜。他磕磕巴巴地回答:“不……是,多是泰雍先生在整顿。”   “哦?”秦楚见他脸涨成了猪肝色,紧张得快要撅过去,这才勉为其难地放下了手,摸了摸下巴,“‘泰雍先生’?是那个辛……辛什么来着?”   “辛敞。”徐庶刚刚牵着马跟上来,就看见她满脸兴味的念着人名,总觉得她下一秒就该接句“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于是相当心大地把袁术的十万大军抛在脑后,好心答道:“辛敞,表字是泰雍。”   “哦,辛敞。”她看了眼城楼,像是还算满意,点了点头,“是个能上架的。”   那县兵没领会她意思,还以为她说的是绞刑架,冷汗“唰”一声便流了下来。他颤巍巍伸出手,亡羊补牢地解释道:“大、大将军,是泰雍先生开城……”   徐庶轻咳一下,小声提醒:“不是绞刑架。”   秦楚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误解,对这没有进化出“赶鸭子上架”的时代绝望了片刻,也懒得多费口舌,干脆将错就错,冲着那县兵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凉凉地命令道:   “把他带过来。”   袁术都打到家门口了,没人也得抓出几个出来将就着用——辛敞虽然敏锐不足,但管理能力也还看得过去,又是亲手将城门打开、决定投降的人,算是最稳妥的选择了。   她这样想着,暗暗点了点头,那县兵却压根不知道,筛糠似的又抖了几下,顶着一张欲哭无泪的倒霉脸,如丧考批地找“泰雍先生”去了。   秦楚看了眼那士兵极力磨蹭的背影,感觉要是在平日,自己是该怪罪两句的。可她到底不像徐庶那样缺心少肺,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袁术孔伷那十五万士兵。   荀彧那封信交代得相当清晰:得到消息时,袁术距离阳翟还有三日路程,他已着手坚壁清野,同时派人送信前往雒阳长葛。郭嘉收到信后,应当会有所决策,因此事态不算紧急,请秦楚务必在稳固长葛后,再决定是否支援。   她当然也明白荀彧的意思。长葛亦处于豫州最西北处,与司州接壤,地理位置与阳翟相仿,却不需要应对袁术的十万兵马——此处若是拿下,还可以当做阳翟的备用,留些周转的余地;可如果棋差一着,稳不住长葛,也很难保证她们不会被两面夹击。   所以她还非得留在这里不可。袁术不是聪明人,孔伷更是众所周知的“纸上谈兵”派战术家,她要是真的露了怯,那才是找死。   想到这里,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指节微微一屈,那柄细长的银剑便折射出一道尖锐的光。   好一会儿,秦楚才听见一声平平的:   “见过大将军。”   颍川虽然名士遍地,这少年却不像出自什么名门望族,身上带着点隐藏极深的局促。虽然抬了头,与秦楚对视时却目光微闪,哪怕腰板还挺着,那点不安却还是从他的神情里透露了出来。   好在她也没对辛敞报太大的期望,顶多就是指望下他那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的“忠”罢了,于是硬生生压下那满腹的不满意,堪称和颜悦色地对他一点头,笑道:   “起来吧——我听士兵说,长葛这几天的治理方针都是你出的?”   没想到辛敞的脸色更古怪了。他眼珠一转,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身体立得更正了。   这些动作都极其细微,倘若秦楚没有一直盯着他,恐怕也察觉不出来。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中间甚至连句过渡也没有,张口便道:   “不是你,那是谁?”   辛敞:“……是,我。”   他几年待在长葛,见惯了浑水摸鱼扶不上墙的县令与县尉,生平遇见的聪明人,除了长姐就是父亲,因此自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来之前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心里再忐忑,也总觉得自己能把秦楚这名过其实的大将军糊弄过去。   没想到她是这么个眼明心亮的人。   辛敞张了张嘴,悄悄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恰好对上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几乎是在用眼神说“我看你怎么编”,一堆七扭八拐的藉口顿时有来无回地流了出去。   最终,他苦着脸说:“我有一个长姊……”   然而他后面那串坦白还没出口,秦楚的视线便已经移开,转而投向他身后的位置,似乎在看什么。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在辛敞捕捉到那点熟悉感之前,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他身侧。   她抬起一张白净的脸,不卑不亢地看着秦楚,对着大将军行了个标准的士人见面礼:   “是我,将军。”   ——正是辛宪英。   在辛敞跳脚之前,辛宪英已经不露声色地递给他一个制止的眼神,微微低头,声音平淡:   “在下辛容辛宪英,陇西辛氏辛佐治之女,见过大将军。”   这不是闺阁女子介绍自己的说法,但在士人中却是极常见的句式,辛敞最初与县令刘凡有交集、被他请入治所充当参谋时,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他愣了一愣,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那日在庭院中,辛宪英自嘲的笑容。   她当时说:“倘若伏楚是个男人”、“世人看不上她是女子”,那个时候,她是否就预测到了今日的这一幕了呢?   然而这两位巾帼并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去思考。   秦楚眉毛一扬,似乎是有些诧异,将辛容的表字重复了一遍,字与字之间咬得极清晰:   “辛宪英?”   辛宪英点了点头。   “我就说……”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瞥了眼辛敞,“怎么这决策时好时差。”   秦楚这话说不上嘲讽,却让辛敞有些抬不起头,他只能借着余光去看辛宪英,发现长姊脸上同样平淡无波,神色淡然得像事不关己。   秦楚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扶在剑柄上的右手动了一动,继而摊开在辛宪英面前:   “你是聪明人,也知道我找来是什么目的吧。我只问一句——辛容,你愿意吗?”   “原为大将军鞍前马后。”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覆上秦楚的手,在弟弟震惊的注视下,露出近几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第121章   这世间是否有天生的利益集团辛敞不太清楚, 但这不妨碍他感觉到辛宪英与秦楚之间奇妙的联系。   实际上,除了采买笔墨外,辛宪英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然而, 就在那句“愿为大将军鞍前马后”说出口之后,她身上就像脱落了某种东西, 一夜之间变得极坚极直, 就连一贯的温柔和顺, 都在不知觉间变成了“清高雅正”。   辛敞其实看不太懂,但也隐隐约约能够猜到一点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辛宪英坐在书房里,看了他一眼, 像是猜到了弟弟的疑惑,忽然很平静地说了一句。   只可惜这话后半句是“女为悦己者容”,此言衬着她那张不施脂粉的冷淡面庞,便显得古怪异常了。   辛敞仍然是似懂非懂,暗道:“阿姊的‘知己者’是大将军吗?”   他这样想着,又扫了眼书房案上叠放的公文——这大概有四五十卷, 而辛宪英已经整理到第三十六卷 了。   他也是真的没想到,辛宪英的隐藏属性居然是工作狂。   辛敞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眼垂眸写字的辛宪英,到底没压下好奇,小心翼翼地问:“大将军允许你带这些文件回来, 是要整理什么吗?”   辛宪英提笔写字的手顿了一顿,抬起了眼皮。   “辛容敏慧端正, 是治世良才。”   秦楚低头看着颍川舆图, 纤长的食指在长葛与阳翟两处县城之间徘徊了片刻, 最终点了点孤零零的长葛城:“有她辅助, 长葛安定下来的用时会更短, 或许能早些回阳翟驰援。”   徐庶袖着手坐在一边,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辛容的认可。随后,他又自认为十分客气地说:“可是您让她带公文回家。”   秦楚:“我与她一见如故,得辛容辅佐,如鱼之有水。”   徐庶迟疑道:“可是她带公文回家。”   秦楚终于从舆图上抬起头,看了眼他,高深道:“我麾下女将都分外骁勇,正是因为退无可退,若不前行,必然一生受束。”   徐庶:“可是……”   “再可是就滚,”她对徐姓棒槌的耐心终于耗尽,图穷匕见地翻了个白眼,冷冷地威胁道,“孔伷最晚明天到,你再耽误我时间,就算延误军机。”   徐庶“啊”了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地闭上了嘴,歇了半刻,又委委屈屈开了口:“那主公准备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孔伷那么个货色,只会背书清谈,连战场都没上过,手里就算有五十万精兵都未必会用,她虽然忌惮,但还算不上忧心。   让她紧张的是背后磨牙吮血的袁术。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孔伷的五万士兵,秦楚再挂念阳翟,也不好堂而皇之地说给他听,只好挑三拣四地拉了几句能入耳的解释,慢慢道: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孔公绪庸人一介,只听说过他有高谈阔论之才,未听说他能率兵打仗。我军既已拿下长葛,占据了地利,有辛容辅佐、刘凡默许,便是人和。”   徐庶点点头,露出“的确如此”的赞许之色,认为大将军智勇兼备,很能服人,于是追问道:“然后呢?”   秦楚沉吟片刻,在徐庶期待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两个字:   “没了。”   徐庶:“……”   他真是要被秦楚这套真知灼见折服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感觉自己的脸色并不比桌上这张舆图规整。   好半晌,才听见“嗤”的一声,原来是秦楚没憋住,嘴角一翘,露出一个潦草的笑容。   “欸,别急啊。”她终于善心大发地安慰了一声,“战场就是这样的,要么博死,要么死博。真正不犯险而大胜的仗,往往也不一定要真打。”   秦楚想了想,又补充道:   “更何况,紧张能起到什么作用?   入城那天我已做好最严密的部署,守城的将士是寻常时的两倍不止,即便是深夜的飞鸟也不会漏看。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倘若再给自己施加压力,在敌军动手之前,我方自己先垮了,那不也很可笑吗?”   徐庶琢磨片刻,竟然觉得她说得有两分道理,只是还没来得及再问,便看见秦楚一撩外袍,冲他摆了下手,竟然已经溜达到了门口:   “我先去看看宪英,治所那个老头太烦人,他要是来了,你且帮我应付下。”   徐庶眼皮一跳。   “那个老头”就是投靠孔伷袁术未果,被迫待在城内看秦楚脸色过的刘凡。   此人对秦楚有种莫名的鄙夷与畏惧,混在一起便显得又卑又亢,每天都要絮絮叨叨地找人说她坏话,偏偏又不敢真的对上她,只会在她面前四处转悠,委婉地抒发不满。   可惜长葛城还没彻底稳定下来,这破县令杀了是平白生事,给孔伷留把柄,她于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人“多关照关照”了。   大约近墨者黑,秦楚在雒阳时天天和乌鸦嘴谋士讨论大计,现在说话竟也有些灵性——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前脚刚踏出办公室的门,后脚就看见刘凡慢悠悠地从拐角晃过来,正是要往书房找人麻烦的架势。   秦楚暗暗“啧”了一声,回头看了眼书房,死道友不死贫道地想:“姓徐的有事做了。”   然而没等她麻溜离开,那山羊胡的刘县令便眼尖地注意到了她的赤红外袍,脚步一转便直接奔了过来,很不长眼色地冲她作了个揖,口中道:“大将军日安。”   秦楚脚步一顿。   刘凡和她是相看两厌,能避则避,不能避也得把她烦死,自己凑过来讨人嫌的次数倒并不太多。   找辛宪英不是急事,她干脆停了下来,转头去看刘凡。她若是反感一个人,自然有千万种方式让他不自在——秦楚于是眉毛一扬,眼睛斜扫过去,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紧接着,露出一个嘲讽意味颇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虽然没说话,刘凡却已经虚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七上八下地挪开视线,把目光转移到治所长廊外栽种的槐树上,在重重叠叠的绿叶里汲取到了一点安全感,这才撅着山羊胡,虚张声势似的问:   “大将军现在去找辛家的……辛容吗?要我说,让女子带治所公文回家,到底于理不合。”   秦楚若无其事地昂起头,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城门的方位,果真在城楼上看到了程湘吕布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于是凉凉地扫了眼刘凡,很客气地回答道:“县令说得对,要不你报官吧?”   刘凡:“……”   他被秦楚堵住了话头,倒是没像以往那样灰溜溜地离开,反而瞪大了眼,一腔孤勇地在“讨人嫌”一事上再接再厉起来:   “大将军就算看不上我,县吏又何辜呢?让辛容取代他们,实在侮辱过分了。”   秦楚又横了他一眼,直接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将手按在剑柄上,把剑轻轻抽出一小截,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带着冷冰冰的杀意。   刘凡的山羊胡跟着整个人一起僵住了。不过这老头心态相当不错,很快便调整到与平常无二,像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干脆一样,又热情澎湃地添了把火:   “听闻豫州刺史孔公绪手下兵马十五万不止,大将军实在无人可用,不妨向袁术投降,好过找未出阁的女——啊!”   哪知秦楚压根懒得和他白痴,直接一脚踹了过去,刘凡顺势跌坐在地,表情居然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   他似乎找到碰瓷的乐趣,就着现在这不太体面的姿势,又开始念经:   “陈留王乃孝灵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今上体弱多病,想来也命不……”   秦楚皱起了眉,忽然蹲下/身来,和跌坐于地,开始哆嗦的刘凡对视起来。   她生得比同龄人慢些,看起来年龄不大,可是经历过的事情要比寻常人一生都精彩,因而看上去并不显得青涩。那双碧绿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长葛县令,似乎能穿透刘凡那层可笑的皮囊,看到他波澜起伏的思绪。   她莫名笑了一声,就保持着蹲下来的姿势,忽然轻轻地问:“孔伷到了吧?”   刘凡瞳孔一缩,嘴唇翕张,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地发起抖来。   就算他不说,这神态也已经把一切机密都泄露了。他本就与孔伷有书信往来,如今在治所也并未被限制自由,会提前得知孔伷人马的到来,倒也并不奇怪。   只可惜此人蠢得太贴心,心里有事便藏不住,遮掩的心太明显,就算是徐庶都能感觉到不对。   秦楚没有再管他,兀自站起身来,低头拍了拍或许沾了尘土的衣摆,口中唤道:“元直。”   “在。”   刘凡一愣,这才发现背后站了个人。   徐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外面,低头看着他时,面色平淡无波,几乎有点居高临下的冷漠。   他的冷汗转眼便从额头背后沁了出来,终于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错事。   秦楚:“此处交由你处理。孔伷兵马已至,我先去城门看看。”   刘凡心中又是一紧,可事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在徐庶暗含嘲讽的目光下,他勉强支起佝偻的上半身,从微凉的地板上爬起来。借着起身的时机,刘凡忍不住偏头看向秦楚,她已经扶着剑,向城门的位置走去了。   他头一次发现,这位“徒有虚名的大将军”脊背挺得比剑都直,看向城门的目光始终从容镇定,与他印象里的无知独断截然不同。   可是现在,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孔伷身上。 第122章   刘凡的情报很准, 孔伷果然已到了长葛。   就在秦楚快马加鞭冲到城门的时候,禀报的士兵才刚刚下了城楼。   那将士看她火急火燎地翻下白马,显然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恭恭敬敬地低头抱拳:“主公。”   “闲话少说。”她随手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头, 示意它自己找地呆着去, 直接带着那将士重新爬上了城楼。秦楚余光里看着将士们整队列阵, 微微点了点头,问:   “孔伷来了,是不是?他们战壕挖得怎么样了?”   “已经一半了。敌军人很多, 即使先到的只有前军,速度也非常快。”那士兵飞快答完,忽然看了眼她,“主公,我们……”   “不妨事。”她说着摇摇头,说着便登上最后一层台阶, 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前,稳稳地站在了城楼边缘,吕布远远站在另一头,正在和程湘交流调兵的事宜。   “就依以前的做法,等他们先攻。城墙坚固, 先观望两天,摸清孔伷的本事再做打算。”   话虽是这么说, 孔伷究竟有怎样的本事, 她心里其实已有了预判。   和那位金玉其外的名士刺史不同, 秦楚少女时期就跟着皇甫嵩朱儁两位大将, 在南方的黄巾堆里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年, 算得上是早年从军了。   那时她书看得不多、行兵布阵的道理都是从两位将军身上学来的,头一次明白“经验”二字在战场上的份量——直到后来去西凉,她借着当年那点积攒出的那点微末直觉,横冲直撞,一样无数次在羌人重围里杀出血路,几乎已经形成了作战的本能。   蚁多搂死象虽有道理,但以孔伷五万的兵马,还不足以将主帅之间的能力差距完全消弭。   秦楚背着手,又在城楼上来回绕了两圈,大致看出来孔伷这“五万人”是切切实实、不掺水分的可调动兵力,心中有些意料之中的遗憾。   然而她很快将这些投机取巧的遗憾压了下去,露出一个松动的微笑,低声自语道:   “可战。”   孔伷的第一步棋已经走错了。   战场上虚报兵马的作风可以说是源远流长,秦楚十四岁那年随军,就实打实体验过一回“从上至下”的瞎扯:黄巾军拖家带口,通常一个青壮带两三个家人,因此习惯把自己的人数番上一倍;官兵当时势弱,人手有限,又不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对外宣称时往往更加大胆,翻个两三倍都是寻常事。   而真正的兵马数目,往往都是流传在自己人口中的“内部消息”,局外人非得仔细数过炉灶或营寨痕迹才能算准。   孔伷这种直接报真数的做法简直是屈指可数,想来也并非此人有多实诚,而是真的不知道。   一件事如果能成为某领域默认的规则,必然有其独到之处。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开战时宣称人数可以说是成本最低而能迷惑敌军的方式了,报多可以威慑对方、报少可使其懈怠,唯独“如实相报”,就算是异族的羌人也很少这样做。   由此可见,孔伷不仅自己没什么经验,身后多半也没什么可用的人——至少没有靠谱的谋士或帅将。   秦楚眼睫一眨,思绪百转千回 ,面上却仍是一片平静。   只是她自己心中虽有了谱,别人却不知道,跟在她身后那将士只听到她喃喃了一声“可战”,实在摸不着头脑,又怕打断她的思路,只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秦楚施令。   所幸现场还有人跟他一样,也期待着大将军的解释。   就在秦楚冷眼看着孔伷的先军安寨挖壕时,一旁忽然传来声铁器相触的脆响,似乎是剑撞上了盔甲,不知是哪个冒失的小兵在乱跑。   紧接着,一个身披黑甲的小将摇摇晃晃地凑了过来,连招呼也没打,就顺着秦楚的视线望过去,直愣愣地问:   “为什么可战?”   秦楚这才抽回思绪,转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女孩。   这姑娘大约也就十四五岁,身子才刚刚抽条,套在身上的铠甲都有些松垮,一看便不像能上战场的,大约不是西凉的那批女军。   她眉头一皱,刚想说些什么,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严肃,便缓了缓脸色,冲着那女孩敷衍地笑了笑。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边的将士,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姑娘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那将士脸色变了变,对着她挤眉弄眼了一阵,有冲着台阶处努了努嘴,意思是:   “吕越,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快下去!”   吕越张了张嘴,心里也知道他是觉得自己太小,还不够格上战场。然而秦楚那句“可战”太吸引人,像是确信胜券在握似的,让她抓心挠肺地好奇起来。   她到底是没忍住,直接忽略了士兵努力使的眼色,歪头看了眼大将军,从她不比自己高多少的身形上汲取了点力量,棒槌似的又问了一句:   “将军,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两倍,为什么说可战?”   那士兵抽了口气,眼睛一翻,看起来简直想把她砸晕了带下去。   怎奈这姑娘是吕布的亲生女儿,打出生就没学过怎么看人脸色,她一心想要个答案,于是毫不犹豫地把视线从士兵身上移开,牢牢地粘在了秦楚身上。   只是还没等到秦楚说话,身后已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文士长袍、未出阁打扮是年轻女子缓缓停在了她身旁:   “因为人数。”   吕越转头看了过去,顿时被她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吸引了注意,还未来得及思考此人身份,便听得秦楚笑道:   “宪英。”   ——原来这就是那个“颇受赏识”的辛容!   辛宪英对着秦楚拱手一揖,又看了她一眼,打招呼似的点了点头,才道:   “孔伷号称五万人,又是刚到长葛,士兵急需整,顿军灶数目做不得假。我方才请斥候帮忙,略算过一二,见其军灶数亦在五千上下,可见实际人数与号称相同。”   吕越:“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辛宪英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微光。她偏过头,冲吕越微微笑了起来,声音却异常平静。她道:“说明主帅是块外强中干的朽木。”   ……   豫东不比西部,谯郡虽是颍川治郡所在,真正可以拔擢的人才却格外有限。   袁术与孔伷到底进行了怎样的谈判与交易,手下人一概不知,只是豫州刺史既然铁了心要进攻长葛,丁斐身为兵曹也不能置身事外。   早在出征前,他就在谯郡十五城里张贴求贤告示,只盼能在进军时为己方增些筹码——他劝不了孔伷改换阵营、也不能阻止他率兵上阵,只能曲线救国,通过这样的方式改变现状。   然而可披甲上阵的武士虽招了不少,能做谋士用的人才却实在凋敝,身为主帅的孔伷还对自己的能力出奇自信。行近长葛时,他竟然不顾丁斐阻止,下令自己率先锋军疾行日夜,提前于长葛城下安寨扎营了。   孔伷一意孤行,丁斐也无法劝阻,最终只能恳请孔伷将新招纳的武将带在身边,以防不测;除此以外,又仔细分析了眼下的两种可能性,尤其思考了“敌军拿下长葛城”的情况,最终向孔伷提议,由先锋军设营,待全军到齐后,直接偷袭秦楚军,占据先机。   丁文侯思来想去,终于觉得准备妥当,却还是忘记了一件事——孔伷没有行军经验。   先锋军抵达目的地的有一天,孔伷便昏头昏脑地下了决定,除了挖壕之外,把全军的炉灶都起在了营地上,将家底暴露得一览无余。   于是,理所当然地,两天之后,当丁斐带着四万七千人,于下午抵达长葛时,孔伷已经遭受过一轮袭击了。   “不是大事,”孔伷摇摇头,顺手扶了把营寨前微微倾斜的旗帜,不以为意地看了眼貌似萧条的长葛城,“伏楚偷袭一次未得手,到现在都龟缩不出,可见所谓的‘大将军’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丁斐皱起眉:“伏异人毕竟带着朝廷的兵马,使君不宜轻敌。”   只可惜孔豫州还处于“三千人击退敌军偷袭”的得意中,压根听不进兵曹的话。他笑容满面地摆了摆手:“我可不是刘凡那闭眼丢城的蠢货,自然懂得分寸。”   丁斐:“……”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只可惜丁兵曹的腹诽终究说不出口,他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迫不得已放弃了劝诫,顺着孔伷敷衍了两句,准备自己再去检查一下营寨:“使君明白就再好不过了,我先去看看营寨士兵们。”   丁斐说着一拱手,借着袖口掩住自己“前途无亮”的愁眉苦脸,又一次幽幽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孔伷喊道:   “文侯。”   他认命地回过头,好声好气道:“使君有何吩咐?”   孔伷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今夜偷袭否?” 第123章   这世上能把“夜袭”说得像“买菜”的总共有两种人, 一种是打过百次仗的,一种是没打过仗的。   孔公绪显然不是第一种。   丁斐看了眼他,感觉自己不过跟着此人赶了一个月路, 就快折了三十年的寿数了。他想了想,还是深吸一口气, 相当委婉地说:   “使君三思。金城兵历经百战, 即使人数有限也不容小觑。伏异人闭城不出, 未必全然出于畏惧。”   孔伷眉头一动,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联想起自己刚才那句略带自得的“徒有虚名”,心中很自然地升腾起一点不满。所幸他还没到固执人神共愤的地步, 一转头,看出丁斐眼里藏着的犹豫,当即扯出一个尚算和气的微笑:“文侯说得有理,是我鲁莽了。”   丁斐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他能捡漏当上豫州刺史,也不是全靠运气, 至少看他虚心改正的态度,孔伷头一次出征应当……也还有救。   “也还有救”的孔伷像是生怕他想开了,一见到他眉头舒展,第二句话张口就来:“不如我们暗渡陈仓?”   丁斐:“……”   你还知道暗渡陈仓呢。   他挤出一个胃疼的微笑,依然很委婉地说:“我军人数虽多, 堪为帅将者却有限,使君……”   眼看着孔伷还欲再说, 丁斐连忙飞快转起脑子, 只怕他再提出点不靠谱的建议, 惹得场面不好看。随后, 他若有所思道:“袁术的十万兵马也应到了。”   孔伷眼睛一亮, 这才被他引上了路子,恶补过的兵书终于姗姗来迟地从脑中浮现出来:   “据说伏异人以阳翟为豫州据点,袁术十万兵马,必能牵制此地,扰乱她心神。”   丁斐再一次暗暗叹气,觉得这短短一刻钟的交谈又要折他半年的寿,所幸孔伷这时候终于稳当起来,他于是点了点头,补救似的奉承起来:“使君高才。”   就在长葛城外两位统帅思考着“围魏救赵”的可行性时,城内秦楚亦因那境况不明的“魏地”而心焦意躁。   理智上讲,荀彧那封加急军信中基本已禀明了所有信息,例如送往雒阳的军信已在路上,例如事态紧急,她只要稳住长葛,扶一把阳翟,等着郭嘉从雒阳拨调人手便可;然而情感上说,袁术意料之外的机变实在让她心神不宁。   “伯符毕竟是门出身,跟在孙文台身后多少年,排兵布阵不逊他人,身侧又有文若相助,我不担心他们撑不到雒阳援军赶来。”   她虽是这么说,右手却不自觉按上了剑柄,拇指在剑柄纵横盘旋的纹路上不断地摩挲着,嘴唇一抿,神情中透露出少许焦灼。   “可是这背后的问题太多了,”她微微皱起眉,表情几乎称得上凝重,“袁术是怎么借道荆州的?又是怎么想到绕远路偷袭的?当时刘凡送往徐/州的信是我亲手派人截下的,袁术又是怎么得知消息的?……这些事情,文若信中虽未提及,我想他一定也考虑到了。”   辛宪英微微摇了摇头,抬手替她斟了杯冷茶,见秦楚无动于衷,仍是一副心忧而食不下咽的表情,这才轻缓地劝道:   “主公莫急,荀治中既然瞒下此事,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这些问题一时难以厘清,若因此而影响战局,才叫得不偿失——荀治中未提到他们,出发点应当也在于此。”   “……你说得对。”她深吸了口气,干脆从榻上站了起来,一拢衣袍,顿时又变成素日那个微风凛凛的漂亮将军,“长葛之围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得安心思考此事。”   秦楚本也不是思虑过度的人,她自幼便学着上前,一路蹒跚地闯出条前无古人的来路,心绪不可能太浮躁,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莫说她面前坐着的是辛宪英,即便是和吕布那八棍子敲不出个响屁的缺心眼对谈,她都能劝着自己想开点。   ……只是想开的思路有些不对。   辛宪英很缜密地思考了一番,觉得“解长葛之围”的首要目的应当不是去思考剩下的烂摊子。