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锦衣良缘   作者:鹊上心头   文案   燕京人人都知,定安伯府的庶出六小姐是个虚荣女,她整日花枝招展,千娇百媚,贪慕荣华,谁娶她谁倒霉。   燕京也人人都知,永平侯府的三公子是个纨绔子,他整日里打马游街,吃喝玩乐,不求上进,谁嫁他谁可怜。   一纸诏书将这两个荒唐人物扯到了一起,做了夫妻。   从大婚那一日开始,两个人就在永平侯府唱起了大戏,纨绔子要开跑马场,虚荣女要做锦绣庄,分给偏房的银子就那么多,夫妻两个打得好不热闹。   -   是夜,姜令窈换了夜行衣,直出侯府,摇身一变,成了顺天府的特设推官。   她刚一进罪案现场,抬头就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段南轲身穿飞鱼服,手执绣春刀,正皱眉冷脸立在死者身边。   夫妻两个的目光在幽冷的夜色里碰撞出火花。   段南轲勾唇一笑:“娘子,好巧啊。”   *   直到这对最不看好的夫妻,一个成了锦衣卫都督,另一个则成了大理寺第一个女少卿,众人才知道圣人指婚的真意。   如今朝宇澄净,这对完全不登对的工作搭档总要拆伙了吧?   却不想全燕京都瞧见,新上任的锦衣卫都督牵着大理寺女少卿上街,殷勤小意地给她挑匕首。   “娘子,这个最好看,宝石这么多,沾了血的时候一定很耀眼。”   姜令窈笑得眉眼明媚:“好,相公眼光最好了。”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甜文 悬疑推理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令窈,段南轲┃配角:下本《高门贵妃穿成宫女后》《重生继后》求收藏~┃其它:锦衣卫   一句话简介:大明史密斯夫妇   立意:男女主携手破案,为死者伸冤,维护正义 第1章   四月春时,偏就乍暖还寒。   十八那一日,雨幕倾泻,水转珠帘,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燕京城的百姓们晨起而出,瞧着这湿漉漉的天气,纷纷感叹:“好年景呢。”   却也有人念语:“这样天气成亲,到底不是好姻缘。”   也不知是这感慨太多,还是老天爷变幻无常,总归一夜春风绮丽,次日清晨再开窗,只剩一片晴空万里,韶光淑气。   到了十九这一日,到底无人再有闲心去感叹什么春时了。   今日是永平侯府三少爷同安定伯府六小姐成亲的大喜之日,这一场圣上亲赐的良缘自是非同小可,从晨起时便喧闹起来,燕京各处皆是大红双喜,喜庆又热闹。   两府中人似乎也相互较劲似的,永平侯府发喜糖,见人便要送,安定伯府则送喜饼,路过百姓皆有份。   如此热闹一整日,百姓们得了实惠,傍晚阖家纳凉时,免不了好奇一句:“难道竟是门当户对的锦绣良缘不成?”   然而此时,正端坐在喜房内的姜令窈,正盯着眼前厚重的织锦盖头,腰身挺直,身影绮丽翩跹。   “行云,几时了。”   姜令窈的声音温婉清澈,如同夏日潺潺流水,听之沁人心脾。   盖头之外,守在喜床边上的行云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思量片刻道:“小姐,已经酉时了。”   姜令窈眉头轻蹙,柔声开口:“怎的这般时辰了,你去瞧瞧,外面……”   她话音未落,就听喜门外突然发出一阵喧哗声。   来者一行似有十数人,由远及近,似已借着楼梯上了二楼,转瞬功夫,行人便至门外。   姜令窈圆润的耳朵翕动,就听外面一道少年嗓音:“三哥,闹洞房。”   立即便有人跟着附和:“是了,闹洞房,闹洞房。”   闹哄者男女都有,听着都是年轻人,一时间是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姜令窈还未及反应半分,就听到一道略显低沉的嗓音:“想来闹我洞房,你小子可要拿什么珍藏给我?”   姜令窈秀眉微蹙:“……”   闹洞房的众人:“……”   随即,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三哥,你真是个貔貅,这会儿还拿闹洞房营生。”少年叫叫嚷嚷,也没生气。   那道低沉好听的嗓音却不徐不慢,继续道:“给且不给?”   少年只得认输:“成,给你便是,我那听宝斋的存货,三哥可挑一样。”   他一大方,众人就立即吵嚷着要进门,但高大的男人却严严实实站在门外,桃花眼尾含着水汽,语调也是氤氲而悠长的。   “一件?这不成啊?你们要闹洞房,把我家娘子吓着了可怎么办?小四,不给你三嫂也上件礼?”   新郎官话音未落,门内的新娘子心中一动,门外的人群安静片刻,然后便哄然大笑。   另一道活泼的少女声音响起:“三哥,永平侯府的六小姐是什么性子,谁人不知?哪里会吓到。”   在一片哄闹的声音里,新郎官的声音清晰可闻。   姜令窈耳朵微动,就听到他继续道:“我媳妇是什么性子?无论什么性子,闹我家的洞房,就不能空手。”   这般的混不吝,却不叫人生气,只觉好笑。   外面又闹了两句,就在姜令窈以为众人作罢离开时,却听到外面小厮开始唱诵:“盛惠四少爷白瓷梅瓶一个。”   “盛惠五小姐织锦菱花缎一匹。”   姜令窈:“……”   这段家人可真有意思,大喜的日子,一个敢要,另一群也敢给。   就在连续不断的奏报声里,闹洞房的“礼金”也已交完,姜令窈只听“啪”的一声,喜房门随之而开。   刚刚安静的喜房,这一刻如同黑夜突明,一瞬热闹非凡。   在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姜令窈分辨出一道走在最前面的,清晰而沉重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行至床前。   顺着盖头下方狭窄的缝隙,姜令窈看到一双团花织锦皂靴,来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似乎正垂眸看向她。   就在这时,边上有人问:“三哥,你这是吃多了酒,昏了头了?”   “快掀盖头啊,让我们瞧瞧燕京名门美人是什么模样。”   在催促声里,站在姜令窈面前的男人却一动不动,丝毫不动摇。   “一呢,我段三千杯不醉,怎么可能吃醉了酒?这二呢,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可规矩着些,咱家这娶的可是大家闺秀。”   小兔崽子们哄堂大笑,另外的姑娘们却闹道:“三哥,怎么这就袒护上了,咱们也是大家闺秀呢。”   如此说着闹着,跟在后面的大少夫人看不下去了,她轻咳一声,道:“吉时都要过了,都别再闹,小心老祖宗责怪。”   大嫂开了口,众人才略收敛,   姜令窈听到喜房内突然安静一瞬,然后便是新郎官的嗓音:“娘子,为夫要掀盖头了,你莫要怕。”   姜令窈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细嫩的嗓音似蚂蚁般,在人心尖上爬出一道痕迹。   随着她的首肯,一根喜秤从盖头下面伸进来,然后徐徐地,把满室烛光映入姜令窈的明媚凤目中。   身穿大红喜服的新娘子身影窈窕娉婷,颇有竹兰之姿。   只看她凤目微垂,薄唇轻抿,脸颊的弧度柔媚蜿蜒,顺着通红的耳根没入纤细的下巴尖上。   这盖头一掀开,众人便惊呼出声,纷纷感叹两个字——真美!   灯下美人,妩媚多情,摇曳生姿。   似是被这么多人瞧看着,美人很是紧张,她微微抬起头,眼波流转之间,把目光落到了新郎官面上。   四目相对,皆看见对方眼中的惊艳。   段家三爷段南轲,今日的新郎官,可生了一张剑眉星目的俊秀容颜,他眉峰修长挺拔,鼻梁□□突出,尤其那双灿若星河的桃花眸子,脸上三分含笑,那其中的星河都在流转。   真是个风流倜傥的俏郎君。   喜房刚才热闹得如同早上菜市,这会儿却落针可闻,众人皆被这一对如意璧人震撼,一时间都会不过神来。   段南轲看着自己美若天仙的新娘子,也只是呆愣片刻,便很快回过神来,冲她潇洒一笑,然后利落便坐在了她身边。   而他的新娘子也掩面一笑,看起来当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两个人坐在一起,美得如同天宫画卷,让人流连忘返。   大少夫人看着这一双璧人,若不知两人根底,那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一想起自家三弟的性子,再想那三弟妹,那真是……   大少夫人心中微叹,她看了喜娘一眼,喜娘才放下心里的嘀咕,上前道:“吉时到了,该行合卺礼了!”   喜娘这一声,可把众人都叫回了魂。   少爷小姐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纷纷上前,七嘴八舌道:“三嫂,你可真美,可怎的那些千金小姐们都要说你坏话。”   说话的是伯府五小姐,姜令窈瞧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满眼都是不忿,倒也不气,只是抿嘴一笑:“大概是嫉妒我的美吧。”   “哦还有,五妹,谢谢你的织锦菱花缎,”姜令窈展颜一笑,“破费了。”   她声音轻柔,娇娇弱弱,可这一句话,却把众人被金童玉女的美好幻景彻底击碎。   什么叫金絮其外,败絮其中,这一对新婚夫妇就是最好的诠释。   段南轲却似非常欣慰,他看着姜令窈诚恳道:“确实当嫉妒娘子。”   这一句倒是很体贴了,姜令窈看向他,脸儿微红,笑颜如花。   “夫君说的是。”   如此看着,两人倒还算亲和。   大少夫人略松口气,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就把这星煌苑拆了,重建也是要花钱的。   喜娘得了令,又上了前来,笑道:“吉时到了。”   段南轲这便起身,对姜令窈说:“娘子,请。”   他一个眼神丢开,进来闹洞房的兄弟姐妹便让了让,给两位新人让开一条路来。   段南轲似乎真是吃多了酒,他往前走了两步,身形都有些晃了,一边挥手不用人扶,一边还要扭头看向自家美丽若仙的新娘子。   就在这时,四少段南辙也不知怎的,刚好伸出了脚,正正好放到了段南轲的脚下面。   只听哎呦一声,四少段南辙满脸痛苦弯下腰,而被绊了一脚的段南轲则歪歪斜斜往姜令窈倒去。   这一切发生太快,以至于姜令窈似乎吓得呆愣在原地,根本来不及反应。   边上的小姑娘们都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多看了。   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段南轲脚下又转,一个闪身砸在了自己六弟身上。   被砸得肩膀生疼的六少爷:“……”   段南轲这一砸,反而把他自己砸醒,他垂着眼眸,拱手冲姜令窈一推:“娘子,让你受惊了。”   他刚才看得真切,姜令窈并非吓傻,她那双璀璨的凤眸里甚至还含着笑意,似乎已经笃定他不会倒在自己身上。   而被新婚夫婿当众道歉的姜令窈,也娇羞低下头来,轻轻福礼:“夫君好生客气。”   姜令窈眼眸之中,却哪里还有半分娇意,她刚才看得清清楚楚,段南轲分明就是故意闪了一下腿,脚下却根基稳固,即便姜令窈不躲,他也压根就不会摔倒在地。   两个人一躬一礼,再抬头时,看向对方的眸子都擒着笑意。   这可真有趣啊。 第2章   合卺酒放在两人手中,酒瓢上系着红线,在两人之间轻轻摆动。   姜令窈看着段南轲,段南轲也看着姜令窈,两人的静对而立,脸上皆是完美笑容。   周围人便开始起哄,尤其是上蹿下跳的段家四少,瞧见这场面不由笑道:“当真是郎情妾意,良缘锦绣啊,快喝,快喝!”   他这么一说,新娘子姜令窈的脸立即泛起胭脂色。   她似很是羞赧,半阖着眼眸垂下头去,谁都不敢再看。   段南轲懒洋洋瞥了段南辙一眼,然后才端了端手,对姜令窈道:“娘子,请。”   姜令窈浅浅嗯了一声,随着他的动作端起酒瓢,她正要浅抿一口合卺酒,可低下头时,只觉得手里酒瓢被轻轻拉扯一下,她自己也跟着往前行了半步。   “哎呀。”姜令窈小声惊呼。   顺着酒瓢的红线往前看去,她却看到了段南轲满含笑意的桃花眼:“哎呀娘子,为夫忘了这红线太短,那我往前凑一凑?”   他如此说着话,眼睛却一瞬不瞬落在姜令窈面容上,似是被她天仙容貌引去全部心神,一刻都不舍得分心。   姜令窈脸上更红,似火烧一般,在众人的起哄声里,她却并未躲闪,而是直接向前又踏一步。   五小姐瞪大眼睛,然后便爽朗一笑:“三嫂,这才对!”   姜令窈抬头看向段南轲,声音温柔:“夫君,请。”   段南轲勾唇一笑:“娘子,请。”   两个人都有心赶紧喝完合卺酒,因此便都有些着急,然而酒瓢上的红线似故意同他们作对,让两人总是没办法同时吃到酒。   在两人毫无默契的拧巴动作里,喜娘终于姗姗来迟:“三少爷三少夫人,两位请并肩而立,如此便能畅饮。”   姜令窈:“……”   段南轲:“……”   你怎么不早说?   终于,合卺酒吃完,两人又被安排坐在喜桌两侧,在吃了半只生饺子后,姜令窈的一句“生”,终于让闹洞房的众人一起发出热烈的哄笑声。   “好事成双,早生贵子!”   大少夫人笑着上前,让喜娘宣布礼成,一边把闹着不肯走的众人赶出了喜房。   待喜房内一瞬空荡下来,大少夫人回过身,往段南轲面上看过来。   大少夫人自是担心两人一言不合就闹事,这大喜的日子,若是当真闹得鸡飞狗跳,那是叫外人看笑话。   不过刚刚瞧着两人似乎都还知道收敛,大少夫人这才放下半分忧心。   “好好待弟妹。”大少夫人最终只叮咛一句,关门而去。   喜房内彻底安静下来。   姜令窈坐在桌边,大抵是因吃了酒,脸上红晕一直不落,她乖巧坐着,娇弱柔顺,似乎同传闻中的那些事迹毫不相干。   而另一边,段南轲也端坐在桌侧,正温柔看向自己的新婚妻子。   “娘子,”段南轲声音能化成水,“劳累一日,可要早些安置?”   姜令窈低下头:“嗯。”   段南轲脸上越发温柔,简直是柔情蜜意:“凤冠霞帔沉重,娘子先去更衣吧。”   姜令窈正有此意,听到这话便伸出手,让行云扶着自己进了内室。   听着内室中传来细微声响,段南轲撑着微醺的侧脸,玩味地摆弄着手里的酒盅。   小厮闻竹跟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问:“三爷……”   段南轲一挥手,闻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却开了口:“伺候洗漱。”   待的夫妻二人更衣洗漱,只穿一身素雅中衣坐回喜床上时,两个人一瞬都有些哑然。   他们都是京中的勋贵之后,若说从未见过那便是胡说八道,但两人名声都不太好,从来也玩不到一起,便也无甚交集。   谁也想不到,嗜金如命的虚荣女和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却被那一纸诏书,硬生生结缔了姻缘事。   皇帝陛下也不知因为何事,竟是把这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牵扯到了一起。   但赐婚已定,圣旨已出,无人再敢更改。   不过,若是只看坐在一起的两人,外人大抵只会说佳偶天成,郎才女貌了。   只看脸,是多么般配。   刚刚外人面前还能唱念做打一番,此刻无人在侧,两人也着实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段南轲安静片刻,心中微动,眉峰轻敛,桃花眼中星光微闪,下一刻,他身形一晃,整个人似乎就要朝着姜令窈倒去。   已有过一遭经历,这一回姜令窈却没吓呆,她甚至还伸出了手,想要搀扶一下段南轲。   “夫君,怎么了?”姜令窈声音温柔,满眼都是关切,“你可是身体不适?是否要唤大夫?”   面对新婚妻子的关心,段南轲似乎怕压着她,咬牙往后一闪,歪歪斜斜靠在了另一侧的床柱上。   因这一番动作,让他的脸也跟着红了,不是那种羞赧,而是吃多了酒,酒气上了头的颜色。   段南轲看着姜令窈素雅轻灵的面容,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   “嗯,没事,只是有些醉了,”他声音低沉醇厚,不似寻常男儿清亮,却有种让人心尖麻痒的苏意,“娘子真美,是我之幸。”   姜令窈面容绯红,她端庄坐在喜床上,柔软素白中衣勾勒得她腰身纤细修长:“夫君也美,是我之幸。”   “我很满意的。”姜令窈如此说。   被自己的新婚妻子夸美,若是寻常男人,定会觉得尴尬,但段南轲脸皮一贯很厚,闻言竟笑了。   “甚好,我们都很美,即便日日对坐也是赏心悦目,这婚事稳赚不赔。”   姜令窈:“……”   此时喜房里只剩两人,没了外人在,两人脸上的柔情蜜意却越发浓厚。   姜令窈眨了眨眼睛,她轻抿朱唇,娇柔地看向段南轲:“夫君,既如此,安置吧。”   瞧她的样子,似是对段南轲这个美貌夫婿很是满意,迫不及待就要就寝圆房了。   “娘子……”段南轲也很满意,他红着脸往前挪了挪,正待开口说话,却一个不稳直接倒在了喜床上。   姜令窈眨了下眼,便听到他“哎呦”了一声。   “夫君,床铺这般柔软,怎么也摔疼了?”姜令窈又凑过去,温柔多情地问。   她这么猛然靠近,一股幽兰馨香扑鼻而来,段南轲却伸手一掀,直接把被褥扯在了两人之间。   “洒得可真多。”   只看大红锦被之下,是数不清的桂圆红枣花生莲子,段南轲随手一摸,就抓出一大把:“这要是年节时候,够咱们吃一席了。”   姜令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夫君,休要胡言,这是喜物呢。”   新婚夫妻两人就一个躺一个坐,皆是满面笑容,气氛温馨而甜蜜。   段南轲挣扎着爬起来,他叹了口气,认命道:“娘子,你先去桌边坐,我把床铺收拾一下,省得一会儿硌着你。”   姜令窈十指不含阳春水,自不会做这些活计,她道:“好,我都听相公的。”   待得姜令窈出了屏风,一步一步去了外间,段南轲脸上的宠溺笑容霎时便收了回来。   他手上不停,一边掀开锦被,把里面的红枣等都露出来,一边寻了一只笸箩,往里面一把把抓。   段南轲手上不停,脑中却也不断。   他面沉如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却透着寒光,若是此刻再看他,同方才的风流浪荡迥然不同。   这姜令窈同他以为的很不一样。   她温柔,娇弱,又体贴入微,可与此同时,她也机敏,果决,洞察入微。   段南轲想起她透着慧黠的漂亮眉眼,又重新勾起唇瓣,恢复了往日的完美笑容。   原以为婚后日子不好过,但现在来看,倒是颇有些意趣。   在段南轲收拾之时,姜令窈则悠闲坐在贵妃榻上,凤目在整间喜房里上下搜寻。   这应当是段南轲的寝室,分了里外两间,里间自是架子床、屏风、衣架和箱笼,靠窗安置妆台妆镜,另一侧则是烛灯和水盆。   跨过珠帘门,是临时安置的喜桌,喜桌对面则是贵妃榻和多宝阁。   这间喜房,里里外外所有家具皆是新的,没有一丝一号过往生活过的痕迹,也看不出段南轲的任何喜好。   尤其是那张精致非常的紫檀屏风,一看便不是凡俗之物。   “夫君,”姜令窈的声音柔柔响起,“家里这山水紫檀座屏可是出自御用监?”   段南轲手上不停,果断答:“是,是陛下御赐之物。”   姜令窈声音再起:“真好,这才是伯府的体面,一看便很值钱。”   贪财又虚荣,隔着一道屏风,姜令窈似才微微展露出她的性子来。   段南轲越发宠溺:“娘子放心,以后只管荣华富贵,绝不叫你失了颜面。”   瞧瞧,这般大胆狂妄,而已不愧是他段三少。   “甚好,甚好,”姜令窈似是满意至极,“夫君果然不会叫我失望。”   一来一回,你来我往,唇齿机锋打得好不火热。   段南轲手脚麻利,很快就收拾好床榻,唤了姜令窈回来。   姜令窈身穿素白中衣,一头长发柔顺披散,她踏步而来,如同仙子入梦。   段南轲似是已经看呆。   姜令窈坐到床边,探过身来,面对面同他对望。   “夫君,多谢你,你待我真好。”   她软软的话语里氤氲着让人心痒的娇嗔,飘摇的尾音如同风雨里翩跹的蝴蝶,扑着翅膀不容拒绝地钻入段南轲耳中。   段南轲脸上红晕更甚,他深情回望姜令窈:“娘子,可安置了。”   他如此说着,倾身向前,而姜令窈也伺机往后一仰,一瞬便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段南轲整个人趴伏在姜令窈身上,他双手撑在姜令窈耳畔,目光深情而迷离。   两个人面对面,呼吸交汇在一起,若是细嗅,皆是清新的薄荷味。   “娘子。”段南轲缠绵唤。   “夫君。”姜令窈呢喃答。   姜令窈缓缓合上双眸,睫毛微微颤动,似很是紧张。   段南轲看着她秀美的面容,看着她不停扇动的睫毛,也看到了她轻轻抿起的嘴唇。   这丫头,到底还是害怕了。   段南轲心中微叹,他右手一捏,在自己的穴位上猛地一按,然后便往前压去。   姜令窈只感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最终……   最终一个卸力,整个人砸在了自己身上。   姜令窈甚至来不及吃痛,就听到了段南轲平稳的鼾声。   “呼、呼。”   姜令窈:“……”   她轻轻推了一把段南轲,手上轻柔地扶着他躺倒在自己身边,见他已经睡沉,姜令窈这才轻手轻脚给两人盖好锦被,合上帐幔。   在一片黑暗中,姜令窈脸上的迷离柔情瞬间全部退去。   她淡淡扫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段南轲,还是你厉害。 第3章   次日清晨,姜令窈循着往日习惯,辰时便准时醒来。   虽然已从家中闺阁搬到新宅,一夜过去便成人妇,身边还多了个陌生的男人,但姜令窈依旧睡得很香。   一夜好眠之后,便是神清气爽。   她并未立即睁开眼,只伸手在身边摸了摸,直至摸到一手冰凉,才睁开了眼眸。   段南轲已经起身,并且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径自离开喜房。   姜令窈若有所思歪头看了一眼,这才坐起身来。   “小姐,可是要起了?”外面行云问。   姜令窈道:“起吧,今日还要敬茶。”   于是,行云就领着听雨和落雪一起进喜房内,伺候姜令窈穿衣洗漱。   今日姜令窈是新媳妇头一日,她穿着大红织金妆花衫裙,头戴全副金镶宝石头面,再配上浓艳妆容,朱唇勾笑,往那一站,整个人是明艳照人,美丽非常。   段南轲刚一踏进喜房,便看到自己美若天仙的娘子。   他脚步微顿,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娘子,晨安,娘子之美,燕京无人能及。”   段三少若要比油嘴滑舌第二,燕京怕是无人敢说第一,果然听了他的话,姜令窈眉眼一弯,娇羞而甜蜜地笑起来:“夫君,怎生如此直率,虽我就是燕京第一美人,也没夫君这般夸赞的。”   瞧瞧,这夫妻俩一个敢夸,一个敢应,倒是脸皮都很厚。   姜令窈应了这一句,便忙穿上最后一件缠枝莲纹云肩,窈窕绮丽地向段南轲行来:“夫君,晨安,该用早食了。”   段南轲伸出手,虚虚在她胳膊下一扶,夫妻俩便亲密非常地一起来到了一楼膳厅。   膳厅中已摆好精致早食,段南轲先请了姜令窈坐,然后才坐在她身边。   姜令窈眼眸微垂,目光落在膳桌上。   膳桌上里里外外摆了两层盘碟,中间精致的莲花白瓷碟,上摆一圈六只芙蓉如意糕,粉白的花糕点缀在洁白的瓷碟上,有一种娉婷玉立的美。   其余早食也是样样精巧,水晶虾饺、糯米烧麦、桂花米糕、猪肉小包等不一而足,除此之外,边上还跟了个伺候早食的小帮厨,等了两位主子来,才殷勤问:“三少爷,少夫人,今日准备了鸡丝面和鸡丝馄饨,少夫人想要哪一种?”   他话音落下,姜令窈便唯一挑眉,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段南轲。   “夫君怎知我喜吃鸡丝汤面?”   一进这膳厅,在桌边一坐,她立即便发现,桌上卓外摆的早食,皆是她爱吃之物。   段南轲好似颇有些意外,只冲姜令窈宠溺一笑:“我原本想着这些清淡精致,能和你口味,没想到却歪打正着,倒是咱们的缘分了。”   “能得娘子喜欢,是我之幸。”   这般言辞恳切,令新嫁娘简直要热泪盈眶,姜令窈微微转过身,用那双氤氲着水汽的凤目看向段南轲。   她目光真诚而直白,一点都不躲闪:“原来夫君早起是为我准备早食,我还以为夫君不喜我,不想与我共处一室,这才早早起身。”   段南轲正在给她夹虾饺,闻言温柔一笑:“怎么会,娘子这般天仙人物,谁会不喜呢。”   姜令窈笑容明媚,她自然而然夹起那颗圆滚滚的虾饺,直接放入口中。   “唔,好吃。”   夫妻二人亲亲热热吃完早食,简单收拾一番,便一起往主院行去。   今日两人起得都早,为了不迟到,可谓是一刻都没耽误。   永平侯府并非开国时勋贵,三十载前家国动荡,永平侯当时是燕京新调团营镇抚使,以护卫京师,京师百姓。   那一年乃多事之秋,当今圣上不过才两岁,永平侯段责英勇无双,率领部众保卫誓死保卫紫禁城,也因此在保卫战之后被封为永平侯。   因是新贵,永平侯府是以早年英国公府邸改建,为皇帝特允而改建,因此只在花园中割出一半另立新宅,整个永平侯府依旧在旧宅上翻新。   三十载已过,大抵是因永平侯府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因此整个宅邸古朴厚重,欣欣向荣,满园皆是青葱绿意。   走在卵石小道上,段南轲声音清润:“祖父祖母都是慈祥长者,你不用太过惊慌,只要规矩行事便是了。”   姜令窈听得很是认真,此番便掩面而笑:“夫君也不用过分忧心我,我原也不是胆小之人。”   她倒是直接,段南轲讪讪一笑,话锋一转,却道:“听闻娘子最喜琳琅阁的头面,也不知今日祖辈赏赐之物你可喜欢。”   姜令窈也道:“琳琅阁的头面精致,但长辈赏赐也是慈爱之举,自然都是喜欢的。”   语罢,她也话锋一转,道:“听闻相公最喜跑马,怎么不见苑中留有校场?以备夫君练身。”   段南轲接话极为自然:“星煌苑左近便是我父母早年居所,因着娘子要新嫁而来,大伯母道打打杀杀终归不好,便把校场开到念枫斋,咱们星煌苑特地给你留了花园,让你可以莳花弄草。”   姜令窈听到这里,不由越发感动:“夫君,你对我这般好,我不知要如何报答才是。”   她语气真切,听之让人无不动容,只听她哽咽道:“夫君,我以后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你,不会叫你再孤单。”   段南轲的身世,其实还是有些坎坷的。   他父亲是永平侯府的二少爷段简江,原赐锦衣卫千户,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只后来因案子同罪臣之女结缘,偷偷生下段南轲,原想养于外室,但段简江在出公差之途意外染瘟,终是年轻离世。   段南轲的母亲听闻丈夫骤然离世,强忍悲痛把段南轲放到了永平侯府门前,回去后便自缢而亡。   襁褓中的他就这么失去了父母,成了侯府庶出三少爷。   姜令窈会如此劝慰他,乍一听是对永平侯府全不熟悉,但若要深究,这段过往其实知之者甚少。   然姜令窈并不给段南轲试探机会,她目光微垂,眼底一抹红晕乍然而起:“夫君,你父母双亡,虽说有祖辈叔伯,到底已不是一门户,我既嫁你,便同你是至亲之人。”   段南轲听到她如此坦诚,立即便感动得无以加复,他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姜令窈柔嫩的小手。   两个人的手就这么突然地交握在一起,段南轲把她柔软的指腹捏进手心里,满眼都是温柔:“多谢娘子体贴,往后我一定真心待你,不叫你受半分苦楚,指定叫你荣华富贵,人人艳羡。”   姜令窈动了动柔软的小手,笑颜如花:“好。”   两个人在这柔情蜜意,另外一道声音却想起:“三哥,三嫂,赶紧去荣恩堂,祖父祖母已经在等。”   来者正是四爷段南辙。   姜令窈猛地被人看到自己同相公亲热,不由面上泛红,迅速抽回手藏在身后,同段南辙见礼:“四弟晨安。”   段南辙同段南轲挤眉弄眼:“三哥,怎么一夜都……”   他话没说完,便被段南轲狠狠掐了一把,于是便委屈闭了嘴。   “知道了,我不胡说八道。”   一行人又行一刻,便来到永平侯及侯夫人一起居住的荣恩堂。   荣恩堂并非永平侯府的主院,待世子夫人掌管中馈后,老侯爷便同老夫人一起搬离主院,住到了花园边的荣恩堂,说要好好赏景。   因此,荣恩堂就离星煌苑很近,慢步不及两刻。   姜令窈一路来到荣恩堂外,紧张得额头都出了汗,段南轲便又安慰两句,才领着她进了荣恩堂中。   同几乎称得上雕梁画柱的星煌苑不同,荣恩堂相当素雅,一进门便是满园海棠,借着海棠的幽香,踏着并未扫净的落花,穿过青石板路,便一路进了明间。   段南轲和姜令窈这一对新婚夫妇一出现,便吸引了明间内所有人的目光。   永平侯同夫人端坐在正堂主位上,两人瞧着皆是满目慈悲,就连杀伐果决的永平侯都并无凶悍之气,反而是言笑晏晏,看起来温和可亲。   在永平侯左手边,坐的是永平侯世子及世子夫人,右手边则是三老爷及三夫人,四夫人。   再往下一代,还在家的便皆站在父母身后,年纪小的弟弟妹妹皆看着新婚夫妇偷笑。   段南轲扫了他们一眼,也不多话,直接领了姜令窈利落跪在蒲团上。   姜令窈端庄一跪,跟着段南轲先给永平侯夫妇行礼:“给祖父、祖母问安,愿祖父祖母松竹常青,康健永寿。”   如此说着,姜令窈便跟着三叩首,被叫起后起了身,端着茶碎步上前。   “祖父,请吃茶。”   永平侯只笑着顺胡子,接过茶直接牛饮而进,被侯夫人白了一眼也不收敛,还道:“好,很好。”   姜令窈含蓄一笑,然后便又接过新茶碗,转身送给永平侯夫人。   “祖母,请吃茶。”   永平侯夫人也并未苛待,她接过茶,笑眯眯道:“你是好孩子,以后同轲儿好好过,望你们琴瑟和鸣,恩爱永驻,幸福长久。”   姜令窈姿态恭顺优雅:“是。”   紧接着,她又给几位长辈敬了茶,然后同大少爷夫妇见了礼,这才坐下受了弟弟妹妹们的见礼。   如此这么一折腾,两刻便过去了。   永平侯府看起来是很和善的人家,无论以前姜令窈名声多不好,人家也没半句指摘。   待得敬茶礼成,老夫人才发话:“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不用晨昏定省,就免了这虚礼,你们新婚燕尔,自过自己的小日子去,早日诞下重孙才是要紧。”   “三孙媳妇,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同我说。”   老太太不过客气一句,结果姜令窈却突然起身,来到蒲团处重新跪了下来。   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祖母,您说得可是真的?”   老太太扇着扇子的手一顿,惊讶地看向姜令窈:“怎么了孩子,难道轲儿真欺负你了?”   姜令窈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满脸震惊的段南轲,然后便哽咽地道:“祖母,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夫君他,夫君他……”   “夫君他不行啊!” 第4章   姜令窈这一句话,把整个明间的欢声笑语一下冲散。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可众人现在却偏就笑不出来了。   老太太脸上慈爱的笑容一僵,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段南轲,声音略带颤音:“孙媳妇,你说什么?”   姜令窈看了看众人,又试探地看了一眼段南轲,见他正青着脸瞪自己,不由吓得往后一缩,往前挪了挪双膝:“祖父、祖母,我怕,我不敢说。”   她说着,不由掩面而泣,可怜至极。   侯爷夫妇还未来得及开口,段南轲便冷笑一声:“姜小姐也会怕?”   刚刚还柔情蜜意唤人家娘子,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姜令窈哭得伤心欲绝,哀求道:“祖母,我可怎么办啊,夫君如此,我也不想活了。”   侯爷:“……”   侯夫人:“……”   段南轲:“……”   世子夫人瞧这样子,再看看满脸好奇的晚辈们,忙柔声开口:“好了,敬茶已过,老三跟老三媳妇便陪着父亲母亲多叙叙话,说些家常事。”   段南辙忍不住啧了一声:“怎么还不叫听了。”   三夫人回头瞪了他一眼,跟赶鸭子似的:“听什么听,是你能听的吗?赶紧回去读书。”   “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得靠自己。”   三夫人阴阳怪气一句,趾高气昂领着不吭声的三老爷快步离去,她一走,四少爷跟五小姐就不好再留,也只得不情不愿的挪走了。   无论如何,眨眼功夫,明间便只剩老侯爷夫妇以及新婚夫妇四人,就连下人奴婢也都退了下去,不敢在里面多留。   待人都走了,老夫人才温言道:“好孩子,你快起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姜令窈却非不起,她甚至又看了一眼段南轲,浑身都颤抖起来:“我不敢起,夫君会打我的。”   老夫人略有些富态,她面容慈爱,眉眼含笑,是个很喜庆的面相,而她身边的老侯爷也是慈眉善目,精神矍铄,如此看来,两个人都是知礼慈悲的长辈。   而且,他们似乎还有些偏向段南轲。   且听他们对新过门的孙媳妇之言,便也能窥见一二。   姜令窈敢如此唱念做打,便是吃准了他们不会拿自己如何,且自己所言其实拿捏了段南轲的短处,作为喜爱孙儿的长辈们,他们定不会乐见孙儿的短处满世皆知。   心里这一笃定,姜令窈更是得理不饶人了。   老夫人看了看满脸铁青的段南轲,又看姜令窈哭得好不可怜,这回倒是没再劝,只是迟疑地问:“轲儿,你……你到底……?”   随着她的话,段南轲面色更差,老夫人同老侯爷对视一眼,不由叹了口气:“要不我递上牌子,请太医给你瞧瞧?轲儿,年纪轻轻,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段南轲脸上青筋都快爆起来了,他咬牙道:“祖母,都是姜小姐污蔑孙儿,孙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行!”   他这般言语颠倒,倒是让姜令窈抓住了把柄:“怎么不能,洞房花烛你都睡死过去,人事不知,祖母,我可怎么活啊,我健健康康嫁进来,以后却要守活寡,这几十年日子可怎么过,我不活了。”   她说着,哭声简直能把房梁掀翻。   段南轲被她哭得头都疼了,他也有些气急败坏,不由口不择言:“那你就别活。”   “南轲!”老侯爷适时开了口。   老侯爷脸上笑意微敛,通身气势便天翻地覆,他定定看向段南轲,脸上依旧慈爱,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训诫意味。   “南轲,你的妻子青春年少,有了委屈,自要同长辈哭诉,而你是男儿,更要包容妻子,万事都不得太过刚愎自负。”   他说着,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了姜令窈。   姜令窈肩膀一颤,不敢同老侯爷对视,只掩面抽泣。   老侯爷语气和缓下来:“孙媳妇,我们永平侯府家风清正,绝无通房之说,也从来约束子嗣不许胡闹,故而确实不知他身体如何。”   段南轲:“……”   合着您二老都信了?   老侯爷瞥了欲言又止的段南轲一眼,继续道:“但南轲一贯身体康健,昨夜之事也兴许是意外。而且……”   老侯爷丢给老夫人一个眼神,让她接话。   老夫人叹了口气,这一次她语气略重:“而且夫妻一体,既成了夫妻,便要携手共度一生,孙媳妇以后有什么话,有什么委屈,你可先同南轲说,夫妻两个坐下谈一谈,兴许就没有那许多误会了。若是南轲实在不成样子,你再来寻祖母,可好?”   这么一哄劝,似是当真把姜令窈劝住,姜令窈沉默片刻,终是放下衣袖,给两位长辈行了大礼:“是孙媳妇太过急切,让祖父祖母为难了,孙媳妇有错。”   老夫人长舒口气,终又笑了:“这才对,轲儿,你说呢?”   段南轲脸上却并未有所缓和,他不顾长辈的目光,直直看向姜令窈:“娘子,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虽是叫回了娘子,却也一针见血,指出了姜令窈的这一场哭诉究竟为何。   若她当真因为昨晚之事生气,在敬茶之前为何装得如此温柔小意,体贴温顺,茶敬完,门已过,便立即原形毕露,唱念做打好不热闹。   段南轲眼里也渐渐浮起些许厌恶之色,他见姜令窈沉默不语,语气更重:“你这般,不就是有所图?且说来听听,兴许我段家给得起。”   此时段南轲才微微明悟过来,从昨日到今日,姜令窈的言行皆有了答案。   传闻里虚荣张扬的姜六小姐,跟他眼前的这个哭哭啼啼的段三夫人,说到底还是一个人。   无利不起早,她也不甘心嫁给他,但圣旨已下,总要把好处拿捏在手里,放才是关键。   段南轲虽也浪荡不羁,看起张扬肆意,却并非任人拿捏之人,姜令窈进门第一日就敢如此,若今日就全凭她肆意妄为,那以后定要翻天。   姜令窈此时已经起身,她徐徐来到段南轲身边,坐在了他身侧的椅子上,然后便红着眼睛可怜地看向他。   “夫君怎么如此说话,我也是为了两人着想,”姜令窈道,“若能夫妻和美,自是幸福至极,我所图不过如此。”   姜令窈睫毛翕动,她一瞬不瞬看向段南轲,很意外他三两句便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从昨夜至今,两个人你试我,我探你,一番深情表演之后,是越发浓重的迷雾。   姜令窈轻咬朱唇,可怜兮兮看着段南轲,似是为刚才之事悔恨。   但段南轲已经不再看她,他似是已经厌烦,对她失去了全然的温情,只起身冲两位长辈行礼。   “祖父、祖母,孙儿一贯不喜被人胁迫,若是旁人,孙儿定将其逐出家门,不予再入,但这桩婚事由圣上亲赐,无可更改,孙儿即便再混不吝,也不会枉顾家族兴旺。”   “但孙儿同姜小姐怕也难成佳偶,以后孙儿便住一楼书房,同她各自为生,两不相干。”   段南轲如此说完,转头看向满脸惊讶的姜令窈,冲她浅浅勾起唇瓣:“娘子,这也是你所愿吧?为夫成全你。”   说罢,段南轲衣摆一甩,转身大步离去。   待他高大身影消失在重重粉白海棠中,姜令窈才呜咽出声:“祖母,夫君怎的生气了?”   老夫人还能说什么,自家孙儿什么脾气,她比谁都知道,因此只得安慰:“令窈,轲儿便是这般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去你们好好说,好好哄一哄,便就好了。”   姜令窈便起身,柔柔弱弱冲两位长辈行了礼,这才红着眼道:“是令窈太过鲁莽,让祖父祖母忧心了,令窈一定好好哄劝夫君,不让祖父祖母担忧。”   如此说着,她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   行云正在门口候她,见她红着眼出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小姐……”   姜令窈悲伤地冲她摆摆手,行云便不再多言,两个人沉默回了星煌苑,路上有不少丫鬟小厮瞧见她哭红双眼的样子,好奇之余都不敢多看一眼。   待回了星煌苑,姜令窈看着一楼门扉紧闭的书房,又看了正在忙的闻竹,见他也苦着张脸,便也没有为难他,只叹了口气上了二楼。   待进了心房内,行云这才开口:“小姐,刚哭那么用力作甚,你瞧瞧眼睛都红了,怪难受的。”   姜令窈把头上琳琅满目的头面一卸,很是闲适地靠坐在贵妃榻上,这才勾唇一笑。   “不卖力,这二楼又怎能归我?”姜令窈重新选了一支海棠花钗簪在发间,眼眸中波光流转,“我倒是没想到,段南轲竟是如此配合,所做皆正中下怀。”   行云取了冷帕来,给她敷在眼睛上。   “小姐先敷一会儿,我去问一问。”   姜令窈嫁入段家,身边带了三个丫鬟,行云是贴身丫鬟,还有两个小丫鬟,一个高高瘦瘦的叫听雨,一个可可爱爱又有点胖的叫落雪,都是姜令窈从小一起长大的身边人。   行云问的自然是机灵些的落雪,不多时,行云便回来道:“小姐,姑爷回来就道要搬入书房,但并未从咱们这间喜房往外搬东西,而是从隔壁的次间搬了些被褥下去,小厮们干活快,如今已经搬完。”   姜令窈取下帕子,凤眸微眯:“哦?那他岂不是早有准备?” 第5章   姜令窈浅浅合上双眼,把昨日入府过后的所有细节都回忆一遍,最终才睁开那双漂亮的凤目,很是笃定道:“他厌恶我。”   姜令窈自也厌恶段南轲,对自己新婚夫婿不喜自己丝毫不在意,反而怪道:“既然他真厌恶我,轻易不沾我身,那昨日为何又装那一副温柔面容来?”   行云站在她身边,给她剥小丫鬟刚送来的新橙。   “小姐,亦或者是姑爷今日生了气,才会那般蛮横,昨日瞧着姑爷已经被小姐迷住。”   姜令窈右手松松撑着尖俏的下巴,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团扇:“不,他似乎并未生气。”   姜令窈对段南轲的种种怪异之处皆生起好奇,但这份好奇不足以让她再行试探,如今结果是她今日努力而来,轻易不能破坏这份婚后平静。   “他说的没错,各自为生,两不相干,其实是最好的。”   姜令窈勾起唇瓣,笑容明媚而肆意:“真是一下子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既然段三少生了气,不肯同她做一对“恩爱夫妻”,那姜令窈也就不用委屈自己,待她悠闲吃过新橙,又吃了一碗茉莉花茶,这才让行云等人请来星煌苑的管事钟叔。   钟叔如今已是五十上下的年纪,听闻以前是段南轲父亲身边的侍从,如今在星煌苑替段南轲打理琐事。   钟叔头发花白,身形消瘦,面容也有些苍白,瞧着并不是很康健的模样。   即便知道段南轲同她已经分房而居,钟叔脸上依旧很是客气:“少夫人,不知有何吩咐?”   姜令窈看着他一边说一边咳,不由微微蹙眉,温言道:“钟叔,你若是身体不适,可以星煌苑的牌子请大夫,小病也伤身,可不能拖延了事。”   钟叔没想到她竟是先关心自己,脸上略微有了笑意:“唉,是我没用,这几日吹了风,这才有些风症,不碍事,少夫人莫要为我操心。”   姜令窈这才道:“我从家里带了些滋补的人参,一会儿让行云包好给你送去些,平日里可煮水吃,正好补气血。”   钟叔知道不好推辞,便道:“谢少夫人赏。”   姜令窈这才道:“钟叔,我从家里带来了不少用惯的旧物,如今这新房好是好,却实在住用不惯,不知我是否可换上自家旧物?”   钟叔忙道:“少夫人尽管吩咐,我这就唤几个小厮仆妇过来,保准今日就给少夫人准备稳妥。”   姜令窈闻言开心一笑:“好。”   姜令窈虽是安定伯府庶出小姐,但她生母生下她便离世,她自幼在嫡母身边长大,嫡母视她如己出,老伯爷也很喜欢这个聪慧开朗的孙女,因此她出嫁的嫁妆着实不少。   相比于他,反而是没有母族而父亲早亡的段南轲略显穷酸一些。   若非皇帝陛下颇喜欢他,赏赐这诸多御用之物,这新房的排场还真摆不出来。   且说姜令窈,只看那一百零八抬嫁妆,就足足往永平侯府搬了整整一日。   不多时,钟叔就领着三四个高高壮壮的小厮和五名仆妇过来。   姜令窈背着手在喜房内逡巡一圈,然后便开始指示:“这两个箱笼搬出去,把我带来的黄花梨衣柜摆出来,对,就放在这里。”   “衣架只一个不够用,这边再摆一个,好放衣裳。”   “这里要摆两个脚凳,我要在这里摆富贵竹,家里可有?”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仆妇瞧着就是能人,她立即上前,笑道:“有,少夫人先说着,老奴记下一会儿去后院支领,若是没有,老奴还能叫人去买。”   姜令窈满意了:“很好。”   她每走一步,就要改一步,为了让这喜房符合她自己的喜好,就连午时都没怎么好好用饭,匆匆用过之后又继续安排。   待得晚膳之前,姜令窈看着布置一新的卧房,终于笑了:“很好,你们也辛苦了,行云,赏。”   那叫纪妈的仆妇便领着人谢过姜令窈,临走时还挤眉弄眼:“少夫人以后想吃用什么,只管吩咐老奴,老奴一定能给少夫人办到。”   姜令窈便又笑:“好,知道了,我记下纪妈的名了。”   待到人都走了,姜令窈这才一脚踢开绣花鞋,软软躺倒在熟悉的绢丝锦被上。   “可算是弄完了,好累。”   行云叫了听雨给她捏腿,一边道:“今日忙完,明日且就松快了,一会儿再叫了水,小姐沐浴后就早些安置。”   姜令窈浅浅合着眼,哼了一声,便算同意。   用过晚膳,姜令窈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然后如同往日在家中那般,坐在贵妃榻上同行云等人玩了会儿叶子戏,便就早早入睡。   她一贯好吃好睡,刚一躺倒在床上,便在熟悉的苏合香中迅速陷入甜美的梦境里。   可这好梦却没持续太久,似刚睡了一两个时辰,耳畔边便传来熟悉的嗓音:“小姐,素凝来了。”   姜令窈猛地睁开双眼,她坐起身来,眼眸中没有丝毫困顿。   行云掀开帐幔,外面一道纤细身影静立床边:“大人,有案子。”   姜令窈点头,并未多言,行云便飞快取出鸦青的夜行衣,一边伺候她换上,一边取出妆奁。   夜行衣窄袖收腿,外罩圆领直身,行走起来异常利落,如此一换上,立即显得她越发纤细高挑,干练利落。   姜令窈把一头长发全部束在素青发带中,然后便坐在妆镜前,取了一支眉笔,只在眉处画了一笔,她去了艳丽妆容的面容便多了几分俊逸之感。   若不仔细看,不会以为同妖娆妩媚,总是满头珠翠,绫罗绸缎的姜令窈是同一人。   即便仔细看了,旁人也多不信。   毕竟,姜六小姐是什么德行,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姜令窈换好衣裳,便对来者道:“素凝,走。”   来者名唤沈素凝,是顺天府尹特地配给她的副职,也是她的师妹,她身手利落,武艺了得,很是机敏。   沈素凝便上了前来,一手揽住姜令窈的腰,一边带着她来到窗边。   此时已是星夜时分,整个永平侯府寂寥无声,除了提前鸣叫的知了,便再无其他的声响。   此刻一楼书房也是漆黑一片,段南轲应已入睡。   沈素凝低声道:“大人,我来时已探查过,四周并无高手。”   姜令窈这才放了心:“好,速去速回。”   于是沈素凝揽着她从二楼窗户一飞而出,不过一个腾挪便翻到房顶,几无声息地往琉璃坊奔去。   待两人离开永平侯府,沈素凝才放慢脚步,在巷口寻了早就拴好的马,跟她两人并骑:“大人,三更时打更人路过御用监,也不知怎的御用监中门大开,他不巧往里面看了一眼,便看到御用监正在造的鎏金佛塔上吊了个人,他速速报了官。”   “当时是琉璃坊左近三条巷铺房应差,但还是被锦衣卫缇骑知道消息,现已进入现场彻查。”   姜令窈面色微沉,问:“哪一司接手?”   沈素凝声音压得很低:“北镇抚司东司房。”   姜令窈蹙眉:“怎么会这么巧?但既然锦衣卫接手,这个案子姚大人竟也争了?”   沈素凝道:“不是姚大人争的,是顾厂公示下,要锦衣卫和顺天府协查。”   姜令窈略有些吃惊:“都惊动了顾厂公?那陛下岂非也已知晓?”   沈素凝道:“大人到了便知。”   姜令窈便没多问,又过一刻,沈素凝便带着姜令窈来到琉璃坊御用监之前。   御用监按理说是内廷二十四监之一,但因有工匠当差,所以并不在内廷之中,而是在琉璃坊开了块地,高高围了起来。   两人一路策马,行至御用监前巷,这才下了马,姜令窈整了整袖口,把自己的腰牌取出挂在腰间。   然后她便领着沈素凝快步而出,直至御用监之前。   有锦衣卫插手的案子,门外自已守了校尉,见到不速之客,一名年轻校尉便厉声道:“什么人?”   姜令窈面色肃冷,她横眉冷竖,快步上前,直接把腰牌在校尉面前一晃。   “顺天府推官,我姓乔,你可以叫我乔大人。”   女子面容整肃,语气笃定,不卑不亢,顺天府推官是从六品,比锦衣卫校尉职级要高得多,因此,校尉见她是必要称大人的。   校尉明显有些愣神,不知要如何是好,他倒是没想到,顺天府竟然会有女推官,还如此这般强硬。   但锦衣卫一贯跋扈,甭管是什么大人,只要不认识,便不会放行。   这年轻校尉立即便昂首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勿要入内。”   姜令窈却并不生气,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平静看着他。   “一、二。”   她不徐不慢数着数,在校尉惊愕的眼神里,当她数到三时,御用监的大门突然由里而开。   一道圆墩墩,胖乎乎的身影颠颠出现在众人面前。   顺天府姚大人,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道:“这是我顺天府的属官,领命特来查案,还不快请入内。”   顺天府尹亲自来接,即便校尉再不情愿,也还是放了行。   “姚大人,我们也是领命办事,并非有意刁难。”   姚大人非常平和地笑笑,和事佬地道:“知道,知道,所以我这不是来接了吗?”   待得众人绕过校尉进了御用监,姜令窈眼前一晃,便看到几个大红身影消失在鎏金佛塔之后。   其中一人身量高大,结实修长,白皙的面容在灯火之下闪着荧光,一瞬便吸引住了姜令窈的目光。   姜令窈微微眯起眼睛,只怪距离太远,光影太暗,实在看不清楚真容。   姚大人也不给她走神之机,他伸出藕带般的手指,指向佛塔高处。   灯火莹莹,鎏金灿灿,滴滴鲜血顺着宝相庄严的佛祖面容滑落,就似祂眼角流落的一滴血泪。   在佛祖穹顶之上,一个血人吊在佛塔之尖。   他脖颈处横插一把曲尺,似钉子一般,把他钉死在了佛塔之上。   死者双目怒睁,似惊恐生死突至,又似在生死之间,一眼看清虚无阎罗殿。   可阎罗殿却无人应答。 第6章   这鎏金佛塔约莫两层楼高,通体鎏金璀璨,即便此时夜色深重,却也是那般珠光宝气,贵重非常。   尤其是正面雕刻的佛像,莲花观音宝相庄严,只除了眼角那一滴血泪,周身手艺完美精湛,若是恍惚之间,当真会以为是菩萨下凡。   只可惜观音无目,尚未点睛。   姜令窈仰着头,眯着眼看塔顶之人。   待得定下神来,她才道:“大人,依我之见,死者不是被曲尺钉在塔尖,他后衣领挂在了塔顶的塔刹上,因着今日无风无雨,所以死者挂得很牢固,并未坠落晃动。”   姚沅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正是如此,刚锦衣卫的掌刑官也如此言,他们已经查完现场,便不久留。锦衣卫不担仵作之职,只等咱们仵作验尸,他们查看验尸格目便是。”   姜令窈微微一顿,问:“姚大人,今日怎的这么乱,又是锦衣卫又是咱们顺天府,这案子到底谁做主?”   顺天府三班六房,其中仵作房有两名经验老到的仵作,京中要案大案一般就请两位老仵作到场,若是案件归于锦衣卫,便也是请顺天府的仵作出验尸格目,姚沅整天跟锦衣卫打交道,在锦衣卫那也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说起这个,姚沅就要叹气。   他道:“咱们一边查一边说。”   姜令窈就领着沈素凝一起在四周一一查看,姚沅如同个藤球一般跟在后面,嘴里念叨不停。   “这案子一开始是锦衣卫接手的,他们东司房刚设立,听闻主事的是个从四品的镇抚使,还是陛下新提的带俸官,兴许是想做成绩。”   “锦衣卫升职不就靠功绩,缉凶可是大功一件啊。”姚沅感叹一句。   “但是顾厂公那也是手眼通天,锦衣卫知晓案情时,顾厂公也知道了,因是御用监的案子,他当即便指派御用监左少监魏公公来了现场,魏公公一来就吓傻了,说那鎏金佛塔是为皇太后的千秋奉寿,这鎏金佛塔染了血,御用监的第一匠人又身死塔上,这般着实是大不敬了。”   御用监的魏公公也很鸡贼,他不当即下定论,而是添油加醋报给了顾厂公,顾凛何许人也,他年方十八就煽动得陛下和贵妃给他设立西厂,权势滔天,手眼通神,听闻此事涉及太后,又牵扯佛事,便立即手书一封,一封给锦衣卫,一封给了顺天府。”   按理说,司礼监秉笔太监也无权干涉朝政,顾凛并非秉笔太监,可他同贵妃娘娘的情分却到底不同,因此,他出面理事时,各司显少不从。   说到底,还是惧怕西厂暗探。   但这其中也有例外。   内阁为其一,锦衣卫便是其二。   但顾凛也聪明,这封手书可谓是情真意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因此锦衣卫竟然首肯,愿意协同办案。   毕竟太后娘娘千秋就剩五日,若这佛塔呈不上,案子结不了,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谁都承担不起。   就连顾凛也不行。   姚沅啰嗦归啰嗦,话却说得明白,姜令窈一听就懂了:“也就是说,两司一起办案,要尽快缉凶。”   姚沅长舒口气,头上的汗也终于擦干净了:“正是,不过……”   姜令窈淡淡道:“只不过东司房的新大人有了比较之心,想要借着这个案子一举成名,在陛下那多得几分眼缘。”   “是也不是?”   姜令窈如此说着,突然蹲了下来,并让沈素凝举了灯笼过来,仔细在地上探看。   “对对对,还是小乔聪慧,咱们顺天府有你,谁知道是谁赢呢?哦你也别紧张,只要破案,谁破都是破。”   姚沅倒是不介意同僚踩他上位,他能在这顺天府尹任上当好差事,努力为百姓办事,不留冤假错案便可,待到任期一到,他能全须全尾走人,简直是烧了高香。至于什么名声业绩,那都是虚的,他一个外地人,哪里有京中地头蛇厉害。   不得罪人都不错了。   姚大人的好心态,整个顺天府都知道,姜令窈自也不例外。   姜令窈没有回答,她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末了从腰间的荷包取出镊子,从地上捏起一条染了血的麻绳。   这麻绳只有小指长,细细窄窄的,即便白日里也难寻,更何况是在这乌漆墨黑的深夜。   沈素凝立即呈上布袋,让她把麻绳放进袋里。   “这鎏金佛塔已经全部造好,似就剩最后一道工序便完成,也正因此,所以这御用监前院已经打理得干干净净,就连佛塔下面的木横都已经搭好,就等吉日送往宫中,既然已经清扫过一遍,这麻绳便是新物。”   姚沅也蹲下身,仔细看:“地上也有血迹。”   姜令窈点点头,道:“此处地上有一条清晰的压痕,之前似乎摆有其他东西,看这位置,应当是灯柱,但如今已经被撤走,不知道挪去哪里,还得再查。”   姚沅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他们查案点的都是灯笼,挂在四周的墙壁上,但若鎏金佛塔之前赶工,那此处必有灯柱。   “李大,听到乔大人的话了?”   李衙差立即拱手道:“大人放心,小的已经派人搜查御用监。”   姜令窈顿了顿,道:“也要查看工具用间,匠人住处等地,库房也是重中之重。”   李衙差再一拱手,利落退下。   姜令窈一边说,她身后的沈素凝就一在书册上快记,把疑点逐一列好。   此处查完,姜令窈四周走了一圈,再三查询之后无果,便又回到了佛塔下。   佛塔下是一圈已经搭建好的木横,横竖一共八根,从木塔下穿过,到时候前后十六人方能抬起。   姜令窈绕着这木横仔细看了一圈,突然道:“姚大人,此处是否清理过?”   姚沅摇头:“并未,刚锦衣卫也查看过一圈,也只是搜寻,并未上手清理。”   姜令窈却道:“可此处却无血迹。”   因现场还没查完,无法把死者放下来,他这会儿依旧吊在佛塔塔刹顶端,从此处抬头张望,能看到他脖颈处流淌下来的血。   天色漆暗,灯火只能照亮地面,照不明夜空。   众人只能看到他领口处的暗沉血迹,更多却无。   姜令窈微一凝眉,若有所思道:“从此处看,曲尺正插在他血脉之间,若是直接死在此处,那杀人者必要跟随他一起趴在高塔上,在一个大活人挣扎间隙用力刺杀他,若是如此,不仅需要极高的武艺,也会喷涌出大量鲜血。”   姜令窈背着手,一边挪步一边仰头看。   “但若是死后被人钉在佛塔上,那么出血量和死者神态便能合理,此处太远,看不到死者是否死前剧烈挣扎,无法下定论。”   姚沅道:“许仵作快到了,等他来便好办。”   姜令窈点点头,口中依旧在分析:“大人看死者身上的血,若是在塔上被人刺杀并挣扎,那么他身上的血会飞溅得到处都是,佛塔上也不会全无沾染,只有佛像眼角有些许留存。”   “可这……”姜令窈若有所思道,“又是为什么?”   姚沅有些愣神:“什么为什么?”   姜令窈这才道:“大人,杀人之事,多般是人情财仇,若是此番中种种,杀人者必不希望留有更多线索,也更不希望死者立时被人发现,是也不是?”   姚沅点头:“正是如此。”   姜令窈继续道:“那若当着那是死者死后被吊上佛塔,凶手大费周章布置一切,如此不仅会给自己留下更多线索,也容易被人瞧见,还会让死者迅速被人发现,究竟为了什么?   姚沅听到这话,额头又出汗了:“难怪顾厂公不愿意让西厂出面,把这烂摊子丢给咱们和锦衣卫,这案子必有内情。”   听到这话,姜令窈却笑了。   她道:“大人,案子虽难,但只要杀人者动了手,便一定有线索,世上从无十全十美的事,杀人便要偿命,古来便有之。”   她摇身挺直,面容端肃,双手一推便行了礼:“大人放心,我定尽力侦破此案。”   姚沅这才舒了口气,边笑边叹气:“还好你师父推荐你时我没推辞,这几月来你连破数案,让我这乌纱帽还能再多顶上几日,有劳了。”   姚大人跟个弥勒佛似的,说话亲和又和善,姜令窈也会做人,闻言便道:“还是大人愿意破格用人,我才有用武之地啊。”   这上官下峰相互吹捧,都把对方说得满面春风,开心至极。   然他们还没吹捧完,突然边上传来一道巨响。   只听嘭的一声,一道声音不住哭喊:“这是鲁圣公显灵了。”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爬跪在地上,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一边哭一边给佛塔磕头。   “鲁圣公,我勤勉当差,你可别杀我啊!”   他嚷着,叫着,哭声震天。 第7章   锦衣卫办案还没撤走,此时御用监是被封禁的,外人不许随意出入。   出现在这里的除了御用监的匠人、锦衣卫缇骑和顺天府官差,便再无旁人。   看此人穿着打扮,必是御用监的匠人。   姚沅即便好脾气,此刻也皱起眉头:“案发现场已被封锁,你是如何进来的?你又是谁?”   来人听到姚沅的话,忍不住哆嗦一下,他颤颤巍巍抬起头,借着火光照耀,姜令窈这才发现他是个很年轻的少年郎。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穿一袭麻布短褐,头发略微有些凌乱,一看便是跟着师父学手艺的小学徒。   见他着实有些害怕,姜令窈便上前半步,柔声询问:“你先说你是谁?”   少年匠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姜令窈,见她漂亮又和善,这才嗫嚅道:“我是御用监学徒,我叫栓子,上面……上面死了的人,是我,是我……”   他说着竟是忍不住呜咽出声:“他是我师父。”   “我师父没了,我师父没了,被鲁圣公惩戒了,呜呜呜呜。”   这小学徒年纪不大,一看便是没什么主见的,这会儿又哭得可怜,姚沅的语气也温和不少:“栓子,你因何过来,又为何说鲁圣公惩戒了你师父?”   他们刚到案发现场,还没来得及详细调查,只知道死者名叫荣金贵,今年三十六岁,他家世代都是匠籍,一直在御用监当差,在御用监中颇有脸面。   他继承了自己父亲鎏金嵌宝的手艺,在整个御用监很是吃香,甚至连魏公公都同他有些点头之情,一来便看出死者是荣金贵了。   既如此,栓子又为何会说他犯了规,被鲁圣公惩戒?   栓子小心翼翼抬起头,那双细长眉眼似乎不敢看塔顶的师父,只一瞬便低下了头去。   “我,我不能败坏师父名声,师父人都走了,我不能黑心肝。”   姜令窈道:“可你若不说,你师父岂不是死不瞑目?”   栓子整个人抖了一下,这才低声道:“我师父……我师父平日里爱吃酒,总是忍不住吃用,但祖师爷的规矩,做佛塔必得斋戒,这才心诚,酒肉都得戒,师父……师父总是不放在心上。”   姜令窈也是头一回听说造佛塔还得斋戒的,但各行有各行规矩,匠人们自己恪守规矩,外人自然无可指摘。   姜令窈便问:“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师父没有斋戒,所以祖师爷才会惩罚他?故而杀了他?”   栓子浑身一震,他忙道:“大人,祖师爷怎么会杀人呢?圣公只是降下天罚,犯戒者往往都是咎由自取。”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便又忍不住哭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但御用监出了事,师父一直不归,我才想来看看,是不是……”   是不是死者就是他师父。   结果偷偷来了案件现场,一眼就看到荣金贵这惊悚死相,可不得胡思乱想,一下子便想到怪力乱神事。   姜令窈低头看向栓子,栓子便瑟缩往后退。   她一反常态,不复方才温柔面容,反而冷言道:“这世间什么都有,却偏就没有鬼神。你若说有神明,那为何好人受苦时不出,为何天下大灾时不出,为何冤屈无伸时不出?”   “一个人横死,必有凶恶者杀之,哪里有什么鬼神?”   她这般掷地有声,御用监内陡然一静,姜令窈再看栓子,只见他满眼迷茫,终是摇头叹了口气。   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呢?   姜令窈看了一眼姚沅,姚沅便对另一个衙差招手:“送他去西厢,锦衣卫在那处审案。”   司部衙门,卫所团营,各有各的职能。   锦衣卫做暗查,审讯,缉盗,侦案都是高手,而顺天府的衙差虽也可做走访问询之事,但震慑必不如锦衣卫,因此该案便各按各的章程来办。   姚沅笑呵呵对姜令窈道:“我瞧着那东司房的新镇抚使是个聪明人,他自不露面,只派手下千户同我交涉,只说锦衣卫专司审讯证人,其余之事皆让给咱们顺天府,每日相互交换案证,一起缉拿凶手,但最终如何,还是要看谁本事更了得了。”   所以顺天府在这边查现场,而锦衣卫则在西厢审问证人,两不相干,互不打扰,即便最后分出上下高低,也各有各的理论。   姜令窈倒是一点都不吃惊,即便她只为查案才同贵妃娘娘要了这么个顺天府的传奉官,也即便姚沅姚大人是个老好人,顺天府也并非铁板一块,该斗的时候还是会斗。   官场中人,什么人都有,偏就没有傻子。   话说到这里,也已过去小半个时辰,待到此时许仵作才姗姗来迟。   年轻的锦衣卫校尉不认识小乔推官不要紧,却一定认识干干瘦瘦,总是穿着一袭灰衣的许仵作。   许仵作是顺天府的老仵作,今已五十许,他手艺精湛,蒸骨剖尸的手法无人能及,在这燕京城他敢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顺天府另一位仵作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姓郑,正在左近的桃花山出案。   许仵作今日里家中有事,不在京中,这是顺天府特地去郊县快马加鞭请来的。   他一到,姚沅便热泪盈眶迎上去:“我的许叔哦,你可来了,你看这死者都吊了一个时辰了,你再不来,我就怕他衣领断了,人掉下来摔成肉饼。”   许仵作名叫许青,名字挺好听,却是个倔老头。   他头发都有些花白,人也干瘦干瘦的,常年同尸体打交道,显得很是阴翳吓人。   但顺天府的人却都不怕他,说实话,大家能否升职,全赖他老人家一手绝活。   许仵作也不废话,一进现场先同姜令窈和几位衙差点头,这才仰头看向死者。   即便已经五十许的年纪,他眼神依旧很好,一眼便看到了死者喉咙处的曲尺。   他眯了眯眼睛:“曲尺并不锋利,若硬要说能不能杀人,也是能杀的。但要用曲尺杀人,必得杀人者力气很大,可以用无锋无刃的曲尺杀人。”   “这么高处杀人,也实在很费功夫了。”   姜令窈安静听完,便道:“许叔所言甚是,而且死者是被人挂在塔刹上的,并非被曲尺钉死,如此看来,曲尺只是摆给外人看的花样子。”   许青眯着眼点头,他又看了看,道:“可以了,让人把他放下来吧,我们先初检,再送去停尸房细验。”   仵作来到现场,要先看过才好乱动,否则对验尸结果也会有偏差。   他如此说着,自取了验尸格目,开始奋笔疾书,填写死状以及周遭环境。   说是可以放下尸体,但几个衙差身上绑着绳索,攀爬至塔侧,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尸体从塔刹上解开,然后一点一点把他顺到地上。   如此这般,五六个衙役忙了两刻才结束。   姜令窈看众人忙得一头汗,又有些若有所思。   待把尸体放在担架上,许青就领着众人上前粗验。   “死者已经死亡多时,他身体还未全然僵硬,”他曲了一下死者的腿,道,“你们看,他下半身还柔软,可以折曲,我认为他死亡不超过三个时辰,大约在两三个时辰之间。”   三个时辰,也就是黄昏后,亥时前,最迟不会到子时。   按照打更人的说法,他三更打更时就看到了死者,那时死者已经被吊在塔顶,他只会死在那之前。   然燕京夜里夜禁,一更三点至五更五点都是夜禁时,生人不可随意走动,这也就说明,凶手很可能便是这御用监中人。   姜令窈当推官已有半年,这半年里她跟着破获无数案子,前一月有师父带领,后来都是她自己摸索,尸体早就看熟,根本就不害怕。   此刻她毫不顾忌,就蹲在许青身边,翻看死者的衣裳。   死者身穿匠人常穿的短褐,因着在御用监颇有脸面,也很得陛下喜爱,赏赐颇多,他身上的短褐是崭新的,并没有任何破损补丁。   此时是春夏交替时,夜半时分还有了倒春寒的冷意,但死者偏就穿着单衣,似不觉得寒冷。   春日天怪,时冷时热,因此荣金贵穿的虽是短褐,但衣袖也很长,已经到了手肘之下。   姜令窈翻看着,突然看到他手肘处的衣裳有两只死了的蚂蚁。   蚂蚁黏在他衣袖上,只剩残肢,但若细看还是能看出大概。   姜令窈捏了捏那蚂蚁,很是疑惑地凑过去,轻轻闻了闻。   在一片血腥气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姜令窈眼睛一亮:“许叔,他手肘衣袖处有蜂蜜。”   许青正在验尸格目上画图,只看他草草几笔,死者的身形便被够了其上。   他目光就落在死者身上,把所有伤处,尸斑一一画出,听到姜令窈的话,他在衣袖处也做了额外的标注。   待到画完,他又喊了小徒弟上前搭手,两人把荣金贵上上下下查了一遍,最后却稀奇道:“咦,怎么他的伤处还是曲尺这里?其余之处再无伤痕。”   姜令窈随之一愣。   刚才她跟姚沅和许青都一起评议过,认为曲尺不过是吓唬人的东西,并非真正凶器,可如今看来,他们竟是推错不成?   姜令窈蹙着眉头,蹲在那半天没有动作。   姚沅却道:“好了,今夜夜深,众人皆劳,荣金贵真正死因还要看验尸结果,小乔,你先回家去吧,明日再来顺天府查案。”   姜令窈并不是固执之人,证人都在锦衣卫手中,他们只能等验尸结果。   她微叹口气,对姚沅拱手道:“是,属下领命。”   而此时的西厢房,一抹大红身影从门内快步而出,来者身材高大,面目冷峻,他身后跟着十数名缇骑,一起往外急行而去。   在他身边,是一名极为魁梧高大的锦衣卫千户。   一行人足有十数人,可脚下却鸦雀无声,待行至御用监前庭,姚沅待得瞥见那一群大红飞鱼服,这才意识到锦衣卫从西厢而来。   而此时,领头那个高大的锦衣卫,却眯着眼睛看向消失在大门处的鸦青人影。   匆匆一瞥,怎觉如此眼熟? 第8章   高大的锦衣卫千户名叫郑峰,他的锦衣卫职乃是世袭,到了他这一代因他自身勇武出众,从一众校尉里脱颖而出,未及而立便升至千户,前途不可限量。   他率先而上,对姚沅道:“姚大人,东司房已审问过御用监匠人徐宝财、陈双喜和刚刚送来的冯栓子,因夜色深沉,证据不足,只能暂问大概内情,并未有何结果,证词待明日才能写就。”   他说话很是冷硬,态度不冷不热,却也并未有何明显敌意。   姚沅客气一笑,道:“有劳郑千户,不知东司房明日可有安排?”   他说着,目光就在四周的几名锦衣卫看去,锦衣卫众人身上皆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且人人都挂龙虎金银牌,人人都是英武威仪的年轻人,实在看不出谁是那位新镇抚使。   他的目光逡巡一圈,郑峰也任由他看,最终姚沅的目光只在郑峰身侧一位站姿吊儿郎当的锦衣卫停留片刻,便不再多看。   “若说安排,明日锦衣卫会调查荣金贵死前行动,他在外在内关系,而姚大人明日务必提供验尸格目,以供参考。”   郑峰倒是知无不言,似乎毫不惧怕姚沅抢了功劳,他冷着脸,公事公办地把话说完,然后便一拱手:“姚大人,告辞。”   如此说完,锦衣卫的缇骑们便鱼贯而出,只留下年轻的校尉们临守御用监各处,不让御用监的众人随意进出。   姚沅这才叹了口气,苦着脸对李大道:“李大,你且派人盯好匠人们所住屋舍,尽量不让他们相互交头接耳。”   如此安排好,御用监才算终于安静下来。   而此时的姜令窈,也已在回家的路上。   沈素凝带着她一同骑在马背上,因夜深安静,马蹄声便清晰可闻。   姜令窈问沈素凝:“今日现场可有什么心得?”   沈素凝沉默片刻,道:“无论是死者身处之地还是四周环境都要勘查,即便死者身上的死虫,也不能错过。”   姜令窈点头,道:“师父把你交给我,是信任我,也信任你,我们只有破获更多案子,掌握更多线索,才能有知道真相那一日。”   沈素凝一贯话不多,除了阐述现场情形之外,皆是沉默寡言,此刻听道姜令窈如此劝慰,这才点了点头:“大人,我知道了。”   姜令窈微叹一声,正要分析一下今日案情,耳朵却忽然一动。   沈素凝也立即便屏住呼吸,两个人静听片刻,沈素凝才低声道:“另有两骑同路而来。”   姜令窈面色微变,她道:“快,我们还有两巷方能到。”   沈素凝一勒缰绳,马儿小声嘶鸣,带着她们急速往永平侯府奔去。   不过喘息之间,两人在之前留马处停下。   而身后的马蹄声也跟着渐弱,变得几不可闻。   但此时两人都再无心思观察旁事,沈素凝把马儿拴好,伸手一揽姜令窈,带着她原地飞起,一瞬便窜上房顶。   两个人屏气凝神,待重新回到星煌苑二楼卧房内,才松了口气。   行云只在寝房内留了一盏桌灯,幽幽暗暗,在窗外也很难让人觉察。   姜令窈一边更衣一边道:“后面两骑总是与咱们隔两条巷子,待得咱们停下,他们似也停了,应当不是尾随咱们而来,只是刚巧顺路而已。”   “但即便顺路,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路数,你回去路上切忌小心,待无跟随再回顺天府中。”   沈素凝道:“大人放心,我省得。”   两句话的工夫,姜令窈已经换下官服和夜行衣,她松开发髻,在身上重新点了苏合香,道:“快回吧,明日我会在巳时去宝容坊,你在那等我。”   沈素凝一拱手,也不多话,翻身便从窗户而出。   待得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姜令窈才打了个哈欠:“好困。”   她平日里好吃好睡的,最怕夜里出案,若是晚上睡不好,早晨准保没精神。   行云伺候她重新洗漱,在脸上厚厚涂了一层玉容膏,这才舒服睡下。   临睡之前,姜令窈好吩咐行云:“明日不用叫我,早食留些蒸点即可。”   这意思是她要睡懒觉,就不奉陪段三少了。   行云抿嘴笑笑,伺候她睡下之后,才悄悄退出卧房。   姜令窈这一觉睡得很沉,直至厚重的石榴多福床幔都掩盖不住外面璀璨的朝阳,姜令窈才打着哈欠醒来。   她在床上又懒了一会儿,这才道:“起吧。”   待得行云等人伺候她洗漱更衣,姜令窈挑挑拣拣,才选了一身明艳的团花锦绣水红衫裙,裙摆处绣了满副花开满园苏绣,其间夹杂金银丝线,行走起来自是波光粼粼,耀眼明媚。   她换好裙子,让听雨把一头乌黑长发全部盘在发顶,外戴鬏髻,上簪成套的红宝镶嵌团花头面,瞬间便又是光彩照人的姜六小姐。   不……现在的她是明艳妩媚的段家三少夫人。   姜令窈换好衣裳,这才寻了小花厅,自顾自吃起迟到的早食。   落雪在边上给她煮藕粉,姜令窈吃了一口虾饺,满意地点头。   “这星煌苑的厨子不错,很适合我的口味。”   行云在边上低声道:“小姐,早晨时闻竹上来了一趟,道姑爷请小姐吃早膳,我道小姐昨日打叶子戏睡得晚,尚未起身,闻竹就没再坚持。”   姜令窈嗯了一声:“知道了。”   行云又道:“闻竹还道三少也说段家没那么多规矩,让小姐不必拘束。”   姜令窈这才唯一挑眉:“哦?”   行云见姜令窈惊讶,不由笑了:“小姐您想姑爷以前那些名声,若非整日里在外面闲逛,也不会那么难听,大抵是如此,才不好妨碍小姐。”   姜令窈听懂了,段南轲的意思是:“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两相安好。”   姜令窈这才挑眉一笑,朱唇轻起:“他倒是好算盘。”   也不过就三两句工夫,姜令窈便用完了早食,她挑拣了几样自己觉得好吃的蒸点,又让行云带了一匣子小厨房刚做的腊肉青笋炒米,这才踏出房门。   待她婀娜多姿地出现在一楼明间时,书房的门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姜令窈的绣花鞋微微一顿,她偏过头来,挑眉看向书房。   天光璀璨,白日灼灼,一道大红身影出现在姜令窈目光所及。   段南轲头戴双翅竖耳乌纱帽,身穿锦衣曳撒飞鱼服,腰配革带,身挂绣春刀,面容冷肃,不怒自威。   他这一身锦衣卫打扮,把姜令窈看得呆愣其间,半天回不过神来。   在她迷蒙的凤目里,段南轲一步一步踏至她面前,垂眸看向她。   姜令窈身量很高,比寻常娘子都要窈窕修长,即便段南轲身高六尺,也不过比她高出半个头。   当他微微低着头,眼眸垂向她时,两个人的面容恰对在一起,呼吸之间,已是相互对望。   苏合香和清冷的沉水香交织在一起,姜令窈眨眨眼睛,刚有些回过神来,便听段南轲一句话便打破了自己的英俊幻象。   “怎么,为夫这身衣裳太过英武,让娘子动心了不成?”   段南轲又压低身体,两个人呼吸交织,似最亲密的夫妻一般,安静站在一起。   “若是娘子满意为夫这般样貌,为夫也不是不可让娘子高兴,娘子以为呢?”   他这般吊儿郎当,即便皮相再美再俊,也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难登大雅之堂。   姜令窈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她彻底清醒过来,飞快收回视线,反唇相讥:“我只知夫君是世袭的锦衣卫官职,不过带俸混口饭吃,怎么竟还要当职不成?”   段南轲的这个锦衣卫官职,是承袭了他父亲的职位,他父亲原是锦衣卫千户,因公殉职,累加一等,晋封为从四品镇抚使。   因着段家还有些恩荫,到了段南轲这一代,即便要承袭官职,也不过是降等带俸。   也不知怎么的,这位混不吝的纨绔段三少偏就入了陛下的眼,陛下对他青睐有加,寻常得了空闲也会诏他御前听奏,每要出游打猎赏春,必要他陪在身侧。于是在赐婚之初,大方的皇帝陛下便给了自己喜欢的子侄一个从四品的锦衣卫镇抚使。   这个官职不大不小,却刚入堂官之阶,即便只是带俸官,说出去也好听极了。   带俸不过是朝廷抚恤功臣,并不担任实职,能好吃好喝混一辈子,也是极美的。   姜令窈以为段南轲整日里游手好闲,他这个镇抚使是带俸,但今日她才发觉,段南轲竟要出门当值。   段南轲听闻姜令窈的问话,倒是潇洒一笑,语气越发暧昧:“我就知道,娘子甚是关心我。”   姜令窈眸色深深,她撇了撇嘴,冷哼道:“我只关心家里以后的营生,端看你能给家里攒下多少家底。”   段南轲听到这话,不由笑道:“我这不是为了赚钱,才努力出门营生吗?”   “娘子好狠的心,锦衣卫差事那般危险,娘子不说关心为夫,却只关心俸禄,为夫很是伤心啊。”   段南轲昨日还气得要同她分房而居,嘴里说着老死不相往来,今日却又能嬉皮笑脸,全不在乎。   姜令窈深深看他一眼,也懒得理他,两个人便隔开三五步,一前一后出了星煌苑。   从星煌苑到侯府正门,要先绕过人少的回廊,两人一路都没碰到丫鬟小厮,直到行至大门口处,姜令窈才突然回身,温柔看向段南轲。   “夫君,今日我要去陪嫁铺子里瞧看,你当差在外,务必小心身体。”   姜令窈满眼温柔,那殷勤小意的样子,令路过行人不由好奇张望。   段南轲垂眸看向她,也是满脸宠溺之色:“娘子切勿辛劳,待得傍晚时分,我去接你归家。”   两个人如此恩爱缱绻,腻歪将近一盏茶的光景,才依依惜别。   待得姜令窈一上马车,却是立即便沉下脸来。   她突然想到,段南轲的锦衣卫官职,也是从四品镇抚使。   同那位新上任的北镇抚司东司房首领,当真是一般无二。   这其间,是否有什么蹊跷之处? 第9章   宝容坊是姜令窈的陪嫁铺子,是嫡母和家中祖父一起给她预备的,她刚及笄便买好,一直都是她自己打理。   这些年宝容坊所售之物皆是她自己鼓捣的胭脂水粉,没想到颇受燕京夫人小姐的喜爱,生意倒是越发好起来。   若不是猝不及防便成了亲,姜令窈还想今年年末开家分店。   不过,姜令窈坐在马车上想,即便是成了亲,似乎也同以前的生活无甚差别。   这马车同车夫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车夫姓李,一直伺候她出门行事,车夫的妻子姓王,打理姜令窈的陪嫁庶务,两口子是姜令窈的陪房。   马车行了两刻,方才来到时雍坊,时雍坊就在宣武门大街东边,商街位置极好,南北往来多经于此。   老李直接把车停在宝容坊前,姜令窈提了裙子下来,这才道:“今日要在铺中盘账,傍晚时分有夫君来接,李叔回去歇息便是。”   老李便笑呵呵道:“那小姐今日当心着些,我去田里瞧瞧,顺便把家里头的带回来。”   姜令窈便笑:“好,我这正好缺人手,也是想念王妈了。”   待安排好人,姜令窈才扶着行云的手踏入荣宝斋。   这会儿正是晴午,头顶金乌正晒,铺子里只三五游人,并没有往日的熟客。   年轻的小二娘在门口招呼,见她来,立即上前喜气盈盈道:“东家来了,我去唤掌柜的。”   姜令窈摆手:“不用,你们忙,我去书房里略坐。”   她脸上写着散心二字,小二娘也不好多言,只福了福就自去忙了。   姜令窈在后房处单留了一间书房,平日都是大门紧锁,只她来了方才能进。   铺中人只道她研制些新奇水粉,却不知此处是她换身地。   行云陪着她来到后院处,后院的后房都是库存胭脂水粉,不用细闻,都能嗅到细腻清甜的花香,极是好闻。   行云掏出钥匙打开门上挂着的铜锁,姜令窈信步而入,行云转身便合上房门。   姜令窈掀开门帘,刚一进里室,就看到里面沈素凝正坐呆愣愣站在书柜旁,一言不发。   “你这丫头,同你说多少次了,不用如此讲究,”姜令窈拉着她手,让她坐下,才道,“你虽叫我一声大人,但我知道你其实是我师妹,咱们师姐妹相处一室,哪里要那么多规矩?”   姜令窈一边说着,一边自在更衣。   鸦青窄袖斜领官服穿在身上,立即便衬得她面如冠玉,身量修长,儒雅素馨。   她的这个从六品推官是贵妃从陛下那要来的特赐,只做刑名断狱之差,并非常官,因此官服也简略素雅,并无圆领补服。   待得换完常服,卸去脸上妆容,姜令窈头上鬏髻一拆,直接便可换上乌纱帽。   如此这般换完,同姜六小姐可谓是气质迥然。   行云收好带来的点心,把包袱交给沈素凝:“小姐道带了沈姐姐爱吃的蒸点,吃用时用热水一蒸便好。”   沈素凝抿了抿唇,这才道:“谢师姐。”   能得这一声师姐,可真是难得,姜令窈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粉白的脸颊,道:“好了,走吧。”   书房有个后窗,此处不用沈素凝帮忙,姜令窈自己也能翻出去,待得从此处出去,一路行至巷口,便有沈素凝给她备好的马。   姜令窈自也会骑马,骑术相当了得,往常陪着贵妃娘娘去打猎游春,她总能拔得头筹,赚到不少赏赐。   两人上了马,选了人少的小巷,一路往顺天府疾行而去。   路上,姜令窈问:“许仵作可是忙完了?”   沈素凝道:“许仵作今晨五更便起来验尸,我出来时已差不多写完验尸格目,剩下事宜要等大人和锦衣卫一起协同商议。”   姜令窈点头,道:“好,证词也有了?”   沈素凝道:“有了,昨夜锦衣卫就审完了所有涉案之人,做出了一本证词,一早就送来了顺天府。”   姜令窈:“……”   姜令窈不由感叹:“锦衣卫到底还是厉害。”   沈素凝抿了抿嘴,她那张冷冰冰的清秀容颜上目光更冷,她没有答话,只偏过头似是生气了。   姜令窈知她心结,便小声道歉:“是我之过。”   沈素凝别别扭扭嗯了一声,末了还是小声:“师姐,我是不是性子太执拗了?”   她原以为姜令窈会劝慰她几句,却不料听到姜令窈却道:“劝人大度,天打雷劈。”   “我不是你,所以不能以你身劝解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日子久了,或许恨就会淡去。”   “但它永远都不会消失。”   沈素凝听闻此言,不由眼底泛红,她哽咽一声,最终还是把泪水忍了回去。   “我就喜欢同师姐说话。”   姜令窈同燕京的所有闺秀都不同,她贪财爱钱,爱慕虚荣又自私自利,看似任性妄为却又审时度势。   当然,沈素凝知这都是她表面样子,可即便看到姜令窈的真面目,却也能知道她的豁达开朗,乐观向上。   尤其此刻,若是旁人定要说些什么恩仇已过,新生将至的鬼话,姜令窈却偏不说。   沈素凝背上是热乎乎的蒸点,脸上也难得有了些笑意。   “别人劝我不成,师姐劝我却成。”   姜令窈回过头,同她相视一笑,两人说着话,顺天府衙便在眼前。   姜令窈同守门的衙差点头见礼,然后便纵马而入,先把马儿停在内门马厩中,然后便领着沈素凝快步往停灵房行去。   停灵房就在顺天府大狱边上,房外栽种一整排槐树,即便是暮春时节,也阴冷冰寒,透不进一点光亮。   姜令窈一路急行而来,相熟的衙差都同她点头致意,只有几个从前因她是女子而刁难过的坐地户歪嘴斜眼,说些难听的风凉话。   “哎呀,我们这顺天府全靠小乔大人了,没有小乔大人都破不了案子。”   姜令窈冷冷瞥了他们一眼,扯了沈素凝一把,一句不多言,快步穿过槐树阴,一路直取停灵房。   待行至停灵房边上的书隶间时,姜令窈老远便听到里面传来姚沅的声音:“哎呀呀,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姜令窈在外面传报一声,得了应答,这才推门而入。   屋里此时有四人,姚青、姚沅和李大,还有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高壮锦衣卫。   姜令窈瞥了一眼他的腰牌,知道他是个千户,便一一拱手见礼。   仵作是不入流的贱籍,但京中是非之地,一向能者居之,许青在顺天府的时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长,这里的每一个衙差都受过他的恩惠,就连刑部和大理寺的堂官们若是遇到棘手案子都要有求于他。   因此,即便他无官无职,依旧能在顺天府有一席之地。   姚沅笑呵呵道:“这是锦衣卫的郑千户,隶属北镇抚司东司房,特替镇抚使督案。”   “郑千户,这是咱们顺天府的新推官,姓乔。”   他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句:“小乔推官是圣上钦点的。”   这一句话十个字,却有着几重意思,不过那郑千户似乎不是什么机灵人,闻言只是道:“乔大人好。”   见他这不冷不硬的样子,姚大人又出汗了。   “甚好,甚好,都坐下说话。”   待众人落座,许青便取出三份验尸格目,一人递了一份:“诸位大人请看,清晨我已仔细剖验过,这是死者的验尸格目。”   他一页一页讲解:“死者身上确无外伤,只有曲尺插入地有一处贯穿伤,伤口从前往后,一直穿透至死者脖颈后侧,其余皆无明显疮口。”   听到这话,在场几人脸色都不好看。   许青却继续道:“但外伤只是外伤尔,并不关乎死者死因,按之前议论,死者是死后被人插入曲尺,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听到此处,那位郑千户便坐不住了:“死者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青瞥他一眼,继续慢条斯理道:“我剖开死者尸体,查看其胃部,死者昨日死前应该吃过不少酒肉,以至胃部积溢,一看便知死者腹中累食。”   姜令窈眉头一动,她立即便想到死者袖口的蜂蜜,大抵同这酒肉有关。   许青继续道:“诸位大人且再翻一页,后又查死者血液,发现死者血液并非因夜深而乌黑,白日来看,也是灰败红褐色,并非赤红,经银针验毒以及死者死亡症状来看,我以为死者所中为红花毒。”   姜令窈猛地抬起头,她呢喃道:“红花?”   许青点头:“不错,红花毒大家应该都有所耳闻,曾经在燕京很是出名,十几年前就有个旧案,轰动整个燕京。”   随着他的话,姜令窈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攥起拳头,她圆润干净的手指死死掐在手心,几乎也要掐出血来。   但她心中无论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淡定自如,神色也只为案情而动容。   许青继续道:“中红花毒者,皆是以口服入,不过片刻便肝肠黑烂,立时死去,死者面白如纸,身无疮口,只嘴唇鲜红如花,故而被称为红花毒。”   “但这个死者,身上却并无肝肠黑烂,他只有血透着灰黑颜色。”   许青也拿不准死者是如何而亡的,斟酌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这是验尸所能提供的全部线索,其余还要你们详查。” 第10章   许青验尸能得到的结果,便也就如此了,若真要再进一步,便得开颅验脑。   但以许青的经验来看,死者也不用开颅,红花毒应当就是他的死因。   仵作把验尸格目呈出来,又细细讲解,在场几位官爷自都听懂。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以许叔的格目来看,死者应当只在血中带了红花毒,若无这些后续动作,死者又会是何种样子?”   许青眼睛一亮:“若无后续这种种,没有什么吊挂佛塔喉穿曲尺,死者应当会如心梗一般忽然猝死,死前还要挣扎半刻,说实话,如我是凶手,我断不会多此一举,弄得这般兴师动众,反而让官府介入调查他的死因。”   姜令窈点点头,同姚沅对视一眼,姚大人道:“若是一般的猝死亡故,若是常年身体孱弱或饮酒玩乐之人,大抵不会有人疑惑。就如同这位荣金贵,以他徒弟之言,他多半常年饮酒,如此突然亡故,若只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当猝死并不会有官府在意。”   府尹大人如此说,郑峰郑千户却皱起眉头:“府尹大人怎可如此儿戏办差,每一桩疑案都要尽力而为。”   姚沅擦了擦汗,脸上笑容不变:“郑千户可知这整个顺天府有多少百姓,每日有多少刑案?要死多少人?”   郑峰面容一僵,倒是不再言语。   还好这位郑千户不善言辞,脾性也耿直,若是其他锦衣卫来,还不知要如何同姚大人阴阳怪气。   姜令窈见姚沅长舒口气,适时开口:“如许叔所言,我是否可以大胆猜测,死者身中之毒只在血中,那么他到底因何中毒是否也有了答案?”   姜令窈的话,把众人的目光重新汇集在了验尸格目上。   姜令窈顿了顿,继续道:“若是以毒针刺血,只要在手腕脖颈处大脉入针,针只入血管之中,那红花毒便只会在血中,是也不是?”   她的这番推测说完,屋中陡然一静,但片刻之后,许青却猛然起身,飞快道:“妙极,妙极,我再去仔细搜寻,看他身上血液到底染毒如何。”   许仵作一专注起来,便丝毫不在意旁人,他甚至都未同几位大人道别,便甩门而去。   姚沅却笑着岔开话题:“乔推官不愧是高徒,破案颇有些独特见地,此番推论应当是最近真相的。”   郑峰一直只听她们评议,一言不发。   姚沅同姜令窈对视一眼,然后才看向郑峰:“郑大人,是否可以说说证词?”   郑峰这才一个问题一个回答,一板一眼道:“昨夜刚一清楚死者身份,我们镇抚使便让同魏掌印询问死者关系,魏掌印对御用监很是熟悉,直接便道出御用监几个匠人情形。”   郑峰的话似是早就背在心中,不需看证词,也能说得分毫不差。   “死者身份两位大人应当都知,他是御用监的行首,鎏金雕刻嵌宝皆是御用监之最,他的手艺继承自他父亲,传到他这一代,因他颇会钻营,因此同御用监上下都有几分情面,跟魏掌印甚至是顾厂公都有来往。”   “也正因此,这奉寿佛塔的差事自然由他挑头,且陛下还曾召见过他,似是说过若此番差事做得好,必会给他荣华富贵之类的话。”   御用监的匠人都是匠籍,世代不改,但当今陛下又很喜恩封身边亲近之人,只要是他喜欢的,就会给个传奉官。   只要做了传奉官,便能脱去匠籍,还良民之身。   如此这般,谁人会不动心呢?   姜令窈和姚沅一听便明白了,也不过只剩三五日,只要荣金贵把这奉寿鎏金佛塔呈上去,让陛下能给太后娘娘风光办一次大寿,那他还说不定能进入工部文思院,好歹能混个从九品的副使。   工部文思院其实职差同御用监左近,但御用监只专做皇家御用之物,而文思院也令行其余宫中器物、祭祀器皿以及京师各衙门所用器物等,文思院一般也就大使一名,副使两名,皆是末官。①   当今圣上既然喜恩升匠人为文思院副使,如今文思院副使便不是两人定数,已经改为不定数。   姜令窈捏了捏手指,道:“难怪荣金贵的徒弟冯栓子说他近来总是吃酒,原是好事将近,克制不住。”   郑峰没有点评她的话,只继续一字一顿道:“根据这一线索,镇抚使大人迅速推断出有嫌疑的匠人,并进行了审问。”   “我们审问的最后一人,便是御用监匠人中排序第二,也一同匠做佛塔的徐宝财。”   郑峰如此说道。   一个人死了,最容易杀他的便是恨他之人。   姜令窈认真听着,姚沅也一页页翻着证词,两人皆一言不发。   郑峰似乎也不需要人捧场,他道:“徐宝财年四十,他比荣金贵大几岁,在荣金贵未出师之前,他便是御用监的行首,但荣金贵实在惊才绝艳,很快盖过他的锋芒,至今十几年光景,一直只能屈居人下。”   “通过其余御用监人证词,徐宝财跟荣金贵一直不和,两人多次因为佛塔该如何设计一事争吵,最终定的方案也以荣金贵的为主,为了显出他点睛嵌宝的手艺,这个佛塔特地在正面雕刻了一尊坐莲观音,也因这最难雕刻的佛像,御用监众人日夜交替忙了一个月,才终做好。”   也就是说,荣金贵以整个御用监的人力,为自己的文思院副使铺路。   若当真事成,那荣金贵便是鸡犬升天,而剩下的人却只能被赏赐些金银之类,再多便无。   郑峰不对证词过多评判,他继续道:“徐宝财道,昨夜他跟排行第三的陈双喜一起下差,两人先是去吃了一碗素面,然后便去集市买了些蚊香,近来暮春入夏,御用监差事繁忙,夜里蚊虫太多很是烦忧。”   郑峰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今日盘查,两人确实在宋五娘面馆吃过面,时间大约在酉时日入时分。”   姜令窈道:“他们下工这么早?”   春日天长,不比冬日星夜早至,酉时前时天色光明,待到酉时至戌时大约才是傍晚夜暗时。   若真如御用监所言,近来一直披星戴月忙佛塔差事,又为何会这么早下工。   郑峰没想到姜令窈会突然问出此话,他略有些顿住,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回答,回忆了好半天才道:“因只剩点睛之笔,故而可放松数日。”   姜令窈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佛塔只剩佛像点睛,因此其他人就可以松快一些。   郑峰很快便略过此问,继续道:“他们二人回了御用监,便再也没出门,因是老师父,因此他们各住各处,并未有人证证明两人回来后并未再外出,但也再无其余证据,因此只让他们各回各处,期间不得外出。”   反正御用监三处门廊都有锦衣卫校尉把手,内外都不能进出,也不怕这些匠人跑了,倒也不用还未查出什么便急于收监。   如此看来,这位镇抚使倒是还有些人情味,比北镇抚司之前那个滥用酷典,屈打成招的岑大人要强上数倍止。   郑峰继续道:“有嫌疑另一人就是排行第三的陈双喜,此人年三十,算是御用监的后起之秀,只是平日里胆小怕事,不怎么会曲意逢迎,同魏掌印连点头之情都无,他的证词同徐宝财一般无二,两人在酉时回到御用监前的行动是一致的。”   但之后就再无人证了。   “若说杀人动机,只因荣金贵嚣张跋扈,最喜欺辱他,平日里只拿他取乐,还故意抢过他几件差品,以至他的考评一直只能排在第三。”   姜令窈道:“若是如此,两人的嫌疑便更深,除他们二人,是否还有其他人同荣金贵有过节?”   郑峰顿了顿,道:“昨日东司房已粗略审问过所有御用监之人,小徒弟们手艺还未学会,自不可能有欺师灭祖之意,而年长匠人多半都有证人,同荣金贵也并无太多干系,不过是平日里的口角,不值当杀人。”   “若以传奉官来看,只有徐宝财和陈双喜对他有杀害之心,但又没有证据,暂时只能再查。”   “哦,对了,昨夜顺天府还送来荣金贵的徒弟冯栓子。”   郑峰道:“荣金贵并未成婚,他膝下也无子嗣,早就在御用监道谁愿意给他做义子,给他养老送终,他就教谁手艺,但御用监的匠人虽多,当真适合吃这碗饭的却也并非人人皆是,在这些人中他便选了无父无母的冯栓子。”   “御用监众人皆言,荣金贵很喜爱这个徒弟,平日里做什么都是悉心教导,往常也形影不离,每逢得了赏赐,都要给徒弟多半,当真把他当儿子疼爱。昨夜冯栓子兴许因寻不到师父误闯现场,这才被你们发现。”   “昨夜送来西厢房后,不用如何审问,他自己就招了,他昨夜下差后同几位年龄相仿的小徒弟偷跑出去看南戏,一直看到夜禁过了才溜回来,人证数十人之多,那南戏院子就在琉璃坊中,年轻匠人胆子大,到也不怕。”   也就是说,冯栓子不仅没有动机,在死者死时且在戏园里,也有人证。   这么一说完,便把御用监的案情全部捋顺。   但各种线索汇集在一起,却并没有清晰线索。   姜令窈秀眉微蹙,她道:“经查,我们大抵可知以下几点。”   “一,死者死于红花毒。二,御用监中有两个很明显的嫌疑人,嫌疑人皆对死者有杀意。三,凶手不知为何,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却把死者摆出诡异姿势。”   姜令窈说到这里,突然疑道:“若佛塔被尸体亵渎,那是否还能作为奉寿之物?” 第11章   这是个相当犀利的问题。   佛塔染血自是不吉,但太后娘娘千秋在即,若是御用监一件供奉都交不上去,那魏苟这个掌印太监也别干了。   但无论是顺天府还是锦衣卫都只奉命查案,对于陛下如何给太后娘娘奉寿千秋自是不知情。   姚沅顿了顿,却突然明白了姜令窈的话:“小乔,你的意思是,若是因为荣金贵死在佛塔上,以至佛塔染血,那这精心准备的贺寿贡品自然就呈不上去,这也是另一杀机?”   姜令窈沉思片刻,道:“我只是觉得略有些蹊跷,死者明明不是被吊在佛塔上杀死,红花之毒已经毒死了他,那未有又要多此一举?”   “可若真是御用监之人多此一举,他们难道不希望奉寿贺礼呈上记功?荣金贵死了,但其余工匠还在,即便不能有荣金贵那般得个传奉官,几十两银子的赏赐肯定是有的。”   这整个案子,随着他们深入调查,看似线索明晰,嫌疑清楚,但若仔细斟酌,却发现早就乱成一团,每个案情都相互悖反。   但案子分析到此处,还得再查才知根底。   顺天府这边自要再查线索,首先要确定死者死因,而姜令窈准备一会儿领衙差去御用监,把御用监的所有之处都详查一遍,白日线索会比夜晚明晰。   另一边,锦衣卫应当还会再审人证。   姜令窈心中微动,她看了看姚沅,然后才满眼好奇地看向郑峰:“郑大人,贵司是否还要再提审嫌犯?”   他们今日掌握了更多线索,可仔细审问,这一次就不是昨日那般小打小闹,锦衣卫出手必要问出更深内情。   郑峰颔首道:“是,下午大人会亲审嫌犯。”   姜令窈眨了眨眼睛,她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道:“我还从未见过锦衣卫审案,不知下午是否有幸可旁观?”   郑峰愣了片刻,道:“此事要听镇抚使大人令。”   姜令窈笑容温和无辜,好似邻家亲和少女般,带着些许遗憾:“这样吧,那且就如此吧。”   郑峰此人别看冷硬,其实却并无主意,见姜令窈如此,他竟难得有些慌神,呆愣好半天才道:“那我且询问大人,若是可行,会通传与姚大人知。”   姜令窈这才展颜一笑:“多谢郑大人。”   待郑峰离去,姚沅才看向姜令窈:“那位镇抚使不一定会答应,不过试探一下总归是好的。”   姜令窈已经收回脸上那般天真烂漫笑容,她淡淡道:“这位新镇抚使年轻孤傲,却不一定不通人情世故,即便他想领头功,也得破案不是?”   姚沅灌了一大口茶:“是啊,破案才要紧。”   姜令窈却若有所思道:“大人,观郑千户一言一行,他所说之言,似皆不是自己所想,他看起来也并非是心思细密之人。”   姚沅却笑了:“他是并非东司房的堂官,是副职而已,他所言必不是自己所想,八成是那位不知姓名的镇抚使大人提前叮嘱。”   姜令窈有些惊讶:“大人都不知这位镇抚使是谁?”   “不知啊,”姚沅笑眯眯道,“我是打听过,只这位镇抚使才上任,这又只是第二个大案,故而京中熟识不多,你也知道,原来那位岑大人脾气不太好,如今锦衣卫上下口风很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如此听来,即便岑大人因为过用刑典而夺职下狱,这位新的年轻镇抚使依旧可掌控东司房,在北镇抚司也颇有威望。   这般人物,又怎么会是吊儿郎当的段三少?   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   这般一忙活,也到了午食时分,姚沅顺天府的厨房上了菜,做了顺天府衙最有名的褡裢火烧,姜令窈跟几位同僚一起吃过,略做坐片刻便又往御用监行去。   待至御用监,守门的锦衣卫校尉也已识得姜令窈,未多言便放入。   大抵是为了不污佛事,摆放在御用监前庭的鎏金佛塔已经被擦干血迹,正光辉灼灼立在光阴之中。   金灿灿的正午阳光落在观音慈爱的面容上,当那血泪一除,便立时有了宝相庄严,佛法无边。   这不过二层楼高的佛塔通体鎏金,正有观音坐莲佛像,侧是阴刻的梵文。   姜令窈绕着仔细看了一圈,才发现佛塔中间是空的,后有开门,大约可放入一个寻常人家的妆奁大小。   此时有几名御用监的小学徒正在佛塔四周扫灰,姜令窈便叫来问:“这中间为何是空的?”   小学徒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头发都没长齐,他战战兢兢看着姜令窈,见她不似锦衣卫凶恶,这才小声说:“小的听说,中间是要另外放入经匣的。”   姜令窈问:“经匣?”   小学徒回答:“是的,听闻太后娘娘喜爱抄佛经,因此佛塔设计时荣大家专门设计了内仓,可以方便盛放太后娘娘抄好的佛经,可以轻便拿取。”   姜令窈点头,虽说经过人证询问,这位荣金贵在御用监颇有些跋扈,下面人也多有不满,但他确实是手艺最好的工匠。   “那这个经匣放在何处?”   小学徒道:“放在库房中,原是想点睛之后再装好盖绸,没想到……”   说到这里,小学徒眼中却并无哀伤之色,他仰头看着金灿灿的佛塔,在观音慈爱的面容之中,眼神多了几分惋惜之色。   “多好的佛塔,这般手艺,以后恐怕再难有了。”   姜令窈微微一顿,放他去忙,自己则寻了李大,又领着沈素凝和几个年轻的衙差,一起往库房行去。   “李哥,此处昨日可查了?”   李大是顺天府的老吏胥,人人都说,府衙里都是流水的堂官,铁打的吏胥。   这种三班六房的吏胥全部都是顺天坐地户,若是其余州府,有的甚至不把布政使放在眼里,但能进京做顺天府尹的多少有些本事,因此顺天府的吏胥们也多少会给大人们几分面子。   该做的活还是会好好做的。   姜令窈这半年也经常同衙差们打交道,多少听了一些故事,这位李大算是吏胥们的头头,在顺天府衙很吃得开,在整个顺天地界,各处铺房县衙之人也都同他相熟,姚沅有些时候还得托他办事。   不过对于和和气气,笑口常开的姚大人,这些吏胥们显然也很喜欢,近来顺天府的风气比之前要好得多。   尤其是推官也换成了姜令窈这般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她态度也很和善,从不拿鼻孔看人,甚至还经常从家中带点心过来,因此李大等人也都很配合。   听她问话,李大便答:“乔大人,昨日夜里是查过的,但当时天太黑,这里面又都是御用家具,咱们不敢点太多灯火,便查得很粗陋,今日幸亏大人不辞辛苦,还要再查一遍。”   姜令窈便温言道:“星夜办差,大家都辛苦。”   李大忙笑道:“这都是下官应当做的,姚大人最辛苦,至今还未怎么合眼,一直在查御用监的文档。”   姜令窈也跟着叹:“姚大人真是一心为民的好官。”   李大满眼感动:“可不是,自打姚大人来顺天府,京城百姓都说咱们当真有了父母官,都高兴着呢。”   李大看起来是个高高大大的粗壮汉子,似乎没什么心眼,但他说话办事总是滴水不漏。   文官们都瞧不起传奉官,觉得他们靠攀附权贵上位,得官不正,但寻常吏胥却不这么看。   能在陛下眼前都有几分眼缘,还能博得从六品的推官一职,即便在京中也少而又少。   关键是今日他们所查的御用监,为了一个文思院的副使都能打出人命,那从六品的推官就显得更为金贵了。   在这金贵之中,姜令窈的女儿之身更显奇特。   这位女推官别看年纪轻轻,却经验老到,一来顺天府便连破数案,又亲和客气,让原本还有些微词的吏胥们少了许多话,也越发愿意听令。   最要紧的是,大案得办,朝廷有赏,顺天府上上下下脸上都有光,谁会把到手的功劳往外推呢?   两个人就这么吹捧着姚大人,快步来到库房。   御用监并不算宽阔,却也并不小,除了库房、厂房和匠人们的住处,还有窑灶等处,皆用于锻造冶炼。   这其中最大的就是库房了。   库房按类分为多室,除了木料、布料、石料、金料等原料之外,还有做好的成品库房。   成品也分家具、摆件和华盖等物。   姜令窈简单看过原料房,便一路来到家具摆件房前,刚一行至门前,姜令窈才发现此处已经上锁。   李大一拍脑袋:“唉我忘了,早叫人过来开库房,结果没说清,只开了一半,这一半还得请公公们来开。”   两人便只得站在门口略等。   待到此时,姜令窈有些百无聊赖,便垂着头在地上瞧看,然她看着看着,却发现石板路上有不少拖拽痕迹。   这些痕迹经年累月,一层一层划在石板上,分出了年代层次来。   姜令窈叫了几人一起蹲下身,在石板路上摸索。   “此处,是新痕,”姜令窈指着最上面的双线痕道,“因此处并无人打扫,刚运往库房的在地上压出痕迹,石板上的粉末还未扫净,留在此处。”   “这么宽,”她比了一个尺宽的手势,“会是什么呢?”   一行人真在那研究,却听外面突然传来人声。   姜令窈耳朵一动,便听到一道森冷的低沉嗓音:“人都在何处?直接送往西厢房,今日我便要审出结果。”   姜令窈视线所及,在一片青葱嫩绿中,一行大红身影疾步而过。 第12章   大抵是看到姜令窈的目光看向锦衣卫们,待得锦衣卫们的消失在树影中,李大才撇嘴道:“看看人家那排场,那身飞鱼服当真是好看极了。”   姜令窈扶着沈素凝起身,笑笑未多言。   李大却似毫无顾忌,还是愤愤道:“锦衣卫在京师一贯横行霸道,有他们在,京中堂官都更谨慎一些,其他衙门还好,锦衣卫除了抓人,轻易也牵扯不到,倒是咱们顺天府,都不知被抢了多少功劳去。”   他话说到这份上,姜令窈只得接言,不过却是话锋一转。   “原我没来顺天府,这些倒是不知,不过姚大人新任以来,北镇抚司又换了头领,似乎好了许多?”   “姚大人当真是好官,他和气,不同人争执,反而在京中颇有口碑,锦衣卫那些锦衣狗们也不会随意动他,原来那岑大人下刑部大牢,这位新的镇抚使虽说是领东司房事,听闻却也暂代了北镇抚司。”   姜令窈有些咋舌:“这么厉害啊,到底是什么来头?”   两人说话间,衙差终于请来的魏苟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鼻孔朝天,甭管是从六品的推官还是顺天府的地头蛇,一概不搭理。   他冷冷站在库房门口,压着嗓子道:“开了门,诸位尽快查,不可动房中任何器物,也不可拿出任何器物,我会在门口守着。”   这般的冷傲,比那魏苟魏公公都像掌印太监。   姜令窈看他那年轻面容,不由莞尔一笑。   李大嘴再碎,都不会当面去说二十四司的阉人。   几人沉默进了库房,李大才继续回答姜令窈的问话:“那位镇抚使什么来头咱是不知,大人也没查到,只不过他颇有些手段,整日里弄得神神秘秘,从不轻易示人,上任两月都不知是何种面貌。”   李大说着,冲外面瞧了一眼,这才骂道:“装神弄鬼,真没意思。”   顺天府同锦衣卫天生不对付,李大如此贬低他也在情理之中。   姜令窈想起那高大朱红身影,不由感叹:“倒是厉害人物。”   闲话说到这里,大抵也就差不离了,众人一进库房,就被里面堆放如山的满目琳琅所吸引。   姜令窈目光迅速在货架和柜子上扫过,道:“李哥,你跟其他兄弟去家具那边查看,注意看地上是否有尺宽的新鲜痕迹,是否有遗留之物,我跟沈衙差查金玉之处。”   李大点头,领着众人走了,姜令窈才跟沈素凝一起往另一侧行去。   御用监中家具是大头,琳琅满目的雕花屏风、衣柜、箱笼、架子床占了整个库房的五之三四,剩下的小件才多金玉之物,不过摆了几箱柜,姜令窈跟沈素凝两人就能查完。   不过即便东西少,却因东西过于金贵,而不好随意走动,这般小心翼翼差了半个时辰,也一无所获。   倒是另一边,传来了李大声音:“乔大人,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姜令窈听了,立即便往另一边行去。   李大毕竟是老衙差了,他祖辈都是做这差事的,对搜寻证物颇有心得。   昨日仓促,也没什么思绪,今日有了线索再查,就简单许多。   他找到的东西,确实是姜令窈所想不到的。   那是一个石烛灯座。   灯座约莫半人多高,下是细长的支柱,上是可放灯笼的灯箱,只一眼,姜令窈便看出那底座恰好一尺见方。   这灯座做工并不精致,且上多有雨打风吹痕迹,一看便并非御用之物。而且在这库房内,它被仔仔细细掩盖在了一个竹篓下面,若不仔细瞧,还真容易被忽略过去。   “大人,这是应当是御用监自己所用灯柱,只是这一个单独存放在了此处。”   姜令窈点点头,她让衙差把灯座放倒,弯腰查看灯座底部,这一看,果然在底部看到了清晰划痕。   待得灯座放好,姜令窈便伸手在灯座中摸索。   这灯柱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满是岁月痕迹,各种刮擦划痕重重叠叠,已经看不出是何时划出。   姜令窈摸索着,突然在灯箱中摸出一段残破的麻绳。   这麻绳同昨日从现场发现的一般无二,皆是御用监经用之物,姜令窈眼睛一亮,同沈素凝对视一眼。   就连李大,也似乎看出了什么:“大人,难道这灯柱,就是现场消失之物?”   姜令窈点头,道:“八|九不离十。”   “李哥,你带人抬好这灯柱,”姜令窈道,“我去同那小公公说。”   别看那小公公刚才鼻孔朝天,满脸傲慢,却一直守在库房门口,一瞬不瞬盯着库房里。   见姜令窈等人抬着个东西出来,他立即横了眉眼:“咱不是说不能从里面取物?这都是御供之物,磕碰坏了谁都担待不起。”   姜令窈两三步上前,脸上笑容温柔:“小公公,你瞧,这并非御用之物,应当是御用监的经用物,不知为何错被存放在此处,经查,此物应当是杀人案的证物,故而取出,要由专人看守。”   姜令窈这么一说,那小公公竟没有万事不管,他上前两步,竟是当真查看起来。   别看他年纪小,却似乎已经是御用监的老资历了:“这确实是前庭的灯柱,不过这几日佛塔下架了横木,怕烛火走水,这才撤走,只在前庭留了一个。”   还留了一个?可前院却一个都不剩了。   这个灯柱,大抵就是剩下的那一个。   姜令窈记下这点,又笑道:“小公公当真厉害,我还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公公挺起胸膛:“你问吧,御用监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姜令窈便问:“小公公,刚要开这库房,必要去监司取钥匙,那这钥匙是只有监司才能存放,还是旁人也有?”   小公公面容忽而一沉,他皱眉道:“一般只能存放于监司,需要由咱们亲自来开,不过近来因佛塔之差,另配了一把给荣大家……”   说到这里,他声音骤停。   姜令窈同他对视一眼,小太监道:“咱能确定,另一把就在荣金贵手中。”   此言一出,顺天府众人皆是一惊。   李大道:“大人,昨日经查,荣金贵住处并无无用钥匙。”   姜令窈略一蹙眉,看来,这荣金贵的住处还要再重新查验。   查验至此,姜令窈同李大正要再去荣金贵厢房搜查,回廊后处,突然行出一个赤色身影。   来者是个颇为年轻的锦衣卫校尉。   他对众人一拱手,道:“诸位顺天府大人,我们大人西厢房有请。”   顺天府众人俱是一愣,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姜令窈才温言道:“谢大人相邀,我们即刻便去。”   姚沅并未一起过来查案,此刻顺天府官职最高的便是姜令窈,她先让手底下的衙差抬好灯柱,然后才同那小公公道:“小公公,库房我们已查完,暂时无需再开,公公可锁门离去。”   这小公公虽看着很是傲慢,但同姜令窈说了几句话,不由就显得熟稔起来,大抵是因姜令窈对他如同常人,因此他戒心逐渐放下,说话也客气起来。   “无妨,如今御用监不能行差,我也不忙,若是大人还需再查,只管派人叫我便是。”   他说着,自顾自进了库房,在里面仔细看了一圈,这才退出来锁门。   姜令窈等人便跟着那名锦衣卫,一路穿过树影小径,穿过略显破败的月亮门,这才老到显得有些荒凉的西厢房。   此处应当是工匠们的旧居所,因年经年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因此院中杂草丛生,五六名锦衣卫校尉守在院中,见了生人也面不改色。   那名领路的锦衣卫便一路把众人带到西厢房之前,然后清口门扉:“裴大人,顺天府大人到。”   随着他的报声,西厢房正门应声而来,里面站着个面白无须,满面秀气的年轻锦衣卫,他见了姜令窈等人,目光一挪,最终落到姜令窈面上。   姜令窈只觉得那那双秀气眉眼在自己脸上停了片刻,似是有些迟疑。   她到底未做更多易容,只因做推官时气质同自身迥然,因此常人未有疑惑,但到底还是面容太过相似,只要是同姜六小姐略有些相熟之人,一般还是会多问一句。   但此刻,姜令窈可以肯定,这位姓裴的锦衣卫她从未见过,对方又为何会对她生疑?   不过姜令窈一贯临危不惧,她面上端着顺天府推官的气派,一步踏入西厢房明间内,对眼前的年轻锦衣卫疑惑问:“这位……裴大人,可是有事?”   男生女相的年轻锦衣卫细眼一挑,笑容客气:“您是顺天府推官大人?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东司房千户裴遇。”   锦衣卫千户分两种,十四所千户为正五品,其余千户职为从五品,之前见过的郑峰同这位裴遇裴千户应当同品,都是从五品千户,看来都是新镇抚使的副手。   这两位大人以前都没见过,大抵才被提拔上来,应当都是新镇抚使的心腹。   裴遇的官职比姜令窈高,姜令窈便拱手见礼:“裴大人安好,下官是顺天府推官,我姓乔,不知是否可拜见镇抚使大人?”   裴遇面容上带着不散的暖笑,他声音轻轻柔柔的,似是一点脾气都无。   “乔大人,镇抚使大人已经等在里间,请随我来。”   姜令窈只带了沈素凝和李大,三人跟着裴遇一起往里间行,刚一进里间,就看到一个人影被吊在刑架上,正在痛呼出声。   刑架一侧,则摆了一盏芙蓉戏蝶屏风,屏风之后,一道大红身影慵懒而坐。   审讯室中只开了一道高窗,白日光影似被窗外树影遮挡,无论如何都照不进来。   在忽明忽暗的光阴里,那身影森冷开口:“可算来了啊。” 第13章   跟上一次吩咐属下的声音不同,此刻的镇抚使大人虽也是声音森冷低沉,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似是对顺天府没多少敬重之心。   这也是自然,即便姚沅姚大人是正三品的文官,统辖顺天府二十四县,但同能一路晋升至正一品左右都督,乃是皇帝近臣的锦衣卫堂官相比,同皇帝的关系就没有那么亲近了。   锦衣卫的职责,意味着只要皇帝首肯,他们便可以肆意跋扈。   姜令窈很清楚,即便此刻带领顺天府众的是姚大人,这位年轻的锦衣卫堂官怕也不会有多尊重。   不过对方是什么态度,同想要尽快破案的姜令窈并无干系。   因此此刻她便客气见礼:“下官顺天府推官,姓乔,见过……见过大人。”   姜令窈是女子,她只用说自己姓便可,不用报上名讳。   屏风之内,面容冷峻的镇抚使听到这道轻灵声音,不由神情一滞。   他偏过头,隔着屏风往外看去。   只见一片朦胧光影里,一道高挑的鸦青身影立在门口,因屏风阻挡,镇抚使并看不清来者面容。   但那声音实在太过耳熟,仿佛今晨才刚一听到一般。   在他愣神的工夫,对方便已道:“镇抚使大人,此番可是要审嫌犯?如此我等想旁听一二,顺便把刚搜查道的线索汇报给大人。”   虽然不知这位锦衣卫镇抚使弄什么明堂,整日里神神秘秘不见身影,但姜令窈还是言辞恳切,表达了自己想要一起协同审案的意思。   屏风之内,男人俊美的眉眼依旧轻轻蹙着,原因无他,只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   但这位乔推官的行为做派又干练果决,言辞清晰,让男人实在没办法把他同熟悉之人相提并论。   思及此,镇抚使大人果断道:“可,但顺天府既要审问,且等锦衣卫审完再论,切忌打断锦衣卫差事。”   姜令窈这才眉目舒展,道:“是,谨遵大人令。”   此时郑峰和裴遇都已在审讯室内站定,姜令窈被请着坐在了桌边,几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被绑在刑架上的嫌疑人。   姜令窈观其三十几许的年纪,看起来并不高大,身量也单薄,猜测他是御用监排行第三的陈双喜。   他应当是刚刚才受刑,身上的血迹湿漉漉的,伤口不算太多,大抵都是鞭痕。   再一侧目,便能看到在刑架边站着的锦衣卫缇骑手中执鞭,便能得知锦衣卫只用了鞭刑。   这已经算是温和手段了。   主审官是裴遇。   他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笑容,那双细长眉眼似比沈素凝还要柔美。   他双手环胸,站在陈双喜面前,温柔道:“陈双喜,你招是不招?”   他明明如此温柔,陈双喜却一听他声音就哆嗦。   “大人,”陈双喜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能说的我都说了,大人还要再问什么?人真不是我杀的。”   他一边说,一边呜呜哭起来,显得好不可怜。   裴遇面带微笑,声音却冷寂下来,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森然。   “你真的都招了吗?陈双喜,但凡你说错半个字,都足够你下诏狱的。”   锦衣卫的诏狱,没有人愿意进。   陈双喜哆嗦一下,涕泪肆意,却还是没有多说一句。   裴遇便叹了口气:“你怎么如此顽固的,我可是东司房里脾气最好的。”   裴遇说着,一扬手:“打!”   随着他一声令下,校尉挥起长鞭,噼啪打了下去。   一瞬间,血腥气蔓延开来,陈双喜惨叫不断,整个审讯室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哀嚎声。   姜令窈端坐在椅上,她面容冷静自持,似对眼前的场面毫不惧怕。   待得二十鞭打完,陈双喜已经奄奄一息,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恰逢此时,屏风之后的镇抚使突然开口:“昨夜戌时之前,你突然出现在桐花巷,是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如同一道惊雷,把奄奄一息的陈双喜吓得回光返照。   “我不是那时候去的……”他下意识反驳,却不料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被诱骗了。   陈双喜的面容比刚才还要惨白。   他哽咽一声,咽下口中的血沫,最终还是抵抗不住,哀叹道:“我是去桐花巷,寻……寻柳二爷。”   昨日锦衣卫只是寻常审问,态度之温和,领他跟其余几位匠人都觉不可思议,谁知今日刚已过午,他们就被陆续“请”来西厢房,然后每个人都听见了刑讯之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每个人的哀求痛哭。   陈双喜以为他们不过是想屈打成招,谁知锦衣卫其实已经掌握了关键信息,先打再审,果决迅速。   他当着想不到,就连自己是否去过桐花巷,锦衣卫都已经查到了。   这一瞬间,陈双喜心如死灰。   他本就胆小,遇到这般事心里又慌,在痛苦的鞭打之下,一个心神恍惚就把实情和盘托出。   当第一句话说出来,第二句就好说了。   果然,不等锦衣卫询问,他就含着血沫道:“柳二爷是做什么的,想必大人很清楚,我去寻他,只不想赚些养老钱罢了。”   姜令窈倒是不知柳二爷是作甚的,李大很贴心,低声解释:“乔大人,柳二是桐花巷的黑当铺,什么都敢收,什么都能卖。”   姜令窈道了声谢,一瞬便明白,陈双喜因为偷卖了御用监之物,所以隐瞒了昨日行踪。   陈双喜咳嗽一声,一口把血沫子吐在地上,然后便惨笑道:“昨日我同老徐吃了素面之后,就一起回了御用监,回来后我趁着监里无人,悄悄把之前攒的金石拿去桐花巷卖,换了三十两银子,当时已经天黑,我很着急,匆匆赶在夜禁前归来。”   他这一回却说得颇为细致。   然而锦衣卫的大人们却并不肯放过他。   只听屏风后那位镇抚使冷冷开口:“你撒谎了。”   陈双喜一愣,他张了张嘴,连忙想要辩解,可镇抚使却并不给他机会。   “根据之前你的口述和宋五娘面馆的证词,你是在酉时日入之初吃的面,从宋五娘面馆至御用监步行约一刻,而从御用监去往桐花巷步行未及两刻。若是要算来回,大约三刻即可。”   也就是说,即便陈双喜在柳二爷的黑当铺多耽搁一刻,整个酉时他还有一整个时辰空置,也不像他说得那么赶。   陈双喜这一回连血都要吐不出来了。   他已经把能说得都说了,也知道自己这一招供,以后再也不能留在御用监,还会因偷盗贩卖御物而被发还原籍抄没家产,但即便如此,锦衣卫也不放过他。   大抵是因此,陈双喜在被镇抚使逼到这地步后,竟是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他哈哈笑了两声,道:“大人,你们就盯着我跟老徐查,怎么不去查荣金贵那宝贝徒弟?”   此话一出,倒是郑峰开了口:“陈双喜,你不要左顾而言他,实话实说还能有个好下场。”   陈双喜道:“可我确实只去了桐花巷,偷卖御物可是大罪,最轻都要抄没家产,我若为了掩盖其他言行,何必以此撒谎?”   可杀害荣金贵就是死罪,只要不认,那么钱财没了,差事没了,命还在。   裴遇刚想再问一句,陈双喜自己就补上了:“大人,对于一个御用监的匠人来说,以后再不能做出惊世之作,不能以自己的绝佳技艺改换门庭,那还有什么好活?”   陈双喜状似疯癫,可却颇有条理,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让人不由也跟着深思起来。   一时间审讯室内竟是安静些许。   姜令窈见几位锦衣卫大人都无言,这才斟酌开口:“大人,下官有话要问。”   镇抚使那双深邃的桃花目微微一挑,向屏风外看去:“说。”   姜令窈道谢后,这才看向陈双喜:“你刚才说荣金贵的徒弟有嫌疑,嫌疑在何处?”   陈双喜刚被打得昏昏沉沉,又接连被审问,早就心乱如麻,待得姜令窈此刻询问他,他才发现眼前这位鸦青公服的大人似乎是个女子。   但女子男子同他也没甚关系了。   陈双喜咳嗽一声,这才嘟囔道:“御用监是不是人人都说荣金贵对冯栓子最好?做什么都带着他,亲自教他手艺,甚至上面发下来的赏赐他都要分给栓子一半。”   他不需要回答,自顾自道:“但大人们可否想过,这是为何?荣金贵是什么德行,想必你们已经询问清楚,他为了维持自己第一的大家位置,平日里没少坑害其他匠人,我是被他害得最惨的那个。”   “这种人,哪里有良心。”陈双喜声音冷淡下来,语气里满满都是怨恨。   若非布置荣金贵死亡现场,并且费时费力把他送至塔顶需要不少时间,陈双喜当时还在桐花巷无法作案,否则行为有异的他会是最后一个被审问的。   姜令窈声音清冷,语气却很平和:“你还未回答本官的话。”   陈双喜微微一顿,这才哈哈一笑,道:“大人,你还没听懂吗?荣金贵无利不起早,若是冯栓子对他无用,他又如何会做什么都带着他?他啊,根本不是在带徒弟,他是让冯栓子替他做了所有的工,然后再以自己的名义去领赏。”   “而且我还曾听到,他威胁冯栓子,若是冯栓子不替他做活,那么他立即就要告发冯栓子是军户逃逸,让他在御用监也待不下去。”   听到这话,无论是镇抚使还是姜令窈,两人皆是眼睛一亮。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发出一句疑问:“竟有此事?” 第14章   两人一口同声,姜令窈下意识扭头往屏风瞧去,无奈屏风影影重重,遮挡了这位年轻镇抚使的面容,只能让人看到他高大的身姿。   即便坐着,即便瞧着慵懒而闲适,也似高山一般巍峨,雷霆万钧。   姜令窈什么都未瞧见,便迅速错开眼,目光再度落在陈双喜身上。   这个小小的御用监,不过几十位匠人,即便加上掌印和几位随管太监,统共也到不了百人。   可就这么点人,却每个人都有另一张面孔,也都勾心斗角,让人不寒而栗。   匠籍虽是贱籍,但好歹不用远赴战场,军籍在平时倒是还好,一但战时,立即就要被征召上战场。   有的人,宁愿做太平奴,也不愿刀口舔血,博得军功封荫机会。   大凡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俗军户,也不过是冲当个人头罢了。   前些年景,边关动荡,多有战事,就连京师都险些沦陷。若冯栓子是那时的逃兵,倒是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他胆子倒是很大,竟敢改名换姓进入御用监,但凡寻个普通院所当差,也不会被荣金贵拿住把柄。   见锦衣卫们都不开口,姜令窈只好继续问:“可那冯栓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的手艺难道就能同荣金贵相仿佛?”   这一句仿佛是什么惊天笑话,让陈双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人,你或许不知,匠人最讲究的就是天赋。”   “有天赋,肯努力,十年八年就能出师,甚至可从外地征召进入御用监,在御前伺候,留下传世珍品。若没天赋,有些人拼搏十几年,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矣,做出来的东西能看能用,却没有灵气。”   “冯栓子恰好就是有天分又肯努力的,别看他年纪小,但他少时颠沛流离,为了改名换姓很是努力,手艺虽不说堪比大家,却也比寻常匠人都要好。”   陈双喜道:“依我之见,他同我依稀相仿佛。”   姜令窈倒是当真惊讶了,那冯栓子看起来小小年纪,竟还有此等手艺,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杀师吧?   经过几番问话,姜令窈已不再拘谨。   她且不提冯栓子有人证,并无办案时间,她只很自然继续问下去:“可让人替工,必有风险,尤其荣金贵做的都是御用之物,样样都要呈到御前,此番阳奉阴违,不很稳妥吧。”   姜令窈话锋一转:“难道荣金贵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自己已无法当差?”   