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褪尽》全集 作者:云胡子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简介 又名《论凶案发生的一百种可能性》《大明CSI》 〇古言断案文 蒲风本是个写话本为生的落魄文人,因着租了间房,被种田的房东李归尘坑蒙拐骗,竟是卷入了奇案洪流,不想屡破建功,名震两京,御上钦点入了大理寺为官。 蒲风哭着直拍大腿:“这回是八十也嫁不出去了!” 李归尘揉着自己被拍麻的大腿,低头对上了她的泪眼:“你还想着嫁别人?” :) 蒲风小灰狼跳入了一个甜蜜的圈套。 告示一张: 1.1v1  HE  种地的前锦衣卫vs女扮男装话本写手 2.架空明,非玄幻。单元篇,言情线+独立案情。含详细验尸情节,重口。 3.暂定九案:杀尸记、轮回道、雪夜月香、地佛宫、血书案、桃花灼、青云上、食母胎,终案待定。 4.年龄差萌。宠宠宠,男主啥都会(雾),破案为主的甜文~ 第1章 楔子 东风多情,院里的一树海棠厚施了粉黛,纷扬如雪的花雨中,玲珑稚女扑棱着肉嘟嘟的小胳膊向他跑来,不想被翘了角的青砖绊倒了,磕掉了一颗门牙,趴在地上满口是血哇哇大哭了起来。 杨焰刚升了四品镇抚从大内谢恩回来,跨进家门看到此番景象有点手足无措,也顾不上飞鱼服绣春刀累赘,径直将小丫头抱了起来搂在怀里,拍着背心疼不已:“应儿不哭啊,不哭。我们应儿长大了,是大姑娘了,都要换牙了。” 听到了院里的哭声,母亲和如儿也出了门来,见到他不禁展了笑颜。 “应儿,快下来,你大哥臂上有伤,来,让母亲抱着。” 他捏着应儿粉嫩嫩的小脸,笑道:“母亲,无妨的,应儿才多重啊。” 怀里的小娃娃哭花了脸抽着鼻子,反倒转过身来拿小手揉着他的铁打一般的胳膊,带着哭腔奶声奶气说:“哥哥疼,宝,宝宝给捏捏,就不疼了。” 一家人开怀大笑。 自父亲去世之后,这是家中最为和美的一段日子。只待如儿和世交萧家长子,兵部职方司主事萧润如早日完婚,便更是喜上添喜了。 应儿坐在他臂上,吧嗒亲了他一口,留下了晶亮的唾沫星子。 凉凉的。 一桶腥寒的水泼了他一头一脸,将杨焰拉回了现实。他胸前的伤口皮肉卷起,沾了水撕扯般疼痛,渍着汗污脏血,不堪入目。他仰起头来看着面前之人,胸廓剧烈起伏,唇角的肌肉痉挛颤动着。 梦灭了。 这里是北镇抚司,诏狱。一点苍白灯火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恹恹将尽,将那人的笑脸映得忽明忽暗。 “可算醒了,我的杨大人。一日不见,兄弟受苦了哇。还是那句话,念在咱们十年交情上,你只要告诉我此事是否是程阁老指使的,我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舍得为难你。”那人说着,笑意凝在了脸上,手上烧得艳红的烙铁不由分说落在了杨焰胸前化脓的伤口上,“滋啦”一声刺耳,冒出缕缕白烟来。 杨焰低头不应,豆大的汗珠瞬间冒了出来。此处昼夜不分,他不知自己已被关押了多久,家中想必要乱作一团,好在有母亲镇着。 那人见他不吭声,随手扔了烙铁,伸着胳膊卷起了华服袖子,一双格外细长的手在杨焰身上肆意游走,力道时重时轻,如虫蛇噬骨。 “你何苦为难自己,那程党眼里,你现在无非一颗弃子罢了,卖了命换他们荣华富贵,亏不亏。你看看,这肋骨也折了七八根不是,手脚腕也都被锁链穿了,莫怪我绝情,若非这样我哪里关得住你。”那人忽然凑到了他面前,嘻笑着说,“程渡的信就在你宅里,在你母亲或是妹妹那,对也不对。” 杨焰怒极,“夏冰,此事与我家人无关,老母幼妹懂什么朝廷纷争!” 夏冰见此状更是笑出了声,两指扼住了杨焰的脖子,掐得手指关节发白:“亏你还是个镇抚使,《大明律》总该比我这个千户懂,十万两纹银从你府里搜了出来,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容不得你不认!咱们正朔爷可是最恨手下人玩这一套,你也猜猜自己是个什么下场。不过看在兄弟一场嘛,老夫人我替你照顾好了,一梁子的事儿,没遭罪,可如儿应儿就没那么好命了,改日哥们去教坊司,少不得冲着你的面子好好关照关照。应儿还那么小,滋味该是好得很。” 亏得是铁链穿骨而过,杨焰几乎从刑架上扑到夏冰身上,血肉模糊中一双眸子涨满血丝,将夏冰骇得向后一个趔趄。 “若非你平日轻狂不知收敛,今日也不至于此!张凌吴正,给我抽,好好地抽!” 杨焰大笑,露出了一口被血染得腥红的牙,“亡此,命也。尔等猪狗,来日尽屠之。” 可他何尝不知,自己哪里还有什么来日。 此地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他纵然曾是此处镇抚使,也不会例外。 深秋的雨似妇人哀哀戚戚的啼哭,整宿不歇,彻骨寒风携着如麻雨丝携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暖意。 诏狱旁石巷里那条浑浊的血溪一直延绵到路的尽头去,雨滴溅起了斑斑血花。运尸板车吱吱呀呀行到城郊乱葬岗,再吱吱呀呀回来等着明日再去。 正朔二十七年八月十五,北镇抚司镇抚使杨焰因兵部职方司主事萧琰弹劾一十四大罪状于诏狱伏诛,年二十三,尸首弃野供豺狗分食。褫夺世袭官职,家中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女子没为官妓入教坊司,其余人等充军流放。手下副千户张彬、韩星沉,百户刘鹤清等一律贬为庶民,永不复用。 作者有话要说: 古言破案坑开挖 别被楔子骗了,正文偏向轻松风~ 独立单元案情+言情主线,胡子可调戏 (=^▽^=) 第2章 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案:杀尸记。 这个案子比较清水,放心食用~ ps.男主起初有应激障碍,男女主会慢慢成长的。  十年后。 正朔三十七年,六月初九。 京郊白河旁,趁着日头还没升起,农人们扛着农具顺着河堤路下到田里。近来久旱,大家都没什么好神色。 河面下落,岸边露出了覆着水草的河床淤泥,只见一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坐在滩涂一块大石头上垂钓。 所有经过的人都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再望望微微发亮的天幕,没有一丝云彩。是个怪人。 约莫着到了巳时,自西北方起了风,顷刻间天色颓然暗了下来。闪电刺目,“轰隆”一声惊雷炸响,硕大雨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哗啦啦……” 农人们抄起手里的农具,直奔大道而去。雨势渐酣,泥地上似乎起了白烟一般,直叫人看不清眼前事物。 可路上好像站着一个人,他在等谁吗? 陶刚背着大捆的柴火,攥着柴刀跑得急了些,竟和那人撞了一个满怀,连连退了几步。 “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挡这儿作甚,还不麻利儿回家去!”刀背磕在髂上,陶刚也是撞得生疼,不禁张口大喝,却见眼前之人扶着铁锹以一种奇异的姿态还杵在那,一声不吭。 斗笠挡着他的脸。 潮湿的空气中,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逐渐压过熟悉的泥土味道。陶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下头去,只见自己已经站在了猩红的血泊里,而柴刀上布满了血迹,正在被雨水冲刷。 “血……” 飞落的雨点似乎也凝滞了起来,天地间静得出奇,转瞬是头脑中巨大的轰鸣声将陶刚拉了回来。 陶刚下意识使劲一推,那人仰面倒地,斗笠骨碌碌滚走了老远,气息已绝。而他肚子上赫然一个大口子溢着鲜血,皮肉卷起,染着血的肠子不由分说挤了出来。 陶刚脸色苍白,看了看四周,跌跌撞撞赶紧跑了。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路的那一旁,穿着蓑衣的男人恰好目睹了这一切。左手提的三条巴掌长小鲫鱼轻轻抖动,他站了一会儿,长叹了口气转头走了,没出十步扶着老杨树撕心裂肺吐了起来。 正如乡民们所认为的,这个搬来很多年的李先生是个怪人,名字也怪,叫李归尘,听起来就像是个还俗的和尚。 雨停是一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官府来人验尸收尸又过了一个时辰。在那同时,捕快闯进了陶刚的家,将收拾家当的他连同凶器柴刀一并带走了。 人证物证俱在,连捕头也觉得此案简单得出奇。可偏偏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 那厢河东的三间瓦房里,李归尘正守着灶台熬鱼汤。三条小鱼刮了鳞去了内脏,在满是青菜叶子的清汤寡水里几乎找不到踪迹。李归尘吹着木勺咂了一口,摇摇头又从猪油罐子里小心翼翼地蒯了半勺油,刚要浸在鱼汤里,门板嘭地一声扑在了地上,他手上一滑几乎满满一罐子猪油跌落在地,当即摔得粉碎。 李归尘看了看手里的半勺猪油,又瞥了一眼地上掺着灶灰陶片的晶亮油膏,只对着门口站着的人笑了笑,“你给我出去。” “您就是李先生吧?真是对不住了李大哥,我也不知道这门板这么不结实。我,我会修。今天我是来……” 李归尘看着对面堆了一脸笑容的少年,也报以了一个极为和蔼的微笑,“房子不租了,你还是走吧。” 那少年惊异于李归尘居然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忽然凑过来抬头打量着他,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学生一看您相貌不凡、风姿清逸,果然是李先生不错。是张博纶大人介绍我来的,我与张大人是同乡,他说曾与您有同檐之谊,又说您博学多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极好相与,若是我租住您家的房子,必然开价童叟无欺……” 李归尘听得脑仁疼,赶紧摆手,“他骗你呢,我靠收租过日子,自然黑得很。” “没关系,价钱都好商量!” “所以说,京城里这么多好房子,我这儿地处京郊,荒凉得很,前不久又发生了命案,你一个……” “命案?”那人忽然眼里放了绿光,就像黄鼠狼看到了李归尘家养的肥鸡。 “年轻人不要插话,所以你还是趁着天亮赶紧去那边看看吧。”李归尘随手一指,想把那少年炽热的目光赶紧牵走。 “这是一两纹银,算作押金,租金我另付。学生本是耕读世家,经同乡引荐至京,昆溪蒲氏,单名一个风字,您怎么称呼都行。”少年诚恳道。 李归尘攥着手里硬硬的,看着那少年两步一颠地冲进厢房,有点哭笑不得。 “那个,别进去,那间屋子是我的。门别拍,不结实。” 结果他眼睁睁看着蒲风推开门被略高的门槛绊了一跤,整个人狗吃屎状扑进了屋子里。 李归尘自认看人的眼力一向很好。那人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比他足足矮了一头,样貌清秀,有点书卷气却又油嘴滑舌得紧,就是太白了些,骨架也太小了些,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正常。 这蒲风本是个丫头。 好好的姑娘这年纪早该嫁人了,孩子都该抱在怀里了,可看蒲风这样子,应是自小就扮作男子,音色举止几乎和这年纪的少年人一般无二,又兼瘦弱,胸前自也平坦了些,却不知她为何非要过这种日子。是以他本不想这假小子住进院子里来,不方便不说,来历也不明,有可能会生出事端。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再说,只是看着蒲风风风火火地四处瞎转,直到糊味从灶台那里飘了过来。 蒲风让他想到了那时的如儿,应儿若还在也该是这般年纪了……日头将尽,李归尘还在院子里喂鸡就听到自外边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且越来越近。蒲风干脆放下手里浆洗了一半的衣服,滴溜溜凑到了门口站在李归尘身边。 果然哭着进来的人正是陶刚的媳妇吴氏,身后还拽着三四岁的稚子,一进院子就跪倒在他们面前。 “李先生啊,村子里就李先生肚子里最有墨水,能不能,求李先生给我们家那口子说几句好话,要不然打死在公堂也没得办法啊。”吴氏这话说得几度抽噎,小陶只是怯怯地躲在她身后,吴氏拉着孩子也给李归尘跪下。 李归尘叹了口气,平静道:“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说。上午之事,我的确在场,过程也略知一二。” 吴氏听罢更是伏在地上苦苦哀求起来:“我夫君是无辜的对不对……对不对……他说他根本没杀人。” 蒲风不忍看下去,将吴氏从地上半扶半抱起来。吴氏见她是个少年样貌,只将她推开,不想有接触。 李归尘又叹了口气,“事发之时,的确只有死者和陶兄弟在一处,且他斥骂死者也是确有其事。再之后,那人倒在地上应该就已经死了。带血的柴刀握在陶刚手里,路旁的行人告到了衙门,人证物证都有了,我想这事也是难办。” 吴氏脸色逐渐黯了下去,连哭声都微弱起来。 蒲风听得仔细,忽然插了一句:“诶,那死者是谁啊?” 吴氏一时没答复,似乎十分为难,“是我们本家表了几表的兄弟,叫张壮的,人瘦得一条,都叫他张二条。” 就算是李归尘平日里不怎么和乡里走动也知道这张二条是个泼皮无赖的主,有时敲人竹竿干些小偷小摸,不想今天死的正是他。 蒲风托腮,“那你们家可与他有过节?” “本来都是一家子……只不过年前他找我们家借了点钱,一直没能还齐,可这么几个钱也不至于杀了他啊。” “那就是有过节了。”蒲风思索道,“这案子这么一看,简直固若铁桶一般,毫无破绽。” 吴氏本来刚要止住哭,一听闻此,又嚎啕大哭起来,“怎么会,不会的。不会的。孩子还这么小,孩子他爹都没打过他,怎么会杀人?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李归尘看着蒲风皱眉盯着他,又看着吴氏哭到几乎昏厥,最终叹气道:“也罢,你先起来,别吓到孩子,我们两个也不便搀扶你。案件之事,可是明日巳时公审?我若是没记错,明日便去堂下看看,虽不见得帮得上忙,也算是全了情义。” 吴氏连连磕头,百般拜谢才拉着小陶走了。 蒲风看着李归尘出神的样子,嘀咕道:“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呢?” 李归尘不置可否,蒲风又随即问道:“学生明日可否能随着先生去公堂呢?” 那种殷切的目光,总是给李归尘一种此人要顺着他的大腿爬上来将他缠住的森森寒意,遂一口回绝。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先生不问问我是干什么的吗?” “没兴趣。”李归尘转身要走。 “听说过《红鸾记》吗?不才正是学生写的,学生为了收集素材,于这大事小情一向关心,正是为了创作啊!” 李归尘脚步一顿,感觉身后的自满情绪几乎要崩裂空气,摇头道:“是吗?” “千真万确!还有,那个《帐含春》,那个,其实也是学生我写的。”蒲风红着脸挠了挠头。 “哦,这个”李归尘音调一扬,继而转身平静道,“哪天倒可以寻来看看。不过,什么时候起你改自称学生了?我一个种地的,如何受得起。早些歇息,记得关好门,锁的钥匙在箱子底下。你一个……一个文弱书生,小心防范的好。” 蒲风虽满不在乎却点点头应了好,心道这李归尘比庙里的老和尚还要唠叨许多。且天刚暗下来他就要去回房睡觉,睡得未免太早了,蒲风摇摇头,心下又开始算着印刻房老板找她交稿的日子。 夜风清凉,夹杂着淡淡的蝉鸣。已是四更。 屋内满是急促的喘息声,李归尘紧紧攥着被子,冷汗早浸透了中衣。 十年了,余毒可以渐消,伤痕也会点点淡去,白日里他可以活得比任何人都云淡风轻,但曾经的血色与黑暗从没能在梦里放过他。 以业因也。 蒲风立在窗外,眸色比夜还叫人看不透彻。 第3章 过堂 翌日。 府衙之上,陶刚缚着重夹跪在一旁,身边草席上覆着白麻单子躺在那的正是死者张壮。一柄闪着寒光的柴刀置于桌案前,乃是凶器。 李归尘立在堂门口,广袖青衫,六月天气里,穿得却格外厚重。他身旁正抱臂站着两人,一是死皮赖脸差点就撒泼打滚也要跟来的少年人蒲风,另一是串门顺便看热闹却装作便衣考量民情的大理寺左寺丞张渊。此三人站在一起很难不叫人侧目,乃是此前李归尘尿遁失败的惨痛结果。 堂上,提刑已领着仵作行人出了验尸单子:由于天气炎热,加之死者暴尸在外又经雨水长时间冲刷,所有血迹早已渗入泥土,只能大致判定死者死于腹上刀伤所致的失血过多。全身除腹部刀伤外无甚创口,刀口长约三寸,深入腹腔,以致肠管外流。和那日李归尘所见的大致相同。 其余证据指向就和昨日他们交谈的一样,陶刚最轻也是个过失杀人之罪,几乎无可置喙。 李归尘看着死者尸体躺在堂上,觉得有一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直到张渊悄悄拿扇子戳他肋下,低声道了句若非意外,这凶手也未免太傻,光天化日在大道上将人杀了,简直自掘坟墓。 蒲风又暗暗纠正道,“不是光天化日,那日下了大雨。” 张渊瞟了蒲风一眼,继续道:“原来曾听闻,有屠户贩肉,持着刀想和熟人打声招呼,竟忘了手里的刀,将人砍伤了。那天下雨,此人急着回家,如此误杀了人的话也是倒霉。” 蒲风听了皱眉,“那柴刀虽是新磨的,当真有那么锋利?撞了一下而已,就开膛破肚了?再说,死者为什么要在那么大的雨天里站在路边,实在不合情理。” 二人在李归尘耳边叽叽喳喳,倒让李归尘想通了什么。 “张壮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李归尘看向蒲风,似是不留神踩了她一脚。 蒲风一声闷哼,李归尘连声致歉,她却是忽然一惊,“你是说,张壮可能在那时已经昏迷不醒或是……死了?活人被捅了一刀不可能不喊叫的,可是,陶刚不是说看到死者流了很多血吗?再说也死人也不可能站得住呀?” 李归尘听了好似十分吃惊的样子,“我可没说。” “那这就是谋杀栽赃了!”蒲风低呼,“你怎么不早说!” “雨下的大,我怕我没听清。” 张渊心下好笑:现在说出来怎么就不怕了。可他嘴上却正色道:“既然如此,你们也该上堂给二人讨还个公道。”他是大理寺的人,地方审案不是他能掺和的地方。 “蒲风你怕尸体吗?”李归尘忽然一问。 蒲风怔在那里,不知道李归尘这是想干什么,“不,不怕吧。” 蒲风尚还在云里雾里,忽然就觉得屁股上被人不轻不重踹了一脚,因为不设防再加上自己本就瘦弱,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好几步,十分到位地身形一颓跪倒在陶刚身边。蒲风龇牙咧嘴,回头不解地看着一脸无辜的李归尘。张渊大人倒是十分诚实地笑得前仰后合。 “堂下何人,何故扰乱公堂?”惊堂木一拍,蒲风吓了一个激灵。 “学生蒲风,家住城郊白河旁,那个,是此案的证人。”蒲风攥了攥衣摆,狠下心道。如若不然她该说什么?自己是看热闹被人踹上来的?果然被老狐狸摆了一道。 “速速说来。” “那个,学生所见,和陶刚和报案的李氏说的大抵相同,只是学生当日刚刚搬入此地,恰好途径此路,离案发之地较近,所以见得比较清楚。那个,有一点学生不大明白,想问问大人,为何死者遇害时并未发出任何声音,这……” “是啊是啊,小人那时吓坏了,竟忘了此点,张二条真的没有吭声过,一动也不动的!”陶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蒲风咬了咬牙,“依学生愚见,常人哪怕被菜刀切了手指,也会痛呼,更何况被开肠破肚?那日雨势甚大,可能其他人并未注意此点。依此看来,此案未必简单。” 蒲风看推官丁大人听得若有所思,照着刚才想的继续道:“请允许学生询问下检验此案尸体的仵作,死者的死亡时间当真为昨日巳时?” 丁霖默许。 仵作不乐,“方才不是说了,昨日天气异常,本来像是这样的六月天,暴尸在外又晒又热,尸僵的速度就会大为加快,但是昨日忽降暴雨,之后又忽然放晴暴晒,便不能通过尸温尸僵断定,我们也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时辰。且验尸的时候尸斑已经开始出现,也的确是死了两个时辰才会如此。” “那么,除了腹部的伤口,死者身上真的没有其他伤处?或是有没有可能中了毒,或是被人掩了口鼻的迹象?” “绝无伤处!死者口唇无紫绀,身上孔窍也无异常红肿出血,哪里有什么中毒的迹象。”仵作哼道。 “堂下之人,你到底想说什么?”丁大人不耐烦。 蒲风皱了眉,这样一来这事就奇了,张壮老母说他是昨日辰时起出的门,那时人还好端端的,且尸体上没有创伤,也没有被人下毒,如何能陷入昏迷任人砍伤?除非……蒲风一惊,沉声道,“他早就死了!” “你说什么?”丁大人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学生猜测,或许在陶刚撞到张壮之时,他就已经死了!” 此语一出,堂下一片噪杂,众人大惊。陶刚本来已认命是自己倒霉误杀了张二条,听了这话也立刻高声喊冤起来,顿时各处乱作一团。 一声惊堂木。“肃静!”丁霖大怒,花白的胡子都立了起来,“你若是敢扰乱公堂,本官必不饶你。” “学生不敢。”蒲风嘴上应着,脑子里开始飞快过着所有的疑问,发现所有问题都聚集在张壮身上,而他的尸体正在身旁,或许任由自己这样猜测下去永远没有答案,只有再亲自检看尸首才能破解疑惑。也怪不得李归尘问她怕不怕尸体,这人不忍心陶刚含冤,却把自己踢出来,真是坑人。 “此话虽然听起来过于耸人听闻,不过只要解决三点便可说通:一者,缘何尸体可以站立路旁?再者,尸体被撞怎会大量出血——人人皆知人若已死,血液自然不流通,怎会大量出血?最后,尸体遭人设局栽赃到底留下何蛛丝马迹? 如仵作言,尸体死亡时间难断,也听闻捕头言说尸体周围泥土平整,故在官府收尸前无人经过,那么此案案发后,死者尸身上的衣服杂物必然会留下什么关键证据。请求大人准许再次验尸。”蒲风语速极快,生怕谁将她的话打断了去。 “这……”推官大人明显有点为难,不为别的,此地毕竟乃是京畿,若是真如蒲风所言是个杀尸奇案必然轰动一时,到时惊扰到朝里,这能捉到真凶还好,若是成了无头公案,怕毁了自己的前程。且本来陶刚自己都要认罪了的,现在只要将这蒲风驳斥一番,就按陶刚意外杀人论处,于法理流程上,并无不妥。那陶刚又罪不至死,到时候酌情轻判,皆大欢喜岂不更好。 然而丁霖这一番心思蒲风半点不知,她低头跪着,偷偷瞟了一眼身边的尸首,张壮的手露在单子外边,勾成爪状,指甲呈泛着苍白的灰色,有些不自然的变形,直看得蒲风头皮发麻。 她长这么大还没怎么仔细看过死人,刚才那句不怕明显是随口胡说而已。她看着丁大人沉默,只是以为大人忧心无人可用,遂心生一计道:“学生的房主乃是鄙人至交好友,精通医术,熟知人体结构肌理,对这验尸之事也是粗通一二,不如请大人传他来验尸,足显大人英明。” 张渊听闻复而大笑,拿扇柄一拍李归尘的背,“这小子有两下子。” 李归尘挑眉,看着堂上跪着的小小背影,和膀大腰圆的庄稼人陶刚比起来仅小小一点,只觉这丫头不但胆子大得很,还有满口吹牛皮的好本事,实在有趣。 他自知尸体必然是要复验的,且不同于一般敛验,而是要剖尸来验,可惜此法过于骇人听闻,超乎检验规程。而丁霖此人,为官倒也算无功无过,混了几十年官场,还是个小小推官,也足见此人行事畏首畏尾,基本上没什么大的政绩可言,而如今一见,更知此人十年来是无甚长进。可就算他不认识今天堂上这位丁大人,也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当堂呕出来早上吃下的大白馒头。 蒲风是聪明,也知道拿自己当挡箭牌,可惜她还太小,不懂什么是官场。 就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丁大人的忍耐果然到了极点,“一派胡言,鬼话连篇!本官念你是个读书人,年纪轻轻,不与责罚你。此案案情明确,证据确凿,你那番胡言乱语连自己都无法证实,如何叫人信服?公堂断案,岂可如儿戏?陈仵作技艺称优,家中数代任此职,岂是一乡野郎中可能比拟的?你也毋需多言,速速退下,再敢妖言惑众,棍棒无情。” 蒲风不服,无奈已上来两个衙役拽着她直接拖下了堂去。 李归尘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一把挣开。蒲风生小孩子气似的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气鼓鼓地挤开人群走了。她临走时嘴里还嘀嘀咕咕咒骂不休:“昏官,草包……” 张渊拿扇子拦住了李归尘,“别追。年轻人,你越劝他,他越来劲。” 李归尘摇摇头,会心一笑,只叹道:“这堂上大人实在是不走运,刚撵走了一个挑事的,马上还得摊上了一个找事的。” 张渊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笑了笑,随即拿扇子指了指李归尘的心口道:“我还以为你这家伙日日里琢磨着怎么攒钱跟我去香雪阁,心思早用得尽了。我哪敢挑事,公事公办,公事公办而已。” 李归尘只是挑着嘴角,倒看不出是个什么心情。 堂上宣判,六月十四南郊河堤村张壮被误杀案件,凶犯陶刚因与死者曾有金钱纠纷且在当日发生冲突而过失杀人,念在初犯,不与死刑论处,处以笞刑,流放十年。 陶刚本认了命真是自己误杀了人,方才听了蒲风的话却愈发觉得昨日见到的张二条的确古怪,不由得心下愈感冤屈:若是自己的确是与人争斗也便罢了,可他昨日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何来的杀人之事? 无奈身边衙役支会于他,现在认了,无非受点皮肉之苦,若是喊冤,一无明白佐证,到哪也没用;二来交由大理寺受审又得扒一层皮,可能就不单单是挨打流放这么简单了。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如认了好。 陶刚本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现在却哭得抽噎不止。面前是一纸供词,身后是哭到昏厥的媳妇还有年幼无知的孩子。 无路可走。 “我,认罪……” 退堂声中,围观的百姓摇着头一哄而散。 小小一件民情案件且供词严谨,罪证齐全,案情明了,案卷只需经刑部审核,大理寺复核,似乎一切很快就将尘埃落定。 然而,三日后,此案卷宗却赫然呈于大理寺卿顾衍案上,批以人命重狱。于此同时,一纸公文跨马加鞭已到了丁霖手里——“此案复杂,冤屈未明。今案达本寺,令速连囚引领本寺赴堂圆审,听候发落。” 堂上的顺天府推官丁霖哪里知道,那日堂下站着看热闹的,正是专司审核两京冤案之诉的大理寺左寺丞,人号佛见笑的张渊张博纶。 风声泄露,蒲风堂上所言应真,人口相传间,南郊暴雨杀尸命案于京城中如惊雷炸起,一时甚嚣尘上。 死者还魂说有之,僵尸走尸说有之,鬼附身说抑有之,民心惶惶。 六月十五,云隐月,夜三更。 看守大理寺敛尸房的刘三伯在门口忽听到自内室传来一声铜镜落地般的清脆巨响,故而哆哆嗦嗦地从门口探进了头去,便看到了此生中最为恐怖的一幕——青绿鬼火通明,一具尸体耷拉着半边头发,赤-裸着上身背对着他站在那,摇晃不止。 暴雨杀尸案中的死者,不负众望地诈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是恐怖灵异事件,不信你往后看,保证不吓人。 拍着我仅存的良心。 第4章 掏肠·上 而此事儿还得慢慢从两日前说起,也就是六月十三。 市集上行人熙熙攘攘,李归尘正坐在菜摊边托着腮打瞌睡。两小竹筐的青菜还没一桶水重,难为他赶着小毛驴慢悠悠地从天没亮透走到日上三竿。 而现在那头小毛驴被松松拴在了他身后倚着的榆树上,蒲风支着书斜眼看着它伸长了脖子一根一根叼着李归尘卖的小白菜,吃得很香。 挺水灵的小白菜被虫子咬得坑坑洼洼的看着实在怪可怜的,是以整个集上大概也就花生看得上李归尘的生意。李归尘管他的驴叫花生。 蒲风的贩书摊子支在李归尘边上,生意像是沾了他的霉气自也是十分冷清。她本是好端端欣赏着自己的书,也不知今天哪个眼珠子抽了筋老往李归尘那里瞟,临了竟是连自己看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归尘是个谜。 蒲风自认装做男子久了,眼界自然不是闺阁里的小丫头那般看了谁都会春心暗动,但平心而论李归尘是个让人觉得很,很想多看几眼的男人。可他表面上却又是那么普通,甚至是平庸,譬如他现在正仰着鼻孔睡大觉,脑袋一晃一晃的,和什么英武、儒雅、温润、圣神……没一星星儿关系。跟她写的话本里的将军王爷公子都差太远了。 夜里睡不好,所以白天才打瞌睡的。蒲风拿书轻叩着下巴,没看到那条老瞌睡虫儿已经醒了。 李归尘看到自己的一筐菜见了底,与蒲风道了声多谢一伸手径直从她摊子上捞了本话本子,“我的菜钱就不找你要了,来本书抵了便罢。”怎么听也是个勉为其难吃点亏的语气。 蒲风吃惊地瞪着大眼珠子,指着青菜筐,刚要张嘴就见花生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前头两个小蹄子似是忐忑地轻轻一踩一踩着,蒲风门牙一软登时千言万语泄了气儿。 “怎么?” “李先生这似乎不大好吧,”蒲风自认自己女子本貌也未必有这般温婉,“学生一本书少说也得半两银子,这可是市面上最抢手的本子,新刻的版都是……” 李归尘忽然从书里抬眼皮扫了她一眼,“抢手?” 蒲风看着没开开张的生意,有一瞬间觉得面皮发辣,只得干笑道:“你别不信,逸风散人总听说过吧,是……”她那个扬起来的“学生我”三个字还没冒出来,就被李归尘长长的一声“哦”拦在了嗓子眼儿里。 蒲风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李归尘继而沉思道,“近来看书少了,还真没听说过。江湖骗子?” 蒲风小脸一红,张口大喝,“李龟孙,你别看不起我们写话本的还!” 话一出口,蒲风的舌头僵在了那里…… 李归尘,李归尘,她早就觉得这名字起得不好,非常之不好。 “‘乖乖儿,心肝宝贝儿,天上人间,有谁能似你这般成日成夜宠着我?’你也没娶亲,这都从哪听来的?”李归尘上下打量着蒲风忍笑道,“诶,你刚才喊我什么?我耳朵不大好,再说一遍与我听听。” “李道尊,道尊,敬称敬称。”蒲风咬着牙真诚笑道。 而李归尘方才那慢悠悠的一番话,虽不是声音极大,感情倒还充沛,且听了居然半点不让人觉得辣耳朵,反而有种心头暖烘烘的神奇效果,是以冷冷清清的书摊前面瞬间挤满了掩着面的大姑娘和小伙子,也有那么几个大爷大娘。 话本利润极大,今日若能卖出去几本这半月的生活费也算有了着落。可蒲风忙着做生意也忘不了抽出空来狠狠地瞪了李归尘好几眼,更是将那句李龟孙在心头记挂了一万遍。 卖罢了书,李归尘将竹筐一摞,背着自己剩下的一筐小白菜带着蒲风和花生闲逛集市,脚步落在了肉铺前面。 蒲风见到此情此景很吃惊:李归尘原来不用持戒,也不是没剃头的和尚。倒不是她少见多怪,她租了李归尘的房子,便也跟着他添副碗筷将就口饭吃,如今住了好几天真是连一滴荤油都没见过,更甚的是她提过一次做汤加些油膏味道会好些李归尘居然给了她脸子看。绝无仅有。 肉铺的老板人挺精瘦,且似乎和李归尘很熟的样子,一见到李归尘来了就摆出了一小堆囊膪肉头儿,说要是包圆还能再便宜点。 李归尘称了一块膘要回去炼油,又翻了翻肉头问还有再便宜点的吗。 卖肉的摇头笑了笑,说那就只有下水和猪血了。 蒲风扶额,自己房钱也不少给,房东大人怎么就那么扣儿。 而李归尘愣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这血豆腐是怎么做的?”蒲风不解地看着李归尘,以为他不种菜了要改行干屠户,有点为家里的鸡鸭鹅驴暗暗担忧。 “你看这位小兄弟书倒是应该看了不少,这就不知道了吧,血刚割出来得赶紧多放盐,才能不凝,等要卖的时候一兑水,嘿,马上就成血豆腐了,嫩得很。” 李归尘点着头,又扫了一眼桶里一股脑的下水,忽然以手掩唇皱了皱眉头,半晌缓过劲儿来,说来一斤好点的五花肉吧。 肉铺老板听了那个不敢相信,“真要?我可切了?” 李归尘笑道:“真要。” “二十文钱您嘞。” 李归尘翻了翻身上,不想只有刚才搜刮蒲风的那几个铜板,又拿起竹筐给老板看了看里面的菜。老板马上摆手,“不缺猪草了,真不缺。” 李归尘最后看着蒲风,“十五文钱。” 蒲风啊了一声。 李归尘解释:“我用我帮你卖书的钱请你吃肉。” 蒲风又是一愣,不解对面之人为何如此厚颜无耻,最后还是因为怕被老板嫌弃而掏了钱袋。 回家路上,花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继续偷着小白菜,而李归尘全然不知,只是看着蒲风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不用谢我。” 蒲风走在前面,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为什么会觉得如此蠢人会深不可测,随手扯下了一根柳条。 李归尘笑意更深,“肉是买给你做红烧肉的,我吃菜叶面汤就行,真的。” 蒲风看着李归尘那无比诚挚的目光,忽然倒觉得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然而这种念头只持续到了晚饭后。 蒲风评价,房东大人的手艺是极好的,红烧肉也是堪称人间极品的,软红酥烂,甜咸不腻。但这样的好事她一辈子也不想再摊上一回。 古人讲:“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是有道理的,哪怕那肉是你自己掏钱买的。 只可惜,蒲风是半夜哆哆嗦嗦站在敛尸房门口才悟出的这个道理。 吃晚饭时,李归尘便嘱咐蒲风多吃些,一会儿要去帮张渊大人查案。 蒲风看着天色已经要暗了下来,虽然心底有一点不祥的预感,但更多的是一种马上要夜行辑凶的新鲜神秘。 她虽是个卖弄笔杆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写了太多传奇小说的原因居然对这寻凶断案异常热衷,且她一向自认是个知恩图报还是涌泉相报的那种有品位有情操人士,自然不会吃了李归尘做的饭便抹抹嘴上的油溜了,遂想也没想满口答应。 路上,因着李归尘背了一大包东西,两人又是步行是以行进极慢,蒲风叽叽喳喳,问着李归尘此行去哪,还有自己想不通的诸般疑点,李归尘只是静静听着,最多接一句等会就知道了。 两人从城郊入了京城繁华之地,走着走着又愈发荒凉,月快升至正空,约莫着已到了子时。蒲风心里开始打鼓,直到看到前面一片空旷中出现了一排房子,檐下又挂了许多随风摇曳的大白纸灯笼,有一人身着一袭墨蓝长衫静候在灯下,蒲风只觉汗毛直立,登时就打算掉头就跑。 白灯笼火光昏暗,映着“大理寺钦管敛尸房”的破旧牌子,蒙了厚厚一层尘土。 蒲风被李归尘拽了袖角,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此地毕竟是大理寺重地,咱们两个草民,帮人查案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好吧。再说了,既然是我愿意跟你来的,又不会跑。”她说着还往回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李归尘没做声,手上倒是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而灯下男子已看到他二人走了过来,笑着与李归尘点头致意,望向蒲风的眼神却颇有几分同情神色。 夜风森森,蝙蝠围着敛尸房来回盘旋,蒲风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神色低沉行礼道:“张大人,此案大理寺已受理,验尸的事,就不用交给李先生了吧,学生那日堂上,无非,无非信口胡说罢了。” “哦?”张渊引着他二人边走边低声道,“不是验尸,只是来找证据罢了。” 而蒲风也没多想,听罢长出了口气,这才擦了擦一额头的冷汗。 张渊日里已记清了直通张二条尸体的路线,现在已是午夜,看守的刘伯嗤嗤打着轻酣,三人自后门穿过堆积在两旁的一应残破棺木,行至西南角落。由砖头垒的台子上架了门板,上铺麻布覆着白单,头前点了一盏瓦罐的小油灯,躺的正该是张壮。 敛尸房内本就满是陈腐异味,张壮死了已有六日,不同于那日初审,如今的六月的天气里,尸身已开始微微腐烂发胀。虽早做了防腐的处理,但尸臭混杂着白灰炭火及酽醋的味道,更是搅得人腹中翻滚。 蒲风微微颤抖,挑着灯已不敢往前再走一步,回过头来才知李归尘自家中背来的大包袱有什么作用。 包袱放在旁边棺木上,小白麻布包卷开,里面是大小剪刀,白布方巾,一摞切得薄薄的生姜片还有针线。 蒲风虽不是很明白,但也不敢多言,她只是越来越好奇为何李归尘这般无所不知。 而张渊大人在这功夫儿里,已就着小油灯引燃了自己带来的几盏灯,虽然同样都是灯,可张大人的却较之异常明亮,更奇的是发出的火焰竟是奇异的青绿色,可见也非寻常之物。 蒲风一瞬间觉得自己来值了,这都是见识啊,都是见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预警! 第5章 掏肠·下 李归尘继续蹲在那里摆弄东西,再站起来时,蒲风不禁笑出了声。 他一脸严肃,鼻孔里居然塞了两卷姜片,鼓囊囊地将鼻子撑了起来,这实在是……“哈哈哈哈哈……” 蒲风笑出了眼泪,忽然觉得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自己这种行为不是很好,捂着嘴刚要憋回去,李归尘忽然面无异色地卷了两片大姜片径直塞到了她鼻子里面,沉声道:“忍着点,一会少用嘴喘气儿。” “好了,这下笑不出了。”张渊打趣。 姜片本就辛辣,骤然跑到了鼻子里,熏得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蒲风就像是霜打了的大茄子,一言不发站在那,任由李归尘给她套上了粗白麻的罩衫,带了厚重的面巾,又拿什么湿布给她擦了手,凉凉的,可能是酒,但可惜被生姜堵着鼻子闻不出。那罩衫穿在身上居然还算得体,蒲风皱着眉,心想此物绝非李归尘的,倒像是给自己量体裁衣的,那自己岂非被那家伙暗算了? 暗算让她来破此案?这事儿依旧说不通,蒲风觉得想把身边的所有事情全部相通的确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大家鼻子里都塞了姜片,说话的声音变得怪怪的。 张渊也不知从哪掏出了本簿子,舔了舔笔尖,弯腰凑到一脸苦大仇深的蒲风面前道:“小兄弟,谁都有个第一次,你就想眼前的都是肉摊上摆的,就没那么恶心了。” “不是说,不验尸吗?”蒲风天真道。 “话是没错,就是在尸体内外找找证据。”张渊颔首。 李归尘瞪大了眼看了张渊一眼,张渊还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什么错。而蒲风现在还没见到尸体,本就是害怕多过恶心的,听了张大人的劝导,又想着晚上就着大白米饭吃了小半锅红烧肉,顿时心口返上了一口油腻酸水,脸色煞白了起来。 红烧肉的确不是为了恶心她的,主要是这东西吃进肚子里十分扛饿。李归尘本想帮她拍拍背,手却顿在了半空,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你若是实在怕,放下我来。” 蒲风觉得他那话说得不像哄她,眼里转着泪珠本想应了,抬起头来看着李归尘,却发现他的样子比她看起来或许更差些:平常淡然的脸色亦是煞白,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蒲风叹了口气。 她有点举棋不定,但并没有犹豫很久。 “先生还是看着吧,只是我不懂这些,还得指仗大人和先生。”蒲风忽而笑了笑。其实她不是很明白,整个大理寺还能没有仵作了不成,非得他们半夜溜进来来查,况且她还不懂这些。但事到如今,想来也是张渊大人自有考量。 李归尘只是远远地站着,张渊帮着蒲风掀了盖尸的单子,唯独盖着脸,怕蒲风接受不了。 尸单一除,尸臭顿时浓烈了起来,亏得鼻子里的姜片塞得紧实,可恶臭还是无孔不入地往里钻。蒲风只觉得憋气得很,却不敢喘气,望着尸首有点忙乱。 “去了尸单,先检看周身,之后褪了死者一应衣物,整齐摆放在一旁。”李归尘的声音很轻,但十分清楚。蒲风听了莫名平静了下来,觉得心安。 她仔细看了张壮的衣物,本应有血迹,但那日暴雨浇濯下,深褐色的粗布上血迹已经看不大清晰,背上有泥,正面较为光洁。腰带上寸许有一道较为整齐的切口,没有撕裂不平的痕迹,表面也没有任何异常之物。 蒲风看罢,皱眉看了一眼张渊,张渊点头,便也放下了手头笔册,撸起袖子与蒲风搭了把手。二人搭配倒还相宜,一会就将张壮尸首剥了个赤膊,到了底裤,蒲风却是死活不肯上手了,对着张渊连连摇头。 张渊挑眉,“同是男子,脱的又不是你的裤子,你莫非羞了不成?” 蒲风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李归尘倒是忽然开了口:“算了,裤子便留着吧,这里倒是不妨事。” 张渊这才放了手。他自然知道,自《洗冤集录》有规:“凡检覆,切不可令仵作行人遮蔽玉-茎、产门之类,大有所误。”本朝验尸依旧照此行事,但李归尘这么说了,想来先不必较这个真儿。又叹道虽说蒲风平时插科打诨俨然脸皮深厚之状,可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 这边蒲风多少定了定心,死者死亡已有数日,皮肤呈现苍白黯淡颜色,想来张壮平日不怎么干农活,手上既无薄茧,身上更是光洁,果真如初检所言,仅腹上一处伤口,且此处伤为致死伤。伤口不足三寸,左侧略向头侧横向,皮肉两边微微卷起,也因暴雨所以毫无血迹。而伤口已被初检的仵作粗粗缝合了起来,看起来未免粗鄙丑陋。 “这……”蒲风指着缝线与张渊道。 “检验讲求的乃是四缝尸首,即验尸体正背左右,这腔子里面自然是不验的。肠管外流尸体很难打理的,故而就缝上啦。”张渊讲解着,继而又道,“正是因此,才让你们这么晚过来,剖尸做验违逆常情,若是有所收获倒还好,若是徒劳无功做验之人可能会惹上很大的麻烦,故而只能偷着验了。” 此话说完,张渊看着蒲风的面色,正是活生生的一副“违逆常情”。 “将那缝线剪开吧。”李归尘的语气倒是平静得很,就像嘱咐蒲风多吃点饭或是早点睡觉。 蒲风握着剪刀,手直轻抖,无数遍地设想自己一剪刀下去,肚子里面的断肠子脏血一应腌臜秽物就会呼噜噜冒出来。“喀嚓”一声下去,细线断开,伤口微敞,她所担心的场景万幸没有发生。 “可有看得到肠头?”李归尘问。 “没有。”蒲风的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 那边李归尘却是沉默了,良久又说了一句:“这就有点麻烦了。” 蒲风似是自言自语道:“不会要让我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吧?” “正是。” 空气中除了尸臭还弥漫着绝望的情绪。 蒲风心里暗骂了李龟孙一万遍,你们两个大老爷们不来上手,偏叫我来,自己一双手掏了那死人的腔子,以后还怎么吃得下去饭,洗得下去脸,又为什么非得站在一边要自己上。腹诽之后,蒲风盯着那个伤口,马上又自己给了自己答复——伤口太窄,若非是自己的这双小手,他们两个大男人都未必能将手伸得进去,且这伤口又是罪证,他们来偷验决不能损伤丝毫,哪怕长一分宽一厘都是极麻烦的事。 “唉,这手以后都吃不得饭了,且得回去剁了它们。”只因蒲风认了命,故而语气更加的悲戚了,她说着,一狠心径直将手伸了进去,那种潮湿冰凉又十分滑腻的触感,直叫她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好在肚子里别的可能不太好找,肠子却是一抓一大把的,蒲风拎着一段拽出了肚皮来,只见肠管淡青发胀,连着薄薄的满是黑紫蜷曲血管的系膜,里面隐约中还看得到里面有之前未消化的食糜……蒲风几欲呕吐,却还是装作冷静道:“肠管已掏出了一段,之后又如何?” “全掏出来。”李归尘轻叹。 这下来张渊也有点咋舌了,他见了这么多验尸的,此番也不知李归尘到底是要干什么。 蒲风眨了眨眼,可能是因为一连串的打击人已经麻木了,干脆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极麻利地顺着肠管往外带,一时间,大片青白花花的肠子堆在张壮肚子外边,这景象连张渊也不由得有点心惊,可蒲风似是已全神贯注于此事,晶亮的眼睛里除专注外并无惊恐神色。张渊这才心中暗服李归尘,论看人眼光毒辣,自己果然远不如他。 蒲风是读过不少杂书,可若非今日所见,也断然不知这人的肠子居然是有这样长的。她顺着肠子捋下去,也看到肠壁几处破损,切口整齐,一看便是刀伤所致。顺行捋至不能再往下时,她与李归尘回了句,到头了。 “可有残损肠管?” 蒲风摇头,“仅有破损的,倒是没有断的,我该是,掏得挺干净的……” “你能否再去里面寻寻,那物有可能就是一段肠管的样子。”李归尘语速快了些。 蒲风有点一头雾水,她不知人体机括,也不敢深入过多,手指触碰的,无非些湿滑或是坚硬之物,并无所获。蒲风有点绝望,“真的没有,真的。” 李归尘不应,空气忽然凝滞了起来,三个人都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难道他猜错了?李归尘不信。 “把手伸出来吧。” 蒲风听到的这个声音,仿佛不是出自李归尘之口,他的语气多半是随和或是平静,而这一声却带着无法言说的威严,直叫人一时没了想法,只能随之照做。而她在愣神的功夫里,自己的手刚伸出来,李归尘以一大块叠了几层的厚布整个掩住了脸,扬手褪起袖子,径直将右手自伤口伸了进去。 蒲风和张渊皆是哑然,一来在于,他们都竟未发现,李归尘虽人长得高大,却有一双与身形不相适宜的小手,二来蒲风有气于李归尘坑她,而张渊却明知他一向恐人血、怕尸体,且绝不是装出来的。 可两人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大堆腥臭肠管之间,李归尘蒙着脸,右手却如鱼得水般在死者腹内探寻,入至小臂,场景诡异却莫名给人一种肃穆的压抑。 原也不怪蒲风找不到,那东西竟阴差阳错地夹在了肝叶与横膈之间,又串在系带空隙,自然很不好找。李归尘心中的大石头得落,长出了一口气,随之伸出的右手两指间夹了一段几寸的肠管。衬在周围一堆堆的肠子中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但蒲风绝不会忘记,之前她所掏出的肠子并无中断,乃是完整的。 所以,这是一段多出来的肠子。 谁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不说,我的脑洞真是清奇_(:з」∠)_ 第6章 夜归 “这是……”张渊显然也知道这太不寻常了。 李归尘却只是将那段肠子摸索着放在了张壮的胸口上,继而退回到了刚才待着的地方,没说出话来。 蒲风没意识到李归尘的异常,所有注意力都聚集在了这段小东西上,忽然开了口:“这段肠子是断的,而且没有血管之类与之相连……因为它本就不是死者的,而死者的肠子是完整的……所以这个只可能是凶手落下来的。” 张渊觉得蒲风说得都对,但是太不合常理了,凶手杀了人,往死者肚子里塞了一段肠子,这叫什么事儿?再说这是哪来的肠子?张渊一时后怕,觉得凶手极有可能是个丧尽天良之徒,杀了也不止这一人,“这会是谁的肠子啊?” 蒲风本来也没想通这个问题,但却恍然想起白日里陪李归尘逛市集,李归尘专门待在肉铺子那……他问,有没有猪血或是下水?还问了……猪血不凝的原因。 蒲风一愣,随口答张渊道:“猪,是猪!” 张渊呛了一声,鼻子里蹦出来一卷姜片,简直以为蒲风在开玩笑。 蒲风忽然笑了,又接着说:“也有可能是牛,是羊……总之到时候找个屠户问问就知道了。” 她开始仔细看着那段肠子,肠管比较粗,两端果不其然有微微凹陷的痕迹,捻开肠管,肠壁混着血污显现出奇异的透光感,中部赫然一条横向裂口,不甚整齐。 蒲风一时大喜,也不用李归尘嘱咐,赶紧将一应肠管塞回了张壮腹中,连带李归尘刚刚掏出的那一小段,放在最上,也一并封入。因着她娘早年间也教过她一些简单女工,粗针粗线缝个肚皮不怎么成问题,蒲风仗着自己记性好,草草几针顺着之前的针眼,倒和之前的状貌几乎无二。 张渊在一旁微笑看着,愈发欣赏面前的少年人,想着蒲风若是能考取个功名,他日必举荐到自己门下。 而那边李归尘缩在棺材后面,一声不吭,细密的汗珠蒙在苍白的脸上,他一直闭着眼,连呼吸都变得极其短促,整个人扶着一旁的棺木,有玉树将倾之象。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 蒲风心中已大致有了个轮廓,忙问张渊尸僵发生之时,整个人可是如木板一块。 张渊颔首,说大致是这么个情况。 蒲风立即想起那日她跪在堂上,看到的张壮露在单子外边的那只手,是个如此的爪状。张壮如今尸僵已退,这个姿势也没能完整保留下来,蒲风手里比活着,忽然以那个姿势握在了一根细竹竿粗细的灯柱上,发现正好盈盈握住。 可证物里绝对缺了什么……能有一根立柱的东西。 不过若是她推测成真,这倒也不是什么很难解决的事情。 她又请张渊大人将尸体从停尸板上抱下来,再托着尸体两腋让其以双脚踩地站立的姿势架一会儿。好在张二条生前极为消瘦,张渊并不是十分吃力。 蒲风想着陶刚比自己高个半头,而她右手握着卷成棒状的布单作刀挥舞,正是与伤口位置大抵相同。 破除了最后一点疑惑,已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张壮能死于陶刚之手了! 蒲风大喜过望,抬头看向张渊不成想却是正对上了张二条的面孔。 该如何形容呢?绿光自下打上去,这时张二条已死了六日……而此时外面正响起了三更的打更声。 蒲风一惊,吓得跳了起来跌坐在停尸板底下,脑袋磕在板子边上,连带着将停尸板上张渊带来的一盏灯掀倒在地,瞬时一声清脆的“叮当”声响彻。也难怪灯火为青绿色,这灯本是全身铜制。 可这一摔倒不要紧,惊醒了此处看守的刘伯,好在李归尘一直躲在远处拐角,蒲风又摔在了木板下面,只剩下了支着尸体的张渊。又因着他和蒲风还没来得及给张二条穿回衣服,且他有幸和尸体正面都在墙侧,是以刘伯进门恍惚间只看到了□□上身半披散着头发的尸体,还有满屋的所谓青绿鬼火。 可怜刘三伯一把年纪看守敛尸房,这一吓径直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也难怪到了三日后大理寺少卿萧琰升堂复审此案之时,京城中的流言已到了鼎沸之势,人人皆道此案无解,乃是妖孽出世的不吉之兆。 自然这是后话。 张渊对于李归尘蒲风二人的胆小之状也是极为无奈,只得先处理好尸体,再照顾了刘伯,还不忘带着李归尘和蒲风在敛尸房外寻了口井好好洗了手上的血污。 告别之时,估摸着已过了子时,张渊自然跨马而上便走了,只剩下了原路返回的归尘蒲风二人。可这个时候上哪找客栈投宿,且李归尘身上也实在没有能打间的银钱。 井水毕竟只能洗个手,是以李归尘和蒲风二人身上的味道谁也不比谁好闻些,遇上生人,说不定惹上一番误会,使人收到惊吓,这就十分不好了。 敛尸房外颇为荒凉,若是想走回家去,至少还得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蒲风走在前面没了来时的聒噪,什么话也没说,但李归尘也知道这孩子实在是累得不行了,连走路的腿也开始有些画圈儿。 “你若是累了,路边歇歇吧。” “没事,歇了就不想走了,真没事。” 李归尘摇了摇头,径直坐在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头上,哑然道,“不走了,走不动了。” 蒲风回头看着李归尘坐在那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撇了撇嘴坐在了石头另一端,“你这人……唉,我不认识路。” 李归尘不做声,只是望着天幕。 蒲风荡着腿打了个哈欠,声音因为鼻子发酸不似平时那般微微发哑,而是慵懒细腻的味道,“我能不能问你个事儿?” 李归尘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种了多久田了?”蒲风有点不自在,轻轻挠了挠头。 “很久。” 蒲风那句“很久是多久”还没来得及蹦出来,李归尘继而道,“快有十年了。” “哦。”蒲风点了点头,她知道李归尘绝非等闲,但若论起归隐,他更像是在逃避什么,是什么?想到这里,她不禁低眉挑了挑嘴角,谁还没有个秘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活着罢了。 “张大人真够义气,他入仕前住了你家房子,当了大官还不忘提点你这位旧交。说起来你懂得的那套手艺是不是从他那偷师的?我也最喜欢看人断案了。”这话出了口,蒲风有点后悔自己多言了,这话听起来像是替他开解,却是摆明了怀疑身份,然则她的确是怀疑,又觉得不闻不问实在不合常理。 李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家祖上乃是世代仵作,本也就是个贱民出身,不是本地人士,因家父立了功有了些积蓄且我又天生怕这些个东西,就来此买田改做农户了。” 蒲风听愣了,李归尘淡淡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点无奈的笑,“所以你上次在堂上倒不算胡说。” “这样啊……”蒲风揉了揉眼,“怪不得你的小白菜种得那么可怜,都快让虫子吃光了。” 李归尘笑了笑。 趁着月光,蒲风才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人来,可能是他平时笑得太多,又或许是天生的笑眼,眼角微微下垂有着好看的弧度,瞳色很深,说不清目光里蕴含了什么,好像很淡然,却又夹杂着抗拒与闲凉。她想这样好看的眸子或许不该生在这样一张略显平庸的脸上,转瞬又觉得珍珠只有在沙滩上才愈显其光芒。 蒲风的目光一点一点涣散着。 李归尘不看她,却是心想这实心丫头打算盯他到几时,明明不是很困吗? 说起来他很久没看过夜空了。上一次得见,雨滴敲打着他的眼,棕红的天,就像是大片大片的血。 而今夜见不到几颗星星,却是因月亮太过圆满且太过明亮,她非皎白而是近乎金黄的色泽,刺眼而令人不可直视。整个荒原上,因洒满了璀璨月光而明媚不似人间。 明明是月,却活得像个太阳,黑夜里的太阳。 短短的功夫,蒲风垂着脑袋打起了盹儿,终于歪倒过去,倚在了候在一旁的李归尘身上。他脸上常有笑意,却很少如此时般眼中含笑。小小的人儿伏在背上,脑袋枕在他肩上睡得正沉。 蒲风并不重,或许与同龄人相比她实在太轻了,但李归尘背着她,不得以佝偻着腰,脚下亦有些不稳,背影看起来就像是个腿脚不好的老爷爷,样子颇为可笑。 他不曾停下,也没有换过手臂的姿势,在清冷无人的京城午夜,走了不到两个时辰,正是以这样颇为可笑的姿势。 到家时天已蒙蒙亮了。 转眼日上三竿,蒲风抱着枕头吸溜了快流成一滩的口水,支起了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居然在家里。 然而有三件事让她瞬间惊醒,头大如斗。 第一,她是怎么回来的?背来的?抱来的?扛来的?总不能是像拖死猪一样拎回来的吧?那岂不是让李归尘摸……算了……第二,淡淡的皂角味道,谁给她换的衣服?她的外衣中衣都死哪去了?总不能是河对岸王阿婆半夜过来给她换的吧?天底下会有人睡得这么死猪一般吗?昨夜指定是李归尘把她拎回来的啊……最后,蒲风摁着胸膛,感觉到了厚实的裹胸布的存在,长舒了口气,可气刚吐一半就噎在了嗓子里——好端端的男子,胸上怎么会有这么个劳什子东西,她感觉自己脸上仿佛长了一千张嘴,可惜每张嘴里都被喂了一颗哑药,且是锦衣卫诏狱里堵人活口的那种,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哑药。 蒲风也没换衣服,穿着中衣冲出了屋门,正看到李归尘在喂鸡,院子里搭了许多浆洗好的衣服。 “先生,”蒲风咬咬牙佯装虚弱道,“实不相瞒我上个月遇到了劫匪,胸口受了刀伤,昨夜劳烦先生舍力将我弄回来,可是刀伤复发,学生想问附近哪里有治外伤好的大夫?” 蒲风扶着门框,嘴唇被她抿着而呈苍白颜色,看着实在是副病得不轻的样子。 李归尘攥着手里的虫眼菜叶子有点发愣,上下打量着蒲风,木讷道:“不如我与你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蒲风语录:“满嘴胡话,天打雷劈。” 上榜之前字数限制,更新缓慢见谅~ 第7章 访医 蒲风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无非是换换药,先生跟我去倒是小题大作了。” 李归尘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进了屋去找东西,一个声音从屋子里慢慢悠悠传来:“无妨,那大夫与我乃是故交,正好我也去拜访拜访他。” 蒲风拍着脑袋,一脸牙疼的神情,哼哼唧唧道:“哎呦,昨天走路太多,今天走不动路了,归尘兄,你回来的时候帮我捎一副伤药便好了,到时候我把钱给你。” 几只鸡咕咕叽叽着踱来踱去算是答复了蒲风,院子里静默了好一阵。 她倚着门框,看着李归尘钉在自己面前,有点头皮发麻,“先,先生,还,还有事吗?” 李归尘上下扫了一眼她,不动声色道:“赶紧去穿衣服啊。” “好,好……” 蒲风点了点自己那重达三千斤的头,迈开了两条各九千斤的腿,关了木门脑疼肝颤地套起衣服来。 “不急,再慢点就能赶上王府的千金大小姐了。” 蒲风哭死的心都有了,“知道了知道了!” 是以一路上,她都没有搭理李归尘,只是将半张脸藏在草帽下,两手揣着袖子,一边踢踏着路上的土,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延着脚步。 “脚上这么痛?一会儿让裴大夫给你开副洗药。”李归尘站在前面回头看着她。 蒲风应了声没事,迈开腿来却如同壮士赴义一般满是悲壮。 即便她现在跑不了,一会儿到了里面也得赶紧尿遁屎遁,反正不管它是什么遁,都得赶紧跑。 谁又知为了避免自己被拆穿的那点零星可能,闹出这么多事来。蒲风暗悔,可惜了自己这好端端一张吹弹可破的白净面皮,还是要不得了啊。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扶额叹了口气。 跟在李归尘身后穿大街过小巷,绕了许久到了一处貌不起眼的宅院前头,蒲风只见门上挂着一块颇为不起眼的半朽木匾,依稀辨得几个字:有病者来之。 实乃废话。 蒲风一个脑袋两个大,心道这里绝对就是李归尘的故友住处了,如假包换。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定不会错的。再者,这难闻的药味满胡同都是。 李归尘果然执门环轻叩门扉,蒲风木然站在他身后,忽然一药童“吱嘎”一声开了门,蒲风一怔。 “哦,李先生来了,正巧师父在堂里坐着呢,您快进来。这位小哥哥是……” “我是陪……” “她来看病的。”李归尘微笑着斩钉截铁道,继而回头看着蒲风,“别怕,进来吧,裴大夫医术好得很。” 蒲风迟疑着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垂着头跟在李归尘后面进了院子里。 本以为只是寻常人家布局,不想绕过影壁,院中却是一片葱茏,栽满了各种植株,还有十几个一人高的竹竿药架子,上面少说也得有上百个晾晒着药材的簸箕。有个药童正架锅烧火焙药,院子里满是烟熏火燎的苦涩药味,蒲风皱着眉头撇了撇嘴。 也不知是今日天气太热了些,还是昨天的红烧肉方才的大油饼有些吃得油腻了,蒲风觉得有些恶心,想着一会当是一鼓作气遁走最为妥当。 她这样忐忑着,自堂中出来一身着墨色长袍的长髯男子,虽头发有些花白但样貌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两条剑眉好看得很,眼睛不大但是晶亮异乎常人,只不过看着不苟言笑,且是面带三分怒。 李归尘边行礼边咳嗽不止,喘匀了气与那人笑道:“彦修兄数日不见可是愈发仙姿出众了。” “你倒还知道来我这,我满以为你才真真是登仙而去了。” “我这么个凡夫俗子,哪去得了那等好地方。来,蒲风,让裴大夫看看你的伤。” 此言一落,连两个小药童的目光也齐刷刷聚到蒲风身上,她不免有些不自在,攥了攥手心的冷汗,那句“哎呦,肚子怎么忽然这么疼,裴大夫您家茅厕在哪”刚出口了一个“哎”字,她便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住了,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 加之今天日头毒得很,他们打正午起走了这样远的一段路,未免受了些暑热,且刚刚在路边吃的炸油饼不禁在腹中翻滚,蒲风脸色顿时由红转白,咳声一顿,忽然哇得吐了一地,再也直不起腰来。 李归尘一愣,招呼他们进来的药童倒像是见得多了,立马给蒲风盛了一碗凉白开给她漱口,压压恶心。 裴彦修道:“空青,先扶着去屋里。” 蒲风这一吐不禁有些软手软脚,可还挑了几分笑意说:“没事没事,就是吃多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她还没说完,就被空青连扶带架请到了里屋。 蒲风趴在桌子上,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儿里冒了出来,想着自己好端端地编什么蹩脚瞎话,现在好了,没病都找出来病了,真是应了“有病者来之”。 空青看她脸色很不好看安慰道:“哥哥先缓缓,等一会不那么难受了师父再来给你看病。” 蒲风闻此,脸色便是更难看了。 院中大榆树下,李归尘与裴大夫两人对坐着喝米茶。 “你倒是心大,那人又是何人,你便和他走得这么近了。” 李归尘摸摸鼻子笑了:“我家房客。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不往外租房子哪有饭吃。” “房客?之前租给了个穷书生,那人倒也是个怪脾气,愿意将就在你那,考了功名才搬出去的。现在又来一个,有趣。” “蒲风是张大人的同乡,他将人介绍到了我家里,总不好将人赶出去。” 裴彦修嗤之以鼻道:“我看你是收了人家不少钱。” 李归尘笑着颔首喝了一口米茶。“蒲风这是怎么了?” “还有心关照着别人,把手伸过来。” 李归尘微微挑眉,撩起袖子将手搭了过去,无奈笑道:“还不是多亏了裴兄,我近来好得很,除去刮风下雨时骨头有点疼,没什么毛病,日来起得早还能去翻翻豆田里的杂草。” 指腹按在脉上,两人继而无言。 “好得很?”裴彦修瞟了他一眼,起身摇摇头进了屋子里去。 李归尘浅笑,负手跟在了裴大夫身后一同进了门去。 蒲风一见他们进来,噌楞一下站起身来,忽然觉得有些头晕,扶着桌边又缓缓坐了回去,看着便更不像是她口中所说的“就是吃多了”。 自然裴彦修坐到了她对面放下了手枕,蒲风才算是彻底缴械投降了,只得伸了手腕过去,看着立在一旁隔岸观火的李归尘。 不知怎么的,她有一种隐隐的错觉,似乎李归尘今天此番是在耍她,可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如此?难道仅仅是因为她骗了他? 蒲风轻轻叹了口气。 裴大夫皱了下眉看了她一眼,继而收手道:“倒是无大碍,是否近来饮食油腻厚重?” 蒲风挠了挠头:“吃了半个月的粗茶淡饭没见油腥,所以这两顿吃了点好的。” “如此正是积食了,吐了也未必就是坏事。好在你年纪轻底子好,不放心的话,我开个小方子给你回去吃,若说不吃药的话,清淡饮食静养几天自己也就好了。” 蒲风忽然想起了什么探过头去:“裴大夫问您个事,刀砍伤,伤在腹部可否能即刻毙命?” 裴彦修回头看了一眼李归尘,一幅好气又好笑的样子,继而答蒲风:“若是伤者肥胖,则伤处未必能损伤脏器,只是寻常外伤罢了,鲜有致命,更休论即刻;若是伤者体瘦,就像是你这样的,伤口倒是可能穿透肌理,损伤肠管等,也未必即刻致命,必要损伤腹内深层经脉,则可顷刻亡矣。” “这就对了!”蒲风暗喜,转而又立刻恢复了愁眉苦脸的神态道,“我这病有没有可能是受到了惊吓所致呢?” “倒也,有可能。”裴彦修沉吟道。 李归尘一直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听到蒲风这一句再也止不住笑意,他怎么会忘记自己昨日着实对不住她,小妮子现在倒是要先敲打他了。实在有趣。 听她昨夜和张渊的交谈,今天又问了这外伤之事,想来蒲风也已推断出了个大致轮廓了。 一切,只待明日大理寺复审升堂了。 蒲风是初审时的证人,虽证词未被采用,但当日堂上目睹之人众多,她也算是复审时的重要证人,自然是要再赴大理寺公堂的。 只要有蒲风在,陶刚便有了一多半的把握翻案,事情只是难在,这么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到底如何令众人信服? 且他尚不知此案主审官员乃是何人,若遇上了迂腐之辈,只怕是空有罪证也难翻案。 充军流放,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即便十年之后能回来,于陶家而言也会是无法抹去的耻辱。小陶还这样年幼,此后他们孤儿寡母除了难以度日,还要受人白眼非议。无论陶刚能不能洗冤,若是他装聋作哑,又于心何安? 纵然也曾苟且度日,如今更是形同蝼蚁,为了所谓良心,在官府面前出头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自己,的确对不住蒲风。 李归尘未免想了许多,也只得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 自医庐出了门,裴彦修叫住了李归尘,留给了他一句话。 “病可医,心无人能医。”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开堂,倒叫李归尘看看那主审究竟是哪位熟人? 第8章 大理寺·上 这厢白河旁李归尘家中。 院子里架了一个小炉子,细细的柴火欢快着燃烧,李归尘满头大汗地慢悠悠扇着药罐子。 而蒲风正托腮卧在海棠树下的竹躺椅上,午后的倦阳透过一树繁盛枝叶在她身上落下了斑驳的碎影。 她静静看着李归尘熬药,他额边散落的发贴在了颊上,一双低垂的眼紧盯着嘟噜冒泡的药汤子,挺拔的鼻尖上有晶莹的汗。忽而他一抬眸,正对上了她的目光,蒲风清咳了一声,微微侧过脸去佯装闭目养神。 鸡鸭三俩缩着脖子卧在躺椅边,发出舒适的咕咕声,只有蝉不知疲倦地聒噪着。 蒲风不知怎地心跳有些加快,她四指规律地轻轻敲击着竹面假寐。少顷,身边一沉,她睁开眼便看到了李归尘坐在了自己腿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以瓷匙轻轻扬着。 蒲风一下子坐起身来,抱着膝盖睁大眼睛看着他。 “恶心可好些了?” 蒲风胡乱地点了点头。 “明天还要早起去大理寺,一会儿喝了药就回屋好好歇着吧” 蒲风低着头要去接李归尘手里的碗,被烫得缩手,刚想忍痛继续拿着,李归尘收回了碗去,沉缓道:“我是个胆小怕事之人,不敢自己出堂作证便害了你,这事终究是我不对。事尽之后,再无这般了。” 他这是在道歉?蒲风舔舔唇笑道:“左右也是我好管闲事,上个堂又掉不了一块肉,若是真能给陶刚洗冤,这都算不了什么。 只是,我现下虽大致明白了那凶犯的杀人栽赃过程,却有一点一直想不通——弃尸的方法何止千万,凶手何苦要大费周章设这么一个局?即便他猜想得到那日会天降暴雨,又如何能断定有人或者说是陶刚一定会迎面撞在张壮尸身上?” 李归尘继续扬着药汤,摇了摇头,“或许真的是陶刚那日倒了霉撞上的,这也是说不定的。” “张壮与人结仇不少,而陶刚本本分分种地,也不至于有谁要刻意杀了张壮,以这种方式陷害陶刚。”蒲风皱着眉,忽然盯着李归尘的眼睛,“先生明日可会随我去大理寺的衙门?审理此案的可是张渊大人?” 李归尘手中一顿,“我明日一早有要事,怕是不能随你去了。张大人是左寺丞,此案合该少卿或是大理寺正审理,按理来说他不必赴堂旁听的,可我看他对这件案子感兴趣得很,上了堂陪审也未可知。” 蒲风遗憾地点了点头。 李归尘继而正色道:“我知你想替陶刚翻案心切,可你须记着,初审之时丁大人对你说了些什么话,再放到大理寺衙门里,未必就不是这套说辞。法理所讲求的公正意味着要有充足的证据,不然就算是此事闹到天子那里,也不会有人单凭你一方之言就听信于你。” 证据……蒲风颔首应了,从李归尘手里端过那碗晾得适口的药仰头一饮而尽,之后一张小脸被苦得皱在了一起,喉头一暖,一口药差点没从胃里翻涌出来。 她居然看到李归尘的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点浅浅的笑意。 细细想来,从头到尾,他不曾问过自己那“胸口有伤”之事,莫非,他知道自己是个女儿身了? 蒲风挠了挠头,也笑了。 转眼日暮西垂,蒲风喝了李归尘给她专门熬的糙米红豆汤便被他催促着上床歇着了。 可她心里始终想着凶案之事,虽阖了眸子,直到月光自窗棂洒进了半个屋子也尚未入眠。 无数疑问困扰着她,李归尘对此案的态度更是令她颇为疑惑。真的只是因为胆小怕事?若非那日陶刚妻子拉扯着孩子跪下来求他,想来他对此案连过问都不会,这是否太冷血了……可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随她同去,哪怕只是在堂下看着她。 蒲风翻了个身,看着如水的月光,心下将自己所知的此案经过又细细顺了一遍。 她的睫毛轻轻一闪,目光变得凝滞了起来。 如此几乎一夜无眠。 翌日寅时未尽,外边的天色尚还是朦胧未亮,蒲风已穿戴好,背着挎包出了门去,却发现李归尘竟然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有些失落地自顾赶路,算着今日乃是巳时初升堂,她尚还有时间走一趟东市。 说起来,若不是她在了东市逛了一圈可能还不知道,这杀尸案居然在市井中大为流传,其中不少说辞更是令她有些哭笑不得。 待她候在大理寺衙门堂下,看着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一圈人,额角的青筋才算欢快地跳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压力负在了她的心头。 “不知今日这杀尸案的主审可是哪位大人?” “那谁知道啊。王兄,你听没听说前夜子时这尸首,诈尸了……” “嘘,您快甭说了,我一听头皮都要炸了。您说说今年打年头起就不正常,旱了这么久又闹这事儿,老一辈的说,是有人作孽,天要收人啦。” “快别胡说,小心这里头有穿这个的。” 那人往身上一比划,二人顿时噤若寒蝉。 蒲风抹了抹网巾之下细密的一层汗珠,心道这堂下众人中有身着常服的锦衣卫也是太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此案毕竟与权贵毫无瓜葛,也不至于惹上什么太大的是非才是。 她这样大略思量着,不住踮起脚尖来左顾右盼,可杂乱人群中哪里有他半个身影。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蒲风撅起了嘴隔着宽大的长衫轻轻摸着腰带上夹带的物什。 这东西一会可是要派大用场的。 少顷开了堂,一身着细团花暗纹绯服配素金带的大人端坐于案后,蒲风本以为主审会是个像丁霖那样的老头子,不成想这大人居然年轻得很,看样子也就将将而立,可能正是因此,故而他更要端些架子,面上格外冷酷威严。 虽是大理寺复审,流程也是大致相同的,众人听了刘仵作报了验尸单子,陶刚、陶刚妻子、报官证人连带着张壮老母的几番说辞,对这案子也算是有了个大概认识。 此后便是蒲风受传召上堂。 那大人对照着初审的文书记录,不免揉了揉眉心,他看着堂下跪着的证人蒲风,忽而觉得这少年有些与众不同。 他本是有些苍白瘦弱,却穿了一件极不相宜的宽大白苎外袍,低头跪在那里更是显得有些姿势僵硬怪异,且身上臃肿。面上却是与这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内敛神色。 “堂下之人可是证人蒲风?” 蒲风口上应了,余光却不时瞄着身边停尸板上的死者,满手冷汗。 “本官听闻,那日初审正是你提出此案有异?今日大理寺公堂之上你便如实说来,起身说罢。” 那声音听着圆润厚重,蒲风七上八下的心稍稍踏实了一点,站起身来微微行礼道:“多谢大人。学生当日杀尸之说,确非一时胡言猜测。依方才他人之言,那日天降暴雨,陶刚手持柴刀奔跑时不慎大力撞到了站在路边的张壮,以致张壮倒地肚破肠流,血流遍地,后官府收尸并带走了陶刚,这便是之前所判断的案发经过。可学生认为,此案有一个最大的破绽。即,若能证明此案死者在遇到陶刚之前已死,便是翻案之关键。” 蒲风一顿,看向了陶刚:“若是当真为陶刚杀了张壮,那张壮绝无可能在腹部中刀的情况下一声不吭不是吗?” 陶刚哭着连连称是。 蒲风继而道:“此点的确不合常理,可若说这便是学生判断陶刚碰到张壮时,张壮已死的原因,未免不能服众。可今日学生已有了充足理由。” 张渊坐在公堂右首,托着腮轻笑,心道这贫嘴小子蒲风卖起关子来真是没完没了。 蒲风深吸了口气,沉稳道:“学生曾提出过三点疑问,如今便一一解释道来。 第一点,死者如何能站立路边?其实这倒也不难,在人死之后的两个时辰之后,尸僵便可以发展到一定程度。 案发当日约莫巳时下了暴雨,在那之前天气炎热尤甚平日,更会加快尸僵的发生,故而若是凶手有心设局,可让死者刚刚断气时便平躺在地,脚下垫以平整之物,手臂弯曲,以木棍握于手中,保持直至尸僵充分显现。 此时,死者已肌肉僵硬,关节不能弯曲,若是以一根铁锹之类的农具稳稳插入土中,再将死者以站立姿势架好,手握铁锹支撑,脚后垫以石头之类的辅助,在雨幕模糊中看起来“站立”一段时间想来不成问题。 若是能当时便剥了张壮的衣服来看,应该可见他背部一并臀部有压迫形成的平面状,只因是平躺时已发生尸僵的缘故。但后来尸检中这点不能作数,因不能排除为后来躺尸路边所致。” 候在一旁的刘仵作点头称是。 主审大人亦是微微颔首,“继续说下去。” 堂下一片啧啧感叹声,蒲风受了一定鼓舞,长出了口气,沉声道:“第二点,人若已死,如何能做到血流如注。” 刘仵作摇头低声叹道:“这根本不可能嘛,别说是你刚才推测的已死了两个时辰以上,就算是刚刚咽气,也不可能如此。所谓气为血母,气息已绝,血液便不会运行了。” 蒲风一笑,“不知诸位可有听到刘仵作所言?说得不错,按理正是如此。可有一点我们偏偏就忘记了——那日下了暴雨,尸身上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了。所以那血,未必就是死者流的血,或者说,未必就是人血。” 此言一出,堂下又不免骚乱。 受了一刀流的不是人血,难道还能作出妖怪来了不成?实在是骇人听闻了些。 “荒唐。”一声惊堂木响彻,“蒲风,你可有依据?扰乱公堂你又可知该当何罪?” 蒲风低头微微行了个礼,之后便弯腰拿起了放在漆木托盘里的凶器柴刀,忽然持刀猛地向自己腹部劈去。 虽然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别扭,但还是将堂上堂下的众人吓了一跳。一旁持戒棒的衙役此时皆拎着棒子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将蒲风按倒在地。 只见蒲风的一袭白衣上忽然猩红一片,血色迅速蔓延,大有汩汩外流之势。 可她依旧面无异色地拿着那把沾了血的柴刀,并没有一点痛苦之状。 张渊也是倒吸了口凉气,定睛一看,原是蒲风持刀只是以刀背朝向自己。 “蒲风,这是何故?” 她缓缓转了一圈,让众人看了个清楚,又将柴刀放了回去,道:“回大人,张壮倒地时肠管外流,这是证人和陶刚都承认的,收尸去看时也是如此。 而此问题的玄机便在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此案还剩一章~ 第9章 大理寺·下 众人听她话音儿一顿,不由得瞪着眼珠子愣住——流血便是流血,又与那不堪入目的肠子有何关系?这岂非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便听着蒲风继而道:“屠户皆知,杀猪时先要自颈部放血,在血中加入足量的盐便可让猪血不凝结,而凶手所用正是此法。 若是取猪大肠数寸洗净再刮去了肠脂,以细细丝线扎紧开口,再灌猪血至极度充盈后勒死封口,这一段肠子便成为了一个血包。肠壁本就被胀得极薄,且可能经过了一些处理,若是再受剧烈撞击,便可使血包破裂,血液迅速溢出。 照此一来,此法既可制造出死者腹部流血的假象,肠管所制的血包又可混在死者肠子中,且因污秽骇人使仵作急于将其塞回腹中,继而不被人发现。 而凶手正是持利刃使死者腹部中刀,导致肠管溢出,大量出血而死。若是凶手仔细清洗了原有血迹,再以血包置于伤口附近用腰带支撑,便可造成死者在路上大量出血而死的假象,借暴雨之势,高明些的障眼法罢了。” 蒲风说着,伸手探入怀中,二指居然夹出了一条被血染得微红的、皱皱巴巴的一大段肠子,放在了漆木盘上。 “这便是学生今早依此法炮制的,方才经大家亲眼所见,此法也确实可行,故而据学生推测,若无意外,死者腹中应该也有这么一段——正是当时混在了死者肠子中,而仵作验尸时依律纳肠回腹缝合肚皮时不曾在意的。” 张渊听着不住拿扇柄敲击着手心,才知那夜种种原来为此,就差喊出一声“好”来。 主审大人皱眉道:“刘仵作,当堂剖腹来验。” “大人,这……” 少卿垂眸,不动声色地抬手挥了挥,刘仵作见状不敢再出言违逆,只得皱着眉头照做。 “大人英明啊!”陶刚拜服在地,满脸涕泪纵横,因他心知,此番真的是脱罪有望了。 这当堂剖腹验尸之事,莫说是本朝,就算是自宋朝起至今,也是闻所未闻之事。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张壮已死,可怜他老母仍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哭得径直昏了过去。 可即便如此,剖腹之事也是势在必行。 堂下不免一片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又有谁能想到,原本一件听起来再寻常不过的误杀案,且还是在证据齐全的情况之下还能发展出这样一番曲折?如今僵尸走尸说自然是立不住了,众人皆伸长了脖子看着堂上的动静,不知这少年人的一番骇人言论是否属实。 蒲风立在一旁,因前夜亲自验实了此事,心里已有了九成把握。 刘仵作准备着家伙儿什,又在尸身边烧了一小碟皂角,这才麻利儿地剥了死者上衣,剪了缝线,以锐利的小刀一层一层破开肚皮,横向扩大了伤口。 尸臭骇人,不少人都拿袖子掩了口鼻。随着伤口扩大,烂糟糟泛着青黑的肠子胡噜噜地涌到了停尸板上,刘仵作强忍着恶心将肠子摊开了,果不其然发现了一段独立的肠管,而其余肠子并无中断。 一新鲜、一微微溃烂发胀的两根肠管均置于了托盘上,形貌颇为相似。 那东西由衙役托着给主审官过了目,大人看罢颔首正色道,“纵然你说的这两点均有一定道理,可若是犯人与死者相撞之时,那一刀已成了致命伤,便无你所提出的诸般假设前提。然,该日天气反常,至今仍不能判定死者遇害之时间,若是不能否认此点,那其他的无非是空中楼阁罢了。” 蒲风拱手,“大人,意外相撞不同于挥刀砍杀,一柄砍柴的柴刀,若是能划破外衣表皮倒还可能,若说是深入腹内损伤经脉实在困难,不过这点倒是难以证实。 可陶刚身高七尺有余,比张壮高上一头还要多,他若是正手持刀相撞出或是劈出一个横向切口,很难会在张壮脐部以下二指的位置。而陶刚对应的那个高度,大致要超出了他手臂长度。 是以,学生敢断言,此案凶手绝非陶刚。再者,若论起作案动机,凶手趁着村里人去田里务农,在村旁大道上设出一个如此复杂的局来,又不能断定陶刚或者说是其他任何人会提着刀撞到尸体上,那就只剩下了一个理由——他想有人目睹张壮正好死于路边,而这个凶手一手制造的假象,正是为了掩饰死者的真正死亡地点。” 主审官颔首,“凶手家中” “大人明鉴。那地点,要兼顾可以塑性尸僵,取新鲜血液和肠制作血袋,想来正是附近家中。 而凶手能想到官府验尸时仵作会敛肠缝尸这样的细节,必然是曾参与过验尸之事,若非仵作,便是行人。历来官府验尸,须提刑在旁,由仵作及行人来参与此事,且多为贱民,不少兼任屠户贩肉谋生。而我朝户籍制度森严,依此抓捕凶手想来或有所获。” 蒲风这一大段话说得众人皆是心服口服:无论是案情细节、凶手刻画抑或是搜查重点,解说得皆是头头是道,几乎无懈可击。 萧少卿看着眼前也就是将近弱冠的瘦弱少年,此人一袭白衣上满是猩红血污,然于此堂堂大理寺的公堂之上却是毫无惧色,不免感叹后生可畏。而此人的才思锐气不免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昔日故人……他的眼睑毫无征兆地跳了跳,继而将他的神思扯回了案情中。 若说是此案人命众多、牵连甚广,倒也谈不上半分,只不过此间细节种种绝非常人可以想见,若说是数年以来的一桩奇案,不算虚言。 主审官令牌飞出,着顺天府继续缉拿此案真凶,衙门差吏自即日起搜查京城东郊白河一带各间屋舍及住户户籍,凡有六月初九附近几日杀猪宰羊的,或是有人曾从事过仵作行人屠户一行的,以及该日与张壮此人有往来的,通通缉拿回顺天府审理。 待此案尘埃落定后,由顺天府推官丁霖再拟罪案供词上呈刑部,交由法司衙门依律审理。 农户陶刚虽未能遇事上报衙门,念在深受惊吓且悔罪心切,判以无罪,当即释放。 蒲风笑着,眼角噙了泪,站在堂门口忽然拜服躬身。而陶刚和妻子吴氏更是磕头如捣蒜,相拥着喜极而泣。 人群中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大人圣明”。 只听有百姓道:“原来主审乃是近几年新任的大理寺少卿萧大人啊,真乃是青天在世!” “要我说啊,堂上滔滔不绝的那位小兄弟也诚然是位人才,今儿真是开了眼啦。” “不敢不敢……” 蒲风与众人客套着,赶紧遁出了人群中,不想在那角落处的柱子后面,居然藏着那个她一直搜寻的身影。 他穿得本是毫不起眼,可她眼里似乎只有他无喜无悲的面容。 蒲风摇摇头,颔首苦笑,继而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抱着臂撇嘴道:“也不知道谁说今天有事不来了,诶,我看今天天儿挺好的呀。” “小子,晚上炖肘子给你庆功。” 那声音有些沙哑,却难掩几分引以为傲的欣慰之情,蒲风忍笑不住,却恍然发现对面之人有点不大对劲——他,似乎在轻轻地颤抖。蒲风抬头看他的面色,发觉他今日偏又穿得这样严实,一手撑在柱子上,额上一层细汗。 李归尘虽嘴角挑了一点笑意,脸色却是透着青灰的白,眼帘微微垂着,连浓密的睫也不住轻颤。 他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 蒲风愣在了那。李归尘却是忽然负着手施施然走了,不忘回头瞟了她一眼,“走罢,晚了可就买不到了。” 她应了一声“诶”,快步跟在了他身后。 因着自己一身猪血,引得不少人驻足白眼瞧着她,蒲风揉着脑后发髻发窘,而李归尘已脱下了青色外裳围在了她身上。 那衣服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宽大了,几乎拖到地上,蒲风只得匆匆套了袖子赶紧提着衣摆不放。也不知道是否因天气太热,穿得太多,她的面颊不禁有些绯然。 “你可看到我今日在堂上如何?” “好是好,就是罗嗦了。”李归尘头也不回。 蒲风“切”了一声,心道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夸她一句怎么就这么难。 二人行至路口,六抬青幔大轿前鸣锣开道,所有人等都只得避让在路边,垂首行礼。而自面前风光而过的,不是旁的高官仪仗,正是方才所见的大理寺少卿萧琰的轿撵。 萧琰,萧润如…… 经年未见,此人终是得。偿。所。愿。 李归尘避无可避,只得僵硬在那里,低下了头去。 直到那轿子行远了,蒲风拉着他的袖子,他才面无表情地继续走下去。 转眼日偏西陲,所有该来的,想躲的,随着此日将尽通通化为了云烟,消散。 只可惜那肘子卖没了,当晚蒲风自己抱着砂锅足足吃了两只炖得晶亮软糯的大猪蹄,连佐的蘸料都是上好酱油配以干红辣椒煸香的麻油,洒了细细的嫩绿葱圈,引来了不知谁家的大花猫。 而裴大夫昨日对蒲风的叮嘱,什么饮食清淡此类,早被二人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归尘只是吃了几口锅里的冬瓜,喝了半碗汤,再也没吃下别的什么东西。他托着腮静静看着蒲风狼吞虎咽,长舒了口气,笑容一闪,继而装作叹气道:“怎么办,钱都被你吃光了。” “放……哪有啊,就吃了两顿肉而已。”蒲风皱眉,且那顿五花肉明明是自己掏钱买的。 “你说我放屁?”李归尘盯着她好笑道。 “哪有哪有……”说漏嘴了,蒲风像拨浪鼓似的摆着头。 适时,天色未黯,一轮淡若梨花瓣子的月若隐若无地缀在淡蓝的天幕边。 有倦鸟叽喳归林。 有时李归尘会想,这样活着究竟是对是错? 说是安忍不动也好,说是怯懦偷生也罢,他自不是圣人亦非佛陀,一笑泯恩仇于他而言便是个笑话,也是讥讽。 然而此时他看着蒲风吃得油亮的小嘴,居然对眼前的生活产生了一丝奢恋。 “蒲风啊,吃完了记得自己把碗都刷干净了,锅和灶台别忘了。” 蒲风的油手举着骨头,“好嘞您了!” 两日后,顺天府捕快何谅搜查到东郊白水旁有一户人家,家主乃叫陈吉的,自父辈起便是屠户。此人曾参与过几次验尸,后因办事不规矩被屏退。陈吉月余前为张壮所诈钱财二十两,案发当日邻居街坊曾看到张壮进入陈吉家。现陈吉不知下落。 十日后,陈吉于直隶保定府被捕,后押送至顺天府衙门,承认了杀害张壮之事实及经过。言说与张壮乃是因钱财发生争执,后一气之下随手抄了把刀砍向了张壮,遂心生此计,但当时无心陷害陶刚,本欲躲在树后,以石块掷于死者腹部造成张壮被人杀害于路旁之假象,不想此时陶刚正巧撞上了尸首。 陈吉最后判以秋后待斩,押入了刑部大牢,至此,在京中沸沸扬扬了一时的“南郊暴雨杀尸案”终尘埃落定。 谁都不曾想到,破此奇案之人,却仅是个未及弱冠的白衣秀士,名唤蒲风的。此人不免在百姓口耳相传间有了些小小声名。 蒲风自然知道,若无面前此人,她未尝涉足刑名之事,如何能如此顺风顺水破了此案,可他又半分也不愿谈及此案。 而李归尘依旧是寅时扛着锄头下田,辰时回来洗把脸,开始做饭喂鸡喂鸭洗衣服……有集的时候,骑着花生打着盹去卖菜,平日闲暇便歪在树下的躺椅那发呆。他睡得早,天一擦黑便睡了,几乎从不点灯。 这样的日子一长了,蒲风忙着赶交印刻房老板的稿子,自己的那一堆胡乱猜测也便作罢了。 可或许,该来的始终跑不掉,蒲风无心科举,竟被张渊强拉着做了他的素衣幕僚,这日子可还没过三天,好巧不巧来了个大案子。 这案子另表一书,蒲风一时算是身陷了泥淖,再也甭想写写话本混日子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案预告:轮回道。 “中元暗夜,莫出家门。” 笔者胆小,半夜码字,应该看着不吓人。 第一个案子比较单纯,牵连的人物势力也少,可能悬疑性稍弱,咱们往后接着瞧~另,跳过楔子的小天使建议去看一眼楔子,不然会以为男主脑子不大正常。 好的,下面的一堆可以跳过去了~ 喜欢的小天使别忘了收藏一个,胡子不弃坑。 ~~~~~~~~~~~~~~~~~~~~~~~~~~~~~~~~~~~~~~~~~啰嗦几句,明中晚期,尤其是万历朝,国家官员空缺多,管理也相对松弛,此时期市井文化欣荣,早期资本主义萌芽也差不多诞生在这个阶段。本文约莫着就架空在这个时候,鱼龙混杂见怪莫怪。 另外,明朝的厂卫制度在永乐之后才大致确立。而锦衣卫在洪武朝就出现了,东厂晚于锦衣卫由明成祖朱棣设立,双方有业务重合,不难想象矛盾激烈。锦衣卫在纪纲任指挥使时期(永乐年间)权利达到顶峰(抄家、打小报告及构陷忠良业务娴熟),后来东厂以及存在过一时的西厂及内行厂曾一家独大,那时候庶吉士尚且要在公公面前俯首帖耳,更别提区区锦衣卫。 不过也不尽然,宦官集团受到压制的时候,也出现过锦衣卫东厂平权时期。此外锦衣卫中也有如袁彬、沈炼、牟斌这样的忠臣义士,不都是心狠手辣黑心黑肠的主。 再提一扣扣,锦衣卫官职乃是世袭,家中军户,譬如父亲是百户,等到日后儿子可以顶父亲的缺(继任百户)。若是家中的哥哥们也有做锦衣卫的,哥哥死了弟弟可以晋级升官。因世袭一点,朝中势力喜欢把子弟安插入锦衣卫,哪怕过不了考核成了虚职也是好的(故而有大明锦衣卫冗员考的文献)。 啰啰嗦嗦说了一堆,也不尽然属实,笔者纯纯理科生,浅薄观点罢了。另外,《绣春刀》系列电影真是要点大大的赞,路阳导演对明史理解可见一斑,虽是平行世界的设定,完全不影响时代背景的展现,细节扣得准,叹为观止。 欢迎交流哈~摆手~ 第10章 无脸尸 ·楔子 中元夜。 黯红的天幕上,仅挂着一轮朦胧冷月。 少顷,月光蒙没,胡同里变得黑魆魆的,只余远处几点零星的火光,是有人蹲在路旁烧纸,猩红火光映着人脸。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样的日子里,天一擦黑,路上便人迹难寻了。 一男子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外袍,满脸通红地蹒跚在道口,浑身酒臭伴着甜腥的脂粉气。 路越走越深,他一抬起头,发觉前方竟是个死胡同,大红灯笼微微摇晃,有位身着一袭艳红罗裙的美娇娥正半卧在地引着白花花的膀子召唤于他。 张白鹤笑得不能自已,忙提着裤腰委身过去,再近身一看那“红衣美人”,他只觉两腿间骤然涌出一大片湿热,嘴张得老大,舌头僵在那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死寂中有轻微的流水声。 他身形晃了晃,便栽倒在了灯笼之下,而那“红衣美人”依旧倚在青砖墙角,看不出半点神色。 因为他的脸,不见了。 ………………………………………… 七月十六,榴花胡同深处。 “启禀大人,此处死者两人皆是男子,未发现凶器,刘仵作已经在边上候着了。” 丁霖扬了扬手,眉头打了结,许是流年不利,上个月杀尸案的风波才算平息,中元节夜里又闹出来这么一档子事,实在麻烦得紧。 他干咳了两声,挑眉与身后面色苍白的少年道:“本来不敢烦请法司协助,可此案恶劣,张大人既遣蒲书吏来了,也不必过于拘谨了,无非都是为了朝廷办事。” 蒲风低着头应了,左眼皮正跳得欢。 本来张渊想拉她去做幕僚,她就是一百个不愿意,谁成想那厮竟摆起了官架子逼她做自己的书吏,聘约上一字一句写得清楚,说得好听你情我愿,却是由不得她不点头。蒲风咬着牙签了卖身契,事后转念一想倒也觉得这未必是笔赔钱买卖,书吏书吏,若是在大理寺管管卷宗讨个闲职,岂非比写什么话本要安稳松快得多。 三天后证明,蒲风的确是想太多了。 蒲风本是怕鬼得很,中元节那日未到黄昏便催李归尘做了饭,早早吃饱了便歇下了。鬼节之夜地府门大开,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她胡乱睡了一宿,今早便被砸门声惊醒了。 那时正巧李归尘刚从田里回来,踩了两脚泥,和睡得怔忪的蒲风一同看着马上的来人风风火火地说着城南发生了命案,死状惨烈,就像是被鬼爪子掏了似的……鬼爪子……掏了……蒲风脚下一软忙扶住了门框。“啥,这算是个什么死法?” 她自然不想去,可那人也根本不容她说话,只转达了张渊大人让她协助着顺天府推官丁霖,旁的一句没说,扭头跨上马就跑远了。 蒲风顶着一头乱发,只觉得人生惨淡无比。 自然,她拽着李归尘的袖角,左一句先生,右一句先生,大有李归尘若是不从了她同去案发之地,她便一脑袋扎井里淹死算了的不良态势。 是以此时,蒲风远远地站在大杨树之后,她身边那位死眉塌眼着望天之人正是李归尘。 她且留李归尘在树边歇着,自己咬了咬牙穿过一班衙役,站到了现场之中。 衙役在此只是为了驻守,自然不敢改动现场环境,此处有两具尸首,皆用白方巾盖了脸,等着一会丁霖许可再行验尸。 而这案发之地倒是有些说头,此处为榴花胡同,是处众人心照不宣的快活桃园,风月宝窟,自前朝起便有些名头的。此处原先约莫着仅是民宅,现今虽看着只像是大户人家,屋子里却都是桃李绝色,不少所谓的“人前君子”曾流连此处,不为外人知。 而这凶案现场,正是榴花胡同最内里的一条死巷,宅子的后门开在此处,不过那锁链已锈死了,想来废弃许久。胡同边上摞放了一人高的陈旧朽木,出口处栽了一棵老杨树,该有合抱粗,根须将地面砖石拱裂了不少。 蒲风环视了四周,再定睛到那两具尸体之上:正对面半倚着坐在墙边的那具尸首周身已不堪入目,身旁的地面上皆是大片干涸的褐红色血迹,连带着整个下半身就如同曾经泡在血中一般,看不出原本鸭蛋青的衣料本色。那人背倚墙歪着身子,两腿叉开成簸箕状,双手紧紧扣住大腿,几乎插到肉里。 她边看边记,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再去看那具躺尸,只见他匍匐状趴在地上,脸微向右侧朝下,头边一大滩呕吐出的秽物,虽经一夜,仍可辨出酒臭腥气。此人衣料华贵,乃是上好的正青织锦,身份大概要高贵于墙边那具尸体,但衣带未系,穿着随意。 除此处的血腥味外,蒲风似乎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骚味。她挑着笔杆轻轻撩起了此人的衣下摆,只见大片泛黄水渍,原是尿了裤子。 此人怕是见到了什么? 她撩衣摆时不小心戳到了这具尸体的腿,谁知眼前尸体忽然一颤……蒲风正蹲在地上,一见此状亦是大惊,一屁股墩儿歪在了地上。 有个衙役眼神儿挺尖,一看看到那尸体动了,“啊”一嗓子震得其他人耳朵眼儿疼。 “诈尸了!诈尸!“ 只见那具“尸体”的手攥了攥,忽然撑在地上翻过身坐了起来,可是还没坐稳便又栽倒了过去,哼哼唧唧着动弹不得。 丁霖刚要打道回府,忽见此状,一脚便踹在了身边差吏身上,“诈什么尸!一个个办的又都是什么差!连死活都分不出来了?” 于是赶紧冒出来四五个人抬着那青衣男子去了医馆,丁霖也不知嘱咐了什么带着大多数差吏也走了。蒲风看着蹲在木头垛边上抽旱烟的刘仵作,再望着立在杨树后头的李归尘,皱着眉挠了挠头,便让差役喊了他们来验尸。 顺天府衙门的仵作论得上的也就刘仙和陈利,她当日初审遇到的正是后者,对此人印象不佳。而仵作刘仙自不必讲,蒲风于大理寺衙门初见他时,便觉得此人确有胆色学识,今有此人审验断无疑虑。而李大房东嘛,蒲风一早就知道他必然又要躲身在哪个角落里,可奇怪的是就算他躲身在自己身后,也会让她觉得心里不那么慌乱。 蒲风看着他的侧颜,挑了一个难以捕捉的笑意。 “你在想什么?” 李归尘闻言低头看了蒲风一眼,淡然道:“没什么。”可听那话音里根本就是有什么。 说来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没能发现这凶案现场有什么格外奇异之处,除了刚才有人被误认为是尸体闹了一出乌龙,可此案能凡动法司,想来也是蹊跷得很。 又是好巧不巧,此案乃是发生于中元午夜,岂非正应了厉鬼索命之说。 蒲风想着,有些头皮发麻,无奈拉了拉李归尘的袖角,“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她此言刚落,刘仵作将那盖尸的方巾掀了下来,蒲风一惊,继而便眼前一黑,有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覆在了她眼上。 她下意识攥住了李归尘的手腕,只觉得那搏动异常急促。 “你先别看。”他附到她耳边低声道,“一会儿看到了什么也不要惊慌,这世上没鬼的。” 蒲风闻言汗毛一凛,错开李归尘的手指缝方窥到了那尸身的真面目——说是一张脸,倒不如说是脑袋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血洞。眼球已不翼而飞了,血肉模糊得倒也分不出哪里是皮肉,哪里是鼻眼,只是嘴张大得诡异至极,一颗颗黄白的牙齿规律地出没在血肉中,中间黑魆魆的洞似乎延伸到了尽头。 若说此前张壮的尸首面孔能惊得她一跃三尺,那现在眼前这具已让她不敢吭出声来。 连见得多了的刘仵作也不免低呼:“嚯,可是够惨的。” 蒲风顶着一脑袋冷汗回过了神来,再看刘仙已在地上铺好了草席,上面盖了一层粗粝的白布,他叫过来了一个差吏,两人合力将那尸首搭到了草席上,之后那差吏便冲出去吐了。 此人即便搭到了草席上,依旧不能平躺,而是微微支棱着腿,手臂亦是蜷曲的。刘仵作将此人压扶摆放平整后,唤了蒲风过来。 蒲风心里虽怕,但毕竟是公务在身,只得硬着头皮守在了尸身边上。此时才算看得直白,只见此人衣着亦是松松垮垮,裤子甚至褪掉了嘟噜在腿上,下半身血染不堪,而上半身倒还好,只是全身可见小小的口子,似乎是尖锐之物穿刺撕扯的痕迹。 蒲风余光瞄了一眼死者面部又迅速躲闪开,疑惑道:“刘仵作你说死者上身不见大量血迹,面部又损伤得如此严重,必然是死后所为了。衣服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破口,能穿这样的衣料没想来也不穷,会不会是被什么咬了?” 刘仵作摇了摇头,一面利落地往下褪着死者衣物,一面与蒲风道:“应是如此,不过没有齿痕,绝不是被耗子或是野狗什么咬的。” 蒲风皱着眉也是摇头,忽然听到了呕吐的声音,她站起来望过去,竟是扶着老杨树的李归尘。 “我去看看罢。” “吐便吐了,你去看了他也是要吐的。我刚做仵作的时候吐得连胆汁都出来了,没什么意外的。” 蒲风听了仍不放心多看了李归尘几眼,再去看死者时发现刘仵作已将他上衣脱光了,胸膛腹部平坦倒看不出有什么伤口,只不过有大片的青紫,而生前被人殴打正应验此状。再往下看去,蒲风挠着头本是羞红了一张小脸,不想她居然没看到那物什儿。 两腿间那东西,竟也不见了。 刘仵作摇头,“被人阉了……” 死者裤子大致掉到了膝盖之上,被血浸得已有些发硬。 顷刻,死者便与他二人坦诚相见了。 蒲风不得不佩服刘仵作的确是业务娴熟,想那日她和张渊两人一起脱张壮的那几件粗布衣服仍是忙得满头大汗,而刘仵作此刻却是气定神闲。 她自然没工夫闲话,只是看着那尸身有些发愣。创口不出所料的确在下半身,两腿间耻骨下一片血肉淋漓不堪冲击着眼球。虽然此处不伤及要害,而满地的干血无疑不映证着死者乃是血尽而亡。 可再细看那伤处,却发现和面上之伤如此类似——都是残破不堪坑坑洼洼的,不少皮肉一丝一丝悬挂着,谷道不存,中间径直被挖出了一个血坑。然而此处还残存着粪便污秽,更是令人作呕。 蒲风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现在却也是腹中翻滚,只听刘仵作叹气道:“若是能看出皮肉是紧缩的或是粘稠迷离的,倒是能判出此伤乃是生前所受还是死后;是刀伤还是斧伤,这个样子,不好评判。” 蒲风想不到究竟是哪个丧尽天良之徒,竟会以如此方法杀人!伤人面部算是毁尸灭迹也罢,这其他的未免过于下作。而此地乃是烟花是非之地,想来很有可能是因情生恨杀人,这样一来与之前这点也能对上了。 蒲风思索着,流火七月里,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缺少的那些皮肉,哪去了……” 苍蝇围着尸身胡乱地飞着,发出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一时无人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案·轮回道 有些重口,含详细验尸情节…… 参考《洗冤集录》。 此案完结,养肥的仙女可以冒泡了~ 第11章 香雪阁 刘仵作自卷包里抽出了一根细长银钩针,极细致地将其探入死者面部创口中,只见那些皮肉已是碎裂不成原状,一经轻轻撩拨便可见底部白生生的骨殖。而死者的两片唇瓣已不存,那血坑本就是口,其中的舌头也不见了,整个口腔内满是伤口,一直到咽喉底部仍是如此。 蒲风这才算是知道那人口中所说的“被鬼爪子掏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近几日在大理寺看了不少卷宗,一般案件中若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损毁颜面最多也就是刺穿双眼划花面颊,再有便是砍了头成了所谓的无头尸案。而此案死者非但是面部损毁,连带口内都鳞伤遍布,可见白骨,若是往下深入,真不知道可是沿食道一路损伤——就像是咽了千万把刀子。 若非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此番景象到底有如何惨烈,而其目的又是为何? 她专注于此,竟不知李归尘已立在了她身边。 “先请刘仵作将验尸单子出了。” 他的声音极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冷静,蒲风微微一惊,忙站起了身来。 李归尘手持素白帕子掩着口鼻,微微皱着眉,脸色白得像纸儿一样,可他那双眸子却极为坚定地落在了尸身上,并没有常人该有的震惊或是躲闪,只是睫毛轻轻颤抖着。 刘仵作抬头看了一眼李归尘也未多言,只是请蒲风准备好笔册记录。 验尸顺序本是自上而下,正背左右这样,称为“四缝尸首”。刘仵作老练,办事亦是滴水不漏。 依方才所见登写了正面后,李归尘与刘仵作合力将尸首翻过身去,见脑后无伤,两肩胛及背腰亦是平整,只有少量青紫瘀斑,再往下是贯通前后的那处腹股沟创伤,双腿上可见淤积的尸斑,意味着死者死亡后主要以方才的坐姿维持,并未受过移动。 而死者大约三十岁左右,体型偏瘦,死于昨夜子时前后。身上钱袋未丢失,凶手不为劫财,怀里有署名芳芝堂的药材货物单据一张。 那验尸单子已过了正常流程,李归尘开始俯身去看死者下半身的那处创口,他将死者两腿分开,细细端详了良久。 蒲风不忍去看,细若蚊声道:“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李归尘却是面上平静,找刘仵作要了根镀银筷子将那伤口撑开了,缓声道:“和头面一样,这不是寻常刀伤,而是真的被什么东西掏了,或许肚子里的脏器也有缺失。” 刘仵作点着头,蒲风却觉得脖颈发僵,呆呆地蹲在了他身边。 他继而道:“你方才问那些皮肉去哪了,我想是被吃了。” 吃了…… 蒲风面色一白。 “没有齿痕怎么会是被吃了?”刘仵作笑着摇头。 “鸟。”李归尘淡淡道。 刘仵作刚要出言辩驳,便看到李归尘竟从死者的伤口深处夹出了一片被血浸透的灰色翎羽,以那长度来看,可能真的是猛禽所留。 如此便能勉强解释尸身及衣物上出现的异常创口,只不过并非说是有谁能断言的确是什么猛禽所为。只是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找不到其他线索了。 此案目前来看的确棘手得很。 刘仵作给尸体盖上了白麻单,一并验尸单子署好了自己的名,随抬尸的差吏一同回了顺天府衙门。 此处便只留下了一个看守的差吏和蒲风李归尘二人。 此时已接近午时,可他俩自然无心吃什么饭,便去找了捕头何谅一同去了单据上的芳芝堂。 这地方敞开大门做买卖,自然不难找。何捕头拿着从死者身上找到的单据很快便问出了这尸首的身份——城南药材商户胡鹏。 一说起这胡鹏,蒲风方才想起她竟是见过此人,正是在几天前,大概是七月初九。 说来她本与这胡鹏素昧平生,可偏就那么巧,想来当日在场所有人都该记得此人。 若说是无情的嫖客倒是不少,不过像他这样对官妓打骂不止的倒还真不多,尤其还是在香雪阁如此妄为,实在是胆子不小。 自然这话还要自那夜说起。 这京城里,好逛勾栏酒馆的可不一定就是哪位富家纨绔,也有蒲风这样的世情话本写手。 蒲风美其名曰:“采风。” 与她有些交情的其他落魄文人对她这种行为可谓颇多指指点点,蒲风是有苦说不出——她本就是个女儿家,去妓馆也无非是找人聊天积累素材,不然她还能干什么? 初九那日她刚交完印刻房要的稿子,领了那另一半的微薄酬劳揣在怀里,也没多想便去了京中有名的香雪阁。 这香雪阁乃是礼部直隶的一教坊司,姑娘们多是被查抄的官员家中女眷,出入此地的原只能是达官显贵,后来京中富商增多,有道是“有钱能使磨推鬼”,自然地位贱如商贾的也能在此销金享乐。 蒲风与此处的老鸨苏婉姨可谓不是一般地熟识,她每踏进香雪阁,小二便自动给她端上一小碟油焖西瓜子,再沏上一壶最便宜的茶叶沫子,倒也花不了太多钱。 这苏婉姨是看着她长大的。 蒲风正坐在一楼外堂与一位阁里的姑娘闲聊,她无意识地扫了一眼门口,手里的茶盏倏地滑落到了桌面上,滚烫的茶洒了一滩流到了她的腿上。 那来人身着一袭月白长衫,垂首跨门而入,不是李归尘还能是谁?他身前那人自是张渊。 蒲风眯着眼看此二人也坐在了外堂一角,都没顾上热茶浇了一腿。 “蒲公子,你可听到了?蒲公子?” 那姑娘名叫杏烟,年纪比蒲风还要小上一岁,姿色平平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今日又来了月事干脆过来和蒲风闲聊。杏烟初来教坊司之时也就十岁,蒲风是这儿的老土著,当年还帮衬了她不少。故而两人交好已久。 蒲风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应道:“你爱叫我蒲公子便叫吧,左右我也习惯了。” 杏烟眼里见了蒲风方才举止,也望了一眼张渊李归尘所坐之处,笑意不止道:“你瞅瞅,你瞅瞅,魂都丢一半了。我看那穿月白的模样生的好得很,该不是你看上人家了吧?” 蒲风拽过了杏烟手里的帕子潦草地擦着衣裤上的水渍,也不抬眸道:“我若是跑到这来相看男人,怕是要蠢疯了。” “你不承认脸红什么?就是嘴硬。男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太正常不过了,这里的哪个不是又妻又妾,还恨不得外边私宅里再偷偷猫猫养一个。唉,男人吧,三妻四妾,我们女人吧,三从四德,你有什么办法?” 蒲风也是笑了,摆手道:“说话就说话,谁跟你‘我们女人’呀。我一个写世情话本的,男啊女啊,情啊爱啊的再看不清楚,算是白吃这碗饭了。不过,可偏就有的人,让你看着就像隔了几道纱,琢磨不透的。” 杏烟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又远远地多看了李归尘几眼,居然觉得有些面熟。 这一碟瓜子还没嗑上几把,就听楼上动静忒大,先是掀桌子摔碗的响声,后伴着男人的怒骂和女子嘤嘤压制着哭泣的声音。 要说这妓馆里什么事儿没有呀,虽此处不同一般勾栏之地,不过人家花了钱,万不得已也没人敢惊动。本以为过一会儿就该消停了,谁知道那插着销的门竟被从内强行踹开了,屋内的女子被推搡着按倒在地上,听那男子怒吼道:“说是婊·子无情,一点儿没错!我自包了你,小蹄子还敢跟别的人睡,一个个都是贱货。” 那人骂着还嫌不解气,随手抽了一根断木条便往那女子身上抽,木头茬子透过轻薄的衣衫尽数扎到了那女子皮肉里,便听她尖利哭号道:“胡鹏!胡鹏!你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楼上这一出闹得所有人都侧眼瞧着,护院也坐不住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上他一个倒买倒卖的搁这撒野?径直冒出来五六个刺花壮汉将那胡鹏像提小鸡儿似的捉了,稍稍打了一顿便扔了出去。 蒲风也是看傻了,自她记事起还真没人敢在香雪阁这么嚣张。谁知道这哪个屋子里床板上躺着的就是个御史,转天一本子接着一本子参不死你也骂死你。 杏烟有些恨恨道:“胡鹏那厮近几个月倒是常来,她婆娘肚子大了便跑这来沾荤腥,仗着有几个臭钱呗。” 蒲风摇了摇头,再一回首便看到张渊已不知去哪了,就剩下李归尘坐着和一十七八的姑娘谈笑,不知怎么的她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指桑骂槐地同杏烟着着实实地骂了胡鹏一顿。再去看李归尘居然还在那和姑娘说话,她便有意从他面前经过,甩甩袖子走了。 不然她留在那里看李归尘抱着那姑娘上楼? 蒲风口口声声说着“我不气,和我有什么八竿子打不上的关系”,却在香雪阁边上的小酒馆里喝得烂醉,转天太阳出来了才顶着着昏沉的脑袋一头乱发回了家去。 可她到家时竟发现李归尘居然与往日一般喂着鸡,不由得更是摇着头鼻孔喷气儿。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归尘竟是先隔着篱笆冷脸看着她,似乎是训斥道:“再有宿醉不归,你自己看着办。” 蒲风一腔子火气被泼了凉水,眼眶子居然还不争气地红了,她跺脚回了屋,喝道:“你自己昨天又干了什么,有脸来管我?再说,你我什么关系,轮得上你来管我!” 门板子“嘭”地摔在了门框上,徒留下了李归尘立在院子里,皱着眉长长叹了一口气。 什么关系…… 他一时将菜根烂叶扔到了盛菜盆子里,菜叶子喂了鸡。 作者有话要说: 李归尘有点冤枉,下一章俩人就好啦~ 第12章 疑云 李归尘见她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也不好劝些什么。 昨夜他在香雪阁的确见到了蒲风,心知她来此地多半又是为了写什么《红鸾记》,不想这丫头彻夜在外宿醉回来又跟他发脾气的,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去了妓房? 实则,他昨夜问了些话便回来了。 论起来,她若是个小子,就算是天天宿醉在外边自己也不会出言过问半句,可蒲风真就这么自信没人看得出她是个女子?想起她刚搬到这里时,常不做声地查自己底细,生怕有谁将她卖了,如今这才过了月余,就敢自己醉死在外边,可见是出息了。 他无奈苦笑,便淘了一捧精米,软软烂烂地熬了半砂锅稠厚白粥,捡了两个鸡子加水搅打匀了又蒸了一碗蛋羹。 他知道蒲风必定没吃早饭,便早早准备妥了喊这丫头出来吃饭。 蒲风就算是再大的火气,看着自己面前的白粥蛋羹,再看着李归尘手里拿着昨天吃剩的棒子面菜团子,也没法子再任着小性儿闹下去。 自然她还不太明白李归尘心里的那些考量。 思绪难免扯得有些远,蒲风回过神来便听到那芳芝堂老板询问胡鹏可是犯了什么错,惹了官非。 何捕头不理这茬儿,问了胡鹏为人如何可有仇人,又问了胡鹏家住何处。 便听那老板揉着额角道:“翼扬这个人吧,老实,厚道。他们家原是河间府那边的,自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儿起就是做药材生意的。我们买卖人最怕得罪谁,和气生财嘛,倒是没听说胡翼扬有什么仇家。不过我也是一年多没见过他了,最近都是他手下的伙计过来。说起来,这批货是要走漕运送到南京那头的,说是怕有闪失他自己要亲自押送,谁想到他自己先有了闪失。” 蒲风将那宋老板的说词也记录了下来,便跟着何谅直接去了胡府。李归尘说是要在芳芝堂抓个小方子没与他们同去,蒲风见他面色不好便没怎么挽留。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她随着何捕头已到了胡宅门口。何谅常在地面上走动,算是人情练达。他二人叩门道了身份,便被毕恭毕敬请入了宅里。蒲风环顾着胡宅的摆设,气度大方的确是有大户人家的样子。 小厮急走通传了内室,蒲风二人经由仆人引荐着进了正堂,上首端坐着一妇人乃是胡家主母闫氏,徐娘半老且生得面善,看着也就是三四十岁的样子,说是少夫人怕也是有人信的。 而一旁的消瘦妇人面色则有些灰黄黯淡,眼下乌青,头发稀疏着盘起,整个人也是神情恍惚的样子,垂眼抚着自己有孕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言不发。这便是胡鹏妻子马氏了。 闫氏虽也不大自在但还面上从容,而马氏一看来的是顺天府衙门的差人,连攥着帕子的手也止不住颤抖了。 这二人行礼见过蒲风和何捕头,丫鬟奉了茶,马氏便言说自己身子不适想回房,自然被何捕头拦下了。他们在堂里还没正式说上话,便从侧门冲进来一身着梅红的少女,忽然定身在蒲风面前嬉笑道:“哪里来的小哥哥,好生俊俏。” 蒲风一怔,闫氏已怒道:“姑娘家家的可还懂些礼数?还不滚回屋去!” 那女子听了含糊应了声是,万般不愿地进了屋去,临了还着实地瞟了蒲风一眼。蒲风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里的笔都掉了。 “幼女管教得松了,不知礼数,两位大人万勿见怪。” 蒲风木讷地点了点头,何捕头倒是笑得不行,还要绷着脸,面上几乎抽搐,“官府查案,你们家中可知胡鹏行踪?” 马氏一直低着头也不吭声,只听老夫人闫氏道:“鹏儿现在该是走着漕运呢,估摸着下月便能回来,不知官爷可是何事?” 何谅点点头,自身边的挎袋里掏出一块佩玉络子,询问马氏此物可是胡鹏贴身佩戴的。 马氏已两眼含泪,看了那玉泪水便唰地下来了。 闫氏看了也是一怔,忙问道是不是胡鹏出了事。 蒲风应了,却没说胡鹏是在何处如何身死的,只是劝人节哀。 马氏还怀着胡鹏的孩子,自然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还没哭出声来便栽在椅背上晕了过去,宅子里顿时一片大乱,有丫鬟掐马氏人中的,亦有跑去药堂延医的,几个人架着马氏抬将回了内屋,闫氏自然也不离左右。 蒲风和何捕头坐在堂里不免有些尴尬,看这样子也没法问什么了,只得出了门去。蒲风却不甘这么空手而归,找了个奴产子的小厮,说是之前贴身跟着老爷的,塞了他几钱银子。何捕头拿官府名头吓着,她又拐弯抹角套着话来问,算是从此人嘴里将这胡府的底细摸了个门清。 原来这胡鹏之父胡显宗曾考中过举人,在官场混得不好,就继承了家中祖业继续贩卖药材,可胡老爷去世得早,四十三就没了。先夫人张氏当年生产时血崩而死,留下了胡鹏和长姐胡燕这对双胎,胡燕嫁出去有十年了。 而那闫氏年纪不大,果然不是胡鹏的生母,而是赎身的琴女做了填房,也有儿有女。幼子胡鸿在十岁那年夭折了,现在宅里的二小姐也就是刚才见到的是胡莺,说是亲已订好了,明年也要出门子了。 这一大家子人可把何捕头闹得晕头转向的,好在蒲风记得清楚。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台面上的,可谁家还没个秘辛,胡宅这些年闹的事儿还真不算少,头一件说不清的便是胡显宗壮年身死。 说是胡老爷也曾读了不少年圣贤书,不同一般商贾粗俗市侩,向来称得上温雅,可临了那几年的脾气爆得很,动辄打骂下人,连闫氏都打破了头。 下人们私底下闲话,说胡老爷转性还不都是闫氏和长子胡鹏气的,更说是此二人有一腿。这到底有没有一腿是没人知道,不过那年夫人的丫鬟桂香和胡鹏私通倒是真的,可叹桂香倒霉,当即被抓了现行便被胡老爷派人乱棍打死了。可人家桂香不是奴籍,为了平这档子事儿胡家给官府塞了不少钱。 自打这事儿起,胡老爷算是落了心病。同年有个叫田文的小白脸称是闫氏娘家表弟,来给她送了两盒子点心,走的时候叫胡显宗撞见了。胡老爷就偏觉得田文眉间正中那颗小痣和小儿子胡鸿的一般无二,心里便起了嘀咕。 可也是倒了霉了,那天碰巧赶上胡鸿那孩子从私塾翘了学同伙伴去外边厮混游玩,天擦了黑才回来。胡显宗便叫胡鸿去书房罚跪,父子俩起了言语冲突,胡老爷一气之下竟将桌台上的端砚砸了过去,胡鸿也不知道躲,正巧撞上了面门,愣是没气了。 这一下麻烦可就大了,当年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他算是一个。后来胡显宗瞒了闫氏两天,说是胡鸿去山里染了疫病回来,见不得人。再后来就说是治不了病死了。夭折的孩子办什么丧事,也不能入祖坟,可怜闫氏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这事没过多久,胡显宗许是过度亏心也得了病,没拖上半个月便死了。 当年就有人说胡宅短短几年死了这多人是座凶宅。闫氏是个能操持的,便打点妥当举家搬到了京城城南。 再说起这胡鹏大少爷吧,为人过于懦弱,又是自小好色,好在脑子灵光是块做生意的料子。他当年就不喜欢夫人马氏,碍于闫氏连个不字都不敢说,更别提纳妾养丫头什么的,没办法就老是偷偷去妓馆勾栏之类鬼混,下人不少知道的。说来闫氏不知道马氏还能也不知道吗?不愿挑破窗户纸罢了。 可胡鸿那软柿子的性子自打年头起也是大变,房里老是不消停,马氏天天儿地哭。缘何故他们这些下人可就是真不知道了。 蒲风记好了也是惊得咋舌,这档子乱事她平日的话本子尚不敢这么来写,谁又想到这便是胡宅里发生的。 蒲风离了胡宅便与何捕头告辞去了张渊住处,想好好与他谈谈此案。她一进门便看到这宅院不大,来的人可不少,不知为何他们也不去堂里喝杯茶坐着聊。一个头戴圆帽身着褐色锦衣的男子身后至少带了五六个随从,一听说话那腔调便知道是上头来的公公。 她也不敢贸然动了,立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这事儿也不必顾衍那儿操心,张大人你自己明白该怎么解决便好。左右关乎上面,咱们给人办事的总该少惹些麻烦不是?到时候此事了了,咱们心里有数。” 张渊躬身道:“公公所言极是。” 那领头的公公笑着点了点头,刚要转身抬脚,又看着张渊道:“你这可有办事得力的,跟着咱去瞧瞧,务必要个机灵嘴严的。” 张渊低着头似乎十分为难,正巧看到蒲风立在墙边,无奈道:“蒲书吏,你跟公公走一趟,手上的活儿先放放。” 蒲风一惊,指着自己哑声道:“学生自己?” 那公公上下打量着蒲风,歪嘴笑道:“姓蒲?前些日子那杀尸案子是你破的?” 蒲风扶着头上的网巾点了点头,“侥幸,侥幸……” 她哪里知道这公公是什么来头,单看张渊身为大理寺左寺丞怎么说也是个从六品的京官,他见到顶头上司都没低眉顺眼到这个程度,可见这公公八成是东厂的。 东厂这个地方吧,去一趟少不得要扒层皮回来,自己做事说话没轻没重的,只怕要保不住小命儿。蒲风越想越头麻,手心出了一把冷汗,可若是驳了公公的面子,现在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学,学生这就随公公走一趟,敢问公公怎么称呼。” “西景王府的苏公公。” 蒲风一听是王府的,长出了一口气道:“见过苏公公。” 她心道王府可比东厂强多了,再说这西景王经年征战驻扎在西北,民间口风向来不错,又道王爷该是前几日驱逐了鞑靼进京受封赏来了。 她挑了眉刚打算随着苏公公出了门去,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格外沉稳的声音:“大人,小的可随苏公公同去?” 竟是李归尘出了门来。 张渊指点的手抖了抖,“你,你,李卿同去也好,蒲书吏年少怕是有负王爷和公公信任。” 苏公公定身在那看着自告奋勇的李归尘,本以为是个争强好胜追名逐利的,却见他面无喜色,一双眼也没什么神儿,看着不像是个多事的。念着张渊已答应了,也不好刚劳烦完他扭头就又驳了他,故而也没多说什么,任着他去了。 苏公公上了轿子,二人跟在轿子及随从后面一路无言。蒲风想着当时苏公公与张渊说话,李归尘甚至躲在屋里不愿露面,刚才怎么又忽然冒出来要跟自己同去? 若说来去一趟王府,倒不至于如何凶险罢。可京城怎么会有王府?再有这府里出了什么事偏要苏公公从大理寺来借人?他这般神神秘秘,找张渊为的又是何事? 她冥思苦想着,忽然觉得手心一凉,竟是李归尘握住了自己的手。 蒲风浑身一个激灵,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他,见李归尘也不看自己,只是面色平淡地走着路,却在自己手心里默不作声地画了一个字。 “哑。” 作者有话要说: 胡府伏虎胡府伏虎…… 这个老打错,气死了,哈哈哈哈。 这个案子开始要神走向了。 第13章 西景王府 这“哑”字,莫不是让她不要说话? 蒲风在市井中混迹日久,不曾接触过这般身份显赫之人,到了王府自然要规行矩步哪敢造次。可李归尘偏要和自己同去,或许他心下有了什么打算? 她偏着头一直看着身旁的李归尘,全不顾着脚下的路,也不知是哪个缺了德的往道上扔了小半块砖头,蒲风一脚踢在砖头上绊了个趔趄。 她一时情急随手拉住了李归尘的袖角,就听“嘶啦”一声,自己算是稳住了身形,可怜了李归尘一件粗布外袍,自腋下起一条寸许的大口子饶了半圈,丝丝耷拉着棉线,几乎拽断了袖子。 前首的小公公回头瞟了蒲风一眼,她此时已是半脸通红,羞愧地垂下了头去仔细瞧着路。 自然蒲风看不到,李归尘肉痛之余亦是摇头含笑。 拐了数个弯,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已到了皇城西边妙应寺这一带,再往前走便看到一片青色琉璃瓦,墙亦粉刷为赭红,这等气派规制必是亲王府无疑,想来正是西景王府了。 蒲风自然好奇地很,本朝建立之初便规定藩王非圣上传召不得进京,自然西景王若是因凯旋受赏而来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这在皇城边设王府可就……有些逾矩了吧。 她转念一想,尚有藩王应“食禄而不治事”之说,可西北一带屡受鞑靼侵扰,若非西景王治理军务有方,天子如何能守在京师安枕无忧,再者西景王之母身为继后,该是因此格外开恩吧。 转眼他们这一行人已到了王府偏门,苏公公下了轿子只留了一个随从给他端着白拂,亲领着蒲风归尘二人入了王府。 王府很小,毕竟不是在自己封地,可能就是留着给王爷小住所用。蒲风低着头暗下环视着周围,忽然听到走在前面的苏公公笑道:“叫你们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孳牲所那出了点由头子,怕王爷过问时有闪失。蒲书吏是个有名气儿的,说起来咱们也好交代。” 这话面上说得好听,蒲风却是“唰”地下了一层冷汗。说什么叫她来看看,明摆着这是要推担子在她身上,问题是她还根本不知道这担子到底是什么。 蒲风顿了顿,只得赔笑道:“公公过奖了,小人岂敢……” “诶?