不过她既然能把目光重新放回此事上,其后的原因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辛宪英跟着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便听见秦楚吩咐道:   “走吧,随我去城楼看看。”   自袁术十万大军抵达,阳翟城的氛围便愈发紧绷起来。   孔伷固然实诚,可袁公路的十万大军也未必掺了太多水分。以荀彧的经验,倘若这场战斗发生在六年前叛军四起的时候,袁术号称的人数可能要再翻个几倍——起码得三十万起步。   即便如此,荀彧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甚至没有在城楼多安插一个士兵,只是将他们都换成了资历最老的精兵,在敌军面前始终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   大概秦楚的谋士都是天生的劳碌命,荀彧在雒阳将军府时就陪她加班到三更,如今主公不在,治所的油灯更是常常点至天明,往往要到第一声鸟鸣响起时,他才能想起自己还是个需要睡觉的活人,就着治所临时安置的朴素床榻,和衣睡上两个时辰。   孙策推门进来的时候,荀彧似乎还在浅眠。他身上的熏香气味都淡薄了很多,眼下一圈并不明显的乌青,身上潦草地盖了件外袍,多半是刚睡下不久。   据说荀彧加入秦楚麾下也比他早不了多少,只是文武有别,这位荀治中好像格外热爱办公,哪怕战场瞬息万变,寻常人难以预判,他都像有批不完的公文。   着实可怕。   孙策这样想着,不由有些同情地看了眼呼吸平稳的荀彧——阿楚手下不缺武将只缺文臣,这点连他都看出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旁,看着叠放整齐的公文,一时无从下手,只好弯腰偏头,小心翼翼地摸上那几叠文件,试图从侧面的纸张材质上找到想要的资料。   就在他眯起眼端详那叠文件,食指搭上了第十一份公文时,不远处兀地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便是荀彧清朗平和的声音:   “麻纸上的是各州檄文,我方物资记录在竹简上,白竹纸上是与各地传递的书信以及我方重要信息。伯符是要找兵士名表吗?压在竹纸最下面,主簿昨夜整理好刚交给我,还未来得及看。”   “啊,治中醒了。”孙策对他笑了一笑,难得显露出一点歉意,伸出手指抹了下鼻梁,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是准备看看名表来着。为这点小事又打扰你休息了,对不住啊。”   “无妨,”荀彧说着摇了摇头,将身上盖着的那件薄氅折叠整齐,放回床榻的角落,反对他礼貌地笑了下,“休息前未来得及整理案上公文,让你见笑了——名表应当在第十六张,就是倒数第二张上下,伯符看看是不是?”   他说着,又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襟,就着书房盥洗盆里那点清水,简单地擦了擦脸,便冲孙策一点头,去整理另一边散着的竹简了。   孙策愣愣地看着他从“睡醒”到“开始工作”,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解决利索,不由咋舌。   好在他还没忘记正事,很快便将视线喏了回来,将压在最上面的麻纸放到书案另头,一边从最上往下开始数公文,一边闲聊似的低声道:   “前几日是我轻敌,带着将士们绕后偷袭,没想到反遭了他们伏击,丢了半数人才回来……弟兄们死的伤的三千多人,这才是第一仗。”   他说着,手指在第十五张竹纸上顿了一顿,几乎是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是我……是我对不起他们。”   “……”荀彧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谋士的确与武将不同,他们这些人坐在后方运筹帷幄,或许看不见战场横飞的血肉,然而一道计策下去,被影响的万千士兵却是武将们真真正正是同袍——孙策看得见,摸得到,因而所受的震撼比他更大。   荀彧是稳坐帐中的谋士,无法切身体会这等痛苦,再如何的宽慰都显得苍白,只好微微阖眼,轻声道:   “去岁雒阳大火,少帝被掳,夜间大火漫天,异人率百人轻骑解救天子,途中遇上董卓西凉精兵千人。那时她和我说,‘为兵为将者,若能死于流芳百世之路,也算一大幸事了。’”   孙策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顺手抽出最底下那张纸,脸颊旁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了眼荀彧:   “我父亲常常和我提起阿楚,说她无惧无畏,鲜有人敌——治中记得真清楚,这的确像阿楚会说的话。”   他说着低下了头,翻起手中那张素纸,扫了一扫,发现上面笔迹零散,笔触时轻时重、有新有旧,更像是当做记录的草稿用纸。   孙策有点迷茫地翻了一翻,又见纸张背面没有字迹,应当是荀彧不小心将自己的草稿也整了进来。   他正准备告知荀彧,忽然瞥见纸张背面右下角有行小小的字,那字迹比起他在正业看到的都要潦草,想来是累极了时随手留下的,上面写着: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这话像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孙策心里狠狠一跳,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哪怕荀彧根本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一句注解,或是任何一人的名字,他却即刻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远在长葛、有着明亮碧眼,笑起来比谁都漂亮的少女。   他心中无端紧张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很快地,孙策便意识到自己的飘忽,心里毫不留情地掴了自己一把,暗道:“做什么呢!这种时候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三两下将这张勿入公文堆的草稿纸重新塞了进去,又欲盖弥彰地抽出上面那张名表,打算下回寻个机会提醒一下荀彧。然而就在他平复了心情,准备细细阅读这份名单时,书房外传来了紧张的脚步声。   荀彧手中动作一顿。   紧接着,隔着一层门板,将士控制不住分寸的叩门声便狠狠传来进来。   那将士急促道:“治中,袁术麾下有一将自称纪灵,在城门下搦战,要我军出派人手!”   荀彧微微蹙眉,抬起头,与孙策对视一眼。 第124章 无责任番外三:你身上的是……?   春困秋乏夏打盹, 有些人一年四季都在熬夜批改公文,昼夜颠倒部分日夜,白天小憩后都要精神恍惚一阵。   比如现在。   “……我真的睡醒了吗?”   她后退一步, 将手背过身去,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无事发生。   系统窝在她肩上, 好心提醒:“你感觉不到疼的。”   就在它话音落下的后一秒, 秦楚就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方法不顶用,觉得既然无法判断真假, 不如回去继续睡觉, 于是转身就走。   “欸阿楚,别走!”孙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却又不敢用力,把她扯成真的断袖, 只好委委屈屈地向前迈了两步, 微俯下身, 和她对视。   此人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不逊吕布, 私下里却总表现得像犬科动物。秦楚眼角抽了抽,一把按住他那双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手, 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袖口拽出来。   她咬牙切齿道:“是你在做梦,孙策!”   孙策瞪大了眼, 如遭雷劈地看着她,神情堪称控诉。   少顷, 他才充满失落的、慢吞吞地说:“可是昨晚, 真的是你咬了我的脖子……”   像是生怕她不信, 孙策连忙扯了扯衣襟,指着自己颈项上的一处微红的牙印——还有两处特别深的小孔,想来应当对应着虎牙。   秦楚:“……”   苍天呢。   刚才听过一遍已经足够恐怖了,没想到孙策还有脸再说一回!   秦楚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脸色。   她按捺住自己“拔腿就跑”的冲动,轻咳了一声,试图找回大将军兼主公的气度尊严,挺了挺腰杆,拉长了音调:   “阿策…咳,伯符,你听我说。   首先,我昨晚一直待在居室里,喝完两倍酒便睡下了,绝无可能留下痕迹。再者,不过一个……呃、一点红色的痕迹,什么也不能说明,对吧?还,还有,就就算你我真的有——”   “就算有什么?”   “就算有——嗯?!”   那声音插/入地太自然,秦楚不由愣了一下 。在她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谁之后,陡然出了一声冷汗。她差点当场跳起来,猛然一转身,与此同时,牵强的笑容飞快地被她挂了上脸:   “奉奉孝怎么来了?”   她这话一出口,自己先意识到了问题,脸上那点笑更加僵硬了。   “什么玩意!”她迁怒意味十足地想,“庞令明自己结巴就算了,怎么还传染人?”   显然郭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并没有开口应声,反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手中的鹅毛扇。   那扇尖含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引导意味,领着她的视线转了两圈,最终轻飘飘地停在了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锁骨上。   秦楚眼皮一跳,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席卷到心上。她二十年来头一次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古人的“非礼勿视”,眼观鼻鼻观心地准备低头扯开话题,却见郭嘉嘴角转瞬即逝地划过一道坏笑,当着衣襟的羽扇忽然被放了下去,恰好露出了他苍白的锁骨……以及上面那道,和孙策脖子上如出一撤的牙印。   秦楚:“……”   她倒抽了口凉气,后退一步,不自觉地抬起头,恰好对上郭嘉那双笑吟吟的狐狸眼。   郭祭酒似乎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故作无事地理了理衣襟,仿佛真的很茫然地眨了眨眼:“主公,怎么了?”   倘若他不在整理衣物时刻意露出那牙印全貌,或许能演的更像一点。   然而孙策这笨蛋还一无所察,竟然也贴心地凑上来复读了一句:“嗯?阿楚有什么不对吗?”   秦楚一咬舌尖,木然道:“没事。”   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种莫名其妙的尴尬与自我怀疑笼罩了。   她的确是一杯倒,喝酒易醉,可是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到半夜翻两个手下的窗户去拱人吧?兔还也不吃窝边草,更何况她娘之前送来的几个拼了命想凑近的对口男侍还在府里洒扫呢——难道是府里的其他人?   可是金城娘子军都囤驻在城郊大营内,府里余下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如果从牙印形状考虑,真能留下那两个小孔的……好像,似乎,可能,的确只有她一个。   秦楚不确定夏天的野草和她此时的脸色哪个更绿。   所幸她职位更高,没人敢管她,秦楚干咳一声,自暴自弃地抛出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简单的应对方式,转身跑了。   孙策:“欸,阿楚?”   郭嘉:“咦,主公?”   这两人平日关系不冷不热的,这时候竟还异口同声起来!   秦楚那点竖起的寒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一面低头向前走着,一面在意识中拎起了不作为的系统,咬牙切齿道: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个金手指,”系统颤抖着看了眼她,以一种高难度的动作把脸埋进了自己肚皮里。紧接着,仓鼠比她还茫然的声音传了出来,“昨天睡得比你还早,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楚:“……”不中用的东西。   她不过批改公文时睡了一会儿,怎么一睡醒就闹出这些幺蛾子了?   所幸自从袁术兵败之后,朝廷诸事都还顺遂,若是在战时遇到这些破事——算了,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她放缓了脚步,故作无事地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摆,试图把被碰瓷的糟糕经历从记忆中拂去。正这时,她感觉头顶一暗,下意识的抬头看过去,就见吕布面无表情地站在跟前。   秦楚整理了下乱七八糟的思绪,冲着他矜持地一点头:“奉先。”   此人除了在战场尤其暴躁外,私下脾气倒还说得过去。通常来说,他脸上没有表情并不是在生气,而是什么都没想。   吕布果然回过了神,后知后觉“哦”了一声,慢吞吞道:“主公早,今天挺热的。”   “三伏天是这样的,”她对这转移注意的寒暄求之不得,笑了一下,顺势道,“我一会儿让人放点冰盆去你那里。我记得阿越也怕热,让她有空来我院里吧,那边阴凉点。”   吕布点点头,大概是想起吕越,脸上浮现出一点微妙的笑容,又像生气又像无奈,他道:“我替那小鬼谢过主公了。”   秦楚刚想摆手,便看见吕布兀自挽起了袖子,抬手擦了把汗。   借着午后明媚到有些耀眼的日光,秦楚眼睁睁地看见他挽起衣袖后,小麦色的小臂内侧,一处深深的牙印显现在上面——   与孙策郭嘉身上那块长得一模一样。   秦楚不自觉后退一步,见鬼似的抬头看了眼吕布,又低头看了眼自己。   良久,她又把午睡的系统从意识里拖了出来,垮着脸问:“我这身体真的是人吧?”   系统揉了揉眼,糊里糊涂道:“当然了,咱们又不是在仙侠志异小说。怎么了?”   “……我怕我是狼人,每天半夜出去咬人。”   系统:“哈哈,你真幽默。”   秦楚:“我是认真的。”   吕布不知道她心里翻江倒海的震惊,注意到她的视线,居然还相当客气地笑了一笑,那张黑不溜湫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点红晕——如果另一位主角不是她自己,秦楚大概会对“吕布脸红”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可惜那种不妙的预感再一次充斥了她的内心,让大将军无暇顾及此事。   紧接着,她听到吕布慢吞吞的声音。像是斟酌了片刻,他安慰道:“我知道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秦楚:“……”   秦楚:“什么意思?”   吕布给了她一个“懂的都懂”的微笑,意味深长到宛如郭嘉附体。   秦楚:“……”我不太懂。   她刚想追问,却见廊下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交谈着走过来。她警惕地转头看去,原来是辛宪英和蔡琰。   蔡琰似乎是刚刚注意到她,弯了弯眼,心情不错地冲着她和吕布挥了挥手:   “主公,吕将军,下午好啊。”   秦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也懒得再管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颜色了,对着蔡琰与辛宪英各自点了点头,道:“下午——”   然而她的问候到底没有送出去。   因为就在视线投向蔡琰的那一刻,秦楚那倒霉的超清视力,又相当不客气地把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传递给了她,秦楚眼尖地看见蔡琰的左手指尖、辛宪英的右手指尖,各自有一圈红红的痕迹。   那声“下午好”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她挤出来的笑容几乎是僵在了脸上,快要和她对自己的信任一起风化了。   在抛开“是我干的吗”这难以确信的问题之后,她内心的困惑已经历了从“我是真的人吗”到“我真的是人吗”的巨大转变,最终百转千回地退回到了原点。   她想:“我是在做梦吗?”   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她对自己的怀疑攀至顶峰时,廊外又恰好不好地路过了一个少年马超。   少年马超瞅了眼面面相觑的四人,最终转头看向秦楚:“咦,主公在这儿啊。孙将军和郭祭酒在寻你呢。”   秦楚千年僵尸似的转过头,整个人呆滞成了一根亭亭玉立的木头人。她不抱希望地扫了眼马超,果不其然在他……脸上,看到一圈牙印。   她恐怕真的要晕了。   “主公?”   “……主公?”   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她的额头。秦楚一惊,骤然睁眼,便看见荀彧默默收回了手。   “终于醒了,”他像是松了口气,浅浅的熏香被穿堂风送入了房内。荀彧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对着脸色空白的秦楚微笑了一下,“主公睡梦中一直流冷汗,却始终不睁眼……军医说是魇住了,所幸现在好了。主公现在感觉如何?”   “不如何,”秦楚苍白着脸,看了眼平静的居室,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她摇摇头,低声道,“似乎做了个噩梦。”   荀彧递给她一块手帕,跪坐在她的床榻边,闻言一蹙眉,似乎也有些忧心,到底没有问出口。   秦楚对他笑了下,接过手帕,道了声谢:“我无妨,只是——”   然而很快地,她笑不出来了。   就在荀彧广袖外露出的那小截白皙手腕上,有一圈泛红的咬痕。 第125章   纪灵究竟是什么水平的将领, 他们心里都没底。   袁术虽然才能有限,毕竟也是世家名门的嫡子,手中资源远胜孔伷之流, 他麾下的“大将”,自然也不容小觑。   依照演义所说,纪灵是能与关羽周旋三十回合不落败象的武将, 可是在袁军动乱时, 此人不到十回又被张飞斩于马下, 可见他并不是什么沉稳有谋的将领。   可惜秦楚不在阳翟,无法借着这点预判选择合适的应对方式,而孙策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 只能将目光投向荀彧, 指望着他拿个章程。   荀彧却没有先管纪灵,反而看着那将士,低声问道:“主帅也在吗?”   那士兵先是一愣,随即便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忙道:   “是, 纪灵搦战前, 对身边的黄衣男子态度恭敬称‘主公’, 应当就是袁术了。”   孙策“啊”了一声,下意识转过头, 透过镂空的窗户望了眼室外,遥遥看见了耸立在外的阳翟城墙。他心想:“袁术居然还在呢。”   从抵达阳翟到现在, 袁术没有露过一次面,即使是士兵安寨扎营, 也都是麾下武将代为监察的。孙策虽然不擅谋划, 却也不是真的缺心眼, 多少也留意了一阵袁术的动静,猜测他或许不在阳翟。   此时确认了他在此地,倒也是件好事。孙策刚想开口,便看见荀彧神色略微缓和了些,似乎是笑了一下:“不在荆州就好。”   袁术是从荆州借道绕过来的……如果他这时候还留在荆州,那么刘表的立场就很难说了。   荀彧低头起身,短暂地将自己思索的神色敛下,对着孙策一点头:“先去城楼看看吧。”   阳翟的城楼比长葛略高三尺,是六年前黄巾动乱时,县令陈佑派人连夜修葺的。那时荀彧为了点少年礼义,勉强做了监军,陪着秦楚往豫州走了一遭,心中亦是忐忑不安,现在想来,也有点恍如隔世了。   当时城门前的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他们几个少年人摆着稚嫩的计谋,居然也击退了敌人。如今六年过去,兵临城下的早已成了反心昭昭的袁氏精兵,而他——   “……治中?”   耳边一阵担忧的唤声拉回了他的思绪,荀彧定了定神,冲那士兵笑了一下:“无妨。”   正这时,城楼下的纪灵又举起长刀,拍马又走出阵前三步,刀尖直直地指着城楼上的几人,高声叫骂:   “村妇伏楚狼子野心,颍川荀氏助纣为虐,天子时日无多,伏楚死不足惜!吾主匡扶汉室讨伐不臣,今令吾来对阵,还不开城迎击?”   他前面几句话底气略有不足,说到“开城迎击”时,音调陡然抬高,想来自己也不很相信袁公路的立场动机,搦战的那些话自己都信不过。   荀彧是听出来了,孙策倒是没有那么多心眼。只见孙将军眉头一皱,听到“伏楚死不足惜”一句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从周瑜荀彧身上依葫芦画瓢学来的“喜怒不形于色”当即碎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他不是吕布,没冲动到当场发作,只是右手在腰策放下又按上,从剑鞘摸到剑柄,勉力压下心底那点火气,这才转头问道:   “我们迎击吗?”   然而孙策嘴上是好声好气在征询建议,表情却并不怎么和善,仿佛他摇一摇头都罪大恶极似的,想来是年纪还轻,未能学会克制情绪。   他都这副表现了,荀彧也不好再拿什么“以逸待劳”含糊应对——更何况两军到现在未有交锋,此时的确是个试探的机会。   这样想着,他招了招手,对着身旁待命的士兵低声吩咐了两句,看他领命下了城楼,才对着隐忍怒气的孙策点了点头,提醒道:   “袁公路人多势众,伯符对阵时不宜冲动,当心敌军诱敌之计。”   “我知道。”孙策冲他笑了一笑,一把将腰间佩剑从剑鞘抽出。锋利的剑光在白日青空之下闪了又闪,显得少年将军的眸光异常明亮。他道,“治中放心,我有分寸。”   这话刚落下,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拎着剑走下城楼,只留给荀彧一个背影,坚决得堪称凛冽。   ……腰脊那样直,竟似当年的秦楚。   “杀——!”   “冲上去!退者死!”   “儿郎们,随我上前!”   在阳翟的驻兵堪堪列好军阵时,长葛城外已是呼声阵阵,沸反盈天。   当年秦楚自请前往西凉,花了整整六年,在边境的风刀霜剑里亲手磨砺出一支破釜沉舟的金城军,排除那些投机取巧出来的蜗角虚名,这支攻无不克的军队才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资本。   而这把利刃也从来不让人失望。   她伸手一拦,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前方,反手再拨,将那不知死活的豫州军挑下马去。耳边喝声震天,她在腥气扑鼻的夏风里感觉到自己沸腾澎湃的血液。   大概有些人天生流着乱世的血,就像她分明知道自己应当“为万世开太平”,可策马奔驰于战场时,总是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整整九天,”秦楚努力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兴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身侧将士们拍马向前,刀剑碰撞,心道,“对峙整整九天,这是第二次正面交锋。”   第一次交手是在六天之前,孔伷带兵夜袭,丁斐绕路后方,试图通过刘凡残留的人手,与城中士兵里应外合,被辛宪英埋伏的人手抓个正着,仓皇逃离后,沉寂到现在 。   在这沉寂的六天里,秦楚已对孔伷营中的情况了解了七/八,确认其空有人数为倚仗,手下人才却极为匮乏。   所谓“千军易买,一将难求”,如今豫州内部分裂四散,孔伷就算咬牙组织起一批堪用的士兵,到底难以寻到合适的帅将。且不提他自己的水平如何,就论他那位兼任领帅与谋士的兵曹丁斐,能力也格外有限。   在这样的前提下,孔伷那五万人便显得不足为惧了。   根据辛宪英的计策,此战应速战速决,趁其不备进行突袭,在敌军反应过来之前收兵,才能达成“动摇军心”的目的。金城军刀剑锋利,敌军受挫后有可能拔寨撤后,若能骗过孔伷,将他们逼到丛林附近下寨,便可依照地势火攻,一举歼敌。   秦楚不自觉地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将原定的计划在脑中飞速地过了两遍,手中也未停止动作,银枪挥扫过去,将前赴后继的敌军击下马去。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此地距城门大约四十里,正是“不远不近”的距离,是鸣金收兵的最佳时机。   紧接着,就像是响应她一般,四十里之外的长葛城忽然传来一声悠长响亮的锣鼓声,振聋发聩地从遥远的城楼穿透过来。   “锵——”   秦楚当即将各路思绪放过原处,毫不犹豫举起长/枪,下达收兵的指令。   “退!!”   士兵潮水般向后略去,本就措手不及的豫州兵自然不敢上前追敌,就连主帅都茫然了一阵,勒马看着鱼鳞玄甲的金城兵有序后退,一时不知如何下令。   秦楚的目光在周遭绕了两圈,确认过一切如常,提起的心总算落了一半回去——这回出击,起码是完成了前半部分“动摇敌心”的任务。   照夜玉狮子抬起前提,长长地嘶鸣一声,甚至不用她下令,便通人性的转过身,准备往回前进。   秦楚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俯身拍了拍白马的鬃毛,却听见它喧嚣里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响鼻,怔了一怔,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心粘腻一片,不知沾上了谁的血。   可惜上战场的人注定与“洁癖”二字无缘,她随手捞过自己的披风,将满手的半新不旧的鲜血往那红布上一糊,狠狠擦了两下,才看见红血之后,自己的手掌上有一道深可见肉的伤口,几乎是皮开肉绽地横陈在上面。   她皱起眉,看着伤口不断渗出的血液,头一次觉得“没有痛觉”也不算什么好事,心中气闷,于是很不客气地把半死不活的少帝从心里的坟场里挖出来鞭尸,心里骂道:“谬种,等我回去就把血条拿回来,你自己死去吧。”   然而还没等大将军在心底编排完皇帝,她便感觉到身后风向的异动,整个人微微一僵,目光中划过一丝寒光。   就在下一秒,她那只看似无力的、鲜血淋漓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握住了长/枪,本能地将它向后一挡——   枪戟相撞。   偷袭那人勒马退了两步,看着秦楚的枪毫不犹豫刺过来,似乎有点惊讶,微微瞪大了眼,又道:“倒是有能耐。”   秦楚冷笑一声,照夜玉狮子应声向前冲了两步,她眼也不眨地抬起头,手中银枪快狠准地扎向了偷袭者的右肩。   那人立马举起长戟,险之又险地挡了回去,表情却好像更加诧异,看了眼她血淋淋的右手,“咦”了一声,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感叹了一句:“你不怕疼吗?”   然而秦异人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生平从未体验过“疼”是个怎样的滋味。   她一松手,长/枪被她向下一压,干脆地从长戟下侧擦了过去,一边刺向那人,一边面无表情道:“你觉得呢?” 第126章   偷袭的那人结结实实吃了她一枪, 反而更加来劲了,眉毛一挑,黑不溜秋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感兴趣”的表情, 很是有碍观瞻。   秦楚面色淡然地看了他两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此人满面尘土,除了牙齿和眼白以外都是黑的, 唯一能从脸上看出的信息只有“其貌不扬”四个字, 实在没必要多看。   可惜他本人还没意识到这点, 一面将长戟送出去,一面唠上瘾似的碎碎念道:   “没想到还真有些本事,看来你能做上大将军也不是没理由——嘿, 吃我一戟!”   秦楚:“……”什么玩意。   她感觉四周人潮都在向后涌, 带出来的金城兵已经退了接近一半,余下那半且战且退,也差不多该放手离开了。   然而人群虽在倒退,她却因眼前这人难以脱身——他嘴上闲言一直不停, 动手却并不迟缓, 招招都落在致命处, 且力量其大, 她硬抗不得。   秦楚心中陡然升腾起一股焦灼。她本事再大,战场上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那些伤口大大小小,让她的动作相比以往更加迟滞, 哪怕感觉不到疼痛,还是因为血液流失受了影响。   ……这下总算不是迁怒了。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又给皇帝记下两笔, 心道:“废物, 有你赔给我的那天。”   当时她抽出生命力给刘辩吊着气,虽也预料到今日此景的发生,可临到阵前,到底生出一点身不由己的烦闷出来。   所幸秦楚惯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那点烦闷转瞬即逝,很快便被她当做愤怒的燃料。   她咬了咬牙,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绕着那男人窜了出去,手中陡然加了力气,系着红缨的长/枪寒光一闪,被她毫不犹豫地刺向了那人腰腹,手再一收,便带出了猩红的血液。   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对方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当即伸手捂住了伤口,似乎也没想到她还留有余力。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仰面躲过她扎来的一枪。此人直觉颇为敏锐,在秦楚伸出手、准备给他第三击之前,眼也不眨地拍马向前,狠冲了几步,再次避开她突刺过来一击。   秦楚眼皮一跳,心知此时不能恋战,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把实力不俗的对手抛在了背后。   可是她有心放人一马,对方却未必领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彻底藏入人/流之前,这缺心眼的居然昂起了头,对着秦楚大大方方报了个家门,相当欠揍地喊:“大将军厉害!