陈双喜下意识回答:“可不是,谁叫他的手……”   话说到这里,他就如同被人掐住脖颈的鸡,一声都发不出来了。   这一次,换成镇抚使慢条斯理开口。   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低沉,如同在深海中传音,幽幽荡荡,森冷冰寒。   “哦?如此说来,那这个陛下特地下旨御用监督办,为太后娘娘贺寿的佛塔,也是冯栓子替工而做?也并无旁的原因,只因……”   他根据陈双喜的话,一字一顿道:“只因荣金贵常年饮酒,双手早就无法稳定上工,他急需一个替代品,替他完成每一件御供之物,而你,或者说御用监的许多人,都知道此事。”   镇抚使的嗓音似淬着毒染着冰,令人打心底里发寒。   此刻,陈双喜才是面容灰败,心如死灰。   欺上瞒下,诓骗皇帝,往天里说,都可用大不敬之罪,天子一怒,必无法善了。   冯栓子的身份有异,他定是荣金贵从外领回,因着户籍把柄,所以他只能心甘情愿给荣金贵当“徒弟”。   而御用监上上下下,即便心里厌恶荣金贵,憎恶他,却也盼着他在皇帝面前巧言令色,多为御用监博得赏赐。   于是,所有人都心怀鬼胎,所有人都只盼着佛塔大成,然后便是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荣华富贵。   可在这些人中,却有人终于忍不下去,出手杀了荣金贵。   那么这个人便是对荣华富贵当真不关心?还是富贵险中求,想要另行险路,即便危机重重,也要排除异己,最终成为御用监的大家。   一时间,众人心中皆是百转千回,而陈双喜也已彻底呆傻,一句都不敢再多说。   眼看他审问不出什么,镇抚使道:“把他拖下去画押,暂行关在御用监,先告知魏掌印,其余之事待此案终结另行审理。裴遇,换徐宝财来。”   待得陈双喜被拖出审讯室,镇抚使的目光便又重新落到姜令窈身上:“小乔……大人,方才审讯不错,字字皆中要害。”   姜令窈倒没有受宠若惊,她只起身行礼:“谢大人指点。”   屏风之后,镇抚使大人似端起茶杯,轻轻慢慢吃了一口茶。   随即,他的声音便轻飘飘落入姜令窈耳中。   “小乔大人是五月之前从贵妃娘娘处求得的顺天府从六品推官官职吧?”镇抚使道,“小乔大人如此机敏,擅刑讯,能断案,怎么之前竟全无功绩,好似……”   他突然轻笑一声,那低低哑哑的嗓音,听得姜令窈心中一凛。   这笑声,怎地还有些熟悉?   “小乔大人好似凭空出现一般,即便是我北镇抚司也查不出根底,真是令人为难啊……”   “哦,如有冒犯,还请小乔大人切勿生气,这都是锦衣卫分内之职,本官也不想冒犯大人。”   他这一句小乔大人,把姜令窈的心直接叫到了嗓子眼。   姜令窈只听他慢条斯理说来,心跳从慢至快,听到最后一句,已是心如鼓擂。   她心中忐忑,面上却依旧端着端肃之貌,似一点都不惊慌失措。   西厢房审讯室内幽幽暗暗,微弱的烛光找不亮每个人的面容,似乎也照不进每个人的心。   人心难测,案情扑朔,也不知今日是否可侦讯出真相。   “镇抚使大人,咱们所查莫非不是御用监杀人案?怎么竟是把询问转到下官身上?下官可是有何不妥?”   姜令窈声音也很轻,可语气里的强硬却不容疏忽。   “下官原是凡俗人等,从前过往不值一提,只突然得了大机缘,同贵妃娘娘跟前有了几分眼缘,这才博得个一官半职,也不过是为了糊口谋生而已,”姜令窈说道后面,竟也是轻笑出声,“我这等凡俗,竟不知还能能得镇抚使大人青眼。”   “不过……”姜令窈画风一转,语气竟是犀利起来,“不过比起下官,镇抚使大人倒很是神秘,至今无人知镇抚使大人真容,也不知大人这般隐秘究竟为何?”   姜令窈简直胆大包天,身处锦衣卫的地盘,就敢疑问锦衣卫堂官,语气多有试探,似乎是不知死活。   果然,她话音一罗,郑峰便变了脸色,他手中绣春刀往前一提,幽冷刀光便晃了姜令窈的凤眸。   “大胆!”高大千户气势逼人。   在姜令窈身后,李大和沈素凝也不遑多让,两人也不约而同上前一步,异口同声:“大胆!”   两边一瞬剑拔弩张,气氛比之方才审讯还要冷酷。   姜令窈手在膝上交握,她身姿挺拔而优雅,面容淡雅冷静,似根本就不害怕眼前的刀光。   另一边,屏风后,年轻的镇抚使依旧端着茶杯,唇边笑容未淡。   此时,他又浅浅抿了一口茶,然后“啪”的一声,把茶杯放到手边方几上。   “大家同朝为官,何必如此针锋相对,”镇抚使声音冷肃,却并不阴寒,“不过是玩笑几句,对吗?小乔……大人?”   这小乔两个字他似含在喉咙里,有一种悠长的意蕴。   似乎他对乔这个姓氏很是含糊,根本不认为这位女推官原就姓乔。   姜令窈双手紧握,她面上却一松,声音透着笑意:“大人所言甚是,不过玩笑话罢了。”   两个人如此针锋相对,不过喘息之间,徐宝财便被锦衣卫重新架来。   他的年纪比荣金贵要大,已经四十几许的年纪,因常年劳作,面容显得很是苍老。   或许因着两日杀人案的煎熬,他两鬓都有些斑白,显得异常憔悴。   他是最后一个被审讯的,刚刚陈双喜满身血痕的样子,他兴许也已经瞧见。   此刻刚一进审讯室,还未等上刑架,他便痛哭流涕地软了腿。   “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别打我大人。”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简直是可怜至极。   屏风之后,镇抚使的声音立即便回复了冷峻:“你都能招什么?是我们已经查到的,你昨日回了御用监复又再出,还是说,你曾偷偷上表给魏掌印,说荣金贵私下售卖御用监传序宝物图鉴?”   痛哭流涕的徐宝财立即便没了声响。   他瞪大了眼睛,睁大了嘴,脸上涕泪交流,好不惊愕。   “大人,你怎么……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镇抚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爬在每个人心上:“徐宝财,你或许不知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苍天之下厚土之上,还没有我锦衣卫查不到的事。”   “小乔大人,你说对吗?”   姜令窈并未回答镇抚使的话,她眉峰一皱,道:“徐宝财,经昨日锦衣卫调查证词,昨日荣金贵在酉时前后也出了御用监,你们是否同去一处?”   荣金贵昨夜确实出过御用监,只是他离开之后,就再无人看见。   但是……   姜令窈根本不给他喘息机会,直接猜测:“你们是否一起相约出去炙肉吃酒,商谈无法在御用监开口的事?”   那么经过锦衣卫一早晨的调查走访,拼凑出所有人的行动,徐宝财相同时候离开御用监,是否跟荣金贵同路?   如果真是同路,那么结合荣金贵身上的蜂蜜和胃中的酒肉,姜令窈便有了这大胆猜测。   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经过镇抚使和乔推官这一诈,徐宝财整个人便卸去力气,瘫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他们竟是全部说中了。   “我承认,我招,人是我杀的。”   他哭喊着:“荣金贵那狗东西,是我杀的!” 第15章   徐宝财昨日还能抗住,但他显然想不到顺天府和锦衣卫会查得那么快,不过一夜工夫,已经把昨夜之事推论了个七七八八。   再加上前面几个匠人被刑讯时的惨叫,令徐宝财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心里有鬼,因此已经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心思。   虽然姜令窈很是惊讶,她确实没想到徐宝财会这么快认罪,但锦衣卫们却依旧淡定,他们经年刑讯,跟姜令窈这等靠侦查推论破案的推官路数不同,往往有时只是把嫌疑人往刑架前一放,对方就能招供。   徐宝财能撑过一整夜,都算是条汉子了。   作为御用监的大家,二把交椅,他的地位在御用监自不必多说,大抵也因此,他强撑过了昨夜。   今日看到锦衣卫上刑,这才怕了。   徐宝财瘫在地上,锦衣卫们也没管他,郑峰皱眉道:“你自己招。”   徐宝财一个哆嗦。   他仓皇地低下头去,嗫嚅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郑峰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语塞,倒是裴遇幽幽开口:“自是要知你如何杀人,因何杀人。”   徐宝财听到此话,竟是有些沉默了。   好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我恨他,所以我要杀了他。”   “一年之前,我跟老陈一起做出一盏走马琉璃灯,最后灯上需得做鎏金仙人像,因要点睛,便求了荣金贵帮忙。”   徐宝财一边说,声音逐渐不再颤抖,冷静了下来。   他半垂着眼眸,头发凌乱,遮掩住了苍老的面容。   “那是我跟老陈耗费半年的心血,但就识那几双琉璃点睛眼,荣金贵就把功劳抢在自己身上,在陛下跟前大出风头,也正因这琉璃灯,荣金贵在陛下面前极吹捧,最终得了这份鎏金佛塔的奉寿差事。”   “他用我们的心血,给自己铺了一条改换门庭的路。”   没有人想成生来便是贱籍,即便自己是,也舍不得儿女是。   “大人,你们不懂,当匠人的日子太难熬了。”   “匠不离局、匠役永充,”徐宝财声音干涩而痛苦,“我们生来就要守着这小小的器局,没日没夜地给贵人们做着稀罕器物,而这些耗费无数心血做出来的东西,很多时候,不过是他们把玩片刻的玩意。”①   “看两眼,玩两日,不喜欢了,随手就能丢弃。”   “而我们匠人们,连这些玩意都不如,”徐宝财说着,缓缓流下一行泪来,昏黄灯影下,犹如两行血,“谁不想改换门庭呢?即便是做平民,也比贱民要强。”   这世间,到底是千人千面。   徐宝财身处匠籍,自觉低贱,因此想要改换门庭,成为凡俗。而冯栓子出身军户,却觉征战可怕,费尽心思成为了匠籍。   待听到这里,审讯室内众人皆无言。   徐宝财到了此刻,已是知无不言,他不需要旁人审问,便把心里话和盘托出。   “荣金贵抢了我一家的生路,我恨不得杀了他,眼看佛塔将成,我终于忍不了,便于昨夜约他晚食后去张记炙肉铺商谈最后一道工序事。”   鎏金佛塔最后一道工艺便是点睛,因佛塔两层楼高,观音坐莲佛像也有一楼之高,观音的眼眸就须得有枣大的宝石镶嵌。   做手艺,大也难,小也难。   “荣金贵这老狗,最喜吃酒肉,一日不吃就难受,他也一贯抠门得紧,往日里都是逼迫旁人孝敬他。因此我一说要请他,他立即就同意了。”   这同之前冯栓子的证词吻合上了。   此时,镇抚使突然开口:“你是怎么杀的他?”   徐宝财的话被他猛然打断,一瞬有些愣神,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我,我借着酒,把他灌醉了。”   “荣金贵爱吃酒,酒量却很差,往常两瓶烧酒就能醉倒,人事不知。”   徐宝财顿了顿,他头垂得更低,似是不敢回忆自己杀人情形。   “我见他人事不知,便把他从炙肉铺背了回来,用钢针刺破他的喉咙,然后又用曲尺插入他脖颈上,把他高高吊在佛塔上。”   他说着,后面的话就顺畅了。   寻常人杀了人,若是激情之下动手,事发之后会有些许记忆错乱,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动的手,为何要动手。   但徐宝财这种属于预谋杀人,也就是说,他在动手之前已经想好所有的步骤,因此,他的记忆是不可能出现偏差的。   但他却说得不是很顺畅,甚至有些诡谲之处。   他把话说到这里,就不继续说了,似乎在等待大人们的询问,想要问一句答一句。   姜令窈自是有不少疑惑,但她却并未急着问出口,只是安静坐在那里等待。   倒是屏风之后的人影开了口:“小乔大人,你很清楚死者的死因,不如由你来主审。”   镇抚使的声音依旧低沉,可此刻却带了些许温和,似是同亲近下属议事一般,比之方才的阴冷又是另一番做派。   但他这声音,还是叫姜令窈失了神。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熟悉?   然而此时此刻,案情侦破迫在眉睫,姜令窈来不及细想,便把视线落回徐宝财身上。   “徐宝财,既然你说人是你杀的,又用了钢针刺破喉咙,你的钢针从何而来?又被你藏在何处?眼看你要杀他,荣金贵即便再是吃醉了酒,难道他不会躲避?”   这一连串问题,直接把徐宝财问蒙了。   徐宝财顿了顿,似乎才理清头绪,道:“他……我把他背回御用监时他已昏迷不醒,我直接把他丢在前院地上,然后迅速把钢针刺入他喉咙里。”   徐宝财越说越顺畅:“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大人,因为荣金贵比我年轻,又身强体壮,我怕斗不过他,思忖良久,才想了这钢针杀人之法。”   “昨日佛塔提前做好,就差点睛,魏掌印便给咱们都加了假,让大家都可休息一二,因此昨日傍晚下工之后,御用监几乎无人,大家都出去采买了。待到我同荣金贵吃酒回来,御用监众人大多都已睡下,我趁此机会杀了他并布置好现场,然后便把钢针丢进了后巷的城河里。”   “至于为何要大费周章布置……我是为逃避罪责,之所以用曲尺刺入他的脖颈,就是为了掩盖钢针痕迹。”   听到这里,前后线索全部串联起来,姜令窈眼睛微亮,她道:“你杀人后再行布置,是为了装神弄鬼,装作祖师爷天罚,若发现之人是御用监的匠人,便会惊慌失措,口口相传之后,即便再查现场也会有疏漏。”   但谁都没想到,当日御用监前门竟然开了,现场被打更人看到,当即便上报,惊动了顾厂公和锦衣卫。   这一下,案情就难以神鬼天罚结案。   可姜令窈说着,却总觉哪里不对,具体却又说不上来,她微微蹙起眉头,又问:“你为何会寻暗市买钢针?你明明就在御用监,自己做一个岂不稳妥?”   徐宝财不知他已经说得如此明白,这位大人却还要反复询问,他一时间有些烦躁,语气也逐渐生硬起来。   “大人或许不知,御用监若用窑炉定有黄门看守,那些黄门一个个眼睛毒得很,我不能做更多动作,若非如此……”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话,顿了顿才道:“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这也能自圆其说。   姜令窈压下心中的微末怪异之感,锲而不舍询问:“你是如何把死者吊上佛塔的?”   徐宝财道:“很简单,只要用麻绳做好绳索,就能吊上佛塔。”   他说完,才发现众人都迟疑地看着他,才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喃喃道:“是了,你们不是匠人,不知如何做绳索,似乎也不知如何以绳索滑轨传物,这些手法是我们用惯了的,其实费不了什么力气。”   “其实那个现场,我很快就布置完了。”   术业有专攻,他如此一说,姜令窈心中怪异之感都是淡去不少,她只问:“你的绳索滑轨,是用这个灯柱作为依托的吗?在用完之后,你为了不让外人发现,把它特地藏进了库房内?”   徐宝财缓缓抬起头,至进入审讯室内两刻之久,他才仿佛突然能视物,看到了姜令窈身后熟悉的半人高灯柱。   徐宝财愣了愣,随即却飞快回答:“是,就是用它,但我怕灯柱还在原处,会被大人们猜到荣金贵是被死后吊上佛塔的,所以我把它收了起来。”   姜令窈长舒口气,她声音清清淡淡的,犹如不经意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徐宝财,你可知荣金贵并非死于钢针刺穴?”   徐宝财下意识答:“不可能,人是我亲手杀的。”   除了姜令窈,审讯室内其他几人都专注看着徐宝财,就连心细如发的裴遇也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疑虑。   他很笃定,很坚持,人就是他杀的。   姜令窈才道:“你买钢针时,是否要求对方给你带毒的钢针?”   徐宝财似乎没听明白姜令窈前后两句话,但他还是诚实回答:“并未,我只说要买钢针,多余的话一字未讲。”   也就是说,他偷偷跑去暗市买钢针,暗市的卖家或许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因此便便给了他带红花毒的钢针,或许因是暗中交易,也或许有些阴差阳错,因徐宝财并不熟悉此道,中间到底是有些纰漏的。   事已至此,整个案件已经真相大白。   她转过头,看向了屏风。   “大人,我都问完了。”   透过屏风看去,屏风之内的高大男人已经坐直身体,他就端坐在椅子上,侧着身望向徐宝财。   姜令窈看不清他面容,自也看不到他眼眸。   不知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然而下一刻,这位镇抚使却突然问:“库房钥匙呢?” 第16章   姜令窈略有些吃惊。   库房钥匙这一线索,是她们刚刚从小公公那里询问而来,尚未同锦衣卫一起议论,却不料这位一直隐藏幕后的锦衣卫镇抚使却一语中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姜令窈不由有些疑惑。   似是听到了姜令窈的心中疑问,镇抚使淡淡开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举国上下各司局衙门皆有章程,而锦衣卫,自要恪尽职守,熟天下事。”   他这般一说,姜令窈倒是不觉有何不妥,倒是徐宝财面色越发惨白,整个人委顿在地,几乎要昏死过去。   裴遇适时上前一步,阴□□:“徐宝财,大人问你话,立即作答。”   徐宝财哆嗦着喘了口气,这才结结巴巴道:“钥匙……我藏在床底右侧第五块砖下。”   如此说完,他便常叹口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审讯室一时间寂静无声,待得片刻之后,姜令窈不经意地呢喃:“何必呢?”   她问出了心中最后一个疑虑:“你既然要杀他,为何不在佛塔造成之后?待到佛塔呈给陛下,他再意外而亡,到时候这功绩可不就给了你们?”   这个问话,大抵很难回答,徐宝财粗粗喘了好几口气,才缓缓抬起头。   他目光哀戚,满眼皆是死志,缓缓开口:“大人,你不是匠人,不知我们生来便是做出一件件精美器物,旁人我不知,但我却想做出一件传世佳作,但凭后人惊诧喜爱。”   “匠心匠德,既然生来只能为匠,这份心德如何都不能抹杀,即便是死,也不能泯灭祖师爷的恩泽。”   徐宝财声音很轻,可在场众人却都被他言行震慑,无一人开口。   徐宝财仰起头,用那双灰败的眼眸看房顶窄小的高窗。   审讯室内唯一的阳光,便从那里照耀进来。   “荣金贵辱没了匠人的名声,违背了祖师爷的训诫,他不配做出这般传世名塔,不配得这大家的名声。”   徐宝财道:“所以我杀了他。”   “我杀人被抓,佛塔未完,一切罪责自由我一人承担,在动手的那一刻,我已做好的以死谢罪的准备。”   徐宝财说完,这一次缓缓闭上眼睛,再也不肯开口了。   姜令窈心中微叹,扭头看向镇抚使。   这位年轻的镇抚使却一直很平静,似乎听到的所有案情,所有故事皆是过眼云烟,在他心里引不起半分波澜。   镇抚使大抵感受到了姜令窈的视线,他并未迟疑,道:“小乔大人,本案到此便可结案,若你心中有疑,可再详查。”   “此番御用监杀人案,顺天府功劳颇多,本官上表陛下时会一一言明,你回去告知姚大人,多谢他鼎力相助。”   这三两句功夫,就把顺天府说成了协助办案,但姜令窈不过只是顺天府的推官,她人微言轻,亦不知姚沅准备如何应对,便准备让李大回去禀报姚大人,自己则起身对着屏风推手一礼。   “是,下官这便告退。”   镇抚使大人并未回话,姜令窈就当他应允,领着身后两人便好离开审讯室。   然她脚下的皂靴刚踩到门前时,身后却传来低沉的嗓音:“小乔大人,听你口音,似是京师人士?”   姜令窈脚步不顿,她一手轻轻推开房门,一边侧头回答:“是,听大人口音,咱们应当算是同乡。”   姜令窈一边说,一边推门而出,最后笑着道:“倒是缘分。”   她如此说着,领着顺天府众人遥遥而去,一步都未停留。   待顺天府众人走了,郑峰就把审讯室内的校尉都调遣出去,他跟裴遇上前,亲自把徐宝财架到刑架上。   徐宝财此刻心如死灰,茫然不知几何,呆愣愣任由两位锦衣卫千户动作,待他整个人被牢牢绑缚在刑架上,他才大梦初醒,惊慌失措地问:“大人,我不是都召了吗?”   回答他的并非他身边的两名千户,而是正前方桌案后面,那个高大的身影。   隐藏了多时的锦衣卫镇抚使,已经从影影绰绰的屏风后出来,现身在徐宝财面前。   徐宝财看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容,看着他透着冰冷寒意的桃花眼,顿时抖如筛糠。   镇抚使手中把玩着茶杯,细长的手指在茶杯口沿上轻轻摩挲,发出沙沙声响。   “徐宝财,《御用宝鉴图》的事你还没说清。”   镇抚使淡淡道:“本官要你一字不差,俱说清楚。”   “否则,”镇抚使的声音在阴暗的审讯室内回荡,“你会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另一边,姜令窈领着几人一路往后厢行去。   后厢是匠人们的住处,有名有姓的师父们大多独住一间,剩下的学徒们几人一间,因御用监还算宽敞,大抵也不觉如何拥挤。   路上,姜令窈同李大道:“李哥,你得立即派人禀明大人,方才镇抚使的话,一字不漏说给大人听。”   李大拱手:“是,下官明白。”   姜令窈一路往前走,眉头微蹙,并未因侦破案件而显得出轻松高兴来。   李大刚吩咐完手下衙差,回头见姜令窈如此,不由有些疑惑,他看了一眼满脸冰冷寡淡的沈素凝,还是问姜令窈:“大人,破案怎的不高兴?”   姜令窈叹了口气:“案子确实破了,犯人也招供,但我总觉此时有异,但若细说异样为何,又说不上来。”   “大抵只是我多想而已。”   一行人说着,穿过重重树影,来到了后面的厢房前。   后厢前后有三排厢房,前面两排都是通铺样式,每一间大概可住五至十人,最后一排都是单间,大抵为多住几人,单间都很狭窄,除了床桌箱笼,便再无法摆下更多家什。   不过此处也都是匠人们的临住处,在御用监后面的瓦片巷,那里住的都是御用监的匠人家眷,只有工忙时候,匠人们才会住在御用监,待得闲时方可归家去。   姜令窈没有去看前面的通铺房,她直接来到最后一排,每一间房外都有名牌,他们很简单便寻到了荣金贵的单间。   前面的小学徒们,在被锦衣卫询问后便已放回家去,后面的单间里,如今倒是有几人在其中。   一个是涉嫌倒卖御用监材物的陈双喜,一个则是改换户籍的冯栓子。   陈双喜的涉案金额不算太多,统共也就三百两银钱,他胆子小,犯事还没几日,如此倒也不必重判。   冯栓子此事要如何判,得看魏苟和顾厂公如何评议,毕竟如今荣金贵已经身死,那点睛手艺只冯栓子会,虽并未出师,好歹也还有些技艺在身。   改换户籍说大可大,说小也小,若是魏苟当着想保下冯栓子,那求一求顾厂公,让他同锦衣卫商议一番,说不得便可小而了之。   再说,冯栓子还得做寿礼。   正因此,反正大门各处都有锦衣卫把手,他们也并未多派人手,只在陈双喜门外派了个校尉看管。   姜令窈他们到时,那校尉远远拱手:“乔大人。”   姜令窈点头,道:“陈双喜一直未有动静?”   校尉答:“要了几次水,还说饿了,身上伤口疼,属下已送过干粮和药进去。”   “他竟还吃得下饭。”   姜令窈不觉稀奇,那校尉就笑了,倒不似其他锦衣卫那般冷酷。   “大人有所不知,咱们看管嫌犯多了,真的什么样的都有,有的人即便中午要砍头,早上也能谈笑风生,有的人即便不是杀头大罪,也能自己把自己吓死,恨不得半夜就上吊自尽。”   “不到大事临头,当真看不出一人何面。”   这校尉年纪轻轻,说话倒是老成,姜令窈不由多看他一眼,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瞧着也就比自己小那么一两岁,倒是很见过世面。   这般年轻做校尉的,大抵都是承袭父兄职位,家中皆是军校,能有如此见倒也不奇怪。   姜令窈也很虚心:“受教了,谢小将帅指点。”   年轻校尉立即涨红了脸:“我不过胡说八道,大人折煞我也。”   简单说了两句,姜令窈便推开房门,进入徐宝财的单间。   他在瓦片巷另有家室,此处不过是暂休之所,因此屋里干干净净,除了床上一席薄被、桌上一组粗瓷茶碗,便再无其他私物。   姜令窈让李大顺着徐宝财的话在床笫寻找,不多时,李大还真的从地上起出一块砖,从下面摸出一串钥匙。   当钥匙一取出来,姜令窈便顿时有些吃惊。   原因无他,这并非只是库房钥匙,只看在粗麻绳的捆绑中,一共有三支铜钥匙,散乱在李大手心里。   姜令窈拿起钥匙,在光下仔细翻看,看了片刻之后,姜令窈道:“这里只有一把是库房钥匙,还有两把是什么?”   众人皆不认识,姜令窈眯了眯眼睛,道:“去问问冯栓子。”   冯栓子就住在最西边的单间,姜令窈敲门时,里面声音很平静:“何人?”   姜令窈道:“顺天府查案。”   冯栓子显然以为案子还未查清,他立即道:“大人,门没关,大人快快请进。”   姜令窈便直接推门而入,出乎她意料,冯栓子并未如何垂头丧气,他也并不知外面陈双喜和徐宝财都说了什么,他正用小刻刀雕刻手中的木胎佛像。   见来者是见过的女推官,他便也不害怕,还问:“大人,可是知晓我师父是如何而亡?”   显然,经过昨日锦衣卫的询问,他已经知道师父并非被什么祖师爷天罚而死,此刻倒是还关心师父死因。   姜令窈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把手中钥匙往前一推:“我想问一问,这三把都是哪里钥匙?”   冯栓子微微一愣,随即便低头看去,只一眼,他就认出了全部钥匙。   “最小的是书房钥匙,里面有咱们自己画的器图,中间那把是库房钥匙,是魏公公特地恩赏给师父拿的,另外一把……”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道:“是料库的钥匙。”   姜令窈问:“料库里有何?”   冯栓子知无不言:“料库里有煤石火油,用以烧窑引燃之用。”   姜令窈心中记下这两样东西:煤石、火油。   这四个字在她心里盘旋,把她心中的不安和疑惑重新掀起,在她心中搅起新的风浪。   有何不妥呢?   姜令窈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钥匙:“走,去料库看看。” 第17章   料库位于整个御用监最东侧,虽同窑炉很近,但中间却隔着厚厚的院墙,在料库之外放了四个大水缸,就是怕料库走水。   近来御用监的最大差事便是佛塔,待得鎏金初成,窑炉便无用处,因此料库也关了数日,未曾开启。   姜令窈直接捏着钥匙打开料库房门,推门而去,一进去便又是一口装满水的水缸。   足见御用监对走水的害怕了。   若是整个御用监烧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御用家具毁于一旦,怕是就连魏苟也要一起砍了脑袋。   料房里一股煤油味,因为封了多日,那股味道非常冲,直奔脑门。   姜令窈被呛得往后退了半步,然后用帕子捂住了口鼻,这才缓步而入。   料房一边是煤石,煤石用麻袋盛放,一袋袋摞得整齐,另一边则是用小缸盛放的火油,同煤石相比,火油更易燃,可迅速提高窑内温度,因此此物也是御用监常备之物。   不过,也不知是久不得用,还是料库就要有如此多的存数,姜令窈只觉得右侧存放的火油过多,已经堆到了门口处。   姜令窈往前行了两步,见里面除了煤石和火油再无它物,便退了回来。   几人出了料库,皆是长舒口气,姜令窈咳嗽一声,叫来看守料库的小学徒,问:“这库房中的东西可有变动?”   小学徒已经守了一整日,这会儿正是困顿时,听到姜令窈的话,想了好久才答:“并未。”   姜令窈看他眼睛都睁不开,语气不由重了三分:“我且问你话,若是欺瞒上官,谎报案情,是要下狱的。”   下狱两个字一出口,那小学徒便是一个激灵。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才结结巴巴说:“大、大人,您是问料库的什么变动?小的听不懂。”   姜令窈便问他:“这几日料库中的煤石和火油是否有多减?”   小学徒这才听懂,立即道:“有,有的。”   他咽了口吐沫,说起荣金贵的名字,都显得有些害怕。   “是荣……是荣大家之前说之后所造之物要用窑炉,因此上表魏公公,多进了百斤火油。”   姜令窈道:“荣金贵何时请令的?”   小学徒使劲想了半天,想出一脑门的汗,最后还是道:“小的也不知,不过小的五日前也守过一次料库,那日小的往里加水,里面的火油已经足数。”   姜令窈点头,让小学徒继续去守门,这才领着众人往外行去。   沈素凝适才开口:“大人,如今已经结案,人便是徐宝财所杀,我们还待查什么?”   师父离开京师时,特地教导她,她的师姐天生便适合走刑名之路,只要稍加点拨,她自己便能无师自通。   这也是为何姜令窈年纪轻轻,却能在顺天府做出如此成绩的因由。   她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洞察力和推断力,也比旁人更细心,更谨慎,也更灵活。   师父当时道:“若你不懂,多问你师姐,她会给你答案。”   “多学,多问,假以时日,你也可以出师。”   所以此刻,沈素凝把心中疑惑说出口。   姜令窈听到她难得开口,面容不由放松下来,她轻生一笑,倒无刚才那般凝重。   “我知道已结案,但案情中的每一个线索,还是询问清楚为好,有时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足够把案情推向另一个结果。”   沈素凝颔首,道:“我知道了,谢大人教诲。”   姜令窈道:“你把这条线索记上,让李哥一起呈给大人,这条线所暂时无有结论,只做案件记录为用。”   她说道,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发现已是落霞时分。   姜令窈心中一惊,匆匆吩咐:“李哥,若是许叔那有了新的验尸格目,且记得给小沈一份,我明日同她寻来看。”   如此吩咐完,姜令窈对沈素凝道:“快,咱们得回去了。”   一办案就入迷这个毛病,她无论如何也改不了,以后若是经常如此,怕是早晚露馅。   姜令窈匆匆往大门口跑去,心中有些生气,陛下也不知如何,竟是突然下旨赐婚,贵妃娘娘也未同她提前指点几句,弄得她如今还要东躲西藏,赶着回去被“夫君”接回家。   想起以往在娘家时的自由自在,姜令窈忍不住叹了口气:“段三少简直烦死人,接什么接。”   她说话时候,已经同沈素凝策马在路上,沈素凝那张冷淡面容,也忍不住露出几分担忧。   “师姐,若当真不可,以后待案情查清,咱们一起去求贵妃娘娘,干脆和离了事。”   沈素凝别看长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容,也因少言寡语显得很是成熟,但她毕竟比姜令窈小了一岁,这话一出口,立即便显得有些稚气。   姜令窈原还生气,此刻听到她的话,倒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的声音如同清脆的银铃,在春风里回响。   “即便是要和离,我也得狠挖段南轲一大笔,不把他的跑马场坑过来决不罢休。”   也不知怎的,此刻一想起未来段南轲气急败坏的模样,姜令窈就很跃跃欲试。   她眼波流转,笑意从漂亮的凤目中氤氲而出,点亮了温暖的春日傍晚。   “真是好生期待啊。”   见她转眼之间便高兴起来,沈素凝也不由抿了抿嘴唇,清清淡淡弯了眉眼,她认真看着姜令窈,说出口的话也颇为动听。   “师姐开心便好。”   两人虽非少时相识,却一起入师父门下,也在师父遭难时未有离弃,这份共患难的恩情,比之凡俗皆要让人动容。   两人往常皆来往宝容坊与顺天府,今日从御用监策马而去,也不算太过遥远,挑着人少小巷穿行约莫一刻,便行至宝容坊后巷前。   姜令窈下了马,把马儿交给沈素凝,道:“你先回去歇息,案子若有新况,明日告知与我。”   “我明日会在段府,大抵不会出门。”   沈素凝顿了顿,她迟疑片刻,还是道:“可是师姐,明日是师姐三朝回门吧?”   姜令窈:“……”   姜令窈成婚这两日日思夜想都是案子,把自己的新婚忘得干干净净,若非沈素凝提醒,她可记不得明日就是回门日。   “多亏你提醒,明日我上午应当会回家,大抵要用过午食才回段家,你自己捏好时辰。若案子并无新况,便不用寻我,自在顺天府应差。”   姜令窈自忖是师姐,总是不放心她,还待在絮叨两句,就听巷子里传来行云嗓音:“小姐,快点,姑爷都到了。”   “哎呦这段三少,”姜令窈一边同沈素凝挥手,一边轻快往巷子里跑,嘴里不住念叨,“他定是在锦衣卫无所事事,下差这般早,一看便没什么大出息。”   她身手灵活,跑动起来轻快迅速,待行至后窗下,行云早就放下绳梯,她不过三两下腾挪便爬进书房中。   若是旁人瞧见她这般,只会觉得她是个什么江湖女侠,不觉她竟是燕京出了名的骄纵闺秀。   姜令窈进了书房,气都没喘匀,就被行云拽进里间,伸手就解她衣裳。   “小姐,酉时姑爷便到了,苏掌柜过来请,我只说小姐下午研制胭脂太累,如今已经入睡,我且叫你醒来洗漱更衣。”   “他来多久了。”姜令窈一边净手,一边往脸上上妆。   她皮肤白皙,面容艳丽,只要在面容上多加装饰,点缀胭脂、唇脂和妆花,立即便又是明眸皓齿的大家闺秀。   姜令窈手腕很稳,即便站在妆镜前,身后也有行云给她系腰带,画眉的手抖都不抖。   衣裳换好,妆容新上,姜令窈便利落坐在镜前,她脚下一蹬,便把织锦绣花鞋重新换上,而行云也取来早上那一顶鬏髻,给她重新插戴好。   不过喘息之间,姜令窈仿佛大变活人,从冷淡自持的女推官重新成了娇滴滴的美人儿。   待得全都打扮完,姜令窈便要推门而出,然而行云倒是机敏,她一把拦住姜令窈,从桌上取了个白瓷瓶:“小姐,你身上有火油味,得盖一盖。”   待得把自己弄得如同从花丛里打了个滚,姜令窈这才端起满面笑意:“还是你机灵。”   她说着,一把推开房门,慢条斯理往前店行去。   宝容坊前店足有十开间,宽敞明亮,一楼柜台无数,皆是胭脂水粉,玉容膏脂,摆在一楼的货品都不算太贵,寻常百姓也能买得。   即便如此,姜令窈也让苏掌柜在一楼放了两架屏风,屏风之后各摆两组桌椅,供娇客们试用妆品。   若是以往这个时候,店中多少会有些热闹,但今日前店却鸦雀无声,姜令窈从后往前,只能瞧见自家的小二娘在扫地。   姜令窈微微蹙起眉头,还未来得及问,就瞧见门边等候的高大身影。   段南轲依旧穿着晌午那一身大红飞鱼服,他头上的乌纱帽取下,只剩干净利落的紫檀发冠。   落日余晖映在他英俊的侧颜,在他深邃的桃花眸里烧起星星火光。   听到脚步声,段南轲回过头来,看着姜令窈干净一笑。   他的笑容如同他的面容一般,端是蛊惑人心。   “娘子,为夫等你许久了。” 第18章   他这般情深款款,令路过的媳妇娘子们皆是红了脸,就连扫地的小二娘也顿住了手,愣在那扫也不是走也不是。   姜令窈也似被他这般温柔蛊惑,她往前行了两步,脸上逐渐浮起晚霞绮丽颜色,眉眼都透着喜气:“夫君当真来接我了,夫君真好。”   就连声音,也透着欢喜。   宝容坊中的掌柜小二娘这才恍然大悟,如今亲自来铺子里皆东家的,就是东家的新婚夫婿,永平侯府的三少爷段南轲。   路过的娘子姑娘有不少是宝容坊的常客,同姜令窈也很相熟,就有人笑着问:“姜老板,这就是你相公?”   姜令窈上了前来,同段南轲并肩而立,段南轲便伸出手,从行云手里接过薄披风,仔细搭在姜令窈身上。   天外晚霞氤氲,天下娇颜妍妍。   姜令窈唇边是一眼便能瞧见的柔情蜜意:“正是,这是我家夫君。”   那问话的大娘便爽快大笑,看着两人满脸都是赞叹:“原只觉姜老板美丽若仙,能力出众,也不知何种男人能有这般运道,娶你为妻。”   “如今见了,倒是当真有这般人物,”大娘声音洪亮,声音带笑,“两位当真是男才女貌,金童玉女,万分相配。”   姜令窈被她说得羞赧至极,低下头一言不发,倒是段南轲似乎很是洒脱,听到这话,英俊面容上浮现出畅快笑意。   “这位大娘所言甚是,”段南轲微一拱手,“我家娘子自是天仙下凡。”   大娘听他如此直言,便又忍不住大笑出声:“祝你们恩爱非常,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她这么一闹,路过众人便都笑起来,一时间宝容坊门口气氛热烈,闹哄哄得好不热闹。   段南轲替姜令窈戴好风帽,往前半步,挡住了姜令窈娇羞的面容:“大娘,夜深露重,早些家去吧。”   他身上的飞鱼服巍峨醒目,通身富贵气派摄人,百姓们闹了一会儿,待尽了兴,便也四下散去。   宝容坊外便又恢复往日平静。   段南轲这才回过头,依旧温柔客气:“娘子,为夫记得你会骑马?不如咱们一起并骑回去?”   姜令窈以前只在陪父兄随陛下及贵妃娘娘秋猎时骑过马,往日在燕京很少骑马,多坐马车。   却不料段南轲连此时都知,她笑容不变,道:“倒是会骑,只是骑术不精,速度很慢,还得劳烦夫君等我,夫君且别烦。”   段南轲脸上是温柔笑意:“同娘子并骑归家,自是悠闲美差,如何能叫烦呢?”   姜令窈点了头,段南轲就拍了拍手,闻竹便也不知从哪里牵过来两匹马,一匹乌黑大马一看到段南轲就哼了一声,显然是他的坐骑。   而给姜令窈准备的这一匹倒是个温柔的枣红小马,它乖顺等在姜令窈身边,乌黑眸子湿漉漉的,好奇看向姜令窈。   姜令窈脸上一喜,她轻轻抚摸马儿的脖颈,轻声问:“你真漂亮,叫什么名字呀?”   段南轲的声音猝不及防:“小乔。”   姜令窈脊背一僵,她深吸口气,疑惑转身,问:“这马儿叫小乔吗?”   段南轲脸上笑容不变,他深深看向姜令窈,似乎要把一眼看到她心里去。   “为夫说,你小瞧它了,它可不是怜若小马,”段南轲道,“她叫赤炎。”   姜令窈此刻才有些愣神,她惊讶道:“这名字倒是冷酷。”   段南轲伸手拍了拍赤炎的背,道:“她能疾如闪电,也能慢如踱步,且看你是否能驾驭它。”   见后面的闻竹和行云都上了马,段南轲便比了个请的手势:“不过,我以为娘子定能同她相处嘉安。”   此时行人逐渐稀少,天色将晚,天色笼罩在氤氲绮丽的晚霞中,自是余霞成绮、云蒸霞蔚。   在一片橘红的光阴里,姜令窈眉目忽而泛起冷意:“相公所言甚是,我自是能的。”   她如此说着,在段南轲惊讶的目光中,利落翻身上马。   大抵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经年急骑的气势,赤炎并未挣扎,它安静等候姜令窈坐稳,这才长长嘶鸣一声。   姜令窈低下头,高高在上看向段南轲,俏丽的面容被赤霞染出血色,她道:“夫君,我行路慢,先走一步。”   说着,她双腿一蹬,缰绳一拽,整个人便如同离弦的箭窜飞出去。   “驾!”   姜令窈清脆的声音在晚风里回响,段南轲眯起眼睛,转身便飞身上马。   “娘子,且等等为夫啊。”   他嘴里是柔情蜜意,眼中却无半分温情,面容上的冷意就连这温柔的晚风都无法化解,似能把春日重新逼出倒春寒。   这匹并不高大的赤炎,却给了姜令窈惊喜。   它看似温顺可爱,实则脚力非常,奔跑起来结实有力,带着姜令窈如火烧云一般在燕京穿行。   姜令窈跑了一会儿,这才觉得畅快。   在冷静下来之后,她努力压下心中的疑虑,段南轲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同那位镇抚使当真是天差地别。   且那镇抚使已领职将近两月,若段南轲早就从带俸锦衣卫变为实职,那永平侯府为何不四处宣扬吹捧,而她父亲也一概不知?   刚才段南轲那一句“小乔”,大约是他说话含糊,让姜令窈回错了意。   如此思来想去,姜令窈果断稳住心神,一路往永平侯府行去。   然她又行片刻,才发现段南轲并未追上来。   以段南轲的骑术,必不会比自己差,他又是那般争强好胜的性子,怎可不追自己?   即便当真他骑术不如自己,但此刻姜令窈行在城中,为避开百姓,不可能疾驰如飞,只不过比踱步略快罢了,若如此段南轲都追不上,那岂不是……   如此一想,姜令窈便忍不住回过头来,往身后望去。   在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中,段南轲骑着高头大马,正紧紧跟在自己身后。   他浅抿着薄唇,俊颜微冷,那双幽深的桃花眼,正紧紧盯着自己。   姜令窈心中一顿,她面不改色,挑衅冲段南轲一笑:“夫君,怎么不追我?”   她的声音很轻,在一片人声、风声、马蹄声中,原该让人听不见分毫,但段南轲却准确捕捉到了她的话语。   亦或者说,他从她那双殷红的朱唇上读出了这几个字。   段南轲脸上的冰雪一瞬化去,仿如冬去春来,柳条新绿。   他也道:“我得看护娘子。”   姜令窈此刻正好在看他,一瞬便看懂了他这句话。   她凤目微垂,脸上复而又现甜美笑容,她只冲段南轲点了点头,便回身不再搭理他。   姜令窈专注骑马回府,在她身后,段南轲也在专注看她。   行云虽会骑马,速度却不快,闻竹就陪在她身边,两个人速度便比前面的新婚夫妇要慢一些。   闻竹见行云一脸担忧,便道:“云姐莫要担心,少爷骑术很好,若是少夫人有事,少爷一定能救她。”   行云摇了摇头,道:“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我担心回去后小姐姑爷又要吵起来。”   这话说得仿佛当真操心自家小姐和姑爷的感情,也当真把这桩婚事当成人生大事一般。   行云比姜令窈大一岁,今岁已经十九,姜令窈原想先给她寻了人家,把人生大事落稳,却没想到自己的赐婚来得这般快。   反正事情已稳,诸事不提,姜令窈果断领着几个丫鬟嫁入段家。   闻竹其实比行云小了一岁,他往常跟着段南轲身后,一但段南轲不着调,他就得收拾烂摊子,因此倒是显得老成持重。   他虽叫着云姐,却用着劝诫的口吻:“云姐何苦操心这个,少爷什么脾气我知道,少夫人什么脾气你晓得,他们都不是能让步的主。”   “只要不打起来,把咱们星煌苑掀没了屋顶,就谢天谢地了。”   行云听了这话,不由笑出声,她眼中有光,笑容恬静。   “背后议论主子是要罚月钱的,”行云顿了顿,道,“你也不易,姑爷上锦衣卫差你也得跟着,今日很辛苦吧。”   闻竹随口就说:“哪里,也没跑多远。”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也跟着笑:“云姐也辛苦,原就听说少夫人做胭脂调色是一流,今日一见,果然生意兴隆。”   行云叹了口气:“是啊,小姐往常最喜欢侍弄这些,一做就是一天,若是做不出漂亮颜色,就无法上得新品,明日少不得还要再来。”   后面两人说什么,前面的新婚夫妇自不知情,段南轲悠闲跟在姜令窈身后,直到永平侯府大门出现在两人眼前,才策马上前,同姜令窈并肩停在大门外。   看门的小厮见了两人,立即打开大门。   段南轲利落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姜令窈身边,冲她伸出手:“娘子,请。”   姜令窈垂眸看他,缓缓伸出手,稳稳撑住他的大手。   姜令窈利落翻身,轻松落到地上。   她柔软的手被段南轲捧在手心里,他未曾用力,她也未立即抽离。   姜令窈明艳的眉眼冲段南轲瞥来,笑容清澈:“夫君手上的茧子真挌人。”   她娇声说着:“不知夫君是惯用剑还是常用刀?” 第19章   段南轲没有撤开手,他面容平静,唇边还带着笑意,同姜令窈说话的时候,颇有些翩翩佳公子的风流倜傥。   只不过他身上那身震慑人心的飞鱼服,让那几不可查的“温和”被大红颜色尽数湮灭,留在姜令窈凤眸中的,只有他身上飘忽不定的冷肃。   段南轲脸上的笑容不达眼底,他道:“娘子怎么会这般问,你未曾看到我腰上的绣春刀?”   “即便只是御赐礼器,但锦衣卫也人人都会绣春刀。”   姜令窈的笑容也恰到好处。   夫妻二人一边交握着双手,亲亲热热往星煌苑行去,一边漫无边际打机锋,谁都不肯相让。   “自然是因夫君手上的茧子,位置似是有些不同呢,”姜令窈声音轻轻软软的,“家中大哥在也是武将,他惯用刀,手上的茧子多在虎口处,可夫君的,怎么指腹、虎口、掌心皆有?”   段南轲牵着她的手,两人似是在欣赏春日园景,步伐不徐不慢。   他并未回答姜令窈的话,却突然道:“娘子……还摸过大舅哥的手啊?为夫很是吃味呢。”   姜令窈羞涩笑笑:“夫君胡说什么呢,大哥比我年长将近五岁,我少时他便已经入职军中,那会儿我还是个孩子。”   段南轲这才松了口气:“哦,这般就好,我刚还担心明日回门事,若是大舅哥瞧不上我,可怎生是好?”   “怎么会呢,夫君这般丰神俊秀,论谁都会觉得咱们这婚事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姜令窈口吐幽兰,声音娇弱,“年初时陛下赐婚,家中姐妹都很羡慕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熬到了星煌苑。   待得两人一起并肩而入,姜令窈便动了动手,不经意地说:“我还以为夫君忘了明日回门事,心里想着若是夫君忘了,一会儿我就去求求老祖宗,让老祖宗给我准备好回门礼,也省的夫君面上无光。”   段南轲瞥了她一眼,一进家门,两个人眼中的冰冷立即淬出来,姜令窈嘴上论着夫君长短,却自字字句句都往段南轲心口里扎。   “娘子放心,回门这般大事,为夫又如何会忘?早就已经禀明祖母,给岳家备好了回门礼,保准让娘子风风光光。”   姜令窈听到这话,脸上笑容更深,她福了福,道:“那就多谢夫君了。”   两个人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再想看对方,段南轲自觉去了书房,姜令窈则上楼回房。   待进了卧房,姜令窈才长舒口气:“这一日,可累死我了。”   她这么说着,左右没人,直接换了软底鞋,歪歪斜斜靠坐在了贵妃榻上。   行云在外忙了一日,这会儿下去洗脸净面,听雨和落雪近来伺候她净面。   落雪很是贴心,还送了一碗雪梨银耳莲子羹:“小姐,这星煌苑的小厨房很是不错,里面的大厨听闻是从酒楼里高价请的,煎炒烹炸样样精通。侍弄白案的是府里的厨娘,原是伺候老夫人的,后来姑爷年长,胃又不好,老夫人心疼少爷无父无母,这才把厨娘派了来。”   行云要整日跟在她身边,无法分神管旁事,倒是落雪活泼,听雨又不爱管事,她们不在时便由落雪当家管事。   落雪也是能,不过一日工夫,就把星煌苑上下都打听清楚了。   “原我就听说过,说这永平侯府的侯夫人最是宠爱无父无母的三少爷,也正因此,才把三少爷养得嚣张乖觉,不通俗务,整日不是赏景就是跑马,要么就采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只除了不拈花惹草,大抵也是因侯夫人管得严。”   如此想来,因着段南轲是他父亲在外偷偷生的,他母亲身份又特殊,直至父母皆身死都没个名分,段家也不敢给罪臣之女一个二夫人的名头,只能让段南轲当个外室庶子。   这段公案,若非陛下赐婚后姜令窈疑惑,跑去贵妃那里哭哭啼啼,贵妃娘娘倒也不会说与她听。   贵妃娘娘如何贵重,朝中上下,甚至百姓坊间无人不知,但她却并非是个明丽妖艳的美人。   她比陛下要年长十几岁年华,面容颇有些英气,身材又很高大,若要硬说,其实是有些女生男相的。   但偏就这么一个女人,让皇帝陛下神魂颠倒,从小爱重到大,她要星星,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陛下绝不给月亮。   人人都说,贵妃娘娘心肝是黑的,她嚣张跋扈,肆意妄为,不仅在宫里作威作福,即便在前朝,她也能随意伸手。   无论文武百官怎么上表,但陛下就偏爱她,在陛下跟前,除了她跟太后娘娘,便再无旁人能入眼。   姜令窈机缘巧合,倒是同贵妃娘娘投缘,她觉得这位贵妃娘娘,同外人说得全不相同。   尤其是当姜令窈哭着撒娇说不像嫁给段南轲的时候,贵妃却道:“傻丫头,陛下是为你们好。”   这婚事一下,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陛下要让两府结仇,有的说老侯爷和老伯爷自来不对付,也有的说陛下要动她父亲和段南轲大伯的官职,林林总总,总不是真心为他们好。   可到了贵妃这里,却就是陛下真心实意赐婚。   贵妃娘娘如今已是中年,她因着英气面容倒不显老态,身上却多了几分柔和。   她垂着眼眸,看着眼前哭得可怜巴巴的小姑娘,倒是难得心软:“傻孩子,若这婚事当真不成,你以为我不会让陛下改志?我不会害你,陛下也不会坑段南轲,如此这桩婚事,依我看是成的。”   如此说着,她眉目之间的锐利重新复起:“若是不成……”   她这般说着,染着丹碧的手指在桌上年轻轻点扣。   笃、笃、笃。   “若是你当真觉得过不下去,瞧那俊脸都吃不下饭,那咱们就休了他。”   贵妃娘娘那张英气的面容上,一瞬展露出明媚肆意的笑容:“我说话,陛下一准听。”   也正因如此,姜令窈才没有闹腾,颇为乖巧地嫁给了段南轲。   这桩婚事到底是好是坏,如今皆有迷雾在眼前,但姜令窈却可笃定,无论是好是坏,她都绝不会委屈自己。   但两日过去,如今看来,段南轲也没有委屈自己的打算。   婚姻已成,姻缘早定,两人却各自安好,谁都不去打扰谁。   姜令窈思绪有些飘远,还是听雨给她拉了回来:“小姐,姑爷请您下去用饭。”   听到用饭两个字,姜令窈肚子不由咕咕叫起来。   一时间,屋里的小丫鬟们都笑了。   今日回来得晚,此刻已经星月初现,夜色将至。   姜令窈忙了一整日,这会儿是真饿了,她点了一下落雪的额头,起身穿上软底鞋,道:“走,用饭去。”   她这会儿已经拆下鬏髻,只在发间松松戴了一根燕登枝鎏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动,珍珠流苏在她素白的小脸边轻轻晃动,却不发出任何声响。   姜令窈已经卸去脸上的妆容,她只点了些许胭脂,如此窈窕而来,很有些大家闺秀的气派。   段南轲已经等在膳厅里,见了姜令窈如此面容,不由有些失神。   姜令窈的目光全都落在桌上的菜品中,倒是没注意到段南轲的异样。   桌上菜品精致,四道冷碟四道热碟,每一样都不算太多,瞧着也不算太过奢华。   四道热碟中就有她爱吃的糖醋排骨和八宝烧鸭,额外还给备了山药炒木耳,往常都是姜令窈的口味。   段南轲也不知如何打听到姜令窈的喜好,早食时露了一手,今日晚食便又露了一手。   姜令窈同旁的姑娘自是不同,她并未有如何感动之色,只是怡然而坐,笑容恬静:“倒是难为夫君了,我的口味大抵也只有安定伯府的厨娘才知晓,夫君若是去问,可不是得被厨娘刁难一番。”   姜令窈话锋一转,第一次犀利问话:“我竟是不知夫君已经同我安定伯府关系甚密,就连厨娘都能对你知无不言。”   她如此说着,秀美的面容上却都是冰冷寒意。   她似表面那般如虚荣骄横,他似也不是表面那般浪荡无用。   这一桌菜,大抵也没什么小意讨好,更多是为试探。   既段南轲要试探,那姜令窈所幸就给他摆出一副他想看到的样子,论演技,姜令窈可完全不怕。   果然,听到她如此质问,桌对面的段南轲便也坐直身体,他垂下那双深邃的桃花眼,眼尾的浪荡风流全部收敛回去,只剩下异于往常的严肃。   他长得本就俊俏,因着那双总是眼含桃花的眼眸,笑起来的样子颇有些风流,但若收敛起眉间顽劣笑意,他那张英俊面容便顿时冷硬起来。   那似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硬,若是同他不熟之人,定会被他此番样貌震慑。   无论穿不穿那身飞鱼服,他都是威仪赫赫的。   段南轲这一坐直身体,身上气质陡然一变,他挥了挥手,伺候的丫鬟小厮便立即退下,顷刻间膳厅便只剩下夫妇二人。   段南轲适时抬起头,他身上气质森冷,面上却挂着温和的笑容,简直令人……   简直令人从心底生寒,毛骨悚然。   姜令窈微微蹙起眉头:“怎么,我说错了?”   低沉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浅浅散出:“不,娘子怎么会错呢?”   段南轲的声音犹如吐着信子的蛇,顺着她的手指尖攀援而上,最终停在她耳边。   姜令窈身上汗毛倒竖,她险些按捺不住,当即便要起身远离。   但她还未来得及动作,膳厅内的气氛便陡然一变,耳边的毒蛇也瞬间消失,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姜令窈下意识看向段南轲,只见他慵懒靠在椅背上,右手撑着下巴,似乎逗弄她一般,桃花眼中流淌着恶劣的笑意。   “哎呀,”他油嘴滑舌,满脸都是恶意的笑,“我是不是吓着娘子了?” 第20章   姜令窈深吸口气,她微微稳了稳心神,咬牙切齿:“你应该庆幸,我手里没有筷子。”   段南轲懒洋洋起身,伸手取了筷子,很殷勤双手呈给姜令窈:“娘子,给。”   姜令窈都不知说什么好。   刚刚那一瞬间,她当真以为段南轲是什么阴阳双面人,他的另一个面容阴森而冷酷,光是那通身摄人气势都让人脊背发寒。   姜令窈即便办过这么多案子,也在顺天府待了将近半年,却也从未见过这般气势森冷的人。   就连之前锦衣卫那个岑大人,也不及方才段南轲气势半分。   然而下一刻,他身上的气势却陡然一变,那股摄人之气仿若昙花一现,好似从未出现过。   段南轲见她当真生气了,这才殷勤地给她盛了碗乌鸡汤:“你先吃汤,消消气,我这不是瞧你那么严肃,逗你玩。”   姜令窈:“……”   怪不得外面那么多人骂段南轲,这人真是满肚子坏心眼。   姜令窈在心里骂了句娘,面上却重新恢复平静,她冷淡看着段南轲,只问:“可夫君,我方才之问,夫君尚未回答。”   “是不想,还是不能?”   段南轲虚着眼,他回眸看着手中的乌鸡汤,慢条斯理吃着。   “既然娘子一定要知,那为夫也不必隐瞒,”段南轲道,“我同大舅哥原有些缘分,也算是相熟,因此陛下赐婚圣旨一到,我便请了大舅哥一顿酒。”   “毕竟是结发妻子,若无意外,往后咱们便要共度余生,你之喜好我总得知晓。”   “两相埋怨到底过不好日子,我们还不如放下成见,把日子平顺过下去,即便不能恩爱非常,比翼双飞,到底也有个举案齐眉不是?”   姜令窈倒是没他想得深,她有贵妃娘娘那一句大不了就和离的话铺垫在前,对这门婚事,她一直未曾放下真心。   自然,段南轲也只是说的漂亮话而已。   他缓缓抬起眼眸,当场面话都说完,才看向姜令窈,真诚道:“娘子,如我之言,是否稳妥?”   他在问她的意见。   姜令窈看向他,妩媚的凤眸平静无波,两个人的视线在珍馐佳酿上交汇,姜令窈冲他展颜一笑。   “若我无此意,那在外面又如何同你那般亲热?”   段南轲了然一笑,道:“那难道不是娘子的面子?”   姜令窈凤目微挑,她道:“正是如此,我姜令窈即便是被赐婚,即便……即便同我成婚的京师有名的浪荡子,我也不喜被人看笑话。”   “我要过得风光精彩,要比所有人都好,要让那些背后议论我的人,都过得不如我。”   姜令窈如此说着,她不自觉昂起头,修长的脖颈如同天鹅颈子,高贵又优雅。   这才是她姜六小姐的脾气。   这两日两人虽未多话,但在外面,却端着那副甜蜜夫妻的样子,足见两人都存了这般心思。   即便家里鸡飞狗跳,分房而居,在外人面前,两人也是恩爱非常,皇帝陛下的歪点鸳鸯谱,到底歪打正着,凑成一对恩爱夫妻。   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段南轲看着眼前骄傲的少女,她卸去妆容,此刻自是素面朝天,显得比平素要稚嫩几分,可她言辞之间却皆是高傲,她从不肯对任何人低头。   段南轲垂下眼眸,轻笑出声。   “娘子所言,一语中的,”段南轲声音染着笑意,“为夫也是这般思量。”   “即便只是给陛下面子,让陛下心里畅快,咱们也要做一对恩爱夫妻。”   “再说,同娘子一起搭伙唱戏,其实颇有意趣,”段南轲道,“我许久都没碰到能同我搭戏的伙伴了。”   姜令窈瞥他一眼,见他满眼都是真诚,不由笑了。   “既然我令夫君满意,夫君怎么也得表示一二?”姜令窈捏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菜。   糖醋排骨酸酸甜甜,带着脆骨的小排炖煮软烂,一咬就从骨上脱下,肉汁流淌,不柴不腻,甜蜜进心里去。   姜令窈满足地眯起眼,落雪所言不差,这星煌苑的大厨手艺当真了得。   段南轲也端起碗,夫妻二人便开始安静吃菜,段南轲道:“娘子所求为何?”   姜令窈左手在他面前一伸,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倒是还会这顽皮手艺。   “夫君以为呢?”姜令窈眉眼弯弯,不过三两句话工夫,立即便展露出笑容来。   当真是喜怒无常,演技极佳了。   段南轲也笑意盈盈,他宠溺地看着姜令窈,道:“娘子,咱们是二房,我父母去的早,家中当真无甚体己,若非祖父祖母垂爱,伯父伯母又很包容,我这日子难啊。”   “娘子啊,你看我那京郊的跑马场,至今只一块地,粗粗养了三五十匹马,再多就不成了。”   姜令窈且不干:“夫君,你今日也瞧见了,我那宝容坊生意极好,我原还想求了祖父开个分店,多赚银子,可惜突然被赐婚,一朝加入你家,如此……我也不好再同祖父求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姜令窈道,“夫君,日子若要好过,咱们手里得有银子。”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可是硬道理。   姜令窈和段南轲你一言,我一语,却渐渐看对方顺眼起来。   即便两人性格天差地别,十分不对付,然而一旦发觉对方也是同道中人,立即便觉得亲切几分。   那青面獠牙的面容,也端正不少。   段南轲眨眨眼睛,他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便冲姜令窈温柔一笑。   此刻这一笑,才是真正的温柔小意。   “娘子,此事不急,”段南轲声音温柔极了,“咱们可以慢慢筹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倒是未曾想娘子竟是同道中人,”段南轲脸上都透着欢喜,“倒是令我很是开怀。”   姜令窈面容绯红,她掩面一笑:“妾身自也如此。”   两个人这一顿晚食没用多少,话却说了一箩筐,待得用完晚食,姜令窈同段南轲客气道了晚安,便轻快回了卧房。   待她一进去,就跟没骨头似得一头扎在了柔软锦被上。   “累死我了,”姜令窈叫行云给她按肩,“同他说这一时半刻的话,比跑两天查案还累。”   行云轻轻给她捏着肩膀,笑道:“小姐,姑爷这般厉害?”   姜令窈沉默了。   她顿了片刻,才缓缓道:“他我看不透,但……但一个人既有弱点,就好说了。”   “他这个人骄傲又固执,父母早亡,只能跟随祖父母成长,到底心绪飘忽,无法安稳,他喜马、喜玩、又喜闹,都是因少失怙恃,此皆在情理之中。”   姜令窈缓缓说着,最终声音却放松下来:“他还贪财,一个人一旦贪财,那就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如此,甚好。”   行云见她实在困顿,便哄她起身洗漱,然后便伺候她早早歇下。   此刻书房内,段南轲正在读书。   他似乎随意选了本书,百无聊赖翻了几页,最终却丢在一边,看不下去了。   闻竹正在收拾床铺,听到这般动静,道:“少爷,今日同少夫人谈得不是挺好,少爷心烦什么?”   段南轲垂下眼眸,他捏了捏胀痛的额角,道:“她很奇怪。”   闻竹就笑:“说起来,少爷看谁都奇怪。”   大抵是锦衣卫的职差导致,段南轲看谁都有疑点,看谁似都藏着两分心肝。   段南轲摇了摇头,却还是道:“同她说话,我是不能分神的,一旦分神就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你可知,世上有几人能如此?”   听到这话,闻竹不由咋舌:“少夫人这般厉害?”   他顿了顿,突然莞尔一笑,打趣道:“少爷,你怕不是对少夫人动了心,才会如此被她牵引心神?”   “那哪里是少夫人厉害,是少爷你啊……”闻竹念叨,“是少爷你心里认了输。”   段南轲微微一顿,瞥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他面色淡淡,并未生气,只是自顾自吃了口茶,然后才道:“如今这般,我如何能动心肠?”   闻竹听得此言,不由心中一酸,叹了口气未再多言。   段南轲的修长手指轻轻点着桌上的书:“不过,她也有弱点,人一旦有所求,那便不是铁石心肠,总能被财帛人心打动。”   段南轲说着,浅浅笑了:“我竟是期待起明日的回门来。”   “不知姜家等着我的,是什么场面?” 第21章   姜令窈的三朝回门,那叫一个隆重。   既然两个人把话说开,那配合起来当真是天衣无缝。   次日清晨,姜令窈自是早早醒来,她洗漱更衣之后,特地选了一身明艳的水红春衫,再配上红宝石牡丹戏蝶步摇,眉心点牡丹额妆,整个人便如同出水芙蓉般,夺人眼目,惹人心动。   待得姜令窈如此盛装出现,段南轲都略有些失神,还是姜令窈打趣他:“夫君可是怎么了?难道是妾身太美,让夫君神魂颠倒?”   段南轲这才轻笑,伸手扶着她下了楼来:“娘子这般,谁人不会神魂颠倒?”   这话好听极了,姜令窈娇声一笑,两人相视一笑,竟是有些缠绵悱恻。   简单用过早食,段南轲便道:“听闻府上的舅哥多,我特地选了几匹马场的好马,岳丈和舅哥们一人一匹,祖父和岳母的礼是祖父和祖母给准备的,祖父的是一把南疆来的削铁如泥剑,岳母的则是蜀绣双面春暖花开屏风。   这两样只有姜令窈嫡母的那个屏风最贵重。   此番回门礼是段南轲按照姜令窈家中亲人一一准备的,且不提贵重与否,单是这份心就很难得。   听闻此话,姜令窈自是有些意外的,但在这意外之中,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感怀。   段南轲看似吊儿郎当,却很能主事,办事当真是细腻又漂亮。   段南轲见姜令窈眼眸中流淌出喜色,知她定很高兴,声音便也柔了几分:“自然,喜糖果饼,金玉布匹这些皆有,礼数不会差了半分。”   “如此,娘子可满意?”他眉眼间都是笑意,微微弯下腰,专注看向姜令窈。   姜令窈垂下眼眸,半天才道:“有劳夫君了,只是这般破费,咱们家中……可能承担?”   咱们家中四个字,姜令窈很自然就说出了口,但无论说者还是听者,皆是愣在当场。   姜令窈倒是颇有定力,很快便回过神来,继续道:“夫君,以后还得过日子,可不能为了面子如此铺张。”   段南轲心里反复咀嚼咱们家中这四个字,虽他知那不过是姜令窈顺口之言,却还是忍不住为此而心慌。   不过,段三少即便心慌,也是转瞬功夫。   带听得姜令窈的话,段南轲脸上复而出现得意面色。   他又往前凑了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放心,除了几匹马,其余皆是公中所出,这是咱们家的老惯例了。”   姜令窈这才放了心。   只要不花自家银钱,就怎么都好,用公中钱顶脸面,还贴给了自己家,她是一千个满意。   故而两人回门时,姜令窈也时满脸喜气,一瞧就是高高兴兴的新嫁娘。   因着有那许多回门礼,又有数匹马,这一路上可是浩浩荡荡,待来到安定伯府门前,姜令窈的大哥姜凌浩已是恭候多时了。   姜凌浩比姜令窈年长近五岁,如今在中军兵马指挥使司任指挥佥事,比段南轲的从四品镇抚使高了半级。   别看这半级,是姜凌浩靠自身军功所得,是中军司实打实的指挥佥事。   他早年便上过战场,是血雨中趟过来的,通身气势惊人,他往门口一站,跟个门神一样,很是慑人。   姜令窈今日坐的马车,待到了家门口,姜令窈便掀开车帘,高兴地同姜凌浩问好:“大哥,我回来了!”   六妹一贯是这般娇纵性子,姜凌浩从不去评议妹妹,他那张冷脸也难得有了些笑意,一边冲姜令窈点头,一边对妹婿道:“我们倒是有这姻亲缘分,如今你还要叫我一声大哥。”   成婚那一日两府都闹哄哄,许多话不便多说,姜令窈是姜凌浩背送出的门,也不过在门口按礼闹了会儿喜,多余话皆没说。   今日回门,倒是可好好说到说到。   段南轲也很懂事,一到门口,立即同大舅哥见礼。   “大哥,原您也是我大哥,如今亲上加亲,可不是喜事一桩。”   这么一说,两家人皆笑起来。   段南轲同大舅哥见了礼,这才过来体贴扶着姜令窈下马车。   姜令窈扶着他的手利落立于灿灿朝阳之下,段南轲目光温柔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两人男才女貌,站在一起便是金童玉女,漂亮如同仙卷。   见得两人如此,姜凌浩悬着的心才微微落下,   他上前一步,道:“六妹,妹夫,家中祖父父母叔伯都已等候,咱们还是家中叙话。”   姜令窈满面皆是欢喜,她一边快步跟上兄长,一边回头喊段南轲,浑身上下皆是幸福。   段南轲也在她身后,无奈道:“你慢着些,小心摔倒。”   姜令窈暗自夸了段南轲一句,若说配合她演戏,当真是全燕京都找不出比段南轲更适合的了。   听着背后百姓的赞叹声,姜令窈满面春风回了安定伯府。   安定伯府比永平侯府要略低一等,家中屋檐屋尺都略小一圈,但总体而言差别不大。   姜凌浩领着妹妹一家,快步往前堂行去。   待行至前堂明间前,姜令窈一眼便看到等候在明间内的祖父和父母亲。   虽然这门亲事同旁人的迥然不同,但姜令窈看到家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祖父,父亲,母亲。”她一边说着,一边快走两步,险些哭出声来。   段南轲从未见过姜令窈此番模样,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娘子……”他似是很不舍的,往前跟了两步,才待说写什么,便看到了明堂内另外几名舅哥的眼神。   不得不说,姜令窈家中的哥哥弟弟还真不少。   段南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顿了顿脚步,又错后姜凌浩半步,跟在了这位沉稳的大舅哥身边。   姜凌浩看出他有些无措,却并未安抚,只是冷着脸跟在了妹妹身后,领着妹夫一步踏入明间。   两人到时,姜令窈已经在安定伯世子夫人身边撒起娇来:“娘,我好想你。”   安定伯世子夫人怜爱地看着她,眼底也是红彤彤的,显然刚落过泪。   “傻丫头,不过两条巷子,以后若是想娘,就回家来看。”   她这般说着,慈爱地看向了段南轲:“贤婿不会不肯吧?”   段南轲被这一屋子人盯着看,竟也是面不改色,他殷勤地给岳母泰山行了个礼,嘴也很甜:“娘,看您说的,安定伯府自是娘子的家,我怎么会拦着娘子归家呢。”   她的回答很令世子夫人满意,她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好了,莫要作怪,快去行礼。”   姜令窈这才来到段南轲身边,两人一起给主位上的安定伯跪下,利落行了大礼。   待再起身,富态慈祥的安定伯便开了口:“孙女婿,你家老头给的剑不错,我很喜欢。”   段南轲微微一愣,就听安定伯捋着白胡子,很是随和开口:“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今日一家吃顿饭,让我们家六丫头同她母亲说说话便是。”   老伯爷笑呵呵的,看起来特别和气。   “哦对了,你给家里儿郎都送了马,怎么没有我老头的?”   段南轲:“……”   段南轲看着安定伯那圆滚滚的身躯,沉默片刻,还是殷勤道:“祖父,给您的马自然要挑一匹千里良驹,如今孙婿的马场没有,边想着寻到好的苗子再给祖父送来。”   安定伯哈哈大笑起来,他声音洪亮,似乎能把前堂的屋顶掀翻。   姜令窈便适时道:“祖父,夫君的马场可好了,待得天气晴好,我陪您去踏青。”   安定伯笑得眼睛都要瞧不见,只道:“好好好,我就知道六丫头最体贴我老头子。”   他说着便摆手:“去见你爹娘。”   此刻安定伯世子和夫人都坐在右边陪座,姜令窈跟段南轲再度跪下行大礼,两边说了些吉祥话,才算礼成。   三朝回门不过就是拜见新娘家人,让娘家人瞧瞧新娘过得到底如何,这婚事是否稳妥,倒也没什么必要的礼数。   待得同姜令窈的二叔二婶,三个哥哥和一双弟妹都见过礼,段南轲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虽长相各有千秋,老安定伯又是个老顽童一般的和善长者,但他的岳父岳母,以及那几位舅哥,当真一个比一个吓人。   待得姜令窈被岳母挽着手去了内宅,段南轲便紧张地坐在客厅内,看向了一众姜家老少。   老顽童伯爷笑呵呵坐在主位,在他对面,安定伯世子姜之省满脸笑意,他通身皆是儒雅气派,端坐在那很是有些仙风道骨。   但一开口,就让段南轲脊背发寒。   只听姜之省温言问:“贤婿可是读过什么书?可曾在国子监学习?”   见段南轲一言不发,姜之省越发慈爱:“啊,都不曾啊,无妨,无妨,你如今官拜锦衣卫镇抚使吧?”   姜之省声音温柔极了:“可是有何建树?近来领了什么差事?”   段南轲:“……”   段南轲汗如雨下。   他终于知道,姜令窈那般厉害,到底是随谁了。 第22章   凭栏斋的阁楼上,姜令窈被周慧娘搂在怀中,正在同她小声说段家事:“娘,段家的祖父祖母都很和蔼,还同我说,若是夫君欺负我,只管告诉他们,他们来管束夫君。”   姜令窈声音轻快,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他不敢惹我的。”   周慧娘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微叹口气:“这桩婚事实在……”   姜令窈捏了一下母亲的手,低声道:“我知娘担心我,但娘也知道我性子,怎可被人拿捏?”   一说起这个来,周慧娘脸上担忧消了几分,她忍不住点了一下姜令窈的额头:“娇蛮无理,虚荣乖张,你还很得意?”   姜令窈轻轻笑笑,这才坐直身体,握住她的手:“娘,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日子过差的。”   周慧娘细细看女儿一如往昔的秀美容颜,在她眼眸深处,依旧有明亮的星光闪耀,那是她永不灭的心火。   周慧娘这才放下心来,道:“你啊……你几个姐姐出嫁我都不担忧,选的女婿都是你父亲早就看中的,原本觉得你还小,咱们不想让你那么早出嫁。”   “倒是没想到,圣上会突然赐婚,”周慧娘说到这里,声音微顿,“你说圣上是否……”   她不敢再说下去,可眼底泪意却重新翻涌。   姜令窈却捏了捏她的手,声音轻柔,细声哄劝:“娘,若是陛下有什么恩旨,父亲岂会不知?若父亲当真觉得这桩婚事有异,他定不会善罢甘休,即便违抗陛下,父亲也不会眼见我吃苦。”   姜令窈笑容明艳,带着对家人的信任:“家里论说谁最聪明,祖父第一,父亲便是第二了,娘您还不信父亲呀。”   她说得倒也在理,从圣旨到的那一天起,周慧娘就担忧得要吃不下饭了,也是姜之省劝慰她,告诉她不是坏事,她才勉强打起精神,准备婚礼。   可两家虽隔了两条街,却到底嫌少往来,平日根本就不走动,周慧娘同永平侯府的几位夫人不过点头交,因段南轲父母早亡,便更不知这个女婿是什么样子。她到底担心女儿在段家过得好不好,可有受委屈。   如今见她依旧笑容明媚,周慧娘才略放了心神,却还是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你不是我生的,可我把你抱回房里时,你才那么大点,没日没夜哭喊生病,我啊……”周慧娘哽咽道,“我那么努力,熬了上百个日夜,才把你养活,养成全燕京最好的千金小姐。”   “你若过得不好,即便这诰命夫人不要了,我也要给你求一条幸福路来。”   姜令窈听到这话,便一头扑进周慧娘怀里,细细哭出声来。   “娘,我会很好的。”   母女两个好一通哭,倒是身边的张妈自觉不妥,上来劝了两句,又打水又伺候上妆的,这才缓了气氛,姜令窈吃了一碗周慧娘给她准备的百合绿豆汤,这才复而又笑。   “娘,我跟你说,那段三可是会吃喝玩乐,我们星煌苑的厨子比咱家的还好呢,”她略带了得意,“别看他不着调,没什么好前程,但他会过日子。”   姜令窈笑得满脸甜蜜:“愿意听我的,也愿意同我好好过,娘,这还不够好吗?”   周慧娘见女儿如此,便长舒口气,忍不住念叨她:“你啊,也莫要整日都是吃喝玩乐,女婿父母早亡,虽说上有祖父祖母抚照,可以后到底要自立门户,即便产业再多也总会坐吃山空。”   “你们两个都还年轻,我也不求女婿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只要他能给你锦衣玉食,两人能一世富贵平安,就比什么都强。”   这些话,姜令窈出嫁之前,周慧娘已经耳提面命无数次了,此番再拿出来说,姜令窈听了却又有另一番感悟。   人都说养儿累到百,即便她出嫁,母亲也依旧担心她。   姜令窈又同周慧娘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被外面丫鬟请了,去了前堂的大膳厅,一家人坐下用饭。   也赶巧,今日是段南轲当值,他下午还得去锦衣卫上差,因此中午是不能吃酒的。   但他不吃酒,就得被妻子家中老中少三代磋磨,这一顿饭吃下来,段南轲菜没吃几口,茶水喝了一肚子,还赔给了三位大舅哥一人一顿酒席,这才冷汗津津地陪着姜令窈一起出了安定伯府。   待得重新瞧见外面的明日,段南轲才觉重复人间。   姜令窈看他不住擦汗,脸上满是关心:“夫君,可是怎么?莫不是病了?”   段南轲:“……”   段南轲冲她温和一笑:“不,是今日太冷,娘子且莫要忧心,咱们回家吧。”   姜令窈伸出手,用帕子给他擦汗,满脸都是关切。   段南轲低着头,乖巧被她在脸上戳戳点点,眼中有着清晰宠溺。   这般模样,令送出来的姜凌浩颇为满意。   姜令窈简单给他擦了两下,然后便嫌弃地把帕子塞进段南轲手里,同姜凌浩道了别,这便上了马车。   段南轲冲姜令窈无奈一笑,约了下回一起吃酒,这才上马回家。   姜令窈回门,她自己高高兴兴,倒是累得段南轲回去后直接便睡下,待至晚时才醒来。   两人简单用饭,席间并未多言,姜令窈想着明日要去顺天府结案,用过饭便早早睡下。   天色渐深,月朗星稀。   温柔的晚风吹拂在燕京的大街小巷,更鼓打过一次,一更天便在百姓的酣睡声里悄然到来。   随着一更天来的,还有昼伏夜出,似乎永远都很有精神的沈素凝。   姜令窈夜里不需要丫鬟守夜,因此沈素凝来了先去边上的角房,唤了行云醒来,行云便轻手轻脚去叫姜令窈。   姜令窈今日睡得很沉,但她并未做梦,一直都只在云中漂浮,直到行云推了下她,她才悠悠转醒。   待得她睁眼,整个人便迅速恢复清明。   “怎么?”姜令窈迅速坐起身,一边让行云替她更衣,一边自己束发。   沈素凝面沉如水,她低声道:“大人,御用监又有命案。”   姜令窈束发的手微顿,她皱眉道:“死者是谁?”   “死者是陈双喜。”   “什么?”姜令窈吃惊,“陈双喜不是被锦衣卫看守?他如何从单间出来?”   沈素凝等在姜令窈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很快。   “此事尚未可知,但今夜戌时,锦衣卫校尉路过停放佛塔的前院,听到有水滴声,过去一看,便看到陈双喜……”   沈素凝语气微顿:“死在了佛塔里。”   姜令窈心中有诸多问题,但话到嘴边,却问:“你可有去现场?”   沈素凝摇头,道:“并未,姚大人去时只匆匆交代属下几句,属下便来接大人。现场具体何样,属下也不知。”   姜令窈叹了口气,她穿鞋起身,又穿回了她的鸦青公服。   她戴好官帽,问沈素凝:“书房可有动静?”   沈素凝今日来得急,并未关注书房,闻言略一深思:“并未有声响。”   姜令窈这才道:“好了,走吧。”   沈素凝依旧如前次那般,带着她先上房顶再去寻马,待一路行至御用监前两个巷口,姜令窈远远就听到一队整齐脚步声。   她猛地勒紧缰绳,同沈素凝安静停在了原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速度很快,目的明确,显然是向御用监奔来。   此刻虽是深夜,巷中无光,但天上银盘高悬,还是可让人依稀看到前方景物。   顺着巷子拐角缝隙往前看去,姜令窈能勉强看到一队大红身影。   她低声道:“锦衣卫到了。”   沈素凝低低道:“姚大人让我告诉大人,此番是锦衣卫先看到的案发现场,因此锦衣卫要先查,即便大人到了,也要略等一等。”   姜令窈蹙起眉头,却并未生气,末了只道:“我知道了。”   她又等了片刻,直到这一什锦衣卫全部进入御用监,才道:“我们去侧门。”   锦衣卫应当也听到了她们这边的马蹄声,但此事案件要紧,并未分神过来巡查。   御用监一共有四门,因佛塔在正门前院停放,因此姜令窈同沈素凝便选了东侧门,七拐八拐行至侧门前。   此处依旧有四名锦衣卫校尉把手,经过几日审案,锦衣卫校尉已不会阻拦姜令窈,还客气见礼:“乔大人,沈衙差。”   姜令窈也点头还礼,把马儿交给锦衣卫后,便快步进入御用监。   今夜的御用监很安静,姜令窈自知姚沅肯定在前院同锦衣卫周旋,她略一沉思,便领着沈素凝一路往后厢行去。   今夜的御用监,比荣金贵死时那日要多了一倍锦衣卫,一个大活人,在锦衣卫监守之下消失,并死在不远处的另一处庭院,这让锦衣卫实在颜面无光。   荣金贵的案子还未正式结案呈交圣上,便又再发一案,若姜令窈是那位新镇抚使,只怕这会儿已经气得吐血了。   姜令窈一路快步行去,行走在幽幽暗暗,树影婆娑的小路上,只觉得夜深露重,阴寒可怖。   越往前走,越能听到前方人声,应是锦衣卫在搜查后相厢。   绕过一片竹林,姜令窈脚步猛然停住。   就在前方不远处,后厢之前,灯火之间,一道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   他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冷酷:“人都在锦衣卫手中,还能看丢,要你们何用?”   他如此说着,缓缓转过身来,在一片灯火辉煌中,姜令窈透过竹影,终于看到了这位锦衣卫堂官的面容。   他身材高大,面容如刀刻斧凿,在一张清隽至极的年轻容颜上,是一双透着火光的幽深桃花眸。   而此刻,那双平日里总是氤氲着笑意的桃花眸,却满含冰刃,他不怒自威,声音同往日有几分迥然。   “今夜轮值看守后厢的校尉,回去自去领罚,每人十鞭,以儆效尤。”   他如此说着,忽然偏过头,那双深邃的桃花眸便向竹林深处看来。   幽寒、冰冷、震慑人心。   姜令窈心如鼓擂,她紧紧攥着手,不让自己挪动分毫。   寂静深夜里,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嘭咚、嘭咚。   即便夜色再深,借着院中无数灯火,她也看清了这位大人的脸。   他是段南轲。 第23章   竹林无光,幽深黑暗,段南轲也不过是淡扫一眼,很快便回过头去,不再张望。   而姜令窈却耳中嗡鸣,脑海空空,整个人都震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反应。   第一次听到那镇抚使的声音,她确实觉得有些熟悉,但平日的段南轲说话总是带着些油腔滑调,而且声音并未有那么低沉,依稀还有少年人的清亮。   两人同岁,今岁还未及十九,也就是说段南轲未及弱冠。   这般年轻,即便当真很得陛下喜爱,却到底也无法担任要职,故而此,京中才会有那么多带俸锦衣卫。   给个高官厚禄却不担任实职,已是陛下恩赐。   再说,锦衣卫北镇抚司直达天听,甚至不过锦衣卫令,只受陛下招领,能进北镇抚司的皆是忠心陛下的能人,也都是陛下看中且信任的才俊。   更不用说这位新任的镇抚使,领的是新设东司房的管差,也就是说因有他在,陛下才亲设东司房,由他统领。   这么一个陛下信任,能力拔群又忠心耿耿的帅才,怎么会是段南轲?   用脚指头想,段南轲也绝不可能。   因此即便姜令窈觉得再像,都未觉此人就是段南轲,她甚至觉得好笑,段南轲那般吊儿郎当的模样,即便是他,又如何让北镇抚司那帮眼高于顶的缇骑甘心差遣?   但眼前所见,却皆是事实。   这个一直神秘隐藏在屏风之后,只能听声不见人影的北镇抚司东司房镇抚使,就是段南轲。   为什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又如何是他?   无数问题在姜令窈脑中盘旋,扰乱了她的心神,让她眼前发蒙,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应对。   沈素凝未曾当面见过段南轲,但她却也知晓段南轲的长相,姜令窈大婚那日,她也在姜家送嫁。   此时惊讶的不只有姜令窈,还有她,但她毕竟同段南轲无甚干系,也不过就震惊须臾,很快回过神来。   锦衣卫近在咫尺,沈素凝不敢发出声音,她轻轻拽了一下姜令窈的衣袖,把她从一片混乱中叫醒。   姜令窈只觉头上一片清风拂过,脑中迷雾渐渐散开,她眨眨眼睛,这才缓缓吐出口气。   刚才她竟不自觉闭了气,这会儿胸膛刺痛,是因憋气时间过久。   姜令窈使劲咬了一下下唇,借着唇上的刺痛,让自己清醒过来,她比了个往回走的动作,两人便小心翼翼往后退去。   待到从这一条幽深的竹林退出去,姜令窈便迅速转身,同沈素凝一起快步往前院行去。   此刻,姜令窈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沈素凝问:“大人,那确实是段三少?”   姜令窈点头,声音很轻,却话语清晰:“刚才我们所见确实是段南轲,依我所知,段南轲也确实是从四品镇抚使,且前日他也道因成婚,故而陛下给他另封实职,他如今确实在锦衣卫中当差。”   “刚我们也见到,东司房今日另外时抽调十人过来查案,那么段南轲是否是此番抽调而来,还是说他就东司房掌领,如今尚未可知。”   姜令窈说道此处,微微停顿片刻,才深吸口气道:“但无论如何,他是何种身份,都与我们并无太大关系。我们查我们顺天府的案子,锦衣卫抓锦衣卫的犯人,我们不需要怕他。”   沈素凝陪在姜令窈身边,看她面容沉静,语气平稳,不由放下半分心神。   她道:“是,段南轲是段南轲,师姐是师姐,即便他是镇抚使,又有什么相干?”   但此刻,只有姜令窈才知,她紧紧攥在身侧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段南轲会是这般身份。   虽嘴上说段南轲有可能只是普通锦衣卫,但经过这几日相处,经过那日审案,她仔仔细细回忆起来,便能从中寻出两人身上的雷同。   她有九成把握,两人便就是一人。   段南轲的新身份,对姜令窈冲击很大,但她同段南轲并未有过深感情,两人虽已成婚,却是权宜之计,无论是她还是段南轲心中都很明白,面上也知如何相处。   姜令窈微微闭上双眼,回忆起昨日傍晚两人的“约定”,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段南轲是镇抚使又如何?他是皇帝陛下的心腹难道不好?姜令窈只是段南轲的妻子,他一人得道,她作为鸡犬岂不能跟着一起升天?   不过须臾转瞬,姜令窈就把前后事宜全都推敲清晰,以后要如何应对,姜令窈也已想好。   想通这一切,姜令窈瞬间便不慌乱,她脚下速度更快,不多时就领着沈素凝去了前院。   既然段南轲在后巷,那么姚沅一定在前院。   果然,姜令窈刚一出现,姚沅就咚咚咚跑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擦汗,手帕都要湿成一幅山水图。   “哎呦,小乔,你可来了,”姚沅声音发虚,“这可怎么办啊,后日就是太后娘娘千秋,这案子咱们还能不能结案了?”   姜令窈面容冷静,她先同姚沅见礼,然后便能跟着他往佛塔前行去。   “大人莫慌,咱们先看看现场是什么模样,再来分析案情,”姜令窈语气很沉稳,“大人,此刻御用监所留不过二三十人,这其中还有监工的公公们,剩下匠人不过二十,这二十人中同陈双喜有过节应当不多,在荣金贵一案中,我们已经查明许多线索,如今刚好可以用上。”   姜令窈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脚步丝毫不停。   “因陈双喜在荣金贵一案中也有嫌疑,因此两案可以并做一案来查,徐宝财已经收监,那么剩下嫌疑人便更少。”   “再说,”姜令窈话锋一转,“再说,我们还不知陈双喜因何而死,万一他是自杀呢?”   若是自杀,那案子很简单就能查清了。   姚沅见她如此冷静果断,不由长舒口气,只觉得身上的汗都要干了。   “你说得对,”姚沅苦笑道,“是我太心急了。”   姜令窈低声道:“旁观者清。”   就如同她见到镇抚使便是段南轲那般,也是沈素凝更沉静稳重,她一语中的:“两方不相干。”   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姜令窈来到案件现场,很快便把心神放在了佛塔上,还未及走近,她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前院新点十数个琉璃灯,照亮了整个佛塔,火光照耀下,眼中无晴的坐莲观音宝相庄严,正慈悲俯瞰众生。   而在佛塔之下,在众人看不见的另一侧,淅淅沥沥的血水从佛塔上流淌而下,在地上积了一滩水汽。   浓重的血腥味,便是从那血水而来。   姜令窈问姚沅:“姚大人,许叔什么时候到?”   一事不烦二主,御用监第一案是许青做的验尸,那第二案也得是许青。   姚沅道:“应该快到了,他家偏僻些,同你差不了些许。”   姜令窈未再问,她跟姚沅一起绕开佛塔下方搭好的横木,然后便转到了佛塔后方。   前日来查荣金贵案时,姜令窈便已经发现,这个佛塔内部是中空的,正面是坐莲观音,背面做了个开口,口上有门。   按照之前御用监人所言,此处应该是经匣,只不过尚未完全做好,如今依旧放在库房内。   昨日他们去库房也看到了那个大约有普通木箱大小的经匣。   佛塔背后的门洞开得不算太大,大小刚可把经匣放入其中,若是身量偏瘦的人,是可以钻进去的。   而此时,在姜令窈略有些惊讶的目光中,陈双喜侧身对着众人,他整个人蜷缩在佛塔内部,一跟锐利的降魔杵从他腹部上穿,把他刺了个对穿。   伤口直接在他腰腹上洞开,才导致血流如注,顺着洞开的门口淅淅沥沥落在地上。   还未走近,姜令窈便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以及挥之不去的潮湿。   那种黏腻的血腥臭气萦绕在鼻尖,姜令窈不由蹙起眉头,她捂住口鼻,喃喃问:“他为何会在此处?”   这个问题,在场所有人都很疑惑。   姚沅站在她身边,对于这样场面早就习惯,倒是面不改色,只道:“唉谁知道呢?刚锦衣卫已经去查了,应当能查到线索。”   听到锦衣卫三字,姜令窈不着声色地问:“大人,锦衣卫的那位镇抚使,您可瞧见过?”   仵作还没来,他们暂时不能动现场,姜令窈也只站在离洞口一尺的位置,仰着头仔细观摩。   再靠近,她就要踩到地上的血迹。   姚沅这会儿倒是来了劲儿,他东瞧瞧西看看,见身边都是顺天府自己人,这才开口。   “哎呦小乔,你可不知道,那神神秘秘的镇抚使今日倒是露了脸,你猜怎么着?”   他说话跟说书先生似的,还一逗一捧,非常有节奏。   姜令窈很配合,问:“怎么着?”   姚沅简直能从地上蹦起来:“那镇抚使居然对我说,他姓段,名南轲,被圣上钦点掌领北镇抚司东司房。”   姜令窈虽早就已经猜到九分,可如今听到确凿回答,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跳。   好在她已提前知晓了答案,此刻还能绷得住,便继续问:“这人有何不妥?”   姚沅又下意识左右瞧看,然后才往前挪了两步,擦着汗说:“可是大大不妥,段大人如今还未及弱冠,他原是被荫封的锦衣卫镇抚使,带俸领钱,万事不干,他的名声可不好听。”   “哎呦,你从不关心这个,对京中的这些纨绔怕是不知,”姚沅道,“人人都说这位段三少整日里打马游街,吃喝玩乐,除了不去青|楼,就不做一件正经营生,故而一说,这不妥在何处?”   姜令窈微微一顿,她背对着姚沅,声音也带着些好奇:“不妥在他当不了这重任?”   姚沅却摇了摇头,他微微一叹:“你错了。”   他一贯带着笑的爽朗嗓音,在着血腥弥漫的佛塔前也变得冷厉几分。   “你应该想,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姚沅道,“寻常人,决计约束不了东司房那帮锦衣疯狗。”   ——————   姜令窈回过头,遥遥看了一眼姚沅。   只见他依旧站在不远不近处,因为紧张,脸上出了不少汗,他圆圆胖胖的脸微有些泛红,显得很是局促。   这么一个随和的上官,此刻的话却掷地有声,让人心中震颤。   但此刻不是她细想之地,因此只装作随意道:“我听说能进北镇抚司的都是圣上的近臣,或许圣上只是喜爱段大人,也说不定呢?”   她余光所见,姚沅轻轻蹙起眉头,但他这次没多说什么,只道:“总之,以后碰到他,咱们都谨慎这些,莫要办错差事。”   姜令窈嗯了一声,她没有被姚沅的话干扰心神,目光立即就放回佛塔上。   陈双喜的死状奇怪又恐怖,尤其是在这夜色中,只要看一眼,常人都要做噩梦。   但姜令窈却不会,她似天生就适合这般诡谲的案发现场,适合在每个现场里探寻线索,然后找到死者的死亡真相。   她想给所有冤屈的孤魂伸冤。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她就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姜令窈的目光仔细在佛塔内部搜寻,她一边看,一边对身后二人讲解:“这佛塔内部是中空的,若是实心会非常沉重,不好搬动,因此无论从底到高皆是空置,但即便如此,再瘦小的人钻进去后,也无法站直。”   “除非进去的人是个十岁以下的孩童。”   陈双喜显然并非孩童,他虽不高大,却也是个正常男人。   姚沅明白了姜令窈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趴跪着钻进去的。”   姜令窈点头:“是的大人,而且他是自己主动趴跪着钻进去的,这个洞口只能容纳一人进出,若他是被人强迫,不可能进入如此顺利,不在洞口四周留下衣服刮痕。”   沈素凝也站在她身边,跟着她一起来看。   姜令窈问她:“你可有看出什么异样?”   沈素凝面色一肃,非常认真的冥想片刻,然后才有些犹豫道:“里面很潮热?”   姜令窈面上一松,点头肯定:“是了。”   “即便陈双喜是被降魔杵从腰腹中洞穿而死,但他也不可能流这么多血,而且这血液颜色并不深重,也没有那么黏腻,反而有一种冲淡的粉红颜色。”   “我怀疑,这佛塔里面原来有不少水。”   姚沅叹了口气,道:“可我们昨日来查,佛塔里什么都无,更不用说这常人小腿长短的降魔杵了。”   是了,这降魔杵是另一个意外。   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似并非御用监之物,因为昨日他们在库房里,并未看到这一样御供之物。   此时地上血迹更浓,不停氤氲往前弥漫开来,姜令窈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两步。   “大人,锦衣卫可有说几时巡逻过?”   姚沅道:“此处虽是荣金贵案的案发现场,但荣金贵案已经查清,就等明日一起记档结案,递交结案书给陛下,因此锦衣卫便减少巡逻班次,在申时初至酉时末各巡逻一次,但巡逻得并不仔细,只查看四周是否有闲杂人等。”   也就是说,此处最少有两个时辰无人巡逻,甚至在申时巡逻时,锦衣卫校尉也不知此处是否有人。   姜令窈若有所思点头,道:“且先不提陈双喜如何从锦衣卫看管中逃出来,他会出现在这里,倒是时间充裕,假设申时初刻此处并无旁人,那么他有两个时辰可以进入佛塔。”   姜令窈话语不停,道:“我们还假设,他是自己主动进入佛塔,那么他为何要进入?进入佛塔所求为何?”   这一连串的问题,一下子把众人说懵了。   姚沅:“……”   姚大人觉得自己这两日都能出十斤汗。   他叹了口气:“再查,再查,能查清的。”   末了,他颤颤巍巍问:“能的吧?”   这要是查不清,他头顶的乌纱帽也别要了,还是寻个江南小城当个舒舒服服的小县令算了。   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姜令窈,而是另一道冷淡声音。   “万事有因必有果,只要用心,案子就能查清。”   许青被衙差们的快马颠簸得面色发青,他快步来到佛塔前,仰着头看。   火光之下,老头干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一寸寸看着陈双喜的模样。   他站在那看,姜令窈把自己看到的线索细细说清,他便点头,回头问姚沅:“姚大人,我怎么过去啊,不碰尸体怎么验尸?”   姚沅看着地上那一滩血水,最后叫了两个衙差把他举着送到了横木上。   许青虽已五十几许,人也干干瘦瘦的,看着跟骷髅差不离,但他身手还算敏捷,在横木上奏得也稳。   姜令窈一看,便也让沈素凝扶着她上了横木,她身形也没那么稳当,就半蹲着挪到佛塔门边。   两人都只站在佛塔后门两侧,靠着佛塔往里面瞧。   越是靠近,里面血腥味更浓,潮湿之气异常湿重,氤氲的血腥气又臭又粘,让人很是不适。   许青脸色却丝毫未变,他一边叫小徒弟记录验尸格目,一边指着地上的血道:“这血里一定掺了水,若是寻常人血,离体后容易发黑,即便不黑,也是深红颜色,时间一就就会干涸。但这血竟有些粉红颜色,而且……”   他伸手摸了一下,咋舌道:“而且太稀了。”   许青说着,伸手摸了一下死者的衣服,这一摸,他立即道:“他身上都湿了。”   姜令窈略有些吃惊,也跟着伸手摸了一下,入手是一股黏腻的潮湿感,可能因死者死亡时间过去两个时辰,因此只剩些许潮湿,不复水迹。   凑近一看,便能看到陈双喜瞪大的双眼,他脸上的表情是惊愕的,正低着头,看着胸口的降魔杵。   姜令窈问许青:“许叔,他是因降魔杵刺胸而死?” 第24章   许青扭着身体,他稳稳站在横木上,整个人钻入后门处,弯折身体在里面摸索查看。   一盏茶之后,许青往后退了半步,退出来扇了扇口鼻处。   “血腥味不好闻啊,”他一边说,一边道,“只看表面,他确实是因降魔杵刺凶,内脏破裂,失血过多而亡。这降魔杵异常锋利,两头尖细,中间粗重,约有碗口大小。你看他腰腹处的伤口有血凝之状,颜色很深,盖因出血过多。”   许青先给了结果,然后又仔细讲述尸体症状:“这是死前刺亡的症状之一,因此我才说死者是直接被降魔杵刺死。按照他现在动作,我猜测死者是跪在地上,降魔杵就在他腰腹处,他一头往前载去,然后当场便气绝身亡。”   姜令窈仔细看去,只见死者的眼口皆张,垂落在身边的手臂也微微弯曲,手指虚虚拳握,似是要拿什么东西。   但姜令窈却知,此并非要拿东西,而是死后身体自然蜷缩导致。   许青继续在死者身上触碰,最终道:“他死亡应该不超过三个时辰,最短在两个时辰左右,他的上身已经僵硬,下身还柔软,甚至因为跪坐姿势,死者的血瘀之状更明显,他的血会不停往外流,直至血散。”   许青所有验尸经验,不仅来自于《洗冤集录》,也来自于他几十年经验。   多年经验积累下来,才是如今燕京各衙门都想抢到手的许仵作。   他一番话说下来,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让人一听便明白了。   听到此处,姚沅诚恳发问:“许叔,那这是自杀还是他杀?”   如此狭小的佛塔之内,只能一人进出,如今他们要查死者尸体,也只能站在门外探看,瘦小如许青也只能探进去一个头罢了。   如此这般,若说他杀,那凶手是如何发力,又若是如何把陈双喜整个人推倒在降魔杵上?   但若是自杀……那陈双喜又为何大费周章从单间出来,跑到时不时就会有人巡逻的前院,费劲钻进佛塔内,然后用降魔杵刺死自己。   这般死法,实在令人不寒而栗,也实在匪夷所思。   姜令窈回答不上来,许青也未开口,他又验看半晌,道:“大人,我不知。”   姚大人就如同泄了气的水囊,蔫头巴脑地道:“唉,我这是什么命哟。”   许青却不去管他,只道:“大人,我们先得把死者取出,详细尸检,说不得会有新的验尸结果。”   他的话,令姚沅重新复活。   他一边指挥着众人避开血迹取出死者,一边道:“你们小心些,小赵,现场图画好了吗?”   此时,随着众人靠近,灯笼也凑得更近了一些,姜令窈突然看到,在尸体身下四周,散落了不少细麻绳。   姜令窈厉声道:“别动!”   衙差们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姜令窈弯下身,仔细看,问身边的李大:“李哥,这是不是麻绳?”   李大也凑过去,道:“是!好多麻绳。”   姜令窈嗯了一声,道:“诸位大哥,搬尸体的时候一定小心,别弄乱地上的麻绳。”   几位衙役满面痛苦,这尸体沉重不说,还挤在这逼仄的佛塔里,如此这般已经很难把他取出来了。   边上的小乔推官还不让弄乱下面麻绳,简直是难上加难。   众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陈双喜的尸体取了出来。   许青去查看尸体,而姜令窈则选了个没有血迹的位置,整个人探入佛塔内。   刚一进入,血腥气偏钻入她的鼻尖,让她几欲作恶。   姜令窈强忍着翻涌的恶心,手里捧着琉璃灯,一寸寸在佛塔内端详。   佛塔内底座上,布满了刚才她看到的细麻绳,凌乱摆放,有的打了结,有的团成一团,除了都沾染血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忽然,姜令窈的目光一凝。   她在佛塔最里侧,看到了一张染着血的纸条。   ————   纸条不大,只寻常木尺宽窄,手掌长短,在一团乱麻的底部很是显眼。   姜令窈往后伸手,沈素凝便立即递上一把长竹镊。   待把那纸条夹起,姜令窈便往后退出佛塔,狠狠喘了口气。   “真是太熏人了。”   姜令窈把纸条放到沈素凝捧着的棉布上,伸仔细过来端详。   借着灯火,姜令窈看到纸条上氤氲着几条磨痕,因在血水里泡了许久,上面的字迹已经氤氲而开,只能模糊辨认出一个南字。   至于是南什么,便全都不得而知。   姜令窈蹙起眉头:“若非里面全是血水,或许还能看清字迹,现在只能这般了。”   沈素凝道:“大人莫要急,咱们再找其他线索。”   姜令窈点头,又仔细端详那纸条,忽然伸手把它整个翻了过去。   在纸条背面,有一条很清晰的褶皱,这褶皱似是被什么东西压进去,这才留下一条痕迹。   也仅此而已。   姜令窈若有所思回过头,看向佛塔内的那一地麻绳,总觉得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你说他是否……”   姜令窈话还没说完,突然头脑一晕,窈窕身影在木横上微微一晃,若非沈素凝眼疾手快,她几乎都要摔倒下来。   “大人,怎么?”沈素凝有些焦急。   姜令窈缓了口气,才道:“刚才憋气太狠,这会儿有些头晕目眩,我略坐一下。”   她吃了口水,又换了一会儿,这才戴上面纱继续钻入佛塔内。   因不能踩底部的麻绳,姜令窈是侧着身体钻进去看的,姿势便很是怪异。   当姜令窈也顾不上那许多,她查完底部,便就这看佛塔上端。   佛塔呈上尖下宽样式,从里面看就是一个细细长长的竹笋,越往上越窄,外面无论如何奢华,内部却都还朴素整洁,并未有更多的装饰。   姜令窈突然看到在内部四角皆有一个挂环,她伸手摸了摸,上面也是湿漉漉的,似也沾染了水渍。   姜令窈眼眸一闪,她在佛塔四壁都买了一遍,发现在四角挂环之上的内侧皆有水渍,因整个佛塔内都很潮湿,所以并未干涸。   但到了可盛放经匣的位置,就是陈双喜死亡卷曲蜷缩的部分,四壁却并未沾染水渍,也就是说,佛塔内只有上部和底部有水。   姜令窈又仔细查看一遍,见再无可查,这才退出来。   这一次她进去时间更长,出来后已经头晕眼花,浑身软弱无力。   沈素凝很是担忧:“大人,不如先去歇歇再查?”   姜令窈用帕子擦干净手,她掀开面罩,让沈素凝先记下案情,然后才喘了口气:“我怀疑佛塔内原来是有冰的。”   明明是暮春时节,即便落日之后也确实有些微冷,却也不至于让整个佛塔内都潮湿不散,里面的又湿又冷,很像是冰块化后的状态。   姜令窈并未克制声音,在佛塔另一侧,许青隐约听到了她的话,立时道:“如此说来,一切就都明了了。”   姜令窈眼睛一亮:“许叔,你查到死因了?”   许青那冷掉渣的声音里,也因寻出死因而多了几分笑意:“丫头,过来。”   姜令窈便扶着沈素凝的手起身,站在原地缓了缓,才一步步往前行去。   从佛塔内出来之后,那种窒息感便减轻不少,除了依旧有些头脑发胀,手脚酸软,其余皆无。   待她来到尸体边,发现许青已经脱下尸体的上一,把尸体的背部露出来。   在一片明亮的灯火里,姜令窈一眼就看到死者背部明显瘢痕。   那血瘀瘢痕似是要从皮肤里钻出来的血,红彤彤得,好不刺目。   在血瘀的最边上,有一圈如同花瓣的斑驳青紫边痕,即便姜令窈不通仵作之术,却也知道这是死者生前被人狠砸背部留下的血瘀痕迹。   姜令窈长舒口气:“若是如此看来,那么死者应该是背部被……冰块砸中?然后他一个不留神,整个人栽倒在降魔杵上,这才被刺身亡?”   许青满意点头,赞赏道:“正是如此,你看死者身上血瘀最多之处,一个是后背,一个是双膝,证明死者在死前这两处皆遭撞击。”   许青看了看不再出汗的姚大人,这才道:“因此,你的推论我认为是八|九不离十的。”   他一向不肯把话说死,因尚未刨尸,因此最终死因尚无法定论,故而许青只能含糊一言。   姜令窈点点头,道:“可这冰块是哪里来的?凶手若是当真要杀陈双喜,为何会费这么多功夫,直接把他刺死岂不妙哉?”   “又是佛塔,又是降魔杵,怎觉同荣金贵死时一般,皆是神神鬼鬼,纯粹为了唬人。”   姜令窈如此说着,突然福至心灵:“难道,凶手就是为了唬人?”   姚沅接过话头:“凶手犯案后的现场,无非有两种,一种是莽撞而为,一种是精心布置,但凡精心布置,定是另有所图,否则人都死了,何必费事。”   “以本案来看,凶手布置这重重机关,为的不过是让陈双喜自己钻进佛塔,在他不注意时杀了他,也为了让人再次被现场震慑,故而忽视了死亡真相。”   说到底,还是为了逃脱罪责。   姜令窈点点头,心里大抵有了些猜测。   姚沅道:“御|用监是有自己冰窖的,但究竟在何处我也不知,得寻了御|用监的公公问一问。”   这一回,御|用监的公公们都没离场,那个同姜令窈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公公也等在前院,被衙差询问一句,当即就道:“我带乔大人去。”   他深夜被吵醒,此刻正是满脸困顿之色,他揉了揉眼睛,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唉,真倒霉,我们魏掌印这几日都睡不好,嘴里都起了泡。”   大抵前日对姜令窈印象不错,故而这小公公今日倒是多了几分少年心性,话也多了不少。   姜令窈虽还有些头晕脑胀,却也并不影响查案,闻言便道:“小公公,按理说御|用监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监中人都要撤走,怎么还留了二十来个匠人?”   小公公仰起头,无奈道:“佛塔不能作为贺寿之礼,必要另做寿礼,魏掌印没办法,只得留下几个匠人看看是否能赶工做出一个琉璃佛塔来。”   “其实御|用监以前经常有做好未呈上的御供之物,从中挑选出一件最精美的,另外再做一个鎏金佛像往里一放,立即便有佛祖东来的意味,当真漂亮极了。”   制作琉璃需要徐冷降温,否则琉璃会龟裂,因此魏苟改为呈琉璃佛塔,倒不是因可赶工,而是因库房里有个工艺上乘的存货。   但坐莲观音的鎏金佛像却未有存货,这也是那二十几个工匠还留在御|用监的缘由之一。   谁做的最好,便用谁的。   姜令窈对御|用监的各种工艺实在不了解,倒是这小公公异常清楚,一样一样讲述而来,清楚明了。   小公公道:“大人为何要去冰窖?”   姜令窈倒是没隐瞒,只说:“可能同案子有关。”   小公公又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唉,原来我们这御|用监多好,清净事少,怎么现在就成了这般模样。”   小公公说着,领着她七拐八拐,一路来到了御|用监西侧最偏僻的厢房下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地窖,距离窑炉很远,两方都不会相互干扰。   姜令窈一踏入偏院,一眼就看到了地窖入口,地窖上面用铁板做门,门闩处上了铜锁。   不用姜令窈问,小公公便知无不言:“地窖的冰是有定数的,若是用多了,御|用监还得额外采买,但魏公公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夏日做大活计时,也会把钥匙给大家们,让他们可以在这偏院做活,大家都省事。”   不过多取一两块冰,却能让匠人们感恩戴德,这魏苟当真是好手段。   姜令窈问:“那现在这冰窖有几把钥匙,都在谁手中?”   小公公道:“冰窖不如库房那般严密,冰也不好搬,不好带,搬出去也不过只是消消暑,魏公公不是很爱管,往常都是咱们黄门拿一把,匠人大家拿一把,还有一把放在司局里,要用就去取。”   姜令窈眉头一蹙,却问:“匠人大家?”   小公公也跟着愣住了。   是啊,这御|用监原排前三的匠人,如今死了两个,另一个是杀人凶手,已经被锦衣卫缉拿在按,那么那一把钥匙,应该在谁手中?   小公公也苦了脸:“唉,这几日整日里就盯着新的贺寿礼,魏公公也忘了这茬,这钥匙在何处还得再问问,不过我猜应该在赵师父手里。”   姜令窈问:“赵师父?”   小公公点头:“赵师父是排第四的,他叫赵成,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很是年轻,但是在荣金贵死时他回家奔丧去了,不在御|用监,此番为了加紧做出新寿礼,才被魏公公临时召回的。”   也就是说,这位年轻的赵师父是牵扯不到荣金贵的案子的。   但陈双喜的呢?   姜令窈若有所思问:“小公公,近来可要用冰?”   一说起这个,小公公立即愁眉苦脸:“鎏金工艺是要用到冰,若是案子真同冰窖有关,那就难查了。”   小公公道:“因为留下的这二十几个匠人里,有一多半都是鎏金工艺的好手,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起来取冰。”   姜令窈也跟着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今夜锦衣卫要挨个审讯的,依旧有十几二十人之多。   姜令窈忍不住替姚沅发愁。   姚大人这是什么运道?   即便有锦衣卫缇骑加急审问嫌犯,也要耗费不少功夫,眼看就要到第二日子时,也就这一整日的工夫,这案子当真能破? 第25章   看姜令窈还是想下冰窖查看,小公公便道:“乔大人略坐下,我去司局取钥匙,一刻便能回。”   姜令窈点头,待他走了,便在冰窖四周查看起来。   只不过她依旧有些头晕,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并不很利落。   沈素凝见她如此,还是劝:“大人,冰窖想来也不会留下多少线索,主要是二十几名匠人都来过,留下痕迹太多太杂,无法分辨。”   这倒是实话。   姜令窈索性在冰窖边坐下,接过沈素凝的水囊又灌了几口冷水。   几口水下肚,她才觉得重复清明。   冰窖外确实没什么好查的,姜令窈只坐在那道:“我觉得这个案子的突破口,不应该是现场线索,毕竟线索其实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最重要的是陈双喜因何被杀。”   御|用监还有那么多匠人在,但唯独死的是被锦衣卫校尉看管起来的陈双喜,这就说明对方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要么是陈双喜牵扯进了第一案,我们有什么并未在第一案查清,要么凶手同陈双喜有过节,他恨到必须杀了他。”   无论哪一种,都要靠锦衣卫今夜审问了。   沈素凝道:“前日锦衣卫已经夜审过御|用监的人,如此再审,线索应当不少,只是今夜大抵要熬着了。”   两人说着话,小公公回来了,他利落打开了冰窖们,还很贴心道:“司局这把钥匙一直在我哥那里,并未有人动。”   姜令窈谢过他,然后便跟着他下了冰窖。   冰窖里面很冷,阴寒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小公公下了冰窖就站在楼梯口,道:“这毕竟是御|用监的冰窖,因此在楼梯处做了个吊轴,匠人下来直接把冰推到托板上,拉动吊绳就能把冰送上去,不需要外人借力。”   姜令窈身上虽穿着公服,可这冰窖实在太过寒冷,让她刚刚清明些许的头脑又有些发胀。   她只粗粗看了一眼就没往冰窖深处走。   此处确实无法留下什么线索,因为冰窖里地面都有一层冰,很滑很冷,不易走动。   即便留下过线索,也在一层层结冰的地面上消失无痕。   姜令窈简单看了看冰窖,就跟小公公一起上去了。   她上去时嘴唇冻得都紫了,却还是客气道:“有劳公公了。”   小公公摆摆手,混不在意:“大人说笑,大人这般客气,也是少有。”   当今为官者,除了勋贵便是文人,文臣武将,哪怕是贩夫走卒,都看不起阉人。   在那些人眼里,他们连人都不配是。   小公公虽然年纪小,眼睛却很毒辣,他能分得出好坏高低,这位顺天府的推官乔大人,对他的态度跟常人无异。   这就足够了。   看完冰窖,小公公便领着她往回走。   姜令窈突然想起什么,问:“小公公,那位冯栓子如今还在御|用监,魏掌印可说要如何处置他?”   小公公左右看看,这才小声说:“我实话同大人说,原我们御|用监能做嵌宝点睛的也就他们师徒二人,冯栓子年纪虽然小,但极有天赋,户籍的事嘛……”   他说着,轻轻笑笑,似乎混不在意:“不还是要掌印说如何便如何。”   姜令窈听懂了,魏苟这是要保冯栓子,若不然,以后就无人能做这手艺了。   两人一路来到前院门口,姜令窈冲小公公抱拳:“之前所言,我皆不会同旁人提及,小公公尽管放心。”   小公公也彬彬有礼,他回了个礼,然后便笑着转身离去。   姜令窈下了冰窖冻了那么一会儿,此刻当真是头昏脑涨,但她知道此案今日一定要破,便强打精神,快步往前院行去。   大抵是不如往日机敏,她并未注意到前院的说话声,直到鎏金观音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意识到前院此刻竟多了不少人。   这其中,一道大红的身影,正凝眸肃立。   此时的段南轲身穿飞鱼服,手执绣春刀,正皱眉冷脸立在死者身边。   似是感受到了姜令窈的身影,他微微偏过头,淡漠的冰冷视线一瞬锁住了姜令窈的脸。   姜令窈即便此刻不太舒服,却也能看到他的眸子在一瞬间便凝实,似就是有万千星辰凝聚成月。   姜令窈可以确定此刻面前之人是段南轲,那么她也能确定,以段南轲的聪慧和机敏,定能认出她。   但经过早先的竹林远看,姜令窈心中早就做好准备,亦或者说,她已想好了对策。   因此,当段南轲的视线紧紧锁在她身上时,她丝毫都不慌乱,甚至淡定自若地回视他。   她用尽全身的演技和力气,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作为顺天府的特设推官乔大人,她又如何能识得段南轲是谁呢?   夫妻两个的目光在幽冷的夜色里碰撞出火花。   段南轲忽然垂下眼眸,同身边的姚沅说了几句,然后便一步一步,笃定来到姜令窈的身前。   他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日,遮挡住了前院耀眼的灯火,也遮挡住了他英俊的面容。   令姜令窈没想到的是,段南轲并未疑问,也未迟疑,他以极快的动作,把这一场猝不及防的会面描绘得天衣无缝。   在姜令窈沉静又带着些疑惑的凤眸里,他温柔一笑。   那笑容如同现在的春日,温暖暧|昧,花香袭人。   他背着光,姜令窈无法看透他眼眸深处,只能感受到他脸上一如往常的温柔笑意。   姜令窈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段南轲定定看着她,目光未有丝毫躲闪,他声音温柔极了:“娘子,好巧啊。”   这一句娘子,证明段南轲一眼就认出了她。   然而姜令窈却也努力让自己清明起来,她仰起头,用看登徒子的眼神看向段南轲。   她幽幽道:“这位大人,不知你是谁?下官并不认识你,并且下官尚且未婚,您这一句娘子……”   姜令窈声音里已经有了怒气:“下官实在当不得。”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前院的一众人等不远也不近,刚刚姜令窈突然出现那一瞬间,段南轲便快步行至她身前,这令身后的众人皆有些疑惑。   他们都没听到段南轲那句娘子,却能影影绰绰瞧见姜令窈面色不好看。   但是他们都没有动,只远远看着两人,等他们把事说完。   姜令窈这话一出口,段南轲的眸子就深了几分,他似乎要把姜令窈的面容看清楚那般,又低了低头,两人礼得很近。   这样的距离,令“乔大人”觉得被冒犯。   姜令窈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两步,这才言辞犀利道:“这位……锦衣卫的……大人?”   段南轲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未变过,甚至被姜令窈如此反驳之后,他也并不气恼。   在听到眼前的乔大人疑惑后,他甚至还握着绣春刀,同姜令窈拱手一推,姿态优雅又利落。   “乔大人,我们前日还见过,我便是锦衣卫东司房镇抚使,免贵姓段,小乔大人叫我……”   他声音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叫我段大人便是了。”   姜令窈:“……”   姜令窈能有七成把握,她的话并未让段南轲生疑,改变自己的认知,他坚定认为顺天府的乔大人就是姜令窈。   也是他刚刚成婚的新婚妻子。   还有三成,则是因段南轲的表里不一,即便他对自己的认知产生动摇,也会继续试探,就比如现在这般。   “怎么一日不见,小乔大人竟是不认识我了?”段南轲继续道,“我以为,小乔大人的记忆超群,寻常人所不能及。”   姜令窈脸上难得冷意不消,她冷声道:“隔着一道屏风,谁知道另一边坐的是人是鬼,作为刑名官,我总要时刻保持警惕,我说的对吗,段大人?”   两人狠打机锋,互不相让,眼看竟是要打起来的地步。   还是姚沅姚大人担心他们打起来,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呦段大人,这是怎么了?这位是咱们顺天府最好的推官乔大人,可是我们顺天府的得力干将!”   姚大人一边擦汗,一边挪动圆滚滚的身体往前跑。   “乔大人,这是如今陛下面前的红人,东司房掌领段大人,两位还不认识吧?”   “真巧啊,这不就认识了吗?”   姚大人一脸诚恳,言语恳切,可在他的话语里,却藏着不易觉察的暗示。   姜令窈早先就已猜到了段南轲的身份,刚也听段南轲介绍过自己,因此她脸上并未有多少惊讶之色,反而很是端庄稳重,还安抚姚沅:“姚大人,你莫要焦急,我跟段大人只是有些误会罢了。”   “不是什么大事。”   她声音清脆,面容平静,刚才的怒火似都已经灭下,脸上再看不出被生人轻薄的怒意。   “我想,段大人也是如此以为的,”她凤颜微挑,淡淡扫向段南轲,“我以为,段大人也不屑于难为我这个小小的从六品推官吧?”   段南轲脸上的和煦笑容自始至终都未变过。   他安静听完了姜令窈的话,这才转身看向姚沅,冲他爽朗一笑。   他上前一步,在姚沅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显得两人亲密极了。   “哎呀姚大人,我同贵衙的小乔大人倒是当真有缘分,”段南轲满面笑容,“毕竟小乔大人同我的新婚妻子,面容有八|九分相似。”   他揽着姚沅的肩膀,因为身材高大,手臂修长,竟能轻松环住姚沅整个人。   姚沅汗如雨下。   段南轲笑意盈盈:“刚刚不小心认错了人,是我之过,还请姚大人和小乔大人见谅,在下当真不是有意为之。”   他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姚沅:“姚大人,看在小乔大人同我娘子如此相像的份上,多多照顾小乔大人啊。”   姚沅:“啊?” 第26章   不远处的顺天府其他人等与锦衣卫们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几位上官回到死者在身边时,皆是面色如常,似并未有何过节。   段南轲虽总是油嘴滑舌,吊儿郎当,但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待见真章时却从不越界。   此刻,他只是面容整肃站在那,不给姜令窈多分眼神。   克制又守礼。   姜令窈也并未看他,她轻咳一声,同姚沅道:“大人,我刚询问过御|用监小公公,也下冰窖看过,凶手应该就是御|用监能得到冰窖钥匙的匠人,而且因为近来他们还在做工,因此时常会来冰窖支领冰块,今日领过冰块的足有十人。”   姚沅冲她点点头,这才看向段南轲:“段大人,这就是顺天府所查线索,不知大人那边可有新的线索?”   段南轲抬起头,看向姚沅。   他刚刚还嬉皮笑脸,现如今却已淡定自若,通身的威仪十分摄人,简直是喜怒无常的典范了。   段南轲依旧未曾看向姜令窈,他对姚沅道:“姚大人,徐宝财杀荣金贵一案证据确凿,因此只收监徐宝财,现如今他人还在顺天府大狱,便自不可能是陈双喜案的凶手。”   “也正因已经结案,所以锦衣卫在此处巡逻从一个时辰改为了两个时辰,且也并不如何严密,不过是给魏公公帮个忙,让他可以顺利呈上给太后娘娘的寿礼,让陛下不会因此不愉。”   此时段南轲的声音,跟前日屏风后面的别无二致。   低沉,冰冷,带着让人心中寒战的威压,就如同毒蛇一般,似乎一直在暗处盯着众人,伺机行杀人之事。   姜令窈只觉得喉咙麻痒,她忍不住又咳嗽一声。   倒是这一声咳嗽,让段南轲瞥了她一眼,脸上表情更冷。   他道:“锦衣卫校尉虽未有仔细查看前院,但他们能进东司房,其能力有目共睹,因此我可以肯定,锦衣卫在酉时初刻时巡逻并未见到现场有异,那么死者和凶手当时一定不再前院,也就是说,死者一定是在酉时初刻至戌时末,这三个半时辰之间身亡。”   段南轲声音虽冷,但说话有条不紊,让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姜令窈眨了眨眼,觉得越发头晕目眩。   此刻她终于觉出不妥来,但案情紧张,她便捏了一下沈素凝的手,并未出声打断现场的议论。   段南轲继续道:“故而锦衣卫调查方向有二,一是陈双喜是怎么出的房间,二是在此时间御|用监都有谁有杀人机会。”   他说着,淡淡道:“陈双喜如何出的房间,我已查清,一会儿可请姚大人去后厢过目,而针对御|用监的匠人审问,也已在两刻前开始,大约……”   他看了一眼天色,略一思忖,道:“大约会在三更时结束。”   听到他的话,姚沅脸上难得有了些喜色。   这案子折磨得他三日都未好眠,只能祈求上苍,今日一定能结案。   “那咱们便快去吧,”姚沅道,“段大人当真是年轻才俊,实在厉害,难怪陛下委以重任,都是因段大人能为陛下分忧。”   说起来,段南轲不过是个从四品的镇抚使,而姚沅却是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但他就是能如此和和气气,一点上官的架子都无。   段南轲却也没端着皇帝心腹的架子,他脸上的冰冷一瞬化去,就如同春雪消融,倏然之间便春回大地。   他客客气气冲姚大人拱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姚大人哪里的话,若非有顺天府这些得力下官,荣金贵案又如何迅速告破?说到底,还是姚大人御下有术,令人敬佩。”   两个人你恭维我,我恭维你,简直是一团和气。   在他们身后,姜令窈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去后厢探查,可她刚往前走了半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往身边倒去。   在她浑浑噩噩的耳边,是沈素凝的惊呼声:“师姐,你怎么了?”   她虽头昏脑涨,浑身难受,却并未彻底失去意识。   她紧紧闭着眼,以为自己会摔倒在青石板路上,正待咬紧牙关时,却并未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疼痛。   一条坚硬的横木适时抵在后腰,如同铜墙铁壁一般,让她整个人靠在那一条支点上,并未摔倒。   只不过这喘息工夫,沈素凝便已经回过神来,一把抱住了她。   “师姐,你可是病了?”沈素凝满脸都是担忧。   姜令窈抚着她的手臂,整个人都头晕目眩,她勉强摇了摇头,然后又低下头去瞧。   清晰落入她眼眸中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那手背上青筋挑起,手中紧紧握着的,是一把朴实无华的绣春刀。   正是这把刀,稳稳支撑在她身后,让她没有摔倒在地。   姜令窈的视线缓缓上移,从那织锦飞鱼服一路上爬,最终顺着结实有力的胳膊,落到了对方英俊的脸上。   是段南轲。   段南轲似乎很是闲适,即便用绣春刀撑住一个人,却并不显得如何吃力,反而是轻松写意的。   但他动作再轻松,表情却异常凝重。   “小乔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否因下冰窖感染风寒?”   他声音虽冷,但字字句句,却还是透着抹不去的关心。   姜令窈眨了眨眼,怪异的感觉席卷上她心房,她只觉得心头微热,一股一股的热浪涌上心海,令她无所适从。   姜令窈喃喃道:“不是。”   段南轲微微前凑:“什么?”   “不是,不是冰窖,”姜令窈磕磕绊绊道,“下冰窖之前,我就觉周身有异。”   段南轲深褐色的眸子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看她虽有病容,却当真并非风寒之相,而是满头虚汗,瞳孔涣散,有……有中毒之相。   段南轲眸色一沉,他厉声道:“楚朽年,过来看诊,郑峰,拿椅子来。”   他这一连翻安排极快,快道姚大人还没反应过来,姜令窈已经被扶着坐在椅子上,一个年轻的锦衣卫蹲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把脉。   在姚沅身边,许青面色一变:“糟了,那佛塔之内定有异端,我常年验尸,那些微薄毒物沾染不了我,但乔丫头却并非久毒之身,这才中了招。”   他话音落下,名叫楚朽年的锦衣卫千户便开口:“许仵作所言甚是。”   他诊脉很仔细,把姜令窈左右手都听过一边,这才起身道:“乔大人所中为迷魂散,此毒可服可燃,若是服用立时便能瘫软在地,不能动弹长达四个时辰,若是燃烬吸入,越早吸入病症越重,亦会四肢无力,头晕脑胀,会忍不住往前栽倒。”   他语速很快:“但吸入的药力并不高,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内就会好转,手脚也能恢复力气。乔大人这般,应当是吸入少许的尾毒,一直只是头昏脑热,依旧可以行走如常,但刚乔大人下过冰窖,寒气一激,乔大人这才险些晕倒……”   段南轲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如何医治,可有后患?”   姜令窈抬头看向他,见他认真看向楚朽年,似是对这个问题颇为在意。   