咱说怎么着了,你便就是。” 姓苏的尾音一凛,蒲风的手不由得抖了抖,连声称是。 蒲风自然心中憋气,这般唯唯诺诺本不是自己本性,可人在屋檐下,张渊尚且如此,她又有什么资格能腰板硬气。 之后她便听到李归尘轻轻叹了口气。 苏公公方才所说的孳牲所顾名思义乃是王府豢养牲畜的地方。寻常主要便是养马,又有些牛羊鸡鸭之类以供膳房。 她自进了那处,带着牲畜腥臊的热气便迎面而来,耳边伴着略有些聒噪的叫声。牛羊便罢,若非是死了王爷心爱之物,何必这等劳烦? 绕过了一应棚圈,到了一亭子下,前方便是通往后花园之路。而亭子下却赫然有一硕大的金笼,在黄昏斜阳下熠熠生辉。苏公公定身在了金笼边,蒲风向笼内望去,只见跪着一披头散发的女子,侍女穿着,脸上已是青紫肿胀,鼻下嘴角还带着未干涸的血渍。 而她身边有一只灰褐色的巨鸟,似鹰非鹰,几乎到了那侍女的肩膀的高度。此鸟脖子底下炸起了一圈厚实白毛,纤细无毛的脖颈子蜷缩着,喙极锋利,一双金色的眼睛看得人生惧,长相别提多怪异。 这女子难道不会被鹰吃了吗?蒲风一头冷汗看着李归尘,但想着他留的“哑”字没敢出声。而李归尘似乎对那怪鹰起了兴趣,眼波里有什么在流动。 可那怪鹰只是绕着侍女踱步,并不打算碰她。 苏公公哼声道:“你自己说吧,别含糊。” 跪着的女子已哭哑了嗓子,敛声道:“贱婢翠青,是王爷赏我来这专门伺候这两只神鹫的。昨天申时奴婢吃了饭回来,不知怎么的了,那笼子居然开了,有只神鹫就趁机飞了。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磕头,砖石地上已印上的血印,蒲风有些不忍去看她,目光一闪发现金笼边上伏着一具死鹫,蜷着翅膀子姿势怪异,嘴边还流着一小滩带着血的污秽沫子,已经干了。 “奴婢不敢欺瞒,神鹫有灵性,的确是昨晚自己飞回来了,是我和养马的王七一起将它搂住了放回笼子的。可不知怎地,今天早上王爷来看时神鹫还好好的,中午便忽然吐了血沫死了。奴婢就算是不想活了也不敢下毒去害神鹫,王爷会抽了奴婢的筋扒了奴婢的皮……” “死丫头还不知道住嘴!”苏公公厉色道,抄起拂尘迎面砸了过去。翠青忙忍住哭声捂着眼角,血瞬间自指缝溢了出来。 为了区区一只鸟便要活人生不如死…… 蒲风叹了口气,低声道:“敢问公公,小人可否能先去看看神鹫尸首。” 苏公公瞥了一眼算是默许,身边的小公公从善如流地开了笼门让蒲风李归尘进去。 那所谓神鹫已死了约两个时辰,尸身僵硬。翎羽上无甚血迹不是受了外伤而死的样子。 翠青见此忙抱住了蒲风这根救命稻草,“大人不知,这神鹫乃是王爷在西北战场所得,说是带着杀伐戾气,珍爱得很。平日便是奴婢养着,吃的都是膳房那边送来的好肉,想必是它在外边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才死了……” 蒲风看着那仅存的另一只鹫鸟,并不伤人,反而因为他们进来了躲在了角落。 “的确是中了毒……” 蒲风刚说半句,李归尘忽然咳了一声,将她吓了一跳。她尚没说完,李归尘便拉着她的腕子躬身从笼子里出了身去。 “蒲书吏,天底下还有这般巧事,你看我今天从案子死者身上发现的羽毛跟那神鹫的岂非一个样子?”李归尘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方帕子,里面便是一根沾满了血污的翎羽。 蒲风茅塞顿开状:“是啊,你不说……”李归尘一攥她的手,蒲风的话又咽了回去。 苏公公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瞟了一眼那根翎羽,朝着翠青啐道:“你也出来吧。此事如此便作罢,我自会向王爷禀明,但毕竟要些证据,不然,咱们也救不了你。条凳板子可都备好了,阖府的下人们都等着受聆训呢。” 所谓聆训,便是看翠青被活活打死。 翠青自也是十分机敏,拜哭道:“求书吏大人救奴婢一命,将那翎羽给了苏公公吧。大人的大恩大德,奴婢……” 李归尘一口应了,但居然提了个条件。 蒲风心道这家伙不是一向自称胆小鬼,现下看来却是胆大包天了。 而他要的不是别的,正是十两银子…… 蒲风暗自掐了一把李归尘的大腿,可他倒吸了口凉气还是梗着脖子要银子。 苏公公上下扫了他一眼,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袖子,歪嘴一笑,拿过了随从递上来的钱袋将金豆撒在了地上,“这点儿出息。捡吧,捡到多少都归你。不过可得给我记住了,管好脸上的豁口儿,不然今儿拿了多少改日叫你咽下去多少。” 李归尘忙蹲下身来从砖缝里扣金豆,唯唯称是。 蒲风臊红了一张脸,看着李归尘那副样子恨不得踢上他一脚。 之后苏公公甩袖子走了,只叫那小公公一会儿便将他二人撵出去,务必从小门走。 而蒲风和李归尘自西景王府出来时,火烧云已炽炽烈烈铺满了半个西天,将世间物罩上了一层嫣红。 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 蒲风快步走在前面不想和身后那个狗腿子搭半句话。 “你这是生气了?”李归尘笑道。 半晌蒲风仍不理他,他便绕到了她身前将她拦住,垂眸低声道:“你怎样想我都好,但这钱是一定要拿的。” 蒲风白眼,“少骗我,贪财尚要冠冕堂皇一番。” 李归尘笑着轻叹了一声,自袖子里掏出了鼓鼓一小袋金豆摇了摇,又揣回了怀里:“说罢,想吃什么?” 蒲风自不理他,拔脚就走。 于是乎晚上李归尘烧鸡就酒,而蒲风看着面前饭碗上油汪汪的一只大鸡腿,还挂着金黄色的沁满汤汁的鸡皮,只是咽了咽口水。 “你不吃的话,我便不给你留了,剩了挺浪费的。” 蒲风依旧不理他,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算是作了答复。 她这一天是粒米未进,不饿昏在外边算是不错了。可蒲风撅嘴道:“我不饿。” 李归尘笑着摇头:“是吗。”他自然不能说,若是不找苏敬忠要了那钱,他二人是否能从西景王府走出门来尚且是个问题。聪明外露便是引火烧身,反而贪图小利目光短浅的人是最令人掉以轻心的。 证物嘛,本来这东西牵扯到西景王就麻烦得很,再者他又不是罪魁,也只得如此作罢。 “那你说说从西边大院里都看出了什么?” 蒲风看着李归尘大嚼特嚼,哼声道:“我想姓苏的去了张渊大人那,想必是正为了那鹫鸟,怕那大鸟跑出去误伤了人告到了衙门,想让张渊压一压。张大人是大理寺左寺丞,京城之中的一切大小案子都得经他手,且他官衔不大好压制,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自然找他最为合适。 而之所以要这么在乎,一来怕御史得知参王……参西大人一本暴虐乡里,这事儿可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此削藩也是有的;再者,西大人现在若是真的住在京中暂时不打算走了,自然要格外低调避避风头。毕竟这可是逾矩的。” “聪明。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飞走的只是一只鹰鹫,苏会如此急于奔走?” 蒲风一顿,这个事儿她还真没想过。听李归尘说胡鹏尸首乃是被鸟所啄食的时候,只根据一根羽毛,那时她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现在仔细一想不由得有点手心冒汗,“你是说,那鹰鹫吃人?” 李归尘摆手:“我可没说。前朝贵族乃是蒙古游牧,他们有种习俗名为“天葬”。就是人死后暴尸于野以喂鸟兽,而藏地此风俗似乎更普遍些,更是会将人肢解了暴露内脏。我想那神鹫大概就是专食尸体腐肉的秃鹫罢。” 蒲风看着鸡腿忽然有点恶心,“也就是说那日西大人家的秃鹫跑出去了,意外见到了路旁有一具尸首……所以就吃了?” 李归尘不说话又喝了一杯米酒,“再有呢?” “再有……鹰鹫……”蒲风一拍桌子,“你是说秃鹫专食腐肉,粪便混杂的还能干净到哪里去,那就不应该是翠青说的吃坏了什么东西。它若是中毒了,便能说明胡鹏可能也是中毒而死。一般中毒而死会面部紫黯,口唇青紫起泡,其下或九窍出血……”她看着李归尘正在吃着鸡屁股,有点说不下去。 “你自说你的。” “那什么就会红肿突出,泻下黑血……可验尸之时,死者面部身下已残损,所以未曾看出。可那银针明明没有变黑呀。” 李归尘笑着看了她一眼:“《洗冤集录》倒是背得不错,可谁又告诉你死者中了毒银针一定会变黑?那指的是砒-霜一类。” “可秃鹫为何偏要吃……面上和那里……”蒲风羞红了一张脸,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李归尘淡淡看着他,眸色沉静得很,“因为死者穿着衣服,再有便是习性。中毒是一说,你可莫要忘了地上还有一滩血。” 蒲风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感觉自己被摄了魂魄,她有些失神道:“谁下的毒?又是谁挥的刀?” 她想喝口茶,随手抄起的竟是李归尘的杯子。 米酒甜润,后劲却有些辣喉。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章往后就是日更啦~ 或许这文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看?托腮沉思 除更新外别的章节有时候可能捉虫,尽量不伪更,千万别理蠢作者~第14章 醉烟馆 是夜。 李归尘有些微醺,静静躺在床板上听着屋外聒噪的蝉鸣。 “哥哥,知了到了秋天为什么就不叫了?” “因为天冷了,知了爬到树洞里去了。” “那到了明年夏天它还会再出来吗?” “当然会了,应儿乖,好好睡觉。等到了明年入夏,应儿长高了,哥哥驮着你去粘知了。” “哥哥可不许骗我,应儿最乖最乖了,比大姐姐乖多了。” “哥哥何时骗过你……” 诚然,他是个骗子,彻头彻底。 知了到了秋天便僵死了,落在了土里,尸体被蚂蚁吃掉了。而那个夏天,便是他守着应儿的最后一段日子……他阖着眸子,以为干涸已久的眼底却蕴满了泪,恣意流淌。 梦里,她永远还是梳着丫髻在院子里跑跳嬉戏的样子,母亲在海棠树下缝着衣服,说她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以后可要怎么嫁人,要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的……他没家了。 杨焰死了,他叫李归尘。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只有活着,才有资格去寻找如儿应儿,而什么洗刷冤屈已不作想了。 可活着如此艰难;死,太容易了。 李归尘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拍门的声音。 “先生!先生!你没事儿吧?”是蒲风在外边听到屋子里有不止的低声痛呼。 他的嗓子哑了,鼻子也堵了,说话带着厚重的鼻音:“没事。” “你是不是哪里不大舒服?我去给你请大夫。我知道裴大夫住哪。”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长长叹了口气,嘶哑道:“许是我醉了,梦魇了。” 蒲风立在门外,抬头望了望夜空,她当然知道李归尘并没有醉,而他这梦魇的毛病,自她住到这儿来几乎就是天天地犯,只不过他今天喊出了声来。 若非她夜里写话本子常跑到院子里透气,该是没人知道这些罢。 蒲风苦笑,捏了个轻松的语气道:“那便好,接着歇息吧。” 李归尘一夜无眠。 翌日,蒲风天一亮便收拾了东西背着挎袋出了门,她今天得和何捕头再去一趟榴花胡同。临出门前,她望了望李归尘的屋子,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田里了。再看灶台边还留着一海碗棒渣粥伴着一小碟腌白萝卜,两大片煎得油汪汪金黄酥脆的馒头片,一摸还是温热的。 她吃了一半留了一半,这才紧赶慢赶去了顺天府衙门。 说起丁霖大人,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按理说昨日验尸他应在场的,因着场面过于血腥他遁了便罢了。可这无脸尸案毕竟落在了顺天府衙门头上而非大理寺,他依旧是不甚过问,蒲风也是没有办法。 好在她嘴严得很,见到了何捕头半句闲话没有,径直去了城南榴花胡同。 这地方的大门和寻常大户人家的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门槛格外矮了些,怕醉酒的客人出门绊了跟头。且门前两个大红灯笼整年挂着,除非是赶上国丧才会摘了去。 此时已到了辰时末,街上往来行人不少。大家却是绕着榴花胡同走。 常去此处的放浪文人给这儿起了个别致雅号,唤作“醉烟馆”,偏叫人误做是诗社一类,才好显出自己虽流连风月之地却是高雅不俗,实在有趣。 何捕头没穿公服,长刀刀柄握在手心,“咣咣”拍着大门。而蒲风站在何捕头身后看着周边景致,无意中发现路上之人皆侧眼瞟着他们,似乎看到了异类。 蒲风有些不明就里,少顷有个抹得艳丽的中年女子开了门,团扇掩面一手扯着何捕头袖子便将他拉了进去。蒲风皱了眉头,自也跟上,之后大门便吱嘎合上。 “先生这般好兴致,一早便来了。姑娘们刚睡醒,一会儿就梳洗好了,二位先稍稍坐着喝杯茶。”说话的女人想必正是老鸨。 蒲风听到那“先生”二字,只觉得有些脑仁疼,讪笑道:“你们这儿倒是不叫大爷了。” 那老鸨转过身来贴在蒲风身边,拿手指刮了一下她的脸蛋道:“小公子可还未及弱冠,怎地这般熟悉这风月场?生得这般俊俏,少不得姑娘们往你怀里扎呢。” 蒲风周身一阵恶寒,便听何捕头咳了一声掏出腰牌道:“少来这套,官府查案。麻利儿地把你们这的姑娘们通通叫出来站到这屋,一个也不许少。” 老鸨一看到顺天府衙门的腰牌顿时变了脸色,赶紧称了是跑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她们过来。 这点子功夫儿里,何谅笑着上下打量了蒲风,耳语道:“还真没看出来蒲书吏有这爱好,平时看你文文气气的还以为你是个雏呢。” 蒲风一听,额角欢快地跳了起来,粗人啊粗人,可惜解释断然无用,只得陪笑道:“何大哥少拿我打趣,只去过一趟还是陪朋友,真的,你莫要不信我。” 何捕头笑着摇了摇头:“贤弟啊,你这是小看了何某的本事。” 说话的这阵子,近十个貌美女子已排成一排站在了二人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来得这么急,好几个衣服还没穿好,松松垮垮露着胸前大团白肉,看得蒲风眼晕。 “到齐了吗?”何捕头往地上一戳带着刀鞘的长刀,将叽叽喳喳的众人吓得愣住。 “月璃说她不舒服,下不了床了,这阵子还躺着呢。”一粉衣女子道。 “叫她过来,不然,本差亲自请她来。”何谅肃声。 “女孩子的事,你一个……” “嗯?”何捕头一皱眉,那女子赶紧退了出去,少顷便拉来了一名黄衣女子,正是月璃。 “本差问你们什么,你们便给老子老实地答!这位是蒲书吏,大理寺来的,你们说的一字一句可都记录在案,自己掂量掂量作伪供是个什么下场。” 原本还散漫倦怠的一圈人顿时个个噤若寒蝉。 “你们可知自家后院出了人命案?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老鸨赶紧愁眉苦脸道:“是啊,大人。实不相瞒,若不是前天晚上出了命案,我们这怎么可能这么冷清,整整一天了,一个人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要没饭吃了……” 何捕头一拍桌子,将老鸨吓了一个激灵,“问你什么说什么!你们几个,前天晚上有谁接客的,都给我站出来。” 蒲风叼着笔杆子,心道何捕头这算是什么问话本事,不就是吓吗。 而那一众女子面面相觑,却是没有一个动的。 “怎么,偏要老子将你们押到衙门里才好说话?” 还是方才顶嘴的那个粉衣女子道:“岂敢啊,大人。只因那夜我们都有接客,故而没动。” 蒲风看着何捕头的面色,一时忍笑不住差点呛到。 “罢了罢了,你们那夜可有见到一高而瘦的,穿着一身鸭蛋青色;还有一稍稍矮胖些的,穿着一身正青色的绸缎料子,可知道都叫什么。” 粉衣女子道:“您还真别说,这两人倒是都见过。因着昨天也没有客来,断断混不了。那穿正青织锦的喝多了,张狂得很,便什么都往外抖了,说是自己叫张白鹤,他爹是锦衣卫哪个卫所里的一个千户,自己日后等着老子没了就能顶上缺,要钱有钱,有权有权……” 何谅敲了敲桌子:“捡重点!” “总之那人喝得有点太多了,却非说是不敢夜不归宿,也不管是不是鬼节就赶紧走了。那个穿鸭蛋青的也是常来,叫胡鹏,倒腾药材的,常给我们带些首乌桂圆一类的,那天好像也没什么动静……大人,死的可是那张白鹤?” 何谅自是听得头晕,看蒲风记录得差不多了,喝了一声:“那晚是谁服侍的胡鹏,站过来。” 众人皆是一愣,有的甚至摆手表明自己没见过胡鹏。堂里沉默了一会儿,站在最旁的月璃软着步子走上了前来,有气无力道:“大人,是我。” 何谅上下打量着此人,觉得似乎没那个力气能杀了一个大男人。而蒲风见她口唇面色苍白,额上有微汗,右手轻轻按着小腹,便大抵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抬手让何捕头先等一会,自己下了座附到月璃耳边道:“你可是来了月事?” 月璃闻此面色涨红,以帕子遮脸点了点头。 蒲风又道:“那夜胡鹏来了,他与你说了何话做了何事可否复述一遍?” 月璃梗着脖子直摇头,只因是入此泥淖不久,脸皮尚还薄得很,再者这事情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的确不好说出口。 何捕头有些气急,因他一贯看不起这些卖笑的。而蒲风则抢在他前面说道:“人是死在了这儿的附近,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杀人的嫌疑,尤其是你,月璃。 我自然知道这些事不好言说,但你在这当着我和何捕头二人总比上了衙门大堂对着一屋子男人说要强上几分,更何况那堂下面是谁都可以看的。我听你是本地口音,总不能在外边没有相识之人……” 月璃闻此忽然噗通跪在了地上,涕泪俱下:“我说,我都说。那日大概是过了酉时,天刚就要擦黑,胡鹏便来了。他好像喝了点酒,但不是很醉。我刚来这没半个月,不认识他的,姐姐们跟我说胡大哥很厚道,不是那种作践人的,便让我去陪他。 我看他有个眼圈发青,显然是之前被人打的,便拿了药给他抹,谁知道他也不好好坐着,一把攥住我的手,就要往床上抱……我跟他说,我给他弹个小曲可好,还是我新练会的。毕竟我们主要也是卖艺,可他非要亲我……我自然是怕了,就说自己身子不方便。可我的确是这样啊……但他不依不饶的,将我弄得太疼了,我就随手拔了根簪子扎了他肩膀一下。真的,都没怎么用力,就是破了点皮,但是他一直流血,我就怕了,又赶紧去给他拿药。 可他坐起来看着自己身下有血,就胡乱套上了衣服,还一直骂自己是畜生……” 何捕头疑惑:“他是骂自己‘畜生’?” 月璃缩着脖子点了点头,继续道:“实则,他也的确挺畜生的……之后我就不敢再去理他,就看他独自喝闷酒,大概喝了这样两三壶,然后就醉了,跟我说,他觉得自己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月璃吓得声音越来越小。 这一下,蒲风和何谅皆是大惊。 “你再说一遍?大点声。” “胡鹏说,他觉得那孩子不是他的。他说自己看过名医,体质过于阴损,还是阴衰的,可能这辈子都有不了孩子。”月璃垂首道。 第15章 安神 这也难怪胡鹏年近而立,而他妻子马氏才初次有孕。可若是单凭月璃一面之词便判定马氏腹中子并非胡鹏骨血,这就有些草率了。 蒲风停下笔静静看着月璃神色,见她眸里隐隐有泪,下唇亦是有些轻颤,忽然正色道:“把头抬起来。” 月璃惊得一愣,赶紧抬头望向了蒲风,一双眼睛的瞳孔微微收缩,并没有目光的闪避。 蒲风点了点头,又问道:“他来这么一趟,要给多少银子啊。” 何捕头闻言挑眉一瞟蒲风,而月璃则舒了眉头,暗暗瞄了老鸨一眼才低声道:“真的就给了一两银子,抠得很,我都交荷姑了。” 蒲风唇角一挑,她之所以有此一问,意在探一探月璃说谎是个什么神情。 芳芝堂老板、胡府小厮和月璃三人都说过胡鹏为人厚道,而她又讲胡鹏发现自己做了禽兽事十分自责,那么胡鹏走的时候极有可能偷塞些银钱给月璃做补偿。而月璃眉头舒展正意味着在给钱那件事上,她的内心是窃喜的,可碍于老鸨在场又不能讲明,故而眼神躲闪,言辞却是凿凿,正是撒了谎生怕别人不信的样子。 此番蒲风心下已有了七分着落,又问道:“你是说胡鹏与家中不睦?” 月璃皱眉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道:“贫女真的不知,只是他说起家中之事一直叹气,别的也没说太多。那日还没打二更的梆声他就赶紧走了,我问他去哪,他说是要回家。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就死在后门死胡同那里了。” 何捕头面色凝重,“后门平日有谁走动?” “原来曾有姑娘……从那溜走,所以后门就锁死了。护院常在后院守着,没人从后门出得去。”老鸨摇着扇,接着似是警告姑娘们道,“前门更是看得紧,想跑出去怕是不要命了。” 这样一来,醉烟馆的姑娘们便没有机会出来提刀杀人。而胡鹏在这儿并没有和哪位宾客发生口角,自然也不太可能是嫖客动的手。 再论中毒之事,若说胡鹏被人下了毒,那醉烟馆的众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嫌疑,因为胡鹏死了对她们并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惹上天大的是非;而依着月璃所言,若是马氏的确不忠于胡鹏怀了野种,那胡鹏一死此事便无人得知,便能保全了她和孩子的性命。 依本朝律法,若是女子与外人通奸可是重罪,是要人生不如死的,为此铤而走险倒还说得通。 可蒲风回想当日见马氏之情景,她在得知胡鹏已死的时候那种悲痛并非是装出来的,再者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里发生那种事谈何容易,不说别的,拌个嘴也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且流言蜚语又是传得极快的。 蒲风忽然想起来她在香雪阁初见胡鹏那次,他骂那女子水性杨花,而那女子哭喊的不是饶命之类,而是……他又犯了什么疯病? 是否还得再走一趟香雪阁? 而两个时辰前胡鹏尚有心思去妓馆一番云雨,何以到了子时前后便倒毙在了死胡同里,又是中了毒,又是身下受重伤的,这期间发生了何事? 是以蒲风随着何捕头自榴花胡同出来,满脑子还充斥着疑惑。路上别了何谅,她心下似乎有些不放心李归尘,便又匆匆回了家中。 而此时已接近午时,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隐约还听得到剁菜的声音,有妇人站在门口喊自家孩子回来吃饭。 蒲风也有些饥肠辘辘,进了院子却意外没看到李归尘喂鸡做饭的身影,她想着今天也没有集,不该是出门了,便敲了敲他的房门,没有人回应。 “先生,你回来了?” 蒲风有些微微心悸,又看到早上她留下的半碗粥一片馒头根本没动,心下更是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感。 “李归尘,你在家吗?” 耳所闻及的只有鸡鸭伴着知了一起聒噪。 她皱了眉,将那新糊的窗户纸戳了一个洞,便看到李归尘床边合着厚厚的窗幔,一只手自幔子里伸了出来垂在床边。 蒲风不知怎地胸口一阵闷痛,忙不迭踹开门冲进了房里,却见被褥凌乱,李归尘攥着胸口蜷在床上,杯盏在床边碎了一地。 她一时顾不得太多,拿手背拍着李归尘的脸连声唤着他的名字。便是此般他依旧是没醒,且眼下唇色发青,将蒲风吓坏了。 莫不是病重了? 她的手抖得有些止不住,轻轻探到了他的鼻下……气息微弱…… 蒲风哪里看得出李归尘这是怎么了,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便跑出了门去。裴大夫,她要去找裴彦修。 七月正午的炽热阳光烧灼着土地。 蒲风拍开医馆大门时,将空青吓得呆住,“蒲风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蒲风累得歪倒在了门槛上,”快去,快去喊你师父……李归尘……” 她尚还没说完李归尘到底是怎么了,空青便是面色一白连忙跑回了院里。 少顷便看到黑着脸的裴彦修挎着医箱踏出了门来,与蒲风急切道:“快请带路!” 蒲风已是满头大汗,嘴唇都暴起了皮,却也顾不上讨口水喝,又急走回了家中。 两人一路上也顾不得说话,但裴大夫似乎已明白了十之七八。 到了李归尘屋里,却见窗幔以枕头压着撩开了一半,他已坐起了身来,朝着眉头打结的裴彦修微笑道:“早知道就该拦住蒲风的,这么热的天……劳烦彦修兄白跑一趟真是……” 语气虽轻松,却尽是些气音。 蒲风嗔怪,“你怎么还坐起来了,可知自己刚才都快没气儿了。” “小孩子家,说话就是夸张。哪有这回事……” 裴大夫冷哼了一声,便将那药箱重重撂在了桌上,蒲风颇有眼力件儿地在他床前放了圆凳,裴彦修则一把抓过来了他的腕子,按在膝上凝神切脉。 “裴兄总该卖我个面子,蒲风还在这儿看着呢。” “你他妈命都不要了,要什么面子!” 蒲风闻言一惊,便看到李归尘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顺着床头又缓缓躺了下去。 “蒲小兄弟也先避一避,麻烦你跑一趟了。” 蒲风无法,只得应了,又将门关好退了出去。她独自坐在树下的竹椅上,想着李归尘是不是曾得了什么大病未愈,还是说与那梦魇有关?莫不是得了离魂症? 而屋内,李归尘看着微微飘摇的青布幔有些失神,只觉得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性命似乎正在被裴彦修撵按的指端轻轻触动。 他长叹道:“你又何苦来。” 裴彦修自不理他,只嫌弃道:“里三层外三层的,都给我脱了。” “裴兄现在说话可是越发露骨了……莫不是要吓坏病人。” “你少废话,有这点贫嘴的气力还不如给我好生存着。”裴彦修一皱眉,径直伸手探入领子里将他一条膀子剥了出来,随即李归尘便感到臂上传来一阵酥麻酸痛,手指不受控地轻颤着。 银针落了下来。 “早知你是这般能作践自己的,我就不该从乱葬岗将你捞回来。”裴彦修低头看着他,长叹了口气,“不过说来,若非是你这个宁种,怎么会想出……” 李归尘难得出言打断道:“旧事莫要再提了。” “押不芦、闹羊花,”裴彦修苦笑,“裴某这辈子的医德差点折在你小子手里。” “无论如何都过去了。” “过去了?到底过没过去你自己心里明白。不过,我看那丫头为人倒是不错,好好的姑娘你可莫要耽误了人家。” 李归尘看着身上颤抖的银针,眸子里似乎含了什么,“李某何德何能。若是她哪日和我说这样日日查案不是她想过的日子,我自会找张渊帮她推了差事。可她毕竟年少,若是喜欢便多历练一番也未必是坏事。” 裴彦修摇头道,“谁问你那个,我是说你可有想过男女大防。” 李归尘揉了揉额头,良久方缓缓道:“如果她一日喜欢上了何人,我就为她筹一份厚重嫁妆;若是她不嫌这样的日子,我便日日去肉铺子里给她买肉吃……” “我的爷,你可是脑子自那时起便坏掉了?左一个如果,右一个如果,这话说得酸不酸裴某就不多说什么了。” 裴彦修起了针,又自药箱里掏了两服药,自顾自写着方子,“还是那个毛病。上回你走了,我寻思着就这么放你跑了少点什么,便随手捡了几味卖不出去的药给你包着了,没想到跟你小子劝了什么全给我当耳旁风,就先放着别吃了。 现在写的方子一会儿便让蒲风去抓,每日早晚各一剂,吃上两日,我再来复诊。你虽不听我还是得劝,少劳心吧,多想些高兴事,不然吃再多酸枣仁远志朱砂也没用。” 裴彦修唠唠叨叨啰嗦着,没了半点来时的凶神恶煞,他刚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急忙改口道:“还是你直接去我那吧,来这一趟可是不近。“李归尘已坐起身来穿好了衣服,微笑着连连称好,待到裴彦修收拾好了东西要走时,他忽然迎上了躬身一长拜将裴大夫吓得不轻。 “裴某哪里受得起。” 李归尘仍不起身,裴彦修便高声道:“蒲兄弟,你房东可又晕了,裴某架不住你快来扶他……” 李归尘却被雷劈似的忽然站起身来,晶亮着眼睛问他:“若是朱砂中毒了呢?” 裴大夫一脸茫然啊了一声,看了看同样呆若木鸡的蒲风。 “莫非毁尸案的折点便在此处?”李归尘嗫嚅着。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可跳,胡子瞎啰嗦啰嗦~ 注:①押不芦、闹羊花为有剧毒的烈药。押不芦又称曼陀罗花,“能迷人,食多杀人”,含东莨菪碱、阿托品等,过量摄入可使人休克、心动过缓、呼吸衰竭。 然而李归尘之所以能脱身并不是因为“假死药”……那东西忒神乎其神了。 ②酸枣仁远志朱砂等皆为安神良药。朱砂即为汞的化合物,后文继续说。 ③提问月璃涉及到了一点提问技巧,检验对方有没有说谎需要一个刺激源,而刺激问题包括:无关无压、无关有压、有关无压、有关有压。 比如问月璃“挣多少钱啊一宿?”就算是无关有压,而若是直接问她“胡鹏是不是你杀的?”就是有关有压。 比较其中的微妙差别便可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借以用于司法询问。 三言两语必然说不清楚,不过看出来其中的小门道还是蛮有意思的。 此处内容参考书目 姜振宇/《微反应 姜振宇教你察言观色》 感兴趣的可以找来看看。 然而这些大概就是笔者更新晚的主要借口。 (大雾)开一篇医药种田是胡子的执念→_→ 第16章 朱砂 “你当时去胡宅问话,可有听说胡鹏近日有服食何种药物?” 蒲风摇头,从怀里翻出了记载案情的簿子,“那日我和何捕头刚刚问了几句,胡鹏妻子就晕过去了,人家怀着八-九个月的孩子,我们也不好再待下去。” “嗯?晕的时候可是两目上视直挺挺栽过去的?”裴彦修皱了眉。 蒲风看了一眼李归尘,不知所措道:“正是。” “那孕妇可是精神萎顿,面上枯黄?” “算是吧。” 裴大夫叹气道:“怕是子痫,此病九死一生。” 蒲风犹豫道:“实不相瞒,我本怀疑马氏与此案有关的,我家先生刚才有此一问莫非也是怀疑胡家人?不如我现在就去衙门里找何捕头再去一趟胡宅。我有预感此趟必能断出真凶为何人。” 李归尘扶着桌子慢慢坐在了凳子上,摇头道:“此言怕是为时尚早,昨晚趁你去厨房偷吃的时候,我翻了翻你手里的簿子,那胡宅的问题复杂得很。” 蒲风赶紧将簿子揣在了怀里,“你怎么……私看公文可是犯法的。” 李归尘倒了杯水喝,无关痛痒继续道:“我哪里懂什么破案,就是好奇罢了。对了,彦修兄,一个人的性情忽然大变,而他的儿子到了差不多这个年龄依旧如此,有没有可能是……” “是一种病。”裴大夫接道,“《灵枢》有言,人‘以母为基,以父为楯’,也就是说身体的先天之本与父母关联甚密,而‘当其受生之时,已有定分焉 夫人器置,有禀于受生之初,则具一定之数’。” 蒲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裴大夫,我貌似听不懂。” 裴彦修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就是说,若是爹有这个毛病,儿子日后无论如何避免,也有可能继续得这个毛病。而归尘说的这个病,古籍中的确有记载,或为疑症、燥、狂,或为谵妄,皆可使人性情大变,多疑多虑,甚至有离魂之症。” 蒲风惊叹:“原来真的有离魂症。” 裴大夫气得咳了两下,已不打算让蒲风对博大精深的医学文化开窍了,他点了点李归尘,“你不许动,床上躺着去,我随蒲兄弟走一趟罢了,顺便去看看那孕妇到底是不是得了子痫。” 李归尘无奈笑了笑,早年间父亲指着十几岁的裴彦修便说他日后定是个医痴,不想果然应验。 他躺到床上,想着方才和裴彦修说的那番话,舒了口气,随即又摸了摸右脸,笑道这丫头的确是下了狠手,怕是手都拍麻了。可惜他那时已说不出话来。 那厢蒲风带着裴彦修已入到了马氏房里,而何捕头与闫氏还在堂里问话。 说来,马氏自昨日昏厥后便卧床不起,到了四更天便有了早产之兆,羊水随之破了,在巳时娩出了一男婴,啼哭只像是猫叫,乳母赶紧抱去喂奶了。 可马氏生产后反而忽然抽搐晕厥了过去,发作时便是牙关紧闭,四肢痉挛且不省人事,将服侍的丫鬟们吓得不轻。 她便如此时晕时醒着,早先请的几个大夫或是托辞医术不精忙不迭走了,或是让胡家赶紧准备后事。倒是有个大夫开了药方子,人参牛黄朱砂黄连都下了大剂量,可马氏瞪着眼咬着牙,药汤子偏就是半口也也灌不进去。 于是那大夫就说是胃气绝了,没得治了,要了诊钱也赶紧跑了。 子痫此症本就与肝气郁结,忧思伤神有关,小厮曾说她天天在房里哭,也可见一斑。 左右胡家单传的独苗也生下来了,自有乳母喂着,府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少爷也没了,马氏在府中本就没什么威望,这一来众人待她更是轻慢。 似乎就等着她两腿一蹬归天而去,等胡鹏案子完了官府交还尸首再一起办了合葬。 呜呼哀哉。 是以裴彦修坐到床边给马氏切脉的时候,她拼了全力攥着裴大夫的腕子,口齿不清地呜呜呀呀着,不为求活只愿速死。 这场景若是男人见了,多半也就是惋惜着叹口气,蒲风却有些眼角含泪,她为马氏感到憋屈。 一番施针灌药,大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谁也不成想,到了将近黄昏时,马氏居然醒转开了口,众人皆疑惑是回光返照。 她第一句话便是哭道:“若是没有这个孽种何至于此。” 闫氏、胡家远亲妯娌都围在屋子外边,听了此言只道是马氏为了生这个孩子差点把命搭进去,说的气话罢了。 可这话无疑触动了蒲风紧绷的心神,她怜悯马氏是一说,马氏与外人可能有奸情害死胡鹏又是另一说。她看裴大夫点头默许,便问马氏道,胡鹏死前可是天天服药? 马氏哭着,一听此问忽然便止住了哭声呆呆愣住。 果然此间有隐情。 蒲风便盯着马氏神色,见她两眼已是空洞无神,干裂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刚要开口,闫氏不知何时凑上前来来插嘴道:“鹏儿身体康健,何来吃药之说?” 蒲风一个眼刀飞了过去,“此间容你多舌?” 何捕头嘴角一挑,便见闫氏讪讪地低了头再不敢多言。 而马氏往痰盂里啐了口痰,喑哑道:“我什么都能告诉你们,就一点,他若是死于刀伤,那就的确不是我们杀的。” 我们…… 蒲风点了头,让她接着往下说。 “本来我也是死一遭的人了,不怕了……我家是个小门小户,因为夫君好色,风评不好,门当户对的家庭都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尤其是还没有公公,就一个后婆婆。” 闫氏闻言瞟了马氏一眼,“这话说得可还有良心,我可曾……”蒲风看了她一眼,她便瘪瘪嘴没说下去。 “实则,婆婆待我不错,刚嫁过来那几年,夫君虽然嫌我长得丑,但也算疼我。他时常跑去外边快活,我就装不知道,他念我懂事,便好吃好喝穿的戴的不曾亏待我。”马氏说着便咧着嘴笑了,泪水却成股淌了下来,“你说说这是为人-妻该过得日子?” 她哽咽了一会儿,继而平缓道:“我和夫君成亲多年,肚子也没动静,外人便时常撺掇他将我休了,再娶年轻漂亮的。我想如此一来便是连这混账日子也过不得了。可夫君跟我说不会休我的,就冲着这个,我一辈子也念着他的恩……” 蒲风轻叹了口气,这般活着是何等悲哀,原来女子一生,便系在这一个“休”字上。 马氏喘了口粗气,“可这几年,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时不时就打骂我,怨我没生养,且一年比一年厉害……打头年起,他开始天天喝什么药,我也不清楚。他没得过什么病,不是壮阳药还能是什么。对我却冷淡得很,一个月也不碰我半回。” “那你这个孩子是怎么有的。”何捕头蔑道。 马氏就像是个木头人,听不出话里的刀子,依旧是心如死灰道:“有天他又打我,骂我没孩子。我从没顶撞过他,那晚却还了口……说真的,人活成那样跟禽兽有什么分别。” “所以你便怀孕了?”不知谁插了一句。 马氏流着泪摇了摇头,忽然发了疯似的让听墙角的亲戚们滚。眼见外边的人被何捕头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了屋子里的蒲风、何谅、裴大夫和闫氏,马氏才喑哑痛哭道:“我那时是想,要是此番再怀不上,胡鹏也会打死我。我有什么办法……” 她说着猛地坐起身来扒开袖子,果然净是些淤痕,新旧不一。“谁又知我怀了孩子,他更是变本加厉……我,我就和婆婆说这事,她说当年公公临死那几年也是这样的。还说,我那早夭的小叔子胡鸿便是公公这般打死的……” 此言一落,几双眼睛便都落在了闫氏身上,她亦是眼里有泪,嘴角却抽动着上挑,精致的妆面在昏沉的夕阳下看着有些渗人。 “后来胡鹏跟我说了实话,他似乎知道了我那次之后便借口回娘家是为了什么。你们难道不是早认定了是我与人通-奸下毒害死了胡鹏吗?当时一念之差……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胡鹏却一口咬定不是自己的。我想着早晚也是被他打死,就动了他的药……” “这事可是闫氏指使你干的?”何谅斥道。 马氏摇了摇头:“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我自然知道朱砂那东西有毒,吃多了一点没事,日子久了便会神不知鬼不觉死了……故而我存了很多朱砂,胡鹏警觉,他的药里本来就有朱砂,我就每天往他的药里加一点。婆婆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她没管我。” 蒲风听到这里心猛地沉了一截。 “再后来,便是你们来宅里,说胡鹏死了。”马氏又哭又笑,“可是我听到了半点也不欣喜,我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她说完了,忽然从褥子底下翻出来一个白纸包,撕了一半便连纸带药粉塞到了嘴里,众人大骇。裴彦修坐得近,一手将她的腕子钳住,一手去扣她的喉咙将纸包掏了出来,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药粉被吃了下去。 裴彦修怒道:“草乌粉!便是这么想死,尚不顾念幼子!”他又赶紧唤人去煮蜂蜜绿豆水等解毒之物。可马氏只是躺在床上瞪着眼傻笑。 裴彦修沉了口气,却还是怒其不争道:“你相公和你公公行为反常,多半是家族带的疑症,你生的若是胡家的种,日后少不得也是如此。再有你说胡鹏喝的是壮阳药,裴某问你可知道那朱砂是做甚么用的?恰是治这疑症的安神镇静药!偏你要改了他的药量,这中了朱砂慢毒更会加重癫狂。” 马氏的笑一点一点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蒲风又问:“那可会使人受伤出血不止?” “正是。” 这就难怪为何胡鹏会倒在血泊里血竭而死了。 然则一切似有天意作梗,偏叫弄巧成拙。 翌日蒲风去到顺天府衙门的时候,便听到何捕头喊她。 “死了。” 蒲风皱着眉,啊了一声。 “马氏,昨夜三更天死了,死在了娘家。说是连夜请里长来休了。” 蒲风手里的簿子一时没握住掉在了地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她阖了眸子长叹了口气,眼前满是马氏边哭边笑的憔悴神情,似乎她死不瞑目。 而线索,又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一章破案~ 明天见 第17章 泡影·终 蒲风找到刘仵作的时候,他正蹲在敛尸房门口烧纸。 黄草纸上刻好了钱印,一张一张飘到乌黑的铁盆里被火舌吞噬殆尽。 “马氏那边已经招了,胡鹏是中了朱砂毒,刘大哥这边可有什么进展?” 刘仵作抬头看了蒲风一眼,又继续自顾着烧纸道:“都能那样了,看得出什么。回来时我用酒醋浸白纸敷了,也没发现尸首身上有什么撕扯搏斗的伤口,唯独肩上有个小孔,也不深。” 蒲风扶了扶头上的网巾,若有所思道:“之前杀尸的那个案子你可还有印象?那死者也是身上没什么伤口,只不过他是与人争吵时忽然被利刃刺入了腹中,所以没怎么挣扎就晕死了。 可此案中……这胡鹏虽中了朱砂慢毒,使他出血不止而丧命,致命的只能是阉割的那一刀。” 刘仵作笑了笑:“你如何能断定胡鹏是受了刀伤,而非被之前所谓的猛禽袭击而死?” 蒲风转过身便看到何谅忙完了手头的也过来了,便继续道:“一来,那猛禽并不敢袭击活物,只是以尸体为食罢了。个中牵连甚深恐怕是不便言说,可此点已确认无疑。那便证实,胡鹏死的时候,单是身下刀伤一处,甚至未遭毁容。 我去翻阅了有关藏地天葬的种种记录,这食尸的鹫鸟在野外啄食死物时,因着毛皮坚韧故而难以穿透,专自头面,腹股间的嫩肉下口。” 刘仙点头,“人便是因穿着衣服,倒是没毛病。” “再者,我原以为这身下之物并非什么要害,毕竟宫里的公公们……此点先放着不说罢。蒲某方才所提的杀尸案与此案最大的不同便在于身受刀伤的位置。这个地方本是过于隐蔽,若是因仇行凶,单单是在街上堂而皇之脱了别人裤子这一点,胡鹏怎么会不反抗……” 何捕头忍笑不住,“蒲风兄弟真是直白,可那胡鹏毕竟喝醉了。” 蒲风揉了揉发髻,清了一声嗓子掩饰尴尬,又道:“这点便算是存疑。我们此前一直认为是凶手谋杀,因为现场并未发现凶器,这也是我所想不通的。” 何捕头摆了摆手插嘴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凶器是把铸铁的修花剪子,昨天我你二人去胡宅的时候,冯捕快领着人将那死胡同翻了个底朝天,在墙角的碎砖石堆里找到的。本是没成想凶手拿剪子杀人。” “修花剪子?”蒲风一愣,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那二人见她此状不敢出言惊扰。 过了半倾,蒲风忽然睁眼看着何谅,将他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想通了。丁大人可在衙门里?带我去找他!” “这怎么就想通了?你先别急着去找丁大人,先和我们说说,也算是帮你听听有没有破绽,” 蒲风已是心中狂跳,却也觉得何谅此言有理,便沉住了气,依着此案经过从头至尾给他们讲了一遍。 “原是这胡鹏身患疑症,因吃的药被马氏做了手脚中了朱砂毒故而神志并不正常,其所行所举多有癫狂之兆。此点已是多次重申。 然他七月十五那日黄昏去了醉烟馆,在那儿又做了禽兽之举,自责不止,又在未及二更的时候便声称要回家,离开了醉烟馆。这点为月璃姑娘所言,她并没有欺瞒的动机,也算作属实。 修花剪子乃是凶器,多半是胡鹏从醉烟馆拿走的,何捕头也可再去一趟榴花胡同核实。而胡鹏之所以要偷走这么一把剪子,为的是……” 蒲风一顿,与刘仵作对视了一眼,她方才深吸了口气道:“为了自宫。” 这…… 何捕头惊了一跳,“怎会如此,胡鹏说要回家,好端端地为何要自宫。再者,你可有证据。” “证据,”蒲风一笑,她不看重别的,偏就是这证据,“好,算是答你所问。胡鹏说要回家不错,可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一剪子下去会出人命。其一,他怀里尚有芳芝堂的货单,且他极在乎这笔生意,不托付给旁人或是说明他被人谋杀,或是说明,他根本没想过会死。 那何以见得不是谋杀?我方才已经说了一遍。只有胡鹏自愿,才能衣裤未损,身上无伤,仅有这么一剪子一处伤口。验尸时的确见胡鹏身上有大片青紫,却是让人误以为与此案有关的干扰,因着朱砂中毒使人身上有瘀痕,且十多日前胡鹏在香雪阁亦是被人殴打过。可胡鹏若是临死前被打,随即便被杀,他身上的淤血并不会发展到青紫泛黄这个程度。” 刘仵作一拍大腿,“没错,一点错也没有。” “回过头来,案发之时恰是中元夜,街上可谓是半个人影也见不到,死胡同偏僻,算是个天时地利。胡鹏此人好色,众所周知,但他又为人宽厚,也是多方证词提到的,再加上一个极为自责。此三点合在一起便是胡鹏自宫的诱因了——他神志癫狂时想以此彻底痛改前非。” 那二人此番便是有些听呆了,一个好色之人居然会自宫,本就是匪夷所思,听她一番话倒让人无可辩驳。 蒲风叹了口气,又继续道:“然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怕是只有胡鹏自己清楚,我这里仅是推断。 当年其父胡显宗躁狂疯癫砸死了胡鹏之幼弟胡鸿,他是在场的。缘何胡鹏在未疯前会如此窝囊,畏首畏尾,恰是因为胡显宗给了他很大的影响——此后他不愿成为如此一个狂躁暴虐之人,故而矫枉过正。 裴大夫说父母之本,也或许是胡家的宿命,胡鹏日后必然也会像他父亲一般猜忌暴虐,更要加上一条淫-乱。 然广厦将倾,他只能看自我一点一点沦陷。故而他也挣扎着将安神药日日喝着,无奈朱砂之故,不减反增。或许他是癫狂之际做的决定,又或许他难得神志清醒,总之这一剪刀下去,他便觉得自己能暂时解脱了。 我们发现胡鹏尸首时,他的手仍死死抠着腿,刘仵作自然知道,自杀后心生悔意的人往往如此,或许是他临死时仍希求熬过了这阵痛楚便能回家去。 可,他回不去了。” 敛尸房门口忽然扬起了一团旋风,将火盆里的火星卷起了一人来高,转瞬红光陨灭,无尽纸灰在半空纷扬飘落,就像是一场黑雪。 除了叹息,再无旁言。 蒲风交了证词簿子,又详细拟了一份案情卷宗交予了丁霖。 而后何捕头于香雪阁、醉烟馆、胡宅、胡鹏看病的医馆等处多方考证,核实无纰漏,此案才算是上交刑部审核。 不想,到了刑部主事那里,判以不通又发回了顺天府衙门重审。 这一下丁霖可是气急了。怎地蒲风一搅到这案子里,便是一而再地折了他的脸面。他尚还没来得及将蒲风逮来一通臭骂,刑部主事陆远便遣了亲信知会丁霖此案非同一般。 话说得隐晦,却是挑明了这卷宗里不能提及什么猛禽一类。丁霖有些不明就里,也不敢深问,而上边的意思就是没了飞禽毁尸这一档子事,便不能判为自杀了,姑且找个人填为凶手,不然就没法交差。且不怕有人质疑,莫说刑部,就是到了大理寺的关节也是疏通好了。 丁霖在官场混了几十年,如何不懂这些,他又细细看了一遍卷宗,认定那胡鹏的后娘闫氏嫌疑最大,必是她买-凶-杀-人,少不得胡显宗也是她为了报杀子之仇害死的。便遣了衙役将她缉拿来,好生一通审,闫氏就剩下半口气时,终究算是认下了。 若真是这等□□弑夫杀子,不判以凌迟不合大明律,然判书下来却只是个斩刑。而闫氏却早死在了顺天府衙门牢里,甚至没来得及交往刑部,说是咬舌自尽了。重犯尸体不交还家属,又是衙门自己给焚了。 如此一了百了。 故而丁霖赶紧遣衙门里自己的书吏重拟卷宗,果不其然此番顺风顺水,再无波折。 将近中秋佳节,风动一时的中元夜榴花胡同毁尸案才算是告一段落。胡家长姐胡燕继承了城南家宅照看小妹,那日来衙门去领胞弟的尸首。 一月来,蒲风为此案多番奔走无果,气得心灰意冷。胡燕念蒲风恩情,便请她带着李归尘来送胡鹏一程。 要说胡燕确是个重情重义明事理的,亲自去了马家赔礼,毁了休书,请马氏与胡鹏合葬入祖坟。过往是非已难理清,便不留给他们泉下之人了。 那日自请的京中归宁寺的住持来为胡鹏超度。 往生咒听着,偏叫人觉得人间种种忧伤喜乐无非是业风作弄,皆恍若隔世。咒法诵毕,无了大师道了几句真意,其声旷然。 “生往异灭,成住坏空,无谓人之必经所向。胡施主生犯淫戒,或入修罗道,或入饿鬼道,此间轮回无尽也。然感其一念动之,一念悯之,迷途知返,亦布施于兀鹫,昭明于天地,寻其日乘愿再来。 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李归尘拍了拍蒲风的肩膀,想以温热的手指抹了她眼角的泪,却在半空收了手。 “跟我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案预告:雪夜月香。 这个是,连环案。 貌似是个小高-潮的案子呢~ 不剧透了,敬请期待~第18章 锅里 ·楔子 不知从哪飘来了淡淡馨香。 “雅儿,快出来罢,娘这儿有你爱吃的芙蓉糕。” 少夫人刘氏喊哑了嗓子,望了一眼天边的赤月,心里忽然打了个哆嗦。 摇曳的灯,纷扬的雪,在夜色的掩映下红白错织为一团,疯狂而缭乱。 “老爷,小姐是午睡之后才找不见的,想是躲在哪顽去了。门房那边说是肯定没出了院儿去,许是一会儿就能找见了。”乳母讪讪搭着话,孙廷元冷哼了一声,立在门口看着下人们提着灯满宅子地找人。 寒冬腊月里,已是临近年宵,众人自下午酉时起已找了不到两个时辰,头上肩上积了一层晶莹雪,手脚皆冻麻了,肚子也早已饿空了。 哪里有人敢抱怨什么,可谁也不知要这样找到什么时候……四岁的娃,还能跑去哪呢? 就在这时候,那股奇异的香气却在空气中越发浓郁了,带着三分甜美,又有醇厚的肉香,闻过便叫人此生难忘。 众人垂涎着热腾腾的烧肉盖白饭,脚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院灶房挪。 刘妈儿掀起了微微烫手的锅盖,奶白色的水雾散去,只见汩汩冒着泡的肉汤里赫然有一枚小金镯,还套在炖得酥烂的一截骨肉上……另一处有四颗小白牙随之微微颤动。 她愣在那发不出声来,青白着脸色挨到门外,张嘴便吐了满地酸水胆汁。 而灶下的火依旧明艳艳烧着,锅里的肉块恣意翻滚。 “小姐,找到了……” ………………………… 今儿是腊月初三。 蒲风拎着一小坛子杂粮酒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李归尘正坐在厨房门口盯药罐子。 她自鹿山书院混迹了一天回来,已喝得有些微醺,看到李归尘抬眼盯着自己,便拿袖子抹了抹冻出来的鼻涕道:“今儿是真冷啊。” 劈柴在瓦罐下烧得微微噼啪作响,伴着咕噜咕噜的水声。 蒲风将酒坛子撂在台阶上,蹲在炉子前伸手烤着火。她垂眸看着火光,嘴角含笑道:“我没醉,知道你又要说什么。‘别去书院,别和那些书生厮混,别妄谈是非,别在外边饮酒,家里也不许……” 每一个“别”字都狠狠咬了重音。 然而开坛的闷音儿打断了蒲风的醉话,她瞪着眼抬头望过去,只见李归尘一手捧着酒坛子已不作声灌了半坛下去。 蒲风急了,绕过炉子一把拽住了李归尘的袖子,喝道:“你这人还喝着药呢,怎么能碰这湿热之物!” 酒坛子一滑,倏地落在了地上,瞬间摔得四分五裂。 李归尘站起身来看着蒲风,面色被炉火映上了一层暖光,他只沉着脸道:“你也知道酒不是好东西。” 他的话尾音儿像是挂了一把小钩子,让人心颤。蒲风一时涨红了脸,瞥了他一眼,随即低了头哼笑道:“醒着不如醉了好……我同你不一样,我身体……也罢!索性逍遥活着,跟那劳心劳神的,结果也没什么分别。我快活了半年,也不见有谁被我害死。” 李归尘轻叹了口气,“平时夸你聪明,怎么就不明白闫氏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救不了她,也没人救得了。” 他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 蒲风红了一双眼,踉跄退了一步拍着心口恨声道:“纵是狗官、屁官的错,和我没半点关系,可若非我刨根问底,又怎么会生出后来之事……悬案好啊,没有线索最好!我是谁养的狗吗?叫我咬出谁就得咬出谁!是我矫情,是我小心眼儿,可一条人命啊……” 都过去几个月了,这丫头终究还是放不下。李归尘攥住了蒲风的腕子,低头看着她的眼,声音压得很低:“所以你要冷静,你要比那些人活得更精明。我且问你,单为了这么一件案子便要沉沦至此吗?” 蒲风咬着唇,只觉得那目光已将自己团团包起,憋了很久的泪刚要溢出来,她仰了仰头苦笑道:“你可懂,自己去追求什么所谓正义,最后却变成了可耻的帮凶……为什么?为了一只鸟?我昆溪蒲氏,百年望族,你看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李归尘静静听着,并不觉得蒲风失态,反而忽然意识到自己活至今日,竟是麻木如斯。曾经的一腔子热血,已被隐忍的岁月消磨得不剩什么了。他没办法反驳蒲风,因为她说得并没有错,可在这世道里,哪里分什么对错。 或许她说出来,心里便会好受些。而他,终究是连那句“我懂”,都无法说出口。如此罢了。 日子便也就这么不咸不淡过着。 两日后蒲风正在大理寺卷宗室登着文册,张渊便派人将她喊了去。 蒲风还没到那,已用大脚趾想到了必然是大理寺又有什么奇案冤案难以处理,喊她过去帮忙。她立在张渊面前行了礼,那句“学生身体有恙,怕是不能奔走”还没说出口,便见张大人一脸严肃神情,手里还握着一本案册,翻得已有些褶皱了。 “这案子日后要三法司会审,你要是想推了,就实在是太不给我面子。” 蒲风一听这话便知道了其中利害,若非是疑重案件,哪里轮的上三司会审,怕是已惊动了朝野,只不过对外压了下来。再者平心而论张大人对她扶助良多,自己的确不应该因为此前的心结便忘恩负义。 张渊许是见她有些犹豫,便将那案册搁在了桌上,提笔写了张条子,沉吟道:“这倒不是我的意思,你可知当日开堂复审,那位主审官大人可是何人?” 蒲风一愣,回道:“可是少卿大人?” 张渊停了笔瞟了她一眼,蘸了蘸墨,又道:“是少卿萧润如大人。萧大人赏识你,不然你以为这大理寺这么好进?人才自是多得很,此番萧大人向顾衍大人举荐的偏就是你,你说这如何推辞?” 蒲风闻此赶忙躬身行礼,请张渊替她向萧大人转达谢意,如此一来就算是她答应了。 张渊将那准许协助查案的条子扣了私章,将其夹在了案册里一并递给了蒲风,揉着眉头道:“三日前,监察御史孙大人家的小孙女被人杀了。御史的苦处你该有所耳闻,本就是容易得罪小人被挂记的。早年宣宗皇帝下旨‘不因言获罪’,圣上日前得知此事专门提点了三法司仔细着审理,如何能大意。” 蒲风冒了一层冷汗,答了是,托着东西一脚刚迈出了门,张渊又将她叫住补了一句:“叫着李归尘一起。” 蒲风啊了一声,随即又颔首应了,将那册子揣在了怀里,到了家才敢翻看。 她却是不成想,当天夜里入了二更天,竟有两个差役骑了快马来寻他二人,说是京中又出了案子一刻也耽误不得。 待到进了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况大人宅里,蒲风牙齿打颤,强挺着腰板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前几天刚下了大雪,夜风便像是剔骨的刀子视棉衣如无物。 而宅子里出了凶案,刑部便抽调了一百军士将王宅封锁了起来,又请大理寺来人相协查验。府里许多婢女小厮见这阵势吓得有些没了魂儿,一时大院里嘈杂纷乱,王夫人受不了丧子之痛的哭号声飘荡在萧瑟夜风里更是有些瘆人。 现场还在清点人数,故而蒲风一时还不能进去。她回想着日里所看的卷宗,心道莫非是有人连环作案?可那作案手法,未免过于骇人。 她一不留神打了个大喷嚏,脸上挂了两道晶莹鼻水,不想翻遍全身也没找到手绢,竟是任着李归尘拿棉布的白帕子给她抹了。 张渊鄙夷地看了蒲风一眼,笑道:“到底还是个青瓜蛋子。” 蒲风撇了撇嘴,便看到李归尘面色凝重,一双眸子盯着那灶房的门,似乎在想什么。 近来也不知他又误信了什么风潮,开始蓄须了。 李归尘原是有些络腮胡子的倾向,不想胡子长长些看着倒也是挺顺眼的。怎么说来好呢,别有一番男人味。 蒲风盯着那胡子出了一段神儿,见张渊抬脚了便赶忙跟了上去,入到了那灶房之中。 原是与此前孙家的案子大致相同。此时只见炉膛里烧的火已被浇灭了,烧的东西尽数被掏了出来,除了劈柴,多是些灰黑之物,不可辨出原状。蒲风拿火筷子挑了挑,便在一堆灰烬里翻出了一小块未被烧及的细小布片,草绿色,该是锦缎的料子。 此外炉灶边角还有些细碎发丝,散乱在地上。 蒲风一一记在案上,想到之前的卷宗更是头皮发麻。 此案单是杀童已叫人发指,还要再加上一条烹尸……沾了汤汁的马勺被扔在了墙边,而门口便是一大滩呕吐的秽物,此时已经冻住了。 蒲风站在灶台边,眼见张渊已将手按在了锅盖上。他也是长出了口气,这才一下掀了锅。 原本若隐若无的奇异香气瞬间变得极其浓郁,而那锅中乍一看和普通炖肉一般无二,只是小孩的半张脸已肿胀模糊浸在了肉汤里,每根睫毛上都挂着凝结的白色油脂。 在红润的肉块间显得可怖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案·雪夜月香 可能还是不建议在吃饭的时候观看。 第19章 永夜 蒲风只觉得腹中翻滚,急走冲到了门口,被刺骨的冷风拍了个激灵才算是忍住没吐。 她望着门外伫立着的李归尘,见他对着自己垂眸微微颔首,不知怎地心头一暖,这才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再去仔细检看现场。 狭小的灶房里挤着张渊和她二人,刑部徐洪带人在外边对现场所有人逐个搜身录着口供,而都察院那边因着与此案有牵涉,故而暂且回避。 北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杈子,留下尖锐的嘶吼。院子里嘈杂喧闹不止,又有哭声低低沉沉着此起彼伏。 这一带离皇城很近,一条街上无一例外全是深宅大院,住的多是官家。夜里便会有巡逻的校尉,等闲草民哪一个不知惹不起权贵,就算是鬼打墙迷了路,也得避着这几条胡同走。 可近来这两桩案子里,孙府正是在这朱印胡同西数第一家,往东不出二百步,便是王况大人府邸。而这一片还云集着六部的不少大人,单有一处废宅,是早先工部侍郎赵祯一家所住。年头里因着圣上的陵寝修建不利,故而家中遭了难。 若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可这么好的宅子,自赵家落败之后便卖不出去了。大概是官场的人都好个吉利,觉得许是宅子风水不好,赵家这才有难。合情合理。 而蒲风这边只见锅台右首立着一面砧板,经多年使用覆着不少陈年的痕迹,蒲风将其平放在桌上,便可见发黑的木质上赫然出现了许多崭新的刀痕,其深入木,被人大致洗濯了却依旧带着淡淡血色。分尸之处莫不是在此? 这场面想象起来实在是有些吓人——凶手非但是杀人烹尸,还对尸体进行了大致处理。若说是衣物头发扔到灶膛里烧了销毁罪证,那何以此屋内不见大片血迹? 蒲风叼着笔,将墙边的一排罐子坛子一一掀开看了,却是除了米面咸菜之外没有什么斩获。再有,便是立在锅台边的一口大水缸,足足到她胸口的高度,蒲风吃力地挪了盖子,却是没看到水面。 她踮着脚捞起了瓢,费力舀出了半瓢水来。 拿到明晃晃的灯下一照看,蒲风皱紧了眉头——大片刺目的暗沉血色。要染红这一缸水,想来死者的血该是尽数放到了水缸里。 杀人,放血,分解,烹尸。 禽兽尚不至此。 而抽屉内的刀具都安安稳稳地躺着,蒲风便留意到其中一把菜刀磨得亮锃锃极为锋利,可刀刃却是崩了好几处。她将此刀呈给了张渊,约莫着便是此案分尸的凶器。 放眼四周皆是平常,但正因如此蒲风才觉得这一切太不合常理——这里实在是过于整洁,所有东西似乎都待在它们原有的位置上,甚至连血迹都被精心地擦拭了。除了砧板挡着的白墙上有一层密密麻麻蚜虫大的血点。 并没有一丝杀完人该有的慌乱。 “蒲风,过来。”张渊看着地面上的一团灰烬焦炭出神。 她闻声凑了过去,这一堆她方才已经看过。那劈柴烧蚀后的炭块灰烬和衣料灰掺在了一起,已看不出什么,然而其中却赫然突出了几团焦黑畸形的异物,哪里有这种形状的木炭。 究竟此为何物? 蒲风方才就有些疑惑此事,现下看了却不由得去瞄灶上的大铁锅,她不敢说出心里的猜测,可若非是那物,偏就解释不通还能是什么。 “煮豆燃豆萁……”这几个字眼捏在她齿间,张渊听到了亦是瞠目大惊。 随即他唤来了两个差吏将那大锅搬至正堂,派人将这灶房大门贴了封条,这才唤来仵作验尸。 而此案最为难办的便是这验尸。 一般来说,不堪为验的标准可谓是极为严格,多是复验时尸体存放日久,因蛆虫咂食故而难以检验。而此案无疑是更为难办。 即便如此,初验仍是不可推诿的。 刘仵作已等候了多时,脸冻得通红,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他见到死者时,皱着眉将旱烟抽得叭叭作响。 因着案发后需得尽快出了验尸单子,此夜怕是无人能眠了。 待到清空了院里下人,堂上便只剩下了张渊、李归尘、蒲风、刘仵作四人。刑部来的典刑徐洪见不得这些,独自歇在了厢房里。 刘仵作并无多言,早前已备好了一应家伙事儿,麻利铺上草席白单,之后在大锅旁放了两个烧得火热的炭盆,并一桶温水。 只因天气寒冷,二更天时有人发现了尸首,随即扑灭了灶火,一个时辰出头,锅里的热气便退得不剩什么了,尸块上结了薄薄一层白霜般的油脂,整锅囫囵一团。 刘仵作不敢贸然翻动,只怕骨头分离,到时候更是难办。 炭火熏了好一会儿,刘仵作摸着锅中温热了,这才将骨头肢块完整取出,以清水洗濯了,再置于白布上。 夜已深,张渊等着结果的时候已托着腮打起了盹。 蒲风再回过头来,却见白麻单上布满了湿淋淋的尸块,大的如头颅,小的却只有拳头大小,呈红黑色,显示出了断层的肌理层次还有褐色的骨茬,却依旧很难看出到底是属于哪个部位的。她扶着额头有些心惊肉跳,望着刘仵作道:“之后可是要将它们拼合在一处?” 刘仵作愣了一会儿摇头道:“只怕是难得很。” “这孩子今年也是四岁,是王大人的姨娘刘氏生的。若是实在无法拼成,那也没有办法,左右就算是拼成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烹煮,也不可能还留下什么线索……” 李归尘听蒲风说了此言,微微挑了眉以袖掩口鼻蹲在了尸块前面。 只见他似乎是随手地逐个摆弄着尸块,之后便将它们分了几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其依次拼凑了起来。 虽只是个大致样子,但已极为不易。小小的残损尸首静静躺在白单上,而昨夜此时他还安稳睡在母亲的温暖怀抱里……李归尘垂着眸一直盯着那小小的头颅,面色说不清是悲悯还是严肃。 正如蒲风此前所料想的,尸首只剩下了骨肉,而无影无踪的内脏的确是被凶手扔在了灶台下烧了,故而那灶灰中有此景象。 此案就目前来看至少有三大疑点,从孩童失踪到被烹杀的这段时间里,家中必然百般寻找,何以凶手能在厨房安然动手? 能不知不觉潜入府中后院作案是否证实是熟人所为?可接连几日孙府王府两家出现此类命案,多半是同一人所为,莫非是孙王二府又有关联? 动机为何?手段如此狠戾,且仅针对年仅四岁的幼童,报复寻仇的成分或是占了多半,可凶手行凶过程中能如此冷静,一行一举皆是规划周密,绝非是一时起兴。 蒲风将诸般疑点记录下来,便听李归尘忽然开了口:“这孩子口里居然有枚铜板。” 蒲风一听便觉得全身汗毛炸立,皱着眉望了过去,只见李归尘托着头颅两指钳住了口,而刘仵作持着镀银筷子果不其然夹出了一枚银钱。 “你们说是不是这凶手杀了人心虚?白事上是有这样干的,这钱专门叫压口钱儿。我验了十几年的尸,杀人留钱压口的,头一次见。”刘仵作摇了摇头。 “怎么想也觉得一切都蹊跷得很,”蒲风揉了揉眉头,叹气道,“只是真的没法判定死因了吗?这孩子遇害前没人听到什么动静,且他的衣物都被烧成灰了,哪怕是一件血衣都没留下。” “寻常的便是刀伤、溺亡、缢死、中毒。最后一条可排除,因为毒物致死慢,也不好控制。此案的凶手对一个稚子摆出这么大的阵架,有可能意不在目的,而是在形式。”李归尘道。 “你是说凶手主要是为了烹尸?可我方才在厨房发现满满一缸的血水,然而其他地方却很干净,我怀疑凶手是故意在缸里放血……然而要想如此,死者在那时的确是还没死罢……人一死血液便不流通,没法办控出那么多血来,若是单为了烹尸,何必如此折磨孩子。” 李归尘摇了摇头:“听清了,形式。我何时说过为了烹尸?” 蒲风撅着嘴,赌气不看他,一心盯着尸首。 而刘仵作逐一翻检着尸块,想了很久道:“切口都不怎么整齐。你们再来看,这里是不是有一道印子!” 蒲风顺着望去,看那摆放的位置大概便是死者的脖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烹煮,能看得清什么印子才叫胡说八道,不过她仔细去看,似乎的确有条线颜色更深些,若隐若现的。” 若说是将人勒得半死,装作熟睡再拖去行凶的话,便有些说得通了。可蒲风想到这里却着实打了个寒战……“稚子何辜?有什么恩怨要报,偏生要牵扯到孩子身上?” 然而李归尘自刘仵作那抽了一小块白麻布细细擦了手,看了蒲风一眼:“只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恍然间夜色浓郁到了极点,连门口的事物皆看不清楚,黑魆魆一片。星子黯淡了光芒,月轮几近沉没,离破晓到底还有多久,挣扎在夜里的人们如何知道。 李归尘自然想避开这王宅里的老爷,也就是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况。这吏部,文选司,哪一个没有一番讲头儿? 吏部尊为六部之首,而这文选司关乎文官的选补升调之事,历来都是抢破头的清贵肥差。他若是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王况仅是礼部一个小小主事,现下虽是仍为主事,官品不升,可礼部向来杂事多实权小,各中相距自不必明说。 若非是王况与朝中党派有所勾结,怕是没这么大的便宜让人随便占了去。 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一向会卷起大片血色,他曾湮灭于此。或许是身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给了他一点警醒,如今既然已避无可避了,那索性便随心随性罢。 他出门看了眼微微朦胧的晦暗天色,知道风雨欲来了。 第20章 双目 少顷,天色大亮。 两个抬尸的差吏刚跨出了门去,便被门口一锦衣男子身后的随从拦了下来。 “撂那别动了。” 为首那人面白如玉,微微仰着头,手里转着两颗揉手核桃,其上裹着一层枣红色的厚重包浆,一看便有些讲究儿。那语调带着三分轻挑,话底子里却是实打实的寒意,两个差役一听此人之言便赶紧放下了尸板,躬身行过礼麻利儿溜了。 堂里似乎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王况抢先一步撩了门帘子小步跑到院门口,拱手恭敬道:“下官不知冯公公尊驾至此,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望公公见谅。 冯显垂眸瞟了他一眼,皮笑道:“毕竟宅里有事,王大人客气。”之后他便信步入到了堂里,王况弓着腰跟在身后活脱脱一只大虾米。 正堂里暖意扑脸儿,冯公公径直坐在了正首的位置,睥睨着堂里躬身立着的众人道:“今儿个咱家来了,丑话便要先说在前头。万岁爷要你们好好去查孙御史家的案子,连个凶手的贼毛儿都没捞着,愣是任着王主簿家的孩子也没了。刑部,大理寺,莫不是干吃皇粮了。” 若说此前西景王府的苏公公说话尚还留给他们三分薄面,这冯公公却是直奔打脸来的。 下首欠着身子的张渊和徐洪脸色均是难看得很。可到底徐典刑是老油子,赔笑着立马儿接道:“公公说笑了,下官怎生敢忘圣上叮嘱,昨夜戌时末出的案子,亥时便已经整顿齐了人马来到王大人府上,为查此案更是彻夜未休,还请冯公公明鉴。” 冯显大笑了几声,与一旁灰头土脸的王况道:“你听听,徐大人可是天大的功劳,日后咱家见了圣上定要好好地表一表。” 徐洪登时白了脸,“下官惭愧,实在惭愧。” 一时间人人自危,屋外是叫嚣着的北风。而蒲风垂首躲在犄角旮旯里,心中自有一番揣摩:这堂上三位大人见了这冯公公皆是恭敬如此,而他又口口声声说着圣上,想来若非东厂之人,便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公公。徐洪谄媚失言了几句,在官场中实在是过于稀疏平常,可这冯公公明褒暗讽半点不留情面,倒是个厉害角色。 好在他们彻夜未休至少落不上玩忽职守的帽子,不然这一番话听下去可不是要心虚得骇破了胆。 蒲风想到此处鬼使神差地向上抬了眼皮暗暗瞄了那人一眼,却不成想正和他四目相对,一时头脑中嗡地一声轰鸣。 “你又是何人?”冯显撂了茶盏。 蒲风一惊,硬着头皮躬身道:“学生大理寺卷宗书吏蒲风。” “没问你。大胡子的那个,把头抬起来。” 蒲风心中更是大惊,便听到李归尘以极沙哑的嗓音恭敬道:“小的惶恐,怕小的名讳污了大人耳。” 单是听这音色,竟和平日判若两人! 而冯显将手里两个核桃转得咔咔作响,只是死死盯着李归尘。 “小人东郊李归尘,家中世代仵作。” 冯显笑了笑,抬手随口道:“尸首搬上来,让他当着我的面,再验!” 众人暗自吃惊,不知冯公公这又闹得是哪一出。 见那尸板抬了上来,王况脸色煞白,揣着手扭头不忍多看,却又不敢遁走。而冯显攥住了手里的核桃,毫无惧色,托着腮静静看着下面。 蒲风心道李归尘一会儿若是让那姓冯的看出一点闪失,身份暴露倒是一方面,方才冯公公说的法司衙门办事不力可就真是板上钉钉认下了。 她近来混迹书院听了不少东西,这朝中官僚端得是不可结党营私,暗中往来者却是多如牛毛。接连孙御史王主簿两位大人宅里出了这等大事,朝中谁人不自危?偏就在这时爆出来法司衙门办案草草,便是将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立在了众矢之的,归根结底,这挑了篓子的李归尘可还有活路? 杀人之法,莫过于诛心。 一时这暖烘烘的正堂里变得有些让人窒息,蒲风的汗水冒了满头满脸,顺着脖领子淌了下去。 李归尘亦是有些为难之色,不过蒲风见他这幅样子算是安心了七成。能有闲心来演戏,可见那验尸之事难不倒他。 果不其然。 李归尘蹲在尸身边逐一捋遍,沉吟道:“验,分尸后烹。咽部、锁骨上,计颈部两刀;肱、肘、尺挠、肘、掌,左臂计八刀,右计七刀;胸肋九片,胸骨计四,椎计七;腹壁六,骨盆一斩作二,股膝肱踝足掌左十三右计十九,双髌骨可见;手足全。躯体初定无移缺,共计七十又七。” 冯显捏着验尸单子看着,一双凤眼眯了眯,。王况大人听得全身颤抖,下了座躬身哀求冯公公莫要再疑。 冯显一挑眉,盯着尸块摆了摆手,差吏从善如流地将尸板抬了下去。 “法司倒也不尽然都是些草包,你是张大人手下的,咱家心里明镜儿。案子好生地办,到时候自有功赏。再出了乱子,怕找上门的便是锦衣卫的夏大人了。” 那锦衣卫三个字显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危险的味道。 冯显站起身,赶紧凑过来两个小公公给他掸衣扶穗。众人恭送至门外,才算是请走了这尊大佛。 这头冯公公刚走,王大人就一头栽了过去,掐人中都没用。王宅遭此大乱,王况这一倒家中算是彻底没了主心骨,可即便这样也不见夫人出面主持家事。 而徐典刑一大早触了霉头,让人将审问记录誊抄了一份交与了张渊,随即带着亲信走了。留下的军士经过一宿的折腾也是困顿,见徐大人都走了,更是慵懒不少。 此案千头万绪,再被冯显这么一搅,算是更无从下手了。 张渊三人尚还在堂里商讨案情,忽然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笑声,只叫人头皮发麻。之后便看到有一披头散发的妇人,挣脱了几个丫鬟的手,从内室跌跌撞撞冲到了堂里。 “一定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一定是,”那妇人的眼瞪得浑圆,猩红得可怕,直勾勾地看着李归尘,“不是杀人灭口,是堵嘴,堵嘴……谁的话都不要信,不要信……” 蒲风看了一眼李归尘,这妇人必然是死者生母,王况的妾室。 “你们管不了的,是孽债来了,拿清儿去抵债了……是阴司阎王殿里的小鬼儿来讨债了……”那女子手舞足蹈,神态说不出地诡异。 张渊摇了摇头,叹道:“怕是疯了。” 而刘氏听了这话忽然尖叫了一声,哭得跪倒在地上,过来拉扯她的婢女都被她连挠带踹地赶走了。 “没疯,没疯,她怎么会疯?是我疯了!女鬼缠着清儿很久了……我的儿问我,饿死是什么滋味的?死,全都死……两只眼睛,一明一暗……全都死……” 蒲风皱着眉将刘氏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封不动记了下来,不知为何她偏就觉得刘氏或许没疯,可能是迫于什么压力,她的话是有影射的。 她忽然停了笔:“你可是看到了凶手?” “我看到了。”刘氏忽然就静了下来,木僵了一样,目光森幽地望着蒲风。 此言落地,众人皆是屏住了呼吸。 “谁?” “两只眼睛,一明一暗……”她惊恐万分地又重复了一遍,声调拖延得诡异。 刘氏说罢忽然伸着细长惨白的手,去抠自己的眼睛,她的指甲该是早前保养得极好,方才一场挣扎劈断了一半,细长而又锋利。转眼间她便割伤了下眼睑,脸上冒出长长一道血泪来。形如阿鼻地狱里的鬼魅。 李归尘离她最近,一伸手便扯住了她的腕子,轻轻一拧,便脱了臼,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蒲风看得呆住了,她哪里想过平日庸庸散散病仄仄的李归尘有这本事。 而这下子刘氏便只能任由婢女抬了回去,口中仍嘶嚎不止。 蒲风心道若非李归尘莽撞,或许还能从那刘氏嘴里再听出些什么来,现下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一点端倪也看不出。而蒲风回过头去,才看到背后帘子缝里居然有一只眼睛,她心下一惊,不敢出声惊跑了那人,几个步子窜过去将那帘子一把扯了下来。 帘子后的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吓得早已花容失色。她呆呆地定在了那,张着口说不出话来。良久哭声先冒了出来,话才接着道:“妹妹,没,没事吧?” 妹妹?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王夫人? 王况年近五十了,居然有这么个娇妻?怪不得不见夫人主持府内事物,原是位小鸟依人的主。 蒲风将小夫人请到了座上,温言安慰了一番,又解释道刘氏只是脱臼了,找人正了骨便好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抹抹眼角的泪道:“相公被痰堵了心,我刚看了回来,便听到堂里有动静,又不敢进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眉青说我要是出面的话,官府的人指定认作人是我杀的,是我容不得庶子。清儿固然平时皮了些,也不至于……” 她说不下去,嘤嘤哭泣了起来。 张渊揉了揉眉头:“你家老爷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 王夫人摇摇头,“他们朝堂上的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不过……算了,大人听过忘了便罢,家中时常有人来送贺礼,那单子是我管着的,得有这么老长,想来没人要和相公结仇罢。” 蒲风听了此言一挑眉,心道这小夫人着实是个花瓶。她想了想,问道:“夫人可知昨日府中有什么来人?” “孙大人宅里出了这样的事,自家府里已经很谨慎了。昨天的确没有客来,清儿那孩子整天就是在后院疯玩,没人管得住的,哪有我的熙儿懂事。昨天晚上快吃饭了还是找不到那孩子人影,一看竟是他假装午睡将奶妈锁在了屋里。连妹妹都觉得他又是躲哪调皮了,谁又成想……” 王夫人说话也是娇滴滴的调子,听得久了让人心里发腻。便听她絮絮说了许多,比如她母家并虽不是高官显贵,也是个富庶人家,当时她十六便嫁给了王显,在前面有三任正房,还不知道外边又养着多少。再有刚嫁来时家底远不如现在丰厚,王况整日也是忙得很,头年转调到了这个职位,日子才算更滋润些。 张渊问道:“夫人可知为何?那时又与何人接触甚密?” 王夫人缩着脖子摇了摇头,“夫君不让我知道。我是问过,他便恼我了,足足一月余没来看我,甚至都不回宅里。” 这就很正常了,王况混了不到二十年官场,早是老油条了,房内人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自然分得清楚。 再往后便听她又说了很多家中的鸡毛蒜皮,无非是谁说了句什么话惹恼了谁,谁又在背后说了谁坏话,总之并不太可能与此案有关。 张渊困得点头,许是也觉得有些浪费时间了,便拦住了王夫人的话,请她回内室休息去了。 妻妾不合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小夫人年虽不大又是个小聪明外露没心眼儿的,若非貌美,能在府里站住脚实在是不容易。 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争吵声,蒲风出去一瞧,原来是驻守的军士不让送菜的农人进来。 阖府上下近百口子人,这菜蔬的供给早包给了指定的农户,隔三差五来送菜太正常不过了。 蒲风多留了个心眼看了看送菜的二人,那与军士过话的胖子后面竟是个瘦高女人在挑担子。沉甸甸的两担子菜少说五六十斤,扁担压弯了抠进了她的肩膀里。蒲风再一看,一时没忍住低呼了出来。 那女人眼上蒙着一条污浊不堪的粗麻布。 “两只眼睛,一明一暗……”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看不了的章节记得告诉胡子一声~ 第21章 碎瓷 “差大哥行行好,小人做点小买卖不容易,您看这么些个菜,不送进去府里人吃什么?再说烂在小人手里,一家子也就要喝西北风了……”那胖农户乞求道。 守门的却没有放他进来的意思,“我管你吃不吃得上饭,上头大人有命,府中戒严,谁也甭想进来。” 蒲风看着那女子出神,便听到管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还请差大哥放他们兄妹进来,不是生人。厨房也得赶紧给大人们做饭不是?” 那军士一听“厨房”二字便面露嫌弃之色,粗剌剌道:“放行也罢,东西必然要查,人,也得搜!” “好说好说。” 蒲风就这么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此两人的举止。 担挑子撂在了门口,一差役拿剑鞘挑开了竹筐上盖着的蓝布棉被,一脚将那竹筐踢躺下了,旱萝卜白菜之类骨碌碌滚了满地。 那胖男人瞟了一眼便立马赔笑道:“大人随意查,随意。”而那眼上蒙着破布的女子却拽着衣角佝偻着身子不住颤抖着。差役笑着舔了舔唇,借着搜身之故对她上下其手,摸到她胸口衣襟的时候,她浑身一抖,朝着心口推搡了那差役一下。 “你个小贱蹄子,敢打老子了还,抓起来!” 谁知那女子虽瘦得抠了腮,力气却大得出奇,一把挣脱了差役的手,不想被扁担绊了一跤,一头磕在了石阶上,顿时鲜血呼呼冒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一言不发。 蒲风走过去掏出了大理寺的腰牌,那不依不饶要上前踹上几脚的差吏才咬牙作罢。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妹子命苦,天生是个哑巴,这几年又得了眼疾,一双眼全烂瞎了,差大哥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蒲风点了点头,弯腰捡起了脚边的一个萝卜扔到了竹筐里,似是随口道:“听田管家说,府里的菜一直是你们送?我看着萝卜不错,正好我家大人说起过此事。” 那胖男人暗暗瞪了两眼捂着头爬不起身的妹子,冲着蒲风笑容可掬道:“正是正是,非但是王大人家,单这朱印胡同里,从我家定菜的就有五六家,像是礼部的郑大人、工部的白大人,都是我们老主顾。我们是要天天来送菜的。小人姓李,都叫我李胖子,不知您家大人府邸何处,小人自会亲自登门与您商讨。” 蒲风将目光从那女人身上移回来,笑了笑道:“生意人果然一张巧嘴。现下事忙,不如这活儿先搁着,却是有一点怕是问了有些唐突。” 李胖子点头道:“您说您说。” “不知妹子多大了,怎会还没婚配?” “不瞒您说呦,哑姑今年都二十七八了。早年就嫁出去了,赶上那年时疫,您知道罢,夫家一家子五口人,全没啦。”李胖子皱着眉一拍手,“她活不下了,我们高堂也都不健在了,您说我一个做哥哥的,能不管吗?光剩一口饭吃哪怕饿了我们娃也得分妹妹一半,您看是这个理不。” 蒲风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哑姑,她头上的血不知是不是冻住了,反正是不流了,半脸全是蜿蜒的血道子,看着有些骇人。她正趴在地上摸索着捡萝卜,蒲风见她怀里抱不下了,便提着缨子拿走了两个。 瞎姑冲着她点头不止,一笑起来两个梨涡很深。 蒲风心下犹豫,伸手扶她起来时,似是一不留神抹掉了她眼上蒙着的破布。蒲风便看到那露出来的右眼窝里微微凹陷,脓疱血痂遍布,几乎看不到眼裂。她惊得倒吸了口凉气,瞎姑更是吓坏了,急忙一手捂住眼,另一手去提布带,匆匆忙忙遮掩好了。 “就这么跟您说罢,正是因为妹子眼不好,所以大户人家乐意找我们订菜。平时便是府里人领着妹子送进去,她又瞎又哑,生不出一点是非儿,人家也不怕招贼。”李胖子微微得意道。 蒲风皱着眉,看瞎姑挑起担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家丁往后院而去。 若是凶手仅针对孩童的话,王宅现在已经安全了。因为王清一死,王家便没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大的已成家小的却还在怀里抱着,且官府的这么多人盯着,实在是难以下手了。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一丫鬟从月亮门里哭着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跪倒在蒲风脚下,泣不成声道:“不好了,大人,死了,死了……” 蒲风心口一寒,“别慌,谁死了?” “刘姨娘死了,就在刚刚。说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撞克死了!” 蒲风一把扶起了面前的丫鬟,赶紧随着她穿过月亮门去了西厢房。门外远远地站了不少下人,都不安地窃窃私语着,谁也不敢近前一步。 蒲风见那丫鬟也站在门口筛糠,便孤身一人掀开门帘子进了去。 那屋子窗关得严,炭火又烧得很旺,昏暗中弥漫着一股燥热而腐朽的味道。她拿袖子掩了掩鼻,便看到屋内桌椅掀倒,花瓶杯盏碎了一地,粥和饭菜黏在地毯上,连床边的樱粉纱帐都扯得耷拉了大半片。 她娘曾和她说过,刚死过人的屋子里晦气,可蒲风顶着一头冷汗,还是决定先去看一眼刘氏的尸首。 之后她便看到,刘氏缩在墙角,跪卧着,膝盖和胸口贴在床上,脸朝外,一双眼睛瞪得暴突往上翻,但没有一点光泽。 她嘴角有血,洇红了一片床褥,口张得很大,就像是下巴脱了臼,舌头堵在嘴里,整个脸呈一种扭曲态,似乎看到了什么令她极为恐惧的事情。 蒲风心中惴惴不安,她并没看出刘氏应该是怎么死的,因为以她面色来看,不像是中毒,且床上也没有喷溅血迹,不该是锐器所伤,或者说,她看起来的确很像是吓死的,除了吐血。 蒲风不由得回想起刘氏曾说的话,她说“堵嘴”,莫不是因为她透露了什么,所以便被杀了?蒲风的手早已冰凉,却在这时候忽然听到了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蒲风不动声色从床边的柜上摸了一片碎瓷,猛地一回头,却见一青年男子吓得退了半步,手臂挡在面前看着他。 “你是何人?” 那男子见状放松了下来,耸了下肩膀微笑道:“原是蒲兄,倒怪在下进来得莽撞了。在下是刑部孟侍郎的门生,专访刑狱,姓林名篆字印文,方才多有得罪。” 蒲风心道徐洪不是刚带着人走吗,怎么还冒出来一个林篆?专访刑狱,莫非是个令史?可这地方哪里是个寒暄之处,看这林篆人生得俊秀又一副温润君子的样子,可在这凶案之地怎么瞧着也是做事不怎么着调的感觉。 她拉着林篆的袖子便往外走,“此地不宜久留,不如林兄与我到外边说话。” “这这这……蒲兄这般热情……我还打算再好好研究研究,怎么说也翻翻少没少银票,是不是进了贼人……”林篆伸着脖子留恋地张望,因被蒲风拉拽着也只好出了门去。 蒲风揉揉额角,咽了口唾沫,滔滔不绝道:“蒲某一见印文兄便觉得,似曾相识啊。敢问林兄籍贯哪里?家住何处?高堂可还健在?一看林兄便是一表人才,难怪能得尚书大人赏识,日后必然前途无量,乃是有鲲鹏之志……” 林篆简直听傻了,完全接不上话,只能点着头,且袖子还被蒲风拽着,想再进那屋子根本没机会。 是以李归尘来到西厢房门口之时,便看到蒲风拉着一少年郎说得唾沫横飞,就差一口气憋死了。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只有蒲风心中无奈:这刘氏死得蹊跷,若是如她所言且此为谋杀,那凶手极有可能就在这宅子里潜伏。而现场的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容人移动破坏,否则便可能破案无望。 现在府中已是人心惶惶,且驻扎的军士未动,为免打草惊蛇,为今之计只能先按住了不稳定成分,譬如她面前的这个三脚猫林篆。 李归尘到了之后,少顷张渊大人也来了。林令史虽仅是个举人却深谙官场的圆滑事故,看到张渊赶紧作了揖,便借故去外院看看,溜了。 而蒲风道了所见及猜测,张渊疲倦的面色更是难看了三分。 若是如此,那此案就复杂了不止一翻。一来行凶方式不同便可能不是同一人作案;二来府中已皆备森严,竟有胆子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再有,杀人可是因为刘氏之言透露了什么?那么这后面隐瞒的,便是一件惊天的阴谋。 张渊检看过一番后,蒲风亲自带了一得力的差役进去,将刘氏的尸首抬了出来。说来刘氏临死前抠住了床梆,为此他二人废了不少周折。 采证了数个丫鬟之言,刘氏自被抬了回来,给老爷看病的大夫还没走,便给她也看了,还把骨也正好了。她们几个人都是看刘氏疯砸了一宿,实在害怕,便将门窗都关死了,到外边抓药熬药煮粥洗衣一通忙活。 谁也想不到这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儿,连药都还没熬好,便听到屋子里鬼哭狼嚎到了极点,之后便是嘶哑着抽气,等没了动静时她们才敢进去,再一看发现刘氏居然死了。 且期间她们虽不在房里,却也在附近,的确没有人出入厢房。 这便是奇了。 刘仵作将尸体停放在了周边一间空荡的客房里,叫了王夫人带着两个丫鬟看着,当着张大人的面,初验。 蒲风端着笔立在一旁,李归尘则站在了张渊身后。女子做验必有家中女眷或是邻里妇人在一旁监看,这是规矩。可夫人吓白了一张小脸,拿帕子挡着眼抖得不行。 屋子里一时静得出奇,刘氏的尸首静卧在中间,瞪着两只空洞洞的眼,面目肢体都是扭曲之状。 刘仵作刚要上手,李归尘忽然走上前来,要了双银筷子。 蒲风一看此物顿时屏住了呼吸,刘仵作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他拓着刘氏的嘴,从里面先夹出了一小片沾满血的碎瓷,之后便从咽部深处掏了许久,勾出来一小团血红的皱巴巴之物,看起来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它便会化了。 一张有字的纸。 作者有话要说: 姗姗来迟~ 关于胡子又改名字了,的确是之间的《锦衣褪尽》好些,但是——配合净网活动,避免不必要的误会_(:з」∠)_抠心了。 第22章 谜语 刘仵作赶紧端来了一碗水,李归尘将那血纸团放在了清水中,少顷它便一点一点舒展了开来,碗中的水也随之变为了淡红色。 蒲风杵在一旁瞧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便看到李归尘以一支银筷子细致卷起了纸边,在水中荡了荡让纸张展开了,将其轻轻挑起来铺平在了一块白麻布上。 是张巴掌大的字条,像卷在箭镞后面传递密信的那种规格。纸张上满是斑驳褶皱,破烂了五六处,蒙着淡淡一层血色。 “这纸居然不会破?”蒲风好奇。 李归尘淡淡道:“是元书纸,以嫩毛竹所制,纸质相对柔韧,一般官府写文书上表所用。” 蒲风点点头,瞪着眼瞧着,只能依稀辨出几个字:“中山……明,乐……之。” 这字条上写的或是一句五言绝句,可惜中间损毁严重,实在辨不清写的何字。 张渊看着李归尘疑惑道:“你是怎么看出来死者口中有字条的?” “猜的。”李归尘摇摇头,“你看死者颈部咽喉处有淡淡的淤痕,而周边有破皮渗血的地方,证明是死者生前自己用力捏着喉咙所致,故而锋利的指甲割伤了脖颈。吞咽异物卡在咽喉气道时,人便会下意识地捏住脖子。” “所以你并不知道会有纸条?”张渊又坐回了椅子上。 “的确是……不知道。”李归尘倒诚实。 蒲风却是一直看着那张条子,嘴里嘀咕:“你们看这‘乐’字后面是不是个‘丰’?” 张渊道:“乐丰?莫非是个人名?” 李归尘听在了耳里,心中已迅速回忆着十年前的大臣名录,名或表字‘乐丰’的确有一人,却是应天府一小小副使,连品阶都没有。算是他十年来连升三级,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且两京相距千里,又何必以一小吏之名震慑王宅? “震慑……”李归尘默念道。 蒲风赶紧掏出卷宗翻了起来,“此前在孙府查案的记录中从没提起过有这么一张条子,若是凶手真的递了条子意在震慑孙大人的话,他怎么会不知情?这么重要的线索,又如何会隐藏?除非……” 张渊敲了敲桌案:“除非孙大人不想让法司得知此事,这其中必然牵涉到他自己的利益。那这刘氏为何临死前要将这纸条吞了?她是不想让人查到这点还是说以死向我们透露这个消息?” 屋子里一时很静,没有人答得上这个问题。 而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儿里,刘仵作已检看了死者周身的衣物,在她胸口的衣襟里发现了一件绣着红鲤的绿肚兜,还差半朵荷花没绣完,一准是给孩子做的。 如今一对母子终能在地下团聚了。 蒲风叹了口气,见刘氏身上只有数处此前磕碰的瘀伤,一腕微微发红,是李归尘早上拧出来的。而除了颈上的伤痕之外,两颊无伤,双臂也没有与人大力撕缠的痕迹。所以说刘氏的死因应该是和大量吐血有关。 刘仵作以一略粗的长三棱针自刘氏左侧第四五肋间靠背部的位置进针两寸,拔出时身下以一小块白方巾垫着,便看到成股的血水自针孔源源不断而出,染红了白布。 蒲风问道:“这是为何?” 刘仵作擦了擦针,“你看死者口中含有碎瓷片,便有可能是吞咽锐物入内,割伤经脉所致。她若是因此而死,非但会口中吐血,胸廓中也极有可能存蓄了血液。因死者死亡不出半个时辰,那些血水便能通过针孔引出来。所以说,死者八成是死于自刑。” “自刑?”蒲风大为吃惊,“刘氏若是想将那字条毁了,有千百种方法,可她偏就是先咽了一块锋利的瓷片,再吞了字条,后将一片碎瓷含在嘴里,生怕人发现不出来,其实她是以命相搏提供线索?” 张渊点点头:“也就这样解释得通了。可惜那字条看不出什么,我想遍诗句,也没有对得上的,看来这诗句是凶手自创的。它若是真的为了威慑,总得让府里人看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李归尘托起了那块覆着字条的白布,怎么也看不出里面的字哪个像“烹、杀、死”这类的字眼。若不是平铺直叙,便是用典了。 “中山,乐……” 李归尘与蒲风忽然四目相对,蒲风一拍腿低呼道:“乐羊!” “《韩非子》书中说过这么一件事,魏国将领乐羊攻中山国时,中山君将他的儿子烹了做成肉羹送给他吃,乐羊为向魏国表自信和衷心整杯吃了,结果中山国被攻占后,‘魏王赏其功而疑其心’。”蒲风思索道,“烹子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张渊顺着蒲风的目光看去,那字条上写得似乎的确是:“中山乃……明,乐羊……之。”他揉了揉眉头无奈道:“猜谜语一向是恼人得很,哪怕错了一丝一毫,那意思可就全变了。咱们也不好乱猜,这字条便先暂且存疑留起来。 刘氏初验的尸检单子还请仵作抓点紧,死者自刑属实,咱们也不好再在王大人府里久留。大家一宿劳顿,稍事蒲风去请王大人的随从通传一声,咱们便先回去歇一阵子。此案重大,对外,切不可透露半点风声。” 蒲风揉着后脑勺应了,满脑子还都是字条的事,还有刘氏那句“两只眼睛,一明一暗”,挥之不去。 待到回家路上,她揣着手跟在李归尘后边,低着头一言不发。之后前面的人脚步一停,她满头满脸撞在了李归尘背上。 “抱歉抱歉……”蒲风退了两步,便看到李归尘转过头来一手举着一根冰糖葫芦。 一根是七八颗大红果从中剖开剜了核串在一起,另一根是截粗胖的麻山药,包裹着的冰糖发出了琥珀般的色泽,一大片糖风更是晶莹剔透。 李归尘见她看直了眼,故意撇着嘴道:“刚才问你想吃哪种也不理我,看样子是不喜欢吃甜食,那我便勉为其难都吃了罢。” 蒲风咽了咽唾沫:“这都是小孩子家的吃食,您一表人才边走边吃怕是要失了风度……” 李归尘抿唇一笑:“你就直说想不想吃罢。” 蒲风倒也不客气,小胳膊一指:“我要红果的。” 大冷的天儿里,果子冰凉酸甜,咬一口糖风含在嘴里,满是甜蜜的麦香味。李归尘将她手里那串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拿过来,撅掉了上面多余的竹签子,又递给了她:“一看你就没经验。” 蒲风一嘴角的糖渣,笑起来自是格外地甜。 二人回到家中时,水缸里一层薄冰,屋子里阴冷刺骨。蒲风抱了很多树杈秸秆之类添在了炉膛里面,李归尘生着了火,灶上架了一大锅水。 两人坐在炉子边的竹凳上暖和暖和,李归尘手里还抱着一大一小两个红薯。 蒲风心中还是一直想着案子的事,压低了声音道:“在发现刘氏死之前,门口来了一对送菜的兄妹,我总觉得可疑。” 李归尘专注于把红薯扔到火堆哪里比较合适,附和了一句道:“怎么个可疑法儿?” “刘氏说的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两只眼睛,一明一暗’。这阴阳眼当然是不太可能了,不过是不是指的独眼龙呢?送菜来的那个妹子,叫瞎姑,他哥哥说她两只眼睛都瞎了,可惜我扒开她眼上蒙的布时只露出了一只眼,的确是瞎了。” 李归尘轻描淡写道:“那你为何不再扒一次?” 蒲风睁大了眼:“我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来,再说那哥哥嘴上说是多疼妹子,可我看他就是拿他妹妹发财,说什么又瞎又哑不生是非,官家才爱订他家的菜……那百八十斤的担子就瞎姑一个人挑着,看她哥哥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李归尘终于挑了两个好位置将红薯放在了火堆边,问道:“你是说他们挑着担子给好几个官家送菜?” 蒲风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也觉得可疑是不是?我看门口有骡子拉的板车,他们这一趟的确是要送不少家。” “朱印胡同住着很多权贵,”李归尘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那儿离皇城近,上朝方便。而且住的高官多了,便自成了一派架子,风水好官运亨通什么的,都是胡诌罢了。” “怪不得……我记得之前出事的郑大人府邸也在那一带。” 锅中水底已生出了一层银白色的小气泡,李归尘的眸色比水面更平静,“你还看出什么了?” 蒲风挠了挠头,每次李归尘问她这种问题都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受考核。她挪了挪屁股,小声嘟囔道:“你不觉得是因为朝堂党派纷争吗?” 那“朝堂党派”四个字的声音压得极低,混在烧火的噼啪声里几乎听不清楚。 李归尘看着火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蒲风瞄了眼门外,挪着凳子到李归尘身边道:“咱们这乡下的总不会有锦衣卫的探子罢?我在书院里听说,现在朝中的大臣们都极力举荐西景王,请求废太子……四处传闻太子优柔寡断,而西景王多年征战历练得已是自有气象,你说那乐羊的典故里,魏国和中山是不是指代的这个……” 李归尘不动声色,垂眸将那小的鼠尾山芋抠出来晾了一小会,隔着衣服剥了皮,吹了吹便塞到了蒲风嘴里,“你先尝尝这个。” “烫烫烫……”蒲风仰着头张着嘴吸气,过了一阵子才咕咚咽了下去。 “这便是烫手山芋。还有,再敢去什么野鸡书院,立马打断你的腿。” 蒲风看着李归尘危险的笑意,后背的汗毛立了立。 明明他身姿这么单薄,冬天穿了八百层棉衣别人早肿成球了,他看起来还是很利落的样子。今天他去抓刘氏的腕子,明明没用什么力,可那胳膊便像是细草茎似的一下便脱臼耷拉了,他若单是个读书人,怎么还会有这本事? 蒲风一面想着,一面忧心她如果再跟着那帮书生厮混下去,李归尘的确可能会打断她的腿。 而李归尘将浴桶滚了进来立好了,提着水桶往里倒着水:“行了,水烧开了,你一会儿把门窗关好了便在这屋洗个澡罢,毕竟比你房里暖和些。衣服什么的都拿齐了,那个……那个……” 蒲风看着李归尘揉着额头语塞,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她红着脸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衣服都挺厚的,可戴可不戴的就算了……对身体也不好……毕竟你还在长身体。” “对身体不好……”蒲风的脸顿时涨得像过年挂的大红灯笼,有些烫手。李归尘这厮果然是早看不出来了,一直跟自己装傻。 “诶,你脸怎么这么红,我是说香囊,那里面有几味……蒲风你想成什么了?” 想成裹胸布了…… 蒲风杵在那,忿忿地想要不要戳穿眼前这个大骗子。 李归尘叉着腰:“你这孩子莫不是还去过小倌馆?” 蒲风:“……” “行了,我走了。”李归尘带上了门,冬日的薄雾松松散散地罩在天上。 他的笑容持续了一会儿,才逐渐消逝。 若是不出他所料,五日之内,会有人着急动手了。 都察院监察御史孙廷元,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况,下一个会是谁……三日后,酉时过半,天色已完全昏沉下来,阴翳的天空呈现淡淡的血红色。 蒲风站在锦衣卫千户张文原府邸的廊下,手里捏着一张字条。 “中山乃升明,乐羊尚疑之。” 她面色凝重,左手边一穿得花里胡哨的男子问她,她身后那严严实实蒙着面的人是谁啊? 蒲风挑了下眉:“李仵作受了重风寒,大夫让捂着,见不得风的。” 那仅露出的两只眼睛听话地眨了眨,算是认同。 张白鹤大惊失色,哭声道:“我小妹单是找不到了,你们怎么这么着急就把仵作请来了……” 蒲风无奈地又好生安慰了一通张白鹤,暗下踩了李归尘一脚。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随榜有点缓慢更,明天换榜胡子要洗心革面! 下午7点准时日更!小驴鞭啪啪抽! ps.食管有三处狭窄 ,第二处狭窄接近主动脉弓,瓷片割裂了食管及主动脉造成主动脉破裂、大量失血从而导致死亡。 第23章 暗流 今天是腊八,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胡同里有哔哩啪啦的鞭炮声。快到年关了,张府门口驻扎的军士皆是有些垂头丧气。 只因所有人心下明白,这连环烹尸案若是不破,他们一个个儿谁也甭想回家过年。可这案子一起接着一起,哪里又有什么头绪呢? 张家的小女妙儿是下午申时才不见的。乳母看得紧,可她去茅厕的这么点子工夫儿里,孩子便走没影儿了。 张文原乃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干了半辈子的锦衣卫,机敏得很。他连着生了四个儿子,年逾不惑才和夫人方氏添了这个一个小丫头,视若掌上明珠一般。 他听闻妙儿找不到了,心里的弦一绷,登时便遣了手下快马加鞭去大理寺衙门找张渊。这案子说是圣上命法司来办,锦衣卫里却是一直暗里留意着案情的走向,正因如此,张文原才更加心急如焚。 蒲风来的时候,法司调遣的军士驻扎在府外,而各门口镇守的却都是架着明晃晃长刀的锦衣卫,张文原更是调了一小波亲信围死在了三个灶房,家中可谓是无处不设了包围,只要凶手敢露面,一准无可遁形。 而这字条是她刚到府里的时候,一支飞来的暗箭上捎带的。箭镞深入门柱,其下以白蜡粘着卷起的纸条一张,再去看是何人放箭时,那人早跑得没影儿了。 依着寻常官家,这纸条上虽仅有十字,却是个话柄子可以牵扯出大-麻烦来。 李归尘不让她多说,可她近两日来听张渊和萧少卿的话头子里,大理寺上层也是觉此案和党争撇不开关系。一魏国,一中山,便是指代此案中角力的双方,此前王况因站准了队伍而任了肥差,另一方便偏要给他点难受尝尝。 可那魏与中山的指代,到底是不是蒲风猜测的西景王与太子,这就万万不敢有人明说了。单论这党派之争,便是已经够掉一家子脑袋的了。 本朝建立之初,太-祖成祖二位哪一个不是铁血政权?内里出了什么事端,一个瓜蔓抄下来,王公贵族排队等着让人砍,一死便是几万人,尸骨擎天。 然则这些代过来,血腥气的确淡了不少,可“结党营私”这四个字依旧是说出来便要见血的,更别提在皇上的亲军——锦衣卫里。 历来这锦衣卫不参与朝堂斗争,与储君和其他诸皇子均不亲近,单是一心效忠皇权,与东厂有类似之处。不过话儿都是这么说的,明晃晃的金钱权利面前,有几个能不动心? 故而张文原敢将这条子直接交到大理寺手里,蒲风亦是高看他几眼。 可除了这纸条外,她手里依旧没有什么线索。 现在院子里不出三步便有一官吏,除了老夫人、夫人身边还留着一个丫鬟照看着外,几乎所有下人都被统一安置到了三联间的西厢房里,门口另派了两个锦衣卫看着,谁也不得出入。 与此前王宅的喧闹不同,这里是一片死寂,不时有乌鸦慵懒地叫上一两声,反而更绷紧了所有人的心弦。 府里已经翻得底朝天了,张妙到底在哪? 张渊和刑部的徐洪二位大人坐在正堂分析案情,而蒲风一时得闲,便带着李归尘在张府中四下转了一圈,看看是否能查出什么端倪。 可惜一切似乎都正常得很。 说来蒲风与张文原三子张白鹤曾有一面之缘,正是上次榴花胡同毁尸案中,差吏起初也将他看做了尸首,闹了一场笑话。 这张白鹤自告奋勇引着蒲风二人走遍宅院,蒲风便借机套话:“令尊近年来可有升迁?” 张白鹤心思单纯,为人不拘小节,一口答道:“我爷爷就是个百户,到了我爹这自然也是百户。好些年前,我才几岁的时候,时任的镇抚使死了,你知道罢?你肯定没听说过!那狗官自己落了马,连带他手底下混饭吃的几个千户副千户百户什么的全都免职。这一来不就有空缺了吗,我爹正巧立了功,三年内升到了千户,一直干了这么六七年了。” 蒲风看到李归尘的步子顿了顿,自己也是一愣,继而才问道:“原来如此。那张公子可知白日里府中可有什么人送菜进来?” 张白鹤立住了,眨巴着眼看着蒲风:“你还别说,这么一提本公子倒是想起来了,还真有个瞎婆子来送菜,前天不抬眼撞到本公子身上,本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没和她追究。” 蒲风眉头一紧,也顾不上计较张白鹤语气张狂,追问道:“那此人今天可有来过?” “那,本公子就不知道了,去问问门房便罢。你说一个瞎的干婆子能在我家府里杀人,那怎么可能?我爹可是锦衣卫的千户,谁敢惹!” 蒲风不愿理他,径直去西厢房那处寻今日当值的门房小厮,李归尘似是随意蹚了一脚路边的冰坨子,稍事便听到扑通一声,继而是张白鹤的哀嚎:“扫地的狗东西干的什么活儿,摔死本少爷赔得起……” 蒲风捂着嘴偷乐,回头看到李归尘脸上围着的厚厚绒布更是憋笑不住,险些呛住。 李归尘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严肃道:“来这地方还敢笑。” 蒲风一听他语气正经得不得了,配合他那土贼似的外表,自己一张小脸都憋红了。 不过笑归笑,活儿还是要好好干的。蒲风从那小厮嘴里得知,今天上午的确是有个瞎眼姑娘挑着担子来送菜,不过兴许是从后门走的,他没看到她出门。 蒲风对视了一眼李归尘,正如他们之前所料的,这瞎姑的嫌疑最大。 张府后门一向没什么把守,门槛那有个暗扣,只能出不能进。这样一来其实并没有人能说清这瞎姑卸完了菜是否的确出了府门。 蒲风通传了张渊,自戌时起府内开始搜寻一蒙眼女子,不想这女子倒是没寻见,一股若隐若无的异香却飘散了出来。 就像是点燃了爆竹的信子,场面开始要难以控制,低沉啜泣声、窃窃私语声、纷繁的脚步声、刀剑出鞘声……自府内的四面八方聒噪了起来。 让人心里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在一个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地方,朦朦胧胧的水汽一缕一缕升腾而上,宛如仙泽。 可所有人干瞪眼注视着周围,与其恍如天地之隔。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到会在哪了吗? 第24章 井 蒲风站在后院里,下意识地攥了攥李归尘的袖角,压着声音道:“怎么会……” 明明他们已调动了足够的兵力,且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搜查干净了,可那风中携来的异香就像是凶手的讥笑——张狂而讽刺。 全是徒劳。 蒲风的双手因过度紧张而有些颤抖。那气味意味着什么,别人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作是邻家炖了肉,而她再清楚不过了,这一场赌局,凶犯又得了手。 一条曾经鲜活的小小生命,就在这无形无声的香气中,自她手中逸散了。 无可挽留。 在四处搜寻奔走的差吏中,蒲风不知所措地踯躅在原地,就像是一只搁浅的小船。她瞪着一双空洞洞的眼,四处不安地张望,只觉得这一切一切如此陌生。在她面前等着她的,是又一锅不堪的尸首,还是上头官员的一张张嘴脸? 短短七天,案发三起,四条人命。而她攥在手里的,仅是那点微不足道的证据,无形的锁链缚了手脚,让她半步难行。 蒲风恍惚着一时失神,忽然觉得手上一热,竟是李归尘攥住了她的手拉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他拽着她往僻静的花廊走去,蒲风脚步凌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脏停跳了一拍。 “这是……去哪?” 李归尘的声音很轻,就像天上不知自何时而起飘舞的雪片,凉凉落在了蒲风心头。 他说:“别怕。” 手的那一边干燥而温暖,不容她挣脱。 这么点工夫儿里,后院中的香气越发浓郁,其他地方戍守的人寻着味道半数聚集在了庭院中。 在张府里,沿着中路一直走,穿过中院便是后院,路的尽头是张家的祠堂,祠堂门前有一口大石缸,冬日里闲置着存了不少雪。 而这后院左面是三联间的西厢房,通一横向的外间,出门便是车马院,右有一花廊,尽头是张家的园子。花园南面的八角亭子前头单圈出了一个小院子给下人们住,洗衣房、牲圈还有大厨房都在这的周边。水井上盖了个小亭子在大厨房斜前十步外。 而此时,蒲风正倚在这亭子下看着贴了明晃晃封条的大厨房,沉默着。 李归尘的目光一直没从她身上离开,宽慰道:“你越是这样急于想做什么,可能越会适得其反。” 雪花一片一片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蒲风喃喃着:“诚然我的确看不出……或者,是我不敢面对罢了。” 她看不出什么?是这案情,或是官场的尔虞我诈,世道人心? 李归尘蒙着脸,蒲风看不出他是个什么神情,但那一双眼睛是如此的平静,就似乎将她包裹在了柔波里。 “我可以拉着你走,拽着你走;你若是累了,也可以背着你走,抱着你走,但你不能失了自己的那份锐气。” 他的声音深沉而清冽,飘荡在这落雪的寒夜里。 蒲风的呼吸蓦然乱了节拍,她抬着头迎上了他的目光,眼睛里忽然生出了很多水汽。 “卿当如此,吾欲何求?” 她的嗓子一涩,这话到了嘴边却并没有出口。 蒲风如何会忘,他的眼睛笑起来很暖,会弯成一道好看的弧度,就像眼前这样。 就算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边,她也觉得面前这个男子,是毕生所见最耀眼的风华。 当然蒲风也留意到了井。这大概就是李归尘为什么偏要拉她来这儿说话的原因罢。 或许,地面上的东西他们都注意到了,偏偏落下了些什么的话,便是在这地面之下的。 菜窖酒窖之类与外界阻隔,很难会逸散出这么浓重的香味来。再有,便是井底了……蒲风俯身往井里看了一眼,自然不会在她身边的这口水井里,那或许这宅里还有其他的井,尤其是后院。 蒲风深吸了口气,朝着李归尘点了点头,便独身穿过花廊回了后院那里,而李归尘依旧坐在亭子边看雪。 她到了后院时,发现庭院里至少聚集着二三十人,张文原一双眼睛急得通红,搜寻声喝斥声不绝于耳。而张渊正站在祠堂门口,看到蒲风向她招了招手。 蒲风自和张渊道明了推测,他二人便领来俩差吏,自祠堂四周找起井来。毕竟也只是小小的推测,甚至都没什么根据,张渊将信将疑,一眼望去连半块井床都看不到。 祠堂东边和靠着花廊的墙壁之间有一丛枯黄的竹子,蒲风走到跟前才看到枯竹根部与土壤之间有一些极其细微的缝隙,且折断的枝叶落了一地。 她知道这可能意味着此处曾有人穿行,便指给了张渊看。张大人皱着眉头说这缝也就三寸,凶手要过去这竹子必然会挡着。 蒲风便侧着身子顺着墙往里挪步子,只见那竹子微微晃了晃,根本拦不住她。 女子本就是骨架偏小的。 张渊瞪大了眼,他虽不是大腹便便,到底也钻不过去,有意让差吏将这竹子砍了便罢,但又考虑到若是此处当真藏尸,这缝隙或许正是件证据。 他便和蒲风道:“你到了里面留心,靠着墙走,别毁了脚印什么的。” 蒲风一声应了,心道大人倒是一点不担心这凶手是否还潜在里面没走,要了她的性命。 蒲风心跳得厉害,这里面是一条不足一步宽的窄巷,竹子仅种了三四排,后面便是寻常的青砖路,一边是祠堂的墙壁,一边是院子的白墙,四处都是尘土。蜘蛛网搔刮在她脸上,蒲风从头到脚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 前头有些昏暗,蒲风也没提盏灯笼,心底悔出了血来。 不过说来这窄巷本就是奇怪。此处修建时,祠堂与墙壁或是连在一起也好,或是仅留一条窄缝。像这样一边连着房子一边留条窄巷的,难道是为了风水? 或者说,是因为这路的尽头正是一口井?这难道不是更冲犯风水吗? 蒲风一时没看到看清脚下,被翘起的青砖绊了一脚,好在她是一个步子一个步子这么挪过来的,赶紧扶住了墙,这才没摔个马趴。 她一攥手心,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而此时忽然一声尖利的叫声在她面前响起,蒲风一声低呼,再仔细一看,原是一只黑猫,已经从她脚边蹿出去了。 张大人在外边喊道:“可是看到什么了” 蒲风擦了一把汗,“没有!” 可她的话音还没落,云彩一挪,天上吝啬地洒下了一点淡淡的月光来。在她五六步外的荒草堆里,赫然是白森森的井床!一缕缕稀薄的绵白水汽自井中冒了出来。 蒲风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她扶着墙越走越近,那肉香的味道浓烈得几乎让她呕吐。 蒲风站在井边看了看窄巷前面的墙,“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之余伴着细微的咕噜咕噜声。 向井下望去,只见井中火光摇曳,一口大锅卧在正中,红润的肉汤欢快地翻滚着。 热气蒸着蒲风冻得发麻的脸。 蒲风的眸子里是晶亮的火光,却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锅边上是不是挂着一条……靛蓝的头巾?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结了之后,就不让家属这么委屈巴巴了~上一章有仙女猜祠堂,还有井的,真的是很厉害呦!发小花花~ 厕所这个哈,中了一半。胡子看了评论惊出一身冷汗。 第25章 剥骨 一炷香的时辰后,两锦衣卫校尉以铁钩锁链挂于大锅两耳,合力将其自枯井中拉了上来。蒲风在一旁守着,见冒着热气的铁锅安安稳稳出了井口,甚至连锅沿上的头巾都没遗落,这才长舒了口气,暗叹锦衣卫果然是各怀绝技。 那锅离了火撂在冰冷的薄雪上,锅中顿时平静了下来。蒲风蹲在锅边确认见到了孩童的手脚,窄巷口的张渊这才知会给了张文原——万事节哀。 张千户听罢摇了摇头,居然笑出了眼泪,他双目赤红,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将那数排枯竹尽数齐茬削断,大喝而去。 蒲风杵在张渊身后,眉头打了结。 张渊亦是不住摇头,与蒲风叹息道:“估计明日一早,加急的密函便会递到圣上手里。看千户大人的样子,是打算玉石俱焚了。” 蒲风低着头望了望四周迅速撤散的锦衣卫,不解道:“单是因为那张字条?” 张渊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她,微微挑了眉。蒲风识趣地明白了张大人又想说些什么,无非是她这“青瓜蛋子”,哪里懂这些……自然,要谈起这些朝堂大事还得是李归尘和张渊这两根“老倭瓜”。蒲风候在锅边等着将它晾凉的时候,李归尘已不知何时冒到了她身后。他走路一向没什么声音。 窄巷里没有其他人,张渊负着手和李归尘说这案子的内情是纸包不住火,必然会被上呈到圣上那里,到时候只怕是三司会审都不够了,非得圆审不可。 蒲风听着愣了一下,所谓三司会审便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一同审理,已是代表着案件极为重大,而这“圆审”更是九卿会审,连带着其余五部尚书还有通政使。 这案子摆明了是起于党争,且凶犯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没有一两张护身符贴在身上,哪里敢如此嚣张。所以说法司就算查出来也未必治得了罪。 便听李归尘淡淡道了句:“浑水自然要大家都来搅一搅才好。” 这样就没有人需要担责任。 “自修陵那事之后,也看得出上面移了心思,说是宽厚,换个嘴可就说成优柔了……前两日来来回回查了,这王况如何能提拔到文选司?陵宫那一桩案子礼部可是没少出力,王况那时人正在礼部,你说这不明摆着嘛,谁得了便宜。”张渊含着话,声音压得极低。 蒲风听这话便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所谓党争的确是为了储君废立之事,而这案发的三家和西景王九成脱不开干系,且受了他极大的好处;第二,张渊多半知道李归尘原来曾在朝中走动,这事儿在蒲风心里已坐实了。 她看着逐渐淡下去的热汽,便听李归尘压着嗓子剧烈地咳了两声,继而嘶哑道:“就真这么等不及了?” “自然,若是天刚正午当然不急,也万万急不得……为什么自打领了封赏便住下了?满朝谁人不知?可没有由头谁敢多说一句,天恩难测。”张渊撇了撇嘴。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所幸张大人将那称呼都抹去了。蒲风听在耳朵里,心下也猜了七八分。皇上二十六岁登基,执政至今已三十七载,说句大不道的话,哪天皇上若是有个闪失,太子便可直接奉诏登基。 而太子爷乃是圣上长子,端得是明正言顺,听书院里的人说,太子今年也得四十多了,就连小世子爷都快成亲了。这便意味着日后一旦太子登基,皇位便和西景王再无半点干系——若是太子无后或是世子年幼,他尚可来一把兄终弟及,可如今此状,他一旦成了皇叔,想再效法一次成祖可就难得很了。 李归尘却一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俯身在蒲风边上,以二指将那靛蓝底缀着细碎白花的头巾挑了起来,问蒲风道:“这次看出些什么?” 蒲风“嗯”了一声,挠了挠头:“和此前一样,这现场太干净了,几乎找不到血迹。凶手能将锅架在井底,或许是先将柴火之类扔到了井里,再拿绳子拴着锅一点一点降下去,最后顺着井壁扔一根点燃的柴火作引子,倒也并非十分困难。 这地方吧,偏僻,或许那柴火、铁锅、绳子一类都是凶手提前藏在这里的,反正也不会有人发现……” 李归尘点点头示意蒲风继续说下去。 “而这头巾,想来是凶手行凶时掉落在井底的,没有办法补救,便留给咱们成了件证据。这花色,分明就是女子裹发用的,我怀疑此案的凶手,就是那送菜的瞎姑。” 李归尘并不惊讶,目光落在了尸块上,又问道:“说说有什么证据,又有什么矛盾?” “证据……她有在场的可能性。孙王张三家案发当日她都进过府门送菜,尤其是今天,没有人能证明她什么时候出去的,这是其一。 还有之前说过的眼瞎这点,暗合刘氏死前所言。再者,瞎姑高瘦有力,她挑菜的竹筐足以装下一个几岁的孩子,更别提那上面还有小被子盖着,任谁也看不出,这是其二。 不过要是这么一说来,矛盾似乎要比证据多得多:前日我去找过一次哑姑,怎么看她也就是个寻常农妇,问不出一点破绽。就算党争暗杀要找杀手,怎么会找到她一个农妇身上,还是一个瞎眼的? 以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将字条射进来?那字条的内容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女子,跟这三家大人何愁何怨?如今看来她并没有作案的动机。” 蒲风越说心越凉,便站起身来看着差吏将大锅挪至了中院的正堂,跟在李归尘身后不解道:“这案情似乎就是矛盾的,难道真的是武功绝世的杀手所为?那这头巾又是怎么回事?” 李归尘脚步一顿,“先去看看尸首,明日下午,我陪你再去找一趟此人。” 飘飞的小雪不知不觉间已止住了,暗红的夜幕下朦胧的雾气一点一点聚拢了过来。蒲风点了点头,看了看屋檐后被薄雾涂抹得隐约的黎黑枝丫,再回过头来便被面前明亮的灯火晃了眼睛。 她杵在边上看着李归尘拼着尸块,良久后才隐约看出来一点人形。 而李归尘手里握着一段骨肉,眉头难得一见地皱了皱。 蒲风心知有事,忙问道:“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反复从上到下看了几遍面前这具小小的躯体,忽然决绝地将手中尸块骨骼上的肉扒了下来……他们搜寻尸体耗费许久,所有尸块都经过了长时间炖煮,快要酥烂了。蒲风看到此情此景忽然腹中翻滚,酸水上涌。 而在一旁看着的乳母干呕了几声,憋着不敢吐。 李归尘的面色严肃得很,连一贯慵懒的张渊也悄声凑过来看着李归尘到底要干什么。 他接连剥出来数块腿骨,一截截白森森的,整齐地码在软烂不成型的肉旁。 那乳母实在看不下去了,已经开始低声地啜泣,堂里静得只剩下她呜咽的声音。 李归尘不动声色地剥到第十三根时,忽然停了下来。 蒲风便看到他粘满褐红汤汁的手上捏着一小根有些曲折畸形的白骨。 他抬头看着眼睛瞪得圆圆的蒲风,沉着道:“看样子要推翻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刚吃完饭的仙女别拍死我。 第26章 腊八粥 蒲风蹲在对面眨了眨眼,有些不明就里。 “把手给我。” 她愣了一下,乖乖地将手伸了过去,李归尘握着她的手翻了过来,手心向上,把那一指来长的腿骨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李归尘一垂眸,“摸摸看。” 骨头的触感滑腻冰凉,蒲风皱了皱眉,只见那段骨头并不是一般所见直上直下的,而是中间有一个环形微微隆起的鼓包,连接着有些错位的上下段腿骨,且那鼓包摸着十分坚硬。蒲风疑惑道:“这个包是什么啊?” 李归尘在旁边的盆里将手洗净了,站起身来问那乳母道:“你家小姐近几个月来可是爱四处嬉戏?” 乳母抹了抹眼泪,哆哆嗦嗦说:“正是啊,近来天气冷,才是正午阳光好的时候去花园廊子里跑跑跳跳的,可没入冬的时候我们小姐恨不得长在外边,尤其爱玩秋千……我们小姐怎么就这么命苦……” 李归尘长出了口气,又问道:“可有受过什么伤?” 那乳母脸都吓白了:“大人何有此问?小姐不是我一个人看着的,任谁从来都是在身边好生护着,连磕碰一下都是万万不敢的,哪里受过什么伤?” 蒲风一听这话才恍然惊醒:“你是说这具尸体不是张妙!”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惊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除了李归尘。他看着蒲风淡淡地笑了笑,只可惜那笑容遮在了面罩之下。 “为时尚早。不过你手里这块骨头上带了骨痂,意味着一件事情——它的主人在数月前曾骨折了。” 张渊忙追问:“之前倒是没想到这点,你可确定?” 李归尘点了点头,又继而道:“单凭这一块骨头便断定这里面没有张妙的尸骨,实在有些武断,但至少证明这案子还有另外一个小死者,大致也是四五岁的样子,很可能不良于行。” 蒲风硬着头皮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头颅,由于剪去了所有头发,又经过炖煮,已是面目全非,不过,牙齿倒还保持着原状,她问李归尘:“那根据牙口可否能判定头颅的身份?” 李归尘负着手,淡淡道:“聪明,但不尽然准确。” 乳母脸色纸白,逃跑无门,也只能顺着自己的指缝去看尸首的牙齿。她只见上下两排白花花的,奶白中透着一点晶莹的色泽,还算比较整齐。 她想了良久苦着脸色道:“小人真看不出了,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没有虫子牙的……别的,就真不知道了……” 蒲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看着李归尘,“果然以牙齿辨认身份难了些,那如何才能确认之前孙家王家出现的死者的确是孙雅和王清呢?我记得好像是有滴血于骨认亲这么个说法。” 张渊也是一同眼巴巴地望着李归尘,他看着两人的森森目光只是摇了摇头,叹气道:“滴血认亲根本不准,还不如看牙口。” 张大人这边已经有了决断:“张妙不明生死,还得和张千户说一声,让他带人继续搜寻才好,尤其是那哑姑家中。明日让钱棠去孙家王家找人来辨认尸首,蒲风你和顺天府衙门走得近,去问问何捕头最近有没有谁家报案丢了孩子的。” 