我叫许褚!”   秦楚:“……嚯。”   她一时不知是否该对这个名字做出反应,毕竟平心而论,此人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更比他的名将身份更让人震撼。   也就这眨眼的工夫,许褚已转身躲入人潮,转瞬消失无踪了。   秦楚神色不变,只是抬眼看了看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很快又低下了头,挥手一拍,照夜玉狮子便向着长葛城的方向飞驰过去。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白马脚下飞快,一路疾驰,带起一阵微腥的风,孔伷丁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担心她留有后手,亦不敢轻易相追。秦楚一身血污,红袍被疾风带得猎猎作响,雪亮的寒光流淌在□□上,面色却异常沉静,乍看如煞星降世,一时竟无人阻拦。   然而就这犹豫片刻的时间,已足够战局尘埃落定了。金城兵一向以她为首,见秦楚退得毫不犹豫,剩下那些且战且退的将士们也都受了武器,奋力拍马回营,潮水似的后退着,转眼战场便空了一半。   秦楚退回到城门之下,回头扫了眼身后,见士兵们已被收拢得差不多,抬起下巴,冲着城楼上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城门便缓缓打开,自内而外将她们迎了进去。   ……至此,计策的前半部分才算彻底落实。   这场突袭完整得堪称完美,除了时机上的小小差池之外,折损的兵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多亏了孔伷是个眼高手低的文士。   接下来,就该期待着敌方的反应了。   “主公!”   “大将军!”   这两声呼喊拉回了她的注意力。秦楚抽回思绪,抬眼一看,才发现辛宪英与徐庶已飞快地下了城楼,一左一右地将她围住。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像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握着缰绳的手,感觉到上面古怪的粘腻,神色一动,垂眼便看见满手的淋漓鲜血。   秦楚:“……”   她收回目光,对着二人点了点头,扯出一个半真不假的笑容,神态自若道:“我没事。”   紧接着,在辛宪英和徐庶开口之前,她赶忙低头,做出翻身下马的动作,又借着额前碎发的遮挡,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满手的血迹朝着深色的马鞍上面狠狠一抹——其中还有少部分沾到了照夜玉狮子的马背上。   白马怒气冲冲地抬起前蹄,一张马脸硬是挤出了人类横眉竖眼的表情,骂骂咧咧地打了两个响鼻。   秦楚从善如流地将右手背到身后,冲着它使了个没人看得懂的眼色,试图通过将军与战马间的“心有灵犀”蒙混过关。   白马看了眼她,转过身,客客气气地将马屁股对朝了大将军。   辛宪英瞥了眼照夜玉狮子,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有些担忧地皱起眉,犹豫片刻,从袖中抽出一块丝质手帕,递了过去:“孔伷兵马众多,主公本可不必涉险……”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秦楚也能猜到是想说什么。   以辛宪英的敏锐,多半也猜到她身上那点不显于人前的力不从心了。只是秦楚毕竟是主公,两人又刚相识不久,此时还是“君子之交”,实在不便多提。   秦楚无声地对她摇了下头,转而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很快敛了神色。   徐庶仍然是一无所察,目光还紧紧地黏在城墙上,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孔伷那边怎么样了,到底什么时候退。”   “行了。你想去就去,不必跟着我。”   秦楚嘲笑似的看了眼他,抬起左手,干脆利落地朝着徐庶后背招呼了一巴掌,宽宏大量道:“我换身衣服就来,你快滚吧。”   徐庶转头看了眼她,到底没从她那不轻不重的一掌中看出什么来,心里虽然纳闷着她今日的不耐烦,到底也没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回城楼观察动静去了。   徐元直虽然刚直敏锐,到底经验有限,沉稳不足,满心记挂着敌军的动向,自然注意不到她的异样。   秦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暗自舒了口气,侧过头看了眼辛宪英:“宪英若有要事,也可先去处理。”   可辛宪英毕竟不是徐庶,闻言只是摇摇头,道:“容无事。”   于是一路沉默地跟着秦楚进了治所。   自之前刘凡内应之事发生后,治所的县吏全部被替换成了秦楚的金城军,此时又正值战后,是最忙碌的时候,治所的庭院便更显安静,只有夏蝉伏在树干上,不长眼色地喧闹着。   走到居室门口时,辛宪英一抿唇,终于开了口:“主公这样,是担心军心动摇吗?”   她这话问得有些唐突,秦楚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是指上战场又隐藏伤势的事情。然而这问题太过复杂,她也不好直说自己死不了,只能委婉道:“也算是吧。”   “我军虽然人少,却有城池作为倚靠,豫州军又是那样的……”辛宪英顿了顿,也没好意思当场骂孔伷废物,只好含糊跳过了这句形容,轻声道,“就算您没有下城亲征,将士们也一定会凯旋的。”   她规劝得当真是委婉至极,秦楚看了眼她平淡却真诚的目光,眼皮一跳,那句“亲自下场稳赚不赔”卡在喉咙中,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她笑了一笑:   “或许是凉州带来的习惯吧。”   辛宪英迟疑了片刻,又道:“阳翟三万将士留守,又有荀治中与孙将军坐镇,您……”   她果然看出来了。   “果然瞒不过你。”秦楚笑着摇了摇头。她伸手拉开绢门,径自走进居室,坦然道,“我的确有‘早日结束此战、折回阳翟营救’的想法,可我也知道战事是急不得的。宪英想说的,我都明白。”   门口的木柜上散乱地扔着几条红发带,秦楚瞥了眼桌面,随手抓了一根,便就着它胡乱束起黑发。   去年大朝会上,她拿佩剑把长发削去七/八,现在也不过长到肩下一点。原来那根发绳大约是丢在了战场,她一路散着头发进了居室,后颈闷出点细汗,这时才觉得清爽了些。   “上战场是习惯,并不是冲动。”她说,“我虽然担忧阳翟,但也不会给袁术围魏救赵的机会,宪英不必担心。”   身后忽然没了声音。   秦楚没等到她的回答,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还未对上辛宪英的双眼,便听见身后女子微微拔高的声音,竟带着一点难得的恐慌:   “主公,你的后颈!”   秦楚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摸过去。   ……满手的粘腻温热。   都是她的血。 第127章   这满后颈的血从何而来, 秦楚已经懒得思考了。   去年她将二成生命力分摊给少帝,借着系统吊住了他一口气,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披挂上阵,今日一战下来, 才知道刘辩占了多大的便宜。   换作以前, 她可从来不会带着伤回来。   尽管心里已经把少帝戳成了筛子, 秦楚面上表现得倒还从容。她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血迹斑斑的深色外袍, 随手扔到一旁, 又从衣杆上抓来件洗净的里衣, 拎起墙角的剑划了一划,便裁出条长布来。这歪歪斜斜的白布条被她一圈一圈、乱七八糟地缠到了脖子上, 远远看去醒目得很,简直像个不得善终的吊死鬼。   辛宪英:“……”   辛家娘子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看见如此狂野的急救方法。   辛宪英眼皮一跳, 看了眼面色如常的秦楚,目光在她脸上逗留片刻,又转向了秦楚脖颈间的白布。   她沉默片刻, 终于像是不忍直视似的移开了目光,诚恳道:“我还是去请军医吧。”   秦楚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小伤而已, 看着严重, 其实不碍事——哎, 宪英,那里还有条布, 你替我包扎下右手吧。”   她说着, 冲辛宪英摊开了手掌。   那只手并不宽阔, 甚至比辛宪英自己的都要小一圈, 秀气得可以去绣花,可五指上又布满了细碎伤痕。那些薄茧几乎是纵横在这只手上,衬着掌心那道狰狞的新鲜伤口,几乎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她心中狠狠一跳。   “主公……”   “怎么?”   辛宪英住了口。   她刚想开口问她疼不疼,又觉得没有必要。她自己亦是女子,自然清楚这条道路的艰难,秦楚既然能站到这样的高位,怎么可能不痛呢?   秦楚见她开了个口,又忽然哑了声,心中也有些莫名。   依照她弟弟的说法,辛宪英分明不是个冷漠的人,在她面前却表现得异常沉默,也不知是为何。   这些念头在她心里拐了几个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被收拢道到角落里。   她心道:“算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又何必多问呢。”   这样想着,秦楚又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冲着她眨了眨眼:“怎么?你觉得严重吗?先包扎起来吧,若是血还止不住,我就去看军医。”   话说到这种地步,辛宪英也不好再劝了。她听着秦楚的指示,取来了方才没用完的布条,捏着她微湿的指尖,另一只手绷起白布,小心翼翼地绕着伤口绑了个结。   可惜秦楚天生是个不怕痛的,就算辛宪英在她手心上撒把盐,她都未必能皱一下眉,实在察觉不到这份妥帖。   就在辛宪英起身绕到她身后,准备伸手将她颈项那圈难登大雅之堂的“白绫”拆下重扎时,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传话的士兵脚步匆忙,步伐与聒噪的蝉鸣几乎形成了同调。秦楚眉心一动,察觉到屋外有人,当即绷紧了脊背。少顷,便听见绢门被叩响的声音:   “主公,孔伷那边有动静了!”   “什么?”她当即站起身来,辛宪英微凉的手指从她后颈一擦而过,秦楚余光里看见她后退一步,与自己一同看向门外。   秦楚:“进来,你说清楚点。”   那士兵不敢废话,一拉绢门,便看见秦楚披了件红袍,抱臂看着门外。她手上颈各绕了上一圈白布,还有红褐的血迹从里往外渗,神色却分外平静,让人揣测不出喜怒。   这是上位者特有的气态。   士兵被她睨了一眼,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汇报:   “依照徐先生的吩咐,我军又派出小队从侧方突袭以虚张声势,不久前刚回来。徐先生让属下带话:‘孔伷开始撤军了。请主公尽快回来,以防错过时机’。”   秦楚一点头:“我明白了。还有其他的吗?”   士兵犹豫片刻,又道:“先生还说,‘有伤快治’。”   她笑了下,眉目微微舒展开来,好像是啧了一声,道:“行,我马上去。”   那将士得了回话,朝她抱拳行礼,很快转身离开了。   这一战带足了人马,又是秦楚趁豫州军守备松懈亲自领兵的,效果出奇的好。除此以外,留守城楼的徐庶也颇机变,尽管职位不高,可以抽调的士兵有限,还是派出一小队轻骑,虚虚实实地吓了孔伷一着,就如压在豫州军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把他们唬得撤了军。   实在是顺利过头了。   秦楚这样想着,又将披在身上的外袍穿好,低头整了整腰封,远远瞥了眼铜镜,勉强看出了点人模人样的端倪,便很是心宽地放下了对“仪容仪表”的要求,不想再管了。   她看了眼辛宪英:“宪英与我一起吗?”   “是,”辛宪英对她一拱手,恭敬道,“我与主公一道。”   ……   城楼上陡然响起三声号角,拖得低沉而悠长,久远的尾音伴着豫州无名山头的落日缓缓落下,天色黯淡下去。   孙策抬剑挡住纪灵一刀,被他透过长刀使出的惊人气力震得微微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他余光里看到了阳翟城楼,有人在吹角。   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陡然卸了气力,拍马后退两步,反手再刺过去。   纪灵险伶伶地挡过他的剑,斜眼看着孙策,露出一个略带傲慢的微笑,口中评道:“还太年轻。”   下一秒,他便驭马冲上前,长刀一横,在孙策小腿上飞快地划过去。孙策疾退几步,到底吃下他小半刀,小腿顿时渗出鲜红的血液。   纪灵不以为意地收起刀,偏头看了眼背后的主帅,似乎是看到身后人打的手势,于是很快转了回来,不太情愿地拔高了音量,宣布:   “天黑了,明天再战。”   他说完并不抬眼看孙策,对着身后裨将挥了下手,又抛下一句“伏异人不过如此”,便驭马向后,退回了军营。   孙策皱起眉,目送他转身回营,这才驾马转身。   裨将立刻迎上来,紧张地看了眼他的小腿:“将军还好吗?!”   “不碍事,”他随手摸了一把沾了血的褐衣,感觉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摇了摇头,嘴角居然挂上一丝得意的笑。他依着纪灵方才的模样,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这人外厉内荏,气力挺大,心性倒是不怎么样。”   裨将“啊”了一声,觑了眼他小腿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天色已晚,将军回城再与治中说吧。”   孙策点了点头:“也是,走吧。”   荀彧在上阵前还叮嘱他说“不宜冲动”,没想到真正冲动的是袁术手下那个纪灵——此人仗着身上有点力气,又看孙策年轻,心已经飘到不知哪里去了,反到让他心里升起点宽慰。   “袁术兵马虽然多,‘大将’的水平却不怎么样啊,”孙策苦中作乐地想,“靠着城池再拖一拖,万一能等来援军呢?”   他一边想,一边忍着腿伤爬上城楼,还未多走几步,便看见荀彧走上前:“伯符辛苦了。”   孙策笑着摆了下手,毫不客气地坐在士兵端来的马扎上,一边将粘在腿伤上的布料撕开,卷起裤腿,一边斟酌着评价:   “纪灵实力还行,就是……唔,浮躁了点。我不过稍微退让了下,他就想也不想地冲上来追,似乎脑子不太清爽,回营之前还要嘲讽两句。”   荀彧一垂眼,思索似的看了眼郊野密密麻麻的敌军大营。   少顷,他道:“伯符接下来几日亦可照此行事。”   “治中的意思是?”   “袁公路妄自尊大而另立天子,麾下将士同样傲慢少谋。我军人数不足,若能通过长期示弱来降低敌军防范之心,或许可以撑到主公援军到来,届时再重创他们。”   孙策满脸受教地点了点头,消化半刻,又颇为笃学地追问道:“治中说‘主公援军到来’,难道是觉得长葛快拿下了吗?”   荀彧微微颔首:“据长葛的消息来看,也快了。孔伷手下无人可用,自己亦非良才,城郊附近又多山林,倘若运用得当,可借火以……”   “治中!”   他的解释忽然被人高声打断了。   孙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把那不轻不重地腿伤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地马扎上站起身,远远便看见个银铁鳞甲从另一头疾步奔来,手中攥着一封轻飘飘的竹纸信。   荀彧脸色骤然一变,当即上前两步,看着那士兵脸色苍白地低头跪地,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不必行礼,这信是?”   秦楚的金城军只穿黑甲,无论是阳翟还是长葛,都没有“银甲军”的存在。既然如此,这士兵只可能是从北边来的。   然而眼下的情况,无论是雒阳还是司州,有信传到这里,都不会是好事。   “末将是雒阳郭祭酒派来的,”银甲兵飞快道,“前几日司州有些异动,周将军遣人回雒阳报了情况,祭酒收到后便又写了一封,令末将星野送往阳翟。”   荀彧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缓了缓神色,对那信使一点头,道了声“有劳”,便接过了竹纸信,眼也不眨地拆开了信封。   “有人在试探司州防御,当心袁本初。”   郭嘉下笔极其潦草,最后几字的墨迹甚至还有些晕染,却看得他心中一沉。有那么一瞬间,荀彧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袁绍袁术虽不齐心,两人之间毕竟有条名为血缘的线。   如果他们私下有过往来,那便真是……前狼后虎了。 第128章   之后一连几天, 战况都如第一日般松弛而紧张。   袁术本就不是沉稳的人,这回却表现出了一种反常的沉稳,每日只派将士上阵搦战,却从来不安排士兵大举进攻, 野猫戏耍灰鼠一般, 带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敌众我寡, 在这种情况下, 阳翟士兵要承担的心理压力就更大了。   如今局势紧张, 郭嘉又是心思慎密之人, 能将这封信送往阳翟,就说明二袁有交一事绝非空穴来风。   此事一旦发生, 后果远比“扰乱军心”严重得多,因此荀彧也没法再管长葛的战况如何了,当即派士兵赶往长葛, 将情况向秦楚禀明。   可是转眼五日过去,信使还没有回来,已经是非常反常的事情了。   荀彧心中不安, 也知道此时不能露怯,只能一闭眼,不动声色地压下那些忐忑, 将视线放回到城下搦战的纪灵身上。   这位袁家将军颇有点遇弱则强的意思, 连着叫了五天的门, 愣是没把孙策叫下来第二次,心里又是得意又是不满, 于是骂起来便更加大声:   “村妇伏楚狼子野心, 颍川荀氏助纣为虐, 天子时日无多, 伏楚死不足惜!”   荀彧:“……”   身后的亲兵见荀彧面色有异,还以为他是在为纪灵与那十万大军而忧虑,也苦着脸望城楼下看了一眼,踌躇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治中,此人在城下叫了这么多天,我们……”   五天的时间,的确已经够久了。秦楚的回信迟迟不来,如果再拖延下去,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荀彧微微蹙起眉,思绪在脑中转了几回,最终一抿唇,转向亲兵:“去唤孙将军过来。”   “不劳治中传唤了。”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孙策大步走到他身边,似乎并不太为眼前的情况而烦恼,反而笑道,“我刚还在想,纪灵都开始把五天前的废话拿出来背了,我们也该出击了——治中,你觉得呢?之前的诱敌之计还作数吗?”   荀彧缓缓展眉,被他的轻松感染了少许,也对着孙策礼貌笑了笑,颔首道:“自然。诱敌主军还得请伯符带领,突袭的小队可埋伏于城郊芦苇丛中,就请……”   孙策:“刘玄德如何?”   荀彧目光一凝:“为何?”   “前几天他跟我说的。他说自己有抗击黄巾的经验,希望下回搦战时当我裨将,和袁术的其他将领战上一回。”   刘备是秦楚亲自应下收编的人,两个义兄弟还在司州驻着,他自己却总出不了头,也难怪着急。   考虑到关羽张飞二人在司州的位置,刘备的要求的确不好轻易推拒。   荀彧面不改色地点头:“好,就按伯符所说,请他领精兵二千隐在南方芦苇丛,彧自领三千人,在北林埋伏。”   孙策一愣:“等等,你……”   “守城自有其他将军来做。”荀彧看了眼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话语中隐约透着安抚,眼神却相当平静,“我心中已有了人选,伯符不必忧心。”   他一边说,一边拂了下衣袍,转身准备离开。   孙策脚下一动,刚想叫住他,不知怎地,又住了口。   他当然不是为了“城门谁守”而紧张。在提到刘备之前,荀彧心中一定有率领伏军的其他人选,而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上场,这一点孙策再迟钝都看得出来。   荀彧身为谋士,站在城楼上指挥也就罢了,直接带着士兵上场就真的太奇怪了——他是不相信刘备,还是根本不相信这场战斗本身?   他在担心什么?   “……将军?”   士兵的一声呼唤拉回了他的思绪。孙策这才回过神,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毫无由来的猜测抛之脑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笑了一声:“行了,我们也去准备吧。”   ……   “伏楚无耻,尔等助纣为虐、其心可诛!”   “乱臣贼子闭门不出,心虚什么呢!”   “还不下来对阵!”   纪灵叫完这几句,只觉得嗓音沙哑累得不行,于是扬起眉,望了眼紧闭的城门,不由“啧”了一声,从马鞍上解下水袋,猛灌了两口。   阳翟城门里头那几个人像铁了心闭门不出,他和其他几个将士无事可做,就被袁术派出来日夜叫阵,舌头上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听得他自己都麻木了。   也不知道营帐里那个北边来的谋士说了什么,把袁术忽悠得连攻都不想攻了,还要他们几个打仗的在城门前耍嘴皮子。   纪灵想着,目光又横向了营帐。帐篷前那男人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捻起胡须,远远冲他呵呵一笑,随即便转过身,一晃进了帐篷里,只留他一人在外头晒太阳。   纪灵:“……”   “倒霉玩意,”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愤愤地想着,“袁本初那孬东西算个什么,畏畏缩缩躲在冀州不敢动,派来的人居然也敢指挥我们!”   可惜想是这么想,被丢过来的谋士对花言巧语相当在行,骗得袁术晕头转向,他再不满意,也都只能憋着。   纪灵心里翻了个白眼,动作粗鲁地把水囊绑回马鞍上,清了清嗓子,又昂起头,高声喊道:“村妇伏……”   “咣——”   他愣了一愣。   那个“楚”字还没吐出来,数日不见动静的阳翟城门忽然便从里面推开了。   纪灵刚抬眼,便看见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将军逆着光打马而出,身后跟着数不清的玄甲军士,身上的黑铁鳞甲在日光下闪耀着微寒的光。   孙策挺直着脊背,枣红骏马的缰绳握在手上。他冷冷地睥睨着面前的敌人,声音如寒铁一般清而硬。他说:   “你又算什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纪灵感觉这年轻人身上透出来的气息是冷硬而充满杀意的。   然而他毕竟是征战多年的将领,回神也回得迅速,一见他带着点人数不对,就意识到是秦楚军先放弃了小打小闹,准备“真正的战争”了。   纪灵心中的警惕一闪而过,很快就变成了十足的兴奋,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长刀,余光里看见身旁身后的士兵也都聚拢起来。他一转头,对着列阵中的士兵们扯起来嗓子,大喊:   “敌将迎击!儿郎们,随我上——!”   身后的士兵们高声应和,一拥而上:   “杀!!”   就在双方将士如两股潮水般陡然碰撞的时候,南北亦有两队人马隐秘地潜伏在阳翟郊野的林木之间,缄默地穿梭于城外。   袁术的十万大军实在太多,所幸此人不是孔伷,十万人是算上伙夫后勤人数后的“号称数量”,多少留给他们喘息的余地。   这个时代的“精兵”二字含金量极高,如果不是董卓那等经营多年的大军阀,大部分情况下,被糊弄着抓上战场的新兵愣头青才是军队的多数——尤其在袁术刚到徐州一年的情况下。哪怕他跟扬州豪族达成了某种条件,收拢了扬州豪强的部分私兵,底子摆在这里,实力也有限。   这也是荀彧敢带着精兵埋伏的根本原因。   敌众我寡是真,敌强我弱也是真,但这也不代表袁术的十万人坚不可摧。   眼看已走出城门快三十里,荀彧偏头看了眼阳翟城的位置,只在日光下看见了四起的烟尘。   “就在这里吧。”他回头与亲兵下了声令,抖了抖袖口,并不在乎山林里飞虫,率先翻身下了马。   身后士兵见他如此,也纷纷找好了位置,沉默着埋伏了下来。   荀彧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心里勉强定了下来。   他选择自己带兵,的确也有信不过刘备的成分。   刘玄德毕竟只是个司马,不是跟着秦楚从西凉出来的士兵,与“围剿羌人”相比,他口中的“镇压黄巾”实在算不上大功绩,若非他那两个义兄弟,荀彧宁可阳翟一战中一直不用他。   不过幸好,刘备的深浅他虽暂时没数,跟着他的两千金城军却是经验丰富的精锐之师,只要他中规中矩地不犯大错,此战应当不会有问题。   真正让他紧张的是袁术。   ……或者说,袁氏。   他少年时便待在雒阳,跟着荀爽学习经文,自然也与袁家三子有所交集。袁术的秉性他是明白的——此人勇而无断,骄豪傲慢,比他兄长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在敌方人少势弱的情况下,他最可能做的是率军冲上前,推倒阳翟城门,而不是派手下将士连续五天的叫骂搦战。   而从去年袁绍还在雒阳时,充当其谋士的杨彪的处境来看,此人对谋士的需求几乎为零,能留在他身边的多半也只有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草包,真正有能力的文士绝无可能留在他帐中。   可是他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却都像是有人指点。   再经过郭嘉那封“当心袁绍”密信的提醒,荀彧总会不自觉产生点联想,比如袁绍将身边的谋士送到了南方,袁术身边。   只是这可能性实在太低,且不提袁氏二人是否各怀鬼胎,就算袁绍真的将人送来了,袁术也未必会相信他。如果不是郭嘉那封信,他未必会想到这里。   “如果是这样……”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抬眼望向城门的方向,眼中隐隐卷起一些忧虑。   如果真的是这样,孙策能瞒过对方吗?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期望孙策敏锐一些,不要让对方察觉到端倪。   “但愿无事。”他低声自语。 第129章   “锵——”   孙策抬手一剑, 狠狠劈开侧方袭来的短兵,眼神不动,额角却已沁出细汗。   果然不好对付。   纪灵是性格浮躁不假,可是此人既然能当上袁术手下的将领, 自然也不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酒囊饭袋, 也知道要速战速决。此人仗着自己人多势众, 动起手时狠厉果决, 堪称致命, 若非身边还有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帮衬, 孙策未必能应付得来。   所幸他今日这战正是要示弱诱敌,因此这点吃力也不算坏事。   他心念一动, 反手抬剑,一把拨开扑杀过来的敌兵,余光里看见己方的黑甲兵被挡得寸步难行, 几乎要露出颓相,便知时机到了。   孙策当即勒马转身,手中长剑一举, 毫不犹豫地下令道:“撤!”   金城军都是饱经历练的士兵,效率高得令人咋舌,听到主帅的命令, 纷纷跟着孙策向东南方向退去。   纪灵对孙策又是轻蔑又是警惕, 杀敌时也时刻关注着秦楚军的动向, 见他下令撤退,立刻要追。   “追上去!别让他们跑了!”   战场的马蹄声愈发急促起来。孙策的背影在视野中一闪而过, 纪灵, 心中狂跳, 一拍马, 想也不想地冲着孙策飞奔过去。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的马就被人狠狠一撞。紧接着,袁术的亲兵大声止住了他:“将军!”   见纪灵仍是要冲,那士兵只好横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口中焦急道:“将军且慢,佐治先生有话说!”   “有个屁!”身边的将士还依着指令朝东南方奔去,他却被缠得脱不开身。纪灵急得眉眼都拧成了一团,他手中刀一拐,指向那将士,刀剑差点直接划过他颈项,“让那谬种滚!”   那士兵满头大汗,心里叫苦。   他是袁术守帐的近兵,被他扔给辛毗用,自然也只能听辛毗的话,硬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和坏脾气的纪灵对上。   可事态紧急,辛毗驭马不大熟练,只能派他先来传话——这也就算了,可他只说“恐怕有诈,制止纪灵”,却根本没来得及细说,那士兵也只能抓瞎地把这几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   “佐治先生说,可能有诈……”   纪灵咆哮道:“我和孙策交过手,知道他本事,他懂个屁!我瞎还是他瞎?!”   他说着,一刀便狠狠划向那士兵的马背。那战马好端端地停在原地,无端被扎了一刀,直接被激得抬起前蹄,高声嘶鸣起来,不知自己为何要受这无妄之灾。   那士兵被战马带得狠狠一晃,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瞪大眼睛看着纪灵又要冲上去,一时惊急,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一声凄惨的“将军”又要脱口而出。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中年人的声音:“将军且慢!”那人倒是好心,恰好替他把拦人这倒霉活计揽了过去。   纪灵眉头一竖,不耐烦地转过头,忽然愣了下,面皮抽了一抽。然而很快地,他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就爬上一点假笑:“佐治先生有什么指教?”   辛毗摇头谦逊道:“不敢。只是敌军五日未动,刚上战场就表现得这样无能,撤得实在太蹊跷,在下猜测或许是敌军诱敌之计……”   “辛佐治,”纪灵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的话,连称呼都变了。他的脸黑得吓人,看起来简直像能当场剁了辛毗。好在此人还有点理智,脑子里还装了个袁术,因此强压下怒气,硬梆梆地回他,“伏楚那女人能有什么本事,她的兵窝囊难道奇怪?我方才本能追上孙策杀了他,被你拦下来,你就给我一个‘猜测或许有坑’的说法?”   辛毗脸色微变,看着他手里紧握的那把长刀,只觉得自己有理说不清。   然而就这么片刻的踌躇,纪灵已经干脆利落地踹开了挡路的人,缰绳一甩,奋不顾身地往刀枪人海里扎进去,头也没回一次。   辛毗眉头紧锁,看着他风一样迅疾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良久,才摇了摇头,低声叹了口气。   