楚朽年一拱手,道:“大人,迷魂散无论是吃进还是吸入,都不需要解毒,只要时间一过自然就好……”   楚朽年觉得大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冰冷,他心中一凛,道:“不过我有家传解毒丸,可以给乔大人服用一颗,可缓解此刻不适。”   段南轲:“嗯。”   楚朽年:“……”   楚朽年一个激灵,从腰上荷包中取出药盒,递给姜令窈一颗,道:“乔大人,请服用,你放心,放了蜂蜜不难吃。”   不知道为何,姜令窈有点想笑,虽然人人都惧怕锦衣卫,背地里叫锦衣卫是锦衣狗,但姜令窈这几日相处下来,发现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私底下的时候,还很是逗趣。   姜令窈不疑有他,果断服下那颗解毒丸,确实如楚朽年所言并不难吃,微苦之中还有些回甘。   待解毒丸下肚,姜令窈立即觉得头脑不那么昏沉了。   她仰起头,看众人皆在边上等候,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姜令窈乖巧低下头,道:“多谢段大人,多谢楚大人,诸位大人不如先去后厢,我略坐会儿便能赶到。”   她顿了顿,目光在段南轲脸上一扫,道:“药很有效,我已经清醒多了。”   段南轲没有吭声,楚朽年机灵退下,姚沅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突然道:“咦,既然楚大人如此言,那陈双喜是否也中了此毒,也正因此在后背被冰块猛砸之下,他控制不住自己往前栽倒。”   姜令窈眼睛一亮,此刻头脑重复清明。   她道:“那么,陈双喜的死就清晰了。”   “前情先不提,总之是他偷偷来到佛塔前,自己进入佛塔内,在吸入迷魂散的同时被冰块猛击,然后直接被立在地上的降魔杵刺死。”   许青点头:“应当便是如此,死人并无脉象,吸入迷魂散也无死后症状,我们只能靠乔丫头症状猜测。”   姜令窈点点头,道:“关于冰块,我以为它当时应当被卡在佛塔内侧四周的圆环内,那圆环应当是用来固定经匣的,随着时间过去,冰块融化,恰好在陈双喜进入时掉落。”   段南轲道:“若是如此,那么陈双喜进入佛塔的时间便一定要控制好,早晚都不行。”   姜令窈点点头,复又有些疑虑。   但段南轲却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也就是说,凶手一定要杀陈双喜,非要他死在这里不可。”   “我们只要知道,是谁非杀他不可就行了。”   ————   锦衣卫破案比顺天府要简单明了,他们往往直接审问嫌疑人和死者熟人。   但很容易出现另一个弊端,那就是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更甚者,还有栽赃陷害,排除异己。   因此即便锦衣卫有北镇抚司也设有诏狱,但往常大案还是要锦衣卫会同三法司汇审。   行至今日,因几十年冤假错案累积,当今圣上深觉诏狱不妥,因此才另设东司房和西厂,由两位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担任掌领。   如此看来,段南轲是其一,顾凛是其二。   但锦衣卫盘桓至今已有百年,它是宗室掌控朝野的利器,就如同悬在文武百官头上的一把刀,时刻等着斩首示众。   百年旧制,非朝夕可改。   即便年轻如段南轲,以锦衣卫查案之习惯,也就是先审后查,死人不会说话,但活人却会。   姜令窈看着段南轲在等灯火中幽暗的眉眼,突然回忆起白日里他的嬉皮笑脸来。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呢?   然而姜令窈对段南轲却并未有如此深的好奇心,她也不需要去探究段南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只需要两人相安无事,互不干涉,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因此,姜令窈动了动脚,发觉力气重新回笼,便撑着起身,略有些虚弱道:“今日案情不可耽搁,我们还是尽快破案为要。”   段南轲回首看了她一眼,眉眼之间并无怜弱神色,他平静道:“好。”   沈素凝扶着姜令窈,两人跟在队伍之后,似乎因为人多路暗,一众人走得并不快,姜令窈跟得并不吃力。   吃下解毒丸后时间越久,她身体越轻松,人也越清醒。   待一路挪到后巷陈双喜单间门前时,姜令窈已经行动自如,全无衰弱之意。   姜令窈心中狠狠松了口气。   她松开沈素凝的手,跟着段南轲和姚沅进入了单间。   陈双喜的这间单间同之冯栓子的单间相同,床铺桌椅摆放一般无二,而此刻,应该放着木床的地方却被全然掀开,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展露在众人之前。   姜令窈有些震惊:“此处怎会有地道?”   这可是皇城根下,紫禁城外,距离皇宫不过抬头便能得见,且御|用监又是百年司局,一直以来都是皇家御|用器物的匠人局,会出现地道简直匪夷所思。   段南轲又瞥了她一眼。   他蹲在地道边上,指了指四周的青砖边沿,道:“此处地道不是新造,看地砖的磨痕,最少也有二三十年光景了。”   三十年前,京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作为勋贵之后的他们心知肚明。   但这些事,是不能说的。   姜令窈很快便反应过来,轻声问:“地道通向何处?”   段南轲淡淡道:“地道有一个岔口,一共通往三个方向,一处通往御|用监外,一处是御|用监马厩,一处被整体砌死,不能暴力破除。”   此刻单间内只有三人,段南轲、姜令窈和姚沅。   段南轲的声音压得极地,低到无法被第四人听见:“看砌墙的位置,应该是皇城。”   姚大人没有擦汗,姜令窈也没有回答,段南轲话锋一转,直接道:“依我们猜测,陈双喜应该是去的马厩。”   一共三条路,一条不通,一条出去之后就再也进不来,毕竟四周都有锦衣卫看守,那么陈双喜只能去马厩了。   段南轲起身,道:“根据校尉们搜查,马厩原有四匹马,现在依旧有四匹,一匹都没少。”   这很不合理。   姜令窈皱起眉头:“陈双喜的行为太奇怪了。”   段南轲和姚沅都看向她,姜令窈闭了闭眼睛,此时此刻,她头脑无比清醒。   再睁眼时,她就又是那个冷静聪慧的乔推官。   姜令窈语速很快且条理清晰:“陈双喜的罪名不过是偷卖御|用监料物,根据大人之前详查,他所偷卖不过五百两的料石,这么点银钱,并非重罪,魏公公若是肯替他求情,这微不足道的小案子,顺天府都能判了,不过是发还原籍,继续做他匠人的差役。”   “如此看来,他根本就不用逃。”   姜令窈顿了顿,道:“他的行为也根本就不是逃,他用过这个地道,说明他知道地道通往何处,那么若真要逃,他直接出御|用监便可。”   “这会让他面临新的问题。”   姜令窈言辞干脆利落:“他私逃出去,便立即成了黑户,京师铺房众多,勘查仔细,五城兵马司那么多军兵不是玩笑,他一旦成了黑户,在京师可能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   “若是他愿意做乞丐,以乞讨度日那还好说,但乞丐也会有人查,而且他都宁可做乞丐了,发还原籍继续做匠人不好吗?”   单间中三个人,另外两个都安静听她说。   姜令窈道:“因此看来,陈双喜如若当真要逃,也不能直接就从御|用监逃出去,他要先解决户籍的问题,才能进行下一步。”   “没有户籍,通关路引也行,只要能出京师重地,到了外面州府,户籍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办。”   伪装成流民,亦或者往北行去,在外面其实好活。   唯独在京师,想活下去必须有正经身份。   姜令窈看了看姚沅,目光上移,最终看向段南轲:“两位大人,依下官所见,陈双喜留在御|用监,就是为了取得户籍身份或者路引,那么肯定有人告诉他要如何取得,这个取得的地点就在佛塔里。”   姜令窈道:“我之前在佛塔里搜到的纸条应该写的就是取得这两样东西的方式。”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解开了陈双喜死亡之谜。   段南轲面色稍霁,他顺着姜令窈的话道:“所以,在打开佛塔的后门,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陈双喜就一定会钻进去。”   段南轲的声音沉稳,他道:“如此看来,即便那佛塔内突然多出一把降魔杵,陈双喜也并未放弃,他一定有非逃不可的理由。”   可这理由是什么呢?而引诱陈双喜的人,也一定知道地窖的所在,否则他又是如何同陈双喜沟通的?   这个凶手,一定很了解陈双喜,知道他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姜令窈的目光一凝,问段南轲:“段大人,御|用监的人都已审过?冯栓子呢?赵成呢?还有……那些同匠人们日夜都住在一起的公公们呢?”   段南轲目光微寒,作为荣金贵的徒弟,作为御|用监第四把手,作为管控这些匠人,以此博得陛下青眼的公公们,最有可能同陈双喜熟悉。   段南轲回眸看向姜令窈,明明是第一次在案发现场相见,但两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能把案情讲清,另一个就知道要如何接话。   这种默契,让人实在无法忽视。   但他们两人也过就是幽幽对视一眼,转瞬之间便错过双眸,不再相互对视。   段南轲道:“在荣金贵案中,冯栓子是有动机的,但他没有作案的可能,而赵成动机和机会都无,但他们二人之前交待的口供并未涉及陈双喜,因此在本案中,锦衣卫先把他们分开羁押,准备最后审问。”   段南轲比岑峪高明不知多少倍,他一不动用私行,二不严刑拷打,他会多费些功夫,先温和询问相关涉案人员,由轻到重,以前人供述的证词审问后人。   这样的审案虽然比严刑拷打慢,但有奇效,既降低了冤假错案,又能迅速破案,这也使得短短两个月,段南轲所掌领的东司房已经被陛下褒奖过三次了。   难怪他手下的千户校尉们一个个那么老实听话,跟着这样聪明的掌领,加官进爵就在眼前。   老大能带着他们一路飞升,何苦自己挖空心思打拼?   段南轲看向姜令窈:“你猜测一下,最终办案的会是谁?”   姜令窈顿了顿,垂眸道:“我猜不出。办案也不能靠猜测,要靠证据。”   段南轲很轻地笑了一声,但姜令窈知道,他在嘲笑她的固执单纯。   两人未在此处多言,待得从后厢出来,他们在此处已经详查超过一个时辰。   姚沅倒是很能活跃气氛,他见众人都沉着脸,道:“哎呀,咱们这不是很厉害了,以前查个杀人案,怎么也要三五日光景才有线索,今日这才一个时辰就查出了死因,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姜令窈微微一顿,她却并未多言,但心里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凶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手在仓促之下布好了这个局,因时间有限,条件不足,所以他的这一番布置是有很多漏洞的,姜令窈以为,只要陈双喜不被逃出生天的喜悦冲昏头脑,他不一定会死在这里,按照凶手给他设定好的死法乖巧死去。   也正是因为仓促,他们才会这么快破除死亡真相,一步步推论到了最后的凶手身上。   等第一轮审问结束,总结完所有的证词,再结合所有的现场线索,他们就可以分析出最终的几名嫌疑人。   然后就是针对最终嫌疑人的二次审问。   姜令窈相信以锦衣卫的审问技巧,一定可以审问出真凶。   思及此,姜令窈这才松了口气。   从听到陈双喜死亡至今,她一直紧绷着精神,即便中间中了迷魂散也一直强撑着,到了此刻,她终于松了松心神,这才觉得困顿如潮水般涌来,令她站在那晃了一下。   就在此时,略有些熟悉的绣春刀刀鞘再次抵在了她后腰上。   那刀结实、坚硬,似淬着万年不化的冰雪,散着无边的寒意。   多亏这把刀,姜令窈才未摔倒,靠着它站直了身体。   姜令窈定了定心神,她回过头去,就看到段南轲正垂眸看她。   两人的眼眸中都是浅淡而冰冷的,对视之时,两人都未有任何笑意。   段南轲只看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似乎不需再多看。   “小乔大人,还是要多练练身,”段南轲突然戏谑一句,“你身体瞧着实在是不够硬朗啊。”   “这要是遇到危险,万一躲避不及,实在令人忧心,你说是不是?” 第27章   姜令窈没有搭理段南轲的无赖,她只是道:“段大人、姚大人,不如我们去听一听审问?”   今夜大抵是回不去家了,不过……姜令窈瞥了一眼段南轲,反正两人都不在,就没有露馅的可能。   即便姜令窈嘴上没认,但段南轲难道是傻子不成?   姜令窈心中微叹,陛下这赐婚,倒是赐得很准。   段南轲同她所想那般,很自然便道:“如此甚好,我正有此意。”   三个人,两个都同意,姚大人就不用发表意见了。   待进了审讯室,那张熟悉的屏风依旧矗立在眼前。   姜令窈看着淡定自若的段南轲,也忍不住道:“这屏风倒是好看,同段大人很是相配。”   段南轲嗯了一声:“谢小乔大人赞许。”   三人一起坐在了屏风之后,审讯室的门打开,审讯之人轮到了一个二十几许的太监。   主审人是裴遇,他此刻正坐在长桌后,面沉如水,声音也带着些微凉寒意。   这个太监他们之前都没见过,却听裴遇道:“何三,你是魏苟的左右手,平日他不在御用监时,皆是你掌管匠人,对否?”   何三这几日因御用监的命案,已经急得满嘴泡,此刻嘴角都肿了,看着就疼。他于荣金贵案是并无任何嫌疑动机,因此并未受刑,只被审问过第一轮便未再进审讯室。   此刻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颓丧。   “是,魏公公要忙上差,御用监大多是我在掌领。”   他如此说着,因牙齿磕碰到了嘴里的泡,面容有些狰狞。   裴遇道:“那我问你,陈双喜在御用监可有什么仇人?今日酉时到戌时你又在何处?”   “回禀大人,我那会儿先去用了晚食,然后便去各个匠人处看他们的佛像做得如何,被魏公公选中的十二个工匠都可做鎏金,但其中赵成和冯栓子手艺最好,尤其现在荣金贵死了,只剩下冯栓子能做点睛手艺。”   裴遇道:“说详细点。”   何三想了好久,才结结巴巴道:“我先是看了几个匠人的手艺,说实话,若是只给大家们打下手还成,就那样子呈上去个陛下我都觉得没脸,但如今御用监这般情形,我也没训斥他们,还鼓励了几句。”   御用监的匠人们大多都是承袭祖籍,也就是说他们生来就是匠籍,低人一等,一辈子只能在司局做匠人。   贵人们若是喜欢了,就赏些银钱,仅此而已。   但也有用心的,想要争一争,且看手艺如何,若是手艺好进了御用监,那距离改换门庭当真不远了。   不过人与人是不能比的,顶尖的匠人不过那些许,要做出灵气逼人的传世之作,即便是御用监的匠人也难。   姜令窈之前去库房瞧过,那里面的御用之物都是未呈给陛下的,但以姜令窈所见,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看来这位何三公公常年在御用监当差,眼光也是极高的。   姜令窈声音很低,道:“原来如此。”   这也是为何陈双喜被舍弃,而冯栓子被保下来的因由。   都不是重罪,却要看自身是否有价值,在两人之中,魏公公选择了冯栓子。   他的手艺显然比陈双喜更好。   何三还沉浸在回忆里,道:“我大概是……大概是太阳落山那会儿去了造器房,先问了几人,最后问的是栓子和赵成,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单间,都在小隔间里忙碌。”   太阳落山那会儿大约在酉时正,他吃过饭,大约就去了造器房,然后就开始询问。   裴遇问:“询问前面几人时,你是否看到过冯栓子和赵成?”   何三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并未,他们的隔间都是闭门,也面向里侧无窗,主要是怕人偷师,手艺要是被人学走,那他们也就无用处了。”   把这些都说完,何三才道:“大人,我同陈双喜没什么交集,他这个人蔫头巴脑的,平日里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也不会巴结人,我理他做什么,要说谁跟他有仇我不知道,但他恨谁想必大人已经查清了。”   “荣金贵这人仗着手艺,在御用监贯会欺负老实人,陈双喜指定恨死他了。”   很显然,御用监里人人都恨荣金贵,也似乎人人都有杀他的动机。   “不过我是想不明白,荣金贵是怎么死的。”   何□□正话已经说到这里,也不怕再多说几句,他心里无鬼,所以也不心虚。   姜令窈坐直身体,段南轲也目光一凝,两人都隔着屏风看向了何三。   裴遇非常仔细,立即问:“因何如此说?”   何三就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荣金贵别看在御用监横行霸道,似乎根本不在乎其他匠人如何看他,但他这个人心眼可多了,单看他能同我们魏公公称兄道弟,就知道他多机灵了。”   “他跟徐宝财和陈双喜等人一贯不和,因何会同徐宝财一起出去吃酒?”何三道,“他平日里除了巴结公公和其他达官显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不出御用监的,为何会同徐宝财出去吃酒呢?”   姜令窈下意识往段南轲面上看去,却见段南轲也正看他。   他们坐处无光无影,其实看不清彼此面容,但姜令窈去很清楚,段南轲一定已经蹙起眉头。   这个线索,第一次审查时他们都不知,也无人会说荣金贵不爱出门这一点。   也就是说,在徐宝财招供之后,段南轲已经汇同魏苟一起呈给过陛下,但因结案太快,案情详书还未写成,因此还未做结案处理。   这何三一定是魏苟的心腹,因此才知道这一细节。   他知道了,便也在审问时告知了锦衣卫,给了他们新的线索。   当真是左右逢源,两边都讨好。   在他说完这些之后,裴遇没有出声,这一次开口的是段南轲。   他问:“你是几时见到的冯栓子和赵成?”   话题转得很快,何三微微一愣,才道:“大约在酉时末戌时初,也可能更晚一些,我先去看了赵成的笑脸弥勒佛,他的手艺同陈双喜相仿佛,佛祖满脸慈悲,笑口常开,很是讨喜。”   “我简单评议几句,见他明日就能完工,心里大抵有些安稳,因此再去看冯栓子的坐莲观音时,不免有些恼怒。”   段南轲道:“恼怒什么?”   何三叹了口气:“大人之前一定查过,知道冯栓子从荣金贵那里学的就是嵌宝点睛的手艺,这一手绝活,要把眼珠做得明亮有神可不简单,以前的小件其实都是冯栓子替荣金贵做的,但大件还是由荣金贵自己上,我以为八宝琉璃佛塔里面的小佛像不过巴掌大,应该很快就能完工,谁想到冯栓子依旧只剩了眼珠未做完。”   想想也是,后日就是太后千秋节,只剩一日就得做好琉璃佛塔,而冯栓子却还剩点睛未做完,也不知到底因何耽搁。   若非赵成的弥勒佛做得几乎完美,何三一定会禀明魏苟,魏苟只怕今日也要来御用监发疯。   也就是说,何三是最后一个见的冯栓子,那时已经过了戌时初刻,大约在戌时两刻至三刻之间。   在这之后,他们又问了些有关陈双喜的事,然后便把何三请了出去。   待审讯室内未有旁人,姜令窈才道:“若是他所言为真,那么前日荣金贵死亡那一日,荣金贵的行为其实也是有异的。”   他不光提前让御用监采买了那么多火|油,还一反常态跟徐宝财出去吃酒,还在佛塔还未完工之前吃醉了酒。   这一连串的怪异,导致了荣金贵的死亡。   姜令窈念叨着:“火|油,火|油,他要火|油做什么?”   明明御用监火|油还有大半,他就立即要补,且补的数量超过了往日的备用。   段南轲的目光在跳动的灯上一扫而过,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他想放火?”   采买那么多火|油,最有可能的用处就是放火。   姜令窈语气有些急促:“那么他跟徐宝财一起出去吃酒,也不是徐宝财说的什么商议最后的工序,而是因荣金贵想要放火,但他一个人又无法完成这么大的动作,因此他需要一个同伙。”   “这件事,他们必不能在御用监里谈,只能寻个借口一起出去吃酒了。”   一连串的话让姜令窈险些没喘上气来,待她话音落下,段南轲便接过话头,道:“若是当真要放火,那么两人一定是要烧御用监,而且目的很一致,否则荣金贵绝对说不动徐宝财。可他们为何要烧御用监?”   段南轲说着,对身边的姚沅道:“大人,一会儿是否可以去提审徐宝财?”   徐宝财关押在顺天府大狱中,要提审得去顺天府。   姚沅自是点头:“好。”   其实之前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了,此刻再审,无非是为了万无一失。   如此看来,姜令窈同段南轲当真相似,对于突然出现的线索,两人都秉承着一查到底的态度,并未敷衍了事。   说完此事,段南轲道:“郑峰,带赵成。”   赵成进来的时候还有些懵,他很年轻,也未见过荣金贵死时那场面,因此颇有些胆战心惊。   众人且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还是被郑峰压着坐在了椅子上。   裴遇把之前的话重新问了一遍。   赵成也老实回答,每一句都能同何三对上。   待得问题都说完,赵成刚要松口气,就听段南轲冷不丁道:“陈双喜死了,你以后就是御用监的大家,恭喜啊赵大家。”   他声音太冷,让赵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大人,御用监如今手艺最好的不是我,是栓子,要做大家也是他啊。”   赵成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道:“再说,陈双喜坑过冯栓子,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   当人们处于紧张时,为了自身安全,就会相互撕咬,只要有威胁的人都死了那么剩下的人就是胜利者。   所以锦衣卫们从来不一起审问,他们会把每个人分开,让他们孤独地等待,然后在惴惴不安中被带进审讯室。   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有嫌疑。   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犯过错,越过界,甚至会被锦衣卫拿到把柄,以至不能活着走出审讯室。   锦衣卫身上那身大红的飞鱼服,上面织金飞鱼,华丽非常,却也似一道金网,天罚一般笼罩在每个嫌疑人头上。   让他们不自觉就把知道的内情全部说清。   赵成说了第一句,就顺畅开始说第二句:“大人们应当也知道,陈双喜偷御用监的料器出去黑巷卖,但他这人欺软怕硬,不敢在荣金贵和徐宝财他们上工的时候偷,专门偷冯栓子的,冯栓子每次监工都少料器,自然被公公们发现,狠狠被打了一顿,还被罚了半年的月银。”   他道:“但冯栓子每次都说不出所以然来,都是荣金贵替他求情了事,大概是想要冯栓子的手艺,而且荣金贵这人确实也有能耐,因此公公们并未如何大动干戈。大人,若你是冯栓子,你会如何?”   他只知道荣金贵是徐宝财所杀,也知道陈双喜今天可能死了,他们被查就是因陈双喜的死。   但这些人是如何死的,他自然不知。   众人也早就知道,陈双喜知晓冯栓子的身份,他应该是以此要挟,才能让冯栓子替他背上少料的罪名。而荣金贵要用冯栓子替他做工,倒也只能替他理事。   赵成之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才道:“我那会儿一直在造器房上差,我的弥勒佛马上就要做好了,只要最后打磨一遍,就可出工,因此我一直都在造器房,其余匠人应当能听见。”   打磨自是有声音的,即便没有门窗可看,这也好查清。   话到此时,赵成已经没有什么好说,锦衣卫把他带了出去,段南轲在裴遇耳边低语几句,裴遇便跟着校尉一起出去了。   而审讯室内,姜令窈却若有所思。   “大人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回应她的,是一左一右两道声音。   姜令窈微微一顿,这才道:“姚大人,段大人,如今日这些线索来看,其实对两人都有杀机的应该是冯栓子,对否?”   段南轲颔首:“正是如此,但他前日的行踪已经查清,有数不清的证人,故而没有嫌疑。”   他有动机,却不能杀人,因而第一案中并未被怀疑。   姜令窈点头道:“正是,但是大人,别忘了陈双喜都说过什么。”   段南轲微微一顿,他眸色微深,片刻之后,他道:“陈双喜说,冯栓子贪生怕死,所以他才改名换姓,成为了御用监的匠人,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得保住自己在御用监的差事。”   段南轲声音很淡,他说的话若是外人听来定会咋舌,但此刻审讯室内众人却都见怪不怪。   段南轲道:“他改名换姓之事,只有陈双喜一人口供,并无证据,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锦衣卫不值当查。”   也就是说,锦衣卫可查可不查,因为无实证,只要陈双喜那句口供不被记录,就相当于风过水无痕,万事皆安。   这也是为何陈双喜的偷卖案无法撤席消去,因为锦衣卫在查荣金贵案时已经查到了他去过桐花巷,他这一举动要作为荣金贵案的不在场证明来用,因而不能抹去。   而且之前御用监已经发生过多次偷盗事,两相结合,魏苟很果断就舍弃了陈双喜,而费尽心思保下了冯栓子。   “那么,作为上官千方百计保下来的,又贪生怕死的冯栓子会做什么?”   姜令窈自问自答:“他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他会安分守己待在御用监,然后极尽所能完成魏苟的要求,做出比荣金贵更精美的御器,让圣上满意,让魏苟也满意。”   但冯栓子没有。   他不仅没有第一个做出佛像,甚至在赵成几乎完成的情况下,他还剩下点睛未做,这岂不是让魏苟对他失望?   一次无妨,两次无妨,待到时间久了,魏苟难道从其他州府寻到更好的匠人?即便没有实证,但魏苟也不可能把他往陛下面前送,到时候想要舍弃他,不过是魏苟一句话罢了。   若是想好好的,按照他自己费尽心机求来的匠籍活下去,他应该好好表现自己,让魏苟觉得保下他是值得的。   可冯栓子的行为却把自己推向了深渊。   段南轲适时开口:“他要么是不会做点睛,要么……就是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做佛像。”   无论哪一种,听起来都足以致命。   两人对视一眼,段南轲道:“这一次,不如由乔大人来审?”   冯栓子身上若有异常,他一定会对锦衣卫异常戒备,而且他应该已经提前斟酌过自己的答案,他的审讯是最难的。   突然换成并不怎么熟悉审讯之法的姜令窈,说不定会有奇效。   姜令窈略有些惊讶,她并未立即答应,而是询问地看向姚沅,见姚大人冲自己点头,这才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审讯室内的位置便换了换,姜令窈坐在了主审位,段南轲坐在她副手,而其余几名锦衣卫和姚沅则隐藏进了屏风之后。   这种被人窥视的压迫,也会让嫌疑人心乱如麻。   不多时,郑峰就把冯栓子带了进来。   他依旧如同荣金贵死时那一|夜见时那般,一脸胆怯,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战战兢兢踱步而入。   在郑峰冷声让他坐下时他膝盖一软,险些没跪倒在地。   待他坐稳,姜令窈便开口:“冯栓子,听闻你同陈双喜有仇?”   冯栓子吓了一跳,大概姜令窈太过单刀直入,让他一时之间未回答上来。   姜令窈微微一皱眉,她身边的段南轲就如同狗仗人势的副官,狠狠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大人问你话,你赶紧回答!”   姜令窈都被他吓了一跳,她不自觉往左侧挪了挪身体,声音依旧很温和:“你莫怕,我是顺天府的,并非锦衣卫校尉,你可尽管同我说。”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两人的戏不用提前练习,便能天衣无缝。   冯栓子果然感激看向姜令窈,他嗫嚅道:“我是,我是讨厌他,但不至于杀了他。”   姜令窈柔声道:“为什么?如果有人这么欺负我,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比如荣金贵,比如陈双喜。”   姜令窈叹了口气:“你小小年纪,倒是命途多舛。”   这般的客气和善,让冯栓子一下子便红了眼睛:“大人,大人您真是慈悲。”   冯栓子说着,他低下头抹眼泪,嗫嚅道:“但我也不会杀他们,我还要跟师父学手艺,平日里陈师父也经常照顾我,又如何会杀他们?再说,我当时也不在御用监里。”   冯栓子如此这般说着,姜令窈便扭头看了一眼段南轲。   段南轲瞥了她一眼,伸手拿起惊堂木,在桌上狠狠一拍。   光拍手还挺疼的。   “冯栓子,本官都已查明,你今日虽在造器房,但房中一直无声,且单间内还有窗,你是唯一一个有机会离开造器房,去布置杀人现场的。”   被他这么一吓,冯栓子收回去的眼泪再度流出。   他坐在那哆哆嗦嗦,却一言不发。   姜令窈忙打圆场,道:“大人莫要急,咱们一点点问。”   冯栓子只得嗫嚅答:“大人,我当时正忧心最后的点睛,怕做不好让魏公公生气,因此一直在我的单间凝思,至于旁人,我……我确实没见到。”   他哭起来:“我真的没杀他,真的!”   段南轲冷笑一声,话锋一转:“冯栓子,我且问你,你究竟会不会嵌宝点睛之术?”   冯栓子浑身一僵。   姜令窈接过话头,她道:“栓子,我们都已经查清了,你师父因为常年吃酒引起手抖,因此已经无法独立点睛,但他又放不下御用监的地位,因此他把你带了回来。”   姜令窈不给冯栓子说话的机会,徐徐说来:“因此,他决计不会把所有的手艺都交给你,每次都是你们各做一半,需要手稳的部分就交给你,我说的对吗?”   冯栓子低下头,他沉默了。   姜令窈叹了口气:“御用监很多人都以为是你替他做的点睛手艺,其实你也并未全会,而你想要留在御用监,却偏要这手艺不可,否则魏公公也不会留你,他还不如留下陈双喜。”   但如果陈双喜死了,那冯栓子还有些用处。   然而,冯栓子却适时抬头,道:“大人,你错了,我确实已经学会点睛之术,我师父的手早就不行了,他连酒杯都端不稳,更别说拿焊钳了。”   “若大人不信,我可当着大人的面,给佛像点睛。”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似乎依旧在惧怕众人。   但段南轲却没有在此处纠结,他突然问:“冯栓子,我且问你,荣金贵死时你在何处?”   冯栓子刚刚反将一军,此刻他似乎有些放松,未经思考便道:“大人,前日黄昏之后,夜深之前,我从御用监用过饭,之后就同其他学徒一起去了梨园听戏,我们听的是南戏,我们到的时候正好唱到第三折 ,我记得……”   冯栓子道:“我记得听的是游园惊梦。”   他如此说,姜令窈眉头微挑,她又笑道:“这折喜我也喜听。”   冯栓子腼腆一笑,姜令窈看向段南轲:“大人,还待问什么?这小学徒显然没有作案时间。”   段南轲满脸冰冷,他看起来很是吓人,那目光阴沉沉的,让冯栓子立即便低下头,不敢多吭声。   段南轲道:“冯栓子,你怎么知道你师父是黄昏后死的?”   ————   段南轲的问题太过突然,以至于冯栓子整个人吓得一个激灵,有那么一瞬,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他脸上的惊愕。   那是被抓到小辫子后的心虚,是对自己被锦衣卫审讯出口供的惊讶,也是难以掩饰的惊慌。   他终于怕了。   在觉察出他似乎是真凶的时候,姜令窈就有所猜测,冯栓子同样是个演戏高手,他可以惟妙惟肖把自己缩在可怜小学徒的壳子里,日复一日扮演着唯唯诺诺的受气包。直到今日,他坐在审讯室内,依旧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   姜令窈都不得不佩服他。   但即便被段南轲和姜令窈配合套出破绽,冯栓子还是在猝不及防的惊愕之后回过神来。   他垂下眼眸,双手在膝上紧紧捏着:“大人,我只是恰好那时在戏院,并非知师父是那时候过身的。”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很是忐忑:“御用监那一日放假,并未说不让我们去听戏。”   “可是不行呢?”他最终留下一个反问。   段南轲定定看着他,没有理他的问题,只是摆弄着手里的册子,在姜令窈身边低语。   姜令窈听得很认真,两个人似乎在认真讨论案情。   一时间,审讯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声音不高不低,但若想细听内容,却发现全都听不真切。   冯栓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狠狠掐在手心里。   而段南轲却在说:“等一等裴遇。”   姜令窈道:“好,那要问什么?”   段南轲道:“再把刚才的问题重新问一遍。”   故而,姜令窈又开始重新问之前问过的问题,但这一次,冯栓子的回答却比第一次慢。   每个人被审问的时候,第一遍的回答往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就是说,若当真是嫌疑人,那么他的第一遍回答会天衣无缝。   但段南轲的审问技巧却更高一些,他跟姜令窈打配合,两个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冯栓子心里的戒备降低,然后漫不经心问出新的问题。   在一连串的问题堆叠之下,冯栓子下意识就给出了他认为最正确的答案。   什么答案对于凶手最正确?要么就是全无嫌疑,要么就是全无作案时间,不过这里两点。   但荣金贵的死因和时间,只有三法司和魏苟及其手下知道,段南轲就拿着这个小关节,撬开了冯栓子的嘴。   只有杀人者才知道死者的真正死亡时间。   但口供终归是口供,即便锦衣卫也可用口供来定案,却到底不符合段南轲的性子。   他喜欢做到万无一失。   因此,就有了第二轮审问。   第二轮审问比第一轮的回答难了数倍不止,嫌疑人不仅要回答得跟第一轮相差不大,却不能一模一样,因为除了背诵下来的答案,没有人的两次回答会是一样的。   更何况,冯栓子在第一次审问时已经露出了破绽。   因此,当姜令窈一路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冯栓子已经汗流浃背,额头上都是冷汗。   姜令窈看向段南轲,然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冯栓子,荣金贵死时你在何处?”   这一次,冯栓子思考的时间更长了。   久到众人以为他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前日下午,大约酉时歇工之后,我同几个学徒一起去膳堂吃饭,用过饭之后就偷偷离开了御用监,然后一起去了城南的戏院,我记得戏院叫满堂春,当时正在唱游园惊梦第三折 戏。”   冯栓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一直听到二更左右,怕回去路上碰见巡夜,这才错过了最后的压轴,回了御用监。”   这一番说辞,比第一次的回答更详细,更细致,所有的细节都在其中,让人找不出一定点错。   他把自己一整晚的动向都说清,以此告诉众人,他没有办法作案。   姜令窈点头:“这一次的回答很好,这才是天衣无缝的审讯结果。”   冯栓子肩膀一松,似乎松了口气。   姜令窈又问:“既然你没有杀荣金贵的时间,那么陈双喜呢?你可能为自己作证?”   冯栓子脸上的冷汗又落,他紧紧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支离破碎:“大人,我回答过了。”   姜令窈却温柔一笑:“抱歉,刚听得太过专注,忘了记录,还得劳烦你再回答一遍。”   他们前后审问的问题很多,时间也很久,第二轮问到此刻,已经过去将近小半个时辰,即便锦衣卫没有给冯栓子上刑,他都有些撑不住了。   因此,在听到姜令窈忘记记录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怒气直窜头顶,冯栓子的眼眸中难得流露出几不可查的凶恶。   段南轲此时恶狠狠补充了一句:“问你就答,怎么那么多废话,还是你想上刑?”   冯栓子狼狈低下头。   再抬头时,他目光冷静多了:“回禀两位大人,我……我不知。”   姜令窈皱起眉头:“你因何不知?不如我替你回忆一下,上一次审问这个问题,你回答是‘我当时在造器房,一直都在自己的单间,直到何公公过来查看我做的观音坐莲,我才发现已经傍晚,过了晚食时间’。”   姜令窈淡淡问他:“对吗?你现在请再说一遍。”   冯栓子道:“我……我今日用过午时就去了造器房,因为观音坐莲的佛像一直没有做完,我很着急,就一直在造器房的单间忙碌,但是我都是在精修细节,外面应该听不见声音。”   他说到这里,深深喘了口气,继续道:“然后就是何公公过来挨个查看,我才发现已经过了晚食的时候,而且因为我没有做完点睛,何公公不太欢喜,看起来很是不愉。”   姜令窈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平素何公公什么时候查工?”   冯栓子微微一愣,他下意识回答:“平素也是晚饭之后,他只有在那会儿才有空查工。”   他话音刚落,审讯室的门就开了,裴遇快步而入,在姜令窈和段南轲身后站定,然后就把手里的纸张递给两人看。   他弯下腰,薄唇一张一合,似乎在禀报什么。   一时间,冯栓子只觉得心跳如鼓。   他脸颊边的肉微微抽动着,仿佛突然被掀翻在岸的死鱼,只能在抽搐中徒劳挣扎生机。   裴遇禀报的时间很长,他低着头,可那双细细的狭长眸子,却阴恻恻看着冯栓子。   待到他把事情都说完,冯栓子的心都要抽痛了。   他紧紧攥着手,手心的疼痛已经麻木,他压根都不知自己的手心已经鲜血淋漓。   似乎过了许久,几乎一生都要转瞬而逝,姜令窈和段南轲才一起抬起头,看向了冯栓子。   冯栓子难以自持地抖了一下。   而此刻,姜令窈却重复笑颜,她远山眉轻轻浅浅,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分外温柔和善。   她道:“唉,我们知道你为何要杀陈双喜了。”   冯栓子一顿,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辩驳。   “我没有,”冯栓子道,“我没有杀人。”   姜令窈看向他,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同情和慈悲:“第一是,陈双喜知道你并非匠籍,而是军户,因是军户,所以你的身份全是假造。”   冯栓子浑身一震,他不知御用监已经查到这个,此时已是满面颓唐。   但姜令窈却不给他喘息机会,给出了另一个理由:“经查,陈双喜从去岁八月至今,一共往桐花巷卖出金石宝料共计三百一十两。此事有陈双喜口供以及桐花巷中人口供。”   锦衣卫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顺天府或许敲不开桐花巷的门,但锦衣卫一定可以。   冯栓子没想到他们可查如此细碎,此刻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他低下头,沉默听姜令窈的话。   姜令窈继续道:“刚刚根据御用监其他人口供,陈双喜每一次偷料之后,都是选在你督工那一日,而你就成了他选出来的替罪羊,时间也是去岁八月至今。”   “但是,根据御用监备档,所有少料日登记库料出入,总计约为八百三十两,”姜令窈道,“以桐花巷雁过拔毛,黑卖六成的惯例,陈双喜所偷之物大约为五百二十两左右,也就是说,两相对比,一共有三百两左右的差额。”   姜令窈微微往前探身,声音逐渐沉了下来:“冯栓子,你要杀陈双喜,不仅仅是因他欺辱你,用你的名义偷卖料石,害得你被打被罚,另一个,也是因你自己也偷偷售卖,因此之间的差额只有陈双喜和你知道。你告诉我,这三百两去了哪里?”   冯栓子彻底闭上了嘴。   他确实没有想到,锦衣卫可以查得这么快,这么细,这么……准确。   姜令窈微微偏过头,她目光有着迟疑和询问,似乎拿不准自己心中所想。   根据最新的线索,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但这个猜测他们并无根据,只能是凭空猜测。   姜令窈拿不准,这话是否应该问。   但段南轲却很笃定,他深邃的桃花眼回视姜令窈,眼尾微挑,却全无风流倜傥,只剩满眼笃定。   他冲姜令窈点了点头,告诉她大胆问便是。   姜令窈这才回过头,看向了冯栓子。   冯栓子低着头,他把双手紧紧夹在腿间,整个人几乎都要缩成球,看起来可怜又窘迫。   但姜令窈知道,他现在一定害怕了。   这个案子前后一共三日,连死两人,姜令窈也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她深吸口气,突然开口:“陈双喜就是算出了这个差距,以此要挟,所以你根本就不敢说实话,默认了他把偷卖之事栽赃到你头上,你杀他,一是因为此事,二呢,则是因为他还有你其他的把柄。”   姜令窈的清清润润的声音在审讯室内回荡,让冯栓子忍不住浑身颤抖。   姜令窈低头看向他,最终道:“因为他曾经在某一次去桐花巷的时候,见过你,你并非在卖料石,而是……而是在买|凶|杀|人。”   “或者说,御用监两案的真正凶手,都是你。”   “冯栓子,本官说的对吗?”   然而回答她的并非冯栓子的声音,而是他手里锋芒毕现的刻刀。   姜令窈知觉眼前寒光一闪,转瞬功夫,刻刀便在眼前。   冯栓子疯了,他想要杀了逼迫他的姜令窈! 第28章 (第一案完)   谁都想不到,瘦弱单薄的少年郎身手竟如此敏捷,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竟以闪身至姜令窈面前。   而他手中的刻刀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姜令窈咽喉刺去。   姜令窈今夜本就中了迷魂散,此刻审讯室内幽幽暗暗,她即便反应过来,手脚也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刻刀近在咫尺。   恍惚之间,她听到裴遇的声音:“大胆!”   紧接着,就是眼前的寒光闪过,姜令窈下意识闭上眼,什么都来不及细想。   但疼痛却并未从咽喉处蔓延开来,姜令窈喘了口气,这才睁开眼睛。   在她眼前,是段南轲结实有力的手臂和那把熟悉的绣春刀。   段南轲的绣春刀跟他的官职不相仿佛,刀身并无宝石镶嵌,刀鞘是深重的紫檀木,刀柄宽长,可双手持握。   但就是如此朴实无华的一把刀,却似雷霆万钧,能抵挡一切狼鬼蛇怪。   姜令窈只听“呯”的一声,冯栓子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被那把平平无奇的绣春刀弹飞出去。   她只来得及睁大眼睛,甚至都没发出惊呼,冯栓子就已经狼狈的摔倒在地。   段南轲的绣春刀还未收回去,四周锦衣卫除了一个死死锁住冯栓子的,剩下全部跪倒在地。   “大人,是属下之过,请大人责罚。”   段南轲慢条斯理把绣春刀收回腰间,他看都不看跪了一地的锦衣卫,倒是彬彬有礼看向姜令窈。   “小乔大人,没吓坏吧?”段南轲问,“都是本官御下不严,以至小乔大人受惊,是本官之责。”   姜令窈从来没见过如此样貌的段南轲,他明明脸上含笑,声音温和,但姜令窈却莫名能从他身上觉察出些许怒意。   当然,这怒意并非来自姜令窈,而是倒在地上的冯栓子。   姜令窈做了小半年推官,虽也遇到过大案,却并无危险,但她也并非什么都没见过的闺阁少女,此刻竟还能勾起唇角,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段大人,不过是小事一桩,”姜令窈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之意,“谁也想不到这般瘦弱的少年人竟有凶意。”   似乎是因着她的劝解,段南轲周身气势瞬间淡了几分。   姚沅适时开口:“哎呀段大人,这不是都未受伤?乔大人说无事,便就无事,不用多费心神。”   此案牵扯两个衙门,若是他们顺天府不开口调和,瞧那段南轲的样子,怕不是当场就要让几个锦衣卫受罚。   这事不好善了。   姚大人深谙官场之道,此刻说的话简直漂亮极了。   段南轲这才道:“无论如何,都是本官之过,我欠乔大人一顿醉香楼。”   他如此说着,便转身看向跪了一地的锦衣卫:“还不谢过姚大人、乔大人?”   诸人谢过,段南轲才允许他们起身。   如此看来,段南轲在东司房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主位锦衣卫,即便是位及千户,都以他马首是瞻。   此刻冯栓子已经被上了镣铐,双脚双手一起绑在了刑椅上,段南轲甚至都不准备对他用刑,便道:“你自己说吧。”   被逼到绝路的凶徒们,往往都是这个模样,他们看似凶恶务必,却已是全然奔溃,根本不用如何用刑。   如此看来,这冯栓子还不如徐宝财。   果然,听到段南轲的话,冯栓子缓缓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怯懦不见了,只剩下无处宣泄的怨恨:“我想不到,你们是如何查到的,明明我做的天衣无缝,明明老天都在帮我,可你们还是查到了。”   冯栓子的声音如同漏了气的风箱,呼哧呼哧,似再也燃不起心火。   他也确实不用人问,自己便道:“我家在北地,常年征战,跟燕京的军户不同,我们从小就要在营房中训练,随时准备抵御瓦剌的进攻。”   冯栓子道:“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比寻常人瘦弱许多,原来还有父兄照顾我,可父兄先后死在战场上,家里便只剩下我了,我不想毫无用处的死去,只能在军册上留下一行冷冰冰的数字,连名字都没有。”   “所以在一次战役时,我逃了。”   “我原来在军营里学了制军器的手艺,靠着这门手艺,一路波折去礼州,并在礼州找了黑巷改换户籍,进了礼州的匠人局。”   礼州距离燕京并不远,骑马不过一日可到,也算是北地要道。   “正是在那里,我认识了荣金贵,荣金贵当时是去选人的,他其实认识不少黑巷的人,也是因此知道了我的事,他看我手艺好,便捏着我的把柄,让我同他以师徒相称,其实不过是想让我替他做他做不了的精细活计。”   “能进入御|用监,是每个匠人的愿望,我即便半路出家也不例外。”   “但我想不到,荣金贵会那么狠。”   冯栓子冷笑道:“其实点睛手艺我已经学会了八成,只剩大料的镶嵌,只要能学会这个,荣金贵就没用了,而我就可以全然替代他。他常年吃酒,手早就不行了,这两年来尤其艰难,所幸御|用监大活不多,小器物我自己就能做得完美无缺。”   “但是他太贪了。”冯栓子声音带着明显的恨意,“他想要改换门庭,想要脱去匠籍,想要把御|用监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然后自己独自离开,逍遥快活,正因此,他才会想出了鎏金佛塔的主意,并且在正面设计了如此宝相庄严的佛像。”   “可他已是强弩之末,他想尽办法讨好魏苟,却不想想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出这登峰造极的佛塔来。”   果然,这佛塔到底是造不出来的,亦或者说,只剩最后一步,这佛塔都是失败的。   佛祖怎可有眼无珠呢?   这是在诋毁佛祖,还是在藐视皇室?   荣金贵被贪婪冲昏了头脑,也高估了自己,直到佛塔建成,佛像造好,他的最终点睛依旧无法完成。   冯栓子道:“你知道,他为了不自己担责,想出了什么法子吗?”   姜令窈回答他:“他想烧了佛塔?”   冯栓子苦笑出声:“不,他想烧了整个御|用监,只有意外起火,御|用监都没了,才不会立即开始做第二个佛塔,而且……谁知道这一起火,御|用监会死多少人呢?而他是否又会因救御|用监中人伤了手臂,不仅无法再做活,还成了忠心耿耿的英雄?”   “如果匠人们都死了,无人可用,那这佛塔造不造都是两说,到时候圣上只会怪罪魏公公管理不严,又怎会知道是御|用监的大家自己放的火?”   冯栓子抬起头,看向姜令窈:“我可以忍受他欺压我,我可以替他卖命,我甚至可以无名无姓做他的代工,可我不能忍受,他想杀了我。”   “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跟在他身边两三年,日夜都要伺候他,他如何想的,我一清二楚。”   “我看到他提前准备火油,看到他同徐宝财密谋,看到他吓唬陈双喜,看到他偷偷研究那灯柱,所以我想,我不能让他办成这事。”   “只要他死了,那么我可以替他做好佛像,即便没有那么天衣无缝,即便不能成为传世珍品,我也可以做出八|九分的完美佛塔来。”   冯栓子似乎早知自己活不了,他说话阴狠又放肆:“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又哪里能看出每一件御器的区别呢?他甚至不知道,这两年来的每一件荣金贵呈上去的贡品,都是我做的。”   “我怕什么呢?”   姜令窈没有去驳斥他,只是问:“所以,你就用自己的积蓄去买了一个杀手?”   冯栓子点点头,待到此时,他简直是知无不言:“是啊,桐花巷什么都能卖,什么都能买,但凶手可不是那么好买的,若非我在那出料石大半年,一直都很谨慎,桐花巷绝对不接我这门生意。”   “你们猜,不可一世的荣金贵,他的命值多少钱?”   姜令窈没有回答,她自是不知桐花巷的买卖价,但段南轲却淡淡开口:“荣金贵虽是御|用监人,但他只是匠籍,对于桐花巷来说,只比普通百姓高上半等,普通百姓大约值两百两,而他则可能是三百两。”   姜令窈微微蹙起眉头,这三百两,恰好就是冯栓子所偷卖料石的价格,但冯栓子是从去岁八月就开始偷卖,而这佛塔,是今年一月才开始建造。   这一点,令她觉得颇有些古怪,但却又想不出古怪在何处。   就在姜令窈皱眉深思时,冯栓子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姜令窈从未听过桐花巷之事,如此一听,不由很是吃惊,她下意识担心:“若是三百两就能买一条人命,那岂不是……”   岂不是天底下都没有王法可讲,寻常百姓还如何为生?长此以往,必将天下大乱。   段南轲看她一眼,声音倒是缓了几分:“桐花巷背后来源复杂,锦衣卫也不可一一查清,不过,桐花巷一年出不了两次买|凶|杀|人,他们大多只做倒买倒卖之事。”   段南轲瞥了一眼冯栓子,低声同姜令窈道:“若非实在该杀之人,否则桐花巷是不出手的。”   姜令窈心中陡然一松。   她立时明白,应该是荣金贵想要烧死一整个御|用监的人,而御|用监一旦着火,一定会祸及左近普通百姓,到时候死伤便无可估量。这个行为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桐花巷不知如何查到详情,这才接了冯栓子的单。   但人并非徐宝财杀的,徐宝财又为何一口认下?   姜令窈抬头看向冯栓子,她思索片刻,不由有些吃惊:“难道说……徐宝财不是为了保护你,他也确实想要杀死荣金贵,你们两人同一时间动了手?”   冯栓子不知徐宝财如何招认,但他看到了荣金贵死时现场,因此只是冷笑道:“徐宝财把御|用监当成自己命,他从来都以御|用匠人身份而自傲,如何能接受荣金贵想要毁了御|用监的心?”   冯栓子嘲笑地说:“荣金贵选了他当帮手,也不是是奸猾还是愚蠢。”   “不过,”冯栓子嗤笑出声,“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反正啊,他们都死了,而我,也要死了。”   ————   话说到这里,基本就把所有案情说明,但姜令窈还是有些不解,她道:“那为何徐宝财要替你布置案发现场?而你买|凶|杀|人,又是定的什么杀人方式?”   如冯栓子所言,他买|凶杀人,桐花巷肯定只拿钱办事,杀手大约不会多此一举布置现场,杀人之后会迅速离开,毕竟杀手们只为杀人而活,旁的事分毫不在意。   也正是因姜令窈这一问,冯栓子脸上的冷漠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他确实也不知。   冯栓子回忆许久,才道:“大人,我话已至此,再无什么好隐瞒,我自知不能苟活,便索性知无不言。”   冯栓子显得分外诚恳:“但我确实不知杀手是如何杀人,而徐宝财又为何要那般而为。”   冯栓子道:“但那杀手杀完人后,在我窗边留了两片树叶,意思是事业已成。”   姜令窈略有些疑惑:“那若杀手并未出手,或出手比徐宝财慢了一步,但他确实看见荣金贵已死,是否也会告知买主事成?”   冯栓子不知如何回答,他就没有吭声,倒是段南轲道:“不会。”   他声音平静,却也让审讯室内众人都能听见:“桐花巷讲究诚信至上,若杀手动手之前目标已死,杀手会只留一片树叶,代表行动失败。”   段南轲对桐花巷倒是很熟悉:“他们甚至还会退还三成银两,作为行动失败的退还。”   姜令窈没有斟酌段南轲话中对错,她直接肯定地道:“那这么说来,荣金贵就一定是杀手而为,既然如此,徐宝财的行为就更诡异了。”   冯栓子此刻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事,他只问:“你们因何猜测我就是杀害陈双喜的凶手?在他死时,我应该正好同何三一起看佛像。”   姜令窈道:“因你行事仓促,自以为布置了一个完美的杀人现场,可若要仔细详查,处处皆是破绽,我们很简单就能猜出现场是提前布置,只等陈双喜自己自投罗网,他死时你不在前院,似乎是有了不在现场的铁证。”   姜令窈叹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第一次荣金贵案,你就是唯一不在御|用监的嫌疑人,到了陈双喜案,你似乎又不在现场,一次还是运气使然,那么两次呢?”   “两次就必是有意为之了。”   姜令窈的话,令冯栓子一下子便满面颓唐。   他喃喃道:“原来我的机关,还不够炉火纯青,还是太匆忙了。”   姜令窈看了看段南轲,段南轲垂眸看着手中的证词,问:“你说你要杀陈双喜,是因他见过你去桐花巷,怕他猜出你买|凶|杀|人,但实际上徐宝财已经承认了荣金贵是他所杀,你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冯栓子沉默片刻,才道:“你们不认识陈双喜,同他不熟,他平素是胆小怯懦,却敢偷料石去桐花巷卖,是个被逼急了一定会反咬一口的狠角色,我的军户身份,只有他跟荣金贵知道,想来是他揭发的我。”   “但我不知他已经揭发了我,因而我提心吊胆,总担心事情败露。”   “如今看来是魏公公保下了我,而他就被舍弃了,若大人是陈双喜,又会如何行事呢?”   若他们是陈双喜,一定会把冯栓子有买|凶行为之事说出口,以换得留在御|用监的机会。   姜令窈点点头,至此,大约便已全部清楚了。   她最后问:“冯栓子,你是如何杀的陈双喜,且说来听听。”   冯栓子目光挪移,最终落到了她面上,见她面目温和,并未有贬低怠慢之意,这才低下了头。   他低声道:“荣金贵是怎么死的,御|用监很多人都不知,只知道是徐宝财所杀,而我好好留在了御|用监,陈双喜看出是魏公公想要保我,而我确实不知他已说出我的户籍身份。因此便接着出去如厕的时候,给我递了纸条。”   陈双喜也很厉害,他就接着这个把柄,威胁了冯栓子。   “他不知荣金贵是我买凶所杀,以为我就是那般胆小怯懦,被欺辱狠了也不敢反抗,因此他威胁我,若我不告诉他在何处改换户籍或路引,他就要上告我的所有罪责。”   冯栓子做过那么多亏心事,自然心中害怕。   “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借着在造器房中制作佛像的空堂,去前庭布置了那个现场。”   “我取了冰,用绳索布置了一个吊起机关,机关的另一头被写着他所要的地址的纸条黏住,他只要扯下纸条,机关就会触动,掉在挂环上的冰块就会坠|落,把他砸向我早就做好的,特地装在佛塔底部的降魔杵,那个位置本来就可以装降魔杵,早就留好了凹槽。”   原来如此,难怪佛塔底部那么多麻绳,而陈双喜对降魔杵也并未觉得有何异样。   冯栓子顿了顿,道:“我怕他伸手机敏,还特地在佛塔内燃了迷魂散,好让他必死无疑,那么乔大人。”   “我成功了吗?”冯栓子抬起头,看向姜令窈。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最终道:“你成功了。   冯栓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们看,我就是御|用监最好的匠人,谁都比不上我。”   “可惜啊,我命不好。”   话到此时,冯栓子便已彻底失去了苟活之心。   段南轲见他已经把案情交代清楚,沉思片刻,道:“姚大人,乔大人,本案已审完,涉案之人死的死抓的抓,应该不会再有后续,那么本案便在此时了结,稍后锦衣卫会重录口供,两位大人可去外间略等片刻。”   姜令窈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待她跟着姚沅走出锦衣卫,姚沅才眯起眼睛。   姚大人因为太过富态,脸上的肉无处安放,就把眼睛挤兑的只能眯着。   这会儿他眯起眼睛,脸上就只能看出两条缝,让人看不见他眼睛里的精光。   姜令窈倒是对他颇为熟悉,他一眯眼睛,姜令窈便低声问:“大人,怎么了?”   姚沅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审讯室,低声道:“锦衣卫大抵不仅为此案而来,他们可能还要继续审问。”   但到底审问什么,姚沅没说,姜令窈也未再细问。   两人在西厢房另一侧的屋舍略坐了一会儿,段南轲便快步而入。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玩世不恭,一进来就对姚沅拱手:“哎呦姚大人,恭喜啊,这么快就破了案。”   姚大人也干忙起身,笑得脸都红了:“同喜,同喜,这案子破案之快,简直令人震惊,段大人真是人中龙凤,难怪陛下欣赏有加,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段南轲一把揽过他的肩膀,非常亲和地道:“那还不是因姚大人手下得力,才能办差神速,姚大人放心,此案的细枝末节本官一定会照实禀报给陛下。”   姚沅脸上一阵惊喜之色。   “多谢段大人。”   段南轲非常和善:“应该的,应该的,都是同僚,以后一起办差的机会多着呢,再说,以后说不得还得同大人借用手下的得力干将,提前跟大人知会一声。”   姚沅脸上一顿,随即又喜笑颜开:“都是替陛下当差,哪里有借用一说?能为案子出力,是他们的福气,还望段大人多多提拔。”   这两人你来我往,一字不漏,一句不停,却每一句都让人心中舒坦,恨不能同对方称兄道弟。   待到这一连串机锋打完,两人皆是心满意足,一起坐下后,段南轲才道:“我们重新顺一下案情,今日所录便是最终结案书录,会呈给陛下。”   段南轲让裴遇展折而书,然后便看向姜令窈:“乔大人,你请。”   姜令窈是推官,推官之职就是协助顺天府尹侦破刑案,在结案之后,一般也由推官出结案书录。   姜令窈早就已经驾轻就熟,此刻段南轲一开口,她闭了闭眼,便开了口。   她先阐述荣金贵死状,以及当时查到的线索,后又讲如何验尸、审案,最终待的审讯嫌疑人时徐宝财招供。   这一连串说下来,她光凭记忆而说,阐述清晰,分毫不差。   段南轲一直垂着眼眸,但耳中却认真听讲,待她把第一案完整说完,段南轲才适时开口:“乔大人,好厉害的记性,本案能破,乔大人应占头功。”   不知何时,他已不再戏谑称呼她为小乔大人,早就成了一本正经的乔大人了。   姜令窈颇为矜持,淡淡道:“谢段大人嘉许,不敢当。”   段南轲并未再此事多纠缠,他道:“不知乔大人是否可以推论,为何徐宝财多此一举。”   姜令窈微微一顿,她其实早就想到徐宝财动手的因由,但那并非审讯冯栓子的问题,故而一直未多言。   此番段南轲询问,她便道:“大人,依我之见,桐花巷的杀手应该是用银针带红花毒杀人,他们在远处吹针,带红花毒的毒针刺中死者的血脉,那针或许极细,留不下任何痕迹。待一入体,然后便会如同鱼儿入海,隐没在死者的身体血管内,若是许叔仔细详查,查遍荣金贵每一寸骨血,大抵是可以寻出的。”   段南轲点头:“可。”   姜令窈才继续道:“我以为,其实荣金贵吃醉酒之后,就有些人事不知了,而徐宝财一路把他拖拽回御|用监,并不知身边人是死是活,待回了御|用监,大约就是进门时,凶手出手吹针没入死者身体,毒针特殊,以至死者周身其他之处并无外伤。”   姜令窈面沉如水,话语清脆,想来这些前因后果,她早就推敲清晰,此刻不过复述而来。   段南轲浅浅勾起唇角,很是愉悦地听她娓娓道来。   姜令窈道:“依许叔所言,人中红花毒后,因毒物入血,毒害心脉,荣金贵大约几吸之后才死,而此刻徐宝财还以为他只是吃醉昏睡,又因要杀人作案,所以分外紧张,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杀的其实是个死人。”   “所以,他以银针刺入荣金贵的喉咙,在杀人之后他才不再慌乱,也看到荣金贵确实已经死了,便继续布置现场,把死者摆弄成咱们看到的样子。”   姜令窈最后道:“徐宝财认罪时,只说自己买了钢针杀人,但他并不知死者死于红花毒,当时我们猜测,可能是暗市慈悲为怀,怕他办事不成,这才买一送一,给多送了带有红花毒的毒针。”   “可这不和常理,方才段大人也说,做这些暗地生意的,最是讲究诚信二字,那么一个人要买钢针,他们必也只会给钢针,不会多此一举,因为买钢针者不会主动说自己是要用来杀人,毕竟钢针做什么都可以。”   徐宝财除非疯了,才会在买钢针时说自己是要用来杀人的。   “如此,待得冯栓子买|凶|杀|人事实确凿,我们便可把整个案子分析清楚,冯栓子买|凶|杀|人在前,徐宝财再杀已死的荣金贵,后布置尸体,冯栓子担心桐花巷杀手并未彻底杀害荣金贵,也不知前院发生什么,故而偷偷潜过去偷看。”   姜令窈道:“他不是关心荣金贵,他只是想知道荣金贵到底死了没有,但荣金贵死时样子实在凄厉可怖,已经在他意料之外,但他很是聪明,当场便编造了一个祖师爷天罚的借口。”   “一切,都是那么严丝合缝。”   若非他们通过现场调查、仵作验尸、嫌犯审问,然后两方一起评议案情,最终才会如此迅速把案子调查清楚。   这期间,缺一都不可。   待得姜令窈说完荣金贵案,那么陈双喜案便不用再多复议。   这一次御|用监连环杀人案件,便在此时终结。   姚沅装糊涂一把好手,也不问功劳如何,他立即便起身道:“本官知晓今日辛苦,不如早些回去歇息,若段大人还有其他案情未明,可于明日派人至顺天府衙门,顺天府自会配合。”   姜令窈便也跟着他一起起身,同段南轲行礼。   “段大人,下官告退。”   段南轲稳稳坐在椅子上,他仰头看向姜令窈,忽明忽暗的烛灯在他身后弥漫,衬得他半张面容英俊似仙。   他一半于光明,一半于黑暗。   段南轲冲姜令窈粲然一笑:“乔大人,回去好生歇息,白日应当……”   段南轲声音微顿,却越发温柔:“白日家里应当无事。” 第29章   姜令窈并没有回答段南轲,她似都未听清他的话,只是客气地冲姚沅道别,然后便快步出了西厢房。   待一路行至御用监大门处,姜令窈才缓缓长舒口气。   今日回家路上,身后再无马蹄声。   沈素凝带着她飞檐走壁,待回到星煌苑的二楼卧房内,姜令窈才道:“如此看来,前日跟在咱们身后的马蹄声应当就是段南轲无疑,只不过他并非跟踪我,而是也要回家罢了。”   沈素凝也跟着奔波一|夜,即便是铁打的人也会疲累,此刻坐在贵妃榻边上,整个人都有些困顿了。   姜令窈说着,见她眼睛都要闭上,声音便放轻了。   倒是行云端水进来的时候声音略重,吵醒了浅眠的沈素凝。   她摇了摇头,摆脱了身上的困意,这才道:“师姐,我先回了,这案子应当不会再有后续。”   也就是说,姜令窈和她都可以悠闲一段时候。   姜令窈笑着道:“我让行云准备了些点心,又叫星煌苑的厨子做了八宝油茶和桂花藕粉,你回去拿热水冲了吃,味道极好,不要老是不好好用饭。”   她细碎念叨着,给沈素凝又准备了一包吃喝茶品,这才放她回去了。   沈素凝站在窗外,脸上依旧冷冷清清的,但眼尾眉梢却带了些羞涩笑意:“谢师姐。”   她说不出什么骈俪的话来,最后落到舌尖,只一个谢字。   姜令窈摆摆手,让她赶紧回去歇。   待人走了,姜令窈才换下外服,只穿着中衣坐在贵妃榻边泡脚。   水盆里放了茉莉香露,氤氲蒸腾的水汽萦绕着她,让困意渐渐攀上脑海。   行云见她并未睡熟,便道:“小姐,明日无事?案子可破?”   姜令窈点头,她虚着眼睛,似乎只是在出神:“案子已破,大概可以歇息几日。”   行云松了口气:“那我明日同纪妈知会一声,让小厨房给小姐留好早食,小姐尽管睡,什么时候睡足了再起。”   姜令窈眨了眨眼睛,她想起刚才段南轲意味深长的话,不由勾了勾唇角。   她道:“明日楼下定有动作,你且紧紧盯着,待我醒来一一禀报给我。”   “若是他问,你就说昨夜我们打叶子戏,所以睡迟了。”   行云应了声,姜令窈重新洗漱更衣,然后舒舒服服躺进柔软锦被中,上一刻还在思量明日要如何应对段南轲的试探,下一刻困顿便如同飓风一般席卷而来,一瞬带走了她的神智。   意识最后,她想的是:爱咋咋地。   只要她不认,段南轲说破了嘴,也没有用。   姜令窈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待到把夜里的疲惫都睡回来时,她才依稀有了些半梦半醒的迷蒙。   在这片迷蒙之中,她梦到了一个小院落。   那依稀是三月早春,院落外面有一圈竹篱笆,篱笆上爬满了嫩黄的迎春。   她似乎是坐在篱笆里哭,哭得很伤心,哭得满脸泪。   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捏着一把粉白蔷薇,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   那一把蔷薇挡在前面,姜令窈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记得对方声音稚嫩,同她说:“莫要哭。”   姜令窈就在这一片云里雾里的梦境里醒来。   她刚一醒来,就隐约听到窗外有些人声,姜令窈坐起身,掀开帐幔,仔细聆听。   那是段南轲的嗓音。   段南轲似正在午后的花园中练刀,而同他说话的是段家的五小姐段佳宁。   “你三嫂还没起,你非要此刻找她,当心她起来发脾气。”   “你三嫂很吓人的,那日又不是没见过!”   姜令窈:“……”   这个人,就不会给她说些好话!   段佳宁便道:“三哥,三嫂才不是这般,你是不是故意欺负她,不叫她同咱们玩?”   姜令窈忍不住笑了。   她唤了行云来,简单盘了个堕马髻,然后就挑了一件碧桃薄绢春衫,窈窕地下了楼来。   星煌苑前面是小花园,种满了蔷薇和海棠,后院则有高大的泡桐树,没到春日都是姹紫嫣红,缤纷写意。   后院原是段南轲的武场,因此并未多栽种花木,但现在改成了后花园,便重新做了花坛假山,也很是春意盎然。   姜令窈直接从一楼门缓步而出,发间的绿宝石海棠花簪摇曳生姿,随着她的走动熠熠生辉。   段佳宁一看到她的身影,立即眼睛一亮。   姜令窈看着她温柔一笑,随即瞥了一眼段南轲,对段佳宁道:“还是咱们佳宁聪明,知道你三哥是糊弄你,我原去小厨房瞧今日的午食,刚巧同你错过。”   段佳宁今岁不过十四五岁年华,她生得小巧可爱,圆脸圆眼,同段家人皆很相似,睁着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会让人心情甚好。   段佳宁闻言立即便对段南轲阴阳怪气:“坏三哥。”   段南轲不去管她,他收回手中的长刀,他接过闻竹递过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面上的汗。   头顶烈日灼灼,园中花团锦簇,他只穿着素蓝的窄袖长衫,通身上下却都是岿然气质。   他落到姜令窈面上的目光,也如同那烈日一般灼热。   他目光里并未有丝毫的探究,似对白日黑夜两张相似面容毫无所觉,他竟是笑颜展露,温柔小意:“娘子,这般迟来,可是用过早食?”   面上如此温柔和煦,可问出来的话却全是试探。   姜令窈冲他展颜一笑,眉眼之间皆是明艳:“谢夫君关心,我近来自觉有些丰腴,想要瘦一些好看,便不用早食了。”   段佳宁睁大眼睛,她看着姜令窈不盈一握的细腰,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呢喃道:“我难道是吃太多了?”   姜令窈噗地笑出声来,上前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屋里去:“傻丫头,我这不是在初为人妇,若是整日那般不修边幅,夫君嫌弃我可如何是好?”   姜令窈反将一军,段南轲却只但笑不语。   三人进了明间,姜令窈便领着五小姐去花厅落座,行云适时送来茉莉香片,姜令窈便开始慢条斯理煮茶。   “宁宁既来了,便在星煌苑用饭吧?”她脸上带着长嫂的慈爱,继续道,“今日厨房送来了新鲜鲈鱼,咱们中午鲈鱼两吃,一道做豆豉清蒸,一道则做醋溜鱼片,保准你爱吃。”   段佳宁听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段南轲听到姜令窈把午食说得丝毫不差,不由瞥她一眼。   姜令窈贤惠温柔,轻声细语道:“既然嫁进段家,无论往后是什么样的日子,我都得努力同夫君把日子过好,总要知道夫君喜吃什么,不喜吃什么。”   “夫君最喜吃豆豉蒸鱼,是也不是?”   姜令窈一边明里暗里讽刺他“不行”,一边又是委屈贤惠模样,也就是段佳宁年纪小,人也单纯,实在听不懂三哥三嫂之间的弯弯绕绕,听了姜令窈的话还很感动。   “之前我娘还说呢,怕三哥三嫂过不到一起,如今看来,你们二人倒是颇为和气。”   姜令窈和段南轲对视一眼,心道这哪里和气了。   段佳宁一说起家里事来,就有些絮叨,段南轲见她一开口就不打算走了,不由道:“你过来作甚?”   段佳宁这才拍了一下头,立即过去依偎在姜令窈身边:“我过来寻三嫂,同我跟盈盈一起打牌九,好不好三嫂?”   只是没想到,她来时姜令窈不在,又说了些闲话,段佳宁就忘了打牌九的事。   姜令窈点头道:“好啊。”   反正家里无事可做,倒是可提前熟悉一家段南轲的家中事。   姜令窈垂下眼眸,问段佳宁:“你请了大嫂没有?”   段佳宁立即摇头:“没有,没有,大嫂很严厉的,若知道我带着盈盈胡闹,定要训斥我,大嫂要是生气,母亲也一定知道,回头我就完了。”   她这般活泼性子,倒很是讨喜,姜令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那你用过午食就把盈盈接过来,就说我请你们吃茶,这不就结了?”   段佳宁抬头看向她,傻兮兮笑起来:“我就知道,三嫂一定愿意跟我们玩。”   段家和姜家一般,家中的长子皆出类拔萃,将来是要继承门楣的,因此,他们的妻子一进门就要学着执掌中馈,即便是有闲心玩闹,大抵也没那么多空闲。   成亲那一日见那些弟弟妹妹都很怕大少夫人,就连段南轲也愿意听她的,姜令窈就知道这位大嫂一定平和中正,即便严厉,下面的弟妹也不烦她,反而都很尊重她。   永平侯和侯夫人一共生育四个儿子,长子就是永平侯世子,如今就是世子和世子夫人主持家事,次子就是段南轲的父亲,已经早早故去,三子就是段南辙和段佳宁的父亲,家中的庶务田产由三房打点。   而四子段简河原是兵部员外郎,督管河道水利,三年前出京治水时忽然病重,死在了任上,如今只剩下四婶领着一双儿女孀居在家。   段佳宁所说的盈盈就是家中最小的孙女,段简河的小女儿段佳盈。   京中勋贵文臣世家,传续至今日已有一百一十载,这一百一十载中,有的世家繁盛如昨日,有的凋零似黄花,这世间万物,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百年兴衰之后,还能依稀立在勋贵之位的少之又少,姜家算是其一。   而后起之秀也多如繁星,段家便是其中最明亮的那颗星。   这样两家人,却在圣旨之下做了姻亲。   姜令窈哄完小姑子,回过头来,便看见段南轲深邃的眼眸。   他的桃花眼漂亮至极,若是脸上带笑时,总是有些风|流写意,爽朗大方。   此刻的他,眼眸之中却只有一池桃花水。   幽深、寒冷,却冷香扑鼻。   段南轲见姜令窈看向自己,俊眉一挑,笑容重回俊颜上。   “娘子,你愿意陪妹妹玩闹,劳你费心了。”   段南轲喟叹一声:“娘子真好。” 第30章   在家歇了几日,姜令窈才终于缓了过来。   她每日上午去宝容坊研制夏日新色,下午就跟段佳宁和段佳盈一起打牌九,偶尔大嫂冯蓁蓁得了空,也会同她们一起打。   冯蓁蓁话很少,总是温温柔柔的,但她却很果决,姜令窈发现几人打牌,她跟冯蓁蓁的赢面加起来有六成,剩下的四成大约是两人一起心照不宣让给了妹妹们。   过了三五日,姜令窈感觉自己都有些乐不思蜀,于是便问冯蓁蓁:“大嫂,咱们不用去给祖父祖母请安?”   冯蓁蓁正在摸着牌,她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打了出去:“九饼。”   待打出牌后,冯蓁蓁才看向她,眼中有着温和笑意。   她轻声细语道:“咱们家同外人不太相同,祖父祖母不乐意咱们经常去打扰,这几日其实都不在府中,而是在庄子上钓鱼,你不去反而还好些。”   姜令窈:“……”   姜令窈当真不知,冯蓁蓁进门也不过一载,尚未有孕,永平侯府上上下下不过三代人,就这三代人,除了三房,几乎都是各过个的。   老侯爷和老夫人住在荣恩堂,跟谁都不挨着,照冯蓁蓁的说法,二老整日出去玩,也不常在家,也不喜儿孙经常去打搅。   世子和世子夫人住在主院,大少和大少夫人住在听风斋,二少爷跟二少夫人外放做官,不在京中。   段南轲这一房只剩他一个人,父母俱亡,他跟姜令窈独自住在星煌苑,而三老爷和三夫人则领着一双尚未成亲的儿女住在金玉轩,四老爷早早过世,由四夫人领着儿女住在落梅堂。   虽说尚未分家,但老夫人早在儿子们成亲时就已安排好了规矩,每家按人口公中给月银,想怎么花怎么花,而公中的田产地契也是按年分红,等到老两口没了,就由世子继承永平侯府,田产按照早就约定好的分,想分家分家,不想分就不分,反正老头老太太都走了,儿孙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冯蓁蓁一脸淡然地说着这些,然后道:“哦对了,祖父还训诫过全家。”   她喘了口气,学着老爷子的慈祥的口吻道:“老子拼了命给你们赚了这永平侯府回来,该给的都给了,以后就靠你们自己凭本事过日子,过不下去就要饭,别要在老子死前就行。”   姜令窈:“……”   姜令窈感叹:“祖父真是豪迈。”   冯蓁蓁那双温柔的圆眼有了淡淡笑意,她摸了一张新牌,眼眸中闪过一丝星光,然后便把牌啪嗒摆在牌桌上。   “自摸一条龙,糊了。”   “是啊,祖父祖母都很慈爱。”   冯蓁蓁见她还是一脸的忐忑,想了想,便道:“三弟妹你放心便是了,三弟少失怙恃,祖父祖母对他一贯多有关照,往日都是亲自教导,但若说对三弟如何管束,其实倒也并未如何严厉。”   “论说起来,之前三弟淘气,反而是公婆更着急,整日里怕三弟被那些纨绔引错了路,即是那般,祖父祖母也是说三弟不会走歪路,且让他自己开心便是了。”   姜令窈神色微动,她迟疑地问:“当真?”   冯蓁蓁思量片刻,对她柔和一笑:“自是当真,故而你且同三弟安安稳稳过自己日子便是了,有祖父祖母在,你们日子就好过。”   她拍了拍姜令窈的手:“再说,三弟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你且安心就是了。”   姜令窈倒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颇为内敛沉稳的大家闺秀倒也是个眼明心亮的主。   姑嫂几个打了几日牌,越发亲近起来,待到了四月末时,姜令窈已同段家上下都混熟,除了整日忙庶务的三叔三婶和闭门不出的四婶,简直跟段家人亲如一家了。   这一日早起,姜令窈早早便起来,她先在后院的小花园里溜达了两圈,出了些薄汗,这才回房洗漱更衣,去膳堂用早食。   出乎姜令窈的意料,今日段南轲竟然在。   这几日顺天府并无大案要案,往常都是什么偷鸡摸狗,邻里口角这样的琐事,因此姜令窈并不忙碌。   倒是段南轲在锦衣卫中,没什么大事也要轮值,总是早出晚归,轻易不在家中。   姜令窈已经差不多有十日未曾见过他。   却不想到了今日,段南轲竟是穿着一身常服,正坐在膳厅边等早食。   他听到姜令窈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冲着姜令窈洒脱一笑:“娘子,早啊。”   姜令窈也看向他,非常彬彬有礼:“夫君,早。”   段南了忙起身拉开椅子,请她坐下,才道:“近来衙中事务繁忙,未能好好陪伴娘子,娘子不会生气吧?”   姜令窈贤惠回答:“怎么会呢?夫君也是为了咱们家奔波,我心疼还来不及,又如何会生气?夫君把我当什么人了。”   “若当真如此,我才要生气的。”   姜令窈一番温柔以待,令段南轲脸上笑意更浓了。   夫妻两个对面而坐,皆是笑容满面,眼含深情,谁看不说一句天作之合。   段南轲顿了顿,这才道:“哦对了,忘了同娘子说之前那案子后续的事。”   姜令窈满脸疑惑:“什么案子?是夫君在锦衣卫当差的案子吗?”   段南轲笑着看她,眼眸一错不错,直直看进她心里去。   而姜令窈也淡定自如若由他看。   段南轲看了许久,久到早上的豆腐脑都呈了上来,段南轲才垂下眼眸,喟叹一声:“用早食吧。”   姜令窈道:“好。”   两个人便安静用了一会儿早食,姜令窈白日里自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夫人,且她也吃不胖,因此很是愿意品尝美食。   星煌苑的小厨房,当真很是了得。   这一道咸卤豆腐脑,卤子用了木耳、黄花菜、鸡蛋、豆腐碎,又有肉汤吊了,味道香浓软滑,配上白嫩|嫩的豆腐脑,好吃极了。   姜令窈一口气吃了半碗,才觉得腹中舒坦了,不再饥饿难耐。   段南轲比她吃饭快多了。   就这会儿工夫,段南轲已经吃了一碗豆腐脑,一个香菇猪肉包,再加半根油果儿,姜令窈抬起头的时候,他正在吃鲜虾烧卖。   姜令窈:“……”   姜令窈温声劝诫:“夫君慢些吃,吃太急对胃不好。”   段南轲点点头,漫不经心道:“谢娘子关心,只不过早年太过勤勉,以至忙起来顾不上用饭,就有了这狼吞虎咽的毛病,祖父祖母已经训诫过我了。”   “唉,可是积年的毛病,不好改。”   段南轲只比姜令窈大五个月,两人都是十九年华,说起来都还是青春年少时。   便是已经成婚,但段南轲这话又很是老气横秋,且话里话外都藏了半句,似是要引姜令窈去探问。   但姜令窈却偏就不问。   她也跟着叹了口气:“夫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是要听祖父祖母的话。”   “慢些用饭吧。”   温柔贤惠的妻子满含深情规劝着,即便是再心如铁石的人都会心软。   段南轲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改用勺子慢条斯理吃豆浆。   “之前,办了个案子。”   他同姜令窈闲话家常:“因为办差得力,陛下很是高兴,便给了恩赏,不仅给了我十亩地做跑马场,还赏赐了五百两,这钱过几日就会送来。”   姜令窈微一挑眉:“夫君同我说这些作甚?”   段南轲却笑了,他放下勺子,把手撑在下巴上,笑眯眯看向姜令窈。   段南轲这个人,冷面时仿佛阎罗,笑颜时却又春风化雨,让人只觉他柔软可亲。   他盯着姜令窈,眼神专注,似有万千星辰。   “我们段家有规矩,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长辈商量着来,大凡时候,银钱都是祖母或者大伯母在管,咱们家自然也是一样。”   段南轲声音温柔,似春雨洋洋。   “我赚了多少,自要交回家中,由娘子分派用处,”段南轲感叹道,“宝容坊生意那般好,娘子一看便颇有经商才干,如此,那家中田产更应由娘子打理了。”   姜令窈道:“这怎么好,夫君之前不是说各自安好,两不相干吗?”   她如此说着,眼眶突然泛红,显得可怜又娇弱。   “我当时难过许久,生怕夫君不喜我,同陛下说要和离,日思夜想的,都要吃不下饭了。”   段南轲看着她面前的空碗,沉默不语。   姜令窈用衣袖捂着脸,抽抽噎噎,好不可怜:“还好夫君大度,不同我小女子计较,竟愿意把家产交由我打理。”   “夫君真是个好人。”   段南轲:“……”   段南轲轻笑一声:“娘子也是个好人。”   “娘子何苦这般小心翼翼?”段南轲慢条斯理道,“原我听到的姜家六小姐,是开朗大方,直爽可爱的,怎么也想不到,娘子竟也有这般温柔小意,羞赧胆怯的模样。”   段南轲长叹一声:“如此说来竟是我之过,我没有让娘子心中安稳,故而才有此之状。”   “娘子,为夫同你道歉,还望娘子勿要见怪。”   姜令窈用衣袖妆模作样抹了抹眼泪,然后才睁着通红的眼睛看向段南轲:“夫君首要让我管家,当真?”   段南轲看她擦得通红的眼底,正色道:“当真,我这个人不学无术,之前自己管过家产,哎呀就不提了。”   段南轲颇为伤感:“如今只得几处田产并一个马场,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所幸如今有了娘子,那我便好好当差,努力多破奇案,好让陛下多多赏赐,咱们重新把门面撑起来。”   “娘子意下如何?”   他看姜令窈,姜令窈也看他。   在一片珍馐佳肴之上,夫妻两人心照不宣一笑。   姜令窈道:“好。”   段南轲欣慰一笑:“我最喜欢同娘子说话,无论我说什么,娘子都能听懂,真是太舒心了。”   姜令窈娇声道:“夫君也是呢,夫君特别聪慧。”   “多谢娘子夸奖,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也不过凭着长辈荫封混混日子,但娘子有所不知,我却有个专长。”   他如此说着,眼眸深邃,定定落在了姜令窈氤氲着研制分红的眼尾。   她的凤目总是眼波含笑,眼尾轻轻上挑,好似一把刷子,在心尖上轻扫。   姜令窈寻常时候,总是喜欢在眼尾点粉白的胭脂色。   红红粉粉,桃花拂面。   同她另一个干净整肃的面容,确实是迥然不同的。   段南轲微微往前倾身,他略低下头,似是要看清姜令窈的面容。   “我啊,最擅长识人断相,却总是看不透娘子真实面容。” 第31章   段南轲话音落下,姜令窈便心下一颤,她抿了抿嘴唇,让自己露出一个羞涩笑意:“夫君为何这般说呢?”   “我总得了解娘子不是?”段南轲真诚道,“即便咱们平素日夜相对,我也得记得娘子面容,否则路上偶遇……”   段南轲叹了口气:“若是对面不识,岂不尴尬?”   “娘子,我同你性子相仿,之前咱们也说,无论关起门来家里如何,外人面前都得光鲜亮丽,恩爱非常,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他眼睛微垂,看向手中的茶碗:“我若在外认不出娘子,便就是叫人看了笑话去。”   “娘子意下如何?”   段南轲一字一顿,姜令窈也在他的自居里逐渐冷静下来。   看如今段南轲这般,他大概已经有了九成把握乔推官就是自己,但她不肯承认,段南轲就不去再三点名她的身份。   他只是拐弯抹角问她:“娘子,若是办案现场见到你,当如何是好?又当如何言说?”   对于段南轲的识相,姜令窈难得对他生起一丝好感。   她凝眉沉思,末了才道:“夫君,这世上人千千百百,大凡同岁者不知凡几,我不过中人之姿,同我相像之人不知有多少,便是在这燕京,说不得都有面貌相似者。”   姜令窈声音清澈,话语里带着笑意,让人也不自觉勾起唇角。   姜令窈微一抬眸,目光落在段南轲面上:“夫君,即便是相似面容,但若是我,一定会立即行去夫君身侧,轻轻唤你一声夫君。”   “但若只知夫君是锦衣卫镇抚使的生人,大抵也只会战战兢兢叫你一声大人。”   姜令窈笑颜如花般绽放:“如此,我以为夫君便不会认错了。”   段南轲回视她璀璨眸子,脸上笑容温暖,似有着无边的宠溺。   “娘子极是聪慧,我便也放心了。”   段南轲道:“之前锦衣卫当值查案,我也遇到一名同娘子长相有八|九分相似的推官大人,不知娘子可认识?”   姜令窈面露惊讶:“哎呀,居然有推官大人同我相似,那岂非男生女相?”   “倒也并非如此,那位推官也是女子,同娘子一般冰雪聪明,秀外慧中。”   “娘子当真不识?”   姜令窈十分好奇,道:“夫君,若真有这般女子,那我可要认识一二,能以女子之身跻身推官之位,实在令我等敬佩,当真是女子中的楷模。”   段南轲:“……”   段南轲听她这么夸奖“小乔大人”,不知为何竟觉得对面的女子多了几分可爱,他敛了敛心神,道:“以后若得机缘,娘子同乔大人定会相识。”   姜令窈笑颜如花:“如此甚好。”   两个人来回拉扯,终于把事情敲定,待及五月初时,朝廷下了旨要办一次端午宫宴,这一次宴会段南轲作为近来立了大功的皇帝近臣,自也在入宫之列。   姜令窈作为亲眷,自也要入宫赴宴,因此,姜令窈这几日便未同姑嫂打牌九,反而开始琢磨自己的礼服来。   似是因皇帝陛下对段南轲多有喜爱,在赐婚之初,就以一并改封段南轲荫封带俸锦衣卫官职为实官,因此段南轲的从四品镇抚使是实封,那么两人既被赐婚,皇帝陛下便也好事成双,给姜令窈封了四品恭人诰命。   她这个诰命大约只在日常宫宴等事以及逢年过节朝廷恩赏时才有用处,原姜令窈还不觉得,如今要进宫,尚衣监的绣娘登门给量尺做礼服,她才发觉这个诰命其实很有用处。   最起码,如今就能白得一身礼服。   尚衣监的礼服都是有成衣的,登门量尺,回去略一改动便可,从头冠到鞋袜一应俱全,不过两三日便能送来。   待得礼服送来前一日,姜家派人送信,说姜令窈她娘想她,让她回家瞧看。   姜令窈上无公婆,祖父祖母又不管段南轲,因此姜令窈便也只同钟叔说了一声,便领着一群丫鬟婆子回了安定伯府。   两府相隔不过两条巷子,只是速来无来往,今日回娘家看望父母,姜令窈才发觉两家居然离得这般近。   若非她拿着是侯府少夫人的架子,步行两刻也到了,坐马车更快,不过也就一刻就到了家门口。   待她先去拜见了祖父,同祖父说了会儿话,陪他喂了喂鱼,看了鸟,才轻车熟路去了主院。   安定伯府中主持中馈的是她母亲,别看周慧娘总是温温柔柔的,似很好说话,可家中上下,就连他祖父想要买个八哥,逗个狗儿,都要小心翼翼问过儿媳妇才敢出手。   姜六小姐一回伯府,那可真是兴师动众,浩浩荡荡。待她到了主院时,七妹妹姜令媗已经等在花厅里,正在陪周慧娘吃茶。   待得姜令窈身影一出现,姜令媗那边立即跳起来,往姜令窈怀里扑去:“六姐,你可回来了,我可想你。”   姜家到了姜令窈这一代,共有四男四女,姜令窈排行第六,她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在她出嫁之前,家中能陪伴姜令媗的就只有她。   如今她也出嫁,难怪姜令媗觉得孤单。   姜令窈点了点姜令媗的额头,道:“你平日里都要同八弟上山下河,还有空想我?”   姜令媗搂着她的胳膊撒娇:“八弟还要上学,哪里有空陪我玩,再说他老古板了,最多就是钓鱼爬山,没趣得紧,哪像六姐。”   姐妹两个正亲亲热热,世子夫人周慧娘便出言打断:“好了,媗丫头,今日唤你六姐归家有事要谈,改日|你若是闲了,去永平侯府寻她玩便是。”   姜令媗也不过就同姜令窈嘀咕几句,听到大伯母的话浑身一个激灵,立即道:“是是是,我知道了,大伯母日安,我回了。”   她说完,也不等屋里人答话,风风火火便跑走,真是说风就是雨的性子。   带她走了,姜令窈才进了花厅,跟个花蝴蝶似地扑在周慧娘身边:“娘,是不是想我了?”   她一贯会撒娇,嘴又甜,家里上下都喜欢她,周慧娘亲自把她养大,更是疼到心里去,跟亲生的并无差别。   隔了十日未见,周慧娘确实很想念她。   她拉着女儿的手坐在罗汉床上,上上下下看她面色,但见她眼带流光,面若粉桃,身上穿着立领对襟水红纱绢衫裙,漂亮如同天上仙女,这才放下半分心肠。   周慧娘道:“娘是想你,不过今日也是有事。”   姜令窈好奇问:“是有何事?我近来得闲,娘说我做便是,指定不让娘烦心。”   瞧瞧这般的贴心,当真是小棉袄。   周慧娘慈祥的面容多了几分笑意,她看着女儿明艳的面容,叹道:“你已是大人了,说话办事都有自己的打算,许多事,到底当同你说了,窈窈随我来。”   她说着,牵起女儿的手,母女两个并肩上了二楼。   二楼是安定伯世子夫妻的寝居,有卧房、侧厢房、隔间雅室和小书房,还有个宽敞的露台,并不如何精致,倒是干净素雅,很是让人心旷神怡。   周慧娘牵着姜令窈的手,陪着她一起走到了书房门前。   她并未敲门,直接轻轻一推,书房之内的陈设便映入姜令窈眼中。   出乎姜令窈意外,书房之内并非空置,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书桌之后,正在借着光阴读书。   姜令窈惊呼:“爹?”   “您怎么未在衙门,竟是在家中?”   小书房内,姜之省抬起头,用那张儒雅如谪仙般的面容,冲妻子和女儿淡淡一笑。   “今日休沐,我不在家在何处?”   他如此说着,指了指窗边的紫檀茶桌,道:“坐下说话。”   周慧娘拍了拍姜令窈的后背,陪着她一起进了书房,待一家三口落座之后,姜之省才取了早就滚了的热水,开始慢条斯理煮茶。   姜之省借着煮茶的时候,脸上笑容渐渐沉寂下来,周身气势一下从儒雅的长辈,变成了堂部里威风赫赫的刑部侍郎。   姜令窈突然有些紧张。   从小到大,家中虽更多都是母亲操持,但父亲也不会疏于管教子女,姜令窈这一辈八个孩子,不仅都要上族学,还得被休沐回家的姜之省抓着考教课业。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是当真背不出来,就需要自己抄背十遍不止,少一遍都不行。   姜令窈的这位父亲大人,大多都会笑眯眯问:“是选抄背还是选择责罚?都可,我没有那么顽固。”   这个都可,听得人浑身颤抖,脊背发凉。   姜令窈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   此刻也是如此。   但看姜之省沉着脸煮茶的模样,姜令窈就忍不住脊背发寒,她想:应该拉段南轲一起回来,这样还有高个的顶在她前头。   待姜之省把一壶茶煮开,选了个紫砂竹节茶倒满,然后便一杯一杯斟入每人面前的小茶碗。   斟完茶,姜之省比了个请的手势:“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很香。”   姜令窈脊背挺得更直,她不知父亲叫她回来要做什么,但既然都上了小书房,又亲自煮了茶,那指定不简单。   姜令窈抿了抿嘴唇,却还是乖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浅碧色的茶汤。   明前龙井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口下去,姜令窈知觉万物复苏,馥郁的清香氤氲口鼻之间,恍惚时,眼前似有成片山林新芽抽绿。   温热的茶汤下肚,再喘息时,却又有回甘涌上心头。   果然是极品好茶。   见她老老实实喝了茶,姜之省才叹了口气:“窈窈,你为何要求顺天府推官之位?” 第32章   听到父亲的训问,姜令窈却并未立时回答,她低下头,双手交握在膝上,似乎很有些紧张。   她自己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姜令窈的这个推官官位说来话长。   姜之省以二十三之龄便高中进士,这一中便是二甲传胪,加之他年少清隽,仙风道骨,当时可谓是红极一时,就连刚复辟登基三载的天佑帝都对他颇多赞赏,众人便皆以为他能得官运亨通。   然而事与愿违,大抵是姜之省前半生太过顺遂,在天佑六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令他沉浮十年的大变故。   这一年,当年点他为二甲传胪的主考官被以叛国谋逆大罪下狱,因天佑帝不愿再发生早年旧时的诛十族案,因此此案并未涉及主考官的所有学生,甚至都未牵连甚广,只处置了主考官一家及其余一起犯案人等。   但不牵扯和重用却是两回事。   在那之后,姜之省在翰林院修了三年书,又在太仆寺养了三年马,最后又去光禄寺管了几年对外宾事,也就是在此时,已经从太子登基为帝的宣化帝才想起他来,然后便开始一路官运亨通。   不过此时的姜之省已经在京中各个衙门耽搁了九年,三十已过,虽依旧风度偏偏,却到底不是当年青春昂扬的年轻传胪。   宣化帝虽很是优柔寡断,又极为信赖仰慕比自己大十九岁的谢贵妃,却也到底还是识人善任,他自知姜之省是个能臣,也是当年太傅的得意门生,因此便一路晋升,直至三载之前,姜之省以三十七岁之龄终于当上了六部堂官。   如今刑部尚书已经六十有九,兼任文渊阁大学士,是宣化帝极为信任的老臣,但阁老这把年纪,随时都要致仕,因此整个刑部,如今自以姜之省这个左侍郎马首是瞻。   因而近年来,姜之省越发忙碌,即便休沐时也不经常在家。   家中子侄辈中最小的八少爷也有十四,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各有作为,因此,姜之省便显少再管孩子们的课业,在家中时竟是比以前随和不少。   他随和,可姜令窈等儿女子侄们却并不会随便触他眉头,只要他在家中,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就连姜令媗都不闹腾了,乖巧在家读书。   不过他这般忙碌,周慧娘倒很是心疼,往常一有长假,便会举家去京郊的庄子避暑暖春,三载之前,刚巧在京郊庄子上,却发生了一起命案。   当时办案的就是姜令窈的师父,时任顺天府推官乔晟,案子发生的很是巧合,当时姜之省正领着姜令窈在水库边钓鱼,父女两个亲眼见了水库边的命案,因此便一起留在现场破案。   也就是那时,姜令窈的侦案天分被乔晟发觉,在禀明姜之省后,姜令窈便偶尔也跟着乔晟一起评议案件。   那会儿姜令窈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但姜之省却对女儿颇为放心,任由她沉迷学习。   一晃三年过去,乔晟因犯案贬谪边疆,而姜令窈却冒名顶替,成了顺天府的新推官。   姜之省垂眸看向姜令窈,淡色眸子很是平静,他见女儿不说话,便看向了妻子周慧娘。   周慧娘冲他眨眨眼睛,却也不跟着起哄,只是接过他手里的紫砂壶,给女儿又续上一杯茶。   姜令窈睫毛轻颤,如同蝴蝶飞舞,翩翩若仙。   这脾气可真是倔。   “唉。”姜之省长长叹了口气。   姜之省压低声音,声音也跟着艰涩起来:“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不肯信任我同你娘吗?”   姜令窈浑身一颤,她抿了抿嘴,却也不再低垂着头,反而很坚定地抬头看向对面养育她长大的爹娘。   姜令窈一贯轻灵的嗓音,此时却无比坚定:“怎么会,全天下我最信任的就是爹娘,你们是我父母,不信你们我又能信谁呢?可我不想让爹娘陪我一起涉险。”   “爹,娘,”姜令窈眼底泛红,此时她的眼泪皆由心来,悲不自已,“你们含辛茹苦养育我至今,给了我锦衣玉食,给了我父母之爱,家族之义,待得今日,又给了我十里红妆,让我能觅得良缘,后生已定。”   “便是亲生也不为过,更何况……”   姜令窈几乎要哽咽出声,她道:“正因如此,我才隐姓埋名去顺天府做推官,这个差事是同贵妃娘娘求得,贵妃娘娘能应允就意味着陛下应允,既陛下应允,那便不会牵连家中。”   “爹,我害怕,只要我一日是姜家人,我就会拖累姜家,拖累我的亲人。”   姜令窈如此说着,终是底下头来,她道:“我以为……爹从一开始便知晓。”   说来也怪,姜之省总是满脸笑容,和气友善,似是万事不过心,万事不在意。但姜令窈却偏就觉得自己的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似乎是无所不知的能人。   今日这般,她虽也猜测是父亲故意讹诈她,却也真心实意说了这一番话。   此番皆是她心中所想,皆无半句虚言。   姜之省听着女儿的话,眉峰微挑,那一张严肃至极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些许笑意。   “你啊,比你二哥可机灵多了。”   姜令窈心中一松,她手上一软,差点把捏着的茶碗摔在桌上。   周慧娘此时才笑意盈盈开口:“你们父女两个不过家常闲话,这么严肃做什么?夫君,你看把孩子吓的,若是把我这方大家的紫砂壶摔了,你拿什么赔我?”   周慧娘一开口,书房内的气氛陡然一变,姜令窈也觉得浑身一松,不再如刚才那般紧张。   姜之省这才讨饶似地同周慧娘说了两句话,松了松精神,这才对姜令窈道:“若是我不肯,你自然做不上这推官。”   有了这句话,姜令窈才算彻底放松,她抿了抿嘴,撒娇似地道:“爹娘,你们早就知晓,为何要吓唬女儿?”   姜之省淡淡瞧她一眼,周慧娘却柔声开口:“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们这些孩子,年纪大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顺天府是那么好进的?燕京各衙门里都是浑水,你爹可是从泥潭里打滚将近二十载,还没把身上泥洗干净,你……”   周慧娘说到这里,姜之省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夫人,说窈窈呢,说我作甚。”   姜令窈见爹娘如此逗趣,脸上自也有了笑意,她道:“爹这些年如何奔波,我都知晓的,但我不能光让爹一人为当年案子操劳,这并非爹娘之过,甚至不是姜家之责,这是我姜令窈一人之事。”   “所以我想,既然我有这本领,师父也说我颇有天赋,那我不如去顺天府闯荡闯荡,这顺天府推官一职也不光是因师父原是顺天府的推官,而是因现任的顺天府尹是姚大人。”   “若非姚大人调回京中,贵妃娘娘也不会给我安排那个官职,正因贵妃娘娘首肯,这个官职来得异常顺利,我才敢去顺天府当差。”   姜令窈拿着小女儿的架势道:“这不是父亲大人也没阻拦不是?”   姜之省瞥她一眼,见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她:“你这丫头,家里这么多孩子,就属你机灵,真是随了你娘,心眼可真多。”   周慧娘白他一眼,不就说了他一句,这人小肚鸡肠,不可理喻。   姜之省脸上笑意不变,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窈窈,当年事发时你才三岁,回来家中时也是日夜发烧生病,待得好转便不再提当年旧事,我跟你娘便以为你已经忘了过去旧事,忘了也好。”   姜之省怅然道:“忘记就不会痛苦。”   周慧娘挪了挪身体,伸手握住了姜之省的手。   姜之省回握妻子的手,他深吸口气,再抬头时,却是眸色深深,眼中皆是坚定。   “即便十五载过去,我也不肯罢休,凭什么,凭什么?”   姜之省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看着姜令窈,眼底难得有了些迷蒙的水光,可也只是一瞬间,那水光就被坚定无比的光芒所掩盖。   “我还年轻,刚不惑之年,我还有很长人生,所以我想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好给恩师一个交代。”   “忠臣不能永世背负骂名。”   姜之省从不害怕,从不胆怯,也从不因困难而退缩。   若非身后还有安定伯府,还有姜家上下百多人命,他当年可能便会去打登闻鼓,为恩师请命。   但最后因恩师辗转送出来的一封信,他到底没有任何拼死动作,只跟着其他同窗一起联名上书,只求保住恩师一家性命。   这些,他从未同女儿说过,他怕女儿记起幼时记忆痛苦难过,怕女儿夜不能寐委屈哭泣,他只想让女儿快乐长大,成为全燕京最开朗乐观的千金。   许多事他去做便可,没必要让女儿脏了手。   但他没想到,女儿却悄悄寻了贵妃娘娘,一意孤行想要个顺天府的推官。   她为何要去做推官,姜之省一清二楚,直至此他才知道,女儿什么都没有忘记。   姜之省看向女儿:“窈窈,爹从来都未放弃,也从未想过放弃,只要有一线机会爹就会坚持下去,但你……但你……”   姜之省道:“但爹想让你开心快乐,做个最单纯的千金小姐,无忧无虑,幸福一生。”   姜令窈看着父亲通红的双眼,看着他眼眸中的不甘和无奈,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的怨恨。   多仙风道骨的一个人,竟也是有恨的。   姜令窈紧紧攥着手,沉声开口:“爹,我做推官一是我自己确实心仪,也自认很有破案本领,二一个,则是想知道当年真相。”   “当年案子错综复杂,许多案卷尽数销毁,只能从蛛丝马迹里寻找线索,能查到自然是最好的,查不到我也不会有遗憾。”   “最起码,我努力过。”   姜令窈眼底也泛起水光,那是经年不散的委屈,也是坚定无比的刚毅。   “我不能永远让爹娘替我撑着头顶的一片天,也不能永远担惊受怕,生怕有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到时候视我如几出,悉心养育我多年的安定伯府又会遭什么厄运?”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家,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姜之省浑身一震,他目光落在女儿脸上,最终同周慧娘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对方震惊神色。   女儿不过十九稚龄,却已悄悄长大成人,长成了这般坚定优秀的人中龙凤。   姜之省长长叹了口气。   他恨当年陷害恩师的幕后之人,恨当年无能的自己,也恨无能偏执的先帝。   十五载过去,先帝已去,新帝继位,他如今终于能登庙堂之上,也终于知道新帝的心思。   宣化帝已是而立之年,他终能稳坐龙椅,而恩师的案子终于有了转机。   或许,这是个机会。   姜之省看向姜令窈,他又问:“窈窈,你当真要亲自查案?”   姜令窈坚定点头:“是的爹。”   姜之省点点头,目光一凝:“好,那我告诉你一个新的线索,你可顺着这方向来查。” 第33章   姜令窈有些吃惊,她道:“爹?”   姜之省身上那些怨怼恨意一瞬便消失干净,除了眼中那一抹红,他似乎又变回了儒雅翩跹的姜侍郎。   “当年的卷宗已经尽数销毁,涉案之人除了指认恩师的叛徒,就是什么都不知的小吏,而且即便过去十五载,因案牵扯景德皇帝,官场中人也是讳莫如深,几无人评议。”   别人不说,姜之省自不好问,只能竭尽所能翻阅过往卷宗,以求查到线索。   皇天不负苦心人,说来也巧,就在姜令窈大婚之后,姜之省真查到了一条线索。   他查阅当年的旧档案,发现当年刑部有个正九品的检校在事发后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姜之省如今一条线索都不会错漏,他对姜令窈道:“这个检校名叫李宏,失踪时恰好是天佑六年十二月中,我让人暗中询问过同他一起上任的其他官吏,有人回忆说李宏恰好是小年时失踪的,次日再去上差时不知所踪,后无论如何查访都无人知晓,只能挂挡当失踪处置。”   “这个李宏,就是当年卷宗的检校之一,他的失踪是有几分蹊跷的。”   “要么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故事,被人杀人灭口,要么就是他自己机敏,逃之夭夭,只为留住性命。”   “无论如何,李宏都是我们如今要查的唯一线索。”   姜令窈认真听着姜之省的话,似要把每一个字都记进心里去。   姜之省看向姜令窈,道:“为父在刑部已有三载,这三载中对刑部侦案可谓是通达谙练,这个失踪案若要查其实并不难。”   他似是在教导,也是在讲解,把整个侦案经过说得一清二楚。   “当我发现这个李宏失踪案有异后,就以整理旧卷宗为由调查了当年的旧档,发现当年旧档上记录颇为潦草,甚至没有写明他是何时失踪,只说他在十二月初时还说要请人吃喜酒,不过几日便失踪,因他不过只是个正九品的小吏,无亲无故又无人督案,最终不了了之。”   姜之省对姜令窈道:“窈窈,你要记住,无人会无缘无故失踪,多年不复出现。”   “要么是主动逃命,要么是被人杀害,尸体掩埋,不会再有其他理由。”   “当年刑部因老师案子已经是元气大伤,新调任的尚书并不熟悉刑名之责,这个案子才会办理的漏洞百出。”   “我看当年的卷宗,只写询问了李宏的邻居,问他去了哪里,有何仇家,却并未问他有何亲眷,甚至连同他成亲之人是谁都没有询问,李宏失踪了,他的代嫁新娘为何不出现?为何不伸冤?”   姜令窈听得面色凝重,她道:“莫非……两个人都已经被害?”   姜之省叹了口气:“我以为确实是如此,但转念一想难道代嫁新娘也无亲人?”   “这两人就这么无亲无故,死了都无人在乎?不能的,”姜之省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两个大抵是一起私奔,在天佑六年的十二月便逃离了燕京,去往它地。”   “若是当真如此,除非他们从黑巷改换户籍,那么便一定会有外城的入城录档。”   “所以我借同窗之手,暗中调取了十五年前京郊所有县城的入城录档,最终在一一查阅三个月后,在宛平、文安两处的入城录档里发现了两个名叫李宏的人。”   入城录档都很潦草,为了让百姓尽快入城,往往守城士兵只会对鬼鬼祟祟,行迹疯迷的入城者进行录档并查验路引,而因士兵大多都不识字,能录档的也是字迹模糊,所以姜之省此举当真是耗尽心力,且不一定能查到线索。   大抵是苍天有眼,终于叫他查到了线索。   姜之省道:“李宏这个名字很普通,并不独特,因此不知两处的李宏是否为一人,不过入城之后就如水滴入海,再无踪迹,若当真把它当成一条线索,便要去宛平、文安实地查验。”   “文安有我一个同窗,他也是老师学生,已经着手开始调查县中的李姓男子,即便能查到线索也要久等。”   “而宛平却未有熟人,我原想等过了端午之后,借着宛平灯市的机会派家中仆役去暗中查访,但如今有你,倒是不用如此拐弯抹角。”   姜之省一边说,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姜令窈虽非他亲生,却也不知怎的面容同周慧娘有三四分相仿佛,那一双凤眸更好似随了姜之省,父女两个都是深邃含笑的凤目。   姜之省含笑凝视时,眼尾上翘,眼眸中有着比星子还明亮的光影。   他道:“姚圆圆那人最是机灵,很会审时度势,你这个推官因何而来,他心知肚明,因此你若要去宛平游玩数日,他大抵也不会不满,反而还会让你玩到尽兴,什么时候想回京了再说。”   姜令窈:“……”   姜令窈:“姚圆圆?”   姜之省大抵因高兴多了个帮手,一时忘了这茬,倒是把堂官们给姚沅起的外号说了出来。   他低头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咱们家在阑珊坊有一处宅院,恰在灯市左近,正巧五月时节灯市渐开,游客众多,京中高门子弟多有游玩,你若去了倒无不妥。”   姜之省说到这里,道:“只是宛平到底如何情形我也不知,至于要如何查人,你且先自己思索,带的要去时再另行准备其他。”   听父亲已经为她如此操心,桩桩件件都打点清楚,姜令窈心中感念颇深,她不叫自己总是悲悲切切模样,便撑起笑脸,道:“这倒是好,女儿早就想去看灯市是如何灯火辉煌,正巧得了机会,到时可以开一开眼界。”   她跟姜之省在这安排得利利索索,似是全无问题,坐在父女俩身边的周慧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道:“夫君,窈窈,你们是否忘了什么事?”   于是说得兴高采烈的父女两人立即停下,一起看向了周慧娘。   周慧娘柳眉一挑,无奈道:“你们是否忘了,窈窈已经成婚,她如何可以离开永平侯府如此之久?”   姜令窈:“……”   她听案情听得太过专注,忘记自己已经成婚,如今她的家在永平侯府。   不过,这似乎倒也不太有大碍。   姜令窈微微一顿,然后便笑道:“爹娘放心,夫君最是听我话,我若是想去,他定不会阻拦。且安定伯府中的祖父祖母万事不管,往常都不在府里,只要下面的子孙不把永平侯府折腾散了,二老定不会多训斥一句,若我要去宛平,大抵只用同大伯大伯母和大嫂禀明一声便可。”   姜令窈顿了顿,又把那日冯蓁蓁说的永平侯府各房简单说了一遍,以此证明自己日子过得好,好让父母宽心。   周慧娘柳叶眉又挑,她道:“永平侯府竟是这般散漫?”   倒也不是散漫,如他们安定伯府,老夫人早年过身,老侯爷又无妾室,整日里只喜欢玩闹,于府中事万事不管,其余琐事皆由世子夫人也就是她来打理,家中因老侯爷管教甚严,并无什么妾室姨娘之类,各房人口其实并不算多。   老侯爷一共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就是姜之省,二儿子姜之思外放做官,乃是封疆大吏,一家都在任上,只有小女儿和小儿子送回家中教养。   因此来说,周慧娘看似管着一大家子人,实际加起来一个巴掌数得清,若要说起来比永平侯府人丁要单薄得多。   正因此,她家中无那些乱七八糟的腌渍事,家风清明,和睦友爱,倒是亲如一家。   但如今听了女儿说起永平侯府的事,周慧娘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京中这些世家,哪家不是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咱们家人少,又有老爷子悉心教导,并无那些事,原永平侯府竟也无那些事?”   “而且他们府中各过个的倒是少见。”   少见到阖府上下都在家中,只有两个老祖宗自己跑出去玩,下面的子女孙儿无论要做甚皆是不管,大有不要打扰我们游山玩水的错觉。   既然如此,周慧娘也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她教导女儿:“亲家不管是不管,但你不能不说,不能整日里胡来,也要同女婿把话说清,他若不满……”   周慧娘温柔一笑:“你让他来找我,我来劝他。”   姜令窈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她点点头,道:“我知道的娘,你放心便是了。”   姜之省又叮嘱女儿几句,并把当年的几份档案都抄录给她,姜令窈这才回了永平侯府。   姜令窈从不是个急性子,这一回她并未着急同段南轲说去宛平之事,只等端午宫宴结束再说。   如此又过一日,便到了端午宫宴时。   这一日姜令窈早早起身,洗漱用过早食之后,便开始梳妆打扮。   待至朝阳初上,姜令窈已经穿好命妇礼服,只除了翟冠,其余皆已准备利落。   如此这般,也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待到一切结束,姜令窈都觉有些饿了。   她正要再吃些点心,却不料外面传来段南轲的嗓音:“娘子,可准备如何了?”   姜令窈让行云开门,抬头清扫一眼。   只见段南轲穿着一身织金大红飞鱼服,头戴乌纱帽,腰间玉带扣洁白如新,通身皆是逼人气势。   他这一身飞鱼服是圣上亲赐,做工甚是考究,出自尚衣监御造。   姜令窈捏着糕饼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只在他英俊逼人的面容上停留。   段南轲见她看愣了神,不由勾唇轻笑:“怎么?为夫这般是否能令娘子满意?” 第34章   以往他如此嘚瑟,姜令窈肯定不会搭理他,不过想着之后还要去宛平,姜令窈眼波流转,冲他妩媚一笑。   “夫君自是伟岸真君子,无论何时皆惹人心动。”   段南轲徐步而入,他并未行至姜令窈所坐的妆镜前,而是寻了床边的罗汉床利落坐下。   “娘子当真是声若黄鹂,无论说什么都是这般动听。”   他说罢,话锋一转,道:“娘子,还是少吃用些糕饼,一会儿容易口渴,进宫后又不能多吃茶,嗓子会难受。”   段南轲此人虽说总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该说该做丝毫不差,他同姜令窈陌生归陌生,却并不会故意坑害她,反而多有提点。   即便偶尔油嘴滑舌玩笑,也不让人恼怒,姜令窈反而愿意同他打机锋,觉得有趣极了。   既然段南轲如此说,姜令窈便果断放下桂花糕,道:“多谢夫君。”   段南轲摆摆手,道:“你若真觉得饿,就吃麻花等油炸之物,能定饿又不干口。”   他说道这里,对门外的闻竹招手,闻竹就立即下楼去取。   段南轲叮嘱道:“你少吃两口,吃个五分饱便好,进宫后还有宫宴,一口不吃也不好看。”   姜令窈往常只递牌子请见贵妃娘娘,还真没怎么正儿八经参加过宫宴,此刻听到段南轲的话不由很是好奇。   “夫君,宫中不好更衣?还是宫宴不让?”   “也并未有过不让更衣之事,但你想宫宴都在前三殿,四周都是大殿,哪里有哪些腌渍地,所以一来一回颇为麻烦,万一期间陛下想起你想问一句,结果你不在,那这一日白挨了。”   姜令窈叹了口气:“也是,原在家做姑娘,不用进宫,如今嫁给你还要吃这份苦。”   段南轲微微抿了口茶,只润了润嘴,听到这话挑眉道:“哦,那这身白赚来的诰命礼服要不咱们还回去?还是说逢年过节的赏赐咱们也不要了?”   姜令窈哼了一声:“自然要得,进了我手里的,甭想再拿出去。”   段南轲笑着摇了摇头,这会儿闻竹拎着食盒上来,姜令窈鼻子灵,一下便问到了油酥麻花的香味。   稳住把食盒递给行云,笑着说:“行云姐,一会儿您用油纸包上两块玫瑰酥饼,带进宫里,以备不时之需,麻花便别带了,这个油纸也包不住。”   姜令窈吃了三五个小麻花,又润了一下口,更衣之后便跟着段南轲一起下了楼。   今日端午宫宴,不能入宫觐见,陪陛下娘娘同乐的皆是皇亲国戚,重臣勋贵。   永平侯和永平侯夫人挂了养病的牌子,今次去,因此阖府上下除了被圣上钦点的段南轲夫妻,便是永平侯世子夫妻要入宫。   宫宴在正午时分,距此时还有两个多时辰,但京中却早就忙碌起来,各处锦绣朱门皆是中门大开,一辆辆马车鱼贯而出,往紫禁城里奔。   姜令窈跟段南轲的马车就在世子夫妻的马车之后,从永平侯府到紫禁城不过两刻的车程,今日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姜令窈即便耐心再好,也有些坐不住了。   “怎么这么慢?”她看向坐在身边安静读书的段南轲,不由有些吃惊,“你竟还喜读书?”   段南轲捏着书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就把那书往姜令窈面前一塞:“不读闲书要做甚?至少还有两刻咱们才能进东英门,进了东英门还得再等两刻,待有引领宫人过来引路,七拐八拐绕上两刻才能进入殿中。”   姜令窈耳中是段南轲的唐僧念经,眼睛却盯在面前的书上。   只见那书上写:小娘子年方二八,姻缘早定,一朝凤冠霞帔,原以为会是锦绣良缘,怎奈何郎君却另有意中仙女,娶她之后冷眼旁观,小娘子心灰之下于假山后痛哭,却被一高大书生堵在了假山中……   姜令窈:“……”   姜令窈脸上绯红一片,她看都不看段南轲,只道:“你都看些什么?若是过几日偶遇父亲,父亲问你近来读什么书可怎么办?”   段南轲原还想逗逗她,结果一听岳父大名,脸上笑容一僵,实在也笑不出来了。   “解闷的,不当真不当真,娘子可别提岳父,”段南轲叹了口气,把书册塞回凳子底下,道,“前两日我在衙门里碰见岳父,岳父颇为和蔼可亲。”   段南轲只要一回想起姜之省那张仙风道骨的脸,想起他同姜令窈相仿佛的凤目,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娘子,你平日在家中,岳父也是这般……”段南轲斟酌了个词语,“这般气势凛然?”   姜令窈见他面色一下便白了,不由掩面一笑,她道:“哪里的话,我爹多和蔼可亲,最是慈和。”   “夫君是对爹爹有意见?”姜令窈柔声问。   段南轲:“……”   段南轲叹了口气,不敢再多说,只道:“岳父大人教导有方,是我不知进取,让岳父大人失望了。”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来回斗嘴,竟是比之前沉闷等候要闲适得多,待到终于在偏殿中落座,姜令窈才算松了口气。   她今日陪伴在永平侯世子夫人身边,两人一起坐在靠后位置,最前面自是内命妇们,往后则是公侯夫人、一品大员夫人等等,她同永平侯世子夫人按照品级刚好坐在大殿之中靠后位置。   虽已是四品恭人,但这般宫宴能入宫者不算多,她是“沾”了段南轲的光,才能陪着永平侯世子夫人入宫见世面。   永平侯世子夫人姓文,是勋贵出身,通身都是利落气派,她见姜令窈很是新奇,忍不住左右瞧看,便低声道:“轲儿往后说不得还能水涨船高,到时候你就坐到前面去,也给咱们永平侯府长长脸。”   姜令窈一听这话,便又掩面轻笑。   她一贯会讨长辈欢心,此刻见四周似无人在意她们,便依偎在文红缨身边,乖巧道:“那可不成,我一人入宫可要害怕,得由大伯母领着我才安心。”   文红缨点了点她额头:“臭丫头,就属你嘴甜。”   文红缨年龄同周慧娘相仿佛,只不过她武将世家出身,周身气势迥然不同,并无寻常闺阁夫人那般文弱,反而有股岿然不动的巍峨气势。   姜令窈仔细回忆起来,同她相比,反而是永平侯世子,也就是段南轲的大伯段简川更显文弱,整日里一声不吭,几遍说话也是轻轻慢慢,从不着急。   这边厢两人正欢欢喜喜说着话,边上却有人不知好歹,姜令窈还待再瞧瞧母亲什么时候过来,便听边上一道略显熟悉的嗓音响起:“哎呦我当是谁,不是段纨绔的新媳妇?”   姜令窈回过头来,便瞧见闺中时同她颇不对付的礼部侍郎家中三女孟欣月。孟欣月比她年长半岁,也是今年刚刚成婚,她丈夫刚巧也是锦衣卫,荫封带俸正五品锦衣卫千户,且是伯府嫡子,如今正在请封了世子,只是圣上还未下旨。   故而孟欣月也能奉旨入宫。   姜令窈回过头看是她,立即便挑了挑眉:“怎么,我记得你……哎呀,我不记得你嫁入哪家了,请问贵夫是哪家才俊?”   孟欣月被她气得面色通红,她道:“你如今看我笑话,岂不知满燕京都在看你跟段南轲的笑话?”   姜令窈面不改色,道:“哦,还有此等事?我闲来无事就是在家中同姑嫂戏牌九,偶尔天气晴好,也陪着大伯娘散步,待得夫君晚来归家,便一家和乐团圆,我竟不知……”   姜令窈面色惊诧:“竟不知你们居然如此悠闲,还会议论别家长短,哪像我每日忙个不停,晚间还要同夫君一起读书弹琴,红袖添香。”   论说气人,姜令窈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她这一通阴阳怪气下去,就连一向伶牙俐齿的孟欣月都抵挡不住,差点当场便要发作起来。   “姜令窈,你有什么好得意?谁人不知段南轲根本就不登你门,新婚第二日便分房而居,说什么红袖添香,你那夫婿识字吗?怕也不过是荫封在锦衣卫混个差事。”   姜令窈秀美一敛,她垂眸抿了一口茶,再抬头时却已是笑颜如花。   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似乎是斗胜了的锦鸡一般,整个人都是花枝招展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相公是……带俸锦衣卫千户,从来不登南北镇抚司衙门,难怪不知道……”姜令窈慢条斯理道,“不知道我相公如今已是实职,不巧,刚好是镇抚使,比你夫君也就稍稍高了一品吧。”   孟欣月脸色猛然一变。   她整日在家中同姑嫂或者娘家姐妹闲话,也不知谁传出来,说姜令窈同段南轲整日在侯府唱大戏,相看两厌,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可把孟欣月高兴坏了,高兴得好几天做梦都笑醒。   她原就不喜姜令窈那张明艳面容,凭什么她在娘家时人人都宠她,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人说好,凭什么?   果然,没有人是生来好运的。   看吧,骄傲如她姜令窈,还不是被圣上赐婚了个狗屁不是的纨绔?   段三少是个什么模样,京中谁人不知?这两个做了姻缘,能过好日子才怪。   这才成亲没几日,不就传出不和的消息来?   孟欣月今日一早就知道姜令窈会入宫,她等了这么多日子,就为了当面笑话姜令窈,岂不知段南轲竟然领了实缺。   实职的正四品锦衣卫镇抚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便他相公以后能得封世子,家中爵位并非世袭,再往下传一代,怕只有轻车都尉衔了。   听得此言,原本一直不声不响的正阳伯夫人适时开口:“哎呀,小女儿家家不过玩笑话,文夫人不会当真吧?”   文红缨同姜令窈对视一眼,回过头来道:“自然是不当真的。”   “也没必要当真不是?” 第35章   文红缨的脾气京中的妇人们多有知晓,轻易不会招惹她。   因此多年以来即便她经常不给脸面,不愿受邀参加各种踏春赏景的游会,各家也不会多说什么,凭着老侯爷和侯夫人的面子,大抵都会上永平伯府请上一请,至于人家去不去就不在意了。   文红缨这一开口,正阳伯夫人便微微变了脸色,她拉住了还待开口的孟欣月,只笑着说:“那不是安定伯世子夫人?你们今日一家人倒是可说说话。”   伸手不打笑面人,正阳伯夫人服了软,文红缨便也不会如何纠缠不休,她只是冲正阳伯夫人点了点头,然后便领着姜令窈起身往前行去。   脾气不好归不好,却也不会不懂礼数。   周慧娘今日来得晚了一些,她到时偏殿中几乎已经坐满,除了几位年长王妃未到,几乎所有的命妇都已落座。   她一从大门进来,就看到自己女儿一身华丽礼服,正冲她遥遥而来。   周慧娘眼睛一亮,女儿虽平日也喜明艳妆容,总是满头珠翠,但那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妆点罢了,并无这大礼服给人带来的厚重。   穿着诰命夫人礼服的姜令窈,面容稍显沉稳,眉眼虽依旧明艳,却已经有了初为人妇的端庄模样。   因着两家人的婚事,文红缨自是见过周慧娘几次的,婚礼都是两位夫人亲自准备,此番见了倒也颇显熟稔。   姜令窈自是知道身后无数人盯着她们瞧,这里面的年长夫人们皆是好奇,而年轻夫人及小姐们却都满心欢喜,等着看两家好戏。   但姜令窈又怎可能原因被人看了笑话?   她脚步先是一顿,然后便迎了上去,一手拉着娘家母亲,一手拉着夫家伯母,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往里走。   此刻,就连文红缨脸上也有了些许笑意。   她看着周慧娘,还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众人就看到周慧娘低头温婉一笑,拉过姜令窈的手,放在了文红缨的手中。   这场面,真是感天动地,让人动容。   