蒲风听到顺天府这三个字有些牙疼,但还是一口应了。 这次的验尸单子便是李归尘亲自写的,刑部的徐洪见识过他的本事并没有半点疑虑。倒是一直无头苍蝇似的林篆看着那验尸单子叹道:“好字!” 蒲风白了一眼林篆,拿到手了搜查记录刚要抬脚,便听身后的林令史又絮絮叨叨不止:“你看,我就说小姑娘没死,这宅子里没有血,她怎么会……诶,徐大人您别走,听我分析完了啊……” 李归尘见她一直盯着此人,也没吭声,一直到出了朱印胡同,上了张渊给他俩叫的马车,这才沉着脸说了句:“日后少和此人来往。” 马车行在路上有些颠簸,蒲风忽然觉得坐在车里有些憋气便往外挪了挪,皮笑道:“啊?先生是说谁?” 李归尘看着蒲风的眼睛,直到她的两颊有些微微绯红,才微微摇头道:“跟着徐洪的那人,别跟他走得太近,此人城府深厚。” 蒲风这才长长“哦”了一声,她还以为李归尘要说什么别的。 轿子里很暗,仅从帘子缝里丝丝缕缕透进来几分黯淡的月光。她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摘掉面罩的李归尘,他的眸子很亮,却不知是不是正在想些什么,有点失神。 “你饿吗?” 李归尘忽然这么一问,将看得走心的蒲风惊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最后诚实道:“是很饿。” 李归尘“嗯”了一声,蒲风满以为这马车走到什么食肆酒馆门口便会被他叫住,谁知道她眼巴巴地看着一间又一间门脸儿飞快地退出了视线,李归尘也没有吭一声。 “你是没带钱吗,先生……” 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李归尘才接道:“诶,还真是。” 一时间蒲风的心头像被泼了一大盆凉水,滋啦一声火苗儿就灭了。一直到回家下了马车,她都郁闷得没说一句话。 推开房门也没脱鞋,蒲风便直挺挺地扑倒在了床上,将自己埋在了被子里。明明已经快三更天了,可她却没有一点睡意。 如果说今天在张千户家发现的尸体并非是张妙,而是一跛脚的孩子,那张妙去哪了?这孩子又是谁,难道仅是为了做替身的傀儡? 如今敌暗我明,如果说是凶手意在恐吓这三位大人,让他们不敢再投靠西景王的话,是否会用这么过激卑劣的手段——张千户正是被激怒了,若是真的告到皇上那,太-子-党有什么好处? 费力不讨好…… 而张妙真的还活着吗?估计这时候张千户正满京城地搜查,不知道又是多大的动静,可能不出后日冯公公还会来大理寺施压。 万不能再死人了。 蒲风想得头脑昏沉,便听到李归尘敲着她的房门喊她出来吃饭。 说真的,刚刚看完冒着热气的一大锅尸首,蒲风虽饿却也有些恶心。 厨房里,李归尘在灶边支了一张小桌子,他俩入了冬便时常在这吃饭,好收拾,又暖和。 小桌上码了几个白瓷的小碟子,放的是几样素净的小菜,腌萝卜腌黄瓜之类,还有芥菜头洗净切碎拿香油炸的辣椒油并黄糖拌了,味道闻起来就很清新开胃。 蒲风摆好了碗筷,坐在桌子边上托着腮等开饭。李归尘攥着木勺站在灶台边上,屋子里水汽朦胧的,粥的味道带着米香,还夹杂着烧柴淡淡的烟火味,不知为何便让蒲风觉得,家就应该是这个味道。 家里是有人的,那个人是……李归尘。 “想什么呢?” 蒲风忽然回过神来,看到自己面前放了一海碗的八宝粥,这才想起来今儿是腊八节。 她傻笑着偷偷瞄了一眼李归尘,“没想什么啊,没想。” 面前这碗粥里放了很多红枣,连带着煮开花的米粒杂豆吃在嘴里醇厚而香甜。 “怎么这么快就煮好了?” 李归尘笑了笑:“一早就把米泡上了,你不知道。” 小菜就粥,远比不上那些大户的好酒好肉,可在这样的寒夜,吃在肚子里很暖很舒服。蒲风吃完了便趴在饭桌上顺便就连卷宗写了,李归尘陪着她剥了半宿的蒜,腌在一坛子醋里,估计过了正月也吃不完了。 蒲风写着写着忽然理清了思路,跟李归尘言之凿凿道:“我认准了,哑姑一定有问题,她哥哥可能说了谎!” 李归尘没说什么。 然而翌日一早她和李归尘到了哑姑家门口,发现李胖子居然愁眉苦脸地坐在院子里烧纸。 “哑姑,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迟到了~ 么么哒~ 第27章 炎凉 蒲风望了一眼东边的四间瓦房,皆是门窗紧闭,整个小院里空空荡荡,看不出半点办过葬礼的样子。 “哑姑昨天不还去朱印胡同送菜呢吗,怎么会死了?”蒲风厉声问道。 李胖子赶紧将手里的烧纸都扔进了火盆里,拍拍手上的土凑到了蒲风面前,欠着身子道:“哎呦,大人诶,小的哪敢骗您。您看这都日上三竿了,小的还没去送菜去,能骗您嘛。” “到底怎么回事,瞎姑的尸首在哪?快说!” 李胖子似乎有些为难,左顾右盼道:“为了送菜,我们一般四更天一过就起了,先把骡子喂好了,再从菜窖往上面搬菜。您是不知,昨夜三更天不到的时候,有锦衣卫的大爷过来搜查,哎呦,给我们一家子吓得,我们可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啊……他们搜到了半夜,也没找到什么东西,领头那人就骂骂咧咧带人走了。” 蒲风点点头,“接着说。” “说实在的,谁还敢睡觉,孩子吓得哭了半宿呢。哑姑起来的时候,我看她一张脸跟鬼似的,也就以为她是困得。谁知道哑姑下了菜窖就没上来,我在外边等到天都快亮了,也不见她人影。大人想必是没下过菜窖,这里面年年不得闷死几个,我也不敢下去,就叫来了几个乡亲,敞着窖通了好久的风,我们才把哑姑的尸首抬上来。她真是在菜窖里给憋死了啊……哑姑就直挺挺趴在白菜堆里,我们发现时人都要凉了,可是吓坏人了。” 蒲风听这李胖子说得绘声绘色的,看得出他对于妹子死了这件事上,并不伤心。而他之所以这么愁眉苦脸,无非是因为没了哑姑这棵摇钱树。他明知道菜窖能闷死人,偏叫哑姑天天下去搬菜,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她和李胖子说话的时候,李归尘一直环视着这院子,并没有搭话。而蒲风盯着李胖子眯缝的小眼儿,又问道:“那你妹妹死了,尸体在哪?怎么没个葬礼?” “有句老话说得好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哑姑不是我们李家人了,怎么能入我们家祖坟,再说她也没个孩子,年纪轻轻的,办不办都一样。”李胖子悻悻道。 蒲风皱眉,压着心头的火气,反问他:“都一样?” 李胖子转了转眼珠子,捂着嘴哑声说:“主要还是我们家那口子,说年底了,家里停死人太晦气。也没办法,一早我就赶紧找人来给哑姑埋了,也算是尽早入土为安,您说不是。” 蒲风揉着眉头叹了口气,拿胳膊撇开拦着她的李胖子,径直去了哑姑生前住着的破茅草屋。 门板子吱吱呀呀,和门框就连着半扇,就算关严了也露着两指宽的缝子,窗子拿破木板草草钉了,灰墙上满是起泡脱落的墙皮,尘土味混杂着陈年霉味直冲鼻子。 蒲风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哑姑还坐在墙边的土炕上,比活着一根脏得快看不出本色的红绳子。李胖子说哑姑之前是有过一个闺女的,这不是得了时疫一家子都死了嘛,神志多少有些不正常了。 而如今蒲风看着黑魆魆的屋子,心里多少有些空落落的。“这屋子里有灯吗?白天还这样黑。” 李胖子尴尬得笑了笑,“哪点得起灯,再说我妹妹又是个瞎子。” 蒲风冷眼看着他,”把你们家最亮的灯拿来,这是官府查案,你当玩笑!” 李胖子连声称是,赶紧跑去了自己住的大瓦房去取灯。李归尘拍了拍蒲风的头,笑道:“原来竟不知蒲书吏这么有官威。” 蒲风佯装严肃,小声音道:“这叫,‘见鬼说鬼话’,我哪来的官威啊。” 就他俩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子,李胖子立马气喘吁吁地拿来了点好的灯,这破屋子里一时大亮了起来。 蒲风这才看到这屋里的东西散乱得到处都是,破碗碎在地上,一旁躺着几件烂糟糟的粗布衣服,连土炕上的被褥都不见了。 还没等蒲风问他,李胖子赶紧毕恭毕敬解释道:“这是昨天晚上锦衣卫大爷过来翻的,妹子许是还没来得及收拾。今天早上下葬的时候一时来不及买棺木……内子说不如就让哑姑带着她自己的那套席子被褥走罢,说是她也睡习惯了……” 蒲风气得叹气,瞪了一眼李胖子,又问:“那别的东西你们可有移动?” 他一愣,连忙摆着手:“没有没有,小人哪敢动。” 李归尘将这屋子扫视了一圈,最后定睛在了一个缝得粗鄙的虎头娃娃上,似乎随口叹了一句:“或许哑姑很想念她的孩子。” 蒲风将那娃娃从地上捡起来,掸掉了上面粘的土,发现这娃娃虽然针脚缝得粗,但鼓楞楞的,里面的棉花填得很足,说不定还是她从自己的被子里分出来的棉花。那娃娃是蓝布白布拼成的,颜色很素,布料被长期摩挲变得油包儿似的,反着亮光。 连李胖子也叹了口气:“哑姑刚来的时候,抱着这个不撒手的,唉……” “想孩子……” 蒲风又翻了翻箱子什么的,发现哑姑并没留下什么东西,且她连半枚铜板的影儿都没看到,不用问一定是李胖子或者是他媳妇趁乱就给搜刮走了。她原想着哑姑或许会藏有地图书信一类,但如今看来的确没有。 “你说哑姑是你和几个乡亲一起抬上来的,那几个人都是谁?” 李胖子腆着肚子,报了一连串名字,还说所有人都能证实,哑姑的确是菜窖闷死的,就算是蒲风很想相信,可这也未免太巧了,她刚怀疑凶手是哑姑,这人就忽然悄无声息地死了,叫她如何不疑。 蒲风终于下定了决心和李胖子说:“你先带我们去看看哑姑出事的那个菜窖,稍后我会叫大理寺的人来,挖坟验尸。” 李胖子吓得脸上的肥肉一抽一抽的,慌张道:“仅是个意外啊,大人,哪用得着掘坟?哑姑死后不安宁,小人怕她来找我们算账啊……” “你若是问心无愧,何来怕冤鬼报复之说。”蒲风白了李胖子一眼,跟在李归尘身后径直出了门去。 然而蒲风刚出了院门口要奔菜窖而去,便听到有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传来。 她不知为何心中暗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李归尘抱着臂,摇摇头道:“这个时候,不该出事啊。” 蒲风便眼见那身着大理寺官服的差吏跳下马来,皱着眉头与她道:“在下钱棠,不知阁下可是蒲书吏?吏部员外郎尹大人宅中有急,张大人急召你前去。” “什么?”蒲风惊得破了音。 只隔了一日,竟又是一起?难道真的是冤枉哑姑了? 蒲风忧心哑姑这边的事情尚未解决,但钱棠的随从已由不得蒲风磨叽,要强拉她上马。李归尘见状便要了一匹马亲自带着蒲风去了员外郎府。 往常传召还是坐马车去,可见这次张渊大人是真急了。蒲风哪里上过马,她坐在马背上吓得手凉,起初望着李归尘的背还不敢触碰,仅是拽了他一点腰带。 李归尘握住缰绳回头看了她一眼,便一把抓过她的小手来,贴在了自己小腹上。 “抱紧了。” 蒲风呆呆地“嗯”了一声,马一扬蹄她的脸一下子便贴紧在了李归尘的背上。她听着耳边传来的心跳声,自己的脉搏也无端随之急促了起来。 眼前的事物飞快地后退,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蒲风下意识地搂紧了李归尘,隔着衣服便是他紧实的肌肤,绒绒的暖意逐渐透了过来,暖着她的手。 她有些失神,屁股却是被颠得生疼,便听李归尘笑道:“别怕,掉下去也不一定会摔死。” 蒲风一张小脸通红,也没多想便往那厚黑之人的肚皮上轻轻拧了一把。 之后,马跑得脱缰一般,蒲风欲哭无泪,只能抱得更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胡子和编辑商量之后打算明天入v了,到时万字肥章掉落,码字不易,希望大家能支持正版呢~下章破案! 挖坟验尸,哑姑的身份揭晓,烹尸狂魔究竟是何人,后面掩藏的竟是又一桩千古惨案!第四个孩子能否获救,我们明天见~(拖走耍嘴皮子的作者……)讲真,后面的案子更精彩。 第28章 食人花 [VIP] 蒲风立在员外郎府门前的石狮子边上, 看着进进出出的差吏, 恍惚间觉得有如一场大梦。 现在将近晌午, 晨起时牛乳般的浓雾依旧没有散去, 阴沉的天湿冷的风, 不远处模模糊糊的门洞像是一张巨口,顷刻便可将人吞噬。 一声女人的啼哭声顺着阴风飘了出来, 蒲风打了个寒颤。李归尘栓好了马走过来时, 隔了她的袖子拉起她的手腕跨过了门槛。 刚进了门, 便听到冯公公尖利的责骂声在一片死寂中尤为刺耳。 蒲风站在正堂门口的柱子后面一时不敢进去。 “……圣上心忧天下, 还得为法司里你们这帮草包烦心。今儿让人炖了一个孩子,明又一个, 我大明的天威何在?法理又何在?让人点了眼了也不知道! 大臣之家尚且如此,你们叫民心怎么想?咱家不听你们啰嗦, 这案子一起接着一起, 圣上的意思, 今儿再出了岔子, 一概交由北镇抚司夏冰那边去审, 诏狱里一过,哼,没有不张嘴的。你们,自己琢磨。” 蒲风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 张千户那一封密函何止是将这党争之事挑明了, 更是和圣上告了法司同流合污一账。好不容易查出那哑姑嫌疑最大,如今她却死了, 可这案子居然又冒出来一桩。 只不过从前的案子里,孩童失踪都是在下午,凶手趁夜色作案,而这次却是有些不同。 她的余光便扫到了李归尘微微颤抖的手指,蒲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目光有些陌生,带着无法言说的寒意。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到冯公公带着随从跨出了门来,蒲风赶紧躬身低下头去,却见李归尘直愣愣地站在那,她使劲拽着他的袖子,毫无反应。 而冯显停下了脚,看了李归尘一眼,竟是嘴角一挑。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出了院子踩着随从的背上了轿子。 冯显走后,李归尘忽然问她:“第一次案发后,孙家是什么时候交的字条?” 蒲风将那卷宗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都快背下来了,言之凿凿道:“他家案发的时候并没有提过这东西,一直到刘氏死了咱们发现了字条,隔日刑部的人才拿到手的。” “是他自己交出来的?” 蒲风想了想,答道:“说是一开始死也不承认有,徐洪一再逼问才认了的。” 李归尘沉默了一瞬,“这字条有问题……” 张渊刚被骂了个有皮没毛,见他二人站在门口,叹着气将他二人拉到了一僻静小屋里,摇头道:“今天一早儿丫鬟睡醒便寻不见她家四小姐了,之后家丁便在门柱上看见了一根箭,上面的字条和此前的如出一辙,仅仅隔了一宿,竟又是一案……好一个“中山乃升明,乐羊尚疑之”,那意思不就是我太子正统,你们为了和西景王表忠心不二,就算是吃了自己孩子做的肉羹,人家西景王还是会疑心你。 挑拨离间,简直猖狂!可皇家内讧,我们大理寺刑部哪有说话的份?现在,又要闹出来一个锦衣卫……” 张渊苦笑。 蒲风擦了擦冷汗,“大人,您这是气糊涂了。” “今儿那密函一走漏,整个朝堂里,这事谁人不知?有哪个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若不是张文原那个不怕死的把条子递了上去,满朝文武还都蒙在鼓里。也难怪孙廷元、王况不敢提这茬,二人营私的帽子这就算是扣住了。” 蒲风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学生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有一点说不大清楚。太子一派要是真的做出这种事儿来,虽然设想的是没人敢往外捅,算是黑吃黑了,但他们就不怕将这几位大臣逼急了?无论如何,此法过于残忍,实在是做过了。学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正如李归尘所言,那条子很可能有问题,难道是有人一直以此为障眼法将他们视为提线木偶! 张渊将信将疑,只是点了点头,李归尘独自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蒲风将簿子摊开了平放在桌子上,画了四个圈,分别代表着都察院监察御史孙府、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府、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张府、吏部员外郎尹府。 此四宅都聚集在朱印胡同里,蒲风若是想怀疑此案更有隐情,便不得不从这四家的联系下手。 早前她怀疑哑姑,只因不清楚她有何动机,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如今哑姑死了,她身上的这条线更是断了。 但换个角度来讲,他们一开始便将此案的动机设为了党争,难道从一开始便错了吗? “张大人,这四家人在您看来可有什么联系?”蒲风道。 张渊看着这四个名称,指节敲着桌子想了好久,“这四户除了家主同朝为官外,几乎没什么太多的走动。我近来自都察院那边了解到,这四人中,除了锦衣卫的张大人没弹劾过太子以外,剩下三位都曾因陵宫崩坍案上过奏表。 只不过那一次上弹书的大臣少说也得有二十几位,连地方的官员都有上表的,也不能算什么明确证据。不过你这么一说,难道不是更印证了朝中的党争传言。” 李归尘忽然望向了张渊,“陵宫案?” 张渊被问得一愣,“正是啊。” 蒲风在鹿门书院也听过一些学子间的传闻,只不过未尝可信。这陵宫案可谓是太子与西景王权力角逐的一个分水岭,自此案之后,太子便势弱下来,不然现在也不会发配到应天府这个陪都去。 “张大人,此案各中详情您可知道几分?” 张渊忽然挑了眉笑了笑,随即正色道:“这可是为了查案,我说了你们便忘了,切不可往外传。归尘兄我是放心的,蒲风你要是敢嘴松就死定了。” 蒲风撅着嘴一脸委屈,“不说不说。” “咱们当今圣上登基得早,到了约莫着正朔十年的时候陵寝就修建完毕了,就在大峪山脚。这过了二十来年,有年大雨,山上冲落了石块,竟是将大殿给砸毁了,自两三年前太子爷就奉诏修建陵宫,内阁给支了数百万两,一年多便完工了。谁知道今年正月西北地震,天寿山那边的历代帝王陵寝都没事,单是圣上的陵宫又坍塌了一半。” 蒲风皱眉道:“难怪有这么多大臣弹劾,圣上年事已高,陵宫又老出岔子。” 张渊点点头,“总之这里面的话可就长了,他们弹劾太子以公谋私,贪污国库,圣上把奏本通通打了回去,说谁再妄言廷杖伺候,平静了一时。最后有人出来弹劾督造陵宫的工部侍郎赵祯之子赵遇之,上面,准了。” 蒲风问道:“可是因为以公谋私这类罪名?” 张渊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因为没有礼部的批文,赵遇之便私娶了教坊司的官妓。” “什么?这和陵宫案有什么关系?” “利害之处便是在这封弹书上,他若是说了半点有关修建陵寝之事,圣上一旦应允了,便是在太子殿下身上落了不忠不孝的污点,日后殿下若是登基,难免落下一众文官的口实,授人话柄。 而此人单是弹劾工部侍郎之子的作风问题,一来与太子半点无关,二来这小事也好证实,不算强加之罪。可人一旦进了诏狱那地方,还有什么招不出来的,总之自那事之后,太子爷便去了南京,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蒲风在簿子上洋洋洒洒记了许多,笔尖忽然顿了一下:“那赵大人一家如何了?” 张渊叹道:“判书上是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亡,一家子算是散了。不过赵侍郎府也在这朱印胡同里,说是到现在还空着,跟鬼宅似的。” 蒲风咬着笔头不再说话,她看着满纸的字符,嘴里默念着:“太子,陵宫,礼部,弹劾,诏狱……” 李归尘看着蒲风,似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可看出联系了?” 蒲风继续叼着笔,自言自语道:“若是陵宫一案让太子元气大伤的话,这次烹尸案的走向其实也是不利于太子的,不是吗?所有证据都指向太子意欲报复……意在打垮。 礼部,或许和王况有关?弹劾之人莫不正是御史孙廷元大人?诏狱……张文原千户……那现如今的尹员外郎又是怎么一回事?” 蒲风正想着,钱棠忽然推门而入,“大人!有人想找蒲书吏和李……李仵作。” 蒲风与张渊面面相觑,倒是李归尘面色严肃,似乎那来者不善。 尹府中密密麻麻驻扎了数百官兵及衙役,刑部吸取了上次在张文原府中的教训,这次就连犄角旮旯和厕所里也派了人守着,不可谓不人心惶惶。然而唯有一人笑意浅浅,便是来请蒲风李归尘的那人。 单看服饰品阶,此人或许是个随从,不过他身着一袭玄色锦缎长袍,十几岁的样子待人接物却格外老成。此时他正负手立在屋门口,见李归尘二人出来点了点头道:“我家公子有请二位,劳烦移步随我走一趟。” 蒲风张了张嘴没说话,便见到李归尘作揖答复道:“我辈有案件在身,怕是不便走动,引人口舌。你家公子要说的话我已神会一二,有劳了。” 那人笑意更甚,躬身还了礼道:“今日一见,果知何为‘山水之姿’。此事终了,小生必会再来静候先生。” 蒲风虽听不明白了,但也知道面前之人说的公子并非是一般人物,而李归尘的身份明显更令她好奇。” 尹府中的事儿,徐洪带着刑部的人抓得很紧,蒲风半点也插不上手,李归尘便带着她直接去了荒废的赵侍郎府,想看看是否有什么端倪。 蒲风走在胡同里,有些莫名其妙:“赵侍郎一家不是早不住那了吗,怎么还会和烹尸案有什么关系?” 李归尘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什么压抑已久的情感,蒲风便听着他缓缓道:“你不懂夏冰那个人的手段。” 夏冰?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手段?”蒲风摇摇头,忽然想通了什么,附在他耳边道:“不是景王-党,而是和赵祯案有关,对吗?张文原明显没涉入党争,不然不敢将此事上书给皇上!弹劾,佐证,抄家,正是孙王张三家做的不是吗?” 李归尘捏了捏蒲风脑袋上的小发髻,今天难得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是因为党争而恐吓报复怎么敢针对锦衣卫,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除非,这案子中有人设了障眼法,而真正的动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蒲风目光坚定地接道:“但必然和赵祯家的案子有关。” 二人理清了思路,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赵府门口。 云层本就将天地罩得阴沉,再加上天色将晚,满目的景物似乎都灰黯黯的,没什么光彩。 蒲风看到赵家的大门上还贴着破碎着打成卷儿的封条,门上的匾额积了厚厚一层尘土。盯着门上挂着的生锈锁链,蒲风站在石阶上听到宅子里传来瑟瑟的风吼声,忽然打了个哆嗦。 “这宅子里真的……不闹……”她将那“鬼”字咽进了肚子里,生怕说出来得罪了哪路大仙儿。 李归尘唇角一挑,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心,摇了摇头:“这便打了退堂鼓了?是谁方才还跟人说要拔坟验尸来着?那胆气去哪了?” 蒲风撅着嘴,哼声道:“一码事算一码事,你少取笑我。”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看着李归尘两手拉着锈蚀不堪的锁链,竟将它生生就这么拽断了……李归尘将那断了的链子扔在了一边,拍拍手一脚蹬开了府门,回头看了一眼惊得呆住的蒲风道:“傻站着干什么呀?小心门外有……” 蒲风一个箭步便冲上来拽住了李归尘的袖子,似乎生怕他说出什么神啊鬼啊的。 一进到府中,蒲风最大的感觉就是——荒凉。砖缝里生出了不少枯草,连堂前也有数个泥搭的燕巢。她四处张望着,两扇大门被风一刮“咣”地一声巨响便合上了,蒲风吓得几乎扑到李归尘身上。 她一回头看门,顿时惊呼了出来,死死掐住了李归尘的胳膊。 “你现在是连风也怕了吗?” 蒲风终于定了神,小声道:“不是,你看门后……” 门后…… 李归尘望了过去,面上亦是一僵。 抓痕,成百上千道抓痕。上面似乎还凝着森森的血迹,已经化为了黑色,和漆色混为了一体。那门板怎么说也是硬木拼的,漆了数遍,是什么情况下会留下这样多的抓痕? 再仔细看时,那门板上还有其他刀痕、浅坑,似乎府中曾宛如人间炼狱,这扇门便是和人间唯一的通道,但它被封死了……蒲风越想心头越发麻,她硬着头皮在这府中转了一圈,发现几乎所有房间都空得只剩下了墙壁。 李归尘叹了口气,淡淡道:“这就是抄家。” “抄家”这两个字,她从母亲那听了不知多少遍,今日一见,才明白了母亲口中的那份凄凉。 蒲风皱着眉似乎下了一定的决心,说:“要不要去厨房看看。” 李归尘本就有这个打算,这一圈的最后,他俩终于踏进了厨房的门。 蒲风什么都没看到,除了整面墙壁的褐色竖条,满眼都是,避无可避。 是血,大片干涸的血…… 蒲风惊恐之余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一切罪恶的缘由,可能便是在这间小小的厨房里。 李归尘皱着眉掀开了锅盖……里面居然很干净,什么都没有。而灶膛里掏出来的东西却惊得他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有些蒲风认识,有些她怎么想也想不到。 譬如,烧焦了的内脏,再者,被舔舐得雪白发亮的孩童肋骨、脊骨、腿骨……似乎上面还留着参差不齐的牙印。 虽然仅有十几根而已。 短短一年,尸体是不可能化为白骨的,除非……“人吃人……” 蒲风喉头一酸,再也压制不住,伏在灶台边吐了起来。李归尘拍着她的背,搀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他二人出了厨房,头也不回地走过一片荒芜的庭院,摸在那些抓痕上,拉开“吱嘎”作响的大门,走出了这片曾经的地狱。 烹尸,是为了复仇,是变了味的以牙还牙。 那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所谓的斩首与流放,甚至没有人知道,在皇城脚下,权贵云集的朱印胡同里,曾发生过这样一起人间惨剧。 史书上甚至不会留下这样一行满是血指痕与森森白骨的话——赵祯一家被锦衣卫封锁十余日,全家饿死。 蒲风这才想起来何捕头说起过,丢孩子的是城中一卖馒头的小贩,那人似乎曾经在大户人家当过差,后来自己出来做营生了。 那时她只以为是那商贩恰好倒霉,现在那些星星点点的碎片正在一片一片连接起来,在她面前形成了一个令她不敢相信的真相——赵遇之的孩子,或许就是他与那官妓的孩子,被饿得蓝眼的家丁视为万恶之源——烹杀吃掉了。 那一直以来都有嫌疑的哑姑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似乎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蒲风搂着李归尘坐在马背后面,她感觉得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轻轻地打颤。 李归尘将李胖子从家里揪出来掘坟的时候正是二更天,天色黑得彻底,连一丝月光也没有。 灯芯噙在油里,火苗一闪一闪的,映着李胖子和她媳妇陈氏的两张哭丧得扭曲成一团的胖脸。 蒲风抱着臂,声音比夜风还要冷得刺骨,“你早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人,如此便是有意祸乱法司办案!案卷上一字一句记得清楚,依《大明律》四十大板一个也少不了!” 李胖子一边哆哆嗦嗦地铲土,一边哭着求饶:“小的真不是有意欺瞒大人的,小的是真不知道哑姑的来历,我当时见她一个弱女子倒在道边……这不就想帮衬一把嘛,就抱回了家来,才知道原是个小哑巴。我媳妇问我她是谁,我就随口捏了个瞎话,说是我早年嫁到外地的妹子,一家子都死了便来投奔我……这不是瞎话说太多遍,我自己都当真了……” 蒲风一哂:“你认了便好,这诱拐人口,可就不是四十板子的事儿了。” 李胖子赶紧扔了铁锹跪倒在了哑姑坟头,磕头如捣蒜:“妹妹,是我李胖子猪油蒙了心,让你受了这么些苦。我那时候就是想将你抱回家轻薄一番,没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陈氏一听这话,将铁锹往地上一掷,一个窝心脚便揣在了李胖子身上,将他踢翻了个跟头,扯着嗓子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吃着老娘盆里的,还有脸望着外面的下贱坯子……” 蒲风看着好气又好笑。 待到李胖子一铁锹碰到了硬硬的,便是挖到了裹尸的席子。看样子他的确是自知愧了良心,亲自跳了下去拿手将土抹净了,抱着哑姑的尸体出了坟坑,放在了早前抬来的尸板上。 蒲风李归尘带着两个衙役将哑姑的尸首也一并带到尹府门口的时候,便听到里面有棍棒抽打的声音。 她连忙快步走到了院中,便看到中间条凳上绑着一黑衣男子,裤子剥到了膝盖下面,白花花的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冒着森森的热汽。 她刚看了两眼,李归尘便捂住了她的眼将她拉到了人群后面。“小孩子家别看……” 蒲风一头雾水,验尸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说什么。 等绕到了张渊身后,蒲风附耳道:“大致有个眉目了。” 张渊有些惊异,指着闷声嘶吼着挨打的那人说:“半个时辰前,这凶手在厨房的檐上被逮到了,这不正审着呢嘛。” 这次便换蒲风震惊了:“这是……此案的凶手?” 张渊好笑道:“不然是来当着上百官差面来做盗圣的?” 他二人正说着话,那人忽然不吭声了,像是被打得昏死了过去。 蒲风踮着脚张望着,便见林篆忽然冒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桶水,一桶凉水。 “不招怎么能行呢?”他语气很平和,手上却将水泼了那黑衣男子一身。顿时白石板上一层血水向四周溢散,大片热气冒了出来。 黑衣人一声沙哑的嘶吼,算是醒了过来,李归尘看在眼里,眸色很复杂。“蒲风,先找个地方将哑姑的尸首验了,林篆他现在问不出什么来。” 蒲风点头应了,却是没听明白为什么说“现在问不出来”,似乎是林篆有意如此的。 管家愁眉苦脸地给他二人找了一间顶头没人住的偏房,叫人点了一屋子的灯,倒是很亮堂。 四张条凳摆齐了,上面放置着停尸板,还有一碟子澡豆。张渊走不开,便叫来了宅子里几个嬷嬷过来看着避嫌。 而李归尘在一盆温水里浣着一块干净的白麻布。 蒲风只见哑姑枯黄的发髻上还沾着不少黄土枯草,一身都是灰蒙蒙的,布裙破破烂烂也没能缝补,看着有些让人心酸。 李归尘和她点了点头,蒲风便一边记录着,一边一件一件外下褪着哑姑的衣服,连带着袖口衣襟里夹带的小物件也全部整理出来,整齐摆放在一旁。 腊月的天里,哑姑却仅穿着一件飞得没什么棉絮了的破夹袄,里面是两三件单衣。蒲风在她胸口的衣襟里发现了一枚小小的鱼形玉佩。她不懂这些,李归尘看了一眼,说是羊脂籽玉的料子,这形制一般是孩子戴的。 蒲风心里的鼓越敲越紧,到了仅剩下薄薄一层里衣的时候,她深吸了口气,望着站在对面的李归尘,见他眸子里满是平和而坚定的柔光,心中有了些许慰藉。 “医者,不避男女之大防,验尸洗冤者,尤甚之。” 蒲风的手到底还是有些抖,从前看是一码事,现在自己做起来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她轻轻道了句“多有得罪”,便将哑姑的衣物褪尽了。她看着尸首有点发愣,而李归尘以温热的湿布,正一点一点擦拭着哑姑满是尘土污秽的面庞。 蒲风见他神色专注,手下的力道轻柔得很,就像是对待生者。 明明在夏天的时候,他见了尸首还会吐得七荤八素,半步不敢靠近的。他说自己从小便怕尸首,蒲风如今一看,反倒觉得他的骨子里便是会验尸的。 原本灰蒙蒙看不出皮肤本色的尸面经他擦洗变得有了几分明晰。那覆在眼上的布条揭下,蒲风只见那另一只眼上虽有狰狞的刀疤,但翻上眼睑便可看到眼睛的确是无恙的。 两只眼睛,一明一暗。 哑姑很瘦,也很白。虽然胸前一条条肋骨刺目,但也看得出她从前必然是身形玲珑有致的。蒲风原来见哑姑蓬头垢面,也并没如何注意她的长相,现下看来,她虽眼上有伤,但鼻子高挑,下颌圆润,或许从前该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子——不然李胖子也不会贸然对她生出了歹心。 李归尘见她看得出神,摇头淡淡道:“验,头面,一目溃烂,盲,另一目可见跳蚤样血点,口唇紫;颈上无伤;手足全,有冻伤,指甲青紫;躯干全……” 蒲风记录好了,两人又合力将哑姑的尸首背朝上翻过了身来。蒲风顿时哑然一惊。 一片赤红的牡丹盛开在哑姑雪白的背上,每一朵在光辉的照耀下似乎还都是如此娇艳欲滴。 好花绣。 作者有话要说: 19点左右还有一更 先放出来一半尝尝鲜~ 谢谢仙女们支持正版,亲亲~ 第29章 破阵 [VIP] 寻常人家的闺秀怎么会绣满半背的刺青?看这流转的笔法, 若非是绝色倾城貌想来也配不上这等的精琢。蒲风是在香雪阁长大的, 她自然知道等闲青楼女子也是不堪作比的。 “花魁”二字, 自蒲风嘴里脱口而出。 而那工部侍郎赵祯一家惨剧的由头, 难道不正是私娶进门的官妓吗? “哑姑……正是赵遇之的妻子!”蒲风叹道。 李归尘看着那片繁花, 扶住了身后的桌子。 “哑姑,的确是在菜窖里窒息而死的。但不一定就是意外, 有人要杀她, 根本就不必亲自动手。菜窖的通风口若是被堵死了, 哑姑死在菜窖里只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李归尘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瞬,继而道, “刘氏的死因也是一样。有人逼她自杀吞字条的话,她根本没得选。刘氏很聪明, 她必然不希望自己的父母也被烹杀的。” 蒲风低着头想了想, “你是说, 哑姑是凶手, 但她还是被人杀了;而杀她的人, 正是恐吓并逼死刘氏,放出纸条的人?” 李归尘微微挑了唇,那笑意看着是那样凉薄:“也是门口受审之人的驱使者。一个局,围绕着原本的案子攀援而上, 近乎天衣无缝。” 蒲风只觉得自脚边起升起了彻骨的寒意, 险些她便又成了别人手中的刀枪,猝不及防。而设局之人, 早在第二个案子发生之后便谋划好了这一切,一路随机应变,谋断只怕远在她之上。 此夜注定又无眠。 外边闹了一宿,天刚破晓的时候,府门口停了一顶轿子。 通传的人被来者的随从拦了下来。那人须发斑白,人虽精瘦腰杆却挺得笔直,墨竹似的,一双眼睛不大,深邃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院里不少昏昏欲睡的法司之人顿时醒了盹,拜倒一片:“见过魏阁老。” 蒲风后知后觉地躬下身来,便听阁老道:“审了一夜,可是辛苦诸位了。听说孩子没事了,却不知,凶犯可有招出来什么?” 林篆刚要窜出来,便被徐洪瞪了一眼,滴溜溜退到了后面。徐典刑亲自托着一枚腰牌举到了魏銮面前:“阁老明鉴,凶犯嘴严得很,打死也不招,不过我们从他身上搜到了这个……” 阁老夹起腰牌看了看,继而笑着扔回了托盘里,道:“应天府来的,果然有趣。” 徐洪压着笑意,语气变得有些阴沉古怪:“就是下官不知道谁在应天府啊?” 这话说得,莫说是满朝文武,就连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太子爷人在南京,徐洪惯会讽刺。 蒲风心知事态崩溃在即,喘息声原来越粗,可她刚想抬头便被李归尘摁了下来。 “你便能如此眼睁睁看着他们颠倒是非吗?” “嘘……” 李归尘捂住了她的嘴,蒲风气得想咬手。 徐洪一向是官话套话说得溜,除了些许人尽皆知的案情外,多半是借夸别人凸显自己如何的能谋会断,一片忠心肝脑涂地,张渊在边上听得直牙疼。 这话说了没半盏茶的工夫儿,自外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张文原骑着马便冲到了院子里,座下黑马打了个响鼻,嘶嘶喘着粗气。 众人皆是一惊,这几日来谁人不知锦衣卫的张千户是个硬骨头的,现在眼睁睁看着他闯了进来,不知这人又要掀出什么是非来。 张千户抱着一个绸缎的布包,翻身下了马,喝道:“大理寺验尸的给我出来!” 蒲风一时愣住,便看到李归尘信步从人群中走了出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验,当场来验!这里可有我儿?” 那声音粗粝得就像是枯树叉子扫过砖石地,却莫名带着几分悲怆。 然而张文原见到了李归尘,忽然愣住了。 因着李归尘背对着所有人,他们只看到千户大人的表情由紧锁着眉头的盛怒,忽然僵住了,变为了恍然与迷茫。 “你是,杨……” “小的仵作散户,李归尘。” 张文原看着对面之人神色平静,只得克制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他不相信这是杨焰,杨焰不会像他眼前之人这般低眉顺眼。害死他全家的魏銮就这么站在他面前,他怎么会如此不动声色……杨焰明明死了,死了,十年了。 张文原戳在一旁,看李归尘淡定地解开了布袋,将冰寒的尸块一件件铺散开来。 “不知大人从哪找到的?” 张文原道:“昨夜四更天有人来报信,说一贩菜农户家的菜窖里可能有我孩儿。我点了人快马赶到,将那菜窖给拆了,从墙壁的夯土暗坑里发现了一个大筐,看着里面至少两具童尸,他妈的砍成段了,天杀的贼人!” 蒲风这才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天还没亮的时候,李归尘消失了一阵儿。现在他倒自己问起张文原是怎么发现的,这是当着高官的面演了一出好戏。 她便想起之前张渊问他如何知道死者嘴里有碎瓷,李归尘说是猜的。此人若非是天才,便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赌徒。 而那一地苍白淋漓的尸块的确看得让人生骇。 李归尘将两个剃掉了头发的小头颅捧在了手里,反问张文原道:“大人早就知道了这里面有妙儿,故而才亲自抱在怀里的,难道不是吗?” 众人唏嘘中,张文原仅存的一点侥幸荡然无存。他一个铁血汉子,泪水汹涌而下,半跪在小小的尸块堆儿边上,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蒲风在人群里极为应景地喊了一句:“张大人,杀人凶手另有其人!” 李归尘微微挑了眉,张文原如今已是困兽一般,哪里顾得上什么魏阁老在场,他深知张文原的骄傲,哪怕他仅是个五品的千户。因为锦衣卫这三个字,便意味着生杀决断,不是文人们所能理解的。 蒲风也是摸清了张文原的这点心性,便以他为靠山站了出来,先和一众高官行了礼报了名讳,之后便站在院中央和瘫在条凳上的疑似凶手问了句话,惊得不少人伸长了脖子。 她说:“反正还有不少尸块,不如便让这个凶手再炖上半锅,若是味道和此前完全相同了,那便没什么疑惑了。” 徐洪气得和蒲风吼道:“你个毛头小子,敢到这来大放厥词……” 魏銮一抬手,低沉道:“让他继续说。” 蒲风又行了个礼,长吸了口气道:“若是不能当场烹尸做验,这话要解释起来便有可能长了些。学生断言此人绝非凶手,证据便是——此黑衣人的存在正是目前为止最大的破绽。” 自然在场众人谁也听不明白,这黑衣人被抓到时人赃并获,孩子就在他身边,怎么会说是破绽。 蒲风攥了攥手心,解释道:“凶手行凶,乃是趁机潜伏在宅中,待到死者独自玩耍时将其掳走,杀人放血后分尸烹煮。孙大人和王大人家的案子莫不如此。凶手很聪明,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案必然会引起官府重视,故而到了张大人家案发之时,她选用了一个更为万无一失的手法——伪造烹尸的现场。 在孙王两府中发现的血水并没有出现在张府,甚至阖府连个血点都找不到,只因为那尸块是凶手自己带来的。李仵作发现那具尸首有骨痂,证明死者生前骨折过,必然不是张妙。而顺天府衙门的捕头何谅可证实,此具尸首应该便是城西卖馒头的小贩之女。 试问,凶手刚成功得手过一次,再次作案之时怎么会不带着尸块,反而背着一个随时都会醒来啼哭的娃娃?” 徐洪一下子便被问住了,林篆终于抓住了机会,反问蒲风道:“你怎么就能断定不是凶手张狂大意了。” 蒲风看了林篆一眼:“因为凶手已经死了。” 此语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大惊。李归尘站在人群后负着手微笑,心道蒲风这孩子诚然是个写话本的,实在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休得胡言!”徐洪暗暗瞪着张渊,恨不得派人将蒲风拉下去打一百板子才好,可惜他却只见到张渊听得摇头晃脑的,似乎很入迷。 “尹大人家的案子究竟是如何,学生先卖个关子,暂且不提。单论此前孙王张府之案,的确是送菜的妇人哑姑所为。”蒲风这话说得有底气。 林篆笑了,“你说是江湖高手行凶我都信,这又瞎又哑的妇人作案,怎么可能。” 蒲风便让一差吏抬来了一根扁担两个盛菜的竹筐,自己一撩衣摆便站在了筐里,有条不紊道:“在场的不少人都能作证,哑姑所抬的竹筐便是这么大,我一个成年男子藏在里面尚且无妨,要想夹带运童尸,实在是太方便不过了,这是其一。 哑姑平日便给孙王张府送菜,几乎每日都去,自然对于宅中的构造十分熟悉,就连私藏一些绳子铁锅之类的罪物,也很方便。自然她有机会拐走孩子,趁人不备时杀害烹尸。而大家就像林兄一样认为,哑姑一个瞎子作案实在不太可能,故而不设防。这是其二。 哑姑家的菜窖发现了孩童尸首,张家案中的铁锅边上发现了女子缚发用的头巾,这是物证。然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所有人中,只有哑姑有最充足的动机。” 蒲风咽了口唾沫,神色严肃道:“此前工部侍郎赵祯一家的案子想必大人们还未曾忘却,而哑姑便是赵遇之私娶的那个官妓。此间有何变故,学生不知,在此学生只想问张千户一句:赵大人一家女眷妇孺可是被锁家中尽数饿死?” 张文原愣一下,直白道:“确是如此,好像就活了两个男的。可那又如何?赵祯就是不招,我们有什么办法?” 蒲风气得心头滴血,千万句诘责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最后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字一顿道:“赵遇之的小女儿被家丁烹食了。” 张文原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退了下去。原来听人说善恶有报,他不信的,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可怎么说也该报在他身上,而不是妙儿…… 再往后的,蒲风虽没说,几位大人都心里明镜儿似的。孙御史如何钻了个空子告倒了赵祯,连带着太子遭贬谪;后来礼部的王况如何私造批文,将姚氏弹琴卖笑的江南妓馆变作了礼部下属的教坊司;再之后,便是张文原提的那一档子事儿了。 脸都撕到了这个程度,任谁也知道这黑衣人只是过来浑水摸鱼诬陷的,而那字条和尹家的案子都是障眼法罢了。 若非是操纵者急于求成,生怕法司不将这案子算作党争,便不会杀了真凶,又多此一举地派个冤大头过来露馅,就差堂而皇之地告诉众人——这些案子都是太子派人干的。 那黑衣人知道大事不好,忽然就咬舌自尽了。 蒲风见他满口鲜血向外喷涌,再说什么也晚了。 此案难道又是不了了之? 魏阁老走的时候看起来很欢欣,还专门拍着蒲风的肩膀鼓励了她两句。可蒲风面上笑着,心里却立起了一层寒毛。 烹尸的案子的确是结了,而刘氏与哑姑之死,以及尹家的案子却远没完事。 蒲风自然知道这是内鬼所为,但这案子多少人经手,连带着锦衣卫东厂全都密切注视着,想混进来摸一把实在是太容易了。 更可怕的是,那人身在暗处,蒲风只知道,他和西景王必然撇不清干系。 张渊这边怕蒲风的卷宗写出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来,也只得愁眉苦脸地亲自撰写。 哑姑和刘氏之死本就没什么线索,说成是自刑和意外倒也没有可指摘的地方,唯有尹家的事,实在是过于难办。 后来冯显公公去张渊私宅找他喝了一次茶,尹家的案子便圆满解决了——为图报复诱拐稚子。 什么字条,应天府的腰牌,通通一笔带过。 烹尸案如此水落石出之后,举荐西景王为储君的折子便一时销声匿迹了。 孙御史自称年老不堪为用,携全家回了山东祖籍种地。王主事因为有人参了一本收受贿赂,正在被张千户那边调查。而尹员外郎不知是吓得避风头,还是真就这么巧,居然回家服丁忧去了。 正朔三十七年,在一片鸡飞狗跳中就这么即将结束了。 说来办完了这个案子,蒲风接连几日没歇好,回到家中便是一通倒头大睡。 她正做着梦当大官痛骂丁霖的时候,便听到李归尘敲门喊她。 蒲风迷迷糊糊地打开了门,听到门外有人噗嗤轻轻笑了一声。 她一睁眼,居然看到此前见过的那位少年现在正候在门口,而豪华马车便停在了他们家栅栏外。 “蒲公子可要梳洗梳洗?我家公子不能等太久的。” 蒲风灵台一片空白,木愣愣地望着李归尘,便见他笑着往自己头上揉捏了几把,顿时草堆就变鸟窝了。 “大小伙子的,怎么这么不修边幅。”李归尘笑道。 这话听进耳朵里,蒲风怎么就这么觉得这么怪怪的? 待到她连忙马马虎虎地梳好了头,换了一身还算新的衣服,飞出了门随着那人上了马车,这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一直想问这公子到底是何人,心里也明白问了也不会有人告诉她。 那随从说自己叫星砚,一会到了驿馆里面不要东张西望,他家公子问什么便说什么就好。 蒲风点点头,满腹狐疑地看着李归尘,却见他也是难得正色,心里更是没底了。 下了马车,蒲风还没看清这到底是哪,星砚赶着她两步作一步地进了楼里。 说是驿馆,可里面却一个住店的人都没有,堂里静得出奇。蒲风随着星砚上了楼,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她见所有客房都房门紧闭,不由得心下好奇地从门缝望了一眼房内。 之后她便听到了利刃出鞘的声音…… 星砚轻声吹了下口哨,一时便又没了动静。 蒲风低着头乖乖走路,吓出了一脑袋冷汗。 少顷到了尽头的里间,两扇门正和时宜地敞开了,蒲风跟在李归尘身后进了屋子,在屏风外刚候了一小会儿,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养尊处优而沉浑的声音:“进来罢。” 星砚躬身答了是,入到屏风内将卷纱帘放了下来,又撤去了屏风,指引他二人进去。 地上摆放了一大一小两个蒲团,蒲风还没动,便见李归尘忽然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草民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蒲风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些什么好,便也跪了下来,还磕了好几个头。 “蒲姑娘这般大礼,本公子岂非要给你封一个大红包了。”那人笑道。 蒲风忙道“不敢不敢”,说到一半这才想起来,那人是喊她姑娘?她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归尘,他只是垂了眸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星砚奉上了茶过来,笑道:“公子宽厚,二位不必拘礼,坐罢。” 蒲风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有一种如坐针毡的错觉。她低着头瞟了一眼面前的纱卷帘,发现上面绣得是青云白鹤,心情才放松了一些。屋子里很森幽,焚得不知是什么香,淡淡的,有一种清冶怡人的味道。 便听那公子道:“阳焰本是虚幻,你又何来的归尘之说?若非是冯显通了书信给余,时至今日余仍不知你还活着。” 李归尘道:“草民何来弃世?当日能侥幸留此残命,倚仗公子援手罢了。” “余自然知你心性,勉强你的事儿就算是要你报答救命之恩,你这倔性子也不一定会办,给你个小小校尉你就应了。 不过,近来余倒是见识了蒲姑娘的本事,在张渊手底下做书吏倒是有些可惜了,不日余便会修书一封给顾衍,七品的评事正好有个缺。” 蒲风听傻了,叩着首答了谢。这人莫不是……太子? “你未经科举便入职为官,还是个白身,日后官场中自然少不了磕绊,切记着如今的一腔热血,这便是余看中你的地方。对了,你今年可有二十?”那公子问道。 “明年才有二十。”蒲风怯生生道。 那公子笑了笑:“那余便给你取个表字罢,日后与人也好以表字相称。嗯,随卿如何?” 蒲风又谢过了赐名。 “这一案个中详情,余已心知,本想叮嘱你们几句,是余多虑了。此次赏你们,是要你们去查一个案子,单凭你们之前的身份,必然是沾不上手的。余不要求你们偏袒或是如何,只想求一个真相。” 李归尘问道:“可是陵宫案?” 那公子淡淡笑了笑:“或许比你们想的,还要复杂上一些。” “哦?” 那公子的笑忽然止住了,“余此前派去的人,都没能再回来。” 蒲风一时算是明白了一个大道理——天上就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如果有的话,吃了便会毒死人。 自打从驿馆回来,蒲风就闷闷不乐的,一直到过了年,李归尘带她去了好几个庙会,这才算是天天见了笑模样。 李归尘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 作者有话要说: 下案预告·地佛宫 蒲风:“我怕鬼,能不能不去。” 张渊:“听说这地方邪得很,鬼都不敢去。诶,归尘你掐我干什么?” 李归尘:“我没有啊。” 蒲风更想哭了。 敬请期待,明天见~ 最喜欢开新案写楔子了,嘿嘿嘿~第30章 尸窟 [VIP] ·楔子 “大老马, 你先去那儿边遛着, 我搁这解泡手儿, 可憋死老子了。” 老马回头啐了一声:“你这叫懒驴上磨。” 他不愿意沾上一身尿骚味儿, 便像往常一样挑着油纸灯笼走在玄宫里。身后是“哗啦哗啦”的水声, 老马一个没留神被一小块碎砖石硌了脚,骂了句混话, 便一脚将它踢飞了出去。 石子撞上了汉白玉的石壁, 顺着拐角弹到了一片黑暗里。 “嗒嗒……” 是石块敲壁的声音。 陵园里自打祾恩殿出了事故之后便一直不消停, 守陵军里人心惶惶, 吓跑了不少人。这大年根底下的,能冻死人, 谁不愿意搁炕头煨着?抽着这巡逻的差事,一准是他本命年走背字儿, 好死不死, 还偏偏是玄宫这地方。 老马走到拐口, 居然又听到了那阵“嗒嗒”声, 很轻, 伴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该是那块石头啊……”老马有点嘀咕。 “嗒,嗒”,又是两声。 “六子,你尿完了没有!”老马朝着经过的甬道喊了一嗓子, 除了自己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荡了一圈外, 再没有了任何声音。 “他娘的跑了!”老马气得直鼓眼珠子,继续往前走着, 而那“嗒嗒”声居然更加急促连贯了。 即便他走这趟道不下百遍,此时也难免有点心里发毛,忽然间他眼前冒出来一个黑点,瞬速自脚边闪了过去。老马一喝,四周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除了,他眼前出现了一道石门。 这儿什么时候多了道门? “嗒嗒嗒……”声音自石门后传了出来。 老马抽出了长刀,一脚将那石门踹开了:“小贼不想活了……” 然而门后仅是尊一人高的花岗岩佛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且看着慈眉善目。 老马长出了口气,然而一低头便见到佛脚边趴着一赤紫恶鬼,两只眼睛猩红如血,嘴角的红痰伴着脖颈上脓包破溃的黄绿粘液滴了一洼。 他手里的纸灯笼一时没握住掉在了地上,烧成了一团火,将那石门之后映得明亮一如白昼。 成百上千的腐坏尸体几乎叠成了一堵墙…… “滚……滚……”那“鬼”只能挤出两个字来,手里的石块终于“吧嗒”掉在了地上。 佛面静谧安详,始终无言,就在这血海尸窟之中。 ……………… 正朔三十七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夜。 窗外北风嘶吼。炕烧得有些烫屁股,蒲风支着小桌盘腿坐在炕中间,穿着一身正红底的厚夹袄,两个小脸蛋粉扑扑的。而桌上放着一小碟乳白色的糖瓜。 此时她正叼着笔杆子写东西,李归尘坐在床边剥着橘子,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那簿子,蒲风立马拿袖子捂严实了,一脸坚贞地撅着嘴。 “我陪着先生守岁,大过年的你可不许取笑我……创作。” 李归尘笑道:“好好好,我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敢得罪了蒲大人?” 蒲风往嘴里填了一个糖瓜,囫囵道:“是小生不敢开罪了李大人。” 他将花瓣状的橘子皮放在了火盆边上,顿时一股清新的甜香弥漫得满屋都是。李归尘又随手掰了一多半橘子递到了蒲风手里,看着她一丝一丝揭着雪白的丝络,无言摇了摇头。 “等过了年节顾衍过完了手续,你便能去吏部那边领职了。虽说是个陋习,不过也免不了打点打点,这个你收好了。”李归尘在蒲风手心里撒了几颗沉甸甸的金豆,“算是给你的压岁钱了。” 蒲风万万没想到李大房东会这么大方,她上次见到这些小黄家伙儿还是在西景王府里,彼时她还很嫌弃李归尘抠着砖缝捡金豆儿的样子。 她一时神游回来还没称谢,便看到李归尘扶着额一直望着她,眼睛晶亮晶亮的,似乎有话要说。 蒲风舔了舔唇,笑笑道:“一谢你反而倒显得生分了,正好我给你缝了个荷包,你若是嫌弃我手艺不好,我便自己用了,这老久也不拿绣花针了,我这……” “很好看。”李归尘接过了那个月白云锦的小荷包,仔细地端详着。 蒲风忽然觉得嘴里的糖瓜特别甜,便又听李归尘道:“其余的都换成银子,自己记得留着一颗。” 蒲风咕咚误咽了糖瓜,“嗯”了一声。 “买几件衣服首饰罢。”李归尘说完似乎轻轻出了口气,如释重负。 或是她扮作男子久了,心性举止和一般女子相比都过于大相径庭了些。 譬如她此时便坐在了李归尘的床上,因着她是个女子,这事儿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必然要戳断她的脊梁骨,说一堆不守妇道不知羞耻云云,可她不这么觉得。 难道女子便一定要盲婚哑嫁终此一生?或是沦落风尘卖笑而活?她自十一岁起便作男装打扮,混学堂偷听挨过教书先生的棍子,给富家小少爷当书童受过主家的责骂,为的单是一个随心而活罢了。 可从来也没有人知道,她打心底里还是喜欢珠钗衣裙的。这么多年来,这事情一直压在她心底。 蒲风将金豆攥在手里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才意识到一件事情:一直以来,他都是待她如女子的,所以自己宿醉在外面,他才会生气,才会管她。 自母亲死后,再没有人管过她。 蒲风咬了一瓣橘子,酸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李归尘看到了有点手足无措:“这才多大点儿事,也至于哭鼻子?” 蒲风解释无法,径直将那半个橘子堵在了李归尘嘴里。 外面的鞭炮声霹雳巴拉响了起来,蒲风第一次觉得,过年还是蛮好的。 ………… “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合子往家转,初四的大饼炒鸡蛋,初五剁小人……”正巧张渊就来了。 蒲风见他印堂发黑,知道准没好事。 正是吃饭的点,张渊进了门也不客气,捞起来一个白菜的大素包子就咬了一口,看着蒲风一惊:“过个年你怎么胖了这么些个,膀大腰圆都快赶上我了。” 蒲风克制地笑了笑,将手里的两个包子放回去了一个。 “多吃点,”李归尘和张渊淡淡道,“少说话。” “我知道今儿是嘛日子,可也没办法啊。我听顾大人说了,蒲风你小子行啊,一个烹尸的案子能得了皇长孙殿下的赏识,也算是有造化,我早说归尘他们家的房子风水特别好……” 蒲风惊得打断道:“长孙殿下?” 张渊眨了眨眼:“怎么,你还不知道殿下是谁?罢了,跟你说正事罢,陵宫又出乱子了,大内那边压着呢,本来大理寺不用蹚浑水的,不过御史大人们一直都没完没了地弹劾大理寺不作为,上面说是没辙了,还是得去。” 蒲风一听“陵宫”这二字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李归尘撂了筷子,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张渊直叹气:“玄宫里头死人了,不过这事儿听着有点邪,死的人也未免太多了点。” “多少?” 张渊摇了摇头:“说是一屋子满了,守陵卫那边没敢动,都给封死了。东厂派了锦衣卫去,不知道啥动静。法司这边,唉,没人愿意去,所以只能咱们仨去了……” 蒲风也是着实替张渊大人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不过张大人似乎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性子不太适合官场,不然也不会摊上这么多的绊子。 只因此事涉及皇家密辛,着实不能声张,张渊甚至没有公文能点出几个差吏来,三人只得灰溜溜地出发了。 本朝列位帝王的陵寝都建在京郊天寿山一带,以太-祖爷的长陵为中心,排开了十余里,各倚着一座山头,讲究多得很。 蒲风不会骑马,李归尘载着她,两匹马虽算不上什么良驹,申时的时候也到了帝陵的陵门之前。 守灵的数位将士见了大理寺和亲军都尉的腰牌,几乎是有些感激涕零的。不为别的,巡逻玄宫的马正自三十晚上那一吓,到现在也疯疯癫癫神志不清的,近来更是烧得厉害,可把众人吓坏了。无奈不能不巡卫,一来二去又吓跑了不少人。 张渊问道:“跑了?难道没有名册,他们跑了便不怕牵连家中?” 说话的人应该是个小统领,愁眉答道:“反正人是越来越少了,此前祾恩殿二次修葺的时候,自造船厂那边还有河北几个府调了两三万劳工民夫过来,其实还是没修完,不知道上面出什么岔子了,可能是图纸有问题?就先停工了,也有个月余了。两三年前监造的赵侍郎听说……” 那人啐了一口,又摇摇头继续道:“反正感觉不对劲儿,法司大人可过来查案了。” 蒲风忽然问了一句:“您说玄宫出了案子,这玄宫是什么地方啊。” 那人苦笑道:“说白了,墓室以后就在那。小兄弟别急,先在我们这歇一宿,等明天正午阳气足了,再领大人们进去转转。” 李归尘道:“不如先去看看马正,你们可有请过大夫?” 那人拍腿道:“大人哟,您瞅瞅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去请大夫,我们看着就是吓得,大老马那人之前在西北上过战场,虎实着呢,没那么娇气。” 李归尘皱着眉点了点头,待到他们四人到了马正的房门口,便听里面嘈嘈杂杂的,隐约有一个嘶哑的低呼声:“滚,都滚……别进来,都滚……” 李归尘和蒲风面面相觑,那小统领不好意道:“粗人,说话糙了些。” 他一打开房门,便见到马正独自一人躺在通铺上,颤抖不止,而他身前还有四五个军士正在赌钱。 “反了你们了,滚出来,等着领罚!” 那小统领刚要跨进屋去,李归尘忽然伸手拦住了他,说道:“快派人去请大夫,一刻也不能耽误。” 小统领见他面色严肃,也是愣住了,赶紧带着那几人走了。 蒲风站在门口望了过去,似乎看到马正的脸上有点肿包和淤青,但并不是很清楚。她刚要跨进屋门,李归尘拽着她的腕子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他冥冥之中觉得,马正让他们滚是在救他们。 玄宫中必然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修葺停工或者便于此有关。 而他们现在正站在沼泽边缘,随时便会深陷进去。 正如长孙殿下所言:“去的人都没能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案·地佛宫 有糖出没,请接收~ 先看案情,咳咳。 第31章 石佛 [VIP] 暮色四合中, 如血的残阳正被远处的峰峦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接踵而来的便是令人神乱的无边昏暗。 蒲风立在厢房门口, 望着远处祾恩殿飞檐的模糊暗影, 一时出神。 “早些休息罢, 明日一早还要去陵园里面。” 蒲风一回头,发现李归尘正站在自己身后, 已不知有多久了。 “大夫来了说什么了?马正可好了?” 李归尘摇摇头:“说是风寒惊厥。郊外荒凉的, 大夫开了方子便走了, 马正喝了药似乎好些了。” 蒲风舒了口气, 才在李归尘的目光里挪回了自己的屋子,隐隐觉得他有些不放心。 说来, 方才她找了几个小兵问了问情况,谁知众人对马正及玄宫之事均是有些缄默不谈。有个叫付六的尤其惊恐, 支支吾吾非说老马是被玄宫了不干净的东西撞克了, 这才一直高烧说胡话。 蒲风有些头皮发麻, 还是追问道, 那晚可是只有马正一人巡逻? 此言一落, 她便看到付六有些手抖,神情也是颇为不自然的样子。这付六想来知道些什么。 蒲风一再追问下,那人苦着脸说自己原本是应该和老马一起巡逻玄宫的,因为白日里他赌钱输给了老马不少, 故而心里不大自在, 到了甬道里面便尿遁了。他还说自己走的时候也听到老马喊他了,但他没敢再回头。 蒲风不明白什么叫不敢回头, 玄宫里就他二人,难不成还有什么别的? 便听付六讳莫如深道,玄宫里其实一直有……邪祟……他也是听老一辈的守陵军说的,说是当时宝城不在现在的这个位置,是因为挖玄宫的时候冒犯什么了,所以才往前移了十丈,但是那时候明楼还没有盖,有个大人仔细着改了图纸,任谁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能让帝陵迁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付六说着说着,脸色就更白了起来,他说他明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影子? 付六手里提着灯,影子自然在身后,而那时候他已经走远了一段距离,绝不可能是老马手里的灯照出来的——故而,他背后必然有其他光源,譬如:玄宫中有人潜伏。 鬼火就过于神乎其神了。 蒲风虽怕鬼得很,倒也自我安慰道那东西或许并不存在,不然怎么会没人见过它们。 此时,她正抱着被子平躺在床上,想着这些糟心的线索,眼睛越来越小,困意很快席卷了过来。 或许是她认床,眠得很浅,隔壁屋子里传来的朦朦胧胧的说话声,窗外呼呼的风声,都格外清晰地传到了她的灵台里。 十三年,时如逝水。 彼时她还是个小娃娃,母亲正给自己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很多,自己的一只小手都攥不住的,只觉得母亲的手格外轻柔。 之后有个戴高冠男人的身影落在了白纸裱的门扇上。那男人正在推搡着苏婉姨,酒喝得舌头都短了,说起话来依旧是尖利刺耳的味道。 她吓得披头散发地钻到了床底下,之后那男人便破门而入,将母亲一把推到了床上……她睁圆了眼睛躲在下面,连大气也不敢出。母亲的哭声、男人的笑声、床板有节奏的“吱呀”声,令她不寒而栗。 再之后她看到了一双穿着白底皂靴的脚,自窗下悄无声息地移步到了床前——刀出鞘的声音,刺穿血肉和木板的声音,变了调儿的尖叫哭号声……她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尖刺破床板停在了自己面前,猩红的血液成股地顺着刀刃滴在自己脸上,温热的,咸腥的。 刀刃拧了拧,拔了出去,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呼,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来便转为了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是母亲。 她拼命地捂住嘴,眼泪不能控制地淌了出来,凉凉的,流到了发丝里。 一个细微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抽噎声自她的指缝漏了出来。 她看着那把精钢打磨的刀,上面满是狰狞的血痕,血珠子顺着剑尖儿一颗一颗掉落在地毯上。 有一只雪白的手不由分说地向她伸了过来,她看到了腕子上纹着墨色的细细莲花纹,就像是瓷器上精美的画。 之后,脚踝被那手死死钳住了,很疼。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手边的任何事物,甚者扣着地缝直到指甲掀翻……全是徒劳。 她就这样无可挣扎地被那人拖了出来。 明晃晃的光,刀刃抵在自己小小的胸口上,随着她抽搐样的呼吸而轻轻抖动。 那人抬起头叹了口气。 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巨大的恐惧,满脸的泪水鼻涕混着血一团不堪,那声“娘亲”几乎喊破了喉咙。 可惜没有人能应她了。 不管多少年过去了,那刀尖贴在肋骨上的冰凉触感永远是那么真实,蒲风在这反反复复的梦里不停地搜寻着他的面孔,却像是被六月里的毒日头晃了眼,从未看得清楚。 他并没有杀她。 他走了。 蒲风忽然睁开了眼,却见一片素净的屋顶,而非大片血色。 她摸了摸头上的冷汗,眼泪已经沾湿了枕头。 她已许久不做这个梦了。 窗外的北风在无遮无拦的旷地里打着翻地嘶吼,忽然门“吱”地一响,开了一个缝,冷风肆无忌惮地灌了进来。 蒲风躺在床上捏了捏被角,她明明记得自己销了门的,难道是因为风太大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钻出了被窝,因着仅着了一身单薄中衣,故而有些哆哆嗦嗦地下了床要去关门。 之后,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有个墨色的身影落在了门扇上,映着冷白的光。那人梳着高髻,耳朵下面似乎挂着什么东西? “谁?” 蒲风一声惊呼,那人影转瞬便不见了。当她垂了眼看到木头门销居然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时,蒲风顿时觉得膝间一软,瘫坐了下去。 那人难道是来杀她的?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李归尘披了一件外衫正跨进门来,她看到他紧皱的眉头,自己故意挑着有些颤抖的唇轻轻笑了笑:“没事的。” 李归尘并不理她,只是抄起了她的外衣将她裹成了一团,拦腰抱了起来,任她蹬着腿无声反抗,一直回到了他房里,踢严了门,这才将她放在了自己床上。 蒲风被他用被子裹成了一个球,而他坐在床对面正神情凝重地看着自己。 蒲风的手脚有些冻得发僵了,更显得那被子有多温暖。蒲风缓了一会,轻声问道:“你可有看见那人?” 李归尘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见了那身影的第一个感觉,它不像是……活人,哪里都很奇怪。”蒲风往被子里缩了缩脑袋,心有余悸道。 李归尘给她倒了杯温水,“明天一早再说罢,受了风再休息不好,仔细伤了身子。” 蒲风喝了水,“哦”了一声点点头,脚刚伸出被子碰到地面时,便又听李归尘道:“张渊不知,你便睡在我这罢,反正,我也睡不着。” 蒲风看着他眼下的微微青色,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矫情了——毕竟那人刚被吓走,怎么可能会冒死再回来?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李归尘便按着她的肩膀将枕头垫在了她的脖子下面,还给她塞严了被角。 蒲风红着脸问他打算歇在哪,李归尘淡淡笑了笑,嘴里却是教书先生一般的口气:“睡你的,先把眼闭上。” 她乖乖照做了,那门后的影子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刺痛着灵台。她便只好眯着眼睛,一直看着李归尘坐在桌边守着她,心中的恐慌才算平复了一些,不知不觉间,便又没了意识。 这一次再无梦魇。 待到蒲风醒来时发现天已大亮,屋内早没了人影,心里竟还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她不知道有个人在这足足坐了半宿。 蒲风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从里到外的衣服一件一件都很整齐地摆放在床角,她一低头,连鞋子都没有落下。 这厢她刚羞答答地穿好衣服溜出了李归尘的房门,正巧被啃着早点的张渊撞了个正着。 张渊将那半腮帮子的菜团子含在了嘴里,揉揉后脑勺来回看了几遍这三联间的厢房,使劲挣了睁眼才一脸迷茫地走了。 蒲风长出了口气。 不想临到了拐口,张渊忽然扭过头来戳着食指道:“不对!” 刚定了定心神的蒲风一惊,装作不动声色道:“大人,又怎么了?” 张渊一脸得意洋洋地走到了她面前,上下打量道:“李归尘腰上那只白鸡,跟你身上的这棵歪脖子树简直是如出一辙!是不是有哪家小姑娘托人送了这玩意儿给你?你小子是不是傻啊,看不出这是对你有意思?还送一个给房东……” 蒲风的小脸一阵白一阵红,连忙摆手道:“没这回事,就是学生路过摊子看着便宜,多买了一个,随手送给李归尘了。” 张渊似乎大失所望,摇摇头道:“也是,我看这针线活儿也是糙得很,哪像是姑娘家做的。” 蒲风揉着脑袋干笑了几下,回过头来便看到李归尘站在自己十步后,而自己绣的“流云白鹤”当真挂在他腰上。 蒲风一愣,一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做蚯蚓算了,明明是骗骗张渊的,可李归尘必然听进了耳朵里,他要是信以为真了怎么办?明明是自己熬着夜一针一线绣的,怎么可能是随手买的呀! 蒲风一时急得想哭,当着张渊的面还得装作一脸微笑的样子,嘴角直抽筋。她夹在中间实在难受,赶紧低着头跑走了这才作罢。 是以,蒲风气得一早上都没理张渊。 待到小统领郑朋领着他三人穿过祾恩门、祾恩殿,站在明楼之前的时候,蒲风才知道这陵园也是分为三进,祾恩殿在正中,最为恢弘大气,而这明楼之后便是宝城,其上为宝顶,下为玄宫,是帝王最后安息的地方。 此处入内的开口极其隐秘,开在暗门里,他们四人自此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过道,这才算是进入了玄宫内部。 经年不见阳光滋生的潮湿阴气直往鼻子里灌,蒲风只好抹了抹冻出来的鼻涕。 郑朋说陛下信道,故而这里面极为讲究八卦排布,若非是他们这些踏破石板的进来,保不齐便要迷了路困死在里头。 蒲风看着一路上完全类似的墙壁地砖,打了个小寒颤,再想想为了防盗墓贼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他们向中间的墓室所在行进,刚到了一拐口,走在最前的郑朋忽然顿住了脚步。 张渊看着那挡路之物,只是眨了眨眼。 而蒲风愣在那里,一时难以压制居然低呼了出来:“昨夜站在门口的那个,是不是它……” 李归尘抱着臂仔细端详着,这仅是一尊普通石佛像而已。 然而它脚下却沾着不少泥土。 要知道,这是石头搭砌的墓穴,四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怎么会有黄土? 或许,它曾经跑了出去? 蒲风感到有些神眩。 作者有话要说: 科二终于过了_(:з」∠)_ 今天晚上加一更呦~ 第32章 夜影 [VIP] 这尊佛像乃是一座立佛, 与一般的成年男子同高, 由花岗岩的石材雕刻而成。其周身的衣褶及配饰都被琢画得极其精美繁复, 右手上举持无谓印, 左手则掌心向外自然下垂持与愿印, 佛面被打磨得圆润且安详,眉目低垂, 耳垂宽大几乎垂到了肩上, 头上是磨光肉髻。 郑朋嘀咕道:“从来不知道玄宫里面还有佛像, 就算是有, 摆在路中间难道不挡道吗?” 李归尘自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白帕子,拿房门的钥匙刮下了佛脚上的一些泥土默默包在了帕子里。而蒲风绕到了佛像身后, 也蹲了下来研究那些黄土的来历,却不想在佛脚下的台子后壁见到了一行细小的文字:“太和二十年敕造”。 “太和?这年号是……” 张渊扶着下巴想了良久, 迟疑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 岂非是南北朝那时候北魏孝文帝的年号?说来这孝文帝极其重视佛教, 所以这佛像是还是一千多年前修造的?” 蒲风点了点头, 她现在越发觉得整个陵园内实在是过于疑点重重, 且一堆零头狗碎的问题就这么平摊在她面前,可以说是几乎毫无关联。 如果不是她昨夜眼花的话,门前的影子明明就是一尊立佛像,可莫说是石头佛像, 就算是一个大活人, 想在她面前瞬间消失尚且是一件极为困难之事,更别提这么一尊佛少说也得千八百斤, 完全解释不通。 再有便是当今圣上信道,怎么会存放佛像在自己日后的墓室中?况且还是北魏时期的佛像?难道是当初设计修建此处的人故意而为之的?意义又是什么? 那郑朋见他们三人皆是面色凝重,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再往前……估计就是老马出事的地方了。那天正是三十儿晚上,我们还没歇下,便看到老马跌得衣服破了好几个大口子,踉踉跄跄跑了回来,满口胡话,说是见到死人了,一屋子的死人……不骗您,我们谁也不信呐,那地方又不是多久没去过,谁看见过死人呀,可还是往上通报了,这不大人们就来了。” 蒲风夹在张渊和李归尘之间,提着灯笼每行一步都觉得呼吸更为艰难,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生恐惧所致,她偏觉得湿冷感越发严重,且还蕴藏着淡淡的腐朽味道。 再过了前面的拐口,往前十七步外便是月亮石门,万把斤的白石板现在还贴在墙边放着,没有镶嵌进去,他们可以从门口看到里面宽阔的墓室。 这并非是通往墓室的唯一路径,而另外一条只不过是挖掘修建玄宫时暂用的工道,墓室修建好了那条路的通道口便被完全封死了,但洞穴还没有被填埋。老马巡逻必然只会看一圈这条白石甬道的情况,故而那所谓的“尸屋”绝不可能会在工道里。 灯笼的光打在四周的白石壁上,映出无数隐约的星星亮点,这里每一间石室内的陈设,每一块石砖上雕画的龙凤纹及四相纹都是如此安然且静默,蒲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他们四人便这样一直留心四周着前行,一直到了墓室里,也并未见到什么异状,除了挡在路上的那尊佛像。 蒲风虽心有不甘,可原路返回的时候依旧是一路无所斩获,莫说是尸首,便是半个人影一条血痕都没有,她长长叹了口气,眉头却没有松开的打算。 只因即便如此,也不能意味着马正说的就是假话,更不能一概敷衍为什么神鬼作怪,立在他们面前的只能是两个可能:非白,即黑。 长孙殿下的嘱托她如何会忘,可这陵园之内的疑团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众人一路无言,反反复复看了两遍,这才顺着蜿蜒的过道出了玄宫,被将近正午的高阳刺痛了眼睛。 蒲风看着郑朋将暗门关死了,揉了揉后脑勺,问道:“或许这玄宫之内也有暗门?所以咱们没看到?” 那郑朋将钥匙从锁链上拔了下来,摇摇头道:“大人不知,这玄宫现在尚未使用,所有的门都是必须敞开的,这是规矩,谁敢出岔子啊。” 蒲风失落地“哦”了一声,这才抬着三千斤的脚又回了他们暂住的卫所。可这厢她刚跨进了院子门槛,忽然跑过来了一个看着稚嫩的小兵,哭成泪人道:“头儿,坏了坏了……” 郑朋一瞪眼,呵斥道:“怎么了,快说!” “死人了……老马,没了……” 蒲风顿时觉得灵台一声轰响,如今只有老马知道玄宫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居然死了? 她一撩衣摆刚打算奔过去看看,腕子又被李归尘死死攥住了。蒲风以为是他不想让自己去,刚要出言反驳,李归尘居然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她身前。 蒲风看着他宽阔的背一时有些出神,可还没上了台阶,自廊下忽然冒出来个身着一袭黛色罗绸道袍的男子,此人白而瘦,头上戴着缀青玉扣的网巾,一手握着剑抱臂立在了檐下。 李归尘忽然脚步顿住了,蒲风险些撞在他的背上。 “北镇抚司查案什么时候轮得上旁人插手?”那人平静道,音色里却是不容人置喙的冷酷。 李归尘目光一滞,攥着蒲风腕子的手忽然收紧了些。 “你是……”那男子微微皱了眉。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掏了牙牌出来——“亲军都尉府腾骧左卫校尉李归尘”。 那人见了明显有些失神,转瞬才恢复了倨傲的神色,轻蔑道了一句:“苟且偷生自然不易,你又何苦来。” 李归尘自然识得此人,自那时起北镇抚司就有一位小千户,名为段明空,乃是远宁侯家的四公子,一别十年了,他还是不改这副德行,依旧是爱用鼻孔看人的样子。 纵是旁人识不得他现在的样子,可当年北镇抚司中的旧僚如何瞒得过?长孙殿下有意给了他御前亲军的职位,便是要那些人不能再质疑他的身份——杨焰说白了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符号,李归尘也是,只不过潜藏在这符号之下的是暗涌的势力。 段明空许是知道了阻不了他,便一句不再多言。蒲风也是犟脾气上来了,侧过身越过此人便直接入到了室中。 马正的尸体已经被锦衣卫的人翻动过,此时正衣衫不整地平躺在床板上。 尸身发髻凌乱且头面苍白肿胀,嘴唇呈淡淡的青紫色,翻开眼睑便可见到针尖样的血点。蒲风望着一眼站在床边的李归尘,他摆了摆手示意她站得远一些,这才自袖中掏出了一小方折了几层的素白粗布掩住了口鼻,捏着衣角轻轻撩开了他身上盖的衣服,便看到此人的脖颈下有两三个蚕豆大小的肿包,身上还有不少青紫,手指勾成了爪状,指端呈现可怖的乌色。 段明空站在了门口注视着他们,蒲风也不理会他,看着尸首问李归尘道:“马正真的是病死的吗?” 李归尘也不抬头看着床上的被褥形状,淡淡道:“不知锦衣卫的大人怎么看。” 段明空倒也不摆官腔,直接答道:“我是来查陵宫案子的,病死了一个小小守军,无足轻重。” “你若说是自己洁癖不愿碰这尸首,倒比方才的话可信些。”李归尘不动声色地迈到了床上,解开马正的衣带,将衣裤褪了下去,顿时骚臭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蒲风硬着头皮望了过去,便见马正死时已二便失禁了,场面有些淋漓不堪,而他两腿之间竟也是有数个枣子大的肿包,除此之外,两膝淤青,脚趾也呈现乌色。 李归尘的目光自然也凝在了那肿包上,他并不怎么精通医术,只觉得这并非疮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但马正脸上的一圈苍白就明显有些不正常了。 他让蒲风从桌上拿了一根竹筷,持着它轻轻掀开了尸首的嘴唇,只见口中牙齿所对的位置皆是破溃,且挂着丝丝血迹。 段明空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眼睛里的光微微闪动着,面上依旧是那般冷色。 而这厢李归尘心里大致有了决断了,这才从身边扯来一床单子径直盖在了马正身上,示意蒲风离开这间屋子。 郑朋在外边等得有些急,一见他们出来了忙连声问道如何,李归尘在盆里细细洗着手,摇摇头就说了三个字。 “捂死的。” 蒲风虽猜到了这点,却也有些暗惊:明明马正已经病重得说不出完整话来,这凶手便是这般心急,非要置他于死地? 她一愣,哑然道:“莫非是因为昨日来过大夫?” 因为怕马正死不了了,所以才痛下杀手的?蒲风有些心寒。 李归尘擦净了手,将方才用过的几块白布全都扔在了火盆里烧了,一时火光明亮,映着他低垂的睫毛,“这倒不知。只是尸体还没凉透,大致是咱们去玄宫之后下的手。” 蒲风叹了口气,马正这一死,唯一的突破口算是堵死了。如今玄宫无恙,人证全无,他们手里还有什么证据? 李归尘请郑朋派人去京城中的青萝胡同找裴大夫。张渊下令放置马正尸首的房间不准任何人再入内,一众兵士也须尽量少出门。 而段明空自下午起便不见了人影,本来陵园之内就没有人敢和锦衣卫大人说个“不”字的。 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切事物似乎都是静止而单调的。李归尘发着呆,蒲风画了一下午的陵园图纸也没听到他说半句话。 冬阳很快沉没,漫长的夜才真正属于这里。 蒲风早早便钻了被窝,然而睁着眼没有一丝困意。她一遍一遍地回想着这一日来发生的种种,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时间便在呼呼的风声中一点一点流逝,直到轻若游丝般的擦木声传了过来。 蒲风浑身的汗毛瞬间炸立,这一次她不敢再出声儿,而是坐起身来想仔细看看那装神弄鬼的元凶。 可在她望去之时,心中的所有谋算便全部归为了空白,那个影子随着扑通一声便转瞬即逝,蒲风想自己这次大概猜到了。 那是一个略呈方形的影子,线条柔和,只有中间有一小段突出,就像是残损的无头佛像。 外边复归了平静,她怕李归尘又一夜不能成眠,便蜷在被子里看着烛光静静坐了整夜,一声不吭。 翌日天色刚有些微微发亮时,她迷迷糊糊地打算去找李归尘,不想刚迈出门便被一个球绊了一脚,险些摔倒。 蒲风心中顿时乱了节拍,她微微一低头,便看到了六子的脑袋静静躺在了他自己的腰边,而她正踩着他散乱的头发上。 自己房门前吊着一根闪闪发亮的细钢丝圈,上面似乎还挂着淋漓的血肉。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了,鞠躬抱歉。 第33章 恶核 [VIP] 蒲风觉得眼前一黑, 往后踉跄一步才扶住了门框子。 晨雾湿冷, 连院里的杨树杈儿都被涂抹得看不清楚, 就像是梦境。蒲风僵着脖子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头颅, 只见头面青紫, 两个眼球充血鼓胀着,微张的口中居然还伸出了两三分舌头。 她背靠着墙挪了步子去拍李归尘的房门, 可屋子里却没有什么动静。蒲风早慌得乱了心神, 她听不到李归尘应她, 忽然很怕他在屋里遇了什么事, 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 里面还是没有答复…… 如果说前天夜里的佛像影只是个警告的话,现在凶手已经接连动手了, 蒲风甚至不知道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他们自己……可她还不知道此事的由来,或者说, 那个人不想让他们知道。 蒲风压着眼泪, 正准备着撞门而入的时候, 门扇忽然开了。 李归尘仅穿着一身中衣, 赤着脚站在了门口, 微微皱眉看着她,下意识伸出手揩了揩她的鼻涕,喑哑道:“怎么了这是?” 蒲风抖得筛糠,见他只是伤了风, 含着眼泪忽然笑了, 一跃门槛便抱住了李归尘,将脸埋在了他温热的肩上, 还不忘捶着他的背泣不成声道:“我以为你死了……你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不许你死。” 李归尘张着手臂有一点无所适从,垂眸听她边哭边说着,迟疑地拍了拍她的背,柔声笑道:“别怕,我哪有那么容易死掉?” 他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自己都不在意这条烂命了,居然还会有人如此在乎。李归尘感到了肩上的湿热,忽然心中一颤。 他一把抱起了蒲风将她放在床边,这才草草穿戴好了打算跨出门去看看,没成想蒲风又跟了上来。 李归尘明白她的心性,并不拦她。蒲风会吓成这个样子,必然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他出了门一侧首顿时便全都明白了。 死的人正是当夜随马正一起巡逻玄宫的付六,而昨日上午马正刚被人捂死,到了夜里付六就在蒲风的房前身首异处了——显然他们的到来触碰到了凶手的痛处。 他知道蒲风的恐惧并不全来源于那具尸体,而是死亡。一直以来,终究是自己将她牵入了这滩泥淖,是他太大意也太自私了。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轻轻拍了拍蒲风的手背,大致扫了一眼周边的环境。 这一片厢房很僻静,与兵士们住的房间背对,中间才是院子。 蒲风房门正冲着六七节石阶,房门前是走廊,廊边有栏,栏上有檐。而在房门正前约八尺高的地方挂有一个钢圈,连着一根长长的细锁链,穿在屋檐下的一根梁上。 这细钢圈用的材料并非是寻常之物,他此前在东厂大约是见过。此物乃是由流星锤中的铁链所演化,由精钢煅铸为细索线,两头缀以铁器,既柔韧轻便,近身时又可勒断对手的气道,狠辣非常。 而付六的尸体旁并没有大片喷溅的血迹,证明他只不过是被凶手分尸在了这里。 外边动静这么大,张渊自然也醒了。他出了房门的时候,李归尘正在检看尸首,故而张渊虽颇为震惊,但也没敢出声惊动。 蒲风缓过了神儿来,将昨夜的所见又复述了一遍,她当时只道是有人又打算拿无头佛像吓唬她,没成想当时映在房门前的可能正是付六刚掉下来戳在地上的四肢躯干。 李归尘双手将头颅捧了起来,见那脖子上的断口处还是比较平整的,皮肉并没有外翻的痕迹,里面的筋脉也没有收缩内陷,的确是死后割断的。 他将头颅仰面放在了躯干上面,又去看身上的痕迹。单论头颅青紫、舌头伸出、眼中有血的表现,付六八成是缢死或是被人勒死的。脖颈上的断处在颌下,尸身上则连有大部分的脖子。 李归尘将付六的衣领松解开了,便看到了喉结之下有一道平整的绳沟,呈现暗褐色,周边有出血的红点,他将尸身翻过来,可见到那绳沟一直没有中断,在颈后重合处还有些破皮。 蒲风轻声问道:“难道不是上吊而是勒死的?” 李归尘赞许地点了点头。付六指端微松,破损有血,脚上仅穿着一只棉鞋,且鞋跟后有挣扎磨损的痕迹,沾了些枯草黄土,这些也符合被勒杀的条件。 或许过一会儿段明空还要派人再仔细验一遍,但依目前来看,付六的死因已经很明确了:凶手先是勒死了他,而后用这条细钢线做的圈割断了他的脖子。 蒲风挠了挠头道:“就算是凶手将尸体挂了起来,可单凭这一根钢线真的能让人身首异处吗?” 李归尘挑眉端详着那根钢圈,若是说凶手抱住尸首往下拉拽的话,蒲风便有可能见到他的影子,故而他必然不会这么尝试。和缢死一样,这样悬挂尸首单凭借的尸身的拖坠,的确不一定能割断脖子,除非……他沉吟道:“这个钢圈可能早就绑在这里了,只不过你我都没注意过。而昨晚凶手抱着尸体可能就潜在檐上。” 连张渊也冒出来一头冷汗,便又听着蒲风愣一会迟疑道:“你是说凶手在檐上栓好了钢圈,再拎着死者的头发将他放下檐来,之后……猛地撒手?这样力道会很大,而我看到的时候正好尸身落地?” 张渊拿拳头捶了捶手心,“这就能解释通了。” 李归尘站起身,扶着栏杆压制着声音咳嗽了起来,脸色煞白。蒲风知道是她前夜害的,想帮他拍拍背,碍于张渊还在这儿,故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不过还好,裴大夫或许就快来了。她不知道李归尘为什么要去请裴大夫,因为他这个人似乎很不愿意让裴彦修来给自己看病,但这次居然会叫他来这皇陵里,想来是为了这案子? 而段空明的出现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蒲风见此人自祾恩门的方向过来,他原本俊朗的脸上此时难掩憔悴,眼下有些乌青,似乎是一夜没睡。 李归尘正坐在屋子里托着腮咳嗽,段明空一脚便踢开了他的房门,将佩剑拍在他身边的桌面上,冷冷吐出来四个字:“玄宫有人。” 蒲风跟在段明空身后也进了屋子,李归尘听着这话挑眉看了他一眼,斟了杯热水放在他面前。 杯盏里徐徐冒着热汽。 “既然不认识玄宫的路,就该跟着守陵卫去。你破得开暗门和锁链,自然凶手也有办法。”李归尘边说边咳。 段明空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他“噌”地提出了一截剑身,蒲风便看到寒光凛凛的剑刃上有一层血痕,有些心头犯怵。 李归尘点头道:“什么时候?” 段明空嘴角淡淡一挑:“你当自己还是镇抚了?你配吗?” 他说完这话,一拍剑柄,转身抽起了剑便出了门去,顺带着将那一杯热水划到了地上,摔得一片粉碎。 蒲风瞪着他,而他一脚跨过门槛时忽然顿住了身形,回头冷冷道:“卯时,玄宫过道,左肩。” 看样子他不但见到了凶手,还伤了他。 李归尘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他们至少有些线索了。蒲风去问了与付六同住的人,说他近来一到夜里就爱跑到外面偷偷给马正烧纸,昨晚大概是二更天后,他拎着黄纸出了门,众人也没怎么在意,不成想他竟被人杀了。 而在卫所后墙角的确有一个小火盆,外边还散落着半沓黄纸,蒲风从草丛里发现了付六的另一只棉鞋。 也就是说在二更天到三更天这段时间之内,凶手在院子墙角勒死了付六,之后将他搬运到了蒲风的檐上。这之间大概有一盏茶的脚程,就算凶手要注意环境以及背运尸首,时间上也说得通。 如果单论凶手杀死马正及付六的手法也是有关联的:一个是捂死的,因为马正有病体弱,又是白天作案,捂死最不会发生声响引人注意;而付六则被果决勒死,绳沟只有一条,意味着凶手下手狠辣且力道极重,顷刻毙命。 凶手深谙杀人之道。 此处毕竟是卫所,况且还有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住着,凶手能带着尸体上了房檐还没什么声响,也可见其武功不弱,如果不是什么江湖人士,便是大内之人。而那细钢索更是指向凶手很可能来自东厂或是锦衣卫。 李归尘想到这里,明白了此案的利害之处。 而这段明空的性子真可谓是顽石一般,好在他爹是个说得上话的侯爷,长兄是世子日后承袭爵位,而他这个小儿子便领了锦衣卫千户这个还算肥的差事。 一般这种封功荫子得来的职位多是挂个名的虚职,领领俸禄罢了。不过这段明空小小年纪倒也算是有本事,还考了个武状元。当年北镇抚司千户往上的,就自己和段明空是小一辈的,且又年长了这小子四岁,人后他便爱喊自己一声哥哥。 如今,物是人非。 李归尘咳得厉害,蒲风坐在他身边倒好了水,犹豫了半天伸手探上了他的额头,瞪着眼抽回了手去。 “没事的,我就是发烧了。” 蒲风嗔怪道:“成天还劝我别伤风,自己病了又不当回事儿。” 李归尘笑了笑:“伤风还算病啊……” 这话还没说完,自门外便传来了一个斥责的声音:“是,快死的那个才算病。你自己要成天瞎折腾,快躲得裴某远远儿的,省得日后有旁的人说裴某医术不济,不仁不义。” 蒲风听这声音口气便知道是裴大夫来了,他每次一见到李归尘必然要先将他狠狠骂一通才算完。 李归尘赶紧起身嘶哑道:“实在惭愧又劳烦裴兄了。” “诶,我看刚出门的是段空明那小子?长大了倒是长大了,怎么还是爱甩个小脸子,他认出你来了?” 李归尘看着蒲风,缓声答道:“人家叫段明空。不过到了现在,没关系了。” 蒲风知道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他早看清了自己是个女儿身,自己也早就明白了他之前是个做官的,能和张文原和段明空都有往来,或许便是——锦衣卫。 她从前刚住进来的时候疑心李归尘,处处留心提防,到了现在,就算是二人以真实身份坦诚相待,或许也没什么不可了吧。 所以他说起这些事儿来并不防着自己,她反而能听得出话里有些歉意。蒲风顿时觉得一早受的惊吓也不算什么了,微微侧过头,掩着笑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裴大夫倒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坐下来瞟了一眼桌布的水渍以及收拾好了的地面,扯来了李归尘的腕子道:“裴某是不明白,你这家伙成天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之前既然要撇干净了,现在为何又要卷进来?自然裴某不明白,少不得旁人更不明白,你要受的罪还在后头喽。” 李归尘攥着空拳捂嘴角咳了几声,撇开话题道:“这回请裴兄来倒不是为了我这点儿小病,只是感觉什么不大对劲儿,或许是怪病。” 裴彦修一听“怪病”二字,眼里直放光,立马解开眉头道:“一会给你开完药,裴某就去看看。不过,你本是体寒脾虚,又外感风寒,好在没什么邪气在里面,看样子之前开的药倒是一直好好喝着。可那其他患者我劝你还是能别碰就躲着点儿,死人也是!别人还没事,你就不行了……” 蒲风戳在一边听着,木愣愣脱口而出道:“可是……都碰了……” 李归尘立马干笑着摆手道:“没有的事儿,没有没有!” 于是乎蒲风便极为难得地见到了李归尘眉头紧锁的样子。裴大夫行针堪比此前尹府里打板子的壮汉行刑。 “针灸这东西,想让人受点苦头可能就是毫厘的事情,裴某害不了他就对了。”裴彦修站在蒲风身边低声道。 蒲风挑着一条眉毛,爱莫能助。 这边折腾了一通,裴彦修跟着蒲风去看马正尸首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了。她拿着钥匙开了房门,屋子里淤塞了一日的气息带着腐臭的味道冒了出来。 若是患者求医,自然裴大夫也是不避污臭的,可现在人已经死了一天了,他又不是仵作,多少有些受不得。 蒲风看出来了这点,也不让裴大夫为难,便找来两个兵士,让他们将马正尸首放在单子上,抬到院子里来。 等到了马正躺在了院子正中,四处阳光明亮反而倒比他们昨天检验尸首时更为清楚不少。 蒲风拽着尸单一角还没将它掀起来,裴彦修忙叫住了她。 尸首露在外边的仅有半只手,是极为可怖的深乌青色。裴彦修面色严肃,也像李归尘此前一样掏出方巾捂住了口鼻,摆手让蒲风走远些。之后他才一点一点掀开了单子,露出来了马正的脸和脖子。 蒲风自然知道李归尘指的怪病一大特点便是那些蚕豆小枣大小的肿包,却不成想裴大夫看起来会如此紧张。 她刚想凑到前面去看看怎样了,裴彦修忽然退到后面拉住了她。 蒲风暗自一惊,便听到裴彦修叹气道:“可能是恶核病。” “恶核病?” 裴彦修摇摇头:“此病‘卒然而起,不即治,能杀人’,元末的时疫死人十之七八,此症最为厉害。” 蒲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撞上了头,支支吾吾道:“可李归尘他昨天还碰过……” 作者有话要说: 单身狗并不知道哪天是七夕节,汪汪~ 完了,我不爱段明空了,名字太容易记错了_(:з」∠)_裴大夫上身ing第34章 问情 [VIP] 裴彦修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沉默良久后才叹气道:“此人病已至此, 就算是神医在世也救不得了。不幸中的万幸便是他被人杀了, 若是任着病况发展到此时, 你看他颊边颌下以及腹股之处的恶核便会发展为核桃大小, 到那时候一旦破溃流脓,邪气外散, 这陵园之内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蒲风攥着手, “裴大夫, 那李归尘是不是没事了?” “那就要看天意了。”裴彦修低头看了蒲风一眼, 摇摇头继而低声道,“裴某看得出, 你是个好孩子。李归尘那个人终究是不同于常人的,我想你多少也明白。他的心神, 他的身体, 甚至还远不及你我的设想。裴某自然当他是唯一的知己, 可也不想让他耽误了你, 尤其是他身上还背负这么多东西。” 明亮的光照得蒲风身上有些暖烘烘的, 然而她却感到冷。 “我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他原先可是锦衣卫镇抚使,而裴大夫您也是北镇抚司中人?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蒲风的声音几乎要飘散在风里, “说来, 裴先生可知归尘和我为何会被拔擢?” 裴彦修看着她,没有说话。 “一个女人, 一个罪人。或许是我想多了……我和他就像是两条泥滩上搁浅的鱼,没有任何退路。如若有一日我们成为弃子,上面便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手碾死我们。所以,您说我又比归尘他好过多少呢?” 裴彦修没有想到蒲风会这么说,挑挑眉轻声叹了口气。 而蒲风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一朵云,声音清绝道:“我自认定了他,相濡以沫亦是甘之如饴。不管是随他种田卖菜,还是在这修罗场里如履薄冰,怎样都好。” “你这傻孩子,怕只怕他撑不住这份折腾。” 蒲风压着的泪终于冒了出来,她跪倒在了裴彦修面前,额头紧紧地贴着粗糙寒冷的地面,裴彦修叹着气拉了她半天,才算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提起来。 “唉,你们俩真是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好听的话说起来自然是容易得很,只可惜裴某也不是神仙,保证不了什么。你这孩子也别就这么苦兮兮的,回头病着的那家伙还得骂我吓唬坏了你。 他的好自然你都看在了眼里,这不好的裴某现在也算是跟你讲明白了,不算我亏良心。”裴彦修皱紧了眉头,看着蒲风掉眼泪简直有些无所适从,“孩子快别哭了,这么跟你说罢,他要是听裴某的话,活到我闭眼那天还是没太大问题的……” 蒲风抹干净了眼泪,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强扯了几分笑意,可这笑容还没坚持住半刻,她便又掉了泪珠子:“他要是现在染了恶核病怎么办……” 裴彦修背过脸去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心道这蒲风怎么说还就是个半大孩子,这么一吓可不是要给吓坏了嘛,暗暗自责多言了。 他自然是念着李归尘,可看着院里的尸首忽然想起了正事来,赶紧撇开话题道:“孩子你先冷静想想,这儿就死者一个人染病,那这病源又是哪来的。” 蒲风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沙哑道:“其实我刚才还想着呢,应该就是他在玄宫里面撞上的。马正死之前说是在玄宫看到了一屋子死人,可我们昨天去了却什么也找不到……您是说那一屋子死人可能都是得了瘟疫,所以马正才被染上了?” 裴彦修点点头:“还好是你们没找到,若是碰上了……”他意味深长的看着院里的尸首,没有再说下去。 若是碰上了,下场便有可能会和马正一样。 蒲风有些不寒而栗,便听着裴大夫又说:“这具尸体,最好是现在就烧了,不要存放。那玄宫里面的尸体自然也是带着疠气的,的确是不能搬运,能不能就地也给烧了?” 可如今他们连那间屋子都找不到,谈何烧尸?再者说那地方可是帝王的墓室,想在那里面点把火,就怕是他们每个人脖子上长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蒲风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嗯,你现在不管,到了那天棺椁入玄宫的时候,乌泱泱不知道进去多少人,少不得那东西又被谁撞见了,麻烦就大了……终究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裴大夫叹道。 蒲风自然也明白此点,可这事实在有些难办,她细想起来,更为不解的是既然出了瘟疫,也算是天灾,为什么长孙殿下似乎一概不知?此事若是和上面奏明了,虽是不好处理,也比他们在这干着急强。那佛像,还有付六莫名其妙的死,凶手到底想表达什么? 马正的尸首被焚烧在了陵园之外的一条河沟冰面上。尸身浇了不少油,被摞成堆的柴火围拥着,一时火光滔天,映着西天边上的赤色霞光。 蒲风甚至闻得到空气中的焦糊味道,还在前天的这个时候,马正嘶哑着嗓子让他们滚,不要进来。 一个人就这么随随便便死了,没有任何原由,难道这就是世道? 她料理好了马正的事,整理了心情才去轻轻拍了李归尘的房门。 门只是虚掩着的,她一推便开了。蒲风悄声地跨进去将门关好了,这才挪步到了李归尘床边。他盖了两层厚厚的被子,正睡着觉。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看他的感觉和之前不一样了。那种心头微微发麻的颤粟感,平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她皱着眉头看着李归尘,忽然将手心贴在了他的额上。 依然很烫。 而马正之前也是这样一直高烧的,蒲风有些慌神,拿指尖点了点眼角要溢出来的泪,忽然坐在李归尘床边低着头双手合十地念起佛号来。 人遇到什么苦难总要有个一个寄托,蒲风别无他法了。 她并没有念出声,而自己的脑袋忽然被轻轻摸了摸。蒲风一懵,连忙抬起头,看着李归尘眯着怔忪的眼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是不是裴大夫又吓唬你什么了,你别信他。”他的声音似乎比上午更加喑哑了。 蒲风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就是小小风寒,我才不担心呢。对了,案子似乎有些眉目了,我想,我大概知道马正为什么会死了。” 李归尘想坐起身来,被蒲风按着胳膊制止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些话不应该和李归尘说,故而只是微笑道:“你说今天晚上房门前还会来人吗?” 李归尘别过了脸去,声音格外平静道:“你身上有烟火味,是焚尸的味道。马正染的是烈性瘟疫,对吗?” 他居然猜到了…… 蒲风愣了一瞬,赶紧解释说:“裴大夫大概没和你说罢,只要是尸体上的肿包没有破,你就不容易染上。” 她回忆起当时是她自己冲进了马正的屋里,反而是李归尘让她躲远点,亲自上的手,他明知道有危险的……蒲风忽然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苍白。 “你先出去罢,晚上去缠着段明空,有他在就没问题了。”李归尘将被子一扯就快蒙过了头,默默躲到了墙边。 她看着李归尘这幅样子忽然有些气,他这是默认自己被染上病了?还去找什么段明空,找他个大头鬼! 蒲风也不吭声直接坐在床边脱了鞋,气呼呼地放开帐子躺了进去。李归尘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径直坐起了身来,看样子是要下床。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摁了下去,还不忘勾着他的腿。蒲风却没想到自己一时脱了力就这么压在了李归尘身上。 她有些气喘吁吁,而李归尘的面颊就这么近在咫尺,蒲风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身上更是燥热得厉害。她想了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索性无所顾忌道:“就算你真的染了病,我也不去找什么姓段的,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被子缠在他二人之间,就像是一把锁链。李归尘有些不得动弹,他只好撇过头去不想让自己的气息沾到蒲风,故而一直一言不发。 而蒲风终于冷静了下来,看到李归尘这个反应,忽然觉得面上有些火辣,她连忙爬起身来,也不穿鞋便要下了床去,不想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腕子。 蒲风的心跳早就乱了。 然而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反倒松开了手。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蒲风就这么赤着脚站在那里,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其实是在等李归尘先开口。 屋子里一时很静,天色已经黯淡了下去,又没有点灯,四处都是没有光彩的。 李归尘咳得厉害,终于沙哑着嗓子妥协道:“晚上委屈你自己抱着被子枕头过来将就一宿罢,叫着裴大夫一起。” 蒲风含着眼泪笑了。就像是他起初那样惧怕尸体一样,他现在似乎也是这么惧怕爱……不过她可以等,等着他慢慢接受,等着他一点一点好起来,只要那幸福是真实存在的。 毕竟未来的日子还这么漫长。 卫所里的米粥远没有李归尘熬得好喝,蒲风给他煎好了药,已经要二更天了。 她打开房门,往门外挂铃铛的时候看到对面檐上似乎有一个人,不免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段明空穿着一身玄衣伏在那,她只当做没看到,将沉甸甸的小铜铃系在了雕花上,便回屋销好了门。 李归尘一直睡着,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低沉的呓语。裴大夫坐在桌边看着医案,问蒲风他可是时常这样。 蒲风自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天天如此,但也依稀记得他的确是经常说梦话的,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毛病。 总之夜色很沉,然而除了李归尘之外的所有人都是紧绷着心弦的,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等着子时的到来。 蒲风坐在床边看着他,想摸摸他还烧不烧了,又不敢惊醒他。 月光自床边挪到了桌角,也不知道过了大概多久,外边忽然起了北风,传来枯叶扫地的“哗啦”声。 紧接着,清脆的铃声疯狂地响了起来。 蒲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探着头看着门扇,忽然见到一个黑影闪了过去……难道还是在自己原先的房门前吗? 蒲风出了一手心的汗,而裴彦修居然还打着盹。她此时万不能出声的。 按理说段千户守在门口的,难道他已经跑出去追那人了? 一时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那阵铜铃声,有些刺耳。 铃铃铃…… 蒲风站在门前,随着“嘭”地一声巨响,那门销忽然被火铳射穿了,木片横飞中,铃声响到了极点。门扇猛地掀开来,北风卷着枯叶一时吹了她满面。 月轮弯弯而明亮,她看到门外十步远的秃杨树下居然站着一个人? 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尊描彩的佛像。 那尊佛手里捏着降魔印,指尖还挂了一块黄绸子,还是明黄色的。 这是不是,帝王色? 她想要跨出门时,完全没意识到李归尘已站在自己身后,他一臂圈住了她,忽然掷出去了一个茶盏,撞飞了一只向她迎面而来的暗箭。 蒲风抬头往檐上望去,才发现有好几双眼睛正对着他们,除此之外还有弓箭和火铳。 作者有话要说: ~( ̄▽ ̄~)~ 这里有一只害羞的男主 第35章 鬼火 [VIP] 这关头不是说话的时候, 李归尘拉着蒲风侧身躲过了一箭, 一闪身便躲到了墙壁后面。他咳得不能自已, 皱着眉轻斥蒲风道:“还敢出去?” 蒲风听着他粗糙的呼吸声, 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裴彦修一见这动静直拍大腿:“神机营出身, 莫非是圣上的人?” 火铳的铁弹混着箭镞胡乱射进了屋内,地面的砖石应声而碎。 李归尘暗声道:“此处自然不止守陵卫驻守, 东厂的幡子应该暗中蛰伏多时了。不过看样子他们倒不会闯进来。” 蒲风还埋在李归尘怀里, 他身上的热意逐渐透了过来, 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想到门外之人既然已经大费周章地搬了一尊佛像过来, 姑且不论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单说费的这份气力, 必然是想暗示他们些什么。 外边的噪杂声逐渐稀疏了下来,蒲风低声道:“难道说每天夜里发生的种种, 都意在阻止咱们插手下去?包括……那日玄宫里摆在路中间的佛像?” 如果是这样的话, 证明暗处之人已经有些要坐不住了。而蒲风他们发现了玄宫之内曾流行瘟疫, 并且焚烧了马正的尸首, 这件事或许触碰到了对方的底线。 单纯以神鬼之说做障眼法, 杀死误卷入此案的付六并分尸在她房前,如今更是赤-裸裸地恐吓。照这样发展下去,如果他们明晚再查不出真相却还要留在这里,面对的可必然不只是隔着房门的几支箭了。 张渊是正经八百的二甲进士, 故而每夜无恙, 而她和李归尘单是有长孙殿下在暗中支持着,这才成了众矢之的。 尤其是初露锋芒的自己。 蒲风大抵猜到了这层利害关系, 再加上那条明黄的绸巾,也觉得对方想必是大内来的,且有这胆量,可见来头不小。 所以他们一再隐瞒的到底是什么?和这屡次出现的佛像又有什么关系?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儿,外边忽然静了下来,连铜铃也没了什么动静,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风声。 张渊披着件外袍先跨出了门来,蒲风还没见到他人影,便听到他惊呼到没人出事罢。 蒲风看了一眼正在套衣服的李归尘,应了张渊。 厢房这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本就人心惶惶的守陵卫居然没一个人敢出来。昨夜付六的死况就像是在他们的脖子上栓了绳套,一时人人自危,只求自保。 不过这本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蒲风看着李归尘苍白的唇,心里揪得慌。她不想让他在这深夜里又吹寒风,可她也明白劝不住他。蒲风皱着眉望向了裴大夫,只听裴彦修摇摇头直叹气。 蒲风没说话,径直跑出了门去。 张渊立在李归尘的房前看着屋内的一地狼藉,亦是愁眉不展。然而更为麻烦的是——那尊平地里冒出来的佛像。 李归尘一向穿得很厚,似乎今夜尤甚。他先是站在门槛前望了望对面檐上,之后便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在这清冷的夜里一如虫蛇鬼魅。 李归尘走下石阶一侧眸便看到了段明空拎着剑站在月亮门下,他那白而修长的手上淌着猩红的血道子。 单看他的神情,估计是明白自己上了当。果然是有人把蛰伏在这儿的段千户引开了。 李归尘自然知道若是直接问他其中经过,这头死要面子的倔驴必然不会张口,故而只得摇摇头道:“能将你伤了,来者不善。” 段明空的目光闪了闪,一扬手收回了剑,大步流星地自他身边走过,坐到了裴彦修对面。 锦衣卫负伤便如家常便饭,故而才练出了裴大夫治外伤的一番好手艺。李归尘且不顾他,而是站在那反反复复地看着佛像及其四周的环境。 他将那佛手上系的黄绸子解下来握在了手里,这缎子仅是一块明黄的素锦,而非正式龙袍所用的赭黄色,且没有暗提龙纹。有可能是对方准备匆忙,以此指代罢了;也有一种可能,便是这黄巾的指向并非皇权,却是其他。 若是单纯将他三人以神鬼或是暗箭吓走,未免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黄巾,太和二十年的佛像……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李归尘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方想让他知道的便是这个……可惜那人错了,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是太子-党,终究是从最根本起就算错了。 说来,这陵宫的案子一直处处针对太子,但若是圣上的确听信了那些中伤之言,站在圣上的角度,决计不会仅仅将太子发放到应天府。 本朝立国之初建都南京,后来的数代储君都是自南京入顺天府继承大统,只不过近几代没有承袭这个传统,但归根结底是没什么可指摘的。 听张渊说来,朝中众人皆以为圣上偏爱西景王,故而太子的储君地位不保,实在是有些小看了圣上。 何谓帝王心术?视群臣为棋子? 李归尘仰了仰沉重的头,艰涩地阖了眸子。纵然那时他仅是一枚被划归为附庸的弃子,要他死的理由何止千千万万,又何必冠以结党谋逆的罪名?他一直以来维系的那个至高无上之人,终究还是轻描淡写地将杨家随手丢弃给了一众犬狼,任之被碾为齑粉。 道一句天恩难测罢了。 如今,他明知道自己又一步一步卷入了这明黄色的漩涡之中,却还愚妄地抱着可以雪恨的念头。终究十年磨去了他的棱角,就连那些刻骨的伤痛,也被尘封在了灵魂的最深处,在平静的疮痂之下悄无声息地溃烂溢脓。他再不是杨焰了……瑟瑟的风穿身而过,搔刮在酸楚的四肢百骸上。忽然他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暖意。 李归尘一低头,发现怀里出现了一个缠着绒布袄的暖炉,蒲风站在他身边嗤嗤轻喘,若无其事地叉着腰道:“讲头儿估计都在这尊佛像上。” 他挑起了一点笑意,点点头,站在那里没有动。 蒲风全然不知,只是围着佛像转了两圈。便见到面前这尊佛与此前在地宫中所见的形制类似,但并非花岗岩打造,而是汉白玉。且周身描了彩,虽有部分脱落了,依旧看得出佛面粉白、眉目疏朗,身着青色袒右袈裟。 蒲风低下了头,忽然一愣——佛脚下依旧有黄土,尤其是石座上沾得更多,仔细一看便分得出和树根下的褐色沙土并不相同。 “先生,你过来看看这土……对了,这座也刻着‘太和二十年敕造’。” 李归尘从暗袋里掏出了裹着玄宫佛像上黄土的帕子,将这两者一比对,确认为同一种土,且并非是在陵园内的土地上沾到的。 蒲风挠了挠头,“你有没有觉得像是……黄的河泥?” 可是陵园之内哪来的河泥?除了宝城与大裕山只间有一条开凿的河道,莫非这佛像与之前付六说的宝城前移有关? 张渊一直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沉吟道:“这佛像若是北魏雕凿的,那流传下来的确是挺不容易。北周武帝、唐武宗都灭过佛,对了,还有五代时期后周的世宗,正好就在咱们所在的北方一带,哪一个不是烧庙毁像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先人把佛像埋藏了起来,而挖掘修建玄宫的时候又被发现了。” 蒲风觉得很有道理,又问道:“可就算如此,也没有必要将这些佛像存在陵园里,除非……有什么特别意义。” 佛陀眉目低垂,正应了那句偈语:“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蒲风望着一时无言,实在看不出什么眉目。 可李归尘知道现在还不是说出口的时机。 佛像所立之处正对着厢房的房门,背倚班房的后壁,二者夹成了这条巷子。地面大致以青砖石铺路,每隔几步栽有些树木,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可二更天后,外面明明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虽然那来人足有四五个,但远从玄宫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连夜搬运来这么一尊石佛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蒲风叹了口气,道:“这尊佛像就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 张渊摇摇头:“你当是蘑菇?是不是你小子耳朵不大灵光,人家搬佛像过来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听到?” “那怎么可能?”蒲风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二人说话的这么点子工夫儿里,李归尘忽然走到佛像脚边弯下了腰去,继而他直起身来蹚开了佛像身边的一大片枯叶。 蒲风也凑过身去,看到叶子消失后,石板上居然出现了好几个镂空的铜钱印!她伸手摸了摸,这下面果不其然应该是空的。 “这是?” 李归尘轻轻咳了咳:“下面或许是涵洞,为了洩水用的。帝陵的泄水暗渠应该修建得极为完善,你看这一大块青石板的边缘与周边相接得不甚整齐,便应该明白这佛像该是怎么出现的了。” “正好今年大旱,现在正值冬季……”蒲风胡乱地猜想着,“这涵洞通往之处,又会是哪里?” 李归尘摇了摇头,“只能等明日找来一个军士将这石板撬了。他们自洞中出来容易,咱们想进去,怕是有些费劲,这石板少说也得三百斤。” 然而有一个倨傲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何必要等明日。” 段明空一臂还扎着白布,他忽然走了过来自腰间拽出一根负着锁链的铁钩。蒲风有些看傻了,心道这东西挂在腰上难道不会扎到自己? 然而众人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段明空将那铁钩固定在钱眼里,张渊想过去搭把手都被他拦下了。只见他咬着牙低喝了一声,竟将那石板拽动了,露出了一条凸起的边缘。 蒲风看到他手臂上的白布顺间便被鲜血浸透了,想必是刚上了药的伤口又挣裂了。裴彦修叹气道:“一个两个,怎么都是这个毛病。” 别人要帮忙,段明空还不许,最后张渊硬要卖把力气,二人这才将那石板挪出了条半步宽的缝隙来。 引来灯火一照,涵洞之下砌着铺底石,四壁皆是砖石面,足以一成年男子穿行。段明空提着灯二话不说跳了下去,李归尘嘱咐蒲风、张渊和裴大夫在这里守着出口,这才紧随其后。 蒲风哪里听他话,眉头打着结也跟了下去,急走两步拽着李归尘的袖子埋怨道:“身子不要了。” 那地道之内虽不如外边冷,但却充满了陈朽的气味,且四周极其昏暗。她虽能勉强直立而行,到底也是心里一阵恶寒。 蒲风说完这话,抓着袖子的手忽然被一只微微发烫的掌心包裹住了,李归尘在她身前安慰道:“你放心。” 眼前的路虽然很黑,蒲风蓦然沉下了心来,李归尘一直拉着她的手,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可她心里终究还是惦念着身前那人。或许他现在的确只是风寒,就算他也好好喝了药,又怎么受得起这份折腾。 她会心疼。 借着前面段明空手里的微弱灯光,她看到脚下的泥土的确和此前在佛脚周围发现的相似。这大概是此前雨水冲刷下来沉积的细黄土,她之前还误以为是河泥。 这路似乎走了很远,且之间还有许多岔路。段明空知道明楼在北面,故而一直向北行进,可忽然间他就停住了。 蒲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探着头绕开李归尘的阻挡往前面瞄了一眼,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她吓得发凉的手被李归尘紧紧攥了攥,这才算回过了神来。 不远处是一团苍白而泛着淡淡蓝紫光的火团,正悬在半空中寂静地燃烧。 “那是……鬼火?” 李归尘轻轻揉了揉她的手,平静道:“是磷火。” “这里又不是乱葬岗,为什么会有这东西?”蒲风哑然。 然而李归尘还没说话,段明空忽然清冷道:“你脚底下踩的,这四壁边上埋的,只怕乱葬岗可没这个架势。 修葺三次,征调民夫累计二十余万,你道没有累死病死的? 咱们已经在地宫里面了。” 蒲风睁大了眼,看着那汪鬼火忽然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很快就能完结啦~ 第36章 中伤 [VIP] 这涵洞大抵是贯穿于整个陵园, 在宝顶之内更是形成了交错的网洞, 人行其中便如误入迷阵, 他三人兜兜转转了许久都没有离开初见鬼火的地方。 蒲风又一次看到了自己拿石子在壁砖上画的圆圈记号, 不禁有些怅然, 心道莫非这仅是一条普通涵洞而已,而凶手只是暂且蛰伏其中? 那他们这一趟便算是白费力气了。 李归尘咳了一阵子, 终于缓声道:“宝城地势最高, 也最怕涝水。这地方的暗渠排布想来呈环形四散而去。上为宝顶, 下是玄宫, 这其中有墓道,工道, 还有这条疏水的涵洞。 马正是如何发现尸屋的,咱们不得而知, 但可以肯定那屋子被人封死了。这墓道与涵洞单有一条相联系之处, 便是佛像……或许, 古时存放佛像的暗室正位于这些通道的交汇之处。” 蒲风忽然想起来付六此前说过的话, 又接道:“当年修建玄宫时避让的或许正是这些佛像, 此前付六听说过为此玄宫前移,那么这所谓的暗室应该接近玄宫后壁,也就是最北端。 