算了。他又不真是袁术的人。   ……   这头袁军追着孙策带的金城兵难舍难分,那头荀彧所在的郊北亦有所动。   “治中,敌军正向东偏南的位置前进,就快到刘校尉埋伏处了。”   派出去侦查的士兵小跑着回来,对他抱了一拳,还不忘注意着周遭动向,小声道:“刘校……”   荀彧轻咳一声,那士兵立刻像意识到什么,讪讪看了眼他,悄悄闭了嘴。   林间山道狭窄,是埋伏扑杀的绝佳位置,只是此地实在拥挤,两面夹击虽然方便,被敌军察觉的可能性也高了不少,荀彧作为驻守阳翟的主心骨,选择自行领兵匿伏,已经算是一步险棋了。   孙策引着纪灵往刘备埋伏的位置去,恐怕也是担心他这路出差池。   荀彧思绪转得飞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是定定地跟着扬起的尘土望过去,希望能看到些具体的情况。   可惜他虽有这份心,生理条件却有限。他到底只是个秉烛签批的文臣,即便是眯起眼也看不清个大概,只能根据原处看不分明的背影与传来的叫喊推测大致的情况。   孙策带出来的人不算多,但都是精锐,剩余的大部分都留在阳翟驻守城池了,除了纪灵带来的这批士兵在追击外,余下的袁术军应当还在城下对峙。   只要刘备把握好时间,在敌军队尾基本进入山道的时候起兵扑杀,这一战就有希望胜利——从前几日的搦战来看,袁术麾下的军官们隐隐有以纪灵为首的迹象,倘若能通过埋伏将纪灵杀个落花流水,敌方的军心一定会动摇,届时再寻对策,拖到援军赶来,击退袁术便不是难事了。   他又在心中理了一遍思路,确认一切安排都还妥当,心中稳了稳,还未将视线重新移到敌军队尾,便听到亲兵一阵低喝:“治中!”   荀彧心中一突,某种预感油然而生,立刻转目看过去,还未定睛看出门道,便先听见另一队人马的声音响了起来。   “刘备出击了——”与此同时,亲兵的第二句话响起来。   他连“刘校尉”都忘了叫,瞪着那滚滚不断的烟尘看了半刻,又转头去看烟尘之后的队伍,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道:   “要命,不好了!”   他是跟在主帅身后的亲兵,耳濡目染之下,也对大局有所了解,一看到山道之外的半队敌兵,就知要坏事。   也不知刘备是怎么想的,伏击伏击,纪灵那王八半只身子还在瓮外头,他居然已经扣上了盖子,准备下手了。   荀彧比亲兵反应还快,直接起身从树林遮蔽处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战马旁,直接下了令:   “冲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时机还未成熟,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黑铁鳞甲的金城军训练有素地翻身上马,手中武器纷纷出鞘,毫不犹豫地冲着纪灵奔了过去。   荀彧少年时虽也上过战场,可担任的也是“军师监军”这种半实不虚的职位,要做的也不过出谋划策、站在城楼上观望罢了,如今带着士兵亲身上场,还真是第一次。   然而事态由不得他考虑这些了,纪灵虽然被两侧伏兵打了个猝不及防,可反应也极迅速,当即放过了面前的状似狼狈的孙策军,掉头便要退,身边的亲兵还扯着嗓子喊:   “有伏兵!!”   纪灵左支右绌,愣是被两侧伏军夹得进退不得,眼前被种种兵器盔甲所占据,无论怎么抻着脖子都看不见队伍后方,不知另一头情况如何,心中一瞬间萌生起怯意来。   他手中刀劈得越急,心里却越惊惶,不知怎地便想起了辛毗临走前拽住他的样子,一时竟忘了自己那时的不屑,心里又是惴惴又是愤怒,暗忖:   “辛毗说得居然没错,这帮阴险的东西!”   秦楚的金城军果真是队精锐,即便是这么个狭窄拥挤的地形,周遭情况也乱得看不分明,他们还是训练有素地摆出了阵型,硬生生地将纪灵的前后队伍切开了大半,让他误以为自己落于下风。   纪灵勉强挡住黑甲兵的一剑,右脸被划了一刀,当场渗出血来。他甚至没有察觉,心里还干巴巴地想:“早知如此……”   正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震天的喝声,士兵的高呼与铁蹄踏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让人闻到血腥味。   纪灵心狠狠一沉,手里长刀登时又沉了两分,还以为是阳翟的增兵,却忽然耳根一动,听到身旁亲兵惊喜道:   “主公!”   这话一落,纪灵连看都不必看,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真正有经验的将领未必在乎身后援军,但却不得不管手下士兵的士气。   他咬起牙,也不管那“袁术来了”是真是假,转头冲着身边士兵高呼道:“我主已率援军前来,孙策小儿还不束手就擒!”   他气力奇大,声音洪亮,这话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周围袁军战得更勇了,就连孙策手中长剑都不免迟滞。   然而战事已发展到这种局面,心怯犹疑的人才是死得最快的,他很快敛了心神,视周遭动向为无物,只专心地将剑对准了袁军,能斩一个是一个。   然而上天像是铁了心不让他沉浸在战场中,也是这个时候,他身旁那副将忽然“咦”了一声,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撇开了头,明目张胆地走起了神。   孙策人生第一次领悟到何为“恨铁不成钢”,一抬剑,硬是靠蛮力斩死一个背袭他的敌兵。   他一巴掌拍在副将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命了?!”   那副将立刻转过头,灰扑扑的脸色又惊又喜,几乎带了点喜极而泣的意思,一抬手,远远指着远处一点黑影:“将军、您看!”   孙策长剑一抖,不知察觉到了什么,一扫远处——   一阵玄铁鳞甲的骑兵正绝尘而来。 第130章   孙策的手骤然一抖, 差点没能提得住剑。   他视力那样好一个人,秦楚的红衣白马在那一群黑甲中又那么现眼, 几乎就一眼, 他已经认定了那个领兵的人。   然而有人比他更先一步地注意到了她。   周遭士兵缠斗,几乎就在抬眼看到山下那一刻,荀彧已收拢起纷乱的思绪, 高声道:   “援军已至!”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 却格外清晰。大概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援军”二字上,他这四个字落地,甚至不需要亲兵重复第二遍, 所有人都听了个分明。   纪灵当即变了脸色,心狠狠跳了起来。   他们这边是有援军不假, 可此地偏远狭窄,袁术带来的援军人数必不可能太多,应付应付面前几个也就算了……倘若秦楚真的带来了援兵,局面便没那么明晰了。   更何况, 他们根本不知道秦楚带来了多少人。   如果是孔伷敌不过她倒还好说, 那些豫州军不过是辖制她的诱饵罢了, 只怕秦楚带来的那些人里, 不仅仅只有她的金城兵。   纪灵跟惯了袁术, 行事作风也和他主公无二, 很有点横行无忌的意思,往日压根想不了这么多。可不知怎地,偏就在这么个时间里, 他那本就不多的心眼竟然跳出来狠狠卖弄了一翻——   他心中没由来的跳出一个念头:倘若秦异人带了援军呢?   可是战场瞬息万变, 就在这念头闪出的瞬间, 纪灵就已经怯了。   背后的吼声喧天, 震耳的兵戎声敌我不分地纠缠在了一起,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再提第二口时,机会却已等不得他了。   秦楚到了。   她那匹白马跑起来风驰电掣,也不知是哪里的骏马,远远地竟将背后军队甩开了一大截,离弦之箭一般单枪匹马冲了进来,单薄的赤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孙策第一眼看见她,心就狂跳起来,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想法,干脆放弃了思考,顺着本心高喊道:   “阿楚!”   秦楚似乎听见了他的叫声,冲着孙策那边微微侧了下头,嘴角似乎翘了一翘,回道:   “别看我,看剑!”   紧接着,她挥枪挡开扑上来的袁军,一夹马腹,硬是挥枪破开水泄不通的人群,向里冲去。   荀彧见她如此,略定了下神,在左右两个亲兵的护卫下向后退去。   他对局势的洞察力不可谓不敏锐,看得出来袁术军心的动摇,知道这是反扑的最佳时机,借着偏高的地势向下望,看见秦楚带来的大批人马,悬起的心终于落地。   因为在守长葛的金城军之外,她身后还跟了盔甲良莠的私兵。   很快地,秦楚身后那波驰援的金城军也跟了上来,以程湘吕布为首的两支队伍很快散开,毫不犹豫地对上了袁术身后那几千兵马,山道尾端一时挨山塞海,敌我难分。   荀彧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待在人群中也只是添乱,于是在亲兵护卫下一退再退,本想借着此时的混乱藏匿于人群中,不想竟因此被纪灵注意到了。   纪灵:“等等!”   荀彧一甩缰绳,战马再退两步,身侧亲兵也都横起刀剑,戒备地望向纪灵。   这位袁家大将身上已有了五六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又因为刘备荀彧的士兵刻意拦截,无法与袁术汇合,眼看着周围将士七零八散,急得瞠目欲裂,一转眼又看见衣冠齐整的荀彧被人护着,当即转刀指他,喝道:   “杀了阳翟军师!”   言罢,也不管周遭如何,竟直直地冲了过去。   大约人在逆境中总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哪怕纪灵此人未在史册上留下多少事迹,被逼到如此境地,竟也硬生生闯出两分“势如破竹”的威力来,两刀下去,刚好将他身边的亲兵拨下马去。   荀彧瞳孔骤缩,然而手无寸铁,只得紧紧握住缰绳,勒着马不断后退。胯/下战马同样意识到情况危急,可这山道狭窄得过分,连逃跑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转眼的工夫,纪灵已举刀逼近了他。   荀彧余光里看见方才被砍下马的亲卫被敌将缠住,一面后退一面向此地靠近,而纪灵浑然不觉。   他握着缰绳的手又紧了一紧,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道:“遭了。”   孙策刘备离他太远,其余的亲兵又被打散,靠近他的除了那一人之外,只剩下山野礁石。   可唯一能为他解围的将士,也在敌军的步步紧逼中,显露出一丝力不从心。   可他被称为王佐之才,毕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维持住镇定。荀彧有心斡旋,于是咬了咬舌尖,不动声色道:“纪将——”   “将军”一词还没落下,异变陡生。   纪灵背后兀地刺出雪亮一枪,猎猎生风地破空袭来,动作既稳且快,眨眼便掠过皮甲,刺进了他的血肉里。   紧接着,那人骑着白马走出人群。   远处的打斗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神不宁,她却似乎一点不受影响,拎着比自己高出五尺的□□,几乎是泰然自若地对上纪灵狠厉的双眼。   秦楚笑了一下,神色不辨喜怒:“哦,这就是袁公路的大将?”   她明明没有看过来,荀彧的心却不自主狂跳起来,一时只觉得耳畔寂静,连手心都沁出点点细汗。   他在深夜辗转时,无意落笔写下的那一句“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忽然就在心中无限地扩大,转瞬便如潮水般压过了周遭的沸反盈天,耳边只剩下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所守的“君子之礼”,只想把全部的目光倾注给眼前那人。   可这悸动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就在兵荒马乱中偃旗息鼓。秦楚一来,金城军才算找到了真正的主心骨,一旁的亲兵借此甩开敌将,一拍马便走到荀彧身旁,护着他又撤了几步,低声道:“治中,主公既然来了,属下带几个士兵互送您回城吧?”   秦楚感官何其敏锐,立刻便注意到他这边的动向,虽因纪灵无法开口,却悄悄冲着荀彧眨了眨眼,好似某种无声的保证。   荀彧接收到她的目光,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默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同样低声答道:“如此一来,更容易被袁术注意到。”   他在这边与亲兵交谈,那一头袁军却不会等人。短短几句话的工夫,纪灵与秦楚已缠斗起来,刀枪相撞,几乎要碰出火花。   纪灵:“竖子猖狂!”   照夜玉狮子后撤一步,秦楚的枪却已破空而去,矫若游龙地挡住纪灵三刀,快狠准地扎向对方几处要害,转眼便将他挑翻下马。   就在这时,前方山路的人群里又传来一声惊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主公!”似乎是袁术出了什么问题,纪灵抓着刀柄的手登时一抖,生生吃了她一枪。   袁军已然方寸大乱。   秦楚抬眼看了过去,才见吕布已在敌军阵中撕开一道大口,身后的金城军源源不断地扑了上来,正在向山道深处渗透。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管纪灵,反而催着照夜玉狮子上前几步,倾身向前,一把拉过荀彧战马的缰绳:“快,我送你回去!”   她来时路上看见刘备,方才又看见荀彧,略加思索就明白了荀彧在此的原因。   倘若只是几千人的伏击也就绩算了,袁术带兵支援,这场战争的性质就变了。袁军人多,她的人未必能拦下袁术报信的士兵,倘若等到城门前驻扎的那些袁军来驰援,她再想把荀彧送回去就来不及了。   这一点,想必他也明白。   背后人声鼎沸,眼前却是寂静无声。秦楚看见荀彧顺从地向前两步,却没有先回应她的话,反而微微垂眼,俯身抬手,食指指腹在她的脸颊左侧轻轻一抹,带下一片血污。   秦楚一愣,抬眼望向他。   他本就生得文雅俊逸,桃花眼尾和顺地下垂,瞳眸黑得极沉静,即使因处境不佳,鬓边黑发有些凌乱,低眉时仍然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简直……简直有点像含情脉脉。   她的心跳很不合时宜地漏了一拍,眼神短暂地游移了一阵,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所幸此处敌军最少,唯一的威胁纪灵又被亲兵绑起来当了俘虏,否则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   还没等她想清楚,荀彧略微沙哑的嗓音便轻轻响起来,当中含着点似有若无的情绪,转瞬即逝,秦楚没能听得分明。   荀彧道:“主公一路辛苦了,彧……”   后半句话被他止住了。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简直被他说得好像“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秦楚耳根莫名地一阵发麻,却奇异地不太反感,心中浮现出一点奇异的情绪来,周身那点血液很不给面子地逆行起来,一股脑地涌向了耳朵。可战场终归不是谈情的地方,她很快便压下这点古怪的感觉,微微定了下心神,斩钉截铁道:“时间不等人,和我走。”   荀彧点头:“诺。” 第131章   送荀彧回城之后, 秦楚也没有再回战场。   长葛之围最终被辛宪英的火计所解,豫州兵溃不成军, 孔伷只能退回到汝南去, 城中至此算是太平了下来。   秦楚将长/枪斜靠着城墙,拿了士兵的手帕,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枪头的血污, 漫不经心道:   “长葛如今是徐元直与辛宪英在守——啊, 辛宪英亦是长葛的文士,才能不凡,算是我占了便宜。”   荀彧专注地看着她。   待秦楚话音落下, 他才微笑着问:“主公舍得把吕将军与阿湘一同带来,是在长葛找到了可用的将才么?”   “文若明察秋毫, 果然瞒不过你。”秦楚终于将目光从武器上移开,冲他眨了眨眼,“孔伷麾下有一武将,名叫许褚。这事说来……唔, 他有个兄长, 恰好就在长葛。”   说来也巧, 当日秦楚在营帐中放走的许定, 其实是许褚留在长葛的兄长。也是因为这件事, 许褚没跟着孔伷丁斐一起逃走, 被俘时被徐庶辛宪英劝了两句,倒戈得相当爽快。   “看来主公很放心这位他,才会带这么多将士前来驰援。”   秦楚摇摇头:“说不上‘放心他’, 只是我真的忧心你。”   这话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荀彧闻言一怔, 心不自觉地一阵紧缩。   他垂下眼帘, 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楚,好半晌才想起来呼吸。   “我听信使说,你……”似乎是注意到了荀彧的视线,她擦着枪的手似乎顿了一顿,片刻后,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轻声道,“事情还没有到那种地步。文若,你不必这样殚精竭虑。”   就是火攻前后那几天,荀彧那封密信被送到了她手上,还额外告知了她阳翟的具体情况。秦楚被两个姓袁的倒霉货色搅得心神不宁,又惦记着往死里加班的荀彧,想起自己留在阳翟的武将的确不多,干脆将辛宪英和徐庶留了下来,自己带着吕布程湘一干将士,径直往颍阴求援去了。   荀家人口众多,构成也很复杂,她最先找了荀爽商谈,得到的助力极其有限,反而是荀绍帮忙周旋了不少。磨蹭了三四天,她好赖话说了个遍,才从荀陈几大世家借来了两万兵马,带着这些部曲去了阳翟。   这些事情,秦楚虽然没有说出口,荀彧都是可以猜到的。他是世家出身,自然明白游说世家的艰辛——这些高门贵族一向以“明哲保身”为要义,想从他们手中得些利益,除了所谓的“名正言顺”之外,威逼利诱也不可少。更何况,秦楚去岁与袁杨几家决裂,手下又多为寒门子弟,即便有伏氏倚靠,也只能算半个世家子,多半不会被他们认可。   可她却在五天之内做到了。他看着秦楚,心中五味陈杂,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秦楚也并不很着急,又自顾自道:“其实本可以多绕些路,把其他世家的部曲也借来的。只是我那几日总是心悸,担忧阳翟不好,才加速赶了过来。如今看来,倒是明智之举。”   “异人……辛苦了。”   “不辛苦。世家部曲不比金城军,上战场的机会也不多,”她站在城楼向下望,看着城楼下的中年文士与身边将领交谈着什么,表情淡然,“不过用来守城也足够了。”   荀彧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方才埋伏的山道。他抬眼眺去,远远地看见人群向前涌动,便知战地又要转移,神色几变,最终看向秦楚,低声问:“主公还要下去吗?”   “怎么能不去?”秦楚看了眼他,慢慢摇了摇头。一但谈及战场之事,她便比往日要严肃十倍,“奉先被留在山头对抗袁术了,我若不上战场,就没人能压得住那些私兵了。”   这话倒是真的。金城军内部的性别构成虽然平均,但上层将领多为沉稳有断的女性,除非是庞德吕布这类尤其出挑的角色,男性将士通常只会走到中层。   具体原因说来话长,最后大概可以归因于男将稳妥不足,而秦楚麾下又格外缺乏谋士。只是那些还活在“男尊女卑”世界里的寻常部曲还不理解此举,心底对女将仍然是不服气的,因而带他们出兵的,要么得是男将,要么就是秦楚本人。   “我放心不下别人,便只能靠自己了。”她说着偏头,对荀彧笑了一下。   荀彧于是叹了一声。   秦楚生得精致,眉眼极似阳安长公主,即便眼底有一层浅浅的青黑,身上还带着鞍马劳顿的风尘仆仆,看上去也并不太像“背时的将军”,顶多有点像“落难的千金”,仍然是洗把脸就能进宫面圣的俊俏。   可他了解秦楚,知道披荆斩棘走到现在,为的就是甩脱“千金贵女”之名……她愿意摸爬滚打地成为前者,远胜过安于天命的后者。   他低眉垂眼,安静而沉默地看着秦楚,忽看见她抬起手背,不自觉地蹭了蹭脖颈。他目光一凝,那道温和得近乎于无的视线,便轻轻落在她颈上一道暗红的血痂之上。   那伤口实在骇人,将近一寸的长度,全部不偏不倚地落在要害边缘,但凡偏离一点,都可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而它的颜色还很新,一看便知是新伤。   荀彧呼吸微微一滞,食指关节无意识地蜷了起来,心里无端地发酸。和秦楚在城楼闲谈的时间太过珍贵,他不愿多开口,只想听她多说些话。可是她每一次开口,都将自己那些血泪说得轻描淡写,不谈苦痛,只谈眼下。   荀彧当然知道这是对的,可情感上总想多听她提一提自己——他觉得自己属于“君子”的那部分精神还在极力抑制住自己的逾矩冲动,属于“男子”的那一半灵魂,却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颤动。   他心里泛酸,几乎软了一片。有那么一个瞬间,荀彧望向她的视线快要越出君臣的分寸,转化成某种不可为的逾越情意。   可是在他遮掩住这点越礼之前,秦楚就像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莫名地看了眼他。   她的双眼仍然是清亮甚至带着锋芒的,眼神里专注的锐气几乎让人自惭形秽。荀彧像被这目光扎了一下,思绪陡然回笼,他最终只能将种种情绪尽数收敛,想要将话题转移回战事上,心中却仍有一点细微的幼芽生了出来。   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   “疼不疼?”   秦楚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颈上伤口,蹭着血痂的手滞了片刻,又慢慢地放下了。她慢慢道:“已经结痂了,自然不疼。”   只是她回答得虽算流利,心却并不平静。   荀彧刚才那一眼看得她心中微妙,方才的问题又带着点隐晦的暧昧,她就是再迟钝,也该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秦楚心中微动,又想去看荀彧双眼,他却已垂下眼睑,又退回一道“端方君子”的藩篱之后,轻声道:   “主公千金之躯,务必珍重自己。”   她眼睫一眨,努力想从这话里捕捉出他的情绪,到底没能成功。   可战场毕竟是战场,三两句的闲谈已是奢侈至极。   就在她犹豫的第二秒,注意着城下动向的亲兵忽然打破了这可贵的安静,惊声道:   “主公,城下袁军开始列阵了!”   那点风花雪月在她心意盘旋片刻,很快因这句话烟消云散。   秦楚当即甩下擦枪的手帕,一把将长/枪提起,又转头对那亲兵吩咐道:“去开城门!”   “诺!”   那将士一抱拳,领命去了。   城下辛毗还在与将领打扮的男子交谈,余下那几个将领已开始列队。   她转而望向阳翟城中,这支由豫州军做先锋、长葛县兵与士族私兵为中军,金城军压阵的兵马早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   秦楚抬起手,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迎风翻飞的赤红披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弯了弯杏眼,对荀彧扬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那两颗尖尖的虎牙又不自觉地随着她的笑显露出来,为她平添两分少年人的稚气。   她笑道:“文若放心,这回一定好好珍重。”   言罢便不再看他,只扶着墙沿,口中吹了个呼哨。照夜玉狮子问声而动,极有灵性地停在城楼之下,抬头望着她,跺了跺前蹄,仰头发出一声嘶鸣。   城下袁军旌旗蔽空,鼓声渐起,阳翟城门闻风而开,黑甲军士倾巢而出。   远处山道仍在鏖战,城门前,又有新战号角低低奏响。   秦楚握紧了手中银枪,乌黑的发丝在风里被吹得微乱,她目光澄澈,却带着惯有的倨傲,睥睨着神色紧绷的袁术将士,扫视片刻,头也不回地下了城。   荀彧的心跳开始复苏,终于想起,自己最钟情她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望着秦楚直如青竹的腰杆,展眉顺目,嘴角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轻声回道:   “……望主公旗开得胜,连战连捷。” 第132章   一直到夜色昏沉, 敌我将士已看不清手中刀刃时,双方才鸣金收兵。   这一仗顺利得令人意外, 多赖袁术不自量力率兵上阵, 被吕布孙策等人杀得丢盔弃甲东奔西窜,逃也似的奔回郊野大营,吓得其余几队的士兵不敢妄动。   所谓“兵熊熊一个, 将熊熊一窝”, 显然袁术麾下这十万大军并不比豫州兵中用多少。且不提被当做战俘带回阳翟的纪灵,单说袁术自己,手下那支精锐就已被打得人仰马翻。袁军仓皇逃回营寨, 命虽保住了,士气却一跌再跌, 远比不过迎来援兵的金城军。   阳翟城因而度过了一个难得宁静的夜晚。   袁军营地里点起了零星的灯火,大约是高级军官在商讨计策。秦楚远远看了一眼,并不觉得袁术手下那些酒囊饭袋能议出什么计谋来,于是拢了拢外袍, 心情不错地走下了城楼。   她这一仗冲得远了点, 虽然身上多了点口子, 但也狠狠压住了袁军的士气, 不算亏。   倘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   军医张和袖着手站在下面, 一听声音, 掀起眼皮,凉凉地扫了眼她,垮着脸挤出一句:   “能回去了吗?”   秦楚默默地把披在身后的外袍穿好。   被军医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 她也不敢拿主公的乔, 只好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 试图通过眼神传递自己的真诚, 恳切道:   “回去吧——大医,我错了。”   张和哼了一声,跟上她,就着月色往治所慢慢走。   “主公哪有什么错。”张医师不冷不热道,“大敌当前,自是军事为先。主公愿意替手下人挡刀子,我们这些治病救人的也不好说什么。”   秦楚:“……”   她不自觉摸了摸右臂上紧绑着的细布,感觉布下的皮肉还在缓缓渗出血液,不由“咦”了一声。   张和立刻停下脚步,似乎有些紧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借着路旁石灯的光,细细看了两眼,表情更差了:“伤口开裂了。”   秦楚咳了一声,老实道:“我不乱动了。”   “一会儿回我那儿去,我给你重新包扎。”   张和放下她的手,这话说完,又是目不斜视地往治所走,显然心情很糟糕。   秦楚想了想,试探着开口:“阿湘跟了我六年,在军中地位很要紧。袁军箭上淬了毒,她伤势恢复起来比我慢,若是受伤,对战局不利。”   张和恍若未闻。   秦楚于是又道:“东武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袁本初还在北边打着他的算盘。不是我不自珍,实在是……”   见张和仍旧不语,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实在是战局危急,迫不得已。”   也不知道这话触动了张和的哪根神经,军医眉头一皱,忽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主公这还叫做‘不是不自珍’吗?程湘从军这么多年,难道受不得伤吗?她若知道你替她挡箭,夜里能睡得着觉吗?”   秦楚滞了一下,愣是没敢接她的三连问。   张和像是有些气急了,几乎有点口不择言:   “我是行医的,听不懂大将军口中的局势如何,可是将军,北方司州还有庞将军,雒阳也有郭军师,袁绍至今还没有动手。您已经站到这个位置了,再不怕痛,也请您替身边人想一想,我——”   “张医。”   她正拔高了音调,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张和越说越气,忽然被人打断,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她怒气冲冲地一抬头,看见来人,顿时哑了火,咄咄质问卡在喉中,戛然而止了。   荀彧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手中提着一盏素色的纸灯,将周遭夜景映亮了大片。   “……荀治中。”   她只能冲着荀彧行了个揖礼,后退两步,闭上了嘴。   荀彧抬袖拂了拂手中的提灯,并未转头与秦楚对话,只是客气地看着张和,慢慢道:“雒阳那边来了人,有些书信需要主公过目,没想到打扰张医了。”   他说着,偏头看了眼秦楚。   秦楚撇开头,若无其事地去研究道旁槐树干上的知了。   “……好,我明白了。”   张和对他点点头,又抬头看了眼秦楚,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秦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   张和乃张机张仲景长姊,与她相识已久,跟着她当了多年的军医,因此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避讳。这姑娘脾气不太好,前几年秦楚没救刘辩,身体尚好时就被她说过几句,如今愈合能力衰弱下去,张和便更关注起她来。   她说的那些“保重自身”的道理虽然不错,无奈秦楚和常人不同,是个不死不痛的例外,因而并不太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这样想着,转过头对荀彧笑了下:“多谢文若替我解围。”   荀彧摇了摇头,低声道:“主公,先回治所吧。”   他的脸色其实不太好看,被泛寒的提灯一照,便更显得苍白,并不强烈的视线落在秦楚小臂的几道伤口上,被她敏锐地捕捉到,顿时有些不自在。   白日里那种古怪的情绪又一次翻涌上来,秦楚只好整了整衣冠,欲盖弥彰地将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藏在了衣袖之下,面不改色道:“好,走吧。”   荀彧见她如此,眼睫一颤,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借着提灯朦胧的光晕,他看见秦楚单薄的肩背显得有些僵硬,先前那道狰狞的伤口沉寂地横于脖颈上,红得有些刺目。   大概所有的情之所钟都起始于“鬼使神差”,荀彧就这样沉静地看着她上前,不知怎地,竟没能控制住自己,轻声道:   “异人临行前,曾和我说‘一定珍重自己’。”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与张和的诘问截然不同,带着一点近乎隐忍的愁虑。就这么一句话,却好像传达出来了千言万语。   