宫人很有心,给周慧娘安排的位置就在姜令窈身边,三人一起坐下后,姜令窈才小声说:“娘,你怎么这会儿才到,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要到了。”   周慧娘刚已经同文红缨见过礼,这会儿便没再寒暄,只是指着坐在最前面的两个贵妇道:“刚入宫是凑巧碰见了张阁老夫人和杨阁老夫人,说了几乎话。”   姜令窈往常虽也陪着母亲见过这些夫人,但这般隆重的宫宴却是头一回见,她们位置靠后,自也只能瞧见两位一品诰命的背影,却能得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很是让人过目不忘。   高高瘦瘦的是张阁老的夫人,张阁老一贯有些诤臣的架势,他不结党营私,不贪污受贿,甚至不同任何其他朝廷官员来往,端是清清白白,两袖清风。   只他一贯喜劝解陛下“玩闹”之事,因此虽在朝野颇有口碑,却到底不被陛下所喜。   然张锐阁老确实是国之栋梁,朝中能臣,也正因有他,朝野上下才能维持清明。   故而即便陛下不喜,却也不会动他分毫。   且瞧着只独自挺立静坐的张阁老夫人,便很有些孤臣的意味了。   在她身边,矮矮胖胖的杨阁老夫人就显得活泼不少,她一来就同各位王妃夫人见礼,一路说说笑笑至位置上坐好,坐下之后甚至还在同身边的另一位国公夫人说笑,即便远远瞧了,都能知道她一定很是欢喜。   这位杨阁老很是个能人,论说才干,他甚至是阁老里最差的,但谁让杨阁老会做人,会钻营,同贵妃娘娘打得火热,有贵妃娘娘在,杨阁老的位置就稳如泰山。   两位夫人明明比邻而坐,却各自为政,很是有些王不见王的意味。   姜令窈被母亲拉着看了两眼,就听殿上传来太监的唱诵声:“皇后娘娘到,贵妃娘娘到。”   随着这一声而来的,是两位身穿凤冠霞帔,诸色大袖衫的宫中贵妇,两人皆戴龙凤珠翠冠,只是前面皇后娘娘的样式更繁复,显得越发沉重华丽。   除了凤冠,两人身上的霞帔亦是骈俪繁复,深青缎子上绣有织金龙纹,两侧镶豆大的珍珠,随着两人走动,弥漫出流光溢彩来。①   姜令窈自是认识贵妃娘娘,可她从未见过皇后,皇后往常深居简出,从不问宫事,平素只有谒庙、助祭、朝会、宫宴时才会出现,且一贯沉默寡言,从不多说一句话。   姜令窈离得不远不近,却依稀也能看出王皇后是个清秀端庄的窈窕闺秀,姜令窈记得她尚未及而立,因着腰身纤细,因此显得越发年轻。   跟在她身后的贵妃娘娘,却又是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气质,她身量很高,眉目棱角分明,且年纪也比王皇后要大许多,更显周身气质锋锐。   宫中虽多闻贵妃娘娘,不知皇后何处,但此刻在宫宴之上,却到底还是由王皇后走在前面。   姜令窈随着众人行礼请安,待得众人都落座,姜令窈才发现贵妃娘娘的凤椅几乎要同王皇后的并列在一处。   她如同另一个皇后那般,高高端坐在御阶之上俯瞰着曾经瞧不起她的世家贵妇们。   待得众人都落座,王皇后便垂下眼眸,坐在凤椅上一言不发,倒是谢贵妃微微勾起唇|瓣,露出一个和气笑容。   她用涂着丹蔻的手指端起杯盏,目光如炬,看向下面的一众臣妇:“适逢端午佳节,陛下愿与民同乐,便开这端午宫宴,同诸位一起共度佳节。”   谢贵妃如此一言,偏殿中无论是王妃公主还是夫人小姐,皆端起酒杯,一起望向御阶上的两位凤主。   见众人如此听话,谢贵妃抿唇一笑,然后便低头看向王皇后:“娘娘,咱们一起吃一杯酒?”   王皇后乖顺拿起酒盏,看向她温柔一笑:“祝我大明,永世繁荣。”   语闭,主位臣妇便也一起唱诵:“祝我大明,永世繁荣。”   一时间,殿中场面好不热络。   在简单的开场之后,谢贵妃便道:“都是自家人,没有那么对规矩,诸位夫人随意些便是,今日准备了歌舞,咱们一起欣赏一番。”   她话音落下,偏殿中便响起欢腾的丝竹声,姜令窈仔细听,前面乐者唱奏的大抵是水中月。   这一看就是贵妃娘娘的喜好,她就喜欢这般的花团锦簇,热闹锦绣。   随着歌舞渐起,宫人开始上菜,姜令窈看着面前一碟又一碟的冷食,好奇地看了看周慧娘。   周慧娘便小声同她道:“宫中宫宴都是冷热皆有,但从早晨起便已备好,即便再小心,端上来的时候也冷了,你挑些卖相好看的品一品就是了。”   她顿了顿:“原也不用你入宫赴宴,倒是忘了教你这个。”   姜令窈笑着对她道:“娘放心便是了,来时路上夫君讲过的。”   “女婿当真是不错的,”周慧娘兴许是当着文红缨的面,倒是夸了段南轲一句,“上回回门,就瞧他细心体贴,比燕京许多男儿都强。”   文红缨也很客气:“咱们窈窈更好,每天都有正事做,还能教教家里那几个丫头,她们都可崇敬这位能开铺子做生意的三嫂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狠狠把姜令窈和段南轲夸上了天,加上姜令窈嘴甜会说话,这一席宫宴倒也没那么难捱,三人竟是说说笑笑熬到了出宫时。   待得出宫,姜令窈便同母亲分开,跟着文红缨寻自家的马车。   文红缨见她今日虽有好奇,却也端庄得体,最要紧的是阴阳怪气正阳伯儿媳妇那几句话她爱听,因此越发喜她。   “你的脾气倒是同我相仿佛,有什么便说什么,别人不让我好过,我就不让别人好过。”   姜令窈羞涩一笑:“大伯母,说来我今日也是太过凌厉了些,她说我也就罢了,怎可那般说夫君,夫君每日早出晚归,辛苦上差,还不是为了家里,我听她贬低夫君我心里便气闷,不说她一句可要难受。”   这话真是顺耳,文红缨看着她娇嫩的年轻面容,不由很是感慨:“老三能得这般良缘,我是真替他高兴,他也不容易。”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寻到了自己马车,待姜令窈进马车时,就看到段南轲已经悠闲自在地坐在里面,手里依旧在翻那本话本。   姜令窈利落坐下,然后便伸手去摘头上的发冠。   这发冠上面皆是珠翠,沉甸甸的,压得她脖颈都要断了,但她越是心急,那发冠就越是取不下来,跟她的长发搅在一起,十分惹人心烦。   段南轲见她抿着嘴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小脸紧紧绷着,看起来竟还有些委屈神色,不由放下了话本。   “我帮你?”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姜令窈的手微微一顿,她回头看向段南轲,就见平静看着自己,那双眼眸中并无旁的情绪,大抵只是想要帮忙而已。   姜令窈:“……”   “夫君何时如此好心了?可是有事要说?”姜令窈巧笑倩兮。   今日吃水少,姜令窈的嗓子略有些发干,听进耳中沙沙哑哑的,失去了往日的轻灵。   段南轲眸色微闪,他直接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那沉重的发冠,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在了她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上。   姜令窈的呼吸陡然一停。   段南轲见她紧紧抿着嘴唇,似很是紧张,不由勾唇一笑:“我这可不是好心,我有事要说。”   “娘子,不知你是否想去看灯?” 第36章   听到这话,姜令窈心中一动。   她是轻轻摇着手中的戏蝶团扇,眉峰淡扫,睨了段南轲一眼。   “夫君可是有事?”   不知为何,段南轲一瞧她这眼神,便知她要作怪,但段南轲却觉得颇有兴味,并无被人调弄的不满。   段南轲脸上是洒脱笑容,他往前探身,盯着姜令窈瞧:“五月初夏,正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尤其是宛平的花昼节,更是热闹非凡,我便想着请娘子一起过去游山玩水,尽一尽为夫之责。”   这话说得可真动听,若是那夫妻和睦的新嫁娘,保准娇羞不已,开怀不止。   但姜令窈到底不是,她不仅不娇羞,反而疑惑地看先段南轲。   越是看不透他,姜令窈便越谨慎,绝不叫他糊弄了去。   “哦?夫君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锦衣卫北镇抚司又是圣上的亲信,夫君不好好在京中办差,为圣上效力,怎么竟是要去看灯市?”   姜令窈语气微沉,佯装伤心:“夫君前些时候才说要给我再赚个铺面回来,怎么今日就变了卦。”   她用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声音悲切:“果然天底下的男人都不能信,翻脸无情,不讲信誉,我会信你才是我的错。”   段南轲:“……”   段南轲服了她了,这话真是一套又一套,无论说什么都能跟得上,非要从他这里逼出真话才罢休。   她既然想要,倒也不是不能给。   段南轲思索片刻,眼中锋芒微闪,他突然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团扇柄上轻轻一压,把那团扇从姜令窈面上一压而去。   此刻的姜令窈脸上笑意未落,她眼眸中还氤氲这春日百花,一看便知她开心极了。   段南轲有些无奈:“娘子,戏弄我就当真这么有趣?”   姜令窈也听出他的无奈,他越是无奈,她就越高兴。   “有趣的,”姜令窈矫揉造作地道,“我最喜欢……夫君了。”   最喜欢那三个字并不能让段南轲心动不已,他更在意姜令窈未说出口的字。   是戏耍、嘲笑亦或者是逗弄?   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姜令窈看段南轲被她这一句逗得说不出话来,就连手都僵硬在那,心情便更是舒畅。   她抽回扇子,在段南轲手上敲了一下。   “夫君,咱们夫妻一场,是否要坦诚相待,”姜令窈轻声细语,“你想让窈窈陪你去灯市,总得告诉窈窈理由不是?否则窈窈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她说得可怜巴巴,简直是悲苦的小媳妇。   段南轲听她窈窈来窈窈去,眉眼一挑,看向她:“窈窈当真想知道真相?”   窈窈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带着点怪异的情调,让姜令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我当真想知道真相。”随着马车的颠簸,姜令窈收敛起了脸上的戏谑神色,一瞬正经起来。   此番的姜令窈,才同夜间的乔推官一般无二。   段南轲收回视线,双手平放在膝上,一下一下抚平上面的褶皱。   “姜令窈,今日马车内所有之言,皆不可外传,你能否做到?”   见到过了她作为推官的一面,见到她心细如发,探案如神,段南轲对她虽未有全然信任,但也知她绝非外人所见那般虚荣娇蛮。   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心里皆有数。   姜令窈抬起头,那双乌黑的凤眸定定看向段南轲:“我自可以。”   她反唇相讥:“段大人,既要寻人合作,总要有诚意,含混不清是大忌。”   “若当真以后有人走漏风声,那也绝对不是从我这里传出,”姜令窈语带嘲讽,“介时段大人得自查身边人。”   她傲慢无礼的态度,并未让段南轲生气,反而让他眉目中的试探消去几分。   他敛眉垂眸,声音清淡:“去宛平究竟为何,具体我不能告知,但你可知此番是为锦衣卫北镇抚司东司房大案而去,且到了宛平,我需你配合。”   姜令窈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她努力平复心中惊诧,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如何配合?”   段南轲道:“不知。”   “不知?”   段南轲抬头,道:“是,确实不知,我不知宛平是否能查到线索,不知是否可以有案情进展,只能随机应变,因此只能告知你不知。”   “我段南轲一字千金,从不诓骗别人,娘子,你可放心?”   姜令窈眼睛一转,她道:“夫君,这都是小事发,夫君要发愤图强,为国尽忠,我怎能阻拦夫君?”   段南轲道:“刚刚娘子可并非此言。”   “那我不是不知夫君究竟意下如何?”姜令窈道,“夫君,不知夫君此番是领实差还是乔装改扮,低调行事?”   段南轲看她一脸兴奋,不由沉默片刻:“就当咱们夫妻二人去赏景便是。”   说来说去,其实不过就是此事。   姜令窈脸上渐渐绽出如花笑颜,她轻声细语:“夫君,我家中在阑珊坊有一处宅院,距离花昼灯市左不过两条巷子,倒时咱们可居于此处。”   她异常温柔贤惠:“家中上下都可由我打理,夫君自去忙差事便可,如此甚好?”   姜令窈好心,段南轲反而不信:“娘子所为如何?”   姜令窈看着段南轲,心情极好:“夫君自是知道我要什么。”   段南轲:“……”   段南轲深吸口气,道:“家中在新市坊还有一处商铺,只已租赁,年末才能到期,若你能等,待此处商铺到期,我便……”   段南轲仿佛被割肉一般,咬牙切齿道:“我便交给娘子打理。”   姜令窈眼中闪出细碎的光,她眯着眼睛笑:“那房租?”   段南轲笑容僵硬,一字一顿道:“夫妻本为一体,我怎能要娘子房租?不过是个小、商、铺,娘子拿来玩便是了,只要你开心就好。”   这话说得柔情蜜意,但姜令窈却能听出段南轲的咬牙切齿。   他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姜令窈忙给段南轲倒了一碗茶:“夫君可是口渴?快吃碗茶润润口。”   她道:“夫君所言甚是,夫妻本为一体,那我家中在阑珊坊的宅院就让夫君免费住了。”   段南轲一口把茶水灌进喉咙里,这才觉得好受许多。   他深吸口气,片刻之间,重新换上温柔亲切的笑容。   “多谢娘子,娘子这般大度,真是令为夫感动。”   姜令窈羞涩道:“夫君谬赞了。”   两人你来我往,不会一会儿就回到家中,姜令窈一上二楼就立即换下这一身厚重闷热的大礼服,待得重新净面更衣,这才舒坦许多。   落雪给她端了银耳雪梨羹上来,听雨又取了暖春香燃起,窗楞中微风拂过,姜令窈眉目渐渐舒展。   待她吃完银耳雪梨羹,便叫了行云,同她咬耳朵。   “一回儿你写封信,就说姑爷想去看灯,我过几日就陪夫君一起去宛平,让家中仆役先过把宅子打理干净,让王妈和老李早些过去。”   行云道:“是,李叔就在府中,我让他立即去送。”   姜令窈点点头,她道:“去吧,我略躺一躺。”   待得寝室内再无旁人,姜令窈才闭上眼眸,仔细思量刚刚段南轲的一言一行。   她可以肯定,段南轲一定是因锦衣卫的差事而去宛平,但他所言只是调查线索,而且线索牵扯东司房的大案,多余皆未言。   东司房是圣上一手创立,第一任掌领就是段南轲,因此姜令窈可以推测东司房要查的案子就是段南轲所说的案子,也是圣上最关心的事。   为了这个案子,不仅动用了自己的心腹,甚至还单独建立司房,可见这案子有多重要。   姜令窈垂下眼眸,脑中思绪万千。   陛下是承初十二年生人,幼时就被立为太子,后经战乱,陛下一直居于深宫,经景德帝废黜,后天佑帝复辟登基,重新册立他为太子,少时可谓颇有波折,并无一帆风顺。   还好他一直坚持,待得先帝殡天,他便已太子之位继承大统,成为新君。   登基时未及弱冠,是少年新君。   对于这样一位姜令窈并不熟悉的皇帝,她不知对方对何事如此执着,亦不知他想要调查什么。   但姜令窈以为,同她和父亲所要查的线索,应当不甚相同。   姜令窈深思熟虑一番,终于把事情推敲清晰,然后便舒舒服服熟睡过去。   次日姜令窈原想回家一趟,但她前些时候才回去一次,此番在去着实不妥,便也只请了姑嫂几人一起打牌九。   四个人正热闹这,落雪匆匆近来,笑着对姜令窈说:“小姐,家里送来了庄子上新下的樱桃,王妈说今年的樱桃特别甜,夫人道小姐爱吃这个,多给送来些,也让亲家一起尝尝家里的玻璃脆。”   落雪满脸喜气,未语三分笑,看着就一团可爱。   她声音清脆:“奴婢已经洗好了樱桃,这就给夫人小姐们端上来。”   姜令窈一听这话,更是高兴,她摸出一张牌,眯眼看了看,然后便打出去:“发财。”   “都尝尝我家的樱桃,这品种叫玻璃脆,是外邦的种嫁接而成,一年只能产百斤上下,只够送亲戚的。”   冯蓁蓁笑道:“那好,跟着三弟妹倒是有口福了。”   姜令窈同她们打了一早上牌九,最后才随意说了过几日要同段南轲出去玩,待得他们回来,便给家里带漂亮的走马灯。   如此到了午时,行云伺候她用过饭,才单独对她道:“小姐,夫人说知道了,让您跟姑爷好好玩,家里缺什么就让王妈去买,可不能委屈自己。”   姜令窈听罢,忍不住笑了:“那自是不能委屈自己,回头阑珊坊宅子里缺什么,都让姑爷给补上。”   此时正在御前凑对的段南轲鼻子一痒,险些没在陛下面前打喷嚏。   段南轲:是不是有谁骂我? 第37章   宣化帝脸很白,看起来有些疲惫,并不算很精神。他中等身材,面容平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若是丢人堆里,大抵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   作为年少登基的帝王,他的脾气出乎意料得好,只要朝臣不触他眉头,亦或者议论着要废黜贵妃,其他事都很好谈。   更甚者,他登基之后还给当年废黜他太子之位的景德帝恢复了帝位,平反了当年不少冤假错案,早年时也算是个英明君主。   就比如之前御用监的匠人只要能讨好他,都能混个一官半职,改换门庭,足见宣化帝是如何“慈祥”。   此刻,面对年轻子侄辈的时候,他也是面带笑容,极为和煦。   “论说起来,那《御用宝鉴图》已经丢失多年,之前御用监的匠人不是检举,说其他人私下偷卖,但你们追回来后发现只是匠人自己画的宝鉴图,并非真品。”   段南轲等宣化帝说完,才道:“是,陛下所言极是,但臣已查明新的线索,当年御用宝鉴图被分为四份,其中一份似乎被一名画师买走,这名画师最后便出现在宛平,臣已经着手安排去宛平事宜,望可寻回部分宝鉴图。”   此时站在御书房里的段南轲,周身都是沉稳干练气质,他英眉微敛,显得极为恭敬内敛,倒是有了锦衣卫镇抚使的气派。   宣化帝道:“嗯,只要有线索就差,你知道应当如何做。”   段南轲行礼:“是,臣领命。”   “《御用宝鉴图》已失踪多年,且分了数份,即便追不回全部,倒也不用太过忧心,毕竟……毕竟没有全部图鉴,谁也不知要如何做御宝。”   “只是东西流落在外,朕总是不能安心,”宣化帝抬头看向段南轲,眼瞳微散,似在通过他看回忆中的什么人,“朝野上下,宫里宫外,即便是朕也想知道当年真相。”   宣化帝喟叹一声:“当年已经死了太多人,朕不喜血,那都是人命堆出来的。”   他只是自说自话,段南轲不需要回答。   待得宣化帝说完,才端起汤碗,皱着眉吃桂圆肉饼汤:“唉这汤又甜又咸,可真是难吃。”   此时,段南轲俊秀面容才浅浅一松,他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此汤生津止渴,滋阴补肺,陛下还是要吃上几口的,否则就浪费了娘娘一番心意。”   宣化帝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点了点他:“你啊,真是什么都能猜到,所以我当年便让你进北镇抚司,原是因你年轻,想让你暗中历练几年,谁知……”   谁知岑峪太不靠谱,行事乖张,太过放肆,整日被御史们弹劾,加上他确实做了些宣化帝都不能容忍的勾当,这才下狱。   然而北镇抚司不可一日无主,宣化帝也不再犹豫,干脆直接提拔年轻有为的段南轲。   他是年轻,看上去似也没什么能耐,但熟悉他的人哪个不服他?北镇抚司那么多校尉千户,人人都不敢为抗他,他手段可比岑峪高了太多。   思及此,宣化帝颇为顺心,脸上笑意更浓:“明面上你才转实职没几日,不急,过些时候再破几个案子,在慢慢晋升。”   段南轲立即道:“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提携,否则以臣的身份能在燕京苟且偷生都难,又如何为国尽忠,为陛下效力,对陛下,臣心中只有感激二字,其他皆无所求。”   人人都爱听奉承话,皇帝也不例外,宣化帝几乎是看着段南轲长大,也亲自教导过他,对他的人品和言行是很能肯定的。   因此,此番诚恳肺腑之言他听得更是顺耳,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   “哦,你只感谢朕封赏你镇抚使的官职?就没有别的了?”   段南轲微微一愣,但他能听出宣化帝其实是在打趣他,便也只做愁眉苦脸状。   “陛下,镇抚使可是堂官,好些人羡慕呢。”   宣化帝呵呵一笑,逗他:“朕还赐给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天仙娘子啊。”   段南轲:“……”   段南轲:谢谢陛下,这个真的是奖励吗?   宣化帝见他一下子苦了脸,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你是不是斗不过姜家那个丫头?朕听说……”   宣化帝目光下移,略有些迟疑地问:“难道你真不……嗯?”   段南轲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家那点事,宣化帝不可能不知道,但被皇帝当面疑问,还真是满嘴苦涩。   “陛下,臣身体真的很康健。再说姜小姐到底是何性子,想必贵妃娘娘比臣更清楚,臣往日只有让着她的份,哪里能同她斗。”   他往日老练得很,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明明还未及弱冠,却从不肯多放松。   也就在此刻,念叨被自己媳妇拿捏的时候,才显露出几分青春年少。   宣化帝笑呵呵道:“这就对了,贵妃可说她是个好姑娘,全燕京的闺秀都不如她,朕这不就紧着给你们赐婚了?”   “不就是个小娘子吗?你好好哄,好好劝,总归能举案齐眉,若实在不成再和离便是了,”宣化帝说到这里,突然有些气弱,“但你得自己去求贵妃,朕可不替你说话。”   段南轲却一改方才的苦相,挺胸抬头,声音铿锵:“陛下,那不成,臣同夫人是陛下赐婚,臣等一定要幸福美满,那才不辜负陛下为臣等操心一场。”   这话真是漂亮极了,宣化帝眉开眼笑,就连嘴里又甜又咸的桂圆肉丸汤都不觉难吃了。   君臣说了一会儿话,段南轲才从御书房匆匆而出,结果他刚一出来,抬头就见岳父大人等在外面的雅厅。   段南轲觉得心里更苦了。   姜之省见是他,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只坐在原地等他过来请安,才温言道:“听窈窈说你们要去宛平玩些时候,走前抽空回趟家,让她陪她娘吃顿饭,说说话。”   段南轲比刚才御前奏对还紧张,他脸都是僵硬的,听到这话想也不想立即答:“岳父所言甚是,小婿领命。”   等他同手同脚除了雅室,姜之省才笑着摇头,对身边的郑阁老道:“我这女婿,真是愣头青。”   郑阁老瞥他一眼,瞧他那得意的,尾巴都要上天了。   两位大人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被陛下身边的大伴请进御书房里。   而此刻的永平侯府中,姜令窈正在指挥着丫鬟们收拾家什。   她一是不知自己要查几日的案子,另也不知段南轲要去几日,她这人很讲诚信,既然答应了段南轲就不会半途而废,言而无信。   这一收拾就忙到了晚饭时分,今日段南轲归家早,难得在家中用一顿晚食。   姜令窈很是好奇:“夫君啊,我听闻人家其他锦衣卫堂官都很舒服,整日里都是差遣手下当差,怎么轮到你这里,竟是没日没夜忙碌?”   反正是在自己家中,也同姜令窈算是“熟人”,段南轲便也不再端着彬彬有礼丈夫模样,很是懒散地端着饭碗,往嘴里扒饭。   忙了一天,又是御前奏对,又是“奉承”岳父,段南轲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们能跟我一样?”段南轲含糊地说,“锦衣卫也要分司部,只有北镇抚司才是重中之重。”   姜令窈若有所思点点头,她闲来无事,便坐在边上看段南轲吃,道:“我已经收拾好家什,咱们随时都能动身,你也记得让闻竹提前收拾好衣裳鞋袜,宛平家中并不会常备这些。”   段南轲捧着碗的手一顿,他抬眸看了一眼姜令窈,那眼神深不见底,很是有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姜令窈只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她问,“我可有说错话?”   段南轲眼中渐渐有了些笑意:“没有,只是觉得娘子……很是体贴,颇为感动。”   姜令窈白他一眼。   段南轲轻咳一声,道:“今日在宫中偏巧碰见岳父大人,岳父让咱们离家前回家用一顿家宴,我下午已经安排好差事,咱们后日便走,明日便回家去吧。”   姜令窈点头:“好。”   两个人都是干脆利落性子,次日一起回了一趟娘家,陪着周慧娘和姜之省用了一顿晚食,后日中午用过午时便动身,浩浩荡荡往宛平行去。   宛平也属燕京,亦属顺天府管辖之内,姜令窈提前上请过姚沅,得了姚沅的手书印信,这才能去往宛平。   姜令窈坐马车,段南轲骑马,剩下的丫鬟小厮凑了一车,再加上行礼家什,一共出行三辆马车并几骑快马。   这一番动静可是浩浩荡荡,惊动了许多梧桐巷的老街坊。   但一听说是他们两人要去宛平游玩,立即便有人嗤笑:“呦呵,这两个倒是能玩到一起去,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罢了。”   “他们两个哪里能过到一起,我听说整日在家打呢?这一趟大概是被永平侯府的长辈嫌弃,赶他们出去的。”   也有人说:“听闻花昼灯市灯火辉煌,走马琉璃不知凡几,不如咱们也去游玩几日?”   姜令窈才不管这些,这一路吃吃喝喝,待傍晚晚霞漫天时,终于进入了宛平城。   姜家位于阑珊巷的宅院就在花昼灯市不远处,进城后不过一刻左右,车队就来到了阑珊巷口。   姜令窈下了马车,正待跟段南轲一起进入姜家宅院时,忽而听闻不远处传来喧闹声:“杀人了,杀人了。”   段南轲眉头一挑,他低头看向姜令窈,而姜令窈也正瞧看他。   不需多言,两人都看懂对方眼中的深意。   “同你一起出门就碰到死人,可真晦气。” 第38章   两人虽相互嫌弃,但毕竟是杀人恶事,姜令窈便也未再含糊,转身从下人手中接过赤炎的缰绳,一个翻身便利落上马。   她耳朵很灵,在声音传来的第一刻便听出了方向。   赤炎娇|小的身影如同一道火焰残影,一晃神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   行云来不及阻拦,姜令窈便疾驰而去。   段南轲定定看着姜令窈消失方向,飞快叮嘱闻竹几句,也直接一飞上马,策马追了上去。   一瞬间,两人便消失在巷子里。   别看赤炎娇|小,可速度却很快,几乎可比汗血宝马,它带着姜令窈在巷中穿梭,几乎不过喘息之间,姜令窈便停在了巡铺外。   声音来源便就是此处。   她刚停下,身后的马蹄声便越发清晰,段南轲也是瞬时赶到。   待得两人都在巡铺外停驻,便不约而同看向正站在巡铺外的短褐打扮百姓。   那是个三十几许的中年男子,他身上背着个硕大的鱼篓,鱼篓里不停往下淌水,淅淅沥沥蔓延出一股子腥味。   男子皮肤黝黑,有着明显的皲裂和皱纹,显然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渔民。   巡铺房是有巡捕日夜当值的,此刻便有个年轻巡捕挡在巡铺外,正在同那中年渔民说话,那渔民大抵受到了惊吓,一直只会喊“杀人了,杀人了”。   年轻巡捕略有些不耐烦,此时又瞧见姜令窈两人突然出现,脸上的阴郁之色越发明显。   “什么人,干什么!”他斥道。   待看清两人身上的衣饰之后,巡捕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僵硬,还是硬撑着道:“宛平城内切勿纵马喧哗。”   段南轲根本不同他废话,他直接取下龙虎金银牌,一个扬手扔到了巡捕怀中:“北镇抚司临案,可是发生了何事?”   那巡捕手忙脚乱接过金银牌,待看清上面的符文,立即神情大变,吓得差点把金银牌丢到递上去。   他脸色刷白,结结巴巴说:“他报案说有人死了,属下,属下正在询问。”   段南轲嗯了一声,垂眸看向那个满脸惊慌的中年渔民。   他很是温和道:“这位老兄,你可是刚捕鱼回来?路途中是否见到了凶案?是否可以说与我听?”   那渔民看段南轲通身富贵气派,一看便知不是凡人,加之十分和气,心中倒是比刚才笃定许多,他点头,往身后指了指,这才道:“俺今日打渔回来,还是走的往日老路,结果就在经过静夜花苑时,就……就看到里面花丛里躺了个人,红彤彤的好像流了好多血。”   那渔民满脸惊恐,道:“俺喊了几声,那人一动不动,俺就不敢看了,赶忙过来报案。”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般场景,自是害怕极了,他一路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报案,结果那巡捕可是凶悍,他一时间吓得什么都说不上来。   还是这年轻公子瞧着客气许多,起码让人能说得出话来。   段南轲自不会问他是否确定那一定是个死人,只对巡捕道:“你们一人留守巡铺,陪伴这位报案百姓,另外两人跟随我们去现场,这就启程。”   外面闹成这样,巡铺房里的捕头自是已经听见,他跌跌撞撞跑出来,一把抢过巡捕手里的金银牌,过来恭敬呈给段南轲。   他讨好地道:“大人,属下陪您去。”   巡铺有马,那捕头说着便牵过马儿,领着手下三人一路往前行去。   “大人,静夜花苑就在前方五里处,有成片花苑亭台,往年灯市开时此处会有集市,供游人买售,不过灯市在两日后,此刻静夜花苑并未摆集,白日应当只有城中百姓偶尔过去纳凉,但人并不多。”   这捕头看起来聪明多了,说话也利落,他原本顾忌这位锦衣卫大人身边的夫人,不敢快骑,却不想这夫妻二人一个比一个凶悍,策马飞奔而去,他一句话刚说完,这两骑便只能瞧见马尾巴了。   姜令窈和段南轲才不理他废话,两人自是心急赶往案发现场,这一来一回足足耽搁两三刻光景,若被渔民看到的全部为真,亦或者那人只是受伤并未死亡,他们多赶片刻,都是一线生机。   两人心中如此想着,皆是脚下使力,马儿得了命令,一起嘶鸣一声,越发急速奔去。   一时间风驰电掣,畅快如风,姜令窈已经许久未曾策马,此刻若非有案子在身,她几乎都要大笑出声。   段南轲疾驰之中还不忘看她,见她稳稳骑在马上,神情严肃笃定,并未有分毫惊慌,不由借着风道:“娘子,不是说骑术不好?”   这声音随着风儿,一股脑钻进姜令窈的耳中。   姜令窈瞥他一眼,挑衅道:“能被你追上,骑术怎能算好?”   段南轲笑了。   他未再多言,只同姜令窈并驾前行,两人一路顺着巷子往北行,待远离城巷之后,纵马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远远就看到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花园。   花园应当有府衙专门修葺,即便此时花叶茂盛,却并不杂乱,小道清幽,花坛玲珑,亭台秀丽,很是喜人。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边晚霞橘红翻紫,落日辉煌,静夜花苑中是一片安静,并无游人驻足。   花苑有立正门,但正门并未封锁,此时铁门大开,一条小路幽深而入,小路尽头大约两丈处便是一个繁茂盛开的牡丹花坛,应取的曲径通幽之意。   姜令窈同段南轲刚一在门前停下,便看到正中央的花坛上确实躺着一个殷红身影。   因离得不算近,若是恍惚之间,确实很像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花丛里。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翻身下马。   段南轲刚一落地,眉峰一凛,立即道:“小心。”   但他说得太晚,此时姜令窈的鹿皮短靴已经触地,她只觉得脚下又湿又滑,一个趔趄便要往前摔倒而去。   “都说了……”   段南轲身形敏捷,他几乎未有思考,修长手臂已经揽上姜令窈纤细的腰肢。   “要小心。”   一个旋身,姜令窈被他牢牢扶在臂弯之中,姜令窈心跳如鼓,此刻还回不过神来。   她下意识道:“多谢。”   待得说完,她才感受到腰上的结实臂膀,段南轲的手臂似比之前那绣春刀还要坚硬,抛去成见不谈,确实很是令人安心。   若是直接摔倒在地,姜令窈非得摔成狗啃泥,定要狼狈不堪。   姜令窈并非那般不知好歹,段南轲救了她,她到底不好喊什么非礼之类,便只道:“夫君,我已可站稳。”   段南轲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松开了手。   离开她纤细腰肢的一瞬间,段南轲心中却想:怎么这般轻巧?   姜令窈却已经提起裙摆,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行去,她边走便道:“昨日宛平落了雨?城中的青石板路还不显,到了郊野之地,真是不好行走。”   段南轲跟她两个很是知道如何进入现场,两人自觉避开中间大道,只顺着边上的草皮地往里走,待得行至那花坛前,姜令窈立即皱起眉头。   她心中微沉,声音干涩:“人已经死去多时。”   是的,人确实已经死了。   他们刚刚在大门处看到的红色并非丝绸衣袍,也不是血迹,而是死者背部被严密缝合起来的风景——大红牡丹绣面。   夕阳的落日只剩余晖,丝丝缕缕的橘色光影落在大红绣面上,显出一片流光溢彩,那牡丹如同四周的盛开牡丹花儿一般,好似当真是活着的。   妖艳、美丽、多人心神。   死者全身都包裹在素白的棉布中,只有背部露出,似乎就为了展现那瑰丽的绣片,为了展露出那上面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姜令窈定睛细看,只见绣面跟死者的皮肉严丝合缝缝在一起,皮肉处只有泛白的血痕,并无殷殷血迹,即便如此,看起来也依旧触目惊心。   姜令窈也算是见过不少场面,却头一次见到这般样貌的死者,不由觉得有些心慌。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渗人。   段南轲面色也难得严肃起来:“死者身体僵硬,应当已经死去多时,死者背对花苑大门,背部绣面全部显露出来,面向大门的那一侧,花坛泥土被翻出,几株牡丹被连根拔除,似乎就是为了让人能一眼看到这牡丹绣片。”   段南轲扭头看向姜令窈:“莫非,凶手是要展示绣片?”   姜令窈眉头微皱,她下意识道:“也不尽然,若仔细看来,这几株拔除的花株亦有残枝断叶遗落,因其弯折而被摘除也未可知。”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马蹄声响,原是城中巡捕赶到。   段南轲回身看去,声音低沉道:“不要纵马而入,停在门口步行进来。”   那捕头才小心翼翼顺着草地走进,其余巡捕都守在外面,不敢进入。   段南轲回身看向巡捕,道:“此处确为命案现场,我们赶到时死者已经死去多时,你命人封锁整个静夜花苑,令人速速通传县衙,加派衙差看守花苑,另外拿我腰牌速去阑珊巷姜宅,让家中仆役通传锦衣卫衙门,此案……”   段南轲看了一眼姜令窈,淡淡道:“此案锦衣卫北镇抚司接手。”   姜令窈心中一动,她抬头看向段南轲,见他满脸整肃,眼眸淡漠,那张英俊的面容在落日余晖之中皆是冷寂,即便暖黄落日也暖不回他的冰冷。   捕头只觉得腿肚子都软了,不光因段南轲冰冷眼神,也因死者背部漏出来的那瘆人的牡丹图。   “这是面衣,面衣啊……”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面色惨白,了无人色。   段南轲眉峰一蹙,他同姜令窈对视一眼,然后便问:“面衣为何物?” 第39章   那捕头抹了一把脸,兴许是觉得自己这般太过丢人,哆哆嗦嗦站起来后,这才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宛平有个习俗,一般未有婚配便年少夭折的年轻男女死后,会在脸上盖面衣,以求来生平安富贵,幸福长寿。”   “穷苦人家都是用普通的棉麻等布,会有近亲绣上简单的花纹,大凡时候都是蝙蝠葫芦等图案,也有长辈为晚辈选心宜图案,比如牡丹、腊梅、君子兰等,”捕头越说越顺畅,他指着死者后背的那个牡丹绣片道,“大人看此物,无论是牡丹花瓣还是花叶就用的大红颜色,为的就是求一个来世大吉。”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依捕头所见,死者应当是女子?”   捕头似这才看到姜令窈还在,他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忙道:“夫人怎地还在?可否要属下把夫人送回府中?此处命案重地,阴森可怖,可别吓坏了夫人。”   姜令窈心中一紧,案发突然,犯罪现场又如此诡异,姜令窈一心都在案子上,却忘了自己此刻是段镇抚使的夫人,不是顺天府的乔推官。   她下意识往段南轲面上看去,却见段南轲正幽幽看着自己,眼眸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姜令窈深吸口气,她两步来到段南轲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同夫君在一起,我从不害怕,夫君会保护我的,对吗?”   如此说着,姜令窈还把脸埋进段南轲的臂弯里,不让这位捕头记住她的面容。   段南轲好整以暇地看她演戏,此刻也颇为配合,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捕头不必在乎,夫人经常陪我办案,岂非一般女儿可比,再说我夫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有她在说不定还能瞧新线索也不一定。”   段南轲如此说完,低头看向姜令窈,温柔得如同三月春风:“夫人,为夫所言可对?”   姜令窈:“……”   姜令窈白他一眼,知道他早就猜到自己身份,但自己不说,他便也陪着演,如同此刻这般还能嘲讽她几句,简直开心极了。   姜令窈咬着牙嗯了一声,道:“夫君所言甚是。”   段南轲便又问:“那为夫便明白了。“   段南轲瞥了捕头一眼,略一思索,道:“你另派人知会知县大人,此地为顺天府管辖,另请顺天府推官、仵作到此一起协同办案,务必在灯市前结案。”   锦衣卫职级本就比县衙要高得多,再加上段南轲隶属北镇抚司,便更是无人敢违抗,那捕头一听立即道:“是,属下这就去。”   待捕头走了,姜令窈立即松开段南轲的手,两人一人站一边,心思都在这位死者身上。   四下无人,姜令窈便也不再伪装,她低声道:“此处牡丹太过茂盛,看不出死者正面,得等把牡丹都拔出才能看到死者全部身形,但根据刚刚捕头所言,死者应当为女性。”   “只观她肩膀,腰身和身量长短,便不是男而体量,若这牡丹绣片真的是捕头所言的面衣,那死者大约不超过二十,应当是未出嫁的年轻女子。”   段南轲并未再同她打趣,因着花坛比地面高出半人多高,两人便只能站在花坛之外探查,不能靠近死者。   段南轲思索片刻,道:“我上去查看一番,一会儿裴遇等人过来,再另行标记现场等物,待得现场细节皆查验完,再另行议论。”   姜令窈道:“你小心。”   段南轲伸手利落,一个踢登便越上花坛,他小心站在花坛边上,不往花坛中心多走半步。   段南轲蹲在原地,指着花丛根部对姜令窈道:“此处有脚印。”   姜令窈点头,问:“脚印可深?”   “约陷入地面一寸左右,看脚印的样子,应该是登上来后打滑所致,”段南轲用手徐徐比了个尺寸,道,“脚印约为七寸半,大约是成年男子大小。”   “如此看来,凶手大约是在死者死后抛尸于此,因为雨后路滑,容易踩出脚印,但凶手并未察觉。亦或者凶手抛尸时正在下雨,凶手觉得雨水会冲掉脚印,便没有处置。”   作为精心布置的抛尸现场,无论是死者的形态,还是这个花坛的选择,甚至是那方精美的牡丹绣片,一看便知是蓄谋已久,既然如此,现场必不会留下多少线索。   能留下的一是因凶手大意,二是凶手觉得那不算是线索。   姜令窈踮着脚,仰头问段南轲:“能瞧见死者面容吗?”   段南轲轻巧起身,他沿着花坛往另一侧行去,待行程过半时,段南轲突然停住了。   他指了一个方向,让姜令窈小心过去:“你从那里仔细往花丛里看,看是否能看清什么?”   姜令窈慢慢挪到段南轲指的方向,但无论怎么看,她眼前都是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牡丹花梗,在一片嫩绿叶子里,被雨水打落的牡丹花瓣影影绰绰,好似一道美丽的花墙。   姜令窈慢慢挪着,看着,找着。   突然,一双怒瞪的眼睛出现在花丛中。   那双眼睛漆黑大张的眼眸,瞳孔又大又黑,眼尾上翘,很是有些灵动之意。   若是还活着,那一定是神采奕奕,眼波流转。   但她已经死去多时,那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眸似被水雾弥漫,只剩下一片淡漠的冷。   在没有往日神采。   姜令窈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脸色也白了半分:“死者睁着眼睛?”   在一片花墙之中,偏就有一个被人遗漏的缝隙,让死者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眸出现在姜令窈面前。   段南轲走到姜令窈身边,一个越身跳下,然后便顺着死者的眼眸往前看去。   死者看向的方向,是一个八角凉亭,凉亭中挂着四盏走马灯,虽未点亮,却是精巧非凡,一看便是灯市新作的精品。   姜令窈也看到了那四盏灯笼,问:“她在看灯?”   两人都觉得有些不解,段南轲道:“死者被花丛覆盖,看不到花丛中都有什么,但这一片牡丹花一定对凶手非常有意义,他才会给死者选了这么一个……展现地?”   姜令窈叹了口气,道:“只能等校尉们再查线索了。”   段南轲见宛平县的衙差都还算不错,已经围好现场,并且精神抖擞守在了静夜花苑的三处大门外,如此一看,这位知县也算是御下有方。   “待得锦衣卫赶到,大约还要小半个时辰,不如先回去休整一番?”段南轲意味深长,“毕竟娘子还得洗漱更衣不是?”   姜令窈脚步微顿,此刻她竟觉得段南轲所言甚是,以姜令窈的身份,她必不能好好查案,甚至连多说话都会被人疑惑,故而只能换成乔推官方能仔细探查。   她是小乔推官,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她不认,段南轲倒也未曾多问。   姜令窈思索片刻,道:“那便先回,毕竟县衙也不知是否有仵作坐班,若无仵作,还得等许叔或郑哥往宛平赶,一来一回大约要两个多时辰了。”   骑马必然比马车快得多,他们来时是坐马车,加上那么多行礼,因此单程便用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但若骑马飞驰,一个时辰便能赶到。   段南轲点头,低头看向姜令窈,右手微弯,轻轻嗯了一声。   姜令窈疑惑看向他:“怎么?”   段南轲低声笑笑:“刚不是还对那捕头说,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不害怕?那捕头可未走。”   姜令窈:“……”   姜令窈却立即贴了上来,她轻轻挽住段南轲的胳膊,声音又轻又软:“夫君,此番若是能协力破案,夫君可要拿什么谢我?”   段南轲面上是温柔笑意:“娘子所言差异,家中一应是我的也是娘子的,若是能协力破案,保得灯市顺利,陛下定有赏赐,皆是顺天府来的推官且也有奖赏。”   言下之意,我有的你也会有,怎么还来同我要东西?   姜令窈眯了眯眼睛,她笑容更是娇羞:“我又并非推官,推官所得奖赏与我何干呢?”   两个人依偎着慢慢而行,在落日最后一点余晖里,尽情宣泄了一番新婚燕尔的柔情蜜意。   门口几个守门的巡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艳羡。   瞧瞧人家镇抚使大人,不仅年纪轻轻便入北镇抚司,还有娇|妻在怀,可谓是风光无限啊。   两人来到门前,姜令窈才羞怯松开段南轲的手,似很是羞赧,整个人躲在段南轲身后。   段南轲问捕头:“昨日是何时落的雨?”   捕头道:“回禀大人,昨日大约在酉时开始下了一场暴雨,大约下了半个多时辰,后来暴雨骤停,开始落淅淅沥沥小雨,并不妨碍行走。”   段南轲点头,道:“你们盯着此处,我回去差遣属下,顺便去见一见知县大人,若是落雨,就速速搭起棚子,乌要让花坛和死者淋雨。”   捕头一脸斗志昂扬:“大人放心,属下一定办好差事。”   段南轲很是宽仁:“诸位辛苦则个。”   说罢,他便回过头,对身后的夫人伸出手:“夫人且慢一些,路滑,仔细摔了。”   于是,在一种年轻巡捕羡慕的眼神里,两个人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两人一路进了城,待回了姜宅,姜令窈梳洗过后,才发现腹中空空,已过了晚膳时分。   姜宅有三进院落,主院空置,姜令窈跟段南轲只选了西跨院暂住,西跨院主屋有卧房和书房,段南轲很是乖觉,自选了书房来住。   她从卧房而出,见段南轲也换了一身衣裳,便道:“先用晚食吧。”   段南轲刚已经吩咐过下人,便道:“裴遇他们还在路上,还要再等两刻,先把饭吃了再说。”   于是,两个人和和气气坐下来用饭。   晚饭还是星煌苑大厨的手艺,两人都有些饿了,因此便一人捧着一碗鸡丝汤面,一个喝汤,一个一口气吃下半碗面。   待得终于不再饿得胃痛,姜令窈才道:“你说,这凶手是初犯还是惯犯?” 第40章   燕京缉盗拿凶力度极大,因着连年强盗之事不断,百姓苦不堪扰,陛下异常恼怒,特给五城兵马司增派人手,就为维护京中治安,让百姓可安居乐业。   虽说收效甚微,但足见朝廷决心。   故而在燕京城中,即便有命案发生也大抵都是冲动犯案,激|情|杀人,犯案无非都是财产情仇,像御用监那般复杂的案子到底不多。   如此一来,涉案之人大多是初犯。   既是初犯,又少有蓄谋,因此案发现场的线索往往很足,不过两三日就能查出真相。   但这个案子却有明显区别,不仅姜令窈看出来,段南轲也看出端倪。   他若有所思道:“若是初犯,凶手的动作不会如此利落,静夜花苑并非御用监那般封闭之处,它是个人人皆可去的花园,即便距离宛平城要走大约两刻路程,也并不妨碍百姓夏日踏青。”   段南轲早就在锦衣卫摸爬滚打,他十五六岁便进了锦衣卫做校尉,一身功勋全凭自己,为何锦衣卫那般手下如此信服于他?皆是因这些年他成绩斐然,北镇抚司也无人能及。   故而他的办案经验要比姜令窈多许多,此番讲解得极为清楚。   姜令窈便看他一边慢慢喝鸡汤,一边道:“在这种开阔且会有众多目击者的地方抛尸,凶手一定会非常谨慎,而且只要是人应当也会紧张,冒着被撞破的风险还一定要在此处抛尸,只能说明凶手要么对此处异常熟悉,知晓行人游客会在何时褪|去,也对此处有超过常人的执著。”   “如今以我们所见,现场布置堪称完美,那么便说明凶手的谋划成功了,并且他对于抛尸后布置现场算是得心应手。”   “那么我们就有超过七成把握,认为他并非初犯,最少也是个再犯。”   段南轲一刻不停,把初见抛尸现场的推论直接同姜令窈说清,待得说完,他才略微喘了口气,道:“不知娘子以为如何?”   姜令窈听完段南轲的话,也不知为何,她的目光竟无法从段南轲那张认真的面容上挪开,难怪人人都喜欢功成名就的男人,到底是比寻常人多些难以言喻的魅丽。   “夫君所言极是,”姜令窈道,“我也所见略同,除此之外,我觉得那个所谓的面衣也是一条线索。”   段南轲微微挑眉:“哦?娘子请讲。”   姜令窈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才沉声道:“捕快也说面衣是本地的习俗之一,但寻常人家必不会提前准备,毕竟谁人都希望亲人长命百岁,不会期待早早夭折,故而一旦有男女稚龄夭折,讲究的人家定要去布庄、秀坊采买成品,毕竟停灵只有七日,若是久不下葬也着实不慈。”   段南轲唔了一声,眼眸里流淌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唇角微弯,低低道:“娘子考虑周全。”   姜令窈未曾听出他的夸奖,只继续道:“捕头也说过,穷苦人家都是由亲人赶制,那赶制出来的绣纹必很简单。而且花纹大多以福禄寿为主,牡丹这种极为特殊。”   “但观死者身后的那一片牡丹,绣工精湛,图样繁复,我虽不擅女红,却也还是会些简单纹样,这般繁复的绣片,寻常绣娘没有十日做不出来。这小小一方绣片几乎用了满绣,对绣娘的技艺也是有要求的。”   段南轲道:“如娘子所言,我们是否可以先从绣庄查起?”   这倒是个调查方向,姜令窈点头:“如此甚好,稍后再去现场,得先确认死者的身份。”   段南轲带笑的面容微微一沉,他低声道:“一般这样的抛尸案,死者身份并不好查,最后能查出死者身份的只有六成不到,这六成里只的七八分能查到真凶。”   “对于锦衣卫而言,此案若是一月不破,便会被归入旧档,只能等后续的新线索。”   姜令窈倒是不知还有此事,她不由蹙起绣眉,面色也沉静下来。   “难道,就让死者死得不明不白吗?”姜令窈声音低哑,她垂着眼眸,不去看段南轲。   段南轲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偏过头,只去看膳厅中莹莹点亮的烛光,声音同姜令窈一般晦涩难辨。   “天下之大,冤屈者不计其数,能查的便全力而为,查不了的便也只能等待时机。”   姜令窈却想起花坛里失去神采的那双眼。   若死者还活着,一定是个明媚可爱的小少女,她或许会同许多少女一般在每日的忙碌之后,坐在妆镜前看着自己的年轻容颜。   然后说一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但无情的凶手却夺去了她所有的未来,她只能如同垃圾一般被人丢弃在花坛里,被雨水无情打湿,同泥土纠缠在一起。   姜令窈冷声一笑:“人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却以为不然。”   “善者恒被人欺,恶者肆意畅快,我倒不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何时才可应验。”   此话一出口,姜令窈便知自己有些情绪翻涌,她抿了抿嘴唇,紧紧攥着手,不让自己再多说一句。   段南轲缓缓抽回凝视着烛光的眼眸,他那双桃花潭一般的深邃眼眸落回自己交握的双手上。   “所以,我才进入锦衣卫,”段南轲声音轻缓,似乎只是在呢喃,“无论外人怎么看,但至少我可以为之努力。”   姜令窈心中一颤,她紧紧咬着下唇,心上温泉涌过,熨帖了她冰冷的心房。   谁不是呢?   她不知段南轲为何会有这般感悟,兴许是因锦衣卫所见所闻,亦可能伤感他母亲的身世,总之两人竟是不自觉说到了一处去。   感同身受四字,不是谁都可以领悟的。   但……也仅此而已。   姜令窈深吸口气,不想让两人纠缠在这幽暗的思绪里,便打起精神道:“不知今日仵作是否可以赶到。”   段南轲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此刻已过戌时,夕阳已落,星夜半空,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过了一更三刻,便要夜禁,百姓不得出门。   从要派人通传县衙到此刻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若是一来一回奔波不停,大约再有大半个时辰便可到。   段南轲伸了个懒腰,此刻又恢复那吊儿郎当模样,道:“哎呀,也不知为何,原是想来宛平游玩,却未曾想第一日便有了案子。”   “娘子啊,你说咱们是不是运道不好?”   姜令窈白他一眼,她此刻也已平复下来,道:“夫君可别咱们咱们的,带累我也运道不好了。”   她阴阳怪气段南轲一句,行云便匆匆进了膳厅,姜令窈便利落起身,对段南轲道:“夫君自去忙吧,我便回去歇了。”   段南轲嗯了一声,道:“那咱们,明日见?”   姜令窈勾起红|唇,笑颜如花:“好的呀。”   待回到卧房,姜令窈便看到一身干练劲装,做男子打扮的沈素凝。   沈素凝已就如同往常那般规规矩矩,她只站在窗边,不坐亦不动。   姜令窈唤她:“你今日怎的到晚了?”   她笑着走过去拉过沈素凝的手,领着她一起坐在贵妃榻上,然后便道:“这一路可辛苦?”   沈素凝摇摇头,乖巧接过她递来的茶,捧在手心慢慢喝。   “临行之前得了姚大人的吩咐,道他已手书一封,让我转交给师姐,在宛平便可继续任推官一职,可调取宛平县衙档案。”   姜令窈略有些惊讶:“这是姚大人亲口所言?”   沈素凝点头,道:“这是手书,师姐请看。”   姜令窈展开一看,秀眉轻挑,这一次越发吃惊。   因姚沅在手书上写,顺天府乔推官奉命前往宛平,调查早年旧案集录,查询是否有冷案未结,特手书一封,请宛平知县协助调查。   她的真实身份,姚沅大概能知六七分,只并未当面询问,她说要去宛平,姚沅当时一句没问就给了假,让她随意行事。   却没想到,临了还是让沈素凝送来了手书。   姜令窈回忆起父亲所言,道姚大人是个好官亦是好人,心中便多了几分笃定,竟未惊慌失措。   姚沅大抵同沈素凝一般,以为她想查师父乔晟当年旧案,想替他洗清为官不正的污名。   师父当年旧案,虽压在姜令窈心中多年,但师父临走时曾同她说不要替自己翻案,他去边疆另有要事,且让她守口如瓶,勿要告知沈素凝。   可即便如此,姜令窈心中又怎能甘心?师父背着骂名而去,她虽可听师父不去主动翻案,却也想知道当年真相。   沈素凝见她面色略有些凝重,不由有些慌张,她小声问:“师姐此行是否亦想给义父翻案?”   “可若是要连累师姐……”沈素凝轻咬下唇,“那我便自己查,无论多久我也能替义父讨回清白。”   姜令窈见她速来沉稳冷静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心中一软,伸手在她肩膀拍了拍:“你莫要急,师父心里有数,我也知要如何行事,此番前来宛平另有要事,姚大人应当不知个中关节。”   沈素凝这才松了口气。   她定定看向姜令窈:“师姐,你想查什么都可同我说,我不需要知究竟为何,只要能帮上师姐的忙,我义不容辞。”   姜令窈心中一暖,这丫头一贯耿直,认定了的亲人就一辈子不会改,她叫她一声师姐,便在心里把她当成亲姐,矢志不渝。   姜令窈伸出手,搂过她的肩膀,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   “那我便多谢沈大人了,”姜令窈笑着逗她,“没有沈大人我可如何是好。” 第41章   两人笑闹几句,沈素凝的情绪明显好转。   姜令窈这才正色道:“素凝,我来宛平是为查一个人,此人叫李宏,十五年前曾来过宛平,但进入宛平城中便消失,不知去向。”   沈素凝道:“好。”   姜令窈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欢喜,她伸手捏了捏沈素凝的脸蛋,无奈道:“你这丫头,就是太乖了,以后若被人骗了可如何是好?”   沈素凝却道:“可我不会相信外人,如何能被骗呢?”   “你啊……”姜令窈喉咙一哽,她深吸口气,道,“王妈你也熟悉,明日她便同你一起询人,只都会乔装改扮,到时候你别怕便是。”   姜令窈让行云取来匣子,道:“这是李宏的画像,因十数年过去,熟悉之人记忆都已模糊,七拼八凑才拼凑出这么一个人像来,只能暂用。”   “李宏当年来到宛平时是未及而立之年,不知是孤身一人还是另有妻子相伴,亦不知是否已经改名换姓,乔装改变,因此,便只能顺着画像来寻。”   姜令窈道:“王妈最是机敏,常年在田间地头混迹,她很是知道如何巧妙询问,你只要听她便是,但王妈并不通侦案之能,得你来辅助引导。”   对于她们两人协助查案,姜令窈到底不太放心,不由便有些啰嗦。   “以我之见,要查先去客栈处查,客栈查完再寻牙行和驿馆,若李宏想要在此常住,大抵会寻牙行,若不常住,也可寻驿馆租赁或购买马匹,伺机离开宛平。”   姜令窈一口气把心中所想说完,然后便道:“这几日我先办静夜花苑案,待得有空闲便去县衙查看早年卷宗,争取从卷宗处查到线索。”   对于李宏,她们知之甚少,只有当年故人口述的画像以及生平年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只能慢工出细活了。   沈素凝见姜令窈有些头疼,便道:“师姐放心,我同王妈一定勉力而为。”   姜令窈点头,道:“辛苦你了,后院已经收拾好了客房,每日早些回来报个平安,我若不在你便让人告诉行云一声,不可过夜不归。”   姜令窈是她师姐,自要管她琐事,这一番话她说出来甚是理所当然,沈素凝心头温暖,低头道:“知道了。”   待得沈素凝翻窗户利落而去,姜令窈才唤了行云,道:“原不曾想来宛平还有案子要查,并未准备其他住处,如此一来,还是要把东跨院收拾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姜家的西跨院当年是另买的,因此只在院墙上打了一道月亮门,但西跨院另有院门,姜家人少来居住,并未费钱另行修葺。   这么一来,这一处西跨院便可做乔推官的临时住处。   这来回忙碌一遭,差不多也过了小半个时辰,待得西跨院堂屋收拾好,姜令窈便同行云一起拿着推官的官服等物过去安置。   她刚换好公服,头上梳好发髻,戴上发冠,便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整齐划一,并不繁杂,一听便是军尉出身。   这是锦衣卫到了。   姜令窈眼睛一亮,她立即穿好短靴,坐直身体仔细聆听。   锦衣卫声音很轻,除了脚步声,其余皆不能查。   姜令窈叹了口气,道:“姚大人要是能有这一帮手下,大概做梦都会笑醒。”   她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敲门声,姜令窈整了整衣裳,让行云在屋中等候,便自去开门。   她开的是西跨院的正门,果然大门一开,外面便是闻竹熟悉的面容。   闻竹粗见她面容,显然是很吃惊的,姜令窈就看他一个“乔”字都没能说完,就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断,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段南轲出门当差,闻竹一般只等在衙门中,并不会日夜跟随,因此他到底未见过顺天府的乔推官,被公子派来请人时心里还犯嘀咕,现在看到这位“乔推官”的面容,闻竹简直要把眼睛瞪出来。   “夫……夫……”闻竹结巴了两句,这才轻咳一声,道,“乔,乔大人,锦衣卫东司房段镇抚使有请,事关命案,请大人即可过府一叙。”   姜令窈简直对闻竹刮目相看,虽只是个十七八的少年郎,这应变能力倒真是优秀,最起码没有一惊一乍叫错名。   姜令窈只做不认识他,淡淡道:“知道了,请这位……这位小哥回禀段大人,我即刻就到。”   闻竹深吸口气,见她满眼都是陌生,应确实不认识自己,心下也犯起了嘀咕,难道真的只是面容相仿,并非同一人?   他迷茫地应了一身,乖乖转身往回走,待跨过姜家大门时,已在心里有了判断。   “夫人那般的金枝玉叶,发钗非金玉不用,衣裳非锦绣不穿,怎可住在偏僻的小宅中素面朝天?”   闻竹如此念叨着,一不留神就要在门槛上绊倒,还是裴遇扶了他一把:“闻竹可是有事?”   闻竹闻言打了个激灵,他猛地抬头,见段南轲一眼都未瞧他,这才松了口气。   若是让少爷知道他认错了人,指定要狠狠嘲笑他一番,说他是睁眼瞎。   姜令窈并未让隔壁等候太久,她只随身带好腰牌文书,又把姚沅的手书仔细收好,这才独自来到姜家。   回自己家却要在门口等人通传,实在很是怪异。   不过此时夜色深重,姜家在此处守门的门房皆是宛平县的仆役,并未如何见过六小姐的面容,此刻瞧见一身素雅的乔推官自不如闻竹吃惊。   姜令窈顺利进入,她刚来到前堂,便瞧见几道熟悉的身影,令姜令窈颇有些意外的是,顺天府的郑仵作居然也在。   乔推官到场,诸位官场中人必要寒暄一番,待得几人都见过礼,姜令窈才问郑仵作:“郑哥,你竟来得如此快?”   郑三吉是许青的徒弟,今年三十四五的年纪,他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模样同许青竟有几分仿佛,但脾气却好了许多,见了姜令窈还客气一笑,足见其性格。   郑三吉正在擦额头的汗,道:“唉乔大人,我不原也在左近郊县出案,待到傍晚回了县衙临住,便听闻有此大案,便没让知县大人再去顺天府请仵作,只没想到乔大人竟也在宛平。”   姜令窈客气拱手,道:“我也是身负差遣,刚巧在此处。”   这么一说,倒是都很凑巧。   两人说完话,段南轲便道:“两位还请坐下说话,本官原陪夫人来此处游玩,准备两日之后赏一赏灯市美景,却不料刚一到宛平便撞到如此凶案,既然得遇,焉能不理,故而此案会由东司房主查。”   段南轲冲两人拱手,脸上皆是客气:“能得两位姚大人的得力干将相助,本官甚是高兴,待到回京时,定要同姚大人好生感谢,诉一诉两位大人的辛苦。”   姜令窈是上官,此时便打官腔:“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是我等本分,当不得辛苦二字。”   三人又说了几句,段南轲这才轻咳一声,道:“想来郑仵作已经知晓案情,死者此时还在静夜花苑,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郑三吉忙起身:“要的要的。”   在去时路上,裴遇便同郑三吉说清了本案要点,一听死者腰背部有牡丹绣片,郑三吉脸色陡然一变。   段南轲和姜令窈此刻正一左一右行在他身边,见他神情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微变,两人对视一眼,姜令窈便佯装不知问:“郑哥,这案子可有疑点?”   郑三吉那双喜庆的眯眯眼此刻全无喜意,他脸色苍白,眉宇之间竟多了几分郁结之气。   “此案,此案我得到现场盘查才知。”   姜令窈心中微顿,顿时明白这个牡丹绣片另有玄机,于是便低声讲了讲那牡丹绣片的样子,郑三吉只认真听,并未多言。   待行至静夜花苑门前,一行人正待下马,郑峰却突然眼光如炬,炯炯看向花苑大门南侧的草丛。   他一个飞身便扑了上去:“什么人!”   随着他的动作,草丛中人影窜动,一道灰扑扑的身影掉头就跑,没命地往前方荒草地奔去。   不过喘息之间,无论是那偷看的贼人还是郑峰一起便消失在抵肩高的草丛中。   段南轲眉心微蹙,不等他开口,那捕头吓得膝盖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大人,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大人责罚。”   段南轲淡淡道:“你不是本官属下,本官何来责罚一说?”   说罢,他也不看那捕头,领着几人便快步而入。   此刻已经是星夜时分,花园中一片寂静,白日里姹紫嫣红的花儿此刻如同静默的鬼影,一株又一株立在花园中,层层叠叠,摄人心魄。   随着众人到来,数十盏灯笼高高燃起,成排挂在花园中的灯柱上。   郑三吉快行的脚步骤然而停。   姜令窈立即便察觉他的异样,回头看他,见他那双总是眯着的双眼狠狠瞪大,似乎看到什么豺狼虎豹一般,满脸都是惊惧。   姜令窈不用回头,都知他已经看到了死者形状。   深夜下的花园,丛丛妖艳牡丹之间,是露出一角的殷红锦绣牡丹图。   四周的灯火一亮,那牡丹更是光影流转,似在夜间悠然摇曳。   郑三吉呼吸急促起来。   他脸上冷汗直流,粗重的呼吸惹得几人纷纷向他看来。   但郑三吉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用清晰的声音呢喃道:“是他,他又回来了。”   段南轲沉声问:“是谁?”   郑三吉却答:“我不知道。”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郑三吉几乎都要热泪盈眶,“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第42章   郑三吉今岁三十有三,他十六七时便跟在许青身边当学徒,从小学徒一路成为仵作,这一路用了十七年。   如此看来,十四年前的案子大约发生在他做学徒的第三年。   正值弱冠之年,青春热血,自满腔都是为死者伸冤的昂扬斗志。   姜令窈并未立即问郑三吉当年的旧案,她低声道:“郑哥,我们现在把现场侦查完,然后在复议案情。”   郑三吉深吸口气,收敛起眉宇之间的激动神色,他叫来自己的小徒弟,取过手套戴好,然后便往花坛行去。   边走边说:“记得把大门到花坛的路途也画好,中间的足迹锦衣卫已经标号,你记得一一画出。”   小徒弟嗯了一声,捧着木板跟在他身后,手中不停写画,很是认真。   郑三吉来到花坛前,顺着姜令窈的指点先是看了一下死者背部,然后绕了一圈又看死者的眼眸,最终道:“我先进去查看死者,可能会留下足迹,我尽量小心些。”   姜令窈道:“郑哥放心,花坛处明显足迹已经标记好,不会扰乱现场。   郑三吉身手自没有段南轲利落,他被段南轲扶了一把,才狼狈地爬上花坛,然后便轻手轻脚往花坛里面行去。   他拨开花丛,这才俯身看到死者形状。   姜令窈和段南轲便立即听到他颤抖的声音:“死者身高约四尺五寸,非常瘦小,为年轻女子,她全身上下皆裹有白麻,麻布是经过染色的,颜色比之本色要白许多,只有死者后背的牡丹绣片是死后才缝上去的。”   郑三吉越说越顺畅,他喘了口气,蹲下身来仔细查看死者背部。   因有牡丹花丛阻挡,郑三吉不能仔细观看,却因多年的经验一眼便看出死者身后情形。   郑三吉继续道:“死者背部割去皮肤的伤口平整,并不外翻出血,被缝合绣片后针孔也平整紧实,并不收缩或者外翻,故而可以判断死者是死后被人剥下背部皮肤,替换成绣片缝合固定。”   姜令窈即便已经办过十数个凶案,也觉得此案凶手过于凶残,她光听郑三吉的描述便觉得后背发凉。   郑三吉道:“都记下了吗?”   小徒弟应了一声,郑三吉就道:“把验尸格目给我。”   段南轲把验尸格目递给他,郑三吉便开始画死者的两面形态,他先飞快画好背部和死者在花坛位置,然后便小心走到另一侧,费劲弯腰去看死者面容。   待看清死者面容之后,郑三吉明显抖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借着满庭的灯光,郑三吉清晰看到死者面容。   他声音复又颤抖起来:“只看面容,死者大约是在十六七的年岁,唇角有一颗小痣,她的面容同十四年前旧案的死者面容有几分仿佛。”   也就是说,经过郑三吉验尸和勘验现场,终于确定死者个十四年前的旧案有所关联。   姜令窈偏过头去看段南轲,见他敛眉静神,竟是异常严肃,也不由觉得此案棘手。   郑三吉一边说死者形状,一边在验尸格目上写画,待到忙了两三刻光景,才终于把现场勘验完:“我已画好了花坛内的脚印,花坛内一共有两处脚印,一处在边缘位置,这个我们都能看清,另一处在死者背后一尺左右,应该是凶手搬运死者时留下的。”   郑三吉回到花坛边,他蹲下来问段南轲:“段大人,可以让校尉们把死者从花坛中抬出来,我稍后还要复检,但死者身份并不确定,是否可以剖尸?”   一般而言,燕京等地一旦发生命案,百姓报官,仵作推官等去现场查案,会直接告知亲属需要剖尸,但本案死者目前并不知其身份,一般而言要先在县衙挂出告示,等待一日再另行剖验尸体。   不过这案子既然惊动了锦衣卫,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郑三吉很是机敏,他直接便问段南轲。   段南轲片刻都未犹豫,他直接道:“直接验尸便可,辛苦郑仵作,待寻到死者身份,锦衣卫会另行解释。”   郑三吉这才放下心来。   他磕磕绊绊从花坛上跳下来,刚要说两句十四年前的案子,众人就听到郑峰的声音。   “大人,人抓到了。”   姜令窈跟段南轲回头看去,就见郑峰手中刷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矮小男人,男人蓬头垢面,似已经流浪许久,因着这满庭的灯火,他显得分外瑟缩,蔫头耷脑地蜷缩成一团,任由郑峰把他拎来拎去。   段南轲上前两步,让两名校尉上前架住他,然后便问:“你是谁?为何会鬼鬼祟祟躲在此处?”   姜令窈也好奇想要上前,却被段南轲一伸手拦在了身后,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被段南轲淡淡扫了一眼。   姜令窈:“……”   行,你厉害,我打不过你。   她便只能站在段南轲身后,见那男子实在瑟缩得厉害,思忖片刻便温和开口:“我们只是在此处查案,因案件诡异特殊,需知晓犯案情形,若你看到线索,希望你能配合官府,帮助我们捉拿凶犯。”   一听到凶犯两个字,那男子竟是浑身一抽,猛地抬起头来。   在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之下,他瞪成铜铃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   男子脸上都是黑漆漆的污泥,看起来很是脏乱,若只看他行为,众人会以为他是个有脑病的人,因犯了疯病才流离失所,流浪街头。   但若只看他那双眼眸,却又让人觉得他心思纯澈,明亮宛如朝霞。   是个很怪的人。   随着姜令窈的话,男子确实有了反应,当下一刻,当他看到段南轲身上的飞鱼服时,他整个人又紧张地哆嗦起来,嘴里呜呜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般疯疯癫癫的人,又如何会如此有条理杀人?此人怕不是本案凶手,甚至可能只是在草丛里睡觉而已,同本案并无关联。   见此情景,段南轲并未生气,他对郑峰道:“把他带回此处的锦衣卫司房,好生安置,稍后另行审问。”   郑峰领命,直接把男子拎走了。   郑三吉便道:“段大人,派人把花坛里的草清一清,趁着此时,我把十四年前的旧案给两位诉说一番。”   段南轲一声令下,锦衣卫校尉便开始忙碌起来。   几人便选了花坛不远处的那个八角凉亭,八角凉亭大抵经常有人进来游玩,倒很是干净整洁,凉亭顶上吊挂有四盏走马灯,每一盏都精致斐然,一看便知是大师手笔。   若说看灯,必要来花昼灯市,也正因这花昼灯市,整个宛平城中的路灯、行灯、挂灯等皆是精美绝伦,让人流连忘返,恨不得都买回家去日日点明。   不过凉亭顶部的四盏走马灯挂得有些高,要点亮有些费事,三人便只在四周挂了几盏灯笼,便坐下开始评议案子。   裴遇端了茶来,段南轲给两人倒上,这才对郑三吉道:“郑仵作,我年轻不经事,乔大人亦是新人,十四年前的旧案一概不知,还请郑仵作解惑。”   郑三吉一口灌下两碗热茶,才觉得心里没那么慌了。   他垂下眼眸,看着茶碗里悠悠旋转的茶汤,思绪在旧日的记忆漩涡中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十四年前的蛛丝马迹。   他叹了口气,这才哑然开口。   “十四年前,我记得是那是个暖融融的春日,我当年还跟在师父身边当学徒,因自忖是大徒弟,颇有些骄傲自得,总觉得自己已经学有所成,可以出师了。”   郑三吉在顺天府也是响当当的仵作,加之他脾气好,人也随和,往常其他衙门请不到许青,就会请他,只要他手里没有案子,一定会到场相助。   说起来,他在顺天府各衙门里的人缘可比他师父好要许多。   姜令窈听他说起过去往事,也不由感叹:“如同郑哥这般人物,也有年少轻狂时。”   郑三吉苦笑道:“是啊,谁说不是呢?不过也正是这个案子,让我放下那可笑的骄傲,知道自己多有不足。”   他道:“我会对这个案子记忆犹新,一是因死者都是年轻姑娘,死状凄惨可怖,二则因此案当年未有告破,唯一一个嫌疑人也在被审问之后咬死不认,因无凭无据,官府就连屈打成招都用出,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把他放了。”   郑三吉声音苦涩,带着浓浓的遗憾:“这个案子,当年并没有结案,两名受害者至今冤屈不伸,时过境迁,十四年过去,当年许多办案的官吏都已致仕,有的早就黄土埋身,就连我,都已人到中年。”   听到郑三吉如此言,姜令窈心中也很是沉重。   她眉心微蹙,声音低沉:“若本案与当年案子有所关联,亦或者是同一人犯案,那么当年他初犯时都未留下线索,时至今日,是否会越发谨慎小心,线索更少?”   她话音落下,凉亭中寂静一片,针落可闻。   姜令窈顿了顿,死者那双不甘的眼眸复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紧紧攥着茶碗,心中越发坚定。   她问郑三吉:“郑哥,这个案子既然就发生在我们眼前,是巧合,难道不也是天意?既然案子再生,落到我手中,我就绝不会放弃,直到可以缉拿凶手的那一天。”   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暮鼓晨钟一般,唤醒了每个人心中的热血。   段南轲眸色微闪,他深深看了姜令窈一眼,薄唇轻启,却是难得附和一句。   “我亦然。”   案子不破,缉案不休。   望死者可以瞑目,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 第43章   郑三吉原本心里还很难过,但听了两个年轻刑名的话,那早就被岁月湮灭的热血似也在血脉里重新复苏。   他用袖子使劲蹭了一下眼底,这才哑着嗓子道:“我先说一下案情。”   “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多年,但对于当年的我来说着实有些震撼,因此一直铭记于心,几乎没有忘记过,”郑三吉道,“案发时我正巧跟师父在通州办案,因为当时通州的仵作病了,无法协助查案,所以知州特地请了当时小有名气的师父去通州查案。当时刚结案,我跟师父便准备回城,但次日清晨刚要出门,却被通州的知州请了过去。”   通州是顺天府管州,因此通州的知州也要听命当时的顺天府尹,可请顺天府仵作办案。   郑三吉道:“当时那位知州我记得姓冯,倒也很和善,平素总是客客气气,那日却变了脸色,同我们说通州城中有一处很有名的花园,就在那花园中今晨被百姓看到了一名死者。”   “我同师父一听又有案子,便自也不能离去,便跟着衙差一同前往那一处花园。”   郑三吉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晰,一看便对当年之事记忆犹新。   “那一处花园自不必静夜花苑大,因是在城中,倒是修葺得精致小巧,风景如画,山水皆有意蕴。我们到时衙差已经封锁好现场,待得刚一进入花园没多久,我一眼便看到在一处蔷薇花丛中躺着一个素白的身影。”   “四月春时百花盛开,蔷薇自是满墙艳红,只那素白身影异常突兀,尤其是她通身都是素白颜色,只有背部露出一片绣着紫红蔷薇的绣片。”   姜令窈心中立时泛起惊涛骇浪,如郑三吉所言,那这两个案子便当真相似至极,几乎可立即便并案而处置。   她跟这段南轲都未打断郑三吉,只认真听郑三吉的话。   郑三吉道:“我那会儿虽已经做了两三年学徒,但这样的案子还是头回见,平日里最多的是跌打磕碰,拌嘴斗殴的案子,命案其实都不算太多,这样惊悚现场当真未曾见过。”   “那会儿我年轻,就有些害怕,只跟着师父画验尸格目,其他的都不敢多看,当时的现场跟这个极为相似,除了花不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摆放方式。”   姜令窈追问到:“两者之间可有区别?”   郑三吉想了想,道:“你别说还真有,我记得当时那个死者是闭着眼睛的,而本案死者双目大睁。”   段南轲沉声道:“这种案子虽不常见,但也并非没有,在锦衣卫的档案库中,自开国以来有数十件此类案件,此类案件的凶手往往都很偏执,他们认定什么便是什么,诸如此案而言,死者的眼睛可能也属于他的偏执。”   郑三吉当年不懂,但现在也是有经验的老仵作了,故而一下便说到点子上:“是了,段大人所言甚是,咱们说回当年的案子,当时第一个死者大约十八岁左右,她应该未婚,头发松松散散编成长辫,在详查完现场并把死者运送至停灵房后,官府就发了告示。”   “但很遗憾,并无人来认领,师父便动手剖尸,进行复检,复检的结果是,死者身上并无太多磕碰伤,但胃中空空,应该久未进食,她也未遭受非人折磨,师父猜测她应该被人囚|禁超过五;六日,最后饥饿虚弱的境况下被凶手切开背部,血尽而亡。”   “死者的尸体被抛尸时,已经死去多时,肯定超过十日,身上尸斑斑斑点点,很是可怖。”   姜令窈听着越发难受起来。   这种死法比一刀毙命要残酷得多,死者要煎熬数个时辰,在无法挣扎和抵抗的情况下,在孤独和绝望中死去。   可以说,这个凶手的凶残和冷酷是姜令窈至今仅见。   郑三吉见两位大人面色都不太好看,便也叹了口气:“当时查出死因后,师父也很生气。死者手脚只有轻微捆绑的痕迹,尸体表面并未有更多伤痕,死因其实不太好判断,但当我们取下死者背部的绣片,师父终于看到了死者背部纵横交错的伤口。”   郑三吉道:“当时师父认为,凶手应该是第一次杀人,因此尸体背部的伤痕参差不齐,纵横交错,皮肤是死者死后被取下,但切口也并不平整,有各种各样的瘢痕。”   姜令窈依旧蹙着眉头,她若有所思地道:“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凶手不选手腕脖颈等有大血脉处划痕,就是为了死者看起来外表完成无伤,他选在背部划伤死者,是因为背部的皮肤本也要被取下,替换成绣片,所以无论伤口如何难看,死者会多疼都在所不惜?”   郑三吉闭了闭眼睛,他把杯中已经冷了的茶一饮而尽,声音在几经夜里飘荡成了风。   “当时师父说过,凶手根本就没有把死者当成人来看,他只把她作为展示自己精美画卷的物件,就那么冷酷无情的杀害了。”   许青不愧是燕京的仵作大家,他的眼光精准,一眼就看透了这桩案子的本质。   段南轲道:“凶手不是在报复死者,同死者应该也没有任何仇怨,他只是精挑完选出一个最符合他要求的物件,用来盛放他的画卷,对吗?”   郑三吉点头:“对,正因如此,这个案子才如此难查。”   “死者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她家中并无人报案,她身份难寻,本就不好破案,死者和凶手也并无仇恨关系,就更难通过死者寻到凶手了。”   这种案子,是最令衙门头疼的。   郑三吉道:“师父仔细验尸过后,也只发现死者的皮肤有些粗糙,她双手有反复冻疮留下的伤痕,手指粗大,皮肤粗糙,却又无风餐露宿的窘迫,也无被人伤害过的陈年旧伤,因此只能推测她是外地的农女,可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若是邻里有好,还能去官府报个失踪,若是人情冷漠,连失踪都不会有。”   而且死者那时刚刚死去,案子又那么轰动,街头巷尾的百姓都有议论,通州衙门甚至都贴出了死者的画像,却依旧无人认领,那么死者一定不会是通州人士。   这种情况下,只能反复核查案发现场的线索。   郑三吉道:“当时顺天府的推官也赶到通州,协同知州一起办案,顺着死者背部的绣片,官府询问了整个通州的绣庄,也没有寻到相同手法的绣娘。”   说到绣片,姜令窈忽然一顿,她问:“郑哥,那绣片的叶子是什么颜色?”   郑三吉斩钉截铁道:“是同蔷薇一样的紫红颜色,当时大家还很奇怪,为何绣片上的花叶颜色一致,后来认为这是凶手故意为之,就是为了配合那一片蔷薇花丛。”   姜令窈心中一动,却没有立即开口,只等郑三吉说完。   郑三吉道:“当时师父认为死者重量在七十斤上下,死后人会很僵硬,不好搬动,若是寻常女子肯定不好搬运她,还不在现场留下任何拖拽痕迹,死者身体上也无拖拽尸斑,那么只能是凶手抱着或者背着死者进入花园,摆成那个场景。”   “师父认为凶手最起码是个健康的男人,手脚都很有力气,那么绣片便不太可能是凶手亲绣,亦或者他有同伙,也可能是从外地采买,带来通州犯案。”   “至于他为何选了通州,为何选了那名死者,又为何选了城中花园,在当时我们是一切不知的。”   郑三吉那张略显疲惫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痛苦神色:“那个案子实在太难查清,作为仵作,我跟师父能做的都做了,但也不过只能给出一份详尽的验尸格目,之后的事便不是仵作能管的了。”   “术业有专攻,侦案我跟师父不行,因此又在通州等了三日之后,案件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当时的推官赵大人便留在了通州,我跟师父回京继续办案。”   仵作只侦查现场,检验尸体,给出验尸格目,一般也会协助推官或衙役画出现场草图,标记所有疑点,这大约便是仵作办案的全过程。   比之他们而言,推官要更核心得多,往常都是由推官或者按察使主查案件,凭借经验侦破案件。   以这个案子来看,当时无论是顺天府还是通州都没有任何问题。   显然,这只是第一个死者,刚才郑三吉说,当年一共有两名死者。   郑三吉再度闭上眼睛,他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思绪,然后才缓缓睁开眼眸。   “就在我跟师父回到燕京十日之后,赵推官也从通州回来,他说这个案子无法再查出更多线索。这十日衙役甚至拿着死者画像挨家挨户询问,最终也没有询问到死者身份,凶手的线索也没有查询到更多,只能知道此人是个健康男性,仅此而已。”   这种案子,在调查一月之后还无结果,往往就会整理卷宗,挂为悬案,不在耗费人力物力没日没夜侦破。   郑三吉道:“我跟师父虽然很遗憾,也很无奈,但也知大家都已尽力,还安慰了一番丧气难受的赵推官,结果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案发之后的两个月,也就是在当年的六月,还是通州的那个花园,还是一个明媚的晴日,还是一处花开锦绣的花坛里。”   “但这一次,凶手选了一个很古老的品种,”郑三吉道,“他选了城中花园中最有名的一丛绿萼月季。”   “这一丛绿萼月季是古种,往年那都是四月开放,哪一年不知为何,一直未曾开放,知道六月初时才竞相绽放。”   郑三吉声音干涩:“绿萼月季绽放时,就是无辜死者命丧时。”   “我们从中发现了第二个死者。” 第44章   一时间,就连夏日的风都冷了。   郑三吉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他道:“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死者已经在花坛里躺了将近半日,她死状同第一名死者一般无二,除了花坛的方向同蔷薇花坛不同,其余皆是一样。”   也就是说, 第二名死者背部新缝上的绣片,同第一名死者的展示方向不同。   姜令窈突然问:“整个,在你跟许叔到通州之前,通州本地的仵作没有初检?”   郑三吉听到这个问题,脸上一瞬有些僵硬,半晌之后,他道:“当时那位名叫陈振的仵作依旧在生病,所以并未对死者进行初检,无论初检还是复检皆由师父所做。”   姜令窈记下了陈振的名字,便听郑三吉继续说:“死者尸体表征就不赘述,同第一名死者一般无二,现场也并未留下线索,只是当我们尸检时,师父发现死者的唇角也有一颗痣,痣的位置跟第一名死者一样,故而师父推测,这颗痣就是凶手杀人的诱因之一。”   段南轲点头:“所言甚是。”   郑三吉道:“可是……第二名死者却并非未嫁女,她死时已经年过三十,身上也有些陈旧伤痕,更重要的是,死者还曾经小产过,并且……身上也有烟花女子特有的病症。”   郑三吉道:“第一名死者的身份不好查,但第二名死者的身份却很清晰,她应该是一名烟花女子。”   姜令窈十分吃惊:“可若是如此,跟凶手的喜好便有所偏差了。”   段南轲也道:“若是按第一名死者死状来看,凶手更喜让死者洁白无垢离去,对于这样偏执的凶手来说,这名烟花女子显然不符合他的杀人要求。”   唯一相符的就是唇边的那一颗痣。   两个特征完全相悖的受害者,令案子越发扑朔迷离,一时间凉亭里三人都沉默下来,每个人心里都似揣着石头,沉甸甸压在心底。   兴许是段南轲见的这类案子多,他端起茶杯吃了口茶,然后便道:“郑仵作,当年案子可还有其他线索?你之前说的嫌疑人又是谁?”   郑三吉垂下眼眸,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当时案子的嫌疑人,其实就是通州的仵作陈振。”   姜令窈如此才有些了然,难怪他刚才说起陈振时会那般怪异,原来关节在此处。   “那两名死者的背部虽然有数道刀痕,但凶手落刀是一次比一次稳,甚至在第一名死者身上显得有些半步的伤口,到了第二名死者身上就再无所见,可见凶手要么是进步惊人,要么就是早有经验,犯第一案时只是紧张,第二案就心态如常,故而作为一名有过解刨经验的仵作来说,陈振其实是很有嫌疑的,另外……”   郑三吉道:“另外,我跟师父之所以会去通州,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陈振自请养病,通州的案子堆积如山,故而我跟师父才奉命前去通州。”   “而且陈振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一个远嫁的姐姐,同他相熟的都是左右邻里,又因他是作仵作的,邻里多少有些嫌弃,因此他的屋舍偏僻,已经算在城郊处。”   郑三吉在说道仵作被嫌弃时并无心绪波动,他早就已经习惯所有的不公,对此并无什么不满。   他只是道:“最要紧的是,当时有邻居报案,说他一直足不出户,说是养病却也并未出来寻医问药,只自己留在家中,每日都不知在做什么。”   如此看来,这个陈振嫌疑很大,但也并非就成了唯一的嫌疑人。   姜令窈皱起眉头,道:“如此其实有误,陈振作为仵作,是不可能随意离开通州的,除非有官府调令,或者被上峰派遣,才会去别地协同办案,既然第一个死者身份不好查清,那么她很有可能是外地人,一个外地人是如何被陈振寻到并且带回通州的?”   燕京下属州县许多,相互之间走动颇为正常,百姓甚至经常奔波各处讨生活,因此来往查验并不严密。   但若是行状有异者,一定会被守城兵发现,并单独查看路引并登记姓名,其余凡俗百姓皆不会查。   先不提陈振是如何去往外地物色受害者,就只把她们毫无异状带入通州都不简单。   姜令窈的话令郑三吉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而且第二名死者明明是烟花女足,可整个通州的烟花柳巷都不认识她,通州并未有燕京那般繁华,没有所谓的暗场,故而烟花之地无有登记,那她就一定不是通州的妓籍,比之第一名受害者更可能是从外地而来。”   姜令窈道:“那么……官府会怀疑陈振,是因为有什么确凿线索吗?只凭凶手执刀手稳,并不能成为唯一锁定的他的证据,屠夫、大夫等不都有嫌疑?”   郑三吉听及此,再度叹了口气。   他道:“其实赶去通州时,因师父认识陈振,还去他家中看望过他,他家确实偏僻,左右邻里都不紧邻,因在城郊,所以他家院墙很高,屋后还有柴房,确实像是可以囚|禁人的去处,但是陈振当时确实是病了。”   “他不出门求医问药,只是因他风湿犯,每日都是在家中用草药包热敷,药包可以反复使用,他又不方便走动,便没有外出。”   郑三吉如此一说,姜令窈便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他们瞬间便了悟过来,无论是郑三吉还是许青,当年都不认为陈振是凶手。   一个罹患风湿的病人,怎么可能身负尸体健步如飞?   郑三吉道:“若只有一案,陈振怕也不会成为嫌疑,但第二案案发时,却有百姓在花园左近看到他,并且百姓们皆说他每日都在花园附近晃荡,形迹很是可疑。”   “根据百姓的证词,陈振每日早出晚归,就仿佛住在城中花园一般,而且他还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到自己身影,总是神出鬼没,蓬头垢面……”   这么一看,当真是形迹可疑,难怪官府会第一个审问他。   郑三吉道:“在没有任何能调查的线索之后,官府只能抓着陈振审问,当时陈振身体本就不好,精神也差,被这么一审问,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却咬死都没有承认自己是凶手。”   “严刑拷打还不认罪,加上官府并无确凿证据,只能悻悻将他放了,不过打那之后陈振便辞去了仵作一职,回家养病去了。”   “这个案子便也只能查到这里,师父跟赵推官前后在通州忙了将近一个月,最后只得空手而归,打那之后该案就被封存,虽然师父跟赵推官一直没有忘记这个案子,但因再无线索,最终只能成为悬案。”   又一阵晚风拂过,静夜花苑中的花香幽幽而来,却无法抚平众人心中的沉闷。   花香再沁人心脾,也冤死受害者的悲鸣。   在场三人安静好一会儿,段南轲才叫来裴遇,道:“立即派人去顺天府和通州调取该案录档,另外……要把当年的赵推官请过来一起协查。”   说罢他问郑三吉:“郑仵作,你可知这位赵大人去了何处?”   “当年这位赵大人已经差不多知天命的年纪,那个案子对他打击很大,之后没两年便告病致仕了,我也不知他如今在何处。”   段南轲点点头,面容平静:“多谢郑仵作提供线索,裴遇,让人把赵推官请回来,若是这位老推官还健在,距离也不远,最好明日便到。”   他如此镇定,仿佛只要锦衣卫一查就能查到致仕推官动向,难怪陛下如此信赖锦衣卫,他们不愧被人骂一句锦衣狗。   那鼻子仿佛能寻味而动,灵敏至极。   此时裴遇先是应下差事,然后到:“大人,乔大人,郑仵作,花坛处的牡丹都已清理干净,几位大人可再查一番。”   如此说完,三人便都有些心急,便也不多做赘述,直接去往花坛处。   此刻的花坛上已经没有摇曳并非的牡丹和素白的死者,只剩下满地的泥土。   那两处脚印清晰在上,都被锦衣卫做好标记。   在花坛之上,除了残留的花叶,并无其余线索,但姜令窈却顺着花坛走向了另一侧,战到了死者头部的位置。   她顺着因子往前看去,能看道花坛里疏疏密密的残留土坑,那是牡丹挖走后的遗留。   看着看着,姜令窈突然眉峰一挑:“段大人,你看。”   她指着花丛另一边,也就是死者躺窝方向身前,那里的牡丹花坑稀疏,花叶并不比外面繁盛。   段南轲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也略微有了些明悟。   姜令窈道:“大人,若凶手只为了把死者摆在花坛里,把背部的绣片展露出来,若要以最快捷最安全的思维行事,他直接把死者放到牡丹花柱最悉数之处便是,没必要大费周章,特地清理了死者尸体之下的花株。”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要知道,他在此处停留越久,被发现的风险就越大,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段南轲挪了两步,也站到了姜令窈身侧,他身形高大,结实而挺拔,站在姜令窈身边时,如同一道厚实的城墙,挡住了夜里微凉的风。   段南轲的目光顺着姜令窈的一同往前望去,两人的眸子在星夜里闪烁着华光。   段南轲道:“那么,凶手非要把死者摆到这个位置,为的是什么?”   “是她背后可以面向花苑大门展露出来的绣片,还是……还是我们刚刚坐的那个凉亭?”   “可死者又为何要看向凉亭呢?” 第45章   这个问题,无人可以回答。   亦或者说,现在的他们都无法解答。   不过今日案情分析到这了,大抵也就到了尽头,段南轲便对郑三吉道:“郑仵作,今日夜深,不易太过劳累,且过往案件的卷宗还得调取,明日郑仵作再行验尸即可,明日下午我同乔推官会去县衙面见钱知县,到时可一起研讨案情。”   郑三吉拱了拱手,他此番虽也心潮澎湃,想要赶紧破案,却也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待得明日清晨精神头足再行差事方为上策。   段南轲又问姜令窈:“乔大人可还有何处要看?”   姜令窈目光一直落在凉亭上,此时自是夜深露重,凉亭静立灯火之外,什么都瞧不清楚,姜令窈便道:“早些回去安置,案子明日再查。”   段南轲嗯了一声,吩咐校尉们守好现场,然后便同姜令窈一起上了马,往家行去。   回去路上,未免吵闹临街百姓,一行人并未纵马奔跑,皆是缓慢前行。   待路过一处绸缎庄时,姜令窈突然道:“哎呀,方才有件事忘记说。”   段南轲偏过头看她。   此时月色皎皎,银白月光落在姜令窈面容上,衬得她肤白胜雪,恬静而优雅。   她那双丹凤眉眼,似有万千星辰,凝着永不放弃的坚持。   段南轲的目光不自觉在她面容上停留,盘桓,最终还是强逼着自己挪开视线。   姜令窈一直沉浸在案情中,并未注意到段南轲的目光,她继续道:“郑哥也说早年的两个案子,死者背部都有绣片,绣片的绣纹和绣工并非通州所有,对否?”   “对。”   姜令窈便又说:“可今日这名死者背部的绣片,却被捕头一眼认出是本地很有名的面衣,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当年的那两方并未寻出出处的绣片也是出自宛平的面衣呢?”   段南轲捏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他那双深邃的桃花眸深深看向了姜令窈,在他脑海之中,三个案子细枝末节的相似之处逐渐重叠,拉出一副巨大的线索图。   通过这份线索图,最终交叠在一起的是三张夺人眼目的面衣。   段南轲眼眸微垂,他突然道:“若那绣片明日在宛平查访当真是面衣,我们是否也可以认为,十四年前旧案发生时的两名死者,同宛平也有关系,或许可以调取宛平失踪人口档案来比对调查。”   话说到此处,姜令窈心中的沉闷也消散不少,她轻叹出声:“希望可以还死者一个安宁。”   段南轲纵马向前,他凝视着前方漆黑巷子,道:“会的。”   两人回到姜宅门口,姜令窈骑马微顿,段南轲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她所骑的陌生马儿,笑道:“真是巧啊,小乔推官竟就住在我家隔壁。”   姜令窈淡淡道:“托人暂租的宅院,确实很巧。”   段南轲嗯了一声,指了指自家宅门,道:“此处是我夫人娘家的宅子,我夫人可是个蕙质兰心,温柔开朗的好女子,若是乔大人得了空闲,欢迎来我家中,陪我夫人说说话。”   他道:“我夫人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姜令窈淡淡扫他一眼,只说:“能同段大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令正必是个非同一般的奇女子,以后得空定要相见。”   说罢她拱手:“告辞。”   段南轲等她关上西跨院的外门,这才牵着马进了姜宅。   待回到东跨院,段南轲洗漱更衣,坐在书房里看卷宗,闻竹端着一碗面进来。   “公子可要再忙一会儿?蒋大厨做了炸酱面,让公子垫垫肚子。”   段南轲放下卷宗,从菜码里选了几样,待得闻竹把面拌好,他才问:“夫人晚上未出去?”   一说起夫人来,闻竹脸上闪过些许恍惚神色,他道:“夫人晚饭过后就未再出去,不过行云姐出来要过几次水果,还叫上了点心,道夫人在读书,很是辛苦的。”   段南轲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眯着眼睛往卧房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书房紧闭的房门,轻声笑了一下。   “她倒很是认真啊。”   闻竹道:“是啊,夫人看了一晚上书呢,待得二更才方熄灯歇下。”   段南轲未再多言,他慢条斯理吃面,面条是蒋大厨手擀的,劲道弹牙,再配上酱香浓郁的炸酱,让午夜的忙碌人很是满足。   闻竹看他颇为淡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小声问:“公子,那位乔推官,我怎么瞧着……”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如同蚊子叫:“瞧着同夫人有几分仿佛。”   段南轲吃面的手丝毫不停,他把最后一口面条吃完,又喝了一口兰馨雀舌润口,这才长舒口气。   “只是相似罢了。”他漫不经心道,“你看看你们家少夫人,整日里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哪里能吃那份苦?”   闻竹一听,倒也在理,他不由道:“公子所言甚是,夫人这般金枝玉叶,到底不能那般辛苦讨生活的。”   推官可是从六品,即便在堂官云集的燕京,都不算是小官吏,若说讨生活,可就实在太过夸张了。   但闻竹有一言说得对,作为安定伯府的千金小姐,姜令窈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她当真没必要去做顺天府的推官,即便是为了“爱好”,也不可能让姜令窈去同贵妃娘娘求得这个职位。   她要隐姓埋名做推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般疑虑只在段南轲心中过了一遭,然人人都有秘密,姜令窈不愿说,他同她既然已经约定两不相干,又何必再多问?   段南轲垂下眼眸,他看着桌案边数不清的卷宗,自嘲笑笑:“你自己又有多少秘密?何必做那讨人嫌的小相公。”   姜令窈自不知段南轲这边都在思忖何事,她顺着窗楞进了卧房,洗漱更衣之后,便舒舒服服睡下。   昨日睡得比平日晚,姜令窈自也起得迟,她睁眼时已经天光大亮。   早过巳时,阳光明媚多情,照耀得屋中一片金灿,姜令窈掀开帐幔,对行云笑道:“今日是个好天气。”   待得她洗漱更衣,便知穿了一身家常的轻薄衫裙,头上简单束起圆髻,整个人极是清爽。   行云道:“小姐,厨房早晨准备了宛平有名的鲜肉馄饨,小姐可要吃上一碗?”   姜令窈点头道好,然后便坐在窗边看景。   窗楞之外是东跨院的小庭院,庭院中蔷薇盛开,满墙的姹紫嫣红。   看着这蔷薇花儿,姜令窈不由便想起昨日郑三吉所说的旧案。   她叹了口气,瞬间便没了赏景心思,待得用过早膳之后,姜令窈在屋中走走停停,还是决定早去县衙看卷宗。   她换上皂靴,问行云:“姑爷呢?”   行云快速道:“姑爷辰时便已起身,用过早食便出了门,临出门前他道同小姐说一声,他去锦衣卫临衙,小姐若有事可派人去临衙通传。”   姜令窈不由咋舌:“他可真是铁打的,昨夜那般时候回来,似还又忙了许久,早晨又早早出门,当真很是有进取之心。”   行云笑道:“小姐不也很是努力?”   姜令窈闻言一顿,她的努力比之段南轲当真不足,但她却同段南轲不同,段南轲是陛下心腹,要努力当陛下的走狗,他若不努力些,反而会被人诟病。   而小乔推官只是个同贵妃娘娘有些姻亲关系的孤女罢了,她进入顺天府就为生活,在这般的背景之下,她若太过努力,整日想着加官进爵,那才是错的。   姜令窈淡淡笑笑,她点了一下行云,道:“走吧,我也要去县衙亮亮相了。”   待得姜令窈换好工夫,骑上马儿,一路从阑珊巷纵骑而出,抬头便瞧见正往回走的段南轲。   段南轲似刚出城奔波回来,饱满的额头略有一层薄汗,他的眼眸在阳光下深邃明亮,可谓是英俊至极。   他这般模样,很像是俊朗英气的少年将军。   姜令窈遥遥冲他拱手:“段大人,晨安。”   段南轲也道:“乔大人,晨安,乔大人要去何处?”   姜令窈道:“正要去县衙查看卷宗,案子一日不破,自是无法心安。”   “乔大人真是勤勉廉洁,爱民如子啊。”   “哪里哪里,下官不如段大人多矣。”   两人各乘一骑,相对而立,倒是在狭小巷中寒暄起来。   段南轲话锋一转,道:“此番旧案尚未调取而来,不知乔大人是否可以陪同在下一起寻访绣庄?毕竟锦衣卫中皆是粗鲁汉子,对绣工着实不够了解。”   这倒也是个调查方向。   姜令窈便未多犹豫,果断道:“好。”   于是段南轲调转马头,同她并驾齐驱,且吩咐裴遇:“你来说。”   裴遇一看便是段南轲身边的机敏心腹,他上前道:“乔大人,经昨日探查,整个宛平共有绣坊三处,皆在城中,其余还有些有名有姓的绣娘,有四位在城中,两位在郊区,绣娘处已经全部询问,每一位都说不识得此物绣法,但都说该绣片一定是面衣,因为这绣片大小刚好可以遮住面容,宛平的面衣都是这般大小。”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如此倒是在理,毕竟年轻女子后背宽窄大小,大约一尺见方,做帕子太大,绣面繁复根本无法使用,做盖头、裙幅又太小,如此一看,当真只能做面衣而用。”   段南轲指着巷子尽头,道:“正是如此,恰好前方便有一处绣坊,我们先去此处询问。”   姜令窈颔首,一行人快速来到绣坊门外,姜令窈下了马儿,便看到裴遇从包袱中取出那一方染血的面衣。   阳光之下,面衣上赤红的绣线好似有鲜血翻涌,让人脊背发寒。 第46章   郑三吉想来起得很早,已经把尸体背部的绣片取下,因绣片是死者死后被缝合上的,又有一层厚实的绣纹,正面看起来并未有如何血肉模糊之感。   裴遇用一条厚厚的布巾裹着绣片,捧着跟两人一起进了绣庄。   这处绣庄应是宛平城中最大也是最好的,几人刚一进去,就发现里面客人着实不少,小二娘忙忙碌碌,不停招呼着客人。   不过三个人这一出现,那赤红的飞鱼服一现,店中立即安静片刻,许多客人都不自觉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往门口看过来。   一个大约四十几许的中年男子这会儿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他们三人刚一进来,她便已经瞧见。   管事微微一愣,立即便慌张迎上来,低声道:“几位大人可是有事?”   段南轲眉目冷清,并不答话,裴遇便道:“锦衣卫办案,需要贵店协助。”   管事额头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宛平虽临近燕京,却并非大城,平日官差不少见,但锦衣卫却不多见,偶然在临衙左近看见,也都是相熟的老面孔,他们自不会害怕。   但段南轲和裴遇气质实在太过森冷,即便是见过许多达官显贵的管事也不由有些胆怯,话里话外皆很客气。   一听说要查案,管事的腿先是一软,然后才结结巴巴道:“几位官爷雅座请。”   待进了雅座,裴遇刚要开口,段南轲便扫了他一眼。   裴遇:“……”   段南轲偏过头看了一眼姜令窈,姜令窈便立即会意,她对那管事道:“这位管事,我们正在查一桩要案,此方绣片是案件的线索,不知管事是否能认出这绣片出自谁手,是做什么用途?”   那管事一看放在桌上的绣片,浑身一抖,他道:“这个是面衣,没错,这个就是宛平当地特有的面衣。”   看来,这一方牡丹绣片已经可以被确定为面衣。   那管事俯下身,想要仔细看一看,但刚一凑近,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带着腐烂气息的血腥味。   管事的脸一下子便白到了底,他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恐惧:“面衣若是落在面上,是不能被取下的,一旦取下恐怕会招惹祸端。”   他说着,还往后退了两步,死也不肯碰那绣片。   段南轲依旧端着冷酷面容,他看都不看那管事,只问:“你可认识此绣工?”   管事不敢招惹锦衣卫,他低头深思片刻,还是道:“官爷,我才来绣坊不过五载,看这绣片怎么也得有十年以上的光景了,作为底布的菱纹锦五六年前便已经不再生产,现如今市面上根本瞧不见。”   段南轲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叫能认识的人来。”   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那管事却依旧战战兢兢,他道:“是,这就请我们绣坊的老绣娘过来,官爷稍等片刻。”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迅速离去。   姜令窈俯下身,仔细看那绣片,依照管事所言,这绣片已经有些年头,若是只看其上艳红的牡丹绣纹自是无法察觉,但若仔细看下面的布料,边缘确实微有些泛黄。   姜令窈蹙眉道:“这绣片保存甚好,绣纹一点被抚摸过的痕迹都无,干净崭新,若不看底布,外行人一定识别不出。”   段南轲垂眸看了看她,见她的脸几乎都要贴到绣片上,不由便伸出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姜令窈身形一顿,仰头看向段南轲。   段南轲沉声道:“脏。”   姜令窈挑了挑眉,她坐直身体,却并未再开口。   站在一边的裴遇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此刻已经超然物外,什么都不知。   一时间,雅室里安静至极。   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两道脚步声再度响起,敲门而入的除了方才那个管事,便还有一个年逾知天命年纪的妇人。   妇人梳着利落的发髻,身上穿着窄袖衫裙,异常利落干练。   管事未多言,她便福了福,道:“几位官爷,我是绣坊中专管绣活的管事,偶尔也做活计,可否由我来瞧瞧这绣片?”   她倒很是镇定,便管事强上许多,姜令窈便也客气道:“阿嬷,请。”   老绣娘来到桌边,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只圆镜,挂在右眼前仔细端详这方绣片。   她离得很近,对于绣片上的血腥气并未有什么表示,甚至看得格外认真,每一个细节似都想要看清楚。   待整片看完,她才直起身来,异常淡定道:“几位官爷,我曾见过这绣工。”   姜令窈略有些吃惊,问:“阿嬷,此言当真?此物乃是要案证物,阿嬷定要想好再言。”   这位老绣娘依旧很是冷静,她道:“回禀大人,我可签字画押,此物我确实见过,也曾经见过那位绣娘。”   姜令窈坐直身体,她看向裴遇,道:“裴大人,记一下供词。”   几人其实只是例行询问,说来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却没想到敢问第一间绣坊,立即便有了线索。   待裴遇铺好纸笔,姜令窈才客气道:“阿嬷,你请坐下仔细说来。”   老绣娘便也很淡定坐下,她看向态度和善的姜令窈,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一样,做死人生意比活人生意更赚钱,一身精致的寿衣,一套精美的裹被,往往都比活人用得要贵上几倍不止,但大凡绣娘都不太愿意做这些,因为你做了第一件,以后就不太好接其他活计了。”   姜令窈便有所了悟,这年头能做活人生意的,自然都愿意做活人生意,实在缺钱才会去做死人生意。   绣娘是靠手艺吃饭,自家手艺不能别人瞧见,即便做得再好也是枉然,因此大多都只做正常的绣品,接丧服的很少。   老绣娘见姜令窈听懂了,这才继续道:“我一直就在绣坊里做活,从十七八岁做到满头华发,这绣坊里出的每一件绣品我几乎都认得,如同刚才我所说,绣活好的绣娘都只愿做寻常人穿的衣裳被褥,少有做寿衣的,那么若是有富贵人家要买寿衣,我们也不能一样货品都没有,故而绣坊也收手艺好的绣娘绣品。”   姜令窈便道:“这件绣品是贵店收来的?”   老绣娘却摇了摇头:“不是这件,这件我并未见过,应当是绣娘私下所做,亦或者并未拿给我们绣坊出售,但这个绣娘针法我很熟悉,她惯常都用挑针绣,因此花蕊的部分层次分明,越发显得花朵栩栩如生。”   姜令窈仔细一看,果然是她所说这般,便问:“阿嬷只凭这个就能记人?”   老绣娘却再度摇了摇头:“非也,我从头说吧。”   这老太太竟是嫌弃姜令窈一直问她,打断她的话兴了。   老绣娘道:“那大概是十五年前,也是一个春日,那会儿我还年轻,负责在绣坊里查验所有的绣片,收上来的绣片也是我来看,定多少钱,能卖给什么样的人家,都马虎不得。”   “也就那时我看到一副绣屏画,一共绣了四副,上面是梅兰竹菊,一打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凡品。”   “绣娘的绣工,只要经年累月练下来就没有差的,但能否把花样绣出鲜活意味,那就要看天赋,这个绣娘显然很有天赋,”老绣娘满眼都是回忆,“我记得边上写了她的名字,叫荣娘,所卖的是一套四副的绣屏,这个只要拿回去重新绷好,架好绣屏,能卖出高价。”   “我当时就很喜欢,让管事记住她的名字,等她下回来的时候,记得喊我见一见。”   “之后大概过了几个月吧,我也记不得了,荣娘果然又来了,这一次她拿来的就已经不是寻常物,换成了一方面衣。”   “管事喊我见她,我就匆忙赶过去见了。”   老绣娘的声音微顿,在场几人皆是全神贯注,都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话。   老绣娘声音带着回忆:“当时她等在雅室里,背对着我,我同她说话她才回头,这一回头可是着实吓了我一跳。”   姜令窈心中一紧,就听她说:“她生了一张阴阳面,一边脸颊洁白如玉,另一边却漆黑如墨,大概是为了怕吓到我,她一直遮遮掩掩的,显得很是自卑瑟缩。”   老绣娘长叹一声:“就因为她的脸,我对她印象深刻,这么多年都未曾忘记。”   “其实当我看见她带来的是面衣时,我是很失望的,面衣这东西是我们宛平的风俗,许多达官显贵又疼惜孩子,若是孩子早早夭折,必会给孩子准备精美绝伦的面衣,因此这小小一方面衣便可卖出一床锦被的价格,甚至还能更贵,但荣娘的手艺确实是极为出色的,我当时是真的替她可惜。”   老绣娘抬头看向几人,道:“我当年问过她为何要该做寿衣,若是一直只做绣品,我能引她进绣坊,以后说不得也能混成大家,开门收徒,到时候多风光。”   但荣娘却拒绝了。   这一次,姜令窈没有问她为何,老绣娘仿佛陷入回忆一般,把旧日故事娓娓道来。   “荣娘是个很羞涩的姑娘,因为脸上的胎记,她一贯都不抬头视人,总是怯生生的,生怕自己会吓着别人,但当我问她为何要做面衣时,她却问我……”   “她问我为何不可做?她做绣娘,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能赚钱吃饭,其余之事她根本就不在乎。”   老绣娘叹了口气:“那时我便明白,人人所求不同,我不过是以己度人,太想当然了。”   看来这位老绣娘对荣娘很是记忆犹新。   老绣娘的目光落回在这绣片上,她没有伸手抚摸,只是惋惜叹了口气:“那位荣娘一共就来了绣坊三次,第一次卖绣屏,后面两次都是面衣,之后她就再未来过。”   “精品面衣就如同古董,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故而她售出面衣之后许久,绣坊也并未卖出,只在铺子里做展示用,后来我闲来无事,仔仔细细查看这面衣,发现荣娘其实在这上面落了她的签绣。”   老绣娘指着桌上其中的一片花叶道:“你们仔细看,叶脉的纹路是一个卷曲的荣字。”   “这就是我确定它出自荣娘之手的因由,每个绣娘的签绣都是独一无二的,无人可以效仿。” 第47章   随着她的话,姜令窈跟段南轲的目光便不约而同落到了绣片上。   这绣片即便是找个寻常绣娘来看,都看不了这么仔细,也就是这位老绣娘以前见过荣娘的手艺,此刻才能清晰认出这个荣字。   两人头挨着头,一起认真盯着老绣娘的手看去,只见层层赤红的花叶里,有一片靠近右上边角的叶子叶脉略有些繁复,仔细看来,确实是绣了一个荣字无疑。   叶脉和叶片的颜色都是赤红,只是一个深一个略浅一些,若没有人指点,当真看不出来。   老绣娘道:“她的绣签很是独特,整个融入了绣纹之中,并不突兀,当年我还夸奖过一番,谁能想到……”   老绣娘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她再也没有来过了。”   原本听到老绣娘说有这位绣娘,他们便也推测绣娘是否是当年的两个受害者其一,但听到绣娘脸上有胎记,便知道这位绣娘不是受害者了。   见老绣娘把话都说完,姜令窈才适时开口:“阿嬷,这个荣娘除了脸上的胎记,模样生得如何?脸上可还有其他的特殊之处,亦或者她是否说过自己是哪里人士,家住在何处?”   老绣娘仔细思索一番,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她有些迟疑地道:“过去太久了,她住在哪里,是哪里人,这些似乎当年就没问过,所以我也不知是在何处,不过她嘴角这里……”   老绣娘指了指自己的唇角:“这里有一颗小痣,我当年还很可惜,她若没有半张脸的胎记,一定是个美人。”   听到唇边痣时,姜令窈心中咯噔一下,她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便又看向老绣娘:“阿嬷,这绣片您可看出是何时做所?”   这一次老绣娘并未再去看绣片,她很是笃定道:“这绣片肯定已经超过十年,你们看这底布,用的是菱纹锦,菱纹锦六年前便已经停产,左近的布庄都不再生产,但用这种菱纹锦做寿衣却是十年之前的喜好,当年荣娘卖过来的两方面衣都是用的菱纹锦,看着针脚,同当年的绣纹几乎无差,我以为这面衣要么便是十五年前荣娘做所,要么再往后不超过两三年,大约就是那会儿光景。”   “不过……”老阿嬷道,“保存这面衣的人一看便很珍惜,你们看这绣面上一点都没有毛糙、起球,甚至整个绣面干净如新,除了有一股怪味,几乎是全新的。”   姜令窈问:“阿嬷,这绣片已经超过十年,如何能保存如新?”   老绣娘便道:“这绣片得精心养护,不用时以绢丝缠裹,放在放了驱虫药的箱笼里避光阴放,经年不坏,但若是常年得用,便会有斑驳痕迹,亦会掉色,这种赤色会变得斑驳不看,不会如此完整。”   姜令窈点头,道知道了。   段南轲看向裴遇,见他把老绣娘的证词都写好,便也客气问:“阿嬷,对于这位荣娘你还有能记得什么?”   老绣娘仔细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有这么多了。”   姜令窈点头,脸上现出和煦笑容:“阿嬷,若是您想到什么,便同左近的巡铺知会一声,我们会再来询问,多谢您的配合。”   “阿嬷,还得劳烦你在证词上签字画押。”   这老绣娘倒很是淡定,利落把话说完,便直接签字画押,兴许是常年画花样,她签得字很是秀丽,颇有些绮丽意蕴。   待得都忙完,姜令窈同段南轲便一起起身,看样子似乎就要离去。   老绣娘却坐在那没动,她叹了口气,有些难过地问:“荣娘可是有什么不测?”   姜令窈顿了顿,道:“我们尚未可知,这绣片只是因有些案件牵连。”   老绣娘道:“我知道了,若是大人不嫌麻烦,能查出荣娘最后如何过活,便让衙役告知我一声。”   “毕竟相识一场啊……”   在老人家的叹息声里,一行人出了茶坊,待得上了马,姜令窈才问:“大人,其他绣坊可要再查?”   段南轲仰头看了一眼绣坊的金字招牌,便道:“不用,那位荣娘既然直接就拿着绣品上此处来售卖,便是知道此处可以卖出高价,那么她的绣品应该不会往他处再卖,早年练习之物应当也不会被人如此赏识,念念不忘至今。”   不过,段南轲做事还是极为严谨的。   他叫来一直跟在后面的周百户,道:“你带人继续询问绣坊,若有人记得这位荣娘,便书写成证词签字画押,今日务必办完。”   如此吩咐完,他才对姜令窈道:“乔大人,不如先去县衙同钱知县见上一见?”   姜令窈拱手,道:“好。”   此时是上午时分,宛平城中越发热闹,街坊市巷中皆是来往百姓,一行人即便骑马,也只能慢条斯理踱步,不能行快。   段南轲见姜令窈一直蹙眉深思,略一沉吟,便问:“乔大人,以为那荣娘同此案是否有关?”   姜令窈偏头看他,见他悠闲骑着马儿,问的话虽很是正经严肃,可脸上却扬着灿烂笑容,仿佛一行人只是出来游玩一般。   他这般模样,姜令窈竟已经看惯,故而脸上并未有什么多余情绪,只道:“我以为是有的。”   段南轲挑眉看她:“哦?请乔大人高见。”   姜令窈道:“若是旧案中的绣片也能保存下来,自然是最好的,到时可以请阿嬷再查验一番,即便未能保存,仅凭如今的线索,大抵也可推测荣娘在此案中一定是个特殊的存在。”   “最核心的便是她所做的绣片,那绣片已经超过十年,再早些光景,大约都有十四五年的样子,若只是因喜欢花样用来妆点死者,我以为很不妥当,我总觉得凶手是特地保留下来这精美的面衣,行至今日动手杀人,得偿所愿。”   若面衣是新买的,亦或者是街头巷尾皆有的成品,那同荣娘的关系肯定不大,但面衣已经制成多年,荣娘若还健在,大抵也不会拿十几年前的旧物出来售卖,因此他们便可以推测,这面衣当年便被凶手所得。   “第二呢就是荣娘唇边的小痣,前后三名死者唇边都有这一颗痣,这已经不是巧合,这一定是凶手的固有喜好。”   “综上所述,荣娘一定同这桩案子有关,但是……”姜令窈敛下眉眼,道,“但是荣娘是生是死,又在何处呢?”   几人一时无话,半晌之后,段南轲才道:“无论是生是死,这案子落入咱们手中,便要查个水落石出。”   姜令窈心下一松,她抬眸看去,就见段南轲脸上依旧端着潇洒的笑容。   这笑容以前姜令窈看了颇为厌恶,但放到此时此刻,她不知怎的,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上午暖阳之下,姜令窈的笑容干净,即便并无华美衣饰,亦无浓重妆容,她也依旧明媚夺目,皎皎如月。   两人竟是傻兮兮对着笑了片刻,笑到后面裴遇都捏了一下鼻子,搓了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这才如同大梦初醒般,迅速收回了视线。   待到一行人来到县衙之前,老远就瞧见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官员站在县衙之外,他身边高矮胖瘦陪了一堆人,显然便是宛平知县。   知县是七品官,比姜令窈这个从六品的推官还要略低半级,更不用说高高在上的锦衣卫镇抚使了。   他们原本说要下午过府一叙,但谁知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位宛平钱知县倒是聪明,提前命人盯着,只要一到立即出外迎接。   不过喘息工夫,一队锦衣卫便在宛平县衙前停下。   钱知县看起来比姚大人要瘦上两圈,却也显得很是富态,只他脸上的横肉太过嚣张,把一张长脸硬生生称成了方形。   光看面向,就有些老气横秋,一看便是老官油子了。   果然,段南轲和姜令窈还没来得及下马,就看到钱知县冲了上来,一脸谄媚地道:“恭迎段镇抚使,恭迎乔推官,上峰驾临有失远迎,还请见怪则个。”   这一套话说下来,真是动听极了。   姜令窈跳下马来,只站在那不吭声,这钱知县一看就是过来巴结段南轲的,根本不需要她如何应对。   她正想看段南轲的笑话,结果就见段南轲也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搂住了钱知县的肩膀,整个人笼罩在了矮小的钱知县身上。   “哎呦老钱,好久不见啊,以前来宛平这便买马,咱们不是见过一次?”   段南轲声音清亮,笑容和煦,他的声音在县衙门口回荡,明明如此热络,却把钱知县说得满头都是汗。   “这,大人,下官记性着实不好,也不怎么喜欢马。”   姜令窈跟在两人身后,她冷眼旁观,段南轲虽是笑容满面,可那笑意不达眼底,声音更是比平时要幽冷许多。   语气热腾,语调却极冷。   “钱知县,你这就贵人多忘事了,你不记得了吗?去岁春时,宛平城郊的五兴马场卖马,我本来只想买上一两匹回去玩玩,可被你截了胡啊。”   段南轲突然松开钱知县,右手一挥,在他肩膀轻轻拍了一下。   这一下,差点把钱知县扇得跪倒在地上。   “我当时想,不过就是两匹马,以后再买便是,若是不来宛平,我还想不起来这事,”段南轲声音极是爽朗,“今日一见钱知县,我才回忆起这些小事来,不知买下的那些马儿,是否就在县衙马厩里?我倒是想看看钱知县养马技术如何啊?”   随着段南轲的话,钱知县脸上汗如雨下。   他面色惨白,哆哆嗦嗦,整个人颤抖得跟个泄了气的藤球似的,一脚踢出去都滚不了多远。   “大人,大人……下官,下官我……”   段南轲开朗一笑:“那几匹马是不是已经在燕京了?我猜猜,到底在谁家?是不是在杨阁老家中?” 第48章   段南轲看似在同钱知县寒暄,其实字字句句都在敲打他。   不过除了就在两人身后的姜令窈,其余人大抵也听不见那低低哑哑的杨阁老三个字。   钱知县几乎抖如筛糠。   然而段南轲却也好似只是吓唬吓唬他,在一连串的敲打之后,竟是无事人一般依旧笑容和煦,他缓缓松开钱知县,只道:“钱知县,不如咱们去大堂议事?”   钱知县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忙道:“请,请,都请。”   待得众人在大堂落座,裴遇上前讲明案情,段南轲才道:“钱知县,此番我恰好来宛平,陪我那新婚夫人赏景看灯,谁知刚到宛平城中,就听到有人报案杀人,作为堂官,自不能罔顾人命,这才着急接了案子。”   他微微一下,眼眸深邃:“如有得罪之处,还请钱知县海涵。”   锦衣卫要办的案子,谁人敢抢?   钱知县自然不敢,他连忙道:“也是我宛平之幸,刚好得遇大案时有锦衣卫在场,若只凭宛平县衙,要想破案到底艰难,如此也有劳乔大人,郑仵作,两位到场,令宛平蓬荜生辉。”   钱知县硬生生挤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有几位上官在场,这案子一定很快便能告破。”   段南轲适时轻笑道:“为同僚分忧,为百姓解难,匡扶正义,洗清冤屈,是锦衣卫的职责,既然钱大人如此诚恳请北镇抚司协同办案,那本官自是义不容辞。”   “如此便也辛苦乔大人,郑仵作了。”   几人打过官腔,又挤兑了一番钱知县,段南轲才把话头引入正题:“钱大人,本案既由北镇抚司接手,又有顺天府推官及仵作协同,便不用钱大人再操劳。”   他一句话,就把钱知县踢出了侦案队伍。   然后又说:“经我等调查,本案与十四年前的旧案有所关联,因此需要调取宛平县衙所有录档,还请钱知县行个方便。”   若是一心上进的官员,被人如此怠慢必定会时分恼怒,但钱知县听到此处竟还有些高兴,那双绿豆眼都要冒出光来。   “全凭几位上官做主,下官定尽力配合。”   段南轲睨他一眼,倒是懒得再同他废话。   县衙中有专门用来存放旧档的书库,宛平并非大县,过往卷宗比之顺天府少之又少,即便如此,却也有满满当当一整个书库的旧档。   除此之外,还有一间书库用来存放县志,若都要查看,大抵要费上不少工夫。   几人进了书库,寻到刑名录档的书柜前,按照年份一一寻找。   书库里气味陈旧,有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姜令窈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同段南轲一同寻到了十五年前的书架前。   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书架上,不约而同伸出手,一前一后伸向天佑六年那一册书录上。   两个人的手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交叠在了一起。   