墓道按八卦阵法排布的话,自然不是大敞四亮地由明楼入口直通墓室大门, 而宝城坐北朝南……所以, 咱们当时并没有注意方位,那尊立佛像莫不是正出没在玄宫以北?” 然而他们现在又回到了玄宫南处的原点, 也就是说,在这座地宫的另一端,可能便埋藏着那个暗中势力想极力遮掩的秘密。 段明空一言不发,引着灯笼往北而去。此前转了两圈一无所获,段明空意识到凶手能将佛像自地下疏水道运送,那暗室与疏水道的相接之处也有可能并非是一道石门——开口若非是在脚下,便在头顶之上。 一时四下无言,所有人的心弦都紧绷到了极点,这环形的地道中并无什么参照,没人知道哪一步之后他们便会错过了暗门又回到原点。 蒲风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李归尘的腕子上,她虽不懂得什么医术,也能感受到自己指尖的脉搏是如此急促而轻弱,似乎她一重按便摸不到了。 而这黑魆魆的狭小窄洞之内少说有上万块石砖石板,就算是有暗室,谁又知道藏在哪一块砖石后面。 蒲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焦虑地借着灯光往前望去,自己画的那个标记就像是一支箭无情地向她射了过来。 如此循环往复的话,到哪里才是个终点?谁又知道凶手何时便会出现在他们对面。 那个略呈苍白色的小小记号终于冲破了蒲风的防线。她一把拖住了李归尘的袖子,那些放弃的话都涌到了嘴角,可她看着李归尘低垂而深幽的眸子,忽然就张不开口了。 她太清楚不过,查不出石佛像及玄宫所隐藏的秘密,他们此前的一切努力,甚至包括马正和付六的死都白费了。此一日,若非是将谜题揭开,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便只有落荒而逃或者是引颈受戮了。 玄宫之内的种种谜团难道便没有一点关联?谁又知道他们今日留下的种子他日会长出怎样的恶果?可蒲风现在不想去思考这些,她忽然很想逃避,带着李归尘一起。 太子遭人构陷如何,皇帝换了谁人做又如何?当日摆在她面前的仅是一个含冤受屈的朴实农夫,一念感之而已;可如今在这无边的暗流迷雾中,似乎已经没有她可选择的路了。 李归尘停下了脚步来,而段明空火急火燎地找着暗门,竟全不顾他二人,挑着唯一的灯就这么走了。 本就昏暗异常的地道忽然就彻底漆黑了下来。就算将眼睛睁到最大,也同闭着眼没有任何区别。 四处都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蒲风呆呆地站在那里,黑暗给了她最好的掩饰,那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忽然就肆无忌惮地冒了出来,可她不敢哭出声。二十年来,自己似乎从未这般担惊受怕。因为有些东西她原来从未拥有过,自然也不会生出什么痴妄的留恋,但现在不同了。 她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随着抽噎而轻颤,然而,有一只手忽然将她拉进了一个格外温暖的怀抱里。 他的手似乎想抹掉她眼角的泪,却无意碰到了她冰凉的唇。蒲风心底一阵颤粟,再无忌惮地埋头在了他怀里。 “终究是我害了你……”李归尘低沉的声音就像是寒风中的冰碴子拍在脸上,带着刺拉拉的轻痛。 “或许是我太怯懦了……路都是自己选的,何来害我之说……李归尘,我就想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什么有人想要更好地活,就一定要让别人死……为什么?为什么……” 李归尘忽然觉得心中的闷痛让他有些无法呼吸,他的手顺着蒲风嶙嶙的脊骨而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他压住一声哽咽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自己……也不可以……” 李归尘缓声应了,同时也感受到了怀里的小人儿也在压制着抽噎声。在她这个年纪,正是任性恣肆的时候,可蒲风未免有些太懂事了,懂事到让他心疼。 “没关系,案子查不下去了,咱们就回家……” 蒲风刚止住的泪又下来了:“好。” 无边无涯的黑暗中,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扶墙而行,末来的路,莫不是都如此? 然而远处忽然飘过来了段明空的声音:“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暗门。 话是那么说,可追着案子跑似乎成了蒲风的天性。 她自知有些失态,躲在李归尘身后不愿见到段明空,而李归尘本就伤风严重,一把沙哑嗓子听起来差不多还是那个调子。 段明空的心思估计是全在暗门上了,他举着灯笼照着暗渠的顶子,果不其然显示出了一枚不大的镂空铜板印。他看李归尘点了头,便一手拔剑出鞘,另一手猛地拍击了一下石板。竟是生生让他撞出了一个缝隙。 段明空退后一步,一脚蹬着石壁微微跃起,将那石板彻底推开了十数寸,穿身是足够了。 他一个腾身便拉住了头上暗室的地面,以臂撑地一跃而上,而李归尘个子比段明空高些,虽爬上去得有些吃力,倒也没太大问题。最后他二人蹲在开口处一人拽着蒲风一条胳膊将她也拉了上去。三人这才算是安稳站在了石室里。 段明空将剑负在了身后,引着灯笼在这间石室内转了一圈,眉头不由得皱成一团。 这间石室与墓室构造截然不同,四壁皆是些普通的陶土砖,也并没有雕花纹饰,上面渍出了一层白色的淡淡盐霜,看得出年代久远。而整整一面墙边皆是佛像,少说二三十尊,或坐或立,有些是花岗岩雕的,也有些是铜铸鎏金的,在闪烁的灯光下散发出晦暗却不失华美的光芒。 所有佛像皆是眉目低垂,似乎不忍目睹他们面向之处。 目光所及的是一道门,被填了砂石的麻袋紧紧封堵死了。蒲风额角暗跳,心中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预感。 她冲了出来,一个“不”字刚出口,段明空已挽了个剑花过去挑破了一个填得满满的麻袋。流沙如细瀑淌了下来,“沙沙”声填满了这间石室的每一个角落。 蒲风失神道:“掩在这沙袋后面的若真是那一屋子染病尸体,你我可能都得死。” 段明空闻言一顿,反手便将剑没身插入了麻袋里,剑柄处恰好将豁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此话怎讲?” 蒲风一听这话有些气得想吐血,合着锦衣卫大人一直都不知道马正是染瘟疫死的。她再一想,昨天下午段明空的确不见人影,这事也是她疏忽了。 用沙袋将门洞封堵住了,说不定就是忌惮里面的东西。而这屋中若是的确有尸体,便是证实了他们此前的推断。可这些都不是重点,意识什么?若说凶手杀马正是为了防止他传播瘟疫也罢,此后杀付六及其他的所作所为必然预示着有什么阴谋正在滋长。 她没注意到李归尘独自绕到了佛像丛里,他将那地上的火盆点燃了,石室内顿时明亮了不少。 然而这地方可不单单仅有火盆床褥,佛像中还有一个小桌案,上面摊着几幅一人高的佛陀的立身画像,径直垂到了地上。其中有一幅中的佛像被剪去了,只剩下带着轮廓的白纸。 蒲风顿时回忆到初五夜里出现的人影或许仅仅是一张纸——凶手伏在檐上,拿东西坠着这纸,月光便会勾勒出影子,故而她在屋内看着像是个佛像。 几张草草的画像之下有一份名簿,烧掉了一角,但大部分字迹依旧是清晰的。李归尘的指尖划过了那些蝇头小楷,忽然便顿住了。 这里面的姓名,他认识不少……多是应天府六部之人。 除名簿之外,还有一封写了一半的信。 然而更为令他咋舌的是,誊写名簿所用的纸张,以及桌上尚未干涸的墨汁皆是大内所用的御品,尤其是这封暗信,写了仅仅十六字: “燕燕择巢,孤梁朽之。云歇日显,北风催之。” 这几件事连在一起,滔天的血雨已迫在眼前了。 太和二十年发生了一件事:北魏孝文帝废了太子,后又派人毒杀了圈禁中的废太子。 当今太子体胖,有腿疾;北魏废太子亦是体胖。 而孝文帝废太子的一大原因便是太子与守旧派勾结,意欲迁回旧都。 再看那诗,什么便都明白了。 自古异象关乎国运,在帝陵中恰恰挖到这么一批石像,想做的文章也就多得很了。 李归尘扶住桌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段明空刺穿了麻袋既以暴露了他们来过,他便无须再隐瞒行踪,故而李归尘径直将那名簿一并暗信揣在了怀里,拉着蒲风便快步跳出了石室去,段明空紧随其后。 路上蒲风问他可是看出什么了,李归尘默缄口不言,只道是上了地面便要即刻离开陵园,别的暂且不提。 谁又想到半路上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窸窣脚步声,他三人分为两路藏身在涵洞的枝杈口里,屏住了呼吸这才算是逃过一劫。 可如此一来,对方发现暗室中有人闯入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且不说这些人手里握有火铳弓弩,单是人数上也要超过他们数倍。 蒲风三人只得一路快走小跑,待到从厢房门口的石板缝隙中脱身的时候,天色都已大亮了。 张渊和裴彦修刚刚松了口气,便见李归尘神色严肃地让段明空迅速去牵马来,无论如何,众人立马便要动身。 他的嗓子虽嘶哑到几乎难以发声的程度,声音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没有留出一点让人迟疑的余地。 段明空带着自己手下的数个锦衣卫出了陵园往西北向而去,而李归尘载着蒲风一并张渊裴彦修四人三骑直奔城中。 果不其然刚出了山峦一带,自远处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蒲风忙问道,他们要是追上来了怎么办? 李归尘扬了鞭,沉声道:“只要入了城门,这些人就不敢再追上来了。” 毕竟是暗中筹谋,哪敢打草惊蛇。 张渊忽然道:“你先带着蒲风走,也省得我们拖累了你。” 蒲风看着他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心中不免有些怅惘。 再往前看,也就是两三里之外便是城门。蒲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回头便发现那些黑衣人仅距他们百步之遥,她甚至看得见他们手里握着的机弩。 火铳毕竟太惹眼了。 马已经跑到了极点,不免有些将要力竭的迹象,蒲风看到一支箭“嗖”地向他们射了过来,最后插在了十步远的荒土里。 李归尘听到这动静低喝了一声要勒住缰绳掉头。蒲风知道李归尘怕她有危险,可一旦掉头的话,想必他二人谁也没有活路。蒲风只得强压住恐惧骗他道:“箭还远得很,没关系的。” 那猩红的城门业以近在眼前,身后的箭雨紧跟着密集了起来。 蒲风自他腰间拽下了亲军都尉的牙牌朝着城门守兵晃了晃,所有行人及守卫皆退到一旁给他们让了条路出来,果然他二人一入到城中,那些黑衣人皆停箭勒马,迅速便撤了回去。 蒲风一时难以平静,那些箭簇几乎是蹭着她的脚边飞过去的,她听得到划破布帛的声音。 入了胡同,李归尘勒着马微微放缓了速度,这才直奔此前皇长孙所在的驿馆而去。 许是方才马跑得太快,蒲风忽然觉得有些冷,就连拽着李归尘的手也有些无力。蒲风看着路边人惊异的神色,不禁有些额角暗跳。 到了驿馆门口,所幸见到星砚出门迎了过来,蒲风的心才算安稳了些。然而李归尘跃下了马,她忽然身形一歪,险些从马上跌了下来。 蒲风只觉得眼前的事物有些摇晃模糊,他看着李归尘的原本晶亮的目光就那么忽然黯淡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心中猛地一痛。 李归尘说,随卿你千万别动。 随卿……是她的……表字。 她听到星砚吓得低呼了出来。 蒲风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背上有些莫名其妙,她忽然觉得后背很凉,下意识地伸手伸手摸到腰际,触碰到了一个冰寒而坚硬的杵状东西。 就在那一瞬间,撕心的痛楚潮水般席卷了过来,她咬住了牙没哼出声儿,却冒了满头满脸的汗。 是李归尘在唤她的名字……蒲风,随卿…… 这名字的确挺好听的,尤其是自他口中说出来……蒲风眼前一黑,跌落在了一个怀抱里,可这样一动,便更痛了……她吃力地抬了抬眼皮,看到了李归尘的侧颜。 蒲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的眼睛居然红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她脸上。 是泪。 他居然哭了…… 蒲风觉得很累,累得说不出话来,连气儿也没有劲儿喘了。李归尘茫然无措的样子,就像是个跌碎了花瓶不知如何收拾的孩子。她余光中的事物飞快地退后,只剩下了李归尘艰涩的声音:“蒲风,别怕……别怕……有我……” 她并不觉得怕,只是轻轻翕动着唇,可惜那句“没事”说不出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2点左右可能会加更一章啊~ 下章完结此案,划重点,下章特别特别甜,拍着所剩不多的良心。 第37章 随卿·终 [VIP] 意识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融化, 她的胳膊搭在李归尘肩上, 很想挽住他的脖颈, 却蓦然垂了下来。 朦胧的光自门扇的雕花之间穿透了过来, 一缕一缕向后逝去, 伴着他粗粝的呼吸声。 蒲风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趴在了床褥上,明亮的烛光有一点点刺目, 耳边还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她艰难地挪了挪脑袋, 便看到了李归尘素白的身影。 屋子里很静, 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她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而李归尘忽然坐在了她身边,伸手按了按她的脉门, 继而拿热水浣了的白布给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腰后的时缓时急的痛楚几乎将她的神识撕碎,蒲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了手搭在李归尘的腕子上, 咬着唇说道:“这样死了……可惜了……” 李归尘一听这话,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斥她胡说。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蒲风能感觉到血液被迅速抽空所带来的那种空虚感。而他似乎不打算再等大夫了, 径直起了身剪开了她身上的血衣。 再之后,蒲风忽然觉得腰上一凉,李归尘竟是不由分说地掀开了她的一应外袍里衣,将那伤处显露了出来。蒲风只觉得心已经要跳出了腔子, 她无奈晃了晃身子想要躲, 到底她还是有些羞涩的。 雪白纤细的腰肢就这么赤-裸在他面前,可李归尘满眼都是她创口处的血色。棉袍里衣能剪则剪, 其余的往上翻过去,他看到那箭矢幸好伤在背部右肋下,将将避开了要害。 而殷红的热血正顺着创口汩汩而流,甚至染红了她雪白的亵裤。李归尘拿着干燥的白布暂时堵在了箭身周围,他感受得到蒲风全身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李归尘俯身在她面前紧紧攥着她的小手,抹掉了她眼角的泪柔声哄她道:“丫头,别哭了,没伤到要害,没关系的。到了这里咱们就安全了,别怕……一会儿可能会稍稍有一点疼,你要是忍不住了就掐我……” 蒲风有些破涕为笑,他的确是不怎么会哄女孩子的,说的话也是这么笨笨的。 而一转眼,他温暖的手指便按在了自己腰间最为敏感的肌肤上,那箭本是轻轻一碰就会疼得她眼前一黑的,可蒲风想着他温柔的手,多少宽慰了些。 然而李归尘摁着白布,不动声色地加重了力道,他忽然开口问蒲风:“等咱们回家了,你想吃什么?” 蒲风眨眨眼想了想,扯出了一点笑意道:“红糖元宵,一口咬下去流糖才好……” “好。”李归尘沉吟着应了,手上却猛地一用力便将那箭镞拔了出来。几乎是一瞬间,堵住伤口的数层厚实白布就被洇透了血色。 蒲风万没成想他会一下子拔了箭,痛得恶心,额头顿时就挤出了豆大的汗珠来,她咬紧牙关攥着身下的单子,一直听到李归尘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叹了口气生生痛晕了过去。 李归尘手里的箭镞“当啷”掉在了地上,他的手上沾满了蒲风的血,顺着指尖往下滴着。 蒲风的气息虽依旧急促,但已经有了匀畅的迹象。他看着手上的血,还有蒲风苍白静谧的面容,胸中的血潮不断汹涌着一时难以压抑。 纵然他蠢钝于斯,也看得出她的情意,还有一直以来那份无言的坚守。 “自此往后,换我来守护着你……” 他的眼中有什么在流闪,就像是薄云散去后的当空皓月,明净温润却又令人不可直视。 恍惚间便让人又回忆起,曾有这么一个少年,在诡谲的血色里孤身而立,他有一双属于朗朗乾坤的眸子。 ……………… 蒲风醒来的时候,一抬眼便看到了李归尘坐在床边垂眸凝望着自己。她几乎是痛醒的。 “你也病着……该去歇歇的。”蒲风嗔怪道。 李归尘见她醒了,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弯了眉眼笑了。他不让蒲风起身,便拿着汤匙一勺一勺喂着她喝水。甜甜的,是红糖水。 屋子里昏暗了不少,可见自己睡了好几个时辰。她感受得到自己腰上缠了数层白布,而不远处似乎还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李归尘站起身来守在了一旁,她看到裴彦修凑过来皱眉打量着自己,自己不知为何有些想要发笑。 “还有气力笑,不错不错。”裴大夫将她的胳膊从被子里掏了出来,指端探在了脉上,“你这孩子也是命大,箭再往上来个一两寸伤了肺,那就难办了……可惜时间拖得有些长了,气血伤得厉害,日后少不得要调养个一年半载才可恢复个七七八八。” 蒲风轻声问道:“先生的发热可好了?” 裴彦修笑着瞟了蒲风一眼,“一个是老病秧子,还折腾出来一个小病秧子,倒是绝配。归尘让你这么一吓,折腾出一身汗来,寒气倒意外赶散了不少,你甭替他操心。” 蒲风面上不禁有些滚烫,艰难地想要别过脸去。 裴大夫笑道:“看你平时风风火火的,说到底还是个大姑娘家,脸皮儿薄。换药包扎什么的,你自己多有不便,若是信得过老夫自然好,若是信不过……” 蒲风想想头都大了,支吾着有些说不出口:“能不能……让……” 李归尘沉吟道:“不如交给我罢。” 蒲风脸上红得就像是煮熟了的虾,便听着裴彦修又啰嗦道:“这样也好,最是方便。伤没长好,切记着让她少走动,怎么说也得趴个十天半个月。要忌口,少动气……” 李归尘难得听得这么仔细。裴大夫这一套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说了成百上千遍,比说书的口还溜。然而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了一下,蒲风将耳朵支楞了起来,便听裴彦修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发乎情,止乎礼’那一套老夫不管,可有什么事儿也得等伤好了再说……” 之后,她便听到李归尘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什么事儿……”蒲风反应过来时,连耳根子都红到底了,心口更是滚烫滚烫的,感觉伤口都要往外渗血了。可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将这事偷偷想了想,居然是期待大于羞涩的。 “蒲风啊,你完了完了……”她不由得轻叹道。 少顷,李归尘轻轻将她的被子撩了下来,好奇道:“嘀咕什么呢?” 蒲风摇摇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脸上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她吃力地别过了脸来,看着他面上含笑,发现他的耳下居然也挂了红晕。蒲风忍住了笑意,拉过他的手来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当我是好骗的。” 李归尘一挑眉,默默地在她被子上擦了擦手上沾的晶亮口水,笑着撇开话茬儿道:“好好听话,我一会儿出去一趟,你趴着别动。这里住着固然不方便,可到了晚上就能回家了。” “是……去见公子?那案子果然跑不了干系。” 李归尘给她压好了被角,又嘱咐道:“少劳心,闭上眼睛睡觉罢。记着,天大的事也没有你的身子重要。” 蒲风口是心非道:“日后岂不是要我好吃懒做了。” 李归尘居然顿在那里很严肃地想了想,答道:“这样也不错。” 他看见蒲风笑了,这才放心些,轻声关好了门出去了。 走廊尽头的暖阁里,长孙殿下正翻阅着那本烧掉了一角的小册子,而他面前摊开着那封十六字的信笺。 他看到李归尘进来了,将那册子撂在桌上开门见山道:“难道是祖父的人?” 李归尘行了礼,随着皇长孙的手势坐在了桌案对面,恭谨道:“细铁索多半是出自大内,而火铳和机弩的规格也并非是民间之物。斗胆问公子一句,尊上身体可还康健?” 二人就算是在这驿馆里秘密相见,也唯恐隔墙有耳,故而只好换了代称。 长孙道:“家父一向安泰。近来探访祖父,他老人家的丹毒缠绵半年未愈,精神的确不如往年矍铄了。” 李归尘听言忽然躬身行礼道:“小人往下之言仅是一己推测,或关乎千万人生死,采纳与否全凭公子。” “我见了这簿子和书信多少也猜出了一点,你且说罢。” 李归尘便将这陵宫之内发生的种种大致给殿下复述了一遍,这才敢说出自己的推断:若说上一次是西景王利用烹尸案做了雕虫小技让圣上及众臣对太子心生嫌隙,而这次很有可能是皇上打算亲自动手了。 四句诗写得很清楚。 “燕燕择巢,孤梁朽之。云歇日显,北风催之。” 南北都城之争由来已久,成祖迁都北京自然有充分的理由,主要就是抵抗北方戎狄及蒙元势力。 可现今南方富庶,士族云集,单论自大运河向北输送粮米这一项就是不小的损失,还不说北京易受围城侵犯,正朔三十二年就有过这么一次危势。 这是于公,于私南京的六部官员手无过多实权,若是日后迁都自然今非昔比,是以自然极力劝导太子。现在顺天府六部里的人多半都是西景王的势力,自打魏銮八年前扳倒了程为渡,此人一面极力拉拢朝中势力,另一面讨好西景王,仗着圣上宠爱已有成党之势。太子未必决定了日后迁都,可这“迁都”二字却是正戳了当今圣上的痛处。 立国之时都城乃是应天,成祖以“清君侧”“靖难”的旗号夺得皇位,迁都到了现今的顺天府,也是回到了自己做燕王时的属地,和皇位不正自然有关系。 而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并非是皇系嫡支,乃是因为先皇无后,自封地请入京的。就连圣上生父的帝王封号都是与群臣大议礼得来的,唯恐有人论及皇位不正。 这迁都之事无论是对于圣上还是朝臣而言,都是最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处。若是在此时出来一个所谓天生异象——也就是自圣上的帝陵挖掘出一批北魏太和二十年佛像,就将彻底攻破了所有人的防线。 迁回旧都,废太子,另立储君…… 历史未免太过相似,难免不叫人心中生出寒意。 且早年东南总督遭人弹劾险些获罪,因进献了一只号称祥瑞的白鹿便保得无恙,这其中便可见一斑。 圣上偏就信这一套。 问题的关键便是自这玄宫佛像事件后,已经不是太子到底有没有打算日后迁都南京所能决定的了。整件事触犯的是圣上的逆鳞。 若是不出意外,最早元宵节之后复朝之日,最迟也超不过今年年底,将会有一封死荐送到圣上面前,要的便是一击即中,废立储君。 最为可怖的一点是,这些事或许从头到尾全部都在圣上的掌控之中——即便是陵宫出了事,圣上此前对太子有多偏袒,现在就会对他有多失望透顶。 哪怕是父子之情放在帝王术面前,依旧是如此不堪一击。 皇长孙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之处,握着茶盏的手亦是有些轻抖。 如此一来的话,岂非面前已是一片死局? 李归尘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从一开始,对方就并不惧怕他们猜到此事针对太子——相反,更是狂妄到打算以此将他们恐吓走。 所谓“人处荆棘之中,不妄动则不伤”,若是对方按兵不动而自己这方先出手的话,必然会被精心谋划的对方抓住破绽,到那时便是败局已定。 然而这盘棋中,出现了一枚乱子。 长孙忙问道:“何为乱子?” “瘟疫。”李归尘垂了眸。 连守陵卫都不知道修建陵宫时发生了瘟疫,只是觉察到自己的人越来越少,还误以为是跑了。这无非是暗中证明了一件事情——有人在控制着局势。而那瘟疫的发生之处,正是玄宫! 恶核病自唐朝之时便有记载,可究其病源为何,却是没人说得清楚。总之不知道因何,在玄宫之内忽然爆发了恶核病。有人,应该多半是官员,在机缘巧合中发现了并非是正式墓室的地佛宫,故而将几乎所有接触到瘟疫的人都关在了此石室内,并通告了出去,及时停工疏散了民夫。 皇长孙大为吃惊,“所以这些尸体还在地佛宫里?” 李归尘点头道:“正是。” 此病来势之猛烈他是亲眼见过的,自接触瘟疫至病发身亡也就七日左右,且当时导致数万民夫停工,也可见此病的厉害。 然而此棋局唯一的突破点,只能是这座塞满了尸体的地佛宫。 他与皇长孙讲明了心中所想,终于沉声道:“为今之计,便是借着瘟疫之故,先引火将地佛宫一并其中的佛像之余全部焚烧殆尽。便算是毁了物证。” “堂堂帝陵岂可放火烧蚀?” 李归尘摇头道:“公子切莫因小失大。整个守陵卫皆可证实马正于玄宫内巡逻时沾染了瘟疫,只因对方也怕此事闹大,便将马正杀害了。 焚地佛宫并非是焚帝陵,瘟疫爆发并非小事,且朝中无人知晓这地佛宫中的奥秘,若是取得了群臣的支持,这焚尸之事无非是小事一桩,可那日后弹劾令尊的奏书便失了精魂,必然不能扭转局势。” 皇长孙点了头,言说将和父王详细商讨此事,居然站起了身对李归尘行了弟子礼。 “有劳先生相助,日后成事之时,余当以奉帝师之礼以养先生。” 李归尘受宠若惊,再拜了回去,这才托辞蒲风有伤在身,欲尽早还家。 皇长孙受了这么一场惊吓尚还有些惊魂未定,也顾不上再三挽留他二人,只好命星砚叫来马车送他们回家。 而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了,如豆的残星无言缀在了夜幕边。 车夫受了嘱咐,将马车赶得很稳。李归尘将蒲风揽在怀里,一直暖着她冰凉的手。 夜色清明,远方的路却依旧不甚明晰。可她想着,在他身边再多的苦也是甜的。 随卿,随卿。 更何况,家就在眼前了。 一路上,蒲风想着陵园中所见,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地佛宫内静谧慈悲的佛像来,她抬头低语道:“为什么人们会拜佛像?朝代会更迭,人会死,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些……” 李归尘看着她晶亮的眼睛,缓缓道:“佛陀不能将这浊世变得一尘不染,但泥淖里也能开出洁净的莲花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个超甜的番外啊~ 下案预告·血书案 我憋着这案子好久了~ 敬请期待~ 剧情预告下一章作话再放 ps.很多学说表明,明亡和鼠疫也有很大的关系。此案中描述的病就是所谓的“黑死病”,即腺鼠疫。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上层斗争日甚,又有何人管百姓死活? 第38章 那一夜 [VIP] 李归尘将蒲风抱下了马车, 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将她放到了床上。 蒲风看着他一床一床往自己身上摞着被子, 不由得笑道:“都给我盖了, 你盖什么?” 此言出了口, 蒲风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轻挑,难道她今天晚上要和李归尘同床共寝吗? 李归尘点了灯, 俯身在蒲风面前, 轻轻一点头, 说道:“你睡在里面, 我睡在外边,夜里我怕你发烧, 你自己睡我不放心。” 蒲风心里就像是踹了一只小兔子,只得往被子里缩了缩头, 眨巴眨巴眼睛应了。 李归尘收拾着东西又细细嘱咐了她一通, 这才掀开帘子出了门去。 蒲风看着静静的烛火, 虽然身上的痛楚就像是有利刃在翻搅着自己的五脏, 但她心中并没有恐惧。 李归尘唠唠叨叨的样子让她有些想发笑。他这个人, 平时在外面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日日里却不停地催促她吃饭,嘱咐她睡觉,不厌其烦。 就连蒲风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 过了也不知道多久, 身下发凉的床板忽然泛起了暖意, 他烧了坑。蒲风呆呆地望着门帘,李归尘果然端着碗进了屋来。 那海碗里冒着朦胧的热气, 香甜的味道顿时飘满了整个屋子。 蒲风想着大概是粥,有点想翻身坐起来看看。李归尘将碗撂在了桌边,两手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 因着伤在腰上,她也不敢倚着什么东西,单是这么一动,已经要疼得龇牙咧嘴了。她勉强着撑直腰杆坐起了身来,扶着李归尘的手疼得泪珠子直打转。 李归尘便干脆将桌子拉到了床边,一手托着蒲风,一手持着瓷匙。 蒲风往碗里看了一眼,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碗里圆圆的白胖胖的,漂了七八个,不是圆子还能是什么,就连汤里也放了足足的红糖,正冒着热汽。 “我当时就是随口说说的,这么晚了你从哪弄来的这东西啊。”蒲风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糯米粉,红糖,这东西包起来又不麻烦,高兴成这个样子。”李归尘垂眸笑道。 蒲风也憨憨地笑了笑,心底却是有些淡淡的怅惘,“我上次吃这个的时候,还是我娘的手艺。说真的,我娘做的并不好吃,馅儿都煮漏了,吃着有点像年糕汤。”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出了一滴眼泪。 李归尘端着碗,拿汤匙轻轻凉着,似乎叹了口气。 蒲风看着那碗里的圆子,忽然抬起头盯着李归尘的眼睛说:“原来是我骗了你,我家不是农户,我甚是没有户籍……有的话,或许也是奴籍……” 水汽湿润了他的眉眼,李归尘轻轻拍了拍蒲风的手背:“都过去了。” 蒲风咽了口唾沫,将那压在了心头很久的话都一股脑吐了出来:“我是在妓院长大的……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或许就是个嫖客,总之我娘将我生下来,养大了……” 她忽然低着头顿了顿,眼泪落进了盛着圆子的碗里,“所以我一直扮作男子,你虽没问过我,但我终究应该让你知道……你不要嫌弃我。” 李归尘揉了揉蒲风的脸蛋:“好好的怎么又哭了。”他将碗又撂了下去,让蒲风趴在了自己怀里。 蒲风只觉得灵台一片空白,李归尘就像是……她没有过父亲,也没有过哥哥,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胸膛是那么坚实,自己的下巴正好可以倚在他的肩膀上,而且他身上有烟火的味道,还有药的味道,却似乎比那些熏的香更好闻。 良久,她扶着他的胳膊又坐起了身来。圆子已经晾得正好了。她咬上了一个圆子,外皮软糯又筋道儿,一口下去,里面掺了干桂花的糖汁瞬间溢了出来微微烫了她的舌头。 “好吃吗?” “好甜啊,你尝一口。” “我不爱吃甜的,你都吃了罢。” “胡说,骗我。” 明明是家里没什么糖,他不舍得吃! 蒲风硬喂了李归尘两个圆子,自己吞掉了大半。 那一碗红糖圆子的暖意,一直维持到了她睡下的时候。 一张床中间隔了两个枕头。她贴着墙睡在里面,李归尘睡在外边。 李归尘非说自己有些烧,于是她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他的手心时不时就贴在自己额头上。 睡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流着泪从梦里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额头上居然盖了一块湿手巾。 夜色还很重,似乎黎明的到来还是很遥远以后的事情。蒲风咬着牙忍了忍,那痛楚就像是跗骨之蛆,可她不敢痛哼出来。 蒲风有点想去小解,可却一动也不敢动。李归尘的呼吸那么深长,她看着他睡觉的样子,似乎很少见到他睡得这么深沉过。 蒲风犹豫了很久,终于扶着墙一点一点爬起身来。她费了好大的力气这才坐起来披了一件衣服。 李归尘将她的衣服都剪烂了,这件外袍还是星砚跑出去现给她买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长孙殿下日后做了皇帝,会是个明君……蒲风刚要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又重重地跌了下去,摔得伤口就像是裂开了一样,疼得她轻哼了一声。 李归尘立马便坐起了身来,看着蒲风歪在墙边,眉头登时就皱作了一团。蒲风只好任着他将自己按趴在了床上。 蒲风倒吸了口凉气道:“就是碰了一下,没事的。” 然而李归尘的手不由分说地掀开了她腰上的中衣,他便看到鲜红的血已经从白布后洇透了过来。明明坐马车回家的时候伤口都保养得好好的,谁知道这丫头睡着觉竟是将自己的伤口给挣裂了。 蒲风还往后扭着身子不打算让他碰,李归尘摇摇头,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沉声道:“别乱动。” 李归尘下床去拿了裴彦修给的药粉,一手将蒲风的肚子托了起来,另一手解着缠好的布带。 蒲风有一种任人鱼肉的错觉,只好撅着嘴小声道:“是裂开了吗?” 李归尘也不说话,径直将沾了大团血迹的白布放在了蒲风面前。 “我就是想下床……”蒲风就像是做错了事儿的小孩子,嘟囔道。 李归尘见那伤口上新结的痂已裂开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粉嫩的新肉来,不由得叹气道:“睡不着?” 蒲风红着脸咬了咬嘴唇:“大哥,我想去茅厕啊。” 李归尘的手轻轻抖了一抖,药粉撒歪了一点。他沉吟道:“是我考虑不周,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蒲风轻轻“嗯”了一声,等着李归尘撕了条长长的白布将她的伤口包扎好了,又将她扶着坐了起来,在床边的小几上放好了马桶,这才披了件外袍出了门去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怕时间一长将李归尘冻坏了。尽可能快地解决了问题,这才喊李归尘进来。 折腾了这么一番,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了。蒲风怕羞,可她见李归尘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神色,稍稍松了口气。 蒲风的声音低得就像是蚊语:“我起不来床,怎么好意思麻烦你端屎倒尿……” 李归尘扭过头来看着她,平静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啊,谁也免不了这个俗,我也一样。” 蒲风红着脸“嗯”了一声,心里别提有多热乎了。 就这么尴尬地躺了一会儿,李归尘忽然开了口:“你写了这么多世情话本,怎么脸皮还是这么薄?” 蒲风差点呕出一口血来,“我又考不了科举……讨个生计罢了。市面上这种话本子卖得最好,印刻房的老板自然出的价钱就高。怎么说我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倒没什么的,总比那些东抄抄西抄抄冠自己大名的强多了。人家《西厢记》写得好,有人就非弄出了《南厢记》《北厢记》来,印出来简直是浪费纸。” 李归尘被逗笑了,“原来还有这种东西。” 蒲风一聊得起兴什么都抛在脑后了,接着道:“何止啊,有的刻坊将人家《西厢记》改了个不俗不雅的名,像是《艳淫曲》之流,还叫买书的人误以为是出了什么新书,买回家一看才知道原来就是《西厢记》。” 李归尘看着她说的眉飞色舞,说了压在心里很久的话:“你不让我看你写的倒也罢了,可这情情爱爱的还好,别的不该说的切莫胡言。你可知锦衣卫南镇抚司一直留意着坊间杂书,若是让他们捕风捉影可就麻烦了。” 蒲风一时愣住了,良久才打马虎眼道:“哪敢写那些针砭时弊的。” 这一下便又陷入了沉默。 她痴痴地看着李归尘,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是不是睡着了。还是说,他知道了自己骗他,故而不想再说话了? 过了良久,她确信李归尘的确是睡着了。 她往外蹭了蹭身子,握住了李归尘伸在外边的手,这才也甜甜地睡了过去。 既然他说那些话本惹祸,那她便不写了,蒲风想着等伤一好了就去找印刻房的老板辞了差事。 这不算完,还要领着李归尘去裁几身衣服,顺便在一品楼吃一顿好的。 烤鸭烧鸡,炒肝爆肚,丸子汤,炸酥肉,芙蓉糕……呼……呼…… 作者有话要说: 哇,我这样算深夜放毒吗~ 标题党 下一案?血书案 此书流传为,黄泉九幽阴差记,案案索命不由人。 你永远也想不到下一具尸体会是怎样的死状。 第39章 僧皮(修) [VIP] ·楔子 妙空, 玄宁寺之僧也。原晋之世家子, 避兵役剃度出家, 后寺中众僧散, 游至金陵, 暂歇一古寺。夜闻梆声远,梦醒, 见一女自门入, 年约十七八, 身姿窈窕, 颇富风韵。僧年少,见此心无定, 持串珠屡念佛号,窃欲与之欢好。 此女忽泣曰:“师父莫怪, 妾不忍夫家责打, 逃娘家至此, 夜暂求一瓦遮身矣。” 妙空喜曰:“既如此, 不知娘子伤疾如何, 出家人可为娘子医也。” 女迟疑,妙空引女子上床,遂勒其颈脱衣隐烛。僧抚女腹,屡至脐下, 问曰:“可是此下痛矣。”女大惊, 欲呼其孟浪,僧以口覆, 强行其术。僧念佛号笑曰:“娘子莫怕,此乃通汝经络耶。” 女挣扎不得,咬其颈,牙入见血,险杀之。僧怒,咬去女舌,女泣血赤身投地乞命。僧骂曰:“无怪乎夫家责打。”遂抽打至鳞伤,观女血皆溢绝,埋于寺内佛像后。 明日,僧即去。 十年往矣,苏浙冬降暴雪,天落一惊雷,时人甚异之。其后见金陵一残庙顶破生青烟,佛像倒,后露一白骨,上罩僧人皮。 后有得医返魂之人与余笑谈,称狱有剥皮者,其状甚烈,余疑之为此僧也。 ——《业镜台》卷二之四《僧皮》 南楼客/著……………… 年宵尽了,城中的商户皆重捡起营生来。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未免显得有些清冷。 蒲风将养了半月余,这才能勉强赶路远些。她刚自吏部衙门出来,扭头绕过棋盘门又要去一趟大理寺和张渊交接些事宜,全弄完了才算将升调大理寺评事的一摊子事办得七七八八。 李归尘不便跟着她去吏部,便坐在张渊那等她。 虽是李归尘将她叮嘱得耳朵眼儿里生茧子,可这一通下来仍是绕得蒲风晕头转向。 她刚踏进了张渊的书房门,便听到张大人朗声笑道:“蒲评事近来可是闷白了?日后穿上官服可不是看着更芝兰玉树,倒显得我和归尘兄皆是俗物了。” 李归尘撩着盖碗摇头笑着,继而望着蒲风道:“吏部那边的事可都结了?” 蒲风点点头:“说是再去拜访大理寺卿顾衍大人,就等着分配差务了。” 张渊彻底将笔撩了,翻着桌案上的一叠叠卷宗,沉吟道:“这评事的位子自我入职大理寺来便是一直缺着一个,你初到任,想来顾大人也不会分太多公事给你,毕竟你非科举出身,对这公文一类未必熟识。对了,你可知道评事的职责为何?少不得顾大人要问你。” “出使推按,参决疑案。”蒲风答道。 张渊笑了笑:“你年纪虽轻,年前那几个案子可算是在京中断出了名堂。能在长孙殿下和魏阁老面前露脸,这机会别人可是要抢破头的。” 蒲风吓得连连摆手:“这样一来学生岂非成了沽名钓誉之徒?” “你且记着,这官场中,无论你如何规行矩步,永远可能会有人非议甚至是构陷于你。这些话虽要听,却未必要入心。我和归尘都怕你生性单纯,日后莽撞起来中了别人的算计。” 蒲风望着他二人,点了点头。 李归尘沉默了良久,忽而问道:“身子还受得住吗?不如坐下来歇会儿。” 蒲风眨眼看着李归尘指向的座椅,脸色腾地红了起来:“没事没事,用不着这么小题大做……我又不是纸人,哪有这么脆弱。” 张渊插嘴道:“看着是有点太薄气了,不过比夏天的时候可强太多了。” 蒲风暗暗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胸,冒着冷汗干笑了几下。 他们正说着,自门外进来了一长髯男子,头戴乌纱帽,身着霜色缀深竹月采绣常服,年约四十来岁。张渊径直起身拱手道:“见过顾大人。” 蒲风一听,这才知道来者竟是大理寺卿顾衍,连忙躬身行礼,报了自己的名讳。 这顾衍虽是清瘦,举手投足间却别有风度,不同于此前见过的萧少卿那般拿捏着架子,此人单是站在一处,便让人觉得不怒自威,心中油然生出敬畏来。 顾衍打量着蒲风道:“果然是少年英才。此处不便与你们闲叙,博纶可看了前日顺天府衙门报上来的那个案子?” 那卷宗其实一直摊在张渊桌案上,“属下看了,此案未免惊动民心,且就此来看的确没什么线索。” 蒲风的额角开始欢快地跳了起来。 “外城初建不久,本就是人心未定,这案子若是成了悬案,只怕夜长梦多。我此来,本是托你去办此事,既然蒲评事刚任职,不妨先由你带着历练历练。”顾衍继而沉声与蒲风道,“这评事一职自然不同于书吏,随卿且记着多学多看,毕竟日后案子繁多,张大人不一定顾得上你。” 二人应了,这才目送着顾大人出了门去。 蒲风接过了卷宗,看到李归尘压着眉头一言不发,她心领神会地和张渊说道:“学生身子虽是大好了,到底受不了整日奔波,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张渊挑眉道:“先说出来听听。” “学生要带着归尘兄同去,才能有人帮我换药。” 张渊看着李归尘浅笑,点头又摇头道:“行是行,我怎么总觉得你们俩怪怪的,可是蒲风你欠了他的房钱?你可是不知道,那东西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李归尘清了清嗓子,张渊咂咂嘴惺惺没说下去。 蒲风附和着张渊笑了笑,心道他是不知自己方才疏通打点的银钱全是李归尘的金豆换的。张渊要是知道了,岂不是会疑心自己和李归尘断袖情深。 说完这一通话,蒲风才坐下来详细看了一遍卷宗。既是丁霖那家伙主动呈上来的,想必其恶劣程度非同小可。她看到一半,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一直是坐着。 她曾听说太-祖为杜绝官吏贪墨,创了剥皮揎草的刑罚,血腥非常——即前任官员贪污被定罪后,便将其人皮剥下填以稻草制成人皮偶,下任官员继任时便要坐于其身旁,以示惩戒。 这制度当年施行得如何她是不知,可放在现今来看实在鲜有。只因若是如此,举国各处还不知有多少衙门里坐着的便是这人皮偶了。 话说回来,这案子奇便奇在客栈里发现的并非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张人皮。 案卷附的验尸单子果然是仵作刘仙出的,记载此皮光泽完好,四肢头面皆全。 然而死者头颅,还有被剥了皮的四肢躯干却不见踪影了……她单是坐着衙门里想一想,已经要惊出一身冷汗。 李归尘接过案卷静静看了一会儿,打破沉默道:“不如我先和蒲风回去研究研究卷宗,明日辰时一过咱们再在崇文门见。” “一言为定。” 李归尘领着蒲风出了门,顺便去了趟裁缝铺子把蒲风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事儿给办了。 在布庄的时候蒲风就已经挑花了眼,到这儿让老板量了体之后,蒲风选起样式又犯了老大难。 她拉着老板让他给李归尘也量了,方才买的布料足够给李归尘做两身外袍,剩下的留给她正好。 “你这几身都太素了,不好。不如做两身鲜艳一点,看着显年轻。” 李归尘一回眸,蒲风立马就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你说我老了?” 蒲风摇头如拨浪鼓,“没有没有……先生看着最多二十八。” 李归尘轻轻点头望着她,垂着眼皮似乎有些失落。蒲风摆了摆手,又改口道:“最多二十五!” 老板笑得不能合不拢嘴,与蒲风道:“公子真会说笑,你兄长一表人才,也就是你敢开些玩笑罢了。” 蒲风笑笑应了,看着李归尘的眸子,似乎觉得他眼底里有什么在翻涌燃烧。她只好撇撇嘴岔开话题道:“正好是樱粉石蓝两色料子,咱俩各得两身,穿出去看着还是很气派的。” 她十分仔细地考虑了几遍李归尘身着一袭粉色外袍的样子,意外觉得或许会很好看。他白,什么色的料子都衬得起来的。 而李归尘的确并没有一丝丝的反对。 “明日去了外城,还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回来,或者在那边租一间客房也好。”蒲风说着说着,肚子格外诚实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陈记糕饼的甜香味儿伴着热气充斥在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二三十个人围上前等着,一锅金黄而又酥松的糖饼出了炉马上就会被一抢而空。 “想吃吗?” 蒲风舔舔唇:“人太多了,吃点别的也好。” 李归尘笑着捏了捏她的发髻,让她先去自己逛逛,而他径直朝糕饼铺子走了去。 蒲风因着箭伤的缘故在床上呆了太久,她看见外边的市集几乎要眼冒绿光了。 路上的行人明显比早上多了不少,四周的吆喝声、说笑声此起彼伏,显得这里格外热闹。 蒲风看到路边有一个挂摊,一时好奇便凑了过去。 谁又成想那算命的道士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皱着眉喝她道:“手伸出来。” 蒲风有些后悔,想着既然已经坐下了,他要是说什么诨话骗自己,不信便是了。 “阴阳逆转,命途多坎。所幸红鸾星动了。”那道士的尾音拉得极长。 蒲风有些面红,刚吐了一口气,便见那道士沉下脸顿了顿,又音色清冷道:“只可惜,血光之灾如何躲得过?你命中……正该有此一劫。” 蒲风扯着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摇头道:“明明已经躲过去了……” 可她的心神,忽然就慌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呜,作者好慢~ 楔子的《业镜台》是南楼客写的,然而还是我写的。尽量参照的明清话本,后面可能还有这么几个小的故事~半夜码这个也挺瘆得慌的~ 第40章 人画 [VIP] 翌日一早, 李归尘骑着马驮蒲风到了崇文门下。 这马还是前几日长孙殿下遣星砚送来的, 端得是通身毛色油光黑亮, 仅四只蹄子是雪白的, 李归尘给它取名叫做袜子。 袜子一来, 花生算是彻底犯了驴脾气,连踹带撅差点拆了窝棚。李归尘不愿将花生卖了, 便又给袜子自己搭了个棚子。 袜子本不是匹烈马, 性子敦温得很, 却不失为良驹。 李归尘牵着缰绳, 让蒲风坐在了他怀里。两“男子”同乘一马且相拥得如此亲近,未免让路上行人错不开眼珠子, 可蒲风拗不过他。 “可是出门衣服穿得少了?手这样冷。” 她的手被拉进了李归尘的袖子里,蒲风刚刚觉得有些回暖, 便看到张渊自城门内神色匆忙地赶了出来, 她连忙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张渊倒是没看出什么猫腻儿来, 和他俩寒暄了几句, 立马直奔外城, 到了发生命案的悦来客栈门口。 因着大正月里出了这等晦气事,掌柜子一脸愁容地正盯着空旷的堂里唉声叹气。他见有三人栓好了马踏进了门来,刚喜笑颜开地迎上去,便见到了大理寺的腰牌。 “大人们可是来查案的?小人是昼思夜想……” 蒲风打断道:“直接领着我们去案发那屋。” 掌柜躬着身子赶紧引路, 还不忘嘴上念叨:“我们客栈初八就开张了, 因在正月里,顾客是稀疏了些。小人记得特别清楚, 元宵节那天下午,住进来位和尚大师傅,早出晚归的,我们也没多问。谁知道……谁知道呦……” 蒲风见老掌柜眯着眼眉头皱作了一团,似乎十分不愿回忆起这件事情,他支吾了良久才叹气道:“小二上楼送了粥过去,怎么敲门也没人应,就在外面闻着有血腥味儿。这小子就拉着我一块将那门踹开了……小人活了大半辈子,没看见过那么些血。在地上积了一层,都快成血豆腐了……” 蒲风感到腰后丝丝拉拉地抽痛。 说话的工夫儿里,他们已到了这玄字九号房的门口,顺天府衙门的封条在一片昏暗中有些刺目。 蒲风看了看这条悠长的过道,尽头的窗子被老树杈子挡住了一半日光,更显得这客栈里阴森森的。 李归尘若无其事地撕着封条,而张渊攥着卷宗好奇道:“顺天府衙门竟是没将尸体运走?” 那老掌柜一听“尸体”二字,老泪都快下来了,“不瞒您说,若是真能送走了,小人这儿也不至于跑得一个伙计不剩。邪门,太邪门……” 蒲风将掌柜的话大致记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她定了心神,与李归尘点头示意,便听着门扇发出了幽长的“吱呀”一声,屋内血迹酝酿出的腐朽腥臭味就这么无遮无拦地冒了出来。 蒲风拿袖子掩住口鼻率先进了这屋子,便见到惨淡的光打在满地的黑褐色血迹上,整个屋内几乎无一处落脚之地,就连对面的屏风上也布满了斑斑血痕,衬得山水图极为诡异,整个屋内便如下了血雨一般。 李归尘咳了咳,继而握住了蒲风的胳膊将她拦在了自己身后。 屋内门窗紧闭,地上的积血隔了三日竟还没有完全干透,踩在上面的滑腻感让人汗不寒而栗。 他刚绕过了屏风,便见到床上被褥凌乱,素色的衣服被抛掷在床边地上,血污不堪。而床后的白墙上赫然一道喷射上的血痕,已不复猩红。 它们无声地倾诉着当晚所发生的人间惨剧。 而桌上一片白花花的,边缘颇不整齐地顺着桌边垂下,乍一看就像一块桌布。 可那桌布上还带着浅褐色的两粒凸起,正是死者的人皮! 李归尘的胸廓剧烈地起伏着,他尽量保持克制,注视着那张人皮,自己的指端忽然就冰凉麻木了。而蒲风还跟在自己身后,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蒲风的腰,怕她一时腿软扯伤了创口。 说来,他并非是第一次见到人皮这东西,且剥皮这件事,诏狱里也不是没人干过……当年他任镇抚使之时曾极力反对这般酷刑,可当他终于身陷此地之时,也亲眼见过程颢大人的儿子被夏冰活剥了一只胳膊。 猩红雪白淡黄错杂,只叫人永生永世不能忘。 若是依此看来,他岂非是要拜谢夏千户手下留情? 笑话。 李归尘唇角轻颤,看着蒲风惨白却同样克制的面容,拍了拍她的手背。 屋内会有这样多的喷溅血迹几乎可以证实死者被剥皮之时并未亡故,也就是从某些方面来讲,凶手是“活剥”的。 只是死者发不出声音来罢了。 “人皮桌布”正面朝上,中心为死者胸腹部,四肢及头颈的皮殖连在周围,略打成卷儿就那么垂了下去。 李归尘用白布垫着手,将人皮平铺在了较为明亮整洁的一块地面上。日头隔着窗子将死者皮肤上的汗毛覆上了一层绒绒的光。 他也只得极力平静道:“凶手应该是想保持这张人皮的完整性,下刀果断,唯有颈部有一处横断口,此处正对气道。而气道断了人并不会立即死亡。” 蒲风看了看床边的墙壁,默默补充道:“那一道血痕会射在墙面上,难道是说案发之时死者面朝墙壁还在安睡,而凶手自他身后割破了他的喉管,这血才会正好射在墙壁上。” 李归尘颔首:“聪明。” 张渊觉得实在是不忍直视,故而站在窗户边上透着气,摇摇头道:“老掌柜说死者是个和尚,实在是想不通谁会跟和尚结这么大的仇。” 蒲风看着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普通人杀了人必然是慌乱异常,谁又知道凶手是不是还犯过别的案子。” “你有伤还蹲着?帮我再记一份验尸笔录罢。”李归尘拖着蒲风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 蒲风点点头应了,便听李归尘缓声道:“除颈部有伤外,周身完好。死者被人自脑后入刀将皮肤纵向剖开,顺脊骨下延至臀,两臂两腿亦是自后正中被剖开,再以刀刃做辅撕剥出整片人皮。头顶可见十二颗戒疤,大致可以断定死者的确是掌柜所提的和尚。” 蒲风停笔问道:“十二颗戒疤?” “是菩萨戒,一般指出家者心念至诚。” 蒲风似乎长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死者的骨肉去哪了?之前丁霖带人必然搜过,但是看样子没什么收获。 凶手不愿损毁人皮,且专门将其铺平置于桌上,或许意味着一种成就之感。总之骨肉的存在会破坏了他心中的这个构想,难道类似于藏地的人皮献祭?且此案的死者还正巧是位僧人。” 张渊抱着臂答道:“理应先弄清这僧人的身份。至少先根据客栈登记的死者法号籍贯问清楚死者到底与何人结仇,虽然我也觉得寻常仇怨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们难道不觉得,杀人并非凶手最主要的目的。” 李归尘一直沉默着,而蒲风大概是中箭之后气血亏损得太厉害了,整个人一直都呈现苍白的状态,时时急促地轻喘着,显得有些神魂不定。 即便是顾衍发话,他也不同意蒲风在此时出来查案的,这小妮子自然是要强,他也拿她没办法。 李归尘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转而将地上散落的死者衣物一件一件掸平了仔细来看。除死者周身携带的漉水囊、戒本、念珠等物外,居然还有一白瓷描彩的扁圆形胭脂盒,藏在外袍暗袋里。 他将此物放在了蒲风手里,这小小的一盒胭脂很有必要深挖下去:此物乃是死者从何得来,或是欲送何人?他一个出家人为何会在暗袋里藏有此等红尘之物?这便可能关系到此案的动机。 蒲风早就心领神会,自是将此物妥善收好了,等着接下来遣衙役去京城之中的各大脂粉铺询问此物的来历,不过依旧是如海底捞针,难得很。 然而这时候,过道里居然传来了脚步声,且纷繁缭乱,似是一群人。 有个格外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蒲风一皱眉跨出了屏风,咬牙道:“又是林篆这厮。” 而这时候林篆已站在了房门口,看到蒲风忽然笑意满面地躬身行礼道:“见过评事大人。”林篆一牵头,他身后的十数个差役皆躬身附和了一遍。 蒲风初任职还没受过这等待遇,惊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说话也说些不大利索了:“这案子,大理寺已接手了,只怕要林兄白跑一趟。” 林篆微笑道:“小人岂敢和评事大人称兄道弟,您乃朝廷命官,身受皇命……” 蒲风心道这些都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赶紧打住了林篆的废话,道:“还请林兄在徐大人前回了话儿,说是大理寺查案若有难处,本官抑或张大人自会亲自奏请刑部查办,现在就不劳林兄费心了。” 这案子本就没什么线索,林篆这么一搅更是害得她有些眼花。可这位林大哥似乎还是不死心,东探头西探头道:“张大人在哪,林某有话和张大人说。” 蒲风实在是没法儿了,而这时李归尘站在了屏风边冷眼看着林篆,一言不发。 林篆见此忽然敛了笑意,与蒲风草草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蒲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林篆这个人单看长相是偏儒雅温润那种气质的,有些类似于萧琰大人;然而此人一向的举止却是分明和徐洪有些臭味相投——惯于追名逐利,极尽谄媚,不然他也不会以一个屡考不中的举人之身入到刑部尚书门下。 蒲风摇了摇头。 且自打昨天那算命的说她要走背字儿,她就有些惴惴不安的。当时她和林篆皆是没有品阶的小吏,如今自己莫名其妙升了七品,她听得出林篆话里的刺儿。 可毕竟林篆还是个举人,她连个童生都不是,这外人如何来看,她怎么会猜不到。当时就连她自己也万万没想到,这有朝一日她竟成了别人口里的大人,然而这当大人的滋味儿,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 蒲风呆呆地站在张渊身边,看李归尘收拾着那张人皮。 他在人皮下面垫了大片白布,将其折了起来。然而李归尘临近完活儿之时忽然又将它摊开来了。 张渊急切道:“你可是看到什么了?” 他的目光便随着李归尘落在了死者脚背的皮肤上,忽然意识到那里居然有一方朱红的小印,若是不仔细看还要误以为是血迹一类。 篆文所书三个字:“南楼客。” 这张人皮莫非是一件作品? “斯是画中人,今我人为画。”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适合白天看,建议空腹,莫方么么哒~ 第41章 复诊 [VIP] 半晌后, 京城青萝胡同里, 自一小院内传来了一阵呜呜啊啊的惊呼声。 李归尘揣着袖子坐在床边, 而裴大夫正手持烛火燎毫针。蒲风抱膝缩在床角, 眼里含了两颗泪珠子, 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望着李归尘央求道:“不是说好就来开副药嘛,不扎针成不成……” 李归尘微微挑了眉, 爱莫能助地拍了拍蒲风的手背, 一个字都没敢吭。 蒲风自知李归尘已经不中用了, 继而婉声与裴彦修道:“裴大夫给开的药我一直有好好喝着, 比我房东强多了,他时常忘了就断顿儿了!您要不先给他看看?” 转脸就把他卖了。 李归尘眨了眨眼, 而裴大夫手里擦着银针不动声色道:“他的帐老夫一会儿再算,先解决你的事儿。诶, 这样一听你说话倒也瞧得出是个姑娘了, 之前那把嗓子是不是练过?” 蒲风看着那一排银光闪闪的针已是欲哭无泪, 哪有心思说什么嗓音的事, 故而只是梗着脖子胡乱点了点头。 “腕子再伸一回, 你这孩子今儿怎么看着这么魂不守舍的?眼皮儿还抖上了?诶,怕成这样?”裴彦修的指腹已按在了她的脉上。 李归尘闻言摇头道:“刚从外城回来,那出了人命案子。” 蒲风附和地不住点头。 “在家养着还怕不容易好呢,你又领着人家姑娘去外头查破案子, 要不是这么着又怎么挂的伤回来?亏得是现在天冷, 若是到了伏天儿里,你当这一箭要不了命……” 蒲风赶紧解释道:“是我自己要去的, 他拦不住我。” 裴彦修深吸了口气紧接着道:“你当我数落他就不数落你了,大姑娘家家也该多涨点心了……归尘,你先出去坐着去。” 李归尘闻言看了蒲风一眼,蒲风缩着脖子冲他直摇头。于是乎李某人难得一见地赖皮道:“我就在这看着罢。” 裴彦修连连叹气,点着这俩人无奈道:“裴某是真拿你们没办法,你既要留在这,听一耳朵也是对的。不过,蒲风你可如实地答我,就好比你们查案子问话,搁我这儿也是一样。” 蒲风见他似乎暂时不打算扎针了,稍稍长舒了一口气,满嘴答应了。 “自打伤后,下腹可是有时隐隐坠痛?”裴彦修盯着她。 蒲风一愣,“腰伤疼得厉害,我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痛了……似乎肚子是疼过,半夜的时候。” 裴彦修点了点头,“饮食如何?” “天天躺着,哪里吃得下什么。” “可是整日手冷脚冷?” 蒲风惊异于裴大夫是怎么知道的,李归尘总是说她手冷,果然一点都不错。 李归尘颔首仔细听着,而裴大夫顿了顿忽然问道:“月信如何?” “啊?”蒲风这下便彻底窘住了,这才想起来裴彦修的确说过让李归尘他回避一下……她恨不得钻到被子里躲一躲,心下无法只得支吾道,“我……我也记不得了。” 蒲风低着头瞟了一眼李归尘,他正望着窗外,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神色,便又听着裴彦修黑着脸道:“你是初八伤的,今儿正是二十六,过了半个来月,算也算出来了呀。” 蒲风揉着后脑勺想了想:“上次约莫着还是……腊月初?我记得那天我还去鹿山书院喝了一天酒……呜,裴大夫饶我点面子罢,再说,这东西我也没准过。” “这就对了,”裴大夫揉了揉眉头,“你半夜三更去地宫身上本就受了寒,这一冷箭下去,气血两亏,伤寒积聚,你还不让我给你施针?” 蒲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追问道:“那会怎么样啊?” 裴彦修瞟了一眼李归尘,继而俯视着蒲风正色道:“你先别慌,调治好了自然就无恙了。可若这般抗拒,加之你本就底子薄弱,只怕日后不易承孕。” 承……孕? 蒲风长大了嘴,半晌才磕巴道:“哦,哦……这样啊……我,天天都没想过这些……”她娘没得早,在很多事儿上她都木讷得不逊于男子,况且她现在心里放着更为要命的一件事。 这生孩子……她的的确确从来还没有想过。 可不能有孕,这也实在是件麻烦事。 屋子里一时很静,蒲风听着裴彦修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心里惴惴不安也跟着叹了口气。她正盘着腿坐在床上盯着那两排毫针出神,李归尘忽然扣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别想太多。” 她心头一麻,李归尘垂眸附到了她耳边轻声道:“裴兄一向爱吓唬人,你且好生治着,别的都无妨。” 蒲风红透了一张小脸,又听到裴大夫咳了几声说:“脸面都是身外之物,回头为了这个落下病根子,得不偿失。你自放宽了心,不行便叫归尘搁这儿守着,左右一炷香的工夫儿……” 他守着……裴大夫内心竟是如此奔放? 这一下蒲风更是脸红到了耳根子,她心想横竖也是一死,便闭着眼躺平了等着让裴大夫扎。 “那你也得先把外袍脱了啊……”裴彦修无奈道。 蒲风顿时惊坐起,“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而李归尘朝着她淡淡笑了笑,摆摆手出了门去,许是怕她难堪。 实则,裴彦修当了这么些年大夫,什么没见过。可她单是晾着肚皮后腰给裴大夫扎,心里就十万分不自在了。 蒲风别过脸去一直盯着墙,只觉得一阵一阵酸麻自针刺部位袭来,心中跳腾得厉害。 而裴彦修为宽解她,和她随意聊着:“伤养得不错,你病着这段日子里,便是他天天伺候着你?” 蒲风不敢动,轻声答是。 “噫,真不像是他这个人原来的性子。你是不知道,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去抄人家,连人穿衣服的工夫儿都不给,蹿进屋子将人从被窝儿里就那么拽出来了,半点不留情面。有一阵儿吓得大人们一见他都点头哈腰的,背地管他叫阎罗。”裴彦修笑着回忆道。 “其实,还看得出有一点这样的痕迹。”蒲风也浅浅笑道。 “那时候一说杨大人要伺候谁了,那人估计多半就活不成了,他倒也不折磨,干净利落。说来,你这丫头倒是个有福的。” “他以前可是叫杨焰?”蒲风有一点莫名的心酸。 裴彦修轻叹了口气。 焰者,光明灿烂,如今竟是归尘了。蒲风觉得胸中隐隐闷痛,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个在朝臣前卑躬屈膝,自称小人的家伙,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蒲风穿好衣服出门时,正看到李归尘站在檐下负手望着天色。 她一唤他,李归尘转过头来笑意温存地向她走来。有一瞬间,蒲风只觉得周遭的万物皆静止了,不存在了……只剩下那个与她携手前行的男子,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 两人再三拜别了裴彦修,这才牵着袜子走在了回家路上。 “晚上想吃什么?”李归尘问道。 “不用去找张大人商讨案情了吗?” “且让他先查着,那‘南楼客’究竟是为何人。” 蒲风脚步忽然就顿了下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李归尘看着她长睫轻颤,正色立在了她面前。 “我,我……”蒲风心中乱作了一团麻,不敢看着他的眼睛,而是低头盯着路上的一颗石子,她斟酌了良久才开口道,“我不确定……也说不出……” 李归尘微微皱了眉,拉着她进了一条清幽无人的小巷子。蒲风退得背倚着墙,便听他平静道:“若是……孩子的事儿,你放宽心。只要你好,就够了。” 蒲风鼻子一酸,泪顿时就涌了出来,她有些张皇地望了望周围,想抱他却怕被人看到。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胳膊竟被李归尘紧紧握住了,而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揽进了怀里。蒲风的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便听李归尘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什么都别怕,有我。” 这一次,她的确是怕了……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是冲着她而来的。 要的不只是她的命,还有她的一切。 明明,幸福已经要握在手里了。 她在齿间嚼了好几遍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不忍将它们说出口。蒲风一时不知道到底怎样才是对的,可李归尘正如一盏温酒,她已经醉在其中快要失去理智了。 蒲风低声道:“昨天算命先生说我将有血光之灾,我料想那可能是要应验……” “你若是没灾没难,他们怎么卖你符咒呢。”李归尘看着她的眼睛。 “或许罢。”蒲风极力笑了笑,却有些笑不出来。 而李归尘一路谈天说地给她散心,到家的时候声音都有些要哑了。 他看得出,蒲风有事瞒着他。 晚饭的时候,吃的是白片肉,佐以清酱,一点也不油腻。李归尘又炖了腊肉笋汤,炒了一碟油盐豆芽菜,都很鲜美入味。自她伤了,家里日日有肉菜的。 可蒲风才吃了几口,便坐在那里不动筷子了。李归尘静静看着她,亦是有些沉默。 她不想说,他也不能逼她。自打查完案子从外城回来,蒲风便有些不对劲儿,李归尘也看不出到底是怎么了,不过八成和那案子有关。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蒲风忽然装作若无其事道:“那个,我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大方便……”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李归尘微微点了点头,“我没什么不方便的,以你为主。” “好。” 不过蒲风似乎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依旧有些病恹恹的。 夜里,李归尘躺在空空荡荡的床板上,莫名有些失眠。他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随手探了探身边,还想着蒲风夜里是不是又烧了,结果手落了空。 他恍然惊醒时,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先坐起身来缓了缓,随即披着外衣轻声走到蒲风窗边偷偷望了望。 屋里没点灯,也看不明晰什么。 他这样守了一会儿听里面没什么动静,这才回了屋。 然而翌日一早,他正给袜子和花生添了草料,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者果然是钱棠。此人一旦找上家门来,必然是张渊又碰上了什么要命的案子,然而这回蒲风居然没在睡着,而是穿戴整齐地出了门来。 连钱棠都有些微微惊讶,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来,说海子里忽然飘上来十数具女尸,张大人和锦衣卫的段千户已经到那了,让蒲评事尽快赶到。 蒲风脸色有些白,却跟李归尘说身子好多了,既然事急便不能耽搁了。李归尘这才驮着她随在钱棠身后,直奔城北前海一带。 当年前朝修建通惠河,引出来一片湖泊,称积水潭,乃是漕运的码头枢纽,连带什刹海等统称海子。 蒲风到的时候段明空还没派人下去捞尸,她便看到十数具白花花的女尸漂在湖面上,随这水波微微摇摆。 她头脑中顿时响起了一阵轰鸣声。 “是,水女……” 她知道的,一定是水女。 蒲风仅存的一点点侥幸和希望,顿时被眼前的场景彻底击碎了,分片无存。 张渊的声音响在她耳边:“看看罢,南楼客写的……” 张渊似乎还说了很多,蒲风并没有听进去一句。良久后,她僵着脖子回过头,看到李归尘手里捏着一本《业镜台》,正无言望着自己。 蒲风从未见过他的神色如此严肃过,就像是在审视着自己的每一寸灵魂。 她木讷在了原地,头脑中忽然一片空白。而李归尘默不作声地将她拉到了僻静的角落里,俯身在她面前,盯着她的眸子极力克制地平静道:“告诉我,这不是你写的。” 蒲风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她垂眸一笑:“南楼客,的确是我。” 然而蒲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惹了一件多么大的祸事,她只是看到,李归尘的眼睛蓦然便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胡子以后早一点更,让你们睡觉前尽量能看上~蒲风小同志的作祸日常 1.0 去妓院 2.0 在外宿醉 3.0 鬼混书院 4.0 写禁书 李归尘老同志 0.0 惊呆 第42章 水女(修结尾) [VIP] 现在已是临近早春, 朦胧的雾气滤过出几丝稀薄的初阳, 将他墨色的瞳映照得森幽而静谧。蒲风在那里面看到了无可遁形的自己。 这一次, 真的是祸到临头了。 她下意识地退到了树干边, 仔细想了想此事的始末, 终于黯然道:“还有多久?” 一旦她是“南楼客”的身份败露了,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最多三天。”李归尘微微阖了眸子, 低沉的嗓音里满是安忍的味道。 就算“南楼客”仅是个笔名, 只要调访了京中的数家印刻房, 必然能追问出自己的身形样貌, 更何况她身量矮小,较之常人更容易被认出来。 再者, 镇抚司衙门要是想从《业镜台》里挑她的罪名,说是“大逆不道, 妖言惑众”完全是没什么问题的。 《僧皮》《水女》单是简单的两篇, 后面还有更为嘲讽的……她自然是离经叛道, 要不然也不会写出这种东西。可她那时只顾着一时意气, 哪想到会造成如今的下场。 蒲风睁大眼睛不住摇着头, 此地人多口杂,且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敢再提话本之事,只是扶着身后的树稳住了身形,胡乱将泪水咽了回去, 这才扯出了一点笑意问李归尘道:“那, 三天之后又会怎样?” 李归尘的眼睛一直红着,此刻连唇角都不住地轻轻颤抖, 他的指端欲拂过蒲风的手,却在半空中攥成拳头落了下去。 “带你去东海,可惜不知何处是蓬莱。” 远走高飞吗? 他看着蒲风的微笑,似乎眼前密布的阴云浓雾也就这么散去了。只可惜,这里终究是大明,不是她手下的话本,更不是自己口中的谎言。 他如何能以那样温柔的语气,对着蒲风说出此生最为残忍的话语——就算是自己亲手结果了她的性命,也不会让她踏入诏狱哪怕半步。 李归尘如何说得出口? 明明就在前一天,他还期盼着不久的将来,想着是否要继续蛰伏下去和她安安稳稳度过余生,想着就算没有孩子也会过得很幸福……可终究有些人等不及了。 他心知肚明,长孙殿下已经先斩后奏地焚了地佛宫。或许也正是因此,才招来了杀机。 如果当日没遇到撞尸的陶刚,那这人生会不会过得不一样? 世上本没有如果。 他叹了口气,看着蒲风单纯而又清澈的眸子,只得弯了眉眼道,“什么都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 蒲风这才平复了神色,点点头应了,佯装若无其事地往水边走去。 李归尘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年活得就像是个笑话——他劝蒲风别怕,可他自己又在怕些什么? 这诡谲的朝廷纷争里,但见有几人展其志向,落得善终?无一人干净罢了。 蒲风站在水边凝望着那些尸体,小小的背影几乎要被远处的雾色吞噬掉。 他早就意识到段明空冷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但也无暇顾及了。张渊朝着他招手道:“蒲风那小子刚才跑哪去了?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早上喝了药,一见尸体差点将药吐了,刚在边上缓了缓。” 张渊点点头:“外城的案子还没头绪,转眼儿这海子里又出了漂子,总也没个消停。” 这话音儿刚落,段明空开始派手下的锦衣卫下了网捞尸上来,李归尘似是随口问道:“单是出了这么个案子怎么还来了锦衣卫?” “起初我也是不知道,还是听锦衣卫里面的几个小缇骑说的,这积水潭什刹海连带着中南海等几个海子连在一起正是条龙,那大内里的是龙头,龙尾就在这积水潭里。一早儿,宫里的白神仙知道了这事儿,便跟圣上说了,骤然漂出来十数具女尸怕是有人施邪术,圣上就急了。”张渊无奈道。 李归尘听着轻叹了口气,能想到投圣上所好以这等歪门邪道布局之人,大概和地佛宫一案的主使脱不开干系,或者说,乃是同一人。 而外城的剥皮案和眼前的浮尸案正对应《业镜台》中的《僧皮》《水鬼》两篇,剑指蒲风。且此案若是经法司审理必然过程复杂,或可翻案。但诏狱不同,在那屈打成招甚至是弄出个死无对证来皆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要他二人的性命吗? 张渊见他沉默,便摇着头继而道:“想必你也看出了这两桩案子皆和此书相对,段千户已经派了不少人去搜查‘南楼客’的下落,这《业镜台》里讲的多是因果报、结缘造孽之类,凶手若非是作者本人,也有可能是此书的拥攒者。” 李归尘不置可否,张渊便只好继续道:“昨天钱棠他们去查那悦来客栈死了的和尚,此人法号释明,江浙口音,白天外出是去一大户人家讲经,倒是不知缘何回来得那么晚。” 张渊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诶,这本来不都应该是蒲风一直叨叨叨的吗?今儿这小子话怎么这么少,是不是让女尸吓傻了?” 李归尘微微挑了眉毛,二人遂移步到了蒲风身边,而她依然在望着女尸出神。 张渊便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蒲风出了神并没有听到。 今年开河得早,微澜的水面上仅覆着薄薄一层碎冰,而他们所立的这块地方偏南,大片水面泛着涟漪,而女尸便漂在离岸约四五丈的地方。水体是黯淡的灰绿色,更显得女尸周身青白诡异,散乱的乌黑长发黏腻在脸上背上或是就那么恣意地飘荡在水里,就像是森森水草。 尸体身后,便是大片的乳白色雾气,死气沉沉地笼罩在冰冷的湖面上,将这场景映衬得诡异而梦幻。 李归尘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些尸首,静候它们被悉数打捞上岸。在这段时间里,他默默翻看着手里的那本《业镜台》,将那《水女》一文反反复复看了数遍。 全文如下: 沈肇兴者,苏杭一举子也,素有胆好声色。屡考不中,遂与友寄情山水,兼流连烟花酒肆,渐堕其志。 清明后某日,携同窗赵郦泛舟水上,纵酒大醉。夜半,忽感凉滑抚面,醒而钳之,乃见一女。年约十五六,淋漓不挂,更显细柳生姿,婀娜娇媚。生望之心火动,且不顾此女何来,赵生不见,便言:“视妹熟之,可曾与见?”女曰:“此别一载,郎即忘乎?妾乃簪花女。”生复笑言:“专心于书,勿怪忘矣。今即见,何不仿艳香楼之旧?” 女笑而捶其胸曰:“妾冷,郎君先暖之。”生遂解其袍,触女心口冷甚,急起欲走呼曰:“汝非人也,何谋我命!”以桨击之,中女腹,女遂哀嚎纵身入水,终不得见。 生持桨欲速临岸,船忽大摇将翻,生且不顾。至岸速回家门,天明即剩半息焉,肢冷硬,屡医无果,备板于院。忽入一少年,家人见其目大而不眨,甚奇之。少曰:“水女为之,若临湖超度,可救命。” 家中且疑,劝导再三,从之。法后湖中渐起污泥,未久,上浮女尸十数,皆裸,有如生时。官府查之不得,疑死去经年。又有一男尸,骨附蔫皮,观衣着乃赵郦也。 经月余,生醒,颇惧女色,行止俨如另人,亦常劝诸生勿贪美色。治学进益,后得榜入仕,终不娶,唯常购鱼投江,乃念少年恩矣。 ——《业镜台》卷一之六 《水女》 他的蒲风确是有才气的。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握住了蒲风冰凉的手,将这书塞到了她手里。蒲风一愣,而李归尘淡淡道:“你看看这个。” 这《水女》自是她写的,虽隔了一年之久,稍稍一看便也记起来了。 蒲风攥着那书尽量保持平静道:“外城死的僧人身上有胭脂,多半是和女人有来往,便是犯了色戒,和《僧皮》一文倒也对得上。然而书中,妙空端得是和尚,贪嗔痴三毒俱全。若是上一案乃是强加附会的,这“水女”必然也只是借此书打个幌子。这样一来,必然不是出自作者初衷的。” 张渊点了点头,心道蒲风单是扫了几眼就有这等悟性,委实是个人才,可惜他并没听出来蒲风脱罪的意思。 然而在她说话的这点子工夫儿里,一十六具女尸已被置于白单停在岸上,蒲风看着这些尸体头皮阵阵发麻。她写此文的时候哪里想过这些东西会变为现实?恍惚间她便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法司的差役皆守在外围,而锦衣卫多也不愿见此不堪场景,分散在外侧,段明空远远地负手站在尸堆外,就剩下李归尘和蒲风蹲在尸首边做验。 尸身经过长时间浸泡,已是有些膨胀臃肿得不成样子。李归尘以白麻布轻轻拭干了尸面上的水迹,但见死者年约二十,口唇有些向外翻张,但周身较为完好,除手腕小臂处有青紫破皮外,其余部位无明显的刀伤,再者,体表的皮肤被泡日久有发白褪皮的迹象。他便问蒲风看出些什么了。 蒲风专注于此,眼神难得见了光彩,她将记录的所见大致复述了一遍,根据褪皮肿胀程度推断死者浸泡水中已有数日,且典籍记载:“初春雪寒,尸体经过数天才浮,与其他三季皆不同”,先可判断出死者死亡应该在遇害僧人之前。 李归尘点头道:“此处大致是正月十九前后开的河,凶手投尸便在这时间之后不出三天。”他说着,左手两指缠了一小块白布,右手拇指食指钳开了女尸的嘴,之后便将左手手指伸进了女尸口中,细致扫了一圈,再掏了出来。 死者死亡已有数日,不难想象尸口腥臭不堪,但李归尘并没有面露厌色,如待生者。 他二人便可见得白布上除一些粘液外,并没有什么泥沙,且死者腹部平坦,拍击之无“嘭嘭”的水音,基本可断定死者并非是溺死,而应该是被人捂死的。 李归尘大致看了两具尸体后,包括刘仵作在内的数名仵作又轮番检看了这一十六具尸首,判定这些女子皆是被人捂死后,抛尸于此。 蒲风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乱。她望着空荡荡的湖面一时出神,忽然便见到雾霭中似有一只小船自湖心向他们漂来,空灵寂静。 湖面的冰还没化尽,怎么会有船? 蒲风忽然就想到了《水女》中的那条小舟,只觉得全身都僵硬在了那里,说不出话来。 大概这一次,“沈肇兴”他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快看啊,船上是不是有人……” 自极远处忽而起了箫声,悠长而流转,一扫冷雾的阴滞,穿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房。 那船自是近了,岸上之人才看得出船上立着一挺拔少年人,仅仅身着一袭月白的锦衣道袍,身后跟着一撑桨的僮仆。 段明空顿时躬身行礼道:“拜见皇长孙殿下。” 一时乌泱泱众人拜倒,惊得不敢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晃都中元节了~ 文言小说真的很难写。 《僧皮》如是,《水女》亦如是。T_T 第43章 暗情(捉虫) [VIP] 皇长孙殿下还没上岸, 人群之外的轿子上忽而走出来一人, 头戴乌纱身着一袭藏青色常服, 更衬得颜面如玉。 此人信步穿过众人拱手恭敬道:“下官大理寺少卿萧琰, 不知皇长孙殿下尊驾至此, 有失远迎。此地不祥,还请殿下随臣移步。” 朱伯鉴负着手下了船, 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继而笑道:“萧大人实在好眼力, 这等小案何劳你亲自前来。” 萧琰眉头暗跳, 到底面上还是一副庄重的样子,垂首道:“圣上既亲遣了段千户过来, 大理寺自当妥善胁从。” 长孙殿下微微环视了四周,一星笑意稍瞬即逝。 萧琰自是个会说的, 此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既是表明了此案遵从圣上旨意以北镇抚司审查为主, 撇清了自身的不作为;又暗暗提示皇长孙身份特殊, 最好不要掺和到这圣上关注的案子里。 朱伯鉴立身在了李归尘面前, 将手里的萧随手递到了他手里, 抬着头轻叹了一句:“无妨,段千户和亲军都尉府的李校尉都是余亲自带来的,萧大人不必多心。” 这话音儿一落,众人皆有些面面相觑, 这段千户自是人人认得, 太孙殿下若是自宫中到此,带来亲军都尉府的人也无可厚非, 只是这李校尉究竟是何人?莫不是受了殿下萧的那位? 一时李归尘便成了众矢之的,数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了他身上。可他面色不改,手中仍托着那只缚了朱红宫绦的萧管,全然不顾及这些。 然而萧琰那一直以来玉雕般的面容忽然有些扭曲,他略微往后退了一步,颔首黯然道:“殿下身边自是人才济济,方才观李校尉验尸之状,臣还误以为是一位故人。” 朱伯鉴轻轻拍了拍萧琰的肩膀,笑着淡淡道:“萧大人重情重义,果然,名不虚传。” 皇长孙笑得萧润如心里起了毛,这才扫了一眼女尸说道:“好了,说正事罢。责难的话自不必余多言,市井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余也有所耳闻。余此来只为一句,无论谁人所谋为何,天子脚下敢以我大明无辜百姓的性命做赌,便是余亲自禀到皇爷爷那里,也绝不会任之姑息。” 众人跪倒一片,萧琰回禀道:“臣等自当尽心尽力……” “大理寺二衍(琰)差事办得如何,皇爷爷、父王心里有数,余心中亦有个两三分。烹尸案、符水案乃至中元案里的个中分毫,谁人假手,尔等亦是各自心知。” “殿下言重了……” 朱伯鉴亲手将萧琰扶起身来,又换了笑颜道:“萧大人端得是为官中正,却不保这里面有谁一时用错了心思。” 段明空随即拱手道:“殿下心忧百姓,臣等不敢松懈。”众人附和段明空呼之,一时无人再敢心生怠慢。 李归尘一直一言不发,心中已揣摩出了一些隐情。长孙殿下的一番话恩威并济,自然是知道萧琰私底下的那些猫腻,可在众人前也仅是明褒暗讽地敲打了一番,既没将他视为对立,又在人前给足了面子。 这案子里,萧琰是景王党而段明空头上的夏冰亦是景王的走狗,此时若是太子或皇长孙再插进了自己的势力进去,最多也就是打个平局。 然而长孙亲自出面便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只因殿下的角度和众人并不在一个面儿上,他是君,众人只是臣,他骨子里到底是帝王家的魄力。日后要成君父的人,岂可视子民如棋子?单论这一点,太子一脉已立于不败之地了,因为就算输了此局折断了羽翼,换来反而是更深的民心。 再者,地佛宫一事没放出什么风声来,京城中又如此密集地出了这么些个乱子,偏在这关头儿皇长孙敢在此案中公然露面,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圣上的身体大概是不太好了,西景王若是此时再不得手,日后更无胜算。 唯一想不通的便是,这案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为了中伤太子,反倒有些说不清的蹊跷。 朱伯鉴听蒲风说了说此案的现况,星砚已领着人抬了轿撵过来,他将萧留给了李归尘,便乘着轿子走了。 临起轿,星砚将蒲风领到了轿边,皇长孙一掀轿帘,面色清冷地给她留了一句话: “你且记着,南楼客已死。” 蒲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看着长孙殿下的仪仗扬长而去,只剩下清寂异常的白石板路。 原来殿下什么都知道了。 回过头来时,萧琰已吩咐了张渊依旧去查此前的僧皮案,而他亲自带人处理眼前的水女案,一切卷宗需妥善保管,以便锦衣卫参调。 而段明空并无多言,已带着北镇抚司的下属并南府两位总旗撤离了这里。 不出半柱香的工夫儿,水边忽然空荡了下来,李归尘一直扬首伫立在水边,蒲风和张渊打了声招呼儿也没走,正巧还在大杨树后。 李归尘一回首,不想正对上了萧润和的眸子。十年了,他的样貌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 还记得那时萧家上门提亲,如儿哭着不愿盲婚哑嫁,母亲还说萧家的长子论品行论样貌论学问,样样都是挑不出旁人作比的。可如今……他扫了一眼萧琰,只是远远地望着远处朦胧的塔顶,无话可说。 萧润入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说:“一别经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李归尘看到树后露出了蒲风的一片衣角,便若无其事地向她走了过去。 萧润如微微皱了眉,终于有些失态地嘶哑道:“如儿死了……的确是我的错。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求你原谅,这十年来,我又何尝有一天不在煎熬?” 李归尘忽然笑了,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或许,你很快便不用煎熬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想不明白吗?杨焰!害你的人不是我,也不是魏銮,更不是上面,是这世道,是你自己……就算当日我不上书弹劾你,自有别人,弹劾的不是那一十四大罪状,也只会更多,更……” 李归尘淡淡打断道:“门生告恩师,甥侄告舅叔,不是你们一贯的伎俩吗?杨萧两家世交三代,你难道不知自己是我的软肋?你若是想让自己好受些,大可不必费这个工夫。世袭的锦衣卫差事并非我所愿,能得归田隐逸,正和我心。” 他说罢便要走,萧琰拽住他,低沉道:“那你现在还不是又卷了进来?你以为长孙殿下便能保得住你?天都要变了。 杨焰,你最好还须记得,你那位白丁出身的小友,还有张渊,往后便没有这般太平日子过了……从前攀得上圣上,如今又是傍着长孙,萧某的确自愧弗如。” 李归尘回眸一哂:“你想要的,偏生都是我不屑的,有本事拿去便好了。” “你以为普天之下就你一人心存有志吗?”萧润如忽然怒不可遏。 “对了,”李归尘撇开他的手,眸色清冷地平静道,“二月初五正是如儿的生辰,做哥哥的,自然要送一份大礼。” 萧润如:“……” 李归尘拉着蒲风的腕子,毫无迟疑地消失在了朦胧的雾气里。 萧琰以为自己求谅解的时候他会动怒,结果他没有;以为他得知千辛万苦要找的妹妹已死的时候会动怒,至少会伤悲,结果他也没有;甚至自己出言要挟、扬言报复的时候,他依旧是笑意淡然的。 这个人…… 一时,萧琰就怕了他。 他的确不是十年前的杨焰了。 萧琰知道,真正有把握的人并不会因为别人的否定而动怒,反之越是温和,越是危险。但十年前炽手可热的他还不是落了个野狗分尸的下场,哪怕是个幌子……如今他又能拿什么来与自己为敌? 萧琰无言攥攥袖子,擦干了自己手心的一把冷汗,继而恢复了那近乎完美的温和笑意,向着自己的轿撵而去。 他自怀中掏出了一角碎玉镯,那断口处已经不复锋利,而是被经年的摩挲化为了圆润的模样。他将那碎镯紧紧握在手心里,直到轿撵入了家门,他的妻子郑氏兴高采烈地向他迎过来,萧琰才不动声色地将那碎镯收在了袖子里,一路无言地进了屋去。 萧琰不明白,杨焰他为什么不问问如儿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问她是因何而死,死于何年?除非,他一早就知道了……弹劾杨焰,他的确后悔了,悔了整整七年。 如儿死的时候,明明才只有不到二十岁。 明明,就快当母亲了…… 杨焰要杀了他去给如儿贺生吗?那倒也是一件好事,萧琰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点畸形的期待。 而那厢,蒲风已和李归尘去了释明生前日日讲经的那座府邸。 蒲风远远地便望见这崔家门前吊着白纸钱儿,大门四开正办着丧事。说来大户人家办白事请僧侣讲经的确常见,可他二人道明身份被请进了府里这才知道,这故去之人乃是崔家的三小姐茉儿,还未出阁,乃是前日凌晨人才没的。 蒲风暗自起疑,问崔母这三小姐是怎么死的,便见到这崔夫人言辞闪烁,就说是体弱多病,过了一冬实在熬不住了。 蒲风望了李归尘一眼,便直接和崔老爷正色道:“你们可知前段时候日日来讲经的释明和尚死在客栈了?” 崔老爷立即白了脸色,结巴道:“小民不知,小民岂敢□□?” 崔夫人白了一眼老爷,抖着嘴角佯装平静道:“大人们这是几个意思?我们家虽是商户,到底也是守法的良户……” 蒲风一喝打断道:“茉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崔夫人抖得直筛糠:“就是……就是病……死的。” “你家这等财力,既是女儿常年病着,油尽灯枯而死,又岂会临时操办这么一口没上漆的白棺?分明是事出有急临时采买的。”蒲风撂了盖碗一顿,继而严肃道,“本官要开棺验尸。” “这……”崔老爷的脸色由白转灰,“便依着大人……可小女的确是上吊自尽的……” 蒲风望着李归尘,这里面的确是有蹊跷。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有点晚~ 第44章 怀孽 [VIP] “死者自尽前可有留下什么遗言或书信之类?”蒲风将茶盏撂在了桌子上。 崔家老夫妇都支吾着说不出口来, 蒲风只好遣人去将死者身边服侍的婢女找来。就在这时候, 自门外一撩帘子进来一妇人, 此人身着一袭素色袄裙, 发髻上除一银簪外并无其他配饰。 此人见了蒲风李归尘屈膝行礼道:“见过两位大人, 贫妇乃是茉儿长嫂吴氏,老爷夫人不堪丧女之痛, 故而可能言辞误导了大人, 多请大人见谅。小妹自幼体弱, 这都十五六了仍未有人上门提亲, 今冬更是每况愈下,想来是她万念俱灰, 这才动了这轻生的念头。” 她见蒲风点了点头,便继而道:“大人若是不信, 尽可以去问下人。可这自缢了的痴怨女子, 既然已入了殓, 还是不宜惊动的好;再者大人乃是青年俊秀, 小妹至死待字闺中, 不怕伤了小妹的清誉,只怕冲撞了大人呢。” 蒲风没想到吴氏一时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的话,就像是一早准备好了的说辞,她便看了看崔父崔母的神色变化, 又将吴氏仔细打量了几番, 平静道:“依我大明律法,即便是死者自刑, 若死前无至亲在身侧,仍是不可免验的。这神鬼之说无从谈起,本官自也不信。” 吴氏忽然凑上前来,捏着帕子抹抹眼角道:“贫妇见识短浅,还望大人见谅。大人这般年轻,想来或未娶亲,自然不知身为女子的苦处,这点清誉要是毁了,日后就连我们整个崔家,见了人也要短一截的,万求大人莫要开馆啊。” 好一个不知女子的苦处。 蒲风揉了揉额角,只道这吴氏一心辩白不让她验尸,口口声声还都是些礼教的说辞,未免更加可疑。眼见堂里进来了两个丫头,都是挨着步子往前挪,灰头土脸发髻蓬乱,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头。 蒲风让众人全都回避,只留了一个叫绣云的,让她将小姐出事前后的事全都细细讲一遍。 可绣云扑通跪倒在地上,哭着说什么也不知道,整个人抖成一团。 蒲风摇头暗叹:且不说释明是怎么死的,单是这崔家里面就疑云重重。不仅仅是吴氏,众人对崔茉的死也都是言辞躲闪,他们到底想隐瞒什么? 李归尘忽然清冷道:“绣云,你可是奴籍?” 绣云一愣,点头应了是。 依着律法,若是大户人家里的下人乃是奴籍,那主家便有权利生杀予夺,最多被官府罚些银子罢了,不比良家卖进来的丫头。若是主家想隐瞒些什么,而绣云她反而向官府倒出了实情,官府的人一走,她只怕自己要折了命在这里面,也难怪她什么也不敢说。 蒲风想通了这个中隐情,便跟绣云将这事摊开了讲清楚道:“你若是有意隐瞒,本官也只好带你走一趟大理寺衙门,那的板子想来要比你们府里的更不长眼些。自然,绣云你若是讲出实情立了功,本官的名帖在此,倒不知你家老爷夫人有没有这个胆子敢动你。” 绣云颤巍巍接过了名帖,连连磕头哭诉道:“大人,绣云不是有意欺瞒大人的。实在是……老夫人将我和绣水关在了柴房里,说等办完了小姐的事儿再跟我们算账……” 蒲风轻叹了口气,翻过来一个瓷盏倒了杯温水递到了绣云手里,温言道:“先喝口水,别急,把话都说清楚了。” “怎敢劳烦大人……”绣云泪眼汪汪地看着蒲风,接过了那杯水迫不及待地灌了下去,这才神色凄婉道,“我们小姐自绣云进府伺候的那天起,就成天儿地看病喝药了,可打年头一入了冬,更是地也下不得了,还老是跟我们说不想活了这些,谁知道我们小姐真就……” 绣云哭得眼泪鼻涕一把,蒲风问道:“走不了路又是怎么上的吊呢?” 她刚问完,绣云的脸色忽然有些痛苦的扭曲,似乎她极其不想回忆当时发生之事。“那是前天,也就是正月二十五,小姐前一宿哭闹得厉害,到了后半夜才算消停了。我和绣水当值,有些累坏了,就在外间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屋子里就剩一点烛光,我迷迷糊糊撩开帐子一看小姐,发现小姐竟是在床上拿衣带将自己吊死了……” “在床上?”蒲风皱了眉头,“带我们去看看你们小姐的屋子。” 绣云微微颤抖地引路道:“的确是……小姐将那衣带一端系在床顶的木杆上,就那么垂着脑袋跪在床上,我见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小姐的样子,特别地恐怖,就像是被什么吓到了……我都看不出那是我们小姐了,特别恐怖……” 蒲风见绣云已经惊慌得语无伦次了,便站在屋门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那床上所有的帐子被褥铺盖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床架子,李归尘环视了一圈,问绣云道:“你家小姐死的时候,是不是污了衣裤床褥?” “大人……是怎么知道的。”绣云这辈子也忘不了小姐死时的样子,还有那股呛人的粪尿交杂的味道,“明明,小姐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病得起不来也要我们日日给梳洗的。” 李归尘点了点头,“此前府里为何要请和尚来?” “是为了给小姐祈福……老爷听人说小姐不好可能是因为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那和尚听说是从什么什么寺云游来的高僧,平日里来给小姐念经的时候我们都要回避的。不过,似乎是挺有用的,小姐那段日子精神头儿极好,谁知道……”绣云又哽咽住了。 果然有问题。蒲风将袖中的那一盒胭脂掏了出来,问绣云可有见过此物。 绣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摇头说没见过,还说小姐久病着也不见人,故而从来不上妆的。 这倒有点意思…… 蒲风捏着那盒胭脂望着李归尘,而他阖了眸子轻轻点了点头,蒲风轻叹了口气,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验这崔茉的尸首。 自然她也预料得到,这验尸的场面必然会有些不堪。 按理说崔家的白事必然要办上数日,可前日茉儿才死,当天晚上就入殓停棺在灵棚里了。然而死者虽入了殓,却还没钉棺。蒲风没带差吏来,便遣了四个小厮将棺盖启了,李归尘看过棺内无甚异样后,四人这才将死者抬出棺来。 蒲风依例清空了院中的闲杂人等,叫来崔母、长嫂吴氏还有邻家的九婶三人在一旁看验,李归尘还一并请了个稳婆过来。那崔家的两位自是哭得呼天抢地,可到底也不敢阻拦蒲风,只得颇为怨念地看着,而九婶一直絮絮叨叨劝着二人,简直是乱糟糟一团。 可李归尘全然充耳不闻的样子。 因着崔茉死得突然,家中并未筹备寿衣,便只是将就着左衽穿了一身荷粉缠枝花袄裙,尸面上盖着绣五彩蝠的素白绸巾。蒲风将绸巾掀开,果然见到尸面青黑肿胀异常,已经看不出少女生前的模样。 蒲风端着簿子记录,而李归尘已开始解开死者的层层衣物。他的目光淡漠而平静,和他平日喂鸡或是洗衣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蒲风每每见他如此总能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李归尘既然坚持要验尸,自然有所打算——这茉儿的死仅在释明出事后不足两日,实在可疑。就目前来看,崔家与释明并无过节,且因着《业镜台》的这一层关系,基本已经排除了崔家的嫌疑,但崔家人的言行举止却不得不让人起疑心。 茉儿的死一定是有问题,好在尸体一向是最诚实的。 蒲风一早和她们讲好了律例中要求的验尸规矩,崔母虽百般不同意,也只得作罢。 而李归尘已开始作验:死者颌下的颈部仅有半圈紫红勒痕,至后颈全无,手指勾成爪状,这些表现皆对应了婢女绣云及绣水两人所言,死者的确乃是上吊而死。 因着若是将人勒死再挂起来伪装成上吊的话,一般会形成青白、紫红两道勒痕,且勒死所致的勒痕一般会在颈后交叠,故而可判断出死者并非是被人勒杀,基本排除了谋杀的可能。 蒲风顿了笔低声问道:“若是上吊,难道不应该是踩翻了凳子整个人吊在梁上?跪在床上上吊又怎么会死人?” 李归尘一面继续检看着尸首,一面轻叹道:“若是一心求死,便有可能了。跪时单以上半身坠在脖颈上,的确是可以将人吊死的。只不过,这过程相比较于你说的那种,要漫长许多。这期间死者若是直起身来,或可救命,但显然她没有。” 果然是全无半点求生的念头了。 蒲风皱了皱眉头:“绣云说,此前释明来讲经的时候崔茉的心情很好,且前脚释明刚被人杀了,后脚崔茉就一心求死地自尽了,这两人……” 难道这久病在床的崔家三小姐喜欢上了日日来给她讲经的和尚? 那崔家人想一力隐瞒的是…… 蒲风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李归尘淡定地检看了死者阴-门,继而以两指自死者心口至脐开始轻轻叩击,自上而下数遍。 死者的腹部极为平坦,单是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常,然而蒲风的余光便扫到,崔夫人和吴氏的面色忽然就由悲伤变为了惊恐,便如同两尊木雕戳在那里。 问题就在此处了。 死者亡故已有两天多,再者尸体一直停放在灵堂灵棚,尸僵已经化解了。然而李归尘分明感受到死者的脐周坚硬,便解释通了吴氏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解释了那些话,不让他们开棺验尸。 越是在意什么,便越是怕什么。 这待字闺中的崔家三小姐并未遭人强-暴,却分明身怀有孕了。 然而算起日子并不可能是释明和尚的。 蒲风听李归尘这么说,丝毫也不吃惊。而崔母便如同疯魔了一般哭喊着反驳不认。 好在李归尘一早叫来了稳婆,他便让稳婆剪平了指甲,以湿润白布裹着手指入产-道内,取出时也的确没有黯红血迹出现。 这一下,崔母也无从狡辩了,她终于还是抹着眼泪单独和蒲风交代道,他们的确是一早就知道茉儿有孕了,毕竟陈大夫日日给茉儿诊脉……可滑胎之事一来犯了法,再者茉儿的身体也吃不消,便没敢想……只能日日发着愁,生怕茉儿肚子大了的事儿走露了风声出去。 可谁又知那进府来讲经的和尚居然对茉儿动了情,他们揪住了此点,便立马写好了状纸将这淫僧告到了衙门。 只因他们家和这陈大夫深有交情,本打算反咬这淫和尚一口将这孩子赖到他身上,来个黑吃黑,不想这案子还没开堂审理,这淫和尚就死了……可还没过两日,茉儿居然也上吊自尽了。 崔家长子没得早,崔家在外边本就是腰杆子不硬气,一出了这等没脸的事,哪还敢到外边再声张。 他们本以为封了棺便再无枝节了,却万万不成想又来了位大理寺的大人。 这便是崔母隐瞒的实情了。 蒲风长长叹了口气,将这一应细节理顺了,忽然意识到了最重要的一点:凶手到底是怎么选中人下手的。 正是那纸状书! 状书上写的正该是淫僧奸污良家子,释明俨然要成为《僧皮》里妙空的翻版。 “所以,凶手是顺天府衙门里的人?”蒲风睁大了眼睛望着李归尘。 想想曾经,她或许便和这个剥皮弃尸的凶手一起并肩破过中元夜的案子……作者有话要说: 验尸部分参照《洗冤集录》 ps.古人的方法在现今看来未必都是科学的,有很大局限性,但至少在当时也是被当做金标准所使用的,还请看官谅解。 顺便推一本很有意思的小书《人为什么会淹死在沙漠里》,一位日本法医写的关于法医学的科普读物,挺有意思哒~可以找来看看。 第45章 两心知 [VIP] 自崔家出来时, 飒飒的西风正裹挟着赤艳的斜阳拂在蒲风面上, 四处飘散着炊烟和饭菜的味道。 蒲风怀里揣着崔家人按了手印的供词一并崔茉的数十封书信手稿, 正打算去顺天府衙门走一趟。可转念她才意识到这时辰顺天府里估计是没什么人了。 说来自一早出了门赶去积水潭, 他二人这一天跑遍了半个京城就喝了几口热茶, 蒲风轻轻揉了揉腰上结痂,忍着疼挺了挺腰杆子。 明明是今晨发生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如此虚无梦幻, 自己宛如梦中人, 行着梦中事。 太多的东西一时朝她迎面涌来, 或许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接受。那些关于自己的,关于他的, 从前的,以后的, 就像是一团乱糟糟的线, 无声地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将她困在了其间。 她自也明白, 这半年来自己插手了那些旁人不敢过问的案子, 一时在京中有了些许名头,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官场之中暗流汹涌,绝非是她可以任性妄为、义气用事的地方。 蒲风写话本之时想的也无非是赚几个钱养活自己,最多便是写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图个解气。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入了大理寺, 故而就算日后有一天她一无所有了, 又回到了那个原点继续写着她的世情话本子,蒲风也不会生出太多的留恋来。 求之不得之物, 不妨就随它去罢。 可,李归尘他所面对的绝非如此。这个表面上一直云淡风清的人,他在心底到底裹藏了多少秘密? 十年来,他便是此般隐忍而又殚精竭虑地伫立在无边夜色中守望吗? 任所有人,包括当年欲置他于死地的人抹杀掉自己生活过的痕迹,直至退变成一个胸无大志的懦弱农夫,再无还手之力。 甚至就连与他同住一檐之下的自己,也被他轻易蒙骗了。 唉,罢了。 蒲风攥着袖角轻轻叹了口气,她偷偷将手伸进了李归尘的袖子里,握着他的食指挑起嘴角道:“今儿本官请李大人下馆子,走,想吃啥?” “听你的。” “你也不问问我,书的事解决得如何了?”蒲风停下了脚步来,眼睛闪闪地望着他。 李归尘垂眸道:“还是回家罢,你今天的药还没吃。” 这人…… 蒲风一嘟嘴,甩开袖子就要走,然而一直跟在后面的袜子忽然小步跑了过来拦在了她面前。 蒲风搓了搓手,将巴掌扬得很高,最后却只是轻轻落下来拍了拍袜子的屁股,一边微笑一边咬着后牙道:“简直就是一匹大笨马,大笨马!” 袜子垂下了脑袋 打了个响鼻,看起来十分委屈的样子,李归尘反而笑道:“你将它气跑了,谁驮你回去。” “那我便不回去了,我我我……” “如何?” 蒲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咬了咬唇怯生生地说:“这样罢,我陪你去香雪阁。我在那有熟人,你想问什么也方便些。正好我也想见杏烟了。” 李归尘忽然负着手顿在了那里,无言望了望天色。他沉默了良久,揉揉蒲风的脑袋,声音有些喑哑:“不必了,咱们还是回家罢。” 蒲风拉住了他的手,微微蹙眉道:“若是……戳到了你的痛处……便当做没听到我说什么便好了。” 李归尘笑着摇了摇头,将她一把抱上了马,继而坐到她身后在她耳边低语道:“我的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应儿她,过得很好,我想我的出现反而会伤害了她。” 看样子他已经找到应儿的下落了,若是应儿能拿到礼部的公文被人赎出了教坊司,或许也能过上太平的日子。然而身为罪人本应已死的哥哥突然出现在她生活里,未必就是一件好事……蒲风点了点头,只觉得耳边一痒,脸上有些发烫。她一时鬼使神差地喃喃道:“那你原来可有订过亲?” 李归尘淡淡笑了。 蒲风回过头望着他,将心一横:“我,我就是问问,你可不许骗我。” 李归尘依旧是笑而不语。 “你那时候都二十三了,怎么可能还没成家?”蒲风忽然有些失落,想也没想就往他腿上拍了一下,哼道,“我生气了。” 李归尘笑意更深,攥着她的手道:“你这是在跟我闹别扭吗?” “你觉得呢?” 他握住了蒲风的手贴在了她的心口上,平静道:“我的确订过亲,但我从未见到过那人。” 蒲风心道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一准儿是个没娶过亲的,半点女孩子家爱听的话也不会说。 可她“嗯”了一声,并没有搭话。 “后来,我也不知道如何了,许是嫁别人了。”李归尘顿了顿,有意学着蒲风的语气道,“你也莫要因此就嫌弃我。” “好啊你,敢学我的话说。”蒲风失笑道,“我方才只是说笑,再这说,我哪有这么小气?定过亲便是定过了,你要是那么老大不小还没定亲,反倒是怕你哪里不正常……就算是你曾经成过亲,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喜欢你没有过老婆,只要……” 蒲风的话一时噎在了嘴里,她望了望周边空寂的田野,只想着日后要好好改一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 “只要什么?” 李归尘的声音勾得她心里痒痒的。 蒲风细若蚊语道:“你不许死在我前头。” “只要,我心里只放着你一人。”李归尘更正道。 蒲风一莞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看着天边硕大而浑圆的落日,莫名觉得这交集着烟火与悲欣的尘世竟也会美得让人迷醉。 已不甚凉薄的风自她耳鬓间穿行而过,蒲风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想过很多遍,或许是我太自私了……我何尝没有犹豫过,在你和萧琰谈话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应不应该消失在你的视野里。他居然拿我威胁你。” “蒲风……” 她忽然阖了眸子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继续道:“杨焰,你的仇一定要报,不单是为了你的家人,为了让那些蛇鼠之辈受到应有的报应,也是为了你饶恕了自己。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说什么,可你在犹豫什么?因为我吗?你怕再一次失去眼前人? 如果我的存在会让你陷入两难,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但,杨焰,你记住,我不是你的软肋,我要成为你手中的利剑,而那些躲在阴霾处算计你我的蝼蚁,于我亦是不共戴天。” 蒲风说完这一通话,心里存放了许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的这些话既是对他说的,亦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归尘轻轻叹了口气。 是时候正巧已到了家门前,李归尘勒住了缰绳,将蒲风扶下了马。他眸色深沉地凝望了蒲风许久,伸起手来以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绯红的面颊说道:“你何尝是我的软肋?又胡说。我也不要你去沾染那些血气,无论出了什么事,你且记着,都有我在。” 那低沉磁性的声音里满是宠溺的味道。 蒲风一时木讷在了那里,他揽蒲风入怀,将她单薄的身子暖了许久,这才扶着她的肩,垂眸望着她浅褐色的清亮眸子,一直望到灵魂。 他说:“是这世道坏了,我要将它变一变。” “世道?” “我的罪诏传遍百官,无一人有疑议,那我便要杀尽文武百官吗?是谁听之任之我杨家遭奸人构陷,那我便要诛杀那人吗?” 呵,那人,不就是远远坐在金鸾宝座上的当今圣上吗? 蒲风摇了摇头,垂眸一笑。她或许能从这只言片语中,寻味出他当年意气风发时的模样。一个人骨子里的傲气,是永远永远,哪怕后来会卑微得只如尘埃芥子,也不会改变的。 在萧琰眼里,乃至景王党或是东厂幡子的心中,他都只不过是一个企图东山再起或者说一雪前耻的亡命之徒。 萧琰说他傍上了皇长孙,殊不知,只是以己度人而已。 她起初只觉得长孙殿下只是视他们如棋子,如今看来,或许她错了。在长孙殿下的谋划里,保住父王的储君之位或是扳倒西景王只不过是一个必由之路罢了,而绝非目的。 百官堕怠,党派丛生,置黎民于水火,置法纪于废弛,这便是当今的世道。 真的是该变一变了。 与他而言,于这泱泱大明而言,皇长孙正是希望。 她忽然觉得萧琰此人是如此的可笑,又是如此的可悲。当日陶刚案复审,堂下众人皆夸赞他是“青天在世”,然而在涉及党政的案件上,他又俨然退为了丁霖徐洪之流。 “你以为普天之下单你一人心怀有志?”这话虽出自萧琰之口,可他却没有那个胆气来始终奉行。 一如他当年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弃了自己的良心。 蒲风摇了摇头,坐在炕桌边上一面支起窗子看着李归尘在厨房忙碌,一面一封一封地翻阅着崔茉留下的全部书信还有手稿。 这里面多是些誊抄的诗句,譬如李清照李煜的词作,也有些蒲风没见过的,如: “月似罥烟眉,薄云青纱透。良会终别远,广殿泪相候。” 前两句描写的虽是月夜,却也可理解为闺房之景,而后两句……南朝有诗名为《光宅寺》,其中“广殿悦逢迎”一句中,这广殿分明指的乃是寺庙的大雄宝殿。 蒲风再翻下去,只见一张浅妃色的藏花笺上写了一封信,字迹略微有些潦草凌乱,所用的却并非是常规信件的格式,似乎并未打算寄出去。 “慧鉴如晤:病愈沉疴,非药石转矣。君曾相劝,妾气色大好,唯欠脂粉,言赴明日相赠与之,愿妾心安。君亦常言,出家者口无诳语,今汝未奉行,何敢死乎? 汝必因此一恶,永难再登极乐,须于黄泉九幽以待妾身矣。 感有生十数,虽未出闺阁,但已遍尝艰辛。郎中相薄幸,寡嫂屡羞之,妾已无望。唯念君恩矣,若非此残身,必终生以奉君,纵青丝落尽。 可笑妾乃痴妄众生,君亦难渡。然,闻君既弃我,妾留此残生何念? 唯恐泉下泪眼婆娑枯面毁,君见勿怪。妾身载拜。” 在那之后,茉儿跪在床上以衣带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再也没有人知道,曾有一道微薄的光芒点亮了她短暂而又黯淡的人生。 如今,斯人早已远。 可就算到了泉下,茉儿也找不到释明了,她必然再也找不到了……法相或在,皮相全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信要是拿白话写,感觉就太怪了,不知道这样看着会不会费力啊~作者还是很新很新的新人,欢迎仙女多多交流,胡子会认真听取的。 第46章 做贼 [VIP] 翌日, 顺天府衙门。 丁霖、张渊、蒲风三人一道坐于后堂中品茶。 蒲风身着一袭青底小缠莲纹团领衫, 配着素银带銙, 头戴乌纱, 腰杆笔直地坐于下首, 面上清贵自持,别有一番气象。 丁霖啜着茶, 抬着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细细打量着蒲风, 这才笑意谦和地和张渊客套道:“张大人尝尝, 愚兄近来新得的上好松萝, 蒲贤弟也是。” 蒲风点点头,心道这丁霖一见她升了评事, 连说话语气都换了。 她无暇再跟他搁这儿浪费工夫儿,便拱了拱手开门见山道:“下官随张大人此来, 为的乃是外城悦来客栈的案子, 还得劳烦丁大人些琐事。” 丁霖一扬头, “如此, 好说好说。本官听闻昨日一早长孙殿下于海子那儿……过问了浮尸的案子?倒是不知这两案之间可有什么关结?” 蒲风心中冷笑, 却只轻叹道:“案情未明,下官着实也不便多言。” 张渊笑了笑,赶紧给蒲风打马虎眼说:“那案子已由锦衣卫去办了,法司也不过是从旁协理罢了。” 丁霖捋着胡子“哦”了一声, 缓缓点了点头, 继而又望着蒲风道:“蒲贤弟青年俊秀,能得大理寺顾大人青眼, 想必前途无可限量。” 蒲风几欲遁走,无奈张渊一直给她递着颜色,也知得哈哈干笑了两声,附和道:“丁大人谬赞了,蒲某……” 丁霖又立马打断道:“本官一早便得见蒲贤弟多谋善断,朝廷不拘一格提拔贤弟实乃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莫不是丁大人怕她还记着此前的仇? 蒲风攥着革带,却只觉得这些奉承的套话实在是搅得她脑仁疼,倒还不如让丁霖大骂她几句了算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忽然自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人,是个小衙役。 “大人,出事啦。门口有几个农人抬了具尸首过来,说是在后山捡来的。” 丁霖皱紧了眉,挥挥手道:“没看到本官正会客呢吗?先下去,下去。” 那人一听这话,赶紧滴溜溜掉头跑了。 蒲风见状也起了身,“不如两位大人先聊着,下官去看看。” “这等小案子,怎敢劳蒲大人费心。” 蒲风眉毛暗跳,压住了火气道:“无妨无妨,下官顺带问问何捕头些案子的事情。” 她也不等丁霖继续阻拦,躬身退了两步一甩袖子便直奔外堂而去。早先听闻“官大一级压死人”,今儿她才算是尝出了些滋味儿来。 蒲风跨出了门,冷着脸扫了一圈,看到四周无人,这才弓着身子好好捶了捶腰,又解开革带随手拽拽外袍扶扶帽子。 这身七品常服穿在身上可远不如平日穿的素衣粗布好受,她正“有失体统”之时,刘仵作忽然冒了出来喊她一声“蒲大人”。 蒲风吓了一跳,又赶紧背过身子将革带草草系好了,与刘仵作笑道:“你可是去验衙门门口的那具尸体?正好我与你同去。” 他点了点头,边走边瞄了一眼蒲风身上的服色,摇摇头笑道:“蒲大人进来必然是有贵人相助了。” “哪里哪里。” 蒲风有些心中发闷,自打她无意得了这七品评事的位子,除了李归尘之外的身边人对她的看法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似乎换了这身衣服,她便是不是蒲风了,而成了一个包着官服的木偶,一切一切都维系在了这个身份上。她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衙门的堂上空空荡荡的,更显得那具躺在白麻布之下的尸首有些刺眼。抬尸来的数个农夫许是怕惹麻烦都跑了,就剩下一个年纪长些的拘谨着立在一旁。 蒲风朝着刘仵作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去检看尸体,自己便去询问那老伯此事的经过又是如何。 此人身上的棉袄层层叠叠打着补丁,两袖口和膝间因着日常劳作而沾染了大片污渍,经由一冬已成了黑亮黑亮的模样。 便听这老伯愁眉苦脸道:“大人啊,这不还没到农忙,小老儿就跟着我们村的王大冯柱子他们上山去看看能不能捡点野物儿,早知道这么着,哪敢跟他们凑这个热闹啊。” 蒲风点了点头。 老伯便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这大正月里的,谁知道刚绕到后山阴背面就瞅见道边雪堆里露出来一只鞋,瞅着还挺好的,王大还想捡来呢,哎呦……那鞋还套在死人脚上喽。” “雪堆里?” “绝不骗您啊,大人。阳面上的雪是都化了,那阴背面的雪堆能搁到清明都化不完。我们一看是死人哪敢跑了不管,一合计就抬着脑袋跟腿送衙门来了。这人也不知道冻多久了,梆硬梆硬,跟根儿木头桩子似的。” 蒲风颔首,“还有呢?” “剩下的真就不知道了,大人。要是没事儿,小老儿能不能撤了,大正月碰上这事儿是真晦气。” 蒲风回头扫了一眼尸首,招来两个衙役道:“你们俩,好生将老伯送回家去,顺带去走访了一同上山的王大等人。” 待那老伯千恩万谢地走了,蒲风才一同蹲在尸首边上,垂眸低声道:“当务之急是先断出来死者的身份,你看他这身衣服还是绸缎的料子,想来并非山脚的穷苦人家出身,可大冬天上山要干什么去?” 刘仵作一件一件整理着死者的衣物,顺带将细小的杂物整齐摆放在一旁的漆盘里,并没有答话。 蒲风一面看着死者一面扫视着那堆配饰钱袋之类,目光落在了那个香囊上,青绿色的缎面上绣着一对鸳鸯。 蒲风将那香囊取过来,解开中间的缩口,只看到香囊里面填充的是许多药粉,现在闻起来还是有些冲鼻的辛香。 她回过神来便见到刘仵作已经开始细致地每一寸检看着死者周身。蒲风莫名地想到了李归尘,想到了他清冷而又专注的眸子,还有那双虽不甚修长却骨节分明有致的手。 他会忽然抬眸凝望着自己,四目相对间,蒲风常会有一种被审视的错觉。 “说说你都看出什么了。”这是他常说的话。 蒲风忽然微微挑了嘴角,继而正色盯着尸首道:“死者面容安详,体态自然,手指脚趾都有青紫的冻伤,尸斑又这么鲜艳,大致应该是冻死的。” 刘仙颇为惊奇地抬头望了蒲风一眼,点头道:“大人果然好眼力。依小人验尸八年的经验来看,死者的确是冻死的。您看看此处也有挛缩,嗯,必然是冻死的不会错了。” 蒲风垂着眼皮草草扫了一眼,红着脸打着哈哈道:“是,是……” 刘仵作笑了笑,摇摇头又将尸首翻了个身。 蒲风只见大片鲜红如血的尸斑弥漫在死者的背上、臀后、两股,再看风干的程度,推测这尸首已死了十日以上。 她又托起死者的手来打算仔细看看他冻伤的手指,便意外见到死者右手中指指甲左侧、食指第一节左侧一并大拇指指腹都生了一层茧子,连指纹几乎都要磨没了。 这一点就有些意思了,像是农夫或是柴夫日常劳作,掌心一般会磨出厚茧来;而书生一并书吏之类常年握笔,食指可能会有些微微变形且生出薄茧;然而这指腹生茧又会是因何呢? 蒲风百思不得其解,便捏着手里的笔模仿了起来。这种动作看着就像是一种怪异的写字姿势。 “蒲大人你干什么呢?”刘仵作好奇道。 “没事没事。”她一手按着眉头,许是蹲得有些太久了,自后腰的肌理深处不断传来一袭一袭的隐痛。蒲风只好扶着身边的柱子慢慢站起身来,即便如此她还是眼前一黑,心里更是扑腾得厉害,缓了好久才慢慢好些。 蒲风忽然想起来前日裴大夫说的那些话,他还叮嘱自己每隔三日便要去扎一次针……一次针……针! 如果她手里捏的不是一只笔而是一根纤细毫针的话,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死者乃是位郎中,他手上的薄茧正是经年累月给病患扎针所致。蒲风也知道那后山上虽人烟稀少倒也的确有几户人家居住。 夜里出诊迷路不幸冻死路旁?若不是那本《业镜台》本是她自己亲笔所写,蒲风也几乎要将这案子视为一起普通的意外案件。 《寒症》一文中“刘神医”的下场便是如此冻死在路旁了。 她的面色忽然就阴沉了下来,此前的剥皮案将凶手指向了这顺天府衙门之中。若这冻尸案的确和《业镜台》有关,那以此杀人为乐的凶手少不得要伺在暗处偷窥,如此一来更能满足他疯狂而又扭曲的欲望。 故而,蒲风虽然看出了死者并非是正常死亡,却半个字也没有多说,只是跟后来赶到的何捕头轻描淡写嘱咐了几句尽快找到死者家人,在此之前保存好尸首之类,甚至连验尸单子都没多看一眼。 趁着丁霖和他手下都没注意,蒲风偷偷潜入了案宗室,翻了许久终于找出来了一份顺天府衙门的供职册。这里面详细记载了顺天府衙门上下各个职位的人员姓名及户籍。 蒲风左顾右盼着压住了心中的狂跳,她本想将册子塞到袖子里,又怕一会让丁霖看出破绽来,想了想只好将它自领口垫到了背后。因着这衣服本就宽大,腰带勒得紧些是万万不会被人看出毛病的。 蒲风计划达成,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踱回后堂,硬着头皮又听张渊胡侃了一会儿,临近午时这才随着张渊一并告退了。 丁霖极其热情地将他二人送至了门口,张渊道了谢,而归心似箭的蒲风却一时走神戳在那没吭声。 “随卿,随卿……”张渊低声唤了蒲风两句,随手一拍蒲风的背,忽然就被一个尖角的东西硌了手。 蒲风一时大惊,立马死死捏住了张渊的胳膊,就差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哼声儿了。她皮笑着和丁霖好好的道了别,径直拖着张渊上了马车。 丁霖望着马车逐渐远去,负着手笑了笑,和身边的随从道:“你看那愣小子把他老师给气的,往后指定少惹不了祸,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把《业镜台》卷一之二的《寒症》放在作话啦~ 不让小仙女花钱买了~-寒症- 勘病之意,或在寒热,或在虚实,莫不由是,此皆关乎安危者。 孙迟,太和人。少孤,晚-娘遂以三百钱贩与药庐为生徒。性顽劣,常受棍笞。年稍长,采药于山野,逃之。 后鲁中琅琊现一走街郎中,自号孙神医,行踪不定,故世人难觅其行。经其手,若为小病,动辄不起;若为大病,可顷刻崩矣。盖孙医术不通,坑蒙本业乎。 时端午将至,天欲流火。某农自田归,忽觉昏沉,浑身颤栗,妇忙延医,正得孙神医自宅门过,以为神迹,立请于塌前。神医捋须曰:“病者属水,吾非金命,恐难治。”妇曰:“何解?” 医曰:“不难,以金压之。”妇忙取钱半串,医收于袖,始摸脉,又叹曰:“伤寒发热,津液尽出,是为寒症,必是喜阴贪凉,信乎?”可笑天热甚,谁人不避荫凉矣。农呼曰:“信,大信矣。”又诘:“现不取衾被,以待何?” 妇迟疑,取被数床盖于农身,便得见病者面红如赤,挥汗如雨。农呼渴,医告曰:“此乃湿寒外散,不可饮。”未几,病者汗退,呼声渐止,医细细观之,忽喜曰:“良效立见,已安睡矣。吾开方一副,即可购来煎饮。”妇千恩万谢,医捏此方,钱不足意,莫不交方。屡添再三,妇实告之无钱购药,医乃啐骂而去。 再等妇望其夫,未及煎药,人已气绝。妇无以望,抱襁褓乳儿投水而尽。但为百钱,盖坑害三命!实乃身受暑气,误做伤寒治,竟嘱盖被,何异于放胆杀人乎! 逾岁,天降大雪朔日,一人厥于雪中,乃孙神医也。时路过一坐堂大夫,唤刘名医,见之,嘱人尽剥孙衣,以雪搓之方可醒。从之,少顷孙忽睁目呼热,人皆叹服刘真乃神医也。刘但笑不言。 未几,孙冷硬如铁,冻死矣。 第47章 板子 [VIP] 蒲风到了家, 先将那纱帽革带通通摘了下来扔在了床上, 又换了一身平日所穿的豆青色旧服。 她这边还没换好衣服, 李归尘便喊她出来吃饭。 蒲风端着一碗直冒腾腾热气的白米饭, 夹了一筷子金黄焦脆的炸酥肉狼吞虎咽道:“你是不知, 我拿到顺天府衙门的花名册了,一会儿吃罢了饭, 好好研究研究那东西。” “你筷子拿反了。” 蒲风撅完嘴笑了笑, 忽而又将碗撂了下来换了正色道:“今儿在衙门正巧碰上了个案子, 那死者多半是个郎中, 还是冻死的。” 李归尘往她碗里夹了些鸡蛋炒韭黄,不动声色道:“冻死的?死的时候身上穿戴得整齐吗?” 为何有此一问?蒲风一愣, 回想了尸首当时的样子,言之凿凿道:“整齐。死者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 服帖得很, 不像是后来又被人套上的。” “尸首的体态如何?” “挺自然的, 似乎面上还有些愉悦的样子。” 李归尘停下筷子点了点头, “和你想的一样, 是谋杀。死者有可能是醉了,也有可能误服了什么药物,看样子仵作是没有验出来。你可是怀疑凶手模仿的是《寒症》那篇?““不错,但是我在顺天府衙门没敢透露些什么, 就让他们先按着意外处理了。从时间上来看, 此案死者的出事时间要早于水女案,而最后被杀的才是释明和尚, 只是不知凶手到底作案了多少起,依此来看,或许有些尸首还没有被人发现过。” “你还看出什么关联了?”李归尘一垂眸,眼角淡淡含了笑。 蒲风攥了攥手心,沉声道:“若是设想为同一人作案的话,寒症一案中,凶手将郎中冻死了,就这么埋在了雪堆里,时值今日才被人发现;然而到了水女案时,他已开始有意地尽可能模仿文中的描述,譬如水女的赤身特点还有数量,但也是数日后才被人发现的;可到了僧皮一案,凶手非但是将僧人的皮近乎完美地剥了下来,更是放胆在其上落了南楼客的款,还挑选了客栈这么一个必然会暴露的地点行凶,这难道不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凶手越发肆无忌惮,且开始享受这其中的过程……若是这几天之内不能锁定了凶手,那么,或许不出后日,京城之中必然会发生更加血腥骇人之事。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将《孽镜台》中的哪一篇化为现实……” 她同样不知道,在这京城之内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是否还有日渐销腐的身躯寂寞地等待着重见天日……李归尘的目光一如夜幕中时而闪烁时而黯淡的星子,他沉默了良久,轻叹道:“这案子就目前来看,未必就涉及党争。人人都有些过于自危了。” 蒲风瞪大了眼睛,想听他谈谈这见解。 李归尘却并未继续说下去,他垂眸摇了摇头,持着筷子轻轻点了点盘子沿儿,“再不吃就要凉了。” “噢,”蒲风微微皱着眉应了,忽然间就觉得原本十分可口的饭菜此时却有些难以下咽。 饭罢,李归尘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蒲风便坐在桌边没动,细细翻看着顺天府衙门的花名册。她偷来这册子多半就为了看看丁霖身边的书吏、主簿以及捕头等人的名姓。这些人都有可能触碰到衙门里的状子,少不得凶手便藏在他们之中。 如此一来,便如大海捞针一般。 蒲风看得有些炫目,正好翻到了仵作的那一页。原来这顺天府衙门之中,倒也有五名仵作之多,只是她见得少,单认识其中两位罢了:一位是初次上堂见过的陈吉,另一位乃是和她有些交情的仵作刘仙。 可她在这单单五行的名录中寻觅了很久,也没看到刘仙的名字,单记着一位叫“刘晏平”的,家中并非屠户、奴籍,居然是军户。 说来刘仙这名字听来也是怪些,说不定刘晏平正是本名呢?军户? 她正想着此事,李归尘忽然就夺门而出,蒲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听到自门边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却并非是钱棠报信来的阵势。 “这……”蒲风要跟在李归尘身后出了门去,可这门居然已经被他锁死了,蒲风拍了拍门板,便隔着门听到李归尘沉吟道:“别动。” 那声音里除了七分的威严,还有令她难以言说的关切味道。蒲风的手顿时定格在了门前。少顷,一个令她觉得熟悉却又冷酷决绝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过来,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了她的心房上。 “夏镇抚使着你二人速至北镇抚司衙门,听清了。” 蒲风额角一阵抽痛,莫不是锦衣卫已经查到她便是南楼客本人了?长孙殿下的意思是她只要一口认准了南楼客已死,他便自有安排。 可这关头她岂能任着李归尘一个人去替她受过? 蒲风张了口还没发出声来,便听到李归尘淡淡道:“长孙殿下的萧落下了,蒲评事已去见了冯公公,不知夏冰他可有这份脸面。” 一个陌生而又尖利的声音啐道:“凭你一个亲军都卫的小小校尉,到了我们北镇抚司衙门连个挑粪的份儿都配不上,夏大人的尊名可是你狗……哎呦!” 门的那一边,李归尘立在那小总旗的马前,只是轻轻抚了抚马的脖颈,谁又成想那马居然就狂躁了起来,在他面前嘶鸣着扬蹄起了身并未伤他半毫,却将马背之人径直甩了下来,险些将此人踏死。 李归尘勒住了此马的缰绳,轻移了两步翻身而上,将马制住了。他手无寸铁却敢在十数锦衣卫面前放肆至此,自然段明空身后的数个小旗都跃跃欲试,并不把面前这狂妄之人放在眼里。 而段明空居然微微挑了嘴角,他扬起左手示意众人莫要生出是非耽误正事,继而垂眸瞟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痛呼不止的总旗,毫不留情地引着自己的马踏断了他一条腿,头也不回地放下了一句话来:“给你那总兵爹捎个话儿,你既腿脚不便,日后便不必来这北镇抚司衙门了,在家躺着吃俸禄岂不更配。” 说罢,段明空身骑他那匹枣红马扬长而去,李归尘便也不多言跟在了他身后,临末了的小旗才敢将受伤的那人驮在马上一并带了回去。 蒲风听得外边的马蹄声远了,又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这才撞出了门来。她知道李归尘说的那句“为了还长孙殿下的萧去找冯公公”并非单单是为了让段明空心生忌惮,也是说给她听的。 蒲风从李归尘曾经的只言片语里也听得出来,夏冰此人本是个厉害角色。将那工部侍郎赵祯一家尽数饿死的始作俑者怎么可能只是张文原一个小千户,在他背后支撑的,是整个北镇抚司衙门,是夏冰。 蒲风环视了一圈,确认了无人埋伏,立马自李归尘房中翻出了那只莹润的长萧。她想着冯公公既是圣上身边的人,她此番若是找不到长孙殿下,或可直接去皇城门口碰碰运气。 她在心中将诸般可能细细捋了一边,一扭头便看到袜子不住轻轻扬蹄,似乎它也明白了如今事出有急。 蒲风看到袜子马的那一瞬,忽然有些眼眶发热——便是在那不足片刻的时间里,李归尘竟是将她的退路已谋划得一清二楚了。甚至就连长孙殿下留给他保命的萧,竟也就这么交给了尚且安全的自己? 那他又为自己打算什么了呀…… 蒲风凭着胸口里的一腔血气爬上了马身,依照着李归尘平日骑马的样子夹紧腿握稳了缰绳。好在袜子着实是匹千金难求的良驹,颇通人性,几乎是它在照顾着蒲风,驮着她直奔了驿馆。 待到身至驿馆门前,蒲风下了马却只见这驿馆人去楼空。她抹了抹额角的冷汗,沉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直奔皇城。 一路行人纷纷避闪,周遭的房屋楼阁飞也似的向后倒去,蒲风顾不得身上的旧伤撕绞疼痛,马不停蹄地顺妙应寺、重国寺至北安门,想自此进城。 她一直愁着自己身为七品的外官,非传召不得入皇城,却还带着一丝侥幸想去碰碰运气。 可归根到底,蒲风还是两下无法,只好顺着皇城绕了半圈又回了大理寺的官署。她不懂这大内的规矩,还想着若是张渊在的话便能问他一二。 可谁又知她栓好马刚跨进了大理寺,便有一个格外温润的声音传了过来,蒲风顿时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蒲评事可是有什么急事?”萧润如向她微笑道。 蒲风暗暗扶了扶袖中的萧管,想要撤步却立在那里不卑不亢道:“下官为了此前的案子要找顾大人一趟。” “哦?是吗?”萧琰笑意愈深,“本官还以为蒲评事将我大理寺当做你恣意搏名的糊涂地方了。” 蒲风拱了拱手,也随之微笑道:“下官自是比不上大人您——这般兢兢业业,一心为了我大明,一心为了这江山社稷。” 萧琰的嘴角微微抖了抖,立在她面前俯首轻声道:“你还以为有人会护着你吗?” 那距离近得可怕。 他不容蒲风说话,摆了摆手以那种极尽正色威严的嗓音朗声道:“来人,蒲评事玩忽职守、草菅人命,实有损我大理寺声誉,更敢诋毁上司……” 蒲风想着李归尘还在北镇抚司里不知如何,心里更是急得出血。她咬着后牙根本听不进去萧琰说的那些鬼话,然而有几个字却如针扎一般刺激了她紧绷的心弦。 “罚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他便是仗着自己是个白衣没有功名在身,便敢私加责罚吗?这打板子伤在皮肉倒是其次,堂而皇之叫人扒了裤子按在条凳上打,委实是伤了脸面。更何况,她本是个女儿身,这便是要了她的命了。 蒲风看着那两个五大三粗的衙役越走越近,强稳住心神想着对策。这时候,她若是还想着有人能来救自己便是痴人说梦,蒲风心知自己身份败露,丢面子丢小命是一码子事,再有张渊和长孙殿下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可要说起来,姓萧的此人痛处便是……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就冷色直视着萧琰道:“萧大人说下官玩忽职守,可知在下乃是去追查了数年前的官妓杨如儿惨死案!” 蒲风本是孤注一掷打算堵上一把,她面上一片坦然,心中却已经激荡得几乎要呕出一口鲜血来。 可如儿的事,她从没问过李归尘的…… 然而,蒲风却见到萧琰面上的笑容忽然间就凝滞住了。蒲风有些暗喜,再接再厉地正色道:“如今圣上追查水女案,锦衣卫遍查京城十年间一概□□的生死去向,这杨如儿一案正是交给了不才在下。” 蒲风本是半真半假地编着瞎话,倒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可她却看到萧琰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退了下去。 那两个衙役一时不敢妄动。而堂里铺好的条凳上居然还落了一只家雀,肥嘟嘟地歪着脑袋似是不解地望向众人。 四处寂静得只剩下砰砰的心跳声。 第48章 妒恨 [VIP] 一条肃杀的白石板路, 自马蹄下一直延伸至朱红的宫墙深处。从他的童年一直到二十三岁的那个血色黄昏里, 他在此走过人生的初始。 李归尘跟在段明空身后, 看着他不复单薄的背影, 想来这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无需回忆, 早已尽数镌刻在了心里。 不远处张皇的飞檐,门口蹲着的两尊历经上百年风雨蚀刻的石狮子, 而大门之后, 则是无尽森森的寒意。 这个地方在他梦里出现过太多次, 是父亲扶着刀鞘威严而又欣慰的面容, 转眼却又成了罗列着罪状的黯红诏书……他作为杨焰所拥有的几乎一切,都湮灭在了这个地方。 李归尘将目光定格在了极远处, 他也曾多少次地设想过重临此地时,自己会是个什么心境, 是愤恨?是感伤?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似乎他此来并非是作为一个隐名埋名的罪人, 而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段明空走在他身前倏而顿了步子, 李归尘也并未理睬, 径直入了门。 那室内极昏暗,单就角落里的两盏长明灯闪着莹莹幽光。而那窗子上裱的乃是特制的黄纸,厚厚贴了数层,以致正值午后, 屋子内竟也透不到一点光来。 李归尘负着手信步而行, 这屋子本是镇抚使的书房,自他不在了, 自己的痕迹果然荡然无存。 他穿过堂前,便看到书案后面隐隐约约端坐着一个人影。那种似笑非笑的嘶哑嗓音像夜枭一般游弋在淤滞而又空寂的气息中。 “全胳膊全腿儿,是个有造化的。” 李归尘立在了他面前,借着屋外透过来的星点灯光端详着这位几欲将他挫骨扬灰的继任者。 岁月便如刀割般在他面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迹,非但如此,夏冰那双野狼似的骇人眸子竟也淡淡蒙上了一层浑黄,趁着苍苍半头白发。 “堂堂北镇抚司落在你手里,竟也成了这幅样子。”李归尘的声音里无悲无喜,就像是庙宇中远远传来的梵唱声,恍然间只让人觉得有些飘渺。 “我叫你来,不是想和你谈什么条件,更不用从你嘴里套什么话。你的身份,和你纠缠不清的那个女子的身份,杨焰啊,你想不想好好听听?” 李归尘淡淡地凝视着他,而夏冰托着腮挑着嘴角道:“女子、南楼客、正阳蒲氏,你自己说说哪一件能让我北镇抚司留她小命?我要是想碾死你们,尔等蝼蚁可还尚有安身立命之地?只不过,蝼蚁也需得尽最大的观赏价值罢了……” 李归尘掸了掸自己的宽大衣袖,抱着臂平静道:“怎么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这废话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呢?” 夏冰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摇头道:“你若是早年先去种几年地,想来你我也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不,”李归尘微笑着打断道,“我会一早亲手诛杀了你。” 他的话音刚刚落地,夏冰一手撑桌飞身翻到了李归尘面前,“噌”一声刺耳的锐响,利刃伴着寒光出鞘,削断了李归尘额边一缕碎发,堪堪停在了距他眉心不足一指的地方。 白光在李归尘平静无波的眸子上一闪而过。他分毫未动,似乎全然见不到眼前锻淬得锋利异常的绣春刀。 刀刃微微地颤晃着,夏冰咬牙道:“杀你,很容易。既然这诏狱里的百般刑罚都不能将你奈何了,我更喜欢看你隐忍了十年竭尽全力,最后却依然一败涂地的样子。我早说过,兄弟不想难为你,可有的东西你既染了指,就休怪我将你的手,砍了下来。” 他说着,挪了剑刃轻轻拍了拍李归尘的腕子,数层衣料在剑刃之下便脆弱得只如同是白纸。 “你是在有意激怒我吗?指挥使骆仪新终于死了,可你却怕了。”李归尘顿了顿,轻笑。 他看着夏冰手里的剑微微晃了个圈儿,接着淡淡道:“你明明查出来了水女案的死者尽数是私妓房的红尘女,可苏公公却忽然跟你透露大内无端跑了数个低贱宫女。故而,你知道机会来了。” 夏冰扬起剑刺中了他的锁骨之上,冷刃穿破皮肉刮骨而过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他夜夜聆听,几乎已经到了令自己心中波澜不惊的地步。 李归尘的喉结缓缓滑动,他忽而抬了眼眸审视着怒目圆睁的夏冰,一丝不紊接着道:“圣上此时已无瑕顾及你们的这些小勾当了,既然你给人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狗,西景王爷自然不吝于扔一块肉骨头给你。可惜啊,你竟是吃不到嘴的。” 李归尘已经猜到了夏冰叫他此来的真正目的,自然是有恃无恐。 而夏冰将剑刃每每没入李归尘的肩肉一厘,心中的慌乱便无端涨上了三分。他强挑着嘴角笑了笑道:“一心求死的人我见过太多了,无疑你是最蠢的一个。” 李归尘忽然就笑了,捏着剑刃便往自己的方向较着力,似乎是一心求死的样子。 可夏冰变了脸色,一把抽剑而出,叹了口气才收剑入鞘正色道:“圣上的密旨,两日为限,你二人若力破此案,即日入宫面圣,各中自有安排;若此案不破……折子上并没有说。” 鲜血从李归尘肩上的伤口恣意倾冒,顺着右臂自他的指尖点点滴着血珠。 他躬身行礼道了句叩谢圣上,这才接过密折步履安然地径直出了门去。 如此尚能半点礼数不乱,没有给夏冰一点点最后的机会。 金黄黯淡的辉光勾勒出了他硬朗的线条,指尖的血鲜红而夺目,夏冰嗤笑着看在眼里,一时觉得胸中闷痛翻搅,似乎就快呕出一口血来。 直到李归尘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一片昏暗中,夏冰忽然双手扶着书桌放声狂笑了起来,可他笑着笑着卷宗上就沾上了滚烫而浑圆的泪滴。 明明他现在已经高高在上了,明明杨焰此人只配是个剑下之徒,但为什么砍在他身上,疼的却是自己? 他仍是想不通杨焰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是,骆仪新的确是死了,宫里无论如何也是的确丢了宫女。宫禁薄弱至此,加之圣上本就对他猜忌极重,借着妖书的由头一刀杀了他也是骆仪新修来的福气。 南镇抚司镇抚使向来暗弱,都指挥同知是当今皇后的内弟,讨个封荫后人的肥差罢了,佥事等职莫不由是……这整个锦衣卫之中细细算来,也就只有自己是勤勤恳恳干了不到三十年,也只有自己最有把握能胜任指挥使的位子……可偏在这时候圣上不顾及此事,反而亲点了这风口浪尖上的二人去查这“妖书案”? 又置他于何地? 十年前,是此人挡在了他的路前……若此人单是个谄媚愚鲁之辈,他又何必沾染此人的鲜血?可怕之处便在于,此人之家世、志向、能力、手段皆在他之上……他熬了十数年仅是爬上了一个千户,而杨焰竟是以二十三岁之龄任北府镇抚……“他死了十年之久啊……为什么在所有人心里,哪怕是圣上……还是不能将此人抹掉?”夏冰望着远处模糊的几个亮点,忽然觉得眼前的黑暗远比不上心中的落寞。 自己的确不如他,的确不敢杀他,的确只想看他怒火攻心的样子……就算是杨焰他日要将这一切悉数奉还,他也是不会低头认了的。 这便是他这个正朔朝以来做得最久的北镇抚司镇抚使,最后的骄傲。 而李归尘以左手捂着右肩的伤口推开门跨出门槛之时,段明空依旧扶着剑立在门口守着。 鲜血自他的指缝丝丝缕缕冒了出来,渍了一大片的猩红血色。段明空的目光微微凝滞了一瞬,继而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神色,轻哼道:“裴彦修少不得又要骂死你。” 李归尘朝着他淡淡笑了笑,便看到段明空的目光忽而就躲闪了过去,负着手快步消失掉了,似乎依旧是对他厌烦得很的样子。 他轻轻摇了摇头,这等皮肉伤就算是一剑贯穿了,也要不了他的命。只是这右边的胳膊少不得要不听使唤一阵子,只怕是不能给蒲风做饭了……而李归尘所行之处,有些上了年纪的锦衣卫便石化在了那里,望着他出神。那些年纪轻的便有些不明就里,心道此人竟有如此胆色,敢在北镇抚司来去自由。 李归尘自是不顾旁色,径直出了北镇抚司门去,他的步履并没有因为伤痛而显凌乱,反而每一步都稳稳地落在了砖石地上。 由来这一来一往间,便是十年之久。 他不复意气风发,甚至失掉了视为天地的家人,还有曾经引以为傲的体魄武功……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当这一切发生在未经风雨尚且稚嫩的自己身上之时,他在这无边黑暗的苦海中独自漂泊了良久……背弃、失控、迷失……他在隐忍中无数次怀疑过,也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恍然惊醒,继续谋划着那些遥不可及的将来。他无比清楚地明白,若非自己在这诡谲争斗中能有立足之地,他的出头便意味着任人刀俎。 那时,他尚还不知如儿已满身鳞伤被人弃尸于河,更不知应儿竟是在十四那年嫁与了苏敬忠的义子,认贼为夫……可似乎一切苦难都应该有个终点,在这永无黎明的无边暗夜里,上天终于赐给了他一轮月亮,光芒刺目隐曜繁星。 月说,她想要成为他的太阳。 那一日,蒲风掀门而入闯进了他的生活。 李归尘身骑段明空的那匹枣红马,直奔官署衙门。他起初也以为夏冰有意杀他二人,便让蒲风带着萧去找皇长孙避一避,实在不行便去找冯显。可他在北镇抚司逗留了这么久也没人来访,李归尘只怕是蒲风出了事。 然而此时此地能伤了她的,多半便是萧琰。 他下了马立在大理寺署门外的时候,便听到蒲风说,她受命去追查杨如儿惨死一案。 李归尘微微皱了眉头,听着空气中骤然安静了一瞬,萧琰似乎是失控了一般嘶哑低吼道:“一派胡言!你们还等着什么?扒了她的衣冠给我按在堂里着实地打!” 萧琰正是两眼通红,便看到李归尘满身是血地稳步走了进来,那样子一如地狱归来的弑血修罗。 目光将他一眼击穿。 李归尘平静道:“萧琰,你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才要重回爽文该有的节奏~ 第49章 种米 [VIP] “是吗?”萧琰朝着李归尘嘴角一挑, 刚要说下去, 便看到了他手中的朱红折子。 这种配色大抵是帝王所用, 他面上一僵不理这茬, 继而睥睨着蒲风说道:“那二十板子且先记下。你也该好好想想, 当时是谁任着你在大理寺衙门出尽风头,又是谁屡屡在顾大人面前举荐你?所谓‘尊师重道’, 事到如今……” “你我公堂再见之时, 再说这些话也不迟。”蒲风猩红着眸子瞥了他一眼, 一甩袖子从萧琰面前快步走过, 拉着李归尘的袖角径直跨出了门去。 一时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萧琰独自一人,脸色也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就这么被无视掉了。 只因着李归尘伤着, 即便是她此番吃了天大的亏,蒲风也不会在此多加纠缠。 更何况, 于此人何必多费口舌? 而李归尘随着蒲风刚出了大理寺的门, 蒲风看着他胸口尚未干涸的血迹, 还有他略显苍白的唇色, 方才在萧琰面前压抑了许久的泪忽然就冒了出来。 李归尘一见此虽有些心酸但还是笑了, 他以左手的拇指抹掉了蒲风眼角的泪,柔声问道:“怎么又哭了?刚才在里面可是吓坏了?” “我是看见你才吓坏的!去裴大夫那吧,现在就去……算是陪着我去扎针行吗?” 他攥住了蒲风冰凉的小手边走边道:“别怕,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了。两天之后,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蒲风看着他平静而又坚定的目光, 轻轻地舒了口气。方才她也见到了朱红的折子,自然猜出了三分, 如今一听李归尘这样说,心里的大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李归尘官复原职或许指日可待了。 可蒲风看着他身上的黯血,胸中的闷痛又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她望着他郑重其事道:“以后家里那些洗衣做饭的活儿,你一指头也不许碰了,直到你好了!” 李归尘笑着,眼睛都弯成了两道好看的弧度。 “那放着要谁来做?” “我做啊!” 他笑意不歇,直到二人上了马,李归尘才对着蒲风缓缓道:“若是如此,我倒希望这伤一辈子也好不了。” 蒲风的颊边顿时覆上了两片微微的红晕,她看着李归尘说这话时一脸正色,不由得嗔怪道:“净是胡说!可你刚才提的两天又是什么?” “破此案的期限,除去今天还有两天。” 蒲风微微皱了眉,“水女案锦衣卫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段明空已查到了这些死者皆是出自京城的各大私妓房,且都是午夜时分不见了踪影,推断凶手极有可能是潜伏在了茅厕里,将人捂死自檐上带走的。” “这么多女子接连被杀,难道说凶手并非是一人?” “极有这个可能。死者皆是被反扣住手腕遭人捂死,下手干净果决并非常人所能做到。可若是多人作案的话,杀人手法如此统一,也是个疑点。”李归尘道。 蒲风一时沉默了,她此前怀疑是顺天府里的人作案,现下看来却也有些难圆自说了。 李归尘的目光忽然有些闪烁,他心里并非是想不出能做这等事的人选,只不过很多事情接受起来或许并不如旁人想象得那般容易。 蒲风望着他轻叹道:“你不想再去麻烦裴大夫,那咱们现在先回家,给你包扎了伤口,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既然这案子已经交到手里了,便也不用顾及什么丁霖萧琰,明日一早我便去顺天府衙门调阅近三个月来的全部卷宗。” 李归尘缓缓点了点头,黄昏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马蹄轻轻扬起了碎金般的尘土,古老的京城在赤艳艳的夕阳下静默而无言。 然而身处其中的人们却是如此喧嚣着,有婴儿响亮而急促的哭号,亦有倾吐掉人世最后一口浊气的叹息。 蒲风刚远远地见到了白河上粼粼的波光,便被快马加鞭的钱棠追上了。她不无惊异地望着他身下喘着粗气的马,便听钱棠坐在马上匆忙说道大事不好,顺天府衙门里竟然出了案子。 又是顺天府衙门?蒲风的心弦一时紧绷到了极点,她还没来得及追问死的到底是何人,钱棠眉头紧锁道:“顺天府推官丁霖……死了,听说死状极惨。” 丁霖他死了?蒲风心里的那根弦忽然便崩断了。丁霖怎么说也是正六品的推官,在这差吏遍布的顺天府衙门居然就这么被人杀了? 蒲风嘱咐李归尘先在家歇歇,自己去一趟顺天府衙门,二更天之前必定回来。她说完这番话,一牵缰绳便跟在了钱棠身后疾驰而去。蒲风的骑术虽颇为生疏,但她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可李归尘居然就这么拖着肩上的伤跟了上来,蒲风百般劝阻无法,也只好依了他。而钱棠几欲开口打算问问李归尘的伤势,到底还是没敢说。 便听着李归尘的声音在潇潇的风里有些不大真切:“什么时候的事?” 钱棠回应道:“就在刚刚,丁大人一出了事,有个自称何谅的捕头就直奔了大理寺衙门,正巧我去都察院交了卷宗回来,便直接来找蒲大人了。” 蒲风又道:“你们可派人将顺天府衙门驻守了?万不能将他们自己的差吏排在其中!” 钱棠不解道:“这又是为何?何谅说他们已经调集了全部官差将现场守住了,我这才抽出手立即来找大人的。” 蒲风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坏了”,便催着袜子马奋蹄直奔顺天府衙门。 李归尘所骑的枣红马性情刚烈,一心想和袜子马一决高下,自也是跑得拼尽全力。二人不一会便将钱棠远远甩在身后了。 蒲风能想到的死因便是丁霖他被凶手灭口了。凶手极有可能是衙门里的人,而丁霖不巧看出什么破绽了。 她一路上一直想着此事,直到她穿过排排驻守的官差,迈过前堂进了当日与丁霖饮茶的后院堂里,这才看到了丁霖的死状。 她隔着门远远地瞧着,只觉得丁霖的尸首似乎有些苍白发胀。 那血泊之前分明是有人拿着笔蘸血大书了三个字:“南楼客”。 果然…… 然而就在她跨进大门的那一瞬间,蒲风此前心中的一切猜测,她对这凶手所抱有的一切误解,都在这片溢满了血气的静默中支离破碎了。 蒲风戳在原地将这屋内的环境细细端详了良久,这才缓缓挪动了脚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前去的。 她默默蹲在了丁霖身前的大片血泊里,甚至全不顾及自己的衣摆沾上了血迹。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了丁霖尚有余温且沾满了血污的皮肉,触碰到了那些坚硬圆润的米粒。 它们直愣愣地立在了那里,满目都是,数以百计……千计……有一颗米粒经她触碰忽然掉了下来,裸-露出一个黯红色的细小血窝儿。 蒲风觉得头皮要炸了。 堂堂一府推官便这么只着亵裤地惨死在了自己的府衙里,以屈辱的跪姿。他的背弓着贴在冰凉的书案边,头上的匾额正书着“爱民如子”四个大字。 而丁霖的眼睛暴突而黯淡,额头上泛着一小团呈现淡紫的磕伤。 致死的乃是胸口一处不及寸许的深刀伤,两侧苍白的皮肉不住向外翻卷着,丁霖身前的血痕足足溅出了两三步之远。 他的面容极度扭曲,似乎直至他临死之前,也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 蒲风缓缓站起身来审视着尸首之状,只觉得全身都在轻颤着。屋内除她与李归尘之外便只有一直沉默不言的何谅,可这周遭分明是喧闹躁动至极! 丁霖的周身被凶手以粗锥戳了成千上百的孔洞,然而每个孔洞之内又被竖着填塞了一粒晶莹的米粒。 近乎均匀地分布着…… 是《人种米》。 可她在那文章的最后只是说那毁稻占地的狗官死了之后,他的坟头被平了改为了稻田罢了。凶手便是要如此曲解之后堂而皇之地上演这一出吗? 即便是验尸……她也有些无从下手。 唯有一串沾了血的脚印一步步向门外逐渐浅淡了下去,终至门槛前还是尽数消失了。 “如你所言,大家此前多半是想错了……并非是为了党争……凶手只是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罢了……”蒲风有些失色道,“你可知那业镜也称为孽镜,所谓是‘孽镜台前无好人’,这《业镜台》一书写得多半都是些因果报应,而凶手似乎分不清什么是故事,什么是现实了。” “然则,他很清醒。甚至知道带走凶器和死者的衣物去毁掉。而且,他在动手之前先羞辱了丁霖。”李归尘抱着臂淡淡道。 屋子里的光越发黯淡下来,蒲风沉默了一瞬,反问道:“头上的伤莫非是丁霖自己磕出来的?这衣服……依尸身上血迹的分布来看,难道也是丁霖自己脱的?凶手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本事会令他忌惮至此?缘何没人发现呢?” 何谅这才有些嘶哑道:“大人将自己关在房里的时候,衙门上下是没有人敢惊动的。再说我们这些做差事的,一般也不会来后院走动……这还是下午百姓来报案,说有人施了厌胜之术害死了他妻子,我才敢硬着头皮来找丁大人。不过也是我们办差事不力,丁大人就这么死在了屋里竟也没人知道……” 蒲风见何谅的面色有些阴沉,并没有半点悲伤的神色,她便直接问道:“若是要你实话讲来,丁霖为人如何?” 何谅微微有些错愕,到底还是摇摇头如实道:“我在这衙门里干了五六年,也看得出丁大人是个什么样的官。若是犯案者与权贵沾亲带故,这案子铁定是判不出什么罪名来,还得再加个诬告之罪。说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说白了,这大明律放在丁大人手里,便是单单给贫苦百姓写的,放在权贵那,可就没这一套了……” 何谅话音未落,刘仵作带着两三分苦笑跨进了门来,悠悠叹了句“说得好啊”。 他向着蒲风李归尘躬身行了礼,这才打开白布包袱儿打算给丁霖验尸,可李归尘忽然冷声道了句:“你先别动。” 刘仵作一愣,何谅更是不知道李归尘这话里又是什么意思。 蒲风看着李归尘眉头微蹙的神色,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可以猜猜凶手是谁了,包括凶手的背景其实都可以深挖到(*/▽\*)猜到了算我输~ 第50章 墨莲 [VIP] “何捕头, 去将这三年的卷宗尽数取来。”李归尘捂着肩伤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说完此话打量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刘仵作。 何晾拱了手转身走了, 两扇大门四敞着, 天边稀薄的霞光覆在刘仙的背上, 显得他的面容有些不大真切。 “刘仵作,你我相识一场, 蒲某也不打算难为你, 只问你一句, 今日下午你可在这衙门里?”蒲风问道。 刘仙摇了摇头, 没有说话。 “刘晏平,可是刘仵作你的本名?蒲某不想往那些不好的地方想, 但你总该告诉我,你这军户的身份又是怎么回事?”蒲风蹙着眉凝视着刘仵作, 手里微微握紧了拳头。 刘仙依旧摇着头, 一言不发。可李归尘忽然转过了头去, 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一时, 四下无言。 屋子里就这么颓然黯了下来, 钱棠带来的人将这后院团团围住了,门外的斑斑火光有些刺目。 蒲风望着那些火把,额角不由得有些抽痛。刘仵作的沉默显然是反常的,可他到底是不愿意承认此事, 还是说, 他想袒护什么? 何捕头抱来了卷宗,在李归尘身边的扶几上点了一盏明灯。 书页翻动的窸窣声作响在近乎死寂的屋子里。 寒症案、水女案、僧皮案, 再加上如今的种米案,蒲风对着刘仵作叹道:“你看过《业镜台》吗?” 刘仵作这次没有摇头,依旧是神态自若的样子,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外边吵吵闹闹地撞进来了一个人。 此人身着一袭鼠皮灰的道袍,暮冬的天里居然还持了一把金丝竹扇骨的白纸扇子。不是刑部的那个林篆还能是何人? 蒲风皱着眉移步至门前,便听着林篆风风火火道:“丁大人约了家师晚上宴饮,便叫我来请丁大人,哎呀!怎地还出了此等祸事!此地便只有蒲大人吗?” 蒲风挡在他身前,而林篆在门口探头探脑着,也不知屋内这般昏暗,他到底能看到些什么。 “顾大人一会儿……”蒲风刚张了口,林篆便躬身行了礼,似乎要识趣地远离这滩是非,居然没让蒲风费什么口舌便走了。 可她回头时正巧看到了刘仵作也转过身来望着林篆,目光有些失神的样子。 她接着方才的话又问着何谅道:“那具冻死尸首的身份如何了?” 何捕头道“属下已查明了此事,却还没来得及回禀了丁大人。这死者乃是外城的郎中陈济生,家人早在正月十一那日就报官说他自打十号夜里就没回来。” 外城,陈郎中。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蒲风轻叹了口气,望着刘仵作正色道,“我且问你,今日早上检验这陈济生的尸首之时,你明知死者并非是意外冻死山中,何故向我隐瞒?你可莫要跟我说是自己技艺不精” 刘仵作低头将自己手里的白布包袱放在了地上,平静道:“蒲大人不还是明知小人有意隐瞒,仍旧听之任之吗?” 好个反咬一口。 刘仵作却是毫无忌惮说道:“我知道你偷了衙门里的花名册,也知道你将这僧皮的案子查出了些眉目。蒲大人,我刘某本是真心敬重你,自打你那日在堂上当众顶撞了丁霖,我在下面看着只叹相见恨晚。” “你想说什么便都说出来吧。”蒲风摇摇头垂下的眸子。 刘仙笑了笑,转过身来盯着丁霖的尸首缓缓道:“比起这里在座的某人,刘某所作所为又算什么?” 在座某人? 蒲风不解地望着刘仵作,而李归尘将一份份状纸逐一拍在了桌面上,平静念到:“正朔三十八年正月十一,外城农户柳家状告郎中陈济生以针杀人,后柳家无故撤案。寒症案。 正朔三十八年腊月十九,城西方秀才之妻状告杏语楼私妓狐媚致其猝死。水女案。 正朔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一日,外城商户崔家状告僧人释明八日前借讲经之故奸污幼女。僧皮案。 这是如今摆在眼前的,可这叠状书中却并非单是这三条于此案有牵连。南郊的郑员外、妙应寺边的王癞子,你可知自己入了魔道了?” 李归尘声色清冷地将这一条条血淋淋的罪证摆在了刘仵作面前,蒲风却忽然意识到了这里面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刘仙微笑道:“你与太子及首辅程渡暗中勾连,私放朝廷重犯,构陷忠良!如今更名改姓了,便是出了魔道?” 终究……还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那种可能…… 李归尘望着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问他道:“不知令尊可还安好?” 刘仵作笑着笑着,一听到这话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去,他几乎所有的防备,便被这一句话尽数击垮。 “难得杨大人还记得家父。十年前家父被褫夺了官职,郁郁终日。不出两年,家父处治过的奸贼余孽将家父暗杀在了田里,你可知道什么?剜眼分尸! 那时候我才十七,妹妹问我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吃饭。六月天的正午,我一个人背着筐捡拾着父亲的残尸,甚至不知道哪一块会被遗落在了秧苗里……” 只道十年前的一纸弹书,错了多少人的活法?怕是萧琰穷尽此生也万万想不到的。 就在李归尘被收容在云间寺不知死生为何物的那三年里,他曾经的同僚、出生入死的兄弟都已漂泊沦落至四海,永世难以再见。 而他便理所应当地被视为是这一切的根由,罪魁……而在另一面,一个锦衣卫世家的长子,便和杨焰少年之时一般精修武艺,踌躇满志。然而在他生命中最好的年岁里,刘家的世袭职位,他的父亲,甚至是自己的后半生便这样尽数支离破碎了。 他想报仇,可他甚至不知道仇家到底是何人?这个瘫坐在田地里抱着父亲尸骸哭泣的少年消沉了良久,几欲带着妹妹轻生。但在他面前摆着的还有生活的所迫。 他去了顺天府衙门,因为他的罪人之身,没人留他。老仵作说自己缺个抬尸的苦力,便将他留了下来。 挖坟、捡骨、洗蛆、熏尸……苦得久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他想着终有一日自己能亲手伸张正义。 直到有一天,老仵作开始教他验尸的真本事,给他改名叫刘仙。 老爷子告诉他,这人要是一辈子将自己圈在那些身份里,便是一辈子也不能超脱,不如改个名,摆脱了那个身份。 这一迷一醒之间,便是人与仙的距离。 不出几年,老仵作退隐而去,人道是顺天府衙门里新出个好仵作名刘仙。 这些经年的旧事似乎已被反复的回忆打磨得圆润而透彻了不少,却还依旧带着伤痕与血色。 蒲风只觉得自己心中像是被压了一块千斤的巨石,让她有些难以喘息。她的经历,李归尘的旧伤,哪一个又不是此般呢? 如今自己站在这里作为审查的官员,而刘仵作颓然在那里扮演着杀人者的身份,是天意作弄,可归根结底还是一念错,再无可回头罢了。 刘仵作看着蒲风摇头道:“在这世道里,你以为单凭着自己所坚持的正义便能守护得住那些人吗?便能让有罪者得以报应吗?蒲大人你明知毁尸案中的那胡家老夫人无罪,你又能保得住她吗?” 蒲风萧索着神色摇了摇头。 刘仵作忽然怒不可遏道:“我所直面的,便是千千万万的这些冤债!你验出了如何?那也是你自己有误……只有合了丁霖心意的结果,才是对的。 你虽没见过我一个百户家的儿子,可我一早就认出你了,杨焰。也是可笑啊,曾经那个鲜衣怒马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杨大人,如今却成了这副德行。瞧见你见了尸首吐得掏心掏肺的样子,我那时不知道自己是暗自庆幸还是替你觉得惋惜……毕竟在这衙门里混了这么久,我也看得通透了,你或许也有些冤情吧,我不想伤害你。可你莫要忘了,若非是你,家父怎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李归尘的面色便是一直这么苍白着。 蒲风看他说道气竭,沉声问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何以时至今日你才动了杀人的念想?” 刘仵作嘶哑着嗓音道:“你问我可否看过《业镜台》,我第一次见到这本书的时候正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很合我意。 他说得不错,人若是做了恶必然是要有报应的,哪怕是恶人也需得恶人磨……这样的案子,太多太多,在你们眼里我是杀了人,可在我眼里,自己只是做了判官罢了。难道这些人不该杀吗?” 如此轻易断人生死,他这般又与杀害他父亲之人有何区别?蒲风心头滴血,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机敏地抓住了一点,问刘仙道:“你说的他又是谁?” “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此生得一知己,我又岂会将他拉下水?”刘仵作望着蒲风,眸子里的光芒完全黯淡了下去,“或许我还存着些侥幸罢……可当我得知这案子由你来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剩多少时间了。我本不打算这么匆忙便杀了丁霖的。我如今至此,多拜此人,可我不后悔。” 蒲风有些苦笑,却是红着眸子自怀中取出了此前上吊的崔家小姐写的绝命书,按在刘仵作手里冷声道:“你且好生看看罢。” 他们说话的这么点工夫儿里,门外大理寺带来的差役已被刑部抽调的守兵尽数替换了下去,除此之外,竟还有西景王府的亲兵。 有一头戴高官之人笑着拍了拍手自门后踱了进来,眼睛闪闪地望着蒲风道:“早听闻皇长孙殿下亲自提拔的蒲评事乃是断案奇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此人正是刑部侍郎孟放舟。 蒲风皱了眉微微行礼道:“有愧孟大人抬爱。” “这一出好戏,真的让老夫开了眼界,看这样子,蒲大人莫不是和这凶手极为熟识?” 蒲风心道不好,暗暗瞥了一眼李归尘,见他面色依然自若,这才松了口气。 李归尘便代她答道:“只是公事上见过几面而已,若是此般便作熟识,只怕这顺天府衙门之中无一人可避嫌了。” 孟侍郎瞥了一眼李归尘,便退到了一旁,忽然自衙门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环佩叮当之声。 紧接着乌压压一片人尽数跪倒,蒲风望着门外一时愣在了那里。 只见两名身着碧色锦衣的清秀宦官各挑着一盏蟠龙纹透纱宫灯,将正中信步而行的锦袍中年男子映照得让人不敢逼视。那人腰上是羊脂白玉的玉带,暗紫衣袍上锦绣非凡,通肩游弋着金鳞蟠龙,光彩夺目。 便是刹那间,衙门院子里忽然仙姑起了震耳的齐呼声:“恭迎王爷尊驾!” 蒲风正对上了西景王爷那双刀刻一般的狭长丹凤眼,顿时也颔首跪倒了下去。 只听道他说:“平身罢。” 那声音便是如同辽漠中的朔风,带着摄人心魄的威严与无形压迫。王爷伸手示意她起身,蒲风这才微微抬起了头,一眼便扫到了他有力而泛着淡淡青筋的手腕内侧纹着一小朵墨色莲花纹。 枝蔓繁复着萦绕在花盏边,就像是一只漆黑得彻底的眼睛,将她身上的血气尽数摄了进去。 与她幼年所见的,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还没完,大概有个翻转。 第51章 杀局 [VIP] 说来也奇, 这顺天府衙门刚案发的时候也不见有谁来查案, 可此时衙门外的胡同里却是锣声不歇。官员们似是都得了西景王前往顺天府衙门的口信儿, 一时将这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里面甚至不乏六部侍郎级别的高官, 自然张渊站在萧琰身边一时也只有看着的份儿了。 蒲风硬着头皮道:“更深露重,不知王爷到此……” “听闻我大明的官员竟被人如此残杀了, 本王岂能坐视不理?”西景王玉立在蒲风面前, 抬眸将这凶杀之地环视了一圈, 这才神色倨傲地俯视着李归尘身上的血衣, 沉声道,“不愧是杨昭的儿子, 连本王都以为你死了。” 李归尘垂眸道:“臣等奉命来查这血书案,至于臣究竟是何人, 又与此案有何关系?” 西景王闻言点了点头, 平静道:“有趣, 本王正是来解决这案子的。” 蒲风一听这话, 皱着眉思索了良久, 终于还是铁下了心咬了咬牙道:“王爷忧国忧民自是社稷之福,只是此案的案情尚未明了,依臣愚见,此间必然还有隐情……” “哦?是吗?”西景王微微举起了带着墨玉扳指的左手, 自檐上忽然飞身而下了四名王府里的公公, 个个武艺精绝。 四人虎视在他俩面前,蒲风眉头皱得更深了。只因这西景王爷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查案的, 更像是来找茬儿的。 就在他们对话的这么点儿工夫儿里,刘仙已被西景王带来的人控制住了,他面如死灰地望着地面,丝毫没有要挣扎的打算。 蒲风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边听着西景王负着手正色道:“如今父皇终日繁忙国务,皇兄身在南京出任监国,尔等心中便是觉得我大明无人了吗?” “臣不敢。若是王爷不弃,不如叫臣将这案情之事实经过细细梳理一遍。”蒲风正色道,实则这案子之中的确还有她想不大明白的地方。 西景王瞥了她一眼,有个公公从善入流地在西景王身后放置了把太师椅。王爷一撩衣摆坐下了身去,一丝轻蔑的笑意在他面上一闪而去:“本王愿闻其详。” “多谢王爷,”蒲风再拱手,直起身来望了一眼李归尘淡定而平和的眸子,终于深吸了口气,声色沉稳道,“五日前,也就是正朔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二夜里,僧人释明于所投宿的外城悦来客栈遭人割颈,一刀致命。而后被凶手剥皮并于皮上留下了‘南楼客’的落款,这便是血书连环杀人案引起臣等注意的第一小案。 而在此案发生前,邀请僧人讲经的崔家写了状书上告释明奸污了他家幼女崔茉。后经证实,凶手杀人便是依靠着这些状书,故而凶手必然是顺天府衙门之人。” 蒲风想了想李归尘自北镇抚司回来和她说的话,这才接着道:“正月二十六日凌晨,城北积水潭的碎冰面上浮现了一十六具女尸,经验明乃是死于正月十六日左右,其身份却并非是皇城内失踪的宫女,而是京城各私妓房内的妓女,尽数遭人捂死投尸。 便由这两案得知,其一,凶手并非是单人作案,或有同党;其二,凶手杀人娴熟,深谙官府查案流程,故而并没留下什么破绽。” 西景王一听到那句“并非是皇城内失踪的宫女”,脸色忽然沉了沉。 蒲风自然注意到了此点,却还是有意为之,她继而道:“此案轰动朝野,民间更是无不流传。只因此案之手法,受害者之身份大多暗合一本传奇小说,名为《业镜台》。此书虽被南镇抚司衙门列为禁书,争相传抄的却是大有人在。坊间流言中,作者南楼客便是这些案子的始作俑者,不过也无非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按照此书的目录,可将这先后被发现的四案名为僧皮案、水女案、寒症案、种米案。若是将这其中的某一案子单独抽出逐一来看,未必能想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可这四件案子之间地关联之处也正是此案的最大的矛盾点——正是那些状纸。此四案均有状纸为证……” 矛盾点? 刑部侍郎终于耐不住性子打断道:“你说了这么半天,为何不提凶手?” 蒲风心道此案绝非是她此前所想的那么简单,自己如今所言的但凡有一点失实,其后果不堪设想。可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深吸了口气道:“此案的凶手便是——” “是我。”刘仵作终于低呼了出来。如果说此前支撑他信念的还是自己替天行道的正义感,那么在他看过了崔茉儿留下的绝笔之后,刘仙他彻底绝望了。 这比被人指认为是凶手更令他难以接受。 “蒲大人说得一点也不错,人都是我杀的。”他眼角的每条笑纹里都满是彻骨的寒意,“那时候觉得,那僧人奸污了稚女逍遥法外,难道就不应该被剥皮示众吗?戕害人命的郎中、诱拐别人家孩子的癞子乞丐、鱼肉百姓的员外狗官,敢问我杀的哪一个人是不该死的? 不管他往日如何嘴脸丑恶、作威作福,在我的刀下还不都是一个德行……如今我既低头认了,并非是因为你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坐在这里……” 刘仙身边的军士毫不留情地抡圆了手臂撤了他一巴掌,丝丝的鲜血瞬间便自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让他说。”西景王倚在扶手上越发觉得有趣。 “我错杀了人……终究是错了。僧人的余下尸骨埋在了客栈的老梧桐树下,有劳蒲大人将这副尸骨与崔家小姐合葬在一起,算是刘某此生的最后一点心意。”他说着,嘴角的血流却越发汹涌了起来,蒲风一时攥紧了拳头,便听着刘仙喑哑道,“此生得南楼客一神交故友,再得一知己,刘某余愿已了。但只有一点……” 蒲风别过脸不忍再看下去。 药力催发了上来,他有些站不住了,便瘫坐了下去扶着地面道:“那些女子并非是我杀的,诏狱那地方……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刘仙的神识开始有些迷离,可他忽然摇了摇头似乎回光返照般望着李归尘笑道:“杨焰……我父亲从没怨过你……从没……” 李归尘垂下了眸子叹了口气。 可西景王望了一眼却笑道:“还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归尘探上了刘仙的鼻息,伸手阖上了他圆睁的眸子,又检看了刘仙的手,只看到他腕子上栓的小铜铃铛已经被咬得变了形,而那里面藏得正是足以将他毒死的药粉……刘仙唇色青紫,口角是大片的黯红血污。可在蒲风心里,无论如何也接不了他杀人剥皮的样子……似乎他还是那个叼着烟袋蹲在墙角等着验尸的小仵作。 他那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声音此时正作响在蒲风耳边:“你看尸首这样子,必然是中了毒啊……” 还在,也算是摆脱了。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伤情的时候,西景王在这节骨眼儿里亲自来这顺天府衙门,必然不是为了查这个案子的。且看他怡然自得的神色……水女案并非是刘仙所为……因此案铲除了骆指挥使,意欲扶正夏冰……而水女案多半是锦衣卫所为,刘仙正是李归尘旧部的子弟……告妓女的状书……蒲风的灵台中轰然作响——她明白了,刘仵作临死之前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个局……果不其然。 烹尸案里的哑姑虽是死了,可那潜伏在暗处借此案推波助澜、设局栽赃太子之人,却是没有显出庐山真面目。如今此人竟是越发进益了! 莫说是这释明和尚、推官丁霖等人为此案受害之人,便是刘仙这个凶手,自己和李归尘两位专职的查案人莫不是尽数被算计在了里面! 她刚将这些疑团尽数解开了,门外竟是又响起了通传声。院子里低声交谈的官员们不由得又噤声了下去,对着进门而来的那少年人躬身行着礼,齐呼皇长孙殿下。 朱伯鉴今日却并非仅着道袍,而是身穿了一袭三章龙团玄衣,腰间缀着两组描金云龙纹玉佩,头戴黑纱翼善冠,显然是刚从大内回来。 他望着西景王微微躬身行礼道:“见过王叔,侄儿听闻王叔在此查案,想着或许能助王叔一臂之力。 西景王笑道:“你来得正好。” 随从立马在西景王身边又添了一把椅子,长孙殿下便也委身坐下了。 这院子里等着随时候命的官员无不有些汗涔涔的,有些难掩喜色,觉得难得是个露脸的机会;也有的眉头紧蹙,不为别的,太子与景王两党一向是水火不容,今夜想来是要出什么事了。 而李归尘一直站在蒲风身后。皇长孙这么晚不换常服便从大内赶到了顺天府衙门只意味着一件事——圣上的病的确是日笃了。太子不在,长孙侍疾。 西景王轻轻叩了叩花梨木扶手,萧琰自堂前忽然冒了出来,便听他道:“还请王爷长孙殿下恕罪,实属下官无能,未能管教好下属。下官此前对蒲评事小惩大诫,未料想此人屡教不改,恐歪曲事实污了尊耳。这案子下官已明辨,人证物证俱在。” 西景王微笑着点了点头,萧琰拍了拍手道:“将人提溜上来罢。” 蒲风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见那两个兵士架上来的所谓证人正是此前见过的仵作陈吉。 蒲风的眼睛气得通红,她忍不住要开口驳斥萧琰,可李归尘却低沉着脸色将她按住了。 她望着李归尘的眼底写满了冷静自持,也只好先将这口气暂且屏住了。 便听着陈吉瘫跪在西景王面前,指着蒲风道:“小人见过王爷。这位大人与那刚才拖出去的刘仵作私交甚密,这是衙门里所有人都知道的。小人曾见过这位大人递过一些书卷给刘仙,还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什么。在那之后,刘仵作整个人便如同反常一般,现在才知道居然是杀了人,小人们深感后怕。” 这套词说得这么顺溜,且条理清晰的,分明是提前就准备好了的。蒲风眯着眼睛审视着笑意温润的萧琰,便听他又道:“再传人证商户崔来朋。” 果然,这棋路招招狠绝。 蒲风自然不信这些计谋都是萧琰想出来,他没这个本事。 崔茉的父亲哆哆嗦嗦成一团道:“小人崔来朋,不敢欺瞒大人们。此前状告僧人释明奸污小女,正是那位蒲大人指使小人的,还给了小人二两银子,就在这。” 他说着,掏出了一个布包,亮出了里面白花花的碎银紧接着道:“大人们明鉴,即便是那和尚奸污了小人幼女,小人又如何敢将这丑事宣扬了出去,实乃是蒲大人威逼利诱至此……” 蒲风笑着,连嘴角都在微微抽搐,原来她还不知道这一张嘴如何可以要人性命,如今她便是真真见识到了。 可惜这里容不得她插话的半点地方,萧琰接连传召了状告郎中的柳家人,还有其他状告人等,甚至连丁霖的书吏林云之都叫来了。这些人便是咬死了蒲风贿赂百姓递状纸,还有便是她此前顶撞过丁霖,和他有很深的过节。 这些证词稀稀散散的,在场众人一头雾水,几乎没有看出门道的。然而蒲风一直压抑着心头的满腔怒火,否则便要抖得筛糠了。 而萧琰微笑着走了过来,就像是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他立在西景王皇长孙二人面前躬身行礼道:“蒲评事先是以《业镜台》此书诱拐嗜杀成性的仵作刘仙中套,再贿赂城中百姓仿照此妖书中的情节递状纸。实则年宵刚过,这些状纸并未被丁大人批阅。蒲评事便是借此从中挑拨,教唆杀人。 不论这血书案中死了我大明多少百姓,甚至还有丁大人……单说这妖书《业镜台》便是影响极坏,简直就是妖言惑众!更是敢出言诋毁大臣王爷! 下官任大理寺少卿断案无数,即便是如此也仍未见过有哪位穷凶极恶之徒一如蒲评事般处心积虑,丧尽天良!蒲评事小小年纪一介白身,一经上任便是大理寺的七品评事,所凭借的正是此前断过几宗奇案。说来,下官起初亦是颇为赏识,屡屡举荐给顾大人。 可不想,蒲风此人一心沽名钓誉,竟是想出以这种诱凶杀人、监守自盗的方法企图一举成名,臣等虽是与其同为臣子,亦是汗颜!” 萧琰这一大段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院中的一众大臣们已开始骚乱了起来,唾骂声不绝于耳。这些人中不少都是寒窗苦读熬了几十年才做到了京官的位子,且不论蒲风是否做了这些受贿教唆的勾当,单是少年白身这一条便让他们无条件地相信了萧琰。 而萧琰一边轻笑一边打量着目光如箭的蒲风,终于亮出了他心中怀揣了已久的那把杀人利剑——他一字一顿地格外清晰道:“更尚且,蒲评事本就是这妖书的始作俑者,也就是南楼客本人!” 一时,围绕在西景王身旁的守军皆抽刀而立,刀光剑影四起。 西景王揉了揉眉头叹道:“来人呐,将北镇抚司的夏冰请来罢。” 众人大惊,皆是道夏冰一来,这蒲风必然是连个全尸都保不住了。 好在,该忍的都已经过去了……这些话便是非要萧琰他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你若想将我逼入死局也罢,可还有一句话莫要忘了,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归尘暗自攥了攥蒲风冰凉潮湿的小手,信步走到了所有人的中心,举起密函沉声道:“圣上亲笔密函在此,众人听旨!” 那声音并不大,在这湿寒的夜里却是如同雷霆一般。所有人皆有些面面相觑,哪知道他手里居然还有什么圣上的密函? 可即便如此,众守卫官员,就连西景王与皇长孙也不得不行了礼。 只见李归尘居然将那朱红的密函径直自顶端撕了开来,从中有取出了一份姜黄色的小字折。他从容不迫地将那字折打开了,扫了一遍这上面写的内容,望着蒲风微微垂了眸子。 蒲风一颗扑扑乱跳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萧某人终于要作死到头了,景王党也委实算是失去了一朵诬告的人才。 下章破案!!加更番外!! 第52章 破晓·终 [VIP] 萧琰万没想到杨焰的手里居然会有什么所谓的圣上密旨。当年程渡出任首辅, 杨焰与其勾连甚密, 一并谄媚圣上, 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爬上了北镇抚司镇抚使的位子。 那时魏銮初任兵部尚书, 兼任文渊阁大学士, 在内阁里排不上号的,而自己仅是他手下职方司里的一个小小主事罢了。时值程渡的门生御史沈颢上表弹劾工部尚书陆致远, 也就是当朝次辅, 圣上大怒, 命杨焰将其捉拿于诏狱严加审问, 可杨焰他必然是想卖首辅个面子,竟没对沈御史施以酷刑。 便是在这时候, 魏銮召他前来,旁敲侧击他还不趁此时上表弹劾杨焰。那弹书的内容, 魏銮更是一早就草拟好了, 只待萧琰署一个名上去。 然而, 后面发生的事情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此事后圣上大怒, 下令立即处死了沈颢, 而距此不出五日,杨家人或死或收押或流放,杨焰更是被整死在了诏狱里,一时罪书贴满京城。 也就是在那时候, 程渡上书请求告老还乡, 圣上准了。陆致远便接替程渡做了当朝首辅。可还没过半年,陆致远又病重退隐了, 故而这首辅的位子魏銮一坐便是九年余。 萧琰如何想得通,十年前程首辅尚不能自保,他一个镇抚使究竟是如何苟且偷生至今的?更遑论圣上若是知道他没死,甚至还敢勾结皇长孙,不将他判以凌迟便是开恩了,何以放任他继续在眼皮子底下瞎折腾,甚至还赐了亲笔密函给他。 如今逼死蒲风已经是胜券在握了,他又如何会信杨焰一个罪臣的手里会有御笔? “杨焰,你可知假传圣旨是个什么代价?” 萧琰此言落地,正是道出了所有人的怀疑,西景王垂眸默许,而皇长孙忽然沉声道:“王叔和余皆在此,岂容尔等在此放言!” 李归尘不动声色地将这密函转交给了走上前来的苏公公,亦是躬身行了礼,便听苏敬忠宣读道:“全权相与,何疑示之,如朕临。” 这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必然都听得清清楚楚,却没一个人敢动的。苏公公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双手托着红漆盘将这杏黄的字折一同朱红的密函呈到了西景王与皇长孙面前。 便见这朱红的折子上单是写了命李归尘蒲风二人奉命去查血书案,并非是圣上的手笔,有可能是宦官代笔。盖的乃是“天宝道”的篆文私印,也的确是圣上的印宝,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而朱红折子的外皮已被拆了,这杏黄字折原先正是藏身在这其中的。西景王神色倨傲地将那小小的字折打开了,面上的神色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只因他此时才确信了,这居然真的是父皇的手笔。且这字折上仅有寥寥数字,实在正是父皇的习惯——最忌他人揣度圣意,故而这密旨一类从未有直言相告的。 西景王沉着脸色打量着一身血污淋漓的李归尘,手握在袖子里攥得指节发青。可他心知此事到底还是急不得的。 父皇既然会派此二人来办这么重要的案子,还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显然是对自己生疑了。他若是再强行处治了这个风口浪尖上的蒲风,只怕是非但不能将朱伯鉴那小子拉下水,反倒是伤了父皇的面子,委实是得不偿失。 故而西景王微笑着又坐下了身去,与皇长孙笑道:“皇侄识人倒是好眼力,小小年纪便能替圣上分忧了。” “王叔过奖。”朱伯鉴也笑了笑,继而望着蒲风和李归尘正色道,“既然皇爷爷将这案子全权交给了你二人,此前萧少卿说了什么也只好作罢了。” 他说完这话,萧琰僵硬的笑意就如拼在了一起的破碎瓷器,轰然就颓垮了下去。朱伯鉴抱着臂打量着李归尘,沉吟道:“李归尘也好,杨焰也好,暂且不论。萧大人既怀疑蒲评事,为了避嫌,审查此案也只好是以你为主了。余可以再给你一天时间……” 李归尘躬身行了礼:“不敢再拖延时日有负圣上恩典,此时此地,臣已可当场将此案辨明。” 萧琰神色大乱,不合时宜地惊慌道:“夜色已深,伤了二位殿下的尊体又该如何是好?” 朱伯鉴冷声道:“萧大人还不退下,难道要余派人将你请出去吗?” 萧琰躬身埋着脸,连连退到了人群中,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众人皆以为李归尘会将此前萧琰带来的人证一一盘问,故而不少人心道这案子只怕是又要审到半夜。 可李归尘一开口,将他们惊得有些咋舌。 “臣本愚钝,可若想探明白这血书案,却是不得不提起日前锦衣卫指挥使骆仪新之死。” 众人都知晓此事,骆仪新这几年来一直都是锦衣卫的统领,他这一死任谁也看得出是给夏冰腾位子。少数久在官场的人不由得回忆起杨焰与夏冰可谓是血海深仇,却是不知道杨焰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李归尘环视了众人道:“诸位大人想必心知肚明,骆仪新落马的一大起因便是日前大内失踪了十数宫女,而后与皇城之内相连接的海子上便漂起了浮尸,这些浮尸被认定为那些宫女,故而此事直指锦衣卫守卫皇宫失职。然而,这件事绝非如此简单,反而暴露了很多问题。 其一,这些死者并非宫女。且依臣之见,想偷运这么多宫女尸体出宫,无论是水路还是城门都是行不通的,故而凶手才用私妓房的年轻妓女替代。 其二,刘仙虽认下了杀害释明等人的罪名,却唯独不承认水女案与自己有关。且一夜间杀害十数名年轻女子投尸,单以刘仙一人之力,并不可能达成。” 萧琰不顾一切地插嘴道:“刘仙本人便是锦衣卫子弟,少不得认识什么落魄锦衣卫,便是如你这样身份的。” “你且记住了此点!”李归尘瞥了他一眼,继而又道,“萧琰所说的状书伪造的确不假,可这始作俑者却并非是蒲评事。只可惜血书案的凶手刘仙已死,可大家理应记得,刘仙曾不止一次提起过自己有位知己,且不愿透露其姓名,恐其遭牵连。 一如萧琰所言,此案确是有人抓住刘仙嫉恶如仇且郁郁不得志等特点教唆其为了‘正义’杀人,可这教唆之人究竟是蒲评事这样一个与凶手仅是查案往来之人,还是他临死仍念念不忘的那名所谓知己?” 西景王道:“一派胡言。” 李归尘望着他正色道:“并非胡言。实则就算是臣不出来纠正,萧琰此人的那番话也是经不得推敲的——动机并不连贯。若是蒲评事单为了一举成名而有意设下此局,刘仙自然在她掌控之中,如此一来在水女案发生之后,蒲评事怎么会意识不到此案与刘仙无关? 如此一来,她必然会顺理成章地将此案尽量从血书连环案中剥离出去,这样日后才能自圆其说,又怎么会在方才直言驳斥水女案并非和骆仪新及失踪宫女有关?这便是破绽其一。” 萧琰摇了摇头,微笑道:“即便如此,蒲风此人写了妖书才牵扯出这些祸事,难道就能逍遥法外了吗?” 然而就在这时候,蒲风忽然就跪倒在了西景王和皇长孙面前大哭道:“此书乃是罪臣家父遗著,家父此生郁郁不得志,临死之愿便是让此书能为人所见,劝人向善……如今罪臣也算出人头地,替父印刻出版此书只为尽了这份微薄的孝义,还求王爷和殿下成全……再者这《业镜台》所书的本就是阴曹业镜上显示的荒诞之事,又谈何萧大人说的那些呢?” 朱伯鉴见蒲风哭得几欲昏厥,这些话听着也是颇为令人动容的样子,唇角忽然轻轻挑了挑,心道这丫头果然聪明。西景王可是世人争相传颂的大孝子,她便借着西景王有意维持忠孝的一点,将这罪名推了出去。 自己曾和她说“南楼客已死”,其实只是要她宽心罢了。毕竟书是不是她写的已无人可考了,加上她不顾脸面地在众人面前这一大哭,若是再严加追究她的责任反倒显得过于无情,惹得非议了。 果然西景王揉着眉头扬了扬手道:“所谓‘百善孝为先’,本王亦感于蒲评事的至孝之心,此事稍后再议罢。” 蒲风这才站起身来拜谢了王爷,退到一边继续垂泪去了。 李归尘见她如此,心中的羁绊也算是减轻了大半,终于轻叹了口气拱手道:“有一点还需禀明:刘仙此人,乃是先前因杨焰案受到株连,而被罢黜的锦衣卫百户刘鹤清之子。” 众人中已经有些骚动,而长孙殿下的手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层冷汗。这各中利害,他终于算是理清了,这才明白了皇爷爷为何会给李归尘留一封亲笔御书。 他舒了口气问李归尘道:“如今,你便直接公布真相罢。” 李归尘顿了顿沉声道:“此案中——真正的凶手先以《业镜台》及一些伪造的状书引诱刘仙作案;而后派人模仿锦衣卫同时也是刘仙的同伙诱拐宫女、杀害妓女设出此两重的障眼法,意在扳倒骆仪新、扶正夏冰的同时,诱导断案者将此案推断为刘仙的同伙所为,也就是那些同为沦落人的锦衣卫子弟;最后,买通告状的人家,萧琰再于众人前以直属长官的身份栽赃蒲评事,更加之此书乃是蒲评事所作,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便可一口咬定此案为蒲评事所为!” 西景王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下去,众人短短时间内接连大惊,现场已经是鸦雀无声了。 而李归尘低沉的嗓音便像是自西方颢天传来的钟磬之音,只听他字字掷地有声道:“若非圣上明断,臣的话想必无人会听,更无人相信。只待蒲评事被认定为罪魁关押入北镇抚司诏狱,到时必然会根据水女案牵扯出刘仙的身份,再牵连出此案与本人,也就是前锦衣卫镇抚使杨焰密切有关!教唆罪臣子弟潜入大内诱杀宫女的罪名,非凌迟不可平息圣怒!” 李归尘说到此处,萧琰已经被吓得瘫软在了地上,他无情扫视了一眼此人的丑态,继而望着西景王淡淡笑道:“届时非但是蒲评事与在下必然百死不足以平罪,就连举荐我二人之上位者,亦是身受勾连!此局细节之精妙、涉及之广泛,只怕是……” 西景王啜了口茶插话道:“十年来,能神断如此的,果然还只有你一个杨焰罢了。” 他笑意不减,垂眸道:“王爷可知此案乍一看来虽是天衣无缝,却还有一个破绽。” 西景王持着茶杯的手一晃,琥珀色的茶汤顺着杯檐滴在了他的锦袍之上。 “凶手起初并不能断定,审查此案之人正是蒲评事,所以……” 李归尘说到此处,萧琰忽然就爬了过来抱着他的腿,满脸涕泪不堪道:“明如,是做弟弟的错了……” 他尚还没来得及说完嘴里的话,李归尘拔腿而出,自他手面上走了过去,毫无迟疑。 萧琰望着西景王,这才大梦方醒似的捂着红肿的右手怒骂道:“老子自从知道你没死的那日起,就谋划着此局,想着为国除害!你这奸臣自是死过一回,他日纵然得一息苟喘,亦是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我萧琰纵然今日沦落至此,也必然亲眼得见你死无全尸……” 李归尘自然知道萧琰跳了出来堵住自己的话是为了保全幕后之人,而自己现在既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便不宜将西景王过于激怒。既然西景王已经示意萧琰将罪名全揽了,自己还不如暂且缓兵先卖西景王一个面子。 只可笑,此时此刻萧琰还以为自己只要替那人揽了所有罪名,西景王就不会任他因此而死。 萧琰此人……自始至终都是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罢了。如今上面既打算弃他,便是唯恐他不早日成了没嘴之人——而死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西景王终于摆出了架子厉声道:“来人,剥去萧琰此人官服,交由北镇抚司严加审理,务必让他指出可有同党!” 此言落地,立马窜出来两个锦衣卫将萧琰按在冰寒的地上,不由分说地剥去了他的衣冠,将跪着的他绑了起来。 李归尘眸色平和地望着他猩红的眼睛,俯身在他面前一字一顿道:“你一时死不了的。到了里面,咱们再一桩一桩接着算。” 萧琰挣扎欲起身,却被锦衣卫径直掰得胳膊脱臼,而他疼得眼前昏溃之时,满目都是月色下李归尘离去的背影,依旧是那般坚毅而硬朗。 想想幼年之时,他们也曾一同玩耍打闹…… 他们一个明如,一个润如,终究是在两条路上越行越远,让他再也无法企及了。 然而李归尘的身后还小步跟着一个格外单薄的身影,萧琰莫名又想到了如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码字是有多慢 TAT 有番外哦~ 目测在凌晨。 Ps.明如乃是表字,姓杨,名焰,字明如。 第53章 初吻(捉虫) [VIP] 高官权贵们的车马都走得尽了, 衙门门前的巷子里忽然就空寂了下来。 蒲风站在李归尘身边一直偷看着他的侧颜还有肩上的伤口, 装作若无其事地将小手伸进了他的袖子里。然而当她触碰到他冰凉的手时, 还是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李归尘捉回了她那只意欲逃脱的小手, 轻轻攥在了手心里, 垂眸看着她笑道:“回家罢。” 蒲风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她现在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词语比回家还要温暖。 那匹枣红马李归尘一早就给放了,蒲风拍了拍袜子的马背朝着李归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受伤了, 不如我驮你回去。” “那只怕是子时之前都到不了家了。” “诶, 你还嫌我慢了。”蒲风一赌气, 踩上脚蹬便上了马背, 李归尘看着她东倒西歪的样子,笑着牵起缰绳坐在了她身后。 即便是只有一只手, 李归尘的骑术依旧是好得很,袜子在夜风中健步如飞。 蒲风呆呆地望着眼前不甚明晰的夜色, 忽然觉得身后是这样的炽热温暖, 不由往他怀里挤了挤。 便听着李归尘格外低沉的声音作响在她耳边:“可是冷了?” 蒲风回头盯着他的肩伤无奈道:“你还问我冷不冷, 自己伤得这么重, 竟是一点也不在意。” “大概是, 习惯了罢。” 伤痛竟也是可以习惯的东西吗?蒲风暖着他的右手,轻轻嗫嚅道:“可是你受伤了,我会很心痛啊。” 她说完这话,忽然便觉得心跳停了一拍, 然而李归尘一直注视着远方并没有和她搭话。 蒲风想着他大概是没有听到, 便一心攥着他的手细细看着,又默不作声地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了。她记得娘亲在很久以前告诉过她, 如此便能将情郎的心紧紧栓牢了,往后再也不会离分。 那时候她还不懂得情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蒲风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方才又惊又吓,还为了作戏哭了那么久,眼睛都快肿成烂桃了。直到回了自家院子,她先跳下了马,再伸着胳膊去扶李归尘,可他攥住了自己的胳膊就再也没放手。 他将她揽在怀里摸着她头,忽然格外轻柔地在她耳边低声道:“放心罢,为了你我也要长命百岁。” 蒲风只怕自己会碰到他的伤口,抬头嗔怪道:“想长命百岁还不回屋洗伤口换药。” 李归尘便十分听话地任她牵着手进了屋中,坐在床边微笑着看蒲风忙忙碌碌地准备白布、清水、药粉……还不忘先去厨房烧了一锅开水。 蒲风将这一应家伙事儿都准备好了,就连浴桶都推进了房中。他知道刚受了伤是不能洗热水澡的,可看着蒲风费了这么大力气,忽然就有些舍不得说她了。 “你别动啊,别烫着你……”蒲风拿擦桌布垫着锅沿,将近乎整整一锅开水倒进了木桶里,屋子内顿时弥漫着乳白色的湿润水汽,她笑道,“这样屋子里能更暖些。” 李归尘一直弯着眉眼笑着,便看到蒲风就像是木头人似的直愣愣坐在了自己对面,在他面前摆了一片的白布药包。 蒲风这才挠着后脑勺望着浴桶的蒙蒙水汽支吾道:“那个……要不要我……帮忙?” 脸皮这般薄。 他诚恳地点头道:“这个位置,大概不怎么好上药。” 蒲风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眸子,便先去浣了两块干净的手巾,先给李归尘擦了脸,这才低着头十分笨拙地开始解着他的衣带。 “我自己来罢……” 蒲风头也不抬道:“快了快了……” 她很紧张,而他似乎更紧张。李归尘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便只好忍着那双水葱似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格外轻柔地往下剥着衣服,那种感觉很痒。 他怕蒲风尴尬,便扯来个话题问她:“从家到大理寺官署实在远了些,要不要凑些钱去城里买所小宅子?” 蒲风终于将他的外袍脱了下来,轻叹了口气道:“不好,再说咱们的钱也不多,你我那点微薄的俸禄怎么负担得起。” 李归尘垂眸笑了笑,“你可知道单是袜子就值十来所那样的宅子。” “可去了城里就离白河远了,嗯……我喜欢看你钓鱼的样子。等再过几天开了春,我陪你去钓鱼可好?” “好。” 蒲风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将李归尘剥得这剩下了亵裤和一件薄薄的中衣。他肩头上的血已经将布料和伤口黏在一起了,蒲风便扶着他躺了下去,在他肩头盖了一块温热的白布,希望能将干血化开。 李归尘雪白的中衣上,半面都是令人触目惊心的黯红血痕,她看着他微微苍白的仰月唇,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李归尘一直目光晶亮地盯着她看,蒲风拿袖子擦了擦差点就要流出来的鼻水,故意笑了笑摆出了一副轻松的样子道:“我看看啊,你要是疼就告诉我。” “好。” 她看着肩头的血色已经晕染开了,终于深吸了口气解开了李归尘最后的衣带,又将衣襟撩开了,贴着伤口一点一点将衣料和血淋淋的新肉剥离开。 那剑伤极深,伤口周围的肉向外翻卷着,血痂已经结了一层,不过让她一揭又开始往外丝丝缕缕渗着血。 可她将李归尘上身的那件中衣全脱了下去,便见到他雪白而肌理分明的胸腹上几乎满是各种或是平整或是蜿蜒崎岖的浅白色疤痕,她的手毫无意识地抚摸在了那些曾经的伤痛上,蒲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说的那句习惯了是个什么意思。 她的眼泪十分不争气地冒了出来。 李归尘吃力的抬起右手抹了抹她的泪,垂眸安慰道:“再哭的话 好好一双大眼睛就要肿成一条缝了。” 蒲风登时就止住了,用力地吸着鼻子,给他一点一点擦拭着胸口上的血污。 李归尘则一直看着她的面庞,他能感受得到蒲风的泪珠滴在自己心口上,冰凉的。 蒲风忽然又带着哭腔问他:“难道不疼吗?肯定疼死了……” “不疼,都好了……” 他的声音慵懒而低沉,有意要她安心的味道。 好在这伤过了大半天,痂已经结的比较严实了,就不用再将两边的皮□□在一起了。蒲风一言不发地给他细致上了药,又扎扎实实地包了十好几层,这才算完。 而他看着蒲风额头上晶莹的汗珠,还有她樱桃般的唇色,看样子近来调理得不错,心中难免有些欣喜。 蒲风扶着他坐起了身来,她包扎完了伤口,这才意识到李归尘此时正是半-裸着坐在自己面前,忽然有些面上绯红。于是乎她想去躲躲,便赶紧下了床跑去拿枕头被子铺上,蒲风几乎是习惯了,连想都没有想便铺了两床被子。 她去外边将自己也洗漱打点好了的时候,一进屋门居然看到李归尘已经洗好了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亵裤。若非这满屋子的水汽里带着淡淡的皂角味道,蒲风几乎是难以置信的。 她看着李归尘坐在床边,忽然俯身在他面前撩开了他肩头的衣领检看了伤口,嘟着嘴道:“你自己都能洗澡,还要我给你脱衣服。” 李归尘忽然微微垂下眸子,挑唇盯着她茶色的眸子沉默了良久道:“我差点以为要失去你。” 蒲风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便红了。 今晚的局势有多凶险,她不是不知道的。 若非是他拿出了圣上亲笔的字折,只怕自己现在是否留得一条小命还是个问题。 蒲风笑了笑,刚刚止住的泪却又唰地落了下来,她有些喑哑道:“无论如何,这不还都是好好的。” 李归尘拉着她的手,将她拽了过来,这才按着肩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他眸色深沉地望着她的眉眼,目光逐渐落在了她小巧而莹润的唇上。 蒲风的心跳已经蓦然急促了起来,他有力的左臂稳稳揽在了她的腰后,蒲风在他炽热温柔的目光中忽然有一点微微失神。然而他的右手毫无迟疑轻轻托在了自己的腮下,那个令她期待已久却又有些不敢肖想的吻终于这般不徐不疾地落在了自己的唇瓣上。 蒲风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他坚实的背,撩人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料传了过来。她忽然就觉得全身的血似乎都涌进了灵台之中,意识都开始逐渐融化。 可他那微微凉薄的唇,还有他温热掌心的触感却是这么的真实,这么的难以令人忽视。 她有些木讷地回应着他的吻,他身上淡淡血腥气、药的辛香还有皂角的味道混合在了一起,他的味道。 蒲风并不知道那个吻持续了多久,直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李归尘就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又开始垂眸凝望着她。 蒲风多怕这是一场梦…… “归尘,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知道。” “那时候我还在想,你若是不敢再动情的话,我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 李归尘将她额边一缕碎发别在了耳后,眼睛有些发红地缓缓道:“我不是不爱你,而是不敢爱你。如果我不能对你的一生负责,那我宁愿从来也得不到你。” 从今夜之后,他无论是作为杨焰还是李归尘都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阳光之下了,所以他才敢说这些话,才敢吻自己。蒲风忽然觉得心口十分闷痛,但一股暖流却源源不断的从心房涌向了四肢百骸。 是她把他的全部深情和责任误以为是懦弱……蒲风将他轻轻推倒在了床上,趴在他身上忽然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刮的胡子?” 李归尘并没有说话,而是翻了个身轻轻将吻印在了她的耳垂下面的雪白脖颈上。 蒲风只觉的一阵酥麻传遍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是那么的近在咫尺,而他的手从容不迫地自她的肩头徐徐滑下,停留在了她心口上的衣带边。 她似乎还迷迷糊糊地沉沦在他绵长的吻里,手却是毫无意识地轻轻握在了他的腕子上。 接下来或许要发生些什么,她并非不知道。但时光似乎又都停留在了那个夜晚,微微吱嘎作响的床板,血流成股的剑,那只雪白的纹着墨莲的腕子,还有母亲和那个陌生的男子赤-裸地死在了自己面前……蒲风的呼吸忽然变得很急促,她紧紧攥着李归尘覆在自己胸口上的腕子,颤抖地贴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声音伴着心跳声透过胸腔作响在了她的耳旁。他说别怕,还说……对不起。 蒲风心口闷得说不出话来,泪水无言地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服。他说,挑个喜欢的日子他会娶自己。 “二月初六好吗?”蒲风微微想了想。 李归尘躺在了她的对面,望着她浅浅地笑着,垂眸点了点头。 “以后,我要叫你杨焰。” “傻丫头,该叫夫君。” 杨焰看着她哭得发红的眼睛,拍着她的背安慰道:“等到什么时候你准备好了,或者,你想留到成亲之后,都可以。是我错了……” 蒲风一听这句“错了”,忽然有些破涕为笑,而后静静望着他墨染一般的眼眸轻声说道:“两情相悦之事,你又是哪来的这么多错?是我的问题罢了。归尘,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很多年前的事……” 母亲的死,正是她的心结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将会一直甜,一直甜,甜到你们齁了为止。 下案预告·桃花记 如儿的故事。二人的隐婚生活即将开始,嘿嘿 :)第54章 情浓 [VIP] ·楔子 摇曳的烛花将她精致的妆面映得有些明灭不定。 一线残月缀在光秃秃的树梢上, 胡同里传来了三更的梆声。 她静静地平卧在床上, 身上盖着彩绣戏水鸳鸯的大红缎面锦被, 似乎是眠得极沉的样子。 忽然间, 门扇“吱嘎”一声轻轻作响, 灌进来了几缕北风。他衣袂翻飞着进了屋子将门掩好了,悄无声息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床边微微一陷, 浓郁不化的酒气伴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在她身后逸散着。他无言替她将被子四周都掩实了, 隔着被面将手覆在了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不断摩挲着。 她依然紧闭着眸子。 良久之后, 那种温润轻柔的嗓音作响在了她的耳边。 “韵娘,你说我们的孩子日后会像你多一点, 还是更像我?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一定很辛苦罢……韵娘,我知道你根本没睡。你看我给你新挑的这对玉镯子, 好不好看……” 他将手伸进毫无温度的被子里, 捞起了她的一段纤细腕子, 将其中一只玉镯套了上去。白玉莹润无暇, 看得出怎么也得值百金之数。 “等那小家伙从你肚子里出来了, 夫君必然会给你一个名分,接你回家的,你不要怨我……韵娘,不要怨我……在为夫心里, 可曾有过半个其他女人的位置, 终究都是留给你的。” 他的手掌久久停留在那,面上笑意恬然, 眸子中却无半点光彩。 只可惜很多道理他都明白得太晚了,某些事情的发生注定意味着无可挽回,就像是那纸毁掉的婚约,还有她日渐腐朽的肉体。 他的孩子七个月了,已经成型了。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 一声沉闷的春雷劈开了黯红的夜幕,覆上白光的宫殿楼阁在这飘摇风雨中尽显氤氲而沉寂。 大殿外的回廊下,小内官垂首端着药碗步履匆匆,低沉噪耳的咳声自广殿深处传了出来,一如粗粝的北风卷过一片枯树枝丫。 四处无人敢低语。 朱伯鉴正垂首守在正朔帝的龙塌前,眸子里的底色极其复杂。 正朔御极三十余年,无人比他更深知这庞大帝国之内的盘根错节与暗流汹涌。自皇考先祖手中流传下来的基业历经了二百余年的沧桑,已然不复当初。 朱伯鉴见到正朔帝醒了,赶紧招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冯显端药过来。 他将正朔帝扶起了身来关切问道:“皇爷爷可好些了?” “魏銮的事办得如何了?”正朔往冯显端着的玉瓶里漱了口,喑哑道。 “唐衍已将书信手稿交由了孙儿,皇爷爷大可放心了。” 正朔点了点头,盯着朱伯鉴的眼睛冷声道:“你以为朕任用奸佞数年所为何?是朕年老昏庸了?” 朱伯鉴惊得跪下了身来恭谨道:“孙儿愚钝,却也深知皇爷爷必有考量。魏銮此人虽无容人之量,且贪权喜功,却也诚然是制压群臣的不二之选。” 正朔面上微微露出了些许欣慰神色,缓缓道:“魏銮虽奸,却有实干之才,且他所求之物无外乎权钱,却非人心。朕宁留十个魏銮在这朝中,也不会提拔一个自诩清流的庸碌之辈。你且记着,这满朝群臣奸良与否且看为帝王者从何治之。今日留魏銮是为了稳住朝局,他日不堪为用了,也要除得干净利落。” 正朔皇帝气息短浅,这么长的一段话已不能一口气说下来。朱伯鉴应道:“孙儿明白了。可惜父王身在南京,不能一同恭聆圣训了。” 正朔垂下了眉,沉吟道:“你父王宽厚,还需凌厉不失敛持者佐之。” 朱伯鉴顿了顿,恭敬地试探道:“皇爷爷此前赐杨焰密旨,可是有意考核此人?” “这杨昭之子乃是柄利器,可惜早年锋芒毕露、桀骜不驯,本是不堪为用的。”正朔猛地咳了几声,继而轻叹了口气嘶哑道,“你这孩子为报杨昭救命之恩,串通段明空给他留了半口气儿,朕如何不知?” 朱伯鉴将头埋得极深,他从未想过这等多年前的小事都尽在皇爷爷掌控之中,不禁有些心头颤栗。 便听着正朔低沉道:“朕玄宫里的那把火便是此人指点你烧的罢。” 朱伯鉴只得诚实道:“孙儿不敢欺瞒皇爷爷,还望皇爷爷恕罪。确是杨焰找上了孙儿,条条辨明了个中利害,替孙儿出谋的。” 正朔帝一直以来深信天命,自玄宫出了这“石佛咒太子”之事后,他越发地预感到太子或无帝王之命。此前景王善战屡屡凯旋,性子又颇类自己,他本是有意废太子立景王的,只可惜最有帝王之材的却是太子生下的长孙,故而难以抉择良久。如今他病中见了这几桩案子,心中已对景王生了厌弃。 正朔深呼了口气,阖了眸子叹道:“朕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可现在并非拔擢此人的时机。这等感化臣子的知遇之恩便留给你父王,他日或遇危及宝位之祸,当凭此人立扫风烟、化险为夷。” 朱伯鉴起身复跪行了大礼。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爷爷为他父子二人用心良苦至此,这个中揣摩是他万不能想见的;且这话中便是已经认准了父王继承大统,甚至忧心景王叔觊觎皇位。皇储之争十数年,时值今日他才敢确信父王皇位可保,故而一时回不过神来。 爷孙二人又闲谈了几句旁的,朱伯鉴才躬身告退了。 窗外的细密雨丝缠绵不休,下得人心乱。殿中岑寂了一会儿,正朔帝叫来冯显,派他去做两样事情:快马加鞭递函一封给宣大总督霍廷;拟旨擢蒲风此人顶了萧琰的缺晋大理寺少卿,连并查清此人确否为端怀王之遗腹子,现在就着人去办。 冯显心中暗惊,还是不动声色应了好。 正朔帝咳得喉头一片甜腥,无言望着宫中繁复绮丽的藻井,丹砂描的卷蝠纹一如赤血作染,在这宫殿的穹顶上四下漫延。 所谓帝王之位,实乃是血亲白骨砌之…… 那厢白河旁小瓦房里,蒲风换好了之前订的那身樱粉对襟褙子,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李归尘的房门缝,单是探了一个小脑袋进来。 屋子里灯火通明,李归尘正盯着手里的几本名簿,一见到她羞哒哒的笑意,便将那几个簿子收在了一旁,起身笑着摇了摇头向她走来。 “来,站好了给我看看。” 李归尘将门板轻轻撩开了,眼前忽然一亮。只见粉嫩的云纱衣料衬着她玉白的肌肤和纤细的腰肢,衣襟上绣着的缠枝玉兰花更是含苞欲放在她如小山峦般微微隆起的胸前。蒲风面上有些不自然的绯红,一时不敢对上他的眸子。 李归尘淡淡笑了笑,“很好看,就是差了点东西。” 蒲风不明就里地“啊”了一声,便看着他从袖里掏出了一支青白玉雕的玉兰花簪,几缕青痕恰被打磨成了花盏之下的绿萼,整只簪子通体莹透闪着细微的柔光。 她有些失神,而李归尘已贴在了她面前将这玉簪别在了她松松挽着的发髻上。 之后,他便扶着她的肩,目光专注地端详着,就像是在赏鉴一尊传世的玉器。 蒲风发愣着,直到自己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轻轻抬手摸了摸那支玉簪嗔怪道:“这东西一看就挺贵的,花这劳什子钱干啥啊,还不如多买点肉。” 她看着李归尘宠溺着发笑,忽然想起了什么,扶着后脖颈支吾道:“啊,肉以后都留给你吃罢,你看我都胖了……这簪子是不是去裁衣的那天你就买下了,你看到我挑了木兰花的纹饰?以后可不许瞎花钱了……” 李归尘俯下身来盯着她有些躲闪的眼睛忍笑道:“你敢说不喜欢?” 他的温热气息带着淡茶香,吹得她的脸和心一同痒了起来,蒲风只好诚实道:“喜欢,很喜欢。” “钱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日后,想买什么都可以。”他淡淡笑着,语气里绝非是玩笑的意思。 “哇,真的?”蒲风有些穷怕了。 他垂眸道:“明是龙抬头,正好你也不用去衙门,一早先买上一筐鸡苗去彦修那,回来便带你去市集把该买的东西都置办好了。” 蒲风睁大眼睛眨了眨。李归尘见了挑眉道:“喜服、红布、鞭炮、花烛,还有核桃、花生、大枣、高粱这些,不如我先拟一份单子罢。” 蒲风以手掩唇,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有些难为情道:“虽说是没什么邻居,可住在河对岸的可还有好几户人家呢。你这挂喜字放鞭炮的,回头也没有轿子抬进来,日后我又是如常地男装打扮从这进进出出,还不叫人家以为咱俩都有龙阳之癖呀。” 李归尘大言不惭道:“那又如何,就算你真是个男人,我娶了你又何如?” 蒲风心里笑得冒烟,面上一副凝住了笑意十分严肃的样子,哑着嗓子和李归尘正色道:“归尘啊,我跟你说个事情你可要挺住。” 李归尘亦是忍着笑,装作不解地盯着她。 “自小啊,我娘就将我当做女孩来养的,是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女娃娃,其实你不知道,我真的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郎啊。”蒲风说着,不忘恰到好处地点了点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于是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李归尘不以为意地逼身了过来,自己只好老老实实地贴在了门板上。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蒲风毫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屋内暖融融的灯火似乎在他身后凝为了巨大的光晕,照得她晕乎乎的。只听李归尘在她耳边低沉道:“随卿啊,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是在玩火。” 蒲风的面上顿时火辣了起来,她猛地往后一倚,门板子晃了晃,身后忽然就空落了下去。她一声低呼,自己的腰肢却已经被他揽在了怀里。再之后,“嘭”的一响,门板子彻彻底底拍在了地上。 蒲风盯着他森幽的黑眸干笑道:“这婚没法结了,你看家里的门都快朽了,一点也不结……” 可她这话还没说完,李归尘的唇已经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蒲风的耳朵根子红到滴血,她想也没想就挽住了他的左肩,踮起脚来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了他的唇上,惆怅地笑道:“不过,我有点后悔定在初六了……” 李归尘扶着她的后脑,目光一直看到了她的眼底里,笑而不语。 她揽下了他的脖颈,轻咬着他的薄唇道:“初六太远了,我看,今天就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案 桃花灼 这个案子是言情为主、案情为辅,已选定为甜文模式,请接收~晚上第二更~ 第55章 裴哥哥 [VIP] 翌日, 青萝胡同。 “师父, 李先生和那位小哥哥这些日子怎么都没有来啊?”空青端着盛有当归的大竹匾问道。 裴彦修正晾晒着医书, 头也不抬道:“所以我最近几天都没有和你发火。” 空青揉揉后脑勺“噢”了一声, 明明师父他这几天都是愁眉不展的, 倒比发起火来更让人觉得可怕。 他正这么想着,门扇忽然“吱扭”开了, 空青满以为是来了病人不由得抬头望过去, 忽然木头似的呆住了。 “师父!这……” 只见一大片黄澄澄毛茸茸的小家伙从院门飞奔而来, 大有四散的趋势, 就如同往院子里泼了一大盆黄豆粒儿,且“叽叽嘎嘎”声不绝于耳。这上百只小鸡小鸭仔到底是从哪来的? 裴彦修撂下了书大喝道:“李归尘, 给我进来!” 空青有些莫名其妙,便见着门口忽然冒出来两个脑袋, 左一个是李先生, 右一个是蒲风哥哥。 这两个人都是满面笑意, 直到师父又喝了一声进来, 这才手牵着手艰难地在一群小鸡中找着地方下脚, 样子颇有些滑稽。 裴彦修揉着眉头长长呼了口气,压着气头道:“我托你带几只鸡苗过来,又不是要改行养鸡。” 李归尘拎着筐有些无辜道:“这筐太小了,我怕挤坏了, 等我走的时候再收走一多半好了。” 蒲风暗暗拍了李归尘大腿一下, 笑着接过了话儿来:“彦修哥哥,归尘说您近来为了我们俩的事儿劳心劳力的, 想着多送点儿意思意思。” “意思意思?”裴彦修捋着胡子摇头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几眼李归尘忽然又将眉头拧成了一团怒道,“你小子想着给我多送几只小鸡儿,老夫就不骂你了?难怪几日不见,又惹了一身新伤回来……你走罢,像你这样的患者不治也罢。” 他说着,空青已端了一碟子泡了水的黄小米撂在了他脚边,小鸡小鸭们潮涌似的连滚带爬向他扑了过来。在这种场景之下,裴大夫说的那些气话忽然变得很没有震慑力。 蒲风有些憋不住,忽然噗嗤笑了出了声来。她看着裴大夫叉腰瞪着自己,只好默默地又将那笑声憋了回去。 “算了算了,进来罢。” 三人艰难地进了屋,就剩下空青蹲在院子里和这些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 裴彦修不苟言笑地给这俩人诊了脉,对着李归尘凶巴巴道:“外袍上衣都给我脱了,看看伤口。” 蒲风跑去关好了门,又一臂挂着李归尘脱下来的衣服,帮他将肩上缠的白布一层一层解了下来,嗔怪李归尘道:“早说让他来找您看看的,拖到今天才来。” 裴彦修立在一旁看蒲风的这副样子,心下已猜到了七八成。他忽然挑起了嘴角,继而轻轻咳了咳重回正色道:“看来伤了五六天了,伤口长得倒是可以。主要是你近来情致调养得不错,脉象已经不像往日那般弦数了。原来劝得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我还道是如何,没想到是你的功劳。” 蒲风一抬头发现裴大夫正望着自己,忽然又低下了头去,支吾道:“啊?我?” “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你腰上的伤想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气血也补上来不少,葵水可又来了?” 蒲风的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还没……没有。” 裴彦修揉了揉眉头:“叫你来扎针又不好好来,可是碍着面皮薄。你们俩这进展……我看干脆不如就让归尘回家给你扎,一会儿我将那穴位给他抄一份。” 蒲风惊得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 李归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裴彦修道:“也好。” “诶,可不是老夫打发你,你是不知道此人当年在北镇抚司的时候,单拿着这把银针吊过多少人的命?”裴彦修冲着蒲风眯着眼道,“再说习武之人的穴位一向认得准,你倒是不用怕他扎坏了你。” 蒲风咋舌道:“啊?吊命?我,倒不是怕这个……” 李归尘抿着清茶有些不以为意,裴彦修若有所思道:“这关进诏狱来的人,也不尽然都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不乏家中有儿有女想活命的。这银针虽小,却可将他们的命保住一时,或许过了这段日子浪头弱了,还能从诏狱抬出去。” 蒲风心里忽然有些发酸,在桌下偷偷攥住了李归尘温热的手。 他笑了笑,佯装轻松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了,彦修兄,我有件事儿想托付你。” “但说无妨。” 他笑意恬然地看着蒲风,继而和裴大夫道:“初六那天,我们二人就要成亲了。虽然也不能办得过于张扬,到底蒲风这一辈子就嫁我这么一次,无论如何,这婚礼也是不能敷衍的。我想着成亲那日,蒲风能不能从你家出嫁?” 裴彦修大笑了良久,一口答应道:“这等喜事你这家伙也敢瞒着我?这事简单,不过从这儿出门子到底还是寒酸了些,希望蒲姑娘别嫌弃。明日我便叫空青先将院子里那一堆杂七杂八的药材先暂且收了,将这好好打扫一番。 说来,我本不是多事之人,倒也得为弟妹着想着想——从我这儿嫁出去没什么麻烦的,可还得要个名头。老夫今年都四十有二了,无儿无女,不如我认蒲风为干闺女如何?” 李归尘的脸立马就黑了下来,“不好。” 蒲风若是他干闺女,那他日后见裴彦修岂不是要喊他干爹了……还是蒲风抹了抹冷汗,浅浅笑道:“裴大夫的恩情,蒲某真是无以为报。蒲风自幼漂泊,一无父母,二无姊弟,不如日后就喊彦修兄一声哥哥了。还望哥哥不要嫌弃我这个不知分寸的小妹妹。” 裴彦修将屈膝行礼的蒲风扶了起来,有些羞涩地笑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讲这些虚礼呢?你们两口子一路受过来的这些苦,裴某这个做哥哥的一直都看在心里,可日后你们行走于官场之中想来还会遇到不少波折,还得你们二人风雨共济。 不过今日咱们且不论这些,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尤其是归尘……尽早完婚自然是好的。自你第一次来我这儿看病,裴某一早就知道那家伙早晚是要将你拐回家的。” 蒲风笑了笑,不好意思道:“其实是我非要搬进去的,那时候他还赶我走来着……许是不愿意让女人住进来。” 裴彦修摇摇头道:“那你不还是住进来了,这就是缘分。既是初六那天嫁过去,初五下午你便带好了喜服首饰什么过来,裴某既是当哥哥了,你那份嫁妆我给你备。” 李归尘一直微笑着听二人对话,忽然张口笑道:“怎么好意思劳烦裴兄,说来你可知道自己要嫁的这个妹妹是个什么身份?” 裴彦修和蒲风皆是一愣,便听着李归尘有些得意地悠悠道:“新晋的大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 蒲风一时瞠目结舌,裴彦修却是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归尘抿了口茶:“猜的。” “这么说,你媳妇比你官还大?”裴彦修笑道。 “自然,一向都是蒲风养着我,你且羡慕去罢。”李归尘有恃无恐。 蒲风听得面上微微火辣,心道此二人斗起嘴来竟也是这么幼稚。可若是李归尘所言成真的话,想来自己是顶了萧琰的位子了,也不知道萧琰身在囹圄中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被气死。他一向以来都不是很瞧得起自己身上一无功名。可她若非是个女子,自然去考科举了,而非天天靠写话本子卖给印刻房赚钱。 她知道现下的朝局实在是紧张得很,一旦圣上驾崩,如今所极力维持的暂且平衡将会被瞬间打破。血书案虽是以刘仙身死、萧琰入狱待审的结局告终,但真正的幕后主使并未露出水面。 此人,想来正是杀哑女、借烹尸案迷惑他们之人,也很有可能和地佛宫案有关。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这血书案的真正策划者便是景王党集团的中心幕僚,故而西景王愿弃车保帅舍掉了自己安插在大理寺的少卿。此人若是不除,到了圣上驾崩之时想来会策划一场更大的阴谋。 蒲风漫无边际地想着,还不知道自己上任之后审的第一个犯人正是萧琰。自己当时为了威慑他,编了一句重审当年杨如儿惨死一案,正是一语成畿。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她和空青二人满院子地捉了全部小鸭和半数的小鸡收在了筐里,这才和李归尘二人欢欢喜喜地从医庐道别出了门,徒留下了哭笑不得的裴彦修和满院子鸡屎鸭屎。 蒲风看着李归尘将一卷帘的银针和穴位单子妥妥当当地收在了袖子里,忽然觉得回家的脚步有些沉重。 因着李归尘肩上有伤,蒲风主动要求背着叽喳闹腾的竹筐。李归尘左手暗暗托着筐底说道:“已经这时候了,不妨先回家吃了饭,再去铺子里买那些东西。” 蒲风想了想问道:“你还打算发喜帖吗?” 李归尘一口答道:“当然了。” “那……我女扮男装的事不就露馅了……我即便是不升官,怎么说也是个七品的评事,这叫我怎么嫁人啊……”蒲风有些欲哭无泪。 李归尘安慰她道:“没关系,可以让他们慢慢适应。” 蒲风:“……” 李归尘想了良久,又揉了揉她的头道:“再者,你日后是圣上亲笔御封的堂上官,即便有人弹劾你,也不敢用怀疑你是女子这样的理由……说出来也是没人会信的。” 蒲风想了想,觉得大概似乎可能有些道理,赞同地点了点头。 然而李归尘忽然附到了她耳边低语道:“其实,我是怕有人将你抢了去,这便是‘先下手为强’。” 嗯……这个实在是很有道理。蒲风挑了挑眉,用力点着头。谁说她就不怕李归尘这颗老歪脖子那天一不留神被谁看上了? 这样想来,蒲风觉得这婚结得很有必要。问名纳吉纳福那一套劳什子的繁琐规矩随便走走算了,想着自己的姓氏前面会冠上一个“杨”字——杨蒲氏,倒也格外相配的。 这种晕乎乎的幸福一直持续到她和李归尘挑好了一应首饰、喜服成衣、锦缎被褥,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因着要的急,多买的现成的,或许比不上准备了三年五载的那般细致,可蒲风心里别提有多美滋滋了。 然而直到入了夜,李归尘坐在床边打开了针包,催她赶紧去洗澡的时候,蒲风的心情径直落到了谷底。她十分想要赖皮地黏住他以求不扎针。 然而李归尘笑意温润地一字一顿道:“要是不扎针,晚上别想睡觉。” 蒲风:“好的,我现在就去洗澡。”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下一章才会进案子~ 蒲风身受扎针魔咒,233333 第56章 夜话 [VIP] 夜风微凉, 将沐浴带来的湿热感一扫而尽。棚子里的小家伙儿们都睡得熟了, 偶尔传出来一两声哼唧, 显更得院子中沉静如水。 蒲风的湿发擦得半干拢至了右胸前, 仅着了一身中衣, 披着外袍在院子里踱步。 她咬着牙左想右想,也寻不到什么由头将这恼人的事躲了去。再者若是真像裴大夫说的一样, 调理不好日后便生不出孩子了……蒲风一时更想哭了。 “还没好?” 李归尘的声音顺着微风卷了过来, 蒲风微微打了个寒颤, 一边往房门走着一边应道:“好了好了……” 她轻轻推开了李归尘今天下午刚换好的木头门, 默不作声地偷偷瞄了他一眼,便看到他已经换好了一身月白的素净单袍, 正攥着一块白帕子细细擦着手。 然而此时他微微皱着眉,也在打量着他。 “坐到我身边来。”李归尘点了点床边。 蒲风灰头土脸地将门锁好了, 只得凑身坐了过去, 随手摆弄着自己的衣襟。 李归尘一伸手, 径直将她肩头上披的那件天水绿的外袍掀了, 搭在了床边。蒲风望着床上的那两排银针支吾道:“这这这……针谱呢?针谱都没有了是不是就不能扎了?” 李归尘嘴角上忽然噙了一丝笑意, 平静道:“一早都记下了。你且将衣襟解了趴在这儿罢。” 蒲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望着他,哼哼了两声却根本没有打算要动的意思。李归尘见此只好轻叹道:“别的都好说,只有这事儿依不得你,撒娇也没用。” 他俯过身来, 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蒲风中衣上的衣带尽数解开了, 托着她的一只胳膊将她轻轻按在了床上。 “那,你扎会不会很疼啊……”蒲风就像是谁家的小奶猫, 且似乎是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 李归尘有些哭笑不得,将针帘在她身边铺好了,低沉着嗓音淡淡说道:“或许是有些,你且忍忍,赶明日你自大理寺回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啊,才没那么好哄……”蒲风咬了咬唇,极其清楚地感受到他温热干燥的手指正轻轻探进了自己的衣领,似乎打算将她身上这件薄薄的衣料扯下去一半。 蒲风赶紧反手扑腾着攥住了他宽大的袖子,哀求道:“好哥哥,能隔着衣服扎吗?” 李归尘也是一愣,反问道:“你觉得行吗?”他说着,将蒲风的纤细胳膊自宽松的袖子里褪了出来,轻轻一掀便显露出了她的大片白皙脊背。红绸白底肚兜的大红系绳缀在腰间颈后,鲜艳夺目。 李归尘想了想,迟疑着问道:“上次彦修给你扎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抗拒……” 蒲风捂着脸支吾道:“大概是因为……你的缘故罢。我不想在你面前一副……现在的这个样子……很丑。” 她这番吞吞吐吐的话还没说完,腰底的位置忽然有一点微微酸麻的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李归尘声音轻柔地问道:“感觉怎样?” “有点酸麻,倒是不怎么疼?” 他闻言舒了口气,又下了一针在肾俞穴上,轻叹道:“随卿啊,有些东西,该放下的终究要放下。你不再是香雪阁里那个时时要躲藏的小孩子了,你要明白,在咱们的家里也没有人会伤害你,所以那些恐惧是没有必要的。” 蒲风轻轻“嗯”了一声,李归尘落着针又微笑着缓缓道:“你又怎么会丑呢?这些事情你且都不要放在心上了。一时接受不了,那咱们可以慢慢来。你只需记着一点,我将你娶回来是为了疼你宠你的,不是想从你身上求什么,我亏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针下的酥麻中带着微微的痛意,却意外令蒲风觉得很舒服。她听李归尘这么安慰道,眼眶子一下子就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喑哑道:“说这些亏欠不亏欠的话做甚么呀,有时想想,便是这点经历已叫我耿耿于怀十数年,你又该怎么办呢?可归尘你却总是瞒着我,旁人看你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我知道,你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掩饰和逃避罢了。” 背上的近十根银针已经尽数扎好了,正立在蒲风的背上轻颤不止着。 李归尘沉默了一瞬,攥着她微微发凉的手说道:“有的人,有的事,在心里藏太久了,就不敢再去翻动了。或许正如你所说的罢,我在躲避。 一直以来,我都尽我所能去找如儿和应儿,为了能进教坊司,我结识了张博纶……入了教坊司的女子,多半都是要更名改姓的,我一直找不到她们,现在想来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让我相信她们还活着,哪怕是沦落在了风尘里,至少也还活着。我就不能死。” 他低沉的声音几度停顿,手上却还利落地出着针。蒲风听得胸口闷痛,却想着至少他愿意将这些说出来了。或许倾吐出来,心痛的苦便会少一些。 李归尘帮着蒲风将袖子套好了,又让她仰面躺下继续针腹上的气海、关元、中极等穴。这回蒲风明显不像方才那么紧张了,反而无言望着他。 李归尘长长舒了口气,眼底泛着难以言说的黯色,“还是在你做了张大人的书吏之后,我才借你之便得知了如儿的下落……在我出事不足三年的时候,有人自莲花河中打捞到了如儿的尸体……‘四肢胸被受创十余处,腹部尤甚。死因乃是溺亡,时身怀有七月余身孕……’又叫我如何相信?却又是……不得不信。 那上面写着,从礼部求了特赦文书将她从教坊司赎身的人,正是萧琰。” 屋内一时静默了下来,李归尘阖了眸子轻叹道:“我看萧琰此人的反应,那孩子多半就是他的。赎身是正朔二十九年二月的事情,正是如儿生日那天;而她的忌日……或许就在十月十五左右,然而初审之前尸体居然遗失了……” 果然又是萧琰此人……蒲风使劲儿揉了揉皱作一团的眉头:也就是说,在李归尘明知道如儿的死和姓萧的有关的时候,他就这么一直将此事憋在心里,甚至看着自己在大理寺中会向姓萧的毕恭毕敬,也从未多言过什么……只因那时她在大理寺还根本没站住脚跟,即便是她视萧琰为仇敌,反而容易自乱了阵脚,被他识破罢了。 纵然,他已经这样隐忍了十年有余了…… 蒲风死死咬着后牙,只等李归尘将她身上的针尽数撤了,她便想也没想便径直坐起了身扑到了李归尘怀里,将他吓了一跳。 “你想怎么办?”蒲风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萧琰此人已经是时日无多了,可我要让他带着负罪感上路。这不是他欠我的,而是欠如儿的。”李归尘的目光中带着无比的坚定,只因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 若非他背信弃义,如儿一早便和他完婚了,又怎会流落风尘?可时隔三年他竟是又花了大力气从礼部得来了文书,赎她脱身,却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似乎一开始便是错的。 杀了此人无疑是一件过于简单且轻饶他的事情,而自己只是想让萧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心维系的权利、名誉、钱财、尊严在他面前通通化为灰烬罢了。 这必然比杀了他更令他痛苦,然而已经是李归尘所能给的最大的仁慈了。 “何止一个萧琰,那些曾经躲在阴鸷角落里蠢蠢蠕动的渣滓,如今必要他们一个个满心负罪地将那些贪求来的东西尽数倾吐出来,以生命为代价,尽数偿还。”蒲风补充道。 此时,她的眸子里满是锋利的寒光,纵然她现在还不知自己的明天将会面临些什么,却无比相信一件事情——即便真相曾会在某些时间被某些人所遮蔽利用,但归根结底,它还是会重见天日的。 就像是这夜色无论有多么昏暗,多么漫长,即便在黎明之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近乎一切希望都已消磨殆尽,但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就算在最苦最绝望的日子里,她都无比坚信这点,如今既然曙光已经跃出了云层,又何必再迟疑些什么? 李归尘曾说不想让她触碰到那些血腥,可他忘了,他的仇恨和所背负的血色也同样压在她的肩头上。 是时候出鞘了。 翌日。 蒲风初到了大理寺官署,自大内来的冯显公公便径直跨进了衙门。 顾衍自堂中迎了出来,与冯显客气道:“不知冯公公一早来我大理寺有何贵干?” 冯显微微拱手还了礼,挺着腰板笑道:“倒不是来劳烦顾大人的,乃是带了圣旨来传圣上之命的。” 圣旨这两个字一出,便像是在这大理寺中扬了一瓢点着了火的热油。一时整个官署之内上上下下近百口子人皆如泉涌般来到了冯显身前,齐刷刷跪了下去。 冯显带着两三分笑意朗声道:“大理寺评事蒲风,接旨!” 李归尘早前已经和她打了招呼,故而蒲风并非十分震惊,只是沉着地快步走到了冯显身前跪下了身来,大声应道:“臣蒲风,在。” “正朔三十八年春二月,圣上诏曰:慧者志猷,悯民昭雪。自即日起,着大理寺评事蒲风晋大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赐青玉革带、青铜印宝,望善加勉之,钦此。” 蒲风接过那沉甸甸的黑牛角轴姜黄锦缎圣旨,长叩呼道:“臣,领旨叩谢隆恩。” 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审萧琰啦~ 兼职日更党压力山大(*/▽\*) 第57章 大牢 [VIP] 大理寺官署的偏堂里, 顾衍冯显与蒲风三人一道说着话儿。 蒲风坐于下首, 便听着冯公公将茶碗撩在了桌上, 悠悠道了句:“景王爷处置了萧琰的事儿, 咱们正朔爷已经知道了, 你们且依法审着,旁的自是不用顾忌。” 顾衍拱手轻叹了口气道:“圣上英明, 是顾某这大理寺卿用人不察, 顾某定当择日上表圣上谢罪……” “顾大人这话说得可是严重了, ”冯显拨着手心里的凤眼菩提子手串笑道, “他既是有意谋划此局栽赃蒲少卿,你我单是眼看着, 又怎能猜出他有何意图。对罢,蒲大人?” 蒲风听出了话里的寒意, 只得谨慎道:“听闻萧琰此人仍被收押在刑部大牢, 尚未审理, 蒲某对此不敢妄出言猜测。” 冯显似是有些欣赏地点了点下巴, 又问蒲风道:“萧琰此前仗着官至少卿, 曾指使衙役意欲当众杖责你,可确有其事?” 顾衍微微睁大了眼望着蒲风,显然是全然不知此事的样子。而蒲风站起身来微微躬了身,淡然说道:“下官出身贫寒, 既无功名在身, 又无世家背景,单是因着机缘巧合参与了几宗案子受圣上赏赉, 这才能有如今的作为,实不敢有负天恩。这其他之事,蒲某从未听进耳里,亦未记在心上。” 冯显拍了拍手笑道:“好个不入耳不入心。蒲大人明显是过于自谦了,近来的这一出血书案,莫说是朝中,即便是在整个京城又有谁人不知,案子自是件奇案,然则这里面的个中隐情……” 冯显一顿,更显得方才这话颇为意味深长,他又继而道:“二月初五那天,圣上命三法司会审萧琰一案,在此之前,这人犯便交由到蒲大人手上,还请顾大人从旁监理。” 他看着蒲风顾衍二人立在一旁拱手应了,这才站起身来望着堂外的景致神色不明地问了句:“不过说来,咱家倒是有一点事情颇为好奇,还请蒲少卿万勿见怪。” 蒲风有些不明就里答道:“冯公公请讲。” “听闻蒲大人乃是出身昆溪蒲氏,说来也是个在当地有些名望的耕读世家。何以刑部之人说萧琰在狱中一直声称你乃正阳蒲氏之人……”冯显立在此处回头瞥了一眼蒲风,轻笑道,“别的无稽之谈且罢,这一点别再闹出了什么误会。” 顾衍在一旁听着,忽然有些皱了眉头。正阳蒲氏?岂非是他刚入仕时,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当朝东阁大学士蒲梓濂身后的世族?可这蒲老大人当年莫名致仕返乡,后来被参了一本曾教唆太子,阖族流放。这蒲阁臣虽是任太子太师,其嫡长孙女却是和王皇后所生的端王订下了婚事。 端王性格有些离经叛道,传言端王少年时自皇宫出逃,还曾在蒲家躲过一段日子……可后来蒲家一倒,王氏被废,端王也在封地自尽了。 圣上似乎因此事极为伤怀,足足罢朝半年有余,追封了“端怀王”的封号。自此之后圣上便是脾性大变,即使是近身之臣也很难再揣摩出圣上所想。正朔十九年的廷杖案当场杖毙了足足数十位大臣,此后人人自危,再无人敢议圣上家事。故而当年和端怀王有关的所有事在朝中已无人敢提,连带着废后王氏、蒲梓濂等皆成了众旧臣心照不宣的秘密。 故而这一句正阳蒲氏在后生耳中只是闻所未闻,可在顾衍他听来,却能牵扯出这么一连串关乎人命的往事来。难怪蒲风身无功名,岂非只因他乃是罪臣之后? 然而蒲风望着冯显平静道:“说来不过都是些下官家中的私事,家父早殁,蒲风平生与父未曾相见一面。单是幼年自家母口中得知家中祖籍乃是昆溪蒲氏,因与长房不和,这才搬入京城另立门户的。至于这正阳蒲氏,下官竟是从未听说起过,想来或是远房世族?” 冯显轻轻眨了眨眼不由得嘴角一挑,任着随从给他系好了披风,轻笑着和蒲风道:“原来如此。宫中事忙,咱家便不在此叨扰二位了。” “干爹,车马已经妥当了。” 蒲风随在顾大人身后将冯显送出了门,不由得擦了擦冷汗长长舒了口气。顾衍又好生教诲了她不少事宜,这才回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而张渊一早去了外城给血书的几个案子善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蒲风为了萧琰的案子在卷宗室驻留到了将近午时才出来,索性点了两个差吏直奔临近的刑部衙门。 想来是冯公公在大理寺和他们相谈的这点子工夫儿里,已有小公公将此事传遍了刑部和都察院。是以蒲风刚一脚跨进刑部大门的时候,典刑徐洪已经笑脸相迎地快步出来和他行了礼。 蒲风一向最厌恶这些虚礼,硬着头皮和徐洪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说要去大牢里见见萧琰。 徐洪微微迟疑了一瞬,满口答应了。时值刑部左侍郎正寻徐洪处理什么事务,好巧不巧又是林篆从侍郎书房中带了钥匙出来,便领着蒲风去见萧琰。 蒲风已经有些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见林篆此人了,因着似乎哪里都有他瞎搅和,蒲风顿感头大之余,难免对此人生出了几分防备。她自然记得,李归尘曾说林篆城府颇深,可他表面上越是一副谄媚草包的样子,越是意味着危险——蒲风宁可是自己多虑了,也不能就此放松戒备。 她一路上反复思索着当日萧琰所作所为,以及血书案中的尽数细节,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刑部大牢的门口。 狱卒将两扇厚重的漆门推开之时,自牢狱中羁押已久的、混杂着血腥汗臭粪尿气味的阴冷气息朝着他们迎面扑来,令人作呕。 蒲风微微压了压眉头,毫无迟疑地跨进了牢狱中,顺着石阶向下而行。她身后跟着一挑着灯的狱卒,而林篆则难得安静地跟在了后面。 大牢之中晦暗无光,所幸每隔三步便设了两盏虎头灯座的壁油灯,令人勉强可以视物。下了石阶便是长长一条相对较宽的甬道。春来地暖,水汽漫过砖缝使得地面湿滑异常。蒲风走得谨慎,即便李归尘他并未陪在身边,心中倒也并不怎么慌乱。 毕竟这地方和地佛宫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 她微微环视着此处的构造:左右依次排开的牢房皆是四面石壁,仅有一小门与外相连。牢内阴蒙狭窄,或有十数人被同时关在一起,一见她经过,数十双眼睛无不冒着绿光般挤在那道栅栏小门前,连连哀呼不止。 蒲风心里有些不大自在,轻轻咳了一声回首问那狱卒道:“萧琰却是关在何处?” 林篆抢话道:“蒲大人不知,这靠在外边的多是玄字号、黄字号的犯人,而犯了重罪的天字号犯人则被关在最里面。” 蒲风点了点头,七拐八拐地又走了也不知多长时间,这才止步在了墙角的一间石室边。 以此看来这天字号的牢房与那些寻常牢房亦是大有不同:这间监牢的石壁明显增厚了不少,即便是他们在过道里大喊大叫,牢房之内也未必听得到什么动静。经人进出的铁门仅仅及肩,单是在下面留了一小道活门以供饭菜进出。 蒲风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林篆,默默点了点头,林篆便从善如流地借着光找出了钥匙,一边开着锁一边低语道:“这一带的牢房,即便是狱头子也不配钥匙,由典刑或司狱大人管着。” “咔哒”一声脆响后,锁头应声而开。蒲风拿过灯来,一委身便进到了这牢门里,林篆紧跟在她身后。 她也是没想到这牢狱之内既无开窗又无灯烛,简直便如一片死寂,甚至听不到萧琰此人的动静。蒲风挑着灯在这牢狱内环视了一番,便看到墙角边的一团枯朽稻草里瘫坐着一人,此人的发髻散乱得不成样子,头发打成绺子垂在脸前。 他套了一身宽大的残破囚服,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本白颜色。