秦楚脚下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时间多被战事与公务占据,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其他琐事,因而也剖析不清自己的内心,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下属与友人,面对他暧昧不明的心意。   在无数场战斗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便她在这时代学会一点微弱的悲悯,心中也仍然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厌恶袁术刘辩,是因为这些人的利益与她相左;她愿意救下程湘,也未必全因为感情——她不会真正痛恨一个人,正如她无法学会真切地爱一个人。   当年荀彧认她为主公时,曾说过“卿为梧桐,吾为禽鸟”,其实有失偏颇。秦楚心性才能异于常人,更类似凤凰本身,所到之处,自有梧桐拔地,盼她栖居。   所以,她要怎么面对荀彧这些似是而非的试探呢?   她微微垂下眼。   所幸荀彧没有给她太多踌躇的时间,自己先一步意识到了不妥。   他轻咳了一声,语气似乎有些异样,尾音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慌乱,找补道:“彧明白主公自有安排,只是心中……信使还在治所,我们先回去吧。”   秦楚借坡下驴,顺着他的话问:“文若看过那封信了吗?”   “不曾。”荀彧很快定下心神,神色恢复了镇定,冷静道,“雒阳之信非同小可,需得主公亲自查看。”   秦楚皱起眉:“袁公路已露颓势,奉孝这时候来信,也不知是好是坏。”   此地距离治所已经极近,她心中惦记着荀彧口中的“雒阳来信”,走得便更加快了,不多久就看见了县衙点起的灯火。   还未等她走近,治所门前就响起一声激动的:“主公!”   秦楚愣了一下,疾步上前,才发现是个黑甲军士。   他像是奔波了很久,此时还风尘仆仆地靠在一边,眼圈都有些发青,只是双眼还很亮,一见她来,连忙抱拳跪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低头匆忙道:“这是祭酒的密信。”   秦楚心中陡然升起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她面色未变,只不动声色地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仍是泰然地冲那信使点点头:“先随我回书房,一会儿再给我吧。”   那士兵于是迎着她入了治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待她拉开书房的门,才恭敬地呈上那封书信。   秦楚接过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手指微微一僵,半晌没发出声音。   那信使默默退了两步。   荀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他使了个眼色,待将士走出书房,又带上了绢门,才露出一点忧色。   秦楚一声不吭地放下第一张竹纸,又将第二张来回翻阅了几遍,最终将信放回到案上,神色晦明不定。   片刻后,她才艰难道:“冀州韩馥并兖州刘岱,率兵牵制住司州庞德周瑜等人。”   这话一起头,荀彧脸色就变了。   韩馥与刘岱都是关东联军的人,他们两个既然牵制了司州,那袁绍……   “袁绍带着杨彪,与雒阳世家里应外合,踞于雒阳城外,逼奉孝孟德交出少帝,‘放天子自由’。”   秦楚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第133章   “放天子自由……”   秦楚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脑中闪过种种画面。从最开始派许攸议亲,到之后的杨彪离京,再到如今她与袁术对峙——袁绍蛰伏冀州至今, 就是在等这一天吗?   袁公路愚蠢嚣张, 带走陈留王, 因此吸引了朝廷上下的全部注意,没想到却恰好为袁绍铺了路。   这一点, 荀彧意识到得比她还快些。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秦楚把少帝安置在雒阳德阳殿, 尚未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就有人说她是“禁锢少帝, 独揽大权”, 可见世家是真的急了。   他眉头紧缩, 沉默片刻,忽从榻上起身,与秦楚对视一眼, 轻轻拉开了门。   守在门前的亲兵与那信使都愣了一下,还未出言询问,便听他道:“请纪灵将军来。”   白日伏击时, 纪灵被秦楚三两枪戳下了马,之后又被关进堀室里,到现在未来得及处置。   亲兵见他措辞虽还客气, 脸色却并不好看,知道这是要审人了, 连忙抱拳称是, 小跑着往堀室去了。   荀彧这才又坐回去, 一转头,却看见秦楚仍在翻阅那两张信纸,额前的碎发挡住她大半的神色,叫人看不出她心情。   少顷,秦楚才抬起头,将郭嘉那封字迹潦草的密信向前轻轻推了推,低声道:   “阳翟一役,须得速战速决。”   荀彧点点头,没有应声,只接过信,垂眼细细看过,将雒阳传来的那点信息一字不落地记进脑中。   片刻后,他才收回视线,看了眼秦楚:   “袁本初率兵八万,远胜雒阳军备,城内又有世家倒戈……主公明日动身吗?”   “是。”秦楚并不避讳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窗外夜色,点了点头,“今日一仗后,袁军士气低落,算是输了大半,城中又有奉先程湘可为主将,击退袁术不过是时间问题。我预备率两万人回雒阳,先稳住城内局势再说——袁绍是冲着天子来的,我留在城内的人手不多,此事拖不得。”   荀彧与她幼年相识,自然明白她说一不二的性格,因此并未多劝,只是垂眼思忖片刻,又轻声道:   “雒阳世家,反戈者甚多,彧……”   “不必。”秦楚眉心一蹙,当即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生硬,缓了缓语气,才慢慢道,“阳翟虽有将领,却也不可无谋士。我知道文若有心解围,可是雒阳世家中,归袁者十之六七,此事绝非朝夕可成,这点文若应该比我清楚。”   荀彧对上她的双眼,看到一点不容置喙的坚决,只得轻叹了一声,心下却没有太多意外。   秦楚不喜欢他靠近雒阳城的某些事务,尤其是与天子相关的事情——哪怕平日并不显露,他也是看得出来的。   荀彧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偶尔从她表露出的态度中隐约摸到点边,又不愿细想,因而只能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只是他口中虽说着“明白”,心里头仍然不太放心,又想与她说些什么,忽听到外头绢门传来一阵“笃、笃”的叩声,于是咽下了那些未尽之语,从榻上站起身,仪态得体地走过去,拉开了门。   “治中,纪灵带到了。”   那将士冲他拱了下手,客客气气地对着书房里报了一声,下手却相当黑心,右手一扯,便将半天未进水米的纪灵带了个踉跄。   纪灵:“……”   故意的是吧。   他脾气虽然暴躁了点,但也不是真缺心眼,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心知肚明,只好老老实实地一低头,愣是把那一肚子气给憋了回去,一声不吭地跟着荀彧进了书房。   秦楚一身素色深衣,外面罩着件赤红的长袍,见纪灵走过来,也只是神色淡然地看了眼他,抬起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木榻:   “坐。”   纪灵今日结结实实地吃了轻敌的亏,也明白她的本事,因此不敢多话,乖乖坐下。   只见秦楚漠然地一抬眼皮,直截道:“袁术帐中军师是谁?”   纪灵一愣,心里马上跳出来辛毗那张脸,还没想清楚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便看见秦楚手肘一动,似有似无地碰了下身旁的剑鞘,木制的剑鞘带着铁质剑柄滑了一滑,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被这威胁刺得有些牙酸,半推半就地放弃了思考,眼睛一闭,答道:“辛毗辛佐治。”   “哦,”秦楚听到这名字,似乎是愣了一下,只是很快平复了神色,点了点头,又问,“他什么时候下冀州的?”   “也就两个月——”纪灵说着,忽然卡了下壳,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她。   可他毕竟只是个武将,没法通过只言片语猜测到秦楚到底知道了什么,只能提着口气,暗暗留意着她的动静。   秦楚却没怎么在乎,干脆利落地放下这个话题,又接连抛出了另外两个问题:“你们借道荆州,也是他提出来的吗?他与刘表交涉的?”   这问题跨度太大,纪灵怔了一怔,像是回忆了起来:“应……”   秦楚手腕一转,慢吞吞地拎起剑鞘。   “是他!”纪灵忙道,“是他提的。与刘表交涉我不清楚,当时我只见过他儿子刘琮。”   “哦。”秦楚矜持地点了下头,与荀彧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一点了然。   早在她南下之前,刘表身体抱恙的流言就曾传进过雒阳。尽管刘辩病危的具体时间有所变化,荆州内部的大致构成却与史料无二 。是否允许袁术借道关乎荆州立场,倘若刘表还有余力谈判,定然不会派出子嗣与袁术交涉——由此看来,刘表恐怕是真的病得起不来身了。   与此同时,刘表长次子不和、为荆州大权屡次相争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这两人资质平庸,为了亲爹那一亩三分地斗得不相上下,刘琮能给袁术行个方便已是不易,此时想必也腾不出手做其他什么来。   既然如此,就不必担心荆州趁虚而入了。   秦楚心里有了底,便心平气和了不少。她双眼微阖,又转过头,对着纪灵客气道:   “没事了,你滚吧。”   纪灵:“……”   这女人阴晴不定,提的问题也莫名其妙。纪灵懒得揣摩她心思,闻言如获大赦,马不停蹄地滚回门口,心甘情愿地被士兵押回去逗耗子了。   待到书房外动静渐小,脚步声消失在远方位,秦楚才撇开了荆州那点破事,整理好了思绪,直接道:“袁家两人早有来往。”   荀彧想得比她更清楚些,闻言微微颔首,补充道:“袁公路尚不知雒阳事变,倘若把握好时机,将此事传达给他,阳翟之困或可解除。”   他说着,眼尾微微扬起,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主公不如多带些人回雒阳?”   秦楚看着他,终于也微笑了起来。   荀彧说得还是太委婉。袁术要是知道自己接受了袁绍送来的谋士,依言辛辛苦苦在豫州与秦楚对峙,到头来赔了几万人没个结果,还为他人作嫁衣裳,恐怕要急得跳脚,是否会当场调转矛头也说不准。   “文若果真敏锐。”她忍不住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剑鞘,“如此看来,真正需要警惕的,也只剩下袁本初一人了。”   次日下午,阳翟城里便传了消息,说是秦楚领了三万兵马赶回雒阳。这消息不知真假,前因后果没一个清楚的,连兵马数量都含糊不清各有说法,反而更让人想入非非。   “现在正是决战的要紧关头,她偏偏这个时候赶回去……”袁术皱起眉头,心里没由来的忐忑,于是转过头去看辛毗。   辛毗本还盯着帐外,不知在思索什么,一看见他的目光移过来,立刻颇为配合地露出一点担忧之色,煞有介事地推测道:“多半是雒阳城内出问题了。听闻天子在董卓事变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伏异人匆忙回城,或因天子病危、城内动乱也未可知啊。”   袁术居然也被他忽悠得相信了,神色一震,连连点头道:“佐治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就更应当抓紧机会,攻下阳翟后就回徐/州,尽早扶立完陈留王才是。”   辛毗眼角不自觉地一抽,面不改色地抬袖掩面,借着整理衣冠,勉强藏住了自己脸上那点不合时宜的讥诮。   袁绍派他来到这里,表面上是“推荐良才”,实际上不过是让他监视袁术、伺机而动。这一点做得太过明显,即便是纪灵那等有勇无谋的武将都能看出不妥来。   可是袁绍毕竟与他那嫡出兄弟同住十多年,深谙袁术刚愎自用傲慢过度的性情,竟然猜准了此人想法,愣是把辛毗这么大一个“阳谋”塞进了袁术帐下,变成了“只有袁术看不出来”的半个阴谋。   秦楚此时赶回城内,应当意味着袁绍已经绕开司州,逼往雒阳了。而对于辛毗而言,利用袁术牵制好秦楚兵力,就已经足够了。   “将军睿智,”他恭恭敬敬地拱手低头,“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攻下阳翟,逼朝廷承认陈留王才对。” 第134章   六月二十三日, 秦楚从阳翟动身,率三万金城军,星夜兼程赶往雒阳。   五黄六月, 流金铄石, 中原夏季酷热难当, 即便是金城军都有些难耐,一路中暑倒下了好几批。秦楚不得不暂缓进程, 正午时整顿歇息, 又在凌晨傍晚加急行路, 刚好抵过这些休整的时间。   直到六月三十日, 驰援的金城军终于看到了平成门的雒水。   从西南方看去, 邙山被云雾掩盖着, 影影绰绰地屹立在雒阳城背后很远, 荒废的西苑林木丛生, 兀自黯淡在城外,北宫德阳殿的红墙黑瓦却依旧堂皇着,一如东汉前十三代王朝般宏伟壮阔。   然而雒阳都城金玉其外, 外在一派巍峨气度,看似神圣不可侵犯,内里却已乱成一团。   袁绍的人马还守在上东门, 带兵进城必然要打草惊蛇,秦楚思量片刻,还是决定将营寨安扎在广阳门附近——此地傍近雒水, 占据地势之利,既远离北面几处苑囿, 又可从西墙三门入城, 从军事上说, 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被派作先锋的轻锐队长站在她身侧,抬头看了眼状似平静的雒阳城楼,低声道:“主公在想袁军的事情?”   秦楚被打断思路,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皱了下眉:“也不全是。袁军虽驻在上东门,人数不少,但还不算大患……我更担心的是城内那些世家。”   根据郭嘉来信,已经查到的“倒戈袁氏”者占了城内世家的六成,数字堪称触目惊心。   尽管如此,她心中倒也并不太惊异。秦楚手下文臣武将数十人,寒门出身的占大多数,荀彧荀攸虽也出自名门望族,可是单凭他们二人,也没办法替她笼络到太多世家子弟。   更何况,秦楚当初在朝会上驳斥杨彪、朝下禁停女闾,又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各个世家的提亲,已经触怒了不少世家,只是那时她屯兵雒阳,威势赫赫,那些人敢怒不敢言罢了。   自她升迁搬出伏府后,伏氏给她提供的助力便越来越小,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要么是这些世家联合起来瞒过了伏氏,要么是伏氏压根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而言之,城里那些贵族压根没把她当做什么“世家子”。   可惜那将士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啊”了一声,又自告奋勇道:“主公既然担心,不妨派属下从广阳门进城。世家之间的来往,您的父母兄长一定比咱们清楚!”   秦楚笑道:“他们若是清楚,早把事情禀明给奉孝了。事到如今,逼问他们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直接把奉孝抓过来问问。”   那士兵摸摸后脑勺,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半晌又道:“那属下现在进城去问问郭祭酒?”   “不可。”秦楚立刻按住她,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城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不清楚。通敌的世家有明有暗,倘若被他们抓住反而不利,得等奉孝他们派人来。”   只是还没等她琢磨出“如何让郭嘉注意到援兵,早点派人”时,广阳门忽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动静。秦楚立即抬眼望去,看见紧闭的黑铁城门轻轻敞了半面,开出一道狭窄的缝隙。   她神色一凛,右手当即按上腰边佩剑,便看见城门缝隙里蹿出一匹黑马,飞快地向军营扑来。   那士兵反应比她慢点,这时才“唰”地抽出剑,露出戒备的神色,同时气沉丹田,差点就要把身后安营的将士都唤过来。   秦楚嘴角翘了翘,手腕一转,压下她手中长剑,低声道:“不怕,自己人。”   那将士愣了一下,乖乖收回剑,又抻起脖子细细看了两眼,不太确定地偏头去看秦楚:“主公,那是……”   说话间,那黑马已经飞快地冲到二人面前,被人“驭”的一声勒住,前蹄一抬,才终于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人身手利索,三两下便翻身下来,露出一张眉目深邃的少年面孔。他冲着秦楚恭恭敬敬一抱拳,口中道:“见过主公。”   原来是马超。   秦楚微微颔首,直截道:“奉孝派你来的?”   “是。”他点点头,神色镇静,“城楼卫兵注意到广阳门附近的变动,报了祭酒,他让我传口信给主帅。”   秦楚仍是点头,反倒是她身旁那士兵露出一点惊奇来,又打量了他两眼。   说来也奇怪,马超还待在西凉草原的时候,三两年不见变化,始终是副倔强别扭的少年模样,如今不过随秦楚行了一年的军,却很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不但性子稳了不少,人也抽了条,显出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良将气度来。   她那眼神并未遮掩,马超自然感觉得到,只是此时还有要务在身,没空搭理。他眼皮一跳,默默侧过半边身子,干脆将那视线挡在身外,又对着秦楚一板一眼地背道:   “祭酒前两日刚借天子名义,扣下了个作乱最甚的士人。只是‘雒阳内乱,此事实乃不得已为之。长久如此,必遭诟病’,请主公尽早定下时间,与城内军士汇合,先击退袁绍,再做其他打算。”   “扣下士人?”秦楚愣了一愣,脸色微变,“世家把握海内舆论,即便是先帝党锢时,都能靠唾沫星子把宦官淹个半死,奉孝竟也……城中反叛的人竟然这样多?”   马超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浮现出一点异色。他抿了抿嘴,忽然抬起眼,目光与秦楚短暂地汇聚了一瞬,很快又低下了头。他语气平淡地答道:   “在袁绍带兵前来之前,杨彪先一步回了雒阳,又买通了守城的卫士,藏得很好。此人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也不知用什么方法,趁着郭祭酒与曹将军都不在,绕开暗卫,直接派人潜入了府中堀室,把伏均救出来送回了伏府。   伏均回府之后似乎和不其侯说了什么,不其侯知道您拘囚禁兄长后相当不满……不久后便有了世家合谋投袁一事,伏完听闻后并未声张,不仅未告知祭酒,连大长公主殿下不知道。”   难怪这群四体不勤的政客倒戈得这样顺利,原来是伏均那混账又在背后坑了她一把。   秦楚眼皮一跳,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心道:“早知如此,别说是庶兄,就算是亲爹亲哥也该杀了。”   她心底虽还在为自己的仁慈扼腕,却也知道如果真杀了伏均,杨彪那些人照样能换个角度扣十来顶帽子,从名声上给她给她找麻烦。   她“啧”了一声,心情不太好地盘问道:“那些暗卫呢?杨彪手下那仨瓜俩枣都看不住?”   马超老实回答:“部分监控着天子起居,部分被派往司州了——祭酒说,多赖他们,司州那边才能发现关东军的动静。”   秦楚:“……”   还真是挑不出错。   郭嘉这安排的确妥当,即使换作她自己,也做不到再完备了。秦楚更加头疼了,只能把那点后悔当作边角里的灰尘,扫扫算了。她撇开那些无用的情绪,略整了心情,口中又问:“城里还有多少可用士兵?”   “满打满算,恰好一万人。”马超似乎料到她会问这个,一低头,又用那平淡无波的背书腔调报了起来:“您留下的金城军六千人,先帝的西园军并城中羽林军,勉强有四千人。”   马超说着觑了眼她,见她没有流露出激动的情绪,又很贴心地补问了句:“主公何时出兵?”   “哦,不错。”秦楚有气无力地心想,“打肿脸充胖子,居然还有袁绍的一半呢。”   可惜这算法太过乐观,有些脱离实际了。且不提被董卓二袁削过肉的中央军战力如何,就说城中那批倒戈世家中的部曲,林林总总凑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实在是内忧外患一起来,半点没有喘息的余地。   只是她心里虽愁眉苦脸一团乱麻,所谓的“主帅风度”却已经被焊死在了脸上,此时仍是一派“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风轻云淡,看上去颇能唬人。   大概是装得太过深沉,马超见她半天不回话,居然先反省起了自己,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漏了什么,片刻后,又补充道:   “天子又病了。”   秦楚木然道:“哦。”   马超:“……”这时候确实没什么人想关注皇帝。   他想了想,又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点消息:“司州形势尚可。敌军虽与我军胶着,粮草毕竟有限。”   秦楚一点头:“我明白。”   冀州韩馥与兖州刘岱并未流传出太多功绩,司州却有庞德为主帅,剩下的周瑜与关羽张飞,虽然军功不足,能力却是无可挑剔的,虽然敌军人数太多,有他们这些人在,稳住北方防线也足够了。   阳翟城还有她留的四万兵马,袁术还被蒙在鼓里,一旦“袁绍逼京”的消息传递过去,南方联军必大乱,届时阳翟兵马便可调回雒阳。   如此看来,局势倒比她想的好些。   马超见她再度沉默,实在没话说了,只好不尴不尬地开口问了第三遍:“主公准备什么时候出兵?”   秦楚被他这话拉回思绪,微微定神,不动声色地向着上东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三日后。” 第135章   公元190年整个夏季, 中原大地上都弥漫着硝烟的气味。以“袁术拥立陈留王”为起点,这场充满政治色彩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七月,加入战场的角色也越来越多, 至此, 天下几乎乱得看不清局势。   徐州刺史袁术私下与扬州豪强达成交易, 以藤蔓攀爬之势将自己不稳的根基扎与南方,借着“四世三公”之名与大批的物资钱财, 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可行之路, 将豫州刺史孔伷拉入队中, 拖延了秦楚大半个夏季。   与此同时, 看似沉寂的北方袁绍也缓缓伸出了触须——从去年逃离雒阳起, 这位抱负不凡的世家子便开始招兵买马, 广纳人才, 在冀兖一带收拢众多文士武将, 又在辛毗许攸等谋士的帮助下,不露声色地布下暗线。   去岁冬季,袁绍派许攸前往雒阳, 令其担任使者商议联姻之事,现在看来,不过是麻痹秦楚的手段之一罢了。如今他振臂一呼, 城中便有几十贵族响应,想来也有那时许攸的功劳。   除此以外,袁绍深谙其弟的傲慢寡谋, 将手下谋士辛毗派往徐州袁术身边,硬生生将这场不太高明的阳谋设成了阴谋, 借着他的南方联军牵制住秦楚的大部分兵力。   杨彪何时投奔袁绍已难以深究, 但是在踹开猪队友之后, 此人的老谋深算便完全显现出来,也不知是如何游说雒阳城里那批世家的,最终呈于郭嘉桌上的“倒戈名单”几乎有些触目惊心。   而此时的司隶州,亦在□□抵抗着来自兖冀两州的火力,仗着守城之便勉强占了优势,场面一时胶着难分。   除了主要战场之外,战区边缘如荆州幽州等地的诸侯亦在惶惶观望之中。   只是战场不比农场牧场,此地瞬息万变,眨眼的工夫便是天翻地覆。   袁绍怎么也想不到,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准备,终究还是在数日后被打破了——   袁术到底没能替他拖住秦楚的金城兵太久,因为徐州内部出了大变。   而那引发“州内巨变”的主要人物,好巧不巧,正是当年被他视作物件的女闾倡家们。   秦楚当时派人护送这些姑娘回东武,自然也是有所考量的。她派了蔡琰荀攸前往徐州,又私下写信给了叔父伏诚,希望他能暗中关照这些姑娘,打的也是“安土息民”的主意,盼望她们能将自己的势力渗入此地,悄无声息地种田安民。   没想到这些女孩比她想得还要能干。如果说她们因过往经历而对男性心存戒备、荀攸的才能无法完全施的话展,那么在蔡琰到来后,这些女子的天赋便全然展现出来,如雨滴汇入江河,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融入了徐州各郡,成了秦楚势力在此处的眼与耳。   除却在郊野改进出来的麻纸与竹纸外,她们在情报传递上也发挥出了惊人的作用。在得知袁术行军颍川后,蔡琰荀攸便开始奔走于动摇中的徐州世家间——以带来的少量金城娘子军与琅琊伏氏部曲为中心,他们最终通过种种方式筹得了足够的士兵,一举攻下了袁术留在郯城的少数兵马,行了一步堪称完美的“围魏救赵”。   当然,远在雒阳与秦楚对峙的袁绍对此一无所知,他能得到的最具体的消息便是“徐州内乱、袁术撤军”,而紧随其后的是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所幸今夏气温奇高,秦楚留在豫州的军队人数又尤其多,在他们回援雒阳之前,他还有一段喘息的时间。   这十几天时间足够他带兵撤退,也是他扼住秦楚命脉的机会。   只可惜袁本初自己虽有点应时进取的魄力,却并不是长于决策的人。而他那些手下呢,成分又相当复杂,几个谋士拉帮结派、泾渭分明,各自在心里举着算盘打得哗啦作响,说“早日撤退、留得青山在”者有之,说“敌军虚张声势,再博一把并无不可”的也有。   袁绍听完这个又听那个,连着犹豫了两天,到底没想好采纳哪边的建议,只抛下一句“我再想想”,便拧着眉又钻回了帐中。   许攸跟在他身后:“北方虽有韩馥刘岱,不至于被赶尽,可此时一退,伏异人必会加强防御。届时再想进攻雒阳,没有一年时间,恐怕也做不到了。”   “眼下这个情况,雒阳断然留不得。”沮授闻言皱起眉,看了眼许攸,很快又收回视线,对着袁绍一拱手,“且不谈伏楚援兵何时抵达……袁术听闻主公出军后勃然大怒,显些将辛佐治斩于马下。此人心高气傲、愚钝无谋,若因此事而落井下石,我军危矣!”   这位嫡弟的确是他的心结。   袁绍脸色陡然一变,沉默片刻,最终摆摆手:“你们先下去。”   沮授:“主公应当尽早下定结论。”   回应他的是袁绍一声重咳,帐前亲兵立刻掀帘而入。沮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噤了声,临走前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袁绍被他看得心中不悦,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倏然从榻上站起身。他走出帅帐,背过手,遥遥望了眼巍峨屹立着的雒阳城墙,心道:“也不知城内……杨文先做到哪一步了。”   可惜他虽有心做出抉择,秦楚的谋士却也不是酒囊饭袋,不可能等他仔细思量。就这么两天的犹豫,袁绍那八万士兵就已经彻底丧失了撤退的机会。   秦楚出兵了。   毕竟在凉州与西羌叛军对峙过六年有余,秦楚手下的金城军动身奇快,一听号令,便潮水一般涌上来,三万人不闪不避地对上了袁绍的八万大军。   金城军将营寨安在郊野西南处,恰好与袁绍大营相对,因而袁军早就生了警惕。只是这支军队组建的时间实在不长,素质相比金城军逊色不少,因此哪怕早有提防,反应起来也花了段时间。   然而就在袁军勉强回过神,开始列阵以对的时候,城门便“咣”的一声,从里被人推开了。   就像当年带着少帝推开德阳殿的大门,她再一次逆光立于万千兵马前,长/枪上系着的红缨迎风而动,赤色披风亦发出猎猎声响。   袁绍极轻地抽了一口气,所幸身旁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敌军身上,他很快把这点紧张咽了下去,仔细埋好。   他看见秦楚昂起下巴,右手高高地举起银枪,冲着城内城外两批兵马打了个手势,缰绳一拍——   便带着几万玄铁鳞甲的金城将士,毫不犹豫地冲上了前。   ……   “情况不太好。”   雒阳城北,将军府书房的绢门被哗啦一声拉开。曹操眉头紧蹙,右手按着佩剑,大步流星地迈入书房,面沉如水地抛下一句:“杨彪被拘后,世家被撺掇着要我们放人。北宫、伏府门前,都已跪了一片,要见天子与皇后。”   郭嘉耳根动了动,在听见“天子与皇后”时,才终于从小山似的公文中抬起头,看了眼曹操。   曹操继续道:“我派子脩阿理带兵过去,勉强镇压住了。城外开战的事情他们多半已经知道了,因此才会……”   郭嘉摇摇头,直接打断了他:“陛下如何?”   “如你所言,锁在宣明殿,三百个人守着。”   郭嘉眉头微微舒展,语气轻松了点:“主公还在城外与袁绍对垒。豫州围困已解,只要拖到南边援军赶来就没关系——此时决不能让容世家作乱。”   曹操听得眉头倒竖,心里一股气不上不下,卡在肺腑间横冲直撞。他叹了口气:   “军师说得我也明白,然而城内大部分兵力都调去对阵袁军了,余下那些又要看守天子、又要镇压世家,人手实在不足。”   “那就从北宫调。”郭嘉斩钉截铁道,“天子气虚体弱,不见人便不会有乱……世家素来以口舌为利器,如今城中已有‘党锢再现’‘极似宦官’的风言风语,倘若将他们直接下狱,反易招致祸患。”   他这话倒是极有先见之明。纵观历朝历代,统治者最碰不得的就是那些握着笔杆子的文人。两汉时科举制尚未出现,察举还是选拔官吏的标准,这就意味着,把持舆论的都是同一批人——如今天子在手,袁术袁绍发几道檄文也不过是空穴来风,可如果此时留下把柄给这些世家,秦楚未必不会因为舆论而成为下一个董卓。   曹操听出一个“不能迫害”的意思出来,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抬手挠了挠头发,当场飘下两根来。   正这时,庭院里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门外似乎有人低声喊了句“女郎”,还没等下一句劝阻说出口,那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在书房前的长廊里响起。来人不管不顾地拉开门,头还没来得及抬,便气喘吁吁道:   “阿父!军师!有几家的私兵从夏门闯进来了!”   郭嘉心中一紧,面色霎时间白了两分。他半身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曹理,额角已沁出些细汗:“你说什么?”   “城中人手实在不够……我和阿兄镇压时没注意,漏了一个报信的,让他溜了出去,带回了那些世家别院里的部曲。