姜令窈的手被被另一张更为炽热的手心裹覆住,她不由微微一愣,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反应。   段南轲也愣住了。   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上,随即便不经意地收回了手,先是道了一声抱歉,然后才道:“乔推官也对这一年的卷宗有兴趣?”   姜令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本就比段南轲矮了半个头,此刻身体微倾,颔首低头,阴暗的书库进不来光,也照不明她的脸。   两人近在迟尺,却又似远在天边。   段南轲看不透她的表情,也看不透她的心。   姜令窈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以为,既然案发是在十四年前,那么往前推算一年或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没想到段大人也同我一般,竟很是有侦案的经验。”   这一句话把两个人都夸了一遍,气氛瞬间缓和,段南轲轻笑一声,手腕一转,果断把手伸向了天佑七年的卷宗。   “乔大人是姚大人都推崇的神探,就请乔大人先查天佑六年卷宗吧。”   姜令窈唇边能勾起浅笑,道:“此处卷宗众多,还是要多请人手查看,我的副手应该很快也会到来。”   于是两人便迅速分开,段南轲让锦衣卫缇骑协助姜令窈,把天佑六年卷宗分门别类放好,然后便领着人去查天佑七年卷宗。   他们来县衙之前便已经商议好,先要简略把所有的刑名卷宗都大致过一遍,跟这个案子类似、有关联或有细枝末节相似之处的案子都要被寻出,若是能查到荣娘的身份更好。   若是查不出,再按照人口卷宗一一查询,以几位死者的年龄大约估算,查询身份卷宗。   若是走到这一步,这案子就难办了。   姜令窈其实是想要一起查看李宏的踪迹,她婉拒了段南轲要校尉帮忙查询的好意,自己独自坐在窗边的桌前,开始耐心翻找。   段南轲坐在另一扇窗前,他身边皆是身边的得力缇骑,一时间书库之内只有翻找声。   两个人在外人面洽一个比一个轻浮,也一个比一个虚荣,那般的矫揉造作,让人退避三舍,不敢恭维。   但此刻,他们却都是心静神宁,皆能沉下心来一页页翻找卷宗中的线索,一点都不觉无聊难耐。   这一看便是一个时辰。   待到日上中天,阳光灿灿,姜令窈才觉口干舌燥,她一时入迷,竟是忘了喝水吃茶。   姜令窈从腰间取了水袋,她仰头抿了一口,余光却看到段南轲那一双沉寂的眉眼。   段南轲生得极为英俊,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笑的时候眼中似带着整个春日,让人只觉如沐春风,满心皆是欢喜。   但此刻,他眉眼微垂,眼眸中笑意不见,只剩下幽幽的桃花深潭。   幽深,寂寥,一望无际。   姜令窈不过匆匆看过一眼,便不再多看,段南轲沉寂在卷宗中,并未发现她的目光。   正待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段南轲目光如炬,回头看了过去。   锦衣卫校尉过去打开门,却发现门外站了个年轻的衙差。   衙差道:“大人,郑仵作请几位大人去停灵房,他已验尸完毕。”   姜令窈精神一振,她忙把随身带的香囊放进书页中,起身跟着众人出了房门。   刚一出来,劲晒的阳光便落了满身,眯了眯眼睛,仰头看了一眼天色:“都这般时候了。”   段南轲淡淡看了他一眼,唇角略有些笑意,他道:“乔大人还未好好逛过宛平城吧?待看完验尸格目,不知我是否有幸可请乔大人午食一顿?”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午食这两个字,姜令窈便知觉腹中咕噜声响,从早晨一直忙到此时,当真是有些饿了。   段南轲眼里眉梢都染了笑意,他道:“看来乔大人的胃替乔大人答应了。”   姜令窈峨眉淡扫,看了他一眼:“那就有劳段大人了。”   一行人七拐八拐,一路来到最偏僻的停灵房前,此刻停灵房大门紧闭,只有边上的厢房开着门。   郑三吉正在指点小徒弟写验尸格目,口中念念有词,听得脚步声,便忙抬头招呼:“段大人,乔大人里面请。”   几人进了厢房,郑三吉便道:“尸体已经验完,我先讲讲死者情况。”   “根据死者面容、尸骨来看,死者大约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比之前两名死者年纪都小,她尚未成婚,身上皮肤粗糙深褐,因此也并非闺阁少女,应该是寻常农户人家的女儿。”   郑三吉如此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他勉强咳了一声,不让自己太过丧气。   姜令窈能理解他为何这般,若是当年能缉拿真凶,那这位妙龄少女便也不会年少夭折,遭逢不测。   郑三吉深吸口气,继续道:“我在她的手脚上都发现厚重的茧子,结合宛平等地的百姓起居来看,我以为死者应当是一位渔女。”   姜令窈眼睛一亮,段南轲也道:“宛平临近白河,顺着北去的官道,一路便可行至白河渡口,白河渡口左近就有小集,因渔民越来越多,所居百姓也越来越多,渐渐便形成了白河村,我们是否可以认为死者就是白河村人呢。”   白河村共有百户人家,按丁口来算,老少加起来至少有六七百人之多,因打渔可过活,不少百姓家中男女老少齐上阵,女儿一起去打渔的不在少数。   郑三吉点头道:“我也以为如此,死者手指甲中还有半片鳞片,应该是抓挠时留下的,只是不知是被囚|禁之前留下,还是在囚|禁时求助所留。”   姜令窈眉头微蹙:“囚|禁?”   郑三吉语气越发低沉:“正是,死者同当年的两名死者一般,皆是腹中空空,身体虚弱,看样子已经饿了不少时日,我认为她也被囚|禁了。她身后的伤口纵横交错,伤口都不是很深,长期饥饿加上失血,即便伤口在背部她也无力回天了。”   姜令窈点点头,她问:“可还有其他线索?”   郑三吉道:“裹着死者的白棉布是经过漂染的,比本色的布要白许多,布的缠绕方法似乎跟当年也一样,但因为过去多年,当年亦非我主验,我无法肯定是否是一样的手法,不过裹尸布中有一片芦苇叶。”   郑三吉之所以可以成为燕京数一数二的仵作,就是因其心细,对于死者时周舍所有线索,他都不会错漏,一一都会记录在验尸格目上。   验尸格目一式三份,因有锦衣卫介入调查,因此多誊抄一份,郑三吉让姜令窈和段南轲拿起验尸格目放到图册那一页,就看到郑三吉在尸体形状的脚部位置标注好了芦苇叶。   姜令窈正要开口,却听边上的大狱里有人嘶吼:“我不是凶手,我不是凶手!”   “我冤枉啊!” 第49章   这一嗓子可谓是惊天动地,即便众人距离县狱有段距离,也听得一清二楚。   段南轲尚且还未有什么表情,倒是裴遇横眉冷眼,对着外面的衙差问:“怎么回事?”   不过衙差还未去询问,从外面便快步走近一个高大身影。   姜令窈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捉拿昨日怪人后就离开的郑峰。   郑峰先同段南轲见礼,然后便一板一眼道:“大人,已经给那人洗漱更衣,并且让他用过饭食,期间他都很配合,但一切准备就绪要问话时,他就开始颠三倒四胡说八道,属下不得以只能用刑,刚把鞭子取出,他就跟疯了一样挣扎嘶吼。”   段南轲嗯了一声,随即他看郑三吉:“郑仵作,你是否也会医术?能否看出一人是伪装还是真疯?”   判断一个人是否生病,也是仵作的差事,郑三吉道:“我的医术不太能治人生,却也能判人死,除非用了秘药亦或者当真是心思深沉,大凡装疯的九成都能看出。”   段南轲颔首,果断起身道:“乔大人,郑仵作,不如我们先去会一会这位怪人。”   他声音冷淡:“他如何知道我们把他当了凶手呢?”   一行人很快便进了县狱,县狱自不比顺天府大狱,一共只十来间牢房,甚至因为年久失修,显得很是残破,县狱的地上都是斑驳青苔痕迹,不小心一些恐会摔跤。   县衙自也有三班六房,其中就有刑房下属狱卒掌管县狱,不过宛平不算是大县,城中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因此狱卒人数并不算多,大抵都是子承父业,都是坐地户。   这般杀人抛尸的大案,宛平已有三年不曾预见,因此狱卒们一个个皆是摩拳擦掌,就等着锦衣卫大人们抓紧来一批嫌疑犯好审问一番。   故而他们进入县狱的时候不光所有的狱卒在,就连牢头也在,他一件段南轲的大红衣角,便立即上前来:“镇抚使大人,里面刑具都已备好,大人随意取用。”   段南轲并不理他,只快步往牢房里走,不过三五步工夫,他们就来到最大的牢房之前。   牢房里晦暗不明,光影明明灭灭,只有油灯照亮了脚下路,一个苍白消瘦的人影被挂在刑架上。   同别的犯人不同,他手脚都被紧紧捆绑住,身上也并无用刑痕迹,两侧的锦衣卫缇骑皆是眉目冷淡,都只凝眉看着他。   倒不像是为了审问,反而是怕他疯狂挣扎,伤害自己。   姜令窈跟在段南轲身后踏入大牢中,对牢狱中污秽的气味并未有何表示,她只是突然注意到,她身边的郑三吉脚步微顿,似是有什么发现。   姜令窈转过头,定定看向郑三吉:“郑哥?”   郑三吉冲她摇了摇头,让她暂且等一等。   段南轲一挥手,锦衣卫就搬来三把椅子,三人便就在这嫌犯对面落座。   “把他头抬起来,”段南轲道,“看看是什么模样。”   缇骑上前,一把捏住嫌犯的下巴,把他的头狠狠往上一抬。   嫌犯的头嘭的一声磕在了后面的刑架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郑三吉的抽气声。   “这……”   郑三吉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回,就连段南轲都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他看向姜令窈,见姜令窈冲他摇头,便知姜令窈不认识此人。   段南轲开口:“郑仵作,你可识得此人?”   郑三吉还没来得及开口,刑架上的嫌犯便似被针扎一般,又挣扎起来:“仵作,仵作,仵作不会害人,仵作不会害人。”   他当真像是个疯子。   姜令窈的目光却并没有被嫌犯吸引,她一直盯着郑三吉看,看他由最初的惊愕转变到沮丧,最终满脸都是懊悔。   姜令窈突然福至心灵,她犹豫地道:“郑哥,难道此人就是陈振?”   此话一出,就连段南轲都微有些吃惊,他幽冷的眸子落到郑三吉身上,似只要他说一句假话,就能被锦衣卫抓个正着。   郑三吉大抵也没想到姜令窈会如此敏锐,他呆愣了好半晌,才终于狠狠抹了一把脸,苦涩地道:“是,他就是当年通州的仵作,也是本案的唯一嫌犯——陈振。”   随着郑三吉的话,姜令窈和段南轲的目光一起落在了嫌犯身上。   根据郑三吉的证词,十四年前案发时,他大约是二十五六的年纪,那么时至今日,他已经年过四十。   然而当姜令窈的目光落在他狰狞的面容上时,实在无法把他跟四十岁的中年人联系到一起,此刻的陈振已经满头华发,面目苍老,满眼都是癫狂之色。   他如同穷途末路的疯子一般,已是垂垂老矣,再无生机。   只有声嘶力竭时,他才有了些许难以扑灭的生机。   大概是久未听到自己的名字,陈振一下子愣在那里,混乱的精神撕扯着他的神智,让他短暂收回了片刻的理智。   他瞪着那双浑浊的眼,吃力地看向了郑三吉。   只一瞬,他便狠狠瞪大双眼,声音嘶哑地道:“郑……三吉?”   郑三吉却并未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此刻的他,满脸都是愧疚和沮丧,还有深深的懊悔。   他几乎都要哽咽出声。   “是我,”郑三吉断断续续说,“是我,是我,你……你为何在此处?为何在……那里?”   这个问题似乎太难了,陈振此刻只有满脸茫然。   郑三吉深吸口气,他想要再说两句,却还是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了声音,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姜令窈突然明白了他到底为何如此。   昨日在讲述过往的旧案时,郑三吉曾经说过,无论是许青还是他,都不认为陈振是杀人凶手,当时陈振已经重病,且他根本无法经常出城,杀人抛尸对他来说太过困难,因此最后官府无罪释放陈振的时候,许青和郑三吉都做了证。   可谁能想到,时隔多年,旧案重启,在最新的死者死亡现场,郑三吉又遇到了当年的嫌疑人。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巧合。   郑三吉没有立即崩溃,怀疑自己当年的判断,已经因他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学徒,他已经独立办案十几年光景,早就是经验老到的老仵作了。   姜令窈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交情,他们亦未曾拿到当年的卷宗,不知旧案到底如何,若只凭郑三吉所言,姜令窈以自己的判断,她也不认为陈振就是凶手。   但陈振出现在静夜花苑实在太过巧合,巧合到每个人都忍不住怀疑他。   大抵只有段南轲,只有这一屋子的锦衣卫,他们见了太多这般黑白颠倒,人鬼不分的案子,倒并未如何震惊,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段南轲轻咳一声,看向了郑三吉。   “郑仵作,无论他是谁,他现在都是本案的嫌疑人或者证人,我们还是要先行询问为上。”   “你也看到,他对锦衣卫很抵触,不愿同锦衣卫多说半句,一询问便要发疯,但他却认识你。”   “郑三吉,”段南轲一字一顿道,“你现在是本案的仵作,你需要清醒面对每一个嫌犯。”   郑三吉浑身一震,是了,他这两日一直被过去的案子所困,却忘记刚刚发生的案子就在眼前,他们最能把新旧两案一起告破的机会也就在手边。   郑三吉使劲攥了攥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抬眼看向陈振,那双吊眼里有着无人可以阻挡的坚定。   “陈振,是我,我是郑三吉。”   陈振听到他的名字,听到他的声音,眼神中的混沌渐消去,他用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直勾勾看向郑三吉。   “郑……三吉,”他声音嘶哑,“真的是你?”   姜令窈注意到,只有看向郑三吉的时候,他才拥有片刻清醒。   郑三吉沉重点头,他没有同陈振寒暄,他只是问他:“陈哥,你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何去静夜花苑?”   对于他的问话,陈振表情很是麻木,他想了好久,久到姜令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他迟疑的嗓音:“我……我是追着线索来的,可是,我追的是什么线索……什么线索呢?”   姜令窈心中一惊,他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神色。   郑三吉叹了口气,道:“当年发生那样的时,你又被夺去仵作之职,师父还说要给你寻个新差事,你却不见了踪影,你都去了哪里?你所说的线索又是什么?”   这一次,他倒是寒暄了两句。   陈振又沉默了。   姜令窈此刻已经明白,陈振早年或许是为了追寻线索,一路追查,但随着时间越久,流浪越久,她便越疯癫,疯癫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因何而来,疯癫到只有看到故人才能正常说出几句话。   果然,陈振思忖许久,才磕磕巴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找到,找到当年的凶手,我才可以洗清冤屈。”   “我没有杀人,我是个仵作,我怎么会杀人?”   陈振的声音低低哑哑,如泣如诉,听得人心中酸涩。   郑三吉的神情略微好转,看陈振这般模样,他应当确实无法犯下昨日的凶案,那么他会出现在此处,一定是因为他在混沌中偶然遇见了什么线索,亦或者他听到了静夜花苑有凶案,凭借本能去了静夜花苑。   即便疯了,他也要找到真凶,洗清冤屈。   姜令窈心神微动,她在郑三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郑三吉才问:“陈哥,你当年为何会来宛平,你可还记得?你说的线索究竟是什么?”   陈振想了许久,久到众人都不抱希望时,他才突然开口:“我……我当年偶然听到,有人说在京师见过第二个死者。”   陈振结结巴巴说:“就是那个妓|女。” 第50章   关于当年第二个死者的身份,当时通州整整差了两个月都没有查出,怎么反而让一个已经被夺职的前仵作找到线索?   这一次不用姜令窈教,郑三吉自然便问:“当时我们询问了全通州的青|楼,无一认识她,你又是如何得知她身份?”   陈振刚才已经想起这些细枝末节来,此番便未多回忆,他磕磕绊绊说:“我被,放出来之后养了很久的病。”   陈振说着这话时神情很是木讷,似乎对于自己遭受的一切并无怨恨。   他道:“我被上了刑,加上本就风湿病重,就很是养了几个月,才终于能出门了。”   “我出门之后没想着要寻个差事养活自己,我就想破那个案子,我就想知道是谁杀的他们,所以我就去烟花巷寻了个拾破烂的差事,拿着第二名死者的面容特征问每一个路过的嫖客。”   姜令窈眼睛一亮,这位陈仵作当年的办案方式,竟是歪打正着。   第二名死者是烟花女子,但当地青|楼并不认识她,那么想要寻找一名烟花女子的身份,询问经常光顾青|楼的嫖客反而是条明路。   陈振整个人都陷入回忆中,那双木讷的眼眸也有了些光亮,他说话越来越顺畅:“我在烟花巷一查就是半年,直到有一日问一个外地来的游客,才得知了第二名死者的消息。”   “那个游客是从燕京而来,他道两三年前燕京的红招楼确实有个很漂亮的风月女子,他不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唇角有一颗殷红的痣,不过当时红招楼的花魁名动燕京,这名女子便显得有些暗淡无光,并非家喻户晓的名妓。”   姜令窈虽很是跳脱,也敢于改名换姓做推官,却到底不知燕京的青|楼都有几处,也不知哪一间更出名,如此只能认真听他讲。   陈振根本就不搭理眼前坐着的三个人,他只管自己说自己的,说到红招楼后,他就说:“我是见过第二名死者的,后来我自己给死者画了像,但因画像与真人相差甚多,差了半年才查到这点线索,当时那嫖客还说觉得画像不太像,他也不记得那名女子的样貌,就记得小痣很漂亮。”   “所以我就去了红招楼,我一无官差,二无银两,几次三番都没能进去红招楼,后来不得已我只能说自己是个游医,可以免费给妓|女们看诊治病,鸨母这才愿意同我说几句话。”   “我拿那画像给鸨母看,鸨母说看着不太面熟,后来我又仔细说了她的面容,鸨母才说她知道是谁。”   “鸨母所说的妓|女名叫秀盈,是从其他青|楼转来的,只在红招楼做了一年便被人赎身,至于去了哪里她便不知。”   陈振声音低沉,带着抑郁的嘶哑:“我以前做仵作,鸨母这样的我见过很多,因此我便吓唬他说秀盈被人所杀,若她不配合,我就上报官府让官府来查红招楼。”   “鸨母这才告诉我,说秀盈被人赎身,但也说想去宛平改名换姓,做个正经娘子。”   陈振道:“所以,十二年前我就来到了宛平。”   他十二年前就来到了宛平,这么多年这个案子再无水花,甚至新的线索都无,也就是说他在宛平并未查到线索。   所以,他才会这般疯疯癫癫,已非常人。   姜令窈心中叹息,若陈振真不是凶手,那这个案子几乎毁了他一生。   郑三吉看陈振的眼神一点点变了,在最初的悔恨懊恼之后,他现在多少已经冷静下来,在听到陈振一直努力缉凶之后,他更是心绪难平,眼底都有了泪意。   郑三吉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喉咙中的哽咽,他问:“在宛平你可查到什么线索?又为何要去静夜花苑?”   陈振却沉默了。   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只剩一潭死水,再无生机。   他很久都没有开口。   待到郑三吉就要再问一回时,他才慢慢的,说了一句:“没有……我什么都没查到,什么都没有。”   “我……后来就,不太记得了,为什么会去花苑,是啊我为什么会去花苑?”   陈振此刻又有些疯癫,他颠三倒四问着这话,似乎并不知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或者说,他早就已经疯了,刚刚那片刻清明不过是回光返照,再不能见。   郑三吉叹了口气,他扭头看向段南轲和姜令窈,问:“段大人,乔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段南轲虚着眼看陈振,看了许久之后,段南轲便果断起身:“先出去。”   姜令窈便明白,他们在陈振身上再也问不出更多线索了。   待从大狱中出来,段南轲吩咐缇骑:“把他从刑架上放下,单独关押进牢房,并且派人一刻不停看守他,不要让他发疯自残。”   缇骑领命而去,段南轲才看向姜令窈:“乔大人以为他如何?”   姜令窈想都未想便道:“我以为他并非装疯,应该是多年流浪生涯导致真疯,方才若非郑哥这个熟面孔和他心中执念牵引,他大概连当年的事都不记得了。”   段南轲点点头,淡淡道:“他并未回答自己为何会去花苑,不管是巧合还是故意,他都是最大的嫌疑人,暂且只能关押在大狱中。”   他这话是对郑三吉说的,郑三吉也表示理解,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我也分辨不出来了。”   所谓关心者乱,当年他们笃定他并非凶手,是因证据不足,也因其没有杀人动机和杀人能力,但时隔多年,依旧在犯罪现场碰到陈振,怎不能叫郑三吉信念动摇。   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便一定不是。   一时间众人都未多言,姜令窈沉思片刻,道:“不管真假,我们还是要查一查这名叫秀盈的风|尘女子,即便只是面容相似,她也算是一条新线索,因为她同宛平也有关联。”   段南轲赞许地看了看他,然后便叫来裴遇,让他派人去燕京调查红招楼和秀盈。   如此,对于这个案子就有了两条很清晰的新线索。   一个是面衣和荣娘,另一个就是秀盈,这两条线索需要大量时间来查,众人至今能做的似乎只有查询卷宗和等待锦衣卫查访结果。   郑三吉大抵是见了陈振,心情很是低落,他道要再去复验死者尸身,便蹒跚离去,便只剩下姜令窈和段南轲留在原地。   姜令窈站在县狱之外,身后是阴森幽暗的牢狱,头顶却是灿灿烈阳,此刻她只觉得半寒半暖,对这个扑朔迷离的连环凶案,她似乎看不见丝毫光亮。   段南轲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眉心微蹙,问:“怎么?”   姜令窈仰头看向天,透过槐叶稀稀落落的缝隙,她得见片刻光明。   姜令窈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   “若陈振并非凶手,那他遭受的这一切,他度过的这十几年人生,又如何能挽回?”   一个完全枉顾人命的凶手,不仅让死者再无生机,也让活人生不如死,多么可怕。   姜令窈会这么问,只因她已有五成认为陈振并非凶手。   段南轲并未说他自己心中所想,目光只从她脸上挪开,回头看向身后的幽暗处。   他声音低沉,却好似有着无边的暖意。   “我们如今身挂腰牌,受命侦案,为的不就是让这天地间的冤屈更少一些?”   段南轲似乎看够了那些黑暗,他丝丝缕缕收回视线,复又落到姜令窈面上。   姜令窈没有去看他,她依旧专注看天。   段南轲目光只热,他道:“我是因此才做锦衣卫,那么乔大人呢?”   他满含深意地问:“乔大人又是为何要做推官?”   这个问题,从相识至今段南轲都未曾问过,却在此时抛给了姜令窈。   姜令窈睫毛微颤,好似停留在盛开花朵上的蝴蝶,在一片春风摇曳中振翅摇摆,随风舞动。   她也一点点收回看着天的目光,转过头来,用那双明媚的丹凤眼回视段南轲。   她的眼眸漂亮有神,眼尾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暖,眼底是从不动摇的坚定。   她一字一顿道:“我自然同段大人一样,都是为民请命罢了。”   段南轲目光不转,他深深看着姜令窈,唇角却勾起一个弧度:“当真?”   姜令窈唯一挑眉,眉宇之间多了些笑意,她也反问:“段大人为何会有此疑问?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你自己呢?”   “我怎么会,不信乔大人呢?”段南轲大笑出声。   他道:“乔大人同我夫人面容相仿佛,我夫人是世间奇女子,人人都交口称赞,我以为乔大人也是。”   他脸上笑容不落,道:“乔大人果然如我所料,心中自有天地广阔。”   姜令窈一语双关:“段大人,过誉了。”   段南轲大手一挥,此时又显得及不正经:“走走走,忙了一早上,乔大人可是饿了?我请乔大人用午食吧?”   姜令窈收敛起了脸上明媚的笑容,她敛眉垂眸时,便又是那个冷淡聪慧的乔推官。   “好啊,那就多谢段大人了。”   两人一路来到县衙门口,来时还热络非常的钱知县却没有出来相送,不过他们却在县衙门口迎来了一队人马。   那是奉命去调档请人的楚朽年。   他骑马在前,身后除了一队锦衣卫缇骑,还有一架马车。   待得马车停下,楚朽年便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快步来到段南轲面前,脸上洋溢着喜气。   “大人,”他拱手见礼,“你看下官请来了谁?”   马车车帘一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颤颤巍巍下了车来。   他刚一站定便自报家门:“老夫原是顺天府推官,如今已致仕在家,奉命特来协助办案。”   段南轲都没想到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会如此顺利,他问:“老赵大人?”   老大人长叹一声,道:“是我。” 第51章   赵推官名叫赵喆,他在当年案发时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如今自是花甲之年,已经是满头华发。   不过他身体看起来还算硬朗,只因旅途奔波稍显疲惫,倒无病容。   姜令窈跟段南轲忙上了前去,两人一同拜见这位刑名前辈。   赵推官一辈子都做推官,因缉拿匪徒有功,连翻晋升,从小县中晋升至顺天府,官拜从六品推官,待得要致仕时恰逢宣化帝弱冠成人,加之赵推官一直勤勉有加,屡建奇功,因此宣化帝为其升官至顺天府丞,可谓是光荣致仕。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段南轲便道:“老大人远道而来,极是辛苦,我做东请老大人去百味居歇歇疲乏,请。”   于是,众人又直接行至百味居,这会儿其实已经过了饭时,百味斋第二波用饭的食客都已离去,倒很是冷清。   几人要了雅间,待到坐下,段南轲便果断点了几道菜,这才亲自取了茶具煮茶。   他用的是从家里带来的白雪落梅,茶汤极为幽宁,刚一煮开,便有一股宁静之气。   赵喆便笑:“好茶啊。”   段南轲乖巧一笑,先给他倒了一碗茶,然后才道:“不知老大人什么口味,我做主点了百味斋的招牌,他们家的烤鸭和麻酱饼都很香,老大人若是吃不惯,再点别的。”   赵喆摆摆手,道:“年纪大了,吃不了那些许,能吃饱饭就行。”   他如此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到姜令窈身上,问:“你也姓乔?”   姜令窈微微一愣,她道:“老大人,下官姓乔,官拜顺天府推官。”   赵喆回忆了一番,道:“当年我致仕时,也从外地郊县上调了一名推官,我记得也姓乔,那孩子也很有悟性。”   姜令窈微有些愣神。   此番雅室里只有姜令窈、段南轲和老大人三人,因此姜令窈也不顾及什么,便直接道:“老大人记性真好,乔晟乔推官正是家师。”   段南轲脸上一直挂着乖巧笑容,即便听到姜令窈这话,眼皮都不颤,他把另一杯茶推到姜令窈手边,只安静听两人说。   赵喆听到姜令窈的话也很是吃惊,不过片刻之后,他略带愁容的眉眼便多了些许的欣慰来。   “好啊,做刑名的就得是专业刑名官,侦案缉凶不是谁都可做,有人教跟没人教也自不相同。”   他说着,似乎就要老生常谈一番,不过此时恰好店小二上了菜,他便也未再说那些陈年老调,只道:“宛平的炸酱面很不错,我每次来都会吃。”   待得菜上齐了,小二退了出去,段南轲先是敬了赵喆一杯茶,又寒暄两句,这才道:“老大人,我们今日请您过来,为的是当年通州的案子,不知大人可还有什么线索?”   赵喆并未因他是锦衣卫而如何害怕或者鄙薄,他对认真当差的文武百官皆是一视同仁,见段南轲如此认真,他便很是欣慰,道:“后生可畏,你比当年的掌领可强了不少,难怪呢。”   赵喆也只是随意说了一句,便道:“当年的案子,通州府的卷宗应该都很清晰,小楚大人也已经全数带来,我过来这一趟一是想看看新的案发现场,另外就是说一说我这几年的揣测。”   刑名官大抵都是相同脾气,即便是案子已经封存,亦或者自己已经致仕,未破的案子就是悬在他们心中的结,案子一日不破,结一日不解。   老赵大人别看这般年纪,却依旧对当年的案子如数家珍,念念不忘。   他道:“当年的案子,跟我们平时办的案子不太相同,死者跟凶手之间我以为是没有仇怨的,而死者是被异地抛尸,身上所有可证明身份的证物都无,因此调查难度是极大的,当年负责此案的并非有我,还有通州的推官,还有许青和小郑,我们几个当年都是燕京的顶尖刑名,即便如此也未破案。”   “最后虽然抓了陈振,但我以为,那不过是为了陛下有个交代,别查到最后连个嫌疑人都无,那就实在太难看了。”   段南轲和姜令窈都没开口,也没有打断老大人的回忆。   赵喆继续道:“我致仕之后除了下地种田就没什么事,于是便把自己经手未破的案子都重新推敲了一番,这个案子就是我第一个推敲的,因为记忆深刻,我以为是不会有太大偏差的。”   “这个案子两名死者,第二名死者的身份很清晰,但大家都不知第一名死者的身份,我后来仔细回忆,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   “当时记录现场的仵作学徒在验尸格目上写过,那个花坛里都是蔷薇,蔷薇是暮春盛夏开放,一开就很艳丽,姹紫嫣红,很是好看,”赵喆说着不由叹了口气,“死者接连死在城中花园中,后来那里便少了游人,几乎成了荒园,那一年深秋我刚好又去通州查案,因为惦记无名双尸案,我就又去了城中花园。”   “荒废的花园,自然没有花匠打理,但我却发现第一名死者出现的蔷薇花丛里,生了几枝小叶绿菊。”   作为一名刑名官,赵喆对每一个案子都很上心,故而如此,他才发现这些线索。   这一句话,让姜令窈和段南轲都心生敬佩,看向赵喆的目光越发崇敬。   赵喆摆摆手,他道:“这是我在之后唯一发现的线索,当时也不过就在卷宗上填了一笔,并未对破案有何贡献,但我致仕之后反复琢磨,突然想到,为何在无人打理的花园中,在蔷薇花坛里会开出另一种花?这是否意味着,小叶绿菊也是此案的证据之一,因为……”   赵喆声音低沉:“因为它并非花坛自有,而是被死者带去的。”   听到这里,姜令窈简直心中震颤。   经验老到的老推官心细如发,时隔多年查询到的线索也能推理出完整的案情。   她当真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段南轲自也是如此,两个年轻人皆被老大人震惊得说不出话,赵喆却还是在继续道:“这只是我在破不了案后日思夜想的猜测罢了,并不能做为证据,但若是根据我的这个猜测来看,我以为可以顺藤摸瓜推测出死者的身份亦或者凶手囚|禁死者的屋舍。”   “死者身上,或者凶手屋中,必定有绿菊的种子,那么什么样的人家身上会有绿菊种子呢?”   老大人道:“要么,死者就是卖花女,要么,凶手就是种花匠,对否?”   姜令窈不自觉瞪大眼睛,她声音都有些急促了:“老大人,您的这个推测,当真很是厉害。”   赵喆要了要求:“可这也不过是我的推测罢了,我没有证据,而且时过境迁,已经十几年过去,即便这条线所当真作数,却又如何再寻凶手?”   “当然可以,”段南轲沉声道,“老大人,如今又有第三名死者因此而亡,负责本案的仵作刚好就是郑仵作,他一眼就认出了现场同当年一模一样,故而我们才能如此迅速寻到您,把三桩案子并为一案来办。”   “当年寻出的线索,结合现在的线索,我们可以得出无数种结论,可以找到更多的侦办方向。”   姜令窈也说:“正是如此,这世间就没有完美无缺的凶手,只要他杀人,就一定会有破绽,他杀的人越多,破绽就越多,天网恢恢必然疏而不漏。”   这一回倒是换赵喆被两个年轻人镇住,他苦笑一声,感叹道:“后生可畏啊,你们两个倒是很不错。”   把当年的案子简单讲过,三人便继续用饭。   席间姜令窈给赵喆讲了新案子的几条线索,着重说了荣娘和秀盈,然后又对第三名死者身份进行了一番猜测。   待得案子都讲完,赵喆才若有所思:“其实十几年前,白河连通宛平和通州,但通州段的水很窄,即便是渔船也不好过,因此嫌少有渔船愿意去通州打渔,大多都集中在白河的上段,打了渔之后再用马车运至通州,但通州段的白河并非全不能过船,那种独木小舟是可以通行的,有的渔民也会改乘小舟过去卖鱼。”   赵喆道:“难道当年的案子真的跟宛平有关?死者的尸体是否就是通过白河运进通州?”   这个推测一出,三人又是认真评议一番,直到什么都推敲不出来,赵喆才道:“好了,光凭这些线索倒是无法破案,我们还是要去翻阅卷宗,能查到几人的身份自然是最好的。”   “知道了死者是谁,就可以顺藤摸瓜,查到凶手是谁。”   几人下了楼,姜令窈跟在赵喆身后,在等侯马车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问赵喆:“老大人,我师父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喆见她一脸认真,显然对自己师父很是关心,他并未问乔晟去了何处,只道:“你师父是个天才。”   他看马车还未来,便道:“我记得在我要致仕那一年,你师父已经上京来接任,当年燕京郊外的马场发生了一起谋害马匹的案件,有一家马场的马儿无故大批死亡,马场主自是受不了这般损失,选择了报案。”   “但我们赶到后,却发现现场多了一名死者,该死者面色苍白,嘴唇赤红,似是心力衰竭而亡。”   “当时你师父就判断,死者中了一种毒,马场的马儿先中了毒,而死者舍不得那么多马死去,便割了肉来吃,并且通过马肉他再次中毒,这才不治身亡。”   姜令窈听到嘴唇嫣红时不由心跳如鼓。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嗓子里颤音:“那是什么毒?”   赵喆道:“你听该听说过,现如今已经成为了禁药,那毒叫红花,名字还是你师父起的。” 第52章   待得此时,姜令窈脑中已经乱成一团。   她难以置信地问:“老大人,这毒竟是我师父起的名字?”   赵喆点头,脸上多少有些欣慰:“是啊,你师父是个刑名人才,他敏锐细心,能洞察常人所不能,这毒是意外而有,马匹染毒暴亡之后,从尸体来看跟一般的病亡并无区别,而马场的长工因觉浪费,偷偷烹煮了其中一匹小马驹,这才染毒而亡。”   “乔晟能把这个案子归结于中毒,本就是凭借过人的天赋,最终查出的毒物也证明他是对的,不过自此之后该种红花毒就因为剧毒被法令禁制,你师父也算是立了一功。”   姜令窈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只是愣愣回答着赵喆的话,片刻心神都分不出来。   偏巧马车已到,一行人速速上马,姜令窈才略有些恍惚地跟着队伍回县衙。   她做乔推官时虽是优雅冷静,聪慧得体,却也并非沉默寡言,回去路上竟是一直一言不发,惹得段南轲看了她好几次,见她面有沉郁之色,思忖片刻,还是没有打扰她。   待回到县衙,得了姜令窈口信的沈素凝也已赶来,她仔细叮咛了沈素凝一番,留她跟赵喆一起查看天佑七年的卷宗,只略吃了口茶,便又跟着段南轲一起出了门。   这一次两人要去的是北郊白河渡口渔村。   去时路上,姜令窈还是面沉如水,待到此时身边再无旁人,段南轲才问:“怎么?”   姜令窈下意识回:“什么?”   段南轲偏过头,眸色沉沉看向她,又问:“方才赵大人是否说了什么?你会如此忧心忡忡。”   姜令窈收回目光,垂眸看向马儿柔顺的鬃毛。   段南轲并未等到她的答案,也收回视线,抬头看向未知的前路。   “若当真不能说,你便编个故事讲来听。”   姜令窈微微一愣,她脸上的沉郁之色稍霁,倒是没想到段南轲还挺细心的。   她犹豫片刻,还是道:“倒也并无不可说,只是事关师父,我不知自己判断是否正确。”   有道是关心者乱,姜令窈现在脑中乱成一团,明明同段南轲一点都不熟悉,也并非全然信任她,可她现在却就是想说给他听。   在她心底深处,大抵以为段南轲会告诉她答案。   姜令窈深吸口气,问:“段大人之前是否查过我的身份?”   段南轲眼中光芒闪过,他脸上勾起如沐春风的笑,非常漫不经心道:“怎么会?锦衣卫也并非谁都会查。”   他不查自己才有鬼。   姜令窈才不信他这话,只继续道:“大人应当知道,我师从乔晟,同他学习刑名之技。”   这倒是知道的,顺天府中也有许多人都知,也正是因为乔晟这个师父在前,姜令窈能做乔推官才顺理成章。   段南轲一听便明白,此事一定涉及她师父乔晟。   他道:“多少知道一些,更多便不知了。”   姜令窈颔首道:“我师父是有名的刑名大家,任职期间屡破奇案,就连陛下都褒奖过他,不过两年之前,师父却因一桩案子出现误判,放过了凶手,以至凶手改名换姓逃离燕京之后,死者家属找了锦衣卫,要求验尸,才发现新的证据。”   也就是说乔晟因误判,放走了凶手,而死者家属认识锦衣卫,锦衣卫介入重新定案,因此乔晟的误判渎职罪名成立,自然不可能留于原职。   两年前段南轲并非东司房掌领,对于这个案子他只是有所耳闻,具体并不清楚。   如此他便只能听姜令窈讲述。   姜令窈继续道:“当时是一户京中百姓的丈夫突然身亡,我师父跟仵作登门调查,死者并无外伤,死者妻子当时又说自己不在家中,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都有证人证明,死者因何而死并不清楚,我师父在问过死者家属之后,以饮酒过度暴毙而亡结案。”   “当时的口供很详实,无论是邻里还是家属,都说他们夫妻关系和睦,即便妻子身体不好做不了差事,丈夫也对妻子关爱有加,勤勉工作养家糊口,是邻里间有名的和睦夫妻,这种情况下,妻子确实不可能杀害丈夫。”   案子复述到这里,段南轲一下子便回忆起看过的卷宗,他道:“我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死者的弟弟发现定案之后,他的嫂子带着孩子不知所踪,死者家中所有财物皆不见踪影,这才寻了关系找上了锦衣卫。”   “当时死者已经下葬了,锦衣卫介入重新开棺验尸,这才发现死者是中红花毒而亡,毒应该下在了酒里,以至死者死后面容呈现饮酒暴亡的样貌,因此并未以中毒定罪,但无论如何死者的妻子都已经不知所踪,这个案子便只能以你师父渎职来判。”   姜令窈点头,她叹了口气:“正是如此。”   段南轲若有所思道:“但你认为你师父不可能判错?”   姜令窈抿了抿嘴唇,她紧紧攥着缰绳,道:“我之前也以为师父是当真误判,这里面或许还有锦衣卫的手笔,因为师父的能力,顺天府夺得不少功劳,屡屡被陛下褒奖,锦衣卫会因此栽赃陷害。”   当着锦衣卫镇抚使的面,说锦衣卫会栽赃陷害,倒也很是大胆。   但段南轲却并未生气,他只是眯了眯眼睛,仰头看向远方的白云。   云层软得如同棉花,飘在蔚蓝天际上,金灿灿的朝阳穿透云层,照耀在大地上。   天地之间一片光明。   段南轲道:“你师父对锦衣卫没有威胁,锦衣卫不会吃力不讨好,乔大人,若我说实话,你师父还不配锦衣卫动手。”   “他一不是官宦子弟,二非陛下跟前的红人,不过一个从六品的推官,锦衣卫便是疯了都不可能找他麻烦。”   段南轲淡淡道:“这是实情。”   姜令窈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我知道,但师父被夺职贬谪,我同师妹心中愤愤不平,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段大人,我前些时候还安慰师妹我们定能给师父翻案,可今日却被当头一棒。”   段南轲偏过头看她:“赵大人说了什么?”   段南轲直接抓住要害,姜令窈如此纠结,定是赵喆同她说了什么。   姜令窈不自觉咬了一下下唇,把那莹润粉红的朱唇咬出一道细细的印子。   她道:“可方才赵大人同我说,我师父就是发现并命名红花毒的人,那么……”   那么他又如何会见面不识,甚至因为此案犯了大错,葬送了自己锦绣前程。   段南轲若有所思道:“乔大人,令师可有同你说过此案细节?”   姜令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未曾,我跟师妹他都不曾说过,只是在罚令下来之后,他同我讲不要替他翻案,他心里有数,早就做好了打算,此番虽要贬谪甘州,但他若好好为官,并非不能再升迁回京。”   段南轲心中一动,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师父贬谪去了甘州?路途倒是极为遥远,也颇为苦寒。”   “正是如此,师妹才整日惦记,心中颇为不甘。”   姜令窈如此说着,她又岂非如此呢?   两人一时间沉默良久,待渐渐行至渔村之前,段南轲才低声道:“待得回去我调取卷宗看一看,令师的案子到底为何。”   姜令窈其实不过是心绪难平,身边只得他一人,便忍不住倾诉出来,却未想到段南轲竟把此事放到心上,愿帮她调档查看。   这般温柔来得猝不及防,令姜令窈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反问:“你想要什么?”   如此说着的时候,姜令窈把头偏向另一侧,好似在佯装赏景,就是不肯回头看一眼段南轲。   她会如此回答,段南轲早就已经猜到。   姜令窈在外人面前肆意妄为,虚荣乖张,其实却防备很重,她不相信的人,轻易不会卸下心房。   她似乎也不信天底下可以有白来的好事,可以有无偿的帮助,亦或者有不算熟悉的“朋友”替她费尽心思。   段南轲看着她圆润泛红的耳坠,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他轻咳一声,很是吊儿郎当说:“实不相瞒,之前为了给我夫人撑面子,回门时往岳家送了不少马,如今我的马场空空如也,我心里着实难受。”   “乔大人要是过意不去,不如送我几匹马?”他声音油腔滑调,眼眸里却有细碎的笑意,“亦或者大人同我夫人说一说,多给我拨些银子,我好经营马场生意。”   姜令窈本来很是别扭,心中也有些尴尬,她正不知要如何面对段南轲,却听到了他这胡搅蛮缠的话。   不知为何,她心中的尴尬一瞬便消散不见,一股暖流从她心中流淌而过,姜令窈抿了抿嘴唇,觉得脸上犹如火烧。   她并未立即答应段南轲,却反问:“我如何劝得了大人的夫人?我又不认识令正。”   段南轲纵着马儿,同她一起小跑在管道上,下午炽热的阳光照抚在发顶,暖了每个人的心房。   “呵。”姜令窈听到了段南轲的轻笑声。   早夏时节,气候宜人,并不热得人心里发慌。   但姜令窈却片就觉得脸颊滚烫,她再度咬了一下下唇,把粉|嫩的唇|瓣咬得朱红一片。   姜令窈难得有些嗔怪:“笑什么?”   段南轲眼里皆是笑意,他道:“我哪里笑了?乔大人真是无赖,只管使唤本官干活,却不给工钱。”   “乔大人还说不认识我夫人,但若乔大人想,此事一定能办到,”段南轲笑着说,“乔大人办事哪里会出错呢?” 第53章   两个人“说说笑笑”,大约两刻便来到了白河村外。   白河村说是村,其实更像是渔船棚户的聚集地,一眼望去整个村落皆是棚屋和渔船,这些屋舍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河的鱼除了可送至左近几处州县,还会大梁送往燕京,燕京百姓吃用的鱼虾多出自于此。   正因如此,白河左近以打渔为生的渔民甚多,从早年的百来人发展至今,已经有六七百人众。   宛平还特地在此处设立巡铺,县衙也另设村长,以便管辖百姓。   姜令窈和段南轲都穿着官服,两人一到白河村前,便又巡捕发现两人身影,立即就有捕快去喊村长。   村长家就在村口,老远就听到马蹄声,再被捕快那么一喊,立即连滚带爬窜到村口,同两位上官见礼。   村长连吏胥都不是,只是选来暂代白河村事,不至于让知县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因此白河村的村长也不过就是个年约四十几许的中年汉子,他好歹读过几天书,能识得几个字,平日里无事也是打渔为生,一看便满面淳朴。   姜令窈细细看了一眼他黝黑粗糙的皮肤,立即便想到了昨日的那一名年轻死者。   死者虽是少女,皮肤也比寻常闺秀要黑不少,加之她面容略显粗糙,手脚都有茧子,她的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姜令窈以为,她有六七成可能就是白河村的渔女。   村长老老实实站在两人眼前,见两人都盯着自己看,不由有些惊慌,头上汗水滴答流淌,那张黝黑的面容很快便涨了个通红。   他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段南轲盯着他看了几眼,看到他开始心慌害怕,才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折好的画像,打开给他看:“村长可认识此人?”   这画像是郑三吉所画,他画死者面容很有一套,这一张画像把死者的面容勾勒出七八分模样,尤其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和唇角的小痣,都做了特别勾勒。   中年村长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绞尽脑汁道:“大人,这姑娘我不认识,俺们村里这么多人,俺也不是谁都天天见的。”   白河村六七百的人口,男女老少都有,这般年纪的姑娘大抵也有百来人,这姑娘又并非面容突出,既不是漂亮非常,又无特殊之处,村长自然不记得。   姜令窈问:“村长,近几日就无村民上报有人失踪?此人大抵已经失踪有些时日了。”   村长摇了摇头:“大人,没有的事,失踪也要经官府,若是村里有人失踪,俺们肯定要来寻捕头,自己可做不了主哩。”   姜令窈便看向等在边上的捕快,捕快便道:“大人,几月之内都无人上报失踪。”   这倒是难办了。   两人行至一边,段南轲低下头,压低声音道:“若是无人上报失踪,那么死者有可能并非白河村人,亦或者她是孤女,并无家人,同其他村民也不熟悉,故而无人上报,若是第二种可能,我们需要挨家挨户询问。”   可这白河村有百户人家,若是当真要家家户户问,就得另调两队锦衣卫过来办差。   这倒也并非什么大事,段南轲便道:“如此就是要耗费些功夫,今日已是下午,白河村的渔民看来都在补眠,他们大多都是五更过后就出船,此刻少人走动。”   姜令窈点头道:“要问就得明日上午他们打渔归来,拿着画像在码头是最好问的。”   两人正在合计明日的差事,就听那村长喊:“大人,大人。”   两人一起回过头,就看村长正领着个三十几许的妇人快步走来。   妇人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头上包着包头,浑身上下都很干净,一看便是个利落人。   待得两人走近,姜令窈才发现这妇人竟是生得很是清秀,只是皮肤微黑,面容也是被风吹雨打过后的沧桑。   她应当也是渔民。   村长小心翼翼说:“这是俺们村的杏花,她是个心善人呢,村里无人管的妇孺老幼她都能帮忙照看,兴许她认得这丫头哩。”   这村长倒很是上心,待得两人谢过他,村长便忙不迭跑走了,姜令窈转身看向杏花婶。   杏花婶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她问:“方才付叔也没说是何事,两位官爷可是有何要问?”   姜令窈看她见官竟不惧怕,便是那村长都不如她利落沉稳。   她道:“婶子看看这张图,是否认得图上的姑娘?”   杏花婶听到这话,不由微微压了压唇角,但她却一直维持着得体模样,并未如何惊慌失措。   待接过画像,杏花婶仔细一看,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便突然开始颤抖起来。   她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此刻只剩下满心惊惧。   “大人,为何会寻,寻这丫头?”   姜令窈见她这模样,便知她认识死者,她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喜。   竟未曾想到,第三名死者的身份这么快便能查清。   姜令窈看杏花婶颇为激动,她略一思忖,便道:“婶子,不如我们去你家中略坐?此番案情还待仔细说与你听。”   杏花婶一听案情两字,眼底便泛起水汽,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在眼底一抹,道:“两位大人,这边请。”   她家也离村口很近,同四周其他百姓的棚屋并无不同,只是屋舍中的渔网更多一些,堆满了院子。   杏花婶情绪低落,已经是在勉强维持着体面,她给两人搬来竹凳,三人便在院中落座。   如同段南轲所言,此时的白河村安静如同深夜,家家户户都闭门熟睡,村中鲜少有人走动。   姜令窈自不能告诉杏花婶所有案情细节,她思忖片刻,同段南轲又低语几句,这才对杏花婶道:“婶子,昨夜静夜花苑那么大动静,村子里无人议论?”   杏花婶面色僵硬起来,她抖着嘴唇问:“我们只听说静夜花苑死了人,至于死的是谁便不知,难道……”   她捏着画像的手又颤抖起来,豆大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顺着她沧桑的面容滑落。   姜令窈心生不忍,她取了帕子给她,杏花婶却并未接过。   “手脏,莫要弄脏大人的帕子。”她哽咽道。   “大人可否告诉我,死者是不是小珍?”   姜令窈叹了口气,她点点头,道:“死者就是画像上的女子,你说她叫小珍?”   杏花婶一听这话,掩面而泣,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哽咽道:“是,她就叫小珍,是两三年前流浪来的孤女,当时她几乎都要饿死,正巧昏倒在河边的芦苇荡里,那会儿我男人还在,打渔路过河滩,把她救了回来。”   杏花婶道:“小珍是个好姑娘,她,她能有今天多不容易,老天啊……怎么这么坏啊。”   她说着,又是泪如雨下。   姜令窈心酸得不行,她被杏花婶的哭泣所感染,眼底也泛起红意,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杏花婶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上面皆是被鱼线划出来的伤痕,那是她用尽力气过活的证明。   姜令窈知道自己应当理智询问,可她听到这如泣如诉的哭声,还是忍不住跟着难受起来。   段南轲见她眼睛泛红,一脸哀戚看着杏花婶,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他以为姜令窈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却未曾想到,她却还有一颗纯善之心。   段南轲并未打断杏花婶的哭泣,他只是轻轻扯了一下姜令窈的袖子,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   姜令窈红着眼睛回头看他,就只看到送到眼前的帕子。   段南轲的帕子自是极干净的,一股悠然的沉水香扑面而来,姜令窈一把攥住帕子,在眼底擦了擦。   段南轲见她这般小孩脾气,不由勾了勾唇角,低声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如今能做,就是替她伸冤,让她瞑目。”   他的话不仅说给了姜令窈,也说给了杏花婶。   杏花婶身躯微振,她抬起头,用衣袖狠狠蹭了蹭脸,把脸上那些伤心泪痕都拂去,才哑着嗓子道:“这位大人说的对。”   杏花婶看向姜令窈,同她哽咽道:“小珍来白河村时才十三四岁,她父母亲人都在灾厄中过世,只剩她一个人一路乞讨流浪,过来白河村寻亲。”   “我男人把她救回来后,她在我家养了几日,我跟我男人帮她寻亲,可是她连表姑名字都不知,只记得姓,如此寻了半月还是未能寻到,她便留在了白河村。”   “小珍很勤劳,在我家抢着干活,后来她学会织网捕鱼,便从我家搬出去,在村边寻了个无人要的小篷船独居。”   这名死者并非白河村本地人,村长不认识也在情理之中。   姜令窈和段南轲都未开口,只安静听杏花婶说。   杏花婶道:“小珍真的是个极好的姑娘,她勤劳勇敢,这么多年都靠着自己谋生,从不求人帮忙,后来我男人故去,她帮了我许多,待到我同女儿度过那段时候,她才少来家中。”   杏花婶说着又忍不住流泪:“即便如此,我也担心她一个人吃住,同她说让她十天半月就上家里来说说话,她上次来家里是……是八日前,那日她很高兴,同我说认识了个新朋友,以后也不孤单了。”   姜令窈在卷宗上速记,听到这一句,她问:“杏花婶,你确定是八日前?”   杏花婶点点头:“能得,那日刚巧是端午,我特地叫她家里来过节,不会记错。”   姜令窈的心砰砰跳,她问:“那她是否有说那个新朋友是谁?”   杏花婶摇了摇头,她懊恼地捂住了脸,悲伤抑制不住地宣泄而出:“我没问,我只知道那应该是个姑娘,且叫她小心些,莫要被人骗了去,都是我的错……”   她哭声呜呜咽咽,让人心中沉闷。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多关心她,要不是我只顾着自己,她又怎么会死。”   如此说着,杏花婶嚎啕大哭起来。   还未等她哭完,姜令窈的声音却再度响起:“杏花婶,杀人偿命,伤天害理,所有的错都是凶手的罪孽,同你并不相干。”   “等我们抓住凶手,定要他一命偿一命,”段南轲声音低沉有力,“我同你保证。” 第54章   大抵是因姜令窈和段南轲都是满面严肃,语气坚定,杏花婶的悲伤略有些缓和,她抽泣几声,最终还是止住了眼泪。   “多谢两位大人,”杏花婶哽咽着问,“小珍没有亲人,我想去看看她,不想叫她孤零零一个人。”   姜令窈略一思忖,便道:“杏花婶,现在小珍在顺天府的停灵房内,有仵作看管,你若能去自是最好的,顺便也可认认人,确认死者是否就是小珍。”   杏花婶听到这话,红彤彤的眼睛陡然一亮,她忙不迭道:“我这就能去。”   “婶子莫急,我想再问问小珍平日都喜欢去何处,除了她说的那个新认识的朋友,还有没有交好之人?”   杏花婶叹了口气:“小珍不爱说话,因着只能靠自己过活,她格外勤劳,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也靠着自己学会了出船打渔,虽不及那些壮汉,却也很是厉害,她总觉得孤身无依,因此从不玩了,每日除了打渔就是编织渔网,一月都去不了县里一趟。”   “若说朋友,她也就同我我们家亲近一些,我女儿如今也有十三四岁,偶尔会去寻她玩,旁的人当真没有。”   姜令窈便问:“婶子,你女儿去了何处?不知可否问一问?”   “说起这个,当真是不凑巧,若是我家丫丫在,她指定日日都去寻小珍,又怎会不知她不见踪影,”杏花婶唇角有坠了下来,“过了端午第二日她就去县里小姨家中,去陪伴我要出嫁的外甥女,这些时候都在宛平,不在村里。”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段南轲冲姜令窈微一点头,姜令窈便起身道:“杏花婶,我们先去看看小珍的棚船,待得查完便来接你一起去县衙,可好?”   杏花婶抹了抹眼泪,道:“好,小珍的棚船就在最东边,同别家棚船都不连着,棚船外栽种了一颗桃树,她应当锁了门,我这有钥匙。”   待取了钥匙,姜令窈便同段南轲一起往村东行去,这个渔村下午时是最安静的,行走其中除了白河翻涌来的潮气,便是家家户户外面晾晒着的渔网腥气。   姜令窈看着一望无际的棚船,道:“没想到白河村这么大。”   段南轲道:“白河涓涓而来,养育了两岸百姓,也给宛平带来了白河村,早年间灾厄不断,有不少灾民涌入燕京,最后都留在了宛平,聚集在了白河沿岸,几十年过去才有今日的热闹。”   几十年休养生息,才有今日的繁荣。   一条棚船,一席渔网,就可以养活一家老少,能吃饱穿暖,不会饥寒交迫。   两人在村中慢慢而行,因着两侧除了棚屋就是棚船,因此村中小路皆由木板钉成,走在上面吱嘎作响,在寂静村中显得很是刺耳。   姜令窈并非柔弱闺阁千金,她的身手虽不及沈素凝,却也步伐矫健,在这崎岖小路上竟也走得异常平稳。   段南轲垂眸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乔大人倒是根基很稳,这般路途都能走得顺畅。”   姜令窈十分客气:“哪里哪里,身手到底不如段大人,段大人见笑了。”   两人客气两句,方才来到村落的最东侧,最东侧果然只停了一艘破旧的棚船,棚船上面补补钉钉,木板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被人丢弃后又捡回来重新修补,看上去伤痕累累。   棚船比一般的小舟要略大一圈,只在船中有一木棚,因白河村的棚船多用来住人,因此这搜棚船的棚屋处是加了门窗的。   作为一个流民,又是孤儿,村中人显然并不愿意多跟小珍走动,以至她就孤零零住在村东角上,四周除了其他的废弃棚船,就再无其他村户。   两人快步来到棚船前,姜令窈刚要顺着船边堆放的石头往上爬,就被段南轲伸手拦住。   段南轲倒是并未看他,自己两三步上了棚船甲板,然后才回过头看向姜令窈,冲她伸出臂膀。   “小心些。”   姜令窈抿了抿嘴唇,还是扶着他的胳膊上了棚船。   小珍的棚船虽然已经废旧,可她打理得很是干净,甲板上晒着渔网,五六个背篓、鱼篓堆放在角落,显得很是整洁。   姜令窈捏着钥匙来到门边,轻轻开了门锁。   随着铜锁被取下,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借着下午时分的明媚天光,两人一眼就望进了小珍的棚屋里。   棚屋很小,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板床,一个方桌并一个小小的箱子。   一切都是陈旧的。   被褥是旧的,方桌的四条腿粗细不一,一看便是拼凑而来,只有那木箱看起来周正一些,却也只能堪堪放些杂物。   屋中低矮,段南轲很难进入,姜令窈便道:“大人在外面略等,我进去查看一番。”   段南轲嗯了一声,又叮嘱一句:“小心些。”   姜令窈弯腰进了棚船,她身量比寻常女子要略高一些,因此在棚船站直,总觉得顶棚都能碰到头顶,很有压迫之感。   “死者身高约五尺,比我要矮了几寸,如此看来这棚船倒还勉强能住。”   姜令窈先是翻了翻床铺,又看了一眼方桌,最后打开箱子。   箱子里只有两件旧衣,一床冬日的薄棉被,其余再无他物。   这间棚屋可谓是家徒四壁,一点值钱物件都无,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便只有桌上的一盏纸灯。   这屋里上上下下都是旧物,只有这纸灯是崭新的,纸灯是六面灯,每一面上都绘了一丛绣球花,看起来极是细腻。   姜令窈捧起这盏灯,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也未在灯上寻到匠人印记,便转身问段南轲:“段大人,屋中只这一盏灯特殊,不如先取回县衙,暂做证物。”   段南轲眯着眼瞧了瞧,道:“可。”   待得两人从小珍棚船出来,段南轲才道:“我观那杏花婶,总觉她对于小珍之死太过悲伤,小珍虽是她家所救,但通她家并无关系,这两年也并非日日都来往,但那位杏花婶却哭得难以自已,反复说是因自己之责,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锦衣卫审的犯人多如牛毛,无论是嫌疑人、犯人还是证人,他几乎都能一眼看出破绽,就如同杏花婶这般,悲伤得太过,也是一种与常人不同的破绽。   姜令窈脚步微顿,她却微微蹙起眉,不太赞同段南轲的话:“同情弱者,伤心逝者,我以为极是寻常,难道杏花婶对于小珍的被害不应该难过?”   段南轲也顿住脚步,两人便在安静的渔村中对望。   姜令窈的凤眸狭长委婉,眼头微垂,眼尾上扬,笑时有流光溢彩闪现,不笑时却又那么沉稳坚定。   此时她定定看着段南轲,眼中的否决之色异常明显。   段南轲却并未因此而生气,相反,他脸上笑容不坠,就连那双桃花眼也是笑意盈盈,似对姜令窈的反驳毫不上心。   他道:“寻常人应当伤心难过,但杏花婶有些伤心过度,对于寻常人而言,她只是略有些出格罢了。”   “乔大人怎会因此事生气?”段南轲笑着看向姜令窈,“本官只认为应该再询问杏花婶,看她是否还有其他故事未曾说明,如此,可好?”   段南轲虽未同姜令窈生气,但他作为锦衣卫,必有锦衣卫的为官之道,有锦衣卫的审问方式,也正因为反驳他的人是姜令窈,他才会解释一句。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姜令窈第一次见段南轲如此坚持,他的坚定和理智仿佛都刻在骨骼上,在他嬉皮笑脸的外表之下,包裹着极致的理智和淡然。   她知段南轲在锦衣卫肯定有不短时日,她只是想不到,段南轲可以如此冷酷,如此清醒。他以锦衣卫多年的审问经验评析着每一个人,即便是杏花婶为小珍痛哭,她表现得更悲伤,哭得情难自已,也都可以作为锦衣卫审案的因由。   别人的动情至深,别人的痛苦难抑,到了段南轲这里,都成了嫌疑。   但他说的有错么?姜令窈却不知再要如何反驳。   在她心底深处,却隐隐有些不安,她不知段南轲这般下去是对,还是错,她也不知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他这样的人。   姜令窈沉默看着他,她不知要如何回答,也不知要不要回答,她突然意识到,即便两个人现在可以并肩破案,可以一起为死者伸冤,却依旧只是陌生人。   他们或许不会成为同路人。   姜令窈的沉默令段南轲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他深深看了一眼姜令窈,决定不再同她在此事上多纠缠,转身便大步往前走。   一阵风儿吹来,拂过姜令窈略有些温热的面颊,也拂去了她心中的烦躁。   姜令窈长长舒了口气,也未在此事纠结,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来时还算有说有笑,回时却冷漠以对,待回到村口时,姜令窈正想叫住段南轲,问他是否还要去接杏花婶,却远远就听到杏花婶的痛哭声。   她的哭声在安静的村子里显得异常刺耳,那声音里的悲痛不似作伪,呜呜咽咽,痛苦至极。   姜令窈只能听到她哭着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姜令窈定睛一看,只见杏花婶就靠在巡铺之外,一个年轻的小巡捕正手足无措站在她身边,劝也不是哄也不是,急得满头大汗。   两人还未来得及上前,那小巡捕就看到大红的飞鱼服,立即吓得面无人色:“大人,我不是故意告诉她案情,只是她太可怜,我……我忍不住就说了。”   不等段南轲问,巡捕自己就招了:“我只说死者死在花坛里,杏花婶就哭起来。”   “我别的一句话都没多说。” 第55章   在案子未破之前,无论衙差还是办案的锦衣卫、三法司官员,都不可同外人说起案情,除非此人可能是相关证人,才会被请去衙门审问。   刚才他们询问杏花婶,也并未说小珍死状,只给了画像让杏花婶辨认。   但杏花婶显然对小珍的死不能释怀,故而过来询问熟悉的小巡捕,想要知道更多案情。   这一问,却把自己问得越发痛苦不堪。   姜令窈没取管段南轲如何处置小巡捕,她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杏花婶的后背,柔声安慰:“杏花婶,不如咱们会县衙细细说来?依我之见,你是否还要其他故事要讲?”   杏花婶哭得几乎都听不见人声,她耳中嘶鸣,只能感受到后背温柔的安抚。   段南轲冷冷睨了一眼小巡捕,只道:“你自去寻捕头请罪,以后切忌胡言乱语。”   姜令窈只轻声安抚杏花婶,待到她终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才叹了口气,又说一遍:“杏花婶,不如咱们回县衙,你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可好?”   “我们都想让小珍瞑目,都想让凶手偿命。”   杏花婶深深吸了口气,她睁着那双通红肿胀的双眼,定定看向了姜令窈。   她紧紧攥着姜令窈的手,突然用一种孤注一掷的口吻道:“好,这一次,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   回程路上,姜令窈跟段南轲一前一后,两人并未交谈,待回到县衙,杏花婶的情绪也略稳定下来,段南轲叫来裴遇,直接开了一间审讯室,便请了杏花婶进入落座。   姜令窈原以为这一回会由段南轲主审,但段南轲却并未多言,只是在副手位置坐下,把主位留给了她。   姜令窈倒也未多想,她在主位落座,看着杏花婶满脸颓丧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是在此处被询问。   姜令窈让衙差送了茶水进来,让杏花婶吃几口水,稳一稳心神,这才道:“杏花婶,既然巡捕已经同你说过,小珍死在花丛中,此事便不再赘述,我是想问,你为何会对此事如此伤心?”   杏花婶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姜令窈身上,眼神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这一屋子锦衣卫,她一眼都不去看,只看着唯一的女推官姜令窈。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杏花婶才哑着嗓子开口:“十四年前,我曾经被人囚|禁过。”   姜令窈手上一抖,她差点把手中的惊堂木扔到桌上,就连她身边的段南轲,脸上也带了些惊讶,所有人都没想到,杏花婶似乎同这案子也有关系。   杏花婶似也不在乎姜令窈等人如何想,她眼神飘忽,在痛苦和挣扎中回忆着十四年前的过去。   “那一年我才二十岁,刚成亲一年,我男人为了养家糊口,经常跟着村里的大船出去捕鱼,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有一次他刚出去,我想着家中的柴米油盐剩得不多,便去了一趟县里。”   即便已经过去十四年,她对当年的事也依旧是记忆犹新,或者在这十四年里,她日夜都在仔细回忆,生怕自己忘记任何细枝末节。   杏花婶声音干哑,如同杜鹃啼血,如泣如诉。   “我去了县里,简单采买了些家什,行至一处偏僻巷子前,就看到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哄着怀里的娃娃。”   杏花婶几乎咬牙切齿:“那丧尽天良的贼人看着高高瘦瘦的,年纪也不大,他怀中的娃娃哭得极是可怜,贼人便求助向我,问我能不能帮他哄哄孩子。”   姜令窈屏息凝神,认真听她话中的每一条线索。   杏花婶眼睛一眨都不眨,她说:“我当时其实刚刚有孕,看见孩子便喜欢,便好心过去,帮他安抚孩子,襁褓中的孩子似不过周岁,小小一团,哭得小脸皱巴巴。”   “可我没想到,我刚把孩子抱在怀里,那男人便用帕子捂住了我的嘴。”   杏花婶这十四年日思夜想,都是当年之事,此番终于可以宣之于口,她言辞之间是流畅又果决的。   “十四年了,我至今还记得他把我捂晕后的轻笑,似乎我是个可以让人轻易得手的蠢货,他伤害我,欺辱我也笑话我。”   杏花婶如此说着,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姜令窈微叹口气:“婶子,吃口茶,我们慢慢说。”   杏花婶摇了摇头,被她这么一安抚,面上的表情随之一缓,整个人也缓和下来。   她继续说:“我再醒来,就是一处破旧的屋舍里,我被绑在一张床榻上,手脚都不能动,身上除了自己穿来的衣服,其他东西都不见踪影,我刚一动,边上就有人开了口。”   “那是一个女人,”杏花婶说到这名女子的时候,眼神一下子便柔和下来,她道,“那女人声音特别好听,她还逗我,问我是不是醒了,怎么这么笨呀被抓了来。”   “当时我很惊慌,没有回答她的话,以为她跟那男人是一伙的,定是要把我拐去卖了。”   杏花婶的声音越发温柔:“可当外面渐渐天亮,那小屋中有了些许亮光,我才发现她跟我一样被绑在床上,正百无聊赖哼小曲。”   “我们两个中间隔着木栅栏,看不清彼此面容,但光听她声音,我都能听出她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   “我那年不过二十,刚被抓时自是极为害怕,但一|夜过去,又看到了一样的人,倒是镇定下来,开始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姜令窈看着她回忆中带笑的眉眼,便知那女子跟她一定相互扶持,那女子是她心中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杏花婶道:“那女子告诉我她叫秀红,被抓来三天了,这四天里没有人进来送过饭,只是每隔两个时辰,那贼人进来解开绳索,让她去边上的隔间如厕,每日只能得一碗水,她才勉强活了下来。”   姜令窈此时全副心神都在杏花婶身上,听到此处,她几乎已经肯定杏花婶与十四年前的双尸案有关。   杏花婶继续道:“秀红是个好人,她特别乐观,看我难过还劝我,说她一直在找机会,即便不能逃出一条命,也要跟那贼人同归于尽,不叫他好过。”   “可我却能听出来,她已经是很虚弱了,声音都有气无力的,这样我们如何能打得过那贼人?”   杏花婶叹了口气:“但秀红却偏就不肯服输,尤其是当她得知我刚刚成婚,怀有身孕时,她就越发坚持。”   杏花婶说起秀红的时候原本已经冷静许多,可说到此处,她眼中泪水便又缓缓倾泻而下。   “秀红告诉我,她是个妓|女,早就年老色衰,时日无多了,她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我还年轻,我有幸福的家,有相爱的丈夫,也有即将出生的孩子,她想让我活下去。”   杏花婶如此说着,眼泪如同泉涌,怎么都止不住。   她也不打算止住。   杏花婶说:“因为有秀红在,我没那么怕了,不过两个时辰之后,我就看到了那贼人。我听到他拿钥匙开锁,听到他轻轻走进屋中,听到他嘴里哼着摇篮曲。”   “然后他就解开秀红,先赶她去如厕,待得秀红回来,他把秀红绑好,才过来动我。”   杏花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看到他,我就又开始害怕,我当时太怯懦了,我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不逃脱,又为什么不当面骂他一顿,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许多遭受过极端伤害的人,最后能侥幸生还,都会在生还之后反复回忆事发时的细节,他们会止不住的埋怨自己,怨恨自己为什么会被伤害,为什么没有反抗,亦或者干脆死了算了。   杏花婶能如此顽强活到现在,看起来也极是善良温柔,之前村长就说过,她经常帮助村中的孤寡老少,她会如此,大抵同这位果敢的秀红分不开关系。   姜令窈低声安慰道:“婶子,这不是你的错,若换成是我,我可能也只会吓得躲在柜子里,就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我还不如你。”   这话成功安慰了杏花婶,也把段南轲的目光引到了她身上,但姜令窈却并未理会段南轲,她只盯着杏花婶看。   “婶子,你继续说。”   杏花婶点点头,她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泪,这才道:“之后又过了一日,这期间秀红姐同我说了好多话。”   “秀红姐说她被绑来时屋中原本也有个姑娘,只是她来时那姑娘瞧着就不太好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没过多就就被带走,不知去向。”   “秀红姐说,如果我们能逃出去,让我一定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即便我们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人言可畏,做女人又尤其艰难,为了孩子,我也一定什么都不能说。”   “我那时并未想到秀红姐在告诉我以后如何生活,因为怀孕本就难受,加上无法进食,胃中疼痛不已,便一直呕吐,大概因我太过烦人,那贼人显然也有些不耐烦,还叫我老实点。”   “秀红姐就抓到了这一点,她做好了准备,提前解开绳索,然后开始喊。”   “秀红姐同他说我看着身体不好,面黄肌瘦的,若是死在这里,不是卖不出好价,大概是怕我真的死在那小屋里,那贼人到底不耐烦送进来一块馍,直接塞进我嘴里。”   “他这次进来是突然之举,忘记关好房门,也就是在此刻,早就准备好的秀红姐从床上挣扎起来,用从隔间里寻到的木棍刺入贼人的腿上。”   “贼人腿上受伤,显得非常愤怒,我眼睁睁看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刀,直接刺入秀红姐的后背。”   “那血溅了我一脸。”   “当时我已经吓傻了,我想去救秀红姐,秀红姐却死死抱着他的腿,让我听话赶紧跑,我就那么傻兮兮跑了出来,没头没脑往前冲。”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回去之后我就病倒了,一直昏睡了三日才勉强醒来,”杏花婶脸上的泪再度滑落,“但我醒来之后,又险些小产,一直昏昏沉沉,待到我终于能说话,已经过去十日了。”   “可到那时,一切都结束了。” 第56章   杏花婶说的结束,大抵就是当年两桩杀人案的结束。   杏花婶道:“秀红姐当时千叮咛万嘱咐,不想让我把实情告诉我男人,怕我带着孩子被休弃,可我回去便病了,还险些小产无法走动,我便只能同我男人说,我得找到秀红姐,把她救出来。”   “我男人听后都吓哭了,只说谢天谢地我能活着回来,这也是我没想到的,”杏花婶道,“我便让他去官府报案,我想救出秀红姐,不能让秀红姐因我而死。”   “我男人立即就去了,只是没过半日便回来,他同我说他还没来得及报案,就看到官府的公案上贴着告示,上面要寻的是两个陌生女子,我男人当时便明白,救我的秀红姐已经不在人世。”   “我被关的那一日一直浑浑噩噩,逃出来后连自己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醒来之后也只记得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男子,什么模样都不太记得,若去报案,我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到这里,杏花婶终于痛哭失声,那哭声里满满都是愧疚和懊悔。   “当时我男人说,他不怕被人说,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暗地里嘲讽,但他怕我们的孩子被人说是野种,一辈子都活在这种折磨之中,”杏花婶哭得呜呜咽咽,“我们都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为了自己,我最终没有报案,把这件事永远埋进了心底。”   “这十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心惊胆战,生怕再听到什么花妖杀人的恶事,我努力帮助每个需要帮助的人,就像当年秀红姐救了我一样,十四年都过去了,那个杀人魔再也没出现,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了,谁知……”   “他杀了小珍。”   杏花婶咬牙嘶吼着,她满脸都是泪痕,眼睛红得如同地狱来的恶鬼,目光里只剩下单纯的恨。   “他为什么不能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小珍那么好,秀红姐那么好,为什么就要那么痛苦地死去。”   她吼完这一声,便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她的哭声是那么悲伤而怨恨,让铁石心肠的锦衣卫们都不由有些动容。   待她哭到几乎要抽搐过去,姜令窈才起身来到她面前,她微微弯下腰,直接用帕子帮她擦干脸上的泪。   “婶子,你能把这些说出来,实在令人敬佩,”姜令窈柔声安慰,“对于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而言,要说出这些,可能就要承担数不清的骂名,自己的孩子可能都会生活在阴影里,但婶子你还是说了。”   “你没有隐瞒任何事,原原本本把当年的故事告诉了我们,给了我们对于凶手的最完整的线索。”   “我很感谢你,我想那些死者也会感谢你。”   “无论是秀红姐还是小珍,他们都不会恨你,因为杀她们的不是你,你跟她们一样都是受害者,她们要恨的都是那个凶手。”   姜令窈用帕子轻柔擦掉杏花婶脸上的泪,杏花婶仰起头,就那么怔忪地看向姜令窈。   姜令窈眉目之间接是坚定,她看似是个柔弱女子,可她身上的那股刚毅,却令人无法忽视。   她身上的坚定感染了杏花婶,杏花婶竟渐渐冷静下来,没有刚才那么悲伤。   姜令窈的目光笃定,她一字一顿道:“杏花婶你放心,你所供述的旧案案情,只会记录在案件卷宗和锦衣卫卷宗中,其余所有人包括衙差等皆不会知道你为何来县衙,我们不会把你的事说给任何人听,他们只会以为你是来认小珍尸体的。”   “我可以保证,不会让你跟丫丫遭受这些流言蜚语,不会让受害者再一次受到伤害。”   姜令窈的话令杏花婶眼中渐渐闪烁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哽咽道:“多谢大人。”   此时段南轲才开口:“锦衣卫同样可以保证,如此,你可放心了。”   杏花婶又想哭了。   但她却强忍住泪水,道:“我想去看看小珍。”   姜令窈点头,段南轲便让裴遇领着她去认尸,待得杏花婶离开,姜令窈才重新皱起眉头。   “大人,杏花婶当年年轻有孕,她被绑之后惊慌失措,已经记不清绑架他的人到底住在何处,但根据她证词里的几处细节,我以为当年囚|禁关押死者的地方应该就在白河沿岸,并且应该在宛平之内。”   方才两个人皆听得仔细,一点细节都未有错漏,段南轲便颔首道:“正是如此,若囚|禁她之处在通州,那她必不可能浑浑噩噩走回家中,这只能说明凶手囚|禁人的屋舍就在白河村附近,不会超过三十里。”   能推论出这些细节,已经另众人振奋,谁也想不到当年的案子还有幸存者,而这名幸存者又认识第三名死者。   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切自有天意。   姜令窈道:“只是不知凶手是否还住在此处,毕竟当年有幸存者逃生,他不可能还留在原地。”   段南轲却道:“也并不尽然,听杏花婶所言,这个凶手很是自信,他对于杀害弱小的女子根本就不惊恐,以至于才被秀红抓到时机,不仅救了杏花婶,还重创了凶手,凶手这十四年都未有翻案,不知究竟为何,但我猜大抵跟秀红有关。”   两人越说越专注,姜令窈猛地听到秀红的名字,突然道:“秀红跟秀盈两个字实在太像,莫非真的是同一人?若当真是同一人,那么当年秀红确实来了宛平,并在宛平失踪,我们可用她的两个名字在名录上搜寻,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姜令窈一口气说完,然后道:“根据杏花婶的证词,我们可以知道当年凶手人很年轻,高高瘦瘦,那么年龄大约在三十之下,而且他当年为了诓骗受害者,还拿襁褓中的婴儿做诱饵,若是专门为了诓骗受害者特地抢夺偷盗婴儿,养育起来颇为麻烦,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孩子大概就是他亲生的。”   段南轲若有所思:“那么也就是说,他应该也有妻子?”   姜令窈微微一顿,调查这个案子以来那些细枝末节的线索全部都串联在一起,姜令窈眼睛一亮,她道:“荣娘会不会就是他的妻子?”   段南轲略一挑眉,眼眸里却也多了几分兴致盎然,他道:“若当真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对于荣娘的身份我们也更好查一些。”   “我们假定荣娘跟凶手是夫妻,在凶手行凶时荣娘已经诞育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杏花婶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但杏花婶却并未看见过荣娘,结合老绣娘的话,也就是说荣娘要么不在囚|禁之所,要么在凶手犯案时已经病重或者身故,因此她既不会出现,也不会再拿绣片去绣坊卖钱,自此之后就再未出现过了。”   “而凶手会如此执着于荣娘的绣片面衣,把它作为妆点死者最后的点缀,足见凶手对这绣片面衣的痴迷,亦或者可以当做对荣娘的痴迷。”   段南轲如此说着,但姜令窈却依旧眉头紧锁,她突然道:“若荣娘并非他的妻子呢?”   “并非他的妻子?你是说……”   姜令窈语气沉重,她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惊堂木:“若荣娘并非他的妻子,而是他第一个受害者呢?那么她……”   那么荣娘所遭受的,一定是非人的折磨,她不光被凶手绑架囚|禁,甚至被他侵|犯生下孩子,这个孩子甚至还被凶手利用,用来诓骗绑架更多的受害者。   这个凶手之残忍,手段之残酷,令姜令窈浑身发冷。   只要是个人,听到这般残暴凌虐的恶行,都会觉得难受,尤其是姜令窈这样的刑名官,更恨不得手刃凶徒,还死者一个公道。   段南轲见姜令窈面色难看,便知她定是心绪难平,他往茶杯里倒了一碗暖茶,推到姜令窈手边:“吃口茶。”   姜令窈一口把茶灌进口中,温热馨香的茉莉香片氤氲在她口唇之间,令她心中的焦虑渐渐舒缓下来。   审讯室内幽幽暗暗,似乎一丝光明都无,姜令窈紧紧攥着手,失神看着正在燃烧的灯笼。   段南轲的声音很清冷,那种冷静和理智,同他平日的表象迥然不同。   他道:“我们能查到这么多线索,已经比当年要强,凶手时隔多年再度犯案,一定有其他原因,顺着这些零散的线索,我们最终可以抓住这条线,抓住这个杀人魔。”   姜令窈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闭了闭眼睛,在脑海深处开始回忆这个案子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   她一边回忆,一边道:“先不论荣娘是否为牵扯本案,只凭杏花婶描述,我们便可知当年秀红反抗时刺伤了凶手的腿,是否因此让凶手腿上受伤,不|良于行?”   段南轲沉声道:“有这可能。”   姜令窈道:“那么我们如今所有的线索,便已经可以推论出凶手的大致轮廓,十四年前他是一个带着襁褓中婴儿的年轻父亲,十四年后,他的年纪大约在不惑之年,若那个孩子还活着,应当已经长大成人,若是父子两人一起生活,那么便更好寻找一些。”   姜令窈道:“根据杏花婶所说,当年那她是在宛平被绑,又被囚|禁在宛平,那么十四年前死者的尸体会出现在通州,便能说明凶手是故意把尸体带进通州抛尸,根据我们一开始的分析,他在当年还应该有一艘小舟。”   “把尸体藏在小舟之下,就可以顺利进入通州,但他进入通州之后还需要把尸体从白河搬运至城内,如此也不知是如何办到的。”   段南轲若有所思道:“难道凶手在通州也有正经营生?” 第57章   姜令窈一顿,她猛地睁开眼睛,道:“如此便合理了,他要么是渔民,会来往宛平和通州兜售鱼货,要么就在宛平有正经营生,搬运货物不会被人怀疑。但那只是十四年前,待到如今,他把抛尸的地点换回了宛平。”   “因为他不能再两地来回运送尸体,通州的白河段已经少有穿过,凶手若是突然乘船进入通州,反而会惹人怀疑,而且经过十四年前的案子,通州的大小花园都已废弃,他想要抛尸也无处可去。”   所以他现在杀人之后,只会把尸体扔在宛平。   宛平此时正巧要开灯市,游客本就比以往多,生面孔一多,寻常百姓记性便不会那么好,看到陌生面孔也不会如何生疑。   可以说,凶手选的这个日子实在太好了。   也太讨巧了一些。   姜令窈眯了眯眼睛,她道:“如此说来,时隔十四年,凶手或许因为体弱或年老,或许胆子变小,他比以前要谨慎得多,没有当年那般果决,也没有当年那般挑衅官府。”   在第一起命案惹得燕京朝野上下震动后,他竟敢在同一花园抛尸第二次,当年凶手的果断和胆大确实令人震惊。   段南轲道:“今时不比往日,他更小心谨慎,却忘了他的改变也是一条线索。”   姜令窈嗯了一声,她缓缓起身,低头看向段南轲。   两人刚刚还似闹了别扭,这会儿一谈起正事,就把刚才那些不愉快都忘了个干净。   “段大人,我想再去一趟静夜花苑,看一看现场。”   段南轲便利落起身,道:“好,我陪你去。”   两人一路出了审讯室,段南轲叫来裴遇,叮嘱道:“你把刚才杏花婶供述线索交给赵大人看一看,大人应当知道要如何搜寻,增加人手查询过往卷宗,在天佑六年、七年和八年三年的卷宗中寻找几名死者和有关线索的姓名,另外开始着手调查那三年的死亡名录和失踪名录,着重查荣娘、秀红、秀盈等人。”   裴遇立即道:“是,大人放心,已经从京师调集人手,今晚应该到。”   锦衣卫若想查案,还没有查不出结果的,这案子既然让北镇抚司碰上,那就必然不可能放任不理,即便兴师动众加派人手,段南轲也必要一追到底。   段南轲这边安排锦衣卫时,姜令窈便匆匆去了一趟书库,她同沈素凝又低语几句,道:“待得本案告破,我们一起查卷宗,总能看到线索的。”   沈素凝点点头,揉着胀痛的额角回了书库。   待回到审讯室前,楚朽年才领着杏花婶回来,杏花婶显然又刚哭过一场,她眼睛已经肿成核桃,面色惨白疲惫,明明三十几许的年纪,鬓边却已经有了风霜。   杏花婶见了姜令窈,张了张嘴,却无法多说一句。   楚朽年快步来到段南轲身边,对两人道:“大人,乔大人,杏花婶指认死者就是小珍。”   心中虽还抱着一线希望,众人也知小珍怕是凶多吉少,不过如今小珍终于也有人认领,待得破案,大抵也能有身后之所。   段南轲让楚朽年送杏花婶归家,一边领了一队人,同姜令窈一起往静夜花苑赶。   路上两人又重复沉默,姜令窈遥遥看着偏西的落日,还是低声道:“下午时候是我莽撞,我同段大人道歉,还请大人勿要见怪。”   她在说自己误会段南轲的事。   姜令窈就是如此,外人只能看到她爱慕虚荣,骄纵蛮横的一面,却只有亲近之人才知她是个知错能改,利落大方的好姑娘。   说错了话,怪错了人,就要道歉。   段南轲倒是很意外她会突然说这么一句,心中一时暖意上涌,令他原本冰冷的面容也略缓和下来,桃花眼一挑,竟是同姜令窈开起了玩笑。   “乔大人错怪本官,本官心里可是委屈至极,乔大人可要如何弥补本官?”   段南轲这一嗓子可谓是委屈至极。   姜令窈抿了抿嘴,却是被他逗笑,她眉尾荡起一抹喜悦的弧度,道:“不如我请大人吃一碗手擀面?”   她声音很低,也很轻,就如同夏日里的一缕风,带着丝丝绿意飘荡进段南轲心中。   段南轲挑了挑眉,扭头看着她笑:“我口味可是很刁的,不是什么面都吃。”   姜令窈道:“等案子破了,便是段大人要吃宝瑞楼的吉祥面,我也请得起。”   不过三两句工夫,两人竟又恢复往日那般模样,段南轲朗声一笑,手中缰绳一拽,道:“驾。”   随着他的声音,黑马卷起飓风,一瞬飞出队伍。   姜令窈心中一下子畅快起来,她脚下一蹬,也跟着往前飞奔而去。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疾驰而去,一个晃神就消失不见,后面的郑峰领着一队锦衣卫,刚要往前跟去,就被楚朽年叫住。   “你急什么?”楚朽年白他一眼,回头吩咐,“都跟着我走,咱们可不急。”   姜令窈跟段南轲都是马术高手,两人策马而行,不过一刻便来到静夜花苑前。   从昨日起,静夜花苑就被衙差和锦衣卫团团围住,不仅拉了封线,还不停有人在花园中巡逻,不给凶手丝毫机会。   姜令窈和段南轲在门口下了马,踏着已经干涸的土地,一步步往里面行去。   段南轲问:“要从何处查?”   姜令窈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凶手为何对那绣片那么钟情,几名死者背后都有绣片,当年的案发现场我们无从查询,但仅凭这个现场,我们就可以确定绣片面衣才是凶手所要表现给别人看的,这便是他杀人的根由。”   段南轲同她一起快步往花园里行,两人很快就来到牡丹花坛前。   “之前我们也说,相比过去,凶手杀人后抛尸的行为越发谨慎,但他对死者背后绣片的展示却一点都没有收敛,这个花坛就正对静夜花苑大门,而绣片摆放的位置也正对大门,他甚至为了展示自己的杰作,特地把这一侧的牡丹去掉。”   姜令窈道:“所以我觉得,杀人并非他的目的,摆出这么一个抛尸地才是他的目的。”   “这个案子难就难在凶手杀人并无恨意,他跟死者全不认识,死者之间也并无联系,他又选择异地抛尸,因此当年破案难度实在太大,这才成了悬案。”   “但现在,凶手的老迈和谨慎却给了我们更多机会,他恐怕自己都想不到,他十四年后再次出手,就碰到了咱们呢?”   现在静夜花苑被封,城中其他花园也全部加派人手,要么关门,要么增加巡逻捕快,凶手想要再摆出这么一个完美的犯罪现场,几乎不能。   姜令窈道:“现在宛平风头正紧,我以为他不会立即犯案,最多跟当年一样,时隔一月再出手。”   “你以为,我为何会调来这么多锦衣卫缇骑?”段南轲眼中一片冰冷,“为的就是震慑凶手,就要明晃晃告诉他,只要他再敢犯案,锦衣卫立即就能抓他归案。”   段南轲如此,虽会有被下官御史检举惊扰百姓,兴师动众,嚣张跋扈的风险,但他却给了众人仔细巡查凶手的时间,也让宛平城中的百姓更安全。   最起码,锦衣卫一日不撤,凶手就一日不敢再杀人,除非凶手疯了。   姜令窈回头看向段南轲,从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坚毅和冷酷,他身正,心正,从不怕任何人弹劾。   所作所为,皆为心中正义。   姜令窈不自觉便看呆了去,还是段南轲的声音叫醒了她:“乔大人,然后呢?”   姜令窈猛地回过神来,她觉得脸上有些温热,随即便轻咳一声,道:“我想去仔细查一查凉亭。”   段南轲便跟她一起往凉亭行去:“昨日夜深,即便点了路灯,却也依旧昏暗不明,今日倒可一探究竟。”   姜令窈点点头,一步步踏上凉亭。   她回过神来,要要看向死者深处的花坛,她回忆着死者那失去身材的眸子,缓缓转身,仰头看向了头顶的四盏灯笼。   姜令窈眯了眯眼睛,道:“之前郑大人说过,前两名死者是闭着眼睛的,但小珍却睁了眼睛,凶手费尽心机选了这么一个抛尸地,我以为并非单纯展示死者背后的绣片面衣那么简单,小珍眼眸看着的东西,或许也很关键。”   昨日夜深,今日又忙了一整日,他们都未有机会再来静夜花苑,此番趁着夕阳还未落下,天地之间尚有明色,姜令窈便赶紧赶来了静夜花苑。   她仰着头,仔细看着头顶的灯笼。   凉亭中的灯笼一共有四盏,八个角每两角对应一盏,此刻正稳稳挂在房梁上。   凉亭并不算太高,从下往上看可以看到灯笼的大致模样。   这四盏灯笼皆做成琉璃走马灯,外面是一层琉璃罩,里面则是人物山石图案,灯笼的骨骼是用的青竹,显得古朴精致。   “段大人,派人把四盏灯取下来吧。”   段南轲便跟姜令窈退出凉亭,让锦衣卫上前取下灯笼。   姜令窈道:“一般这种郊外花园凉亭,所用的灯火皆只为照明,并不会做如此精致昂贵的琉璃灯。”   段南轲眯了眯眼,他道:“难道关键在灯里?”   锦衣卫伸手利落,此时已经取下了琉璃灯,姜令窈上前仔细查看,并未伸手动四盏灯。   这四盏灯外面皆用了琉璃,看起来极是沉重,但内里却单做了一层人物山水的走马图,只要内里点燃蜡烛,里面的走马图就会缓慢旋转,仿佛在讲述一个个故事。   姜令窈打眼一看,就发现有一盏灯有些不对。   其他三盏灯内里皆是剪纸,一看就能看出纸张的纹路,但最后一盏灯却并非用的剪纸。   姜令窈弯腰看去,只觉得那一层走马图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油光。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脊背碰到段南轲结实的胸膛。   姜令窈只觉得汗毛倒竖:“那是……人皮?” 第58章   若走马灯只吊在凉亭顶部,游客仰头来看,并不会觉得四盏灯有何不同。   琉璃罩皆是一般无二,青竹灯骨、流苏甚至里面的铁轴都一样,只有作为走马图的纸人剪影是不同的。   一种是常用的剪纸,另一种便是这滑腻腻的人皮。   姜令窈之所以直接便想到人皮,一是因颜色,二则是因死者身上刚好少了一块皮。   段南轲一听是人皮,想也不想一把握住姜令窈的手腕,拉着她后退半步。   “莫要碰它,”段南轲道,“也不知是否有毒。”   姜令窈还是觉得心有余悸,她忍不住拍了拍心口,道:“我都觉得浑身发冷。”   段南轲皱了皱眉,拉着她又退了两步,这才道:“此物怪异,必很阴邪。”   他此话说完,顿了顿,又招来缇骑,让缇骑取了热水过来。   姜令窈却摇了摇头。   她并未注意到段南轲握住她的手腕,她满副心神都在那盏琉璃灯上。   姜令窈道:“段大人,这琉璃灯就在死者视线之内,也就是说,琉璃灯对于凶手或者凶手以为的死者而言非常重要。”   她道:“一开始我其实是有些疑虑的,不解凶手为何非要费劲取下死者背后的皮,即便是要把绣片面衣覆盖在死者身上,直接缝制便可,他为何要多此一举?”   “当时我以为,凶手是想要做得天衣无缝,他必须要把那面衣同死者的皮替换,才可达成他所要展示的目的。”   “现在看来,我错了。”   段南轲见她神情渐渐镇定下来,眉宇之间再无惧色,反而有种坚韧和笃定,他这才松开手,把目光落到了那盏琉璃灯上。   宛平生产各种各样的灯具,琉璃灯、走马灯、纸皮灯笼、烛灯、路灯等不一而足,也正因此,宛平才有每年五月时节的宛平灯市。   不仅可以展示宛平灯匠们的高超手艺,也可向大明各地的游客、商人展示他们特有的商品,以此来兜售宛平灯。   因此即便是近郊花苑中凉亭下的四盏灯,也是精美绝伦,手艺精湛,尤其是那三盏传统的琉璃走马灯,上面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若是里面点亮蜡烛,那人物便会随着气流缓缓而动,演绎出精妙大戏。   这四盏灯绝非普通学徒能做,必得是有经验的老师父方能做出。   段南轲道:“咱们上前一观。”   两人这才走近几步,站在凉亭中低头看向摆在桌上的四盏琉璃灯,姜令窈看得极为仔细,待看到最后,她才道:“大人,依我看来,这四盏灯的技艺是一致的,即便是那盏特殊的人皮灯,每一个人物剪影的画工也与另外三盏一致,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四盏灯是一人做所?”   段南轲垂眸端详,道:“我认为乔大人洞察清晰,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姜令窈长舒口气,这才道:“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凶手就是做出这四盏灯的灯匠?亦或者两人极为熟悉,否则灯匠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是人皮?”   他们光靠眼力,就能分别那几张人物剪影的特殊,灯匠要上手绘画,剪裁形状,反复触摸,又怎可能一无所知?   段南轲道:“这个凶手的目的明确,行为一致,他从头到尾都在做同样的事,结合杏花婶的证词,我以为他不可能有同伙,那么这个凶手应该就是宛平的灯匠。”   姜令窈若有所思点点头:“若凶手是灯匠,这便好说了,十四年前的通州肯定有人订过灯,而凶手就是借着送灯的机会,把尸体运进通州,安放在了通州城里。”   段南轲接过话头:“正是如此,楚朽年,命人立即派人去通州,调查十四年前的税档黄卷。”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通过这一个线索,把整个案子都推敲得清清楚楚,待到安排好差事,段南轲才道:“这个案子是很清晰的,走马灯和绣片面衣都是凶手的执著之处,但当年难道旧案上并无书写,我们不知当年现场是否有特殊的灯笼。”   毕竟年代久远,就连郑三吉和陈振大概都不会记得现场到底有没有随处可见的灯笼,只能回去再问一问经验老到的赵大人,看看他老人家是否还记得些许线索。   姜令窈凝眸沉思,忽然,她心中一动,猛地抬眸看向段南轲。   落日余晖映衬在两人的脸上,他们一个英俊,一个娇美,但此时此刻,他们眼中都是一般无二的严肃和专注。   那是对案情、对死者的尊重。   姜令窈眸子里闪烁着微光,如萤火一般,微弱却明亮。   “段大人,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凶手的目的其实是这张皮?”   段南轲眸色一沉,他若有所思道:“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那块人皮,而他正好有面衣,所以取皮的位置就放在了后背,面衣跟死者完美融合在了一起,所以……”   “所以每一个死者都是被取下后背人皮,因为凶手只有面衣,或者说,凶手觉得面衣是最适合妆点死者。”   姜令窈道:“如此说来,凶手必定是个万事只求完美的人,即便杀人,即便取皮,他也要做得如此‘漂亮’,如此‘赏心悦目’。”   “这个灯笼就是关键。”   “凶手很狡猾,他布置了漂亮精美的现场,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死者身上,也因为死者一时片刻查不出姓名,所以官府会耗费大量人力去搜寻,如此一来,便会忽视花园里其他之所,尤其是随处可见的灯笼,更不会注意。”   “而他最关心的,也是对他最重要的人皮灯笼,却依旧高悬在他要的位置,等待有一日可以点亮。”   段南轲点点头,颇为赞同姜令窈的推论,然后便问:“可为何要是灯笼?为何要摆放在此处?”   姜令窈心中一动,她弯下腰,这一次隔着两尺距离,仔细端详那盏人皮灯的人皮剪影,在仔细看过每一个人物后,她疑惑地道:“上面画的是诸葛亮草船借箭?”   段南轲也愣住了,他跟着看过去,见那几个人物果然便是此景。   可为何要做这样一幅图?   诸葛亮草船借箭自然是个典故,一般灯市上做大布景,亦或者做灯山时,经常会用此典故,但这般小巧精致的照明用灯,大多都是山水布景,鸟兽鱼虫,简单又不费工。   姜令窈注意到,另外三个灯笼也同诸葛亮有关,皆是三国时期的故事。   她甚是不得其解。   段南轲一时也想不到因由来,他道:“不若让缇骑在花园中其他几处搜寻,看其他几处是否还有相似灯笼,再做打算。”   两人从凉亭出来,段南轲负手而立,姜令窈站在他身边,一起遥遥看向夕阳。   夕阳余晖洒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星点霞光落在每一片花叶上,映衬的满园缤纷,辉煌如新。   姜令窈要要看向天际,她感叹道:“这个案子,希望尽快能有结果。”   段南轲负手而立,偏过头来看她,却只能看到她眼眸中的坚定神色。   对于他而言,姜令窈很奇怪。   她明明可以在家中做富贵闲人,却偏要如此奔波劳碌,做这日夜颠倒的推官,姜家世代簪缨,自开国以来便屹立不倒,每一任家主皆聪慧过人,到了姜令窈祖父这里,老爷子更是眼光犀利,从头到尾都没看错前路。   正因如此,段南轲才颇为不解。   姜家并无冤屈要洗,也无伤疤要填,作为姜家的女儿,姜令窈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她甚至同贵妃娘娘感情深厚,贵妃娘娘膝下无子,疼爱她同子侄辈那般,她想要什么不还是一句话的事?   段南轲回过头,也慵懒地看向天际。   且先不提贵妃娘娘的态度,就凭皇帝这般突然赐婚,便已经很是古怪,而且赐婚之后也只同他语焉不详地劝了几句,这就更令段南轲心生怀疑。   但怀疑归怀疑,如今婚事已成,两人有都能一同办案,不管姜令窈是姜六小姐还是小乔推官,终已同他成了夫妻,成了一对可以相互扶持办案的好搭档,段南轲以为这或许就是皇帝要的结果。   他可能看中的是姜令窈的才能,故而有此一事。   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自己都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又如何能让姜令窈开口?将心比心,在相互之间都还未有足够信任时,段南轲不以为这便是谈心的好时机。   或许,要再等一等。   而此刻,姜令窈也在思索段南轲的差事。   段南轲自不可能把差事知无不言告知与她,他只说有事要来宛平办,但到了宛平之后,段南轲却并未立即就去办差,反而因为这桩案子,一直调遣锦衣卫查询旧档。   虽只到宛平一日,段南轲也不像是个急脾气人,但无论如何,他来宛平定是陛下旨意,作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掌领,他所能触及的案子定都是大案,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阳奉阴违,只办自己想办的案子,不把陛下放在眼中。   姜令窈垂下眼眸,她捏了捏腰上的腰牌,眸色幽深而晦涩。   段南轲能以未及弱冠的稚领便坐上掌领之位,他必有过人之处,不光得本人才智过人,还得有陛下的信任,而这份信任不仅因他的出身,也因他一直以来的行事。   因此,他绝不可能放陛下之旨先办此案。   段南轲前后调遣锦衣卫缇骑过百,如今硬还有几队在路上,他们要查的应该不光是宛平的卷宗,还有段南轲要寻找的线索。   姜令窈若有所思点点头。   如此看来,段南轲竟同她一样?   查一份卷宗,办的却是两桩案子。   竟会如此巧合吗? 第59章   傍晚时分,风是暖的,天是暖的,就连人也是暖的。   且先不提两人心里如何所想,但外人看来,他们两个人并肩而立,皆在仰望夕阳。   这般美好景致,颇有些携手前行,相互扶持的意味来。   待得缇骑们搜寻完整个花苑,把详情报给郑峰之后,郑峰就要上前禀报。   楚朽年再一次拉住了郑峰。   他看着郑峰的眼神犹如看个傻子,他压低声音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为之?”   郑峰不解:“差事办完,自要立即禀报给大人,楚大人为何百般阻挠?”   楚朽年闭了闭眼,都不知要如何解释。   不过两人的声音还是被段南轲听到,段南轲幽冷的目光扫了过来,郑峰便立即上前:“大人,此处花苑共有凉亭三座,回廊两处,阁楼两栋,小路两侧路灯共计六十四个,凉亭等处的灯盏共有四十七个,缇骑查看所有灯盏,均刻有花昼社的字样,应为宛平的灯市专做。”   宛平的灯市叫花昼灯市,名字便取星夜如花绽放之意,为此灯市,宛平特设花昼社,专为选展灯市展品,担保买卖,供出县衙用灯而设。   因此在宛平的大街小巷里,只要能看到县衙用灯,皆为花昼社所出。   故而此处静夜花苑的灯也应当如此。   只有这四盏灯是不同的,上面既无花昼社的烙印,也无其他花匠的名签,从何而出一概不知。   宛平的灯匠都很在乎自己的名气,名气大的灯匠,每年的活计不断,在灯市上也可把自己的灯展在最高位,很是风光,因此他们都会制作自己特有的名签,刻在每一盏灯上。   那既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保证。   段南轲听完郑峰的话,便道:“如此,那这四盏灯便是最特殊的,把这四盏灯带回县衙,立即便请花昼社的社长去县衙认领,另外立即调取宛平所有灯匠的名录,只要做过灯都需要上报。”   段南轲吩咐完这些,姜令窈又道:“大人,你可记得小珍屋里的那盏灯?”   段南轲一下子便回忆起那盏六面纸灯。   姜令窈道:“那盏灯上也无名签,但足见其精湛手艺,我们不懂灯,看不出那盏灯和这四盏是否出自同一人手,但花昼社的社长应该可以辨认,若当真出自同一人手,那么在没有婴儿作为诱饵之后,我怀疑凶手是靠着出售灯的店铺来寻觅受害者。”   “小珍是孤儿,她无亲无故,即便失踪,也不会立即被人上报,甚至有可能无人在乎她的死活。那么她偶尔去一趟县里,在县里的灯铺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新朋友得知她的身世,应该越发同情亲近与她,她或者买下或者被那个新朋友送了一盏绣球花六面灯,便很是寻常。”   姜令窈猛地抬起头,她道:“之前我们皆不知凶手当年用来做诱饵的孩子是男是女,现在我们可以有答案了。”   姜令窈道:“凶手今年约四十几许,宛平人士,灯匠,膝下有一女,女儿年约十三,在宛平应该还开了灯铺或者有出售灯盏的摊子,且不出名。”   姜令窈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郑峰:“根据这个线索,速速去问花昼社的社长,他大抵能给出线索。”   郑峰下意识点了下头,片刻之后,他脖子一僵,又看向段南轲。   段南轲淡淡道:“去吧。”   静夜花苑已经查无可查,锦衣卫几乎是挖地三尺,此处再无可查之处,姜令窈和段南轲便一起回了县衙。   待回到县衙时,已过了晚食,钱知县今日除了迎接他们,便再未出现过,此时却等在大堂里,听到马蹄声便颠颠迎了出来。   “段大人,乔大人,”钱知县满面堆笑,“下官已经备好酒菜,还请两位大人赏光。”   段南轲看了一眼姜令窈,姜令窈便点头道:“多谢钱知县,酒就不必,只要有饭食便可。”   钱知县立即激动地道:“好好好,大人想吃什么都可。”   他极是聪明,今日已经被段南轲拿捏了一回,自不会再给他留下弹劾把柄,绝计不敢再弄些山珍海味巴结上峰。   但若是敷衍了事,又恐怕锦衣卫报复,因此钱知县特地派人打听了中午段南轲等人的午时,晚上便照着同样的菜单备了一份。   百味斋的手艺极是不错,即便连着用了两餐,姜令窈都不觉得腻,尤其是那道孜然鸭架,姜令窈很是喜欢,晚上依旧吃用不少。   一众人等用过饭,姜令窈才同赵喆讲了今日查到的新线索,这可让老大人激动坏了,红着脸差点没哭出声。   “你们年轻人就是胆大心细,”赵喆拍着腿感叹,“如此,这个案子一定能有大进展,终于可以破案了。”   老大人一边说一边抹泪,显得激动至极。   姜令窈忙安慰两句,才道:“老大人,当年现场可有灯笼等物?”   赵喆不假思索便道:“现场定有灯笼,但当时我们谁都没有特别关注过花园中的灯笼,而且当时通州也有花灯会,花园中的灯笼精致漂亮一些,我们并未在意。”   “原来关节竟在此处。”   姜令窈眼睛一亮,她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花灯会?”   赵喆显然也明白了花灯会的关键,他道:“是了,是了,就是花灯会,原来如此啊。”   待得他们把其中线索全部推敲清晰,凶手的模样已经要跃然纸上,此时赵喆才说:“下午我们一直在翻看卷宗,并未发现有什么特殊的案情,已经着手开始翻找荣娘等人的出身,如今大抵有了些线索。”   老大人道:“咱们先说秀红,或者是秀盈,若两人是同一人,那么秀红应该是秀盈的本名,秀盈则是花名,我们先暂做一人来看,秀盈当时离开了京中的红招楼,来到宛平,若她还想重操旧业,必要在各青楼挂名,但今日锦衣卫缇骑们也已经询问过,宛平一共只有两家青楼,均不认识秀盈或者秀红,如此看来,她必不是来重操旧业。”   “根据陈振的口供,她应该是彻底从良,跟着帮她赎身之人来到宛平生活,如此她在宛平县的县志名录上应该登记的就是秀红之名。”   “不过在我们刚开始查天佑六年卷宗,尚未查到秀红,却查到了一名叫荣雅的女子,出现天佑六年元月的一次绣样会上,不过因展会很小,县志只是一笔带过,上面甚至连参会的绣娘都没有写全,名字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如此看来,如果这名叫荣雅的女子就是荣娘,她在天佑六年时还活着。   赵喆叹了口气:“卷宗太多,即便有几十名锦衣卫一起核查,也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只能一点点翻找。”   姜令窈却道:“赵大人本就致仕,如今还能为此案操劳,我等自是感激不尽,如此已经很好。”   段南轲也安慰道:“老大人不必介怀,如今案子已经明晰,凶手身份已经缩小至此,哪怕在整个宛平一一核对灯匠身份,也必能把人寻出,本案一定可以告破。”   赵喆脸上才多少有些笑意,他感叹道:“眼见后继有人,老夫心中甚是欣慰。”   几人正在说着案情,外面郑峰快步进来,他身后跟了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正瑟缩地看着众人。   郑峰来到几人面前,一一见礼,然后才到:“大人,此人便是宛平花昼社的社长,也是县中有名的花灯大师,王成。”   王成看起来四十几许的年纪,胆子也不大,不过却并没有吓得说不出话来,往来答对倒是很是流畅。   姜令窈问了他几句花昼社的情形,然后才道:“来到路上,郑大人应该已经同你说清因由,你需协助查案。”   王成忙不迭点头,道:“是,大人,小的知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录,交给郑峰,道:“这是我们花昼社近二十年的灯匠名录,大人请过目。”   郑峰把名录呈上,段南轲正巧坐在赵喆和姜令窈之间,他便接过名录,摊放在桌上,直接翻开来看。   花昼社的名录同县衙里的人口名录不同,它上面除了姓名,家住何处便只有擅长手艺和成就。   除此之外,还要每个人做得最好的花灯绘形,一看便是用来贩售宣传所用。   段南轲翻了几页,看了看姜令窈,见她摇头,这便看向王成。   他缓缓开口:“王成,此案涉及多条人命,还望你仔细回答,切勿隐瞒不报。”   王成一听这话,腿都有些软了,他道:“大人,大人小人一定如实相告。”   段南轲道:“宛平县中有多少花匠?”   王成答:“共有八十七名。”   段南轲又问:“这其中可有谁年龄在四十上下,膝下有一女,大约十三岁左右,并且……”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名录,继续道:“并且他擅长桌灯、琉璃灯和走马灯,走马灯以人物为主。”   段南轲问第一句时,王成显然有些迷茫,但段南轲根据名录补充之后,王成便立即有了成算。   他略一思索,道:“大人,宛平的所有灯匠我都认识,若是按您的说法,年龄在四十上下且膝下有女,此番并不少见,但擅长琉璃灯者却不多,整个宛平一共只有二十人许。”   “这其中符合大人要求的,大约只有十人,不过我只知年纪,对于他们膝下是否有女儿并不知情。”   王成倒很是诚恳,能把范围缩小到十人,已经是意外之喜。   姜令窈也看了一眼那名录,她忽然心中一动,手放在桌下,轻轻拽了一下段南轲的衣袖。   段南轲眸色微闪,他偏过头去,聆听凑在耳畔的轻柔嗓音。   “大人,可否把灯拿给王成看?” 第60章   姜令窈此言是从段南轲那得到的灵感,王成对灯匠没有那么关心,但对于灯却不同。   无论是六面灯还是琉璃走马灯,他应该都会很熟悉,因此此证物还是要拿给王成来看。   段南轲略一思忖,便道:“裴遇,去各拿一盏灯来。”   那张人皮灯不能拿给王成看,其余倒是可行。   两盏灯拿来,王成一眼就看中了那盏琉璃走马灯。   他小心翼翼捧起来,左看右看,仔细翻找上面的痕迹,然后便道:“这种琉璃走马灯是这几年宛平很流行的,能做琉璃灯的灯匠不多,做的最好的也就小人之前说的那十人,说实话,年轻工匠是做不出这般手艺的。”   他一边说一边翻看:“此琉璃走马灯是把琉璃灯和走马灯结合在一起,很有些巧思,但制作此灯的灯匠并未用他自己的看家手艺,这个琉璃灯罩同最近市面上流行的几乎相差无几,里面的人影剪纸也是如此,没有用他特有的标志手艺。”   王成啧啧称奇:“真是精美啊,怎么我看不出此人是谁呢?”   王成的话姜令窈和段南轲听懂了。   杀手用最普通的手艺,做出了这盏灯,他可能把自己的特点和喜好全部隐藏起来,却依旧把这盏灯做得精美绝伦,如此可见,确实应该是个人物。   但王成却无法根据这盏灯判断出谁是灯匠。   姜令窈若有所思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地问:“如你所言,凶手若故意特地隐藏自己的特点呢?是否也意味着他的手艺很独特,亦或者他做的灯很独特?”   王成愣了愣,他又去看那盏六面灯。   六面灯就更普通了,只是一个简单的桌灯,下面是最普通的枣木底座,上面用纸拂了一圈灯罩,不过只显得精巧一些,并无特殊。   王成摇了摇头,他道:“大人,一个人的手艺如何,是很难掩藏的,他的习惯和手法在多年的制作中已经定型,大人说要寻的人在四十上下,那么此人应该已经做灯超过二十年,二十年时光过去,手艺想改可谓难于登天。”   “他若是能隐藏得完美无缺,一定是比宛平大家还要厉害的天才,若是不能,那么他平素做灯应该就是这般模样。”   “只讲究精美,却并无特点。”   段南轲听王成说了半天,却并未说是人选是谁,便问:“王成,你可有人选?”   王成被他幽冷的眸子一瞧,顿时打了个激灵,他道:“大人,这般手艺的灯匠实在太多,若加上琉璃灯和他的年纪,那便可以把之前小人说的那十人在减去三人,他们三人都同小人很熟悉,他们的风格小人一眼就能看穿,此灯绝非这三人所做。”   段南轲道:“那么便剩下七人了。”   姜令窈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她问:“王成,十四年前,通州也曾开过花灯会,可有当时去过通州的灯匠名册?”   王成看起来并非记忆深刻的人,但姜令窈一说十四年前和通州,他立即便白了脸。   “大人,可是闹花妖那年?”   姜令窈点头,道:“正是如此,闹花妖是指花妖勾魂吧?”   王成叹了口气:“是,大人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当年我还不是社长,只是个普通的灯匠,那年通州要开花灯节,但通州并未有大灯社,便寻了宛平,同宛平买了不少花灯运送过去,我当年就是其中的一个灯匠。”   “但是花灯节刚开了一日,就闹了花妖死了人,当年的通州官爷觉得花灯只开一日前功尽弃,便一直又开了五日,五日我们胆战心惊的,生怕自己也被花妖害了去。”   因为有这一段经历,他对当年的事记忆犹新。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亮光。   姜令窈问:“当年还有谁同你一起去的通州,你可还记得?需要你把名字全部写出。”   王成忙不迭点头:“我记得的,不过有几人当年很是惊才绝艳,现在却是泯然众人矣,唉。”   王成并不知被县衙叫来所为何事,也不知灯匠就是杀人凶手,他只以为牵扯进杀人大案中,故而十分配合。   待王成把两份名单都写好,段南轲才道:“王成,官府这就要挨个缉拿审问,为免打草惊蛇,还请你在官府留上数日,直到案子告破方能归家。”   王成是宛平有名的花灯大师,他若是被官府请走又回家去,定会被人询问,若是之后锦衣卫又捉拿其余嫌疑人,宛平县的灯匠们定会知道消息,皆会同王成询问。   还不如直接把王成扣在县衙,然后结合名单挨个审问,到时只要说县衙丢失花昼灯市的花灯便可。   待得案情审到此时,便已剩下最后的捉拿审问嫌疑人。   王成把两份名单写完上交,姜令窈跟段南轲便一起看去。   这两份名单中有三人的名字是重复的,也就是说,这三人是最有嫌疑的。   段南轲问王成:“刘笑平、钱大、周森三人,你认识谁?”   王成顿了顿,道:“刘笑平是县里的琉璃高手,但他只做琉璃灯,已有三十几年的手艺,其家中是什么情形我不知情。钱大我不太熟悉,这几年都没出过什么好作品,我不知他还做不做灯了。倒是周森……”   王成苦笑道:“这个周森我记得制作琉璃灯的手艺很好,而且当年他会被选中去通州,就是因为有些少年天分,不过这些年他就只开了个灯笼铺子,卖些百姓常用的灯笼,依旧许久不在花昼社做灯展了。”   听着王成的呢喃,段南轲和姜令窈心中皆是有了成算,抛去刘笑平,剩下两人皆有很重的嫌疑。”   段南轲顿了顿,道:“王成,你的供词已经写好,你签字印手印之后便可,待得案子告破便能归家。”   王成自己并无嫌疑,他闻言很是松了口气,忙道:“能替大人分忧,是小人的荣幸,不碍事,不碍事。”   待得王成退下,段南轲、姜令窈和赵喆才又看向那份名单。   赵喆道:“此三人中刘笑平是大家,估摸着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当年他应当是作为师父大家去的通州,不会有多少空闲,应当不是他。”   姜令窈也道:“那么嫌疑最重的就是剩下两人,段大人,你看呢?”   段南轲点点头,直接吩咐郑峰:“命缇骑速速前往两人家中,尽快把两人请回县衙,另外派人询问两人附近百姓其家中情况。”   锦衣卫办案就是快狠准,先抓再审,毫不惧怕。   案子问到这里,已经能看到结案的曙光,姜令窈提着的心终于落到一半,不再时时刻刻悬着。   段南轲见她面色都好看了些,便道:“老大人,忙碌一日,着实有些辛苦,如今案子有了嫌疑人,稍后我同乔大人提审便是,老大人先去后厢歇息。”   赵喆奔波一整日,确实疲累不堪,他也不坚持,便道:“好,你们便多辛苦,若是有了结果,一定要去告知于我。”   等待捉拿嫌疑人的过程是漫长的。   姜令窈跟段南轲在审讯室略坐了一会儿,便有些做不下去,她道:“大人,我去看看沈衙差。”   段南轲点点头,目送她出去,才问裴遇:“今日查验卷宗可有收获?”   裴遇摇头:“暂时未有收获,不过属下碰巧看到沈衙差一直在翻迁入宛平百姓的名录,总觉得有些怪异,便多看了几眼。”   裴遇那双阴冷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笃定:“大人,属下以为,乔大人和沈衙差是否也……?”   段南轲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眸色冷寂,道:“乔大人自有她的差事,无须锦衣卫过问。”   段南轲跟姜令窈一起从段家出来那一日,裴遇和楚朽年是见过姜令窈的,当时两人对姜令窈的面容很是惊讶,只是他们当时隐在暗处无法询问,而在段南轲两人抵达宛平时,他们有其他差事并未赶到,刚一赶到就遇到大案,至今未有机缘请问段南轲。   待到本案终于有了进展,裴遇这才问了一句。   但段南轲的话却含混不清,裴遇纠结片刻,那双狐狸眼还是落到了段南轲身上:“大人,乔大人可否就是夫人?”   段南轲淡淡看着他,并不如何惊讶,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只有漠然一切的冷淡。   “此时此刻,她是乔大人。”   段南轲只留下这么一句,便起身离开了审讯室,留下裴遇一个人品味这话。   另一边,姜令窈正在同沈素凝一起翻卷宗。   沈素凝小声道:“师姐,我只翻了天佑六年的入迁名录,当年宛平的名录做得极好,从各地迁入宛平都有分录,我只翻了燕京迁入宛平的分卷,世界说此人是十二月末失踪的,我从五月开始看起,现在已经看到十二月末,并未看到名叫李宏的人,也没有看到秀红。”   姜令窈看着那一摞卷宗,道:“素凝辛苦你了。”   看卷宗是相当累人的,段南轲跟她要调查案情,因此还特地多调遣缇骑查看,就是为了能尽快搜寻到线索。   沈素凝却道:“为了案子,何谈辛苦?”   这姑娘就是有一股子韧劲,无论交给她什么差事,她从不嫌苦累,都能办好。   姜令窈简单翻了翻卷宗,发现宛平的卷宗书写工整,某年某月某某入迁宛平等字样都有写明,有的甚至还有租赁或者买宅的记录,甚是详细。   姜令窈压低声音,道:“若要在宛平定居,必要凭借路引迁入宛平,否则进出城会异常困难,街巷的巡捕也会着重盯看,李宏是在天佑六年年末失踪,要么早就有准备,要么他在天佑七年迁入宛平,要么他只是路过宛平,随后失去行踪。”   姜令窈看向沈素凝:“素凝,今日便到这里,明日咱们继续查天佑七年的卷宗。”   沈素凝眼睛一亮,她看向姜令窈:“师姐,这个新案子可有了结果?”   姜令窈脸上终于有了轻松的笑意:“快了,只要把人抓来,立即就能有结果。” 第61章   姜令窈跟沈素凝一起整理了一下天佑六年的卷宗,确定没有线索之后,便决定明日从天佑七年开始看起。   姜令窈越看卷宗越觉得李宏或许真的能查到线索,甚至秀红也能被查到,宛平当年的知县定是个专注著书的能人,接连几年的卷宗都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甚至就连县志都很详细,就连一个简简单单的绣工会都记录在案,甚至还记录了名字。   两人一边翻看卷宗,一边低声说着话,此时段南轲突然从门外进来,惹得屋中的锦衣卫们纷纷起身,冲他行礼。   段南轲随意看了一眼姜令窈,冲她点点头,然后便大步往锦衣卫那边行去。   姜令窈刚悬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微微松了口气。   就待此时,郑峰风风火火踏步而入,他一进来,便冲段南轲拱手道:“大人,钱大已经缉拿归案,但是周森不知所踪,我们只找到了周森的女儿。”   姜令窈和段南轲一起起身,炯炯看向郑峰。   郑峰莫名觉得背后发冷,他道:“大人,经花昼社的卷宗记录,周森住蕉叶巷二十七号,他家中有个灯笼铺子,左近百姓皆是上他家买灯,但我们去时他家中大门紧锁,铺子也未开张,询问邻里百姓,皆说从三日前周家就关了门,至今未有人进出。”   郑峰越说脸色越难看,他皱起眉头道:“大人,邻居百姓说,周森并非一人独居,他膝下……”   郑峰沉声说:“他膝下还有两个女儿。”   姜令窈睁大眼睛:“什么?”   郑峰道:“乔大人没听错,邻居说周森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今年刚巧十三,大女儿叫周茹,二女儿叫周薏,姐妹两个一个活泼一个乖巧,皆是好姑娘,她们一直帮着周森打理家中的灯笼生意,手艺也是不错。”   “因得了这个线索,我们便破门而入,周森家中并无外人,周森也不在家中,不过我们在柴房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已经带回了县衙。”   姜令窈一听说已经救下了一个姑娘,不由松了口气,可转瞬之间,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另一个呢?”