在他面前散落了些菜叶窝头的残渣,酸腐气混着粪尿味直冲鼻子。 此人的反应已经是颇为迟缓,然而蒲风挑着灯一走近他,不甚明亮的灯光似乎晃疼了他的眼。 蒲风便看着他疯狂似的捂着眼,躲到一旁扶着墙起身来大喝道:“你这贱蹄子竟也敢来看我笑话!你来这做……” 若非是听到了此人的声音,蒲风几乎猜不出自己面前之人竟是一向以温润君子为掩饰的萧琰萧润如。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萧琰的话,冷声道:“顾大人已经将你的案子交由我审查了。” 昏暗的灯光映着他污浊的半张脸还有发黄的眸子,似乎短短几日间他已苍老了十岁。萧琰颤抖着嘴角笑了笑,紧接着难以自持地放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时而嘶哑时而尖利,就像是他以细长青白的指甲搔刮着石壁,令人有些头皮发麻。 蒲风不动声色地平静道:“既然是王爷亲自提出要严加审理你的案子,本官已将你的经历一并所有与你有关的案卷通通调阅了一遍。只可惜,你身上的案子还真不只这一件。” 萧琰的颊肉颤抖着,笑意一点一点僵在了面上,不知是哭是笑。他盯着蒲风嗫嚅道:“这语气,这样子,还真是和那厮越来越像了……” 他是说李归尘? 蒲风且不让他打乱了自己的心神,只是继续道:“你自己犯下了什么案子,难道还需本官一件一件列出来?这头一件,便是你涉嫌虐杀了一官妓,且因着大理寺少卿职务之便,偷盗走了她的尸首,以至于此案至今仍是悬案。那人,正是曾与你有婚约的杨如儿……” 萧琰的眼球忽然就布满了血丝有些暴突了出来,他满脸通红,额角上的青筋形即爆裂。 “胡说!怎会是我杀的……”萧琰似乎要向蒲风扑过来,反被手持木棍的狱卒猛击了迎面骨、胸肋,痛得瘫坐在地上直不起身,却还是挣扎不止。 蒲风万没想到萧琰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若非如儿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又为何会有如此反应?除非是……萧琰的确很爱如儿,容不得别人诬陷是他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可若是如此的话,当年他又怎么忍心诬告杨焰,害如儿沦落教坊司三年,直到正朔二十九年才被赎身? 蒲风俯下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萧琰的眼睛,有意激他道:“因为如儿知道了是你害死了她的母亲和哥哥,想要报仇,所以你才杀了她不是吗?她毕竟还怀着你的孩子……” 萧琰痛苦到面容扭曲,他的眼泪鼻涕便如泉涌般止不住地往下淌着,“是杨焰指使你的……一定是的……这天上地下,我才是最爱如儿的人……如儿身陷泥淖的时候,杨焰死哪去了,他什么都没有做……是杨焰要杀我,杨焰!你他妈的还要害我到几时?他知道这血书案跟我其实没有半点关系的……所以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我这辈子,便是被此人毁尽了……” 蒲风摇摇头哼笑了一声,也不知此人看起来是可恨多一点,还是可笑多一点。 然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林篆忽然也笑了笑轻松道:“你还没听明白吗?既然王爷都出面了,血书案必然是你犯下的啊,不然王爷也太没面子了。” 这话里,分明就是两道意思。 表面上单是一套浑话理论罢了;可于萧琰而言,他一直指望着景王会因为他的忠心救他出牢狱,然而如今要他命的人正是景王……故而他面上的血色迅速退了下去,跪坐在墙角的草堆里,一言不发。 再说下去,莫说是自己,便是连他们萧家也保不住了……蒲风背对着林篆,面色亦是同样有些发白。 便只是因为这么一句听起来似是随口且格外轻挑的话。 蒲风忽然意识到,无数怀疑就在这一瞬间落实了,然而令她觉得更可怕的是,他对于自己的暴露已是如此有恃无恐了。 作者有话要说: BOSS 1.0 终于冒出来了 第58章 出气 [VIP] 那厢白河旁, 一只雪鸽自李归尘的家中振羽而出。 他正垂眸撒着谷子, 神情漫不经心却又隐隐含了冷色。 在这静谧春生的山川城宇间, 杨焰“死而复生”之事悄无声息地流传着, 却并非是毫无波澜。 当年他的旧部如今多被贬斥离京, 出调边防,其中自然也包括宣府大同一带。这宣大乃是边陲重镇之首, 景王当年便是长期驻守在此, 故而才被世人尊为西景王。 然而李归尘手中的密信便是蛰伏在宣大总督旁的锦衣卫韩星隐所书, 寥寥仅八字而已。 “上诏削景, 宣地动戈。” 韩星隐此人乃是当年辅佐他的千户韩星沉之胞弟。近来西景王势力过盛,非但是在这六部法司之内收买了大量人心, 即便是在各州道府之中也呈一手遮天之势。圣上选在这个时候命宣大总督自西景王的属地开始压制瓦解王府亲兵,实乃是为了防止再现当年靖难之役。 可叹天家父子, 景王以为自己只要有足够雄厚的实力, 圣上便会将皇储之位交给他, 却也忘了什么是僭越, 什么是退路。 圣上既然已经打算传位太子, 那么必然会毫不迟疑地剪去西景王的势力。然而之所以拖到此时,只因鞑靼于边陲虎视眈眈,但以防日后内乱成势,圣上也别无他法了。 顺天府之内表面上一片风烟俱净, 然则局势已经逼近焦灼之态了。这一切矛盾已经积压了二十余年, 已无人可以单凭一己之力粉饰太平了。 李归尘将那字条燎为了灰烬,便听着急促的马蹄车辙声近了。 未几, 栅栏前的土路上停驻了一驾锦绣的马车,梳着丫髻的青衣侍女扶下来了一位身段丰腴的妇人。 这妇人年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也不顾自己苏锦料子的藕荷色裙角扫在黄土上,径直快步进了院子里。 李归尘无言看着她。 那夫人养尊处优的姣好面容上急色难掩,也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直白问道:“大理寺的蒲大人可是住在此处?我是萧少卿的夫人郑氏,现有要紧事要找蒲大人。” 李归尘点了点头大言不惭道:“我正是。” 郑氏微微打量着他,屈膝行了礼端正颜色道:“愚妇听闻冯公公将夫君的案子交由了大人您来审理,只怕是这里面的误会扰了大人心神,故而特来此见上大人一面。” 李归尘撒着谷子不以为意道:“你夫君人在刑部大牢,不去打点大牢里的狱卒反倒来找本官何为?” 郑氏一听这话,立马跪在地上行了大礼恳切道:“愚妇在此先代夫君向蒲大人赔罪了,夫君在当时出言重伤大人也实在是权势所迫罢了……大人您同在官场,如何不知这里面的官节?还望大人您网开一面……” 李归尘似是随口打断道:“那案子是一桩,还有杨如儿的案子……顾大人说,数案并审。” 他说完此话便冷眼打量着郑氏的神态,只见她的两道黛眉忽而蹙作了一团,轻嗤道:“若是这案的话,大人便不必继续查下去了。那贱人必然是自杀的。此案当年就是悬而未断,再者,尸首都丢了,人证也没有,只怕大人您想要翻案也是难。” 李归尘将一碗谷子尽数倾倒在了鸡棚里,淡淡道:“我倒是好奇你说这话是哪里来的底气?即便是你浓妆艳抹,萧琰心里也从未将你放在心上不是吗?甚至连自己最厌恶什么颜色都不会告诉你。” 郑氏有些慌乱地看着自己的衣袍,在侍女的搀扶下起了身,盯着李归尘的脸有些声音颤抖道:“自是我们夫妻相处如何,也轮不得旁人说什么的。就连韵娘那贱人活着的时候,润如也不敢将揣着野种的她带回宅里来。” 李归尘无言望着她,郑氏又换了笑意娇媚道:“不过有一点还请蒲大人别忘了,家父乃是吏部侍郎郑大人,既然蒲大人不愿听我多言,那车上的一点心意还请您直接收下罢,也好去城里买套像样些的宅院。” 她说完这些话施施然要走,可刚转过身来便听到李归尘悠悠道:“你的心意我定会好生保管。不日萧琰定罪,满门查抄,这份赃物便会一同摆在锦衣卫段千户面前,诚然是夫人你贡献的一份好罪证。此外,还望吏部的郑大人早日写好辞呈,以免晚节难保。” “你……” “前几日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大人因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之事已被抄斩了。”李归尘站在远处无关痛痒道,“想来你们萧家也想要个这样的结果,倒是本官小看夫人了,这砍头确是比凌迟要少受些苦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郑氏显然被触痛了心神。 李归尘沉着面容道:“我在想你和萧琰的确是绝配。你若是诚心想为他脱罪,便应当将杨如儿的事尽数说与我听,若是漏了分毫……” 郑氏白了脸色将侍女屏退了,垂着头将心一横,说道:“本不欲提起此事的……我第一次知道那个女人存在的时候,还不以为然——青楼的女子那么多,更别提她还是一个官妓,觉得润如只是去玩玩罢了。 润如明明很疼我的,当时他刚自兵部职方司升任到了大理寺做了一个小寺丞,我从爹爹的公文里看到了他的述职,那等笔法风骨,字字刚正却不固板,我自那时起就开始留意他了。 后来,我执意下嫁给了润如,自新婚那日起,他便是对我言听计从的,即便有时候因为案子忤逆了爹爹的意思,我叫他去负荆请罪,他也不敢不去的。” 郑氏说着,目光明显柔和了下来,如同沉醉在了回忆里,李归尘挑眉道:“少些废话。” “我……知道润如那段日子常去藏月阁,后来我派去跟着他的人便回了我,说他不去了。我满以为是他将我的话听在了心里。可还没过一个月,爹爹忙叫我回去,因着礼部的钱大人说润如之前求他出了一份冒名的特赦文书。 此时非同小可,我回了家便和润如大闹了一场,便是因为这个女人,润如第一次打了我……我才知道他总是不回宅里,是因为在外边有了私宅。 钱大人只和我爹说了,那女人的真实身份是那个死了的杨阎王的妹妹,而杨焰正是首辅痛恨的程党之人,还是个将朝中众人开罪遍了的,这样的女人怎么要得。 然而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润如望着她的目光,我竟是从未见过他那副样子的……” 李归尘神色不明,低沉道:“后来呢。” “我,我是找人将她带了来,想让她将她肚子里的孽种打下来。这女人忽然不同意……不不……润如根本就一点也不爱她的,还是不是因为我一直没能给他添个孩子……” 郑氏的话已经开始有些前后矛盾了。 李归尘单是“嗯”了一声。 郑氏见他的样子,一点一点没了底气,到底还是杵在那艰难道:“那个时候,那女人的肚子已经挺大的了,虽是有那么几分狐媚风韵,到底比不上我的……当着我爹的面,我和润如说了,只要他能亲手打掉了那女人肚子里的孽种,便是代表着他和程党划清了界限。我和我爹,便会对此事既往不咎,连带着帮他在朝中说话儿。” “所以。” 郑氏微微挑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真的只是打掉了孩子罢了,我们走的时候还给她留了个郎中,城西百药堂里的,姓什么我倒是不记得了。 在那之后,我一连几日去官署接润如回家,他又怎么会害死那女人?说是在莲花河上打捞到了的,少不得是自己不想活投水了。大人总不能因为这韵娘是我们家赎出来的,就将这名头挂在我们润如头上,您是不知这官妓反倒比私妓还要天生下贱的……” 郑氏这话还没说完,自院子门口又冒出来一位橘粉襦裙打扮的娇俏姑娘,她伏在篱笆后面偷听郑氏的话已经很久了,忍到此时终是不能再忍了,便冲到郑氏身后一个飞脚蹬在了郑氏的屁股上。 因着郑氏本就体胖,又兼裹了小脚,高呼了一声晃了晃便颓然栽了下去。杏烟本是随着蒲风回来讲些当年见闻的,因着有客来,便于蒲风一道藏在栅栏后面,不想听到这郑氏竟是如此胡说八道,不由得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蒲风站在门口并没有打算制止的意思,而杏烟在香雪阁摸爬滚打了多年,这打架拽头发的本事已是练得如火纯青了。 郑氏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本欲连连痛呼的嘴却已经被杏烟塞了一只鞋。杏烟啐了一口怒道:“先把你嘴堵上,听见你说话本姑娘就来气!” 她一手摁住了郑氏扑腾的胳膊,骑在她身上还不忘另一手拽着她的头发,“你才下贱坯子呢!你们全家都下贱!最是见不得你们这样的,自诩权贵仗势欺人! 你男人不喜欢你,便要害别人的孩子来出气吗?我虽是个官妓,倒也明白这落胎乃是重罪的,还敢在蒲大人和李大人面前大言不惭……也不瞅瞅自己是副什么德行。” 杏烟将郑氏的发髻揉搔得沾满泥土混乱不堪,她以手背轻轻拍了拍郑氏哭得妆面尽毁的脸,又啐道:“更别提本姑娘受过韵娘姐的恩惠,今天不替姐姐将你打回来……咽不下这口气!” 门外面的丫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这才赶了过来拉扯着杏烟。 蒲风见这打也打了,先下若是再不吭声,只怕是将来郑家还得再反咬上一口,便囫囵劝了一句:“这位姑娘快快收手,见了血光可就不好了。” 李归尘望着蒲风,淡淡瞥了一眼郑氏那处的乱状,轻声哼了口气浅笑着。 这场闹剧最终以郑氏连滚带骂地匆匆离开了李归尘家收场,院子里甚至还遗落了她的那只刚被塞到嘴里的绣鞋。 杏烟似是不解气地将那鞋捡了起来,冲着未走远的马车抡圆了手臂砍了过去,正中马车后壁。 “谁稀罕你的臭鞋!” 蒲风望着杏烟轻叹道:“你得罪了吏部侍郎的宝贝闺女,日后算是要倒霉了。” 杏烟撅嘴挑眉道:“我这两下子和你当年比起来,还实在是差得远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杏烟在《轮回道》出现过,是蒲风幼年的玩伴啦~没办法了,实在是不能等到明天再解决郑氏了,气得我不行了T_T第59章 芳迹 [VIP] 杏烟随着蒲风进屋坐下了, 趁着李归尘不在, 捏了蒲风胳膊一把, 覆在她耳边低声微笑道:“蒲大公子行啊, 那时候还是在香雪阁, 我说你喜欢人家,你还口口声声不认的。这往后啊, 我是不是得唤李大人一声姐夫了。” 蒲风戳了戳杏烟的眉心道:“方才你胡闹了那一通, 我还没说你呢。不过, 你悄摸儿回去之后, 千万莫向别人提起我升了官,住在哪……连你姐夫也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杏烟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又问道:“那,和苏婉姨也不能提起吗?” 蒲风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而李归尘已经拎着一壶热茶进了门来, 杏烟拿帕子遮了半张脸, 望着李归尘甜甜唤道:“姐夫好!” 李归尘一愣, 立马弯了眉眼。蒲风羞得半脸通红, 低头望着袅袅水汽升腾的淡茶, 显得目光并不那么真切。 李归尘打算留她和杏烟独处,转脚刚出门,蒲风忙道:“你先别走,方才我去刑部大牢审了萧琰, 案卷里面的特赦文书果不其然是冒名的, 萧琰后来交代如儿姐被乐妓所改名为韵娘了。我就去香雪阁打听了此事,杏烟正是为了这个来的。” 杏烟虽听不明白, 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轻蹙着眉连忙点了点头。 李归尘闻言便远远地坐在了桌边,垂着眸似乎在思索什么。 蒲风轻轻拍了拍杏烟的手背,安慰道:“在我面前你还怕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罢了。” 杏烟深吸了口气道:“如儿姐,也就是韵娘,是我当年在礼部的乐妓所结识的。那时候我们都是刚自家中被锦衣卫的人送到了那儿接受管教的……哪个不是官宦人家出身的,沦落至此想不开一脖子吊死的多了去了。 我们家被抄的时候我才八岁,那些杀啊抢啊的,多半记不得了。入了乐妓所,因为我太小了,除了受教习师傅的责打,别的乐妓也拿我出气。后来,韵娘实在看不过眼了,就把那些欺负我的人都给打了……” 李归尘难得露了些许笑意,当年如儿要向父亲学武的时候,父亲斥她胡闹,到底还是教给她了。 蒲风问道:“后来呢?” 杏烟破涕为笑,继而正色道:“后来就没人敢欺负我了。大家私下聊天时,也常互相说起原先的家世,可我从未听过韵娘姐提起过半个字的,所以才不知道韵娘姐原先是叫如儿的……耽误了这么久,实在是抱歉……。” 李归尘目光柔和了下来,温声道:“这事原不怪你的。” “韵娘姐的琵琶弹得极好的,后来自乐妓所出来游花车那日……真的是美得就像是天仙下凡似的。可惜我没见过天仙,也出不了乐妓所,更不知道韵娘姐到底去了哪里。在此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那一年我才九岁,大概是正朔二十八年。” 蒲风垂眸轻叹了口气,后来如儿去了藏月阁,在那遇到了萧琰,再后来被他赎了出来去了私宅,甚至怀了他的孩子。 屋子里忽然静默了一瞬,杏烟望着李归尘,轻声叹道:“姐夫你……和韵娘姐姐长得真的很像啊。她当年和我说,说你是这天底下第一嫉恶如仇之人,故而这肮脏浊世才容不下你。” 蒲风看着李归尘失神,与杏烟岔开话头子说道:“那,当年在乐妓所的时候,有没有人针对如儿姐,尤其是礼部上层之人什么的……” 杏烟想了许久,叹道:“你这么一提,似乎还真有这么回事,只不过不是针对,而是来找姐姐。那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有一个和教习师傅熟识些,众人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的;还有一个……好像是长得特别好,那人一来,乐妓所的人多半都停下手里的活儿观望的……姐姐走了之后,他们就没再来了,不过没隔多久我就发配到香雪阁去了。再有,我也想不起来什么了……” 蒲风将杏烟说的重点录到了簿子上,这才与李归尘一道,将杏烟送回了香雪阁。苏婉姨见到杏烟手里攥着左腾襄卫的名帖,也没多说些什么。 折腾了一天,嫣红的晚霞很快落了下去。而此时蒲风挨在李归尘身边,正端坐在临近外城的藏月阁大堂里啜着清茶。 李归尘无言望着往来的人流,这里面不乏醉得不省人事的京城纨绔,亦有大腹便便满面红光的各地富贾……蒲风一直跟随着他的目光出神,想着他要是敢乱看姑娘就掐他大腿,故而二人都没意识到老鸨正一扭一扭地向他们俩迎过来。这老鸨看样子颇得保养之道,犹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呦,二位客官可是头一回来啊,我们这可不比大人们在衙门里,莺儿燕儿啊,何必花钱坐这喝闷茶啊。” 蒲风干笑道:“没事,我和我大哥先坐这歇歇,不劳你费心。” 她这话一出口,身边响起了啧啧声,有个姑娘捏着一把细嗓笑道:“这位公子倒是有趣,你还没上了床,怎地就要歇歇了,莫不是得好好补补腰子了。” 一时众人哄堂大笑。 这般浪语臊了别人的面皮也就罢了,蒲风捏着杯盏一笑,扬声怼了回去:“现在且耍些嘴皮子罢,一会儿便是哭着求我歇歇,爷还未必尽了兴呢。” 老鸨笑着边引他二人上楼边道:“眉姨我在这藏月阁纵横了半辈子,可光是见过用坏了犁,还没听说过耕坏了地呢,公子能有这好本事?” “怎么,你想试试?” 李归尘微微挑眉无奈地瞟了一眼蒲风,继而按住了她的腕子在她耳边低语道:“怎地越发轻浮了,你且等着回家再算这笔账。” 蒲风皱了一张小脸,似是哀求道:“好哥哥,就是说说罢了,总不好让人占了便宜……” 李归尘置若罔闻一般,死死钳住了她的腕子,一扬手亮出了自己的牙牌,和那老鸨沉声道:“可有僻静些的客房?” 老鸨顿时恭敬笑道:“自然,自然是有的,先给大人们开上两间上房,倒是不知大人们想叫哪几位姑娘过来伺候啊。” 李归尘斩钉截铁道:“屋子一间便好,你跟着就行了。” “这……”眉姨停下脚步来回头望着这两人,再细想这两人的举止如此亲密,又来这种地方,忽然哭丧了脸低呼道,“大人们若是真心想去顽的,也该找家南风的馆子,我们这儿真是没有小倌啊,再说我一个老婆子哪伺候得了……” 李归尘皱了眉,盯着她冷声道:“先进了屋,旁的毋须多言。” 老鸨碰了一鼻子的灰,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去了最靠里的一间客房里。只因这高个子男人是亲军都尉的,实在是招惹不得的,只好咬咬牙豁了这条老命了。 蒲风跟在后面有些哭笑不得,此处人多口杂也不好道明了查案之事,倒叫老鸨误以为他二人是一对断袖了……眉姨开了门战战兢兢地坐在了床边,支吾道:“大人到底想怎么着啊?” 蒲风坐在她对面的桌边给李归尘斟了一杯清酒和她道:“你别多想,问问话罢了。” 眉姨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呦,大人早说啊,这里面的规矩我懂,眉姨嘴严得紧,必然不会出去乱说的。您想问哪位大人的私事,还得看这个……” 她一边说着,一遍笑着摸出了自己的钱袋晃了晃,然而李归尘却纹丝不动道:“韵娘的事。” “韵娘……”眉姨的笑意凝在了嘴角,脸色有些发白,说:“大人何故问这些……韵娘死了挺多年了,当年死得可惨了。” 李归尘微微阖了眸子,“大理寺的萧琰和韵娘的事,还请你务必尽数告知。” 蒲风颇合时宜地掏出了大理寺的令牌,补充道:“若是遗漏了哪点,只怕是要请你去衙门里继续聊了。” 眉姨垂着眉眼,有些艰难地吞吞吐吐说:“藏月阁的姑娘这么多,且又隔了这么些年了,老身我未必就能记得那么清楚了……” 蒲风挑眉轻松道:“这样也好,本官只知道大理寺衙门的板子最为提神醒脑了,少不得你趴在条凳上就什么都记得起来了。” “大人好说好说,”眉姨连忙起身摇手道,“这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我就这一条命,谁也不敢得罪啊……” 蒲风沉思了一瞬,盯着眉姨道:“若是萧琰给了你什么好处,倒也无需忌惮了。如今他人在刑部大牢,本官正是来查他的案子的。” 眉姨长舒了口气,拍了拍心口:“要说韵娘啊,老身自然记得。我们藏月阁这花魁虽是年年换,可得了礼部文书被赎了出去的,十年间也不过她一个。 大人们自然不知道,韵娘自藏月阁出嫁的那日,可是羡煞了我们这儿的姑娘们,可谁又想得到这刚过了一年多一点,韵娘竟是成了河漂子。”眉姨说着一拍手,似乎也是十分惋惜。 蒲风揉了揉眉头,叹道:“你且捡着和萧琰此人相关的事来说。” 眉姨“噢”了一声,悻悻道:“要说萧大人啊,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自韵娘来了,他就常来我们这儿,只翻韵娘一个人的牌子;要是韵娘伺候旁人去了,他便自己坐在廊子尽头的窗边喝闷酒,等到天亮见了韵娘一面才走也是有的。 藏月阁中谁人不知这萧大人是个长情的,可韵娘偏生就没给过他好脸子看,我还为此说过她……直到人家将她赎走娶了回去,也没见这丫头露半点笑模样。 人家不嫌弃身份都将她娶了回去,还要人家怎么着,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蒲风见眉姨面露了嫉妒神色,点点头又问道:“韵娘一直这样,萧琰就没跟她起过冲突?” 眉姨想了想道:“冲突嘛,我倒也没守着门口听闲话,是真不知道。不过您还真别说啊,我是见过韵娘身上有伤的,新新旧旧的。那时我问她是谁打的,她也不跟我说。不过来这儿的武官是有脾气不大好的,又不将我们当人看……” “有伤?你还记得萧琰在此经常宿醉吗?” “这哪还记得啊……不过……韵娘原来倒也踢出来过不少大人,我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没用!这时间一长吧,也就是萧大人常来翻她牌子,倒也没见萧大人被踹出来过。” 蒲风挑了眉,心道莫非如儿到底还是有些喜欢萧琰的?她面上清冷不代表心里就没他。可她如儿当年到底知不知道此人正是杨家的血仇?这……大概就只有如儿和萧琰才心知肚明了。 眉姨坐在那里想了许久,又摇头叹息道:“韵娘倒是时常念叨着她有个妹妹,还托我去找过的……老身我年轻的时候,说到底不也是这样……她们都说韵娘是自杀的,我一点也不信。我知道要是心念着自己的亲人,就算是再难熬,也不会寻死的。” 李归尘端起了面前的一盏清酒,仰头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的妹妹,终究是和自己一个性子。 第60章 针锋(捉虫) [VIP] 蒲风又问了眉姨些事, 这才放她走了。 客房内的开窗透过来些许阴蒙的月光, 将李归尘的侧颜映得苍白而无血色。 蒲风看着他一杯一杯地灌着酒, 只是将手按在了他的腕子上, “归尘, 你要是想喝的话,你陪你一起罢。” 他垂眸望着那杯中之物, 房门外的笑声、嬉闹声不断聒噪着传了进来, 更显得他的眸色深沉清冷到了极致。 蒲风坐到了他身边, 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任着李归尘轻轻摩挲着她的细腕。 这一日来,她听了萧琰、郑氏、杏烟、媚娘这四个人的回忆, 如果将它们大致拼合在一起的话,已经能将如儿从身陷乐妓所, 到死前的这两年多时光拼接了个七七八八。 如果说出现在乐妓所的长相俊美之人指代的是萧琰没错的话, 那么, 萧琰是知道了韵娘正是如儿才跟着礼部的人去找她的。 萧和如儿虽有婚约, 且即将完婚, 却明明是素昧平生从没见过的,如此一来更休论有什么感情深厚难以割舍。 单是这一点,就颇值得人深思——萧琰一开始找到如儿的目的绝非是爱慕,更应该是为了报复, 或者是忏悔。 他在弹劾了杨焰不久之后就升迁到了大理寺, 迎娶了吏部侍郎之女郑氏。萧家本就是势弱的,萧琰那时虽是有些抱负, 无奈郑家过于强势,且因着弹劾世交爬上了寺承的这个位置本就是颇为不光彩的。萧琰在万念俱灰之际,想到了那个为他所害,曾有婚约的如儿。 蒲风想到了此点,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萧琰冒着被魏銮划为叛党的危险给如儿求了特赦文书,这件事绝非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 可也偏偏因为这一纸文书,兜兜转转流到了郑氏的手里,她以此逼迫萧琰亲手杖杀了自己已然成型的孩子,便是为了这所谓的和程党划清界限? 蒲风心中一时闷痛。在如儿生命的最后两年余中,她经历了长兄和母亲的身死、家族败落,甚至沦落乐妓所之时也和妹妹失散了……自乐妓所到游花车,再到藏月阁,直到被那个本就与自己订有婚约的男子赎回了私宅,怀了他的孩子,成了一个没有名分的暗妾。再后来,她被带到了郑氏和吏部侍郎面前,当着他们的笑脸,被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子亲手打掉了他们的孩子……而后不知多久,有人在莲花河上发现了她的浮尸,可当时的顺天府衙门堪堪初验了之后,尸体竟是不翼而飞了。 此案成了多年来的悬案,这些便是蒲风目前所掌握的所有线索。 然而这一串供词中却是分明出现了两条时间上的断带:其一是自萧琰打胎到浮尸河上;其二便是尸检之后。这两处却恰恰是如儿死亡和尸体被盗的结点,也正是此案中应着重勘察的突破点。 郑氏曾说当时萧琰打了胎离开的时候,曾给如儿留下了一个郎中,可这京城之中已寻不到这家百药堂,更休论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郎中。 当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蒲风揉了揉眉头,此案中还有一处疑点,便是如儿的死因。尸检单子上说初验的时候,如儿还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且如儿遍体鳞伤,乃是淹死的……这证明如儿在去世之前,并没有娩出婴胎来,而郑氏在一旁监督着萧琰打胎,即便是他有意手下留情,结局也是必然流产的。 也就是说,如儿被打了胎之后,在较短的时间之内就去世了,因为仵作验尸的时候完全没有标注分娩之事。然而如儿虽是漂尸河上,却真的是淹死的吗? 且如儿到底是先被溺死而后投尸到了莲花河里,还是说根本就是在莲花河里溺死的,是否为谋杀,这些都是应该存疑的。 若是说盗走尸体是为了掩藏罪证的话,是否意味着初验的验尸单子其实是有问题的?然而即便他们今日找到了如儿的尸首,七年已过,昔日佳人早已化为了枯骨,他们如何能断定这幅骨架正是如儿的,死因又为何? 蒲风列出了许多问题,心道若是将这些疑惑带到了大理寺衙门去,只怕这案子审得也是艰难。 且萧琰还攥在林篆的手心里,林那处若是发现萧胡言泄露了什么,手起刀落间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刑部大牢里,实在是一件过于简单的事情。 但这样一来对景王一派实在是没什么好处,且萧琰是当年诬告归尘的主犯,就这么判他死罪实在是轻饶了他。 所以这如儿案中萧琰的判法,着实也是需要讲些门道的。 那一夜,蒲风陪着李归尘坐了很久,静静的。 两个人各有心事。 翌日,顾衍提点着蒲风审了山东府、湖南府上呈过来的两件疑案,折腾了大半天,算是大抵了解了些审案的流程。左右明日三法司会审萧琰之时,主审乃是顾大人、刑部尚书黄廷如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洛溪。 而蒲风一早接手了这个案子,到了明日堂上还须向三位大人道明了案子的各中详情。顾衍倒是不担心蒲风明日在堂上呆若木鸡,丢了大理寺的脸面;只是有些担心蒲风年纪轻轻不知轻重,日后成了人家的箭靶子。 故而顾衍特意将蒲风叫到了自己的书房里耳提面命。大抵是说明日审萧琰乃是由左都御史洛大人为上首主审,长孙殿下也会从旁监理。 蒲风听到了“长孙殿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咱们大理寺主要是负责核实血书案,翻查萧琰此前的案底;而都察院必然会牵扯出与萧家相勾连的势力。这洛溪洛大人乃是去年圣上由南京的都察院调回顺天府的,听闻处事雷厉风行尤甚其父。”顾衍沉吟道。 南京上调……蒲风缓缓点了点头,这便难怪前些时日吏部主事王况会被处决了。她原先只道是西景王权倾朝野,实则太子镇守南京却也是在韬光养晦的。 这朝堂之内岂会没有太子的人,只不过是太子无意以权势拉拢罢了,所以显得极其势弱。 都察院和锦衣卫乃是圣上监督群臣的两套主要的班子,如今都察院已交由了洛溪,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之职也是暂缺的。蒲风分明能感受到这朝中的风向变化了……然则蒲风并不知,远在山西太原府,宣大总督已经开始着手于收编梳理西景王的亲军,夺储之事一旦落到了军权这个点上,便意味着暂时平衡的时局已经逼近崩毁之态了。 单单死一个萧琰是景王一党最想见到的,然而长孙殿下和洛御史必然不会大事化小,这事也意味着立威。 说到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萧琰之案的判决是否会牵痛西景王紧绷过度的心神,便是决定这场皇储之争的高-潮爆发与否的关键。 满朝众臣谁人不知景王有意于皇位,无论如何,即便是圣上不打算架空景王,这场血雨腥风终究是要来的。 太子或许会心软放过景王,景王却不会容忍太子和长孙的存在,即便对方成了废太子,也会连根铲除的。 这些事情,圣上大抵很清楚,在李归尘心中亦是分外明辨的。他现在虽是担了一个亲军都尉的虚名远离朝堂,然而在他那京郊的小院子里,已然生出了一番气象。 大谋不虑小得,其志在心,反类庸懦罢了。 将近黄昏之时,蒲风满面风尘终于到了家,居然寻不到李归尘的人影。 然而远在漆黑死寂的刑部大牢之内,萧琰正神志昏溃地瘫倒在墙角里。 他听到铁门外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锁链轻撞声,心口立马揪痛了起来。也不知还有多久就要会审了,他想着是不是林篆又要带了刑具来逼他。 门扇“吱”地发出了一声悠长且尖锐的声响,萧琰只觉得那光亮极其明艳,晃得他双眼刺痛。 他躺在草堆上嘶哑着一把破锣嗓子艰涩道:“林篆,你死了这条心罢。我萧琰的确是个牲畜,说到底也要比你好上一些……如儿不是我杀的……” 他听着那格外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知道来人不是林篆了。那人高大清俊的身影被包裹在了刺目的光明中,如是佛陀,亦为修罗。 一个清冷而低沉的声音自高处飘落到了他的耳中。 “你把如儿葬在何处了?” 萧琰艰难地支起了上半身来,苍白着脸色低声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又何必问我如儿在哪?连官府都不知道的事情……” 李归尘垂眸无言观望着萧琰,他下-身的衣裤虽是污浊不堪,倒也没什么血色。可单是看这姿态,腿骨分明是断了几截了,日后纵然是医好了,也是再也起不了床榻了。 刑部的掌刑的确是好本事,顾忌着三司会审,这面子上是要过得去的,里子也是要萧琰吃尽了苦头的。 萧琰见杨焰并不理会自己,只好压着眉头苦笑道:“我倒是忘了,我们杨镇抚这样好的身手,当年就算是……就算是东厂的天牢也是闯过的,一个刑部,又怎么会放在眼里……不过,听说你那一身好本事算是废了……你能从诏狱里捡回条命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李归尘俯下身来,将灯挑在他混浊的眼前,冷声一字一顿道:“如儿,在哪?” 萧琰想侧过脸躲开那光,却被杨焰以两指钳住了下颌动弹不得。 不知他是被强光刺伤了眼,还是思念着如儿,竟是滚落了两行乜斜的泪。 “如儿在藏月阁受屈受苦的时候,你问过她在哪吗?郑玉芝那贱人刁难如儿的时候,你问过她在哪吗?即便是如儿就那么几乎□□地一个人漂摇在冰冷的莲花河的时候,我问你,杨焰你又在哪呢! 想来你也知道了,是……如儿的肚子是被我打的……胳膊这么粗的松木棍子……我足足打了十三下……直到如儿的身下见了血,我才敢停手的……” 萧琰说得满面涨红,李归尘俯下身去无言扼死了他的脖颈,将他的头重重抵在墙边 。萧琰面上的鲜红很快就变为了可怖的赤紫,额角的青筋蜿蜒蜷曲着几乎爆裂。 萧琰将手无力地搭在杨焰的腕子上,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来:“也好……也好……” “最后问你一遍,如儿在哪?” 萧琰颤抖着挑起了干裂暴皮的嘴角:“我……有个条件……” 脖子上力道瞬时弱了下去,萧琰的喉结痛苦地滑动着:“我死后……即便是千刀万剐了……你也一定要帮我收好了尸……将我和如儿葬在一起,我知道,她还在等我……” 李归尘终是将手滑落了下去,皱眉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琰剧烈地咳了咳,苦笑道:“不是为了你我之前的那么点交情,而是为了我帮你给如儿收好了尸,没那么简单……那案子没那么简单的……你有应儿,还有那个蒲风……而我,只是单有一个如儿罢了……还被我给弄坏了……就像是我送她的玉镯,就那么弄坏了……” 萧琰说着,神情萧索了下去,转而又忽然亢奋道:“是我的报应,更是因为你,杨焰!我是弹劾了你,可你怎么就被我告倒了呢?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不是党羽遍布吗?说到底,你连自己的两个妹妹都保不住……日后太子或是长孙因为她是正阳蒲氏身份的事要杀了她,你,依旧保不住。” 李归尘的眸色忽然变得很复杂,他毫不迟疑地平静道:“无论如何,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个官职,亲手杖杀了自己有孕的妻子。” 他的话音儿一落,萧琰便如同被雷劈了头一般,拼劲最后一点气力怒吼道:“如儿不是我杀的,郎中说了……死胎勉下来就没事了……我别无他选了。 为了这个职位,我连你也出卖了,如儿还为此被那些脏男人污了身子……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李归尘厉声打断道:“到现在还死不悔改吗?” 萧琰亦是怒不可遏:“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打掉了如儿的孩子,郑家会要了她的命的! 你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吗?为什么你一直找不到如儿?为什么连特赦文书都是冒名的?为什么我会被逼伤害如儿? 就是因为你。 因为一旦她是你妹妹的事走漏了风声,你的仇人便会找上门来……” 李归尘沉着眉叹了口气。 萧琰也颓然了下来,喑哑说道:“我承认,我和礼部的姚主事关系很好,我第一次去藏月阁找如儿是为了泄火……我想看看,你们一家究竟会被我害得有多惨,如儿站在我面前等着伺候我,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就是她们杨家的血仇。 可我发现……我错了……杨焰啊杨焰,明明一直都是我在打你,为什么疼的却是我……我是嫉妒你,我熬了这么多年还在兵部当牛做马,你却已经在朝中声名鹊起了……可你为什么要还要践踏我们萧家,我爹免官的事,你敢说不是自己做的吗?” 李归尘才想起来,萧琰的父亲,也就是萧肃中在正朔二十六年因为擅用职权被免官了。查出此事上报圣上的正是他们北镇抚司里的密探……可此事本就是证据确凿的。 “无可救药……”李归尘叹了口气,撇开了萧琰拽在他袖子上的手,转身要走。 萧琰却是忽然忍痛爬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腿痛哭道:“在……城南柳花胡同,打西数起,第三个门……林篆逼我认了如儿的案子……我不会认的……你,小心此人……” 李归尘抽开了腿,铁门嘭地一声又将这狭窄的狱室重归了一片黑暗死寂。 萧琰淌着泪瘫在枯草上,忽然猛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明天,就是如儿的生辰了。 李归尘走出大牢时有些失神,门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皆是一片阴翳,唯有白石板的地面上反着如水的月光。 他一抬首,便看到不远处的老榆树下站着一人,云水白的宽松衫子罩在格外单薄的腰身上,正朝着他笑意嫣然。 这么深的夜,这丫头何苦跑到这儿来…… “归尘,你没事吧?” “没事……既然来了,陪我去城南走一趟罢。 去找如儿。” 作者有话要说: 炒鸡肥的一章啊 没仔细看这一案楔子的,建议回头补一下。 第61章 重逢 [VIP] “哥哥, 我牙疼, 你看看是不是长了虫牙了……都怪你老往家买糖!” “你再这么宠着应儿, 小心把那小丫头给宠坏了。倒是不知道你以后有了闺女还不得宠上天去啊……” “哥哥, 没事的, 你放心去罢,家里还有我……” “我和娘亲还有应儿会等你回来的……” 残月如线, 散发着彻骨的寒光。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十年, 二十年……在这浩渺天地间也只如一粒尘埃芥子罢了。 在岁月的那一端,他的如儿还在等着他平安归来;而如今, 他可算是来了……终究还是太迟了。 将近三更的街头寻不到半个人影,柳花胡同里面黑洞洞的, 也不知谁家年宵挂的红灯笼还没有摘下来, 在丝丝缕缕的夜风中闪烁着幽深的两点红光。 李归尘一路无言, 蒲风跟在他身后, 二人终于止步在了两扇漆黑且又有些蒙尘的大门前。门上虽然缚着重锁, 然而蒲风几乎没有看清李归尘做了些什么,那锁便应声解开了,被他抛掷在了一旁。 可蒲风分明看到,他推开门的手是有些轻颤的, 即便他不说些什么, 她也明白。 所以如儿的尸体大约真的是萧琰带走的,而这宅子便是如儿生前所住的私宅。 庭院里有些空寂, 但被打扫得颇为整洁,青白的石砖上寻不到半点落叶杂草的影子。院中的老杨树下面还扎着秋千,随着夜风轻轻摇摆着。 李归尘的心原本就揪成一团,可他一见到这些忽而就放空了……空到没了任何想法,脚步却是不自主地往前迈着。蒲风借着灯笼里的火,点燃了正堂里红烛,这屋子才算是亮堂了起来。 若非是桌面杯盏上落了一层薄灰,这堂里的陈设和寻常的殷实人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所有东西都刚刚好地摆放在原本的位置上,毫无一丝凌乱。 蒲风拽住了李归尘的袖子,望着他低声道:“不如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看看……我怕你一时受不住……” 李归尘将她的手轻轻拉了下来,攥在了有些发凉的手心里,安慰她道:“无妨的。” 他便是这么拉着蒲风,自正堂出来,推开门又入到了正室里面。蒲风挑着灯笼,夜风卷得火光有些微微闪烁,将这室内映得忽明忽暗的。 李归尘一手拦着蒲风,让她留在了月亮门之外,而他自己无言挑着灯笼绕过了花鸟屏风。 一时间,他连呼吸也忘了,心跳蓦然空了一拍。 心口猛地刺痛着…… 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个场景,可真到了亲眼所见的时候,到底还是让他难以接受的。 他的如儿,会说会笑时而和他闹别扭的妹妹,却成了别人回忆里、口里的韵娘,再见之时已然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雪白的骨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细微的寒光,鲜红的锦被还盖在她的身上……李归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床边的,他的手掌颤抖着想要轻抚她的面庞,终究是在那片白森森的骷髅旁停滞了下来。 他一垂眸,便看到了那颗藏在最后的虫牙…… 李归尘皱着眉淡淡笑了,可一滴泪水却落在了她的枕旁。 蒲风在外边等了半天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只好悄声来到了床旁。她便看到李归尘红着眼睛坐在床边,而他所凝望着的,是一具雪白的尸骸……是他千辛万苦寻找了多年的如儿…… 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那些积压了过久的绝望、愧疚、想念……就在这一瞬间突破了所有的隐忍与掩饰。 “如儿,哥哥来晚了……来接你回家了……” 那声音低沉却又温柔到了极点,就像是隔着无边血染的曼珠沙华呼唤着忘川对岸的孤魂一缕,透过万千阻隔,远远地传到另一个世上。 蒲风捂着鼻子,泪水决堤而下,她掩饰着哭腔轻声唤他道:“归尘,想哭的话就哭出来罢……别再忍了……” 他阖了眸子仰首无言,良久之后才缓缓道:“这么多年了,哥哥时常还能梦到你,还是你未曾出阁的样子……是……哥哥错了,害你受苦了。抱歉在你最艰难的日子里,我没有能够出现……如儿,你不要原谅哥哥了……” “归尘……” 他抚摸着如儿腕骨上套的白玉镯,微微摇了摇头,“傻丫头啊,既然知道这是火坑,又何必往里跳?是爱意,还是歉意,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你便是这么上了他的当?” 蒲风不忍看他落泪,更不忍再听他说下去。她拿袖子擦干了泪,转头去小心地翻着柜子箱子里面有没有如儿留下的什么书信。 李归尘阖了眸子沉默了许久,终是站起了身来,将那锦被一把撩开了。他看到如儿身上盖着一袭妃色的长裙——她最喜欢的颜色……白骨化已经很彻底了,然而这些被褥衣物还能这么干净,甚至没什么异味……只能说明有人在清理更换着这些……那人也只能是萧琰了。 在那衣裙之下,骨骼果不其然是错位的,但以另一种姿态整齐地排列着。 李归尘长叹了口气。 而蒲风想要寻找的那些书信果然存在,且并非藏在了什么隐秘的地方,而是被一封一封整齐地存放在了妆台上的一个檀木匣子里。每一封都已经被翻阅了太多次而磨损得厉害,有一种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之感。 她借着烛光翻看了最后一封,只觉得有些触目惊心,却又如此令人神伤。 是如儿写给的萧琰的: “残身寄此,无以为念,生非萧家,死归故里,不留寸缕亡魂。恩怨难书,骨血为报;栽赃旧孽亦当索还,纵以卵击石,挫骨扬灰,亦难忘兄恨。如绝书,三十年十月初三。” 信笺上的密密麻麻的陈年泪痕就像是一层层的涟漪。 如儿说的“以卵击石、挫骨扬灰”到底指代的是什么事呢? 蒲风将自己的帕子塞到了归尘手里,将这字条举在了他面前。 他本就苍白的面色瞬间更为黯淡了下去,当年受人鼓动弹劾他的人是萧琰,带着锦衣卫抄了他家的人是夏冰,可那个将十万两白银栽赃于他家的又是何人? 这字条的确是出自如儿的手笔,也就是说如儿正是因为知道了栽赃之人是谁,想要替兄报仇,自己也知此事九死一生,所以才写了这些,甚至留的乃是绝笔二字。 可如儿是打算在此之前将孩子生下来留给萧琰的,却没想到在这之后接连出了事——先是一直风平浪静的礼部时隔一年余忽然传出来了一张教坊司特赦文书给萧琰,害死了她的孩子,也险些害死了她;再之后,如儿竟是死在了莲花河里……自如儿知晓了仇人是谁,留下此信,再到被算计而后身死,或许最多不超过半个月。 在这段时间之内,如儿必然接触到了什么人,勾起了她的回忆,才能下此结论的。可单论打算栽赃他的人,除了那些被他杀罚的大臣的家人,便是嫉妒之流或是……因他插手了东厂的一些事。 杏烟曾提起过一个礼部之人陪着一位长相极其貌美的男子常去探访如儿,而那礼部之人多半又和萧琰熟识。萧琰既然打算往上爬,必然会不顾一切结识权贵,极有可能通过礼部的朋友认识了此人,这才被如儿得知了什么内幕。 所以现在想来,那貌美之人莫不是——当年在圣上和他之间传递书信的太监张全冉? 他与张不可谓不熟识的。 而现在,此人已经是东厂御马监掌印太监了……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显。 这就难怪林篆为什么会对如儿的案子如此上心了——东厂御马监掌管一部分的大内兵权,既然圣上动了景王在西北的兵,他们自然也要动一动圣上身边的亲兵了。 若说这一切都是巧合,那也未必……太巧了些。 然而此事如果还能发生什么转机的话,也只能在明日三司会审之时了。 他曾许诺过,如儿生辰的时候,自己定会送她一份厚礼的,譬如:沉冤昭雪。 作者有话要说: 码着码着,哭得我眼肿了……唉,严重影响效率。 攒到大婚一起甜吧…… 第62章 断镯 [VIP] 翌日, 都察院公堂之上。 萧琰负了重枷被两名衙役拖了进来, 瘫跪在堂下。 朱伯鉴身着了一袭绛朱四团龙圆领袍落了座, 以都察院左都御史洛溪为首的众官才行了礼端坐了下来。 先要论起此前的血书案涉及了顺天府推官丁霖的身死, 而主凶仵作刘晏平虽然已伏法, 但因证据存疑,究其身后的主谋便怀疑到了萧琰的身上。 洛溪审理的方向便是逼萧琰吐出实情, 将这背后借萧琰之手意欲谋害蒲风杨焰, 以达到牵连长孙目的之人深挖出来。 事到如今, 萧琰已知道自己买通证人、以公谋私的罪名是甩不掉了, 他在大理寺审了多少年的案子,心知肚明就算是今天洛御史不判他死, 景王也饶不了他。 而蒲风立在下首,回忆着此前之事, 已经认定了这幕后的一大操纵之人必是林篆无疑。这就难怪刑部的孟侍郎为何对林篆会这般青眼有加, 因为他本就是以刑部小小令史的身份做幌子的。 她记得初见林篆之时乃是在烹尸案中, 王况的妾室刘氏死亡的现场。那时候林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因为他一直就在那间屋子里……而刘氏有可能正是被他逼死的, 那字条也是他吩咐刘氏吞进去的,且此后在张家和何家也都看到了此人的踪迹。字条嫁祸太子只是他的一个小把戏罢了。 到了血书案之时,归尘要说的那句最为重要的话被萧琰硬生生打断了。 他说,血书案中一大的破绽便是谋划者在一开始并不能断定她会被牵扯到这案子中去。 所以才有当时在悦来客栈检验僧皮, 林篆忽然闯入的事情。她那时候还疑心林篆平白掺到这浑水来是为了争功, 可现在她却分外理解了他的笑意,说是阴谋得逞一点也不为过了。 在这之后便是丁霖死的那个傍晚, 林篆是来看看刘仙有没有暴露的。然而当他意识到这出戏已经演到头了,便赶紧寻来了景王,却没想到李归尘会一直秘而不宣地压着手里的密旨,反而摆了他一道。 如今这血书案的结果里,景王党已是败局已定了,可若是能借萧琰此人卖个大大的面子出去,又何乐而不为呢? 果不其然萧琰为了保住自己的家族将那血书案的主谋一口认下了。蒲风虽然心中不甘,但如今刘仵作已死,单凭她一面之词的那几个推测便想将林篆拉下水来,实在是不可能的。 毕竟几乎所有事林都没有沾过手,而是如萧琰之流的旁人在做,他只是一个操控谋划者罢了。 蒲风无言瞥了眼堂下一脸优哉游哉的林篆,此人就像是来看好戏的。 便听着洛大人严肃道:“萧琰你可知,这以公谋私陷害同僚,致使无辜百姓和丁大人身死是个什么罪名?依《大明律》,立斩不怠!你可还有什么要反驳的?” 萧琰听到“立斩”二字,反而轻松了下来,摇摇头叹道:“罪臣没什么可反驳的,此事仅是因为罪臣和蒲风的私人恩怨,与旁人无干,丁大人之死更是实属意外……大人您说的什么水女案针对锦衣卫,意在打垮杨焰……罪臣实在是听不懂,也闻所未闻。” 洛溪一拍惊堂木,将众人吓了一个激灵。“你以为你一口咬定,本官就不会继续追查吗?” 萧琰沉默了良久,答道:“所有事件的确是罪臣所为,可这骆仪新既然已经为水女案而死,大人您再就此事逼问下去,莫不是怀疑圣上的决断?” “放肆!”洛溪沉声道。 刑部尚书黄廷如与洛溪道:“前锦衣卫指挥使骆仪新的确是因为这水女案被判为玩忽职守的,洛大人,这……” 顾衍捋着胡子,与洛溪低语道:“为今之计,也只能是这样了。”他见洛溪迟疑地点了点头,便朝着蒲风摆了摆手。 蒲风走到了堂前,瞟了一眼萧琰瞬间煞白的脸色,打开卷宗朗声道:“奉圣命追查萧琰之涉案,查正朔三十年十月廿一,京中莲花河杨如儿惨死一案……” 蒲风就目前所得证词,将当年的案情大抵复述了一遍,在场众官无人不惊,唯有萧琰有如身在大梦一般,混混沌沌着毫无任何反应。 黄尚书似是痛心疾首道:“所谓虎毒不食子,自是你与杨如儿之兄杨焰有血海深仇,但凡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如何下得去手?实乃是丧尽天良,死不足惜啊。” “罪臣……” “来人,带萧琰的贴身随从叶山上来。”黄廷如面不改色地拖长了声音道。 紧接着衙役带上来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清瘦小厮,那人垂着眉跪倒在了萧琰身边磕头道:“小人叶山,见过大人们。” 洛溪问叶山道:“你可是来帮你家主人洗罪的?” 叶山躬身拜了一个大礼,久久伏在地面上沉声道:“并非如此啊,大人。小的虽是自小跟随萧琰,对此人的所作所为亦是颇为看不惯的,万没想到今日能有机会在众位大人面前撕破萧琰此人的嘴脸……” 顾衍摇了摇头,轻叹道:“想说什么便说罢,不过你且记着若有半句虚言,板子无情。” 叶山到底是随着萧琰见过了不少大世面,只是恭敬道:“小的不敢。我家主子第一次去藏月阁找如儿的时候,小的记得主子正是被夫人赶出了家门。小的还记得主子喝了不少酒,说要去找快活,借着酒劲还对人家姑娘用了强的……” 一片啧啧声。 “大人们必然是知道萧琰此人是怎么起家的,正是弹劾了和萧家世代交好的杨家长子杨焰,所以日后才非要找杨焰的妹妹出气的。家里的下人们都知道此事,只道是赎了杨如儿也只是弄巧成拙,单单为了留下她肚子里的孩子罢了,既然后来夫人知道了,孩子也没了,主子自然是要杀了杨如儿才好出气的。” 萧琰听得大怒,吃力地转过身来甩手撤了叶山一耳光怒吼道:“你小子当年逃荒过来险些饿死,若非是我把你捡了回来,早喂了狗了,如今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敢诬陷我!” 叶山捂着脸不服气道:“杨大哥是个好人,当年你不也是诬告了人家害得杨家家破人亡了吗?可恨你到现在也不知悔改,害死了杨焰还要再去祸害人家的妹妹,萧琰,你沦落到今天还不是活该的!我叶山纵然是个下人倒也懂得这些,你算是妄读了这么些个圣贤书了!” 一声惊堂木响彻,洛溪严肃道:“公堂是上岂容喧哗!叶山先下去候着罢,传萧琰之妻郑氏上来。” 而那郑氏有些迟疑地走了过来,见到萧琰身下受了重伤居然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反倒是一直偷偷瞟着堂上的三位大人。 蒲风一见此状心里已明白了八分,如果说叶山到底有没有收了贿赂作伪证尚且存疑的话,那郑氏很显然是倒戈了。明明前日她还偷偷带了钱财打算贿赂“自己”,现在却是不那么在乎萧琰的死活了。 郑氏垂着头瞟了萧琰一眼,行了礼之后痛哭流涕道:“大人们莫要相信萧琰此人的话啊,贫妇虽是不喜欢萧琰在外边养私宅,可我到底也是个妇道人家,怎么下得去手让夫君亲手打掉了自己的孩子?大人们明鉴啊,即便是贫妇有这个意思,夫君又怎么会这么听我的话……况且贫妇一向不得相公疼爱的,平日里,他便是半句话也不和贫妇说的,大人们若是不信尽可去问萧家的下人……叶山他就能作证的。” 黄廷如点了点头,问萧琰道:“你夫人郑氏之言可属实?” 萧琰的一双眸子早已经气得猩红了,他光是盯着郑氏,便将郑氏吓得都忘了哭了。 “郑玉芝你个贱妇……你拉着你那个吏部侍郎的爹怎么逼我打如儿的样子哪去了?还有脸装哭装可怜吗?”萧琰爬了过去压在郑氏身上死命掐住了她的脖子,“我问你!你不是一向嚣张跋扈得很吗?你不是自诩侍郎千金吗?我宁可守着如儿一辈子,也不想多看你一眼……” 顾衍揉着眉头,他很难想象堂下这个近乎疯癫的犯人正是他相识多年的萧琰。现场的局势近乎失控,可萧琰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必死了,更是毫无忌惮了。 上来了两三个衙役打算将萧琰从郑氏身上拉开,然而谁也想不到一个半瘫的犯人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直到有人往萧琰的脊梁骨上打了一闷棍,他这才算是颓然栽倒了下来。 郑氏满脸紫红,珠钗发髻散乱一团,碎发贴在脸上的淋漓眼泪鼻涕上,雪白的脖颈上赫然一道猩红勒痕。 “大人们可是见到了,他发起疯来……便是这样的……也难怪如儿会死的那么惨了……一定是如儿知道是萧琰杀了她哥哥,所以萧琰才要杀她的!一定是的!” 萧琰从地上爬了起来呕出了一口血沫子,笑得宛如厉鬼:“郑玉芝,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以为出卖我就逃得过去吗?这报应,我逃不了……你也一样!” 黄廷如望着萧琰轻叹道:“萧琰,你当年借着身在大理寺职务之便,先是因与杨焰的过节丧心病狂地杀害了杨如儿,而后为了掩藏罪证又盗走了死者尸体,将此案压了下来。如今你已是死到临头了,还不能心生悔改吗?” 萧琰又哭又笑,便如同神志疯癫了一般,他不断低呼着如儿的名字,那一句“我没有杀她”更是重复了千万遍。 这是他的底线了,纵然他这辈子做了再多猪狗不如的混账事,但是杀了如儿这件,他不能认。 他还愚妄地痴想着,到了黄泉之下他可以当面和如儿道歉赎罪,明明他那么爱她……蒲风见此皱紧了眉头。她定了定心神,走到了萧琰面前和洛溪拱手道:“无论是郑氏逼迫还是萧琰意欲泄私愤,萧琰此人亲手打胎不假,可依臣看来,此案的凶手或另有他人。” 顾衍沉下了脸来,而洛溪点头道:“有劳蒲少卿详细说来。” 蒲风垂了眸子,恭谨道:“依下官之见,有几点地方是当年初审此案的卷宗并未提及的。当年如儿被打胎之地并非是私宅或是萧府,而是城西的一处小院,这院子本是郑家的。而距此地最近的河道,也就是到莲花河的路程,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得一炷香的功夫。 试问一个被打胎且已经落了红的孕妇如何受得起这份颠簸,又花上这么长的时间去投河?” 长孙殿下居然出言道:“也就是说死者绝非自杀,乃是谋杀了。可萧琰的确是唯一有动机的人,郑氏在打胎之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不是吗?” 蒲风心道郑氏前天还说萧琰和她一起离开的,只不过今天一倒戈就不承认了。 她想了想,回长孙殿下道:“殿下说得不错,萧琰的确是有动机的,在昨夜之前下官亦是怀疑萧琰此人杀害了如儿。然而下官却是新得了三样证据,或许能推翻黄大人的话。” 黄廷如在长孙面前不敢发怒,只得狠狠瞥了蒲风一眼。 朱伯鉴望着蒲风微笑道:“蒲大人难道是要给萧琰翻案?” 蒲风皱紧了眉头,颔下了首去:“下官想要的,大概只有一个真相罢了……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如儿亲人的意思。” 朱伯鉴缓缓点了点头,轻叹道:“也好……余既然在此,你且放手查罢。” “拜谢长孙殿下,”蒲风躬身行了礼,张渊领着钱棠呈上来了一个朱漆的托盘,上面盖了一大块红布,似乎是个球状的东西。 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唯有萧琰的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蒲风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下官奉命审查萧琰,昨夜这才从他口中得知了当年杨如儿所住的私宅下落。请恕下官来不及将此事上报给刑部和都察院的大人们,因事出有急,下官带人自柳花胡同的私宅里搜到了这么三样东西。” 洛溪点头道:“且先道来。” “谢洛大人。这第一样东西便是杨如儿留下的遗书,你对此物很熟悉罢,萧大人?” 萧琰望着蒲风手里的那张泛黄而将要破碎的纸片,只得喑哑道:“确为如儿绝笔。当年我不想让顺天府的人弄坏了如儿的东西,就没有告诉他们私宅的下落。” 蒲风意味深长地轻叹道:“怕只怕不单单是为了那间屋子罢……” 她将这绝笔朗声读了出来,而后上呈到了大人们的手里,洛溪沉吟道:“你是怀疑这里面提的那个人?” “起初下官也只是猜测,直到下官在如儿上了锁的妆奁里发现了这个……”她自红布下又摸出来了半枚玉镯,举在了萧琰的面前,“这物件,萧大人也是见过的罢?” 萧琰的瞳仁蓦然缩小了一圈,这东西他何止是见过……原来这镯子的另一半,竟是被她锁了起来。只可惜,他手里的那一半在进入大牢的时候被狱卒剥走了……然而蒲风却从那红布底下蓦然又摸出来半段被摩挲得极其圆润的玉镯,两段正巧可以拼在一起。 只不过,一半还是原来棱角锋利的模样,另一段却散发着饱满的柔光,不复当初了。 黄廷如有些不耐烦道:“蒲少卿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这镯子和此案又有什么关系?” 那两段久别重逢的玉镯还静静地躺在蒲风的手心里,她压制了心中上涌的一阵阵闷痛,有些沙哑道:“因着如儿一直十分珍爱这个镯子,所以萧琰思念如儿之时便会把玩这一半的断镯……” 她无言望着目光呆滞的萧琰,压制着心中的怒火问他道:“可你知不知道这镯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又是怎么断的?” 萧琰僵着脖子一动不动,整个公堂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蒲风阖了眸子,声音凄凉道:“当年你递了弹书上去,锦衣卫所派了夏冰去捉拿杨焰。然而那个时候,杨焰怀里还揣着如儿托他去修的断镯……每当如儿她看到这个断了的镯子,就能想到她的哥哥,想到那个第一次食了言的哥哥……” “不是的……不是的……”萧琰嗫嚅道。 蒲风沉默了一瞬,望着皇长孙坚定道:“也就是说,这镯子本是存在杨焰的身上的,而他后来被带去了诏狱就再也没能回来。可这断镯子怎么会又回到了如儿手里? 那便是因为在杨焰出事了之后,有人将这断镯送回了杨家,且还带来了别的东西……” 朱伯鉴屏息凝神地看着蒲风。 而她终于是长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他带来的,也就是栽赃嫁祸杨家的那十万两白银的银票。” 一时公堂之中有些喧闹了起来,林篆眯着眼睛,他最不想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蒲风一鼓作气道:“所以,待到如儿再见此人之时,得知了他真正的身份,才终于明白了正是此人栽赃嫁祸了她的哥哥……这也正是那份绝笔背后的隐情! 杀死如儿、栽赃杨焰之人,萧琰你难道还猜不出来是你哪位友人吗?” 她看着萧琰的身形颓然脱了力,忽然转身向着长孙殿下和三位大人跪下来沉声拜求道:“若是杀害如儿之真凶落网,下官恳求重审当年杨焰结党受贿案。” 顾衍面色沉重,洛溪几欲开口,而黄廷如已经拿起了惊堂木来。 长孙殿下一抬手将黄尚书拦了下来,望着蒲风垂眸正色道:“只要你能让真凶认罪,不日我便会面见皇爷爷,力求不惜一切代价彻查杨焰案。” 蒲风感激涕零,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李归尘无言站在人群里,分明有什么极为炽烈的东西在他眸子里流转着。 他的蒲风,还有他的如儿…… “杨焰我何德何能?”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破案~ 破完案子结婚,美滋滋~ 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第63章 归去·终 [VIP] 萧琰木僵在了那里, 周遭的议论声、黄廷如的怒喝, 在他听来都置若罔闻了。 蒲风俯身在他面前沉声又问了一遍:“在如儿死之前, 你可曾带过何人进了私宅?” 萧琰梗着脖子摇了摇头, 他并非是不知道, 而是不相信。 蒲风垂眸见此,有意激他说道:“如儿是被那人害死的, 可终究还是你害死的。是你没有保护好她, 如今还打算让如儿死不瞑目吗……” 萧琰不敢对上蒲风的目光, 泪水一时汹涌而下:“张全冉, 一定是张全冉……我很少带人去私宅的……” 蒲风扫了一眼萧琰,无言望着洛大人。 黄廷如摇摇头道:“张公公执掌御马监, 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总不好因为一个囚犯想拉个垫背的, 就……” 洛溪扔了一支令牌下去, 沉着脸色道:“轩辕澈, 速去东厂将张全冉召来。” 黄廷如有些急了:“洛大人, 你我同朝为官, 本无上下之分。这张公公岂是随随便便就能传召过来受审的吗?” 这洛溪还没说什么,长孙殿下扫了一眼黄廷如,面含轻笑道:“黄大人是我大明的尚书啊,还是东厂的尚书?我倒是有些糊涂了。” 黄廷如婉言辩白了几句, 顿时噤声了下去, 不敢再拦着洛溪。 而萧琰受了洛溪的追问,便将这事情的起末原原本本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 他与礼部主事吴连海本是旧交, 一次宴饮上,他通过吴主事结识了张公公。那时他只道是张全冉此人日后必然无可限量,便有意拉结的。因着一些志同道合的缘故,便交好了。 再后来,他便领着张公公去了一次私宅小坐,也就是在那时候,如儿知道了此人的身份,而那时候大概是深秋。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在檀木匣子里看到如儿写的绝笔信,还以为是她又发了脾气,见她好好的也就没有多想。 可萧琰万万不成想的是,本来冒了别人的名赎了如儿回家已经是办得很妥当了,再者吴连海和他关系这么好,按理说郑侍郎是不会听到风声的。 可他错了,他打了如儿之后就被郑玉芝带走了,再见如儿之时,已是天人两隔了……众人唏嘘不已,郑侍郎能拿到那封特赦文书,很明显是有人要算计如儿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自门外信步进来了一清俊之人,此人身着一袭浅血牙色的窄袖盘领衫,衣袂翻飞之时现出了腰间的缚红丝牙牌,显然正是大内的人。他神态安闲自若,看着最多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且面如霜雪,一双墨染的眸子衬着玉雕般的高鼻薄唇,竟是将这堂上的一众男子都比成泥胎浊物了。 也就是蒲风站在他身边,才稍显得不那么逊色。 他嘴角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朝着长孙殿下行了礼,淡淡道:“自是三司会审用得上咱家,倒也无妨走一趟都察院衙门。咱家与萧大人曾有交情不假,早年帮杨镇抚给圣上呈书信也并非虚言,这话此一时说清了,也便罢了。不知洛大人还有什么话想问咱家?”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并不像冯公公似的那般尖利。而这张全冉倒也难得是个爽快的人,洛溪翻了翻卷宗和书吏上递的记录,与张全冉正色道:“你可认得杨焰之妹杨如儿,也就是后来藏月阁中的官妓韵娘?” 这堂上众人在他不在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张全冉心中明镜儿似的。他止住了笑意,垂眸瞟了一眼萧琰道:“此人乃是萧大人养在私宅的暗妾,想来大人也不想听咱家说这个。只怕是杨焰被萧大人坑过一次,倒将我们这些老朋友全做狼心狗肺之徒了,咱家听说蒲大人怀疑咱家早年借故还玉镯栽赃了杨家,后来因为被如儿识破了,又设计害死了如儿,实在是无稽之谈。” 张全冉满面坦荡的样子,瞥了一眼蒲风轻哼了一声,继而笑容一凛道:“若是咱家想要她的命,便如同要碾死一只蚂蚁。难道在你眼里,咱家会干出这等勾当?” 顾衍坐在上首不由得为蒲风捏了一把冷汗,可蒲风却是攥紧了手心与他针锋相对道:“那便要问一问张公公,正朔三十年十月廿十那天夜里,也就是如儿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夜,您出了宫门彻夜未归又是做了些什么?宫禁的记档里写得清楚,下官恰好就抄录了这么一份。” 黄廷如撂下了笔有些瞠目结舌地望着蒲风,他万没成想堂下的这个瘦弱少年能有这份手腕气魄,只不过,到底嫩了些。 而张全冉淡淡瞟了一眼蒲风手里的记档,沉默了少顷只是平静道:“七八年前的事了,咱家若是记得才算是见了鬼了。咱家十年来出宫办差事何止千百趟,难道单凭这么一两行小字就能将杀人的罪名扣在了咱家头上?” 蒲风点了点头,“张公公说的诚然不错,办案是将证据的。此案悬而未断至今,究其一大原因便是尸体被盗了,以致证据不足。 而下官自萧大人的私宅中搜查到了如儿的尸骨,正是萧大人派人监守自盗,将尸体完好保存在家中的,萧琰你可有异议?” “没有……正是如此。” “张大人既然不承认自己在十月廿十那晚见过如儿,那下官便应该拿出充分的证据来,可惜下官不才,实在没有头绪,”蒲风绕过了萧琰站在张全冉面前平静道,“然而有人却能证明这一切,且无可辩驳。” 黄廷如叹道:“那还不快把证人带上来。” 蒲风盯着张全冉抑扬顿挫道:“她一直都在堂上,注视着你。而此人,正是如儿。” 堂上一时喧闹,洛大人一拍惊堂木,斥道:“放肆。” 蒲风朝着大人们躬身行了礼,一甩袖子立在张全冉面前与他对峙:“下官的确是放肆了,不过张公公不承认也罢,下官若是没有充足的证据,怎敢与你针锋相对? 那日先是郑氏将如儿自私宅捉到了那处荒屋中,再请来了萧琰,逼他打胎。如儿见了红之后,只留下了一个郎中便将萧琰一并带走了——不然难道还要留他们一对苦命鸳鸯相宿相栖吗?郎中开了下胎的药走了之后,张公公你正是在这个时候去见了如儿的。” 张全冉大笑:“这故事听起来倒是有趣儿……” “有趣?”蒲风面色一寒,接过托盘来,将那上盖的红布一把扯了下来。 而那托盘上的物件让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这才算是明白了蒲风方才说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那是一颗雪白的骷髅,早年听闻佳人美在骨相,今他们一见方知,此言果然非虚。 蒲风将如儿的头骨高举了起来沉声道:“下官虽是不知道你起初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但的确是你亲手将四枚钢针自发下的颅缝中完全插入了脑内,导致如儿身死的。 而这四枚钢针能完全入骨,莫说是当年的仵作未能检出,即便今日将黑发尽去,这四个细小的针孔也是很难辨认的。” 张全冉将手上的金刚扳指隐在了袖子里,摇摇头笑道:“咱家会使暗器,大内之中知道的人可是不少,你便要以此来污蔑咱家吗?退一万步来讲,今日在此你又怎能断定此人并非是淹死呢?即便是钢针入脑,又如何断定不是有人在尸体上做了手脚,而那钢针又偏偏是咱家的?蒲少卿初入官场之时,你们顾大人难道没教过你规矩吗?” 顾衍深深叹了口气,在他看来蒲风今日的确是太莽撞且急功近利了。张公公连问的三个问题每一个都是天大的漏洞,且单凭着目前的一副白骨如何能反驳呢? 蒲风深吸了口气,盯着张全冉毫无惧色道:“这事说来本不难,只不过定要在你面前亲手演示,叫张公公你心服口服才好。” 张全冉微微一皱眉,“蒲少卿这话说得这么绝对,就不怕事后没了退路?” “退路?钱棠,拿白布、水和豆子来。” 衙役在堂前支了两张条凳,蒲风先是将数层白麻布垫在托盘上,继而将头骨轻轻地摆放在了白布上,端着小嘴的水罐子缓缓往鼻骨下的空洞里倒着水。 皇长孙颇有兴致地看着,问蒲风道:“这是所为何?” 蒲风恭敬道:“此法是为了鉴别如儿确否是淹死的。典籍有言,若是淹死之人,必定会吸入河水带入河中的水藻泥沙,若尸体白骨化了,且不曾被黄土等掩埋,便可用此法验之。” 皇长孙点了点头,蒲风在一旁等候了少顷,将那骷髅下的白布取了出来,只见那上面浸透了淡茶水样的东西,有一些灰尘,但的确是没有半点泥沙的。 顾大人点头道:“这个法子虽不常用,但的确是由来已久,没什么可指摘的。既然是张大人亲自带人将尸骨运回来的,也不可能被谁做了什么手脚。” 张渊往前一步拱手道:“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既然不是淹死的,弃尸到了莲花河也正常。”张全冉面色不改地平静道。 蒲风也不理会他,只是专注地将细小的豆粒尽可能地填充在了颅骨里,直到那将近一小盆的豆子见了底,她才将这颗装满了豆子的头骨倒着立在了一个小的支架上,往里面缓缓倒着温水,直到全部黄豆都被浸湿了。 “你这是……” 谁也想不到蒲风到底要做些什么,唯有林篆笑意愈深。 蒲风弄好了这一切,在如儿的头骨前双手合十,轻声说着“姐姐,得罪了”,继而才与洛大人解释道,她这个法子,是为了让如儿的头骨一片一片分散开,也只有这样才能将那四枚钢针从颅缝中取出来,还请大人们多给些时间。 蒲风已经猜到了黄大人会骂她胡闹,左右现在也只能等了,便耐着性子解释道,这颅骨虽是一个整体,密不可分的样子,实则是很多很多块或大或小的骨头组合而成的,而这参差的颅缝正是不同的骨头相接之处。如今她以干黄豆填满了头骨内的缝隙,便是借着黄豆泡发胀大的力量将头骨一点一点胀开,继而才能将每一块骨头分散开,取出钢针。 皇长孙恍然大悟,与蒲风点头道,以此法分离出钢针的确是可行,不过这大概要等所长时间? 蒲风一时有些窘住了,望着长孙殿下和三位大人艰难道:“少则……四个时辰;多则……六个时辰。” “胡闹,都是胡闹!你这不是有意扰乱公堂嘛……此案已审理了一个时辰,你居然跟本官说再等上五六个时辰?即便是本官有这时间,长孙殿下……” 朱伯鉴扬了扬手一挑眉道:“等着。” 黄廷如便如同吃了苍蝇一般,一时也不知是该任着蒲风胡闹下去,还是应该出言劝诫长孙殿下。 蒲风让人在头骨边远远地放了两个小炭火盆,将现状梳理了一遍,也意识到了如果这检验钢针的事出了什么闪失,她今日便算是将东厂、三法司得罪了个遍,顺带着还伤了长孙殿下的面子,的确是死路一条了,可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可走? 她只好与张全冉缓缓道:“死者的绝笔和萧琰的证词这第一桩,便是张公公作案的动机;出宫的记档这第二桩,是谓天时;自郑家废宅回宫必然会经过莲花河,是谓地利;再者听闻张公公所用的暗器从来都会带有自己的标记,这是习武之人的规矩,只待这钢针自头骨中剥离出来,人证物证俱全,自然就什么都明了了。” 她讲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咬定了此人了。 张全冉无言望着那颗雪白的头骨沉默了良久,终究是仰起头低声长叹了出来。 他将蒲风撇到一旁,旁若无人地将那头骨中的泡着水的黄豆倾倒了满地。 “张全冉,你想如何?”洛溪厉声道。 而他抱着那颗头骨,站在了萧琰面前,轻轻一甩手便是将萧琰扇倒在了地上。 堂上的衙役们抽出了佩刀来,而朱伯鉴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众人便眼看着张公公扯着萧琰的领子将他一手提了起来,咬着后牙恨声道:“我要你杀了她,而非是让她受苦。你见过如儿躺在血泊里气息奄奄的样子了吗?直到那个时候,她还是挤出几个字来说要杀了我……如今……更是连一个完整的头颅也留不下了吗?” 所有人愣在那里无言地听着他二人的对话。蒲风怀疑过此事,却没想到这是真的。 而萧琰就像是一具稻草人,任着张全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只是淌着泪,他终于是含糊地痛呼了出来:“可到底是你杀了她,杨焰那时候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抓着她一个弱女子不放?” 张全冉狭长的眼尾镶嵌着半颗晶莹的泪,他将萧琰重重摔在了地上,声音清绝道:“不是因为杨焰。我看到如儿跟了你,还不如要她死。萧琰,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像你这么恶心?你打了胎,郑氏抛的尸……好一对狗男女。 如今,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辩白的了……” 李归尘在人群中轻叹了口气,早在昨夜看到了那段躺在妆奁里的玉镯之时,他便明白了七分了,但他没想到张全冉是为个一个情字……这一切的伊始,是张全冉从夏冰那里拿到了那对断镯,自称是自己的至交,将断镯归还到了如儿的手里,顺带着在他家中藏了十万两的银票。 在此之后,夏冰便带人查抄了他家,将张全冉栽赃的十万两算作了罪证呈交给了圣上……自此,他就再也没能见过黎明,也害苦了如儿的一辈子。 他不知道张全冉为什么要去乐妓所探访如儿,还一直是以兄长至交的身份;就像他想不通萧琰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感情去了藏月阁。 大概是一个埋在了心里,另一个想要捧在手里……事随境迁,终究有一日,萧琰和张全冉结识了。两个曾为同一个目的而借此上爬的人总是能走到一起的。萧琰带着他去了私宅,去见“嫂子”。 如儿自然明白,若是哥哥的至交又怎么会和萧琰此人结为朋友。她知道了张全冉的身份,这才有了那封绝笔书。 然而张全冉想到的却是——他满怀愧疚,也曾想一心呵护着的女子,终究还是落进了最为肮脏的泥淖里。 他宁可如儿做一辈子的娼妓,也不想让她对着萧琰笑,更别提还为自己的血仇怀了孩子。 玉可以碎,但却是不能凋朽的。 或者更是因为,他得不到的东西,萧琰又有什么资格得到? 他不想沾血,只想借刀杀人,可他没想到的是,萧琰也就罢了,郑家人居然会如此懦弱,单是打掉了她的孩子便算了。 他特意来到了如儿的床前,却看到了她因为失血疼痛而苍白得像纸儿一样的脸。 有殷红的血自她的两腿之间无声无息地蔓延着,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 他乱了。 如儿细微的喘息声在他耳边作响着,她的手在他掌心中逐渐冰凉了下去。 她说,就算是这辈子做不到了,下辈子也会杀了他。 他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了泪。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萧琰?” 如儿说,她……下不去手…… 张全冉这一生中大概就抱过这么一次女人,明明他的师父和他说,像是他们这种人是不会动情的,明明他就算是看到什么皇妃公主也不会心生一点微澜的,但每当如儿出现在他面前,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还是在跳的。 因为它很痛。 当年还很稚嫩的他攥着十万两银票不知道藏在何处的时候,她满含着泪水,却是笑着一遍遍感谢他,还不知所措地往他手里塞着糖……乐妓所里再见之时,她已经从闺秀里的小丫头成长为深沉内敛的大姑娘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琵琶曲中,都是她长睫低垂的样子。 直到,他在乐妓所里再也寻不到她了……她游了花车,就像是盛装出嫁一样……妓馆这种地方,原不是他一个阉人能去的,该去的……他自惭形秽了。 在张全冉结识了萧琰之前,他对如儿所抱有的一切美好印象还一直漂浮在灵台之中,就像是泡影,只能观望,不能触碰。 然而事实是无数根尖刺,将这一切都化为了虚无。 直到他抱着如儿,听着她痛苦的微微呻吟,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一切都快过去了。 没关系的,他下得去手。 嫩草茎粗细的钢针上篆刻了他钟爱的流云纹,冰凉的针头顶在了他的扳指上,一寸一寸顺着骨缝深入了进去。 他明明知道怎样进针才能让人最快死亡,可他还是手抖了,一直到第四根针,如儿的气息才在他耳边湮灭了下去。 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顾念,他的心魔,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都不存在了。 一个能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杀死了两遍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呢?无欲无求,无所忌惮。 一转眼也这么多年了。 他没想到这案子会被翻出来,甚至惊讶得超过了杨焰没有死。 也不知大人们到底商量了多久,洛溪终于是下了判决出来。 “萧琰,斩决。 查抄萧郑两家,郑玉芝没入教坊司为妓。 张全冉,交由圣上亲审,都察院暂不做裁决。 都察院提案,择日上书申请重审正朔二十七年锦衣卫镇抚使杨焰结党受贿一案。 杨如儿尸骨交由家人妥善安葬。” 至此,尘埃落定。 午后倦倦的斜阳撒了半个京城,带着早春气息的柔风卷进了公堂之内,吹拂着那块原本盖着头骨的红布飘落在地,翻卷着正好落在了李归尘的脚下。 他无言地俯身捡起了那块红布,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带着哀愁的笑意。 “哥哥,我不想嫁在你前头的,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啊……”那是十一年前的今天,如儿刚满十五岁,他还说她口无遮拦来着……如今…… 李归尘唇角含了笑,错不开眼地看着一身绯色官服打扮的蒲风,似是自言自语道:“原来如儿也知道,明天哥哥就要结婚了。 妹妹,这一回,你可以安心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大婚啦!我也很激动啊~抱歉让小仙女们久等了,这一章实在是太长了……(作话可跳)ps.黄豆胀开颅骨不是胡说八道的,是解剖课的老师跟我们讲的,“不然蝶骨筛骨什么的是怎么分出来的……” pps.笔者文笔稚嫩,肯定存在着很多客观上的问题,不过私心还是希望自己写得开心,读者大大看得开心,之后一起分享好东西一起进步(瞎说啥呢……)反正不管什么数据怎么样,心态要维持好啦~ 关于下一本写医药种田还是继续悬疑正在思考中……(*/ω\*) 一激动就废话多,真心非常感谢直到现在还陪伴着胡子的你们呢~第64章 小心思 [VIP] 李归尘携着蒲风去了归宁寺, 将如儿的尸骨寄存在那儿由僧人们超度。 拾花和尚接过了李归尘手中的那方红布, 与他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号。 李归尘还了礼, 望着射进大殿的斜晖中浮动着无数碎金般的微尘, 轻轻叹了口气:“待到海棠花盛, 李某会来接舍妹的尸骨葬于母亲身旁,在此之前有劳师父了。” “善哉, ”拾花手握佛珠静静端详着他, 不由得垂眸笑道, “贫僧与李施主相识十余载, 能有幸得见施主放下屠刀、善养己身已是造化,实则大道般若也无非在于一念间。” 蒲风屏息听着拾花和尚的话, 恍然间意识到,他会什么会改成“归尘”这个名字。由死向生之时, 他在此陷入过魔途, 亦沉沦过、挣扎过……往事归尘而去, 可他肩上承担的东西却一个也没放下。 拾花和尚的声音便像是钟楼传来的悠悠余音:“……成全不一定是放手, 李施主的出世是为了更好地入世, 这也未尝不可。尤其是,在你心中已经有了想要守护之人。” 蒲风一抬头对上了拾花和尚谦和的目光,面上不禁有些绯然。 李归尘平静道:“当年恐污了佛门清净地,这才与师父不告而别的。如今我也将有了家室, 听了师父这番话, 心中自有几分考量,万不会如当年一般恣意妄为了。” “只是, 这天色将变,不知施主可否备好了蓑衣?” 外边明明一片阳光明媚,李归尘听了倒也没有半点异色。 “即便是穿了蓑衣,雨丝沾身又何妨呢?终究是尽力而为罢了。” 拾花点头笑了笑,又道了一句佛号。 而李归尘回眸拉起了蒲风的手,与拾花和尚再拜了身,这才自归宁寺去往了青萝胡同的裴彦修家中。 路上商铺云集,行人往来其间好不热闹。 李归尘旁若无人地一直攥着蒲风的手,丝毫不嫌麻烦地跟她嘱咐着明天的一干事务;又叫她不必担心,什么事情自己都已经备得妥当,她只需要漂漂亮亮地做新娘子就好了。 蒲风面上的红晕一直不曾退却,她轻轻捏着他的拇指想了许久,打算问他嫁衣首饰这些东西是不是已经放在裴大夫那里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天底下实在没有谁比他办事更为妥帖了,便贴在他耳边小声道:“那……你明天是不是要抱我上轿子啊,你肩上的伤还没好呢,可不许逞强胡闹。反正都是些穷规矩,可别听媒人什么的瞎忽悠。” 说来,这“媒人”还是李归尘前几日现找的。他淡淡轻笑着,望着蒲风叹气道:“原来为夫在你心里是这么脆弱。” “不是……” “彦修之前是不是又和你说我什么了?”李归尘忍不住摇头笑道,“他这是危言耸听,你若是不信我也无妨,早晚也就知道了,嗯?” 那话尾音儿就像是一把撩拨人的小钩子,蒲风一时有些懵住:啊?自己知道什么了? 蒲风觉得一沾到自己的事上,她就有些不大开窍了……转眼间二人已经拐进了青萝胡同里,自胡同口远远地瞧着,便能看到医庐门口张灯结彩的,打眼儿得紧。蒲风挠着头,在他耳边有些支吾道:“是不是今天晚上我就要宿在医庐里了,一会儿你晚些再走好不好。” 李归尘垂眸浅笑,有些无可奈何道:“也好,等到二更天我再走。左右过了这一夜,日后你便是想甩开我自己去住,也是万不能有这个道理了。” “惯会取笑我的,听着就像是人贩子似的。二更天有些太晚了,吃过了晚饭就回去罢。” 蒲风见他点头,便紧走了两步想去看看裴大夫收拾得怎么样了。医庐难得没关门,她一跨过门槛,简直是惊得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院子里原有的大锅药簸箕通通不见了,地面上扫得更是一尘不染,整整齐齐地码了十来个大箱子,通通结了彩,而此时裴大夫正指挥着站在条凳上的空青挂灯笼。 蒲风一见裴彦修回过头来,便笑着喊了一声“裴大夫”。 “你这丫头喊我什么?” 蒲风立马改了口笑道:“哥,你看我把谁领回来了。” 她说完这话,李归尘才从门口笑意难掩走了进来,他看着那一片堆了小半个院子的箱子还没来得及张口,裴彦修就劈头盖脸地责怪他道:“诶,我就跟空青说了,你这家伙舍不得你媳妇,指定会跟过来的。说好了今天送嫁妆过去的,你们两口子谁也不在家,愣是让我带着人又给抬回来了,像什么话。” 李归尘站在他面前微笑着沉默了一瞬,点点头道:“本来不打算去都察院的,可我还是去了。我不放心蒲风,也不放心如儿……” 裴彦修皱起的眉毛瞬间舒展了开来,领着他二人进屋坐下了,才望着李归尘轻叹道:“见你笑了,看来如儿也能安心去了。说到底还是如儿疼你,在你成亲之前替你了结了一桩记挂。也罢,不说这些了……裴某一看见你们俩就手痒想给把脉,这毛病还不好改了。” 蒲风看着裴大夫摆弄着手枕,有些想要发笑。 而裴彦修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着蒲风道:“你们两个成亲了之后可有什么打算?随卿还是继续在大理寺做官吗?” 蒲风想了想,笑着爽快道:“这事我也想过,可还没来得及和归尘商量呢。不过我已经大致决定好了,等到归尘将冤屈洗清了,无论会不会官复原职,还是升了大官什么的,我都不想再在大理寺待下去了……” 李归尘静静听着没说话,裴彦修笑着点点头道:“丫头啊,哥哥虽然不知道上面是怎么考虑的,你这个想法倒是没错。你这般小小年纪在短短几个月里从书吏升到了四品少卿,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可能也没这么两三例,天上掉馅饼未必就是什么好事。难得你看得开想得明白,不然哥哥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劝你。” 蒲风一听裴大夫这么说,忽然觉得心口暖暖的,“怎么好意思让哥哥掏了这么多积蓄给我备嫁妆,还成天为我操心的。” “这话说得可是生分了,这哪算得上是操心啊,跟在这位身上生的气比起来,可还差得远呢。” 李归尘呛了一口茶,攥着空拳咳了咳这才望着蒲风温言道:“还是那句话,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忌我。若是因为嫁给我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岂非是得不偿失啊。” 蒲风眨了眨眼忽而笑了,一口答道:“可我想的是,难道你以后就不能带着夫人去查案了吗?不查也罢,没什么留恋的,这可比应付法司里的那帮牛鬼蛇神强多了。不过也先过了这一阵子,不然也不好和长孙殿下交代……” “唉,扯远了扯远了。这些个事等你们俩成完亲再慢慢商量罢,裴某看自己戳在这儿也是碍事,正好去打点打点明天要用的东西,你们俩且好好说会儿话罢。”裴彦修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就扬长而去了,出门之后还不忘将大门给掩住了,生怕他们俩不好意思似的。 实则蒲风的确是有些难为情的,方才她在堂上一心扑在案子里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将那一桩事办完了,似乎这才想起来明日自己就要成亲了。 如花年纪的女孩子,大婚之前能有哪个心里不扑通扑通乱跳的,更别提她嫁的还是那个自己一直以来心心念念之人,蒲风只觉得自己现在更像是在做梦一样。 李归尘望着她出神的样子,将她的手牵了过来握在手心里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啊?没,没什么啊……” “明天来的宾客大概不会很多,下午简简单单吃过饭就能将他们打发走了,你在房里先等会儿我,屋子里吃的用的什么都备好了。” 蒲风木讷地点了点头,继而摇着头撅嘴道:“少喝些酒,谁要是敢灌你酒喝我可是要找他干架的。再有……这闹洞房的事……” 李归尘一挑眉,别有深意地笑道:“方才和张博纶和段明空说起我要成亲的事,这两个人还颇为吃惊一头雾水呢,明天怕还是要找你人影儿呢。他们若是真打算去闹洞房的话,少不得要反被你戏弄了一把。” 蒲风随着他的笑也挑了挑眉,“这么说的话,这敢情好。” 本来念着出嫁的时候没有家人陪伴,蒲风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里空落落的,不由得有点想她娘了。好在李归尘陪着她一时嘱咐些这个,一时说笑些那个,她心里才算是将那么一点点遗憾化解开了。 吃罢了晚饭天色已经有些昏沉了,两人又黏在一处道了好久的别,李归尘才跨出了门槛打算走的。蒲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想要掉眼泪,又连忙追了出去将自己常配的那个“歪脖子树”的青松香囊塞到了他的手心里,这才又赶紧转身跑了回去。 她怕李归尘没有她在身边会睡不好觉,觉得自己的味道陪着他会好些;又怕自己送完香囊拖住了他的脚步,害他回家太迟路上有危险。 总之她躲在院子门后魂不守舍地站了很久,这才又偷偷自门口探出脑袋望了一眼,见他的确是走得没影儿了才长舒了一口气,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因着沾了蒲风的光,空青才难得偷闲,他坐在院子一角的马扎儿上一直看着蒲风发呆。而裴彦修自堂前走了出来看到自己的小徒弟这幅样子,不由得轻轻往他背上拍了拍:“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空青吓了一跳站起身来支吾道:“师父啊,徒儿不大明白,明明蒲哥……那个,蒲姑娘和李先生才分开了一宿而已,两个人怎么会在门口难舍难分了这么久?” 裴大夫也与空青一道望着失魂落魄的蒲风,沉着脸色拍了拍他的背轻叹道:“所以说啊,这女人的心思最难捉摸,尤其是陷入爱河的女人,你根本就甭想猜透的。” 空青不明就里地“哦”了一声,有些呆呆道:“所以师父一直不给空青找师娘的。” 裴彦修面上一僵,转身叹道:“啊?你这么小,懂什么……” 少顷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空青给蒲风准备好热水,跟她说干净的衣服手巾之类李先生已经一早就帮她带来收拾停当了,都在给她的那间屋子里;还说明天一早邻家的婶婶嫂嫂会过来帮她梳头开脸儿什么的,也是李先生一早准备妥了的。 蒲风已将这些话来来回回听了好几遍了,虽然只是点头应了,心里仍旧是十分美滋滋的。 她将自己洗得白白嫩嫩了,泡在了浴桶里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满面通红了起来。 等到她换好了衣服将周遭收拾好了回到屋子里,这脸上的羞红依旧是退不下去。 总之裴彦修怎么说也是活到了这把年纪,如何看不出女孩子家的心事,因着怕蒲风尴尬也就早早将自己闷在房里不露面了;而空青见了蒲风还在纳闷这洗澡水也不热啊,怎么会将蒲风哥哥给烫红了呢? 然而蒲风自己一头扎在房间里,将那身里三层外三层的厚重嫁衣看了又看、试了又试,连带着瞿冠簪钗什么的也是一样一样摊开看来,折腾到了半夜根本就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又想到明天一早还要早起梳妆,也只好躺在床上逼着自己硬睡,可不由得又想着李归尘此时此刻睡着了没有,有没有想她,他明天骑着袜子来迎娶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 因着也劳心劳神了一日,她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倒也迷迷糊糊地就这么睡着了。 直到东方颢天破了晓,鸟雀唧唧喳喳一时喧闹了起来,晨雾渐散,又是一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 请允许我放任蒲风归尘结个几章的婚~ 捂脸 第65章 成亲 [VIP] 蒲风起来洗漱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 裴彦修换了一袭赭蓝竹枝暗纹道袍配大带, 头戴东坡巾, 一见蒲风便点头问她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蒲风笑着挠了挠头, 与裴大夫闲谈了几句, 吃罢早饭,眼瞅着医庐里稀稀拉拉地有客来。来人多是邻居和裴大夫的老患者及旧友, 不住和他道着喜。 这堂里有了外人, 蒲风自然是出不得“闺房”半步了。 胡同口儿的五婶子高堂健在、儿女双全, 是个全福人儿。她来得早, 在堂里闲坐了一会儿,便与马家的胖嫂子和王二娘一并帮着蒲风绞面梳头上妆。 裴大夫的医庐虽是个名不转经传的, 周围邻里却是念着他的好,再者李归尘又让空青一早带着礼打点好了, 众人只说道着喜事, 谁还顾及蒲风到底是裴大夫的哪门子妹妹。 而蒲风坐在梳妆台前面让这么些个嫂嫂婶婶簇拥着, 说笑答话已是应接不暇了, 却是还能胡思乱想旁的。 这成亲自然是件大事, 虽然自己以前也是和归尘同住的,但这成了亲可就不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蒲风迷迷糊糊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 他就是自己的人了, 日后无论如何是好也罢,坏也罢, 她都可以和他一起承担……大概便是这样吧。 蒲风望着铜镜里面自己有些朦胧的面容,只觉得朱唇明媚,颊面粉白隐着两点浅浅的梨涡,恍然间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褪去了束胸的布带、男子的长袍、网巾纱帽,她甚至都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的一面。 五婶子笑道:“新娘子这么漂亮,那位李大人可是有福气喽。” 蒲风面上娇羞的样子,心里却忽然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又想着若是娘亲看着她出嫁,会不会很欣慰,大概也会不舍的吧……这便是想远了。 一会儿也不知是谁过来报了信儿,说是新郎倌儿已经出发了。五婶子就更麻利儿地忙活着,蒲风站起身来迷迷糊糊地任着她们给自己套上了粉绣缠枝纹的宫绿马面裙,宝蓝大牡丹团花暗纹的竖领长袄,最外一件是对襟大红通袖麒麟袍,再加上头上的瞿冠珠钗,颈子上套的缀白玉如意璎珞圈,腰上的素银革带,这一身少说也得二十斤。 因着李归尘在亲军都尉是个八品的校尉,这一身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什么的。说来自己现在端的还是个四品官,这也算是“下嫁”了,蒲风不由得挑起了唇角。 将近午时,蒲风这边才算是妆扮好了,五婶子给她盛了一碗喜面,蒲风本是吃不下的,想着下午还且得奔波一阵子,只好硬着头皮吃了半碗。 过了少顷,远远地听着有唢呐鞭炮声,且是越来越近了,蒲风心中暗跳,一时竟是笑得有些合不拢嘴了。 五婶子与她笑道:“到底是闺女大了不中留的,姑娘日后且得乐呢,只是依着礼儿一会子还得哭嫁呢。” 蒲风心道这成亲真真是天下一等一的麻烦事,也只好是点点头应了。 说话的工夫儿里,医庐门外的鞭炮声大作,院子里满是说笑声。蒲风恨不得拔腿出了门去看看热闹,自然也就是想想罢了。 而在门外,裴彦修出到院子里,与李归尘互相作了揖,将他引导了正堂里面。 这两个人自幼相识,如今裴彦修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大舅子,在堂里又是念祝告又是行雁礼的,段明空这个宾相站在一旁简直有些看不下去了。 而张渊站在段明空身边果然还念叨着蒲风这小子忒薄情寡义,即便是李归尘成了亲要将他赶出去住了,也不该一面不露的。段明空听着只是摇了摇头,颇为鄙夷地瞟了一眼张渊,于是乎张大人就更加一头雾水了。 外边行好了雁礼,而蒲风拜别了兄长,终于是盖好了盖头,送了出来。因着她一直不哭,身边的妇人们便催着她哪怕是装哭哼了两声也行,可蒲风梗着脖子愣是一个音儿也吐不出来。 她笑还来不及了,又怎么会哭得出来。 因着她蒙在盖头底下,四周红彤彤一片也就只能靠耳朵听听外边的动静了,忽而她身边喧闹了起来,裴大夫说:“老夫日后就把妹子交给你了,你要是不好好待她,或者是又不爱惜自己身子的话,老夫可饶不了你……” 五婶子又说道:“新郎官还不抱新娘子上花轿啊?” 蒲风的心中狂跳,手插在袖子里不断生出潮意,她便看着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腕子上,顺着衣料滑了下去握住了自己的手。 周遭似乎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说:“娘子,咱们回家罢。” 那声音轻松而又不失温厚。 蒲风一直望着他的皂靴底子和衣角,一听这句话脸腾地就红了起来。 李归尘也不由她分说什么,一臂揽在了她的腰间便径直将她抱了起来。蒲风揽着他的脖子,有些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隔着盖头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若是抱不住了便放我下来,怎么就这么逞强呢?” “逞强?我只觉得还远远不够呢。”李归尘似乎是有意将她往怀里一颠儿,这一下可就是抱得更紧了。 他胸膛的热度逐渐透了过来暖在了她的身上,蒲风便想到此前自己中了箭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抱着自己的。 那种有些微微意乱神迷的错觉让她的心跳蓦然乱了节拍。 总之他跨出门槛将蒲风稳稳当当地放到了轿子里的时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跟她说再忍一会儿就能到家了,还问她头上瞿冠是不是很沉? 蒲风早就按捺不住想看看他当新郎官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一下坐在了轿子里面也就不用听谁的闲话了。她下意识地死死拽住了李归尘的袖子,一把将面前的盖头撩起来了一半,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好几遍。 若是说李归尘平日穿着一身白苎长袍看着只是颇有些儒雅的话,或许正红这种颜色才是更衬他的。乌纱帽边簪了两朵木槿,那一袭大红圆领鹭鸶补子的吉服,配着彩绣了合欢花图纹的披红,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一点俗气,反倒更显得他意气风发了。 蒲风掸了掸他的袖子,笑着低声叹了一句“好生俊俏”,这才心满意足地将盖头撩了下来。 李归尘笑意难掩,刚帮她将盖头扶正了,段傧相见他在花轿这儿逗留了太久,便几乎是将他给拖走了。 午后渐暖的柔风拂面自是惬意无边,段明空追随在李归尘身后亦是难得见了笑意。在他的记忆里,杨焰哥哥一直都应该是现在的这个样子的,他的笑就是笑,不应该掺杂着任何一丝的掩饰亦或是敷衍。他会生气,也会骂人,而不是一直沉闷着隐藏在暗处默默注视这一切。 再者,莫说是大红袍,便是飞鱼服他也是穿得的,骨子里傲气是谁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抹杀掉的。 路旁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着,不少妇人见了这新郎官都拿帕子掩住了半张脸,一时错不开了目光。 蒲风若是知道李归尘这么打眼儿,少不得要劝他继续蓄胡子的,不过她顶着沉甸甸的头冠坐在轿子里早被颠得七荤八素,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路越走越清净,蒲风就知道是离家越来越近了。少顷鞭炮声又起,终于是落了轿子。 不断有小孩子欢叫着“新娘子来了,我要看新娘子……”又有人们的欢笑议论声。 李归尘下了马掀开了轿帘,扶着蒲风的手引着她下了轿子。这跨火盆、踩高粱杆什么的也是免不了要走一趟,只等到二人进到了正屋前的前堂里,蒲风才趁人不备和李归尘偷偷笑道:“你的手这么凉,是不是也很紧张啊?” 李归尘攥紧了蒲风的手面不改色地低声道:“许是今天穿得太少了些。” 蒲风躲在盖头里险些就乐出声来——紧张就紧张了,这小倔脾气还不承认,哪怕他今年都三十三岁了,毕竟也是头一次结婚呀! 这头新娘子笑得花枝乱颤,李归尘轻轻拍了拍她的腕子,蒲风这才算是止住了。 张渊是今天的赞礼,沉着嗓子给他二人念着拜兴。若是说来这锦衣卫千户做傧相,大理寺寺丞做赞礼,这可是了不得的待遇。只因着这两人又没有穿官服,乡里乡亲只以为李归尘进了亲军都尉当上了一个小官,也没觉得有什么。 二人拜完了堂,蒲风便独自坐在了新房的喜床上,而李归尘去应酬那些宾客去了。 她在屋子里左右也是闲得很无聊,也不知道李归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且那喜褥下的花生桂圆栗子枣子什么的都硌屁股得很,蒲风索性掀开褥子抓了一大把在手里自顾自地剥着吃了起来。 这成了一回亲,算上订喜服喜被还有张灯结彩的这些东西,再加上她戴的首饰、坐的轿子,还有这些个上上下下要打点的人,蒲风一时根本就算不出来李归尘到底花进去多少银子。 想来那袋小金豆都搭进去也不一定够吧,蒲风傻笑着,明明自己刚认识他的时候,这个家伙抠地要命,因着心疼自己的一罐子猪油跟她一起吃了半个来月的盐水煮青菜……现在想起之前的那些事来,她只道是有趣,半点也不觉得有多苦。 蒲风将花生壳栗子壳剥了一大捧的时候,李归尘终于是推开房门进了屋来。蒲风感觉血一下子撞到了心口,有些手忙脚乱地将那一大堆壳藏在了被子下面。 她咽得匆忙险些呛到,而他正好就端了一杯温茶过来,蒲风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心里一直想着他怎么还不掀盖头啊,又觉得自己若是这么问出来显然是看起来不那么矜持。 然而床边一沉,李归尘已经坐到了她身边。他炽热的掌心贴在她有些发凉的手背上,蒲风便听着他轻轻道:“随卿,昨天晚上我梦到你哭了,还说不愿意嫁给我,我很怕……” 蒲风哪里想到他会说这个,不由得微微惊讶,搓搓他的手心道:“那怎么会呢,梦都是反的……咱们还有合卺酒没喝呢。” 李归尘的身上带着一点香醇的酒气,蒲风怀疑他有喝得微醺了,刚摸上了盖头打算自己掀开了,李归尘却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 “归尘,你喝了多少酒……”她这话音还没说尽,李归尘已经紧紧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拉到了怀里。 有温热的气息透过了盖头暖在她的面颊上。 蒲风轻轻揽着他的肩,而那一方的红绸缎就像是天空中飘下的一片翎羽,不疾不徐地轻轻滑落。映入她眼帘的是他那双深沉而又明澈的眸子,连微微下弯的眼角似乎也蓄满了温存的包容,却又带着无以言说的炽热,蒲风一时有些失神。 他圆润的指端轻轻地摩挲在了她的耳下,凝望着她笑意满眼道:“远比我想象得还要美。” 蒲风红着面颊笑了笑:“眼力不错,看样子是没醉。” 李归尘也不反驳什么,而是无言地帮蒲风将那副沉重的瞿冠卸了下来放置在了一旁,将她抱在了怀里,声音有些慵懒的感觉:“我哪有这么容易醉……” 蒲风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轻叹道:“他们都走了?也不打算闹洞房了?成亲真的很累啊。” 李归尘似乎轻轻笑了笑:“天都要黑了,就不留他们了。我烧了水,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吗?” 蒲风挑着嘴角想了良久,咬着他的耳垂羞红了脸吐出了几个字来。于是乎她便眼看着李归尘弯了眉眼,耳下居然也爬上了一片红晕。 他轻轻捏了捏蒲风的鼻尖点头笑道:“小坏蛋,今天什么都依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单身狗即将受到伤害(*/ω\*) 流程大抵仿照明制婚礼,服饰参考撷芳主人的《大明衣冠图志》 别怀疑,重头戏就在下一章 第66章 花烛 [VIP] 屋子里水汽氤氲, 花烛淌着红泪散发出明媚而温暖的光来, 勾勒出了她背影柔和的线条。 许是水太热了, 蒸得她面上绯红。身子上积攒的疲乏和风尘似乎都一洗而尽了, 蒲风这才出了浴将一身中衣穿好了, 钻进了墙边的被窝里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等他。 一会要发生什么事情她何尝不知呢?那种悸动紧张却又带着渴求与羞涩的复杂心情,是她此前写的一百册话本子也比不上半分的。 蒲风正静静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忽然有沉稳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门吱呀开了的时候,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竟是大被蒙过头将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李归尘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看到她这个样子不由得有些失笑。 “先吃些东西再说罢。”他将碗放在了桌上, 一面收拾着褥子下面疙疙瘩瘩的花生红枣什么的,一面将蒲风的被子掀开, 拉她起来吃饭。 蒲风不得已坐起身来, 眯着眼瞧见他也换好了中衣, 隔着薄薄的衣料似乎还能窥见他的肌理轮廓, 一时更是有些坐立不安却又挪不开眼了。 “你这么快洗完了呀……” 李归尘垂眸一笑, 揽着她的腰便将她抱到了床边,又将桌子扯了过来,带着笑意道:“难道还要为夫亲自喂你,嗯?” 蒲风最受不得听他“嗯”这一声, 立马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盘着腿坐在床沿上抄起了筷子来。海碗里是漂着一层金黄色油星儿的淡乳白色鸡汤,覆头儿撒了一小把翠绿的小葱圈, 湿润而温暖的热汽更是香得人筋骨都酥了。 蒲风舔舔唇咽了口唾沫,一时呆呆地没动筷子。 李归尘依旧收拾着那些干果,竟还在被子底下翻到了一大捧果壳,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蒲风道:“还不趁热吃?” 蒲风嘴上不说,其实早就饿得抠了心了,她长长“哦”了一声,抱着碗吸溜了一口鸡汤,只觉得活了这十来年从来都没吃到过这么鲜美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拿筷子往碗底下一捞,才发现这鸡汤里面竟是下了饺儿的,虽是素净的白菜馅儿的,正好中和了鸡汤的一点油腻,远比外边席上吃的肉菜酒菜强多了。 其实她方才并没和他说想吃什么的,只是红着脸催他赶紧去洗澡……但这鸡汤一看就是文火炖了两三个时辰的,连肉都熬酥了。难为他要忙着家里的一摊子事,还花了心思给自己费时费力地熬汤包饺子,蒲风吃着吃着鼻子忽然有点酸。 “归尘,我吃不下了,你也来尝尝罢。” 李归尘闻言坐在了蒲风身边,忽然笑着问她道:“饺子生吗?” 蒲风愣了一会才明白这饺子原来也是个老例儿,歪着脑袋笑意甜甜地望着他道:“生!” 饺子虽然不生,孩子倒是要生的呀。 “好吃吗?” “嗯,你做什么都好吃。” 李归尘笑意愈深,不时垂眸盯着她有些油亮的樱粉小嘴,揽过了她的腰来贴在她面前轻声问道:“是吗?” “当然……” 这话音儿没落,他微凉的吻便如雨点般落了下来,轻轻印在了她的唇上,蒲风的心一时就变得毛茸茸了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暮春之时恍然抬首望见了漫天飘絮如雪,又或者,明朗的月光下有清风拂过了一树繁花,霎时间无尽的瓣子闪耀着明辉。 便是这样在灵台的记忆之海中点起了一片涟漪。 他有力的手扶在她的后脑上,穿过了无尽深幽的青丝,带着撩人的温度。那个吻是如此的绵长,蒲风时而轻轻咬着他的下唇放纵着也同时享受着他的缠绵与深入。 火烧火燎的酥麻感瞬间自她的心头传遍了四肢百骸,她有些轻喘着,手上松松握着的一双筷子无力地滑落了下来跌在了地上。 只是望到他的眸子漆黑得那样彻底,里面似乎埋藏了无尽的往事与烟尘。因着她有些气促了,他便停了下来照顾着她的感受。 然而少女的纷乱与悸动就像是初莲之上的一滴晨露倏忽滴落进了池塘中,圈圈波纹惊动了叶下的游鱼。他一直都感受得到。 他紧紧地抱着她,便听着那个今夜格外娇糯的声音细细说:“我想,我大概是准备好了……” 蒲风有些发凉的小手按在了他的胸口上,抬起头将微微发热的唇贴在了他的唇畔,有一丝湿润的柔滑自他的唇角轻轻滑过。 而就在这一瞬,他便已经乘虚而入了,甚至将手垫在了她的背后将她轻轻压倒在了锦被之上。蒲风娇喘吁吁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还有他深幽沉静的眼眸,无言将有些发麻的手自他的领间探寻了进去,便摸到了那些微微隆起发硬的光洁瘢痕,一瞬间,她身上微微一颤。 而李归尘的声音便像是缭绕且醉人的酒意,他有些喑哑道:“尽管有些恶心,但别怕……” 那话音还没落尽,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将有些宽松的衣衫轻轻扯掉了。蒲风只看到,那些或深或浅的斑驳疤痕错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自己何曾嫌弃过它们恶心呢?她忽然有些眼眶发热,便无言翻过身来将唇轻轻印在了他肩上新伤的结痂边。 她此前只觉得,李归尘是个谜,可当这谜底一层一层揭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在了里面不能自拔了。 静候,等待……他是如何带着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身躯与千疮百孔的灵魂再度选择与自己相恋的?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憎恨这浊世,不再将心迹由任何人窥见半分……可他没有。 自始而终,她不敢提,也不愿提那些往事。直到那个夜晚,她看着他坐在如儿的尸骨旁无言落泪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无论这个人身受过多少欺骗与伤痛,在他的心底却一直都依旧留存着一块最为柔软温存的地方。那里面安放着他旧年美好的回忆,他的亲人;而如今,他已经把那里留给了她自己。 纵然他可以凭借指点提拔她进了大理寺一事,或是借着她的身份之类一雪前耻,但他从来没有……不曾逼迫,甚至不曾算计半分……李归尘,他就是这么傻的一个人。 蒲风一垂眸便掉了一颗冰凉的泪在他胸膛上,而李归尘无言抹掉了她眼角的湿润,扯来一床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若是真的这么怕的话,都无妨的。比起这个,我更不想你掉眼泪……” 这个人啊…… 蒲风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肩膀,在他耳畔破涕为笑道:“你不想要我,我还想要你呢……” 窗外,半弯极为明净的月闪耀着,镀了银辉的团团云朵极为散漫地在风中穿行着。 从衣带轻轻滑落,她白皙细腻的肩头探出了新凉的锦被,再到他温暖干燥的指端自她的脖颈锁骨逐渐滑落了下去,终至肌肤相贴……蒲风已然是醉了一般,却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有如水到渠成,与她记忆里裂帛的声音与低沉的呜咽呻-吟是如此截然不同。尤其是,他的轻柔和温暖让她黯然心动却也格外安心。 终至,他握紧了她的手,低声安慰着她别怕……由表及里地,酥麻而又酸涩的穿透痛感让她不由得轻轻哼出了声儿来。原来融为一体便是这样的感觉……她的脑子被搅得一锅粥般,只得紧握着他的手,有些木讷地回应着他,还有他印在自己额上的吻。他微微灼热的气息撩拨在她的面颊边,她的耳旁……痛楚中,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悦自灵台中飘了过去。 蒲风贴在他的怀里,轻喘了几声有些微微喑哑道:“归尘,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是我没有遇到你,未来又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乖,不想这些了。” “有时候我甚至想过,你大我这么多,我对你的感情有没有那么纯粹……我对你的喜欢是不是一种依赖,就像是把你当做了哥哥……或者父亲……” “傻丫头,喜欢就是喜欢,何必要分得那么清呢?” 他的声音带着无可置疑的笃定,蒲风闻言笑了笑,是啊,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更何况自己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年龄、身世、家庭……这些东西她都已经不用再顾及了。 他们是属于彼此的,终有一日,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蒲风想到这里笑了笑,继而又有些失落了下来:“要是我真的……生不出孩子的话……” 李归尘以行动拦住了她的话,声音果决道:“往后也不许你再乱想了,你且记着,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似乎灵台中“轰”地一声巨响,将蒲风燎得浑身滚烫了起来。过了良久,她才觉得鼻子却有些发酸,哼声叹了一句:“归尘,谢谢。” 而他不依不饶地扬着升调轻声反问了一声:“嗯?” 蒲风早已满脸羞红了,下意识地捏了一把他的胳膊,牟足了劲儿大声道:“我可记下了,相公!” “嗯,这才像话。” 两人相笑无言。 原来听闻“春宵一刻值千金”,她还不觉得有什么,时至今日她亲身体会过了才知这话诚不欺人。 更别提,李归尘说自己身体本无恙,这话亦是诚不欺她的……只道是那碗扛饿的鸡汤饺子都该是他一早就谋划好了的……直到天色将明,她才略略阖了眼皮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低调低调,开个小破车先…… 一枚言情苦手。 调查:1.想要再来一章婚后番外 2.开第七案 青云上第67章 春日 [VIP] 她就这么缩在他的怀里, 呼吸越来越安稳而绵长, 显然是睡熟了。 李归尘将自己的胳膊垫在了她耳下, 垂眸看着她浓密而纤长的睫毛, 还有那桃花般绯红的面颊……她的眉的确是如少年一般英朗的, 他喜欢看她在公堂上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样子,就算是有时候她瘦削的肩膀还在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那时候他在想, 这一副小小的身躯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纵然是昨夜她吃痛了, 也还抿着唇不愿哼出声来。可他会心疼的, 他只想守护着她罢了, 就像是她说的长兄,或者是父亲……但他们都不能陪她完完整整地走完余下的人生, 只有自己可以。 他是她的夫君啊。 李归尘浅浅的吻印在了她的额上。鸟雀的叽喳声中,初阳无声地射进了屋子里, 花烛燃尽了, 只余两尊沾满了红泪的灯柱。 春意一日一日滋长着。 蒲风梦醒的时候身边空荡荡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 总之天色已经大亮了。蒲风只好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扒开眼睛张望着四周, 身下的酸软和劳累让她微微皱了眉头。 不知为何,她很怕这屋子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怕这些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归尘……”蒲风刚轻声喊了半句,便见着他撩开了大红的门帘端着一个小白瓷碗走了进来。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了?”蒲风缩在被子里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而他按着床边坐在了她的面前,轻轻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 凝视着她沉声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蒲风眨巴着眼睛发了会儿愣, 飞快地摇了摇头。 李归尘淡淡一笑,将目光从她身上落到了碗里, 他扬着汤匙低沉着声音又问了一遍:“别骗我,那儿还疼吗?” 蒲风见他都这么说了,只得面上羞涩地如实道:“昨天晚上……的确是没有那么疼的……就是现在有点酸罢了。” 李归尘将手里那碗晾得刚刚好的红枣桂圆红糖水放在她手里,轻轻揉了揉她的面颊,温声道:“先围在被子里把这个喝了,彦修此前还特别嘱咐我的。” “裴哥哥啊……” 瓷碗有些微微烫手,香甜的热汽扑着脸儿。碗里是枣红色的清亮糖水,碗底是去了核的红枣桂圆,还有枸杞和干桂花。 糖水很甜,很香,一口喝下去连心都暖透了。 她无言看着李归尘上了床收拾着被褥,十分乖巧地挪到了墙边去。 “归尘,你怎么这么会做饭呢?就不怕把我喂成大胖子。” “少拍马屁,好好喝汤。” 蒲风撅着嘴“哦”了一声,一面喝着糖水,一面看着他干活儿。然而她落在被褥上的目光忽而就有些黯淡了下去——早前也听闻这女子初夜是要落红的,否则便不是处子身……她昨天晚上被搅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也没想到要顾及这些。她也不明白这被褥上怎么都是这么干净的,分明找不到半丝血迹……他会怀疑自己吗? 这贞洁对女子来言本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更别提自己是香雪阁走出来,整日女扮男装浪迹在外边……那些解释的话一时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可她到底只是微微翕动了嘴唇,并没有说出口。 李归尘本是面色一片平静的,见她神色有异,想问她怎么了,又知道她肯定不愿意说的。他只好自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仔细想了想,这才坐在她面前轻松道:“天天跟我皱着脸儿,你相公岂不是娶回来一个小苦瓜了。” 他说着,将碗接了过来,舀了一勺糖水喂她喝了,接着平静道:“你若是为那件事而忧心的话,便是将你夫君想成什么了?落不落红这些,我本不在乎的,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我没有……” 李归尘淡淡笑了笑,颔首道:“我自然相信你。诚然你也没嗔怪我一个从八品的小校尉,攀上了你这位正四品的堂上官呢。” 他和外人说话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蒲风眨巴了眨巴笑眼,按着他的胸口吧嗒在他面颊上浅啄了一口:“我就乐意嫁你,谁管得着?” 她这一推,险些碰洒了他手里的碗。李归尘便将那碗放在床头,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将她困在了墙角里,神色不明地反问她:“以后还要再胡思乱想些什么吗?” 蒲风坐在他的腿上环着他的脖子笑道:“那得看你敢不敢在外边拈花惹草……” 这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蒲风脸上火热地呆呆贴在墙边,心道他就不能等自己将话说完了再亲吗……只觉得自耳下到颈间都被他烙上了灼热的印迹,就像是肆意纵火。 而他清冷的眉眼,还有微凉的唇更像是引诱她的饵,可这一次,她想也没想便一口上钩了。尤其是他这么整整齐齐地穿了一袭月白底子的道袍,头上还一丝不乱地梳好了发髻扎着黑纱网巾……蒲风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星子。 她的小手偷偷拽开了他的衣带,便分外清晰地看见了他诱人的锁骨,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时迷了心窍,竟是伸出一点点舌尖儿来轻轻舔了舔他……之后,她便觉得李归尘的气息蓦然就粗了些。他垂下头来望着她噙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在她耳边吐气如兰道:“随卿,你这是在撩拨我吗?” 蒲风想也不想便一口答道:“你我已经成了亲了,难道不允许这样吗?” 他笑了,握起了她掩在面上的小手沉吟道:“只怕醉死在这温柔乡里。” “新婚燕尔,放纵一天也是可以原谅的……归尘。” 