阿兄扛不住,就让我先回来报信。”   “啪——”   郭嘉右手一颤,忽然感觉膝上湿了小片,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才发现案边茶盏已摔了个粉碎。 第136章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   怎么偏偏就在城外两军鏖战正酣、城内世家乱作一团时, 被他们趁虚而入,闯进了城?   郭嘉心中疑虑重重,可是再一细想, 城中闹得最厉害的几个世家早被拘禁起来了, 余下尽是些只会高谈虚论的庸才,就连秦楚的几个兄长都被“请”到将军府禁闭道现在, 眼下私兵入城这出戏,恐怕真的只是个上天的玩笑。   能上战场的将士都出了城门,留守在城内的金城军不过小几百,连几个像样的武将都没有, 还要曹昂曹理顶上空缺。曹操这一儿一女资质虽也不凡, 可到底也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人, 能稳住局面已是不易, 出现点纰漏……也是在所难免。   郭嘉这样想着,定了定神,又面不改色地伸出手,将榻旁摔得凌乱的陶片拢到一边,心中连叹两句“倒霉”。   可他心里虽有千万种无奈烦躁, 在同僚跟前也不能显露出半分,最终只能扯出一张“高深莫测”的假面,装作成竹在胸。   在曹理眼巴巴的注视下,军师祭酒拎起他那把做工精巧的鹅毛扇摇了一摇,终于貌似淡定开了口:“无妨,乌合之众罢了。还劳女郎走一趟十二城门, 务必将这消息封锁住, 不要流传出去, 扰乱军心。”   曹理精神一振, 连忙抱拳,大声道:“诺!”   待她走远了,郭嘉才终于扔下扇子,叹了口气。   曹操不是他那不谙世事的大女儿,自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也知道郭嘉那番话不过是为了稳住曹理。   他转过头,遥遥看了眼曹理渐远的背影,扶住剑柄,低声道:“我去北宫调人。”   “辛苦将军,”郭嘉点点头,又叮嘱道,“北宫还有部分羽林军护卫,留百十人足够了。”   “行,我明白。”   曹操扔下这句话,步履生风地走出书房。   ……   “锵——”   剑尖被震得发颤,秦楚手腕一酸,当即撤力,银剑游鱼似的在枪戟的缝隙里滑了回去,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她又再度伸剑,眼疾手快在敌将小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对面那武将眉头一挑,后撤两步,目光转投向她身后,一扯嗓子,口中唤道:“文丑!”   身为袁绍的左膀右臂,颜良文丑的实力的确不俗,彼此间也颇有默契。只这么一声,文丑立刻意识到他的意思,立刻拍马上前,趁着秦楚不备,抽出一刀,狠狠劈了过去。   刀风从背后直直袭来,秦楚避之不及,只能咬紧牙关,在马背上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握紧长剑,分离向上一送,硬生生地接下这一刀。   两人毕竟都是人高马大的成年男性,秦楚在战场也从不以气力见长,这一击接下,她额角肉眼可见地沁出了一点细汗。   她紧紧握住剑柄,咬牙硬撑了两秒,双腿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当即疾退两步。秦楚手上力道一卸,文丑猝不及防,被惯性带得微微前倾。   正这时,他身后忽传来一阵凛冽的风声,黑甲将士的长剑直直冲过来,毫不犹豫地扎进了他的后肩。   那将士一击即中,却并不恋战,连忙勒马后退,一边转头看向秦楚,声嘶力竭地传递着战场的消息:   “他们去北谷门了!”   秦楚心中“咯噔”一下,冷汗当场从背后渗了下来。   眼下雒阳城最大的短板就是人手不足,她出兵时将主战场定在了上东门附近,也是抱着在此牵制住敌军的目的,想让袁绍忽略其余城门的守备空虚。   只是城中守备力量虽然不足,城门本身却并不是轻易能够攻破的。东郊此时正是金鼓连天的时候,袁绍却舍得让麾下两名大将缠住她,同时引兵前往城北的谷门,这背后的意思——   “都去谷门!”   秦楚一把截开颜良袭过来的长戟,银剑恶狠狠地穿过去,剑尖凌厉地划过他盔甲下的侧脸,碧眼中泛出一道极尖刻的凶光。她一撇头,冲那将士高声喝道:“让人守好谷门!”   颜良文丑本就是被派来拖住她的,哪里见得她往北门去,闻言立刻将她围住,大有“困她到死”之意。   她心中焦急,手中剑便刺得更快。   袁绍不是他那废物弟弟,身边的谋士都是可用之人,除非把握十足,否则绝无可能让手下将士在这种关头转移阵地,给她可趁之机。   而眼下这个局势,要说十足的把握,那便只可能是雒阳城内,那些世家的帮助。   想来也是,袁绍去岁便借着联姻之名派谋士回雒阳,之后又不知以何种方式收买了杨氏,一举煽动城中大半世家。这些人本就惧她厌她,在对战时开门迎敌,似乎也不奇怪了。   这一点她都能想到,郭嘉不可能没有防备。可是袁军士兵转向北门已成事实,如果郭嘉连这种事情都防不住……难道是城中出了什么变故?   秦楚愈想愈觉得心惊,当时在豫州讨论过的“自珍与否”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思绪转得飞快,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她余光里看见敌我将士不断向北涌去,只有零星几个还在原地缠斗着,一咬牙,右手干脆松了下来,驭着照夜玉狮子不断向后躲闪,做出节节败退的模样来。   颜文两将对视一眼,当即分散开来,换了个站位,又一次围住了她,刀光从她耳边划过。   秦楚强迫自己沉下心,目光在战场不断梭巡着。两人举着刀戟不断逼近,她双眼一眨不眨,却在暗中捏紧了剑柄。   终于,在文丑举着长刀冲上来的那一瞬,她抓住时机,一拍马,猛地从两人夹缝间穿过去!   文丑被她这突围打了个猝不及防,长刀没来得及收回再劈,便在她右臂狠狠一滑,大片的血液顷刻之间涌了出来,直将她单薄的短衣沾在了臂膀上,红得触目惊心。   秦楚恍若未觉,未伤的左手攥紧了缰绳,一口气将战马速度提到了最快,就这样顺着人潮,向着城北飞奔过去。   ——可惜晚了。   正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雒阳已陷入了最坏的局面。   城门已经被人从里打开,袁军如蝗虫般源源不断地向城内涌去,金城军紧随其后。十万大军从狭窄的谷门蜂拥而至,几乎是摩肩袂接着挤进了这座百年国都。   城楼阶梯旁站着几个士族打扮的年轻人,一见此景,都手足无措地往阶梯上攀爬,然而周遭尽是冲向城内的士兵,“谁开了城门”这事已无人在意。   秦楚本也顺着人海向前冲去,准备不做不休地砍下袁绍人头,行至城内时,却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   她的红袍白马过分显眼,城楼上的人早就注意到了她。最前面那杨家旁支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楚,见她忽然转头,心中没由来一沉,还没想到什么,忽然“咦”了一声。他莫名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才发现伏均正抬袖掩面,一手撑在他肩上,秋风落叶般瑟瑟发抖着。   杨家的年轻人眉头一皱,立刻意识到了城下那姑娘的身份。   他压低了声音,微微偏头,悄声问道:“红衣白马,碧眼银剑。伏元才,那人是……”   这些世家子实在太理所当然,总觉得自己虽替袁绍开了城门,秦楚怨言再大,也不至于扔下局势不管,私下处决他们。   所以,当他将这话问完时,秦楚已经提着剑走到了两人跟前。   守卫着他们的杨家部曲不知何时全部倒下了,伏均按在他肩上的右手抖得更加厉害了,他几乎能顺着那手颤抖的频率,听到伏均的牙齿在发颤。   杨薪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那女子抬起负伤的右臂,手起剑落,将兄长尚且年轻的生命结束在雒阳动乱的城楼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伏均留在他肩上的余温还未消散,人却已经和那些部曲一样,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双眼微微瞪大,白多黑少的眼瞳里印着大将军平静的脸。   ——死不瞑目。   伏三郎的恐惧终于在自己身死之后传递给了同伴,杨薪手脚冰凉地看着秦楚走了两步,最终停在了自己面前。   她的身量相比其他金城女将并不高挑,甚至因为年龄还显得有些单薄,可那一身的肃杀气混着浓浓的血腥味传到他鼻腔里,压得他几乎不敢抬头。   “城门是你……”秦楚说着,忽然威慑似的看了眼伏均的尸体,又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杨薪:“你和他开的?”   杨薪浑身一颤,不敢开口。   秦楚将长剑换了只手,眉头一皱,不耐道:“我没空和你废话,要么说要么死。”   杨薪闻言立刻抬头,哭丧着脸点头。   “这些士兵哪儿来的?”   “是……是我杨家私兵。”   秦楚细眉一挑,握着剑柄的左手紧了紧。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藏到身后,又问:“来了多少?”   杨薪摇头,唯诺道:“我不清楚。进城的部曲不止我家,我只知杨氏带了三千五百人。”   单单一家部曲,就有三千五百人——难怪郭嘉防不住这些人开城门!   秦楚脸色几变,手几乎要握不住剑。她往城楼下望了一眼,敌军已经在城内开始了二轮作战,还有不少混在人/流中,冲着南方宫殿的位置奔去。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剩下那些人呢?”   杨薪脸色“唰”地白了下去。   秦楚看他这脸色,心中糟糕的预感抑制不住地升腾起来。她极力压制住心中的躁动不安,深吸口气,冷冷地盯着杨薪,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剩下那些人,在哪儿?”   “北、北宫……”   杨薪战战兢兢地吐出两个字。   “……”   秦楚沉下脸色,“锵”一声收剑回鞘,转身就走。   ——雒阳北宫,汉少帝刘辩所在处。 第137章   “快点!”   跟前的士兵伸手拽了他一把。   刘辩被他拉得一个踉跄, 差点踩到自己的衣摆,连忙扭过头,以袖掩面, 狠狠咳了两声。   “陛下……”   伏寿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伸手准备扶他,被刘辩摇摇手, 无声地拒绝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一阵,半晌才缓过来,避开伏寿担忧地目光,慢吞吞地展开广袖, 果真在藤黄衣袖上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自从被董卓灌下毒酒后, 他就始终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太医令日日都要来德阳殿, 给出的说法却总是一样的:陛下被鸩毒伤了底子, 只能静养。   ……可是养着养着,这天下就变了。   秦楚把持着西凉的金城兵,被他亲手定成了大将军,族中庶妹也成了他的皇后,一时威风赫赫、风光无两。刘辩心中再怨怼, 也知道自己无力应对,最终只能老老实实当着他那病秧子皇帝,一个月上一次朝,坐在龙榻上昭告天下“汉室未亡”。   然而汉室虽未亡,有人却想他亡。   秦楚对他不管不问,既不动手害他, 也从来不帮他, 口中虽然称臣, 目光却毫无敬畏;袁术深恨秦楚, 干脆挟了他年幼聪敏的兄弟,要亲手将陈留王推成第二个傀儡皇帝;袁绍……袁绍竟然直接与弘农杨氏勾结,要把他从病榻上扯下来,取代秦楚操控他。   更可笑的是,此时袁绍杨彪都不在场,他们派来“勤王救驾”的私兵根本没把他当做皇帝!   他这样想着,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胸腔里又一口气没提上来。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世家派来的部曲太多,将他与伏寿围在中间,一丝奔逃的空隙都未留下。城中兵马太少,即便是郭嘉带人过来,恐怕也只有束手无策的份了。   刘辩被身后的部曲推搡着向前,伏寿低着头走在他右侧,周遭只剩下兵器盔甲间相互碰撞的金属声,还有他心脏狂跳的声音。   到底该怎么做……当年被宦官挟出城门,他只能惶惶不安地发抖,如今宦官董卓均已伏诛,他仍然只能被这些混账捏在手心吗?   刘辩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北宫兀自矗立在身后,恰好不好地挡住中空那刺目的日光,简直像是在昭示什么,让他胸中忽然一悸。   正这时,方才拽住他的那人忽然脚步一顿,环顾四周,神情中透出几丝惊惶。他强装镇定地喝道:   “怎么回事?!”   刘辩寻声望去,才发现东明门前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人着装不一,玄甲有之皮甲有之,甚至还有羽林卫打扮的人,彼此间亦在相互争斗,也不知外头究竟是怎样的局面了。   那杨氏部曲不开口还好,一说话,便彻彻底底地暴露了队伍当中的刘辩——他头上那顶十二旒冠冕过分显眼,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把“少帝在此”四个字顶在了头上。   那部曲话音落下,周遭忽然短暂地静默了两秒。然而就在下一刻,东明门前那些将士都像意识到了什么,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全部发疯似的冲了过来!   最初那说话的部曲骂了句娘,连忙抽出武器,抬刀就挡,周边士兵顿时散开,与那群阵营不一的将士们缠斗在一起。   刀枪相碰撞,短兵相接,雒阳北宫再一次乱作一团。   刘辩看得几乎愣住,只觉得满背都是虚汗,忽感觉右手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带了出去。   他眼珠微动,才发现是伏寿。   伏寿一把拉住他,一手提起衣裙下摆,硬是在这汹涌人潮里找到了防御最薄弱的一角,口中道:“陛下快跑!”   她说着一矮身,带着刘辩从缝隙里绕过士兵,撒腿就跑。   东明门早被堵了个彻底,从那里出不去,从那些看不出势力的士兵来看,城外说不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贸然闯出反而更加危险。她与刘辩虽都年少,起码也在南北两宫中住了许久,对宫殿的了解自然比外头那些士兵深,凭借地势甩开他们,倒也并无不可。   哪怕长姊是威震八方的大将军,伏寿毕竟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普通女孩,又拽了个气息奄奄的拖油瓶皇帝在身边,不过跑了一截,她就已觉体力不支了。   身后不远处传来铁甲相撞的声音,有男人远远地喊了一声:   “分头再追!”   伏寿倒抽一口凉气,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双腿却已经迈不开大步了。   她自觉无望,拉着刘辩的手也松了开来,低下头,喃喃道:“阿姊……”   她那声“姊”的尾音还没全然落地,忽然感觉右手一凉,紧接着,刘辩那病秧子竟又拽起她来,硬是拖着她往最近的那座宫殿里跑过去!   刘辩比她年长五岁,如今也算是个少年,撇开体虚气弱不谈,拉个小姑娘跑几十步的力气还在,伏寿一个趔趄,竟然又找回点力气,一咬牙,跟在刘辩身后拼了命地跑。   “藏进去!藏到屏风后面!”   刘辩一把将她推进殿内,看了眼延休殿东角的屏风,压着声音对她吼道,自己则慌不择路地冲向殿西侧一座带屏长榻之后,强按住肺腑的瘙痒不适,一屏息,弯腰藏了进去。   下一刻,半掩的赤色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就是这里?仔细搜——”   “主公!”   秦楚一剑甩开背后偷袭的敌兵,又抬脚踹开一个,手中银剑挽出一道雪亮的光,又刺向扑来的第三人。她转头看了眼那报信将士,随手擦了把脸边血迹,喘着气问:   “怎么?”   “袁军也得信去了北宫,天子本被世家部曲抓着,被我军和袁军当场撞上——”   秦楚一剑挥开袁军的剑,黑着脸打断他,喝道:   “说重点!”   “天子在北宫里头丢了!”   秦楚:“……”   不到这种关头,她都不知道手下养的是群怎样的蠢货。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右臂左腿都受了伤,后颈的伤口隐隐发热,也不知伤到了没有。   袁绍这批士兵实在太多,她手下三万多人里分了几千去援助郭嘉曹操,又派出去一支精兵去寻刘辩,余下这些对上敌军,就算每个都以一敌三,也杀不干净袁绍那批手下。   她“啧”了一声,抬眼看了看如山似海的敌军,只觉得他们的银甲极像某种杀不干净的毒虫,一波接着一波地噬人血肉。   只是她心中虽有动摇,表面上是分毫不可展露的。秦楚挥手一剑,再次挑开敌军的偷袭,左手一伸,在口中打了个长长的呼哨,照夜玉狮子转瞬如天赐神驹般迎着人潮冲过来,转瞬撞翻好几个下盘不稳的敌军。   秦楚飞身跃上马背,左手稳稳地握住缰绳,右手银剑同时抹过一人颈项。她一拉缰绳,口中唤了一声,战马便毫无畏惧地冲出包围圈,直挺挺地向着北宫方向奔去。   秦楚余光看见大道石板上深浅不一的血迹,心中一动,再度拍马提速。   这匹白马陪她走过无数次雒阳街道,却没有哪一次,地上流淌过这样多的鲜血。   只是此时实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照夜玉狮子很快冲到东明门前,撅子一尥,颇有主人之气地踢开一个扑上来的袁绍将士。   秦楚眉头皱也没皱,反手一扫,便杀过两个不自量力的袁军将士。那群黑甲金城军见她过来,口中忙叫“主公”,被秦楚毫不留情地打截了:   “知道帝后在哪儿吗?”   那士兵愣了一下,犹豫道:“含德殿附近似有动静。”   秦楚当机立断,驭马奔向西南方向。   北宫庭院多栽槐树,夏季生得一片苍翠,恰好掩住头顶火似的日光。她策马飞驰在林下阴影中,望了鳞次栉比的宫殿,心不在焉地想,伏寿刘辩对宫殿多有了解,此时未有消息,说明未被其他人抓住,倒也算好事。可是这两人一个年幼一个体虚,即便在最熟悉的地方,恐怕也藏不了多久。   士兵既然说“含德殿有动静”,袁军有可能在她之前得到消息,赶到那里吗?   她心中“突”的一跳,脑中顿时划过种种可能,不知怎地,右手忽然一阵发麻,银剑竟然“锵啷”一声,就这样摔落在地。 第138章   秦楚捡起长剑, 立刻抬起头,在含德殿门前看到几十个银甲将士,其中一人正颤抖着手, 强弓的长弦还在微微震颤。   而在那几十人的包围之中,正站着满身狼狈的伏寿与刘辩。   秦楚眼皮掀了一掀, 才见肩上斜斜地插着一支箭, 让她难得有了点感觉——她素来是体会不到疼痛的,这箭竟能给她一点痛觉上的影响,想必是插得很深了。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左手一伸,毫不犹豫地将那支深入血肉的铁箭拔了出来,又向后一扔。   那铁剑被她甩落在地, 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铁鸣。   伏寿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阿姊!”   这呼唤像启动了什么开关, 秦楚眉宇一动,还未出手, 一个的袁军便立刻抓住伏寿的肩,将她一把拉了过来,右手的长剑威胁性地别在这女孩颈边, 眼含凶色地看着秦楚,低声道:   “伏异人!”   说话间,周遭士兵也都抽出武器, 满目警惕地看着她。   秦楚神色没变,恰好看见那握着强弓的将士伸手向后一摸, 竟然又取出两支箭,准备再伤她一回, 不由冷笑一声, 竟就这样不闪不避地冲上了前。   她不怕死不怕疼, 心里半点怯意都没,反而是袁绍那几十个“精兵”先紧张了起来,后头那几个看起来年轻些的,竟就在这时候抻起了脖子,张望着看她身后是否有人。   秦楚哪管身后有没有人,见他们注意力分散,手中细剑一挽,干脆利落地抹了伏寿身后那人的脖子,左手将伏寿向身后一拉,愣是将她那年幼的妹妹推出了重围,留着刘辩在敌将刀口下发抖。   刘辩:“……”   好在秦楚还没那么丧心病狂,推出亲妹后还记得他这个倒霉皇帝,抬腿一扫,绊得两个士兵后退两步,她匆忙扯住刘辩的衣袖,将他拉到身边。   然而敌军毕竟人多,第一回 被她钻了空子,第二回便反应过来,二三十个人蜂拥而上,刀枪剑戟一个劲儿的往她身上招呼。   秦楚连退几步,自知一对三十讨不到好,只得一边护着刘辩,一边往来时方向撤。   刘辩被她拽得一步一个趔趄,根本走不好路,心中憋闷,刚想示意她慢些,一抬头,却看见她右肩汩汩地流着血,混着臂膀上干涸的血渍,看起来简直像从炼狱里跑出来的……九天玄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心里积压的那些怨恨羞恼都被秦楚的背影所覆盖掉,奇异地烟消云散了。   大概人非得在危难关头才会想起对方的种种好处来,刘辩抬眼觑着堪称狼狈的大将军,不知怎地,就想起董卓废帝那一天,秦异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德阳殿门前,极冷静地说出了那一句:   “倘若天子没有死呢?”   可惜战场瞬息万变,留给陛下回忆过往而反省自身的时间实在有限,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秦楚腰侧便又挨了一刀,猩红的血液当场从衣衫里渗了出来。然而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抓在他肩上。   这样一具单薄的血肉之躯,浑身上下的伤口早已数不过来了,护着他的手却仍然温暖而坚定。   刘辩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的身体还没反应过来,脑中念头却百转千回。   他最终心想:“大将军或许是真的为我好。”   他心里这般想,身体便跟着动起来。眼见着另外一刀又要在秦楚腰腹落下,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狠狠挣开了她的手,以一种“慷慨赴死”的气度奋力向前迈了一步,恰好不好地拿他那九五之尊的胸口挡了这刀!   秦楚:“……”   什么玩意??   她握着剑的手狠狠抖了一抖,见鬼似的看着刘辩,头也不抬地伸剑挡过敌军一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皇帝眼睛眨了眨……胸口便开始流血。   她一把将腿脚发软的刘辩拉到身后,刚想把系统调出来救人,便听见远方一阵急促道破音的呼唤声:   “大将军!”   秦楚循声望去,便看见一百多人的黑铁鳞甲军前,一匹杂毛马正驮着个瘦巴巴的文官狂奔过来。   也不知这杂毛土马哪里来的气力,竟然一路绝尘,远远将那群金城军抛在了后头。马背上那人吃了一嘴沙尘,别开头“呸”的吐了两口,不做不休,竟又喊了一句:   “大将军!!”   正是陈行石。   秦楚心中一动,余光看见刘辩的脸色愈发苍白,某种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让她放弃了救治的念头   “在这儿!”   她扬起嗓音应了一句,又觉得这回应有点蠢,干脆闭上了嘴,抬手抽剑,又杀了一人。   陈行石这才手忙脚乱地跳下马,看着身后金城军蜂拥上来,将袁绍那三十精兵围了个彻底,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连忙踩着小碎步跑到秦楚与刘辩身边。   “卢尚书和蔡中郎马上就到,”他飞快地念道,“城外袁军太多了,郭祭酒迫不得已才请我来的,您……”陈行石一抬眼,看见她一身的新鲜或陈旧的血污,又看了眼捂着胸口奄奄一息的刘辩,脸色变了变,一时不知道该扶谁。   好在躲在一旁的伏寿已跑了出来,一把搀住了她姐姐,虽然一声没吭,泪水却在眼底打转。   秦楚叹了口气。   她最终还是没有管一旁的伏寿,只是正了脸色,对陈行石客客气气地拱了手:“多谢陈太常相助。”   陈行石忙道不敢。   身后袁军还在拼死,兵器的碰撞声夹杂着士兵的嘶吼,一阵一阵地传到她耳边。秦楚眉头一皱,低声道:“太常知道袁绍在哪儿吗?”   陈行石脸色一变,一时没吭声。   秦楚一见他这表现,就知道情况不妙,右手攥紧了剑柄,还未来得及想处什么应对之策,便听到远处马匹的嘶鸣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抬头,目光直直地望过去,果然在槐树下看到了骑着黑马的袁本初。   ……万幸,在他身旁,还有脸色阴沉的卢植和蔡邕。   这两位与她密谋救下少帝的忠臣,也是如今少有不曾倒戈袁绍的世家了。   注意到她的视线,蔡邕极轻地冲她点了下头。   秦楚心中微定,知道他们留了后手,便轻轻挣开伏寿的手,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冷冷地看了眼袁绍。   其实这位自持身份的世家子弟,此时也并不太好看。他那件色彩鲜亮的外袍破了好几道口,发冠也有些乱,脸颊与手臂上还有几道细碎的伤口,右手虎口有一片早已干涸的血液,想来是下场指挥时被她的金城军所伤。   不过再怎么说,还是比她自己体面一些。   秦楚微不可察地转了下手腕,感觉活动有些迟滞,轻薄的衣衫早已被流过的血液粘在了皮肉上,混着夏季闷热潮湿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袁绍似乎毫无察觉。他的人马足够多,在城中占尽优势,因而显得有恃无恐,此时便坐在他的黑色战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伏将军此时投降,也还来得及。”   他口中虽这么说,手却一拉缰绳,引着战马向道旁靠了靠,让出一人可行的空地。   紧接着,袁军大将文丑慢慢从兵阵中走了出来,看着秦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秦楚这辈子没体会过被威胁的感受——尤其是被人拿武力来威胁。她眼皮一跳,余光里看见陈行石扶着半死不活的刘辩半跪在地,又撕了衣袍一块破布,正慌手慌脚地给他包扎,又看见伏寿依嘱挨近了一旁的蔡邕卢植,是在想方设法地保全自身,想了想,心里倒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她因而也相当客气地答道:“袁将军此时向我投降,却已经来不及了。”   袁绍被她这颇为扎手的“礼尚往来”给噎了一下,整个人顿时炸了毛,方才那么点“世家贵族”的气派顿时跟肉包子打狗似的看不见影了。他吹胡子瞪眼地看了眼秦楚,转头望向身后身后,一扬手,直接下令道:   “上!   ——带回天子者,赏金三千两!”   秦楚神色没变,反倒是陈行石一听他后半句话,捏着破布当绷带的手顿时一抖,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右手一个不注意,直接压在了刘辩胸口上,差点把半死不活的少帝直接送走。   刘辩气息奄奄地咳了两声。   陈行石快吓哭了,那张本就生得苦不堪言的长脸更加色彩缤纷起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定格在“如丧考批”的表情上。他一扭头,看见秦楚左手叉腰,只留给他和刘辩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后脑勺,顿时觉得这大将军靠不住,只能抬起脸和蔡邕卢植挤眉弄眼,盼着这两尊大儒能给他和皇帝谋出条生路来。   所幸蔡邕比秦楚靠谱不少,接收到陈行石的眼神,连忙拍着马上前两部,喊:   “将军且慢!”   袁绍到底是靠着城中世家起身的人,看到蔡邕出面,也不得不给个面子,轻咳一声,打了个手势,止住身后预备上前的将士,口中客客气气地问:“蔡中郎有何指教?”   蔡邕眼角抽了一抽,目光不自觉地扫了眼卢植,见他转身向后,心中稳了稳,口中道:“天子体弱伏后年幼,将军于此派兵动手,实为……”   袁绍不耐地打断他:“蔡伯喈,你若不是想入我麾下,就别——”   就在这时,背后忽传来一阵极齐整的踩踏之声,声音不算细微,恰好压下周遭杂音,稳稳地传到了袁绍耳中。   “别怎么?”   袁绍耳根一动,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那人见他回头,“呵呵”一声,又像是觉得这态度太冷漠,竟还冲着袁绍点了点头:   “本初啊,真是好久不见。”   正是曹操。 第139章   袁绍心脏“突”地一跳, 冷汗顿时从额角流了下来,一路滑到了颈间,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曹操带来的援军人数其实不多, 最多不过五百,袁绍身后八百将士,未必斗不过他。然而重点不在士兵,而在于……   他把那些被扣入牢狱的世家, 都带过来了。   袁绍一眼便看见曹操身旁那人,此人腰脊尚算端正, 然而眉眼低顺着,看不清情绪, 此时正被士兵押着双手,低头不语。而在他之后,亦有十几人被士兵控制着, 均是文官打扮, 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杨彪。”   他心如擂鼓,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的文官, 呼吸不由一滞。   所幸袁绍不是他那废物嫡弟, 关键时刻还拿得住轻重, 此时情况陡转,也不过短暂地愣了一刻, 又飞快地定下心绪, 将种种惊疑惶惑都压入心底,面上仍是一派镇定。他眼睛一闭, 当即抽出腰间佩剑, 指向秦楚, 厉声喝道:   “杀伏氏、迎少帝!!”   “上——”   身后士兵闻言而动, 拔剑出鞘,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对着秦楚刘辩一拥而上。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原本空旷的北宫再度沸腾起来。   然而袁军阵型还未展开,杨彪却若有所感,忽地抬起头,与袁绍对上了双眼。   在袁绍做出反应之前,这位面白微须、看似平和的中年士族,却又垂下了双眼,极轻也极缓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真是微不可察,倘若不是袁绍本就注意着他,恐怕也不会注意到这点动静。   袁绍心中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左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刚想开口,却看见不远处有一银甲将士向他飞奔而来。   下一秒,他便看见曹操一扶剑柄,微微侧过头,对他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主、主公!”   