她问,“不是双胞胎姐妹吗?”   郑峰面露苦涩,他摇了摇头,只道:“未曾寻到。”   姜令窈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段南轲便开口:“可曾问到其他线索?”   郑峰道:“大人,另有缇骑在询问邻里,稍后便可归来。”   段南轲微微皱起眉头,他看向姜令窈:“走吧,我们去看周森的女儿。”   姜令窈点头,道:“只能问她了。”   周森的女儿一直昏迷不醒,她被关了最少两日,不仅担惊受怕,还米水不进,自是十分虚弱。   锦衣卫把她带回来后,便安置在县衙后厢,楚朽年正在给她诊脉。   段南轲跟姜令窈进入后厢,就看到楚朽年正在施针。   躺在床铺上的小姑娘瞧着身量倒是不矮,她看起来比姜令窈略矮半个头,面容纯净,眉宇之间满是稚气,一看便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   她脸上还有刮伤得痕迹,显然这几日过得很是艰难。   此时被行了针,她似乎想要挣扎醒来,整个人看上去极为不安,嘴唇紧紧抿着,嘟囔着听不清的话。   楚朽年医术极高,只要一盏茶的工夫,便用针唤醒了昏迷的小姑娘。   众人便看到她眉头轻动,这就要睁开眼眸。   姜令窈怕她害怕,忙跟沈素凝一起上前,挡在了楚朽年身前:“姑娘,我们是官府中人,已经把你从家中救出,你莫要害怕。”   周家的小姑娘此时才颤颤巍巍睁开眼睛,她乌黑的眸子一瞬便落到姜令窈身上,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下一刻,她便惊呼出声,整个人缩到床铺角落里,拥着薄被瑟瑟发抖。   豆大的泪水从她眼中滑落,让人看了便觉心疼不已。   姜令窈声音轻柔,她温柔哄道:“姑娘,我是官府的推官,我姓乔,我们已经把你从家中救出来,你是否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小姑娘怯生生看向她,大眼睛里满满都是害怕和痛苦,但她还是用手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冲姜令窈点点头:“大人,大人您问。”   她声音细细软软的,就如同脆弱的蒲草,似乎连风都能吹散。   姜令窈坐在床边,示意裴遇开始记录证词。   她问:“你是周森的女儿?是大女儿还是小女儿?”   听到周森两个字,小姑娘忍不住又哆嗦一下,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对姜令窈道:“我是,我是大女儿周茹,大人……”   她一说自己的名字,眼泪又再度倾泻而出:“大人,我爹……我爹把我妹妹带走了,你们救救我妹妹吧。”   姜令窈柔声道:“好,周茹,你可知你爹把周薏带去了何处?”   周茹又瑟缩了一下,但她还是坚强地攥起了拳头,她道:“我爹在白河边有一个货仓,在白鹤村以西五里,他应该去了那里。”   段南轲看了郑峰一眼,郑峰便立即退了出去。   姜令窈听到有了下落,这才放下心来,她安慰周茹:“小茹你莫怕,有锦衣卫在,一定可以救出你妹妹,你……你是否知道你爹为何要把你关在柴房里?”   周茹一听这话,好不容易收回的眼泪再度倾泻而下。   她抿了抿嘴唇,这才哽咽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周茹哭得撕心裂肺:“我爹他是坏人,他杀了人。”   姜令窈深吸口气,抬头看向段南轲,只见段南轲冲她点了点头,姜令窈才继续问:“小茹,之后我要问的问题你可能会很难受,你是想让我现在问,还是等你好些再问?”   就在这时有校尉送了粥食过来,姜令窈接过粥碗,轻轻放到周茹手上。   她发现周茹手上有不少茧子,还有刀刻后愈合的伤痕,显然邻居所言皆对,这对姐妹经常帮着父亲一起做灯,手上便留下了伤痕。   周茹手里捧了粥碗,她忍不住狼吞虎咽吃了几口,这才小声说:“大人,你问吧,我想要我妹妹快些回来。”   姜令窈并未从头问,她道:“你是何时知道你爹杀了人的?”   周茹脸色刷白,却还是紧紧捧着粥碗,低着头说:“我爹腿脚不好,他一只脚有些坡,走路很是吃力,前日他说要去仓库,下午就回家,但我跟妹妹一直等到了傍晚都没瞧见他,我很着急,便让妹妹看好家,匆匆赶去了仓库。”   “我家的灯笼生意时好时坏,大概看我们姐妹母亲早亡很是可怜,全靠左近邻里帮忙,我一直不懂爹爹为何不把那仓库租赁出去,因为家里的灯卖不了那么多。”   周茹越说越顺,可那双眼睛却黯淡无光,她垂着眼眸,只看着眼前的粥碗,显得可怜至极。   “我让妹妹看家,自己赶去了仓库,那地方我也是第一次去,找了好久才在一片芦苇荡里寻到,但我刚一走进,却闻到一股血腥味。”   “我当时很害怕,又担心父亲受了伤,便连忙跑过去一把推开了门。”   “谁知道,谁知道,”她又结巴起来,“谁知道门后受伤的不是我爹,是……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那场景太吓人了,我当时便吓得跌坐在地上,我爹看见我很生气,质问我为什么要去仓库。”   周茹把脸迈进膝上,哭声苦涩至极:“我也不想去,我也不想知道的,我要是没去过仓库该多好。”   姜令窈看着小姑娘如此难受在,这才缓缓伸出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   周茹先是浑身一僵,待看到是她,便放松下来,任由她安慰自己。   她道:“我当时只看到那姑娘后背都是血,我就让爹爹放过她,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但我爹不同意。”   “我记得他说,”周茹声音艰涩,“他说,人已经死了,伤天害理的事早就做过,他回不了头了。”   “大人,我爹真的杀了人吗?”   大概对父亲还存着期许,小姑娘现在还不肯相信父亲杀了人,还不止杀了一个。   姜令窈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安慰她:“你爹杀没杀人,我们还是要寻到他审问方能知道。”   周茹听到这话,眼睛似乎都多了神采,但随即她便低下头去,低声道:“大人你真是好人,我知道我爹杀了人的,杀人就要偿命,这是天理。”   周茹喃喃道:“我发现了我爹的事,我爹很生气,他直接把我打晕了,把我带回了家中。”   “等我醒来,我就在柴房了,我听到外面妹妹问他为什么要关姐姐,我爹便只说我不听话,要罚我。”   “我妹妹一贯胆大,她又特别依赖我,半夜的时候便来到柴房,问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让我同爹爹道歉。”   周茹的眼泪淅淅落落,怎么都流不尽。   “我想让她赶紧回去,不要惹爹爹发怒,但爹爹还是发现了她,然后我就看到爹爹捂着她的嘴,把她拖走了。”   “大人,你说,我的小薏还活着吗?”   周茹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嘴唇干涩,眼睛无神,似乎对来生并无期许。   她道:“我生来便无母亲,同妹妹相依为命,我不想失去她。”   周茹哭声细细弱弱,却让人打心底里悲凉:“爹爹杀了人,他再也不是我原来的爹爹了,我只剩下小薏。”   “大人,你答应我,一定要救回小薏,好不好?”   姜令窈心中微沉,看这样子,周薏恐怕凶多吉少。   事发已经是两天前,这两天中周森一直没有回蕉叶巷,他甚至还把小珍的尸体布置在了静夜花苑,可见其杀人的决定有多么坚定。   但看着已经崩溃的周茹,姜令窈还是安慰道:“我们会尽力挽救每一个人。” 第62章   等到周茹情绪略有好转,姜令窈才问:“小茹,不知你是否可以说一说你母亲?”   听到母亲两个字,周茹的神情越发颓丧。   她依旧缩成一小团,声音很低:“我跟小薏刚一生下来,我娘就难产而亡,我不知娘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她一定是世间最温柔的人。”   周茹的话语中皆是期许:“若她还在,我们姐妹肯定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姜令窈说:“会的,你爹是否有说过你娘的过去?”   “我爹很少谈起我娘,”周茹脸上重新爬上哀伤,“我跟小薏小时候经常闹着要问,他也不肯说,只一次吃醉了酒,说过我娘是宛平最厉害的绣娘,她做的绣活栩栩如生,若她还活着,定会成为宛平有名的绣娘大家。”   姜令窈抬眸看了一眼段南轲,继续问:“你可知她的名讳?”   周茹顿了顿,她似乎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母亲的名讳。   她道:“其实我们小时候也会经常问邻居的婶娘姐姐,他们都说我家是才搬来的,他们不认识我娘,不知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爹又不肯说,以至于我跟小薏长大以后,才从家中的我娘的遗物里找到了我娘的名字。”   周茹缓缓抬起头,用那双失去了天真神采的眼眸说:“我娘叫荣雅。”   “多好听的名字,”周茹说,“我娘叫荣雅,荣耀的荣,优雅的雅,大人,好听吗?”   她的神情已经有些痴迷的眷恋,那是在巨大打击之下,从心底深处涌现出来的逃避。   似乎母亲还活着,她就不会遭受这样痛彻心扉的伤害,就会有人保护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给她幸福的人生。   姜令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周茹的后背:“好听。”   周茹已经这般模样,众人大抵也再问不出什么,姜令窈原本想让沈素凝陪一陪她,但周茹却道:“大人,我不需要人陪,我只想求大人尽快寻回小薏,求求大人了。”   既然如此,姜令窈也不再坚持,只让衙役守在门口,跟着众人一起从厢房出去。   待回到大堂上,询问邻里的锦衣卫也已回来,一个年轻的缇骑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属下已经询问过周家左近六户人家,其余锦衣卫还在挨家挨户询问,不过暂时可知周森腿脚不好,他左脚有些坡,走起路来一颠一颠,也正因此他很少出门,大半时候都在家中做灯笼灯盏。”   段南轲嗯了一声,他忽然回头看向姜令窈:“乔大人,你可还记得花坛上的脚印?”   姜令窈眼睛一亮,道:“如此一来,那怪异的脚印便也有了依据。”   当时他们发现的脚印一共有两处,一处就在花坛边,是右脚,脚印中央很实,两边发虚,大小在七寸半,而左脚则比较完整,但是虚虚踩在花土上,若非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脚印很近。   若说周森有坡脚的毛病,那便合理了。   那缇骑继续道:“大人,邻里们都说周森平日沉默寡言,即便去他家买灯蜡,他也爱答不理,对邻里很是冷漠,还好他家的两个女儿可爱懂事,邻里瞧着可怜,这才多多关照他家的生意。”   “还有婶子说他家的小女儿力气很大,小小一个人就能搬动一口大水缸,性子也很活泼。但大女儿却又很怜弱温柔,两姐妹一直相互依靠,很让人动容。”   段南轲问:“可有从周家搜出面衣等物?”   缇骑道:“尚未搜到,属下等会再次搜查一遍,以免有所疏漏。”   锦衣卫要想办好案子,掘地三尺都能寻出线索,无需段南轲督促,这些在锦衣卫摸爬滚打多年的缇骑们,自己便知要如何行事。   段南轲满意地点头,道:“很好,下去忙吧。”   “大人,属下告退。”   段南轲挥手让缇骑退下,姜令窈才若有所思道:“如此便可知道为何周茹只是被周森关起来,而周薏却被带走,因为她力气太大,周森不太好控制她。”   段南轲点头:“正是如此。”   姜令窈绿萼沉默片刻,还是起身道:“段大人,我还是有些无法安心,周森已经失踪三日,连带着周薏也不见踪影,我也想去京郊的仓库处寻一寻周薏。”   段南轲并未阻拦,他道:“也好,此案眼看便要告破,多等片刻也是无用,还不如一起搜寻。”   虽已过了宵禁,但段南轲跟姜令窈是当差执法,并不许遵守夜禁令,段南轲又点选了二十名缇骑,姜令窈领着沈素凝,一行人疾驰而出,一路往郊区行去。   对于这个案子,因前后已经有数名受害者,无论锦衣卫还是衙门皆很谨慎,从昨日案发到此刻皆未放松,如此奔波一日,姜令窈其实已经有些疲累。   但她疲累的也只是身体,她脑中一直在分析那些案情,分析每一条线索,最终把他们糅杂在一起,形成一条清晰的线。   这条线,就如同暗夜中的星河,把他们引向最终的归路。   一行人疾驰在漆黑幽暗的郊野中,除了天上的银盘好耶闪烁的繁星,再无其它明亮。   星夜时分略显凉爽的风从面前扑来,让姜令窈周身的疲惫消散几分,她目光坚定看着前路,同身边的每一个人那般,不知疲惫的去拯救每一个人。   迎着风,段南轲回首浅望,明明夜色那么深,姜令窈眼中的坚定却依旧如同暗夜繁星,光彩而夺目。   不知为何,段南轲心中似也多了一片星光。   一行人刚从官道往白河岸转去,迎面就听到疾驰的马蹄声,段南轲马蹄不停,飞快向前奔去。   不过两吸工夫,两骑身影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两名锦衣卫缇骑。   两队人马迅速迎面停下,锦衣卫也不多废话,直接禀报:“大人,我们已经寻到周森和周薏,他们皆在前方三里处倒数第二间仓房内,两人皆已死亡。”   姜令窈一听周薏已死,心中沉了几分,但却并未多言,只听段南轲道:“知道了,速去请郑仵作前来验尸。”   待得赶到白河西岸那一片低矮的仓房前,一行人才下了马,锦衣卫缇骑已经提前过来搜寻,现在这一片大约有五间仓房都被看管。   无数火把在河边闪烁,不仅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把那涓涓细流映衬得波光粼粼。   姜令窈微微叹了口气:“还是没能救下周薏。”   段南轲大步流星往前走,他没有回头,只是道:“但这个案子却也已经查清,从此以后,再无人会因周森而死去。”   “我们不是神佛,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但只要尽力而为,就不会让自己遗憾。”   段南轲的声音很冷,姜令窈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高大背影。   姜令窈心中的郁结之气缓缓散开,她道:“段大人所言甚是。”   几人快步来到倒数第二间仓房前,此处的仓房虽连成一片,却并不挨着,每一户都单独有屋舍院落。   因废弃多年,脚下的小路都被野草覆盖,每一栋仓房皆是灰败沉寂,一看便知久未有人烟。   只有锦衣卫着重看守的那一间,里面的杂草没那么肆虐,看起来倒有些周正模样。   这一处仓房只有两间,左边那间应该是临时住人用的隔间,右边那间是双开门,显得很是宽敞。   郑峰快步上前,对段南轲道:“大人,死者都在这一间里,大人进去小心一些,地上的血迹很多,已经做好了标记。”   段南轲点点头,跟姜令窈对视一眼,两人一起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屋中已经点了数盏灯,屋顶还特地悬挂了一盏挂灯,把整个屋舍照耀得如同白昼。   姜令窈刚一进去,便一眼看到躺在木床上的少女。   少女身上穿着漂亮的团花锦绣衫裙,她安静躺在木板床上,面上盖着一方团花面衣,不用仔细看,姜令窈便知那是荣雅的遗作。   而另一侧,一个消瘦的男人靠坐在椅子上,他左胳膊耷拉在身侧,右胳膊放在刀柄上。   两把锋利的刀齐根没入他腰腹中,流淌出来的血染红了他的衣摆,把他雕塑成了一个血红的泥人。   从刀柄来看,两把刀似乎并不一样,应该是用来制作灯笼的工具。   姜令窈跟段南轲先行至周薏身边,发现周薏是被人勒死的,她脖颈处有一条很深的淤痕,她的指甲也有些残破,右手食指指甲断裂,露出里的斑斑血肉。   姜令窈和段南轲都未动面衣,要等郑三吉到来画好验尸格目后再动。   “周森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女儿?因为周薏知道了他犯的罪?”   段南轲眉头微皱,他道:“可为何只杀了周薏,没有杀周茹?明明是周茹先看到他杀害小珍的。”   姜令窈也不知为何,她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   两人在周薏四周仔细查看了一刻,才去看周森。   周森身上并无什么伤痕,他就如同往日那般悠闲坐在椅子上,一边看向熟睡的女儿,一边把两把刻刀刺入腹中。   他腹中受伤很深,几乎血流如注,可见这两刀刺入得毫不犹豫。   姜令窈皱起眉头:“又是谁杀的周森?”   段南轲从周森背后绕了一圈,跟姜令窈一起把目光落在时周森攥着刻刀的手上。   他的手上满是常年做灯留下的疤痕,此刻这只手依旧紧紧攥着刀柄,似乎一刻都不想放开。   两人对视一眼,姜令窈难以置信地道:“他难道是自杀?” 第63章   段南轲也觉得颇为怪异。   他负手而立,蹙眉沉声道:“这个案子调查到这里,我们对周森的品行多少有了些了解,他对于这些死者毫无同情之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冷酷无情,这么一个人,要么是极端疯狂,要么自私自利,他又为何会自杀?”   这种人,锦衣卫见得太多了,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且先不提周森的目的为何,光看他时隔十四年依旧忍不住杀人来看,他必不会因为勒死自己的女儿而羞愧自杀。   段南轲声音很冷:“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被称为人,他们不可能有愧疚之心,更不可能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把自己看得比任何人事都重要。”   姜令窈的眉宇之间也多了几分冷意,她道:“我以为,他做人皮灯必有因由,不可能只是单纯为了做出那一盏灯,若非如此,他没必要拖着坡脚时隔多年再次杀人,那么若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一盏人皮灯足够吗?我想应该是不够的。”   且不提当年的两名死者是否被做过人皮灯,即便做过,那当年的两盏灯又去了何处?若是两盏灯足够,周森为何又要做第三盏灯?   前面的两名死者究竟是谁?周森是如何绑架囚禁且杀害她们?他又为何在连杀两人之后便偃旗息鼓,一直等了十四年再度出山?荣雅究竟是如何死的?周森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女儿?   这一连串的问题,随着周森的死成了无解的难题,无人再可回答。   姜令窈虽非事事必究的偏执者,但这个案子还有那么多详情并未解惑,她心里总觉得赌这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并未有案子告破的畅快肆意。   一时间,姜令窈和段南轲皆是面色冷淡,两人心中都无畅快之意。   姜令窈看着这满屋子的灯火,她又不自觉想起那盏人皮灯。   姜令窈的目光在整个仓房四处搜寻,最后把目光落到了角落的大木箱上:“段大人,我们看看?”   两人来到木箱前,因为刚一搜到这一处仓房,便看到两名死者,锦衣卫并未乱动犯罪现场,只点好灯后等待上官详查。   故而这个大木箱一直无人动过。   段南轲看着这木箱,先用手在上面摸了一下,发现木箱看起来很是陈旧,但上面并无灰尘,显然近来刚刚被人擦用过。   段南轲面色一凛,他上前一步,把姜令窈拦在身后,然后便隔着两步之遥用绣春刀的刀鞘挑开了木箱。   只听吱呀一声,木箱盖应声二开,两人相距两步,却也能看到木箱之中的情形。   同他们想象中的血腥景象不同,这个硕大的木箱内正安静放着四盏灯。   待见得里面并无危险,两人才上前,举着灯笼往里探看。   里面的这四盏灯同静夜花苑的那一盏人皮灯相差无几,但那盏灯是制成的,面前的这四盏灯则只有灯罩和灯架,里面的却无剪纸人影,只有个雏形。   姜令窈道:“果然不会只有一盏。”   她看向段南轲:“若是算上旧年的案子,那么这灯便有七盏,若是不算,也有五盏,也就是说周森要收集足数的人皮灯,才算达成他的心愿。”   段南轲跟着念:“七星灯?”   姜令窈只觉得一道灵光在脑中闪过,她一把握住了段南轲的手腕,极是兴奋地看向他。   “大人,七星灯啊!”   段南轲不知她想到什么,此刻只能疑惑地看向她。   姜令窈比了比眼睛,她把要说的话捋顺,然后才睁眼看向木箱中的四盏灯。   “大人,你可听过诸葛孔明的七星续命灯?”   段南轲眉头一挑,他立即便明白了姜令窈的意思,但还是道:“乔大人,我只偶有听闻,并不知详情,还请大人赐教。”   姜令窈现在满心都是七星续命灯,根本不知自己正紧紧攥着段南轲的手臂,而段南轲怕她太过激动以至摔倒,便也任由她扶着自己。   于是两人竟很亲密的并肩而立。   姜令窈仰着头看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星辉漫布,璀璨多情。   姜令窈道:“相传诸葛孔明第五次北伐失败,自知天命不久,便想以阵法强行续命。他设了七星灯,以北斗七星位摆放,然后便开始跳天罡舞,只要天罡舞跳完之前七星灯不灭,续命便成。”   姜令窈顿了顿,道:“但最终诸葛亮续命未成,中道身死,故而只留下七星续命灯的传说,并未有成功之举。”   “这不过是茶余饭后茶馆中先生们的故事罢了,但如今看到这么多琉璃灯,加之那人皮灯中所画也是诸葛亮,我便想起这个故事。”   姜令窈眼睛亮晶晶的,她仰头看向段南轲:“段大人,你说周森此举,是否为了续命?亦或者……”   姜令窈回头看了一眼周薏面上盖着的面衣,她心神一动,道:“亦或者,他想给一个人还魂复生?”   段南轲终于听懂了姜令窈的意思,他的眸子也跟微微一亮,他沉声道:“他想复活荣雅?”   姜令窈点头,她喘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此看来,十四年前周森杀害第一名死者时,荣雅应该已经过世了。周森本身就冷酷自私,他根本不把别人当成人来看,荣雅过世之后无论为何,他便动了复活荣雅的心思,也可能他只是想要杀害同荣雅面容相似的死者,在杀人之后为了满足自己的喜好,他布置了复杂的现场,制作了七星续命灯,给自己找了一个可以放肆杀人的借口。”   “这个借口多么完美,多么令人感动,在这个美丽的借口里,他内心最后的人性也被抹去,因为对他来说,那些死者无非就是他用来完成梦想的工具而已。”   “工具死了就死了,谁会愧疚呢?”   姜令窈的声音越发冷寂下来,周森这名凶手,同其他案子的凶手不同,他杀人的本质其实根本就没有理由。   “若当真为了复活荣雅,他就不会中断十四年,无论中间是因何中断,他都会难过、懊悔,会生不如死,而不应该是邻里口中沉默寡言,独自养育女儿的好父亲。”   段南轲道:“杀人犯便就是杀人犯,即便给自己披上多么华丽的外衣,他依旧是满身罪孽的刽子手。”   姜令窈回过头,看向了已经死亡多时的周森,眸子里只有厌恶。   “灯还没点完,他又因何而死?”   姜令窈话音落下,就听另一道气喘吁吁的嗓音响起:“那就得我来看看了。”   郑三吉被锦衣卫一路拽着小跑进仓房的,此刻正站在门口咳嗽,喘得跟个风箱似的,面色刷白刷白的。   边上的年轻锦衣卫很是无奈,把水囊递给他,郑三吉狠狠灌了两口才好些。   他一边用袖子擦嘴,一边戴上手套,然后便绕过地上的血迹先去查看周薏。   他先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才对身后的小徒弟道:“开始记。”   郑三吉轻轻捏了捏周薏的四肢,又看她手脚痕迹,然后才道:“死者身上的尸斑已经开始出现了,你们看最明显的尸斑在死者手腕处还有脖颈处的勒痕,也就是说,死者死亡时间应该已经超过两三个时辰,死者的手脚都已经僵硬,出现尸僵,全身并未有缓解,我认为死者应该就是今日刚死,最早不会超过昨夜夜里,最晚不会在酉时之后。”   “死者身上的衣服应该是死时就穿在身上,并未后穿,衣服服帖完整,并无褶皱,足见死者死时并未同凶手进行打斗,亦或者她已经无力打斗,只有右手食指有指甲断裂,应该在最后挣扎时划伤了凶手。”   郑三吉一来,死者的死亡情况便清晰起来。   他把周薏死亡之处完完整整讲述记录下来,然后才看向姜令窈两人:“段大人,乔大人,我掀开面衣了。”   姜令窈点头:“郑哥请。”   郑三吉便在帕子上重新擦干净手,轻轻解开了周薏面上的面衣。   出乎众人意料,周薏的面容并不如她的尸体看上去那般安详,她双目圆整,眼睛里布满血丝,她的面容哀伤而惊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忽略她的表情,她同周茹当真是长得一模一样。   大概周薏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何要勒死她,所以在最初的时候并未挣扎,直到她终于绝望,发现自己无法再活下去后,才狠狠在他身上抓了一下。   郑三吉吩咐小学徒:“把面容画得详实一些,死者的面容表情有时也能判断凶手。”   说罢他才对姜令窈两人道:“大人,此名死者初检已经完成,她的死因清晰明了,就是被人勒死,晚些时候我会复验,看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凶手线索。”   郑三吉并不知最新案情,他也不知两名死者的关系,但经过昨日,他能清晰判断出死者跟昨日的死者很可能被同一人所杀。   他说着走向了周森。   周森死得就有些血腥了,郑三吉蹲下身来,在他身上各处检查,然后道:“大人,此两名死者应该是相近时候死亡,他们身上的尸僵程度一致,前后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不过该名死者死后是坐在椅子上,所以他上身更僵硬,腿上的淤痕更清晰,他是失血过多而亡,他腹部的两把刀就是杀人凶器。”   郑三吉道:“仔细看死者腰腹上的伤口,入刀毫不犹豫,几乎是一刀致命,又快又狠,看来凶手是存了让他必死的心,对他毫不留情。”   听到此处,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姜令窈问:“郑哥,可能看出这名死者是他杀还是自杀?”   郑三吉眉头微皱,他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判断。   最终他道:“若是他杀,凶手一定恨他入骨,若是自杀……那他当真是冷酷无情,对自己毫不手软。”   “只以初验,我判断不出,抱歉。” 第64章   这个双尸现场大约只能搜寻到这里,更多的线索还要等郑三吉回去复验。   当姜令窈总觉得这场景看起来颇为怪异,无论周森是自杀还是他杀,他的死彻底把案子变成了无解迷案。   当年死者的身份似乎也无法再查清。   姜令窈顿时有些颓丧,她心中一丝一毫的畅快都无,只剩下谜案无法被破解的沮丧。   段南轲见她沉默不语,便低声道:“案子到此处已是告破,前后三名死者都可瞑目,这就足够了。”   姜令窈沉默点点头,冲段南轲道谢:“多谢段大人开解。”   两人之后未再多言,待把现场情况又复查一遍,姜令窈才跟段南轲回了县衙。   回去之后,段南轲便下令让锦衣卫晚上好生歇息,卷宗明日再查,只请郑三吉辛苦一些,明日早些起来验尸。   此番安排完,他便跟姜令窈一起往家行去。   姜令窈今日太累了,奔波一整日,待回到姜宅前,她下意识就要同段南轲一起进中门。   还是沈素凝拽了一下她的手,拉着她往西跨院行去。   段南轲脚步微顿,他回头看向姜令窈的背影,眸色沉了几分,却未多停留。   姜令窈今日早早便歇下了。   她脑中有些乱,那些线索交织在一起,让她即便再困顿都无法入睡。   她总觉得有一根绳子拽着她,那是小珍失去焦点的眼眸,是她苍白僵硬的面容。   在一片恍惚里,姜令窈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姜令窈是在一阵晕眩中醒来的,当她睁开双眼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似还未到辰时。   姜令窈动了动,又翻了个身,还是觉得有些头昏脑涨,显然昨日夜里并未睡好。   她心中有些烦闷,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也并未再度入睡,索性坐起身来,靠在床边思考案情。   想着想着,她不由想到段南轲的话。   他说案子已破,其余之事不必介怀,否则以后千百桩案子堆积而来,若是每一桩案子都有个疑点未解,她桌每一件都纠结,如何办好新的案子。   她承认,段南轲说得很对,或许他在锦衣卫里的念头久了,看惯了这些仇恨纠葛,也看透了那些糜烂的人心,所以他可以淡然处之,毫不在乎。   但姜令窈始终不能习惯。   在段南轲那张时而玩世不恭,时而冷酷无情的表象之下,他的心或许早就已经被寒冰封印,任何事都无法再起波澜。   然而他一个侯府少爷,一出生便得富贵荣华,又为何会有那样一颗心呢?   姜令窈想不透,也想不明白。   且即便他是这般模样,对于陛下而言,他都是值得信赖的忠臣,这更令人不解。   虽说当今圣上经常会有些妇人之仁,对于自己喜爱之人多有偏袒,但他却并非愚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掌领有多重要,便是傻子都知,陛下断不可能把它交给一个碌碌无为的蠢货。   这个掌领需要能力拔群,能统御北镇抚司那些如狼似虎的缇骑,也能得陛下全心信赖,可以成为陛下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无论怎么看,段南轲都不像是这样的人。   姜令窈深思片刻,反而觉得头脑清明些许,她掀开帐幔,才发现其实已经天光大亮,金乌高悬,已经过了雾霭蒙蒙的清晨时分。   寝房内静悄悄的,姜令窈唤一声:“行云?”   脚步声匆匆而来,行云推开房门,探头往里面瞧:“小姐你醒了?可要叫起?”   姜令窈点头:“起吧。”   待得洗漱更衣之后,姜令窈便又让行云给她梳好发髻,脸上也并未上妆。   行云小声问:“小姐,我听沈大人说案子已破,怎么今日还要去县衙?”   她早期应该过去给沈素凝送过饭,故而得知案子的消息。   姜令窈微微一叹:“最后的结案还未做出,今日还要探查一番。”   她道:“我心里总觉不妥,但又说不上来。”   行云道:“那小姐今日一定要早些回来,昨夜我来看了几回,小姐都睡得不太安稳,今日可得好好歇息。”   姜令窈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知道了。”   待得清爽的鸡丝拌面和香菇鸡汤送来,姜令窈便舒舒服服用了早饭。   “姑爷呢?”   行云答:“小姐,姑爷早早就走了,留了话给小姐,道他去了县衙,小姐若是有事便让仆役去县衙寻他。”   姜令窈嗯了一声,又让行云把昨日蒋大厨做好的烧肉酥和麻酱糖收拾好,她直接拎着去了西跨院。   待进了西跨院,姜令窈惊喜地发现王妈居然在家。   王妈是个高高瘦瘦的妇人,她同车夫老李有些夫妻相,夫妻人都是极为普通的中年人样貌,只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喜气,让人瞧了便觉面善。   王妈是她母亲的陪嫁,一直跟着伺候她,最是忠心不过。   王妈也好几日未曾见到她,此刻意见,立即满脸欢喜:“小姐这几日肯定是累了,瞧瞧这脸儿都瘦了。”   姜令窈腻歪到她身边,抿嘴嘟囔:“可不是,原是来散心的,谁能想到一来就遇到案子。”   王妈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也不要行云服侍,自己便伺候姜令窈换上公府。   她一边给姜令窈系腰带,一边道:“小姐,昨日我同沈小姐一起询问了此地老字号客栈,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只有一个老掌柜说若是在十几年前来宛平,那会儿有个叫悦来客栈的很是有名,往来客商许多都住在此处,让我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姜令窈道:“可寻到了悦来客栈?”   王妈叹了口气:“悦来客栈十几年前自然不错,可后来接连换了己任东家,生意一落千丈,如今只能凭着客栈位置做些贩夫走卒的生意,我去时发现都是年轻的伙计,大约是不知十五年前旧事的。”   姜令窈沉思道:“我若是李宏,应当不会去悦来客栈,毕竟李宏当年身份特殊,他突然失踪,顺天府难道不会寻他?他要来宛平,无论是定居还是路过,都只会先寻人少的小店暂住,王妈,今日你辛苦一些,就寻这样的小店问问。”   王妈笑着看她,道:“小姐说什么,我□□辛苦。”   她说着,举起官帽给姜令窈戴上,声音满含苦涩:“小姐,咱们一定能寻到真相的,对吗?”   姜令窈握住王妈的手:“对。”   王妈温柔笑了。   姜令窈把准备好的点心给了王妈一份,让她别饿着,王妈笑道:“谁家小姐像咱们家的这般,整日里可爱操心。”   同王妈说了会儿话,姜令窈才独自出门,骑马不过一刻便到了县衙。   今日县衙里不如昨日热闹,锦衣卫们许多都从县衙撤出,倒是显得有些冷清。   姜令窈刚一进县衙,就看到裴遇从后院出来。   两人见过礼,姜令窈也不问他去何处,反而是裴遇道:“乔大人,段大人此刻在停灵房,大人可直去此处。”   姜令窈同他道谢,便快步去了停灵房。   此刻除了在查卷宗的沈素凝,其余几人都在停灵房的侧厢,姜令窈到的时候,段南轲跟赵喆已经吃了一碗茶,但郑三吉还未出来。   因是双尸,郑三吉今日所费工夫比验小珍那日要久一些,姜令窈同两人见礼,坐下一起等。   赵喆道:“小乔,刚小段已经说过了案情,你是如何想的?”   姜令窈算是他的晚辈,赵喆看到这么个好苗子,便忍不住想要教一教,故而趁着有空便要问一问她。   姜令窈一瞬便明白了赵喆的意思,她很是有些忐忑,把自己所想皆说了出来。   末了她还道:“我还是觉得周森不会自杀,若他死了,那四盏灯又如何能被点明?岂不是前功尽弃?”   赵喆点点头,道:“你很敏锐,不错,侦案就要结合所有线索,不能光凭证物,也不能光看尸体,一个案子无论多么复杂,总有它自己的故事。”   “仵作只查验尸体,衙差也只询问线索,而作为推官,我们要把所有的线索合二为一,梳理成属于这个案子自己的故事。”   “等到这个故事有始有终时,案子自会告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老大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验,姜令窈觉得受益匪浅,她同赵喆道谢之后,方才道:“只可惜周森已死,这个故事里的许多疑问都没有了答案。”   赵喆却说:“周森死了,还有人或者,有时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就可成为线索。”   姜令窈赧然:“老大人所言甚是,是我太过心急。”   段南轲一直垂眸吃茶,他安静听着一老一少两代推官的交谈,并未多发一言。   不过再加一盏茶的工夫,停灵房的门被打开,郑三吉一边往外走,一边往身上泼醋水,身边的小学徒用芭蕉叶替他扇风。   郑三吉在风口里缓了缓,这才来到侧厢房,道:“几位大人,咱们外面说。”   待得几人来到院中,郑三吉才道:“根据之前所查,确定女死者就是周薏?男死者就是周森?”   他不过是例行询问,姜令窈心中一顿,道:“根据周茹口供,应该无误。”   郑三吉点头,一边翻看验尸格目,在上面略作修改,一边道:“死者周薏年十三,她死时腹中空空,最少两三日未曾进食,她的死因简单明了,就是被人勒住颈部致死,身上除了手指甲有刮痕,手腕处有勒痕,其余伤痕皆无。”   郑三吉道:“死者周森死因是腹部两处刀伤,失血过多而亡,自杀他杀无从辨别,他身上亦无其他伤口,但根据我的仵作经验来看……”   郑三吉抬起头,目光幽幽看向几人:“他的左腿伤得很重,应该搬不动尸体。” 第65章   郑三吉道:“周森的死因是很清晰的,他腹部的两处刀伤致命,这两处刀伤都是由下至上斜着刺入,他自己刺伤自己或者由凶手靠近极快刺入都可,自杀他杀无法判断,但他的左腿,大腿腿筋十几年前曾经断过,受伤很重,他现在还能自己蹒跚出门,已经是修养了十几年的结果,我可以确定,以他的腿只能蹒跚行走,搬运重物基本不能。”   “一个女子尸体,即便再是瘦弱,也得七八十斤上下,这么重的重物,他不可能轻松抱起,甚至还攀爬到花坛里,把死者摆出那么一个完美的角度。”   郑三吉越说脸色越难看:“故而我认为,且不论周森如何而死,他应该都不是那个抛尸小珍的人。”   此话一出,院中陡然一静,姜令窈本就对本案有些疑虑,倒也并不如何吃惊,倒是段南轲道:“依郑仵作之见,周森应该是有同伙?”   郑仵作摇了摇头,他道:“我也不知,但我以为前后三个死者的被杀手法是一致的,要么就是同一人所谓,要么杀害小珍的凶手清晰知晓当年的案情,照着有样学样,布置了这么一个一模一样的凶案现场。”   这个案子连续查了一整日,结合顺天府、宛平县和锦衣卫三方协同办案,对前后三起案子进行并案调查,在众人接连不断的努力之下,才会如此迅速破案。   他们不仅抓到了侦破了旧案,也找到了凶手,若是其他的上峰办案,定会兴高采烈,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的疑点,直接就可定案。   但显然,段南轲和姜令窈都不是这般性格的人,钱知县应当是,但他根本说不上话,就连这个案子的详情钱知县都不知晓,他想做结案都不可能。   如此一来,作为仵作的郑三吉便不需要如何斟酌,他的验尸格目如何都可以直接同两人说。   果然,郑三吉的验尸格目直接把他们之前的侦案方向推翻,周森不仅死亡蹊跷,他甚至都可能不是杀害小珍的凶手,这令姜令窈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   她甚至有些愣神,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要如何再分析案情。   赵大人也皱起眉头,他作为经验老到的老推官,在这些刑案里摸爬滚打三十载,三十载里什么样的案子都遇到过,却偏偏没有见过有确凿证据证明是凶手的人无法犯案的。   老大人不由叹息一句:“若周森或者还可审问,但他现在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我们或许永远也无法得知小珍的死因。”   老大人的叹息之语,倒是令段南轲心中一道闪电划过,他呢喃道:“死无对证?”   姜令窈也跟着说:“死无对证?”   两个人不自觉对视一眼,姜令窈眼睛微微亮起,似有星芒在她眼中闪现。   姜令窈道:“是否有种可能,周森是被人所杀,死后被布置成自杀情景,就是为了把小珍被杀一案栽赃给他?”   若是如此,那么这个案子的线索便就清晰了。   “可这个凶手会是谁?”段南轲声音低沉,他道,“凶手肯定知道十四年前的旧案,他知道周森一定是当年的凶手,因此他在杀害小珍时特地模仿了周森的手法,把我们往当年的案子引去,为的就是三案并做一案,在布置好小珍的现场之后,他便杀害了周森和周薏。”   如果这么来分析的话,那么……做了证词,清晰证明看到父亲杀害小珍的周茹,又存了什么心思?   姜令窈的目光穿过层层屋舍,落到了后厢房前。   那里,他们奔波救出的少女,还躺在厢房里,一边痛哭自己父亲是十恶不赦的凶手,一边恳请他们救出自己的妹妹。   赵喆捋了捋白胡须,他道:“郑仵作的验尸格目,只能说明周森没有独立抛尸的能力,但他可以借助推车或者其他帮手来完成小珍被杀一案,周茹只说她看到父亲杀害死者,并未说亲眼看到他抛尸。”   若如此而想,便也就合理了。   姜令窈道:“可如今除了周茹,其余所有人都死了,我们还能怎么查?”   “我们是否要再去询问周茹?”   段南轲却道:“不急。”   他偏过头,锋锐的目光落在垂花门后,下一刻,郑峰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段南轲看向赵喆,然后把目光落到姜令窈身上。   “锦衣卫办案都很谨慎,在案子并未完全定案前,走访邻里,记录证词是必不可少的,且因锦衣卫身份特殊,邻里几乎不会撒谎,从左近邻里问出的案情大多都是真实的。”   锦衣夜行,令人闻风丧胆,无人敢诓骗锦衣卫。   段南轲道:“昨日因夜色已晚,缇骑不便打扰百姓,只问了周家左近两间,我命他们今日一早就去把整巷子都询问一遍,看是否有更多线索。”   姜令窈认真看向段南轲,两人同龄,但段南轲的办案经验却比她多了许多,虽说锦衣卫跟顺天府有天壤之别,但她还是须得更努力一些。   她不喜被人比下去,却也敬佩比自己更努力的人。   段南轲感受到姜令窈目光里的赞许,他心中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欢欣,但总归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郑峰根本看不出众人的眼神官司,他快步来到段南轲面前,先见过礼,然后才道:“大人,缇骑已经询问完整条巷子三十户人家,得到以下几条线索。”   “一是周家的家主周森确实腿脚不便,他家在西市也有个小摊位,寻常时候都是大女儿周茹去摆摊,他跟小女儿在家做灯,待到晚间时分再去把周茹接回来。”   “周森腿脚不便,他只看着家里的小铺子,外头的摊子是周茹在管,而小女儿周薏两头奔波送货,这两个孩子如此懂事,街坊邻居都很喜欢,对他们家也很照顾。”   如此看来,周森确实很少出门。   可他若是整日在家里,又是如何碰见的小珍,并且把她当做了自己要杀害的目标,伺机出手?   这一连串的疑问,都领众人不知要如何破解。   明明案子告破,凶手已死,可随着凶手的死,这个案子的疑点越来越多,多到让人头晕目眩。   姜令窈低头思索一番,她道:“我们不如抛开所有线索,只看小珍一人。”   众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姜令窈却越说越觉合理:“十四年前的案子已经无从查起,除了翻阅卷宗,再也无法得到更多线索,我们现在要查的其实是小珍被杀案,对吗?”   段南轲一瞬便明白了姜令窈的意思,他道:“乔大人所言甚是。”   姜令窈客气点头,道:“那么我以为,我们就应该以小珍的案子为先,小珍失踪最长已有九日,她是在何处碰到的凶手?又是如何被凶手盯上?这都是可以直接搜寻的线索。”   “我以为,我们可以问一问杏花婶的女儿丫丫,丫丫同小珍是好朋友,她应当会知道小珍都喜欢去何处。”   段南轲道:“郑峰,却请丫丫过来。”   郑峰匆匆离开,姜令窈又道:“我还想再问一问周茹,但不是现在,我们应该等问过丫丫之后,才能知道要如何询问周茹。”   若周茹所言为真,那么小珍一定跟周森见过面,她桌上的那盏六面灯就是证据,如周茹所言为假,那么她为何要撒谎?   她父亲不是杀害小珍的人,她却栽赃给父亲,且根据她的线索,他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周森和周薏的尸体,她便会从受害者成为嫌疑人。   姜令窈想到柔柔弱弱,满面惊慌的周茹,她很不解:“她会不会就是凶手?”   姜令窈此言一出,庭院中一阵冷风吹过,金乌躲进云层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风雨欲来,冷风将至。   姜令窈只觉得背后发寒,若周茹就是杀害小珍的凶手,那么她是否也杀害了周薏和周森?   一时间,庭院中安静至极,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心中皆想到了这个问题。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当真可以杀害这么多人?”   郑三吉的小徒弟呆愣愣地问。   赵喆回头看向他,片刻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不能呢?”   几人又反复推敲了一会儿案情,杏花婶的女儿丫丫就被请到了县衙。   小姑娘今年还不满十三,个子小小的,满脸都是稚嫩。   大抵已经知道了小珍的死,她虽看起来没精打采,很是悲伤,却并未痛哭流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令窈只在院中问她:“你叫丫丫吧?我们有些小珍的问题需要问你。”   丫丫腼腆地点点头,她道:“你们问,我同小珍姐很熟,她许多事都会告诉我。”   一说起小珍,丫丫眼底泛起水光,却还是坚强地没有哭出来。   姜令窈想了想,问她:“你可知小珍平日都去哪里买灯?端午那一日,她同杏花婶说多了个朋友,这个朋友又是谁?”   丫丫仔细想了想,才道:“小珍去哪里买灯我不知道,她似乎平日只用烛台,很少用精致的灯盏,不过她书说的那个朋友我知道,是在西市摆摊的一个姐姐。”   丫丫回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那姐姐叫什么名讳,她只能愁眉苦脸道:“我只记得小珍姐说那姐姐比我大一岁,比她小一些,是个很温柔的好姑娘。”   姜令窈眼睛一亮,她看向段南轲,见段南轲也想到了这个姑娘是谁。   小珍说的新认识的好朋友,一个很温柔的好姑娘,应该就是周茹。   但在后厢房里哀伤痛苦的那个人,却不认识小珍。   因为她之前亲口说:“谁知道门后受伤的不是我爹,是……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她不认识小珍,那她就不是周茹。   姜令窈恍然大悟:“她才是周薏。” 第66章   段南轲微微皱起眉头,他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矛盾之处,因此并未询问姜令窈为何有此推论。   因为周家唯一生还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周茹,那她就一定是周薏。   段南轲道:“周薏会伪装成周茹,是因为周茹是个温柔怜弱的少女,而她则是活泼可爱,力大无穷。”   “正是如此,”姜令窈一下便明白了周薏的伪装之意,“她一开始就说自己是周茹,那么我们都会把她当成受害者,周茹没那么大的力气,她不可能独自一人完成绑架、囚禁、杀人以及抛尸等事,因此只要我们询问出两姐妹的不同之处,就不会怀疑她。”   而且周薏当时还是被锦衣卫从柴房里救出来的,她当时已经昏迷,似乎饿了几日,这般情形也无人会怀疑她。   从她出现开始,她就给人布下了重重幻境,就连擅长审讯的段南轲和锦衣卫们,都无人看出她异样。   而她会费尽心思伪装,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掩盖她才是凶手的这个秘密。   周森和“周薏”已死,无论两人怎么死的,但若官府查到周家,周森又是十四年前旧案的凶手,那么官府就会理所当然顺着“周茹”给的线索,认定周森就是这三起命案的元凶。   而她“周茹”就是意外苟活下来的幸存者,她会带着别人的同情继续坚强地活下去。   简直完美无缺。   若一切当真是周薏所为,那她一定是个心机极深沉的人,她可以不动声色,把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做了这么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局,自己成功金蝉脱壳。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感叹。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囚禁杀人,栽赃陷害却毫不手软。   昨日她面对一屋子的锦衣卫,竟也能沉着淡定,按照她自己设计好的一切,把线索一点点喂给他们,让他们跟着她的安排一步步往前走,最终抓到了所谓的凶手。   姜令窈感叹一声:“她可真是厉害。”   段南轲却蹙起眉头,他道:“她虽不是当年凶案的凶手,但小珍被杀案她却脱不了干系,她现在是唯一的嫌疑人,我们需要对她再次提审。”   姜令窈略一思忖,道:“我以为,她能布下这个局,就不怕提审,端看她杀害小珍的手法,我们不难看出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甚至周森和周茹也有八成可能是她所杀,连至亲都可以痛下杀手的人,又如何会惧怕审问?”   “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姜令窈抬头看向段南轲,道,“她喜欢演戏,我们便陪她演上一场,若她承认杀人是最好,若她不认,这么多线索累积,也足够定她杀人重罪。”   光凭她冒充周茹,而真正的周茹又已被人杀害这一点,足够定她罪责。   段南轲沉思片刻,道:“好。”   这一次后厢房的只姜令窈、沈素凝、段南轲以及裴遇。   待来到后厢门前,姜令窈先敲了敲门,然后道:“小茹,可能进来?”   片刻之后,就有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个脸颊带着擦伤的苍白面容。   周薏的面色依旧惨白惨白的,她虽已经用过了饭,却还是显得忧心忡忡,一间门外的人是姜令窈,她眼睛一亮,忙问:“大人,大人我妹妹……”   她说道妹妹两个字,不由哽咽一声,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姜令窈眸色一闪,她忙伸手拍了拍周薏的稚嫩肩膀,柔声道:“小茹,我们进去再说。”   待得众人进了厢房,站在最后的裴遇也没有关上房门,明亮的阳光洒进屋中,让周薏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姜令窈只当没看见,她让周薏坐下后,自己也搬了椅子坐在她面前。   在姜令窈身后,左边站着沈素凝,右边便是段南轲,两个冷面人不怒自威,给周薏形成无形的压力。   果然,赶一坐下,周薏便小声道:“大人可否坐下,我有些怕。”   姜令窈安慰她:“莫怕,锦衣卫的大人都是好人,你有什么冤屈,大人都会帮你伸冤,你只要实话实说便好。”   周薏只得点头:“乔大人,我妹妹,我妹妹如何了?”   她反反复复寻找“妹妹”,仿佛当真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姐姐,姜令窈目光沉沉,一直落在她脸上。   在周薏的面容上,姜令窈只能看出忧愁和焦虑,也看出难过和痛苦,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冷酷。   她的伪装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   姜令窈心中叹息,脸上却也挂上了哀戚之色:“小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还请你仔细听。”   周薏见她这般模样,乌黑眼珠一瞬便蒙上一层雾气。   “大人,你说吧。”她深吸口气,就连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   姜令窈握住她冰冷的手,沉声道:“根据你昨日的线索,锦衣卫缇骑们连夜搜查,终于在白河边搜寻到了你说的那一处仓房。”   “在仓房内,我们找到了你父亲和你妹妹,”姜令窈语气微顿,她眸子幽深晦暗,一瞬不瞬盯着周薏,“只不过寻到两人时,他们皆已死亡。”   姜令窈的话似是一道天雷,狠狠披在了周薏稚嫩的肩膀上。   她浑身一颤,随即便颤抖起来,细细密密的哭声响起,那似乎是她无尽的悲凉。   她低着头,把脸藏在幽暗的阴影里,不让人看到她真实的面容。   姜令窈回头看了一眼段南轲,段南轲便沉声道:“周茹,你可知谁你父亲可有同伙?他的同伙为何要杀害你妹妹和你父亲?”   姜令窈能感到周薏的手微微一僵,但随即她就被那双细瘦的手握了一下。   “我……”周薏哭哭啼啼道,“我不知。”   周薏低着头,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哀伤:“我爹很少出门,身子又不好,家中的亲戚早就断了来往,只剩下邻里好心相帮。”   “呜呜呜,我爹哪里来的帮凶,”周薏满含怨气,“我那日亲眼所见,就是他杀了那姑娘的,说不定我妹妹也是他杀的。”   “她为什么要杀小薏,小薏那么乖,那么听话,他为什么啊。”   周薏一听到锦衣卫认为是第三人杀了周森父女便慌了,但紧接着,她快速调整好了心绪,把话往周森身上引。   姜令窈拍了拍周薏的手,柔声安慰道:“小茹,你莫要怕,即便你看到杀害那名死者的真凶,我们也会保护你,你尽管说出来便是。”   周薏迅速编好了接下来的话,却被姜令窈无情打断,甚至姜令窈似乎根本就没听她的讲述,只是跟那个锦衣卫一样不停询问周森的同伙。   昨日周薏可以对答如流,是因所有的话都是经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而且昨日官府众人先入为主,只把她当成受害者,那么便不会对她多有怀疑,几乎都是顺着她的话来询问。   但今日却不同了。   无论她说什么,官府众人都似乎没听见,反复纠缠什么同伙。   周薏下意识就要攥紧双手,可她手指微动,却才想起自己被这位乔推官握住了手,一时间有些动弹不得。   姜令窈垂着眼眸看她,见她沉默不语,语气越发轻柔:“小茹,你莫怕,我们会好好保护你,那个同伙绝对不知是你说出的线索。”   周薏深深吸了口气,她又再度挤出两滴泪,委屈道:“大人,我当真没有骗人,在仓房之中我只看到了我爹,并未看到什么同伙。”   “而且,我会那么着急寻小薏,就是因我爹把小薏带走时说过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我以为他要先杀了小薏,再来杀我。”   “难道不是吗?”周薏脸上泪痕交错,她抬起眼眸,可怜巴巴看向姜令窈。   姜令窈终于松开了周薏的手,却把那双修长的手放到了周薏的背上。   “小茹,你……”   姜令窈眼中有挣扎之色,她犹豫再三,又回头看向段南轲,似乎难以抉择。   段南轲此刻当真是个冷酷无情的锦衣卫,他横眉冷淑,满身都是煞气。   他冷冷看着周薏,道:“乔大人,不如便把实话说给她听,也好让她死心。”   姜令窈叹了口气,这才把目光落到周薏的面上,道:“小茹,经过仵作验尸,我们发现你父亲是被人所杀。”   “若你父亲没有同伙,那么他是被谁所杀的?杀他之人不仅知道拿出仓房,又同你父亲有仇怨,不仅杀了你父亲,我们怀疑就连周薏都是他杀的。”   周薏下意识反驳:“怎么会?这不可能。”   姜令窈眨了眨眼睛,她身后的段南轲却冷声道:“为何不能?”   “经仵作详查,你父亲左腿筋脉受损,无法搬运重物,那他必无法抛尸。你父亲死因是腹部被两把刻刀刺中,血流如注而死,这一看便是他杀。”   “既是他杀,就一定会有凶手,周茹,你若是见过凶手,望你说出其身份,让我们可以彻底结案。”   周薏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被人一眼看穿,那她所做的伪装皆是前功尽弃,只要官府一日不停搜查这个所谓的同伙,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这一瞬,周薏是心乱如麻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把官府玩弄在股掌之间,却不料只要详查,案子终归还是有漏洞。   可她自己说的,她去过仓房,亲眼见到父亲杀人。   她现在要如何来圆话呢?   周薏心烦意乱,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口气,狠狠低下头,这才道:“我……我说实话,其实……其实我爹的同伙是小薏。”   “我一开始不敢说,怕你们伤害小薏,现在小薏已经死了,我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小薏一直很听爹的话,爹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所以那个姑娘是小薏去抛尸的。”   姜令窈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她道:“可小薏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她如何能抱得动那么沉重的尸体?”   周薏急切道:“她能的,小薏力气天生很大,她甚至能举起装满水的水缸,尸体她自然可以搬动。”   姜令窈微微叹了口气:“你确定?”   周薏点头:“我确定。”   姜令窈目光凝成寒光,一瞬刺入周意的眼中,她道:“周薏,你参与杀人案,协助周森杀人抛尸,你可承认?” 第67章   姜令窈这个问题给得猝不及防,令周薏一时之间都未反应过来。   姜令窈手上略用力,她几乎整个人压制住周薏,不给她任何逃脱的可能。   对于一个自诩聪明的杀手来说,这种被人压制的感觉会令她分外难受。   果然,周薏脸上涌出不愉之色。   虽只是一瞬,却也令在场众人看在眼中。   姜令窈不给她任何辩解机会,她道:“经查,前日在静夜花苑被抛尸的死者小珍,同你的姐姐周茹相熟,而你作为周茹,却说看到你父亲杀害了一个陌生人。”   “小珍家里的那盏六面灯就是你姐姐周茹所赠,两人既然有赠与之情,又为何不识?”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柔弱的周茹,你是可以搬动尸体的周薏。”   之前丫丫说过,小珍很高兴新的朋友送了她一盏灯,她很珍惜,一直都摆在小棚船里,那是她破旧棚船里唯一的亮色。   这种情况下,周茹不可能不认识小珍。   周薏听到姜令窈如此说,神色渐渐变了,她脸上的懦弱和痛苦被冷淡取代,在这冷淡里,还有显而易见的怨毒。   “她可真讨厌啊,”周薏坐直身体,狠狠往边上一躲,不让姜令窈碰触她的身体,“她总是那么柔柔弱弱,仿佛天底下所有人都欠她似的,就因她柔弱,所以她可以舒舒服服在西市摆摊,而我就得每日来往铺子和摊位,一趟又一趟送灯。”   “是,周森的腿断了,他走不了路,干不了重活,周茹是个柔弱少女,她同样做不了粗活,家里的所有活计自然就落到我身上,凭什么呢?”   “我欠他们的不成?”   后厢中只剩下周薏稚嫩却又阴毒的嗓音。   她诉说着心里的不满,诉说着从小到大的怨恨,也似在诉说自己的悲惨。   周薏如此说着,两行泪便从她眼底流出:“我不是故意的,乔大人,我若不帮父亲,死的就是我,我也是害怕被人知道我帮过父亲搬尸,所以才会伪装成姐姐。”   “乔大人,我知道错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周薏变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还在咒骂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后一刻却又哀求起来,似乎委屈至极。   但姜令窈早就看穿他的假象,她只是收回脸上的温柔,那张秀美的容颜只剩下冷漠无情。   没有人会同情一个杀手。   姜令窈只是淡淡看着她,等她哭够了,说够了,才道:“小珍是你杀的吧?”   周薏被自己的泪水噎了一下。   她瞪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姜令窈:“乔大人,我怎么会知道如何杀人?我真是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我只是害怕罢了。”   姜令窈却道:“周森常年在家中,因为十四年前被第二名死者所伤,他的腿一直没有好转,这么多年也只能勉强行走,故而他无法再犯案,也几乎不出门。”   “一个从不出门的凶手,是如何挑选死者的?”   姜令窈眸色幽冷,似乎要一眼看到周薏内心深处。   “能选中小珍的,只有经常去西市送灯的你,因为你看到她同周茹说话,看到她唇角的那颗痣,令你动了杀心。”   “我想,周森一定充满了炫耀地跟你说过当年的事迹吧?他是多么厉害,多么悄无声息杀害两个女人,并且没被官府捉拿,逍遥法外十几年,他一定很得意,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他不是!”周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她那张秀气的小脸狰狞起来,“他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当年的事,他不过是侥幸罢了,若非当年他稍微聪明一些,知道去通州抛尸,否则早就被抓了。他找的那些死者,可都认识我娘,只要他们死在宛平,那好查的很。”   “但他不行,他算是什么天才?我才是!”   周薏的脸上写满了癫狂,她眼睛赤红,里面写满了得意洋洋。   “你们看,我布置的现场美不美,那个叫小珍的漂不漂亮?”   姜令窈眯了眯眼睛,她道:“你是如何得知周森的过往?”   周薏冷笑一声,道:“他是个废物,我娘难产过世,他就整日里哭哭啼啼,后来瞧见那两个蠢女人,他想起那两个蠢货同我娘常有来往,便想着送她们去陪我娘,这倒是不错。”   周薏说:“因为伤了腿,他杀不了人,心里头难过得紧,就经常吃酒。”   “他啊,一吃酒就要发酒疯,周茹那贱人就知道跑出去躲着,我却不怕他,趁着他吃醉了酒,我甚至能狠狠耍他一通,好出一口气。”   “大约我十岁时,他已经打不过我了,只能哭哭啼啼说过去的事,他一点一点回忆当年的丰功伟绩,回忆当年杀人时的美妙滋味,然后兴奋地跟我说,天下无人能及,他是最爱我娘的人。”   姜令窈听得直皱眉,只觉得周家这对父女都是疯子。   周薏才不管他们如何看待自己,她满脸兴奋地地道:“我就是那时知道他都干过什么,但我觉得他做的不够好,不够精致,也不够完美。”   “杀人要杀得艺术,不能跟杀鸡宰猴一样,那不就没了乐趣?”   周薏是个天生的杀人犯,十岁的她就已经觉得杀人有趣,她厌恶世上的大部分人,对于所有人都没有同情。   她看待他们,只是在评估他们适不适合杀,如何杀,怎么杀,她根本就只把自己当成人看。   但她这样的恶人,却又善于伪装,平日里装成活泼勤劳的模样,听着众人对她的夸奖,并以此自得。   知道她十三岁。   在无数次听到父亲提及当年的杀人事迹之后,她也对那些唇角有一颗痣的女子产生了杀意,那杀意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的,或许她看到小珍第一眼,就动了杀心。   小珍一看便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或许她还问过周茹,小珍的家中如何。   她根本不在乎小珍叫什么,也不在乎小珍跟周茹是否认识,她只是在评估杀了小珍之后能不能完美逃脱。   周薏似乎感受到了众人眼中的厌恶,她却分外得意:“你们没见过我这样的天才吧?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   沈素凝站在门口,几乎打了个寒战。   她武艺高强,几乎可飞檐走壁,却对这样纯粹的恶意而心惊胆战。   周薏卸去了伪装,身上只剩恶意之后,那种阴森便从她身上弥漫开来,令人身上汗毛倒竖。   裴遇看了她一眼,往边上挪了半步,低声道:“她伤不了你。”   是,沈素凝也知她伤不了自己,却还是从心底深处翻上寒意。   另一边,周薏根本就没注意到沈素凝两人,她目光就紧紧落在姜令窈身上,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乔大人,你觉得我是不是天才?”   从昨日被“救回”之后,一直都是姜令窈在安慰她,现在,也是姜令窈在审问她。   周薏对姜令窈更熟悉,也更想知道这个被自己诓骗了一人的人是什么想法。   她带着恶意地问:“昨日你也被我骗了吧?是不是很生气?”   姜令窈眼睛依旧落在她脸上,她一瞬不瞬盯着她看,丝毫不介意被她看到自己的错误。   “我昨日确实没发现,你的伪装几乎是完美无缺,”姜令窈夸赞道,“你很厉害。”   周薏得意地笑了。   姜令窈便问:“周薏,你是如何杀的小珍?又是如何杀害的周茹和周森?”   周薏倒很是知无不言,似乎这些只得她炫耀的功绩已经埋在心里多时,待到今日,终于才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周薏畅快道:“那个叫小珍的很好骗,我只是等在她回家的路上,便成功把她打晕关在仓房里,等了几日,等她把污浊都排出体外,我才安排她去见我娘。”   “我娘在阴曹地府,一定会很想念我跟姐姐,我还有大好人生,只能让小珍替我做我娘的女儿了。”   周薏得意一笑:“你们如果去静夜花苑找,一定能找到我做的人皮灯,你们会知道什么才是传世名作。”   姜令窈微微一顿,她突然问:“周薏,既然你笃定自己杀人之后不会被发现,又为何会布下这个局?”   说到这里,周薏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阴沉道:“这就要怪周茹那个贱人,她居然偷偷跟着我,看到我囚禁了那女人,还哭喊着要我放过她,我怎么可以杀人这样的蠢话。”   “她还要去报官,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烦死人了。”   “她太吵了,我就把她也关在了仓房,结果周森那个废物竟然问我周茹去了哪里,我干脆直接把他领到了仓房,让他看看周茹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贱人。”   周薏一边说着,一边瞪大了眼睛:“结果周森居然说我不是人。”   周薏气笑了:“真是可笑,他自己都杀过人,还说我不是人,怎么周茹就比别人珍贵,杀不得吗?”   “我偏要杀她。”   姜令窈明白了,原本周薏想要做一个天衣无缝的局,她杀人之后也觉得不会有人怀疑她,甚至觉得查不到周家,但被周茹发现之后,她不得不杀周茹灭口,也想杀了对她不够“恭敬”的周森。   既然如此,周家一下子消失两个人,她无论怎么编造都编造不出完美的故事,便将计就计,直接把周森当成了她的替罪羔羊。   周薏道:“幸好锦衣卫来了,我不用饿那么久。我特地在昨日上午去的仓房,当时周茹已经奄奄一息,那贱人总是那么不中用,饿了几天就不行了,看我,饿了几天我还能杀人。”   后面的故事,姜令窈已经无师自通。   周薏为了把剧情演绎得天衣无缝,自己也跟着挨饿,她在昨日杀害了周茹,又给周森摆了一个畏罪自杀的模样之后就回了家中,她把自己关在柴房里,直接饿昏了过去。   锦衣卫比普通县衙要厉害百倍,姜令窈猜测周薏给自己准备了几个不同的故事,若是锦衣卫一直查不到周家,她就会用另外的故事来诓骗邻里。   无论怎样,她都是受害者,这个案子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当真是厉害。   姜令窈淡淡看着她,问:“杀人当真如此有趣?”   周薏抬眸看向姜令窈,她乌黑的眼眸仿佛葡萄,又大又圆,但在她眼眸深处却只有冷寂。   突然,周薏冲姜令窈恶意一笑。   她出手迅速,左手一把抓住姜令窈的左臂,右手一根竹筷突兀出现,一下子便抵住了姜令窈纤细的脖颈。   姜令窈还没反应过来,熟悉的绣春刀却破空而来,嘭地击打在竹筷上。   竹筷一瞬飞开,周薏却面不改色。   她似不怕疼一般,一把拽起姜令窈,拖着她往后退了两步,此刻在她右手里,出现了另一根竹筷。   她渗人的眼眸看向段南轲,眼中有着嗜血的癫狂:“大人,稍安勿躁。” 第68章   段南轲满面冰霜,他紧紧握住绣春刀,似是下一刻就能挥刀而出,一剑刺破周薏的脖颈。   段南轲从未又一刻这般生气,他那双一贯染着笑意的桃花眼也骤然失去光芒,只剩下一片漆黑。   那黑暗里,有着无边的杀意。   周薏被他那么看了一眼,手中的筷子微微一抖,在姜令窈脖颈处留下一道红痕。   姜令窈却很镇定。   她抬眸看向段南轲,周身上下一丝一毫的惧怕都无。   周薏手中拿的确实只是普通的竹筷,并不算锋利,但她本身是个手染鲜血的凶徒,且力大无穷,这种胁迫之下,令姜令窈背后窜上一股寒意。   但她却并不能把惧怕表现出来,她越害怕,周薏反而会越兴奋。   姜令窈直直看向段南轲,眼神里有着明显的安抚之意。   姜令窈喘了口气,只觉那竹筷在喉咙上上下滑动,但她却还是强自镇定,先对段南轲道:“段大人,我还有话想问周薏,周薏只是惊慌失措,并非要故意伤我,对否?”   周薏眼眸中癫狂渐渐散去,她抿了抿嘴唇,低声说:“乔大人,你莫要耍花样,反正我已经杀了三人,再难逃生,我可不怕死。”   听到这话,姜令窈心中的大石落地。   若周薏当真不怕死,她就不会暴起胁迫她,她布了这么精心的局,为的不过就是逃出生天,逍遥法外。   这个冷漠无情,漠视所有人的杀手,其实才是胆小如鼠,怕死怕得要命的胆小鬼。   仅凭一句话,姜令窈便猜到周薏想要什么。   她心中微定,略一沉思,便道:“周薏,我们确实还有问题要问你,若你愿意配合,我可以恳请段大人上表朝廷,宽恕你的罪责。”   姜令窈这句话,成功让周薏手上一松,她再是机关算尽,再是冷酷残忍,也不过只有十三岁。   十三岁的少女,不知律例为何物,她只知道杀人要偿命,却不知推官们的承诺做不得真。   周薏声音难得有些颤抖:“当真?”   姜令窈道:“当真,段大人,下官所言如何?”   段南轲那双桃花眼紧紧盯着两人,他面容冷寒,似冬日冰川,周身泛着冷意。   成婚一月,这是姜令窈第一次看他动怒。   段南轲的怒火全部被压制在他心里的冰川之下,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可内里早就泛起滔天巨浪,一时半刻平息不了。   但他却努力压制住了心里的巨浪,他沉声道:“本官应允。”   随着这句话,姜令窈能清晰感觉到周薏手上微松,挟制她的左手也不再使力。   姜令窈便问:“周薏,小珍、周森和周茹可为你一人所杀?”   因得了两位上官的“承诺”,周薏比刚才还要放松,她道:“是。”   姜令窈又问:“那你可知当年周森杀的那两人都是谁?”   周薏道:“我自是知道。”   她简直是知无不言,甚至还笑了起来:“周森说,第一个死者是是近郊五里堡的花农,她经常来宛平卖花,而我娘又很喜欢花,一来二去就同她相熟。”   “她叫什么名字?”   周薏这一次想了许久,才道:“我不记得了,周森大抵也不在乎她叫什么,隐约只记得她姓林,叫林小红还是林小青的,大约就是这个名字。”   姜令窈松了口气,便又问:“第二名死者呢?”   周薏道:“第二名死者是个有钱夫人,周森说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应该是燕京中的风尘女子,从良之后跟着个姓李的商人来到宛平,她喜欢我娘的绣活,而且不怕她专做白事生意,经常来同我娘定做绣片,同我娘很是亲近。”   姜令窈发现,在周薏口中,周森就是周森,周茹就是周茹,唯有荣雅是娘。   但这个娘,是周薏从未见过的,只活在她臆想之中。   她所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周森酒后之言,她却奉为圭臬,反复谈起。   姜令窈问:“你可知那位李夫人的丈夫是谁?”   周薏想了老半天,还是摇了摇头:“不知,周森也不认识,他哪里管那么多。”   话问道这里,似乎就已经问完了,但姜令窈思索片刻,还是道:“周薏,你可知你母亲的娘家在何处?”   周薏有一瞬间是茫然的,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一直只生活在蕉叶巷的周宅中,她有父亲、姐姐,有一个早年过世的母亲,也有很多热心肠的邻居。   但她却从未去探寻过母亲的娘家在何处。   她没有问过,关心过,也从未听周森说过,荣雅之于她,只是个活在想象里的温柔人影,她的喜怒哀乐,周薏从不关心。   姜令窈等了两吸,没有等到周薏的答案,便知她应该是不知荣雅的出身了。   姜令窈叹了口气,道:“周薏,你可放开我了?若你再继续挟持我,我怕锦衣卫的大人会暴起伤人。”   “你不会不在乎自己的命吧。”   周薏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她眼眸中重复狠厉:“你真的会信守承诺?”   姜令窈道:“是。”   周薏犹豫片刻,这才松开了手,一把把姜令窈往前推去。   下一刻,姜令窈只觉得一双结实有力的手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把她直直带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里。   她的脸狠狠撞在了对方的身上,脸颊处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嘶。”姜令窈下意识痛呼出声。   但钳制在她胳膊上的手却并无松开之意,姜令窈只能听到他胸膛里噗通有力的心跳声,以及身后周薏的惊怒声。   “你骗我,你们竟然敢骗我。”   是裴遇和沈素凝一跃而上,直接把周薏反钳双手死死压在了地面上。   周薏一边挣扎一边叫嚷,脸颊在粗粝的地面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狰狞如同地狱来的恶鬼。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你们都该死。”   她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后厢内,却徒劳无功,只能任由比她更有力的官差牢牢钳制,再也不能欺凌弱小。   而另一边,姜令窈还被段南轲压在怀中。   姜令窈竟并未觉得如何被冒犯,但她还是挣扎一二,道:“段大人,你……”   段南轲满身都是怒气,此刻终于压抑不住,他死死捏着姜令窈的手,拉着她直出后厢,一路往停灵房行去。   他大步流星向前走,姜令窈只得小跑跟在身后,两个人两道身影,一红一青,交织成一条明丽的银河,在这斑驳破旧的县衙后院回廊中穿行。   段南轲寻了一个全无外人的厢房,推门而入,然后便把姜令窈拽进了厢房内。   待房门被大力关上,姜令窈才终于喘匀过气,道:“段大人,你怎么如此无……”   “姜令窈。”   段南轲冰冷的声音响起,他努力压着怒气,眸子幽深黑暗,里面藏着一整个深夜。   “姜令窈,你真是不怕死。”   姜令窈猝不及防被她点破身份,一时之间有些惊愕,但随即却反应过来,仰头看向段南轲。   她面容上有着笃定和淡然,从不肯服输:“段南轲,你僭越了。”   “我僭越了?”段南轲一字一顿道,“你不顾安危,放任凶徒威胁置之不理,且不让锦衣卫行动,你说我僭越了?”   “若不是你被挟持,不说我,估计沈衙差都能一把制服她。”   段南轲的声音很低,姜令窈能听出他声音中的怒火,她很是有些不解,也不苟同他的想法。   “然后呢?”姜令窈睁大眼眸,定定看向段南轲。   “然后周薏就会咬死不再开口,十四年前死者的身份就会随着她的死被淹没在旧日里,死者的亲属或许永远都不知她身在何处,穷极一生寻找她的踪迹。”   “段大人,我应该这样行事吗?”   段南轲:“你!”   段南轲心中的怒气终于压不住,他紧紧皱着眉头,低声喝道:“作为官差,我们应该以自身安危为先,先保安危,再行查案,否则自身都难保,又如何为死者伸冤?”   “姜令窈,我看你是行事有差。”   姜令窈被段南轲激起了怒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段南轲收起嬉皮笑脸,如此严肃认真训斥她,令她骨子里的不驯被全部激发而出。   “段南轲,我是顺天府的推官,上官是姚沅姚大人,要训斥与我,也要姚大人亲自出面,而你,管好你的锦衣卫,莫要来顺天府指手画脚。”   “你以为我愿意多管闲事?”段南轲只觉得怒气上头,他一时间有些不管不顾,只顾着把心里话尽数宣泄而出,“若非你是我娘子,你看我管不管你。”   话语刚落,厢房内霎时便安静下来。   在一片宁静之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重,一个轻,交织在一起,好似一道隆重的乐曲。   姜令窈顿了顿,她心中的怒气尽数被这一句话驱散,待到此时,她终于冷静下来。   她心平气和解释道:“周薏是个自私自利的冷血杀手,她这样的人外强中干,杀死别人毫不手软,可换到自己,却胆小懦弱,轻易不敢赴死。”   “她会挟持我,不过就是为了换得一线生机,并非为了伤我性命,她若真伤了我,反而会适得其反,死罪彻底难逃。”   姜令窈漂亮的凤目里有着自信的光芒。   “所以我笃定她不会伤害我,事实证明,我的推论是正确的,我们不仅问到了线索,我也并未受到任何伤害,我有何错?”   姜令窈认真询问段南轲,两个人的眼眸碰撞在一起,段南轲的声音幽幽响起。   “万一呢?”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是被逼到绝路只想杀人解恨,那又当如何?”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想过岳父岳母是否会伤心,想过……想过祖父祖母又会如何难过,姜令窈,”段南轲声音低哑,“我以为你足够冷静,却没想到你才是为了案子不顾一切的疯子。” 第69章 (第二案完)   姜令窈想不到,两个人居然会为此事争执。   不,说是争吵更合适一些。   被段南轲如此“训斥”,姜令窈刚平息的怒火再度翻涌上来,她竖起眉头,冷声道:“大人说我是疯子,难道你不是?”   “你隐姓埋名进入锦衣卫,多年以来一直以纨绔面貌示人,为的究竟是什么?”姜令窈眸色微沉,“难道为的就是一鸣惊人,为的是陛下的全心信赖?”   “段大人,相比于你用两张脸皮示人,下官自愧不如。”   姜令窈说完,也不相同他多言,直接大步而出,一路往书库行去。   她不知段南轲为何会如此生气,明明众人都未受伤,而周薏也把线索给了众人,他们不仅可以根据线索寻找到早年的两名死者,还可以给本案完美定罪,何乐不为?   她有九成把握周薏不会对她动手,她本就不是为了伤她才会挟持她,她根本就不需害怕。   所以,段南轲的担心和生气根本毫无意义。   她也不知段南轲为什么要为这些事而生气,她既非锦衣卫缇骑,又同他只是表面夫妻,难道段南轲的声音当真是因为担心她?   这更不可能。   姜令窈抿嘴冷笑,段南轲可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两人几乎可以说是各不相干,他会担心手下的缇骑,大约都不会关心她。   思及此,姜令窈脸上的神情越发冷淡,她深吸口气,把繁杂的情绪从心底排遣而出,不让它扰乱自己的神智。   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唯有查明当年的真相,才是唯一重要的事,其他任何事都不能阻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挡她的脚步。   姜令窈很快就冷静下来,她快步来到书库前,一进去就看到沈素凝正跟赵喆一起翻阅卷宗。   “赵大人,沈衙差,”姜令窈上前道,“方才锦衣卫可有禀报大人最新案情?”   赵喆摘下眼上的镜片,道:“知道了。”   他有些感慨:“谁能想到,杀人凶手竟是周家的那个小姑娘,真是令人惊讶。”   老大人办案三十载,从未见过这般离奇的案子,也从未见过如此冷酷残忍的凶手。   姜令窈道:“坏人就是坏人,同年龄无关。”   赵喆叹了口气。   他道:“不过这个案子,终于可以结案了,我已经让缇骑们开始复查宛平以及左近五里堡的失踪人口卷宗,也让人查了当年迁入宛平城的名录,明日应该会有结果。”   姜令窈点头:“辛苦大人了。”   赵喆却道:“你们才辛苦,案发不过一日半就已告破,连带当年的旧案也一起真相大白,真是后生可畏。”   “老大人,我以为还是周薏太过心急,她越是想做的天衣无缝,越是留下了线索,她自不知小珍同杏花婶相熟,也不知杏花婶竟是当年的幸存者,如此一来,案子顺着这条线索,便清晰明了查了下去。”   “另外她还多此一举布置什么人皮灯,也正是因此一手,才让我们缩小了调查范围,把嫌疑人选一下落到了灯匠之中。”   姜令窈跟赵喆一边复述案情,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待说到最后,她似乎已经忘了刚才跟段南轲争吵的事。   待得案子说完,姜令窈便也落座,道:“案子已结,我便留在书库,同大人一起查卷宗。”   这一查就到了午时,期间段南轲一直未来书库,姜令窈也懒得理他,直接请了老大人和沈素凝去隔壁的面馆吃茄丁面。   小面馆的面劲道弹牙,茄丁肉末卤酱香十足,配上青瓜丝和芝麻碎,当真是又香又甜,好吃极了。   姜令窈上午也是有些饿了,她吃了一整碗,才觉得舒坦起来。   赵喆笑着看她,满脸都是慈爱:“你们师父原来也爱吃这一口,当年他刚来京中,什么都吃不惯,只有这个手擀面还能吃下去,那会我夫人就经常做茄丁面,请他上门填饱肚子。”   人年纪一大,就喜欢回忆旧事。   姜令窈心中一动,她问:“老大人,我师父很少说过去事,我跟素凝只知道他当年是三甲同进士出身,高中后先外放做官,后因能刑侦辨案,才一路高升,终回燕京。”   “是啊,你师父出身苦寒,能高中同进士,已是费尽心血,寒窗苦读十数年之结果,即便只是同进士,也非常人可比。当年他外放做官,考评极佳,当年……”   赵喆略微顿了顿,他捋了捋胡须,话锋一转道:“你师父如今在甘州可好?以他的本事,说不定三年一考还能位列优等,到时候再回燕京也不无可能。”   姜令窈听到老大人如此说,她同沈素凝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松了松心神。   老大人看她们两个对乔晟如此关怀,不由有些感触:“你们啊年轻得很,官场上沉沉浮浮自是常态,哪里有万事顺遂的人生?开国时跟着先祖打天下的那些勋贵们如今又剩下多少?现在这燕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可早就不是当年马革裹尸那些人的后代了。”   老大人说着如此冷酷的话,脸上却挂着和煦笑容,他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你家,你师父不过是去甘州历练一番罢了,待他回来依旧可以繁花似锦啊。”   姜令窈同沈素凝一起起身,同老大人行礼:“谢大人吉言。”   下午回了县衙,姜令窈依旧跟沈素凝一起查卷宗,两人一起查看,速度快了不少,一口气从年初查到了年末。   但这些迁入的名录里,并无叫李宏的三十岁独身男人,姜令窈叹了口气,她捏了捏眉心,趁着老大人出去透气的工夫,对沈素凝道:“我们是否差查了名册?”   “师姐此话怎讲?”沈素凝有些疑惑。   姜令窈道:“我知道的线索是,李宏当年有一个未婚妻,还同同僚说要请大家吃酒,但酒还没办,人就不见了。”   “若他是跟未婚妻成婚以后迁入宛平,那我们就要看另一本家族名录,说不定会有线索。”   沈素凝看着已经查完的册子,不由点头道:“师姐所言甚是,单身迁入外县的人少之又少,拖家带口举家搬迁的才是多数,明日我们便开始查家族名录。”   姜令窈点头,道:“好。”   她拍了拍沈素凝的肩膀,道:“走吧,今日先回去歇息,明日早些过来。”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同赵喆告辞,一起离开了县衙。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边晚霞波诡云谲,忙碌了一天的百姓们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往冒着饭香的家中奔波而去。   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夏日傍晚,平静祥和的宛平城一如往昔,只有明日的灯市引得百姓期待,给这个普通的夏日点缀了些许热闹声响。   两个人骑着马,看着百姓们欢欢喜喜,心里也有暖流流淌而过。   她们夙兴夜寐,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终于在案发之后第三日抓住了凶手,宛平的华昼灯市依旧可以如约而开,各地来的游客,宛平的百姓们,便不用担惊受怕,他们可以开开心心出门看灯。   介时火树银花,璀璨如昼,该是多么热闹。   两人回了家中,姜令窈让沈素凝稍作休息,过两刻在去她屋中用晚食,她自己则回了卧房,洗漱更衣之后,才舒舒服服靠在贵妃榻上,终于放松下来。   她不打算同段南轲一起用晚饭。   姜令窈对正端了银耳莲子羹进来的行云道:“行云,你让听雨去小厨房说一声,我晚上要在屋中用晚食,今日记得多加一道杏仁豆腐,素凝爱吃这个。”   行云一愣,她道:“小姐,姑爷已经回来了。”   姜令窈打扇的手微微一顿,她哼了一声:“那又怎样?我要同素凝一起用晚食,让姓段的自去用饭,还得我陪着不成?”   姜令窈这一听便火气极大,行云好奇看了一眼,倒是很乖巧地并未多问。   待得晚食准备妥当,沈素凝也正巧翻窗进来。   她也换了一身常服,身上是浅碧色的短衫,下裳是翠绿的长裙,这般打扮之后,倒是有邻家姑娘的清新秀美。   姜令窈忙让她坐下,然后到:“咱们看看今日吃些什么?”   今日蒋大厨依旧发挥稳定。   他准备了酱烧板鸭,葱烧海参,小炒黄牛肉和一条清蒸鲈鱼,再加上三鲜时蔬,素炒山药,桂花糖藕,林林总总摆了八碟。   这并不算多,姜令窈用饭并无那么多规矩,她身边的几个丫头还有王妈也要一起吃用,这么多人,八道菜刚好足够。   姜令窈对沈素凝说:“辛苦两日,咱们可算歇歇,一回陪我吃一杯青梅酿,好好解解乏。”   这边厢姜令窈同沈素凝酒足饭饱,另一边段南轲刚沐浴更衣,正披头散发坐在书桌后看着折子。   闻竹端着竹叶清茶进来,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寒冰如雪。   闻竹打了个哆嗦,还是把茶放到段南轲手边:“少爷,歇歇吧,该用晚食了。”   段南轲嗯了一声,手中却书写不停,待得一份折子写完,他才捏了捏僵硬的眉心。   “她呢?”   闻竹:“……”   闻竹小声说:“少爷,夫人已经用过晚食了,听蒋大厨说夫人还点了几个菜,晚上正房热闹了许久。”   “夫人把菜都叫走了,现在小厨房里只有面。”   段南轲:“……”   段南轲一把把折子甩到桌上,他双手捂住脸,使劲搓了一下。   “这人真是倔强如牛,冥顽不灵!”   段南轲低低念叨一句:“用饭吧。”   闻竹狠狠松了口气,他快步退出书房,脑中想:倔强如牛,冥顽不灵,这跟少爷也是一模一样的啊! 第70章   姜令窈的气不是那么好消的,次日清晨,当行云问早饭要在何处用时,姜令窈道:“早食自要在膳厅,难道我还怕他不成?”   行云:“……”   行云笑着道:“是了,咱们小姐可不怕他。”   姜令窈哼了一声,倒也没如何生气,只是不想在段南轲那落了面子,好似她怕他不成。   待姜令窈打扮妥当,穿了一身家常的牡丹对襟春衫出来,便看到段南轲正从院中归来。   他手中拿着剑,显然早晨去练剑习武了。   两个人刚好碰了个面对面,段南轲脚步微顿,竟是很自然道:“娘子,晨安。”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似对昨日的争执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还有种胸怀宽广的气度。   姜令窈心中嗤笑,知道他全是装的,因此脸上也堆起一个明媚笑容:“夫君,晨安。”   夫妻两个客客气气点头问好,然后便擦肩而过,姜令窈去了膳厅,段南轲则会书房洗漱净面。   待到早食呈上来时,段南轲已经在膳厅落座。   两人脸上端着笑,彼此之间颇为客气,实际却一人坐一边,谁都不理谁。   姜令窈早上爱吃面,无论是鸡丝汤面、麻酱拌面还是茄丁卤面,她都爱吃。   今日小厨房特地给她做了烧肉面,烧肉选的都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带皮,红彤彤漂亮亮铺在面上,赤红的汤底上放了两根青菜,搭配极是恰当。   姜令窈先是喝了一口汤,顿时觉得通体舒畅,她慢条斯理吃起了面条来,待得半碗下肚,膳厅中都只有两人用饭声音。   段南轲不吭声,姜令窈也懒得理他。   待得用过早食,姜令窈直接放下碗筷,起身回了卧房。   昨日虽然周对杀人之事供认不讳,姜令窈还是要去一趟县衙,把案情重新梳理一遍,好让锦衣卫的裴遇把结案卷宗写明。   此案是顺天府、锦衣卫和宛平县三方同办,但锦衣卫是主领,要由锦衣卫出结案卷宗。   姜令窈略歇了一会儿,然后便去西跨院更衣,同沈素凝一起出了门。   待她来到宛平县衙时,才发现段南轲已经到了,正同赵喆和钱知县等人一起坐在大堂里,似正在等她。   姜令窈快步而入,歉声道:“抱歉,是我来迟。”   钱知县不敢得罪她,忙道:“哪里哪里,是咱们来得太早,乔大人请坐。”   姜令窈在赵喆手边坐下,除了裴遇之外,另有一名锦衣卫副千户坐在他身边,两人要一起书写卷宗。   钱知县人微言轻,对本案也不甚了解,稀里糊涂就被领着破了个案子,此时更是不会多嘴。   于是在梳理案情时,便由郑峰叙述。他声音极冷,似是个没感情的木头人,倒是不耽误时候,很快便把案情说完。   姜令窈补充道:“我昨夜思索,周薏当时留在犯罪现场的鞋印为何足有七寸半,现在想来,那足印中间重,四周轻,且一脚深一脚浅,应当是周薏穿着七寸半的鞋样,特地踩出来的脚印,为的就是把犯罪嫌疑栽赃道周森身上。”   周森的鞋恰好就是七寸半大小。   如此一说,本案的全部现场线索通顺了,裴遇把此推论记下,就听郑峰道:“经昨日搜寻,缇骑一共在天佑七年宛平附近的失踪人口中,找到了两个符合当年死者身份的人。”   姜令窈眼睛一亮。   郑峰道:“第一名死者遇害时应该只十六七岁样子,根据凶手周薏的口供,天佑七年宛平左近五里堡却是有一户人家上报女儿失踪,该户人家以种花为生,女儿王小玲经常来宛平卖花,但天佑七年四月她离开家去了宛平之后,便再无音信,等待无果之后一家人还进宛平寻找,找了三日便报官。”   “这般失踪的人口,官府也只能登记在册,甚至连画像都无。”   姜令窈叹了口气。   赵喆道:“如此,应当就是当年的死者,待在周家反复搜索,看是否能搜到王小玲遗物。”   郑峰:“是。”   “王家人依旧住在五里堡,不过对女儿的失踪很是惦念,每年都会来官府两次询问,如今倒是可以告知他们真相了。”   这个真相迟到了十四年,人也早就化作黄土,但对于家属来说,总还是个安慰。   待得说完王小玲,郑峰便道:“第二名死者一开始属下并未搜到线索,但后来经过乔大人提醒,我们才改了名字,直接寻找名姓李的男子寻妻的线索,还真的找到一条。”   郑峰道:“天佑七年四月十八,宛平桂花巷有一户姓李人家,男人名叫李宏,他上报说妻子出门采买就再未归来,去官府报案。”   李宏?   姜令窈心中嘭嘭跳了起来。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惊诧,微微低下头去,紧紧攥住有些颤抖的双手。   在场众人都在听郑峰禀报案情,只有段南轲瞥了姜令窈一眼。   他眸色微沉,一眼便看到姜令窈颤抖的手,但他却并未出言提醒,只回过头看向郑峰:“这个李宏,如今尚在?”   郑峰却道:“此事不知,因不确定该名死者是否就为李宏的妻子,因此缇骑并未去桂花巷寻找,不过这些年李宏却未再露面,也并未多次上官府询问结果。”   段南轲点头道,他收敛起眉眼中的光芒,扭头看向姜令窈:“不知乔大人之后是否有空,可否请你去桂花巷询问一番。”   姜令窈攥在一起的手微微一顿,此刻却并未因段南轲的随意指派而生气,反而差异他会突然让她办这一趟差事。   她抬头看向段南轲,凤眸轻睱,目光淡淡落在段南轲面上。   段南轲却又端起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气派,蛮不讲理道:“怎么,乔大人连这点差事都不愿为之?”   姜令窈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淡淡道:“倒也并非如此,既然大人信任下官,那下官义不容辞。”   段南轲轻哼一声,算作默认。   如此又一直说了大半个时辰,待到中午时分,几位官爷才终于把这个复杂的案子讲明。   段南轲便道:“本次案件前后共五名死者,共历十四载,经多处衙门共同协办,一起努力,才终有今日破案一功。”   段南轲收敛起面上的笑容,那张冷漠俊美的面庞多了几分严肃。   “本案都经几人手,其中都有谁为之努力,锦衣卫定会详细记录,一起呈给陛下,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破案是大家的功劳,并非只系锦衣卫。”   段南轲这话,说得倒很是敞亮,姜令窈跟郑三吉是顺天府的人,顺天府姚大人面上肯定有光。   赵喆老大人已经致仕,此番再破大案,朝廷定也还会褒奖,更不必说主领破案的段南轲了。   不过一月便连破大案,段南轲这个镇抚使大概做不了多久,就要加官进爵了。   只有钱知县默默在心里叹气,苦闷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赵喆笑呵呵道:“段大人年轻有为,乔大人心细如发,朝廷有你等刑名人才,是朝廷之幸。”   “陛下能择用贤明,能识人善人,是社稷之幸。”   老大人就是厉害,这话夸得颇为高明。   姜令窈和段南轲等人都客气谢过,段南轲才道:“老大人,案子已经算是结案,就不耽搁您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您看是下午回去还是明日再回?”   赵喆今日便要走,段南轲就让锦衣卫一起送他跟郑三吉。   末了还道:“老大人,若是能查出第二名死者身份,我会派人书信告知。”   别看段南轲经常表现得很是吊儿郎当,却依旧细心,老大人点点头,同他们一起用过简单午食,便离去了。   等人都走了,县衙便只剩姜令窈和段南轲。   段南轲淡淡看向姜令窈,还端着锦衣卫镇抚使的架子:“乔大人,您请自便,我还有要事要忙,日后若有事寻本官,可去锦衣卫宛平临衙门。”   姜令窈也和和气气:“段大人且自去忙,秀红的身份下官会着手调查。”   段南轲点点头,领着一队锦衣卫大步流星而去。   姜令窈等他走了,这才去寻了沈素凝,两人一边往桂花巷行去,姜令窈一边讲方才得到的线索。   沈素凝很是吃惊:“怎么秀红竟是跟李宏有关?师姐,这是真的还只是巧合?”   姜令窈思忖片刻,道:“方才我也想过,但我以为此事怎么也有六七成准头。”   “你可记得,当时刑部上报李宏失踪时,有同僚说李宏当年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未婚妻,只是谁都不知这未婚妻是谁,也从未有人见过。”   “李宏此人不过只是个检校,他无父无母,在京中了无依靠,又是如何觅得良缘?”   沈素凝认真听她分析。   姜令窈继续道:“故而我以为,他应当是与同僚偷偷去红招楼喝花酒时遇见了秀盈,心中喜欢,而秀盈大抵也看他老实,是个良人,便用了自己几年积攒的银钱,跟李宏一起把自己赎了出来。”   红招楼并不红火,秀盈也并非什么角色花魁,她的身价本就不高,加上李宏多年官场还是能攒下银钱,这才能赎身。   如此一来,李宏就要给秀盈换个好身份。   所以秀盈赎身成了秀红,却也并未立即同李宏成婚,李宏也并未把未婚妻带来见过同僚。   姜令窈微微眯起眼眸:“故而李宏来到宛平之后,肯定想跟秀红以夫妻相称,他并未改名换姓,身份却不太相同,因此并不好寻找。”   找一个单身男人和拖家带口的一家人,自是不同的。   如此说着话,两人便来到桂花巷。   姜令窈抬头看着桂花巷中高大的桂树,不由低声道:“希望他还活着。” 第71章   桂花巷比之前周家所在的蕉叶巷要更干净整洁一些,地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板路,巷子两侧都有干净院墙,并不显得如何凌乱。   李宏在天佑七年上报妻子失踪时,记录的地址在桂花巷十七号,从巷口进去,大约行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十七号门口。   但姜令窈驻足一看,便发现这十七号已空置许久,门扉上都是斑驳痕迹,门环早就生锈跟破败的木门粘在一起。   因是普通的宅院,并无门楣,但门廊底下却是一片细密的蛛网,似已久无人烟。   姜令窈微微蹙起眉头,她上前一步,在门扉上轻轻扣了三声,等了两吸,里面依旧无人应答,姜令窈便道:“素凝,你去让衙役询问打理此处荒宅的牙行,我们直接进去搜寻。”   沈素凝快步回到巷口,同衙役吩咐一声,然后回到十七号门前,看师姐还在打量这处宅院的外墙。   “你看,此户大约已经多年无人,但其院墙和外门是新修的,同地基并不相配。”   沈素凝仔细一看,确实是如此,地基一看便是经年老石,而上面的院墙同地基是两种石料,并不般配。   姜令窈皱眉道:“此处,可是走过水?”   这么一处宅院,没必要费尽心力重新改建,若非实在无法住人,百姓们也不会随意动改屋舍。   姜令窈这个猜测倒是在理,按院墙实在太高,两人垫脚也无法看清,沈素凝低低道:“师姐,不如我们先行进入?”   “等等吧。”   两人便在门口等了一刻,好在衙差都很熟悉宛平的大事小情,一刻之间不仅寻到了牙子,还把他带了过来。   这牙子看着四十几许的苍白面容,是个吊眼蒜鼻头的中年男子,他一看两个气势斐然的上官,立即便上前讨饶:“两位官爷,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都可问小的,这桂花巷还没有小的不熟悉的人家。”   姜令窈淡淡点头,指着十七号道:“本官就只问这一户。”   那牙子一看是十七号,立即苦了脸,他吭哧半天,还是低声道:“大人,这一户,这一户闹鬼……”   姜令窈道:“你可有钥匙,打开与我们进去查看。”   牙子显得有些胆怯,却还是把钥匙递给了衙差,然后低声道:“大人,这一户真的很是吓人,往常落雨天里,就总有哭声传来,左邻右舍都同我抱怨过许多回,都因它,我手里这两处宅院也不好租赁。”   姜令窈微一挑眉,等到衙差开了那斑驳大门,只听吱呀一声,里面的一片狼藉便展露出来。   外面院墙门扉虽已经因久无居住而斑驳荒废,但里面却越发破败恐怖,主屋的墙壁窗楞都已经烧成焦炭,只有屋顶的瓦片换成了新的,从外面看去不至于太过吓人。   这一处宅院比周家的要略大半间,窄小的庭院内还有一间只剩一口锅灶的小厨房,以及一个堆放柴火的窝棚。   正屋有明间和左右两间,若并未被烧毁,定会显得很是宽敞气派,是一处极好的宅院。   李宏虽只是刑部检校,却也在官场多年,他年近三十,十载官场沉浮确实攒下些家底。   如此看来,若此人就是李宏,而他夫人便是秀红,那么两人在给秀红赎身之后,手里应该还有余钱,日子过得并不艰难。   姜令窈站在满地焦黑的院中,一寸寸看着这处宅院,她问:“你可知此处是何人所租,又为何会起火?”   牙子满脸苦涩,连连叹气:“不瞒您说,这房子当时也是我手里的,小的家中世代都是做牙行的,当年我二十来岁,还年轻,我爹便把桂花巷这三间交给小的打理,小的刚接手每两日,就有一对据说是从大同来的夫妻,要迁入宛平居住。”   姜令窈心中一动,难怪他们从燕京迁入宛平的卷宗中并未查到李宏两人,原是改了籍贯。   李宏应当改回了大同原籍,这样从大同迁入宛平,查起来就更难一些。   姜令窈道:“你可查看对方的户籍?”   牙子愁眉苦脸,小声说:“大人,您虽是生面孔,但人和气,小的就同您说实话,您千万别跟宛平的官爷们说。”   得了姜令窈首肯,那牙子才说:“大人,咱们小门小户做生意的,哪里好查旁人的户籍,虽官府有令,也不过就走个过场,租户给咱们看什么,咱们就认什么,那夫妻二人说是大同来的,却操着一口燕京官话,小的一听就明白了。”   牙行做生意,都是做熟客,做人情,他们若是照本宣科,那就没有生意可做了。   姜令窈道:“嗯,你说便是,你知我知罢了。”   牙子松了口气,这才说:“要不是这家出了事,小的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当时那夫妻俩男的相貌平平,也就三十上下的年纪,妻子倒是长相清秀,待人接物也很和气,年纪都不小了,孤身来到宛平,膝下也并无子嗣,小的就以为他们在老家有什么伤心事,这才背井离乡重新生活。”   “他们一连看了好几处宅院,最后还是中意这一处,压了压价就租了下来,一租就是三年。”   姜令窈问:“你可知他们都叫什么?”   牙子说:“记得的,男的叫李宏,宏大的宏,妻子小的不知叫什么,只知道她姓林,小的一般都叫她林娘子。”   姜令窈又问:“你可记得他们的模样,尤其是妻子的面容可有什么特殊?”   牙子愣了片刻,愁眉苦脸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大人,说实话时间太久了,小的也不记得,只隐约记得林娘子唇角有颗痣,因为这个还老被桂花巷的婶子阿叔们嘀咕,说……说的话不太好听。”   姜令窈心中心跳如鼓。   待到此时她已经可以确认,这位林娘子就是死者秀红,也就是林秀红。   她生的美丽,身上多少还有些风尘气,如此便被邻里说三道四。   两人一租就是三年,也就是说他们确实想要在此处营生,落地生根。   姜令窈道:“你继续说。”   牙子喘了口气,就道:“是是,李郎君和林娘子来了宛平,两人也没闭门不出,李郎君写得一手好字,还会打算盘,白日里就给酒楼做账房,晚上回来抄书赚些银钱,而林娘子手巧,她绣活不行,裁衣却极好,便买了不少绣片回来,重新做了衣裳来卖,两人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只可惜……”牙子眼中也有些惋惜,“只可惜不过三月就出了事。”   姜令窈问:“什么事?”   牙子说:“大人过来查看,是否也是查到了线索?当年啊,小的记得是天佑七年四月,有一日好像下了大雨,李郎君惊慌来寻小的,问小的见没见过林娘子,小的自然不知,之后几日老在宛平左近看到李郎君寻人,小的也不记得寻了几日,最后李郎君去官府报了官。”   “后来啊,人也没找回来,李郎君一下子就没了精气神,他辞了酒楼的差事,独自关在家中,不过两三月光景,竟是失手把自己烧死在了家中。”   姜令窈回过头,定定看向牙子:“你自己说说。”   牙子绞尽脑汁,才道:“小的隐约记得,当时因为李郎君夫妻租了三年房子,小的就没怎么管,谁知林娘子不见了,李郎君没白天没黑夜找,最后还是报了官,但报官之后也瞧着无甚用处……”   牙子说到这里,使劲捂了捂嘴,差点没哆嗦起来。   姜令窈淡淡道:“你只管说。”   牙子才说:“官府找不见人,其实李郎君寻过小的,小的……小的认识些朋友,能帮着寻人,他使了银钱,小的就给牵了牵线,不过小的朋友说不太好找,找了十日就放弃了,后面的银钱也没要。”   当年林秀红的失踪确实很是意外,她跟李宏在宛平几乎没有熟识的亲朋,早上出门就再也未归,怎么看都能猜到已经遇害或者出事,之后寻了那么多日,就连官府都出面搜寻皆无用处,李宏最终应当是放弃了。   牙子道:“李郎君自己把自己烧死在了家中,当时火势不是很大,等到救火队赶到的时候,正屋刚烧着,就会队扑灭了火,才发现是李郎君吃酒的时候醉倒,把酒坛子打碎在了灯盏下面,这才引得屋里烧了起来。”   “当年那样子,可真是惨。”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活生生烧死,一家子彻底没了人口,能不惨么。   姜令窈道:“你说的闹鬼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比当年难道事更令牙子难受。   “唉您可别提了,这处房子是小的自家的,拿来租赁用,遇到这种惨事谁也没办法,好在李郎君之前已经给足了三年房租,小的就想着等着丧期过了,便重新翻修再租,结果整赶上夏日雨水足,宛平整日里落雨,十七号也不知是真有冤屈还是怎的,只要一下雨便哭声阵阵,左邻右舍多有埋怨,就连小的家里熟悉的工头都不肯接这差事,小的只好就那么放着。”   “一晃过去好多年,这院墙斑驳也不成样子,左近的屋舍都租不出价,小的就重金请人修了修院墙,里面却再不敢碰。”   牙子记性极好,他们做的就是倒买倒卖的生意,租赁买卖不在话下,当年的事被他讲得十分清楚。   姜令窈道:“如此,本官便明白了,这位衙差会领你去县衙,你照实写一份口供便是。”   待得那牙子走了,这黑漆漆的破败宅子里就只剩下姜令窈和沈素凝两人。   姜令窈看向沈素凝:“素凝,你怎么想?”   沈素凝面上不悲不喜,但她口吻却很坚定:“此李宏便是彼李宏,师姐,我们找到人了。”   ————   姜令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会如此猝不及防就寻到了李宏。   若非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凶案,他们怎么也不会去翻看失踪人口卷宗,而李宏的名字和住处,就清晰出现在此处。   姜令窈感叹道:“时也命也。”   或许当真是上苍垂怜,不忍忠臣冤死,忠良埋骨,才会在时隔多年的今日,给出一个有一个线索。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沈素凝不知姜令窈为何要查李宏,但师姐要查,她就帮,心底深处没有任何怀疑。   此刻见师姐终于展露笑颜,她心中也颇欢喜,只是那张一贯冷清的脸上实在扬不起笑容,却能让姜令窈一眼看出她眼底深处的喜悦。   姜令窈握了握她的手,笑容里带着释怀:“素凝,多谢你。”   沈素凝摇摇头,只说:“我们是姐妹,师姐切勿再说谢字。”   两人简单感慨两句,姜令窈便往正房里行去。   “咱们且找找,看着处废墟是否还有当年的遗物,若是能有线索更好。”   姜令窈说着,两人也不嫌脏,进了正房就开始搜寻。   正房的明间中,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黑,桌椅板凳早就成了一节节认不出的焦炭,即便还有什么值钱东西,大抵也都被那牙子收走,剩下的都是实在没人要的残渣了。   明间是起火处,烧得罪狠,几乎什么都没剩下,只有房梁还勉强支撑,不让房屋直接倒塌。   两人便又去了右侧房,右侧房应该是堆放衣物家什的,在窗下放了一张桌。   此处离明间最远,虽然也别火烧,却还能让人看出是张书桌。   至于里面的衣柜箱笼,也烧得并不严重,只是已经缺盖少门,被人翻走了所有能穿用的衣服被褥,只剩下些许烧了一半的旧衣。   姜令窈蹲下来看了看,发现已经糟朽,便没有碰触。   右侧房看完,最后看的是左侧房。   左侧房是李宏夫妻所住的寝房,里面有一床窄窄的土炕,土炕另一头就连着小厨房,是最常见的农家屋舍样式。   除了土炕,其余家什皆被烧毁,而土炕也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土包,什么都没有留下。   两人不过用了一刻,就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被烧毁的屋舍一眼望到头,当真是什么线索都留不下。   沈素凝不由有些丧气,但姜令窈却若有所思道:“方才那牙子反复说这一处宅院闹鬼,说每当有雨水时就会有鬼哭之声,对否?”   沈素凝道:“正是如此。”   姜令窈眯了眯眼睛,快步来到窄小的庭院,在院子里四处看去。   靠着左侧房的小厨房已经烧毁,只剩下灶台,上面的锅灶已经被人取走,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小厨房对面用来存放木柴的棚屋只剩下一块黑漆漆的地面,而在棚屋边上又一片半人高的杂草,慌乱地生长在破败的庭院里,给这一处焦黑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机。   姜令窈一步步往前走,她从沈素凝那接过长剑,一点点拨开茂密杂乱的杂草。   “若是因雨声激发鬼哭,那关键之处一定在院落里。”   随着姜令窈话音落下,长剑嘭的一声触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钻进杂草里,并在庭院的最角落看到了一口被杂草覆盖的水井。   费力拨开水井上面层层叠叠的杂草,一口早就被废弃的枯井出现在两人面前。枯井的口沿因为多年的雨水冲刷和杂草覆盖布满青苔,却因未被火烧而成为这个院落里看起来最崭新的旧物。   姜令窈弯腰往里面看去,只能看到井壁里斑驳的青苔和黑漆漆的井底。   因为是自家院子里打的小水井,井口很小,只能容纳木桶进出,根本无法下人。   姜令窈微微蹙起眉头,她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开后让火苗微微窜起,悬停在井口上。   不过三两吸工夫,火苗便开始翩然起舞,随着从井底窜上来的风轻微摆动。   可见,井底并未完全堵死,还有风口或水道存在。   当井口太过狭窄幽深,两人即便把火折子深入京中,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姜令窈道:“宛平同京中一般无二,自家若有钱得挖水井,那么打出来的都是苦井,井水不能吃,只能洗衣沐浴之用,若要吃甜水,就得寻了水铺来送。”   “他们家中这口井,应该就是苦井,只是荒废多年,又覆盖了重重枯草,每当阴雨天井底干涸水道涨水,就会有卷起来的风在井内回荡,所以就有了鬼哭之声。”   早年或许是因为李家死绝太惨,以至于下雨天或刮风天的风声,让人错以为是哭声。后来杂草丛生,一团团遮盖井口,这哭声便坐了实。   姜令窈垂眸看向这窄小的井口,突然道:“若是一个人早就不想活,要烧毁家中全部,那他唯一想留下来的东西,会放在何处?”   沈素凝眼睛一亮:“会放进水井里。”   只有把东西深深藏进水井里,才不会被烧毁,即便有人要从此处打水救火,大抵也不会去特别关心井中是否还有它物。   沈素凝问:“师姐,我们要找什么?”   姜令窈微微一愣,片刻之后,她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不知李宏是否会留下线索,也无法特别肯定李宏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已经看到了这口井。”   所以,为何不试一试呢?   姜令窈跟沈素凝一人取了一根长竹杆,伸进井口里,在井口处的每一块泥砖上轻轻敲打。   她们敲得很仔细,一下又一下,只能听到清脆的声响。   直到姜令窈敲到井口靠里一块泥砖上时,敲出来的声音却并不清脆,反而有种回荡的空灵之感。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沈素凝看了看那泥砖的位置,对姜令窈道:“师姐你拽着我的腰,我去打开看看。”   碍于井口狭窄,两个年轻姑娘都无法进入,那么李宏就更不可能钻进去,所以特殊泥砖的位置就在井口下三四行处,把手伸进去刚好可以碰到。   姜令窈紧紧抱住沈素凝的腰,沈素凝轻巧下弯,手中的匕首异常锋利,在那泥砖四周划出一道明显的凹痕。   沈素凝手上很有力气,她上下左右敲击记下,就把那块泥砖整个起了出来,起出泥砖之后,沈素凝便匕首往空口中往里试探。   下一刻,两人都听到了清脆的“咚”声。   姜令窈道:“小心些。”   沈素凝闷闷嗯了一声,她把匕首交到另一只手上,然后便伸出手,探进了空口处。   不多时,姜令窈就看到沈素凝从里面挖出来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   姜令窈扶着沈素凝站稳,才结果那个盒子仔细探看。   盒子外面紧紧包裹着隔水的油纸竹套,打开竹套和油纸,里面便是一方铁盒。   大抵因为一直藏在砖洞中,铁盒上并未有多少锈斑,看起来竟还有些崭新样子。   铁盒上挂了铜锁,沈素凝眉头都不眨一下,便用匕首扭断了铜锁的挂栓,打开铁盒之后,里面还有个防虫防蛀的紫檀盒。   这一层层包裹,当真是细心又仔细,也说明这个盒子对李宏到底有多重要。   姜令窈打开盒子就看到里面放了一封信。   或许怕纸腐坏,这封信的信套是用锦缎而做,打开锦缎信套,里面是一方锦帕。   案子都查到这里,姜令窈也不打算在多瞒沈素凝,除了她身份不能说,其他倒是可以知无不言。   姜令窈双手不由有些颤抖,她打开那方竟怕,发现上面的字是用绣线仔细绣成,难怪多年不坏。   姜令窈深吸口气,一字一字看了起来。   信上说,当年他负责检校乔太傅同景德帝暗通款曲,藏匿景德复辟证据的口供卷宗。   他发现,其中有两名乔太傅的学生,一个叫李信,一个叫赵忠,两人一开始都说对此事不知,但在一名锦衣卫审问之后,两人皆是改了口供。   一个说亲眼所见乔太傅迎回了景德帝的信物,另一个则说乔太傅还派人联系京中其他勋贵,妄图谋反复辟景德帝。   两个人皆是乔太傅的亲传学生,因为两人的口供,以及乔太傅家中的仆役证词,乔太傅妄图复辟景德帝,以篡国不忠,大逆不道之罪,被判满门抄斩。   念其是太子恩师,在景德年间力保太子,因此不牵连其九族,不以枭首示众,只命其一家自尽。   姜令窈看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   她捧着锦帕双手细细颤抖着,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痛苦和不甘,几乎要压垮了她的神智。   沈素凝看到她如此,忙上前环住姜令窈的肩膀,焦急地道:“师姐,你别哭,别哭啊。”   姜令窈靠在她怀中,哭得肝肠寸断,悲伤欲绝。   当年三岁的他被姜之省紧紧抱在怀中,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皆是一身素服,家中的所有人都欣慰地看着她,目光里有着诀别和不舍。   他们可以赴死,但三岁的小女儿却还有大好人生。   姜令窈至今依旧记得,母亲最后用斗篷捂住了她的眼睛,告诉她:“窈窈,以后你要叫姜叔为父亲,姜家会是你的家。”   母亲的手冰冷冷的,可对于姜令窈来说却是那么温暖,令她每每留恋难忘。   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窈窈,忘了乔家,忘了你祖父,忘了我跟你父亲,从此以后,你就是姜家的六小姐,你叫姜令窈。”   姜令窈哭声回荡在满地废墟的院落里,也隐隐约约传到斑驳的房门之外。   苦涩,却不悲切。   那是隐藏了十五年的痛苦,苦得让人心肠寸断。   一个大红身影立在门外,他垂着眼眸,整张脸隐藏在幽暗里。   这一刻,金乌躲进云层里,天地之间只剩一片黯然。   天似都黑了。 第72章   当年事发时姜令窈只有三岁。   家中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懂,若非生离死别太过惨烈,寻常的孩子恐怕都记不得三岁时的旧事。   但也就是那撕心裂肺的离别之痛,让姜令窈记忆到今日,这十几年来,她未曾有一日忘却。   待得今日,她再看祖父名讳,再想起当年的旧事,又怎能不痛彻心扉?   姜令窈这一哭,似乎要把心里的愤懑都痛呼出来一般,又委屈又苦闷,那一声声嘶哑的哭声,听得人心中酸涩极了。   沈素凝一直紧紧扶着她,待得姜令窈终于冷静下来,她并未问姜令窈为何如此,只道:“师姐,剩下的信咱们回去看,我们回家吧。”   姜令窈点点头,她用帕子擦了擦脸,勉强冲沈素凝笑道:“吓着了吧?”   沈素凝摇了摇头,她一贯没什么表情,总是冷冷清清的,但此刻,姜令窈却能感受到她的关心。   “师姐,当年师父离京的时候,我也是这般,”沈素凝道,“我无父无母,师父把我收为义女,养育我长大,离开他我便觉得天都要塌了。”   还好当时有姜令窈,是她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陪自己度过了那段慌张的岁月。   姜令窈听她谈起往事,就知道小师妹聪慧,多少猜出这案子同姜令窈有所关联,才会有此一言。   姜令窈用帕子仔细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神情重复坚毅之色,她道:“我们回家吧。”   待得斑驳房门打开,外面是安静的巷子,并无闲杂人等。   姜令窈把那木盒仔仔细细塞进袖中,然后便跟沈素凝一起骑马来到巷口,对守在巷口的衙役吩咐几句,就迅速回了姜家。   这一次,姜令窈当真没什么心思洗漱更衣,她直接翻窗而入,一边让行云守好房门,一边才重新打开紫檀木盒。   盒子里的锦帕她已经看过了,里面皆是李宏的叙述,当时有人暗中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改掉那一段口供记录,并许诺他事成之后可以给秀盈赎身,两人远走高飞。   李宏当年为了给秀英赎身,几乎愁得日夜都睡不着,如今这么多银子放在眼前,他又如何不动心?   其而且当时乔太傅的罪名已经定下,他一个检校,如何能与把乔太傅都拉下马的人抗衡?于是李宏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拿了钱带着秀盈走人。   但两口子来到宛平之后,他亦听说乔太傅满门皆亡,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中有愧,于是便让已经改名换姓的林秀红绣下了这一方帕子。   若是将来当真有机会,他还是不想让乔太傅一家就这般含冤而死。   姜令窈又把锦帕看了一遍,然后便摸了摸信套,在里面摸出一张纸。   虽说年代久远,十五载匆匆过去,但这张纸被重重保护,竟然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只除了纸张泛黄,其余皆无大碍。   姜令窈深吸口气,把这张纸徐徐展开。   那是一页卷宗书录,卷宗上有记录某年某月某日,谁人审问,证人如何所言,最后有所有人的签字画押。   审讯的内容跟李宏所描述一致,但上面有审问人的名字,当年审问的那名锦衣卫,名叫薛定山。   姜令窈双手一抖,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下意识看向了守在门口的行云。   行云陪着她一起长大,对她的身世一清二楚,此时间她双目通红,一直盯着手中的东西,行云也是揪起一颗心。   猛然被姜令窈满是血丝的眼眸看过来,行云心中越发难受,下意识问:“小姐,可是怎么了?”   姜令窈缓缓摇了摇头,她复又低下头去,仔仔细细看了那一页卷宗,然后就把它收回紫檀盒中。   姜令窈把木盒放到桌上,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来到窗前。   夏日午后,隐有蝉鸣。   光阴明媚,鸟语花香,窗外荡起一阵阵暖风,这暖风顺着窗楞拂面而来。   姜令窈却手脚冰冷。   她此刻脑子发懵,心慌意乱,实在也无法冷静下来。   姜令窈比了比眼睛,任由斑驳光影从窗楞里钻进来,照耀在她年轻的面容上。   薛定山,居然是薛定山?   姜令窈无论如何猜测,都没有猜到竟是他。   脑中一但开始分析,姜令窈那颗慌乱的心迅速安稳下来,她再度深吸口气,睁开眼眸淡淡看着窗外摇曳的海棠。   薛定山原是文臣,他是景德年间的同进士,官位不高不低,只是个太仆寺的员外郎,很不受重视。   然正统末年天佑帝复辟,他却抓准了时机里应外合,不知怎的竟做了天佑帝的大功臣。   也正因此,他一跃而起,成了天佑帝的宠臣,也正是因这份功劳,他不仅被调入锦衣卫做指挥使,还被封了正阳侯。   大明半朝勋贵,皆是马上出身,像薛定山这般走偏门的古往今来满打满算都没有十人。   姜令窈之所以会对他特别熟悉,还是因孟欣月所嫁的就是薛定山的嫡子薛耀祖,姜令窈同孟欣月不对付,当时孟欣月定亲时,姜令窈还听了一耳朵薛家的事。   因着薛定山这很是令人瞧不起的上位之路,他同文臣武将关系都不好,正阳伯在天佑朝时属于孤臣,也正因此,他水涨船高,在做了几年锦衣卫都指挥同知。   结果他的从二品都指挥同知还没坐热乎,天佑帝便突然驾崩,而他一下子就没了靠山。   就在众人都以为薛家就此陨落时,薛定山又去抱了杨阁老的大腿,非要认只比他大十岁的杨阁老当干爹。   这可真是惊掉了众人下巴。   要知道杨阁老自己都是巴结着贵妃娘娘上位的,若非不敢管陛下叫爹,估摸着杨阁老自己都能管贵妃娘娘喊娘,但一山还比一山高,论说不要脸,薛定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薛定山此举当真有奇效,他不仅没有被从都指挥同知的位置上被赶下台,还安安稳稳又干了两年,待到宣化三年才彻底离开锦衣卫,去了五城兵马司。   薛定山弃文从武,从的都是军部,锦衣卫有实权,但五城兵马司却有人脉,如此一来,他这个正阳伯却安安稳稳当了下去。   若是如此看,薛定山当真是一辈子平安顺遂,除了家里少有朋友,官场上的同僚也都看不起他,旁的心烦事还真没有。   但唯一让他难受的是,他家中子嗣不丰,只得了一儿一女,那儿子自然就是孟欣月的夫婿。   姜令窈眸色渐渐沉了下来,若当年动手之人是薛定山,幕后主使又会是谁?薛定山绝非有这么大能耐的人,他背后一定还有人暗中坐镇。   但是在天佑年间,薛定山的最大靠山其实是天佑帝。   思及此,姜令窈心中越发难受。   若当年是大行皇帝想要除去祖父,要除掉乔家,即便当今宽厚仁慈,也同祖父感情亲厚,怕也不好翻案。   如此想着,姜令窈不由叹了口气。   她脑中一时有些纷乱,行云却突然道:“小姐,姑爷回来了。”   姜令窈微微一顿,她立即转过身来,低下头时,才发现自己竟还穿着乔推官的官服。   当年的案子扑朔迷离,姜令窈暂时看不透,但现在还是要把这层伪装换下来,否则若是被段南轲瞧见,定要说她不够严谨,伪装都做不好。   这个伪装,是否还要继续披在身上呢?   乔推官是很方便,不会有人多方打探,但若换成趾高气昂的姜推官呢?   姜令窈眸色微沉,她一边思索着未来要如何继续查案,一边道:“知道了。”   她让行云伺候自己更衣,简单同行云说了几句,行云才小声说:“菩萨保佑,此番宛平只行,几日就破了凶案,又能寻到当年线索,小姐应当高兴才是。”   姜令窈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也想记起来薛定山的履历,甚至还盘算好了接下来的行事,因此心绪也还算平顺。   待她更衣洗漱完,也快到了晚食时分。   今日王妈和李叔回来得早,姜令窈便让小厨房做了饭食送去西跨院,她自己则收敛起情绪,从屋中飘摇而出,如同往日那般来到了膳厅。   此时段南轲还没到,膳厅桌上只摆了四道冷碟并两碗银耳雪梨羹。   姜令窈也不用等段南轲,直接吩咐小丫鬟上饭,然后便慢条斯理吃起了羹。   