蒲风说完这话便羞红了脸,她原来从不曾想到这等话竟会出自她口的,更没有像此时一般感受到他竟是有这样爱她……道是“鸳鸯喜帐自含春”,只可惜了他刚刚叠好了的那一床被褥……这大半日就算是这么过去了,午后星砚难得过来造访,好在蒲风已经起床穿戴好了。她将发髻高高盘起,还专门簪了他此前送的那根玉兰发簪。 李归尘将星砚请进了屋门的时候,他一见到女装打扮的蒲风,又看到她两颊粉白笑意粲然,心中虽是尽数明白了却还是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落了座他才微笑道:“公子遣我此来是为了贺喜的,因着昨日人多口杂便拖了一日,二位莫要见怪。这客套话想来李先生已经听得腻了,那星砚便直接说正事罢。” “请便。” “公子说了,给李先生备的新婚贺礼自然非同俗物,本是想着时机到了再说的,所以星砚此来是为了请二位去见一个人。” 蒲风见星砚难得地神色严肃,也料想到了要见的这个人或许不大一般,而李归尘的神色便也随着星砚一起沉了下去。 便听着李归尘正色道:“这难道是你家公子的意思?” 星砚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公子的意思是让我来请二位先去驿馆,待到了申时之后再去见那位。至于去哪,所见乃是何人,请恕星砚一概不知。” 李归尘点了点头,和他平静道:“这本无妨,有劳你家公子费心了。还请在此稍候,内子收拾妥当了咱们立即动身。” 蒲风望着他点了点头,回到内屋里掩好了门又换回了往日所穿的寻常男子便服,并非是升了四品之后朝廷配发的常服一类。 她缚好了胸,将头发也梳成了李归尘那般的高髻绑好了网巾,这才出了门来与归尘和星砚一道上了停在门外的马车。 因着星砚坐在身边,蒲风也不便和李归尘说写什么,马车摇摇晃晃地行着,将她的心情也颠得有些七零八落。 蒲风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她黄昏时所要见之人的地位必定在长孙殿下之上——或是西景王爷,或是太子殿下。 只不过太子现守在南京,必然不敢贸然来到北京的,不然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所以他们要见的,或是前不久结了梁子的西景王爷。 这一下,恐怕就算是长孙殿下也兜不住了…… 借着血书案,她和李归尘一道扳倒了萧琰这枚小棋子,主要是帮长孙殿下洗脱了瓜葛还树威不少。西景王最主要的倚仗绝非是这些勾心斗角的玩意儿,他背后有太原景王府的十万亲军,当然实际不可能只有这些;然而他还拥有最为可怕的一件东西,也就是人心。 蒲风近来也做了不少功课,此前的七星案有人意欲栽赃太子毒害兄弟。此事查清了之后,圣上便将这凶手交由了太子处置,可太子却没有将此人剐了顺道将其背后的指使之人一网打尽,说来也是奇了。 世人因此对太子诟病不已,而太子面圣只道是此案深查反倒会害得同室操戈,再者那人本是为保护一家老小受人逼迫,不如姑且留他一条性命。 单是这一桩事,有臣子盛赞太子宽仁大度,有尧舜之风;亦是有人暗讽太子平庸暗弱、妇人之仁,日后恐是难以继承大统……若论为人、为臣,太子殿下的性格或许还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他的确是个好人。可作为一国之君,面对着的是无尽的猜忌与阴谋,也难怪圣上此前在景王和太子之间一直摇摆不定了。 更何况,在景王身边还蛰伏着一个林篆,此人暗中所谋之事更令她有些不寒而栗。 只因为,林篆此人是没有下限的,他可以利用任何人,包括朋友,甚至是敌人、凶手……在此同时,一切挡了路的都会被他不留情面地铲除掉……而他早就将箭矢瞄准好自己了。 这一路上她就这么泛泛地分析着,驿馆之中并不见长孙殿下,蒲风越发生疑,若非李归尘一直攥着她的手,她便一时一刻也不能松口气了。 太阳逐渐落了下去,转眼天色渐暗。星砚领来了另外一辆马车,那车夫看着面皮白净,绝对不是一般赶车人该有的模样。 蒲风心中的疑虑一时重到了极点,她皱着眉望了一眼归尘,也只得跟他一起上了马车,而星砚果然并没有跟随着他们上来。 马车里面极其狭小,四面的车壁和锦布透不进一点光来,给人一种将要窒息的错觉。 四处黑魆魆一片,蒲风坐在李归尘身边,只得在他手里写了一个“景”字。 然而李归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言轻叹了口气。 这要见之人到底是谁,他大概已经猜出九分了。如果真是此人要在这时候见他们一面的话,那他此前料想过的蒲风的身世大概也要浮出水面了。 王宫大内,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当年的启程点。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棋子了。 他是一个局外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累到吐血了,更新较晚实在抱歉~ 下案预告:青云上 一个人的死亡,将会使这盘棋局彻底沦为一块修罗之地。 是谓平步青云,云雾深处亦有无数淋漓着鲜血的刀锋。 唯有他一往无前。 所向披靡。 第68章 血祭 [VIP] 青云上·楔子 早春二月的天儿里, 起了倒春寒也是有的。 料峭的北风似刀子一般摧残着吐出新绿的嫩枝, 一道携来了扑簌簌的雪。 初升的太阳乌蒙蒙的,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缟素, 唯有墨色的河道如蜿蜒的卧龙。 而妙应寺的小沙弥正哈欠连天地摸着扶栏爬到了白塔上, 去接看守钟楼的班。塔顶风大,穿了一冬的旧棉袄根本扛不住冷气, 好在他在怀里偷偷揣了一大块热乎的山芋, 焙得他胸口发热。 那沙弥趁着等师叔的会子, 便倚在栏边望起雪景来, 只见坊市间行人寥寥,雪光有些刺目。 而在极远处的荒地上似乎有一片猩红……难道是血……飘飞的大朵雪花依旧无声落着, 逐渐将那丈余长的云朵状血泊掩上了点点莹白。 他静卧在其间,只若红海之内的孤岛一点, 面上竟还带了一点苍白的笑意。 未几, 自大内传来了二十七声丧龙钟, 整个皇城为之一颤。 变天了。 ……………… 还是八日前, 也就是二月初七, 冯公公手下的小张英驾着马车自驿馆带着两人入了宫。 大殿之内气象庄严,所有监守奉药奉水的太监们皆是沉着脸色垂首立在一旁,腐浊的空气中飘散着有些粗糙的淡淡喘息声,而太医院的院首卢大人正面色晦暗地匆忙退出大殿去, 与李归尘擦身而过。 他无意中对上了李归尘的目光, 瞳孔有些微微缩小,脚步顿了顿到底还是一言不发地赶紧走了。 大殿的内室里, 冯显轻声细语道:“万岁爷,他们二人带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正朔倚在墙边的枕包上迟缓地点了点头。 冯显这才躬身退了出去。未几,李归尘与蒲风二人恭谨地进了屋来,停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跪身行了礼,便听着正朔爷声音沙哑道:“过来。” 冯显朝着他二人点了点头,蒲风便随着归尘跪身在了圣上的龙床边,始终不敢抬头僭越半点。她心道圣上传召他们此来多半是为了翻案的事,或者是储君的事,却想不出圣上到底要说些什么。 可正朔轻攥着白拂一扫蒲风,与她淡淡道:“把头抬起来给朕看看。” 李归尘微微出了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而蒲风攥紧了衣摆垂眸扬了脸来。 正朔帝点了点头,意思便在于认可了蒲风乃是端怀王遗女的身份。冯显见此便从善如流地走上前来与蒲风笑道:“圣上听闻了蒲大人的事,亦是颇为赏识大人,只不过这细究起来……” 他话音一顿,蒲风立马将额头抵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皱眉道:“臣自知有罪,不敢欺瞒陛下。臣当时只为救下乡里,不想后来竟得如此机遇,是臣……” 冯显赶紧上前将蒲风扶了起来,展眉笑道:“大人不必惶恐,晋升大理寺少卿的旨意本就是万岁爷发下来的,万岁爷今天叫二位此来乃是要将一件差事托付给你们。” 他说着,一小太监颇为及时地端上来了一个朱红漆盘,里面放着一册素白云锦扎好的簿子,还有一小方玉印。 蒲风接过了这两件东西,正朔帝咳了咳有些艰难道:“那方印……好生保管着,每月十四……面向西南上香……记下了?” “臣不敢忘。” 正朔点了点头,忽然弓着腰咳得厉害,蒲风见此只好是再拜了礼请求告退。她往后撤步的时候便瞥到正朔皇帝的头发已经银白了大半了,一双眼眸也已有些浑浊,眉毛眼角往下垂着,面色不是很好。 她一时便顿住了脚步,跪在地上又躬身一大拜,而圣上忽然直勾勾地望着李归尘拼了大力气喝道:“无论何时,朕的人你都要守护好了……朕知道,你一向有这个本事……” 就像是,诀别一般…… “圣上教诲,罪臣没齿难忘。” 蒲风只觉得,他这声音里虽是带着九分的肯定与恭谨,余下里却还是带着一丝丝的闲凉。 说到底,他还是有些怀恨圣上的,如何不恨? 圣上给她的印和册子她都没敢翻动,一来她不知圣上召他们来的意思,二来她也不明白圣上说的“朕的人”到底指的是谁?太子和长孙? 可惜蒲风不知,这里面也是包括她的…… 她的确是“皇上的人”,因为她的生父,也就是当年英年早逝的端怀王本是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如今这一脉只剩下她一人了,蒲风被她母亲瞒了这么多年竟是一概不知。 李归尘心知圣上不打算承认蒲风的郡主身份自然也是有一番考量:当年的蒲家陷落、端王身死的案子本就是一直没有定数的。 景王的确是一直都有狼子野心,可当年端王身死的时候,西景王也才十五六岁。此事单论谋划起来也需得一年半载,故而景王未必有这个能力,可太子-一党就不同了。 其实目前朝中知道端怀王之事的人也是多半疑心太子所为的。这逼死亲弟却与外人假仁假善的变脸技法,帝王家还出得少吗? 当年端怀王为何会自缢,此事困扰了圣上多年无果,曾派他父亲杨昭去暗访过,到底也还是不了了之了……如今看圣上的情形,已是有了油尽灯枯之势,只道是圣上大行而去之后,这些陈年的案子就更无人翻查了——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只可惜,圣上知道的的确是太晚了,无论他当年如何将群臣控于鼓掌之间,可现在已有心无力了。 黄昏的流转辉光自纱幔间透进来了几分,正朔无言望着蒲风远去的背影,一时又回想到多年前,端怀王,也就是他的桐儿经他考完了学回去,亦是这样背影清瘦地自大殿中离去……又是因为好读杂书被他痛打了手掌,因为给偷偷烧纸的宫女求情而在殿门口罚跪……他还曾半夜带着桐儿换了便服溜去了上朝的车马道上捉蟋蟀,因着这事儿还被御史的那帮老顽固写了劝奏……多年之后,他便是看到了蒲风为救农夫和民妇顶撞上级,甚至比起她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写了什么“禁-书”。在他做了数十年帝王的死寂心中,他宁可相信蒲风的确是端怀王的遗女。不然,便是有些太对不起他的桐儿了。 这一点藏在心底的遗憾算是解了,几乎悄无声息。 纵然,这一切都在不远的将来随着他的大行而永远被湮灭在了这繁世中不为人知……所谓帝王也无非如此了。 丧龙钟作响的时候,蒲风正带了几个衙役在阜成门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勘察着血案。即便是奔赴大内也很重要,但她还是把手头的案子先看了。 顺天府新走马上任的推官乃是正朔三十年的进士唐邝,因着此案的死者身着了七品的常服,便依律将此案上报给了法司。 正巧就落到了蒲风手里。 然而她到了现场就意识到了,此案的疑点并非是死者的身份,而是这凶杀地的现况。她刚到了此地,既不让衙役私自践踏现场,也不允许仵作冒昧验尸。 这里的雪积了足足有一拇指深,尸体周边没有脚印,而死者的手足均是裸露在外且被人割断了筋脉,可见凶手的作案时间或在刚下雪的时候,或在此前。 可这些倒也是常见的状况,只有一点未免过于不同寻常了——死者身边的血迹实在是太多了些。 即便他是血尽而死在此的,依着他这个身段的血量,最多也不该超过一个寻常木盆的量,倾倒在地不可能留下丈余长的血痕——也就是说足足有四步之长的一整片区域内全部都被死者的血浸染了……唐邝立在蒲风身后,问她有没有可能是热血将薄雪融化成了血水,故而两相融合形成了这样大片的血痕? 蒲风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反而蹲下了身去下手蘸了一丝尚未完全冻结的血水捻了捻放在了鼻子边。 果然,并非是单纯的人血…… 自此前杀尸案之后,她便顺道学会了辨识人血与牲畜血之间的味道差异。只不过此案中掺杂入血的并非是什么猪血牛血之类,竟然是朱红色的染料。 为什么要营造出血海的假象?又为什么不怕人识破地用了红染料? 这未免就太不符合常理了,蒲风隐隐觉得此案莫名有些邪门,故而她将这现场的“血迹”轮廓参照着描绘了下来之后,这才叫仵作与衙役将尸体搬运到了一旁做验。 只见死者身着了一袭整齐的靛蓝常服,胸腹面被血染得一片猩红淋漓,手脚筋脉处的皮肉翻张着,隐隐还可见里面白森森的骨茬……可见下刀狠绝。 然而他颈下的一刀却并没有伤及气道,只是将浅表的颈脉割断了一两根,摆明了是为了放血的。 蒲风无言望着死者惨白面容上的淡淡微笑,只觉得眉毛暗跳。 她不怕别的,只怕是此案会和圣上驾崩扯上关系……有道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她面上严肃,身边的仵作衙役自也不敢多言,而这围得森严的现场之内竟是闯进来一个头发半白的道人。 她想遣人将此道人请走,却是不成想这道人竟是圣上一直青眼有加的“蓝神仙”,坊间更是将此人传成了活神仙。 那道人一张口,蒲风紧绷着的心神顿时就炸裂了开来……“阜成门靠近月坛,昨夜又是月圆夜,此乃是一顶一的‘纯阴血祭’法,难道大人一点也看不出吗?” 血祭,神乎其神……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案~ 第69章 缟素 [VIP] 蓝道人一扫臂上的白拂瞥了蒲风一眼, 立在尸首身边意味深长道:“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 何人于何地因何而死, 不是贫道多言的地方, 今乃孽年本是一早就注定好了的……” 孽年? 这道人果然是来头不善, 蒲风眉头暗挑,示意仵作将尸体抬将走了, 这才与他平静道:“国师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国师之说便是言重了, 如今天变, 贫道不日便会退隐山林闭关修炼, 却有一言想赠与大人。” “请讲。” “所谓是‘手持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大人若是趁此急流勇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话贫道未必会与旁人道, 但念着亏欠了大人一个人情罢了。” 那诗的后两句蒲风还依稀记得, 正是“六根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不过是首禅诗罢了。她负着手垂眸道:“本官若是说偏要迎难而上呢?” 蓝道人摇摇头笑道:“也好也好, 正应了天命难改,本性难移。那贫道不妨告诉你,这血祭法阵是为了锁魂的,茅山术里早有记载, 大人可自行翻阅。“一直都在一旁观望的唐邝不悦道:“尽是些歪理邪说, 不信也罢的。”蒲氏亦是冷眼望着蓝道人两下无言,和他略略拜别了, 便与唐邝一道直奔了皇宫。 可她顾虑着,这蓝道人既然能得圣上赏识,想来也并非是全靠胡诌的。圣上自是一心求长生不老,吞食了不少蓝道人进献的所谓“金丹”……也难怪圣上驾崩之时他已潜出了宫来,又说将要闭关。这骗人之处已无需多言了。 然而此案的确存疑不假,纵使如蓝道人所说,凶手是为了所谓的“锁魂”。她先不论这“锁魂”之事的真假,单是要问一句,凶手要锁谁的魂? 死者的魂,亦或是……刚刚逝去的魂魄,大行皇帝的亡魂? 如今圣上驾崩,即便是七品大臣身死的案子与之相比亦是显得小事一桩了,朝中未必有人顾及此事。 蒲风只觉得,此案显然不是无足轻重的。 死者身上的配饰荷包腰牌一类通通不见了,蒲风一时也看不出死者的身份,也只好与唐邝一道赶往了皇宫,再不能有所迟疑了。 这时候,位主中宫的于皇后已传召来了太师、太傅、太保这三公主持丧仪,夏冰也已部署锦衣卫一并与皇宫守军、御林军与虎贲甲士将整个皇城严加看守。 西景王一早就自府邸入了宫,与长孙和其他年幼尚未赶往封地的皇子一道痛哭于帝撵旁。于皇后本就是身子不好,骤然冒雪大哭了这么一场便一头栽过去不省人事了,在一旁久候着的太医院副院判忙不迭地跟在护送皇后的守卫身后,唯恐医治不周掉了脑袋。 而蒲风换好了丧服与百官一齐哀哭于奉天殿之前,这场面实在是颇为震撼。蒲风一面装作抹泪的样子一面偷偷环顾着四周,这几日归尘整日整夜地在宫里忙着,纵然是她也不能十分确定他在谋划些什么。 可她还记得,昨天夜里他出门之前贴在她耳边说,等到哪天将这些事都忙完了,便要带着她去天津卫看看大海;还说,要她今天出门的时候务必多穿些衣服。 文华殿与武英殿之间的白石板空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被人践踏之后便成了污秽的雪泥,贴近石板的一层雪更是结成了坚硬无比的冰坨子。 满天的雪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蒲风将冻得发麻的手揣在了袖子里,跪在一片冰雪中只觉得多穿的一条厚棉裤也像是纸糊一般不中用了。 这大殿之前驻扎了无数身着飞鱼服外套白麻搭膊的锦衣卫,她甚至在人群中望到了段明空的身影……可文武百官尽数聚集在此处,归尘他到底在哪呢? 她想到这里,晨起之时便有些皱巴儿的身子更是虚脱无力起来,小腹里面隐隐作痛。只听着身边无休无止的呜咽啜泣声此起彼伏,蒲风哪里知道这百官到底要跪哭到什么时候,一时心中充满了绝望。 在她身边是大理寺的顾大人和左寺丞张渊。张渊跪在蒲风身后,许是见到她单薄的背正在不住颤抖,便悄悄凑身过去,在她耳后轻声道:“你若是实在熬不住了,装作一头栽过去也罢。这不皇后娘娘刚才也晕了,就在你没到的时候。” 蒲风微微挑了挑眉,回眸与张渊道:“多谢张大人了,我想我大概还是熬得住的……你方才是说,皇后娘娘现在不在殿里了?” 张渊点了点头,继续悄声道:“许是抬去中左门那边了?这殿里只有长孙殿下和一众皇子们,西景王爷去见太常寺和鸿胪寺的人了,毕竟皇后体弱,太子又不在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蒲风苍白着脸色点了点头,便听着跪在她身前的顾衍大人清咳了一声,蒲风立马装作若无其事地跪好了继续抹着眼泪,时不时捏着嗓子嚎上一两声。 既是今日辰时撞的丧龙钟传召百官,想来圣上驾崩应该是在四更天或者更早的时候。这大行皇帝的丧仪紧跟着新帝登基的大典,一向是由储君与三公一道操持着丧仪规程的。而如今,太子殿下仍未由南京赶到皇城本就是极其莫名其妙了,西景王更是代替太子操持上了……圣上病重日久,理应是早就传召太子回宫了,蒲风不信西景王与于皇后这对母子没弄出什么猫腻来。 过了今夜,各地的藩王与附属国及先王分封的诸侯便会持符节相继而来。到了那时候,纵然太子依然身在皇城之外,依着本朝立嫡立长的祖训还有太子储君正统的身份,就算是于皇后端出一纸改立西景王为太子的诏书来,藩王诸侯必定也是不认的。 纵然是西景王敢拉结群臣,也是断断不敢勾结其他藩王的——这显然就成了赤-裸裸的谋反了……想来西景王久战沙场自然会想到这里,也就是说,如果朝局生变的话一定会在明日天亮之前,尤其是今夜。 更休论西景王精心谋划了这么久,如今圣上殡天,太子远在千里之外,这便是他登上宝座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是最好的时机。 表面上哭哭啼啼的群臣有哪个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呢?只道是如果西景王现在就拿出了所谓的“圣旨”要将太子取而代之,这满朝的臣子中或有一多半都是毫无异意的。 他处心积虑地想要争夺皇位,近来就闹得满朝之中无人不知,西景王诚然是个性子果决的——他就没想过要给自己留退路。 时局已如一根将要崩断的弓弦,无边血色一触即发。 蒲风揉了揉眉头,只觉得腹中如沉了铅块般坠痛,她的额上蓦然冒出了几丝冷汗来。若是她没猜错的话,归尘他现在或许就不在这皇城之中。 除非……他想要守护的人已经回来了……那个人便是太子。 这就有点要说不通了。 蒲风跪在那里无言思忖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笏板与腰牌偷偷扔在了张渊面前,余光里见他将那腰牌存在袖子里收好了,终于有恃无恐地捂着额角“哎呦”了一声,便狠狠一头栽倒在了身旁的雪堆里。周围大臣都猝不及防。 蒲风的膝盖和小腿早就连痛带麻地没有其他知觉了,这一摔又被冰碴硌了胸骨,眼前足足发黑了好一阵。 她紧闭着双眼趴在雪地里听着周围的大臣们有些惊慌失措地呼叫着,尤其以张大人的嗓门最大,也最为情真意切,听着就跟她现在真的不行了,要随大行皇帝而去似的。 有人拉她拽她,将她翻过身来牟足了劲儿掐她的人中,蒲风痛得险些冒出了泪花来,到底还是紧闭着眼一动一动的样子。 再之后,便有踩雪的窸窣声传了过来,有人指挥着士兵将她抬到了木板子上,摇摇晃晃地抬走了。 蒲风将右眼睁开一条细细的小缝儿出来,面无表情地窥探着身边的事物。那跟在她身边的官员许是太医院里的太医,听他说话的意思,是打算让人将她抬将到奉天殿边的中左门卫所里以便医治。 一听到“中左门”这三个字,蒲风心里有些乐开了花。她这一摔便是为了明正言顺地逃离殿前,若是能去中左门便是最好不过了。再加上她今天本就是身子不大好,半点也不怕太医看出她在装病来。 便听着哭号声和哀乐声小了一些,木板子猛地一晃,周边的风雪忽而止住了——终于是进了中左门的卫所了。 那太医翻了翻她的衣摆,问道:“这位大人好面生,却是不知是哪位大人啊?” 有一个带着细嗓的声音道:“若是没有腰牌的话,我也不知呀。” 太医说:“公公可知皇后娘娘的凤体如何了?师父到现在竟也不曾出来……” 那人回道:“那我更是不知啊,这地方里,多言必失,你我合该警醒些好。” 极远处嘈嘈杂杂的,似乎有人说道:“娘娘传夏大人现在就过来……” 夏大人,夏冰?她怎么还听到了魏首辅低沉的声音?再听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这大人体质虚寒到了这个地步,难怪要栽倒在了雪里……” 蒲风有些小小的失望,便能感受到太医有些发凉的手轻轻覆上了自己沾满了雪水的额头,继而翻了翻她的眼睑,从她的袖子里摸出了她的腕子来。 蒲风自然记得裴大夫一开始也没看出来自己是个女子,可他一摸自己的脉便是全都明白了——是以脉门这地方可是万万不能让太医碰的。 四品官是个女子可还得了? 他刚一将手伸到了蒲风的袖子里,蒲风便忽然支楞坐了起来,险些撞上了太医的脑袋,将他吓得不轻。 既然是做戏,便要将它做足了。蒲风哭丧着脸翻身下了条凳木板搭的床,撇开太医的手哭道:“谁也别拦着本官,本官要为圣上全了臣子义的!” 她说完这话,太医便收了手无言望着她,蒲风忽然觉得这招行不大通,又想要继续赖在中左门里,便只好趁着肚子疼得她面色一白,赶紧又朝上翻了翻白眼径直往后栽了过去。 蒲风本是破釜沉舟了,可那种身体往后空落落跌下去的感觉,还是吓得她忘记了呼吸。 这一下没有积雪垫着,或许是要摔出血来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宽厚有力的臂膀毫不迟疑地揽在了她的腰间……“这位大人就不劳烦太医了。” 蒲风一听这嗓音猛地睁开了眼睛,而李归尘身着一袭缟素的丧服立在她前面,眸中明朗至极。 她脑子里的那根弦“叭”的一声就断了,空空如也的灵台之中只有四个字冒了出来——光风霁月。 作者有话要说: 胡子9月份全勤了,是不是很棒棒! 下一本或许开平行世界的轻悬疑,还是单元剧情的形式~《你踏血色而来》 可以去专栏瞄一眼呦~ 欢迎交流! 第70章 潜藏 [VIP] 太医见此从善如流道:“这位大人许是受了风邪、血气不足所致, 想来喝些干姜茶, 在此稍事休息便无大碍了……下官就不叨扰了。” 李归尘扶着蒲风躺下了, 与那太医微微颔首, 继而附在她耳边与她低语了一两句, 便径直出了卫所。 蒲风稍稍出了一口气,她猜想得果然不错:太子一方又怎么会坐视景王党一手遮天置之不理呢?为今只是以不变应万变罢了。 转眼之间, 明暗势力已经发生了调转。 她正直挺挺地躺在墙边的木板子上闭目养神, 候了良久也听不到有什么动静。耳边是无数纷繁的脚步声, 有领头的公公正在教训小太监, 还有旁的什么大臣也哭晕了被匆匆忙忙地抬到了自己身边……之后,只听着自己身前有一个稍苍老些的声音轻叹道:“张公公刚打天牢出来, 这面子里子的又不消停,你瞅瞅苏锦那猴崽子上蹿下跳的德行……” “您别介跟自己个儿过不去啊, 他还不是仗着他干爹顶着……” “他干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您老可别这么说……毕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夏大人要提指挥使的事谁不知道, 姓苏的还不是敢骂他是外边的狗东西……听说锦衣卫都跟御林军掺在一起了, 这里头可都是咱们的人, 您还不清楚是个怎么意思……要说冯祖宗也该好好歇歇了, 日后还得靠您撑着呢。”小太监口甜如蜜,和他絮絮说道。 “呦,就你这小崽子是个会说人话的,得了, 赶紧去干活吧, 省得叫姓苏的拿你去点旁人的眼。” 蒲风不知这说话的两人是谁,可冯祖宗显然是冯显不会错了, 张公公或是此前杀了如儿的御马监掌印公公张全冉……这大内之中,唯有司礼监和御马监在十二监中执牛耳。 一参政,一掌兵,历来都是如此的。 而苏锦此人……难不成是苏敬忠的干儿子?她□□着此事,忽而听到了墙的那一边有摔碗的声音,一时多出了不少人进进出出着,多是宦官。因着有医官在她身边忙活着给另外一位大人诊病,蒲风躺在墙角里看得不甚清楚。 可还没过多久,卫所的外堂里瞬间便沉寂了下来,大门四开灌进来了一堂的刺骨冷风,蒲风眯着眼往门口瞟了过去,进来的人器宇不凡,八成就是夏冰了。 此人步履匆匆却不失稳健,径直往内屋而去,临进了屋门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往蒲风和御医所处之地望了一眼。 而他正与蒲风那道丝微的目光相对,她一愣险些僵住。 便听着方才那个年老的公公急忙道:“太医院将殿前晕过去的大人们暂且安排在这儿了,一会儿就让他们先挪了……” 夏冰冷言应了一声“好”,这才不见了人影。 蒲风还没等到那碗姜茶煮好,小太监们就连忙将蒲风和她身边的那位难兄一同抬出了中左门,干脆就给撂在了大龙槐树下的雪堆里。蒲风正等到了关键的地方却一耳朵话也没听到,心中抱憾不已。 如果方才那小公公说的句句属实,那苏锦近来排斥夏冰和锦衣卫,可他依仗的干爹苏敬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景王党;这苏锦若是夺了张全冉在御马监的差事,足以压着夏冰这个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一头的。所谓结为政党,也无非是为了利益驱使罢了……这一块香饽饽摆在面前,二狗相争不足为奇。 蒲风躺在风口里强忍着不让自己牙齿打颤,她正琢磨着是时候遁走了,身上忽然落了一件极为厚重的狐皮大氅,四周开始弥漫着淡淡的姜辛味。 “别装了,起来罢。” 单是听那声音里毫不留情的意味,倒是比漱雪的北风更令她心头泛寒。她睁开眼眸一看,果不其然正是段明空。 “既然有人将你托付给我了,今天你便要好好跟着我,记下了?” 李归尘怎么就将自己托付给他了? 蒲风下意识地张望了四周,见御医和其他人果然都不见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蒲风微微皱着眉打量着面色清冷又带着七分不屑的段明空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好歹比你官大一级,是你上官……” “哦?”段明空将姜茶俯身撂在了蒲风身边,毫不在乎地淡淡道,“段某只知道大理寺少卿蒲大人因为哀痛过度得了惊风,已经被送回了家中了,而你只不过是故人托付给我的一个小累赘罢了。” 小累赘?蒲风有些好气又好笑,也不欲和姓段的多费口舌,忍着烫将那一小碗的姜茶一饮而尽了,扶着自己的膝盖晕晕乎乎地爬起了身来,也和段明空不客气道:“也罢,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的身份,一个死人。” 段明空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道:“那也需先随我走一趟。” 他也不想多看蒲风一眼,径直绕开了人多的大道,领着她自那些甬道里兜兜转转竟也是到了皇城脚下的北镇抚司衙门。 蒲风裹着狐裘,一路上连追带跑的,再加上那碗热姜茶催发着,到了衙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出了一层薄汗了。 又道是太医院的御医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她身上的困乏还有腹痛大抵也好了多半了。 此时北镇抚司里的锦衣卫尽数被分配到了皇城的各门以及殿前等处驻守,北镇抚司里空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段明空毫无顾忌地将蒲风带进了衙门里面,拽着她的袖子将她拉进了侧门旁的一个小屋子里。 “把衣服换上。” 他也不顾蒲风到底听没听清,便垂眸一转身又将房门掩死了,扶着绣春刀立在门外守着。 蒲风挑了挑眉,也知道是自己的这一身带了补子的公服实在是太打眼儿了,便从柜里翻出了一身灰鼠皮色的锦衣卫便服换上了。 也不知道这衣服是不是段明空的,虽是穿得破旧了一些,好在还算干净。蒲风穿戴好了的时候,只觉得这衣服未免有些太大了,袖子垂下时已能将她的手完完全全遮挡住了,裤腰也是足足提到了胸口那里。 她将那套白袍白帽的丧服又套在了便服外面,才算是看起来稍稍顺眼了些。 蒲风推门出去的时候,段明空单是略略侧目瞥了她一眼,也不说半句话,便上了马与蒲风一道直奔了大理寺衙门钦管的停尸房。那时候验尸的田仵作还没走。 她细细看了田仵作出的验尸单子,这上面说死者“年约三十四五,四肢有锐伤,无挣扎剥脱痕,躯干完好……疑为刀伤出血死。” 田仵作垂首立在蒲风身前,不安地捏着袖角,而蒲风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死者,便瞧见尸体身上的衣物穿得过于妥帖了些,不由得捏着验尸单子问田仵作道:“并非要害的地方受了刀伤,就一定是血竭而死吗?现场的血迹掺了染料,本就是不足为证的。” 田仵作诚惶诚恐答道:“小的不敢欺瞒大人,尸体苍白到了这个程度,且周身完好,的确应该是死于失血的。” 蒲风扫了仵作一眼,将目光落在了尸体上,轻声反问道:“周身完好?你可是猜出来的?” 段明空抱着臂远远地站在门口,难得起了一点兴致,便看着那仵作告罪道:“大人英明,这死者乃是位正七品的大人,就算是给小人几个胆子……小的也不敢私自污了这位大人的名誉,也只能是隔着衣服这么验了……” 蒲风也不顾那仵作,而是自顾地翻看这尸身,解了尸体身上的衣带,又问道:“污了名誉?这执法验尸之事在你看来竟是成了下作之流了?” 那仵作磕头如啄米,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也罢,回了大理寺自去领罚罢。”蒲风叹了口气,一层一层地解开了死者的衣带,望着对面隔岸观火之人道,“段大人就不能过来搭把手吗?” 而段明空微微蹙了眉头,支走了那仵作,依旧是抱着臂站在了尸体边上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打算。他无言望着尸面,过了良久终于淡淡道:“此人是通政司的陆经历。” 蒲风无奈段明空死也不帮忙,检看好了外周之后,只好将死者胸前的衣物草草扒到了一旁,挑眉道:“你可确定?通政司的经历岂非是接收检审外地奏疏和申诉上报的?” 段明空望着蒲风的粗鲁举止揉了揉眉头,轻叹道:“一点也不错。” 尸体只剩下薄薄一层中衣了,然而蒲风的手中并没有一刻的停留,“通政司经历?你又为何这般确信一定是他?” 段明空沉默了一瞬,如实道:“此人官品虽低,手中实权却大,且是太子的党羽。各地弹劾太子的奏疏自他手中先要筛掉一多半,否则南京未必会像现在这般太平。” “弹劾太子的官员这么多吗?” 段明空有些哑口无言,扶额正色道:“这不是重点。” 蒲风摇了摇头,终于是将死者上身的所有衣物尽数剥尽了,可她的一双杏眼蓦然睁大了不少。 若非是方才得见死者衣物完好,气仵作敷衍了事,她才亲自动手的话,未必会意识到这个问题……死者平坦苍白的胸膛腹部之上满是黍子大小的黯红出血点,密密麻麻遍布在整块胸腹上,成千上万计,有的地方已经结成了片。 段明空垂眸道:“尸斑?” “看着不像……再者,血竭而死的尸体一般都没什么尸斑的,”蒲风翻了翻死者的眼睑,又捏开了尸口看了舌头齿龈的颜色,终于轻叹道,“内里大概也是有出血的,只不过是头面的血点太少了,我早上竟是检查不周了。” 段明空只是点了点头,而蒲风一早就心道这死者若是四肢受了这样的刀砍伤,怎么会没有挣扎的痕迹——除非在受这个伤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意识了。蓝道人说的设“锁魂”阵法之事,现在看来未必就是子虚乌有了。至少,这也合该是一个幌子。 只是这出血……即便是没有受到外伤的地方,也会这么源源不断出血的话,更休论四肢上那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了。 这出血的毛病到底是这陆经历自带的,亦或是他中了什么毒、服食了什么药物?她或许也能从这尸体上看出一二的。 蒲风顿在那里想了想,此时虽然只是将近正午,她却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蒲风逼着段明空搭手将尸体抬了起来,先将上身的衣物除尽了,又把尸体翻了个身。 这死者以仰面之姿躺在停尸房怎么说也有两个时辰了,按理来说尸斑会从胸腹面转移到了背部臀部这些地方,可死者的后背平整苍白,除了少数几个血点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或淡粉或殷红的尸斑出现迹象,这就意味着死者血竭不假,更是否定了胸腹上的那些红点是尸斑的可能性。 而尽去了衣裤,便可见下窍魄-门红肿隐隐有血出,断定乃是中毒无疑。 很难考虑清楚的一点是,凶手到底是为了放血故而给死者下了毒;还是说,凶手作案之时其实不知道死者已经身中剧毒了? 砍伤的确是可以致死的,故而这种多此一举的杀人手法的确是不常见的。尤其是将尸体这么明目张胆地暴露在他们面前,这中毒之事极有可能会成为一个破绽。 蒲风满怀疑窦地离了停尸房,与段明空马不停蹄地又去了通政司及陆经历的宅中。然而陆行此人的所有手稿书信乃至于他书房桌上待办的公文书碟尽数消失无踪了。 更令蒲风觉得毛骨悚然的是,陆宅之内的家具陈列安然无恙,但阖府上下却寻不到半个人影儿,甚至大门都没有上闩,似乎一大家子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人从世间抹去了……段明空立在堂中,手中的绣春刀随时将要出鞘。 忽而,阴冷的风穿堂而过,带着一丝令人难以捕捉的森幽血腥气息。 院里的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 晚上还有一更捏~ 12点左右 第71章 血月(修) [VIP] 院子里的雪平静无痕, 除了他们进来之时的脚印外, 再寻不见半个足迹。 段明空闭目凝神了良久, 那双眼尾细长的眸子忽而轻启了。他望着蒲风与她冷色道:“是杀气。” 那丝丝缕缕的寒风游弋着穿透了蒲风的衣衫, 她的心跳蓦然乱了一拍。纵然她不知道“杀气”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感受到的。 难道说, 早在昨夜陆经历出事的时候,陆家人已经尽数蒙难了?那行凶之地正是此处吗?尸体又去哪里了? 蒲风在这一片屋子里转了个大概, 她正想着有没有可能是陆家人连夜躲去避难了, 忽而就听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声响——“吧嗒”。 就像是叶子上的一滴清露落进了池洼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雪停了。蒲风立在堂前才意识到檐上的积雪化了, 雪水顺着瓦楞下的晶莹冰锥一颗一颗滴落了下来,在门前的雪层里滴出了一排整齐的漆黑孔洞。 蒲风立在了院子里, 下意识地走了几步回首往檐上张望着,然而除了半边白得刺眼的房檐积雪, 她什么也看不到。 有一滴猩红的血水忽而自檐上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滴在了那个小小的孔里。 蒲风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恍然间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就在这么会子的工夫儿里, 太阳忽然从云层中显露了出来, 皑皑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耀眼。 她便眼见着檐下的那根细长的冰棱亦是随之慢慢变成了剔透的血红色, 妖娆绝伦。 “段大人……”蒲风一时有些失语。 暖阳扫尽了风雪的冷涩,蒲风就这么立在原地看着面前的数根冰棱次第染成了赤-裸裸的红,恍然间还要误以为是什么宝窟的瑰丽晶石。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段明空踩着偏屋的窗檐已经三步一跃上了檐去。 蒲风不知道段大人看到了怎样的景象, 总之他在檐上逗留了良久, 跃下来的时候面色亦是十分沉重。 “多少人?”她木讷地开口了。 “算上襁褓里的婴孩,一共九口。” “哦。”她喉头有些哽住了, 只好点了点头。 蒲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陆家的。暖而无暇的金色艳阳融化了积雪的同时,也化解了那些浸满了赤血的坚冰。 如果一直没人发现这些,他们一家人还会继续交叠着静卧在一起看着云朵,晒着月光,终有一日腐朽成相见难识的样子……雪花掩住了血色,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本平静和美的样子。 仿佛不曾生过,亦未尝死过。 ………… 东厂,张全冉卧房中。 烧檀的香气亦是盖不住辛涩的药味。 床上的厚重棉被之下静卧着一瘦削苍白之人,他两颊的颧骨突了出来,更显得发青的眼窝深深凹陷了进去,就像是活死人一般。 大概若是不指名道姓的话,谁也认不出这便是此前号称“玉蛟”的东厂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全冉来。 他面上一层虚汗,头上扎了白布抹额,双眸半开半闭着,闪着幽幽的神彩。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显然是有人来了。可屋里人还远远瞧不见那人的身影,就听着他腰间配的金铃十分聒噪地喧闹着。 张全冉身边的义子张宝忽而皱着眉站起了身来,而张全冉微微眨了眨眼睛,依旧是纹丝不动地躺在远处。 那人的声音实在是清亮得很:“听说张公公病了,晚辈特来拜访。” 此人笑容可掬,弯眉圆脸的看着似乎没什么特点,唯有两目时时含笑,乍一看倒像是什么和蔼忠厚之人。只不过他身上的那对鹌鹑蛋大小的金铃不断相撞作响着,十分恼人。 张全冉并不说话,他义子张宝只好赔笑道:“殿里的事还得劳苏公公操心呢,不知道什么风把您吹我们这儿来了。” “倒也没工夫儿跟你扯旁的,”苏锦一撩白袍做在了离张全冉最近的椅子,止了笑正色道,“张公公虽是病着,可御马监还是要人统领的。我虽只是御马监的提督太监,端得也是要给咱们东厂争口气儿的。说句不好听的,咱们都是没子没孙的绝种户,这大内就是咱的家了,如今正朔爷乘鹤去了,咱们怎么能看着锦衣卫御林军那帮子外人来管家呢。” 张宝自也不是个吃素的,“听您这话儿,锦衣卫又冒尖儿了?连姓骆的都凉透了,锦衣卫没个领头羊我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苏锦笑了笑:“皇后娘娘刚刚召见了夏冰,那小国舅要想在锦衣卫里过得有滋有味儿的,还不得上头有人罩着。这夏镇抚要升指挥使的事儿,板上钉钉的。此人果决狠戾,就算是冯祖宗也忌惮他三分的。再说了,无论是这上头的宝座谁来坐,咱们不还得讨口饭吃。” 张全冉一直静静听着,也不知道是在假寐还是真的意识不清了,反正是连动也不动的。苏锦见他这幅德行,心道是天牢里的那帮小家伙儿们还是忌惮着他掌印太监的身份没敢下狠手,不然只怕是他一根骨头断四截也是不够的。 张宝苦笑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干爹这一病,估计是要到入了秋才能好得七七八八了,左右冯祖宗在那镇着,十个夏冰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不过说来,听闻杨焰此人竟是没死,还成了个亲军都尉在圣上面前走动过?都说是此人当年担得起‘杨阎王’这名号的。” “这杨焰翻案的事你竟是至今仍不知吗?”苏锦大笑,“还是沾了你们张公公的光呢。听说翻案的奏折早就递上来了,这不是圣上……反正这一下子算是搁下了,等什么时候都消停了,就更没那么容易给他翻案了,不比咱们张公公福大命大。” 张宝听出来这话里的暗箭,终于是憋不住气了,直白问道:“苏公公此来,是为了找干爹借兵符的罢?” 苏锦一笑,啜了一口香茶点点头道:“你小子算是长了一肚子的心眼儿了,不过这兵符可不是来借的,是冯祖宗叫我来找张公公要兵符的。至于这兵符他老人家要怎么用,我却是不知道了。”他说着,亮出了手里的“东厂提督冯显”牙牌来,又有恃无恐地收回了袖子里。 张宝淡淡冷哼了一声,继而又笑道:“既然是冯公公的意思,张宝我万没有不依的道理。只不过这兵符既是义父的,也该义父首肯了才能作数,再说我哪知道义父将它存放在何处了?” “你这就是不给了?”苏锦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一对金铃,这一个少说也得有二两重,一撞脑袋就得出一个血坑儿的。 “义父……”苏锦实在是难办了。 张全冉噏动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半晌也没说出话来,良久后终于是抬起了右手轻轻往外晃了晃手指。 而苏锦捏着兵符揣在怀里正出门的时候,眯着眼回头瞥了瞥身后的张全冉,自己的嘴角上挑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 这大内禁军的兵符一半由东厂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监管,另一半由京兆府尹和御林军指挥使及锦衣卫指挥使分管。如今这东厂兵符已在他手,京兆府尹和夏冰也尽数是景王的人,哪怕太子能入得了顺天府,也只管叫他“病死”在宫城外。 当然了,太子想要稳稳当当地行到京城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单凭他从应天府带来的那几百闲散守军,想和景王爷征战西北的神机铁骑之师一较高下,简直是蚍蜉撼大树了。 就算是宣大总督还不是臣服于西景王了,当时就连老皇帝想要剪除王爷的羽翼也是动不了分毫的。 至于冯显,该守庙守庙,该死殉死殉,早就是一只秋后蚂蚱了。 他带着兵符回到殿后的时候,正看到长孙殿下哭成泪人似的问冯显他父王为何还不回来,又说要领着一小队人马去给他父王开路。 冯显皱着眉摇头不止,全无了当年的那种盛气凌人的狠绝劲儿,他似乎在圣上仙去之后一夜白了头发,就连面上的血色也退去了大半了……苏锦收敛好了笑容,与长孙殿下行了礼安慰道:“自南京到咱们顺天的路怎么说也得行个十天半个月的,殿下实在是急不得,再说了,如今太子爷不在,殿下代父给圣上尽孝才是一顶一的的大事,您且是放宽心罢。” 冯显扫了苏锦两眼,眼底已是藏不住厌恶。他自然知道现在形势不妙了,可也万不能跟长孙殿下走漏太多风声。毕竟无论这斗争结果如何,也只能是太子与景王之间的兄弟之争。再说长孙年纪尚小,又不通权术,无论如何也是斗不起他的这个景王叔的。 故而冯显只能想着:既然杨焰不知所踪了,他除了去守护太子之外也不作他想了。甚至是夏冰也未必知道,杨焰此时端的还是罪臣之身,他的耳目却早就已经遍布四海了。杨家自□□之时便是锦衣卫世家,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前圣上都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杨焰想要翻身自然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但有些什么,但那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了他的心头。 赤艳艳的斜阳真正地洒落在了宫城的每一片朱红墙垣上,雪色正在无声消融,露出来闪闪发光的琉璃瓦。 不久之后,暮色-降临了。 鸿胪寺一早撰好了九宾来访的礼文,礼部更是操持着明日小敛的诸般礼器、规程事宜,皇子们轮班守夜,后面还有子时哭、烧夜纸……多少人今夜无需入眠了。 蒲风拨了大理寺的三十衙役给张渊,让他去陆家檐上敛了那九口人的尸首回来。为保尸身完好,单是这一件差事就让张渊忙活了入夜。 而蒲风在大理寺中带着数名仵作验完了这九具尸首之后,已经过了二更天了。所有人的身份已经尽数核实了,的确是陆经历的老母妻子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女儿,其余四人是奶妈、两个丫鬟还有书童。 九名死者都是一刀毙命,以一种极窄的近乎锥形的尖刀刺入喉头而死,干净利落。若是杀人之时拿着绢布及时封堵好创口的话,几乎不会在现场留下什么血痕的。这也就解释了陆宅之中为什么几乎看不到什么血痕。 蒲风有些不寒而栗。 依着段明空的话说,凶手至少有三人,且是杀人的老手,看起来极像是锦衣卫出身。 蒲风听他这么一说,蓦然就想到了当时悬而未破的水女案。 或许他们当时推断的也不全对,那案子完全可以从血书案中剥离出来。当时只道是林篆此人一手策划了这些意欲栽赃归尘,可归根结底还是有些牵强的;如今又是这样如出一辙的杀人手法,且一死便是九人的性命,更是肆无忌惮地抛尸……似乎人命在他们眼中完全是不值一提的。 但如果归尘没有说错的话……此案莫不是依旧是林篆策划所为?蒲风心知他是绝对不会因为陆经历是太子的人就派人将陆家灭门的,他必然会将这一件案子扯进了一个更大的圈套中做一根引子,眼花缭乱地迷了人的眼。 可蒲风现在还看不出这个圈套会是什么。她同样不知道,归尘他现在到底如何了。 而他上午跟自己说的是:“物极必反,绝处逢生。” 蒲风可以断定他所谋之事已经有了七成胜券了,可这朝堂里的纷争哪有什么绝对,纵然是一个人行错了一步,最后导致满盘皆输也不是没有的事……、然则她不希望李归尘出什么岔子。 这个时局,这个宫城,包括殿宇楼阁中往来行走的所有人都像是一个个谜团。权势、利益、情爱甚至是生存……这些欲望聚合在了一处,这才驱使着每个人为之而奔走努力,亦或是将内心堆满了阴谋与盘算。 形同蝼蚁。 可她依旧是看不懂,猜不透,就连圣上此前送她的那一本锦册里的内容她亦是看不懂——那只是誊抄的一份《逍遥游》罢了,笔法很稚嫩,甚至还有些许的错字。想来书写者当年的年纪还未及自己,不过倒也看得出是个性情中人,隔着纸背也觉得有些可亲。 只不过,这又算是什么旧案呢? 她一直觉得,当年杀她母亲之人是为了杀那头戴高冠的男子来的,不然也不会先杀了那男的,事后又将自己放了……那墨色的莲花纹……意味着又是西景王所为吗? 于家国,君主之争未明;为己身,母仇难报……如今还冒出来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灭门案。蒲风坐在大理寺衙门回廊的栏杆上,望着清冷的月光引着晶莹雪色,只觉得灵台中一片混乱。 她的手里,正松松握着一本《茅山术》。 然而远在朝阳门附近胡同的僻静处的雪堆里,有一人正无言地卧在这一片冰雪中。 不远处就有高举着火把巡逻的上百卫兵,可国丧期间,夜间的坊市中无一人穿行。在这个被枯树和断墙遮挡着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得到他的存在。 汩汩的热血将雪原融化出了一条凹陷的小径,殷红的血色向四周缓缓蔓延着。 那人眸子中的晶亮终于是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嘴角的浅笑轻轻抽搐着,说不出是欣慰抑或是一种畸形病态的喜悦。 他在最高处身旁守望了这帝国多年,如今便要死在尘埃里了。 他不曾想到。 而此时,蒲风正看到了《茅山术》中讲述“血祭”的那一页,“血为气生,气为血母,以血可养魂气,主损一身以增寿……以日为阳,以月为阴,阴在阳前,是为逆,又主山河动……” 阜成门靠近月坛属阴,朝阳门靠近日坛属阳……这一章中洋洋洒洒上千字,蒲风看着看着,额上忽而冒了冷汗出来。她将那书一卷收尽了袖子里,也顾不得什么往上呈报,点了二十人速去朝阳门。而她自己拽着段明空先行一步,策马飞奔到了朝阳门之时,只见城门紧闭,守军手中的火焰照得这一带明亮恍若白昼,然而的确找不到有什么异象发生。 蒲风有些迟疑,难道是她忘记考虑了时间,也就是说现在凶手还没来得及动手呢?也的确是她太心急了……段明空见她踟蹰不前,便沉着面色无言地在朝阳门附近兜着圈子,而蒲风紧紧跟在他身后。 四处寂静得只剩下了她的心跳声,伴着头脑中传来的巨大轰鸣声。身边黑魆魆的角落里,只有少数几个风餐露宿的乞丐,马蹄在结成了冰面的路上打着滑儿。 也不知道转到了多少圈,已经是过了三更天,蒲风完全不抱希望了,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段明空说自己推断错了。可他一扬左手,牵起了缰绳忽然将马勒住了。 “怎么了?”蒲风皱起眉来轻轻屏住了呼吸。 段明空略略回眸,月光雕琢出了他线条硬朗的侧颜。 “你可是看到什么了?”蒲风又问道。 “不是。”段明空有些嫌色地回过头去,“这附近洋溢着血腥味。” 蒲风轻轻“啊”了一声,纵然她除了手里灯笼发出的烛火味道外什么也闻不到,可段明空的话里带着无可辩驳的肯定。 他们立身的地方是距朝阳门不足百步远的一条死胡同里。这里面也不知道是那户人家曾经遭了火,烧得就剩下半堵断壁残垣和数根漆黑残破的断梁了。 在那一片荒地中,灯笼微弱的光照出了黑白交错里的大片血红,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人卧在浸满了血的冰雪中,胸口还在微微噏动着。 蒲风跃下了马来快步走到了那人的面前,目光不由得凝滞了起来。 此人和陆经历的遭遇大抵相同,整个人仰面摊成“大”字型,手足裸露在外,筋脉尽数割断了。 他身边有大片的血,新鲜,甚至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然而面色苍白只有一息尚存了。 从人正是冯显。 冯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本就是太子最有力的支持者,如今……竟然是危在旦夕了? 蒲风撕了自己麻布白袍想包住冯显的伤口,可热血不消转眼的工夫儿便能将布带浸透了。 段明空一直负手立在一旁观望着蒲风,看她一边哭着,一边有些张皇失措地包扎着冯显的四肢,只是与她平静道:“没用的,放弃罢。” “你闭嘴!” 段明空摇头请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疯了。 冯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因着蒲风一直拍着他的脸,居然微微睁开了眼,对上了她焦灼的目光。 “告诉我,是谁干的……是景王?是林篆?” 冯显微微摇了摇头,气息只如游丝一般,他苍白的嘴唇缓缓噏动着。蒲风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好将耳朵附了过去。 “端……怀王……端……王……” “是端怀王干的?”蒲风睁大了眼睛望着冯显,可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光芒了。 转眼间,他的气息,就连同四肢伤口上汩汩流淌的热血也逐渐停滞了下来。 这期间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可蒲风凝视着他一点一点死去,似乎经历了漫长的一冬。 而当段明空看到蒲风满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时,他还在思忖着要不要说几句敷衍的话安慰安慰她。 可蒲风的眼底里除了凉薄的月色,还有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决绝,绝非是她这个年龄所该拥有的迷茫脆弱。 就在那一瞬,段明空终于是理解了,为什么他的杨焰哥哥会喜欢一个看起来冒冒失失又不大灵光的假小子。 他还没见过哪一个女子会如蒲风这样——她一直想的是要守护别人,而非是依傍在谁的翅膀下。 她这个样子比当时一身嫁衣凤冠霞帔的时候,还要美。 然而她要守护的人,也就只有杨焰了,段明空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自己是欣慰,还是有一点羡慕……————————— .外一篇 京城通河外是一片幽深的密林,月光明澈映雪,有扑簌簌的雪团自光秃的枝头滑落了下来,惊飞了林中的夜枭。 “咕咕……咕咕……” 远远瞧着,似乎有人正坐在林间的巨石上,一身白衣沐血。他身旁的白脚杆墨色马正嗤嗤地大口喘息着,自鼻孔冒出一阵阵乳白色的水汽来。 他的手冻得有些微红,指甲的边缘半数剥裂了,黯红的血污凝结在了指端。此人正垂眸端详着手里的那一方玉印,漆黑的眸子里是叫人看不透的深渊。 自此处距皇城的路大概还需半日左右,城中满是守军,若是想浑水摸鱼进入皇宫未必容易,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想入城中未必就要自城门而入,当年父亲还在南镇抚司的时候监督修造了一段地道,本是为了应对鞑靼兵围京城时暗送军情所用,那时知道此事的人很少。如今那一辈人去了,这地道想来早已荒废了。 哪会有人想到,这条通往镇抚司衙门的暗道现在会派上这个用场。 若是家还在,父亲的手稿还在,他断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寻找得如此辛苦。只不过到底还是找到了。 李归尘无言遥望着月色,又想着蒲风这时候大概已经睡下了罢。他的目光莫名地柔和了下来,念着也不知道她的肚子还疼不疼了,有没有和段明空一直拌嘴。 明天晚上她大概会很担心罢,然而越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更断断不能去见她的。好歹忍过了这一遭,再往后就真的是风平浪静再无波澜了。 李归尘想到这里,顺了顺袜子的脖颈,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路上阻拦截杀太子的既有扮成浪人流寇的官兵,亦有不少所谓的江湖高手,不过他们本是干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景王党嚣张至极,又哪里意识到了这些。 所幸太子身边还有南京锦衣卫所里的都指挥使一直暗中相护,不然这入京之路的确是难于上青天的。 算起来,这一直以来,西景王改变不了圣上的决断,便只好有意离间群臣与太子的关系。诚然景王骁勇善战,但能以屠杀无辜百姓官员的法子来踩踏太子期求爬上皇权宝座之人,谈何爱民如子? 又谈何一代贤君呢? 李归尘不想再思忖这些,便轻轻叹了口气。他手中的玉印油润而清凉,方方正正的一块印毫无任何纹饰,其下的印文乃是篆书的“其华”二字,正是圣上此前赠给蒲风的。 蒲风说自己是在教坊司长大的,而她母亲是个官妓,可他此前从没有想过,也不曾意识到,蒲风的母亲在成为官妓之前就已经有孕了。 蒲梓濂被弹劾,连带着整个正阳蒲氏被北镇抚司抄家那年是正朔十八年,而蒲风是正朔十九年生人的,这些事情与端怀王自尽亦是在同时期。 端怀王当年究竟是因何而从皇宫出逃,至今仍是没有定论。那时候李归尘才十四岁,正是日日埋在练功场的年纪,这朝堂之中的事情父亲从不和他说的,可他也知道正朔一十九年的廷杖案打死了不少大臣,而他父亲正是因此救了时任的工部侍郎程渡。父亲他是那个手握棍棒的行刑人。 所有事情都像是一个圆弧,谁又想到不足十年后,他被污蔑为程渡党羽,阖族蒙羞。 话说回来,单是看这枚玉印就该知道,端王的确是最像圣上的——正朔帝原本只是近支的宗亲罢了,年少时纵然也是位世子,因着王府财资权势有限,过的日子也只如一般的世家子罢了,哪有那么多的皇族规矩。 这皇宫一如黄金笼,权利巅峰处也未必是有那么多好风景的。 端王不是储君,日后也不用应付满朝各怀鬼胎的群臣,圣上或许只想在端王这个小儿子身上弥补自己少年时的遗憾罢了。 可圣上没有想到,在千年前还有一段曹冲的故事。而他的桐儿正是成了第二个冲儿,可究竟谁是曹丕,正朔帝便和曹操一般无法追究了。 李归尘莫名觉得,圣上将太子发往南京其实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圣上太清楚不过了,他的宠爱便和催命符一般,会将对方变成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圣心难测”也只是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故而圣上即便知道了蒲风正是端怀王遗女,也并非追认她的身份,甚至不愿和她透露此事。 放任她做这个大理寺少卿到底是对是错,没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当年他年纪轻轻任了北镇抚司镇抚使的时候,母亲并没和他说半句欣慰之词。 李归尘仰头望了望林梢间的月色,似乎母亲淡淡含忧的目光还在他面前。 但她和自己不一样。一个人的手上一旦沾了血,这一生便不同了。 失去自我,是一面;血债血偿,又是另外一面。 袜子歇得差不多了,李归尘终于起身一跃上马,消失在了这片密林里。 在回到皇宫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办。 翌日午后,云弄胡同。 李归尘一身素服,头戴黑纱大帽敲开门扉的时候,那丫鬟以为他是来找苏锦的,没等他开口便回绝了他,打算将门重新掩上。 李归尘一手挡着门扇,盯着她淡淡道:“我找你家夫人。” “你是……”那丫鬟愣在那里,觉得他实在是眼生得很,忽然警觉了起来刚想回头喊人,便被对面之人一个手刀劈在颈脉上晕了过去。 李归尘一手扶住了那丫鬟,将她轻轻放在地方,信步跨过了她往院子里面而去。 自门口看着这院子不大,过了影壁却是别有洞天之感,院中水榭廊亭,李归尘望着轻轻叹了口气。 宅子里很清静,不断有鸟鸣声自宅院深处传了出来。李归尘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却只是面色平静地往正堂走去。 他绕过了长廊,便看到堂前有一身着玄色衣裙的女子正抱着白猫坐在廊边,看到了他的出现也并没有半点的惊讶,依旧轻抚着猫背无言倚着柱子。 这女子生得极娇美,面不施粉黛,一双眼眸流转明媚……和如儿像极了,只是比如儿当年还要更俏的。 “这是苏锦的私宅,他很久不来了,你应该去东厂胡同的。”那女子头也不抬道。 李归尘的喉头有些发涩,他踯躅了少顷,终于平静地开了口:“你是杨应儿吗。” 那女子淡漠又不解地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苏锦待你好吗?”李归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儿与他果然是形同陌路了……“好?”那女子笑了笑,“你看到这檐下的鸟笼子了吗,我就是这里面的雀儿。丰衣足食,怎么能不好呢。” “我要是说,我此来是带你走的……你想离开这儿吗?” “为什么要离开?” 白猫眯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缩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李归尘不知道要怎么答复她,也不知道应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过成白上千次要和应儿说些什么,明明那些旧事一桩一桩都带着陈年的温度,结果她却忘了……“如果苏锦死了,你要怎么办呢?” 应儿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这个人,好生奇怪,到别人家里来说这些……” “回答我。”他皱着眉微微阖了眸子。 “这么说,咱们之前见过?”应儿极为难得地扫了他几眼,“我也觉得你有些面熟的,反正梦清阁的客人那么多,一时认不出也是有的。你倒是个胆子大的,不怕苏锦将你剐了。” 李归尘摇了摇头,攥住了应儿的腕子便拉着她站了起来。 白猫惊了,炸着毛尖利地“喵”了一声,忽然溜得无影无踪。应儿挣扎着动了气,反手给了李归尘一耳光,将另一只手扯回来怒道:“你弄疼我了,想娶我去找苏锦商量,跟我纠缠什么。” 李归尘顿在那里,望着应儿微微颤抖的手,有些颓然道:“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姐姐吗?” “我是有姐姐,早死了不要我了。”应儿眸子很红却挑着嘴角非要笑出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待我好,那就是苏锦。你们都说他如何如何无恶不作,我管不着这些,所有人都负了我的时候,只有苏锦在我身边。若不是他去太医院求御医来看我的病,我早就是一把骨头了。” 李归尘无言看着应儿轻颤着呼喊丫鬟过来,却是没有一个人影儿。 应儿别无他法了,便回了屋子打算将门掩死了躲在屋子里,这门只剩薄薄一条缝的时候,传来了她几乎难以闻及的微弱声音:“我很好,哥哥你要好好的。” 李归尘像是石雕一般立在门外,有泪自眼眶里滚了出来落在了地面上。 “日后不许你再来了,”她厉声喊道,后半句却黯然地咽回了肚子里——“否则,我就不能再这么醉生梦死地活下去。” 他离开云弄胡同的时候,天色极好,阳光就像是软软的金黄缎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即将刮起血雨腥风的日子。 李归尘自归宁寺取了他的柳叶剑回来,耳边的所有喧嚣声都隐没了下去。 如果说原来他还没有对夏冰动了杀心的话,应儿的话俨然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块砖石。 愈发浓郁的暮色中,太子问他,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地眷恋着这些权势,哪怕明明知道九死一生,也一直想着要不惜一切代价。 李归尘他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他或许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即便如此,在面对这样一群饿狼之时,你的隐忍和宽恕只能无尽地滋长着狂妄的欲-火。 没有底线,永不满足。就像是附骨之蛆,在这糟朽的官僚体制中无止无休地蠕动着,却还一个个满以道德仁义自居,无视帝王之担忧更是不顾百姓之死活。如今他们闻到了利益的味道,还妄想着亲自扶持一个新君上位,以求富贵荣华……他手中的剑闲置了多年已不复当年的寒光凛凛。还记得父亲曾和他说过:“剑生而就是为了饮血的,而锦衣卫正是我大明的利剑。” 唯当一往无前,披荆斩棘。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把72章错粘到了71章,所以这一章多了3300字,在后面补了一个外一篇,看过原72章的记得补一下~ 么么哒 (外一篇游离于正文外,是个补充)第72章 对峙(修) [VIP] “冯公公这一死, 大内之中就没人照应了……怕是……”蒲风皱眉嗫嚅道。 段明空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 一时无言。 她站在风口里冷静了少顷, 继而折回到了冯显的身边。 夜风卷来了雪渣刺喇喇地刮着人脸。借着森幽的火光, 她能见到冯显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孔上满是平静。 他腰间的牙牌符令之类果然已经全部消失了, 然而与陆经历的尸首不同的是:冯公公的外袍上有明显的撕扯破损,右臂上亦是出现了一道很重的淤血痕。 显然是他与凶手曾经缠斗过。 蒲风拉下了他的衣襟, 但见胸膛上出现了少数的血点, 且他身下的大片血洼里同样被人掺了红染料进去。 也就是说, 冯显的死状与陆经历是大抵相同的, 基本可以断定为同一人作案了。 段明空一直抱着臂冷眼看着,忽然说道:“冯显的牙牌丢了, 东厂怕是要生乱了。” “如今冯显身死,张全冉又无力执掌御马监, 现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是谁?” 段明空答道:“秦喜, 不过此人庸碌, 近来得势之人却是御马监的提督公公苏锦, 也就是景王身边的苏敬忠之子。” “苏敬忠之子?” “宦官之间, 师徒常以父子相称。苏锦此人曾入过行伍,在厂卫之中都是颇为跋扈的。”段明空淡淡道。 蒲风点了点头,在这时候朝阳门的一小支守军已经将这荒地附近团团围住了。 段明空与守军统领交接好了各中事宜,便与蒲风直奔了皇宫大内。 因着段明空锦衣卫千户的身份, 这一路本应该是无人可阻的。可过了西华门将近武英殿的时候, 守军却将段明空拦住了,说是除了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外, 其余人等都不得再随意出入殿前。 段明空反问这些守军是谁下的指令,得到的回复居然是冯公公说的。 蒲风不明所以,段明空却是忽然沉了脸色下来。 因为冯显即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断断没有资格号令大内守军的——除非,他手里有御马监的兵符。但冯显已死,也就是说,拿到了御马监兵符之人极有可能也同时拿到了冯显的牙牌,且是在冯显出宫之后。 段明空调转了马头低声一喝,便飞速奔往了东厂胡同的张全冉宅中。 此时已过了子夜,寒风冷得刺骨。 蒲风进了张全冉宅院的时候,段明空已经踹开了房门,握着刀柄信步而入。 张宝公公刚从大内办了差事回来,一身孝衣还没脱,正趴在张全冉床边打瞌睡,段明空这么一闯将他吓得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段明空立在屋子里无言扫视四周,一双单凤眼带着危险的气息,落在了昏睡不动的张全冉身上。 “兵符在谁那?” 段明空一吼,张宝瞬间便清醒了:“段千户此言何意?” “不知道?”他一把抽出了刀鞘反问了一声,唇角一挑便飞身移步到了张全冉床前,冷月般的刀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他一手死死钳住了张宝的手腕,将那刀刃架在张宝的脖颈边低沉道:“说不说?” “说……说……敢问段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段明空垂眸盯着张宝,手上的刀不由分说地割破了张公公的脖颈,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流到了他白而青筋暴起的手腕上。 蒲风在他二人僵持之际,一直抱臂立在一旁观望着躺在床上的张全冉。 一个人在短短十天之中就消瘦成了这幅样子,可面皮上却半点伤痕……蒲风不知道天牢有没有这么温柔的刑罚。 而那张宝被逼急了,他知道段明空必然不会真的杀了自己,便自袖中倒出来一截短棍,挣开了段明空手上的钳制,猛地以棍击开了刀刃与段缠斗了起来。 “段大人,您再张狂可也狂不到我们东厂的头上,抬你几句是给你面子,再往后可就是得寸进尺了。” 而段明空双眸凛凛,每一招出手都是将人逼向死路的,半点也没有什么顾虑和忌惮。 若是论起功法,张宝远不是锦衣卫的对手,更何况段明空是武状元出身,在锦衣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只因着他没摸清段明空的性子,那种为了目的伏低做小的事,段一个堂堂的侯府嫡子还是不屑于此的。 张宝臂上已经擦破了两处皮,他眼见着心口那一刀已经是要避不开了,只好皱紧了眉头低呼到:“是冯显!” 绣春刀停在他胸前堪堪一指的地方,半顷后3棍死死抵住了。 蒲风望着张宝毫不犹豫地质问道:“是有人拿着冯显的牙牌来要兵符的对吗?” 张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是谁告诉你的!” 蒲风缓缓点了点头胡扯道:“我在殿前驻守的时候,听到秦公公手底下的人说的。” 张宝微微缓和了神色,“的确是秦公公代了冯公公来取的,段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找冯公公对质。” 段明空将刀逼了逼平静道:“从头到尾说清楚了。” “今天午后的时候,秦公公领着手底下的小顺,拿着冯公公的牙牌找我义父来要兵符的。同是司礼监的人,也没什么……” 蒲风信步到了张宝面前,凝视着他道:“你在说谎,是苏锦入夜才找你来要兵符的,对吗?” 也就是说,她怀疑是苏锦诱冯显出宫,将他刺伤之后又夺走了他的牙牌,再之后便手持着冯显的牙牌假冒他的名义诳走了兵符。 张全冉与苏锦未必相合,而张宝断然不会将兵符这种东西随随便便交给苏锦——只因着他是真的不知道冯显已经死了;而他一开始袒护苏锦,大概是因为同为东厂御马司的,急于撇清干系。 张宝望了张全冉良久,见他眨了眨眼睛,终于是叹气道:“是苏锦不错。不过他不是夜里来的,兵符早在晌午就给他了。说到底冯公公也是东厂的提督,义父既不能理事了,冯公公代劳也是应该的,这都是我们东厂里面自己的事。不知锦衣卫的大人们问清楚了可能走了?” 段明空撤了刀下去,而蒲风听到“晌午”那两个字头脑中忽然就乱了一阵。张宝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未必会在时间这么一个小点上欺骗她。 那苏锦既是晌午带着牙牌来的,难道真的是冯显支会的他?或者说……段明空将刀收回了剑鞘,在桌子上戳了一小瓶伤药之后便带着蒲风消失了。 夜色已经深沉到了极点,连星光都开始一点一点隐没了下去。北镇抚司的小书房里,段明空扔给她了那件狐裘,便一手托腮坐在桌前不动了。 许是这一晚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蒲风并没有什么困意,她围着狐裘蜷缩在床角,想着李归尘现在又在何处呢? 他有没有受伤?现在有没有在睡觉? 而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而这一天中的谜团便像是一枚枚杂乱无章的棋子,蒲风呆呆地守在棋盘边上只能看出一点苗头来。 陆经历和冯显二人之死可以归结在一处的话,那杀害了陆家九口只是为了灭口?这朝堂之内,景王和于皇后已经逼近大权独揽了,而太子正是被他们拦在了京城外,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困局。兵符移位的话……蒲风攥着那狐裘一直到了指节发白的地步。 难道是逼宫…… 即便是归尘将太子完完整整地护送回来了,苏敬忠会带着人逼宫的!于皇后找夏冰,苏锦夺走兵符……都只是为了整顿京中,尤其是皇城之内的全部兵马。也就是说,只要到了今天晚上小敛的时候太子殿下仍不出现,景王便会代太子主持大典,便也是昭告文武百官自己将继承大统了。 算来算去,太子的筹码除了一个不受看重的储君之位,还有什么呢?藩王的支持……她就这么忧心忡忡地盘算着,感觉心一点一点地坠了下去。就像是那蓝道人说的,她急流勇退未必就是非善,只不过……这实在是太不合道义了。 景王谋划了十数载,到了这最后的节骨眼儿上,若无一击即中之心,又如何敢动手呢?一旦景王得势登基,蒲风不难想见自己和归尘会是什么下场? 这一次,真的还会如他所言“绝处逢生”吗? 她半梦半醒之际,冯显临死前呻-吟的那一声声的“端怀王”更是不断作响在她的耳边。 端怀王,又是谁呢? ………… 翌日。 鸿胪寺卿颂着礼词,来祭奠的公侯依次而上,蒲风被圈在百官里面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便听着身边有大人们窃窃私语——所有人无不惊讶不已地说着冯公公昨夜身死的事,还有通政司的陆经历也死了。 想来冯显的案子已经闹得举朝震惊了。有位大人说是邪术作祟,冯显在东厂的那一帮干儿干孙想来不会这么轻易罢了的;之后另一位大人说这两位都是得罪人了,还说覆巢无完卵,刚说了一半也就赶紧欲言又止地啧啧轻叹了。 蒲风恍如置若罔闻,即便真的是“锁魂之术”,那也只能说明是后面要有好戏看了,这锁魂之说实在是无稽之谈。 九卿之礼稍缓,蒲风便溜了出去找到了长孙殿下的随从,想要和长孙见上一面。 蒲风觉得,现在十分有必要让长孙殿下知道些实情了。如今宫内有变,怎么说也应该早作打算的。 长孙殿下昨夜并没有怎么安睡,一上午又一直在九卿礼上,显然是极其疲乏了。蒲风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端着一个小玉碗喝着什么药,素白的丧服更显得他面色发黯,眼底积了两片乌青,有些神志不定的样子。 蒲风忽然觉得自己的样子也未必要比长孙殿下看起来好多少。 她候在一旁等他将药喝完了,这才躬身过去行了礼,与他问了安好。 朱伯鉴一见蒲风难得起了一点笑意,他屏退了左右,叫蒲风不必拘礼,大可落了座。他的声音衬着外面的礼乐声显得有些飘忽,而蒲风一早就想好了缀词,因着时间拘谨便与朱伯鉴直白道:“臣斗胆问殿下一句,殿下如此心忧可是为了冯公公身死一事?” 朱伯鉴一下子便愣住了,垂眸了良久终于是叹息道:“冯公公服侍了皇爷爷这么些年,竟会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景王叔已经着东厂的苏锦好生去查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有些下落了……余已让礼部的人再置了一口小棺,便让冯公公代替余这不肖子孙到下面好好侍候皇爷爷罢。” 蒲风攥了攥衣角轻叹了口气:“苏锦此人真的可以托付吗?张全冉的兵符多半已经落……” 蒲风这话说了一半,朱伯鉴似乎是吃了一惊,望着蒲风打断道:“随卿你是说……” “苏锦不可为信。更是只怕冯公公一死,东厂便要乱了。” 朱伯鉴的脸色忽然又黯然了下来,“这些余虽然不知,只是这里面的很多事情,未必就像是随卿看得这般简单。有很多身不由己,亦有受制于人之处,你勿复多言,扰了余的心神。” 话都这么说了,蒲风只好点了点头从侧殿里退了出去。 到了午后,此案果然是如长孙殿下所言,被苏锦接手了过去。他亲自带人到了大理寺找蒲风要走了陆经历一并冯公公的所有卷宗。因着这东厂查案是凌驾在法司之上的,在这案子里面又死了东厂的提督公公,蒲风纵然是百般不愿,可还是只能首肯了。 而那苏锦笑的时候,蒲风看在眼里只觉得后脊梁生风……接手案子便罢了,此人与蒲风说话的时候似乎句句都在提醒她:她是个太子-党,日后太子爷登了基她可就摇身一变成了陛下面前的红人……蒲风听着连连摇头,心里简直比吃了苍蝇更让她觉得恶心。 可那苏锦还是有恃无恐道:“蒲大人可是听说了?此前的大理寺少卿,也就是那个姓萧的,前几天消停的时候刚搁菜市口给砍了,都说是那萧琰祸害死了杨焰的妹子,可听说那杨焰疼妹妹得很,怎么倒也不见他出面给她妹妹翻案呢?” “三法司亲审此案,本官一旁协理,公公难道还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吗?” “倒又听说杨焰今天莫名其妙死在京外了……唉,咱家听说蒲大人近来闲得很,也就是多和大人闲话几句罢了。得了,事儿既了了,咱家便不叨扰大人了。” 归尘死了?这谎话未免过于拙劣了。 蒲风将那苏锦送走了,不由得心中一凉。明明她与长孙殿下在偏殿说话的时候,殿中是空无一人的。也难怪殿下忽然将她逐走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她竟是不知苏锦盘踞了这么多势力……他完全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又与何人交好的。 蒲风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必然是被苏锦严加留意了,正是多做多错;而锦衣卫中,夏冰早就将段明空架空掉了,因着他在北镇抚司的人际关系又不好,也同样是被弃之如敝屣。 此时正是一片风平浪静,可谁又不知这其实只是粉饰太平罢了。 太子的音讯就像是渺渺沧海中的一叶小舟,转眼间便踪迹难寻,徒留下层层翻起的浪花。 李归尘随之也是。 蒲风知道,他一定会在晚上出现的。 有的谜题正在一点一点破解,积雪亦是在格外温暖的骄阳下逐渐消融着。阜成朝阳门前的赤色冰雪融进了泥土,陆宅的檐下悄无声息地淅淅沥沥下着血雨……似乎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在等着日轮被地平线吞噬殆尽。 夜,将带着摧枯拉朽的宿命而来…… 那厢坤宁宫中,侍女们正伺候着皇后梳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小敛了,到时候诸侯百官拜祭,她身为一国之后,更是要表率在先的。 暮色刚开始一点一点浓郁起来,宫里却已经是灯火通明了。她习惯将这坤宁中点满烛火,大概是她觉得这冰冷的宫殿里只要是明亮多一些,孤寂便会少一些罢了。 明晃晃的铜镜里是她有些失神却又精描细化的面容。 细长的眉,桃花的眼……明明它们都曾生得这么美,却也只能孤芳自赏了。可时光终究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松弛起皱。那颗心曾经也满怀憧憬、情丝浮动,但自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除了这个身份,她已一无所有了。 指尖触及发上的素银簪时,冰凉刺骨的触感让她不由得缩了一下手。“太子殿下的音讯有了吗?” 苏锦拱手笑道:“回娘娘,在河北的时候可就断了,暗子说是做掉了,连同那个杨焰。” 于皇后的唇角闪过了一丝笑意。正朔帝在位三十八载,她是圣上的第三任皇后,西景王是她的长子,也是至今膝下唯一的孩子。而太子却是元配皇后生的嫡长子,当年废后王氏所出的端王一早就死了,是以正朔帝膝下只有太子和景王两个嫡子。 不过太子今年也合该四十五六了,倒与她年纪相仿了。 于皇后簌了口茶,扶着侍女的手起了身俯视着苏锦道:“圣上的谥号订下了吗?” “魏阁老和诸位大人们商讨了半日,已经是订下了。”苏锦拱了拱手,“曰‘昭’的。” 大明昭宗皇帝……那她便是昭皇后了。于皇后点了点头,“昭字不错,今晚的事你们好生去办罢,哀家乏了,受不得惊吓,纵然是囊中之物,也都好生妥帖着些罢。至于这人……” “陛下说了,建文的事要不得,奴才们只念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那就好。”于皇后轻声叹了口气。 而正殿之前,宗室诸侯已立于上首,文武百官并宫人礼乐、典仪列次而立。 前头是“祭服”等诸般礼节事毕后,紧跟在后的又是“哭礼”。一时这殿前可谓是哭声震天,且不论到底有几颗是真的辛酸泪。 诸臣再拜了之后,场面忽而有些喧闹了起来——依着祭典仪程,此时合该是太子立于殿中,由太常寺卿奉旨领着群臣尊新帝即位的。 如今太子既是还困在路上……或许太常寺也是难办得很,那也只能是先将此时延迟到大殓之时了。 他们正忧虑着此事,却见那太常寺卿居然是又出现在了殿前。 “王大人,您说说这是怎么个意思?” “老夫又怎么知道……我朝自南京赶赴即位的太子也有这么几位的,怎的咱们太子爷就迟迟耽误在路上呢。” 而张渊立在人群里亦是不断张望着,他心道蒲风这家伙是越发的没心没肺了,这小敛的时候居然还敢不来的。 他□□着此事,太常寺卿那老头子已经开始颤颤巍巍地打开卷轴念念有词了。张渊虽是听不到那老头到底在念什么,却是见到殿上的一些诸侯开始躁动了。 “……太子禅位给景王爷了?” “让位!” “太子此举高明啊,这是学古尧舜之风……” “这与当年赵匡胤黄袍加身又有什么区别?” 驻扎在各处,甚至被安插在大臣之中的锦衣卫和东厂幡子已经开始行动了。那些反对的声音一开始还有,可很快便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这为官多年,谁还没有几个污点,左右皇上谁当也无所谓,为此掉了一家子的脑袋实在是太不值了。 可这里面也不乏有胆有色的忠义之士,却是孤掌难鸣。总之一片闹闹腾腾中,西景王满面谦卑地开始和太常寺卿婉拒此事——依着古礼,这禅让之事是必然要退却再三的。纵然这样并非是出自于西景王本心。 各诸侯望着殿下纹丝不乱的守军,心中已明白了七八成,纵然是不服景王此举,倒也不敢在此轻举妄动。 西景王让完了第二次的时候,正说到“孝悌不及吾兄”之时,自龙棺之下忽然爬出来一个身量窄小的少年出来,将众人吓一跳。 正趁着鸦雀无声之际,蒲风一个箭步窜了出来,站在太常寺卿身边气如洪钟地喝道:“还请王大人暂时收了此言!” 四处的守军虽然多,可谁还能知道这金棺下的莲瓣台底下居然还能藏着一个人? 一时殿上殿下都起了喧嚣,西景王变了脸色,简直想把这碍事的蒲风给碎尸万段了。然而殿上的守军拉扯着蒲风想将她拖下去的时候,蒲风径直喊破了嗓子,“圣上死因存疑!” 她这句话确是比方才的举动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禅让也罢,这“不忠不孝”的罪名若是一旦落到了景王的身上,他日后即便是继承大统也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那守卫的数把刀已经架到了蒲风的脖子上,刀剑无眼,割破了皮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西景王朝着守卫微微摆手示意,那守卫便从善如流地收了刀,将蒲风脸贴着地面这般按倒在了下去。 “大理寺少卿?说罢,是何人指使你来的。”苏敬忠吊着一把尖利的嗓子,刮得人心头起毛。 蒲风浑身筛糠,说话的声音倒是稳得很:“无人指使,单凭一腔热血看不惯罢了。禅让有假,此前陆经历冯公公的死更不简单,是毒……圣上和他们中了一样的毒!” 这大殿上有人苍白了脸色。 苏锦立在苏敬忠身后一抬手,守卫便将手里刚刚放下的刀又架在了蒲风的脖子上。 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是西景王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有些后悔听了林篆的话设什么阴谋,他应该一早就派人叫她暗杀掉算了。 苏敬忠趾高气昂地嘲笑道:“一个沽名钓誉之徒,今儿是不想活了,闹到这里来了……” 西景王紧皱眉头没说话,而立在一旁的襄皇叔忽然幽幽道:“若是中毒的话,换服的礼官怎么会没有觉察,不妨叫来礼官问问便可知一二了。” 蒲风压制着心口的狂跳:“谨遵王爷之言。” 西景王只道是即便父皇真的是中了毒,和自己也没有半点干系,现在若是推阻起来面皮上就太难看了。这襄皇叔乃是父皇的亲弟弟,地位非比寻常,但如今这事若是闹了起来,天家的威仪何在? “不如,先将这小敛的礼结了,蒲风此人大闹奠仪的事稍后再论……” “如此也好。”襄皇叔点了点头。 众人虽是都被吓得变了颜色,到底仪式还是继续行着,若非蒲风这么搅了一场,现在他或许已经受了百官朝拜了。 而守卫似乎是猜透了上面的心思,用力拖拽着蒲风的胳膊之余还不忘踩碾着她的身子。这姿势之下她本就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即便是呼吸也是十分困难的。 蒲风胸口的血不断汹涌激荡着,她不怕与礼官甚至是那些宗室对峙,她也不怕景王现在就回要了她的小命——即便还是有些遗憾罢了。 李归尘他为何还没有回来……她明明是为了给他和太子争取时间的。 直到她下午钻进了棺材底下的时候,她还无数遍地设想过是自己多虑了。纵然是千人万人告诉她李归尘真的回不来了……她也不会信的。 在狭小冰冷地莲座里,她就这么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等着下一刻太子就会忽然从人群中冒出头来,将这一路颓败的局势彻底翻转……可直到她听到西景王推辞到了第三遍,即将承受了这所谓“禅让”得来的皇位之时,仍旧没有人出现……纵然是蒲风不信李归尘他不敌千万铁骑真的战死在外边的,可如果再无人阻拦景王的话,太子回来也晚了。 这样浩浩荡荡的一殿百官,单是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蒲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胆气与西景王公开对峙的。即便,她没能成功……守卫似乎是下了十成十的力道,蒲风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脖颈边满是凉滑的东西,是血。起初她明明还能稍微挣扎一下的,可现在场面忽然平静了下去,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算是忽然袭来了……痛得她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胳膊已经脱了臼了。 可,李归尘他真的不会来了吗? 他明明说过的,什么“绝处逢生”,什么“物极必反”……看样子通通都是骗人的……如今满眼都是绝望,哪里还有什么生机可言。 蒲风本是一心忍着泪的,可当那句“景王仁孝,恪承大统……”传到耳朵里的时候,她的泪水忽而就遮挡住了眼前所有的景物……他终究还是不会来了。 她胸口闷痛得难以呼吸,就像是有汩汩流淌的血液正在填满她的心房……景王即位,自己和归尘再无可活命的机会,明明,他还曾许她一生一世的……礼乐又起之时,蒲风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是她真的崩溃了、熬不住了,还是说,她是发自本能地逃避这一切的。 当时不以为意的分别,竟是这样成了永别吗? 他的笑,他温暖的胸膛……那些壮志难酬的抱负,那些蛰伏十年的安忍磨砺,竟也是就这么终结了? 当有人欢笑有人愁眉的时候,金碧辉煌的大殿梁柱之后,有一个小小身躯几乎满身是血地折断在冰凉刺骨的光亮石砖上。 就像是零落成泥了,任人踩踏着。 可惜她没能看到,太子殿下是如何毫无遮掩地站在西景王面前的。所有人,包括太常寺卿、西景王、于皇后,甚至是……太子-党之人都哑然了。 已经不容任何言辞和解释,甚至太子只需要那么亮出半身的血痕站在那里……一切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景王是如何出兵谋杀太子,又是勾结众臣贿赂太常寺卿假意禅位,正是一个狼子野心。 更为汹涌的是,弃置在外的南镇抚司锦衣卫一并段明空带着的人马迅速占领了各门,将殿前完全封死了……也就是说,即便东厂和京兆府带了再多人过来,也根本无济于事。 太子殿下身量极其魁梧,他将那所谓的“禅让诏”一把夺过一撕两半,继而跪在了昭宗的灵前放声大哭了起来。 只因着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着,便能极为清楚地听到那阵痛彻心扉的哭声。 似乎是多少年的不甘、折磨夹杂着委屈终于在这一刻释放了。 太子的仁孝之名亦是所言非虚的。 然而没有人会注意到,在这大殿旁的角落里,有人手持一把鱼肠小刀不动声色地割断了两个人的喉管——那下手之快,以至于死者都没能发出惊呼声。 他跪在地上将奄奄一息的蒲风抱在了怀里,指端微微颤抖着想要抹掉她面颊上蹭的尘土还有淋漓的血痕,可他始终没敢触碰到她。 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她就会碎在了他的怀里。 然而蒲风长睫轻颤着,挣扎着想要稍稍睁大些眼睛,竟是挑起了唇角微笑了起来。 她的手无力的耷拉在身后,终究是想要摸摸他也做不到了。 那一瞬似乎很漫长,蒲风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都已经开始回光返照了。因着该死的眼泪,居然叫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蒲风知道一定是李归尘在抱着她。他的温度还有心跳…每一样她都太为熟识了。 想来现在是自己已经死了,归尘来接她了。 蒲风忽然觉得死亡也不那么可怕了,这样看来,或许她应该早些就去找他的。如果这世上没有李归尘此人的话,这浊世里已经没什么可值得她留恋了。 权术争斗,与她何干呢? “你来……接我……了……”她眼角的泪终于是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四周的景物向后倒退着,甚至那些喧喧闹闹的嘈杂声也忽然消失了,然而这些她都已经意识不到了。 在一片迷惘混沌中,她只觉得有一阵清凉落在了自己的耳边,他的声音即便是沙哑了依旧还是那般撩人的味道。 蒲风已经忽略掉了那话语中的心碎。 他说:“才离开你短短两天,怎么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蒲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心头的痛了,她几乎是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力道:“日后,不许你不告而别了。” 话音儿落了之后,他又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自己去往了何地……蒲风统统是一概不知了。 待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转天的午后了。 屋子里很静很静,似乎还能听到外边的咕嘟咕嘟煮水声还有细微的叽叽喳喳声……她下意识的晃了晃手指想要抬起胳膊来,忽然觉得很酸很痛,但行动还是自如的。蒲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才费力地扒开眼皮转了转发涩的眼球。 他目光中的疲乏似乎就在与她相对的那一瞬一扫而光了。 “怎么样了?”蒲风沙哑道。 李归尘有些嗔怪地理了理黏在她额上的碎发,“现在不用操心这些了。” 他看着蒲风有些殷切的目光,只好摇摇头和她轻叹道:“太子殿下打算定年号为淳徽的,还有……” “定年号?”蒲风终于是放心了,“还有什么?” 裴彦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李归尘的身后,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还能有什么?两人成天腻腻歪歪的,一等到出了事就往我这送!下此再找我看病得花钱!一次怎么也得一百两银子……” 蒲风噗嗤笑了:“不行,加给加一百两。” 李归尘让了位置给裴彦修坐下了,而裴大夫摸来了蒲风的脉好气又好笑道:“现在看来是不错了,能跟我耍嘴皮了。昨天晚上过来的时候还一直哭哭啼啼呢,说自己要死了……你就是脖子割破了点皮,两个胳膊脱臼了罢了,血是流的有点多,哪死得了人!再说了,你哥哥怎么说原来在北镇抚司里也算得上是个神医,怎么会让你死了。” 蒲风扯起嘴角笑了笑,继而有些眼神发愣地轻叹道:“不,要是归尘回不来了,我会死的。” “好了,不想这些了。我一会还要去一趟宫里,你便在这好好养着,晚饭别等我了。” 蒲风舔舔唇皱眉道:“是不是我昨天晚上惹了很大的祸?” 李归尘轻轻一笑,继而与她平静道:“祸自然是不小,立的功更大。这些都等你好了再慢慢说……” “不是,我说的那些的确不只是权宜之计,是真的!”蒲风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你知道‘血祭’的那两个案子吗,死的是陆经历和冯显……真的是中了毒了,虽然我不确定皇上有没有中毒,但我至少有八成的把握……” 李归尘轻轻揉了揉蒲风的头,“都没关系的,你好好养着,这些不好的事情我会一件一件处理的,听话。” 蒲风点了点头,似乎看到裴大夫望着房顶子打了个寒颤。 “我觉得,这凶手不应该是西景王……更不可能是太子,而是另有其人……” 或者说,这是一股隐藏得极深的强大势力,且正在一点一点滋长着。 所图谋又是何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鞠躬 我刚才把71章弄没了,哭 半夜2点改文困到心塞,实在是超负荷运载了T_T下章解密 ⊙▽⊙ 第73章 丹药 [VIP] 院子里, 裴彦修摇头叹气不止, “你这一去, 只怕是又要劳心劳力不少, 身上的伤也还没好, 老夫倒要问你,你这几日才睡了几个时辰?” “皮肉伤无妨的……” “皮肉伤?”裴彦修一瞪眼, “那破口子是前几日在京外受的, 不算重也就罢了;可夏冰那几剑都是照着陈年旧伤来的, 多轻多重你自己掂量清楚……可是听说过积重难返之说?” 李归尘赶紧点了点头笑道:“知道了, 干脆我们两口子便先在你这里住一阵子,裴兄大可以找随卿要诊金的。” “你这臭小子……” 他们说话的工夫儿里, 蒲风竟是下了床扶着门框子站在了门口。 “小祖宗,你怎么又出来了!” 而蒲风似乎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问裴彦修道:“有没有什么毒, 或者是什么病能让人出大片血点的?或者说, 生前无恙, 死后便会有血点催发出来?” 裴彦修捋着胡子思索了良久:“是有一种病会让人起红斑的, 不过一般也死不了人。” “那毒物呢?” “毒物可就说不定了,这东西千变万化,人与人的反应又不同,单是出血这一类的话, 你大可看看是不是中了蛇毒。” 李归尘盯着蒲风, 一直看着她揉揉松散的发髻又回了屋子里,这才与裴彦修又谈了几句了蛇毒的事便出门了。 他自青萝胡同行到了东华门, 便得见了诸多变化,想来那些宣称太子暗弱毫无根基的大臣们现在要大呼失望了。 而皇宫大内深处,坤宁宫中,于皇后正坐在妆台前发愣,在她身后沉着面色长跪不起的正是苏锦。 昨夜景王接受禅位之时,有小宦官和苏锦说夏冰失踪了,场面自此时起就开始有些失控。先是京兆府尹倒戈,苏锦念着皇城各门皆无恙,估计单凭东厂锦衣卫还有御林军之力也可保宫城固若金汤。 可夏冰失踪之事着实是莫名其妙——他一个锦衣卫统领,还能被谁给拘了不成?整个皇宫内都是他们的人,谁还能有这个本事。 苏锦到现在也不明白,太子的人马被截杀了多次,终于在山东全军覆没,信里说连那个杨焰也死在里面了……纵然是他们派去的人不识得太子的真容中了诈,可直到太子出现为止,宫城各门也没发现有太子的踪迹……就像是他凭空冒出来了似的。 只因苏锦哪里知道这皇宫内外竟是通了地道了。 “昨夜太子已奉旨继承了大统,登基大典也过不了几日了……”于皇后尽力平静道,“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奴才求皇后娘娘亲笔降旨一封,叫奴才去给王爷送饭……这才能商讨……” “如今也有这样了。” 昨夜小敛礼毕后,太子,或者说是新帝便命人将景王爷送到南宫好些休息,说白了也就是将他圈禁了。而他干爹因着对先帝不敬的罪名被打入了天牢,审成什么样子倒是没人知道,估计也是很难活着出来了。 苏锦将这事仔细想了想,如今王爷想要重夺帝位显然是不大可能,且因着禅位的这一档子事,新帝追究起来必然是要没命的。此事说得好听是禅位,说得直白些不就是谋朝篡位嘛,莫说是景王和新帝,即便是宫里的宫人和文武百官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陛下的丧仪未尽,新帝就拿自己的兄弟开了刀,这事可是万万不妥的。 而苏锦正是打算借着这个由头做些文章。 这厢李归尘入了宫,并没有去见新帝,而是与段明空一道去了天牢。 这天牢是东厂的地界,比起诏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着有太子的口谕在手,刚刚失了势的景王党一时萎靡了下去,没人敢出言阻拦什么。 这天牢不是他第一次跨入,可短短十年间,天牢中的结构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走在前面提灯引路的小宦官一路无言,而李归尘默默地凝视着前方,便已经意识到这天牢里面的排布大概是参考了奇门遁甲,果然是用尽了心思的。 这路兜兜转转地走了好几圈,直到阴冷的湿气越来越重,小公公终于是停在了一道铁门前给李归尘段明空二人开了门。 这铁门之内其实还有一道石门,只不过有暗球卡着,想从外打开容易,但若是从室内往外推这道石门,纵然是力能扛鼎也万万做不到的。 那石门一打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便冒了出来。苏敬忠被缚在了刑架上,花白的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半张血淋淋的脸。 这狱室内还专门设了一个狱卒看管着犯人,李归尘还没说什么,那狱卒便讨好似的凑上前来说道:“这姓苏的是我们张公公特意嘱咐过的,像是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徒,不给点苦头吃又怎么会招?” 段明空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而李归尘随手撩开了苏敬忠面前的乱发,只见他两个眼窝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焦糊烂肉了,的确是烙铁烫的。诏狱里也有类似的刑罚,一般会配合哑药和熏聋耳朵的毒烟一起使用……这可不是为了让犯人招的,恰恰相反正是为了堵嘴的。 李归尘瞥了那狱卒一眼,平静道:“张全冉自天牢出来了?” “早就出来了,休养了几日,今一早就重回御马监了。” 冯显死后,这东厂提督的位子可就是空置了,人选无外乎是太子自南京带来的公公,再者便是司礼监的掌笔公公,御马监的张全冉……苏锦此人虽是烈火烹油鼎盛了一时,不过也快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他只是好奇,张全冉似乎没把苏锦拘禁起来,难道是有什么打算? 看苏敬忠现在的样子,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了,李归尘知道张全冉既然是年纪轻轻无依无靠地就能爬上东厂第二人的位置,其手腕和胆识必然有异于常人。 譬如在这太子与景王两党之争的时候,张全冉能一直处于中立之地,便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 即便到了现在,他让苏敬忠吐不出来什么是照顾了景王的面子,果决严惩了此人又是帮太子涨了气势,着实是个左右逢源的聪明人。 可惜,自己只是想着要如何除了此人。 李归尘自天牢出来的时候,有意在东厂多转了一圈,顺便去看了苏锦接过来的陆行与冯显的尸首。 蒲风的案宗写得清楚明白,验尸单子多半也是出自于她的手笔,李归尘看过了之后难免露出了些许的欣慰神色。 这两具尸体单看面容的话,除了过分苍白了些,倒像是正常死亡的寿终正寝之人——因为面容都过于平静了。 寻常凶杀案的死者往往都会在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或者是忍受着巨大痛苦,故而死亡的时候面部就会扭曲僵硬,从而更容易在面部先形成尸僵,可此案不一样。 作案的时间偏就是大行皇帝身去的那两日,甚至陆行之死还是在圣上之前的,这一点也颇为可疑。 他翻开尸单和衣衫又检验了一遍尸首,便见到那出血的斑点已经转为黯红了,且在陆行身上更多些,冯显身上更少些。 他记得蒲风和他说,她怀疑圣上也中了这种毒,此事的确是非同小可,可他还没来得及问蒲风是从哪里推断出来的。 身上没有蛇的齿痕,必然不是咬伤。他又看到验尸单子里写着口中有出血,便借着阳光先拿手捂暖了冯显的面颊,再捏着他的下颌将口尽量掰开了。 李归尘手里捏着银筷,顺着颊侧将死者口中细细看了一圈,除了有星许的出血点外,还有一道两指宽的破口贴在左颊侧的地方,现在看来仍是充血肿胀着,中间发黑,已经坏死了。 他又去看了陆行的尸首,果不其然也是这样,虽然位置的尺寸有些许的偏差。 这个地方显然是蒲风不大在意的,然而却很重要——这毒物大抵上便是应该自此而入的,也就是说,是从死者生前原本的伤口处进去的,经口而入。 “血祭”只是个障眼法的话,凶手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陆经历在此前的确是太子麾下的一员福臣,而冯显地位显赫,又是有些偏向太子的。此二人一死,得利的一方自然是景王党,可若是为了杀这两个人,何必在此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节外生枝呢? 苏锦昨日正是应该忙到无暇顾及这案子,却急于从蒲风手中接了过去……这陆经历和冯显难道有什么交集? 或许有一道奏章自陆经历手中又传到了冯显手中,更或许,这二人曾在一处吃过饭。 可惜陆家人已经全部蒙难了,那冯显身边的随从呢? 段明空深知他的意思,很快便带来了两个小太监,正是平时常在冯显身边服侍的。 据他们说,冯公公在二月十二左右的时候,的确出过一趟宫,但是并没带随从。冯显回来之后便去了殿前整夜没有回来。 李归尘忽然问他们:“冯公公平日可有服食丹药的习惯?” 这二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圣上时常将练的金丹赏赐一些给冯公公,但是公公一般也不舍得吃,多也是留着赏人的。” 另一个又说:“前段日子我常在御前伺候的,那丹药是圣上托长孙殿下找什么山里的野神仙求的……哦对,叫请来的神丹,得了一小葫芦,我看着是赏给了长孙殿下三个,后来又给了冯公公两个……冯公公为此觉得长了脸儿,特别高兴。” 恩,问题大概就在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实在hold不住了,还是慢慢来吧~ 这个案子要完了,后面还有一个 食母胎 ⊙▽⊙第74章 无果·终 [VIP] 养心殿里。 首辅魏銮、刑部尚书黄廷如正与太子一道商谈着朝廷之事。如今景王败局已定, 朝中人人自危, 生怕再出什么什么乱子来, 而通政司陆经历一家之死更是牵动了群臣的目光, 且血祭邪术之说在民间大为流传, 搞得民心惶惶。 再有一事,便是蒲风昨夜在殿前小敛礼上闹的那一出……太子命黄廷如连夜召来了当时为正朔帝换服入殓的礼官, 那数人说, 圣上的龙体之上的确是有细小的红斑, 但数量极少。而太医院的院首亦是可以证明这些红点在圣上仙去之前便隐隐出现了一些, 究其原因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的。 太子大腹便便坐于上首,端着茶盏沉默不语, 便听着魏銮沉吟道:“若是卢大人说不出,便叫刘院判过来吧。” “下官不敢欺瞒, 圣上久服丹药, 的确是会出现这种症状的……只不过圣上坚信此道, 下官实在是劝说无法……”卢院首老泪纵横。 黄廷如摇头道:“所以若是生了那所谓的红斑又会如何呢?” “回大人, 圣上病体沉疴日久, 本是回天乏术了。只不过这丹药含了大量金石之物,冲撞了龙体的气血,这邪气发表于外,这才出了红斑的……不能算作中毒, 就像是滋补过多就会鼻中出血。” 太子缓缓点了点头, 叹气道:“卢太医的话自然也有些道理。吉祥,你去找来冯显手底下的人核实了此事。” 卢院首一听这话轻轻舒了口气, 这红斑与丹药之间的关系本是他胡乱推断的,只有这么说,他才能守住这位子还有腔子上的脑袋。 可吉祥还没出了门去,李归尘竟是带着冯显曾经的两个随从跨进了殿门来,与长子殿下行了礼恭谨道:“臣已经将人带来了。”他的面色不大好,眸子黯淡无光,眉宇间还带着些忧心忡忡的神色,实在是难得一见。 可太子只是舒展了眉头应了声“好”,魏銮望着李归尘不动声色,而刑部的黄廷如却是攥紧了扶手,无言扫着太子的神色动作,显然是有些紧张。 那跪着的二人皆是在御前经年伺候的人,便一五一十地说着蓝道人如何把灵药进献给了圣上,而圣上曾将这丹药赏赐给了何人,又是如何每日吞食大量丹药……所有人都极为清楚地记得,蒲风昨夜大闹殿前凭借的正是‘圣上和冯公公与陆经历所中同毒’之说,是以这两人说完了话,卢院首的面色便是灰白得不能再难看了——圣上中了毒,他作为一个太医院院首竟是没能看出来,实在是掉脑袋的罪。 魏銮以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道:“也就是说,冯公公和陆经历尸身上的红斑也是因为服食了丹药?这二人身死的案子先不论,龙体出现红斑之事倒是该了结了。凡进献丹药之人殿下都应该好好追究的,尤其是蓝道人此人。卢正监管太医院不力,当按律惩处。再者蒲风身为大理寺少卿,不曾理清事实便贸然当众怀疑大行皇帝的仙去之因,且是藐视皇家威仪……” 蒲风为何要大闹丧仪,谁心里还没个明镜儿?在场众人已经猜到了魏銮要说什么,可他还是面色不改道:“殿下若是不责罚其罪,怕是要担上不孝之名啊。” 李归尘眉头一沉,而太子爷有些为难地想出言驳斥什么,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李归尘见到这其中的君臣角力,便是明白了魏銮此人在两党之争中为何会如此沉默——只因着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若是景王得位,魏只需带头服从景王,必然会稳稳保住自己的首辅之位;然而若是太子继承大统,因着太子柔弱的性子,魏更是可以大施拳脚。且相较于景王,太子的确是魏更中意的新帝人选,如此看来此人已立于一种不败之地了。 黄廷如又道:“魏大人此言不错,只是本官听说,这冯公公和卢大人的死因,也并非是中了毒这一条,东厂的苏锦公公奉命查办了此案,还烦请殿下听听这百家之词。” 苏锦便是也要来凑热闹了吗?李归尘垂眸一抿唇角,只是太子爷刚才已经扬手示意他先按兵不动的。 太子他一早就想到了景王现在必然会借着任何机会也想翻身的,然而现在只有这个案子摆在台面上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儿。 正是个好契机。 太子颔首默认了黄廷如的话,而在殿外候了良久的苏锦便小步匆匆地进到了殿里来,一见太子当即便跪下了,行了礼涕泪俱下道:“奴才在殿外边候着,是因为奴才刚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给景王殿下去送饭……见王爷整日以泪洗面,意欲自裁数次都被人拦下来了。殿下啊,只怕是这里面出了什么误会,要挑拨殿下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借您的手除了王爷的……” 魏銮一挑眉,而太子轻叹了口气让他继续说下去。 “昨夜的禅位之礼……那纸假冒的诏书是苏敬忠伙同太常寺卿拿出来的,王爷自然是不信的,这才避让了多次……” 魏銮点了点头,“此事不假,不过你这话未免牵强。” 苏锦装作委屈地缩了缩脖子道:“这话不是奴才说的,苏敬忠和太常寺卿都招了,是冯显意欲偷梁换柱的……奴才要是早知道冯公公让奴才去要御马监的兵符是为了这个,可是打死也不敢从了的。” 都招了?那这苏锦的势力或许可以和张全冉一搏的,李归尘不动声色,便听着黄廷如微怒道:“越说越乱,你且将这事从头到尾给殿下复述一遍,再说旁的。” 太子没说话,便算是又默许了,倒要看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陆经历的死,是因为他受了冯显指使,将地方呈上来的关于殿下行程的帖子都拦了下来,造成了您一直没动身的假象……所以后来他才被冯显杀了灭口的。此案并未掩人耳目还有意张扬,更是做成了茅山术的假状,其实是为了让大人们分心到这杀人的形式上。” 黄廷如摇头道:“你可还想得起来,这冯显一早就死了。” “奴才知道。那日陆经历的尸体被发现后,冯公公便将自己的牙牌给了我,让我去要兵符。奴才只当是张公公病重,便没多想。苏敬忠说,那日晚上他和冯显商讨此事的时候便谈不拢了,苏公公便是将计就计以暗通消息为名将冯显骗到朝阳门杀了,用的手法和陆经历的案子如出一辙。奴才是真不知道干爹竟是这样的人。而后苏敬忠手握冯显的权利代替他主导了这场阴谋,正是诸位大人们所能见到的。” 冯显自怀中掏出了两份画押好了的供词,还有牙牌和兵符,又恭敬道:“这便是从苏敬忠身上搜出来的。” 太子略扫了一眼那些东西,倒也不怎么动气。若非是他一路上遇到了无数人的截杀,甚至不少人还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他便是要信了苏锦这一番貌似有理有据的话。 苏敬忠追随西景王十数年,而苏锦又是苏敬忠的干儿,这事能和景王和苏锦没半点干系?也亏得他说得出口。 魏銮听了这一番话一言不发,而黄廷如一直捋着胡子也没敢轻易吭声。 太子念着西景王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且其生母乃是昭皇后,不日自己登基之后,无论如何也是要尊她为太后的。若是杀了景王或是贬其为庶民,只怕是如魏首辅所言,倒叫天下人说自己不孝不悌。是以太子自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要严惩景王,本来也打算找个由头将景王赶回封地,让他当个富贵王爷永不入京算了。 太子的这一番心思魏銮大抵是猜到了五六分;黄廷如只觉得苏锦的这一番话在外臣百姓看来实在是没什么破绽,只担心殿下信不信;而李归尘的眸色越发深沉复杂,他看太子的表现便知道这件事多半要以苏敬忠意图谋反盖棺定论了,忽然觉得胸中有什么沉闷的东西在时时拍击心房。 因着与陆行有关的全部书稿信函全不可知了,那日冯显去见陆经历所为何事的确是没有人能知道的。冯显和陆经历赴死不惧,苏锦假造了冯显的牙牌……这些推断甚至都不如苏锦拿出来的那两份胡说八道的供词来得有用。 此案中陆经历和冯显的死看起来太像是西景王造成的,他要堵住太子和京城的联络,还要除掉太子-党最为强大的靠山。 太子又怎么会在这箭在弦上之时自断臂膀呢? 然而除掉此二人的想法,似乎早在之前便有了,所以才有丹药这么一档子事。 因为单单一颗丹药直接吃下去其实是不能让人生出红斑来,但要搭配一件东西就可以了——酒。这也就是圣上天天服食丹药仍只出现了一点点血斑的原因。 若是李归尘没有猜错的话,那日冯显出宫奔赴的酒桌上,凶手也去了。 他同时意识到,那红斑的出现意味着身体出血之时,血液不能凝固在伤口附近,这才导致了死者周围会有那么多血。不伤要害,倒红染料的意义都在于一件事——强调出血,借‘血祭’造势。这法子听着奇怪,然而效果是很明显的,非但是民间,即便是文武百官亦是不停地在私下里讨论此事。 张扬作案除了因为以杀人为乐外,便是有所预谋,以此为□□的。 也正是因为此点,让李归尘感觉格外地难以置信,甚至是无法将这事实说出口——谋划此凶案之人绝对是想嫁祸景王的,但因着太子顺利入京而作罢了。也就是说,杀人者本是他们的自己人。 那个残杀了对太子最衷心耿耿的陆经历、甚至屠戮了他全家抛尸檐上的人,同时孤注一掷地设计害死了冯公公,毫无一丝留恋不忍。 这个人算计着太子一旦入不了京而景王又得势的话,便要将此案揭出来,以正君位。当然这一切得有个前提——太子被谋害在赴顺天府途中了。 此事换在别人身上,或是没有了那个前提都是万万不能成的。 因为此人自一开始打算的,便不是在景王和太子间选择一个投奔。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自立为君。 这到底要李归尘如何相信,又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将此案的真相吐露出来。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但事实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自打此案一开始,蓝道人现身告诉蒲风这是血祭之法,一切一切都已经谋划好了。更为难得的是,在所有人看来,他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稚嫩样子,即便是景王也对他丝毫不设防的。 且此前水女案的十数名□□与陆家满门乃是被同一路人杀害的,若是他真的盘算了这么久的话,那景王林篆之流,皆是远远败在他下风了……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归尘见识过不少的糊涂案子,却没有哪一件令他如此心寒。 此案草草终了之时,苏敬忠已经死在了狱里。原本一个瓜蔓抄下来要死几万人的案子,竟是以苏敬忠和太常寺卿身死,十数人革职流放为结果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自始至终,李归尘也没能将心中的推断说与任何人。 原本料想的风平浪静,现在看来却又是遥不可及了。 太子登基大典是在五日后,定国号为“流徽”,自明年启用,而今年依旧是正朔三十八年。 因着西景王的发落问题,太子,也就是原来的长孙殿下朱伯鉴与流徽帝产生了很大分歧。朱伯鉴主张即便是不将西景王贬为庶人,也该将他圈禁于宫中别院,直至终此一生。但流徽帝考虑到当年明英宗和景泰帝之间的事,坚决否定了太子的想法——不管怎么样,西景王至少也是他的弟弟。 为此,太子与圣上便生了嫌隙。又因为流徽帝深知谪居南京的羞辱痛苦,便不打算送太子出京了。 或许多年后,史书上大概会留下这么几行话:明流徽帝温仁恭俭,孝悌有加,着景王自即日起入山东宣平府就藩,免去其“西景王”的尊号,世人只称景王。景王在属地张扬跋扈,服制仪仗多有僭越之举,私造银炉,豢养府兵。 早晚又是一劫。 而流徽初年,皇帝勤政爱民,平反了昭宗年间的诸多冤假错案,复聘程渡自野归内阁,代魏銮即任首辅;封原北镇抚司镇抚使杨焰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官居正三品,赐蟒服,恢复杨家声誉,追封杨夫人李氏为二品诰命夫人。苏锦暴毙后,返还杨焰幼妹的清白身家。 这三品指挥使获赐蟒服的,自永乐年起就他这独一份,一时间是恩宠铺天而来。可他身处其间却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那些埋在旧年的真相到底还是随风化尽了吗?纵然还他身份,却没能让他释然。 转眼间,又是暮春的海棠花季,纷纷扬扬的灿烂花雨中,他一身锦衣地自大内回到了旧宅里,被明媚的骄阳晃了眼。 海棠树下,身穿素白袄裙的蒲风正追着应儿要抹她一脸梳头油,笑声响彻在院子里。 时隔十一载,他终是回家了。 这场景在他梦中出现过太多次,以至于亲眼所见了,倒令他有些失神。 然而平静的日子单单持续到了同年七月底,流徽帝突然驾崩了,享寿四十七载。 风波又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案 也就是终案啦~ 食母胎 预告:正朔三十八年史称“孽年”,三朝更迭之际,新帝麟儿竟是化为了阴胎? 光怪陆离,魑魅魍魉,说到底不过是一颗颗扭曲的人心。 从沦落归尘到鲜花鼎盛,纵然哪一天历史再度上演,至少我不会放开你的手。 更何况,我还怀着你的延续。 第75章 中秋 (修) [VIP] 正朔三十八年中秋, 李归尘在宅中摆了宴, 请来了裴彦修、张渊还有一直推说不来的段明空。因着还在流徽帝的国丧期间, 众人皆是素衣玄袍的, 也就算是在家中小聚罢了。 先帝在位仅仅半载, 七月廿九的时候因着胸痹病发作就这么驾崩了。前几日群臣定下的谥号乃是康宗,因着陵墓未建, 也只好择日才能下葬了。 而蒲风二月底便向康宗递了折子, 早在御史大人们将她骂得体无完肤之前便先请求致仕了。当时她人在大理寺的时候, 总觉得步履维艰太过艰辛, 如今老老实实在家当她的指挥使夫人了,却又闲得浑身难受, 也只好和同岁的小姑子整日一道插科打诨,这几个月竟也是飞一般地过去了。 归尘虽是升了指挥使, 因着康宗皇帝体恤百官, 这大半年来大抵上相安无事, 竟是比年前还要清闲不少。不过即便是他不愿多说什么朝中的事情, 蒲风也知道归尘在有意躲避风头, 就连太子借着他和程阁老的案子暗中扳倒了魏銮,他也不曾插手什么——看起来就像是在有意逃避。 蒲风知道他心中自有考量,倒也不多说多问,左右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 总不该去想这些触霉头的事情。 如今归尘官居正三品了, 虽是搬家到了当年的杨家旧宅里,还是不请一个下人的。而此时他正在厨房里和应儿一道忙忙碌碌, 蒲风只好坐在大海棠树下的石凳上听裴大夫声情并茂地和张渊讲着医理。 因着她前几日差点将厨房给点着了,归尘和应儿再不许她踏入厨房半步。 整个院子里,只有段明空负手站在僻静处望着月色发呆。他不想回侯府,那儿也不是他的家,这中秋于他而言本就是没意义的。 应儿看着厨房的柴不够烧了,想打发院子里的闲人去干活,一看他们仨正寒啊病啊的说得火热,便摆了摆手冲着段明空唤道:“木头段儿,别站着了,来帮帮忙罢。” 段明空微微挑眉有些愣神。木头段儿?这小丫头隔了这么多年竟是还记得这句玩笑话。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便看着应儿抡起了一把斧子掖到了他手里。 “这是什么?” “快去劈柴,不然怎么吃饭。” 他被应儿推到了柴火堆边上,有些哑然。自己这双手提过剑也杀过人,如今竟是要来劈柴?这叫什么待客之道? 然而应儿朝着他粲然一笑,说着“木头哥哥好好干”,一转身便又消失在了他身后。 段明空劈好了柴掂了掂手里的斧子,不知道为什么便将那些杂念通通弃之脑后了,满脑子反而都是她那声“木头段儿”……转眼开了饭,他们四个大男人坐在席上,而蒲风和应儿不上席,也不知道躲在屋子里又悄咪咪说着什么私房话儿。 黄酒泡了咸甘梅温得正适口,裴彦修千载难逢地默许归尘喝上几盅。当年杨家出事的时候,段明空是北镇抚司的千户,而裴大夫还供职在镇抚司衙门里,专门给锦衣卫和诏狱里的犯人们看病。 那时候段明空还不足弱冠的年纪,可以说这天上地下就佩服杨焰这一个人。他听说杨焰哥哥因着结党营私被关进了诏狱自也是不信的,可后来证据越来越多,再加上夏冰总提起此事,他有些动摇了。所以当他再见到李归尘之时,见他颓丧且又苟且偷生的样子,那种幻灭感击碎了他多年来的一切坚持。 段明空的酒量一向是浅得可怕,再加上他今晚满怀心事,没喝几杯便上了脸儿,目光有些涣散,显然是醉了。 张渊正说笑着当时不识蒲风乃是女子的窘事,便提到了他二人为何还不趁早要个孩子,毕竟归尘今年也有三十四了。 李归尘摇摇头微笑道:“许是我当年伤得狠了些,到底是根基不行了。” 裴彦修一听这话轻轻叹了口气,别人不知道这里面的枝节,他自然明白是李归尘在帮蒲风开脱,也是怕她听到了走心。 而段明空一听李归尘这么说,忽然就一反常态地直勾勾望着他道:“如果我当年再成熟些,就不会疑你会干那种事情……甚至哥哥你逃出诏狱的事我都不曾知道……为此我……自责了很久。” 他说着说着,喉头一涩竟是哽咽了。 