身后那士兵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一口气未顺下去,便飞快道:“豫州那些金城军已经赶到城外、正要破门而入了!将军抵挡不住,派属下来报,主公可先撤回司州与韩馥刘岱汇合——”   袁绍脑中“嗡”的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曹操那笑容的含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秦楚的援军到了。   他咬咬牙,缰绳一拍,不退反进,竟就这样抛下了亲兵,冲进了人堆里。   袁本初瞠目欲裂地看着陈行石手中走不稳路的刘辩,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   “抓天子——!”   危难关头,图穷匕见。   此时此刻,他连“勤王救驾”最后那张遮羞布都不要了,先前的“迎”变成了“抓”,世家的皮囊几乎罩不住他的野心,那张尚算清俊的文士面庞一瞬间狰狞至极。   秦楚一剑劈开冲过来的袁军将士,狠狠咬住下唇,一手拽住刘辩的胳膊,将年少羸弱的刘辩揽入怀中,脚下发力,又狠狠将陈行石踹出了战局。   陈行石一个踉跄,被她踢出好远,曹操立刻跟上,挥剑斩下,一把拨开冲他袭来的袁军将士,把陈行石跌跌撞撞地拽了过来,二话不说,将他塞进了身边亲兵手中:“护好他!”   与此同时,以秦楚为中心的包围圈中,忽爆发出一声极刺耳的尖叫声。   那声音听不出年龄性别,几乎是满含恐惧的,陈行石的心顿时漏了一拍,几乎要忘记呼吸。   很快地,他像意识到了什么,不管不顾地挣开了亲兵,拼了命地向熙攘人群里冲过去。他额头后背上的冷热汗交织在一起,牙齿却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平素气力不足的四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竟狠狠地拨开了穿着盔甲的敌军将士,硬生生凭着一介肉/体凡胎挤进了人群中心。   就一眼,他浑身的热血都冷了下来。   ——天子胸口有了两道伤。   倘若此前他替秦楚挡的那刀位置略偏,流血虽多,还算有救的话,那么这一刀……恰好便落在左胸口正中,是足够致命的地方。   陈行石替他包扎的伤口似乎被牵动了,新鲜的血液很快盖住了干涸的旧血,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很快便将天子季夏时的藤黄外袍染成了猩红色,衬着刘辩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显得触目惊心。   秦楚左手扶着他,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七分恐慌,内心却无动于衷。   刘辩染血的胸口一阵阵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竭尽全力,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已显露出大去之势了。   “你要救他吗?”   系统忽然从她的意识海中飘了出来,慢慢地落在她肩上,悄声问。   它休眠的时间太久,一启动便遇到了这样的大事,实在没做好心理准备,发问时的声音又轻又细,简直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   秦楚眼角微微弯了下,嘴角却仍抿成了一道。她似乎是笑了一声,低声回道:   “不需要。”   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刘辩冰冷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他的体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下降,瞳孔已开始微微扩散。   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秦楚听到士兵后退的声音,两方人马混杂在一起,竟也如此一致地为谁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可她没有管。   秦楚眼睫微垂,露出一个并不真诚的“痛惜之色”出来,安慰似的虚握住刘辩苍白寒凉的手。   然后,借着衣袖遮挡,点横撇点,慢慢写下一个字。   只有天子感觉到了。   刘辩瞳孔一颤,紧接着,便回光返照似的挣扎着直起上半身,竟然借着秦楚的手慢慢站立起来。   此时,无论是伏寿曹操,还是杨彪等十多个世家字,甚至是始作俑者袁绍,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不敢开口。   陈行石反应最快,当即伏身跪地,其后便是蔡邕卢植、曹操。秦楚扶着少帝不动声色,只是目光向下一扫,那五百人的金城军便“哗啦”一声伏拜在地,乃至到最后,连袁绍的银甲兵都跪了一地。   刘辩摇摇欲坠地撑住身子,眼皮一垂,便沙哑着嗓音开了口:   “封——”   一口血痰卡在他喉中,刘辩几乎没办法顺畅的说出什么来。只是跪倒在他跟前的都是精明政客,只一个字,他们就猜了个大概。   杨彪还未说话,便听见身后一个世家低声喊道:“陛下!”   然而此人还未来得及再说第二句话,曹操的目光便扫了过去,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剑光在骄阳之下闪了两下,那士族顿时噤了声。   刘辩根本注意不到身前,有气无力地喘了一喘,竟连咳嗽都用不上力气了。他只得按下痛苦,继续道:   “封,勤王救驾者,大将军伏楚,为燕王……”   “朕,时日……皇后伏寿,可与燕王一同,从宗室子嗣中,择新帝任之……陈留王,谋逆不轨,此后不得入京……”   “……”   “陛下?”   陈行石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刘辩沉默了片刻,涣散的目光再一次聚焦起来,他这时已经很难说出连贯的话语了。最后,他极轻地对着陈行石点了一下头。   “朕……可能,”他虚弱地喘了一声,“朕可能,生不……逢时。”   话说到这里,所有人都该意识到了。   “大将军救朕于水火,皇后,与朕同患难。”刘辩微微阖眼,不知怎地,气息竟然顺畅了一点。他缓了缓,才发现自己已经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与气味了,眼中却滚不出一滴泪水。   “新帝交由皇后……与大将军教养。”   ——这便是刘辩最后的话了。   与此同时,东明门前,孙策一声高喝,玄甲军破门而入,潮水般涌入都城雒阳。   就在城门大敞、援军进城的那个瞬间,雒阳空中的夏阳恰好不好地升至德阳殿正上方,日光明亮得灼人,似乎要将少帝冰冷的双手烘至回温。   一声悠长的鸟鸣掠过雒阳都城的上空。   公元190年六月,袁绍叛乱,于雒阳北宫刺杀少帝。汉少帝刘辩深信大将军伏楚,垂死之际,以皇后伏寿、校尉曹操、以及雒阳二十一位世家作为见证,封大将军伏楚为燕王,与皇后共择新帝。   即使是两千年后,汉少帝的这份口谕仍然谜团重重。这是一份极其荒谬的诏书,却因为见证者身份贵重,燕王兵权在手,直到其后数十年,始终无人质疑。   哪怕那位更名“秦楚”、终身不婚的燕王,在五年后受禅登基,推翻了汉朝,成为千年历史中的第一位开国女帝,她手下的王朝依然四海波静、千里同风,太平如无事发生。   当然,新任的燕王秦楚,此时还未预测到后事的发生。   她被飞驰而来、准备救援的荀治中抱了个满怀。 第140章   秦楚被他一把揽进怀里, 整个人都懵了。   她余光里看见袁绍黑着脸被援军拿下,又看见曹操将少帝的尸身收拾妥当、世家被人再度扣下, 受伤的伏寿陈行石也被搀扶着上了马……所有的善后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时竟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鼻腔中的血腥味很快被覆盖过去,秦楚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仍旧是泛着苦意、尾调微甘的, 只是气味比以往浅淡了不少。   想来也是,这些天征战劳苦, 荀彧暂管五万军士, 连休息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又怎么顾得上熏香?   秦楚眼睫微微一颤,思绪不自觉地飘向了眼前人身上。除了庭院里的蝉鸣之外, 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荀彧不说话,她也不知如何应对, 只是闻着那浅淡的香味, 心中微动, 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慢慢地环住了他的腰。   “清减了。”她默默地想。   荀彧身体难以察觉地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耳边便传来“锵啷”一声清响,打破了沉寂。   她这才发现自己右手脱力,已握不住剑柄, 银剑砸到地面上了。   只是还没等她说话, 荀彧便已回过神,轻轻放开她, 一声不吭地弯下腰, 单膝跪地, 替她捡起那把沾满鲜血的银剑,又轻轻地将上面的尘土缓缓拭去。   秦楚:“文若。”   荀彧擦拭剑柄的动作微微一顿,仍然是低着头,很轻柔地答道:“殿下,我在。”   秦楚垂下眼帘,忽然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她本来是想问的。在她读过的历史里,荀彧到生命最后都是大汉的忠臣,甚至无法接受曹操进国公、加九锡,以为此举“未秉忠贞之诚,未守退让之实”。这么一个沉静守贞的人,看着少帝临死前加封她为燕王、将择取下任君主的权力交到她手上时,心中又是怎么想的呢?   然而在她闻到那清淡到快要消散的熏香气味时,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人总是会不断说服自己的,就像另一个时间线上,被董卓扶立的汉献帝最后成为了“正统”一样,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这些汉臣总是能自我开解的。   更何况,荀彧称呼她的那声“殿下” ,于他而言,已含义已经相当明显了。   “当日在阳翟,你与我说‘珍重’,我一直没有给你答案。”她说着抬起头,不闪不避地望进荀彧眼中。她放缓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但是现在,我应当可以回答你了。”   荀彧似乎是怔了一下,轻声道:   “主公。”   秦楚眨了眨眼,没有接他递来的剑。   “虽然你应当已经猜到了,但是……”她踮起脚,干脆抓住了他的衣襟,就这样引着他弯下腰,贴在荀彧耳边,轻声道: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荀彧呼吸一滞,纤长的羽睫随着目光下垂,就在她最后三字说出口的那个瞬间,他微微伏身,就这样顺着她的力道,在秦楚耳边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秦楚:“……”   俯仰无惧的燕王殿下顿时红了耳根,脑中种种考量顿时乱作一团,手足无措地抓起银剑,当场后撤两步。她自觉在某些方面技不如人,因此相当没有人主气度地选择了溜之大吉,决心将难题扔到一切结束之后。   她三步并作两步,一直梗着脖子走进了人群里,才微微松了口气。袁绍正被士兵押着走上前,看见她时微微侧头,对着秦楚冷笑一声。   “北方还有韩馥刘岱所在,南方徐扬二州亦未铲尽。伏异人,你大可以试试看,看你这金城军究竟能抗几……咳!”   他话未说完便被人强行打断,身上那点“狗仗狗势”的气势还未燃起就散了个干净。一旁押送的士兵连忙卸了他的下颚,诚惶诚恐地冲秦楚低下头,抱拳道:   “战俘多言,是末将失职了!”   秦楚面不改色地摆摆手,又看了眼袁绍,见他仍是愤怒,眉毛一扬,便似笑非笑回答道:   “好啊,那孤便试试看了。”   永汉二年夏,袁绍攻城未果反被扣押,八万军士全军覆没,关东联军元气大伤。   是岁深秋,雒阳大办受封典礼,大将军伏异人进位燕王。   同年冬,皇后伏寿择宗室子刘平为新帝,改年号初平。刘平年幼不堪大任,伏后垂帘听政,并令燕王辅政。   初平二年春,关东联军攻城不利,粮草难以为继,无奈退守冀州,遭西凉将领高玥伏击,首领韩馥死于战乱,联军一蹶不振,退于兖州。   初平二年秋,刘岱归降朝廷。   初平四年春,燕王率兵亲征,与琅琊大败袁术,扬州士族率先投降,南方联军不攻自破。   同年冬,袁术病死徐州。燕王再度南下,收拢徐扬二州。   初平五年夏,燕王诞辰,荆州使者入京朝贺,其余各州紧随其后。   至此,汉末乱局收拢,四海归于太平。   公元195年8月,十二岁的汉让帝以“年幼无德,愧对先祖”之名,禅位燕王伏楚。燕王三辞不受,无奈受禅,海内震动。   “真是不可思议,秦楚。”系统浮在虚空之中,低头看着跪伏于地,叩首朝拜的群臣,喃喃道,“你居然走到了这里……我当初见到你时,以为你会安乐太平、一世无忧的。”   “我不需要。”她微微垂眼,透过帝王的十二旒冠冕看向大殿,只看见万人朝拜。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轻声道:   “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道路,‘一世无忧’都只是他人的幻觉——只有握住权柄,我才是安乐且自由的。”   与此同时,大殿文武同时出声,拜道:   “陛下万岁——”   这一年,秦楚二十四岁。   一个时代可以有无数种可能,从她伴着龙凤霞光降临那日起,这条轨迹就在缓慢地偏移。秦异人花费二十四年的时间,终于以手中利剑碾碎了所有的偏见,如愿站在了时代顶峰。   就像她曾许愿的那样。 第141章 番外一   秦礼第一次见到陛下, 是在她六岁的时候。   崇德殿里空旷却温暖,角落里慢吞吞地燃着炭火,她余光里看见小几上摆了一只博山炉, 一缕浅淡的烟雾从里面悠悠地向上升腾, 她耸动鼻尖,悄悄嗅了嗅, 没有特别的气味。   蔡琰端然坐在一旁, 见她走神,便压低了声音提醒:“跪下!”   秦礼心里一惊,这才回神, 连忙跪下。   她身旁的那个孩子跪得很端正, 秦礼偷偷看了两眼,自以为隐秘地挪了一下膝盖, 这才觉得自己的礼仪得体、不算丢人了。   这时,蔡琰才开了口,慢慢道:“陛下,这是今年挑选出来的两个孩子。”   “朕知道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   她的嗓音偏高,说话时尾音并不拖沓,听起来便显得相当年轻。秦礼第一次听到当今圣上的声音,腰背顿时一直,总觉得她和自己想象里不太一样。   蔡琰教导她的时候, 偶尔提到过汉末燕初的那段历史, 说秦楚才能超群, 于千万敌军中提枪上阵从不畏惧,南能除蛾贼, 北可定羌乱, 是当之无愧的世间英雌。   在秦礼心目中, 这样的人应当生得和吕将军一样人高马大,脸上身上或许有疤,说话时声音也许很低沉,能符合她在外的声名。   可是蔡琰没有下令,秦礼也不敢抬头,只好抿凭借那一声平淡的应答,在心里乱糟糟地猜测着她的着装相貌。   又过了片刻,脚步声才从大殿另一头传过来。秦礼低头盯着被直裾压着的莞席面,屏息凝神,听到陛下问:“那男孩姓什么?”   “姓伏,”蔡琰的语气似乎有点冷淡。她顿了顿,又解释说,“本来今年只挑了一个女孩,不其侯执意将那男孩送进来——似乎伏家旁系的孩子。”   秦楚冷笑一声:“朕偏不想挑他呢。”   借着便是一阵沉默。秦礼感觉右手边的男孩子开始发抖,她莫名其妙地瞥了眼对方,没看出什么来。   紧接着,蔡琰又道:“陛下要从孩童中挑选继承人,世家自然想插手。其他家族我们都能挡下,只是不其侯……”   秦礼听得一头雾水,她好像听出来陛下与蔡琰都不太喜欢那个男孩,却不知道“不其侯”究竟是谁。   “朕之后会和他说。”秦楚打断了她,又向前走了两步,竟然就这样停在了秦礼面前。   蔡琰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也闭上了嘴。   秦楚:“站起来看看。”   六岁的秦礼愣了一下,慢慢抬头,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陛下,才发现她正带着一点笑,弯起眼看着自己——她看起来居然比蔡琰还年轻。   秦礼对她叩了一礼,才慢慢站起身,口中唤:“见过陛下。”   秦楚看着她的眼睛,微一点头:“不卑不亢,挺好。”   与此同时,身旁那男孩好像终于无法忍受心中惊惧,也偷偷抬起头,看了眼秦楚。   秦楚注意到他的视线,目光扫过去,眉头似乎皱了一下。只是她并未对那孩子说什么,只是看了眼秦礼,转头对蔡琰道:   “那就留下她吧——另一个,送回原处去。”   于是,秦礼便作为至今唯一一个“继承人候选”,被天子留在了南宫。   建宁三年的深冬,她的身份从“被捡来的孤女”,变成了“可能的下任帝王”。   被留下的日子与以往没什么不同,给她上课的仍然是蔡琰辛容郭嘉等人,偶尔去北宫庭院里转转圈,能看见一些朝臣匆匆离去,如果有一些性格好点的“开国功臣”,他们就会停下来,摸摸她的头,和她寒暄两句,和秦礼问一问陛下今日的情况。   “陛下今天还好吗?”   “见过孙将军,”秦礼对他作了一揖,回忆片刻,才道,“陛下最近好像很忙。她今天一直都在中德殿,我没有进去,也不敢妄加猜测。”   “什么妄不妄的,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话,一股世家味!”孙策笑了起来,很不客气地伸出食指,敲了一下她额头,“你和……小时候真是两个样子。”   秦礼“啊”的一声,抬手捂住脑门,有点不满地瞪着孙策。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竟就忘记了自己学的那点宫廷礼仪,一把抓住了孙策的衣袖,抬起脑袋,瞪圆了眼睛望向他:“孙将军说‘和她两个样子’,难道说的是陛下吗?”   “欸,你这孩子。这时候反倒机变起来了。”孙策笑着怪了她一句,却并不太顾忌,想了想,又说,“陛下小时候很活泼,而且胆大妄为。”   秦礼皱起小脸,实在想不出来陛下“活泼大胆”的模样。   她摸摸鼻子,犹豫道:“可是我觉得陛更严肃一点。我见过她那天在崇德殿的样子……”   她沉默片刻,还是没有说“伏家子”的事情。   好在孙策并不在意,拍了拍她的肩,就这样领着秦礼慢慢向前走。   直到走过殿门好远,他才回忆似的看向远方,缓声道:“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后来内忧外患变多,需要震慑的人也多了,她就只会在熟悉的人,还有小孩面前表现得……活泼一点。”   他有“回忆往事”的意向,秦礼当然也很愿意听。她眨了眨眼,忽然拐了个弯,换了个角度,猝不及防问道:“陛下既然喜欢小孩,为什么不成家?”   孙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噗”的一声笑起来,转头看了眼她,摇摇头,一边笑一边说:“我看错了,你这孩子大胆起来,倒也不比阿楚差。”   秦礼听到他叫“阿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明白他说的是陛下。不过她年纪虽小,却已很有点自己的心思了,闻言只是不动声色地追问道:“孙将军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他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直截了当地回答,“知道也不告诉你。”   孙将军长得很高,生得也英俊,秦礼私下听人形容他说“剑眉星目”,的确很贴切。秦礼还未入宫时,身份其实是被秦妙捡来的孤女,因此总能听到一些额外的消息。她那时曾经听到有关孙策的传言,说有个姓郑的小贵族议论他,说孙策二十有五还不娶妻,真是白瞎了这张脸蛋——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留在雒阳的几个开国功臣里,真正成家立业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就秦礼所知道的,有家室的似乎只有曹操吕布贾诩那些年龄稍大的男性。   秦礼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回答,从善如流地换了问题:“那孙将军为什么不结婚生子呢?”   孙策本还从容悠闲的脸一僵,随即便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走。   她直觉孙策心情有些低落,只是抓不住原因,便也闭上了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只是二人刚走过一道长长的石桥,她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细碎的交谈声。   秦礼脚步顿了一下,抬起头,看见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可是孙策却像没有注意似的,仍然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将军。”她犹豫片刻,还是扯了扯孙策的衣摆,小声道,“前面有人。”   她很快忘记了之前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转而思考起另一件她一知半解的事情。蔡琰曾经告诉她,现在朝廷的局势很微妙。据说当年雒阳城破,就是世家将敌军引进来的,而前朝天子刘辩的死也或多或少因为这些人,因此这些人到现在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秦楚作对,但私下却会找各种理由挑剔其他臣子,给陛下找不自在。   这两个人看起来就很像蔡琰口中的“世家”。   可惜她虽然早慧,经验却也有限,把握不好开口的时机。她话音一落,那两个文官已经转过身,结束了交谈。   “啊,孙将军。”   年长的那人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拱手冲孙策作揖,另一个也忙低头行了礼。   孙策点点头,简单回了一礼,却并不多言,领着秦礼准备离开。   只是他虽想走,别人却并不配合。那年长者似乎对秦礼很感兴趣,看了眼他,忙问:“这是将军的……?”   “不是我的,她是陛下领回来的。”孙策飞快道。   紧接着,他就像是耐心耗尽了,直接牵起秦礼的手,对那人点点头,只说自己有要紧事,便拉着她离开了。   秦礼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又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人已被抛在了身后,才舒了口气,拉了拉孙策的手。   孙策显然不太会带孩子,察觉到她手上的动作,也不知秦礼的意思,就放下她的手,继续向前,一直往崇德殿的方向去了。   秦礼被他落在身后,连忙小小跑着跟上去,喊:“孙将军!”   孙策这才回头:“嗯?怎么了?”   “刚才的人,是世家吗?”   “唉。阿礼真是敏锐。”答话的却不是孙策。   秦礼愣了一愣,感觉这声音格外耳熟,忍不住回了头,恰好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鹤氅的男人,正绕开灌木丛,拎着羽扇走近了,口中道:“上次和你说世家,也不过是几天前呢。”   “先生!”她连忙拱手作揖,郭嘉于是笑着摇摇鹅毛扇,大概是“不必多礼”的意思。   他略过秦礼,先是笑眯眯地和孙策打了招呼:“伯符早。扬州叛乱平定的消息今晨刚传来,你这是要去找陛下了?”   孙策点了点头,摸摸鼻梁,也笑起来:“果然瞒不过军师。扬州那里还有些袁党余部,我打算开春南下检视看看,防止再出错乱。”   “那你还陪带着她?”郭嘉手一抬,轻飘飘的鹅毛扇毫不犹豫地搭上了秦礼的脑袋,惹得小女孩护住发髻,对他怒目而视。郭军师——现在是郭司农了——不甚在意地拍了拍扇子,瞥了眼扁起嘴的秦礼,“这孩子心思不少,逮着人爱就乱问,你家仓库里多少米面她都想问两句,难缠得很。啊,她没问什么不该问的吧?”   秦礼:“……”   孙策:“……”   什么叫不该问的?   孙策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有点牙疼的表情,敷衍道:“没什么,阿楚挺会挑人的……哦,崇德殿快到了。军师既然来了,就帮忙照看下她吧,我先去寻陛下。”   他说完,也顾不得秦礼是个什么心情,头也不回地往崇德殿的位置走去,只留给郭嘉“欲盖弥彰”四个大字。   郭嘉“咦”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孙策疾步离去,摇摇扇子,又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学生。   秦礼后退一步,抬起脸真诚道:“先生,我……”   “问什么了?”   “……我问陛下为什么不成家,孙将军为什么不成家。”   秦礼老老实实地交代完,又悄悄觑了眼郭嘉。   教导她功课的几个老师里,郭嘉是最散漫的那个。听秦妙说,郭司农很早就跟在陛下身边担任谋士了,就算不谈能力只看资历,他也足够当个三公了,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最终也只当了九卿的大司农。除此之外,每次提起郭嘉时,秦妙的表情都有点古怪,她看不太懂。凭借秦礼自己那点经验与想象力,最多也只能猜测他与陛下政见不合……可是他又是自己的老师。陛下会让与自己不合的人来担任“可能的继任者”的老师吗?   秦礼实在猜不到。她之前直接问过秦妙蔡琰,也旁敲侧击地向郭嘉探寻过,得到的都是些含糊不清的搪塞,后来知道问不出结果,渐渐也就不问了。   郭嘉的脸色果然极轻地变了一变,随后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倒是没对她发脾气。   “好学生,你可真会问。”他眉宇一展,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苦笑,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反问道,“陛下要是有了子嗣,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吗?”   秦礼压根没意识到郭嘉在转移话题,闻言摸了摸鼻尖,老实道:“我觉得现在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郭嘉弯下腰,利索地弹了秦礼一个脑瓜崩:“你说的‘以前’,到底是入宫以前,还是被秦妙捡回来以前?”   秦礼眼疾手快地捂住额头,还是没有防住老师的偷袭:“……”   “陛下要是有可以培养的子嗣,秦妙未必会收养你。”郭嘉见她若有所思,直截道,“有关天子的问题,我们作为臣子是回答不了的——不过阿礼,你既然因此而得了好处,为什么还要追究它呢?”   秦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思忖片刻,还未再问,便感觉到郭嘉俯身,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行了。”他慢悠悠地说,“孙将军让我照顾你呢。回去吧,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做了。还有一题我不明白,准备去找昭姬的。”   郭嘉一边走,一边笑起来:“怎么不问我?”   岁末隆冬,他的手凉得像宫殿外的雕梁,温度低得吓人,秦礼一个激灵,反手握住了老师的手。   她没有答话,只是小声地说:“先生,您手好冷。”   “因为先生不太开心。”   秦礼抬头看向他:“是因为我的问题吗?”   “是。”郭嘉坦然道,“阿礼以后不要再问关于陛下成家的事情了。”   “为什么?”   郭嘉没有回答,牵着她慢慢往回走。又过了许久,宫殿上空轻飘飘地落下一点点雪花时,他才望着前方,平静道:   “因为我和孙将军,都曾有过一段念想。”   冬季的清风恰好从北方卷来,吹过半空细碎的银絮。一片雪花恰好落在秦礼掌心,转瞬化成一点微凉的水。   她一抬头,看见郭嘉常挽发髻的旧木簪,也已落了雪。 第142章 番外二   秦礼三岁之前都是孤女, 住在雒阳外城的孤儿院里,直到被天子内官秦妙领回家。   她无父无母,人生短暂的六年里从没接触过“亲情”两个字,最亲近的人出来孤儿院领事, 就是这个带她离开的内官秦妙。   “有名字啊……也好。那就随国姓, 叫秦礼吧。”   她轻轻摸着秦礼的头, 又说:“再过几年, 我就带你去德阳殿, 见一次陛下。”   秦礼看着她, 眨了眨眼。   “德阳殿”三个字, 对于未长成的孩童来说,实在是意义非凡。它意味着“改变”,意味着“机遇”, 即使是外城区最贫寒的乞儿都听说过它的名字。   据说天子脚下不论出身,只要是有资质的孩子, 都会被引荐到南宫崇德殿, 如果陛下看得过眼, 就有机会入宫, 过继到帝王膝下,成为皇储候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麻雀登枝变凤凰”, 做梦都要笑醒的了。   陛下去岁做出这个决定时, 朝中争议奇多,几乎闹出一场腥风血雨。世家官员一致认为天子大可自己生育, 如果皇储之位谁都能坐, 那便太过儿戏, 实非明君所为。   听秦妙说,御史台的老头那阵子薅秃了脑袋,连巾帻都遮不住稀疏的头发。   奇怪的是,朝中另一小部分——那些由陛下和蔡琰辛容等人共同提拔上来的女子官员,却并未提出什么异议。   这些人的官职未必很高,手中握的却都是实权,因而哪怕人数不多,也很惹人忌惮了。世家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她们,就只能从“正统性”上面下手,整天指桑骂槐,吵来吵去闹了十来天,终于因为太常陈行石祭祀后的一句“神祇曰可”而熄了火,咬牙切齿地接受了这道荒谬的提案。   “阿礼觉得很奇怪吗?”   秦楚坐在相府书房里,给自己斟了一碗茶。   她在某些方面格外简朴,饮茶时不喝茶汤,只习惯用茶叶泡开的清茶。秦礼看着她悠悠啜了一口,又放下漆碗。朦胧的热气升腾起来,又消散在火盆带来的暖意里。   “是的,我不太理解。”秦礼端正地坐在相府书房的木榻上,脊背挺得很直,说话的语气也端出一股文气。她坦然道,“即便我是最终受益者,也觉得陛下自己生子更为合适。”   秦楚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片刻,又摇摇头,露出一点无趣的表情。   “你看起来真是……越来越老成了,阿礼。”她兴致缺缺地喝了口茶,把视线挪到窗外。秦礼不明白她在无趣什么,便也跟着看过去。   相府庭院里栽了大片碧色修竹,据说是丞相某年春季亲手栽下的。今年深冬落了大雪,素白的瑞雪层层叠叠地覆在绿竹之上,偶尔从竹叶滑落,融入地面的雪被上,看得人也心平气和起来。   