这羹已经被井水镇过,吃起来甜丝丝冰凉凉的,很是疏肝解郁,她这几日因案子而焦躁的心绪被一一抚平。   姜令窈长舒口气,道:“这个好吃,也让给王妈他们送一盆过去。”   她正同行云说着话,外面就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段南轲身穿一身月白长衫,很是悠闲地坐到了姜令窈身侧。   昨日俩人争执,一人坐一头,今日段南轲主动坐到她身边,也不是是为何。   姜令窈放下勺子,抬眸看向段南轲。   段南轲此时已经歇下了所有锦衣卫的装扮,那身月白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竟有些翩翩佳公子的气质。   他身上那些因飞鱼服带来的冰冷和煞气都被头上的白玉发带束缚,看向姜令窈的眼眸璀璨若星。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定定看向姜令窈,眼眸中似是有探究之意。   姜令窈下意识偏过头去,她很是仓促地摸了摸眼尾,不知自己眼眸是否还泛着红晕。   她以为段南轲会嘲讽一番,亦或者就昨日的事同她议论一二,非要挣个高下才舒坦。   但这些皆无。   段南轲只是看着她的眼眸,那双桃花眼里渐渐浮起璀璨笑意来。   “今日花昼灯市开,不知娘子肯赏光,陪为夫去看一看这漫天灯火?” 第73章   姜令窈显然没想到段南轲会服软。   她以为两人会一直冷漠以对,一直僵持道回到燕京才罢休。   但段南轲却请她去看花灯。   姜令窈眨了眨眼睛,她茫然抬起头,看向了段南轲。   段南轲眼中有着浅浅的笑意,他面容一如既往的俊朗,似只要脱下那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他就还是那个漫不经心的纨绔段三少。   段南轲看着姜令窈:“怎么?娘子可还生为夫的气?”   “不能啊,我段南轲的娘子怎么会是个小肚鸡肠之人?”   段南轲两三句就把姜令窈逗得瞪了他一眼。   只不过,这一眼瞪出去,姜令窈憋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不是因为段南轲先低下了头,是因为段南轲这般漫不经心的同她插科打诨,倒是把她心中的憋闷打散,满心的苦闷皆随着他明晃晃的笑容消散。   姜令窈这么一笑,段南轲也跟着勾唇轻笑。   他把手撑在桌上,很是随意地撑着刀凿斧刻般的下巴,然后用那双桃花眼一瞬不瞬盯着姜令窈看。   “娘子,可是高兴了?”   姜令窈的笑声微停,她也不知怎的,心口只觉得有什么要跳出来,惹得她竟是有些心慌。   “倒也尚可,”姜令窈很是矜持道,“夫君如此,可是知道错了?”   段南轲:“知错倒并非知错,只是觉得这大好时光,不如出去玩赏一番,也不辜负年轻韶华不是?”   这话说得得好听极了。   姜令窈心情重复明朗,她决定不同段南轲计较,既然两人不约而同把那日的争吵揭过去,以后只要段南轲不提,姜令窈便也不会再说。   “那便去吧,我还从未看过花昼灯市。”   段南轲倒是有些奇了:“怎么可能?宛平离燕京快马不过一个时辰,进出皆很方便,娘子竟从未来过?”   “父亲很忙,母亲又要打理家事,哥哥弟弟们要读书,姐妹们早早也都嫁了人,待我能出门远行时,倒是无人陪我来宛平。”   姜令窈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其实是因她自身,姜之省和周慧娘不敢让她出远门,这么多年便一直留在京中。   段南轲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去,只说:“早些用饭把,用过了饭咱们就去。”   姜令窈点点头,让丫鬟们快些上饭。   他们两个其实都不喜让人多伺候,待得今日的晚食呈上来,便让丫鬟们退下去,只剩行云和闻竹在膳厅中。   他们两个在外人面前总要端着少爷夫人的架子,待屋里没了旁人,说话自然就随意许多。   不必伪装的生活,其实才最舒心。   姜令窈直接便问:“案子可结了?”   段南轲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才道:“结了,多亏乔大人愿意去查死者秀红的身份,本案已经算彻底结案。”   姜令窈自不会把李宏的身份如实上报,段南轲也似完全不知,如此本案便算终结。   前后长达十四年的案子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告破,姜令窈心中也颇为欢喜,她打趣段南轲:“段大人如此明察秋毫,夙兴夜寐,屡破大功,待回到京中,陛下肯定要有重赏。”   段南轲顿了顿,夹了一块炖煮软烂红烧肉放到她碗里,才道:“娘子谬赞了,为夫有如今荣耀,全赖娘子鼎力扶持,介时为夫会同陛下面前如实禀明,即便陛下有赏,赏得也是咱们一家。”   咱们一家这四个字说出口,便透着一股亲近之意,姜令窈只觉得心尖似是被什么挠了一下,麻麻痒痒的,泛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喜意。   “如此甚好。”姜令窈笑道,“待我的绸缎庄做好,就可以给夫君扩张马场了。”   段南轲笑笑并未多言。   待用过晚食,姜令窈回房又换了一身碧桃色的衫裙,她重新梳了个蟠桃髻,在鬓边选了一枝红宝石镶石榴花簪,衬得她眉眼明亮,皮肤白皙。   待得她穿着这么一身立走出房门时,她耳上来回晃荡的珍珠耳铛便晃进了段南轲心里。   段南轲依旧是那身月白常服,这身衣裳把他衬托的越发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姜令窈见段南轲愣神,不由微微一笑:“夫君,我好看吗?”   她这么一言,不过就是为了逗段南轲窘迫,谁知段南轲一点都不在乎脸面,闻言果断道:“我段南轲的娘子,自是天下第一美人,谁都比不上。”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了。   即便是在自己家中,姜令窈还是被他说得面上一红,随即便道:“夫君在外面可莫要乱说,天下第一美人便只能是贵妃娘娘。”   段南轲笑着称是。   两个人一起出了门,因姜家就在花昼灯市边上,两人不用骑马,步行一刻便能到。   但两人也不过刚走到了巷子口,就能听到花昼灯市那边传来的喧闹之声。   段南轲以前来过宛平,道:“一会儿过去你就知道,这灯市有多热闹。”   两人顺着人声,一路从幽深的巷子来到灯火如昼的灯市里。   这一刻,满天星辉都暗淡了颜色。   灯市里长长主街上,挂着各色的灯,琉璃灯、走马灯、宫灯等琳琅满目,璀璨的灯火交相辉映,点亮了宛平的夜空。   这一刻,几与白昼同耀。   而在那千百灯火之下,是每一个游人百姓开心的笑脸,他们或是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或是刚刚成亲的年轻夫妻,亦或者只是捏着风车,追逐打闹的兄弟姐妹们,除此之外,还有从外地过来花灯商人,一盏一盏端详着宛平的精致灯盏。   这一片繁华热闹,笑声叫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片国泰民安。   姜令窈深吸口气,燕京的灯市她也去过,虽也如此灯火辉煌,但花灯是数量远不如宛平的多。   她道:“当真很热闹。”   就如同那首诗一般,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①   段南轲缓了缓脚步,同她一起从静夜行至白昼,姜令窈只觉得耳畔边一下人声鼎沸,无数欢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令她下午时分冰冷悲痛的心重新被这热闹填满。   灯火辉煌,国泰民安,盛世安然。   段南轲偏过头来看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也被星辉点亮光彩,在他眼眸深处,姜令窈第一次看到了直达内心的笑意。   没有伪装,没有浮夸,只有纯粹的欢喜。   姜令窈看着他的笑颜,也忍不住勾起唇角,冲他明媚一笑。   待得此时,两人都立在原地,谁都没有往前多走一步。   然而一道有些尖刻的女声响起:“咦,姜六小姐,你竟也来了宛平看灯?以前可没见过吧?”   姜令窈跟段南轲一起转过头去,就见一个年轻的妇人弯着高瘦书生的胳膊,正挑眉看过来。   那是京中徐家的二少爷和二少夫人,这二少夫人一贯跟孟欣月关系好,往常都瞧不惯姜令窈。   她夫君特地陪她来了宛平看灯,她原还很得意,结果就在此处看到了姜令窈跟段南轲。   这一对新婚夫妻面相一个比一个好,一个美丽一个俊朗,站在一起便是金童玉女,若是不认识的人瞧了,定会夸赞一声般配。   但这两人里子是什么模样,谁都知晓。   那徐家而少夫人见段南轲冲姜令窈那般笑,心里就一股子酸涩,这才忍不住出言讥讽。   姜令窈回头一看是她,立即便收敛起眉间笑意,但她却挪了一下脚步,靠得离段南轲更近了一些,下一刻,她便伸手挽住了段南轲的胳膊。   段南个的臂膀结实有力,他身材高大,此时一身月白长衫穿在身上,多了几分儒雅清隽,少了些凶煞之气。   加之面上带笑,更是有些翩翩佳公子的气度。   姜令窈很要面子,段南轲亦然,夫妻两个关起门即便是打得天翻地覆,在外人面前也得和和美美,能把不喜他们的人气疯更好。   所以在姜令窈靠上来的那一刻,段南轲就主动弯起手臂,让姜令窈可以轻松挽住他。   姜令窈手肘一动,段南轲便会意,两个人便一起我那个徐氏夫妻前行去。   姜令窈巧笑倩兮,一脸得意:“我当是谁,原来是李姐姐,李姐姐怎么也来宛平看灯?”   姜令窈语速很快,根本不给徐家少夫人说话机会,紧接着便道:“哦我知道了,定是因你们家中闲来无事,才来宛平看灯的吧?”   “我可不一样。”   徐家二少爷至今尚是秀才,正待明年下场考功名,自是除了读书什么差事皆无,但段南轲早就是锦衣卫镇抚使,如今京城中也都传开,知道段南轲已经被改封实职,那这个从四品的就异常耀眼了。   徐家二少夫人姓李,明纤巧,李纤巧听得姜令窈如此讥讽,立即气白了脸:“你!”   好在徐二少是个好脾气,见妻子生了气,忙拉了拉她的胳膊,小声劝:“你不是想买兔儿灯?我看那家的不错,咱们这便去吧。”   李纤巧这才狠狠瞪了姜令窈一眼,愤愤不平被丈夫拉走了。   待得两人一走,姜令窈就想松开手,段南轲却动了动胳膊,不让她松开手。   姜令窈仰起头,不解地看向段南轲。   段南轲垂下眼眸,看着她笑得一脸灿烂:“娘子,徐家夫妻只是其一,若还有其他熟人呢?”   毕竟宛平如此近,过来看灯市的达官显贵众多,走两步可能就会预见熟人。   姜令窈手上一顿,随即便紧紧攥住了段南轲的胳膊。   “夫君,今日就有劳你了。”   段南轲从她眼中看到了重新点亮的斗志,挑眉笑道:“娘子,今日也有劳你了。”   于是夫妻两个手挽着手,当真如同寻常夫妻那般逛起了灯市。   姜令窈想:倒也不错。 第74章   华昼灯市很大,除了售卖展示灯盏的摊位,还有不少小商贩,或是家中用的日常器具,或是燕京宛平特有的小食,甚至还有捞金鱼、点金石、套圈儿的游乐摊。   段南轲见姜令窈满脸兴奋,一个个摊位看下来,似是什么都想买,不过她也就自手中把玩片刻,还是把那些小玩意都放回去。   “怎么不买?刚刚那个会叫的木鸟不错,我送你?”段南轲问。   姜令窈却摇摇头:“那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我买来做甚?再说也就是看个新鲜,回家指定没工夫玩。”   段南轲哦了一声,倒也并未执著。   两人一路从头逛到尾,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没买,姜令窈却买了几盏兔儿灯,要送姜令媗、段佳宁和段佳盈。   自然,她自己也留了一盏。   至于其他的妯娌,姜令窈也另外买了漂亮的白瓷天鹅灯盏,放在桌上能映天鹅修长的身形。   待回到巷口时,段南轲略一思忖,道:“刚有事忘记办,闻竹,先伺候少夫人归家,务要小心行事。”   段南轲是大忙人,姜令窈也不问他要去做什么,听罢便点头,很是温柔贤惠说了一句:“晚上早些归家。”   待得姜令窈回了家,沐浴更衣又吃了一碗南瓜牛乳羹,段南轲还未归来。   姜令窈往外看了看,便叫来闻竹,难得吩咐一句:“记得备好水,留好夜宵,别叫你们少爷饿着入睡。”   闻竹可新鲜了,刚听姜令窈吩咐时还有些茫然,随即被行云瞪了一眼,这才忙道:“是是,少夫人放心,小人明白。”   姜令窈这才舒舒服服睡下。   大抵因这一夜睡得早,次日清晨醒来时,天色还蒙蒙亮,金乌躲在柔软云层中,慵懒不愿早起。   帐幔之外静悄悄的,姜令窈安静躺了一会儿,睡得太足此刻也再睡不着,她便伸手掀开了帐幔。   出乎姜令窈的意料,外面并非晦暗不明的天色,却有一朵亮晶晶的蔷薇花,在窗前幽幽绽放。   那是一盏蔷薇琉璃灯。   毫不掩饰的喜悦从她心口里蔓延开来,姜令窈掀开帐幔下了床,光脚踩在木地板上,一步步来到那盏琉璃灯前。   这盏灯通体琉璃烧造,每一片花叶皆是透亮娇媚的,灯芯燃着一团星火,把这盏灯照耀得光明璀璨。   它就如同深夜里点亮的繁星,照亮了每个人归家的路。   姜令窈很喜欢这盏灯。   她低着头,认真看了好一会,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就如同这盏灯一般,让看看了就喜欢。   行云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便推开房门,轻声道:“小姐怎么起得这般早?”   姜令窈回过头,她温柔的眉眼被花灯点亮,找要出一片明媚璀璨。   姜令窈还未问,行云就先笑了。   她轻轻进了寝室,来到姜令窈身边,扶着她坐下之后,便去寻了寝鞋来。   “小姐,昨日夜里小姐睡下之后,姑爷才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却带回了这一盏琉璃灯。”   姜令窈听到是段南轲所赠,不知怎的,脸上竟是有些热气,难得有些羞赧起来。   “送这个做什么?”   行云想了想,道:“姑爷没说为何要送小姐灯,不过姑爷说他知道小姐喜欢蔷薇,特地选了这一盏。”   姜令窈的目光便又落到那一盏灯上。   它安安静静在幽静的清晨绽放,似已散着氤氲香气,让人也跟着安静下来。   姜令窈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倒是很会选,这一盏真的很漂亮。”   行云见她高兴,自也很是高兴,她小声说:“小姐,我觉得姑爷很不错。”   姜令窈目光挪了挪,落到了行云面上。   行云陪伴她一起长大,两人相伴十几年光景,有些话外人不好说,但行云是敢说的。   若非对姜令窈真心实意,行云也不会如此越界。   姜令窈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行云便大了胆子:“小姐,我知道你心中有顾虑,但这门婚事当时被陛下赐婚时,老爷都未曾反对,不管为何,都证明老爷是认可姑爷人品的。”   若非如此,以姜之省的脾气,绝对不会让家中儿女过得痛苦。   经过这一月的相处,其实姜令窈多少已经了解了段南轲的为人,段南轲不知因为何事,在外面总要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貌来,但他若是在家中,其实从不饮酒作乐,甚至对美色毫不在意。   他身边只有闻竹等几个老仆以及锦衣卫那些手下,若他当真狗屁不通,锦衣卫的缇骑们都能立即反了他,哪会服服帖帖。   但段南轲为何如此行事,姜令窈却丝毫不知,初成婚是她并不好奇,待到一月相处下来,姜令窈虽已有了好奇,却并不想问。   就如同她自己也隐藏了数不清的秘密,段南轲自也有自己的理由,她虽好奇,却也不能失了礼数。   两个人在外人面前甜蜜恩爱,在家里其实也还算和和气气,段南轲从不会故意为难他,甚至在办案时还会给她行方便,多加提点。   即便背负着秘密的姜令窈,也会渐渐对他产生信任,这种信任并非因过命之交,以命相护,只因段南轲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看一个人好坏,只要看他的眼睛,就能看出三分端倪。   段南轲的眼睛尤其纯澈,他眼神里从未有多弱者的轻蔑,对死者的嘲讽,有的只有单纯的公事公办和一心要缉拿凶手的决心。   不知不觉间,两人越发熟悉,也是越发信赖彼此。   尤其是办案时候,那种被人信赖,不用多说便能明白对方意图的感觉,尤其得好。   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契合。   姜令窈虽不想承认,却也明白她跟段南轲在不知不觉之间竟养出了无法忽视的默契。   这种默契让他们两人办案时都觉得颇为顺手,甚至可以事半功倍。   姜令窈想着想着,就想到那日段南轲同她生气的模样。   那是姜令窈第一次看段南轲生气,他是那么的愤懑,以至眼眸中的笑意全被怒气驱散,那双桃花眼也没有了春日暖融之意,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他生气,姜令窈更委屈。   她明明在所有人都毫发无伤的情况下得到了全部线索,为何段南轲还要训斥她,当时的姜令窈不解,待到今日醒来时,她依旧是不解的。   但现在,段南轲嘴上不说,但还是送了一盏蔷薇琉璃灯来和解,姜令窈忽然就懂了。   归根结底,不过关心则乱。   因为担心她的安危,也不能打乱她询问案情的计谋,所以段南轲只能忍耐,但待到她安全后,段南轲心里的火气便也压不住。   所以才会那么凶吧。   姜令窈回忆着昨日的事,眼眸里的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行云觉得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心疼。   虽说这婚事实在赐得突然,姑爷名声也不好听,但成亲之后种种,都能看出姑爷人品优秀,最重要的是样貌出众,简直是仪表堂堂。   姜令窈偏过头,看向行云担忧的眼神,不由抿唇一笑。   “傻丫头,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姜令窈道,“反正是圣上赐婚,不好立即便和离,咱们便就慢慢看,总能看出段南轲适不适合。”   “我还能委屈自己不成?”   姜令窈如此说,其实就是有些意动了,行云眉头舒展,小声说:“小姐,你实话说,姑爷是否长得颇为俊美。”   这倒是,姜令窈捏了捏行云的脸。   行云笑道:“之前夫人就老担心小姐的婚事,如今小姐成了亲,其实夫人也很关心,生怕小姐在段家过得不好,之前咱们回府归宁,夫人还叮嘱奴婢,让奴婢一定伺候好小姐,若是小姐过得不好,就回娘家去。”   姜令窈听到母亲这般关心她,心中十分动容,她道:“几日不见,竟是想念娘亲了。”   行云便说:“若是小姐能同姑爷好好的,夫人应当也会安心吧。”   话确实如此。   姜令窈略思忖片刻,还是道:“我知道了。”   说罢她就又笑着去把玩那盏琉璃灯。   琉璃灯里的火烛被姜令窈吹灭,只剩安静晶莹的琉璃灯罩,姜令窈摸着蔷薇花瓣,越看越喜欢。   然而等她笑过之后,脸上又重复凝重。   她声音很低,却也叫行云听清:“行云,你说那些事,是否要告知姑爷一二?”   行云不知要如何行事,但她却道:“奴婢不懂那些事,但小姐若是想说,其实可以问一问姑爷。”   “奴婢以为,姑爷也不是藏着掖着的性子,同小姐一直都很直爽,小姐可同姑爷谈一谈。”   毕竟只靠姜令窈一人,就算还有姜之省、沈素凝等暗中查探,当年的案子也不好查,若是有锦衣卫出手,可能会查到更多线索。   但此事牵扯众多,一个不好便要牵连姜氏全族,她自己不要紧,她舍不得姜家人陪她受罪。   因而如此,姜令窈闭了闭眼睛,还是叹了口气:“算了。”   “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为我,为姜家,也为他。”   行云刚刚漫上笑容又收了回去,她没有跟着叹气,只道:“时候还早,小姐今日若不忙,便去躺一躺。”   姜令窈道:“不躺了,许久没打五禽戏,今日去练练身。”   待得姜令窈洗漱更衣之后,便来到院中。   她刚一出房门,就看到段南轲正提着一把长刀,正在院中练刀。   因是在自己家中,他只穿了一件短褐,结实的胳膊露出大半,随着他的动作展露出蓬勃的生机。   姜令窈先是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再看了一眼。   她忽然觉得,行云说的有道理。   要不她考虑考虑段南轲?   ————   这个念想只是一瞬,立即就被姜令窈打散。   正巧段南轲听到脚步声,向她面上看过来,只一眼,段南轲便注意到她在看自己胳膊。   段南轲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却并未出言嘲讽,只把长刀收回,一步步来到姜令窈面前。   他一靠近,身上散出的热意就灼灼逼人,姜令窈倒是有些嫌弃:“脏。”   段南轲刚练了许久的刀,身上自是有些汗味,被姜令窈这么一嫌弃,摇着头退了两步。   他今日可真好说话。   若是往日里,定要嘲讽她洁癖,姜令窈顿时觉得有些稀奇。   仔细深思,他昨日不仅主动示好,请自己去看花灯,又送了自己一盏琉璃灯,究竟所为何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姜令窈才不信他只是为了求和。   “说吧,又有何事?”   感受到姜令窈审视的目光,段南轲不由唇角微扬,他感叹道:“娘子还是这般聪慧,什么都逃不过娘子法眼。”   姜令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随即道:“赶紧去沐浴,脏死了。”   待得段南轲走了,姜令窈脸上的笑还没消散,行云垫脚看了两眼,心里却偷偷笑起来。   小姐和姑爷这般,其实比京城那些恩爱夫妻都要和睦。   段南轲沐浴很快,不多时便换了一身干净的青竹长衫,他整日里在外面奔波,却一点都没被晒黑,每每穿上浅淡清雅的长衫,都会让人误以为他是进京赶考的俊逸书生。   夫妻两个坐在膳桌边,一起吃起了早食。   姜令窈是用油条配了豆浆来吃,段南轲则取了两笼香菇肉包放在了自己手边。   待得用过三分饱,两人吃饭的速度才慢下来。   姜令窈也不多问,那双凤眸微挑,一个眼波砸到段南轲脸上,段南轲夹着肉包的手便微微一顿。   “娘子,”段南轲脸上笑意收敛起来,他低声道,“以后若是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切莫要在外面打开,一定要回了家中再看。”   即便在家中,段南轲这句话也颇为含蓄,但姜令窈却一瞬便听懂,紧接着,她便愣住了。   她确实不知段南轲昨日也一起去了桂花巷,但他应该不知其他,大约只听到了她的哭声,误以为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才会如此行事。   主动示好,请她游玩,有礼相送。   段南轲心思细腻,先要安慰人也不用言语反复讲述,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伤心难过的她。   说实话,姜令窈确实被他安慰到了。   以至于一夜过去,姜令窈已经恢复精神,开始琢磨下一步要如何行走。   姜令窈缓缓抬眸,看向段南轲。   段南轲很是认真,那双桃花眼中除了笃定和端肃,再无其他。每当他说正事时,都是这般模样。   看得多了,姜令窈便明白,他看似吊儿郎当,实际却是个比谁都认真的人。   姜令窈垂下眼眸,叹了口气:“都下去吧。”   待得丫鬟小厮们都退下,行云和闻竹也一起守在了门外,姜令窈才抬眸看向段南轲。   此时段南轲似也觉察到了什么,他放下筷子,目光清澈看向姜令窈。   两人视线轻触,姜令窈睫毛微颤,再度垂下眼眸。   “娘子,可是有话要同为夫说?”段南轲声音清冷,却透着无法忽视的关心。   姜令窈没有再看他。   她垂眸看着面前的那一碗豆浆,轻声开口:“段南轲,你就不好奇我去桂花巷查什么?”   段南轲会让她独自去桂花巷,就是因发现在众人说道李宏名字时姜令窈有一瞬的失神。   就是这一瞬让段南轲抓住。   既然他知晓她对李宏有格外的关注,也听见他在桂花巷十七号中的哭声,那么他一定就明白姜令窈背后有更多的秘密。   段南轲见她一直垂着眼眸,修长的睫毛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把她脸上的神情掩盖三分。   只这一眼,段南轲便知那秘密对姜令窈有多重要。   段南轲思忖片刻,还是轻声笑了一下。   随即,姜令窈听到他玩世不恭的声音:“娘子啊,人人都有秘密,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   姜令窈心中忽然一松,没由来的,她不再如同刚才那么沉重。   “成婚时,我们彼此都说好,互不相干,各自为生,当时我们已经有了默契,对否?”   姜令窈没有回答。   段南轲自顾自道:“不过这一个月相处下来,咱们又携手共破两桩大案,你对我有所了解,我也对你多了几分熟悉。”   “故而,我大抵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知道你坚定,勇敢,心怀正义,为了能破案可以不眠不休,是个优秀的刑名官员。一月前我们或许不熟悉,但过了一月,也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是非,我以为我对你足够了解。”   “你是个值得人信赖的好官,我所说可对?”   他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夸赞,夸得姜令窈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道:“段大人,这话让下官如何接?”   段南轲的话令姜令窈不自觉就用上了官场语气。   “娘子,咱们只是闲话家常,”段南轲再度笑了,“不用那么严肃。”   姜令窈刚紧绷的心弦就被他这一句话打散。   “有话快说。”姜令窈又白他一眼。   段南轲大笑出声,然后才努力收起笑意,道:“娘子,我以为我们可以渐渐尝试信任对方,对否?”   姜令窈挑眉看他,她昨日刚有了此等心思,今日却被段南轲主动提及,倒是令她很是诧异。   段南轲以为她诧异自己会如此主动,不由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也了解了我的品行,虽不知我们背后的秘密为何,但我们可以肯定,对方不会背地里坑害自己,对否?”   这话所言非虚。   即便尚且不知他秘密为何,但段南轲是陛下心腹,又是尽心尽力查案的好官,他也是一个好人。光凭这两点,姜令窈便能知他的秘密不会令自己两难。   她自己亦是如此。   段南轲一眼便能看出姜令窈也认同他的想法,脸上笑容不由越发灿烂。   段南轲眯了眯眼睛,道:“我的秘密不能全说,但可以说一半,这一半,可能以后也需要娘子配合。”   姜令窈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也浅浅勾起唇角:“巧了,我亦然。”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不知因何而来的默契再度让他们不需要多言,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段南轲抿了口茶,这才道:“我先说吧。”   姜令窈瞥了一眼房门,道:“那我认真听。”   大抵是因早就想好了说辞,段南轲未多犹豫,便直接到:“此番会来宛平,是陛下让我查《御用宝鉴图》的下落。”   段南轲顿了顿,继续道:“娘子应当没听说过此图,该图是百年来御用监工艺集大成者,由历代御用监的工匠呕心沥血所做,其中各种工艺图纸堪称巅峰,若无此图,许多工艺如今已经无法做出。”   姜令窈坐直身体,一瞬不瞬看向段南轲。   段南轲叹了口气:“但此图在十五年前便丢失了,当时朝中动乱,御用监失窃,这图便不知所踪。”   姜令窈异常聪慧,不用段南轲解释,姜令窈便道:“此图跟皇家事有关?”   段南轲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才道:“此图上有一机关器,名叫千机盒,该盒无钥无锁,却无法被打开,只有按照图鉴上的方法,才能在不破坏千机盒的情况下打开千机盒。”   “一但破坏千机盒,里面的东西便也会一起损毁,无法修复。”   姜令窈心中一惊,她下意识问:“盒中有什么?”   段南轲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一个是旨,另一个则是章。   姜令窈垂眸思索片刻,忽地抬头看向段南轲,心中已掀起滔天巨浪:“是最要紧的两样?”   段南轲叹了口气,他一把抹掉桌上的字,点了点头。   会让皇帝陛下如此心系的东西,要么就是传位圣旨,要么便是传国玉玺,涉及国祚正统,即便已经稳坐皇位的宣化帝,也无法淡然视之。   盒子里的章应该便是传国玉玺,宣化帝早年便被立为太子,这一生虽波折坎坷,但最终还是继承大统,成为九五之尊。   当年他即位时无论是册封诏书还是大行皇帝遗昭都是天佑帝提前所写,宣化帝的皇帝之位是最正统的,传国玉玺还在千机盒中,倒不用太过担心。   但宣化帝如今已经年过三十,他也要考虑储君之事。   宣化帝几乎专宠谢贵妃,以至后宫空虚,子嗣不丰,至今未有长成的皇子,为此宣化帝很是焦急。无奈子嗣之事也急不来,这几年便只能等,机缘巧合,去岁宣化帝才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已经八岁的儿子,已经长成的皇子才是国祚稳固的表现,宣化帝很是喜悦,这就想立长子为太子。①   但千机盒却无法打开。   段南轲低声道:“对于宝鉴图,陛下一继位便命人打探,除了要那枚印章,另一封……也颇为重要,但无论如何打探都无消息,彼时陛下还年轻,无法全权把控朝堂,以至不敢声张,暗中调查多年。”   “待到今岁,大皇子已经长成,朝堂稳固,故而才特设东司房,就为寻图鉴。”   姜令窈眯了眯眼睛:“图鉴的线索便在宛平?”   段南轲点头,感叹道:“娘子聪慧,在下望尘莫及。”   他恭维一句,便正色道:“经查,宛平确实有一部分图鉴,但当年把图鉴卖到宛平的人和买画的画师已经失踪,这几日锦衣卫正在搜寻,暂无结果。”   姜令窈想起自己搜查李宏的经历,她不由道:“夫君,我以为应当从卖家入手。卖家是何种身份,如何来的宛平,又是通过谁人贩卖此物,无人能知,但买家却很有可能是宛平本地人,一个画师为何要买宝鉴图呢?”   一个人做一件事,必有目的,只要知道目的,就能顺藤摸瓜,寻到一切线索。 第75章   段南轲跟她搜寻李宏时一般,陷入了一个错误的搜寻方向,他们只针对了要找到人本身来搜索,并未去想这个人在宛平会做什么。   段南轲眼睛一亮,他点点头道:“娘子所言甚是,我们应该询问当年宛平城的其他画师,看是否有人认识这么一个人,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我也是有感而发。”   姜令窈顿了顿,因段南轲的知无不言,她道:“我在查一桩早年旧案,本案牵扯甚广,若不谨慎小心,恐怕会招惹事端,一个不好或会弄巧成拙,反而得不到想要结果。”   段南轲道:“我明白,所以知之者甚少,只有沈衙差才能陪你一起查案。”   如此一来,姜令窈要查的案子定会进展缓慢,毕竟段南轲这是陛下亲命,手下有数千锦衣卫,即便是直接听从他手下三名千户调令的缇骑,也足有百人。   这么多人,查起案子事半功倍,且锦衣卫本就神秘,他们要查什么,想查什么,除了陛下无人能插手,便是几位权势滔天的阁老们也不行。   思及此,段南轲忽然心中一动。   他当时问过皇帝陛下为何要赐婚他跟姜令窈,陛下只说贵妃娘娘喜欢姜令窈,他也喜欢姜之省,作为姜之省的女儿,自然是个好姑娘。   他给两人赐婚,纯粹是觉得般配。   但外人不知根底,只以为陛下在玩闹,但陛下难道不知他身份?或许,正是因知道他身份,所以才会赐婚。   因为以他的身份,祖父祖母亦无法给他寻觅姻缘,若是一直拖下去反而惹人怀疑,但陛下这一封圣旨,却解决了这个问题。   可能,解决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他想到此处,那么自说自话的姜令窈,亦也想到了。   两人不由惊讶地抬起头,都疑惑地看向对方。   论说平日里演戏伪装,两人肯定是不相上下,但此刻掩饰心中惊诧,两人也不遑多让。   他们虽都有些诧异,却并未表露地太过明显,只用疑惑眼神看向对方。   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姜令窈却道:“我的故事,段大人还想听吗?”   段南轲换了一杯茶,他浅浅抿了一口,彬彬有礼道:“娘子请讲。”   姜令窈便继续道:“当年案子不好查,线索很少,临近端午时我才知一条新的线索,要查一个叫李宏的人,而这个人当年也曾来过宛平。”   说到这里,两人目光交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难道一切竟都如此巧合?   段南轲要来宛平,姜令窈也要来,两个人如此合拍,事情便很简单安排下来。   段南轲眯了眯眼睛,道:“娘子来了宛平之后,原本想跟沈衙差一起去县衙查看旧日卷宗?”   姜令窈点头:“实在太巧,刚到宛平咱们便碰到这么一桩大案,反正都要搜寻卷宗,我便想两案并查,因此素凝一直在书库里查卷宗。”   段南轲道:“原来如此,所以你在听到李宏名讳时会那么诧异。”   姜令窈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一两月都查不出线索,岂料不过三日就有了线索,不管此李宏是否为彼李宏,我都要去查看一番。”   “恭喜娘子,倒是一举两得。”   只看昨日姜令窈反应,便知她一定查到了线索。   姜令窈叹了口气:“这个李宏就是当年的失踪的李宏,我们也查到了他当年留下的证据,但这个证据……”   姜令窈苦笑道:“不好查。”   段南轲没有问她因何而哭,也不问这案子同她自己是否有关,只问:“我要查之事,以后虽不会被公之于众,但也是陛下肃清朝野的举措,锦衣卫行事本就是震慑群臣,越是神秘莫测,越让人心惊胆战。”   因此段南轲在确认姜令窈可以信任之后,是可以同她说的。但姜令窈的案子似乎内情更多,连她为何要找这个叫李宏的人,都没办法直截了当告诉他。   段南轲断定,姜令窈所查的线索定是牵扯了其他人,而此人身份不好让她直截了当搜查。   姜令窈明白段南轲极是聪明,三言两语便知其深意,她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坦率道:“夫君,今日我们坦诚相告,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所以我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觉得夫君可信,因此我才把我所做之事告知夫君,还望夫君替我隐瞒。”   段南轲笑了:“我亦然。”   两人不知怎的,都觉得肩上一轻,不由相视一笑。   笑过之后,姜令窈才低声道:“通过李宏的线索,我查到了一个人。”   她想了想,也从茶杯里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薛字。   段南轲神情微变。   他思索片刻,在桌上写了一个阳字,抬头看向姜令窈。   姜令窈眼睛微亮,肯定点了点头,道:“是。”   段南轲这才蹙起眉头,他低声道:“他不好查。”   姜令窈倒是无畏无惧:“我知他不好查,所以我做好了长久努力的准备,不过光凭我同沈素凝,实在无以为继。”   所以她今日同他坦诚,她也想要锦衣卫协助。   若是一月之前,姜令窈会开这个口,段南轲立即就会摇头,但现在,段南轲却并未立即拒绝。   他垂下眼眸,左思右想之后,道:“此事,岳父可知晓?”   姜令窈诧异看向他。   段南轲道:“娘子,你并非官场中人,不知官场事,岳父官海沉浮二十载,如今亦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待得内阁有阁老致仕,岳父马上便会位极人臣。”   他并非不信任姜令窈,但此事牵扯到了正阳伯薛定山,他不能胡乱答应,也不能贸然行事。   另一个,姜令窈甚至都没说要查什么,令段南轲觉得有些束手束脚。   姜令窈一贯坦诚,此事弄不好要牵扯家族,她也更不会把段家拖下水。   故而在听到段南轲有此疑虑后,姜令窈心中的忐忑反而消减,段南轲是听进心中,认真思索之后,才会有此疑问。   他并未敷衍她,而是把她的话都挺进了心里去。   姜令窈道:“来之前,父亲提点过我,李宏一事父亲知晓,后面的事昨日我才知。”   段南轲道:“我明白了。”   他说完这话,膳厅里陡然安静下来。   夫妻二人皆是凝眸深思,都沉湎于自己心事,都未觉察膳厅里僵硬的气氛。   就在这时,膳厅房门被敲响。   外面是闻竹的声音:“少爷,裴大人有要事要禀报。”   段南轲被他从深思里拉扯出来,随即便起身,看向陪他一起起身的姜令窈:“我先去忙,其余之事回来再议。”   他虽未说半句,但姜令窈已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坚定。   姜令窈不由勾唇轻笑,道:“夫君快去忙吧。”   段南轲看着她的笑颜如花,看着她眼眸里的轻松写意,也跟着笑了。   “等我回来。”   他说着,就快步出了房门,直接离家当差去了。   姜令窈在膳厅里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行云,便直接去了西跨院。   整个姜宅都是自家的,她倒是不必如此拘束。   沈素凝今日也未出门,王妈也在,两人正一起吃用早食。   王妈爱吃素面,沈素凝习武之人,更爱吃肉食,她吃的是肉火烧。   姜令窈不由打趣她:“早起就吃这个,中午还能不能吃下饭去。”   沈素凝咽下最后一口火烧,有点不好意思:“我饿了。”   王妈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姜令窈郊外的庄子上当管事,她没有女儿,待姜令窈和沈素凝都很是疼惜。   听到这话,王妈忙把边上的白陶盆推了推:“乖孩子,再吃完粥。”   面冷如沈素凝,也不由红了脸。   姜令窈在桌边坐下,三言两语同王妈讲了讲,说得很是含蓄,刨除正阳伯未说,其他王妈都能听懂。   果然听到这些,王妈叹了口气:“难怪寻不到人。”   这两口子当年就死了,线索直接中断,自然寻不到人。   姜令窈看王妈奔波几日,人都有些清减了,不由有些心疼:“妈妈这几日实在辛苦,还好线索已经查清,不用妈妈再奔波,这几日便在这边好好玩几日。待得夫君要回燕京,咱们再一起回。”   说罢,她看向沈素凝:“你也是。”   沈素凝却沉默片刻,道:“师姐,我想去县衙看卷宗。”   “之前陪着老大人查卷宗,学到很多,自觉受益匪浅,”沈素凝道,“师姐,我不够聪慧,也并无天分,必要勤能补拙,才能不坠义父名声。”   她今年才十六,勤勉一些,或许待及双十年华,也能追赶上师姐的脚步,成为匡扶正义,洗冤除孽的推官。   姜令窈看着她明亮的眉眼,把自己的推官腰牌递给她:“去吧,若有不懂,可回来问我。”   “谢师姐。”沈素凝难得展露出稚气笑容。   姜令窈又同两人说了会儿话,这才回了东跨院,这几日破案确实有些辛苦,姜令窈在院中看花读书,歇了一整日,才算缓过来。   待及晚膳时分,段南轲才风尘仆仆赶回来。   他应当在外面跑了一整日,飞鱼服上都是灰尘,他自己嫌弃自己,回来也只匆匆同姜令窈点头示意,便忙回了书房洗漱更衣。   待到把自己收拾干净,段南轲才穿着家常的轻薄长衫从书房出来。   “今日还是查案?”   姜令窈坐在摇曳的粉白海棠花下,手里轻轻摇着牡丹戏蝶团扇,颇为慵懒。   段南轲两步来到她身边,在另一边落座。   姜令窈推了推方几上的冰镇西瓜汁,让他解渴。   段南轲一口把西瓜汁灌进喉咙里,然后才笑了一声。   “娘子,咱们运气就是好。”   他眉宇之间皆是笑意。   ————   姜令窈团扇轻咬,笑意盈盈:“此话怎讲?”   段南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西瓜汁,慢条斯理喝着。   他眼头看着眼前错落的枝叶,看着斑驳明媚的光影:“今日赶巧,也查到些线索。”   他声音低沉,似是情人呢喃,只姜令窈一人能听清。   “前几日查那画师时,虽未查出是何人,但对宛平的几名画师也都查清,今日一一寻问,有一名大家就说,他记得十几年前曾有个年轻画师出现在宛平。”   段南轲继续道:“这名画师其实并不出众,也没什么过人的天赋,但他却很是挥金如土,在宛平风光了好一整,整日说自己得了贵人青眼,即将飞黄腾达。”   姜令窈略一思索,猜测:“他得到了……画,然后有达官显贵要买这画?”   段南轲笑眼明亮:“正是如此。”   “大家是正派人,看不惯走歪路子的画师,因此对他印象深刻,并且道当年那画师吃醉了酒,还曾经炫耀过,说他赚了五百两,那位贵人还很客气,直接给了他现银。”   又是五百两。   姜令窈神情微动,却并未多言。   段南轲便接着道:“经查,在大家说的天佑六年年末,京中来往过宛平的达官显贵一共有三人,这三人里,就有你说的……那一个。”   姜令窈这一次是真的很诧异了。   姜令窈忍不住往前凑了凑,认真看向段南轲:“他嫌疑最大?”   姜令窈此时在家中,脸上并未上妆,整张脸干净清透,脸颊透着一抹薄红。   随着她的话语,茉莉芬芳随着夏日暖风吹拂在段南轲脸颊边,段南轲自己都不知,不知何时他也红了一张俊颜。   段南轲强迫自己的眼睛看向另一边,道:“是,各中细节便不赘述,最后最有嫌疑的便是他。”   姜令窈微微蹙起眉头。   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遂,顺遂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夫君,”姜令窈声音轻轻,“我们查的应当是两个案子。”   段南轲眼中一片寒光闪过,他道:“是啊,应当是两个案子。”   但这两个案子,一开始的线索都在宛平,通过宛平,最后都落在了那一人身上。   这肯定就不是巧合了。   两人来宛平之前,还在相互拉扯,谁都不愿意说实话,虽然现在实话也只说了一半,却能让他们分析出更多案情。   若是能和盘托出,他们或许能拼凑出更多线索,难就难在他们都不能说。   姜令窈垂眸叹了口气:“这世上从未有巧合,我以为,我们这两个案子之所以会线索一致,是因为两案有共同之处。”   也就是说,他们要查的案情真相,最终可能引向同一人或同一伙人。   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未看到对方眼中的防备,倒是看到了斗志昂扬。   段南轲勾唇一笑:“娘子,既然如此,咱们接下来一起查案如何?”   姜令窈摇着团扇的手轻轻一顿,眉上的碎发随风而动,在她脸上落下三四缕阳光的痕迹。   她凤眸微挑,眼含笑意:“怎么说?”   段南轲垂眸道:“锦衣卫要查什么你也知晓,而你要查什么,我们不知,但我以为应该相互不冲突。”   姜令窈深思片刻,点头道:“其实我亦不知要查何事,还要回家同父亲禀报。”   段南轲便道:“如此甚好,娘子可如实相告,岳父会给我们指点。”   待到此刻,段南轲忽然意识到陛下是真的很偏心他,有这么优秀的娘子,又有个老狐狸岳父,他比旁人幸运太多。   姜令窈倒是没想到他还挺信任父亲的,不由笑道:“我爹要是知道女婿这么信赖他,一定会很高兴。”   段南轲轻咳一声,却还是道:“岳父乃是国之栋梁,且是勋贵之后,他在朝堂上的见识见闻,比咱们吃过的盐都多,当然要听他老人家的。”   姜令窈噗地笑出声来:“段南轲,这话你要是去我爹面前说,我爹保准不考教你差事了。”   段南轲耳根子泛红,却没再多纠缠这个话题。   “既然我们都要去查他,那边伺机而动,总会有机会,”段南轲眸色一动,“他们家的嫡子,是否要封世子了?”   姜令窈眼眸一亮: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哦?对啊!”   家里有喜事,必要开宴席,既然要开宴席,就一定要请客。   介时两人进入正阳伯府,可是顺理成章。   想明白这些,姜令窈脸上重复喜色,她道:“夫君,我这两日也想了想,我觉得我可以不做乔推官了。”   段南轲难言吃惊:“娘子……”   姜令窈冲他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我觉得做乔推官实在有些麻烦,原来陛下没赐婚,我只能以乔推官的面貌示人,但现在我成了姜家三夫人,到时可以再改头换面。”   段南轲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你要当姜推官?”   姜令窈眉眼一弯,笑颜灿烂:“正是。”   这事好办极了,以姜令窈同贵妃娘娘的关系,不过求一求便能办妥。   段南轲感叹道:“以后,我是否就能同娘子一起当差了?刑名夫妻,多么风光。”   姜令窈听到这四个字,憋不住笑出声:“什么啊,多难听。”   她笑声清脆,段南轲扭头看去,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都能看到对方璀璨的笑意。   下一刻,两人心照不宣的回过头,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一阵风儿拂过,身后海棠摇曳,头上的槐树悠悠扬扬,洒下一地星辉。   两人心中,皆是暖意融融。   两人是打着来宛平避暑的名义来的,若是破了案子就回燕京,倒很是可疑。   还不如在宛平多住几日,实实在在玩上几日,然后再回燕京也不迟。   反正正阳伯家的嫡长子什么时候能封世子,段南轲保准一早就能知道,来回根本不耽误功夫。   然而就在两人在宛平“快乐避暑”时,燕京正阳伯府开始广发请帖,却不为嫡长子薛耀祖册封正阳伯世子的大事,而是因正阳伯今岁的五十大寿。   虽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宛平离京马车也不过两个时辰,夫妻二人甚至还在宛平又待了两日,这才“磨磨蹭蹭”回了燕京。   两人刚从宛平回来,在家中休息了一日,姜令窈便花枝招展出了门。   今日刚好正阳伯府的少夫人孟欣月也出来散心,两个死对头便在兴玉庄狭路相逢。   姜令窈扶了扶鬓边的碧玺花簪,笑容很是明媚:“哎呀,孟少夫人,许久不见啊,瞧你都瘦了,怎么不让薛大郎陪你去宛平避暑呢?”   姜令窈笑得很是嘚瑟:“我同你说,宛平很凉快,夏日里一点都不热。”   姜令窈还待再说什么,孟欣月却白了她一眼,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嘚瑟:“姜少夫人还不知道吧,我公爹即将五十大寿,到时伯府会有家宴,可是热闹。”   她没有被姜令窈一点就炸,倒很是奇怪,不过她这般倒是正中下怀,姜令窈道:“哦?没想到伯爷都这般年纪了。”   孟欣月不知道想到什么美事,上下打量姜令窈一眼,目光在她头上的花簪上停驻片刻,还是翻了个白眼。   “到时候会给你家递请帖,你可一定要来啊。”   孟欣月眼睛一转,道:“最好同你夫君一起来。”   姜令窈一脸不情愿,却还是道:“哎呦,我忙着呢,我夫君也可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锦衣卫多得陛下重视,这样吧,我们若是得空一准便去。”   孟欣月差点没被姜令窈气死。   她刚要张嘴反驳,结果姜令窈帕子一甩,转身直接走了,留下孟欣月站在原地,白着脸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锦衣卫哪里有伯府世子好。”   姜令窈笑眯眯上了二楼,继续逛她的金玉铺子,行云跟在她身后,小声道:“这下好了,这可是薛家少夫人亲自请的小姐和姑爷,这回不想去也得去了。”   姜令窈笑着道:“要不我为何今日要来兴玉庄,还不就是为了等她?”   孟欣月的性子好猜极了,公爹大寿宴请宾客这么有面子的事,她如何会错过,见了姜令窈,又听她冷嘲热讽一般,自要下请帖。   正阳伯薛定山膝下只有一子,就是薛耀祖,他对这个儿子很是器重,不仅早早请封了世子,还多有扶持,如此在他的寿宴上,定会带着儿子儿媳好好介绍一番。   孟欣月欢喜的就是此事。   终于能压过姜令窈一头,她又如何会放过?这不一瞧见姜令窈,立即便下了请帖。   能如此顺利进入薛家,还是薛家人自己请的,姜令窈自是心情极好,从兴玉庄出来后,便坐着马车低调回了一趟家。   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晚霞一片艳丽,染红了半边天。   “娘,我可想你了?”姜令窈一瞧见周慧娘,便立即过去挽住她的手。   周慧娘点点她的鼻子,笑道:“你这臭丫头出去玩就撒了欢,十天半月不知回家。”   姜令窈笑着道:“这不是回来了?我一回来就来看望爹娘祖父,我是不是孝顺极了!”   周慧娘笑着上下瞧瞧她,见她气色极好,满面红光,不由笑道:“听闻你同女婿又破了大案?”   姜令窈比了个手势:“可大的案子了,这一回得了陛下赏赐,我就来孝敬爹娘。”   周慧娘同她说笑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爹在书房,快去吧。”   姜令窈便上了楼,转身进了小书房。   书房里,姜之省正在看折子。   如今整个刑部的大事小情都要他过问,很是忙碌,即便下衙归家也不停歇。   姜令窈刚一矛头,姜之省就听到了她的笑声:“爹,女儿可是立功了!”   姜之省眉眼一松,跟着便也笑了起来:“我家闺女,自是天底下最好的。”   姜令窈这回倒是羞赧了:“爹您谬赞了。”   父女两个玩笑几句,脸上笑意更浓,心情都是极好。 第76章   姜之省抬起头,就看到女儿明媚的笑脸。   他也跟着眯着眼睛笑了:“多大的功,你说说看。”   姜令窈便快步进了房门,略过案子不提,直接说了李宏处得到的线索。   她把那紫檀木盒递给姜之省的时候,双手都是抖的。   “爹您看,这就是李宏留下的遗书,”姜令窈道,“这大抵可以证明,当年那两人的口供是被锦衣卫审问后更改过的。”   但口供更改,最多也只能说明两人一开始不敢说实话,被严加审问后才改了口,并不意味着他们受锦衣卫令栽赃陷害乔太傅。   姜之省没有说话,他只是小心翼翼把盒中的锦帕和纸张取出,先看了锦帕,然后便徐徐展开了纸。   薄薄一张纸,似乎承载了乔家上下五十八口性命。   姜之省看完,沉默许久,才道:“窈窈,你以为要如何查?”   姜令窈顿了顿,她看向父亲,明亮的眼眸里难得有些游移不定。   “爹,我不知。”   “我不知官场上的那些事,朝中的文臣武将我大抵还算知道些许,也隐约知道家户之间的姻亲关系,但此人如何,其家族又如何,我却并不知晓。”   “我能知道正阳伯,知道正阳伯家中都有何人,还是……”   姜令窈微微一顿,继续道:“还是段南轲查的。”   她突然提起段南轲,是很有风险的,一是她同段南轲有了一起破案的约定还未同父亲明言,再一个此事兹事体大,她跟父亲皆很谨慎,除了母亲和祖父,家中其余之人皆不知。   如此一来,段南轲知道她另有要事,其实并不稳妥。   不过有了赏赐归家时的深谈,姜令窈便明白父亲对段南轲多有欣赏,并无不喜,故而有此一言。   果然,姜之省在听到段南轲的名字时,轻轻抬眸看过来。   说来也巧,姜之省也生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他眉目浅淡,很是儒雅俊朗,听闻当年高中进士时,差点闹出榜下招婿的趣事来,即便二十年过去,依旧风度翩翩,令人见之难忘。   “你同女婿说了?”姜之省倒是并未生气,只是有些诧异。   姜令窈很诚恳:“并未全说,我只说我在查案,至于什么案子,段南轲全不知情,不过他也在查案,还让我一并告知于父亲。”   姜之省挑了挑眉,难得有些惊讶:“女婿让你告诉我?”   姜令窈道:“段南轲说父亲聪明绝顶,一定能帮我们指点正确的路。”   姜之省唇角微动,不知是要说话还是要笑,最后还是感叹一句:“这小子,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论这拍岳父马屁的工夫,段南轲真是青出于蓝。   面都没露,就让岳父差点笑开了花。   姜之省轻咳一声,道:“他的案子你同我说说。”   姜令窈思索片刻,便把案子清楚完整讲述了一遍。   这个案子其实段南轲也没有说全,只说要找图鉴,也说了为何要找图鉴,但图鉴因何而丢失,又是如何丢失,中间有何异常,一句未提。   在听到《御用宝鉴图》几字时,姜之省眉目微敛,他慢条斯理把证据放进盒中,然后才道:“此物先交由我留存,待得以后所有线索集齐再议。”   姜令窈本就是回家安置证据的,有父亲保证,姜令窈很是放心。   不过姜之省对段南轲的案子并未有更多惊讶,只是沉思片刻道:“陛下竟让他调查此案。”   作为刑部左侍郎,又算是宣化帝的心腹重臣,姜之省知道的秘密比姜令窈和段南轲加起来都多,不过他还是对宣化帝对段南轲的信任感到不可思议。   牵扯《御用宝鉴图》便牵扯国本,一旦传国玉玺出事,那便是国祚动摇之象,而且《御用宝鉴图》又牵扯当年旧案,其所背负的秘密尤甚,凡俗人等轻易不可知。   不算锦衣卫缇骑,朝中知道此事的觉不超过十人。   姜之省深思片刻,这才道:“如此,我已知晓,但跟女婿一定要谨言慎行,切忌到处喧哗,而女婿既然知道李宏线索,后续你们可以一起并案而查,不就是要查正阳伯?”   姜之省淡淡一笑:“你们先查,后续看到底能查出什么线索来。”   姜令窈心中一喜,她问:“爹,我从哪里查?”   她查的最多的就是命案,命案的死者就摆在那里,线索一目了然,只要围着死者查,就知谁杀害了他。   但说要查正阳伯,姜令窈也不知要查什么。   姜之省思索片刻,道:“当年诬陷老师的赵忠和李信两人在检举老师之后便销声匿迹,几年都无音讯,你们一要查薛定山近年同何处有过多联系,二要知道他买宝鉴图作何用,他买了想要呈给谁,三……”   姜之省眸色微深:“三要知他在燕京同谁走得近。”   姜令窈几乎要把杨阁老的名字脱口而出,但姜之省却摇了摇头:“当你说线索在薛定山身上时,我就想过,但总觉得有些蹊跷。”   “无论薛定山是否为杨阁老的人,是否被杨阁老指使陷害老师,你们都要从头来查,官场上的事自有为父,你们无需担心,你们只要看能否查到证据。”   天佑六年时,天佑帝已是精神不济,大病小病不断,当年边疆有振国将军,朝中有乔太傅,朝堂上下皆无动荡。   然而就在这一年,先是振国将军被下属检举叛国,当时将军正在同也先激战,此事尚未传至战场,就因后续补给不足而战死沙场,将军死后,其家眷皆被看管,此案由当年锦衣卫密查,调查的掌领是锦衣卫都督佥事冯季,调查卷宗直接呈给天佑帝,天佑帝震怒,却把所有内情皆掩盖下来。   当年振国将军可是边疆战神,是无数百姓心中希望,他战死沙场便已让边关百姓难过惊慌,若当真叛国证据确凿,让百姓如何处之?   因此天佑帝倒也并未怒发冲冠,只让秘密处置了振国将军的家眷,然后便给振国将军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国丧,稳定了边关。   在之后,到天佑六年年根,乔太傅又勾连景德帝旧部,彼时乔太傅即便桃李满天下,朝堂上下的学生都在替他求情,却也无人敢阻拦病入膏肓且怒发冲冠的天佑帝。   他跟景德帝之间的积怨已深,两人的手足之情早在他被幽禁南华宫时消失殆尽,留在天佑帝心中的只有怨恨。   乔太傅居然敢同景德帝遗党勾连,还妄图动摇国祚,想要扶持景德帝遗孤上位,天佑帝自是无法再忍耐。   加之当年证据确凿,天佑帝到底没有放过自己的太子的老师,放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傅。   天佑帝本就是复辟皇帝,加之前又被异族囚禁数年,不想再有骂名,因此接连两场反逆大案皆是雷声大雨点小,未有殃及多族。   但人心难测,没有人可以淡然视之。   那一年的朝廷动荡可想而知,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但也就是那一年,姜之省知道千机盒曾经丢失过。   姜之省眸色沉沉,他道:“御用图或许真的同老师的案子有关,亦或者牵连更广,你们务要仔细查询。不过此案已经过去多年,你们且不要太过心急,徐徐图之为上。”   十五年都等了,姜令窈也已长大成人,姜之省等得起,他知道女儿也等得起。   姜令窈使劲点点头:“女儿明白了。”   姜之省犹豫片刻,回忆了一番之前宣化帝同他夸赞段南轲的话,沉声道:“你回去告诉女婿,天佑六年千机盒丢失过,后又寻回,御用图同年丢失,应有内奸想要打开千机盒,结果未来得及动作就被锦衣卫寻回。”   “让女婿仔细查一查北镇抚司的旧档,可以查到线索,”姜之省道,“你们后续动作务必要小心为上。”   姜令窈眼睛泛起水汽,她低头又嗯了一声,声音却有些哽咽。   “时隔多年查到了线索,是好事啊,”姜之省终于笑了,他慈爱地道,“傻丫头,哭什么。”   “你应该高兴才对,老师的案子终于有了翻案的可能,乔家终不用背负骂名,是大好事。”   姜之省目光慈爱:“若是我,做梦都要笑醒。”   姜令窈低头擦了擦眼睛,到底没有哭出来。   “我知道的,段南轲也精明着呢,爹放心便是。”   姜之省再度挑了挑眉,他一瞬不瞬看向女儿:“段南轲也精明着呢。”   姜之省又笑了:“你要是跟你娘这么说,你娘准高兴。”   姜令窈也不知怎的,莫名红了脸,心情也恢复如常:“爹休要胡说,我去瞧娘了。”   姜之省并未让她直接离开,又细心叮嘱许久,才不放心地让女儿出了书房。   待得姜令窈下了楼,姜之省才拿起紫檀木盒,起身来到一排书架前,他扭动了书架上的一盏碧玺荷花灯,书架便打开一条门缝。   姜之省捧着木盒走了进去,先点燃里面的烛灯,然后才把木盒仔仔细细包好,摆在了两个牌位前。   “老师,师母,”姜之省跪了下去,行大礼,“窈窈聪慧机敏,已经查到了当年线索。”   姜之省那张一贯仙风道骨的俊逸容颜上,终于浮现出冰冷的杀机。   他一字一顿道:“今年,我们必能给老师翻案,当年的那些背叛者,害人者,将再不能兴风作浪。”   “迟了十五年,他们也多享了十五年的福,是时候去阴曹地府忏悔了。”   姜之省说着,眼中的杀意尤深。   “第一个,便是薛定山。” 第77章   姜令窈晚上并未在娘家用饭,待她回了段家,段南轲正在星煌苑的前庭等她。   夏日时节的燕京白日里很是炎热,但到了晚间时分,穿堂风徐徐吹拂之后,白日的燥热便消减几分,变得凉爽许多。   段南轲一看到姜令窈笑容满面进了院中,便也仰头看她笑。   “岳父如何说?”   姜令窈看他虽是眉目含笑,却多少有些紧张,不由轻声笑道:“我看你倒是真怕我爹,却怎么不怕我?”   段南轲轻咳一声,道:“娘子有所不知,朝堂上怕岳父的人不少,至于娘子,你怎知我不怕?”   姜令窈弯眼笑了,坐到他身边,取了早就冰镇好的茉莉花茶来吃,待解渴才把姜之省的话娓娓道来。   待听到姜之省对他的嘱托,段南轲难免有些动容,他深吸口气,末了道:“多谢岳父指点,小婿一定好好当差,不叫他老人家丢脸。”   姜令窈瞥他一眼,笑道:“我今日弄到了请帖,咱们后日就去正阳伯府,怎么样,我厉害吧?”   段南轲点头,颇为诚恳:“娘子着实厉害。”   之后,段南轲又同她说了会儿顺天府的事,姜令窈才道:“祖父祖母可回来了?咱们从宛平归来,得要去拜见长辈。”   “祖父母明日才归,晚上摆了家宴,明日再去拜见便可。”   如此一来,两人便不着急,一起用过晚食,又议论了一番正阳伯府的事,才各自去歇。   待得次日清晨,姜令窈早早便醒来,她重新把自己打扮成燕京最招摇的牡丹花,进宫求见贵妃娘娘去也。   贵妃娘娘整日都在后宫待着,膝下空空,无聊得紧,姜令窈一进宫去,贵妃娘娘便很高兴,拉着她的手叫她一起吃荔枝。   这时节岭南荔枝刚下,快马加鞭只得了这一筐,除了孝顺太后娘娘的,其余皆在贵妃这里。   皇帝陛下常年吃,到没那么喜欢,紧着贵妃先挑。   姜令窈只吃了两个,就不再吃了,笑着看向谢贵妃:“娘娘,我深思熟虑,觉得乔推官的身份必不能长久,你瞧段南轲整日里建功立业的,我也不能毫无建树。”   贵妃娘娘面容很是锐利,即便已将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依旧显得很是年轻,她眉眼一挑,笑着看向姜令窈。   “嫌弃来回换装麻烦?我早就说让你直接就当姜推官,本宫下的旨意谁敢不遵从?”   姜令窈羞涩一笑,道:“这不是怕做不好给娘娘丢脸?再说,娘娘也是知道的……”   宫里人多口杂,姜令窈只简单说了半句,贵妃娘娘倒是难得收敛起脸上的锋芒,也有些怅然。   “你自己有了断决,倒也无妨,便重新赐你推官之名,乔推官便另调燕京便可。”   谢贵妃说着,垂眸看向姜令窈:“丫头,段南轲此人如何?陛下如此喜欢他,应也有过人之处。”   姜令窈羞红了脸,道:“娘娘!”   谢贵妃便爽朗大笑:“你都成亲过一月了,可不算新嫁娘,娇羞什么呢!”   姜令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又把宛平的案子给她好好讲了一遍,谢贵妃这才心满意足,叫她陪着用过一顿丰盛午食之后,才放她出宫。   姜令窈手里拿着崭新的要拍,斗志昂扬出了宫。   晚上,段家家宴。   段家的两位老祖宗常年不在家,姜令窈他们去宛平时,老人家们也去庄子上避暑了,今日才回来。   距离姜令窈嫁到段家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半月,这四十几日就没见过他们几回,话说的最多的竟是敬茶那一日。   正因此,姜令窈难得还有些紧张。   她左换右换,最后才挑了一件水蓝色的二月兰绣纹衫裙,长长的百褶裙摇曳在身侧,显得她身形窈窕,婉转娇艳。   姜令窈今日并未上浓妆,只做了家常打扮,倒是显得越发美丽。   原来的浓妆艳抹,却掩盖了她三分美貌,实在俗不可耐。   今日姜令窈如此打扮一出现,段南轲的目光就被吸引过去,半天未曾开口。   姜令窈上前两步,很自然挽住他的手,眉眼带笑:“如何?”   她发现,两人之间竟不用多说什么,有时一个眼神,段南轲便知她的意思。   而她也能明白段南轲的深意。   果然她只说了两个字,段南轲便轻咳一声,不自觉红了耳畔。   “甚好。”   姜令窈轻声笑了,不过笑过之后,她还是正色道:“之前敬茶那一次,我……我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夫君见谅,我当时就是想试探一下,并未有诋毁之意。”   她在燕京城勋贵们面前,本就是那般张扬性子,进了段家自然也不能立即有所改变,第一日两人没圆房,她便想着借机试探段南轲,看段南轲作何反应。   当时在场都是段家人,他们整日跟段南轲相处,自是知晓段南轲为人,便只觉得她在作妖,并不觉段南轲是否有疾,不过后来段家人都退下,只剩祖父祖母两位老人家后,姜令窈才表现得越发激进。   但她也借此明白了段南轲的意思,知道了两人以后要如何相处。   不过毕竟有点故意唱念做打,还是要同段南轲道歉。   段南轲很是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姜令窈那些不好的传闻皆是故意而为,她本人性子直爽又诚恳,且心思细腻,聪慧过人,此时道歉,倒也在情理之中。   段南轲作为男人,自是不会在乎这些小事,不过还是逗了她一句:“我倒是不太在乎这些,就是以后千万别同岳父岳母说此事,万一岳父岳母以为我真的不成……把我换了怎么办?”   段南轲桃花眼眸带着笑意,眉宇之间的情意便落到姜令窈眼睛里。   “毕竟,娘子也不想换了我吧?”段南轲笑着说。   这一回,换姜令窈面红耳赤了。   她轻轻捏了段南轲一下,低声道:“莫要胡闹。”   段南轲大笑出声,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来到了荣恩堂。   两人的笑声远远便能传来,待得临近,他们亲昵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这一眼,就差点把段南辙的眼睛惊得掉到地上。   “三哥,三嫂……你们……你们被妖魔附体了?”   段四少这话刚一出口,就被母亲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段家三夫人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无声训斥:“就你话多。”   此时除了侯爷夫妇和世子夫妇,段家人悉数到场,姜令窈跟段南轲亲亲蜜蜜落了坐,还主动给段南轲倒了一杯茶。   段佳宁凑在姜令窈身边,冲她挤眉弄眼:“三嫂,这一趟宛平没白去呀。”   姜令窈便羞涩一笑,伸手捏了她一把。   大少夫人瞧见他们两个恩爱和睦,到底放了心,此刻便笑道:“看来宛平是宝地,以后咱们也去游玩一番。”   姜令窈这才小声说:“大嫂,怎么你也跟着一起打趣。”   一家人便都笑了。   待到家里的两代家主都到场,整个膳厅便是这一片和乐融融,席间姜令窈主动道敬茶那日是心中不舍娘家,故意惹事,结果没想到祖父祖母都很和蔼可亲,她如今已同段南轲和和美美,自要让祖父母放心。   这一番话说得颇为诚恳,侯爷夫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待到一顿饭用完,众人都走了,老太太却把姜令窈独自留下,拉着她的手去了花园中散步。   黄昏时分,白昼将尽。   花园中的海棠缤纷摇曳,显露出一派勃勃生机。   老太太面容慈爱,拉着她走了一会儿,才道:“圣上赐婚,两家皆是猝不及防,你又是女儿家,突然嫁到陌生人家,自是害怕,这我都知道。”   所以两位老人对她多有宽容,即便敬茶当日闹了那么一遭,她也并未训斥,甚至还安慰了姜令窈。   “你同轲儿毕竟已经成婚,又是皇上赐婚,若是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才是一桩良缘,”老太太拍了拍姜令窈的手,慈爱地看向她,“我知道你是好孩子,轲儿也是,所以你们能过好。”   姜令窈不由有些动容,她低下头,有些惭愧:“是我一开始太过闹腾,让祖父和祖母操心了。”   老太太便笑了:“哪里有年轻人不闹腾的?你瞧瞧老四老五他们,都是一个性子,年轻人若不闹腾才坏了事。”   她垂下眼眸,看向姜令窈的秀美面容,能看出她确实有心道歉,便道:“窈窈,轲儿从小没了爹娘,即便有我们两老,有他伯父伯母,毕竟不是亲爹娘,不过好在这孩子养得好,没长歪,长得也俊秀,我便想着你们慢慢相处,能组成一个新家。”   “前些时候我还是有些担心的,但如今看来,倒是不用我再担心了。”   老太太看着姜令窈的目光带着笑意。   “你们都是聪明孩子,也都通透,不需要长辈们多说什么,自己就能把日子过好。”   “我可放心着呢。”   姜令窈被老太太这般慈爱地看着,脸上越发红润,但她却很是乖巧,细细把老太太的话都听进心里去。   “轲儿那边,我倒是会说说他,他啊,一门心思都是差事,很不解风情。”老太太无奈地说。   姜令窈忙道:“不用,不用,夫君很好了。”   老太太这便笑出声:“好好好,我不说他,窈窈莫要着急。”   姜令窈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才回了星煌苑。   一晃便到了正阳伯五十大寿那一日,姜令窈早晨早早醒来,在床上坐着发了会儿呆,便起身洗漱。   待她收回好妆容,便简单穿了一件家常的短衫,踩着寝鞋去了膳厅。   段南轲正在膳厅外的小花园里舞剑,他刀剑都使得,且身形灵活有力,一套剑招舞起来猎猎生风,很是利落。   姜令窈在庭中看了一会儿,待他即将收回长剑,便又忙转过身,只看着面前的膳桌。   段南轲把剑放回剑鞘中,抬头望膳厅看了一眼。   夏日晴好,云淡风轻,朵朵蔷薇花丛前,是一道窈窕倩影。   真好啊。   段南轲心中感叹。   ————   两人用过早食,段南轲便选了一身青蓝的滚边长衫,配了一顶白玉冠,英姿飒爽地上了马。   姜令窈今日恰好穿的碧竹衫裙配碧玉簪,夫妻两个站在一起,颇有些俊秀飘摇,当真是一对璧人。   两人刚从宛平归来,卷宗还在整理,宛平案子的赏赐还没下来,不过段南轲在宛平又破大案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燕京。   夫妻二人抵达正阳伯府时,梧桐巷中已是车水马龙,正阳伯府的管家跟大少爷薛耀祖一起站在门口,笑迎每一位来客。   正阳伯同姜家和段家都不熟悉,姜之省同薛定山几乎不走动,段南轲的大伯也不同他往来,因此两家人里,只有姜令窈和段南轲是被薛家少夫人孟欣月下了帖子,特地过来贺寿。   其余人家,大多都是熟面孔,只是有些更熟悉一些,见了面能说上几句话,有的便很生分,点头见礼都无。   待到段家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时,前后几个等候的人都隐隐约约瞧了过来。   他们在看的自然是段南轲。   无论以前他如何,但现在他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刚当上锦衣卫镇抚使便连破数案,这以后的前程绝对薄不了。   正因如此,有些人便想过来攀谈几句。   不过段南轲以前颇为玩世不恭,许多瞧不上他的世家子弟便总是出言讥讽,以前段南轲皆是懒得搭理。   现在见他改头换面,一个个又想来巴结,又碍着面子想让段南轲先问好,简直是可笑至极。   段南轲不去管那些人嫉妒的目光,他翻身下马,来到马车边,笑着冲马车里伸出手。   下一刻,一道绮丽出尘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姜令窈今日并未上浓妆,脸上一片素白,只在腮上和唇心点了些许胭脂,却更衬得她肤白貌美,冰肌玉骨。   加之她神情淡漠,只看向段南轲的时候才有些暖意,竟是一下子让人认不出来。   姜令窈下了马车,同段南轲一般毫不理会那些闲杂人等,两人直接来到薛耀祖和闻管家面前,段南轲便把请帖和寿礼递送上前。   “薛兄,恭喜恭喜。”段南轲笑道。   薛耀祖生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他长相敦厚,为人也还算客气周到,他是锦衣卫带俸千户,跟段南轲在官场一点交集都无。   即便如此,在薛耀祖尚未册封世子之位时,段南轲也算是薛耀祖的上官。   此番段南轲能笑着来贺寿,算是给他和孟欣月面子,薛耀祖睁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憨厚笑道:“多谢段兄,少夫人,两位里边请,欣月一早就等少夫人了。”   姜令窈两人同他见过礼,便被小厮引着快步往里走。   正阳伯府同姜家的安定伯府规制相似,皆是前庭后院的格局,前面有待客的前厅,厢房和书房,后院则是一栋栋子嗣家眷住的宅院,宅院中间还有小花园。   花园边有亭台水榭,夏日时节的宴会多举办于此。   姜令窈跟段南轲刚一露面,便被同婆母一起待客的孟欣月瞧见,孟欣月当即便朝着姜令窈走来。   “你倒是来的早。”孟欣月说道。   “今日正阳伯大寿,我们夫妻受了少夫人相邀,自要早早前来贺寿,怎能迟到?”   姜令窈冲她温和一笑,颇有些不愿与之相争的开阔,反而显得孟欣月有些小家子气了。   今日是公爹大寿,孟欣月倒也知道注意场合,并未同姜令窈争执,只是狠狠瞪她一眼,才同等候在一边的丫鬟道:“还不快请段家三少夫人去兰馨苑。”   这般宴席,一般男女分席而坐,女客在兰馨苑,男客则在曲水亭,互不干扰。   姜令窈回头看了看段南轲,这才松开手,道:“那我便去了,夫君少吃些酒,仔细回去头疼。”   段南轲垂眸看向她,眼眸里也有着依依不舍。   “你也是,待得宴席结束,我来接你归家。”   这两人倒是在这你侬我侬起来,看得孟欣月越发不愉,直接上前请了姜令窈往兰馨苑走去。   姜令窈瞥了她一眼,温柔询问:“欣月,你公爹呢?正阳伯怎么没在曲水亭待客?”   正阳伯今日是大寿星,按理应当在曲水亭待客,但他此时却不见踪影,只剩正阳伯夫人以及少夫人孟欣月在后院迎客。   孟欣月猛地听到姜令窈问她正事,不由瞥她一眼,不过今日许多宾客都问了公爹去哪里,孟欣月便直接回答:“公爹信佛,这两日为了自己的生辰,一直在书房斋戒,到了今日午时斋戒才会结束,介时他才会出来迎客。”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孟欣月把她送进兰馨苑,让里面的管事嬷嬷伺候她落座,这才赶紧退了出来。   姜令窈也不管她如何想,自己便选了个人少的位置落座,边上还有以前相熟的姑娘夫人,便自去说话去了。   正阳伯要午时方才能到,但宾客却不好一直在此处白等,因此花园中的小戏台上搭了一场戏,兰馨苑的膳桌上也摆了不少冷碟果盘。   夫人们或是嗑瓜子,或是吃橘子,一边看戏一边说着闲话。   姜令窈边上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是辅国公家中的五小姐,她同姜令窈脾气相投,今日也是穿的富丽堂皇,衬得很是出众。   郑五小姐便凑到了姜令窈身边,低声道:“这正阳伯也不知是如何想的,怎么还要到午时,午时便罢了,早些摆饭也好,我都有些饿了。”   姜令窈来得其实不算早,她心中微动,问:“我也是好奇正阳伯为何不在,孟欣月可有解释?”   郑五小姐便道:“我才懒得搭理她,她夫君请封世子,以后便是正阳侯,咱们可高攀不起。”   薛耀祖这世子请封了好几个月了,也没见请封下来,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郑五小姐拽了拽姜令窈的胳膊,两人凑近了些,郑五小姐才道:“是我娘,同正阳伯夫人说了几句,才知道他们是请了长乐寺的了空住持,请他亲自主持正阳伯的斋戒,听闻昨夜还同正阳伯府中亲眷讲经,祈祷阖家平安,正阳伯长命百岁。”   这长乐寺在京中很是有名,凡是京中有婚丧嫁娶事,皆是求长乐寺出面打理佛事,不过正阳伯能请动长乐寺的住持了空大师,也确实值得炫耀一番。   姜令窈点点头,笑道:“正阳伯倒是很有脸面,难怪在燕京能有这么多亲朋好友。”   即便有些人家瞧不上正阳伯,但能来贺寿的也不少,无论是兰馨苑还是曲水亭,皆是人声鼎沸,宾客满门。   这般的排场,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听得这话,郑五小姐嗤笑一声,同她嘀咕:“当今如此宽仁,一般请封世子皆是立即就下旨,他们家竟压了半年光景,究竟如何,谁又知道呢。”   一说此事,姜令窈又是心中一动。   这正阳伯府藏得极深,下人小厮嘴都很严,即便段南轲派遣缇骑,也无法差探出更多消息。为了不打草惊蛇,今日他们两个身负重任,还是要打探出些许消息的。   正阳伯府请封世子还是孟欣月到处说的,在孟欣月嫁进来之前,正阳伯府的消息更少。   除了关于正阳伯的那些事,府中的事皆无声息,正阳伯夫人也是深居简出,很少参加燕京的宴席。   姜令窈想到刚刚那位神色肃穆的正阳伯夫人,决定还是多同孟欣月说说话。   “这倒是如此,我也好奇呢,”姜令窈笑道,“说来也奇怪,孟欣月这般性子,竟嫁来正阳伯家,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郑五小姐便道:“孟家不也是杨阁老的党羽。”   这话就有些重了,姜令窈轻轻拍了她一下,两个人对视一眼,郑五小姐就上下打量她一番。   “之前你新婚,少去打扰你,如今看来,你对这段三可还满意?”郑五小姐笑眯眯道,“那段三我刚才瞧了一眼,倒是风流倜傥,俊秀非常,如今又有上进心,颇得陛下赏识,我看你要气死孟欣月。”   姜令窈忍不住笑了:“我夫君自是极好。”   她从不是谦虚脾气,如此一说,逗得郑五小姐兀自笑出声来,让兰馨苑众人皆看过来。   姜令窈又拍了她一下,才拉着她又议论正阳伯家中的闲话来。   一晃就到了正午时分,宾客们吃了一肚子冷碟瓜果,瓜子都嗑了一桌,今日的寿星正阳伯也未到。   正阳伯夫人本就是个软绵性子,瞧着便沉默寡言,这会儿不停有宾客询问,弄得她神情颇为慌张,已经算是忐忑不安了。   幸亏薛耀祖在场,他跟孟欣月一面安抚宾客,一边催促管家:“礼叔,可否去催一催父亲,让他快些来。”   薛耀祖同正阳伯夫人一般性子,但他到底要打理家业,还是有些沉稳的,此刻倒也能顶得住。   正阳伯府的管家闻礼也在不停安抚宾客,此番便忙行礼,快步退了下去。   兰馨苑的位置比曲水亭要高一些,姜令窈在窗边仔细看了片刻,就见曲水亭里一道青蓝身影冲她举了举杯。   姜令窈忍不住笑弯了眼,也回敬他。   郑五小姐嘲笑她:“哎呦呦,是谁当时哭着喊着不嫁人,嫌弃段三是个纨绔,如今倒好,你们倒是恩恩爱爱,羡煞旁人。”   姜令窈红着脸推了推她,道:“就你烦人。”   郑五小姐便笑得倒在了她身上,两人正待说话,刚要再玩笑几句,不远处便传来一声震天响的尖叫。   “啊!!!”   那尖叫之中,有着清晰的惊慌和害怕。   “死人了!” 第78章   姜令窈脸色一变,她豁然起身,往窗外望去。   花园中本来有不少下人小厮,听到这一声尖叫,立即都白了脸,他们都犹犹豫豫,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行事。   姜令窈隔着花园,同段南轲对望一眼,便回过头看向了正阳伯夫人苏淑贤。   苏淑贤和孟欣月显然也被惊到,两人六神无主,坐在那都不知要如何行事。   还是辅国公夫人冷静沉着,上前先同苏淑贤说了两句,苏淑贤这才回过神来,起身道:“家中可能有事,我先去看看,欣月,这就让后厨摆席,大家先用饭。”   姜令窈眸色微沉,也跟着起身,郑五小姐向她好奇看来,姜令窈便从袖中取出一个腰牌来。   当她把那紫檀腰牌递到郑五小姐面前时,郑五小姐都惊讶了:“哎呀窈窈,你怎么办到的?”   姜令窈道:“事态紧急,不便逗留,待得以后我再同你细讲。”   她说完,便直接跟着苏淑贤下了楼。   待她下了楼来,便看到苏淑贤同管家闻礼站在一起,而段南轲则在同薛耀祖低声交谈。   似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段南轲抬头看来,然后便冲她招了招手。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姜令窈举起自己从六品的顺天府推官腰牌,大大方方道:“之前同段大人在宛平一起破了大案,便得了这个差事,今日府中出了这等大事,我自要同段大人一起还府中安宁。”   他们夫妻竟都得了刑名的差事,且今日恰好都在正阳伯府,听得此事,苏淑贤和薛耀祖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家丑不得外扬,今日又有如此多宾客,不用半日,全燕京都知道正阳伯府中出了什么事。   段南轲见薛耀祖想要开口,立即道:“刚已听得小厮禀报的,道主院书房出了人命官司,我同姜大人恰好都碰到此案,自要一起携手破案。”   “伯夫人,薛兄,请两位放心,有锦衣卫东司房和顺天府在,此案一定能顺利告破。”   听得锦衣卫三个字,两人脸色更是难看。   段南轲根本不管两人如何想,他正色道:“我已命人去禀报锦衣卫北镇抚司和顺天府,根据两衙的距离,大约两刻之内便能到,在锦衣卫和顺天府抵达之前,所有人等,包括两位都不得进出主院书房。”   段南轲很是端肃,此话说完,他便看向姜令窈:“姜大人,有劳了。”   姜令窈彬彬有礼:“段大人,客气了。”   段南轲一通安排完,立即便领着姜令窈往主院行去,剩下正阳伯府中人不敢阻拦,只能干瞪眼。   倒是老管家闻礼沉得住气,道:“少爷,夫人,您二位得在花园稳住宾客,只说家里有小厮发了癔症,已无大碍,如此便可。”   “老奴会跟上前去,伺候两位大人。”   如此一安排,倒是把两个主人安抚住了。   另一边,姜令窈跟段南轲脚程很快,他们跟着引路的小厮,喘息之间便来到主院门前。   说来也巧,刚刚去请人的小厮还在门口瑟瑟发抖,而另一个三十几许的中年人也刚气喘吁吁赶到,并不在主院之内。   段南轲脚步微顿,见那中年人低头就要进主院,立即呵斥:“你是什么人?不可进入。”   那中年人脸色一变,似乎这才看到姜令窈两人,沉着脸道:“我是伯爷的贴身管事,听闻伯爷有事,特来伺候。”   也就是说,他刚刚也不在主院内。   段南轲瞥了他一眼,只道:“主院出了人命案,闲杂人等皆不能进,你且院外等。”   那管事脸色越发难看,他似乎想要再辩解几句,但目光落下时看到段南轲要上的龙虎牌,这才彻底闭了嘴。   段南轲命他和其他小厮看管好正门,不许人进出,这便同姜令窈快步进了主院。   正阳伯的主院同安定伯府的主院大致相同,不过陈设显得有些老旧,且家中颇为空旷,除了家具,几无其他摆设。   且不提花瓶摆件,便是连字画都无,一眼便能看到头。   主院也分上下两层,一楼为雅室、茶室和书房,二楼才是卧房,这也跟安定伯府一般无二。   但姜令窈刚一进来,便蹙起眉头:“不对。”   段南轲回头看她:“哪里不对?”   姜令窈同他一起往书房行去,一边走一边倒:“此处明明是正阳伯夫妻二人的居所,但整个一楼皆无女子生活痕迹,甚至可以称得上空寂,我认为次间的明间和雅室等少有人用。”   也就是说正阳伯夫妻都不用一楼的待客明间和雅室。   段南轲点点头,两人直接便寻到了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段南轲发现书房外面有门闩锁扣。   书房门是枣木的,宽阔结实,上面并无雕花,很是朴实无华。   就是这么一扇门扉,却把书房严严实实遮挡起来,让人看不见任何东西。   姜令窈垂眸落在黄铜门闩上,她道:“此处有久用痕迹。”   书房外门闩上有反复摩擦的痕迹,一看便使用很久,段南轲道:“也就是说,只要正阳伯离开家,他都会锁上书房的门。”   那么对于正阳伯来说,整个府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一间书房。   两人对视一眼,姜令窈便取出帕子,隔着帕子推了一下房门。   房门并未开。   姜令窈又推了一下,还是未开,说明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姜令窈微微蹙起眉,低声道:“刚才通传的小厮说,他是从书房的窗外看到的死者?”   段南轲应了一声,两人在书房门前仔细查看,并未见更多线索,这才一起出了主楼,顺着花园往后面绕去。   主院后面是一处假山竹林,奇怪的是,假山很高,几乎要同整栋主楼一般高矮,且怪石嶙峋,如同一个巨大的山壁遮挡在主楼之后。   在假山四周围了茂密的竹林,把所有的阳光和新风都阻挡在主院之外。   这个设计,若说正阳伯府中并无秘密,论谁都不会信。   竹林异常茂密,几乎无法行走,两人只能贴着墙侧的缝隙,艰难前行。   不过行了十来尺的距离,一个四四方方的隔窗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隔窗上面蒙着新换的薄窗纱,很是清透,顺着隔窗往里面看去,就看到一个身穿白袍麻衣的男子,闭目坐在梨木桌后。   木桌是侧对着隔窗的,他们两人便只能看到屋中人的侧影。   他胸膛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把匕首。   汹涌的血已经干涸,淅淅沥沥氤氲成花,在他洁白的衣襟上蔓延开来。   除此之外,整个书房内乱成一团,除了坐着死者的书桌,四周桌椅皆是倒得倒,歪得歪,异常狼藉。   两人即便站在书房之外,都能看到书房内的凌乱,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有人在书房内翻找过什么,所有的抽屉和柜门都被打开,但他们不知书房到底丢失了什么。   也不知……死者的死是否跟书房的混乱有关。   姜令窈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收回视线,开始看眼前的窗楞。   这一扇隔窗是上下开的,上面一半,下面一半,形制规整。   一般而言隔窗在屋舍之内会有窗闩,用来卡住窗扇,不叫它随风响动。   但书房的唯一一扇窗的窗闩却已经损坏了。   两个人即便站在墙外,也能看到里面的窗闩段成两截,其中一半还在窗楞上,另一半已不知所踪。   姜令窈道:“看是否可以打开窗。”   段南轲隔着帕子扶住窗楞,微一使力,便把窗楞从外面打开。   随着窗户打开,一股难闻的味道飘散开来。   灯油燃烧的味道混合着血腥味直钻鼻尖,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令人想要打喷嚏。   姜令窈皱起眉头,让段南轲先合上窗户,两个人沿着过来的路往回走。   近来燕京天气晴好,并未有雨,主楼后院的翠竹长势极好,并无破败,地上也无更多脚印和树叶。   也就是说,即便有人从窗户逃窜,却也没有在屋外留下什么线索。   段南轲寻了片刻,道:“我进去开门,你从正门进来。”   于是,段南轲就艰难地从外面钻进隔窗办开的缝隙里。   他身材高大,要想钻进去很是艰难,得亏他身手矫健,即便艰难也钻了进去。   待他进了书房,姜令窈才去前门。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那股难闻的气味再度扑面而来,而且书房内又湿又冷,令人十分不适。   姜令窈皱了皱眉头,却并未用帕子捂住口鼻。   犯案现场的气味也是线索。   姜令窈进了书房,反手关上房门,两人站在门前,仔细看了看门闩。   屋内的门闩也经多次使用,已经有磨损旧痕,但上面并无断裂痕迹,一看便知没有被人暴力破坏。   姜令窈看向段南轲,段南轲也看向他:“凶手难道认识死者?或者对正阳伯府很是熟悉?”   段南轲见过薛定山,进来后可以肯定他就是死者。但根据现场痕迹,若是窗户被从外面破坏,窗楞处不可能没砸痕,窗纱也不会完好无损,而前门又被关得严严实实,并无破坏痕迹。   大概可以推论,要么凶手是从正门而入,进入之后关好房门,然后从后窗离开,要么便是他用了其他法子,撬开了后窗的窗闩。   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若是前者,那么案子便很好查,先查明死者死亡的大概时间,再逐一审问正阳伯府众人,大概便能锁定嫌疑人。   此时主院中并无旁人,只有他们两个,姜令窈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   他们刚想查正阳伯,正阳伯转头就死了,这是瞌睡有人送枕头,还是线索泄露,正阳伯被杀人灭口?   看着书房内一片狼藉,一切都尚未可知。 第79章   此时的书房里异常凌乱,桌椅板凳东倒西歪,盘碗杯盏落了一地,甚至多宝阁上也空了大半,显得很是单薄。   段南轲仔细绕过一地的物件,缓缓来到多宝阁前,便道:“此处应可放十件古董摆件,但现在只有这个玉壶春瓶和假山盆景还在,其余八件都不见踪影。”   虽说正阳伯府里的小厮会每日打扫,但从多宝阁上的痕迹来看,那八个空格原都是有东西的。   姜令窈在地上匆匆看了一圈,道:“屋中并没有这八样东西,地上零落的都是茶桌上的茶具,桌上的灯台,以及笔墨纸砚等。”   段南轲回过头,两人不约而同道:“劫财杀人?”   姜令窈道:“也有可能。”   两人又在屋里似乎搜寻片刻,然后便一起来到了放置冰山的金盘前。   夏日天热,富贵人家一般都会用冰鉴、冰山来防暑,正阳伯屋中放置冰山的金盘并不大,大约有三尺见方,上面放的冰山自然要更小一些,足够让这间小书房内不复炎热。   不过这冰山大抵放置了很久,大半已经融化,淅淅沥沥的冰水流淌到了地上,在金盘四周蔓延开来。   有一些已经干涸,另外一些重新弥漫,在桦木地板上氤氲出一片深深浅浅的水渍。   姜令窈蹲下身来,才发现冰盘边上摆放了一个油灯。   油灯已经熄灭,里面存放的灯油也见了底,似也是打斗中被掀翻道了此处。   两人在屋中走走看看,把所有现场痕迹都记在心中,然后便把目光放到了正阳伯坐着的书桌上。   那书桌宽阔大气,气质古朴,上面的笔墨纸砚掉了一地,桌上只剩一卷佛经抄到一半。   桌下有一排三个抽屉,两个都被抽出仍在地上,最后一个则半遮半掩搭在桌上,里面的两三封信件一下子便吸引住了两人的目光。   段南轲低声道:“赶紧看,还有一刻锦衣卫便能赶到。”   姜令窈点点头,两人取出里面的信,一一看了起来。   出乎姜令窈的意料,里面并无什么隐秘,一封是归隐寺的主持思辨大师的回信,只说他笃信佛法,可过几日再一起辩经。   另一封则是一个叫李成的人回信,信上说田地已经置办好,还请伯爷放心。另外他伺候夫人上香,夫人要听佛法,会在长乐寺再住几日。   这信看似平平无奇,但若仔细深究,这信是三年前所写,却留到了今日。   除了这两封信,其他就是些正阳伯日常写的诗词,除了自己不够飘逸潇洒,并无太大的问题。   这两封信两人看得很快,尚不知有何异常,便放到了桌上。   姜令窈看着这整个书房的摆设,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段南轲道:“说说看。”   姜令窈指了指西面一整面墙的书柜,道:“大人你看,此处书柜皆是一般无二,把这一整面墙都占满,显得书房越发逼仄,而且最左侧的书柜并未放满,里面空了一半,甚至摆放了个砚台凑数。”   这个书房给人感觉极为压抑,不仅因书房里显得很是狭窄,这一整面墙的书柜也让人喘不过气来,而且屋中的窗户并不大,外面又是假山和茂密的竹林,更显逼仄。   他们两人刚一进来就觉不适,但正阳伯竟能在里面日夜办公,且斋戒颂佛也是在此处,他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时,不会觉得难受?   姜令窈的目光落到了已经蔓延出大片尸斑的正阳伯,声音更低:“我总觉得,这书房还有秘密。”   段南轲点头:“待得查完案子,再来查这书房,我会命北镇抚司把整个主院围起来,不让人靠近。”   姜令窈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看完这些,最后来到正阳伯薛定山身边。   薛定山应该已经死亡多时,他身上的尸斑明显,尤其是脸上似乎因为碰撞,产生了铜钱大的瘢痕,看起来很是可怖。   薛定山双眸紧闭,嘴唇干涩,整个人都僵硬地嵌在圈椅里,双腿也僵硬伸直着。   插在心口的匕首很普通,并无什么特意之处,随便何处都能买到。   而其伤口四周流淌下来的血液已经干涸,加上其身上的尸斑以及身体的僵硬程度,他最迟也是今日凌晨死亡,不会再晚。   姜令窈没有去直接碰触死者,她道:“如此大概可以判断,凶手知道正阳伯府的情况,也知道子夜时分正阳伯定在此处,他能敲开书房的门,一定是正阳伯熟悉之人。”   段南轲跟着道:“根据多宝阁上东西丢失,有两个推论,一个是凶手就是为了杀人抢劫,盗窃财物。他选了夜深人静时分来到书房,寻借口敲开房门,进入之后行凶。但对于这种凶徒,财物比杀人要重要得多,一般而言会把劫财放在首位,并不会故意杀人。”   但正阳伯府的主院书房又很特殊,正阳伯对这书房看得很紧,凶手想要趁着无人进入书房并不可能,里外都有门锁。   他只有挑书房人最少时候,由书房内的人给他开门,方能成事。   但这又有另一个疑点。   段南轲蹙眉道:“为何非要偷盗书房内的财物,即便再之前,也要冒着被正阳伯发现反抗或者被小厮发现的风险,得不偿失。”   姜令窈点点头,认为段南轲言之有理,她补充道:“若是另一种可能,便是正阳伯府内有人就是要杀正阳伯,凶手选了这么一个时机上门,杀了正阳伯之后随意弄乱现场,让我们误以为是正阳伯府中的小厮或者意外的强盗进入,为的是劫掠财物。”   “如此,无论哪一种,丢失的财物都要分心搜寻,段大人,还是要让锦衣卫拿到名单之后,去京中各个当铺询问,看是否有人当卖那些东西。”   段南轲点头:“理应如此。”   两个人都是熟手,搜索现场很快,待锦衣卫和顺天府抵达之时,几乎已经完成了现场勘查。   事关勋贵,又是人命大案,不用皇帝陛下亲自下旨,锦衣卫东司房以及顺天府尹等悉数到场。   大夏天里,姚沅穿着官府,简直是汗如雨下。   他一边擦汗,一边快步来到书房前,待得看清段南轲和姜令窈的面容,他反而松了口气。   “段大人,姜大人,还好两位今日都在,要不然这现场要是被人弄乱,要查清就难了。”   姚沅很是热络地同段南轲见礼,然后也很自然看向姜令窈。   他似乎根本就未觉察出姜令窈跟乔推官有何相似之处,只是道:“听闻姜大人之前在宛平同段大人一起破获十几年的大案,能来我顺天府,是燕京百姓的幸运。”   这话说的可真是漂亮。   姚沅一定猜到姜令窈和乔推官是一人,至于为何要隐姓埋名,那是别人的事,只要能破案,能洗冤,那姚沅便不甚在意。   就如同姜之省说的那般,姚沅看起来敦厚老实,却是个人精子。   任何事在他面前都不叫个事。   府尹大人都是这般态度,跟着来的衙差也不过呆愣片刻,立即上前见礼:“属下见过姜大人。”   姜令窈同他们一一见礼,然后才看向已经围在薛定山尸体边的瘦老头。   “许仵作,我们进来时,死者就是这般状态,我同段大人皆无碰触。”   许青点头:“好。”   说罢,他便开始吩咐身边的小学徒,取出验尸格目开始进行初检。   “死者死因就是心口重伤,心脏破裂而亡,他四肢躯干全部已经僵硬,身上尸斑明显,死亡时间超过了六个时辰,大约在八个时辰到六个时辰之间。”   也就是说,死者死亡时间在昨日戌时到子时。   许青说完,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融化冰山:“死者死亡屋内有冰山,抵消了因为炎热而加速的尸化,死亡时间无法再精确。”   “几位大人,初步的死因判断即为此,但还需要后续复检,若复检查出其他死因再另行上报。”   从尸体表征看到的死因,有可能跟真实死因不符,许青做了几十年仵作,这一点是很严谨的。   段南轲看了看姚沅,姚沅便道:“段大人,本官来时,已经接到朝廷命令,陛下让大人统领此案。”   正阳伯可能牵扯当年的旧案,段南轲已经禀报给皇帝,朝廷会下此令也在情理之中。   段南轲便冲姚沅拱手:“姚大人,有劳了,贵府的姜推官细心仔细,本官要临时借调姜大人办案。”   姚沅很是识趣:“应该的应该的,姜大人经验……一定学有所成,定能协助段大人侦破此案。”   两个人不过简单几句话,案子由锦衣卫主审便定了基调。   另一边衙差们协助许青把尸体从椅子上抬下来,因为尸体已经僵硬,无法平躺,只能把他侧着放在担架上,即便身上盖上白布,也显得很是怪异。   姜令窈的目光却在尸体身上微微一停,她道:“等一下。”   抬担架的李大便停了下来,姜令窈两步上前,叫了许青和段南轲一起看。   薛定山衣着整齐,脚上也穿着短靴,可是那皂色短靴底部,却结结实实粘了一块巴掌蜡。   那蜡似乎被挤压过,已经成了圆圆一片,上面有些深浅不一的印子,不知何时弄上。   许青道:“此处要画好,靴子回去也会仔细收好,大人放心。”   段南轲便命裴遇跟着一起回去顺天府验尸。   待得众人离开,段南轲才道:“姚大人,不如我们即刻便审问正阳伯府中人?”   姚沅道:“都听段大人的。”   ————   正阳伯府前面还在摆宴席,无论是正阳伯夫人还是公子都在忙,段南轲便让锦衣卫去花园中盯着两人,看其是否有何不妥,然后便直接在正阳伯府主院的一楼茶室里开始审问。   他们先问的是负责主院的嬷嬷小厮,由段南轲和姜令窈主审,姚沅旁听。   其中一位管事嬷嬷便道:“这三日伯爷都在斋戒,晚上都要宿在书房,夫人自然是在二楼单住的。哦对了,昨日亥时,府中特地请了了空大师讲经,一讲就是大半个时辰,夫人、少爷、少夫人和闻管家都在。”   这个讲经的时间,恰好就是薛定山最后可能死亡时。   难道这几人都跟薛定山的死没有关系?他们猜测的为财杀人亦有可能?   这个嬷嬷也就知道这么多,又换了一名小厮审问,他倒是说:“昨夜讲经时,小的过来明间添灯,发现伯爷书房里的灯突然亮了。”   姜令窈眼睛一亮,问:“何时你可记得?”   小厮仔细回忆一番,才道:“就是讲经要结束时,大约在子时初刻,当时是夫人想起主院明间尚未点灯,便让小的赶紧过来看看,怕伯爷从书房出来太黑,会被绊倒。”   段南轲问:“你们在何处讲经?”   小厮道:“府中有佛堂,就在主院往前的明心堂,一般都在此处办法事,夫人也经常住在佛堂,很是心诚。”   正阳伯这一家子看来都很虔诚。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姜令窈便问:“你可确定是子时初刻亮的灯?这位千户大人正在写证词,稍后会签字确认。”   小厮被她吓了一跳,白着脸想了半天,才道:“正是那个时候。”   小厮看眼前这几位官爷,也就姜令窈瞧着和善许多,想了想,小声道:“其实……其实伯爷不喜主院有太多小厮下人伺候,往常只有跟在夫人身边的张嬷嬷,李嬷嬷,还有就是伯爷身边的王管事,小的这种仆役都不住主院,只有伺候伯爷夫人时才会前去主院待召。小的当时进主院是一片漆黑,刚来到书房门口便看到里面突然亮了灯,所以小的便记在了心里。”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已经过了日落时分,甚至都到了半夜时,伯府的主院也没亮灯。   因为夫人等都在明心堂,主院只有伯爷在书房,不需要点灯。   姜令窈不动声色问:“你来主院时,伺候伯爷的王管事可在?”   小厮很果断:“王管事不在,他出门替伯爷买玉液酒去了,书房里只有伯爷一人。”   这位正阳伯薛定山可真奇怪,身边不要人伺候不说,独自一人在书房里修习佛法,斋戒数日,但偏偏还让自己的贴身管事出去买酒,怎一个怪字了得。   姜令窈见这小厮实在不知更多,便道:“去把你们王管事请来。”   待得小厮出去,姜令窈才对另外两人道:“了空大师讲经的时间特别巧合,刚好就是正阳伯死亡时间,但根据那小厮口供,在子时初刻时书房里还亮了灯。”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薛定山有可能没死,也有可能是凶手在里面点灯。   这一下就把薛家这些主家都排除在外,使其失去了作案时间。   段南轲点头,道:“根据口供,确实是如此,但尚不能定论。”   倒是姚沅聪明了一回,道:“可为何伯爷一直不点灯,偏巧到了子时才点灯?亦或者伯爷当时已经睡下,到了子时才醒来?”   这也是另一个思路。   姜令窈蹙起眉头:“可那房里却只能摆下一组茶桌茶艺,并无可安置软塌之处,伯爷为何执著于在书房斋戒度日?”   薛定山在五城兵马司还有差事,他不可能无故旷差,因此他为了这个斋戒,要提前告假,得上峰批准才可。   大费周章,就为了在书房里一日日熬着?   姜令窈有些不解。   姚沅倒是突然笑道:“大概正阳伯比较虔诚吧。”   虔诚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深意。   这间书房,看来必要好好再查。   此时,那位在门口见过一面的中年管事也已等在门外,锦衣卫缇骑把人领进屋中,他便兀自红了眼睛,普通跪倒在了地上。   “大人,我们老爷真的死了?”他的声音都带着哭音。   姜令窈注意到,整个伯府的人都叫薛定山伯爷,只有他叫老爷。   姜令窈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正阳伯确实已经死了,你可是他的贴身管事?昨日你在何处?”   王管事眼泪婆娑,一脸悲戚,却还是道:“老爷一贯喜欢玉液酒,但平日要素斋礼佛,很少吃酒,特地赶在五十大寿时才解解馋,平日从不多饮。”   “老爷在书房礼佛时喜静,不许下人们多打扰,他又并非那等喜欢旁人伺候的人,不需要下人们跟在身边。因此我便直接出府买酒,但我回来时老爷似乎已经睡下了,书房里黑着灯,我就没有再去打扰老爷。”   姜令窈道:“你什么时候去的?为何那时候去?”   王管事神色一变,他看了看姚沅,最后看向坐在主位的段南轲:“大人,这……怕大人责罚。”   段南轲很是和言语色:“是夜禁之后出的府吧?”   王管事讪讪一笑,道:“还是大人料事如神,那家酒铺白日我已去过一趟,但玉液酒卖完了,说落日后又能到一批。”   “了空大师在府上,也不好老出门买酒,我又想着早点让老爷吃上酒,热热闹闹过个生辰,这才过了夜禁又去了一趟。不过大人,我可对天发誓,我只出门大约两刻便回,并未干扰燕京治安。”   段南轲淡然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继续说。”   王管事低头擦了擦眼泪,有些愣神:“大人,说什么?”   段南轲眼神凝成冷寂的刀锋:“说说为何你贴身伺候正阳伯,他昨日便已死去,可一直到今日午时都无人发现。”   段南轲往前倾了倾身,定定看向王管事:“你早晨不要伺候正阳伯?伺候他洗漱更衣用早食?屋中的冰山不需要更换?他不需要如厕?”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把王管事砸蒙了,他愣了愣,才道:“大人,我可以解释。”   段南轲身上的气势陡然一松,他往后一趟,悠闲靠在了椅背上:“说。”   王管事顾不得表演什么悲伤忠仆,他抹了一把脸,道:“大人,我们老爷不喜人贴身伺候,但凡他在书房之内,都不许下人随意进出,我少时就是老爷书童,却也不被允许频繁进出。”   “大人可看到书房门口有两个高几,那就是用来摆放瓜果点心,餐食茶水的,若是老爷在书房忙碌,我便把东西放到高几上,老爷忙完了自会来取。”   这正阳伯也太谨慎了,自己的贴身书童都不让进书房。   王管事继续道:“我平日都是在边上的侧房里等,老爷需要我,我便去伺候,老爷不需要,我就安静等待。”   “尤其是斋戒,老爷更不许咱们随意进出,昨夜老爷还出来同了空大师一起用了斋饭,我得了老爷的令,进去书房打扫干净,换了冰山茶水点心。”   “当时老爷就道,今日的早食就让我放门口,若他饿了便吃,若他不饿,便在巳时直接撤掉。”   姜令窈突然问:“你以为谁会杀害正阳伯?”   王管事正沉浸在回忆中,猛地被她这么问了一句,下意识道:“闻管家。”   这话说完,王管事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他似很是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出卖闻管家。   姜令窈也好似来了兴致:“闻管家为何要杀害伯爷?听闻闻管家在正阳伯很是得势,几位家主都很依仗他,他又为何要杀伯爷?”   王管事犹豫片刻,不敢吭声了。   姜令窈看了段南轲一眼,段南轲就轻轻拿起惊堂木,狠狠砸在了桌上。   只听啪的一声,把那王管事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就跪倒在地上。   王管事抬起头,就看到段南轲冰冷的眼神,他越发害怕,终于还是低下了头:“我只是偶然间听到闻管家同人说话。”   “大概是两三年前,我有一次路过府中的偏僻竹林,听到他同另一个人说话,说……说他现在还不能死,爵位还得靠他维系。咱们得留着他,图谋以后的荣华富贵。”   王管事面色惨白:“我以为,他说的就是老爷。”   说完王管事便使劲磕了几个头,结结巴巴道:“大人,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我连管家想做什么都不知,他同谁说的我也不知,真的只是突然听到而已。”   段南轲漫不经心问:“你听到此言,告没告诉正阳伯?”   王管事面色苍白,沉默良久,似有些不知要如何回答。   片刻之后,王管事一咬牙,才道:“我没有告诉老爷。”   段南轲都不需要问为何,王管事就自暴自弃招供了:“我为何要告诉老爷?我从小伺候老爷,后来又陪着老爷来京中赶考,这么多年一直此后在老爷身边,便是林州薛家祖宅大火,不仅烧死了老爷的父母,也烧死了我的爹娘,我都没有埋怨老爷,甚至陪他回乡丁忧,可老爷对我呢?”   “我不应该当管家吗?我难道不是老爷身边的贴心人,我才是老爷的心腹啊!”王管事痛心疾首,话语里有着深切的怨恨。   “所以我想,要是闻管家真的动手才好,老爷必能抓到他图谋不轨的证据,这样闻管家就不能在留在伯府,我就能当管家了。”   这人心思倒是深沉,不过人有点蠢,也就成不了什么事。   段南轲道:“你还有什么没交代?薛家的事你知道不少吧?”   王管事一咬牙,小声说:“大人,我知道老爷的一个秘密,还请大人莫要告诉少爷和夫人。”   “老爷……老爷只是嘴上说说,实际并未当真给少爷请封世子,甚至请封的折子都一字未写。”   这倒是个大消息,也着实令人震惊。 第80章   正阳伯努力给嫡长子请封世子的消息,满京城几乎都传遍了。   就连姚沅都有所耳闻。   更不用说只要碰见孟欣月就被对方炫耀一番的姜令窈,对此事更是知之甚详。   据孟欣月说,正阳伯府中,正阳伯一心朝堂,家中皆有正阳伯夫人打理,伯爷夫妇对长子皆很喜爱,待得长子这一成婚,立即便上表请封世子。   即便会降等,也好过正阳伯百年之后爵位被朝廷收回,一无所有得好。   京中的勋贵大多如此,因此正阳伯府此举才是符合常理。   但现在,王管事却说正阳伯并未给薛耀祖请封,这便有些奇怪了。   姜令窈问:“王管事,你可知为何?”   王管事苦了脸,叹了口气道:“草民一个下人,哪里知道这些,只知道老爷并不很想给大少爷请封世子,但大少爷已经成亲,且少夫人整日里都要念叨,伯爷就诓骗少夫人已经请封,只是朝廷并未下旨。”   王管事道:“只是没想到少夫人到处说,闹得京城都知道,这下一来老爷颇为头疼,如果一直拖着不请封,闹大了真不好看。”   回头朝廷直接一封诏书,那正阳伯府能闹翻天,因此这事还真不好办。   姜令窈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管事左思右想,实在不觉有何好说,这才道:“草民已经知无不言,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吩咐道:“你下去吧,叫闻管家前来。”   这般勋贵世家,多是藏污纳垢,外面看来光鲜亮丽,金玉满堂,实际污秽不堪。   像段家和姜家这般家风清正,是因从长辈到晚辈皆是修身养性,不会为蝇头小利相互厮杀,这才保住了一家平和。   像正阳伯这般突然红火起来的后起之秀,家中可想而知。   富贵迷人眼。   “若正阳伯当真没有请封世子,那么薛耀祖也有杀父之嫌,毕竟若是正阳伯壮年猝死,朝廷必不会直接褫夺封号,只要他不被发现是杀父真凶,大概能得封个正四品上骑都尉。”   段南轲道:“否则以正阳伯这个流爵,能不能延续下一代都未可知,毕竟他寸功未建……”   这话说的就有些冷酷了,却也是事实,薛定山这个正阳伯如何而来,整个燕京无人不知,勋贵世家又有谁真正看得起他?   到了薛耀祖,更是一日差都没当过,一直只是带俸的锦衣卫千户,说出去好听,实际却并无立功得赏的机会,若他封不了世子,这个偌大的正阳伯府,以后都要让出去一半。   姜令窈道:“如此一来,根据之前线索,对正阳伯有杀心的便是闻管家和薛耀祖。”   “但那个王管事,对正阳伯亦怀恨在心,认为他并未优待自己,没有让自己做正阳伯府的管家。”   段南轲点头,看向楚朽年:“楚千户且记好,本案不宜拖延过久,今日所有口供皆是重要线索。”   楚朽年道:“是。”   姚沅见他们两人讨论得很是热闹,便坐在一边淡然吃茶,段南轲不问他,他边全当自己不在。   闻管家很快便到了。   他的是个彬彬有礼的中年人,颇有些文人风骨,说句实在话,若只看面相,他确实适合做伯府的管家,比王管事看起来要文雅许多。   闻管家面露哀戚,进来后只是沉默行礼,一言不发。   段南轲在桌上点了点,姜令窈便清了清喉咙,率先发问。   “闻管家,可说一下昨日傍晚你在何处?”   闻管家倒是聪明,不用讲解,便明白那是薛定山的死亡时间。   闻管家叹了口气,道:“那时候草民陪着夫人、少爷及少夫人一起听了空大师讲经,待到亥时末时,夫人便吩咐王管事回去主院点灯,怕侯爷摔倒。”   对此,闻管家并未多做解释,似很笃定王管家会解释为何偌大的主院无人伺候点灯。   姜令窈看着他,又问:“你是何时来的正阳伯府?”   薛定山是耕读之家出身,底蕴不足,在京中毫无根基,若非他要进京赶考,否则连书童都不会有。   那么闻礼便一定是后进的正阳伯府。   闻礼很是胸有成竹,简直对答如流:“天顺三年伯府修成,伯爷家中仆役不多,草民以前也在大户人家做过管家,被伯爷选中,进了伯府替伯爷管家。”   也就是说,他是在正阳伯协助天顺帝复辟有功,被封正阳伯又赐伯府之后,才来到的薛家。   倒是很厉害,他一来就成了管家,把王管事挤兑的只能做贴身伺候伯爷的差事,还不受伯爷重用。   姜令窈问:“你觉得谁对伯爷有仇?”   闻管家愣了愣,他似乎在斟酌语言,半天才道:“伯爷和煦有礼,对下人也很是宽仁,家中上下都很崇敬伯爷,无人同他有仇。”   这回答真是漂亮。   姜令窈垂下眼眸,道:“可我们刚才审讯王管事,王管事亲口说他自己怨恨伯爷,因为伯爷没让他当管家。”   “你每天在府中,不会不知吧?”   闻礼回下眼眸,道:“王管事是伯爷的书童,跟伯爷一起长大,他不过是念叨几句,心中对伯爷还是很在乎的,断不会冲动杀人。”   他倒是竟回护起王管事来了。   姜令窈眨了眨眼睛,再问:“那么,少爷呢?”   “什么少爷?”闻礼有些错愕。   姜令窈道:“根据锦衣卫密令,正阳伯根本就未上报请封世子,会不会是薛耀祖得知此事,激愤杀人。”   “毕竟,满京城都知道他要当世子,结果亲爹居然毫不在乎,实在很是丢人啊。”   这一次,闻管家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他似乎没想到锦衣卫已经查到了这么多内幕,一时之间未有准备,无法立即便回答上来。   姜令窈看着他,见他阴沉着脸,突然笑了:“怎么,这个问题太过突兀,你还没有想好借口,是吗?”   闻礼被他逼问到这一句,只得苍白解释:“少爷不知伯爷此举,又如何会仇恨伯爷。”   姜令窈点点头:“也就是说,正阳伯确实没有请封世子,而且你也知道,对吗?”   闻礼脸色越发青白交错。   他狠狠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   姜令窈轻轻叹了口气:“本官倒是没想到,闻管家居然会如此爱护正阳伯府的其他人,你替他们找了许多借口,接下来,要如何给自己找借口?”   闻礼被她连翻说中府中事,此刻也有些绷不住,姜令窈明显看到他眼神闪了一下,那一瞬间确实是慌张了。   段南轲也看到了,他眸色幽深,道:“闻礼,本官劝你从实招来,否则进了诏狱,你想活着出来就难了。”   闻管家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确实有些六神无主,思索许久,才低声道:“其实夫人同伯爷一直不和。”   他可真是聪明,不先说自己的问题,只祸水东引,引到了正阳伯夫人身上。   姜令窈却也似乎并不心急,道:“如何不和?”   闻管家顿了顿,才压低声音道:“夫人是官宦千金,若非伯爷当年高中,否则夫人也不会嫁给伯爷,草民进府时夫人已经生下了大少爷,待得出了月子,却以身体不好为由同伯爷分房而居,直至今日,都未与伯爷同房而住。”   姜令窈见过几次苏淑贤,她一直都是寡言少语,不过人还算和气,也会劝一劝孟欣月,看着不像是这般倔强的人。   姜令窈问:“因何不愉?”   闻管家道:“夫人是官宦千金,瞧不上伯爷出身,大抵生了大少爷便有盼头,自不需要同伯爷如何和睦,反正关起门来的自家事,外人也不知,伯爷又怜惜她生大少爷时难产,对夫人格外宽容。”   宽容这个词,听起来就很不客气。   姜令窈一直觉得这个闻管家很奇怪,待到此时才略意识到,他竟不是以下人身份点评家中人事,他的口吻颇有些主家的架势。   姜令窈道:“伯爷身边可有得宠的妾室?”   闻礼摇头:“伯爷洁身自好,一心修佛,并不好女色。”   薛耀祖如今已是二十弱冠,难道薛定山这二十年来都不近女色?   闻礼怕几位大人不信,又补了一句:“若我欺瞒大人,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个誓言倒是极狠。   “如你所言,夫人同伯爷只是不和,”姜令窈缓缓道,“那她可有杀害伯爷的理由?”   既然闻礼把苏淑贤扯出来,他定有后话要讲。   果然,这一次闻礼并未犹豫,他道:“夫人……我听闻夫人原来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只可惜夫人的父亲棒打鸳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硬将夫人嫁给了伯爷。”   “成婚之后伯爷又同夫人不亲近,长年累月下来,夫人颇有怨怼,府中人人都知。”   这个新闻就连锦衣卫都不知,段南轲唯一挑眉:“你又是如何而知?”   闻礼垂下眼眸,道:“夫人身边有个伺候的嬷嬷,原是夫人的贴身丫鬟,有一次她吃醉了酒,亲口同草民说的,若是假的,那也是这嬷嬷胡言乱语。”   同他闻管家有何干系?   姜令窈淡淡一笑:“好,那咱们说最后一事。”   “你同谁一起谋夺正阳伯爵位?说现在正阳伯还不能死,要留着他,图谋以后的荣华富贵?”   闻礼脸色骤变。   上有冰冷威仪的锦衣卫,下有虎视眈眈的顺天府,闻礼即便再想逃脱,最终的问话还是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然而,姜令窈却从他的慌张里,看到了一丝庆幸。   他庆幸什么? 第81章   闻管家这一次似乎放弃了,不在拉其他人下水掩盖自己,他低下头,道:“其实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大概是气话吧。”   “大概两年之前,我确实同伯爷争执过,当时伯府新开了个酱行,我原以为伯爷会让我打理,谁知伯爷竟给了另外一个管事。”   闻礼低下了头:“我一直以为我在伯爷心里最重要,也最受器重,当时那酱行没给我,我心里自是不愉,便去问了伯爷。”   “伯爷性子一向冷淡,他就道我差事太多,太过忙碌,这才交给别人,并非不信任我,让我别多想。”   闻礼顿了顿:“我怎么会不多想?那段时间实在气不过,晚上若是吃了酒,同人说几句胡话也可能,但我自己真的不记得了。”   “我身家性命都在伯府,伯爷好了我才好,若是伯府落败,我又哪里寻这富贵。”   闻礼说得很是诚恳。   这倒也合情合理,姜令窈看了看段南轲,段南轲便道:“闻管家,府上突然遭逢凶案,府中上下皆不可离府,之后送客的差事会交由锦衣卫缇骑来做,你便安静留在自己屋中,哪里都不可去,听懂了吗?”   闻礼眉头一皱,好半天才道:“是,草民明白。”   待得闻礼退下,段南轲便叫来郑峰替换楚朽年,吩咐道:“命人仔细查闻礼的来头,他定有古怪,也让人立即把正阳伯夫人的卷宗送来,须得查看。”   楚朽年领命而去,一时间雅室内安静下来。   主院距离花园虽不算太远,但因其围墙高大坚固,屋舍墙壁厚实,声音并不能被传递进来,花园中的丝竹之声也都被拒之门外,什么都听不见。   屋中的几位堂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姜令窈才道:“段大人,不知薛家人的卷宗何时能到?”   段南轲道:“一刻左右大约就能到,北镇抚司距离这里不远,卷宗都是分门别类存好,快马加鞭很快便能到。”   对于锦衣卫藏有燕京所有勋贵官员卷宗一时,姚沅一声不吭,姜令窈也习以为常。   锦衣卫纠核百官,肃清风纪,是皇帝的鹰眼,是他手上最锋利的爪牙。   而段南轲,就是控制着这群爪牙的人。   果不其然,刚好一刻之内,薛家的卷宗被送到。   其实这份卷宗,段南轲之前已经看过,大凡出身、亲朋好友,喜好擅长,重大事件等都有收录,但不会那么细致。   薛定山的还详细一些,到了苏淑贤的那一册不过薄薄五页纸,更多的还是她娘家的事。   卷宗送来,段南轲便把薛耀祖和孟欣月的给了姚沅,苏淑贤的给姜令窈,他自己单独看薛定山的那一卷。   一时间,雅室里只有翻书声。   姜令窈仔细看了苏淑贤的过往,她出身燕京苏家,家中世代都在燕京为官,算是书香门第,最厉害的是她祖父,官拜工部都水清吏司,正五品。   但她父亲文不成武不就,只补了个光禄寺署丞,从七品的小官,也是看在她祖父致仕才给的荫封。   从七品在外地或许不低,但这里是燕京,一个砖头扔下来,能砸伤三个侍郎,从七品真是毫不起眼。   苏家高不成低不就,却也是书香门第,而薛定山当时不过是个穷苦进士,家中只是耕读之家,以后到底有什么前程谁也不知。   但即便如此,也勉强算是门当户对,便是去翰林院修书,也是正七品的编修,且能经常出入宫闱,被皇帝看见,总比在光禄寺看酒要强得多。   总的来说,若非她嫁给了薛定山,后来薛定山又那么“出色”,她大抵都不会出现在锦衣卫的案头。   姜令窈很简单就看完了苏淑贤的前半人生,然后便把卷宗翻了回去,重新看苏淑贤在苏家时的过往。   苏家家族人口简单,并不算大家族,她是父亲的嫡长女,下面还有几个庶妹,而她父亲一共有三名妾室,其中一名妾室下面标注了一行小字。   姜令窈仔细一看,上面写的是:妾室王氏娘家俱亡,苏家赡养其侄儿。   看到这里,姜令窈突然想起刚才闻礼的话。   说夫人在娘家时有青梅竹马的表哥,这个王氏的侄儿,会不会就是那个表哥?   姜令窈在卷宗上画圈批注,然后便抬头看向段南轲,只看段南轲面色越发深沉起来。   “姚大人,段大人,下官这里有线索。”   姜令窈把王氏侄儿一事说完,便道:“两位大人可有线索?”   姚沅拍了一下手上的书册,叹了口气:“正阳伯的儿子和儿媳都没什么事端,人也年轻,卷宗一眼就能看到头,并无线索。”   段南轲却抬起头,看向两人:“薛定山倒是有些奇怪之处。”   段南轲起身来到两人身边,把那书册放到桌上,指着其中一页道:“你们看这里,天佑二年,薛定山在老家林州的祖宅大火,他家中族人多有伤亡,十不存一,当时他特地跟先帝请命,道妻子苏氏刚难产生下孩子,母子二人皆是身体孱弱,从燕京回林州路途遥远,特请母子二人留在燕京守孝,先帝很宠幸他,便恩准了。”   “薛定山回了林州,一边料理家里事,一边要替父母守孝,因此瘦得几乎脱了形,还曾大病一场,就是这一场大病,让他几乎忘记了年少时的许多事,家中的亲临也不太记得。”   “因先帝很是喜爱他,并未让他守孝太久,天佑三年便夺情召他回京,不过彼时人苍老消瘦许多,同走之前那般意气风发迥然不同。”   面容虽未大变,但整个人的精气神确实大相径庭。   但他家中这般惨事,论谁都会如此,倒也并未引起多大波澜。   段南轲皱眉道:“一个人遭逢大难,真的会失去过往记忆?甚至不认识家中伺候多年的老仆?”   “他不认识那些老仆,却知晓燕京的官宦人家,甚至御前奏对也无问题,甚至比以往更得先帝喜爱。”   “这不奇怪吗?”   姜令窈觉得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可那闪光实在太快,她并未迅速把握住。   她微微蹙起眉头,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   段南轲停下翻书的手,认真看向她。   姜令窈道:“我总觉得,我们已经找到了本案的关键,但我又说不上来。”   段南轲温言道:“莫急,还有几人并未审问,待到全都审问完,线索还会出现更多。”   姜令窈眉头舒展开来,冲他浅浅一笑。   坐在边上的姚沅默默喝了口茶。   不错,好茶。   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案情,郑峰便快步进入,道:“大人,经查昨日王管事确实曾夜禁后出府买玉液酒。”   段南轲点头,道:“那便把他羁押房内,待得案情明朗再议。”   到了此时,外面的宴会也接近尾声。   没了宴会的寿星登场,无论正阳伯夫人还是长子都沉着一张脸,宴席上的宾客也闹不起来,不过匆匆吃了几口饭便陆续告退。   母子三人也在回主院的路上。   姜令窈看着手里那份证词,道:“若伯爷确实是此时死亡,那么府中有嫌疑者皆不会是凶手,如此便会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这几人用钱权让府中其他下人代为杀人,另一种则是行凶者就是为了财,无论哪一种行凶者定都是府中人,而且同那几位主家逃不开干系。”   段南轲道:“姜大人此言甚是。”   姚沅也适时开口:“许仵作这些年来就没误判过,我们全可以按初检的结论来审问。”   几人商议一番,决定先审问孟欣月。   孟欣月显然才知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眼眶泛红,很是不知所措,甚至在进了雅室后还下意识叫了姜令窈:“窈窈。”   两个人虽说一直不对付,却也是从小便认识玩到大的,她会寻求姜令窈的安慰,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是正经审问,姜令窈不好说别的,只温声安慰:“欣月你别怕,一会儿我会审问你,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就好。”   孟欣月显然松了口气,她点头:“你问吧。”   姜令窈便问了一些薛家的事,孟欣月才嫁过来不及半年,对许多薛家事都不太熟悉,只知道些皮毛,多的便什么都不知了。   姜令窈顿了顿,问:“欣月,你可知正阳伯并未给薛耀祖请封世子?薛耀祖是否知晓?”   孟欣月愣住了:“什么?公爹居然没有请封耀祖?他骗我?”   姜令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孟欣月狠狠拍了一下腿,她道:“难怪呢,我就说公爹同婆母感情不睦,在家中也一句不多说,他又如何会在乎夫君?”   说着,孟欣月又哭了起来。   “窈窈,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实在是太过慌张了,在姜令窈面前也不由软了面容,不再如过去那般张牙舞爪。   姜令窈不知凶手到底是谁,也不好如何安慰她,只能说:“你知无不言,让我们寻到凶手,还薛家清净为上。”   孟欣月猛地擦了眼泪,道:“我夫君绝对不是凶手,他根本就不知此事,整天还跟我傻乐,说父亲虽然看着严肃,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儿子,他很高兴。”   “大人,我所言皆为真,如有撒谎,天打雷劈。”   这么看来,薛耀祖应当没有太大嫌疑,因为在这个案子里,他如果谋杀亲父,他若是被封为世子才有嫌疑。   姜令窈点头,又问:“伯夫人和伯爷之间,究竟怎么个不和?”   孟欣月又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公爹平日只喜欢去归隐寺礼佛,从来没去过长乐寺,长乐寺都是我婆婆去的,往常她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回来府中也只在明心堂礼佛,轻易不回主院。”   “按理说,公爹的生辰,怎么也要请归隐寺的主持,可我婆婆坚持请了空大师,为此他们还大吵一架。”   “最后公爹服软了。”   “你说,他们能好到哪里去?”   ————   孟欣月的这个证词,倒是很有意思。   姜令窈问:“以前伯爷从未去过长乐寺?”   孟欣月仔细回忆,摇了摇头。   “我嫁进伯府前不知,但我嫁进来后,伯爷确实并未去过长乐寺,只去归隐寺,说是同那里的主持颇有佛缘,去得很勤。”   姜令窈想起书房那封信,她问:“是思辨大师?”   孟欣月道:“应是如此。”   姜令窈点了点头,她思索片刻,问:“你觉得伯夫人是否有可能杀害伯爷?”   孟欣月一惊,旋即便道:“我婆婆跟我公爹虽然关系不睦,整日里不说一句话,可我看来,却也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即便有,佛祖难道不能渡去苦难?”   姜令窈意外看了孟欣月一眼,见她确实什么都不知,亲自把她送出雅室,又安慰她几句,才从外面回来。   段南轲已经命人去查归隐寺了,两人目光轻轻一碰便分开。   看来这归隐寺很有问题。   关于薛定山的一切,他们都不能等闲视之,一定要细细查验方能知道当年的真相。   之后借着审问了薛耀祖和苏淑贤身边的嬷嬷,三人皆没有什么线索,最后一个审问的便是伯夫人苏淑贤。   苏淑贤面容很平静。   除了眼底略微有些泛红,在她平静的面容上,姜令窈找不出丝毫悲伤,就连孟欣月的难过都比她要真切一些。   苏淑贤安静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向众人,然后便主动开口:“我知道大人们已经知晓我同薛定山感情不睦,但我可以对佛祖起誓,我没有杀他。”   她面容清秀,若是年轻些岁数,也是花容月貌的美人,只是她异常消瘦,眼中不悲不喜,便压了三分美丽,多了几分超然物外。   姜令窈仔细看来,发现她领上挂着玉佛,手上也戴着佛珠,瞧着确实极为虔诚。   思及此,姜令窈便又是心中一动。   薛定山表现得那么虔诚,可实际他书房并无太多的佛像宝物,只有书柜上摆了一个鎏金观音,正平静看着人间众生。   而他自己身上,桌上,地上,皆无佛珠。   姜令窈抬头看向苏淑贤,大抵信了她五分。   段南轲偏了偏头,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姜令窈便对苏淑贤直接道:“夫人,根据之前闻管家口供,夫人未出阁时曾有青梅竹马的表哥,是否如此?”   苏淑贤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突然狂风骤雨,点点星芒从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点亮了她暮霭沉沉的脸。   苏淑贤轻轻盘着佛珠,嘴里唱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是,”苏淑贤道,“可那又怎样?”   “当年我同表哥男未婚,女未嫁,自以为姻缘天定,无奈造化弄人,我终究还是嫁给了薛定山。”   “刚嫁给他时,我过得也是极好的,那时薛定山还知疼惜人,对我也颇有几分怜惜之情,后来我难产时,薛定山更是难过,为此还特地请了圣旨,没让我回林州守孝。”   “只可惜,回来之后的他就变了个人。”   “他不与我说话,不与我同房,甚至对孩子都爱答不理,小时耀祖那么崇敬他,他都不会抱一抱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又为何要对他嘘寒问暖?”   “他不把我当成自己的妻子,我也不用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我们就是一起住在这正阳伯府的过客,他过他的,我过我的,岂不妙哉?”   姜令窈颇有些意外。   她原也是认识正阳伯夫人的,以前只觉得她气质温婉,沉默寡言,是个很寻常的世家夫人,今日听到这番言辞,倒是当真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   若非牵扯命案,而是在寻常茶楼酒肆,姜令窈怕是要敬她一杯酒。   苏淑贤这话说完,雅室里鸦雀无声,就连姜令窈都未回过神,只在仔细回忆她说的每一句话。   忽然,姜令窈道:“夫人,您说伯爷改变是从林州回来时?”   “他是哪里有异?”   苏淑贤垂下眼眸,手里一颗颗盘着佛珠,然后才缓缓开口。   “他不与我亲近,不与耀祖亲近,甚至特地改了书房,只要下了衙归来就在书房里的忙,除此之外,性格和日常的习惯都未变,就连爱吃的菜也同以前一样。”   苏淑贤淡淡道:“大概是老家一场灾祸,让他这里生病了。”   苏淑贤指了指自己的心,道:“心生病了,人便也变了。”   姜令窈若有所思点头,然后便看向段南轲。   段南轲问:“夫人,昨日的了空大师讲经,可是您吩咐的?此前府中是否有人知晓。”   苏淑贤听到了空的名字,盘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然后便道:“并非如此,原是没有这一场讲经的,但昨日同伯爷一起修习佛法之后,了空大师觉得颇有顿悟,于是在傍晚时分临时开了讲经。”   “是我觉得了空大师的讲经颇为珍贵,这才命儿子儿媳以及家中其他人去听,这对自己的修习很有助益。”   看这位正阳伯夫人的做派,确实是极为虔诚的。   但这一场讲经居然是临时开的,还是了空大师所开,倒是令众人都没想到。   苏淑贤该说的都说了,见几位上官都不说话,便直接问段南轲:“段大人,伯爷已经死了,无论他是如何死的,正阳伯都已不在人世。耀祖又未被封世子,待到此案终结,这正阳伯府我们娘几个大抵也住不下去,若到时候朝廷要赶人,可否请段大人手下留情,让我们自己搬离。”   正阳伯的爵位如何来的,全燕京都知晓,若是正阳伯在宣化朝好好当差,同陛下能有几分情谊也行,但他自知宣化帝同先帝不同,只去同杨阁老攀关系。   他虽有高位,却并无建树,薛耀祖更是一日差都没当过,这正阳伯府随着薛定山的人走眼看就要茶凉。   朝廷收回爵位,自要征召回伯府,但薛家也是二十几年的基业,倒不至于饿死,往后如何,就看薛耀祖有没有更大的造化了。   苏淑贤十分聪慧,她直接便求到段南轲面前,精准无比。   段南轲看了看姜令窈,然后才看向苏淑贤,淡淡道:“伯夫人多虑了,锦衣卫当差一向秉公执法,应当如何做,锦衣卫都有数。”   有他这句话,苏淑贤反而松了口气。   最后,她抬起头看向众人:“若是大人们想查伯爷如何死的,我以为那书房是关键。”   她自然不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知薛定山都做什么,但薛定山如此在乎那件书房,盯得比儿子都紧,那里一定有薛定山藏着的秘密。   待得苏淑贤离开雅室,姜令窈才道:“结合众人的证词,除了薛耀祖和孟欣月,我总觉得每个人都有嫌疑,但每个人都无作案时间。”   “难道……难道症结就在书房里?”   姚沅沉思片刻,道:“段大人,姜大人,如此我便回去顺天府,盯一下验尸格目,若有进展,立即让人禀报锦衣卫。另外,此案很可能涉及抢劫杀人,需要全城巡逻戒严,我还得回去安排人手。”   姜令窈跟段南轲忙起身,把满头大汗的姚大人送出了门:“姚大人,辛苦了。”   姚沅笑眯眯摆手,道:“你们才辛苦,这个案子若能破,段大人要请我吃酒。”   待他离开,姜令窈看了看段南轲,道:“咱们再去书房。”   待进了书房,看着这一地狼藉,姜令窈突然拍了一下头。   “哎呀段大人,我刚忘记了,”姜令窈道,“你说,我们是否要审问了空大师?”   了空大师是佛门高僧,又是燕京有名的大师,便是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也喜同他探讨佛法。   突然审问他确实很不妥当,也不太尊重。   段南轲看她额头突然红了一块,摇了摇头,道:“了空大师还在伯府中,待我们查看完书房,再去同他探讨佛法便是。”   姜令窈看段南轲那一脸笃定的样子,浅浅笑了。   此时书房只有他们两人,姜令窈才道:“我总觉得这书房有些不对。”   段南轲道:“哪里不对?”   姜令窈左看看右看看,却也说不上来,只道:“我们再搜查一遍。”   因屋中的冰山已经化了,锦衣卫就把冰山清理出去,只留下地上的水渍和金盘。   两人绕到书桌之后,姜令窈指了指那把圈椅。   “刚才薛定山就是僵直坐在此处,他的腰背靠在圈椅背上,腿伸得很直。”   段南轲顺着她的手看去,目光往下滑,最终落到了书桌的内膛里。   薛定山的这个书桌内膛并不太宽敞,前面有挡板,可以挡住众人的视线。   而往里看去,地上也有零零落落的东西。   段南轲寻了干净地方,跪在地上往里面看去,只见书桌内膛里有一个已经燃烬的火折子,一个散落在边上的火折盖,一些因冰山流水而黏在地上的灰尘,以及一根毛笔。   这么多东西乱七八糟放在地上,显得异常凌乱,也很奇怪。   段南轲用随身带的笔画好了这些东西的位置,便把他们从桌下取了出来。   姜令窈有些惊奇:“怎么还有火折子?”   段南轲仔细翻看着这个灰扑扑的火折子,发现上面都是燃烧之后的灰烬,便用帕子把它包起来。   火折子已经燃尽,盖子也已经掉落,姜令窈拿起那个小盖子看了一眼,眼睛突然瞪大。   “段南轲,这上面有蜡。”   两人凑过去看,只见这火折子的管壁和盖子上各有一侧沾了不少蜡,不知是蹭的还是沾上的。   姜令窈皱起眉头,喃喃自语:“我记得,薛定山的脚底也有一块蜡迹,只是那蜡已经烧过融化,成了扁扁一片。”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第82章   姜令窈眼眸一亮,她突然道:“段大人,这会不会是个机关?”   段南轲猛地抬起头,看向一脸明媚的姜令窈。   “机关?”他重复这个词。   姜令窈指了指火折子,又指了一下冰山边上的那盏油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我们推论死者的死亡时间,一个是根据验尸,另一个就是那个小厮的口供。”   “那小厮说他是在子时初刻看到亮了灯,故而我们推论死者死在那之后,但如果亮灯的时候死者已经死了呢?”   “亮起来的那盏灯,无非就是假做死者还活着的证明,书房的门从里面而关,就会让人以为是死者自己点的灯。”   “但后窗可是开着的,后窗的窗闩已经坏了,所有人都能进出书房。”   小厮说当时未在主院看到外人,所以理所当然以为是伯爷自己点的灯,但若不是呢?   或许在那时正阳伯就已经身死,而屋中的灯要么是跟火折子有关的机关,要么是凶手所燃。   如是凶手,按明心堂的所有人皆不是凶手,如若不是,那薛家人便有了作案时间。   姜令窈道:“我还是觉得,凶手就是薛家这几人中的一个。”   段南轲淡淡嗯了一声,发现两个人一直蹲在书桌前,便伸手扶着姜令窈起身。   待她站稳,才道:“正阳伯近年来频繁出入归隐寺很是奇怪,归隐寺并不如长乐寺那般香火鼎盛,因此的主持思辨大师也不出名,只是隐在街巷市井里的小寺院,里面的法师一个巴掌数的出来,皆是念过三十的中年人,并无年轻学徒。”   一个寺庙,若想香火鼎盛,怎么也要一代代传承下去,若是寺中皆是年长法师,一个小沙弥都无,反而显得怪异。   姜令窈道:“此处大人可派人盯梢?”   “已有缇骑潜伏在归隐寺四周,除了掌门思辨法事未曾出门,其余法师倒是会出门,不过也只是采买粮油等物,并未有何异常。”   段南轲顿了顿,道:“对于归隐寺经常采买的商铺,以及经常出入归隐寺的香客,也已逐一排查,近日应该就可有线索。”   姜令窈微微松了口气。   案子交到锦衣卫手上,别的不说,光是逐一排查的能力,便是其他衙门无法企及的。   难怪人人都怕锦衣卫,也人人都想当锦衣卫。   两个人低声议论了薛定山几句,就听外面传来楚朽年的声音:“大人,顺天府送了验尸格目过来。”   段南轲让他把验尸格目送进书房,跟姜令窈一起坐在扶正的茶椅上看起来。   根据许青的验尸,死者薛定山死于胸口那把匕首。   匕首的刺入位置非常准确,一击必中,薛定山当即心脏破裂而死。   因为死者书房内有冰山,并不算炎热,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就在昨日戌时至子夜时分。   死者的身体已经全部尸僵,上身坐在椅子上,向后微仰,双腿伸直,只在腘窝处微有弯曲。   死者身上并无打斗痕迹,凶手快狠准把匕首刺入死者心口,死者在毫无反应的情况下便猝死了。   姜令窈看着这一份详细的验尸格目,眉头逐渐松开,她最后翻到了小学徒所画的死者尸体、衣物等异常处的图样,把目光定格在了鞋底的那一块蜡痕上。   “我知道为何死者屋里亮灯了。”姜令窈如此说道。   姜令窈指着死者的尸僵图样道:“你看,若是正常人坐在椅子上被刺死,即便尸僵,我们的腿也是弯曲在地上的,但死者却并非如此。”   确实,早上他们搬运尸体时就觉得有些异样,现在看来这就是尸体最大的异常。   段南轲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凶手杀害死者后,故意把他的腿拉直,直接伸进书桌的内膛里。”   姜令窈眼睛里闪着光芒,那是破解谜题之后的兴奋,她道:“对!根据桌子内膛里面的火折子,火折盖,蜡痕和粉末,我推测,死者被摆出腿脚伸直的状态,就是为了让死者在当时点亮那盏灯,以此来逃脱罪责。”   书房内亮灯,要么是死者点的,要么是凶手点的,无论哪一种,在当时定要有杀人机会的人,才会成为嫌疑人。   凭借那盏灯,明心堂的薛家众人直接便没了嫌疑。   但如果灯是死者死后自己点亮,那么薛家众人便没有了不在现场的证据,反而全部有了杀人嫌疑。   姜令窈一把握住段南轲的手腕,拉着他起身回到书桌里,自己坐在了圈椅上。   她指了指鞋底一侧,跟薛定山鞋底同样的位置,道:“你看,在火折子的圆盖上有蜡痕,管壁上也有蜡痕,若是把管壁用蜡粘在死者脚底,而圆盖粘在地上,那么死者死后未弯曲的腿渐渐僵硬,会向前拉伸,慢慢拉成伸直的体征。”   “如此一来,火折子就会从圆盖中脱离,一离开圆盖,里面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石便会重新引燃。”   姜令窈满眼兴奋,越说越快:“如此,只要在燃火口粘好引线,一路引到放置在冰山边的油灯上,引线就会一直引火到油灯里,直接点亮油灯。”   姜令窈道:“当然,如此行事地上定会留下引线燃尽后的灰烬,但妙就妙在此时是盛夏,因为屋中太热,摆放有冰山,在长时间的停放之后,冰山渐渐融化,流淌下来的水会冲散灰烬,在地上留下黏腻的痕迹。”   段南轲茅塞顿开。   他道:“只要杀人后把书房弄乱,所有东西都掀翻在地,便可以混淆视听,让人觉得桌子内膛地上的火折子不算特殊。”   姜令窈点点头:“故而,造成了一个很巧妙的嫌疑人时间混淆。”   如此一说,段南轲一下便觉得眼明心亮,所有的疑惑都在这个机关里被破解,那么案子便也清晰许多。   “姜大人,厉害啊。”段南轲夸赞道。   姜令窈谦虚:“哪里哪里,段大人谬赞了。”   能破解案子里各种机关谜题,对于一个刑名官来说是大喜事,即便此刻案子还没破,但嫌疑人的范围却已然缩小。   “这个机关其实不一定成功,但若不成功,也没有特别大的影响,因为凶手还布置了被盗后的现场。”   屋里的两个干扰,让这个案子从一开始便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但把迷雾都剥离之后,其实案子很简单。   凶手提前来到书房,杀死死者之后布置现场,然后便去明心堂,同其他人一起听了空大师讲经。   两人说道这里,姜令窈顿了顿:“可这讲经是了空大师突然提出的,并非原有安排,而凶手的这一连翻动作,必要提前筹谋,否则也想不到这么绝妙的机关。”   段南轲道:“或许,这个讲经只是歪打正着,原本凶手也想在今日动作,没有讲经,也会安排其他事由。”   姜令窈摇了摇头,还是觉得有什么迷雾没有看清。   她喃喃自语:“可为何一定要是昨日?明知道今日是薛定山的寿日,家中要宴请宾客,还非要在昨日杀人,今日薛定山不出现在寿宴现场,定要派人去请,那么到时候薛家一定要闹起来。”   寿星死在了寿礼当日,来薛家祝寿的还都是亲近人家,这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闹这么大必要有顺天府亦或者锦衣卫插手,不会善罢甘休,其实是对于凶手是很不利的。   姜令窈道:“也就是说,凶手有一定要动手的理由,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那是什么理由呢?   姜令窈皱眉思索,段南轲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由心神一动,他道:“不如,把人都聚在一起,一起问一问便是。”   姜令窈抬起头,看向段南轲:“段大人的意思是……”   段南轲淡淡一笑:“他们每个人都都有其他人的把柄,那不如把他们聚在一起,看他们是否还能说出。”   “正好,可以一起把了空大师请来,问一问大师昨日讲经的情形。”   这倒是个极好的注意,姜令窈眼睛一亮:“段大人,好手段啊。”   段南轲也回了谦虚一笑:“姜大人,客气了。”   两人先吩咐锦衣卫去请人,一边又在书房内仔仔细细翻看一遍。   薛定山面上笃信佛法,书柜里自然有不少佛家典籍,但姜令窈随意翻看两本,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都没有反复翻看研读的痕迹。   倒是边上的兵法书,被薛定山反复钻研,书本都显得有些陈旧了。除此之外经史子集之类翻看很少,但也都算看过。   姜令窈道:“如此看来,那归隐寺一定有鬼。”   “已经派人严查,不会错漏一人,你放心便是。”   姜令窈点头,此时此刻,她难得有些犹豫。   她到底要不要把家中的秘密同段南轲说?若是告知与他,案子一定好查,也有明确的防线,对于她来说会轻松不少,也会尽快洗清家中的冤屈,可对于段南轲来说,却也要同她一起背负这段沉重的过去。   若是不能翻案,可能会连累段南轲,连累锦衣卫们。   姜令窈再度陷入纠结中。   段南轲可按着姜令窈微微蹙起的眉头,不知怎的,突然福至心灵,一下便明白了姜令窈的顾虑。   他伸出手,轻轻在姜令窈的眉心点了一下。   “等这个案子破了,我们便谈谈,可好?”   眉心温热的触碰,令姜令窈沉郁心事被暖风驱散,她抬起头,看向眉目含笑的段南轲。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此刻只有笃定和坚持。   姜令窈深吸口气,忽然就不慌了。   “好。” 第83章   当苏淑贤、薛耀祖和孟欣月一起来到前厅时,看起来都很局促。   闻礼和王管事也被请来,此刻正站在堂中等待。   姜令窈请三人落座,最后是段南轲亲自陪着了空大师一起而来。   姜令窈以前虽也会陪着母亲礼佛,不过却并不太过精通此道,不过远远见过了空大师一两面,此刻再见,顿时觉得他身上颇有些佛性。   了空大师很消瘦,他身上的沙迦空空荡荡,虽已年过四旬,看起来却仿佛才刚过而立之年,眉宇之间只有宁静祥和。   姜令窈起身相迎,余光注意到,薛家母子三人都有些紧张,尤其是最虔诚的苏淑贤,看到了尘大师出现在此处,脸都有些白了。   大抵家中发生这般凶事,令她觉得不妥,羞于见自己崇敬的法师。   姜令窈的目光并不独特落在每个人脸上,她是不动声色观察着明间里的所有人。   待得众人落座,段南轲这才开口,严肃道:“请诸位来,还是因正阳伯之死,锦衣卫北镇抚司会同顺天府一起侦案此案,因牵扯勋贵,陛下严明尽快破案,以儆效尤。”   “故而在对各位逐一单独审问之后,本官以为还是要一起众审一次。”   “夫人以为呢?”   在座身份最高便是正阳伯夫人,段南轲自然问她。   苏淑贤脸色苍白,比之刚听到薛定山死时还要惊慌,猛然被段南轲问了一句,她更是惊慌失措,不小心把手里的茶杯掀翻在地,茶水洒了一地。   段南轲唯一挑眉,不动声色给了姜令窈一个眼神,姜令窈便温言道:“夫人莫慌,大人只是例行询问。”   她甚至还让孟欣月帮着苏淑贤擦干衣裙上的水渍,孟欣月对这一屋子的锦衣卫也有些害怕,便也还算听话。   明间里除了锦衣卫便是衙差,没有薛家其他下人,这让几人都有些紧张。   段南轲轻咳一声,道:“对于伯爷的死,诸位有何线索要补充?”   “若诸位隐瞒凶手真相,最后由锦衣卫查出,那么……”   段南轲轻轻把杯子放到桌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那就自求多福吧。”   诸人脸色越发苍白,孟欣月和薛耀祖确实不知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两个人也不知家中那些秘密,故而他们两个竟是最冷静的,竟没有太过慌张。   王管事大概也不知太多事,便也只是坐在那发呆。   这屋里众人,最害怕的竟是苏淑贤和闻礼。   两个人皆是脸色惨白,面无血色。   段南轲同姜令窈对视一眼,姜令窈便开口道:“根据今日的侦查,我们大概可以断定,正阳伯死于昨日傍晚时,在了空大师讲经之前,诸位都在何处?”   闻礼默不作声,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   苏淑贤却紧紧攥着衣裙,把上面的荷叶绣纹攥成一团。   在单独审问时,他们并不能确认死者的明确死亡时间,只能询问每个人跟死者之间的关系和仇怨。   但现在,一但明确了死亡时间,就可以准确审问每一个人。   在讲经之前,薛耀祖跟孟欣月一起在花园里散步,王管事和闻礼都在下人房那边用饭,只剩苏淑贤,一直低着头不吭声。   段南轲看了一眼依旧面色惨白的闻礼,最终把目光放到了苏淑贤身上。   “夫人,到你了。”   苏淑贤浑身一个激灵,她终于承受不住这些事,捂着脸哭了起来:“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她这么一哭,坐在边上的薛耀祖浑身一颤,大抵从小到大都同母亲更亲近,他连忙扶住母亲的后背:“娘,娘……你……你别胡说。”   薛耀祖也要哭了。   这一下,明堂里乱成一团,孟欣月也要上前劝慰,却被姜令窈拦住了。   孟欣月都惊呆了,她对姜令窈道:“我婆婆不是那样的人,窈窈,她真的不是。”   明堂里乱的不成样子,有人哭有人喊,段南轲淡淡道:“肃静。”   他平日里虽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毕竟是锦衣卫堂官,即便今日未穿飞鱼服,沉下脸来冷声训诫的样子,也极为摄人。   也正因有他这句话,明堂里逐渐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薛耀祖的哭泣声。   “我娘不可能杀人。”   他反复念叨这一句:“她更不会杀我爹。”   段南轲见实在不宜当堂审问,便吩咐缇骑把众人先待下去,当然要着重看管王管事和闻礼,不允许他们同正阳伯府其他人交谈,只能把他们临时关押在房中。   而薛耀祖和孟欣月也被姜令窈劝走了。   此时明堂中只剩下苏淑贤和一直垂眸静坐的了空大师。   姜令窈和段南轲不约而同看向了了空,了空也平静抬起头,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苏淑贤抖了一下,她刚要说话,就听了空大师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苏施主何必替人认罪?”   苏淑贤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流出泪来:“大师,人就是我杀的,我如何要顶罪?我自知罪孽深重,无法在侍奉佛祖面前,只希望来生可以六根清净,佛能渡我过苦海。”   段南轲和姜令窈都未多言,只平静看着他们一人一语。   了空大师依旧满目慈悲,他很是慈爱地看着苏淑贤,仿佛她是什么闹脾气的顽童,眼眸深处有着莫名的耐心和挂念。   那是他作为出家人,不应该有的眼神。   此时的他不是大事,只是了空。   回到方才书房内,因查出死者很可能是死于讲经前,故而两人有了两个猜测。   一是凶手早就准备好计谋,只等到时找个借口,演出一场天衣无缝的戏,摆脱自身的嫌疑。二则是他一定要在昨日动手,因为只有在昨日,他才会在正阳伯府,也能安排接下来的讲经。   若是第一种,那嫌疑人便是薛家众人,若是第二种……那便只有一人。   了空大师德高望重,成名多年,在燕京有数不清的信众。他慈悲为怀,心怀天下,经常舍粥渡人,在燕京颇有慈名。   若说他会筹谋杀人,谁都不会信。   可事实就摆在众人眼前,唯一有一定要在昨日杀害正阳伯的人,就是只有昨日和今日在伯父的了空。   但他又因何要杀人?   原本姜令窈和段南轲还无解,毕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师,锦衣卫并未深入调查了空身世,此番还未把卷宗呈报上来。   但此刻,苏淑贤的主动认罪,却让姜令窈茅塞顿开。   姜令窈神色复杂看了看一脸平静的了空,然后才看向泪如雨下的苏淑贤:“夫人,原来了空大师便是您曾经的表哥。”   一朝命运挪移,一个另嫁他人,一个出家为僧。   可另嫁他人者并不开怀,出家为僧的也总忘不掉少时牵挂,一来一往,便成了正阳伯夫人笃信佛法,虔诚送佛的好口碑。   苏淑贤听到姜令窈的话,痛哭失声:“不是,人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了空叹了口气,突然开口:“表妹,莫要妄言。”   苏淑贤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她不再开口,屋里只剩下她悲戚的哭声。   了空大师又唱了一声佛法,才对姜令窈两人道:“两位大人,薛定山是贫僧所杀,在贫僧被夫人邀请来正阳伯府时,贫僧就想好了如何杀他。”   “看来,两位大人已经破解了书房内的机关,如此迅速,当真是国之栋梁。”   了空面上并无惧色,他甚至没有杀人之后的悔恨,他依旧平静无波,依旧是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师。   他把自己的杀人过程娓娓道来,过程同姜令窈两人推测一般无二,甚至说得更为细致。   待到所有的案情都交代完,他才道:“所以夫人并非凶手,夫人只是太过虔诚,不想让贫僧清誉受损。”   了空淡淡一笑,道:“贫僧已经犯了杀戒,又如何会在乎名声?夫人,倒是你太过偏执了。”   苏淑贤浑身一震,竟是在他的安慰里渐渐平静下来。   姜令窈和段南轲几乎没怎么审问,了空便全部招供,事无巨细,一清二楚,只是未说他为何要杀薛定山。   段南轲问:“大师,你为何要杀他?”   了空顿了顿,他终于没有维持住平静的高僧面容,只淡淡道:“表妹所嫁非人,我妒恨罢了。”   若当真妒恨,他为何会等这么多年。   苏淑贤却在此时开了口:“你是为了我,为了我罢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你。”   了空面色一变:“表妹!”   他想制止苏淑贤接下来的话,可苏淑贤却已然崩溃,她哭着道:“当年薛定山从老家回来,性情大变,他不与我同房,却变着花样欺凌我。”   “我不堪受辱,这才借口礼佛,躲去了寺中。”   苏淑贤哭得肝肠寸断:“这些年,耀祖长大了,薛定山不再敢招惹我,我这才觉得舒心释怀,忍不住同表哥说了。”   “表哥,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她话都说了,了空也不再藏着掖着,只是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最后温柔地看向了他爱恋了一辈子的女子。   他心中有佛,有天地,也有她。   二十多年矢志不渝。   了空道:“我只是想除掉你心中的恶鬼,恶鬼既已除去,往后便是康庄大道,你还有儿子儿媳,以后会有属于你的幸福。”   “至于我,我大概会去同佛祖辩一辩经,”了空大笑道,“我会同佛祖求一求,下一世,我们终能结成恩爱夫妻。”   了空就这么笑着被带了下去。   只留下苏淑贤独自坐在空寂的正阳伯府中哭泣。   姜令窈突然道:“薛定山为何会如此?” 第84章   苏淑贤还沉寂在表哥为她杀人犯戒的悲痛中,根本没有听到姜令窈的声音。   姜令窈也并非对她说话,她问的是段南轲。   段南轲此刻已起身,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落座,垂眸看着刚刚书写好的证词。   他一页页翻着,最终目光落到了苏淑贤的话上。   苏淑贤说,薛定山从老家回来,就变了个人,脾气喜好似乎还相同,但人却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作为枕边人,作为他孩子的母亲,她是除了父母以外最了解薛定山的人。   苏淑贤的意思是,薛定山一切看似正常,实则却迥然不同,因为薛定山对她百般羞辱,所以她多住寺院和佛堂,同薛定山少了来往。   段南轲道:“若薛定山是故意的呢?”   姜令窈眼睛一亮:“薛定山故意让妻子远离自己,不靠近自己,这样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另一个人盯着看着,不会露出破绽。”   “多年过去,即便他跟苏淑贤已经成了陌路,因此他不用再做什么,苏淑贤也不会靠近他,他拥有了他想要的清净。”   段南轲淡淡点头:“是以,看来他必有其他隐瞒。”   姜令窈道:“还要再去书房一探究竟。”   之前在书房,因为凶案未破,他们不能随意乱动房中的东西,现在案子既已经告破,倒是可以仔细排查一番。   段南轲嗯了一声,转头看向苏淑贤。   苏淑贤整个人沉浸在莫大的哀伤中,只哀哀切切地痛哭着,似乎要把这几十年的悲伤都宣泄出来。   姜令窈叹了口气,道:“苏夫人,你还有薛公子和欣月,还有伯府这么多人。”   苏淑贤顿了顿,默默用帕子擦了擦脸,到底没有继续哭下去。   但她面上皆是红痕,眼睛布满血丝,满脸都是颓丧。   “谢你劝慰,”苏淑贤低声道,“大人,伯府中人除了我的陪嫁,皆只听薛定山一人,薛定山不在,也都是管家闻礼操持,说实话,我跟耀祖和欣月皆不能在家中做主。”   “无论薛定山做了什么,皆与我们母子三人无关,也与其他下人无关。”   苏淑贤虽很悲伤,却也很清醒。   她把话说得非常清楚:“我们母子三人当真什么都不知,如他真的做过什么作奸犯科之事,那便只有闻礼或归隐寺得知。”   姜令窈有些惊讶:“夫人如何知道薛定山有异?”   苏淑贤叹了口气:“我猜的,年轻时我试探过,但他跟闻礼太过机敏,每次都藏得很好,这么多年我都没发觉他到底私下都在所什么事,时间久了,我就不那么在乎了。”   “只要不牵连全家,便随他去了。”   苏淑贤心如死灰,年轻时也曾觉察薛定山有异,但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没能知道他背后到底是什么,又私下做些什么,为了她跟儿子的平安,她便没有继续追查。   如今人都死了,苏淑贤自没有什么隐瞒。   苏淑贤看向姜令窈和段南轲,看着这一对面容不同,却气质极其相似的年轻夫妻,好似再看自家的儿子儿媳。   “段大人,姜大人,我之前说过,只求保住性命便好,还请两位大人帮忙斡旋。”   她明明是长辈,此刻却用了敬语。   段南轲垂眸片刻,才道:“夫人,伯府以后如何,要看查出的证据,不过夫人也请放心,陛下仁慈,不会迁怒无辜。”   苏淑贤便未在恳求。   段南轲安排楚朽年再给几人做一次供词,便跟姜令窈重新回到主院的书房门前。   两个人是独自前来,除了主院门口看守的缇骑,整个竹园里便再无旁人。   还未进书房,姜令窈便顿住了脚步。   “我知道这书房何处奇怪了。”   “你看,单看书房门与茶室门,以及茶室的大小,书房理应有这么大。”姜令窈行至一处墙面,在上面划了一下。   段南轲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位置……你是说书柜之后还有空地?”   姜令窈点头,语气里多少有些兴奋。   “对,那个书柜安排的很不合理,明明书房并不宽敞,还非要弄一面墙的书柜,把书房衬托的越发狭小,也正因此,进入那间书房的人会下意识觉得是因为书柜占地,所以书房变小,不会以为后面被隔出来领一个空房,导致书房被一分为二。”   段南轲缓缓吐出口气:“姜大人,实在是聪慧至极。”   姜令窈浅浅一笑,两个人便快步绕进书房,一左一右站在了书柜之前。   他们仔细在书柜上上下搜寻,争取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可这空房要如何进入?”   段南轲让姜令窈往后退开几步,他自己上前,打开其中一个书柜柜门,双手放在横隔板上,双手一发力,作势要把书柜整个拽出来。   段南轲常年习武,虽看起来并不粗壮,却精干有力,他发力时下盘稳稳扎在地上,若是举物,甚至能举起装了水的水缸。   但此刻,书柜却纹丝未动。   段南轲试了两次便果断放弃:“书柜被钉死在墙上。”   他把四个书柜全部试过,确认全部都被钉在墙上,都无法撼动分毫。   折腾了这一会儿,段南轲额头都出了汗,眉头也渐渐蹙起。   “应该不是这么打开的,”段南轲道,“若每次进入空房都要这般惊天动地,主院人再少也会有人察觉。”   姜令窈点点头,目光在书柜上的每一个东西上滑过。   最终,她目光落在了中间靠左那个书柜上的鎏金观音佛像。   书柜中也有其他的摆件,但只有这一样是供物,姜令窈上前两步,仔细盯着这观音佛像看。   段南轲也站在她身边,两个人几乎并肩站在一起。   姜令窈看了看段南轲,然后便伸出手去,碰了碰佛像。   “不能动,同书柜连在一起。”   姜令窈眼睛一亮,她双手握住这佛像,然后尝试旋转。   左转转不动,但当她右转时,佛像发出咔嚓一声,向右侧转动起来。   只听细微的摩擦声响起,有什么东西在墙后转动。   段南轲眉峰一皱,他干脆利落挽住姜令窈的细腰,带着她往后飞快跃了两步。   待两人同书柜拉开三四步的距离,最左侧书柜缓缓旋转,旋开一条可供一人穿行的窄门。   姜令窈睁大眼睛,看向段南轲,段南轲也正低头看她。   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外书房里并无任何可以搜寻的东西,也就是说,秘密都藏在这个密室里。   姜令窈深吸口气,道:“咱们进去。”   段南轲点点头,他松开手,把姜令窈挡在身后,率先走到密室门口。   随着外面的风送入密室中,里面放着的灯盏幽幽燃起,微弱的光亮从中透出来,好似地狱来的鬼火。   姜令窈紧紧拽着段南轲的胳膊,垫脚往里面看。   “里面是什么?”她问。   段南轲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飞镖,探入门中利落一甩。   只听一道破空声响起,紧接着便是飞镖刺入墙上的声响,其余再无其他。   段南轲回过头:“大概并无危险。”   姜令窈道:“进去吧。”   案子查到这里,似乎只要进入这一扇门,他们就能找到真相,洗去家中多年来的冤屈。   此时,无论是姜令窈还是段南轲,两人皆是满心坚定。   段南轲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叮嘱姜令窈戴好面纱,他自己也戴上之后,这才轻轻踏入房门内。   出乎两人的意料,书房后面的密室只是一条悠长的走廊,除了墙上幽幽燃着的壁灯,什么都没有。   而在走廊尽头地上,则有另一道铁门。   姜令窈压低声音道:“看位置,此处铁门大概是地道入口,而地道的方向应该就是后面的假山。”   这正阳伯府,当真如同迷宫一般,休憩得如此严密。   两人来到地道门口,见上面又挂了一把锁,段南轲冷笑一声:“这薛定山倒真是做贼心虚。”   他并未出去找钥匙,直接取下身上的绣春刀,把那把细长的玄铁刀从刀鞘中抽出。   待姜令窈后退两步,只看到刀光剑影闪过,呯的一声,地道门上的黄铜锁从中断裂成两半。   段南轲并未收回刀,直接用刀锋轻轻一挑,把地道门挑开。   潮湿黏腻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夹杂着一股难闻的霉味,让人几欲作恶。   姜令窈退到门边,取下壁灯拎在手里,然后便快步来到段南轲身后:“进去吧。”   随着幽幽的灯光照亮前路,两个人一步步下了地道。   同姜令窈猜测的一般无二,这条地道确实通往主院□□假山竹林处,因此地道挖得并不算神,大约只行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走到了底。   底下又是一条不算长的地道,顺着地道往前走,最终来到一扇房门前。   这一处倒是并未落锁,两人对视一眼,段南轲直接用绣春刀顶开了门。   浑浊的臭味扑面而来,那是积年累月累积下来的罪孽。   两个人皆屏住呼吸,快步踏入房门中。   随着光亮爬进黑暗的如同地狱的地牢中,一个匍匐在草甸子上的干瘦人影出现在两人眼前。   地牢里其实并不显得如何脏乱,除了门口的一组旧桌椅便是另一侧被关在木栅栏之后的牢房。   牢房里有两个陶盆,一个草甸子,和一条陈旧又粗长的铁链。   铁链另一头,没入了地上那个受干人影的脚上。   姜令窈有些骇然:“这是谁?”   “不知。”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段南轲把绣春刀收回刀鞘中,蹲下身来,用绣春刀轻轻一挑,就把那干瘦得似乎没有重量的人翻了个个。   当他胡子拉碴的面容出现在两人眼前时,姜令窈一下子便瞪大眼眸。   此人头发花白,面容苍老,胡子纠成一团,瘦得几乎没有人样。   但姜令窈还是一眼认出此人面容。   “薛定山?”她惊呼道。   ————   姜令窈擅识人面。   地牢中此人虽骨瘦如柴,苍老病弱,但眉宇之间同今早刚死的薛定山却有七八分像。   尤其因薛定山是死者,要查其死亡线索,姜令窈特别仔细端详过薛定山的面容,故而此刻一眼就认出此人是谁。   段南轲眉峰紧皱,他低声道:“人还活着。”   活着,但也是行将就木,似已陷入昏迷。   此处幽暗寂静,在地牢顶部只有一个两尺来长的气窗,外面大抵通向假山内部,因此并不能见多少光亮,只能勉强让地牢中人苟延残喘。   这人一看就被关了许多年,皮肤苍白如纸,多年不见光阴。   姜令窈低声道:“我以为,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   她一说此言,段南轲便听懂,两人对视一眼,皆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根据今日整个案子的审问推断,根绝苏淑贤等人的证词,他们或许可以判断,地牢里这个才是薛定山,外面那个是同他面貌相似的另一人。   通过老家的丧事,让真正的薛定山离开京中,然后再林州神不知鬼不觉换成假的薛定山,真正的薛定山便被他们羁押在地牢之中。   若此事为真,那么真薛定山在地牢中被关了将近二十载。   二十载竟还活着,实在是意志坚定,不肯轻易赴死。   段南轲站起身来,同姜令窈快步出了地牢,在地道里低声道:“娘子,你之前所说案子,同薛定山牵扯是否很重?”   姜令窈微微一愣,她心湖中如同被泼洒浓墨,一瞬便染成滔天巨浪。   姜令窈抬眸看向段南轲。   地道幽深昏暗,潮湿憋闷,但段南轲的眸子却灿若星河。   姜令窈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同夫君的案子呢?”   称呼的转变,令两人亲近不少,无形之中好亲密爱侣,亲迷呢喃。   段南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眼眸中只剩坚定。   “娘子,我们这场御赐婚事,看似是陛下乱点鸳鸯谱,但陛下于我,于贵妃,从不会肆意玩笑。”   他的意思是,宣化帝这一场赐婚,并非外人猜测的胡来,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姜令窈轻轻嗯了一声,似是把段南轲的话听进心里去。   两人对面而立,姜令窈身上的四合香幽幽静静,让段南轲凌乱的思绪被缓缓抚平。   不知何时,两人可以亲密靠在一起,低头说着谁都听不懂的悄悄话。   段南轲垂眸看着姜令窈鬓边一抹凌乱的发丝,突然轻笑出声。   他伸出手,把姜令窈鬓边的乱发捋顺,一点一点抿到她泛起红晕的耳廓之后。   “娘子,此事地不宜久留,我便长话短说。”   姜令窈的睫毛微颤,她似在出神身,目光只轻轻落在他胸膛的绣纹上。   “我以为,这几月相处之后,我们对彼此都甚是了解,日子颇为和美,”段南轲声音里有着笑意,“故而我以为,以后便也可以如此好过一生。”   姜令窈猛地抬起头,她那双璀璨的凤目中并未有惊讶,只有些许羞赧和迷茫。   她的目光在段南轲的面上节节攀升,最终落到他染着笑意的桃花眸中。   旋即,姜令窈似是放下心中的大石,冲他粲然一笑。   “夫君所言甚是,”姜令窈轻声开口,“我亦然。”   段南轲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低低笑了两声,借着地道中的昏暗,肆意地红了脸。   他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姜令窈的手。   “如此,甚好,”段南轲道,“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先把此人送回东司房,让楚朽年全力救治,同时,我会进宫禀报陛下。”   两人袒露心扉,都知往后余生,那么话便好说,事也好办。   段南轲语速极快,他道:“若我们猜测为真,那么对方会留着他,一是因他的指纹早就留案,行令文书折子必须要留有手印,二呢……”   两人对视一眼,姜令窈道:“他身上定有把柄,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段南轲颔首,道:“你放心于我,那么东司房会全力接手此案。”   “好。”姜令窈道。   此案不管是交给段南轲,也是递到陛下眼皮底下,这样查出来的所有案情,陛下才会信。   两人飞快敲定此事,便重新回到书房内,命楚朽年和郑峰亲自进入地道,把地道中人神不知鬼不觉带回了东司房。   楚朽年先给他诊了脉,告诉段南轲此人常年饥寒交迫,不见天光,身体空虚至极,因假薛定山的死,一直一日不曾有人送来米水,他这才昏厥。   回到东司房好好调养,用了药石之后,大约一两日便能够缓过来,但他醒来之后是什么情形,楚朽年也不知。   段南轲只能安排郑峰领着手下保护此人的安全,然后让楚朽年全力医治。   其余审问之事稍后再议。   等人被带走,地牢里也干净许多,两人又在地牢里搜寻一番,发现那个假的薛定山当真是心细如发,除了一个大活人,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既然没有线索,两人便也不留在地牢,重新回了书房内。   待回到书房,姜令窈先吃了两碗茶,才终于把口鼻之间的味道驱散干净。   她一边吃茶,一边仔细思索今日的所有口供,突然道:“段大人,你可记得方才王管事说,他曾听到过闻礼同人密谋。”   但是王管事说他听到闻礼说:“爵位还得靠他维系,咱们得留着他,图谋以后的荣华富贵。”   段南轲也想起那段口供,顿时明白过来:“他说的不是死了的那个薛定山,是活着的那个?”   姜令窈眼睛里有着寒光,道:“正是如此,无论他们密谋什么事,但总归尚未成功,或许死了的薛定山不想忍耐,想要把地牢里的人杀了,但闻礼却劝住了他。”   “我认为,当时跟闻礼说话的人就是死了的薛定山,他的声音王管事没有听出来,是因那是他的原音,他冒名顶替薛定山,样貌几乎分毫不差,声音应当也是一模一样,应该经过长时间的模仿,学习薛定山说话。”   段南轲恍然大悟:“如此便说得通了。”   如此看来,地牢中人十有八九就是真的薛定山。   “他们要冒名顶替薛定山的身份,就是看中他既是先帝身边的近臣,又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是有实权的锦衣卫堂官,想要办事,这个身份是最好用的。”   姜令窈压低声音道:“我猜测,幕后主使身边恰好有人同薛定山七八分像,故而经过长年的观察,把薛定山的习惯喜好都记下,然后让此人学习伪音,模仿薛定山的一切,终于筹谋好之后,便在林州薛家老宅放了一把火。”   “不仅可以让熟悉薛定山的亲人尽数灭口,也能趁机改头换面,以假乱真。”   家中遭逢大便,又离京一年有余,薛定山再回京可借痛苦消瘦改换性格,也让人很轻易就接受他面容的微变。   段南轲声音微冷:“这些人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时时刻刻盯着这繁华的燕京,为了方便行事,能如此以假乱真,真是让人想不到。”   “他们所图之事,定不会简单。”   段南轲说道此处,声音戛然而止,姜令窈偏过头看他,两人都明白他话中深意。   段南轲垂眸思索良久,道:“闻礼和王管事我都会提审至东司房,正阳伯府也会由锦衣卫缇骑看管,待得案子查清,陛下会另有旨意。”   姜令窈点头:“好。”   段南轲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即刻便要入宫面圣,你回一趟娘家,看望下岳父岳母。”   “其余之事,待我归家再谈。”   家中当年的旧事,压在姜令窈心中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她时刻忘不了满门的冤屈。   而今,案子终于有了眉目,洗冤似就在眼前。   姜令窈眼底有些温热,却并未落泪,她深吸口气,道:“你放心去吧,家里事有我。”   段南轲垂眸看向她,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坚定。   待得安排完正阳伯府的差事,姜令窈也同衙差简单说了此案,让姚大人不必着急,本案已经了结。   然后便被段南轲送上了马车,一路直奔安定伯府。   今日是休沐日,姜之省正好在家。   姜令窈回了家中,并未急切去同父母谈论正事,而是先去看望祖父,陪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去了主院,在花园里看到一起吃茶读书的父母。   看到母亲第一眼,姜令窈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姜令窈如同乳燕一般,扑到周慧娘身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周慧娘笑着看她,打趣道:“你不是去正阳伯府祝寿去了?怎么,谁敢给你委屈?女婿不敢吧?”   姜令窈被她逗笑,低头擦了一下眼底,很快便平复了心绪。   “爹,娘,今日在正阳伯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待得三两句把正阳伯府的案子说完,姜令窈才压低声音道:“我们在地牢发现了另一个薛定山。”   姜之省此时满脸凝重,他认真听着姜令窈的每一句话,待听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到:“难怪。”   难怪原来谁都巴结的薛定山,从林州归来之后,仿佛成了孤臣,后来若非先帝驾崩,他才不会去巴结杨阁老,如今看来,一切皆有了解释。   姜之省整日处在朝堂之上,对朝中大事皆很清楚,故而一瞬思绪万千,脑中翻云覆雨,惊涛骇浪,似要把这十几年薛定山的所有漏洞全部从脑海里翻出。   而姜令窈,却在犹豫另一件事。   她斟酌片刻,还是下了决心,同父母道:“爹,娘,我想同段南轲坦白一切,是否可行?”   她心里早就做好了决定,只需要父母的首肯。   对于一辈子的终身大事,既然认定,就不会犹豫,也不会更改。   姜令窈就是如此果决。 第85章   姜令窈虽是在同姜之省问询,但她眼里眉间却皆是坚定,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姜之省同周慧娘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爹,娘!”姜令窈看他们如此这般,不由微微红了脸。   到底还是有些羞赧的。   周慧娘握住女儿的手,看着她年轻秀美的容颜,在她眼眸深处,似乎依旧在看当年病榻上那个瘦巴巴的小姑娘。   周慧娘道:“你们脾气相合,尊重彼此,相互信任,没什么比这更好的感情。”   “你倾心与他,他亦然,这是人间之幸事,”周慧娘道,“这般缘分使然,实在令人开怀。”   这一场乱点鸳鸯谱的戏码,最终却变成了好事成双,天作之合,做父母的怎能不宽慰?   姜令窈平日里雷厉风行,直爽开朗,此刻却不由还是低下了头。   周慧娘看她耳根子都红了,不由轻声笑笑:“你若想说,便说,女婿的为人你爹早就看过,他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姜令窈这才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好了娘,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周慧娘笑眯眯看着女儿,这孩子聪慧果决,即便面对自己的感情也拖拖拉拉,虽依旧有些小姑娘的娇羞,却很知道应当做什么,绝不会把话藏在心里。   这样才能过好日子。   周慧娘终于放了心,道:“好好好,听你说。”   姜令窈这才看向姜之省:“爹,南轲已经进了宫,陛下大抵已经知晓,不知陛下会想如何审查此案?”   “段南轲所查的宝鉴图竟同我家的案子落到同一人身上,是否也证明……这两个案子幕后主使为同一人或者同一伙人?”   姜之省颇为赞赏地看了看女儿,道:“不错。”   姜令窈缓缓吐出口气。   “所以,当年他们之所以诬陷我祖父,实际还是妄图动摇国本?”   千机盒兹事体大,里面不仅有传国玉玺,也有一封谁都未曾看过的圣旨,一但千机盒被打开,圣旨和传国玉玺落到这些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姜之省神色沉郁下来,他低声道:“老师德高望重,亦是太子恩师,他桃李满天下,只要老师不松口,多少传国玉玺和圣旨都无法轻易动摇国本。”   “所以,他们便盯上了老师。”   姜令窈垂下眼眸,重重叹了口气。   他们一家,就因为这些人的私欲而满门皆亡,年仅三岁的姜令窈在无忧无虑的年纪里家破人亡。   她心中不可能没有恨。   三岁时或许不懂,随着年龄渐长,随着她开始做推官办案,当年的事她全部都明白了。   故而,她一心翻案。   家人虽不在,她却不远骂名留千古,她祖父清廉为官,一心为国,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不忿。   姜之省看姜令窈眼睛泛红,忙看向妻子。   周慧娘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柔声道:“这不是快要破案了?”   姜之省点头,他沉思片刻,道:“我也即刻入宫,面见圣上。”   姜令窈猛地抬起头,下意识想要劝阻:“爹……”   “不用劝,”姜之省却冲她摆了摆手,“陛下让女婿侦查此案,应当已经想要给振国将军翻案,他又准许贵妃娘娘给你推官职,大抵要做的是同一件事。”   天佑一朝有无数冤假错案,作为儿子,作为储君,宣化帝登基之后先稳住朝堂,年纪渐长之后便开始拨乱反正。   他平反了几桩证据确凿的冤案,却不好一口气把先帝的政令全部推翻,只能徐徐图之。   只要有证据,就一定不会被掩盖。   真相总能公之于众。   姜令窈看着姜之省眼眸中的坚定,那双略泛红的丹凤眼也重新扬起清明的光。   “希望这一次,可以马到功成。”   姜之省自去准备入宫面圣的折子,而姜令窈则同周慧娘说了会儿话,这才回了家去。   带回了家中,姜令窈洗漱更衣,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发呆。   行云今日随跟着去了正阳伯府,却并未陪伴她一起查案,一直等在花园中,此刻见她如此,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边打扇一边问:“小姐怎么了?不是已经破案了?”   姜令窈摇了摇头,她垂下眼眸,叹了口气。   “一个案子破了,还有旧的案子一直放在那,不知能否破案,”姜令窈接过扇子,自己有一搭没一搭摇起来,“不知宫中情形如何。”   行云想了想,道:“小姐放心,姑爷颇得陛下信赖,此行定会顺利。”   姜令窈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在等待段南轲回来的时候里,她心绪烦乱,把已经查到的线索反复拉扯出来,一条又一条推算。   可无论怎么看,那个幕后主使却都未又一丁点线索。   姜令窈甚至把几位王爷都盘算了一遍,可几位王爷不是早早去了封地就是游手好闲,只做闲散王爷,亦无人同景德帝有旧情。   这就更难猜了。   姜令窈闭了闭眼,思绪实在纷乱,加上忙了几乎一整日,此刻她觉得甚是疲累,竟有些困乏。   行云便道:“小姐不如睡一会人,待到姑爷回来,我便叫醒小姐。”   姜令窈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无用,便应声睡下。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一沾枕头,她便沉入纷繁的梦境之中。   梦中的她依旧在家中的小花园中,她身上穿着粉嫩的衣裙,身后跟着年轻的王妈,捏着比她脸还要大一圈的团扇扑蝴蝶。   那蝴蝶振着姹紫嫣红的蝶翼,一路摇摇晃晃往前飞去,姜令窈跟着蝴蝶使劲奔跑,不知何时甩掉了身后的王妈,一晃神的工夫,便来到了家中一处偏僻的院落。   院落外面有在年幼姜令窈看来高大的院墙,宽厚的大门微微开了一条缝,似在等人进入。   漂亮的蝴蝶便顺着那条缝,飘然飞进了院落中。   姜令窈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院门。   院门吱呀一声缓缓而开,露出里面干净整洁的院落,以及院落中坐在石凳上的小哥哥。   姜令窈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听道对方在哭。   那哭声呜呜咽咽,似受伤的幼犬,哭得人心里头发闷。   姜令窈不自觉走上前去,走到了小哥哥的身边。   那小哥哥并未注意到姜令窈,梦里的姜令窈也不在意。   她只是看到自己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粉白的蔷薇,她拍了拍小哥哥的臂膀,把蔷薇往前一推,冲对方笑道:“小哥哥,莫要哭。”   然后,姜令窈便猛地睁开双眼。   这个梦太过真实,以至姜令窈都觉它似发生过一般,只是一直隐秘在自己记忆深海里,只能通过梦境渐渐复苏。   姜令窈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她掀开帐幔,让微风吹拂进来。   行云正坐在窗边做绣活,听到这边动静,忙过来挂好帐幔,取了帕子给姜令窈擦脸。   “小姐可是热着了?”   姜令窈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做了个梦。”   行云便忙又取了梨汤给她润嗓子,然后便道:“小姐再躺一会儿吧?您才刚睡过去两刻,姑爷还未归来。”   姜令窈摇了摇头,她迟疑片刻,道:“行云,你还记得小时的事吗?”   行云是她的贴身婢女,在乔家便被她母亲选中,陪伴在她身边一起长大。   说是婢女,却情同手足,一直跟在她身边,从乔家到姜家都不离不弃。   当年家中生事时她只有三岁,但行云却已将近五岁,应该比她记事。   行云看向姜令窈,眉宇之间不由浮现起忧愁来。   “小姐,怎么又想起这些?”   年少时每当小姐想起乔家的事,定要大病一场,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姜令窈不会再因过去生病,幸运鹅却知道,她逼迫自己拼命记住家中每一个人,不让自己忘却乔家的一切。   但事发时只有三岁,她如今恐怕连父亲母亲和祖父的面容都想不起来,其余诸事,大抵也只能记得家中最惨的模样。   行云不敢让她想起过往,怕她伤心难过。   姜令窈却看向行云,轻声道:“小时候,家里是否有个同我差不多年岁的小哥哥?”   行云微微一愣,她下意识问:“小姐并未有同龄的堂哥。”   乔太傅同夫人情投意合,成亲多年未有子嗣却并未纳妾,后来年近而立才有了长子,便只得了这一个孩子。   待到姜令窈父亲同母亲成婚,转年便生下她,她是乔太傅唯一还在人世的后代。   因此姜令窈并没有本家堂哥堂姐,家中只她一个孩子,行云又想了想:“家中旁支似是有两位小少爷,但都在老家,不在京中。”   姜令窈摇了摇头:“不是老家的堂哥,是一个……是一个我看不清脸的小哥哥,他住在后花园边上的偏院里。”   行云有些疑惑,她小心翼翼看向姜令窈,生怕她因为伤心而记忆错乱。   还好姜令窈看上去颇为平静,并未有伤心过度的模样。   行云道:“小姐,我不记得,如果真有,可能也是下人的孩子吧。”   姜令窈嗯了一声,她又跟行云说了好一会儿话,便不再继续小憩,起身去了小书房,坐在在里面静心读书。   待到傍晚时分,她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   她坐在二楼书房的露台上,能看到星煌苑的院门,不过不经意间抬起头,便对上晚霞中灿若星河的眼眸。   段南轲依旧是今日那身儒雅长衫,他刚从外面归来,面容却不见丝毫疲惫。   见了凭栏眺望的窈窕佳人,段南轲仰起头,冲她灿烂一笑。   晚霞波诡云谲,映红了两人的眉眼。   姜令窈垂眸看着他,须臾片刻,也跟着弯了眉眼。   “回来了?”   “回来了。” 第86章   段南轲忙了一天,回到家时已到晚食时分。   姜令窈倒是未着急询问他宫中事,只先让小厨房呈上晚食,又让人先盛了两碗百合绿豆汤。   绿豆汤刚用井水镇过,冰冰凉凉,还带了一丝冰糖的甜味,滑进喉咙里分外解渴。   姜令窈慢慢喝了半碗,段南轲才洗漱更衣来到膳厅。   夏日炎热,他只穿了一件浅碧绉纱单衣,看起来倒是颇为儒雅。   姜令窈见他神情淡然,并未有郁结之色,悬着的心也放下半分,只道:“先吃一碗汤开开胃,再用饭吧。”   段南轲点头:“好。”   待把汤喝过,夫妻二人便开始用饭。   今日的晚饭有一道鸡丝凉面,用芝麻酱拌过,加上鸡丝、青瓜丝、水萝卜丝,林林总总,吃起来颇为爽口。   段南轲一口气把一大碗都吃下去,这才长舒口气:“可饿坏我了。”   午时因为突发案子,他只吃了两块糕饼便开始办案,待得案子办妥,他又急匆匆进了宫,几乎算是饿了一整日。   这会儿终于吃了五分饱,段南轲的眉眼都放松下来。   姜令窈见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让行云和闻竹领着小厮下去,关好了膳厅的门。   待得膳厅只剩下两人和一桌菜肴,姜令窈才开口:“你可瞧见我爹了?”   段南轲换了一碗小馄饨慢慢吃着,道:“瞧见了,我进宫请见陛下,适逢陛下正在召见阁老,便等了两刻,待到阁老们退下,我才被招入书房。”   “岳父来得很快,陛下似也知道岳父因何而来,便让岳父进了书房,一起听一听这个案子的进展。”   姜令窈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动。   如此看来,对于陛下而言,段南轲和父亲都是更得陛下信赖的人,而几位阁老却不似如此。   段南轲见姜令窈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继续道:“我先禀报了案情,告知陛下假的薛定山已死,真的薛定山昏迷不醒,正在全力救治。”   “陛下并未如何多言,只对岳父道他很有福气。”   姜令窈听到这里,好奇地问:“什么福气?”   段南轲看了姜令窈一眼,难得有些自得:“女儿女婿都这般厉害,连破大案,自有福气。”   姜令窈忍不住笑起来。   段南轲看她眉眼弯弯的模样,也勾起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容。   “在御书房里,岳父也是这般笑的,你同岳父真是相似。”   姜令窈听到这话,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却并未收回,她只是抬眸看向段南轲。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碰撞出令人心悸不已的火花。   姜令窈轻声问:“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段南轲叹了口气:“是,也不是。”   姜令窈略一沉思,便明白过来,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养育之恩,她同姜之省颇有些父女相似之处,无论谁看,都不会当她并非姜家人。   姜令窈看向段南轲,见他面容沉静,并未如何焦急,心中也渐渐放松下来。   但姜令窈还未来得及多言,段南轲却率先开口:“窈窈,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同你有七八分相似,但我之过去牵连甚广,至今不知能否破案。”   对于乔家的案子,因真正的薛定山被寻到,当年的审问卷宗也都还在,姜令窈今日破案能如此开怀,便是因为案子可以侦破,当年的冤屈也能洗清。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所以她才想要同段南轲倾诉,告诉她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   但段南轲是不同的。   他的案子至今未有太多线索,只有薛定山一人。   但真的薛定山被关了那么多年,又昏迷不醒,段南轲不知他能否醒来,即便醒来是否又知道过去之事。   运气好能有新的线索,运气不好,便诸事皆空。   然而看姜令窈的眼神,段南轲便能猜到她想要诉说实情,既她自己如此信任,又做好了托付终生的准备,那他便不能裹足不前,独自隐藏秘密。   必把这些都告诉她,然后再筹谋两个人的未来。   姜令窈听了段南轲的话,先是一顿,随即便笑了起来:“好,那你先说。”   段南轲放下手中的勺子,抿了一口茶水,认真看向姜令窈。   当他敛眉凝神时,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但姜令窈却一点都不怕他,只觉得这样的段南轲别有一番俊朗。   段南轲没有多做盘桓,直接便开口:“窈窈,你是否知道,天佑年间除了乔太傅的案子,还有一桩叛国大案。”   姜令窈猛地睁大眼睛:“你是说段将军?”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姜令窈就猛地闭上了嘴,一下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段南轲垂下眉眼,说话时声音依旧平稳,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出卖了他心中的郁结。   “还有人记得段将军啊,”段南轲长叹一声,“十六年过去,能有人惦念,到底未凉了热血。”   段南轲看向姜令窈:“十六年前,段铎将军甩大军驻守甘州,彼时也先来犯,将军率领一队先锋营共计一万人率先迎击。也先派出的也是精锐,这一仗打得难舍难分,一直打了十日都未分胜负。”   “段将军以为此举不可,拖延下去只会两败俱伤,难分胜负,便以虎符调遣后续中军五万人,想要合围也先。”   这一段过去,姜令窈只模糊知晓,并未如此清晰听到战况。   她不由坐直身体,眉心微蹙,听得越发认真。   段南轲声音逐渐低沉下来:“然他的虎符并未调来大军,却等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圣旨。”   “圣旨上书,段将军的副将杜波涛将军实名上书,道段将军勾结也先,陷大军于不义,甚至偷盗传国玉玺,想要递送至也先之手,妄图动摇国本。”   “先帝命其速速收兵,尽快回朝等审。”   姜令窈听得心惊胆战。   段南轲继续道:“当时也先已经增派骑兵,段将军本就是强弩之末,苦等支援不来,却等到了这么一封圣旨,结果可想而知。”   “最终……”段南轲声音哽咽,“最终这一场仗大败,段将军失踪,而那个检举段将军的杜波涛也被段将军愤怒的旧部所杀,彻底断了线索。”   “朝廷除了杜波涛的口供,加上千机盒确实丢失,便认定段将军勾连外族,妄图叛国,未怕边关动荡,便暗地控制住段将军在甘州的家眷,以逼迫段将军现身。”   段铎是一员猛将,他忠君爱国,爱护百姓,多次冒死打仗,保护了边关无数百姓,也坚定地保住了甘州。   对于边关百姓而言,他是他们的战神,是他们能平安稳定,繁衍生息的希望。   若段铎叛国一事被揭发,后果不堪设想。   姜令窈一听便明白过来,她并非边关人,从小生活在燕京,段将军为国捐躯时不过三岁,却也在年少时听过百姓歌颂段将军的事迹。   段南轲垂下眼眸,道:“可朝廷等了许久,只等到了段将军的尸首和完好无损的千机盒,也等到了段将军一家自缢的消息,这个案子,便只能成为宫廷密档,封存在奉先殿里。”   “经历过早年的事变,也经历过复辟,先帝倒也知道颜面二字是怎么写的,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只暗地里处置了牵连此案众人,还是给段将军风光大葬,朝堂上也是哀声痛哭,场面弄得异常感人。”   明明逼死了忠臣良将,最后却给自己做了面子,成了爱护忠臣的好皇帝。   段南轲不由冷笑一声:“也不知他百年之后,有没有下地府赎罪。”   天佑一朝的重臣皆知此案,朝中也从不议论此事,只因先帝心虚,不敢多加管束百姓,这才让段铎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   至于关在紫禁城的皇帝陛下听了是什么感想,无人能知。   姜令窈抬眸看向段南轲,段南轲的目光也恰好落到她身上。   他低声道:“我是段将军的幺子。”   姜令窈在段南轲刚开始诉说此案时,便已然猜到段南轲的身份,却未想到段南轲竟当真是段铎的幺子。   段南轲见她一点都不惊讶,不由笑着叹了口气:“祖父祖母是父亲早年的同乡,曾跟随他一起奋勇杀敌,后来祖父祖母喜结连理,我父亲便让两人回了燕京,寻了中军差事,因彼此之间似并无关联,倒也无人知晓这段过去。”   “说来也巧,当年事发时我只得三岁,因生来有些孱弱,不能适应甘州的气候,我父亲便同我母亲商量,把我送回京中养一段时间,就在乳母和几个家中下人送我回燕京的路上,甘州出了事,父亲身边的亲卫赶上了马车,带着我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燕京。”   段南轲并未有少时记忆,三岁实在太小,他亦没有亲眼所见家中父母亲人惨死模样,对段家的所有事均不记得。   诉说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平静,并未有如何的悲痛欲绝。   但姜令窈还是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给了他妥帖心房的温暖。   两人之间几乎不说情话,但这般执手相望,却是比山盟海誓还要珍贵的诺言。   段南轲垂下眼眸,缓缓才道:“我是在段家长大的,从小祖父祖母就告知我真相,我也把自己当成段家人,但我父亲满门不能这般含冤而死,这个仇,我至今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   “先帝已经殡天,却还有暗中潜伏的恶鬼,隐藏在这个灯火辉煌的朝堂之上。”   段南轲定定看向姜令窈,一字一顿,吐字如金。   “我要把这些恶鬼,一个个揪出来,扒光他们身上披着的人皮。”   ————   姜令窈捏了捏段南轲的手,给了他无声的安慰。   段南轲目光里的冷意渐渐被手上的温热驱散,他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如同呓语般道:“幸好,当今与先帝不同。”   姜令窈适才开口:“所以,你早早就进了锦衣卫?”   段南轲点头,道:“陛下自知我身份,早年便问我是否要进锦衣卫,若我能在锦衣卫站稳脚跟,那以后便是宣化一朝的肱股之臣,待得朝堂稳固,便可为父翻案。”   坊间虽有好名声,但在史书中,段家永远都是叛国者,段南轲不能让父亲被后世辱骂。   听到陛下知晓段南轲的身份,姜令窈倒是松了口气。   段南轲见她放心下来,脸上也渐渐恢复些许笑意:“莫怕,陛下倒是能知人善任,他看出我能率领锦衣卫,便不假他人之手,直接把锦衣卫交我手中,不光是想让我替父翻案,也是想肃清朝野,肃清天佑朝遗留下来的瑕疵。”   他只用了瑕疵两字,已是含蓄至极。   段南轲的目光落到姜令窈面上:“自然也包括当年乔太傅的案子。”   姜令窈心中一动,她深吸口气,道:“你猜到了?”   段南轲点了点头,道:“一开始你说你姓乔,我便有所猜测,不过后来知晓你的师父是乔晟大人,我以为是借了乔大人的姓,便未再多想。”   姜之省本就是乔太傅的得意门生,姜令窈出身姜家,又改乔姓行事,段南轲很难不深思。   不过成婚之初两人都对对方颇为忌惮,他也并未询问姜令窈,私下也不会去随意探查。   现在却已然不同。   他们再不是相互试探的陌生人,而是一路走来,携手共渡的同路人。   姜令窈点点头,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怅然:“我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乔家的事,我祖父的事燕京人人都知,如今查到了薛定山,我便把线索合二为一,仔细说给你听。”   “我祖父一开始是被人诬告的,至于是谁诬告无人得知,只知道有人诬告祖父妄图动摇国本,谋朝篡位,朝廷便命锦衣卫详查,”姜令窈低声道,“我祖父桃李满天下,学生众多,就连当时的太子殿下也是老师的门生,朝廷自是不敢对我祖父用刑。”   “无奈后来有两个学生,一个叫李信,一个叫赵忠,在一名锦衣卫堂官审讯之后,突然改了口供,说我祖父确实私通景德帝遗孤,妄图谋朝篡位。”   “先帝对景德帝是什么态度,举国皆知,只要牵扯景德帝事,先帝便少有冷静,甚至这两名学生‘招供’之后,我家中又有仆役道在天佑六年年末时,家中确实多了一个无人认识的稚童,但家中上下都不许多说,直到被严刑拷打他们才招供。”   姜令窈眸色幽深,声音渐冷:“父亲告诉我,当时有人在先帝耳边煽风点火,说我祖父藏匿景德帝遗孤,想要扶持遗孤上位,一牵扯景德帝,案子便糊涂了。”   在天佑一朝,因先帝复辟上位,重新做了皇帝,他对景德帝的一切都异常敏感,只要听到景德帝的名讳,都能当场发怒。   他太子的老师,桃李满天下的太傅居然同景德帝有私交,甚至还藏匿景德帝的遗孤,这让先帝如何能忍?   若非当时宣化帝长跪求情,又有无数正直的学生替乔太傅请命,乔家才免了被满门抄斩,枭首示众的下场。   “但我全家还是死了,”姜令窈道,“自缢和斩首有什么区别呢?”   是啊,段家不也是如此?   说到这里,两人不由紧了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姜令窈道:“那年我才三岁,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记得,可是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祖父、父亲母亲一身素缟,决绝进入祠堂的背影,我永远都忘不了。”   当时她被姜之省抱在怀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眼泪不停往外落,一滴一滴,同雪花一样落在洁白的大地上。   那是亲眼所见亲人的最后一面,以至于往后余生,姜令窈不断回忆,强迫年幼的自己记住每一个亲人的面容。   她不能忘,也不敢忘。   “父亲把我带回了姜家,我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治了一年才将好起来,”姜令窈说起父母,声音里多了几分温柔,“后来,我就是姜家的六姑娘了。”   段南轲道:“陛下可知你身份?”   姜令窈微微一顿,她道:“我并未面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是否知情,但看父亲的意思,陛下大约是知道的。”   段南轲若有所思点点头:“你说,是否正因知道我们的身份,陛下才会赐婚?”   姜令窈有些诧异:“为何?”   段南轲道:“今日在御书房,恰好岳父也在,陛下还提了一句。”   “陛下对岳父道,这个女婿他给好好挑了,不辜负老师当年教诲,也完成了同老师的承诺,”段南轲一字一顿道,“陛下说,他也没想到老师的小孙女居然这般厉害,连破奇案,倒是跟南轲珠联璧合,一定能让冤屈洗清。”   姜令窈瞪大了眼睛,突然明白过来。   “所以我的推官差事才会这么顺利,贵妃娘娘一贯不管朝中事,竟也能求得陛下给我这从六品的官职。”   “陛下是要看我是否有能力,有决心侦破乔家的冤案。”   在当推官之初的几月,姜令窈展现出过人的能力,而段南轲已然在锦衣卫站稳脚跟,成了锦衣卫真正的掌领。   如此一来,两相配合,说不定真能查清当年的旧案。   也能查清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冤案。   如此一来,便有了赐婚一事。   思及此,姜令窈缓缓喘了口气:“陛下真是……”   真是谋算过人。   段南轲嗯了一声,同姜令窈相视一眼,突然笑了。   “娘子,如此看来,咱们都是叛贼遗孤,谁也不能嫌弃谁了。”   他这一句话把沉闷气氛一扫而光,姜令窈也跟着弯了弯眉眼,把秘密坦白之后,心里畅快至极,再也不觉憋闷。   姜令窈笑问:“如此一来,那夫君当时要查的便不是御用图?”   段南轲道:“是也不是。”   “陛下确实有心想要打开千机盒,故而才会让锦衣卫搜寻前几图,但围绕御用图已经有我父亲被冤死一案,甚至发生在两国交战时,若是我父亲愤而投敌,后果不堪设想,陛下以为设计此计者颇为歹毒,必要追查出幕后主使。”   姜令窈恍然大悟:“明白了。”   段南轲道:“如今案子查到这里,陛下便也说了些当年旧情。”   段南轲对姜令窈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在她耳边低声道:“此千机盒为御用监所制,是当年先帝复辟时特地下令织造,待陛下被封为太子之后,先帝就把传国玉玺和玄宗帝弥留之际留下一封圣旨全部封入千机盒中,并在宫中留下了解开千机盒之方。”   姜令窈颇为惊讶,险些没了呼吸。   这千机盒竟是先帝自己做的。   段南轲道:“原本千机盒存放紫禁城中,就在先帝所住正殿之中,却无声无息,跟解方一起消失在了宫中。”   千机盒的丢失,令先帝如同惊弓之鸟,简直夜不能寐。   “适逢此时,有人检举我父亲通敌叛国,偷窃千机盒,一下子便激怒了先帝。”   姜令窈突然道:“夫君,你可发现,无论幕后之人是否为同一人,但这两桩案子都有相似之处。”   “他们都拿住了先帝的弱点,知道他最怕什么,最恨什么,知道他会因为什么事情失去理智,暴怒不止。”   借着这些弱点,幕后之人死死拿捏住了先帝,借由他的手出掉了一个个忠心重臣。   段南轲面色微冷:“正是如此,所以陛下以为,这个幕后之人一定是两朝重臣,且隐藏颇深,党羽众多,隐藏极为隐秘。”   姜令窈只觉得心中发寒,手心都冷了下来。   段南轲捏了捏她的手,并未多做犹豫,便伸手环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笼在怀中。   他宽厚的胸膛给了姜令窈力量,给了她温暖。   “莫怕,你看,陛下都不急,”段南轲道,“陛下早知这些人盯着的就是他身下的龙椅,可那又如何?无论是天佑朝还是如今,这些人百般动作,却依旧不能阻止他顺利登基。”   “待到今日,朝堂已经稳固,对方越发难以动作,是时候连根拔起,还天下太平,还忠臣热血了。”   姜令窈深吸口气:“是啊,是时候了。”   两个人安静靠了一会儿,段南轲才道:“接下来,就看薛定山是否能醒来,他若是醒了,案子便好查许多,若不醒,陛下也不准备再等。”   段南轲道:“我父亲和你祖父都曾是陛下的老师,对方把陛下的两位恩师害得满门惨死,害得许多有志能臣心灰意冷,陛下决计不再宽容。”   “归隐寺还有那么多法事,薛定山还有些许好友,若真正的薛定山无法开口,那就让这些人吐露实情。”   “总有人知道真相。”   姜令窈比了比眼睛,突然道:“那个闻礼呢?”   姜令窈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锦衣卫已经审过一轮,他什么都没说,估计还心存侥幸。”   “不过也快了。”   段南轲低下头看她,目光坚定,铿锵有力。   “陛下已经下旨,要岳父领刑部的近臣,我率锦衣卫以及姚大人和你一起汇通审理此案,”段南轲说着,眼睛里有着无限的期许,“只要他们的手染过鲜血,就总有破绽,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   姜令窈深吸口气,道:“好。”   她顿了顿,又问:“从何时开始?”   段南轲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姜令窈的后背,似同她一起告慰死去的亲人,也似在安慰彼此。   “明日开始。”   “那些恶鬼,再也批不了人皮了。”   姜令窈笑道:“好,就明日开始。”   两人说罢,不由相视一笑,眼里眉梢除了即将破案的释怀,也有心意相通的喜悦。   一朝“乱点鸳鸯谱”,却成就金玉良缘。   时也,命也。 第87章   两人虽已说开,也都知晓彼此心意,但大案未结,两人确实没多少心思风花雪月。   今日也一如往昔,各自回房早早便歇下。   心事了却大半,姜令窈并未辗转反侧,这一夜睡得分外踏实,一夜无梦到天明。   此日清晨,姜令窈洗漱更衣之后,便换上了公服,打扮整齐下了楼。   此时天色将明,金乌未出,稀稀落落的光影洒在沉寂的街巷里,映出一片斑驳的花叶。   姜令窈下楼时,就看到段南轲刚舞剑回来,额头还有些许汗水。   他冲姜令窈粲然一笑,道:“娘子,晨安。”   姜令窈也弯眼轻笑:“夫君,晨安。”   两人问了早,姜令窈去膳厅等了片刻,段南轲也换了飞鱼服过来用早食。   早食用得很安静,两人并未在家中说公事,直到他们一起上了马车,姜令窈才问:“直接去东司房?可派人请了我爹和姚大人?”   “昨日已经下了贴,今日辰时开始审理此案,”段南轲道,“陛下大概也会抽空去听一听,但还是由我们主审。”   适逢今日休朝,姜之省和姚沅不用另做安排,便可以一起陪同陛下听审。   姜令窈松了口气:“如此最好。”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并不算多,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两刻之后,马车便直入北镇抚司衙门。   北镇抚司位于皇城西南,距离城墙根不过一条巷子,得召能即刻入宫。   因北镇抚司属下缇骑人数众多,皆是锦衣卫中翘楚,在北镇抚司后还有营房,远远看去颇为气派。   这就是锦衣卫能锄奸惩恶的底气。   马车在北镇抚司前院停下,两人一起下了马车,姜令窈才看到北镇抚司前院干净肃穆,比顺天府要新得多,是近些年才翻建的。   路过所有缇骑皆冲段南轲行礼:“大人。”   段南轲面不改色,领着姜令窈穿过月亮门,一路顺着回廊往后面行去。   “犯人太过特殊,必要关在诏狱中,我们要下诏狱提审。”   姜令窈点头表示明白,两人便快步来到诏狱之前。   锦衣卫的诏狱便在北镇抚司中,由锦衣卫缇骑把手,戒备森严,滴水不漏。   姜令窈是段南轲亲自领来,也要在门口登记身份姓名,记录腰牌衙司,然后才能进入诏狱。   出乎姜令窈的意料,诏狱之中并未有如何昏暗潮湿,反而干燥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打扫。   段南轲轻车熟路,领着姜令窈进了最里面一间审讯室,裴遇已经等在里面。   段南轲看了一眼摆放好的桌子,思忖片刻道:“一会儿我坐主位,你坐我右手边,左边空出。”   姜令窈没问为何,很果断站在了段南轲右手边。   段南轲这才指向左侧墙壁顶部的一排栅栏,同姜令窈低声道:“那上面还有一间听训室。”   姜令窈立即便明白,一会儿她爹跟姚大人应该会陪着陛下在上面听训。   不用直面君上,姜令窈倒是松了口气。   这会儿还算早,段南轲便同姜令窈一起坐下,听裴遇禀报昨日审讯结果。   “大人,因大人提前叮嘱,属下并未对闻礼用刑,但无论怎么询问,闻礼皆缄口不言,一句话都未说。”   也就是说,闻礼还不肯招认。   段南轲点点头,问:“地牢中人呢?”   裴遇道:“楚千户昨日忙了半日,人虽未醒来,但并未继续恶化,昨日深夜时已经灌下去一碗药,又已喂了一碗米粥,楚千户说若今日不醒,明日也能醒。”   人能醒,但醒来后是否还记得这些事,是否还知道自己是谁,就未可知了。   不过能醒来便是好消息。   段南轲眼力眉梢多了些笑意,同姜令窈一起翻看了会儿卷宗,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不多时,郑峰便押解着闻礼进入审讯室,而那栅栏后面也亮起了幽幽灯光。   等闻礼被结结实实绑缚在刑架上,段南轲才道:“掀开他的眼罩。”   随着眼罩被取下,闻礼猛地闭上眼睛,好半天才眯起一条缝,往前面看过来。   当看到段南轲和姜令窈时,他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姜令窈睨了他一眼,垂下眼眸,不急着发问。   段南轲也似乎很是随意,他往后一仰,很是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看向闻礼。   “闻礼,你可知锦衣卫为何要拿你下狱?”   闻礼不吭声,他垂着眼睛,面无表情,看起来很是淡定。   段南轲叹了口气:“你是非要等到锦衣卫对你用刑,才肯说实话?何必呢?你看我这人,最不喜欢动刑了。”   闻礼依旧不吭声。   段南轲慢慢坐直身体,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查到?没有仔细查薛定山的书房,不知道假山下的秘密?”   他说得不快不慢,语气不轻不重,却如同一颗巨石,狠狠砸进闻礼心中。   昨日锦衣卫只是询问他薛定山被杀一案的案情,他便以为锦衣卫什么都没查到,但今日不过三句话,段南轲便告诉他锦衣卫什么都知晓。   这种突入取来的惊吓,让闻礼眼皮直跳,差点就憋不住开了口。   段南轲却在此时呵呵一笑,似乎根本就不在乎闻礼的回答。   “闻礼,锦衣卫同你客气,并非是不敢动你,而是要在证据确凿之后,一条一条审问,”他微一挑眉,“整个正阳伯府,只有你是那个假薛定山的心腹,我说的可对?”   “你怎么……”闻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下意识的询问出卖了他的惊慌。   他能一直淡定自若,是因他很肯定薛定山并非他所杀,所以他根本就不怕锦衣卫审问,但此刻,他才意识到锦衣卫关押他并非要审问薛定山的死,他们要问他们隐藏了多年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锦衣卫已经知道了。   这一刻,闻礼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心口钻心似的疼。   段南轲笑得越风轻云淡,背后只会越狠,闻礼终于怕了。   段南轲翻了翻卷宗,对裴遇递了个眼神,裴遇便道:“闻礼,你本名闻大柱,家住城郊枣花堡,你上有母亲,下有弟妹,早年妻子过世后倒是并未再娶,只守着母亲过活。”   “你从小聪慧,读书不成,却精通珠算,十几岁时便入城做账房学徒,在数家酒楼做过账房,二十几岁时恰逢正阳伯府新修,需要小厮管家,你便毛遂自荐,成了正阳伯府的管家。”   这个履历,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什么奇特之处。   但闻礼脸色却变了。   因为紧接着,裴遇说:“在你进入正阳伯府之后,你母亲便离开了枣花堡,邻里都说是跟着你进城享福,经查,你母亲并未在正阳伯府,而你在京中也并未有其他住处,闻礼,你母亲在何处?”   闻礼脸色发白,嘴唇哆嗦,额头汗水滴答而落。   段南轲给了他最后一击:“你母亲,怕不是在迦南寺礼佛?”   闻礼终于绷不住了,他涕泪俱下,看起来惶惶不安:“大人,大人,我都说。”   “我母亲什么都不知,她一直住在迦南寺,一心向佛。”   段南轲淡淡一笑:“你也是个孝子,你放心,迦南寺如今一切如常,老太太什么都不知,还在安心礼佛。”   闻礼却并未松了口气,他道:“大人,我母亲真的万事不知,只以为我谋得好差事,方能供她在迦南寺礼佛,还请大人网开一面,莫要为难我母亲。”   段南轲深深看了他一眼:“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闻礼终于低下了头:“大人想问什么?”   这一次,审问他的并非段南轲,换成了姜令窈。   “闻礼,在正阳伯府主院书房后假山下有一个地牢,里面关押了一名中年男子,你可知情?”   闻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情。”   姜令窈继续问:“此人才是真正的薛定山,而我们所见的正阳伯是旁人冒名顶替,对否?”   闻礼浑身一震,片刻之后,他长叹口气:“正是如此。”   接下来的话,不用姜令窈再询问,闻礼便自己说了下去。   “大人,我原就是个账房,在京中无依无靠,赚些小钱度日,那时候我有个发小,长得颇为英朗,看我在京中谋得差事,也来了我在的酒楼,做个跑堂小二。”   “就在那个酒楼,我们碰到了几个贵客。”   姜令窈眸色一沉,便问:“你的那个小二,同薛定山有七八分像,被那几个贵客看中?”   姜令窈简直料事如神,闻礼自知无法隐瞒,便果断全说了:“大人所言甚是,当时我们还不知要做什么,就被几位贵客带走,在被关了数日之后,米水未进的我们被告知要么选则一条荣华富贵的路,要么就死在牢狱中。”   两个乡下的穷小子,随便吓唬便成了事。   后面闻礼所说都是姜令窈他们猜测到的,假的薛定山名叫李正,他装扮成薛定山之后只有样貌相似,但性格气度迥然不同,故而让闻礼提前进入正阳伯府,伺候在薛定山的身边,一边记录薛定山的性格,一边回去教导李正。   在如此教导几年之后,李正终于学了七七八八。   “那些人便在林州动了手脚,在林州把两个人掉了个包,因李正学习薛定山多年,就连王管事那蠢货都没发现自己的主人换了人,我们很顺利便回到了京城。”   姜令窈问:“你们为何不杀薛定山?伪造手印并不难。”   闻礼苦笑出声,道:“大人以为,那些人为何费尽心思要伪装成薛定山?”   “因为薛定山是先帝的心腹,他手里有先帝的秘密。”   “薛定山也可以更稳固地留在先帝身边,为他们所用。”   ————   姜令窈同段南轲对视一眼,并未急切审问这个秘密究竟为何。   段南轲只对郑峰点了点头,郑峰就快步出了审讯室。   须臾之后,郑峰回来,在段南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段南轲便点头,这才问闻礼:“这秘密是什么?”   闻礼闭了闭眼睛,不再隐瞒:“薛定山知道《御用宝鉴图》究竟在何处,当年那个幕后主使就是想要寻到御用宝鉴图,结果薛定山抵死不从,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段南轲面色不变,道:“如此,那幕后主使是谁?你可知晓?”   闻礼这一次并未急着回答,思忖片刻才道:“大人,说实话我不知道。”   姜令窈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你不知对方是谁,就涉险谋逆大罪?”   闻礼沉默片刻,道:“大人,我们升斗小民,不知什么是谋逆大罪,我只是把我母亲藏了起来,但我老家的弟妹都还在,他们能拿捏薛定山,难道不能拿捏我家中亲人?”   “相比什么谋逆大罪,我一概都不知,只知道对方想要寻这份图,只知道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帮助对方排除异己。”   “至于对方是谁,又想要做什么,我去哪里知道?”   闻礼苦笑出声:“我若不从,对方不会心慈手软,连如同薛定山那般苟活都不行,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你们只通过归隐寺联系?”   闻礼点头,道:“对方一直想要的就是御用图,早年间任务还多一些,就如同乔太傅的谋逆案,就是对方的手笔。”   闻礼大抵也知道他们要审问什么,倒是知无不言。   “我可以作证,当时乔太傅学生更改的口供,就是李正一字一句教的,但乔太傅家中的仆役确实自己亲口说,当年乔太傅家中藏匿有外人。”   “大人,我自知再无活路,现在坦诚相告,就是想求大人宽恕我的家人,他们皆不知我所犯之罪。”   段南轲眉目冰冷:“你还知道什么,全部说来。”   闻礼思索片刻,又说了几个官场上被贬斥的案子,所犯之人无一例外,皆是乔太傅的得意门生。   而这些人被排除在燕京之外,消失在了陛下眼界之内,便再无法为乔太傅说话,也让这些清政爱民的好官渐渐消失在了官场之上。   一桩桩,一件件,都昭示着幕后之人的目的。   那就是排除异己,自立为王。   朝堂之上最忌讳结党营私,对方看似并未结党营私,但排除异己却做得炉火纯青。   靠着冒名顶替的薛定山在京中兴风作浪。   段南轲道:“那李正可否知道对方的真身?他又因何为对方卖命?”   闻礼嘲讽一笑,道:“李正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蠢货,他所做一切皆是我协助完成,凭他自己万事不行,他为何要卖命?”   闻礼大笑一声:“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他一个跑趟小二,衣食无着,贫困潦倒,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正阳伯,这二十年来荣华富贵加身,大人你说他为何要卖命呢?”   段南轲淡淡看着他,并未说话。   闻礼自顾自地道:“大人,我知道便就这些,其余之事皆不知情。”   段南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眸里只有压不住的冰冷。   “那段铎段将军的案子,你不知情?杜波涛的案子呢?”   闻礼有些诧异,段铎将军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英勇护国,为国捐躯的壮举举世皆知,闻礼听到的皆是此类评述,并未有什么案子。他不知段铎案子,便更不知杜波涛。   “什么?”闻礼有些茫然,“大人,我听不懂,段将军的案子我听都没听过,只知道段将军是为国捐躯。大人,我真的不知。”   段南轲深深看了他一眼,从他眼中并未看到掩饰和心虚,最终敛下眉眼:“你不知,便不知吧。”   看来,闻礼并未牵扯进段铎的案子。   两人又审问闻礼大半个时辰,待到最后签字画押证词,姜令窈才开口问:“闻礼,对于幕后之人,你可有猜测?”   闻礼并非愚笨之人,相反,他相当聪明,这二十年虚与委蛇,以另一面目示人,就连薛家人都未猜忌过他。   那他对幕后之人,怎可一概不知?   闻礼微微一顿,旋即便道:“我猜……我猜是那五位大人之一。”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段南轲同姜令窈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眸中看到了了然神色,他们猜测的也是那五位大人之一。   段南轲挥了挥手,让人把闻礼押了下去,思忖片刻,还是领着姜令窈来到楼上的小书房前。   姜令窈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段南轲冲她点点头,低声道:“有什么推论,都应当着陛下面前评议,一切事宜,皆要陛下下断决。”   姜令窈立即明白过来,收敛起心中震荡,跟着段南轲一起踏入小书房。   书房内如今正坐着三个人,身着常服的皇帝陛下正端坐在官帽椅上,他一手端着茶杯,一边自顾自打扇,似坐在路边茶馆听曲一般闲适。   在他左右两侧,自是自家亲爹和姚大人。   看到他们两人,身边又有段南轲,姜令窈便不再那么紧张,迅速冷静下来。   两人进了书房,行礼请安之后,便被赐座。   待两人坐下,段南轲便率先开口:“陛下,根据刚才审问,乔太傅案中之一疑点已经证实,另一疑点因当年招供的小厮已经亡故多年,无法对症。”   他顿了顿,道:“段将军一案并未有实际进展,稍后还要另行询查。”   “至于御用宝鉴图,看来薛定山知道线索,只等他醒来便是。”   他话音落下,书房里静了片刻,之后便听到一道温和的嗓音:“很好,你们辛苦了。”   两人便又起身行礼。   皇帝陛下便笑眯眯看向两人,同身边的姜之省感叹:“怎么样姜爱卿,朕之前说两人般配,南轲是你家姑娘的良配,朕所言不错?”   姜之省便道:“陛下所言甚是,如今看小女和女婿恩爱非常,微臣心中颇为感激,还是陛下眼光毒辣,这个婚赐得妙。”   皇帝陛下眉目舒展,大笑出声,似异常开怀。   他道:“你跟他们说说其他事宜,这几个案子,是时候该了结了。”   姜之省道:“是,陛下。”   再回过头时,他慈爱地看向自家女婿,缓缓开口:“段大人,你可知姜推官的师父乔晟乔推官?”   段南轲自是知乔晟,姜令窈之前还同他议论过乔晟被贬斥的那个案子,一度以为是锦衣卫有人从中作梗,但段南轲调取卷宗,却发现其中并无奇特之处,也就是说,整个案子若真有人做手脚,那便只能是乔晟自己。   他应该是自己想去甘州,才出此下策。   此番听到岳父的话,段南轲眼睛一亮,他同姜令窈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姜之省的意思。   姜之省淡淡一笑,道:“你们已经明白,我便不多说什么,乔晟原也是老师的学生,近年来听得甘州有另外线索,便自降官位,被贬斥去了甘州,为的就是查当年旧案。”   “但乔晟并未查到老师一案的线索,却查到了段将军案子的证据。”   姜之省缓缓舒了口气:“段将军当年确实是被人陷害的。”   段南轲眼皮一跳,却并未如何激动,他只是紧紧攥住了手,让指甲刺痛柔软的手心,不让自己太过失态。   姜之省道:“经过两年搜寻,乔晟查到了当年杜波涛的遗物,找到了他同京中人通信的证据,根据信中内容,偷取千机盒的另有其人,而对方为了自己的目的,把千机盒送到了边关,是段将军发觉不对,这才把千机盒保了下来。”   “杜波涛只能先发制人,趁着段将军迎敌时诬告他通敌卖国,偷窃国宝。”   难怪当年杜波涛意外身死,不能继续动作,而段将军尸骨被寻回后,千机盒也随之现身,如今正藏在紫禁城中,再也不会丢失。   段南轲缓缓舒了口气,那颗怦怦直跳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姜侍郎,是谁……是谁指使杜波涛诬告段将军?”   姜之省却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乔晟不敢在信中明说,只用暗语交代了案情,他已带着证据回京,待得他回到京城,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段南轲点头,终于笑了:“好。”   皇帝陛下看着两个年轻人并肩而坐,他们今岁未及二十,满脸稚嫩,却早经家破人亡的苦楚。   然而即便如此,两人眉目之间也是清明而透彻,并未有丝毫阴霾。   他们便是朝堂的明光,是国之未来。   宣化帝颇为欣慰,他长叹一声:“如此,两案终能终结,朕百年之后,也能面对两位老师,不叫他们死后不能瞑目。”   无论幕后主使是谁,如今却已有明确证据,证明乔柏年和段铎并未叛国,自始至终皆是一心为国,忠心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不二,当时治世能臣的表率。   即便两人不是宣化帝的老师,未曾对他有教导之恩,宣化帝也不能坐视众臣喊冤,举家惨死。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家不能家。   宣化帝长叹一声:“十五年过去了……”   十五年过去,当年襁褓中的孩子已经长大,长成了清明正直的青年人,长成了国之栋梁。   宣化帝颇为欣慰:“姜家段家把你们教导得很好,正直端方,心怀天下,是为好人,好官。”   姜令窈跟段南轲起身,两人冲宣化帝行礼:“谢陛下。”   宣化帝摆手,待再说几句,便听外面传来郑峰的声音。   “回禀陛下,薛定山醒了。”   宣化帝眉头一挑,倒是笑了:“哦?可真是巧了。”   他目光一转,重新落回段南轲和姜令窈身上,语气严肃和坚定:“今日事今日毕,直接把薛定山带进审讯室,今日便把这个案子了结。”   两人一起行礼:“是,臣领命。” 第88章 (正文完)   薛定山本就在北镇抚司,只是被安置在厢房内,他被关了多年,身体本就孱弱,在李正死的那一日又米水未进,才陷入昏迷。   讲过楚朽年全力医治,又下了重药,人是救了回来,只是以后怕也只能缠绵病榻,不能同常人那般生活。   不过此刻他倒是还算精神,起码能自己吃下半碗米粥,有了些力气。   待锦衣卫把他抬进审讯室时,他并未出言询问,显得异常冷静。   姜令窈和段南轲进入审讯室时,就看到他靠坐在藤椅上,身上盖着薄被,半睡不睡的样子。   听到开门声,薛定山好奇地抬起头看了一眼。   他依旧骨瘦如柴,加之多年不见光,皮肤惨白,眼神涣散,看起来实在说不上正常。   但他却还能同两人打招呼:“大人安好。”   即便声音微弱,也让段南轲和姜令窈知晓他很正常,并未疯癫。   段南轲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同姜令窈坐下之后,才开口问:“你可知自己是谁,这是何处?”   薛定山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大人,我姓薛,名定山,应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现在大概不是了。”   薛定山道:“至于这是何处,大人,十几年前此处是由我掌领,这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审讯室。”   他头脑清醒,未因常年的囚禁而呆傻,甚至说话都只是有些磕磕绊绊,并未颠三倒四。   段南轲不由赞道:“薛大人,实在厉害。”   薛定山叹了口气:“哪里说得上厉害,若真厉害,也不会被人害成这个模样。”   姜令窈接过话头,先同他闲话家常:“学大人,你被囚禁十数年,地牢里应当没有外人,可见你神色如常,说话也颇为利落,是如何做到的?”   薛定山刚一醒来,只同楚朽年说了几句话,如今突然听到姜令窈的关系,不由微微一怔。   他还是紧张了。   姜令窈看到他吃力地裹了裹被子,这才低声道:“李正或者闻礼每天都要给我送一次食水,然后把腌渍物清理出去,这时候他们会骂我几句。”   “等他们走了,牢房里又太安静,我就绕着牢房来回走路,自己背诵四书。”   这样人才能维持清醒,不会太过疯癫。   薛定山能从一介贫寒到金榜题名,又从寂寂无名成为皇帝身边的第一宠臣,并非浪得虚名,这般毅力凡人少有。   若非天佑晚年先帝身体不愉,精神不济,朝堂上又是多事之秋,冒名顶替的李正才没被发现异样。   若天佑帝还是刚刚复辟时的意气风发,李正哪里能得意那么多年。   姜令窈看了段南轲一眼,深吸口气,然后便道:“薛大人如此聪慧,怕也不用晚辈多嘴,不如学大人自己说来?”   薛定山看了看她,先是赞叹了一句后生可畏,然后才道:“既然你们能救我出来,那就证明李正和闻礼事发,他们应该交代了是如何冒名顶替,然后囚禁于我的,我变不多言。”   薛定山不知李正已死,自以为两人只是事发。   他如此说着,突然有些颓丧:“刚醒来时我问过楚千户,他说已经是宣化十三年了,先帝也已殡天十三年。”   他在无尽的黑暗里被关了十几年,重回人间时,一切已经成了过往云烟,当年信赖他又欣赏他的先帝已经化成一抔黄土,到地府去巡视他的千里江山。   而他,即便重回人间,也是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薛定山长长叹了口气,随即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止我……不止我妻子孩儿如今可还好?”   李正和闻礼为了从他口中得知御用宝鉴图的行踪,不停用他家中亲人打击他,薛定山从来都不肯信。   但近乡情怯,他又不敢问,万一呢?   “只因我是先帝身边的红人,又知道先帝的不少事,他们便如此祸害我老家亲人,拿着我妻子孩儿的命威胁我,”薛定山苦笑道,“我更不能从了。”   “若我从了,我便没了用处,我的妻子儿子,更没了用处。”   “我撑了这么多年,只想知道他们是否还好。”   薛定山满含期许地看着姜令窈。   姜令窈闭了闭眼,冲他点了点头:“他们都很好。”   薛定山终于笑了。   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睛里滴落,他手上无力,抬不起来,只能任由涕泪交流,狼狈不堪。   但他脸上却洋溢着畅快的笑。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薛定山哽咽地道,“我熬过来了。”   姜令窈让郑峰替他擦擦脸上的泪水,然后便道:“薛大人,待得此案查清,会让你见夫人和公子,你现在要做的便是把知道的事都交代清楚。”   薛定山点了点头,目光在左侧顶上的栅栏处徘徊片刻,重新落到审案的两个年轻刑名官员身上。   他清了清喉咙,努力让自己声音大一些:“天佑三年时,陛下……先帝担忧会有贼人偷窃传国玉玺和先帝遗诏,便以御用监所做千机盒封存,封存之后,先帝又担心御用监的匠人会泄露开盒解方,便让我私下询问御用监的匠人荣金贵,荣金贵此人贪慕虚荣,已经偷卖了其中几份图纸,剩下的还在他手中,我便把此图全部买下,让他缄口不言。”   之后薛定山便去了宛平,把那几份已经卖出的图纸重新买回。   听到此处,一切便圆上了。   姜令窈低声同段南轲道:“冯栓子当时要杀荣金贵,其实还有这一层?若非如此,他为何要提前联系杀手?其实早就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段南轲压低声音道:“冯栓子一直不肯招认,看来他同那幕后主使也有联系。”   不过方才薛定山说宝鉴图在天佑三年便被他买回,但宣化帝却说是天佑六年丢失,如此一看,假的薛定山借口并未寻回,一直佯装寻找了三年,至至天佑六年千机盒一并丢失,才禀报天佑帝并未寻到。   千机盒是天佑帝自己要封存的,他自己疑心过重,又整日担心自己皇位不稳,因此后来寻回千机盒却无法打开时,他也并未对宣化帝多说半句。   宣化帝只能自己派人寻找御用宝鉴图了。   思及此,姜令窈心中一动:“看来这个幕后主使,一定很熟悉先帝的性格。”   段南轲点了点头。   两人议论一番,便让薛定山继续说来。   薛定山也不去管两人在议论什么,他理清思绪,道:“其实御用宝鉴图我收到后就背下销毁了,但李正两人却不知,他们跟他们背后的人冒名顶替我之后,把我关在一处寺院的地窖里,日夜审问,我也没有招供。”   “这是我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薛定山喘了口气,道:“后来他们又把我换了个地方关,我也不知在何处,只知道对方曾经很着急寻找御用宝鉴图,但过了一阵子后,又不着急了,直到今年。”   姜令窈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过来,宣化帝虽然登基,但膝下空空,直到去岁大皇子被寻回,才终于有了亲生骨肉。   大皇子被宗室记名,便意味着他就是陛下的长子,若无意外,他也是以后的太子。   难怪幕后之人又想有动作。   薛定山不知这些,他继续道:“关于御用宝鉴图,若陛下需要,我稍后就能全部默出。”   段南轲心中略松,他看向薛定山:“薛大人,被关押十数年,你可知幕后之人是谁?”   薛定山曾掌领北镇抚司,没点本事绝对不行,他相当聪慧,一听便明白段南轲要问的定不是李正、闻礼这种愚蠢的打手,他问的是稳坐幕帘之后的那个人。   薛定山抿了抿嘴唇,却并未立即开口,他盘桓片刻,才哑着声音道:“我在那寺庙里,听到他们说了一个名字,但只有那一次。”   薛定山很谨慎:“我并不知是真是假,不能肯定。”   他越是谨慎,说明此人越不简单。   段南轲不需要薛定山询问,便眉峰微蹙,一脸严肃道:“薛大人,想来你已经知晓此处审讯室,如此,你应当也知道还有上官在听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只要保证未有欺瞒,未有欺骗,便不会以此来降罪你。”   “我是如今北镇抚司新设东司房掌领,我可以同你保证,”段南轲一字一顿,“即便当时是对方故意诓骗你,也并非你之过错。”   “我们只需要一个名字。”   薛定山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眸:“他们说的是张尚书。”   段南轲心中一震,却并未显露出丝毫惊讶,他问:“是哪个张尚书?”   薛定山声音嘶哑,低低道:“是张安邦,张尚书。”   段南轲缓缓吐出口气。   他同姜令窈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张安邦乃是当今阁臣,天佑帝留给宣化帝的辅佐重臣,如今的首辅。   他一贯清正廉洁,从不结党营私,朝堂之上,四野之下,皆有口皆碑,被称为治世能臣。   在天佑朝早年,也就是薛定山被囚禁之初,他尚未封侯拜相,却也是正一品尚书。   段南轲当着未曾想到,薛定山听到的幕后之人居然是张安邦。   段南轲深吸口气,问:“你听到寺院亲口说了张安邦的名讳?”   薛定山吃力点头,语气却分外坚定:“大人,我亲耳听到他们说,张安邦这个名字取得好,安邦治世,封侯拜相,咱们跟着他就跟对了。”   薛定山道:“我可以以对先帝的忠心起誓,所言皆是亲耳听到,一字不差。”   此时,姜令窈却捕捉到了他眼眸中的陈郁之色,问:“薛大人,除了亲耳听到,你自己是否也对他有所怀疑?”   薛定山有些惊讶她的敏锐,片刻之后,才道:“是的,当年我听到这句话,并未全信,可是后来他们把我转移到另一处时,我听到他们嘲笑了乔太傅。”   “他们说,乔太傅一贯看不得他们这些人,骂他们只会蝇营狗苟等不得大雅之堂,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一家子都只能自裁,可不是活该。”   薛定山声音一颤:“此事是早年锦衣卫密探而得,外人不知,就连先帝也不知,但我是知道的。”   “乔太傅,也曾经说过张安邦此人自私自利,心中并无天下,不能安邦定国。”   那伙人曾经说过张安邦的名字,同他有仇的乔太傅又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两相结合,其实对于幕后之人是张安邦薛定山信了八成。   但时隔多年,龙椅上的皇帝都换了一个,他不知张安邦如今到了什么地位。   他能肯定,张安邦一定还在朝中,且比当年尚书还要有威仪,否则李正这些人早就不会留着他这个活口,直接杀了了事。   薛定山的聪慧,并未令姜令窈两人如何惊讶,在如此困难的经地里,他都能存活下来,反而令人敬佩。   姜令窈听到祖父的名讳,眼眶泛起水汽,她深吸口气,问:“这些年,李正和闻礼对于幕后之人一字都没吐露?”   方才薛定山也说,这两人在外面假扮他人,性子早就扭曲,每当给他送饭换水时,就会对他百般辱骂,肆意□□。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二人都没有失言?   薛定山摇了摇头:“这两人看似愚蠢,实际上却也并不蠢笨,他们并非本案主使,不过是用来摆在台前的棋子罢了,能知道什么?即便他们知道,两人也都不敢多说一句。”   薛定山嘲讽笑了一声:“毕竟,荣华富贵还要靠他们不是?”   也就是说,薛定山只知道这两个线索。   不过这也足够了。   姜令窈看向段南轲,段南轲沉吟片刻,道:“薛大人,此案并未结案,之后还要其他审讯,待得案子结束,在让你归家同妻子相见。”   “还请大人略等一等,也正好可以养好身体。”   薛定山苦笑出声:“我知道的,朝廷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他仰起头,看向那一排栅栏,又叹了口气:“我也是想不到,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时也命也。”   薛定山这里再无线索,便让薛定山下去休息,姜令窈两人重新回了书房。   已经书房,便能感受到书房里的气氛低沉,坐在上位的皇帝陛下半垂着眼眸,面无表情,不悲不喜。   姜之省和姚沅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待见段南轲两人进来,姜之省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   段南轲同姜令窈两人一起行礼后,便立在门边,皆不言语。   宣化帝此人其实是有些优柔寡断的,尤其对于身边人,他最是舍不得贬斥。   张阁老是先帝留给他的辅臣,虽不是他的老师,但与家国之事皆是尽心尽力,且其为人刚正不阿,对于性格软弱的宣化帝而言,并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对张阁老更为依赖。   正因如此,即便杨阁老能从贵妃那里博得好话,在陛下这里也有眼缘,却到底当不了首辅,无法成为宣化帝身边最得力的阁臣。   现在,当得知自己最信赖的首辅才是幕后之人,不仅诬陷戕害忠臣,意图动摇国本,也曾经想要动摇他的太子之位时,宣化帝很难不痛心。   即便刚才薛定山反复强调,他不知是否就是张安邦,但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听的人,都已经认定了这个最终的答案。   宣化帝心中怅然,却也只是怅然一瞬,待再睁开眼时,他眼眸中又重复清明。   “待乔晟一到便动手。”   宣化十三年,六月初一,宣化帝心情甚好,借着大皇子的生辰礼,宴请朝中重臣。   诸位阁老、尚书、将军等文物群臣齐聚紫禁城内,为未来的储君庆贺九岁生辰。   待宫门一关,两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迅速出动,一队迅速看管张府,另一队则直接破门而入,把归隐寺一众僧众全部缉拿归案。   后经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及顺天府四衙共审,张安邦结党营私、诬陷并谋害同僚、扰乱朝纲、叛国谋逆诸项大罪皆有实证,张安邦在狡辩不成后供认不讳。   自天佑元年至宣化十三年这二十余年来,他一心专权夺利,为了打压异己,步步高升,他诬陷谋害官员多达二十人众,其亲属俱算逾百人。   历经一月审讯,终于审出张安邦麾下书数名党羽,除假冒的薛定山之外,还有三位堂官及五位外官,这一党羽只算自身便已有十人众。   在所有牵连党羽全部下狱之后,之前二十载的无数冤案终于洗清。   这其中,天佑六年年初,段铎段将军被诬陷战死沙场,全家自戕一案才终被揭发,公之于众。而天佑六年年末,太傅乔柏年被诬陷妄图谋反后被逼全家自尽一案也终于真相大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兜兜转转,月明月落,十五载风雨而过,故人已化成黄土,冤情才终得洗清。   这一场朝堂动荡,一直延绵两月才将止,在张安邦党羽全部下狱时落下帷幕。   此时,已是盛夏时分。   在皇榜告示张贴那一日,燕京落了好大一场雨,疾风骤雨席卷而来,一瞬便落满了燕京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都留在家中,抑或站在窗口,仰望着阴郁的天。   倾盆大雨彻底洗刷了沉寂在燕京多年的灰尘,洗净了一方净土。   那是老天替冤死者悲鸣。   这一场雨落了一天一夜,待到次日清晨,百姓推开窗时,才发现外面已是雨过天晴。   头顶之上是一碧如洗的晴空,白云朵朵之中,有璀璨而炽热的金乌。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皆是晴空万里。   有幼童欢快跑出屋来,踩着地上遗留的水坑,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痕。   啪啪、啪啪。   随着幼童欢笑声而来的,使他们唱诵的歌谣。   “天晴了,风来了。”   “谢谢雨娘娘,家国安定了。”   ————   宣化十三年八月,时值盛夏,燕京蝉鸣蛙叫,闷热多雨。   就在这一片夏日遮天蔽日的盛绿里,持续两月的张安邦案终有了解。   以张安邦为首的共计十八名党羽被判斩首示众,张安邦被判满门抄斩十岁下孩童流放边疆。   宣化帝亲笔圣旨,呈罪己诏,对被张安邦迷惑,数十年未曾察觉其心有异,导致数百忠臣及其亲属含冤而死,是其作为皇帝的失察。   对被张安邦谋害的忠臣冤案全部平反。   其一,恢复乔伯年太子太傅官职,追封清乐公,谥号文正。因其唯一嫡出血脉姜令窈已入安定伯姜氏族谱,又有养育之恩泽,便不改换其族籍姓名,只归还当年乔家抄没家产,另封姜令窈为清乐郡主,升至正四品顺天府丞,主掌刑名。   其二,恢复段铎振国将军官职,追封武安公,谥号武宁。其嫡出幺子段南轲已入永平侯段氏族谱,亦有养育之恩泽,便不改换其族籍姓名,只归还当年段家抄没家产,另以段南轲继承武安公爵位,同时升至正二品锦衣卫都督佥事,主掌锦衣卫事。   这两桩案子都在天佑六年案发,当时段铎案子虽未宣告天下,但朝中重臣皆知,而乔伯年桃李满天下,学生众多,案发后皆是牵连甚广,朝中人人自危。   如今,十五载过去,终是大白于天下。   一时间两人亲朋旧友,学生同僚,皆是感怀颇深,终可以同人缅怀一句:“想念甚久。”   在判决诏书下达之后,宣化帝才再一次踏入北镇抚司诏狱。   段南轲同姜令窈守在牢房之外,安静听着里面的声音。   宣化帝此时亦是而立之年,因少时经历坎坷,即便再是养尊处优也有了些许白发。   他并未要座,只安静站在牢房之前,看着里面满头华发的沧桑老者。   “张安邦,你为何要如此。”宣化帝淡淡问他。   张安邦正在仰头看着诏狱中斑驳的墙壁,看着那上面一个个犯人留下的旧痕,兀自笑了:“陛下,臣以为您与先帝不同。”   宣化帝没有出声,只淡淡看向他。   张安邦声音苍老低哑,原本的意气风发和精神矍铄,都因诸事皆空而灰飞烟灭,此时的他,只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先帝优柔寡断又好大喜功,明明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却偏偏想要做文皇帝那样的守国皇帝,一朝败落,连累朝廷动荡,天下几乎都要葬送在他手中,景德皇帝于他不同,他才能匡扶大明,匡扶朝政,匡扶将倾的大厦。”   宣化帝声音冰冷:“朕问的是你,你莫要牵扯皇叔,皇叔已经薨逝,不改受这污蔑。”   张安邦突然笑了:“所以臣说,陛下同先帝不同。”   “陛下看惯了臣做首辅的模样,从未见过当年臣从乡下而来的落魄,高中进士之后是如何在官场倾轧中挣扎,是景德帝看中臣的才华,臣才能在人海之中脱颖而出,原本臣有着大好的前程,就要陪伴在景德帝身边大展拳脚,可一场夺门复辟,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是龙椅上那个人身边最亲近的近臣,我只是个前朝的乱臣贼子,若我不能重新站稳脚跟,前面几十年的努力便烟消云散。”   先帝复辟时宣化帝已经九岁,已然记事。   他隐约记得,张安邦似乎是落寞了很长时候,才一步步爬回朝堂之上。   他天生就能位极人臣,不过几年工夫,便稳坐尚书之位,于封侯拜相仅有一步之遥。   宣化帝道:“你走你的路,谋害老师是为何?”   张安邦不愧是最贴心的臣子,不用宣化帝解释,便知他问的是两个人。   “陛下,乔柏年自来看不起我,他说我并未有文人风骨,若我得高位,必然搅得朝中鸡犬不宁,所以我想要做阁臣,必要除掉他,而段铎段将军,”张安邦淡淡笑了,“只因他坏了我的好事,截下了送往甘州的千机盒。”   宣化帝并未问他为何要把千机盒送往甘州,他心中明白,此举还是因景德帝。   该说的话都说完,宣化帝不想再看到他,便最后看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而张安邦却还是抬起头,紧紧看向宣化帝的背影:“陛下,臣将死之人,可否问最后一个问题?”   宣化帝脚步微顿,没有让他问,直接便答:“当年太傅家中突然出现的孩童,并非是皇叔的幺子。”   宣化帝的声音击碎了张安邦全部的期望。   “皇叔所有子嗣皆年少夭折,未有后代。”   “居然如此?”张安邦喃喃自语,终是又哭又笑。   “居然如此。”   另一边宣化帝一脚踏出幽暗的牢房,便看到外面等待的年轻人。   两人皆是一身官府,一个红的热烈,一个青的素净,但从他们身上,宣化帝能看到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能看到他们眼中一心为民,肃清冤屈的愿景。   宣化帝看着两人,心中郁气烟消云散。   他慈爱地笑了:“本案还有最后一个秘密,你们回家之后便能得知。”   “到时候,要记得来宫中谢朕。”   ——   段南轲和姜令窈如今依旧住在星煌苑,陛下很是豪爽,给封赏了一片屋舍改建国公府,怎么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入住。   两人如今皆是位居要职,日常都很忙碌,今日倒是难得闲下来,一起回了家中。   待在花厅落座,闻竹才呈上一个紫檀木盒。   “公爷,夫人,这是今日朝廷送来的赏赐,叮嘱让两位一起看。”   姜令窈看了看段南轲,段南轲也看她,末了两人让屋中仆役退下,段南轲这才伸手打开木盒。   里面有两封信。   上面那一封并无题字,下面那一封则是安定伯亲笔所写,是写给他们两人的。   段南轲问过姜令窈,先打开空白的信。   这并非是一封信,而是一张抄录的起居注。   天佑五年,段铎将军回京述职,天佑帝心情大好,便宴请朝臣,在宫中开了一场热闹宫宴。   这一日,太子殿下重见两位老师,心中高兴,便问两位老师家中情形。   乔太傅笑说得了孙女,段将军则说有了幺子,太子殿下颇为欢喜,乱点了鸳鸯谱。   “不如以后结为亲家,结两姓之好。”   众人都吃多了酒,亦欢喜一场,便都玩笑答应。   “甚好,甚好。”   姜令窈睁大了眼睛,她颇有些惊讶:“怎么还有这事?”   此事宣化帝从未说过,贵妃娘娘也没提过,原来陛下一直惦记着当年的金口玉言,在知晓当年的两个孩子都存活下来,并且成了国之栋梁,便又起了赐婚的念头。   段南轲回头看着姜令窈惊讶的面容,眉宇之间笑意盈盈,他不由揽住姜令窈的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一起体会这玄妙的缘分。   段南轲看着姜令窈的凤目,眼眸中的喜悦藏也藏不住:“窈窈,我们便是天定的良缘,命途更改,更名换姓,依旧能成眷侣。”   姜令窈靠在他怀中,眼眸中流淌出些许的怀念之色。   “难怪,我觉得早就见过你。”   段南轲笑道:“我亦然。”   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两人少时遭逢大难,却命不该绝,得恩人庇佑好好长大,命途辗转之后又重得天赐良缘。   “难怪,陛下说要去谢恩。”   姜令窈轻声笑笑,凤眼微弯,面如三月桃李,绯红而烂漫。   “自是要谢恩。”她道。   段南轲眸色微深,看着自己少时便定下的娘子,一瞬只觉上苍慈悲,待他们皆仁厚。   他伸出手,握住了姜令窈的手。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无比契合,无比安心。   兜兜转转,他们终会在一起,永不分离。   两人安静依偎片刻,又拿起了安定伯的信。   信上写了一些当年他来到段家时的往事,简短几句,勾勒出段南轲年少时的记忆。   最后老伯爷写:“南轲,当年你年少来京,路上突生是非,将军亲卫为保你安全,联络将军早年旧友乔太傅,把你悄悄送入其家,保了你一命。后乔家出事,乔太傅也全力保你周全,冒着风险把你送入段家。”   “乔太傅亦是你的救命恩人。”   段南轲猛地抬起头,他眼眶一下便红了,深深看向姜令窈,眼神里有着惊讶和喜悦。   姜令窈也明白过来,她看向段南轲,眉宇之间皆是喜意。   “当年,原来是祖父救我一命。”   段南轲握住姜令窈的手,眼睛里已有泪意,哽咽道:“我怎么就忘了呢?我不应该忘记。”   姜令窈伸出手,捧着段南轲的脸,轻轻擦去他眼底的歉意。   “三岁的我们,哪里记得那些,”姜令窈声音很轻,“我只感谢上苍,乔家当年终是保住了你。”   当年乔家甘冒风险保护段南轲,不为别的,只不能看到忠臣冤死,幺儿无存,那是满腔的善念。   这善念救了段南轲,也巧合之下,给了自家后代往后余生的幸福。   善念不灭,终有善报。   段南轲深吸口气,他握着姜令窈的手,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眸。   “窈窈,当年祖父救我一命,我就把命赔给你,此后余生,皆不改志。”   姜令窈看着他眼眸中的深情,重重点了点头,眼底也有泪意。   她却笑着道:“好,我要了。”   两人很少说情情爱爱之言,可这般以命相待的诺言,却字如千金。   段南轲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下永生不改的承诺。   就在情意正浓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闻竹的敲门声:“公爷,夫人,衙门来人,又有案子了。”   姜令窈闭着眼睛,一下子便笑出声来。   段南轲把她搂在怀中,也很无奈地轻笑一声:“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姜令窈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走吧,咱们破案去?”   段南轲牵着她的手起身,两人坚定往外行去。   “走吧,咱们破案去。”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