当今丞相姓荀名彧,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习惯与人为善,在朝中从不树敌。据说陛下惯来爱用“打一棒再给甜枣”的手段对付世家,而“给颗甜枣”这部分措施,往往是丞相帮忙完成的。   秦礼自己却不常见到他,只是远远地在崇德殿见过几回,依稀记得他仪态端方,性格温和……哦,还有容貌俊美,衣袖含香,怎么看都是朵不入世俗的高岭之花。   神走了一半,秦礼落在窗外的目光晃了下,刚好看到有人撑着一柄月牙色的绢伞向庭院走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荀彧。   秦楚不知看见没有,神色不变,只是抬手撩了一把鬓边碎发,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雕花铜盆里的炭火跳了一下,年轻的天子大概还觉得冷,一伸手,干脆将茶碗拢在手心,借着里头的热茶暖手。她垂下眼,又去看茶水表面漂浮的叶片:“阿礼,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一点。妇女生子之痛乃世间之最,即便是贵族家庭里的妇人,难产而死者也不计其数。你猜女官们为什么支持朕?”   “因为她们……知道产子的风险?”   “嗯,也可以这么说。”秦楚含糊应道,“不过朕并不畏惧疼痛和死亡,只是单纯不愿遂某些人的意罢了。从群体利益来看,女官担心朕因此而死,而下任帝王未必容得下这么多女子官员;从个体利益考虑,她们或许抱着‘吾子可上’的想法,也期待着某种可能。”   陛下说得很直白,秦礼几乎不需要额外思考就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敏锐地抓住了其中一条关键线索,连忙问:   “陛下不愿意遂谁的意?”   “遂‘家天下’的意。   宪英给你讲过史了吗?夏启即位之前,天下一直都是‘公天下’的制度——就是禅让。   你看,前朝让帝禅位于朕,于祭坛上告罪,也说自己德行有失、愧对先祖,故令有能者居之。在很久之前,‘能而为之’才是天下君主登位的依据,根据血脉……尤其是‘只有男性嫡长子’的血脉选择天子,这是如今实行的制度。朕既然是受禅登基的,又不是‘男性嫡长子’,想要复辟禅让制不是很正常吗?”   秦礼起初还认真听她讲课,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只能板着脸,故作深沉地点头应和。陛下真大概的不会带小孩,开头就是“夏启即为以前”,其中还掺杂着千年后的历史术语,说得她云里雾里,只能连连点头,一面将她说的话逐字记下,准备明天再去问辛宪英。   秦楚对此毫无知觉,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过,五帝时代还是太久远了。改革是条漫长的道路,托古改制能做到的更加有限,或许之后……”   她没有再念下去,因为有人敲了门。   “进来。”   秦楚头也不抬地唤道。   书房的绢门被轻轻拉开,穿着靛色曲裾的荀彧停在廊下,对着抬头看他的秦礼点了点头。他先是抖了抖素伞上的雪水,又将伞收拢好,倚在了长廊的梁柱边,这才带着一身薄薄的寒气进了屋。   秦礼连忙拱手行礼:“丞相。”   荀彧点头应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向秦楚,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顿时漾起一点的笑意,配合着他那双微垂的桃花眼,看起来真是欲说还休——秦礼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古怪,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只听荀彧轻声问:“陛下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见丞相啊。”秦楚这才抬头,也笑眯眯地迎上荀彧的视线。假如说她在秦礼面前还有些“为君为主”的包袱,那么荀彧一来,她就算彻底放松下来了。   她看着荀彧换下沾雪的外袍,右手屈起食指,拿关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慢慢道:   “临近元日,奉孝那边公务繁忙,我就请陈长文替了他来教阿礼,没想到这孩子学谁像谁,赶紧来请丞相大人帮忙了。”   秦礼平白得了个“学谁想谁”的评价,一时没听出是褒是贬,满目茫然地抬头看着荀彧。   荀彧点点头,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应了声“是”,便拉开木榻,从容地坐在了秦楚右边。   他伸手理了理衣摆,温和地看着秦礼:“阿礼最近学的是朝中时政吗?”   秦礼知道他是答应了陛下的请求,准备给她开小灶了,连忙将塌了一半的肩背直起来。她并不遮掩自己的想法,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算‘时’政……只是讨论了陛下不生子、从宗室之外挑选继承人的事情。”   她自己就是“从宗室外挑选”的结果,对此倒是一点也不避讳,又道:“阿礼以为陛下此举不妥,但听完陛下解释之后,又觉得意义深刻……明日我会再去询问宪英和昭姬老师。”   “兼听则明,阿礼的想法很好。”荀彧简单肯定了她的意图,又微微侧头,与秦楚交换了一个眼神,再度道,“既然陛下方才对此有了解释,你又想明日再询问她人,难道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   到这里为止,她与荀彧的表现都堪称完美,就算有史官站在这里,想把这段对话记入国史,恐怕也不需要过多的润色。   可惜秦礼到底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对“审时度势”这等世家天赋理解有限,还没意识到就算是“提问环节”也未必能畅所欲言,沉默片刻,挤出来一个:   “有。”   荀彧很配合地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秦礼抬头看了眼荀彧,见他神色仍然平静而温和,便低下头,飞快地问:“陛下为什么不立皇后?”   孩童的好奇心的确是没有止尽的,哪怕非常秦礼非常清楚立后与否根本不会影响她什么,她还是很不客气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秦楚:“……”   荀彧:“……”   秦礼真是不愧对她“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提出来的问题实在刁钻,堪比两千年后普通□□家长面临的“我从哪儿来”的世纪难题。   秦楚战术性地端起茶碗,默默喝了一口,心想,问得真好。   ……问得真是太好了,总不能回答说陛下“放浪不羁爱自由”,心碎成很多片,每一部分都爱上了不同的皇后吧?这年头皇帝有个三宫六院再正常不过,皇后的思想再先进也抵不过时代趋势,只能对着熙来攘往的掖庭干瞪眼。更何况,“皇后”之位的政治色彩太过浓重,什么帝后之爱与不爱,那也是朝局平定后,之后的帝王该想的事情了。   她很惭愧地自省了半秒钟,又在脑中把宗正呈上来的“适婚人选名录”飞快过了一遍,顿时被那些歪瓜裂枣的世家子烦得头疼,于是毫不犹豫地把“立后”这念头塞回了垃圾箱里。   不过她心里想得虽然不怎么正经,表面功夫却还是很有一套。只见这位后来“名垂千古”的燕景帝轻咳一声,细眉微微扬起,露出一点强挤出的责备来:   “阿礼既然对此好奇,为何不亲自问朕?”   随后,没等秦礼在“老实认错”与“谨慎反驳”间跳做出选择,她便又叩了叩桌面,先发制人地甩出一句:   “朕只教你一遍。”   秦礼果然还年轻,半点没察觉到陛下语气里那点中气不足,微微瞪大了眼,随即腰杆一直,自觉占了大便宜,又正襟危坐起来。   “昭姬在课上应也与你讲过,当年那些开国功臣里,寒门占七成。余下那三成里,真正的大世家也有限,更多的是曹家那样后起的中小家族。”   “我明白。”   “嗯,那你应该也记得,为君之道,最重要的是‘制衡’。”   “阿礼明白。”   “所以,朕虽有意提拔寒族,也不能一味打压世家。前几年战火纷乱,真正不能留的的世家都被剪除得差不多了,余下那些眼皮子浅、成不了气候,让他们三分倒也无妨。”   秦礼悟性颇高,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起脸盯着秦楚:“所以,陛下要立世家子为后?”   秦楚笑了一声:“倒也并无不可。但是阿礼,你要知道,雒阳以前的世家,大都长居于此,彼此间非常熟悉,又有姻亲关系,早就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可是如今这些呢,因为前朝党锢,从各处迁来的都有,他们虽一致被称作‘世家’,其实心未必是齐的。”   她第一句“并无不可”刚落下,周遭空气陡然一静。秦礼莫名感觉呼吸不顺,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好偷偷瞥了眼窗户,担心是窗外寒风漏了进来。不过秦楚思路语速都不慢,“但是”二字一出,室内便又回归了方才的温暖平静,仿佛她刚才那点不适都是错觉。   秦楚一无所觉,仍道:“于理,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让他们彼此猜忌。皇后之位一日未定,便总有人觉得自己能够上位,这些人太多了,后位却只有一个,难道他们心里真的像表面上那样慷慨吗?一旦朕表现出偏好某家的倾向,其余世家必然警惕——这未必是长久之计,可也足够雒阳世家三五年的内部制衡了。阿礼,懂了没有?”   秦礼连连点头:“我明白了,陛下。您是想拿后位做饵,钓着世家,坐山观虎斗。”   这孩子也真是实诚,分明不知道荀彧和秦楚的关系,这时还有胆子在“大世家”荀彧面前直说“钓着世家,坐山观虎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秦楚见她满脸的“恍然大悟”,心里吊着的那口气总算慢吞吞落了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来,秦礼又求知若渴地抬起头,真诚地发问:“那陛下,‘于情’呢?”   她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是在针对“于理”二字,顿时觉得自己这顺口添上的语气助词无比烫嘴。有了“于理”,当然要有“于情”,秦礼的逻辑倒是无可挑剔。   然而“于情”的事情,又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吗?   秦楚叹了口气。   所幸在之前给秦礼讲课的时间也足够长了,在她给出具体答案之前,南宫内官到达丞相府的消息已经传了进来。   秦礼如今算是半个皇嗣,因此外出的时间也有严格限制,算来她出宫也将近两个时辰了,现在回去也差不多。   “阿礼先和内官回去吧。”秦楚看了眼窗外。冬季日落得早,此时不过晡时,橙红的霞光便晕染了大半的天,映得庭院里的白雪都泛着暖色。她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秦礼的头,对她笑了一下,“我与丞相再谈些事情,晚点回宫。”   秦礼听到她改了自称,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细声回道:“好,我等陛下。”   她对秦楚荀彧各自一揖,从衣杆上取下斗篷,熟练地系上系带,转身拉门,准备离开。   “阿礼。”荀彧忽然叫住她。秦礼转过头,却见他抬起眼,嘴角浮出一抹温和沉静的浅笑,“庭外下雪,走时带上廊边的伞吧。”   秦礼点点头:“谢过丞相。”   她轻轻带上书房绢门,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廊下的素伞,又望了眼撑伞等候在庭中的内官,还是弯下腰,拾起那把月牙色的油纸伞,撑开走进了小雪天。   “于情啊……大概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吧。”   秦楚透过窗,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悠然端起茶碗,缓缓啜了一口。   荀彧眨了眨眼,眼角眉梢显出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右手微微一动,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书房内,火盆仍然安静地燃烧着。 第143章 番外三、番外四   番外三:论坛体   主题:理性讨论, 燕景帝的梦男梦女为啥这么多啊?(hot)   主楼:   我说真的,不太懂啊。   楼主刚毕业,去S市一中教历史, 今年刚升到高中部,教秦汉那段时学生反应还算正常, 作业交的PPT都在理解范围内, 结果这周刚开始讲燕景/帝……画风突变……   就, 前面汉代那一堆皇帝, 他们的配图都是正常的课本插图或者复原雕像啥的,要不然就是比较常见的古代画像, 结果一翻燕景/帝的配图,啥样的都有……这也就算了,有两个组更离谱, 他们做的后世评价那一趴直接把同人文复制粘贴上来了!!!还有一个展示的直接就说她是燕景/帝梦女, 我整个人都咯噔起来了!!!   复制一段给大家感受下:   “山川星汉, 不移其志;长空日月, 凤凰振翅。她曾是随凤降生的贵族女儿, 曾是红衣白马的少女将军,也是清贵矜傲的汉末燕王。但最终, 她还是为万世开太平的燕景帝, 是千年历史里最闪耀的一颗长星, 我愿无限傍近她, 沾染一点星辰的碎屑。”   [图片1]   [图片2]   [图片3]   1L:   那个引用, DNA动了   2L:   DNA动了   说起来图三那张插图好像是十多年前的……好像是个言情小说封面, 好像叫《穿回大燕当景/帝》, 我看的时候被老师抓到过一次, 还请了家长, 气死了!   3L:   NBA动了   4L:   楼上啥玩意??   引用DNA动了是啥   6L:   回楼上,因为第一句是三狗太太写的彧秦彧镇圈文啊,在特服老搜彧秦或者秦彧,第一条就是《栖梧》,虐得我死去活来……   7L:   这个应试味,感觉你学生语文成绩不错   8L:   笑死,配图2不是那个鳄厂moba的新英雄图透吗。还给燕景帝整了个黑红阴阳头,wb地下喷了一周了都   9L:   回6L!那篇还是我中学时候看的!当时住宿不敢明目张胆玩手机,大夏天的晚上被子蒙着头看,看到凌晨两点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三狗真的太会写了555   10L:   我靠这是啥,我还没看过历史同人文,真的这么虐吗?有没有剧透啊QAQ   11L:   楼主学生有点东西啊,笑死   12L:   横插一楼,我觉得燕昭帝的梦女也多XD   13L:   回10L,那篇文把荀令写死了,自己体会……   14L:   回楼上,算了,年纪大了看不得虐文,我撤了。   ……   21L:   楼怎么歪了啊,不是问为啥燕景/帝梦男梦女多吗?   我认真解答一下,因为燕景/帝是历史上女帝第一人,这已经是非常高的荣耀了。但是她受人喜欢,肯定不止是因为一个虚衔。   燕景/帝一辈子没纳过后宫,无儿无女,要继承人只能别人送。立储前几年,手下找了一男一女两个资质不错的小孩给她,男孩是家族(琅琊伏氏,也是大世家了)旁支的孩子,女孩就是个孤儿。而且那时候建国不久,世家还没安抚好,南方好几处有世家小型叛乱出现,如果立了那个男孩,伏家肯定能给她提供更大的助力,帮着安抚世家。选女孩,啥都没有。   这种情况,你说你选啥?   反正秦楚当天就把那男孩扔回去了,就说要女孩。   原因到现在还有争议,有人说她是靠娘子军起家的,当然偏向女性;也有的说她和家里关系不好(改姓是最突出的表现),而且被世家坑过,所以非常讨厌世家半推半就的威逼利诱,所以才挑了昭帝;还有野史说她压根就不喜欢男人,性取向特殊才不要男继承人……说法挺多的。   梦女主磕1+3,梦男磕2,主要还是因为她表现得特别刚,感觉她从出生就在硬刚来着。就,“手腕强横”的标签一贴,景/帝个人成就又高,情感履历还特别干净,梦的当然就多啦。   22L:   膜拜楼上大神!   23L:   膜拜!虽然我也梦,但我不挑,三种说法都能梦(正色)   24L:   我补一点,史料直接就她说“碧眼方瞳,姿容极盛,世未有能及者。”(人教版高二历史P53中间蓝框第二段)不管怎么说长得好看最重要吧!   25L   感觉楼上说得对,因为长得好看所以同人多,同人多就吸引受众   26L   虽然但是,梦男梦女虽然多,黑粉也挺多的……我之前好看到一个匿名投稿的博主,里面都是嘲她昏庸暴戾的,17年陕西不是挖出来一个弘农杨氏的墓吗,里面有张书信都是骂皇帝的,检测出来就是在201年前后,恰好是燕景/帝在位的时间段。   27L   楼上别装理中客了,你看首都大学的《后燕记史》了没,公认最准确的燕朝史,一翻就知道,杨彪当年卖了秦楚刘辩,弘农杨氏后来被赶回老家,当然气不过要骂人了   28L   理性讨论,别吵别吵。说到史书,我导师前几天给我推了一本《秦燕兴衰》,挺有意思的,推荐给大家XD   29L   回26L,秦楚挨骂好像只是因为不婚不育+继承人不从宗室里吧?2022年了都,这也是值得吐槽的东西吗?   30L   确实,不婚不育芳龄永继,难怪燕景帝的画像都比别人养眼,逻辑自洽上了。   31L   雀食,要不是她不婚不育我也没这么多产品可以磕(意思是我啥都磕,有推荐的吗)   32L   回楼上,彧秦美帝,但我磕绿色心情。   33L   绿色心情是啥??   34L   辛容x秦楚,主要是辛容她弟的日记太抓马了,什么替姐出谋后被看出来,直接被燕景/帝甩脸子无视,辛宪英被她视作密友,绿色辛秦的绿色可能是辛弟的脸色吧(。)   35L   绿色辛秦我笑死……什么玩意   36L   搜完TAG回来了,居然还是个温圈,才发现我前前坑的画手太太也在里面,有点东西啊。   37L   回28L,《秦燕兴衰》是我师姐写的书啊啊啊啊!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上电视!!!   38L   我靠我们论坛真是卧虎藏龙!楼上是燕大研究生吗??那本我也看过,可以问问书里写的发簪之谜的作者推测吗?!   39L   回楼上,我前年博士毕业,和师姐好久没联系,可能一时问不到结果。   其实这个问题我当时参与过讨论,因为已有一手史料里都确切记载了郭嘉有个动物头像的木簪,实物在首都博物馆,只剩下半截了,看不出来啥。但是画像里可以比较明显看出是尖耳朵,所以我们师门都觉得是猫头或者狐狸头发簪……   另外推测是燕景帝少女时代在雒阳城手工做的,但是史料不够多,没办法直接证明,就没放进去。   40L   OMG仰望一下学术大佬   41L   仰望+1……但是磕到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42L   虽然但是,这楼都有木簪了,居然没有人涛荀相的信?   43L   楼上是说阳翟那封吗!!我知道!   去年不是在洛阳那边挖出来燕景/帝时期的东西吗,一堆烂的纸质书,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一张纸保存得特别完整,上面就几个字,“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后来对比字迹发现可能是荀彧的,只能说是美帝的资本(口吐白沫)   44L   补充,尤其是这张纸还是在当年的雒阳南宫下面发现的,就是燕景/帝的卧室!   45L   这楼是磕糖楼吗??建议套红加精,我每年都来看一遍   46L   谢谢你,粮仓侠   47L   谢谢你,粮仓侠   ……   86L   我以前是景/帝梦女,现在不敢梦了。   PS:没人吐槽主楼学生的写得很尬吗?   87L   不敢梦+1,我初中写的玛丽苏文前两年还被鞭尸了。   PS:原谅他们吧,我以前也是这样。   88L   回楼上,我高中时候还看过性转+梦女小说,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骂作者还是骂自己   89L   性转……   90L   性转太恶心了真的,先不说是否尊重伟人,秦楚那么厉害一个皇帝,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帝啊,这也要女冠男戴??把秦始皇写成女的你乐意??   91L   男频好像真有秦始皇写成女的这种YY文,呕。   92L   91哥还是看得少了,现在一堆历史向披皮手游都搞性转这一套,把男性伟人改成莫名其妙衣着暴露的女角色,你猜怎么着?燕景帝还是里面的头号反派,直接就是一团黑影……   93L   我早说了历史虚无必须绞杀! 我列举一下已知的历史虚无的危害:首先就是全球变暖,然后就是缩短日地距离,拉高紫外线强度,皮肤癌泛滥。其次就是对青少年有极端错误引导,仅次于逼迫未成年做一切未成年不该做的,而且历史虚无违反大自然,引发海啸地震等自然灾害,导致世界引发战争,绞杀历史虚无刻不容缓!   94L   楼上查重率100%   95L   我之前玩过一个历史向乙游还不错,虽然性转了燕景/帝但是真的太香了,我忏悔!   96L   求名字   97L   求名字(我饥荒好久了给点粮吧)   98L   求名字   99L   斯提姆上的《燕京恋日记》,画风有点古早,但是文案到现在还不过时,主角是年幼版昭帝,全CV配音,体验不错,第二部 遥遥无期呜呜呜   100L   等下,燕昭帝??秦礼??   101L   如果主角是昭帝的话这也太邪/教了!秦楚秦礼,我靠,这是可以发行的吗??   102L   性转+领养和被领养关系,救命   我有以下六点想说……   103L   我玩过这个,其实除了秦楚线其他也还行,诸葛亮孙权曹丕都可以攻略,还有条震撼我族谱的隐藏线是攻略陈留王。   104L   目瞪狗呆.jpg   105L   燕昭帝那个性格怎么做乙游女主啊,救命!她跟个机器人一样,简直是照着燕法长出来的,知道自己不正统就只敢照着景帝的做法过,活到35岁准时退位给伏寿女儿,真就一点都不恋权呗?   106L   从某种意义上,血脉回归了   107L   楼上什么封建余毒,秦楚两千年前都不稀罕说啥血脉,你在这儿干啥呢?   108L   唉,大家戾气别这么重。不过燕昭帝的确不像□□,她克制过头了,不管做啥都给人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守成还行,开拓就差了点意思了,也就照着景帝的国策走,没啥大错。   还好她养孩子的本事不错,睿帝不是打下鲜卑了吗?   109L   要说养孩子,景/帝最拉胯没人反对吧hhhh   110L   别说了楼上,我一想到就要笑……《后燕记史》里写的,当时景帝微服去孙策家玩,在家门口和孙尚香比武,结果不知道让着小孩,当场把孙小妹弄哭了。   这就算了,最离谱的是刚好有个御史台的大爷看见了,直接记下来,下次朝会的时候直接参孙策管理下人不当,当街弄哭孩童,书上直接写“燕景/帝秦楚脸色转绿”,真的笑死我了!   11L   还有曹丕那个哈哈哈哈哈   112L   楼上说的是吃葡萄那个吗哈哈哈哈   113L   对!我记得好像是,郭嘉当时喜欢喝葡萄酒,秦楚怕他喝酒伤身,就派人把他府上准备送去酿酒的葡萄没收了送给曹丕。   但是葡萄真的太多了,曹操就和他一起吃,结果可能是吃太多了,两个人最后闹了好几天肚子,曹操半个月没上朝,最后郭嘉没酒喝,还去向他买葡萄……只能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114L   感觉这些小事都能编成一本书了,景帝真的有点搞笑天赋在身上的。   115L   哦哦说到这个,我上高中时印象最深的是汉末燕初那段,秦楚在袁府做客,当场给了袁术一巴掌。当时看得时候太震撼了,□□您不怕事的性格还真是从小就有啊?   116L   我也记得楼上说的,那时候秦楚好像才八岁吧,刚刚才从徐州回去,为的还是拒婚。她那时候在洛阳人生地不熟,居然也敢打地头蛇,更离谱的是袁家还没追究,真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117L   啊啊楼上这个我印象特别深,前几年那个改编蹭景帝的网剧讲过这个,直接魔改成袁术看见她也想娶她,景/帝一怒之下给了袁术一耳光什么的……救命啊什么玛丽苏弱智剧情,每次想起来我的脚趾都要动工,你们搞网剧的就算蹭热度也带点脑子吧!   118L   OMG楼上,它但凡改成袁绍我都不会这么无语   119L   袁绍也不咋地,袁家俩人和景帝不都杀得死去活来吗,老袁的岁数都能当景/帝的爹了,相爱相杀也得年龄靠得住啊。   120L   看到楼上就去搜了一下TAG,没想到还真有,我真的震惊,查询网友精神状态。   ——   主题:非闹版,闻风开楼,细数燕□□的热门/温门/邪门CP   主楼:   [图片]   楼主先放一个秦楚x我的TAG在这里!   如果有人不赞同的话,楼主只能告诉你,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jpg   1L   抢沙发!   丞相X景帝必须是第一名,这可是史书记载的“关系甚密”啊,荀彧誊抄《凤求凰》的情书还埋在秦楚卧室里,我是假的他们都必须是真的!   2L   我靠楼上好手速,我一刷新就跳出来了。   既然1L是美帝,那我就放个邪门cp在这里吧,秦楚X刘辩有人吃吗?   3L   你都吃刘辩了,我放个伏寿在这里不过分吧?真·姐妹情深啊,睿帝不就是伏寿亲生的吗?   4L   伏寿也是可以说的吗?那我贴一个秦礼吧,一二代帝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5L   我放秦妙,南宫第一内官哎!从小到大都是她在身边,随时随地都可以见到,这还不磕??   6L   我贴个辛宪英?知遇之恩,我的梦中情姐(?)   7L   我贴蔡琰   8L   蔡琰都来了,那我放一个蔡邕!   9L   我贴董卓吧(悄悄)   10L   楼上你们??蔡邕??董卓???   认真回答,美帝就是一楼的荀彧秦楚,接下来应该是郭嘉孙策之类的,在之后就是排得上号的年轻人,蔡琰辛容徐庶马超啥的……写董卓的你还是人吗(口吐白沫)   11L   没有写伏完伏均是楼上最大的仁慈,听我说谢谢你.jpg   12L   还有袁绍袁术。棋逢对手真是!好!   13L   或许,卢植?   ……   79L   你们正常一点!不是景/帝见过的活人都能和她拉郎的!   80L   冒昧问一下,cp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主楼和一楼我好像懂了,看到下面我又看不懂了……   81L   79楼提醒我了,众所周知武将的马才是真爱,我单方面宣布照夜玉狮子和景/帝锁了!   ——————————————————————————————————————   番外四:登基日记   公元196年9月20日,阴转小雨。   下午有雨,心情烦闷。十二旒冠冕太沉了,压得人颈椎酸痛,遂请人寻太医令张和,没想到居然忘记后颈受过伤,挨了半个时辰的骂。   “惜身惜身”,朕都请了太医来看了,难道还不叫惜身吗?真是岂有此理!   和文若说了此事,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夜里一直问我疼不疼。   我说不疼,他不信,我也只能说疼了。   他说“彧也是”,意有所指,朕懒得想,遂躺平。晨起四肢酸痛,才想起日记未写,匆忙补上。   唉,男子的小把戏。   -   公元196年10月3日,晴。   昭姬任少府,掌管朕的私府事务,工作似乎很清闲,今天送了厨房新菜来,拟菜名“河清海晏”,请朕决定最终菜名。   掀开盖子看了眼,是白菜水煮鱼。鲈鱼……鱼嘴大张,目瞪口呆,与朕面面相觑。   我说:“此鱼命途多舛,故赐菜名‘死不瞑目汤’。”   女官说:“请陛下品尝。”   如果我有罪,法律会制裁我,而不是让我吃蔡昭姬做的饭。   所幸孙策路过,我把死不瞑目汤递去请他喝。   他喝了,沉默片刻,脸色和鱼汤变成了相同的颜色,和我说,不知明日能否上朝。   我说没事,好好休息,可以从宫里拿点软厕纸回家。   不行,过两天必须把蔡琰调走。   -   公元196年12月30日,大雪。   好像喝多了,宴会时说漏嘴觉得吕布胸很大,孙策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大惊失色。   郭嘉气急败坏,说:你有病吧,手从我衣服上放下来。   我说蔡琰最近开发了酱油猪脑花,你俩多吃点,大补。   -   公元197年1月1日,大雪转小雪。   三日大宴,今天是第二日。   昨天酒没够,我让小统多放了几坛,没想到大家都喝多了。   吕越哭诉她爹的呼噜声能掀房顶,曹理说她爹身上的香味隔几天就要换,蔡琰说她爹每天夜里弹琴扰民,高玥说她爹早就死干净了。   我说我爹怕我,嘿嘿。   -   公元197年1月2日,小雪。   曹操吕布庞德三人跳舞,好丑。   典韦弹琴,周瑜坐不住,欲走又止。   郭嘉唱歌,五音不全,孙策听哭了。   荀攸诗朗诵,念了一个小时,我睡着了。   我让诸葛亮上去表演才艺,他说陛下要雨露均沾,把曹丕和孙权也拉上去了。   孙权哭着下来,说他们太厉害了,我比不过。   我说:“没关系,你明天在墙角蹲他们套麻袋,私下斗殴,朕就装不知道。”   -   公元197年3月10日,晴。   母亲派人送来了十个“陪/睡候选人”,四男四女两阉人,据说都是自愿的,长得很不错。   笑死,公务太多,根本没空睡。   (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是丞相会伺候人啊。)   -   公元197年3月15日,阴。   早朝起不来,要不请病假吧?   昨晚熬夜批公文,真的太困了,让阿妙请太医来作假证,说感冒低烧,放了一天假。   中午郭嘉来交公文,顺路探病,一眼看出我在装病,摇着扇子离开了。   我和他认识这么久,多少有点默契,他果然没拆穿,还帮着在荀彧面前遮掩,真是我的好司农!   -   公元197年3月15日,阴。   是的,郭嘉昨天没拆穿我装病,还帮我演戏。   但是他府上今天传了消息,说郭司农被陛下传染了流感,染病在床,一时半会好不了,下周和下下周的朝会都没法上了。   朕要扣他工资。   -   公元197年4月18日,多云。   去年夏天,刘备举荐了一个远房亲戚过来,说这人细心靠谱,是可用之才。   今天辛宪英和我说,这人半年前查出来贪了一笔钱,在城郊修了个大平层,顶上人看在刘备和我的面子上只给他降了个职,没想到这人誊抄资料都能抄串,害得全府一起加班。   什么可用之才,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   公元197年6月11日,晴。   昨晚看见荀彧肩上留了疤,可能是我留的。   我忏悔,下次一定忍住不乱咬(除非忍不住)。   -   公元197年8月4日,晴。   今天生日。   许愿海内太平,我朝绵延数代。   愿后人记得我,也记住这个时代。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