连裴彦修都没见过段明空如此失态的样子,且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让人腌心,便打着马虎眼道:“你瞅瞅,段大人喝了这么点酒就醉了……” 李归尘垂眸看着杯盏里面的梅子,继而望着段明空平静道:“没关系,说出来便好了。明空,我从来也没埋怨过你。那一劫是跑不掉的,现在想开了,也觉得受些苦头也无所谓了,只是……” 只是他对母亲和如儿负有的债,此生算是无计可消除了;如今应儿能重回家中,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话头子一挑起了头,裴彦修闷头喝着酒,也很难不去想起那几年的日子——归宁寺的拾花和尚自乱葬岗捡回了不成人形的他,而自己足足将他医治调养了一年余才算是将他的命捡了半条回来。 芦不押,闹羊花……这些东西都是一顶一的毒物,却也是麻沸散的组成,才能施针刀术。若非是他舍了这条命一意孤行非要用,估计这一辈子也就是瘫在床上了。人道是接筋接骨多半也会落下残疾,可归尘硬是咬着牙练得自己大抵恢复如初,这里面的痛苦与挫败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 裴彦修这么想着,心口压抑得很,只不过如今风烟俱净了,又何必再拘泥在这些念想里。 “行了,也都过去了,裴某我先干为敬了。” 张渊也是个爽利人,二话没说也干了。 然而段明空不理这一茬儿,还继续道:“我去看如儿了,这丫头喜欢海棠花,你将她安置在那,她会很开心的。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哥哥,别让侯府的人碰我,你便将我挫骨扬灰了罢……” “这又是说的什么晦气话。”裴彦修嗔怪道。 “此生为身世所累,便罢了……因着我爹是宁远侯,又有谁将我当做段明空看待呢?我想自己去选一条路,无论是生是死……也无非想想罢了。”段明空叹了口气。 可是这路,从来都是没得选的。 世家,王侯,何尝不都是禁锢?李归尘也曾想过,包括现在他都在思考此事——这锦衣卫的身份于他到底是不是一种累赘? 上位者,永远不是他所能揣摩的。若是他孤身一人的时候,千难万阻自也是谈笑置之的。但,他有了蒲风。哪一天应儿若想嫁与何人了,他这个哥哥也算是完成了一件心事,可蒲风是他不能放下的弥足珍贵。 他不能容忍容什么再伤她分毫,即便是他自己。 ………… 夜色越发深沉了,金灿灿的一轮满月明亮得有些刺目。 二更的梆声在胡同里清远响起,小院里的人影散了,蒲风被笼罩在月光里,沙沙地扫着院子。 方才因着段明空嫌弃汤咸,应儿和他拌了嘴,此时正闷在屋子里赌气,甚至都不知道段明空已经走了。 李归尘漱了茶,无言接过了蒲风手里的扫帚,握住了她微微发凉的手。 “你这人,扫个地也不让我安生。”蒲风挣了挣手,只觉得他握得更紧了,便贴在他耳边低语道,“诶,对了,你有没有觉得段明空一见到应儿就别别扭扭的。” 李归尘想了想,“他这个人,一向如此。” “唉,也难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个家室,若是论人品长相家世也是极好的……” 她刚絮絮叨叨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身边的目光多了几分寒意,便笑了笑狗腿道:“那个,段大人还年轻嘛,可终归还是不如某人长得英俊,又会做饭,还疼媳妇儿……” 李归尘的目光柔和了下来,点头道:“你最近可是又写什么话本子了?” “是不是我现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夫君是堂堂镇抚使,就连南镇抚司也不敢管我?” “南府不敢管你,我敢。” 李归尘的声音低沉且玩味,夜风清凉如水穿透了蒲风的单衣,她微微打了个寒颤。“你要是敢,我以后晚上就和应儿去睡……不对,我现在将饭桌擦完了,就回去搬铺盖卷儿。” “是吗。”李归尘一挑唇角,将扫帚戳在墙角便将蒲风拦腰抱了起来,“天凉了,以后也少碰凉水。” “大哥啊,咱们日后要是有了闺女,你还不得给宠上了天去,看看还找不找得到婆家。”蒲风笑意浅浅地圈住了他的脖子,往他怀里扎了扎,任着他将自己抱回了房去。 “傻丫头,有一个你还不够。”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着笑意。 “当然不够了,不如……”蒲风被归尘抱到了床上,面上不禁有些绯红,她便拉着他的袖角趴在他耳边道,“要不要今天晚上试试,弄一个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文,感觉还是算作番外吧~ 终案的楔子我会重新写的~ 第76章 一品 [VIP] 前文700字请回上一章的结尾, 修文了。(晋江后台崩了所以用不了作话前置)……………… 李归尘装作一脸茫然的样子, “你不是刚才还说要和应儿去睡吗?” “好哥哥, 我错了还不行。” “喊我什么?” 蒲风挑了挑眉毛, 到底还是掐着他的胳膊和颜悦色道:“相公啊, 你明天不用去宫里吧?” 李归尘看着蒲风小猫就快亮爪子出来了,只好忍俊不禁道:“这几日都清闲, 想这么着都依着你, 可有一点, 赶明儿不许跟应儿一块闹我。” “知道了, 长嫂也该有长嫂的样子。”蒲风信誓旦旦。 “这倒也罢,”他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 贴在她面前低语道,“撩拨我还不承认?在应儿面前, 我总不好亲你。” 他说完这话, 在她额头上轻轻种了一个吻, 转身便出去了。徒留下蒲风意乱神迷地在屋子里琢磨他方才说的话——这家伙天天竟然都在想这些, 果然是……嗯, 衣冠禽兽这个词是不是不大恰当。 过了少顷,屋子里温温袅袅地冒着水汽。蒲风身上还带着潮湿的余热,便被李归尘赶紧裹在了被子里。新被嫩凉,总得好一会才能捂热乎了, 她正缩在被子里有些手脚发冷, 便感受到了他炙热的肌肤已经靠近了过来,就像是太阳。 “你今天让大哥看脉了吗?他说什么了呀。”蒲风凑到了他怀里, 枕着他的胳膊。 “都很好,裴大夫还顺便自夸了一下医术。” 蒲风盯着他的眸子,有些面露疑色道:“你可不许骗我,要是哪天找我哥问出来不是这么回事,看我不拆了你。” “你打算怎么拆了我?”李归尘的眼眸弯弯,撩人的灼热气息越来越近了。 “那我就去找皇上复官,进了大理寺天天去找你麻烦。”蒲风撅着嘴说着,觉得气势不足又哼了一声,“对,就是这么蛮不讲理,你怕不怕。” “哦?”他一垂眸,便将她的下唇瓣含了起来,蒲风所有的虚张声势瞬间都消散了。 窗外的月色正好,映在他雕刻般的锁骨上,上面除了两道银白的疤痕外,还留下的她种下的一小片红晕。 她在他的掌心里捧了半载,逐渐褪去了假小子时期的青涩,越发滋养得成熟而有韵致,可那骨子里的娇俏刁蛮却是日益凸显了。 他喜欢看她在自己面前闹小性儿,也喜欢看她立在人前威严自持的样子。 在李归尘这半生中,比诏狱的苍白烛火更令他永生难忘的,是曾有这么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子,毫不退缩地站在庙堂之上怒斥宗室群臣,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他是个蠢男人,爱上了这么一个傻姑娘。 蒲风的轻声喘息刮得他耳边滚烫,归尘以温热的手心捧着她的面颊,轻声问她道:“卿儿,我要是辞了官带你去乡下种地,可还放得下?” 蒲风听到这话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微笑道:“我的杨大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是如此,我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只要有你就好了。你想择日和圣上辞官吗?” “辞官之前,我还有事没办。”李归尘的眸色忽然沉静了下来,就像是云遮了月色。 “没关系,我等你。” 正是因为蒲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所以心里就有些揪得慌。数月前程阁老还朝的时候,太子也就是现在的新帝借着当年归尘的案子将魏銮这棵老树给铲了。 归尘涉及在此案中,故而并没有插手,完全是太子与新任东厂提督张全冉联手,查出了魏銮当年趁着程渡门生弹劾景王党人入狱,指使萧琰弹劾污蔑杨焰勾结程渡,将所谓“程党”一论推上了风口浪尖,以此迫害时任首辅程渡的。 这一番话有些复杂拗口,却的确是当年的一些实情,魏銮因此被赶回老家了也算是落了个不错的下场。 只因无论什么事情一旦牵扯到景王必然会引起康宗的反感,即便此人是当朝首辅。康宗明面上善待景王,也只是不愿在史书上留骂名罢了,他对景王党施行的多半也是些怀柔政策,而太子灭了魏銮算是杀一儆百,故而也就默许了。 一说到这里,连蒲风也不由得佩服张全冉此人的手腕和谋略。苏锦一手遮天之时,张全冉瘦成一副皮包骨的样子瘫在床上算是避过了风口浪尖。那时她还好奇此人竟能恢复得这般快,现在看来这一切多半是个苦肉计罢了。 纵然是他杀了如儿,但以当时的形势来看,昭宗皇帝知道张全冉不是景王的人,自然不会在此时动他。只等到景王一失势,此人便立马又冒了出来,杀苏锦在前,联手太子铲除魏銮在后,东厂提督之位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然而李归尘比她还要多知道一点——张全冉一早就是朱伯鉴的人了,是以他当年参与的那些勾当并没有被揭发出来。 再有一人,便是他的老熟人夏冰了。 李归尘今天一早审查诏狱,刚看过了此人回来。他如何会忘,中秋这一天是合家团圆的日子,也是自己曾经的“忌日”。 正朔二十七年的八月十五夜里,夏冰为了卖朱伯鉴一个面子,将满身鳞伤只剩了不到半口气的他归为死人,扔到了乱葬岗里。 那夜不似今夜这般明朗,下着急骤而又冰寒刺骨的秋雨。停尸板车的吱呀响声,黯血色的天幕,还有恶臭的尸场泥污……想要忘却也是做不到的。 他的血似乎早已流尽了,就连在雨夜中颤抖也显得如此困难。乱葬岗里有蛇,身体凉滑地蠕动穿行过他的身躯,连骨头都在酥麻……痛苦不是暂时的,折磨更是经年累月。 多年之后母亲和如儿似乎还站在他记忆的角落和他招着手,每当午夜梦回或是思之深处,他便能得见她们……李归尘不想将这一切都肆无忌惮地报复在夏冰身上,同样也不想让他好过。自小敛那夜夏冰带人封锁禁宫之后,便永远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即便是康宗知道了夏冰被关押在了诏狱,也只是置若罔闻任他自生自灭了。 这是李归尘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总之朝中之事纷纷扰扰,闹腾的正朔三十八年终于是在一片平静中逝去了,迎面而来的,是新帝的升平元年。 所谓新年新气象,更别提圣上年仅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初临朝亲政总是一心想有作为的。 李归尘本是有志改革新政的,见到圣上的确是有明君之范,便将此前心中的芥蒂暂且放下了,勤勤恳恳做自己的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的线报一度又恢复了他当年任镇抚使那时的详实细致。便得见景王在山东又不老实,近来更是假借协助抗倭之故开始大量屯兵买马操练新兵了。 倭寇主要聚集在东南沿海,景王就藩的宣平府可是地处内陆的,本就没什么倭乱。可他操练了大半年,江浙总督那儿兵力不足请求调援良久,也不见景王支援半个人来,显然是有问题。 且年初的时候因着三朝更迭臣民疲乏,朝中气象难免有些不振;再者圣上至今无后,不少大臣都怕新帝万一又忽然出了什么闪失,没有子嗣岂非是要重蹈前朝武宗覆辙。 圣上被那些催着要皇嗣甚至是偷偷塞给他春-宫的大臣闹得苦不堪言,简直就快怀疑自己能力不行的时候,后宫竟是传来了喜讯——翊坤宫的曹贤妃已经有孕两三个月了。 听御医说话儿的意思,这一胎多半是皇子。皇上自然是大喜,直接晋了曹氏的贵妃之位,一道在朝中大行封赏。 归尘在年前破获了宫中的鞑靼细作,以此密信诱敌上饵,协助沈骜将军俘虏了该部首领阿伯克汗;又因着圣上当年尚是长孙之时和李归尘夫妇关系甚好,且他当年因为地佛宫之变许以李归尘“以奉帝师之礼以养先生”,便趁着正月复朝的时候封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焰兼任太师之职,位列三公,官居正一品。 归尘这一下便算是真正的声名鼎盛、权倾朝野了,更何况他此时才将将三十五岁,说是在这两京一十三省中风头无两也不算是夸大其词了。 这样一来,自然不少官宦人家听说这位曾经姓李的杨大人虽是成了亲却尚还没有子嗣,不免想将自己家的闺女嫁过去,哪怕是做个姨娘。可京城偏就有这奇事:即便是你掏出黄金百两求媒婆帮你说这个亲,也断断没一个不是听了咬牙切齿却叹着气不敢收下这份钱的。 只因那位杨大人虽是世间无可多得的如意郎君,却有一位不生养却泼辣剽悍至极的糟糠之妻。听说就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杨大人也被此女打过,其恶劣程度可见一斑。只怕是谁家小姐要是敢上门做妾,少不得要被这位正主折磨致死,连媒婆也甭想活得舒坦。 此语在京中的大街小巷传遍之时,归尘便忽然觉得其他大臣看自己的目光平白多了几分怜悯而幸灾乐祸的神色。 莫名其妙。 而蒲风近来写话本的时候常觉得耳朵眼儿发痒,还想着要不要去找她大哥好好看看是不是钻进了什么小虫子,却哪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京城闺秀心中的头号眼中钉肉中刺了。 而她写着写着就托着腮帮子发起了呆来:给归尘缝一件什么颜色的里衣,套在官服里面贴身穿才好呢?藕荷还是石青?那晚上又该换一身什么样的衣服穿给他看呢?马面裙还是留仙裙……蒲风深刻觉得,做个女子实在是比男子麻烦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听取桃之夭夭的建议,调整了一下75,76两章,么么哒~ 笔芯感谢还在的小仙女们~ ps. 本文帝王年表 爷爷: 昭宗 年号正朔 爹: 康宗 年号流徽 孙子:朱伯鉴 年号升平 参考真实历史人物,有部分原型杂糅,具体不可考。 第77章 阴胎 [VIP] 升平元年六月初三, 翊坤宫中。 知了哇啦哇啦地聒噪着, 宫门边上的柳条打成了卷儿, 就快燎着了似的。白石板路上热浪翻涌, 倒教人看不明晰眼前的事物, 只见朱红的宫殿扭曲着,长长的石阶下面跪着一人。 走进了一瞧, 正是太医院的徐主簿。 他满面通红地抱着药箱跪在那, 成股淌下来的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玄色衣衫。而一梳着狄髻头簪宫花的女子正揣着手站在台阶上拿鼻孔看他, 左不过是十六七的年纪, 声音响亮又薄气。 “徐大人,娘娘说了, 您要是再不走可就喊侍卫来请您了。这太医院这么多的大夫,往后就不劳烦您了。” 地面的砖石如同烧灼着的炭火一般, 徐主簿一向强壮的身子也有些撑不住了, 只好又拱了拱手有些痛心疾首道:“还劳烦姐姐和娘娘通传一声, 臣虽是下了寒凉的药, 也断断是不敢害娘娘和龙胎的……此前的两幅方子……是出了小岔子, 但以娘娘肝火上旺……” “您还敢说呢?本来宫里闹猫,娘娘睡得就不好,吃了您的药一到夜里就手脚发凉……”那侍女先拦住了徐主簿的话,又笑道, “反正换御医的事儿, 娘娘和圣上提一句就成了,您也甭操这份儿心了。” 徐主簿已经有些眼前发黑了, 一听这话忽然觉得心里就像是坠了冰坨子,也只好爬起身来拂袖而去了。 这大明朝一向讲究立嫡立长,曹贵妃怀的又是升平立朝开年来的头一个龙裔,圣上龙颜大悦看重得很,就连百官也跟着操心——此胎如若的确是皇子的话,少不得日后会被册立为太子。 前朝这么热闹,后宫里自也是不消停,中宫皇后刚入主坤宁宫不足半载,为着自己日后的嫡子失了长子之位,少不得要咬碎银牙。而太皇太后于氏深居寿康宫,倒没人摸得清她老人家是个什么意思。 自然暮色四合时,凄清的宫闱里已然滋生了怨念出来——因着贵妃近来害喜得厉害,万岁爷已经将近一个月不踏入其他宫门半步了。 烛光明灭着,映出两张精雕细琢却又神伤的妆面。 “……听说今日一早翊坤宫又赶出来个太医,数数这个月都几个了,听说今儿的还是个主簿大人呢。” 另一宫妃瞟了一眼,凑在耳边低声道:“你说她那肚子要是没猫腻,何必换这么多大夫?人家堂堂院判保不住一个胎?” “当时四个月的肚子,赶上人家六个月那么大了,都是女人,谁还不心知肚明。” “人家说是圣上宠得紧,补多了呢。”粉衣宫妃话音儿一扬,“左右翊坤宫都是住宠妃的地方,你我熬到老也沾不上呢。” 蓝衣宫妃倒是毫无艳羡的样子,“没人要的地方,谁稀罕?前朝康庙老爷的德妃娘娘不就是在翊坤宫死殉的,说是一脖子吊死了,舌头耷拉这么老长呢!” “姐姐,你少吓我……都说翊坤宫那儿闹猫闹得邪乎,怪渗人的。再说了,这宫里不是早没了殉葬一说了吗?怎地……” 蓝衣宫妃沉吟道:“那谁知道啊,许是德妃娘娘和先帝情深呢?可你看曹妃也没住几个月,这不就怀上了,人家还得夸这翊坤宫风水好呢,反正我是不稀罕。” “稀罕也轮不上你。” “诶,你这小蹄子,看我今儿不撕了你的嘴。”蓝衣宫妃一笑,两姐妹便玩打在了一团。 倒见着檐上的月光像是隔了层油纸,被云雾遮得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夏蝉夙夜不歇,沉闷的湿热捂得人喘不过气来。 风雨将近了。 翊坤宫中,侍女正服侍着曹贵妃沐浴就寝。圣上夜里要处理政务,便先回养心殿了。 殿中灯火通明,鎏金的羧猊兽口中不断逸散着袅袅的烟气,是一种令人觉得格外沉静怡神的味道。太医院的院首一早看过了,说这香的确是有安神助眠之效,稍稍焚些也是无妨的。 曹贵妃低头看着自己雪白而丰腴的身子,还有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种即将为人母的感觉不禁溢满了心头,说不清到底是隐忧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左右再辛苦两个月便好了……连皇上都不嫌她胖太多了,谁再说些什么又与她何干呢? “本宫有些困了,那药还没熬好的话便攒到明儿一早再说罢。”贵妃被侍女逐月扶着坐在了床上。 “小顺他奉的这个安神香方子还是挺管用的,这才不到二更天呢。”逐月笑道。 “你这丫头天天话多,明儿就打发你去外边。”曹贵妃扶着腰皱了眉头。 “娘娘可是又腰疼了,要不要奴婢去叫御医来?” “算了,来了也没用。”曹贵妃终于是侧着身子躺了下来,合了眼眸道,“你出去罢,本宫有事会叫你的。” “是,娘娘。” 逐月轻手轻脚关上屋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类似于小孩啼哭的声音,且是断断续续的。沉闷异常的堂里忽然卷进来了一阵凉风,她不由得脖颈一僵打了个寒颤。 “逐星,你听到了吗?这是什么动静?”她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怎么了,不就是猫叫吗?天天闹猫你还听不出来?” “不是……”逐月心头忽然覆上了一片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轻易说出口来,“你不觉得……有点像是婴儿的哭声……” 逐星赶紧打断道:“快别闹了,一会儿还得守夜呢,你都给我吓毛了……顺公公,快麻烦你去将那破猫轰走了,省得吵了娘娘……” “得嘞。” 逐月一手冷汗地踯躅了良久,听着那声音果然是消失了,悬着的一颗心却依旧是没有放下来。 这一夜漫长至极,到了差不多四更天的时候,外面忽然起了狂风,拍得门扇“咣咣”作响,紫白的刺眼冷光瞬间将整个宫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轰隆……”惊雷平白打破了所有的沉寂,大雨撕开了猩红的夜幕滂沱而下。 “逐星,要不要进去看一眼娘娘?” “你还是……别去了罢,娘娘最恨有人扰她睡觉了,不是和你说有事会叫你吗?” 逐月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便忙着挡门扇收拾东西了。 这一通忙完了,雨声也变得细腻绵长了起来,持续了数日的闷热暑气扫去了大半,逐月便倚着墙角打起了瞌睡来,毕竟明天一早还得伺候娘娘洗漱呢。 她这么一合眼,再醒转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雨停了。 什么都结束了。 待到逐月鼓起勇气推开房门时,只见贵妃的锦被已经尽数落在了地上,连窗幔都被扯掉了半扇。 发凉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她的心口,她再走到床前只见贵妃面目扭曲地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蜷缩在床角,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除了褥子十分凌乱外,四处都没有一点异象,或者说是血迹。 但那怀有龙裔的肚子却已经是冷硬如铁了…… 娘娘她死了?! 逐月登时眼前一黑晕死在了床前,后脑勺磕在了桌角上,当场一命呜呼。 前朝,朱伯鉴正听着吏部侍郎说道着景王之事,本就愁眉不展,而守在一旁的张全冉却忽然垂眸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两句。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是乱了拍了。 文武百官只见圣上叫张全冉退了朝,忽然起了身满面怒色地出了朝堂。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唯有李归尘猜到了陛下这是所为何事——他一早就收到线报,说是宫里的这位贵妃娘娘和半个太医院的御医都闹得不可开交,身子其实不是很好。如今圣上神色匆忙地从朝堂上消失了,多半是为了龙胎。 可谁又能想到,这怀了七个多月龙胎的曹贵妃竟是就这么去了,甚至都没有留下任何与死因相关的痕迹。 一时便是从鲜花鼎盛,跌落在了冰冷的棺木中。 翊坤宫中一尸两命之事在这前朝后宫中急速游走扩散着,即便是圣上不许任何人再提起,也是毫无作用。 短短半月间,太医院的御医们为此又被大换了一次,而当时受嘱保胎而升至院首的白大人更是被流放了,险些就掉了脑袋。可要说最惨的,还是那个徐主簿,正值壮年竟被施以宫刑,此时还窝在东厂净身房的床上爬不起来呢。 徐主簿受刑前喊冤喊破了嗓子,可无论如何贵妃和龙胎都没了,且还是病死的,他们太医院实在难辞其咎。 这前朝风波不断,景王日渐成势,后宫里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朱伯鉴焦头烂额。 也有人提议让锦衣卫指挥使去查办一下此案,可张公公说兹事体大,以曹贵妃的身份,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外臣沾手的;且他们东厂审查此案的结果便是——贵妃的确是病死的,并非是凶手作案,翊坤宫也没有旁人进来过。 这事也只能这样了。 朱伯鉴原以为说法也讨了,如今帝陵未建,便先将曹贵妃安置在地宫里,等到帝陵大成之时厚葬了曹氏,便算是将此页翻过去了,可,此事作为升平元年第一大案,注定是没有这么简单的。 曹贵妃是六月初三夜里出的事,在这往后的一个月里,关于贵妃为何而死的闲话传得是愈演愈烈。 这说法各种各样,里面却必然都得带着一个“胎”字。然而被人信服最多的,便是“贵妃所怀的本不是什么龙子,而是一个阴胎。” 说得更深一点,一个食母的阴胎……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案子,会尽可能地将所有留存至今的疑惑一层一层剖开,慢慢来~ps.站稳he不动摇,即便我写虐了,也是暂时的~ ⊙ω⊙第78章 妖言 [VIP] 在这时候儿, 京城野市的勾栏酒肆中, 偏就有一个长了两撇山羊胡子的精瘦中年男子正在说书, 桌底下的听客围得是瓷瓷实实, 唏嘘叫好声不断。 凑近了仔细一听, 原来说的是那隋炀帝的故事: “……又想当年,这杨广身为皇子时也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 一心只为这真龙宝座, 可落到最后, 亡国丢命, 遗臭万年。这话自是所言者多之,今儿咱们书另一表, 说说这隋炀帝的子嗣。萧皇后膝下的文德太子在大业二年英年早逝,令杨广痛心不已, 但这一年可不单单是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甚至连当朝史官也不敢来写——这亡国象征的妖孽, 临世了!” 那说书的一拍惊堂木, 以袖掩面啜了口茶, 众人已是敲着筷子等不及了: “您可别卖关子啊……” “是啊,接着说啊……” “诸位莫急,老子曰:‘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可早在这杨广造龙船游江南之事发生前, 后宫先是出了乱子。咱们今儿个便是说道说道这个陈妃之死。这陈妃乃是陈后主之女, 大业元年的时候正怀龙裔,人道是凉水入了热油锅, 那是沸沸扬扬地煊赫一时。可就在这转年,也就是大业二年,又成冰上画画了——好景不长,这婴孩临产之际,竟是胎死腹中了,就连那陈妃也跟着香消玉殒。 这位大姐可得说了,女人生孩子过趟鬼门关,没什么讲头儿。可这事儿不一样,那文德太子前脚刚走,陈妃的孩子紧跟着也没了,隋炀帝自然是慌了神儿,正巧这时候宫里来了个白胡子老道,愣是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这老道便跟隋炀帝说,太子死了,便是偿了皇上与陈妃之子的孽债,算是太子尽孝,一得一失两相抵偿了。 您说这话儿是怎么讲的?这陈妃肚子里揣的根本就不是个一般孩子!陈妃怀胎五月时,肚子已是大如临盆一般,日日进的饭食都是劳力汉子的数倍。这可不是说陈妃能吃,是说那孩子能吃。您说五个月的胎儿能有这么大的饭量,等到了临盆之后还不得成什么样?这问题也就在这儿了,不等临盆之日,这陈妃进的饭已不够肚子里的小祖宗吃饱的了,你们猜猜,这孩子蹲在娘肚子里还能吃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有个汉子苍白着脸色道:“莫不是要吃他娘了吧……” 所有人大惊,顿时鸦雀无声。 那说书人猛然一开折扇不紧不慢道:“隋炀帝狠了狠心,照着那老道的话剖开陈妃肚子一验,只见这纸儿薄的肚皮里面竟是裹着一个足足一岁大小的婴孩,是满口的尖牙!天生的丧门星!陈妃的什么心肝啊,肠胃啊,早让那孩子给吃尽了!可这娘死了,孩子自然也活不住了,算是一尸两命。” 众人唏嘘不已,此事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倒叫那个胆子小的吓得不敢挪步子。 “您若是想问这大业二年里如何会闹出这么一个妖孽?无非就一点,这儿子随爹,而杨广弑父!” 众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那说书的说得正起兴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十数个一袭玄衣之人,一时间刀光四起,玄衣人将这地方团团围住。 说书的知道大事不好了:这三年国丧没完,当众说书可是要挨板子的,他正弓着身子要偷溜,一转头脖颈子便贴上了一寒凉之物,是刀刃。 “大人饶命,小的无非混口饭吃……” “命的事回头再说,诏狱里有人要问你点话儿。”那锦衣卫扫了一眼说书的,无光痛痒地提了一句。 “好说好说,小的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你先看看诏狱是个什么地方。” 说书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在了嘴角,倒比哭还难看。 ………… 北镇抚司衙门里,李归尘正坐在上首听新任的镇抚使张文原汇报案情。 贵妃之死还是上个月初,也就是六月初三的事,当时是东厂的张全冉看着办的,并不允许他们锦衣卫参与。如今贵妃的五七都快过去了,这余波却是愈演愈烈。皇上两下无法,只好命锦衣卫的两大镇抚司严控此事的言论,一旦发现有造谣传谣者,格杀勿论。 而原镇抚使夏冰落马后,北府里镇抚使之下的千户也无非就李文原和段明空二人。众人心道段与那位高权重的杨大人乃是故交;而那张千户与杨大人虽也没什么过节,到底是当年因着女儿被烹尸的事生了点不痛快,这位子必然是段明空的了,却不想最后圣上下旨升张文原为镇抚使。 究竟是杨大人或者段千户高风亮节,还是圣上与那杨大人心有嫌隙,谁也说不清。 再者,这封口之事本就是困难得很,又因着关乎圣上痛处,俨然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朝中盯着此事的眼睛颇多,只道是稍有闪失,便又起一场血雨腥风。 “杨大人,今儿个新抓上来一个说书的,话里话外,这借古讽今的意味儿可是重得很,下官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您要不要去瞅瞅?” 归尘看了那人口述的那份供词,目光停留在了“弑父”二字上,便与张文原一道去了诏狱。 说实话,即便他已是脱胎换骨了,打心眼儿里依旧是厌恶这个地方的。因着圣上对这事儿特别上心,那说书人倒也三生有幸地来了一趟诏狱——这地方本是达官显贵才进得来的。 李归尘得见他之时,此人已是趴在条凳搭的刑台上起不了身了:衣衫浸满了血污破烂成一绺一绺的,两个青紫的臀瓣高耸着皮开肉绽了,看样子打了几十板子。 那说书的一见来了高官,也不知从哪捉来了两分气力求饶道:“大人们,小的真的说尽了,没有人指使小的,小的也不知道什么诽谤时事啊……” 张文原一听这人居然还能说出完整话来,皱了眉心道打得还不够,只因碍着这位杨镇抚一向不喜欢那些精绝刑罚,诏狱里这才用打板子这种毫无新意又收效甚微的方法。 而李归尘扫了他一眼,让两个狱卒将他架了起来冷声问他道:“你只需要告诉我,这番话是从哪里得来的。” “真没人指使小的……” 他的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寒光,就像是深夜里头狼的眼睛。李归尘瞟了一眼说书人肩上的一小团水渍,便知道了那是孩子吐奶留下的痕迹,于是与那人道:“孩子还这么小,放到菜市口连刽子手也不舍得下刀的,就为了这几句谎言,你忍心?” 那说书人眼眸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或者,叫你妻子抱着孩子看你凌迟?单凭你这番妖言,一千多刀得镟上两天,从这里开始,先是四肢,再是腔子。” 他平静而无情的声音就像是扎进肉中的铁钉,而说书人看着他在自己身上随手比活着,全身颤抖不已,一时间身下竟是传出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吓得尿裤了。 张文原在一旁看着,恍然间觉得自己身边站着的绝不该是杨焰,明明他当年不会拐弯抹角地逼话的,明明他不屑于此的。 而李归尘说的那番话明显起了作用,那说书人终于是颤着声音承认了,他是在东厂胡同听到过有人说起此事的,而他自己无非添油加醋地又改造了一遍罢了。因着他怕自己与那小公公私相授受的事被人知道,这才挨着板子不愿意说的。 张文原听了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就怕听到此事与什么大内有联系,不想正是撞上了东厂。如果的确如此人所言,乃是公公们私下间嚼舌根的话,谁听不出这陈妃影射的正是曹贵妃,而那隋炀帝……“杨大人,这……” “此人好生看管,我去一趟大内。” 依着张文原的性子,既然是东厂有人要诽谤皇上,那必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参东厂一本,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可李归尘的反应却是有些奇怪的,他去大内干什么?为非都是些流言蜚语,圣上叫他们压着便压着好了,难不成还能从闲话里破了案子? 而他不知道,李归尘入宫是要去找圣上请求一件事情。 贵妃的案子虽半点也不让李归尘插手,只是现在派他以锦衣卫的力量监控言论罢了,但这案子的始末他却也知道得不少。 贵妃死后,原本负责诊脉的院首便死在流放的路上了,连最早得见她死状的贴身侍女也早就一命呜呼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便几乎决定了贵妃的案子将很难说得清了——最重要的两个人证不在了。 空穴不来风,这曹贵妃之死的确是过于蹊跷,东厂对外宣称她是病死的,可贵妃的身体说到底也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床榻上。 如果说贵妃的确是被人以及其隐秘的手法杀害的话,那么假借“阴胎”之说挑拨风云的言论便可以不攻自破了,甚至他们可以反戈一击。 目前也只有一个方法了,他要去地宫验贵妃的尸身。 刻不容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来看验尸~ ps.陈妃的事是作者胡编乱造的 第79章 婴尸 [VIP]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请避免在吃饭的时候观看,(晚上看也别怕)。  这半晌, 应儿去庙里上香了, 蒲风闲在家里翻着他当年看的剑谱兵法一类。万里晴空就像是在下火, 热得人心里烦躁, 她正是闲得百无聊赖, 就听到门外响起了节律而紧凑的敲门声。 蒲风一听这动静,眉头微微一挑便知道来者是何人了, 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将门打开了, 头也不抬道:“应儿和归尘都不在, 段大人不如傍晚再来?” 段明空抱着臂站在那里, 似乎半点也听不出话里有话儿,只是有些冷漠道:“跟我去一趟法华寺地宫, 杨大人找你。” “地宫?”蒲风眨巴了眨巴眼睛,点点头道, “是为了贵妃的案子?” 段明空不置可否, 而蒲风明白这里面的个中隐情大概也是不方便言说的, 便没有追问下去。她折回屋子里换了一身玄色道袍, 头上紧紧扎了一层黑纱网巾, 便骑着马随段明空一道直奔皇城而去了。 这法华寺本是皇家的庙宇,供帝王后妃祈福或是超度作法之类使用,寻常的妃子在身死之后并不会被立即葬入帝陵的随葬墓室中,而是先会在法华寺超度满七七四十九日, 再行入葬。再者因为康宗驾崩突然, 平陵还远没有竣工,就更别提当今圣上的陵寝了。 到了法华寺门口的镇狮前面, 蒲风便远远地看到了李归尘正与一位身着皂衣配黑绦袈裟的大师父在院中说话。她走上前去听了半耳朵,心中了然要她前来的确是贵妃的事。 “……既然圣上已有圣谕在此,贫僧万没有阻拦只由,稍事只待贫僧颂毕了经咒,大人便可入地宫了。” “有劳方丈了。” 李归尘在余光里便见到蒲风久违地换上了一身男子装扮,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一走到他面前居然还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看着煞有介事。 “不知杨大人叫蒲某来所谓何事?” 李归尘扫了一眼蒲风绑得平坦的前胸,还有那几缕顺着汗水黏在耳边的碎发,忽然眉头暗挑了一下,倒也无言地牵着蒲风径直入了后堂的达摩禅院。 这法华寺占地颇大,禅院处在僻静之地,门前两棵梧桐树少说也得有上百年的光景,树影错落在青石板上,更显禅院之内无比幽深。 然而这一片幽深中正孤身立着一位身着牙白锦服的女子,柳眉杏眼美得很,且耳下生有一枚小血痣极具风韵,倒是不知她正在思索着什么。 段明空站在远处一见这女子忽然就眉头一沉,而李归尘倒是平静道:“见过长公主。” 蒲风一开始还心道这天底居然还有出门不带侍女的公主,过了一瞬她意识到这是柔仪长公主便豁然开朗了——长公主年前休夫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一见,诚然是不同于寻常女子。 她正低头行了礼,一转念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便低着头暗声问李归尘道:“难不成你要验尸?” 她这一出声儿,公主似乎对她起了兴趣,抬手止了礼,望着蒲风道:“这便是皇兄提起的蒲大人了?” 蒲风受宠若惊,赶紧点了点头,又摇头道:“蒲某辞官日久,公主赞言了。” 段明空引着众人穿过禅院往浮屠塔而去,长公主走在前面声音流转道:“当时常听闻这大理寺中有位妙手神断,想来正是夫人了。” “蒲某着实担不起,”蒲风一向最怕有人夸她,尤其这公主还冷不防地喊了她一句夫人。而她看着李归尘神色严肃,心中更是有些打鼓:想来是归尘想重验贵妃的尸身,而因着男女大防一事,圣上权衡之后便将她叫到这法华寺地宫里面做验,甚至还让长公主在一旁监看……圣上的确是看重此案。 可蒲风真正担心的是,她虽说验过不少尸,比得上寻常仵作的,可和归尘比起来到底是差远了。这东西不是她背多少书籍卷宗能弥补的事情。 此案恼人之处,便是这流言最是厉害,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绝非是句夸大其词的空话。圣上登基之初民心未定,她就算是去了几趟市集也知道这贵妃死胎的事在民间已经流传到了怪力乱神的地步,更别提后宫那种是非扎堆的地方儿。 进到了地宫门口,一早安排好的守卫瞬间将这里团团围住。而长公主大概是猜想到了蒲风有什么顾虑,便宽解她道:“只是寻常做验,皇兄为了心宽罢了。你我皆是女子,皇嫂在天之灵也能理解皇兄的一片苦心。” 蒲风点了点头应了是,便随在归尘身边一道往地宫深处而去。 这法华寺的地宫本就有暂时陵寝的性质,提着灯这么走着,不由得让蒲风回忆到当时身处玄宫的场景。然则此地砖石并非是整条的白石板铺置,地面多有裂痕且不甚平坦,若是不注意脚下的路很容易栽跟头。 路越走越深,暑气尽除外,竟还带着一点沁入肌理的阴凉寒意。甬道内的气息许是沉滞了许久,夹杂着土腥味、潮味还有一股越发浓郁的腐朽味道。 尸臭。 约莫着是因为长公主在这,归尘今天一言不发的,一直到了一扇雕刻满了莲花图的石门前,他才趁着角落的漆黑死死攥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会在石门外面等你。” 他一紧张的时候,就口拙得很。 蒲风看了一眼公主正和段明空问着话,便蹭了蹭他薄薄的胡子渣道:“你别想太多,毕竟你媳妇也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人,一会儿知道该怎么办的,没事儿。” 她这般大包大揽的样子,傻得可爱。李归尘无言摸净蒲风手心里的汗,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眼睛。 明明甬道中漆黑一片,可他的眸子却那么明亮,蒲风觉得自己再迷醉下去八成是要误事,便学着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手背,步履稳健地进到了那石门之后。 李归尘看着缓缓关闭的门板,一颗心忽然悬了起来。 即便他一早就想到了朱伯鉴会反感此事,或者是叫蒲风来,但圣上对他的态度明显是不同于此前了——那种希望他能查出真相却又生怕这真相不利于自己的态度,几乎难以掩饰。 贵妃案之后所掩藏的,绝非是一件意外或者是后宫争斗如此简单。大抵也正是因为圣上模棱两可的态度,此事的风烟才会愈演愈烈。 他开始有些后悔将蒲风扯到了这件案子中来。 石门之后,段明空行了礼将尚未上钉的棺盖启开了之后,便也无言退了出去。 长公主立在一旁静默地望着灯台,这石室内点灯十数盏,已是亮如白昼了。 蒲风是打心底里佩服长公主的定力,毕竟这棺盖启开之后,石室里的味道已经熏得她腹中翻滚了。 贵妃去世的时候,正是六月的天,在外边设祭礼入殓折腾了数日,再加上这地宫里潮湿闷气得很,如今过去了一个来月,尸身想要不腐坏是不可能的。 段明空摆好的东西倒也齐全,她将皂角全都焚上了,便立在棺木边上大致看了几眼尸体的全貌。 这么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棺木之内已是洒满了金玉珠宝,光彩夺目。贵妃身材本就是丰腴的,又套了十来层衣物金网之类,除了尸面外根本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单是这一张尸面,也足以让人整月难眠了。想来贵妃生前也该是花容月貌的,如今所有血肉都在消糜腐朽之际,便有带着褐色血液的糊状物自尸身的鼻孔口角流出,面上皮肤呈现淡青绿色,甚至连五官的棱角都平坦模糊了起来。 长公主面上虽淡然,却不愿多看尸身一眼。 蒲风心知这种死了超过一个月的尸体实在难验,她没再看到白生生的蝇蛆自鼻孔里钻出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因着贵妃比较胖,体内的脂膏已经开始消融渗出体表了。触碰到的那种感觉,就像是摸到一块凉凉的胰子,黏滑粘手。 长公主跟她说,只要她一心验尸就好,衣物随葬品之类,礼部会派内监再来收拾。蒲风除去了杂念,便先褪下了金丝的尸网开始一层一层解开贵妃的衣物。 大红的百子袄,竖领的团花衫……就像是一层一层地剥开花瓣,蒲风逐渐深入的时候,那种疑惑的不祥预感随之越发强烈了。 裙子的腰身松松垮垮搭在尸身的腹上,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一个怀有七个多月身孕的人,死后的肚子怎么可能会如此平坦? 贵妃冒着油光的皮肤半数起泡,一沾到她的手就会粘附上去一层白皮。蒲风的动作变得极其小心而谨慎,她看过上半身的要害处,确定没有致命伤痕之后,便将死者身下的衬裙也剥到了一旁。 问题瞬间显露了…… 原本雪白宽松的亵裤上黯褐色的血污秽物一片,她只看到尸身的两腿之间似乎还夹着一个球状的东西,足足有西瓜一般大小。 这是…… 蒲风额角的冷汗倏地淌了下来滴进了她的领口里,凉凉的。 蒲风的灵台有点空白,但本念正趋势这她继续下去。她实在是很难脱掉死者的那条亵裤了,便握着剪刀小心地自正中将裤子剪了开来。 掩藏在隐秘之下的,正是一个圆鼓鼓的皮肉包囊,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筋肉连接在产门的地方。 “公主,您来看一眼……” 蒲风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声音是在颤抖,她握着剪刀自包囊顶部轻轻挑了一个小口子,等着那腥臭浑浊的液体流得差不多了,便轻轻将那层皮肉剖开了——浑黄半透明的膜下,隐约可见一婴孩皱皱的面孔,甚至还有一只黏糊糊的小手忽然自包囊里面支楞了出来。 蒲风一惊,剪刀“当”的一声落在了石板地面上,然而棺中的婴孩就这么完全显露在了她的面前——浑身青紫,甚至比一般足月娩出的孩子看起来还要大上一些,以至于头颅都有些被挤扁了……自然也是死了。 第80章 布棋 [VIP] 长公主以袖掩鼻轻呕了一声, 有些失了端庄惊慌道:“贵妃都已经死了, 又怎么会生下孩子?” 而蒲风扶住了棺木冷静了少顷, “这八成就是典籍里记载过的‘尸产子’了……” “难不成, 真的是阴胎?”长公主一顿, 忽然听到有石门外有清脆的敲击声,她看着蒲风已经拿锦被将贵妃的尸首遮掩了, 便放缓了声音道, “二位大人进来罢。” 石门的移动伴随着恶臭气味的肆意弥漫, 段明空轻皱着眉头立在石门前始终不肯迈进一步, 而李归尘面无异色地来到了蒲风身前,确定了她无恙才问长公主道:“可否让臣看看小皇子的尸首?” 长公主无言点了点头, 蒲风便又忍着恶心以白布裹着手自锦被下掏出了那具小小的黏糊糊的尸首,搁置在了棺盖上。 在李归尘轻皱眉头检看婴尸的时候, 蒲风抹净了手和长公主解释道:“公主莫怕, 这‘尸产子’在典籍中早有记载, 并非是流言所说的阴胎。因着人死后尸体腐败发胀, 骨节又松了, 腹中产气便会将死去的胎胞自腹内经由产门推出来。” “原来如此,只是……你又如何断定这孩子娩出的时候已经死了?”长公主心有余悸道。 这婴尸也腐烂了一月有余了,再加上婴孩娇嫩,相较于母体要消蘼得更快一些。李归尘将整具尸首自胞衣宫体中剥离出来的时候, 淡淡青绿色的血肉便如同将要融化的椴蜜, 再经不得任何翻动了。 一看身下,果不其然是个皇子。 蒲风看了几眼尸首, 只觉得心头起了几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有些嗓音喑哑道:“若是再早上半个多月,倒也能根据胞衣的颜色判断此事,可现在腐烂严重,实在是看不出了。死人是不可能生出孩子的……不过还有一点,若是贵妃入棺的时候还有一息尚存娩出此胎的话,不大可能将整个宫体也这么生出来,再说了,棺内如此整齐,哪里有半点挣扎的痕迹……” 长公主听得将信将疑之时,李归尘忽然将话音儿接了过去,清冷平静道:“再有,这孩子的肺叶干瘪不曾充盈过,的确是胎死腹中的征兆。” 肺……长公主脚下一软,咬着牙扫了一眼婴尸更是面上失色,有些诘问李归尘道:“即便是夭亡了,说到底也是皇家的骨血,杨大人便是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违?” 蒲风闻声也定睛在了那副婴尸上,只见李归尘莹白的手指间捏着一把煅淬得闪着寒光的小刀,而他正垂眸看着面前敞开胸腹的细小尸首,面上是令人望之生寒的神色。 可他只是淡淡道:“还请长公主恕罪,若非如此不能理清一些事情。” 这句话实在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可蒲风心中蓦然一痛。她隐隐觉得此事背后的真相无人可以承受。 公主迟疑着点了点头,蒲风便有意补充道:“贵妃身后的尸斑淤血并不重,想来死前曾有失血,且周身没什么伤痕,我想这问题大概还是出在什么病上……” 说实在的还有蒸尸熏酽醋之类的法子,不消多想也该知道肯定可是不能用了。 “现在定下死因尚早。”李归尘轻叹了一口气,只因他细细检验了婴尸,更觉得此事很难下出定论了。 即便是贵妃不出事将此胎生下来,只怕更是一场轩然大波——这小皇子的脚上只有二指,有些像是牛蹄子,是个畸胎。 这样看来,原本京中流传的那些闲话早晚会变成一柄利剑,直中大明的心房。 或者,弑君弑父之说盛起之事,正是景王兵临城下之日……可问题便在于,如今新帝并没有将此案交给他去办,只是让他镇压京中关于“阴胎”一事的风言风语罢了。李归尘能感觉到圣上自从登上了宝座之后,整个人已经开始慢慢变化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风姿绰约的长孙公子。 即便圣上当年的那副模样大抵也是一种伪装罢了。 无疑圣上想要隐瞒什么,是以当时张全冉才会如此敷衍了此事。如今圣上打算防人之口,已经是棋落下风了。世上哪里还有密不透风的墙? 蒲风的话又将他的神志牵回了面前的尸首中来,“小皇子是不是……已经长牙了?” 他一早扒开唇瓣就看到了青紫的牙床上的确是上下各有两颗刚刚萌出的小牙,那是一种覆上了浑黄粘液的乳白色。 蒲风看在眼里,完全不能解释这婴尸为什么看起来会这么大,明明只是个胎中不足八个月的孩子,何以还长了牙出来? 长公主经受频频打击,红艳的丹蔻也掩不住唇色的苍白,“实在是,不祥之兆……” 便是在这一天夜里,皇城内太监宫女的居所里已经开始流传着新一轮的“秘闻”了:“这刚刚过世的那位主子果不其然怀的是个阴胎啊,你们听说了吗?万岁爷身边的红人,也就是那位锦衣卫的杨大人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说是那孩子长了一嘴尖牙,娘死了还能躲在肚子里吃五脏呢呢,哎呦……一直到最近足月了才自己爬了出来,开棺的时候还活着呢……杨大人一看是个妖孽,当机立断就给一刀杀了,说是那腔子里面根本就是没长心呢……” 自然也有胆子小的,正缩在被子里轻颤着支吾道:“哥哥快别说了,你今儿出宫没看到,养心殿里的田灵公公……就是因为和对食儿多说了几句阴胎的事儿,今天上午刚被张文原给当众绞杀了……说是这事不能传的,会丢命的……” 围坐在一处的三个人都有些悻悻,有一人啧啧嘴道:“那便不说此事了,你们可听说了,翊坤宫的猫都散了……” “猫散了?前一阵闹得厉害,也不知道大内里哪来的那么些个猫,见天儿地上翊坤宫扎堆儿浪叫。我就是听我师父说啊,你们也别往外传……” “快说,快说。” 那人面露了得意神色:“说是那早先死殉了的德妃娘娘啊,死后化到猫身上了,这猫最长命,有九条命呢,什么干净的,不干净的,都瞅得见。德妃娘娘死得冤要索命了……” “得了吧,成天听你那倒霉师父跟你胡说八道,我可不信,睡觉吧睡觉!” 也不知是众人真就这么困了,还是说“德妃”这两个字触了大家的霉头。这先帝的事,能不说便不说,反正也说不清楚,又远比“阴胎”的事无趣多了。 果然这人一闲了,就容易生出一些多余的好奇之心来,惹了是非也不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这房檐之上一直都有人掀了瓦在偷听,他们今晚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尽数转为密函上的字节递到李归尘手里。 明月无言将尽的时候,在京城的各坊市胡同间,月光阴蒙渺无人烟,却有大片大片的小张黄纸如同雪片一般飞舞在清冷的街头。 那上面写的是短短一则小故事,讲的正是此前说书先生提起过的隋炀帝的陈妃身怀阴胎食母之事。一柱香后整个北镇抚司几乎倾巢而动,趁着黎明前的无边暗色捡拾着这些字条。 李归尘的书案上叠放着以万计的黄纸条,明灭的烛火后是他漆黑深邃的眸子。 “现在便按捺不住了吗?” 一个时辰过后,天色初明,街上终于有人走动了。除了路面上多了些不引人注意的炭灰之外,没有人知道到昨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然而胡同旮旯的柴堆边正有两个本该去上私塾的小童蹲在那玩石子,那光滑的小白石蹦蹦跳跳地弹到了柴火和墙面的缝隙里……“你看,这里有好多黄纸啊!” “一会儿拿去给先生看看,这里面写的好像是个故事呢……” 这字条自然是收不净的,只怕未及黄昏,京城中已经是民心有变了。 蒲风自打昨天傍晚出了法华寺就吐得撕心裂肺的,晚饭八成也没吃……然而那股腐尸的味道只怕是洗上半个月才能下去。他镇守在北镇抚司的时候,转念间总在想她可否睡下了,有没有做噩梦……所以一待天明他就借着换便服赶紧回家了,他不放心。 “早知道你回来就多熬些粥了,你看你这眼下黑的,昨天晚上可是又没睡……”蒲风一见到他难免有些嗔怪,而李归尘看着她唠唠叨叨的样子忽然就笑了。 只可惜事态紧急已经由不得他在家逗留,李归尘一身素服刚要出门的时候,裴彦修正串门来。 裴大夫远远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眉头皱成了一团,不过难得没数落他而是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避秽丸。 “我的杨大人,老夫把妹子嫁过来可不是为了跟你受罪的。” 李归尘回头望着站在树荫下擦着石桌的蒲风,也意识到自己近来事忙,的确是有些顾不上她了……虽然她一直都是言笑晏晏的样子,从不和他抱怨什么。 他正歉疚地想着等这波风浪过去了,要如何还还补偿她,裴彦修却忽然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沉着脸色和他说了几个字——“装聋作哑,点到为止。” 李归尘一顿,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你也曾说过的,‘见之生不忍见其死’,何况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再者,平心而论圣上并不失为好皇帝,一旦干戈动,将会是上万无辜百姓生灵涂炭……这事情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又如何能装聋作哑呢? 这一次,不能再姑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要放大招了…… 第81章 逆流 [VIP] 东厂胡同的净身房里, 蚕室内门窗皆紧闭, 伏天里燥热无比的暑气在这昏暗而充斥着异味的小屋子里酝酿着, 发酵着……门扇“吱呀”一声开了, 带进来了些许清新的气息, 大帽的黑纱帽檐遮住了李归尘的半张脸,更显得他单薄的唇色中有一种说不清的锋利意味。 “你是太医院的徐秋?” 通铺上原本是躺着两个人的, 昨天半夜里那一个烧得人事不省, 又接连几天什么也不出不进, 今天一早就断气了, 刚抬出去。徐主簿叉着腿平卧在床上,头发黏腻打绺儿, 眼窝乌青着往里抠了进去,早已脱了人形。 他扒开眼睛瞥了两眼那来人, 也顾不得身下的痛楚, 忽然爬起身来打算要拜李归尘。 “伤着就别动了。” 李归尘坐在了他身边的床沿上, 将一张自太医院病簿册子上誊写来的药方子抵在了徐主簿的面前, 而徐秋一看到这张纸, 眼泪登时就冒了出来:“杨大人,罪臣知道这整个朝堂中,也就只有您能和东厂一较高下……我是个大夫,不懂什么别的, 只知道看病开药罢了……如果娘娘早吃了我的药, 何至于如此……” “你且将贵妃患病的事一五一十讲与我听。” 徐秋仰面躺在了炕上,回想这些事情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说贵妃的病根本就是因为那些补品补药。贵妃体质湿热,又存了膏粱的火气,再加上一条忧思过度,胎象虽稳,母体却是要出大问题的。 无奈贵妃不想受医治,他们太医院也实在是只有好说歹说跪着求的份儿,兢兢业业十年,如今蒙难至此脸面尽失,他也实在是心灰意冷了。 李归尘又问:“早前的卢院首被贬后,一直都是白奉贤主持太医院的事宜?” 徐主簿一想到自己身受腐刑的时候,白大人已经死在充军的路上了,难免再度垂泪,有些哽咽道:“不瞒大人说,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再也无颜见族中先人,我要说的这些话,大人可信可不信……” 李归尘眉头轻皱,与他颔首。 “我和白大人也有十年交情了,当时卢大人倒了之后,奉贤就顺理成章地继任了预备院首之位,先帝的身子一直都是他照顾的。” 徐秋说到这儿面色一颓,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先帝早有胸痹的旧疾,这是自应天府就落下的病根子,奉贤的医术远在我之上,按理来讲,不应该不应该啊……先帝驾崩的丧龙钟声传出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是这胸痹又复发了……” 李归尘点了点头。 “不是说胸痹此病不能死人,而是说,这……我还记得在先帝仙去之前,有人来找过奉贤,那时我也在他的私宅,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奉贤也瞒着我。总之丧仪过后我们都很怕圣上降罪,好在圣上与先帝一般仁慈,又正巧逢上贵妃身怀元子,不宜见血光,我们太医院倒是安然无恙。” 李归尘听了不置可否,他心中的隐忧越发深重了。冯显和陆经历的死就像是卡在他心头的两根利刺,时时折磨也提醒着他——“若为天下事,至亲亦可杀”……至亲……亦可杀…… 徐秋说得激动,也没注意到李归尘的面色有什么变化,只是喘了几口气继续道:“白大人的确是比我还冤枉的,这贵妃的胎他只保了一个月,后面一季都是我照看的……竟是因我受了责罚,徐某实在是有愧于他……” “那你知道德妃的事儿吗?” 徐秋一顿,叹气道:“这宫中行走啊,便是如履薄冰。去年翊坤宫的德妃娘娘还曾找我要过曼陀罗花,说是心头苦闷不能忍受了……杨大人,您说我一个医者能给这毒药吗?结果不出几日德妃娘娘竟是吊死在翊坤宫里了!倒不如服食了那毒物,去得还能安稳些……” 李归尘盯着徐秋的眼睛,“你是说押不芦?” “是这个。”徐秋被李归尘的目光惊了一跳,不由得开始仔细端详起他的面色来,徐秋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大概要有杀身之祸了。”李归心垂眸错开了他的目光。 “死了也好。我平日在太医院一向以痴人称道,都说我是个傻的……十年只熬到一个小小的主簿之位,自然没人惦记我什么的,更别提什么靠山。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圣上后来才默许我给贵妃保胎吧。总之我们这批御医没一个不在翊坤宫触霉头的,贵妃骄纵至此,说句大逆不道的,她这也是报应。” 李归尘看他说得破釜沉舟的样子,平静道:“你难道就不怕我?” 徐秋吃力地支起了身子来望着他,有些亲近道:“谁人不怕锦衣卫?我当然怕死,也怕连累家人……但我知道这些话可以和你说,也只能和你说。” 李归尘一垂眸,便听着徐秋继续道:“杨大人的那些事儿,满朝之中还有几人不知?徐某自然也敬重大人的魄力与安忍,却是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能借大人手腕搭个脉?” 李归尘微微扬起了眉头,倒也任着他切脉。 徐秋端详着他,想了良久沉吟道:“大人认识裴彦修罢,我与他同门师兄弟,竟也是将近十年不见了。” “彦修是我挚友。” “果然是有缘分,徐某没看错人。我师兄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说话又不中听,太医院容不下他,就去了诏狱那鬼地……”徐秋自知失言,又错开话茬儿道,“只可惜了这么好的医术,毁誉参半。不知师兄和大人说过什么?譬如,这身子……” 李归尘近来一心扑在流言和案子的事儿上,已是接连几日睡不足两个时辰了。他有些沉默,良久后才淡淡道:“时而好些,是而差些。严重起来便每逢阴雨骨痛难忍,头年受了些伤,血脉八成有些阻滞了。” 徐秋一向迷惘灰蒙的眸子忽然闪出了几分寒光,他凝视着李归尘,似乎下了些决心道:“他有没有和你说过……‘积重难返’一词?” 李归尘轻笑,“他十年前也说过我活不到今天的。” “杨大人现在位极人臣,正是鼎盛之时……然而血脉淤积正气衰弱,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调养得好也罢了,如今少操劳些,这七情伤五内,六邪自可侵。只怕杨大人再有些什么闪失,经络中封存的余毒血阻便会行走于各处,若是淤堵在心包等要害,便是……” “这些我都知道。” 徐主簿轻叹了一口气,“这医者的话,向来都是没人听的……我如今形体残缺,不人不鬼,倒有心思为大人担忧……杨大人,徐某知道的事情也无非就是这些了,药方和诊脉记录想来大人已经拿到手了,裴师兄一见便会一目了然的。还有,劳烦大人一件事情……” “杨焰尽力而为。” “家中尚还有六岁的孤女,名叫青墨,请大人将她托付给我长兄徐春……还有这个,也帮我转交给孩子罢……” 李归尘的手心里被塞进来了一枚青玉扣,他忽然觉得心中无比沉闷,眼前便浮现了那两瓣断玉镯,还有如儿的眼泪。 他匆匆起身将那枚玉扣一并袖口里藏的一小包金针放在到了徐主簿的枕前,回绝道:“待你出这牢笼之时,墨儿会在家好好等着你的。” 他身形一转,便夺门而出了。徐秋攥着青玉扣长叹了口气,翻开布包看了看那金针,缓缓又平躺了回去,泪止不住地流着。 他自然不知道这净身房之外的十数个太监早被李归尘敲晕了脑袋,也不知道不出一个时辰,他的青墨就会被锦衣卫保护起来,整个家都会安然无恙地等着他回去。 李归尘一向说到做到的,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惨剧,他不希望再度上演了……然而他一出了门正遇上了张全冉。 经过了一年的调养,此人已经基本恢复了俊美的原貌,甚至那双狭长微翘的眸子里还多了几分盛气凌人的傲气,绝不是当时瘫在床上的那副皮包骨模样了。 “李归尘,好久不见。” 除了蒲风外,已经很少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他一身素服只身而来,而张全冉却是领来了东厂的几位掌班公公,不到十人,个个都是好手——虽远在他此前的武功之下,不过单挑出来一个对付目前的自己,也是绰绰有余了。 李归尘压了压帽檐没说话,便听着张全冉继续道:“这里面的徐公公是谋害过贵妃娘娘的罪人,难不成你要救他?好大的胆子!” 李归尘不欲多言抽剑而出,在两步内破来了三道刀锋,将剑刃定在了张全冉的眉心前。 “好剑法,只可惜,力道实在是太弱了,有形无神不成气候。”张全冉笑意浅浅,抬手示意众人不要妄动,又与李归尘道,“这案子,圣上没让你掺和,你为什么要管?那徐秋是死是活又何妨,你为何要救?你真当自己早先派来的那些草包,咱家看不出了?” “那你又以为自己的位子能坐上一辈子吗?”李归尘将剑刃一转,以冰凉的剑背抵住了张全冉的下巴。 “魏銮、冯显、骆仪新……他们的下场如何,你我日后还不是都一样。”张全冉以两指压下了剑刃,笑意愈深道,“哦对了,夏冰是不是还被你关在诏狱里?改日,咱家派人买点好酒好肉去看看这位老朋友,毕竟萧琰死了,就剩下我们俩了。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不杀了他?” “你此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李归尘眸色冷绝。 “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因着如儿的情面,咱家还是要奉劝你一句,这案子不是你能碰的。风声再紧张些,便先杀一批压住了事态,熬一熬雷霆之怒来了,也便是个头儿了。可你这么搅和下去,是要出大乱子的。” 即便,那些闲言碎语者几乎全是不知情的百姓。而那雷霆之怒,正是圣上与景王之战。 李归尘有些微怒:“倒要问问在什么朝代里,百姓会因为说了几句闲话就被人屠杀?如果是为了你所谓的‘不出乱子’……”他一哂,后面半句话就没有再说下去——那这“大乱子”看来也是值得闹一闹的。改朝换代无非也是上层遭殃罢了,百姓永远是处在水深火热中。自然这话一旦出口,便是他作乱谋逆了。 “李归尘,你很好。”张全冉一垂眸,便让开了路任他直行而过了。 有位掌班公公低声道:“督主,杨焰若是真的查出了什么来,会不会对东厂不利?” 张全冉眯眼望着李归尘逐渐远去的背影,忽而一笑道:“算了,水落石出之时,便是此人身死之日,好处歹处这些也不是咱家能管得了的,全看圣上了。” 然而,天恩最难测。 张全冉忽而就觉得,如果此前李归尘还是一只头鹿的话,现在他已然化身为狼了——位极人臣之后,似乎再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了。那些在旁人眼中视为不可割舍的权势地位金钱,他是真的不在乎。 然而李归尘在乎的,却是另有其物—— 景王厉兵秣马,京中流言四起,只待景王以朱伯鉴“弑父”之罪名上京讨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所有问题都落在了原点:先帝的死因究竟为何? 时值今日之前,李归尘还对圣上抱有相信,他还想着只要证实先帝死因并不存疑,便可让景王师出无名,止了这场尸骨擎天的杀戮。 可那些证据和张全冉的表现已经让他的心再度凉了下来,真相有可能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又或者,这里面隐藏着什么更深的秘密……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拖延症,晚上加一更吧(*/▽\*) 第82章 喜事 [VIP] 那厢杨家院子里, 应儿还没回来, 裴彦修坐在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李归尘书案上摆的那些医书名目, 面上是遮掩不去的隐忧。 “大哥, 你难道不是来找归尘的吗?”蒲风将一盏清茶撂在了他面边的桌上, 光洁的额头已经冒了一层细汗。 “快别忙活了,坐着歇会儿罢, ”裴彦修笑了笑, “你们两口子也得有个把月没去我那儿了, 老夫实在是闲得无事, 便来这儿坐坐。怎么,还不许哥哥来了?” 莲信坐在桌对面, 也笑道:“不去你那还不是好事么,反正我也是个大闲人, 只怕哥哥不来呢。” “面色这么暗沉, 是不是近来睡得不好啊?”裴彦修摇摇头抿了口茶。 “我自己睡, 到底不大安稳。归尘他……近来的确是忙了些, 半个月也不能在家安生两天, 我只怕那风雨若是来了,他的身子……”蒲风一直死死攥着袖角,转而又挑着唇安慰自己道,“我自然相信他, 再者圣上当年还是皇长孙的时候, 归尘为他出生入死,保了先帝之位……我想, 即便是出了什么阴谋……” 裴彦修摇摇头打断道:“你还是太天真了。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想来归尘比你我都清楚,他既然敢顶住了这些阻力,必然已经谋算好了退路。” 蒲风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她何尝不晓得朝堂中的暗流汹涌,这么说也只是让自己安心罢了。 而裴彦修看着她的面色,便极力温和下来劝蒲风道:“你看你最近又清瘦了不少,好不容易刚贴上的二两细膘算是又没了,这过思伤脾,过忧伤肺,刚调理得差不多的身子也不能这么作践啊。” 蒲风一看裴彦修自宽袖里掏出了手枕,额角跳了跳便自觉地将腕子递了过去,也好省得又挨说。 “最近觉得哪里不好吗?” 她有些支吾地交代道:“大概是因为刚入夏的时候淋了场大雨,可能又受寒了,别的倒也还好……归尘这么忙,我也不好和他说起……那个,所以……” 裴彦修垂眸按着脉,忽而眉头一挑,沉吟道:“所以月信没有来?” 蒲风面上一红,咬着唇点了点头,慌忙道:“哥哥你别去骂归尘,不是他不上心,是我瞒着他的。我想着等等再等等,兴许就来了……左右这事也不是头一次了。” 裴彦修微微皱了眉头,“之前的那些药你可又喝了?” 蒲风摇了摇头。 “那,这近两个月来可有行房?”裴彦修面无异色。 蒲风“啊”了一声抽出手来捂住了脸,“哥哥……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出口……” “说实话。” 大夫果然都是不大通人情的。蒲风又摇了摇头,“上一次大概还是端午节之后……后来又是景王不消停,又是宫里出事的,总是不得闲。” 她满面早已羞红,便岔开了一个指缝去看裴彦修的表情,便看到他一脸正色地收了手枕回袖子里,一起身从归尘的书案上抽来了纸笔,坐在她面前垂眸写着方子,面色始终是有些沉重的样子。 蒲风都有些要哭了,“是不是……原来不觉得如何,可现在,真的很想要个孩子的……” 裴彦修一抬眸对上了她的一双大红眼,忙撂了笔赔笑道:“我是气你们两口子瞒着我,哪里是这意思?不是祸事,是喜事,喜事,你这傻丫头啊。” 他看着蒲风呆若木鸡地坐在那,便拾了笔边写边说道:“等归尘回来,好好讹他给你买些好吃好喝,成天不回家哪还行?你不谙世事也罢了,这家伙竟也没意识到自己要当爹了,还成天瞎折腾,实在不像话。” 他一说完,便看到蒲风的泪反而扑簌簌地大颗大颗落了下来,又哭又笑的样子简直将他吓了一跳。裴大夫赶紧递了帕子过去:“你这丫头哭什么啊,好事啊,这才不到两个月的身子,还不稳当呢,经不起小祖宗你这么折腾。” “我不是小祖宗,肚子里这个才是吧。”蒲风刚被逗笑了,正巧应儿提着二两肉正进门,还以为是裴大夫又说什么重话了,有些气道:“嫂子你别听裴大夫瞎说,我小时候都被他给吓惯了,哥哥也拿他没办法的。” “小孩子家家瞎掺和,越发没大没小了,你嫂子是有喜了。” 应儿一高兴,肉条子一轮便正巧拍在了裴大夫的背上,留下了一条油道子,“真的假的啊,我哥哥知道了吗?他是不是又去大内了?什么时候回来啊?他还不得欢喜坏了。” “说话说一串,倒教人怎么回答你。”蒲风笑了笑,又和裴彦修道,“哥哥中午便留在这儿吃饭吧,应儿的手艺比归尘还要好的,正巧我想起来几件事来。” “那你们接着聊罢,我正好炖个砂锅肉。” “歇歇再去……”蒲风想拦住应儿的,可这丫头早已经两步并两步出门了,似乎高兴得都快要蹦起来了。 裴彦修啧啧道:“小的时候就看得出来,应儿的性子一点也不像他哥哥,还有如儿……这身世放到旁人身上难免要自怨自艾的,应儿想得开也好。” “归尘和我说,如果应儿不想再嫁人的话,一家人这样过一辈子也好,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蒲风微笑着放低了声音,“不过那是他不懂得女儿家的心事,裴大夫若是哪天见到段明空了,也该好好敲打敲打他,若是他对应儿不上心的话,他一个千户又何苦老跟着归尘回家送公文呢。” 裴彦修点头道:“我一早就看出来这俩人有猫腻了,不过明空不说,大抵是因为宁远侯府那一层关系……” “我们归尘怎么说也位列三公,家境虽然……朴实了些,说到底配一个五品千户的候府幼子,有什么看不上的。既然两情相悦,又看这些门庭干什么?” “你也别动气,这里面的事说来话长,也挺麻烦的。等到你们家那口子哪日得闲了,让他慢慢跟你讲。”裴彦修顺了顺胡子,又想起了什么事来,“对了,你说有话想问我,可是……” 可是关于贵妃的事? 蒲风点了点头,“哥哥听过之后权当是忘了,我想知道什么情况下会生出畸胎来?” “畸胎?”裴彦修左眉一挑,“这胎象在百日之后便逐渐稳固了,若是出了畸胎,大抵是自珠胎相结后出了问题,或是因为吃了何药,受了情致外感影响一类,再者便是……近亲结合。” “那有没有可能,孕妇到了临产的时候胎死腹中?” “你是说流产?” “大概也不是流产,我虽然不大懂这些……也知道这流产是要见红的吧?尤其是月份又大了,居然没有见红,也没有破水。我在想这样的胎死腹中是不是一定因为母体先死亡了?” “你说的那人是不是挺胖的?平日又甚少走动?” 蒲风连忙点了点头,“大概就是这样。” “若是如此的话,有可能是子痫或者是胞衣过早剥离宫体了。后面这个病要是轻症可见红,多半是因为受到磕碰了;可若是重症,倒未必会有血出的,那出血都积攒在肚子里了,是个死症。” 蒲风轻皱眉头:因为贵妃有孕,肚子本来就大,那些血块存在腹中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尸首只会显出面色过度苍白,甚至身下都没有出血。即便是后来出了血,也是因为尸僵过后血肉松弛了,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也没有人能关注得到。 这样说来,贵妃的死因的确是病死,只不过还有一个她一直以来都想不通的地方,“哥哥,那病发的时候人会立死吗?” “不大可能,”裴彦修摇头道,“我倒是见过十几个这样的病人,没有一个不是疼得死去活来的,比起分娩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多半也是因为失血而死的,怎么可能会立死?” 也就是说,贵妃死亡的那个夜晚,一定有什么因素让她无法呼救——药物、香炉、迷香……又或者这翊坤宫中进了外人或者是暗鬼,总之这里一定是有问题的。 在蒲风想到此处的时候,圣上派去重新搜查翊坤宫的东厂太监果然在翊坤宫与储秀宫相接处的一口废弃角井里发现了一具腐尸。 那口废井在犄角旮旯里,井栏前又有一棵大梧桐树挡着,平日里根本就没人在意的。尸首打捞上来的时候,整个皇宫里蝇虫似乎都赶了过来,嗡嗡声吵得人耳朵疼。 尸首已经泡得脑袋斗大,颜面腐烂不堪辨不清面目,不过看那衣着,一准是个品阶不高的小太监。 这一查下去可不得了,此人正是早先翊坤宫里的王顺公公,人称“小顺”。此事可大可小,当时录的口供里,不少人都提到过此人在贵妃身死前向贵妃进献了安神香。不过那安神香的确是没什么问题。半个月前,贵妃丧仪办完了之后,王顺也就被分配到储秀宫去了,也就是在这时候,王顺死在了废井里,时至今日才被发现。 昨夜壁书的事已经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如今又闹出了翊坤宫井中腐尸的事,东厂为了避嫌的确不应该插手,而三法司又不好掺和到这皇宫大内的案子来,为今之计,可用之人也只有李归尘了。 而李归尘自东厂胡同出来之后便去诏狱审理了投放壁书字条的一伙黑衣人。一般来说,这种团伙里几乎全是死士,为的就是卖命换家人一生富贵的,自然是宁死不肯招出话来。 而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口上都刺了墨色的花纹,寥寥几笔,勉强看得出是个莲花座的样子。 李归尘正将这莲花纹腾画在卷宗里时候,有人进了诏狱在他面前低声通传道:“大人,有位姓蒲的公子此时正在衙门的书房里等着您呢,也有一炷香的工夫儿了,不让我们通传;还有,方才张宝公公带来的信儿,说圣上传召您去翊坤宫查案。” 他放下了笔心中停了一拍,这时候蒲风来这儿所为何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拖延症晚期患者深感抱歉。 第83章 未言 [VIP] 北镇抚司衙门里, 镇抚使张文原跟在张宝公公身后, 面上虽有怒色却还是恭谨道:“指挥使大人审问犯人必然抽不开身, 我已经让人去通传了, 公公在堂上歇着便好了……” 张宝话音儿一凛:“怎么, 你们本镇抚司是藏着什么人了不成?咱家想去杨大人的书房等他也不许了?” “哪的话啊,公公又说笑了……” 张宝回之一笑, 推开书房的房门便迈腿而入, 这一进了外间儿便看到有一身着藏蓝道袍头戴青纱网巾的少年人正背对着他垂首立在书架前, 一看这身骨便知此人显然不是锦衣卫。 张宝微笑着扫了张文原一眼, 而张文原有些为难道:“这是前朝的大理寺少卿蒲大人,说有事来找杨大人。” 张宝不明意味地“哦”了一声, 而蒲风一听到身后的动静倒也一面坦然地走出身来与这二人拱手致意。 “原来是蒲贤弟,去年我们还曾有一面之缘的。”张宝笑着还了礼, “大人致仕实乃是一大缺憾事, 如今一见才知道蒲公子即便是身为庶民依旧是忧心国家大事。” 蒲风也笑了笑, 她不成想东厂的人已经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行走于北镇抚司了, 亦不成想这得了权势的张宝会这么快变成了这副嘴脸。她现在若是说来找归尘是为了私事, 便是给了张宝予以口舌的理由;若是说为了案子的事,更是显得这锦衣卫北镇抚司保密不严,有失体统。 可蒲风倒是毫不犹豫,指了指李归尘案头的那一厚摞验尸的典籍还有医书笑道:“杨大人找我借典籍, 说是急得很, 这不我便给他送来了,他上回的那批书可还没还我呢, 也不知道又藏在哪了。” “怎么不遣书童过来?” 蒲风笑意愈深,“张公公啊,我一个寒门庶民,哪还有钱请下人。张公公来这北镇抚司衙门,想来是稀客,草民也不便打搅了,这典籍的事儿等哪天大人们都得闲了再说罢。” “那也好。”张宝面上也是谦和笑意,他明知道这蒲风和杨焰本就是住在一处的,且有很多线索表明这蒲风根本就是个女人。能在他和张文原眼前如此面不改色地圆谎,的确是有几分胆色城府的,也难怪是杨焰身边的人。 而蒲风刚出门的时候,正巧看到李归尘压着眉头自诏狱的方向走了过来,自己一时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此来北镇抚司是为了给他送饭的,应儿做的小炖肉一并几个爽口的小菜都还静静地躺在他书房暗格的食盒里面,然而这也只是个幌子罢了。 蒲风喜欢看他微笑的样子,明明他笑起来更好看的。如果他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会不会高兴得一扫眉头的乌云?会不会嗔怪她不在家好好将养着,又胡闹? 他这么喜欢孩子,他心心念念了这么久……蒲风恨不得扑进他的怀里,咬着他的耳朵马上亲口告诉他。 可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张宝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与归尘唤道:“杨大人可算是回来了,圣上诏您去翊坤宫查案,实在是耽搁不得了。” 在张宝和张文原的面前,蒲风有一种无地自容的错觉,她的步子似乎有点凝滞,而李归尘就那么正色地向着张宝而去,但始终有一缕旁人不可触及的柔光在笼罩着自己。 她心里清楚的。 “杨大人……”蒲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定决心说出口的。 李归尘果然在她的斜前方顿住了脚步。 “……翊坤宫里打捞上来一具腐尸,圣上要您在今夜子时之前查出眉目的。”张宝竟也出了门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蒲风的手攥成了拳头,手心里面满是冷汗,她无言望着他,终于是还是笑着说道:“大人要的书我放在案上了,还有……”她附到了他的耳边低语道,“胎膜剥离,宫里或有迷香。” 书?李归尘眨了眨眼睛,而蒲风已经躬身行了礼,说了道别的那套话,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蒲风那时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 她走出北镇抚司的时候,泪水不知为何就这么肆意地滚落了下来。早一些晚一些告诉他这件喜事还不是都一样?或许到了明天,归尘忙完宫里的事就会回家了……她怕他一听到这件事会误了办案,也怕张宝看出什么马脚来,可贵妃的死因与他而言或许是有作用的。 或许吧…… 食盒在暗格里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在去往翊坤宫的路上,李归尘一直惦念着蒲风,他知道她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却又想不出到底是多么要紧的事让她跑一趟北镇抚司衙门来。 蒲风的确是瘦了…… 他牵回神志,远远地刚看到翊坤宫的屋檐,令人难以忽视的腐尸气味便随着燥热的风飘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各殿焚香的厚重香气,交缠错织着尸臭,就像是一汪腐败冒泡的淤泥沼泽。 张宝一直随在李归尘身后,一直到入了这翊坤宫中。沿途经过的宫女多半以袖掩面避在一旁,却也想见见这位传闻中位列三公死而复生的指挥使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貌。 “这死者是早先翊坤宫的王顺公公,想来大人已经调阅了当时的卷宗……” 李归尘点了点,这王顺失踪了这么久,身死是个意料之中的事情。张宝说王顺原来就服侍贵妃,的确不错,可在此之前也就是先帝流徽朝的时候,王顺就是在这翊坤宫中当梳头太监的。 那个时候翊坤宫中的主人是德妃,也就是上吊死殉了先帝的那位娘娘。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曹贵妃所怀畸胎,临产的时候又这么悄无声息地殁了? 李归尘在宫墙边的白棚下面检看王顺尸首的时候,让验尸的小太监除了白单再褪尽死者身上的衣物。 那小太监虽然是一副极为难的样子,碍着李归尘的身份也只好是照做了。 尸首刚自井中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泡得皮肤发白胀大,四肢躯干肿得将衣物鼓鼓囊囊充了起来,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向瘦弱的王公公。而李归尘到宫里的时候,白棚也是刚刚才架好的,尸首风干日晒了小半日,头面手背上已经暴起了整层的死皮,趁着淡青绿的尸面还有挥之不散的苍蝇,不少人都吐了。 然而李归尘以白帕包裹干姜片掩住了口鼻,居然俯下身去开始一寸一缕地仔细检看起这具腐尸来。他已经叫人去取明油白纸伞和白梅来,这会子工夫儿里已经备在一旁了。 七月里午后的骄阳便是如同成团烈火,因着尸体腐败严重实在看不出什么伤口来,他便叫人将尸首抬出来放在阳光下,又亲手打着油纸伞罩在了尸首心腹脖颈的位置上。 看的人多半不明就里,而那验尸的小太监却是蹲在尸体一旁忽然低呼道:“大人,大人,这手肘上是不是有瘀伤?怎么之前就看不出来呢……” 众人一看,尸首右臂手肘的位置上的确有一块拳头大小的淤紫,张宝点头说道:“多半就是在井壁上磕的。” 王顺的尸首被打捞上来的时候,乃是脸朝上的姿势,手足没有被捆绑,口中也没有异物,整身衣物基本上是整齐的,除了掉了一只鞋子。 李归尘在意的是,这死者的脖颈心口处的确是没有伤痕淤血。以他挣扎得十指指甲断裂,手上破溃,还有四肢磕碰有伤的情况来看,王顺在落井的时候非但没有死,甚至还有意识。求生是人的本能,才会造成如今的样子。 然而这废井虽然偏僻了些,怎么说也是在这翊坤宫与储秀宫交接的地方。即便半夜三更也常有侍卫和东厂的人不间断巡逻,几十步外的宫门口又有人守夜,如果王顺大声呼救的话,根本不可能没人听到。 他隔着白布摸了摸王顺的脖颈,便意识到了两个事情:其一,此人身死之前的确没有被人伤了声门骨,若是服食哑药的话,又和口供有冲突;再者,这王顺本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入宫的,他的喉结已经发育得很完全了。 内监多半都在是十三四之前就去了势进宫学规矩的,这样到了成年之后才能谋到些更好的职位。但是这样的公公往往和正常男子的区别相差得远些,往往体态纤细声音尖利,一眼就看得出是个太监。然而像是王顺这样成年后才入宫的,虽也净了身,到底身形还是强健的,音色也是一时改不过来的,往往被派去做些粗使杂役。 只因为王顺他身形瘦弱,大家便都忘了这一层关系,这翊坤宫在当时自然是六宫里的翘楚,王顺能爬到梳头太监的位子,自然是有几分本事,或者,身后有什么势力。 往日和王顺打过交道的太监们也尽数被带到了李归尘面前,便一五一十地和他说起这王顺在宫中其实并没有什么至交,也从未认过师父干爹这一类的大太监,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实得很,没听说过和谁人结仇。 就目前的证据来看,王顺投井自尽的可能性最大,东厂大抵上也可给王顺冠以一个忠义殉主的名义给自己脸上贴金,而李归尘却忽然开始捏着小银钩子轻轻剥掉尸首前胸上的一厚层斑白死皮。 在那下面隐藏的,是一枚循环往复的六瓣莲花墨色团纹,与此前诏狱所见的黑衣人纹身虽不相同,却八成是个相同的风格,多半是出于一人手笔。 李归尘扫了一眼,便以那一层死皮又将这花纹遮掩住了,似乎毫不在意。 日头偏斜了下来,黄昏总是带着特有的撒着碎金的飒飒西风悄然来临。 李归尘浣净了手和张宝公公平静道:“我要去这翊坤宫中转转。” 而张宝似乎是有什么顾虑的样子,见李归尘已经移步去往了宫门口,倒也无法阻拦地跟了上去。 他干爹,也就是张全冉在他动身前嘱咐他说,李归尘若是想去查曹贵妃的案子便随着他去罢,但只要此人真的查出了什么,便带着此人去见圣上。 张宝忘不了,张全冉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一种怎样轻蔑却又有些遗憾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翊坤宫有问题~ 第84章 翊坤(捉虫) [VIP] 而翊坤宫里的纸灯笼白布虽然撤下了, 那种萧索的清冷意味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偌大的宫殿前, 只有一身着素白罗裙的宫女在扫着石阶。晚风一卷, 便将她收归在一处的尘土落叶吹散了。 她一抬头看到迎面走过来一行人, 为首的那人虽也是一袭素衣, 难掩眉宇间的英气。 “奴婢逐星见过大人们。” 李归尘点了点头,一撩衣摆便跨进了殿里。 此来翊坤宫的锦衣卫仅有他一人, 毕竟是身处后宫, 远不比在旁的地方自如。 逐星跟随在李归尘身后, 一直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有一小太监进来和张宝说,井边那具王顺的腐尸已经打点妥了, 复验单子也已经归档了。张宝闻言只是挥了挥手,可谁也没在意到, 那躲在一角的素衣宫女逐星已经是抖得就要筛糠了。 “你和王顺交情很好?到底在怕什么?”李归尘忽然似是随口地问了逐星这么一句, 将她吓了一个激灵。 过了一瞬, 她才语无伦次道:“回大人, 原来在一处服侍娘娘们, 也论不上什么交情……只是……王公公如今又死在这宫里,奴婢觉得这地方……不干净……” “胡言!这地方是圣上的后宫,岂容你置喙?”张宝不说话,已经有小太监代为教训道。 李归尘环视了这殿中的陈设, 一时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只是一股若隐若无的淡淡苦香味逸散在这空荡荡的殿宇里,若是想仔细辨明它是个什么气味儿, 反倒半点也觉察不出了。 他自然想到了蒲风临走之前和他叮嘱的那两句话,而她显然是怀疑这翊坤宫里有什么迷药一类。他还没问逐星这香气的原由,她却已经跪在了自己前面哭诉道:“着实不是奴婢疑神疑鬼,本来这翊坤宫闹猫闹得厉害,尤其是到了快下雨的时候……可娘娘的灵柩去后,渐渐地这猫也不来了……人家都说这猫……是……” 逐星面色张皇地不敢再说下去,而方才斥骂她的小太监已经一脚踹在了她的心口上。张宝伸手一拦,冷色道:“便让她说,查案还轮不到你头上。” 逐星蜷成一团望了望李归尘的神色,似乎是忍不下去这种日子了,便吓得发傻地讷讷道:“说是前朝德妃娘娘的冤魂所化的……” 张宝有些嗤之以鼻,这些话早就在宫里传遍了,且在李归尘的案上至少得有半人高的密报是在说这个。 这宫女正是聪明用错地方了。 “在宫里传谣是个什么代价,前车之鉴难道还不清楚。”李归尘盯着她的眸子有意这么说,语气里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那前车之鉴,便是张全冉接连几日杖杀了数位宫女太监,就连养心殿的红人都没能幸免。逐星面色惨白,不敢去看李归尘的墨色眸子,而张宝已经招手示意身后的太监拿人了。 无论是东厂天牢,还是锦衣卫诏狱,只要是去了就别想能痛快地死了。宫中人人深谙此点,自然逐星也明白,于是她只好是孤注一掷地痛哭道:“大人听我说,张公公也是……奴婢真的没有……我那时在翊坤宫只是个普通侍女,收敛德妃娘娘的时候倒也看过一眼,娘娘蓬头垢面的……死的时候,连左右的鞋都穿反了……虽然死后按着贵妃的礼制和康庙老爷一并去的,我们都知道德妃娘娘死的不甘心,化了鬼了……” 鞋反了?张宝摇头道:“宫妃多有裹三寸金莲的,你又是怎么看出反正的。” 逐星辩白道:“不是的,当年的德妃娘娘是大脚,这必然不会错的。还有一事可证……这话其实还是王顺公公无意间透露的……今年德妃娘娘的忌日他还偷偷给娘娘烧过纸的,就在大梧桐树后的废井那……我当时看到他鬼鬼祟祟地便跟了过去,看着他烧的东西里居然还有小娃娃的衣服……小虎头鞋什么的……” 逐星哭得嗓子都要哑了,颤抖着说到此处便再也不敢说下去。然而听得出门道儿的人无疑都冒了满头的冷汗。 难道说,先帝还在德妃这儿留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遗腹子? 翊坤宫里惨死的两位宫妃都怀有身孕,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德妃上吊是在先帝驾崩的半个月之后,如果是德妃当年的确刚刚发现自己有孕的话,又怎么会不留住自己的骨肉?德妃的确是宠冠后宫,先帝又是暴毙的,德妃有了身孕也并非是什么异事。而逐星如果是单纯为了自保而说谎的话,没有必要将话头扯到王顺身上——他们此来便是为了调查王顺,逐星能在宫里活到今天,如何不懂得明哲保身? 德妃的死因莫非也有问题? 李归尘俯下身去问她:“你可曾与旁人提起过此事?” 逐星摇头如拨浪鼓:“从来没有,奴婢若是说了,便活不到今天了……” 李归尘点了点头,直接唤张宝道:“你让人将此女带到诏狱罢,也是给东厂避嫌。” 张宝一听这话简直是心里有火不敢发,好一句“给东厂避嫌”,便这么轻而易举地架空了他的存在。 直到入了夜,整个翊坤宫中都掌了灯,李归尘依旧在这殿里出神,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行公公们都饿得面露菜色,可李归尘似乎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七月的天,就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的。张宝望了望门外阴翳而沉闷到令人窒息的夜色,终于是对着李归尘无奈道:“大人也查了大半日了,圣上说今夜子时前要收到您的折子,这都二更天了,也该抓紧回去着手此事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李归尘站在翊坤宫里面发呆到底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李归尘似乎完全没入耳的样子,小太监们不免发出了叹气的声音。湿漉漉的潮气依旧带着令人烦躁的热意,近来大地暴晒了数日,任谁也看得出这场雨一旦是下起来,必然小不了了。 众人便是这么忧虑着,殿前卷起的热浪狂风忽而咆哮着拍上了翊坤宫的数个门窗,因着殿宇空旷浩大,这声音让所有人心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宝只好是又劝道:“李大人还是早回锦衣卫官署罢,这雨要是下起来,只怕是子时都回不了您那儿的衙门。” 忽而一声尖利的猫叫撕破了暴雨来临前的死寂,天幕猩红如血,西面的云层一闪一闪的。无尽沉积了太久的压抑气泽夹带着土腥味和殿宇潮木的味道升腾而上,然而却有一缕沁人的芳香自李归尘面前的寝殿里慢慢逸散而来。 这味道与此前的苦香味绝不相同,却显然更为摄人心神些。他无言望着焦灼着的一众公公们,忽而叫来了一人,让他进到寝殿里躺到贵妃此前身死所在的床榻上。 那小公公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李归尘便沉着音色又重复了一边。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且这事肯定是逾矩的,可他的身上却似乎又一种不可怀疑的笃定力量,让一旁的人都开始蓦然有些心中慌神。 显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被发现了。 那小公公磕磕绊绊地躺在了贵妃生前躺过的床榻上,睁圆了一双眼睛望着绣了百子图的床帐,少顷后,一声惊雷炸响,如烟的雨幕倾盆而下,殿前的檐上出现了一道道水瀑。 那小公公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板上,只觉得有一阵接连一阵的异香冲着鼻子,不过闻得久了就半点也觉察不到了。 这天气,和贵妃身死的那晚一模一样——都是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都是如此的燥热夜晚。 当众人都将目光放到香炉香丸的时候,凶手采用了更为狠准而隐秘的方法,而进献了香丸的王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毒不在任何箱柜中,亦不藏在被衾里,可这整个寝殿中却无处不充斥着此毒。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边的雨势明显小了些,异常潮湿的水汽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宫殿来,让人觉得身上的衣服也是黏黏糊糊的。 李归尘一直坐在桌旁以食指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是淡然,也绝非不安。直到他起身往床榻的位置走去,张宝和其他的公公们也不由得跟了上去。 李归尘无言地立在床边,而那小公公居然并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躺在那里,面色潮红,胸廓剧烈而急促地起伏着。 “小三子这是怎么了?”已有人不住低呼了出来。 李归尘垂眸坐在了床边,自袖角里抽出了一根金针,刺在了这小公公的指尖上,众人只见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可此人居然毫无反应,就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所谓“十指连心”,天牢的酷刑也多爱在这十根指头上大做文章。张宝见着小三子居然是感受不到痛了,便走过来接过了金针又狠狠刺了几下,也不见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十指的指尖乃是十宣穴,可醒人神志。那小公公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倒也是知道疼的,只不过很轻微,加上神志不大清楚,便也没什么反应了。 李归尘让人扶他到外殿喝些水透透风,而他自己起了身也领着众人出了这间寝殿。 虽然关于德妃、王顺还有那墨莲图案的更多问题冒了出来,至少他现在理清了一件事——曹贵妃为何会怀有畸胎,又如何会身死在六月的那个雨夜里。 蒲风说的不错,这殿里果然还是有迷药的,而徐主簿在蚕室里跟他说过一句看似十分无关紧要的话——德妃曾找他索求曼陀罗未果。 这东西他曾服食过,自然较之旁人要更熟悉些。可李归尘知道,这翊坤宫里播撒的毒物并非只有一味曼陀罗。针刺十宣穴或许还远比不上胎膜剥离的痛楚,也可见镇痛药效之强。而这里面大抵是含有罂-粟籽,甚至是很多连他也不曾见过的药,极其类似于麻沸散。 所谓投毒的方法,便是将掺了硅铁铝石等遇水产气矿石粉末的药粉涂抹在墙壁藻井,甚至是床帐上。 药粉干燥的时候,只不过是散发出不引人注意的苦香味,可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殿中潮气风浪弥漫,那些沾了水的药粉便更容易脱落下来被人吸进去。 量虽细微不能将人致死,却足以损害了贵妃腹中的胎儿。而这太医看病是很难能真正入寝殿,隔着厚纱帐不便诊脉,也不能问诸多问题,四诊限制了多半,故而因此没辨出问题来。 或者说,贵妃的死本就是个意外——贵妃体胖气弱,又不认可御医们,便将本来的病症拖了拖。冬春的时候天气干燥倒也无妨,直到那夜盛夏风雨骤降,活血的曼陀罗花种子粉末触发了胎盘剥离,又因为意识不清而无法呼救,便这么死在了寝宫中。 做下此事之人,有可能是其他争宠的妃嫔,也有可能是王顺一类的宫人,还有一个可能,此毒是德妃下的。 早在曹妃入主翊坤宫前,这毒已经布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贵妃的病放到现在就是妊高症造成的重型胎盘早剥。 曼陀罗花籽含阿托品、东莨胆碱等,华佗的麻沸散可能便是含有此物,可做麻醉药。 第85章 黯夜 [VIP] 自升平帝登基以来, 内务府并无翻修翊坤宫的记档。涂抹如此大量的药粉并非是易事, 如果在曹贵妃的眼皮子底下偷做此事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那也就是说, 这药粉必然是在头年七月先帝驾崩之后趁乱抹的, 这个时点段之后, 便再没有如此长的时间来做下此局了。 所以若是其他宫妃为争宠陷害贵妃做出此局的话,在时机上已经没有可能了。且曹贵妃被赐于翊坤宫前, 谁又知道这宫里日后住的是哪位娘娘? 此案乱就乱在, 德妃、曹贵妃、王顺这三人的关系和死因都不能确定。逐星说德妃上吊死的时候形容不堪且身怀有孕, 哪里是伉俪情深自愿死殉的样子。但凡是死时以发覆面的, 多半都是因为无颜见列祖列宗,德妃何至于此? 李归尘一直不敢相信, 那市井流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的——如果当今圣上的确是弑父的话,想必会因为德妃得知了隐情而要杀她灭口, 再做成死殉的样子加以厚葬。然而德妃在死前便心知肚明自己将惨遭毒手了, 故而求得曼陀罗种子制成毒粉, 为的就是让后来入主翊坤宫的新帝宠妃神志疯癫, 如果能……谋害到了朱伯鉴便是更好了。 而德妃的死因, 极有可能是被人挂在梁下,抱住了两手两脚往下拉这般缢死的,如此形成的缢痕与平常上吊的痕迹极其相似,并不能被常人区分出来。 再后来, 曹贵妃有孕后因传言及进补过度而肝火上旺, 暴雨夜里大量吸入了这毒粉诱发胎膜剥离身亡了。 如此便是翊坤宫的往事,当然, 都是他的猜想罢了。涉及内情之人全部身死,皇家秘闻更是不可触及,李归尘所能掌握的证据实在是太少了。 然而太监王顺的死亡,让他想到了诏狱里的那批黑衣死士。 以他多年所见,这种纹身代表着此人在一个组织内的身份——往往是越为复杂,地位便越高。 如果说发放“炀帝弑父”的字条是为了给景王夺位造势,那自正朔末年便安插入宫的王顺太监为的又是什么呢? 首先,他绝不可能是圣上的人。此事若是与圣上或是张全冉有关,他们必然不会就这么放任自己掺手此事——反而圣上十分迫切于此事的真相。 那么,难道是因为王顺没有利用价值了,景王打算抛弃他吗?也是说不通的,王顺能被分配到储秀宫去,证实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景王正值用人之际,何必杀了王顺打草惊蛇? 且依着验尸所见,王顺极有可能是自尽的。 王顺曾给德妃烧纸,又在贵妃丧仪结束之后马上投井了。 这上呈圣上的密折,李归尘实难下笔,现在到子时还有一个半时辰,或许他应该先回一趟诏狱。 以此同时的养心殿里,朱伯鉴依然在批阅着奏折。 雨势已经转为了连绵的细雨,潮湿的夜风挟来了几分寒意。张全冉奉了一盏姜茶上来,与他温言道:“万岁爷,已经是亥时了,轿撵一早备好了。” 他合上折子瞥了张全冉一眼:“杨焰那还没信儿?” “没有,方才说是人还在翊坤宫里。” 圣上没说话,而张全冉顿了顿又道:“寿康宫的人来回话,说太皇太后娘娘的梅核气犯得厉害,滴水不进一日了,现在正要见您。” “太医院怎么说?” “说是心病,药熬了不少,一口也咽不下去。”张全冉垂眸道。 “那便去寿康宫罢。”朱伯鉴微微揉了揉眉头,似乎很反感此事。 “万岁爷,外头可还下着雨呢。” “不妨事的,赶明日便叫皇后留在寿康宫侍疾,朕先去看看太皇太后。”朱伯鉴起了身,一旁候着的小公公立马给他系好了兜帽披风,门外又有四人擎着伞等着,左右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儿也就到了太皇太后所居住的寿康宫里。 朱伯鉴不让张全冉通传,示意众人在殿门口候着,自己独身进了太皇太后的内间寝殿。 寿康宫中灯火通明,一进门便有杯盏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宫里的侍女一见圣上到访,无不恭谨地跪下身去行礼,他一抬手,众人也都识分寸地撤了出去。 寝殿内满是药的苦涩味儿,浓郁不化,他正看到太皇太后面色苍白地倚在床边,转眼一个杯盏便碎在了自己的脚前,瓷片四处迸溅而去。 “……哀家支不动你们了是不是……混账……”那种嘶哑干涩的声音让人觉得心头发麻。 “奴婢们不敢……”跪在床榻边的小宫女已经是吓得面无人色,一扭脸儿看到了赭红色的龙栏纹饰衣摆,更是径直瘫坐在了地上,“万岁爷爷,是奴婢服侍不周,奴罪该万死……” 朱伯鉴倒也不动怒,只是平静道:“好了,都下去罢。” 一时寿康宫里清净了下来,徒剩下满地碎瓷汤水狼藉,有的还袅袅冒着热气。太皇太后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凝视着朱伯鉴阴沉道:“皇帝日理万机,还能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实在是难得。” “孙儿见过太皇太后。”朱伯鉴面无异色地行了礼,语气中却是有些淡漠。 “我把你叫来,是因为快到先帝的祭日了。”太皇太后咳了咳,有些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冷色。似乎在流徽帝死后,她的身子也每况日下了,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少年皇帝,她名义上的孙儿,却时时令她觉得如鲠在喉。 朱伯鉴顿了顿,说道:“程阁老一早就将事宜安排妥当了,只不过陵寝建成还需得些时日,太皇太后不必挂心。” “哀家没问你这个,”她描着臂上的玉镯面色笑意森冷,“皇帝相信报应吗?” “朕,不信。” 太皇太后一哂,“曹氏要是没出事的话,现在也快生了,可惜了,皇帝的元儿。” “不是中宫嫡长子,倒也不足惜。”朱伯鉴面色淡然地望着有些唇角颤抖的太皇太后,似乎毫不在乎。 “是不是真的不足惜,皇帝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朝堂后宫人心惶惶,先帝到底是为什么驾崩的,你不要以为哀家不知道。皇帝难道要像吊死了德妃那般也将哀家杀了? 你,不敢。” 太皇太后喑哑地低诉着,而朱伯鉴只是负手立在她面前声音清绝道:“朕自然不敢,朕是仁孝之君,即便当朝太皇太后串通纵容亲子谋逆,朕仍要以奉养双亲之礼以待太皇太后。” “好,很好!你父皇的确是远不如你深谙帝王心术……可皇帝也该记着,哀家是将死之人了,无畏无惧。哀家受的耻辱,终有一日定要王儿十倍返还!” 朱伯鉴暗诽:耻辱?景王五次三番欲置先帝和他于死地,为此不惜无数清白之人蒙怨,阖族而灭……可先帝还不是厚待了景王,尽心赡养太后,甚至终成了养虎为患的地步。他们有什么资格谈深受耻辱? 朱伯鉴看着太皇太后青筋暴起,怒不可遏的样子,强压着心口的恨意,“既然太皇太后要静心养病,朕先告退了。” 他将这话撂下了,便拂袖而去,直到走出了几步,居然听到她又狂笑道:“皇帝糊涂了,翊坤宫的事竟是交给了那人。你以为杨焰是你养的一条狗,不敢反口咬你,可他却是头疯狼。先帝待他甚厚,一旦他查出什么来,你还能坐得安稳?” 朱伯鉴攥了攥拳头,置若罔闻地出了殿门,脸色不大好看。 张全冉大致是猜出了圣上此来寿康宫不会听到什么好话,一早示意身边人都谨慎点儿,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他一见圣上出来了,赶紧迎了上去:“万岁要去坤宁宫吗?” 朱伯鉴点了点头,那轿撵行出了寿康宫直奔中宫,可他忽然撩开轿帘和张全冉低语了两句,张全冉微微皱了皱眉头便快步离开了。 “移驾养心殿。” 这时候李归尘还在诏狱里,一早抓到的黑衣人已经全部毒发身亡了,而新抓来的传谣百姓几乎填满了外间的普通牢房,睡得鼾声震天。李归尘让负责此事的总旗先好生关押着他们,不许过分责打。 可即便是出动了这么多锦衣卫,京中的流言依旧是甚嚣尘上。“弑父弑君”非同小可,流徽帝虽在位日短,因轻徭薄税且爱民宽厚在民间颇有声望,而景王的声望甚至要更甚于流徽帝。这些声望都是积攒了二十余年,远非谁人可控。 时局不利,圣上弑父之事又不能澄清,李归尘陷入了僵局。 逐星在诏狱里倾吐了很多翊坤宫的密事,包括德妃和先帝一样,在平日有多宽忍仁厚,就连不爱说话的王顺的也时常在私下里念着德妃的恩情。她还说,王顺曾上请给康宗老爷和德妃娘娘守陵,但内务府没准,没出几日他就不见人影了——只因他已经投井了。 一直以来,王顺的所作所为都令人难以理解,只因为谋局之人并不会考虑到每个棋子在被利用之前,首先是个人。 在阴谋和盘算中,爱是一种肆意窜流的毒药。 “指挥使大人,张全冉公公传您速去养心殿。” 李归尘微微皱了眉头,将身边的佩剑交给了段明空。 昏沉的夜,缠绵的雨,似乎将永不停歇…… 他冒雨行出诏狱的时候,不知道前方将会是一条怎样的道路。蒲风欲言又止的笑容似乎在他眼前不断闪过,而自己留给她的书信还压在石砚下……无论李归尘如何催促,袜子都一步不迈,直到他动了马鞭,它才挨着步子往皇城入去,溅起了无数冰冷的水花。 城门终于近在眼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在斟酌每个人的位置,更新得有些慢,实在抱歉啊~第86章 别离 [VIP] 一旦过了戌时, 皇城的各个宫门紧闭, 除了手持圣喻或是特许牙牌外, 任谁也不能入内半步。 自正朔初年起就极少有外臣在夜里入宫了, 今儿算是坏了规矩。李归尘远远见到了自殿里传来的绒绒暖光,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颌滑落了下去。 张全冉忽而回首一瞥他,叹道:“天时有变, 凡人岂有反寰之力。” 也不知他是在说夜里忽来的风雨, 还是说这时局。 李归尘摇摇头不顾他, 径直往殿门而去。 每到阴雨将至, 他必全身骨蒸刺痛,是陈年旧疾了。当年他被诬为结党营私之祸, 已经时隔一十二年,如今平冤昭雪, 再入青云, 谁人都道他此生无憾了……当真如此吗? 东南倭寇肆虐, 西北边患不歇, 辽东游牧虎视眈眈, 春末晋中大疫,税收改制却反而加重了百姓负担……在这时候,景王要出兵围攻顺天抢夺皇位。 可他正是一个打算以螳臂挡车之人,他所做的这一切, 无非是想逼景王因出师无名而军心涣散。 不战是比大战而胜更高明的办法。而居高位则当忧其民思其君, 他可以奋不顾身,但他还有家人……而朱伯鉴见到李归尘的时候, 自己手里捏着的正是一本自大同传来的密奏:自年前鞑靼首领被虏后,双方洽谈了半载达成贡市之约,可保宣大安稳十载。 此事还是李归尘上表提议的,实乃功不可没,当时也是为此给他加封了三公。朱伯鉴合上奏折无言端详着李归尘,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波涛汹涌。 殿里的宫人被尽数禀退了,只留下一个张全冉,垂着一双细长上挑的凤目立在朱伯鉴身后。少年帝王的眉宇间满是端持的威严,新续的胡须已有一指长了,像极了他的皇祖父正朔皇帝。 “自朕登基之后,也许久没和杨大人长谈了。” 李归尘垂眸躬身再次行礼,“圣上错爱。” “何必如此拘礼呢?朕有时倒怀念驿馆里私诏你的那些时日了,”朱伯鉴将目光柔和了下来,“那时觉得,无论什么案子交给你们夫妇,终归是放心的。” 圣上深夜逾制诏他此来,绝非是善事。这些话放在心里才算是感念,可如此说出口来,倒像是疑心于此,有意说给他听了。李归尘静默不严,便听着圣上直白问道:“贵妃之死,可与景王有关?” “就目前来看,臣尚不能断言。” “不能断言?”朱伯鉴一笑,“翊坤宫藏有毒物的事,朕已经知道了,杨大人果然是天纵奇才,竟能将此事联系到先帝和德妃身上。” 果然圣上是疑心他了,李归尘微微垂了眉头,却也无法反驳圣上的话——他诚然是真的这么想的。 “臣不敢臆断。” “你一早呈过来的字条,朕过目了。能将朕联系到隋炀帝身上,实在是难为景王叔了。杨焰,连你也相信这上面所写的妖言了吗?” 朱伯鉴话音一凛,自殿宇深处忽然传出了细微的衣料摩擦声音,几乎不可闻及。他怒色更甚,“你在翊坤宫到底查到了什么,朕今天要你说实话。” 张全冉垂眸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李归尘只是平静道:“证据片面,本是不足为证的。臣未能查出什么实情来,只是就目前的情况来推测,太监王顺属投井自尽;曹贵妃娘娘的死因,旧疾占七成,毒物占三成,而这毒物多半与先帝的德妃娘娘有关。” “接着说下去。” 李归尘微微皱了眉头,“贵妃发现有孕之时已是怀胎三月,可在此之前,龙胎已经发生了畸形,便是与此毒有关。施毒之法耗工耗时,必然是在德妃的丧仪及贵妃入主翊坤宫之前所偷偷设下,且德妃曾找御医徐秋大量索要曼陀罗花籽,除德妃有意为此外,臣实在另无高见。” “那她为何要害朕的妃嫔?难道不是王顺教唆的?”朱伯鉴的脸色暗沉了下来。 “那便要先问,德妃怀有先帝的遗腹子,又何以执意要自缢以追随大行皇帝而去?”李归尘轻轻叹了口气。 “你觉得是朕杀了德妃?杨焰,你知不知道朕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你?” 李归尘觉得面前的少年帝王令他有些陌生,可他却如实道:“正朔皇帝驾崩之时,陆经略和冯显公公都是圣上亲自铲除的,难道不是吗?也正是为了助先帝守住皇位,所以他们在割断了经脉之后,依旧是微笑着坦然赴死的。以圣上的谋略,赐死一位有碍大局的宫妃又有何妨?” 朱伯鉴大笑:“好,真好。朕知道了,你便是自此事之后开始疏离朕的,人人道你不慕荣利,原来是为了这个。” 李归尘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王顺本是景王安插的细作,正朔三十七年入宫前,家中是江浙一带的官需药材商户,后因景王之故净身入宫。王顺深谙药理药效,且受德妃恩惠,那遇水挥发的药粉多半是出自他手。此人在德妃死后一直致力于完成德妃的遗愿,在曹贵妃因为曼陀罗的轻微药效而夜里亢奋失眠的时候,他甚至有意进奉了安神香掩人耳目。故而他在请求给德妃守陵之后不成之后,选在翊坤宫投井自尽。” “你是如何看出来王顺是景王的细作?德妃为何不会是受了景王的挑唆?” “因为王顺身上的墨色莲花纹身。”李归尘顿了顿又道,“自贵妃死后谣言愈演愈烈,是因为一直有很多人在暗中操控流言的走向,此事与王顺走漏风声给景王有关。但德妃为何而死,臣不得而知。当年翊坤宫里近身伺候德妃的宫女在这一年中全部或死亡或失踪,除了外间不知情的粗使丫头太监和沉默的王顺外,几乎一个也寻不到了。这事难道正常吗?” 朱伯鉴起身站在了李归尘对面,盯着他的眸子低沉道:“朕在你眼里便是如此嗜杀?你莫要忘了,你的命还是朕救下来的。” 李归尘垂眸不言,曾几何时,当朝皇长孙还以懵懂纯真的样子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可他有抱负也有胆气,甚至让自己一度认定他日后是不同于那些帝王的——视群臣为棋子,随手可弃之……大概人换了位置,立场就会发生改变…… 而朱伯鉴似乎看出了李归尘到底在想什么,他轻轻拍了拍李归尘的肩膀,颔首微笑道:“朕有时在想,如果当年不曾救你……或者,任你在那破茅屋里自甘堕落下去,现在是不是就会少了这些顾虑? 朕应该叫你杨焰,还是李归尘?先皇考昭宗皇帝当年曾和朕说起过你,说你桀骜不驯不堪为用,所以魏銮想杀程渡气焰的时候,便也放手任着他们一并带杨家卷了进去。无论你是四品的镇抚,还是现今的指挥使兼任太师,一日跌下云端,也只是朕一念之差罢了。” 李归尘黯然看着他,有些沙哑地无可奈何道:“臣一早就该知道,当年白河旁的杀尸案怎么就这么巧让臣撞上了,那案子又怎么像是一个小小的屠户所为?圣上果然是用心至深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驿馆和潜龙时期的圣上初见之时。” 朱伯鉴笑着点了点头,“那你可曾怀疑过蒲风?你的结发妻子?张渊自第一次落榜之后,朕对他的策论颇为赏识,他便是朕的人了。你又可知朕想找这么一个人安插在你身边是有多困难? 张渊收蒲风为大理寺的书吏再到评事,故意将那些让朕棘手的案子都推到了蒲风身上。若非是蒲风,朕知道那杀尸案你根本就不会掺手的,朕也知道你心疼她,必然不会自己置身事外。 如此一来,你便是有了软肋,也是入了朕的麾下。景王虎视眈眈,先皇身在应天府不得照应,满朝臣子无一人可依靠,朕将赌注都压在了你身上,杨焰,你便是要如此报答朕的恩情?” “恩情?”他苦笑,原来这一切也无非都是些骗局,而他一直都生活在这些圈套里,形同提线木偶……赏识,褒奖,无非是拉拢,全成了笑话。 “那你就以为段明空就干净吗?宁远侯很早之前就已经投奔景王了,他做过的事情,朕比你清楚。这皇权从来都沾满了鲜血还有欺骗,所以我父皇坐不得这位子,所以朕可以。你不同于程渡、张全冉、冯显……不同于任何臣子,你让朕觉得不可控。 是朕高估了你……如果王顺的案子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上,他们都会告诉朕,这是景王干的,是景王意谋杀害了朕的元子和贵妃,朕便是有个讨伐景王的动机,可以在此大做文章……可你……再三提点,食古不化。”朱伯鉴的额角青筋暴起,就连张全冉也从未见过万岁如此盛怒过。 李归尘亦是攥紧了拳头,再无忌惮道:“如果这‘弑父’之说和陛下毫无关系的话,或许陛下根本也不用有此顾虑。” “杨焰,好,说得真好啊。张全冉,杨大人想来说得口干舌燥了,不用等了,给杨大人奉酒罢。” 张全冉似乎一早就知道事态会发展至此,他一拍手,立马有一面色苍白的小公公哆哆嗦嗦地端着盛放琉璃盏的托盘躬身递到了他的手里。 张全冉端着这盏酒立在了李归尘身前,而朱伯鉴靠着椅背坐了下去,明黄的灯光映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他克制着情感极力平静道:“你殉职后,朕会加封你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惜你没有子嗣,这位子是没人能接了。 朕不会伤害你的家人,今晚的话也不会漏出去半个字。而锦衣卫的杨大人因追查贵妃案和妖言案被景王下毒残害致死,你放心,朕会亲率五十万大军为你报仇。” 李归尘笑着摇了摇头,或许自他收纳了蒲风的那天起,这一切都已经是注定好了的。他看着面前的那一盏毒酒,心中倒也不存在什么恐惧。只不过,蒲风和他没说完的那句话,想来他此生是听不到了……他想看看应儿出嫁的样子,也想……和蒲风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如果可以贪心一点的话,他想要两个,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要长得像她,眼睛很大很好看……和蒲风在一起的日子,算一算,好像也只有短短三年。这一生说不上漫长,可他曾浪费了那么多的三年……近来心心念念的都是景王谋逆和案子的事,现在想抽空再回家看一眼……终究,不成了。 张全冉难得面露了几分悲悯神色,“杨大人,请吧。这毒不会太快,杨大人还得熬一熬。” 他并不迟疑,浊酒入喉,一路火烧火燎下去,刀刮一样,苦涩得让人的心也缩成一团了。血腥气瞬间涌上了喉头……殿外雨意依旧绵长,猩红的夜幕下竟还起了冷雾,想来夏日也将尽了。他身骑着马出了宫城,如果他可以熬得久一点的话,或许还能……留半口气回家。 可他不想让蒲风和应儿看到他死去的样子,所谓毒发身亡,死状想来不那么好看的。 再者,他已经辨不得回家的路了…… 曾经的三十多年,如今历历在目的,多半也都是那些美好的回忆。言笑着,惜别着,他们匆匆离开了自己的生命,这一次,难道是自己了……“蒲风,别哭坏……了身子……” 世事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物极必反,绝处逢生。 作者有话要说: 我都在起犹豫要不要发了,剧情会翻转的_(:з」∠)_马上会理清的关键词 端怀王 弑父? 墨莲 段明空 蒲风母亲死因第87章 先知 [VIP] 雨声沙沙, 跃入了蒲风昏沉迷离的梦。 大片的红趁着闪烁金辉的雪色, 淋漓迷乱, 冯显苍白的唇翕动着, 他说:“端怀王……端怀王……” 怀王?他已经殁了吗? 冯显的尸首就像是雪堆里一张支离破碎的白纸, 她一抬首,正对上了归尘平静而深邃的目光。 她的心神被不由分说地摄去了。 “归尘, 你怎么会在这?”她说出了口, 却恍然意识到那话音儿飘忽而遥远。 他不说话, 站在原地也不动, 只有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在夜风里潇然飘逸,和这周遭的肮脏背景格格不入。 “归尘, 咱们回家,好吗……” 她的心陡然狂跳了起来, 连伸过去的手也开始颤抖了。可他依旧如一尊光洁的塑像, 蒲风只怕自己稍一触碰, 他就会瞬间化为齑粉……“如果我不能对你的一生负责……那我宁可从未得到你……”他将木讷的自己拉进了怀里, 冰凉的唇印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是他曾经许下的承诺…… “说话要算数的。” 急促的拍门声将蒲风拉回了现世里, 窗外天色未明,应儿微微沙哑的声音作响在门外:“嫂子,你醒了吗……” 蒲风抹净了眼角的泪,赶紧起身去开门。她是和衣而睡的, 显得衣裙格外褶皱了些。 她的眼皮微微发肿, 而应儿的眼睛也是红得厉害。雨已经停了,凌晨的厚重寒意带着泥土味的湿气, 她微微打了个寒颤,看到段明空立在栅栏前的背影。 蒲风额角一跳,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嫂子稍事便动身罢,段大哥要带你去北镇抚司衙门。”应儿还没说完,捂住了鼻子别过了脸去,“嫂子还有身孕,无论如何也该顾念着孩子……” 在那一瞬间,蒲风的灵台空空如也,似乎一切外物都和她隔了一层纸,五识闭绝了。 连自己的声音也完全不像是出自她口:“你哥哥出事了吗?” 应儿不再说话,也不哭泣,而是有些颤抖抱着膝盖蹲了下去。 “应儿,别怕,还有嫂子呢……你哥哥,他不会有事的。” 苍白的安慰。 她将应儿扶了起来,走到段明空面前看着他,“归尘怎么了?” “你有孕了?”段明空一牵缰绳,皱起了眉头。 蒲风不想和他多言,径直扶着马背打算上马。 “你怎么能骑马。”段明空冷声喝她,蒲风却斥了回去:“若是连这点风浪也受不住,只当是无缘了。” “胡闹!”段明空呆呆地立在原地,只看着蒲风握着缰绳扬长而去,竟是有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自杨家到北府的路程并不遥远,路面清净无一人,两阵马蹄声交错着,就像是紧凑的鼓点。 北镇抚司门口围拢着上百锦衣卫缇骑,一见到段千户身前居然有一满脸冷色的女子,心中虽疑惑却是无人敢拦。 北府的镇抚使张文原负手立在堂前与一位掌班公公说话,而张全冉正站在衙门石阶的正中垂眸望着她。 “杨夫人来了。”张全冉的眉头一沉,似是自言自语。他的话音儿未落,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蒲风身上,有错愕的,亦有惋惜的……蒲风早已全然不顾了,到衙门门前十五步的距离,她觉得自己似乎走了一冬这样漫长。 整个北镇抚司内静得令人不敢喘息,直到张全冉打破了这片沉寂。他一把拉住了错身而过的蒲风,低沉却不容反驳道:“昨夜杨大人办完案子出宫的时候,被景王同党毒害身亡了。四更天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 气绝…… 蒲风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她掰开了张全冉的手有些怒道:“少拿这档子鬼话晃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李归尘他死了,我也不用你来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张全冉也是微微一顿,点了点下巴让身边的随从领着蒲风入后堂,而他跟在了她的身后。 经年的记忆带着撕扯的锐痛冒了出来,他怎么会死呢? 一个这么煎熬着活下来的人,他这么聪明,这么心有城府,他怎么会死呢? 后堂里无比昏暗,仅有一小盏油灯点在他的头前。是长明灯吗? 光洁石面上就这么简单地搁置了两块木头尸板,他平静地躺在上面,覆着一层苎麻白单。 那双皂靴是他的,素白的衣角也是他的……他一早便是穿的这身出了门,暖暖的晨辉还映着他……这必然不会是李归尘的,必然不是。 裴彦修正站在一旁抱着臂叹气,一见到蒲风惊得说不出话来。 即便是多年后,他也忘不掉她那时候的样子,逆光微笑着,眸子里却是空洞得就像是亡人。 “你怎么开了?”裴彦修不知是该生气还是哀伤,很快他便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他在蒲风胳膊的心包经上利落扎了几针,希望能护住了她的心脉,哪怕些许也好。 而蒲风只是愣在那里,任着她面前领自己进来的小公公摇头晃脑道:“想看看就远远看看罢,此事事关重大,杨大人的尸首不许任何无关之人触碰,夫人也一……” 一声清脆的耳光打算了那段刺耳的鸟语,蒲风攥着他的领子格外平静道:“这里容得上你一个阉人说话?还不滚!” 张全冉一笑,“夫人好大的官威。” “都出去。” “别得寸进尺了。”张全冉引刀出鞘咬牙笑道。 蒲风立在了他面前,将每个字眼儿都咬得格外清楚:“我断案十数起,是不是景王下的毒,你我还不知吗?今日若是谁敢阻我,归尘的暗卫便会将密信传遍大江南北,你不要逼我。不然,鱼死网破。” “各退半步如何。”张全冉一扬手,挡着蒲风的东厂番子果然退了下了,只是守在了门口。 满堂都是东厂之人,颓然彻底安静了下来。 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蒲风跪坐在了他的身边,将白单攥了很久,终于掀开了一半。 一切侥幸都不存了。 她不愿去探他的鼻息,就当作他只是睡着了。可口角尚未干涸的血色却是割得蒲风心痛如绞……地面这么冷,他的衣服还是湿的,他去的时候……一定很冷罢……“我来晚了,归尘……来晚了……” 苦苦维系了良久的理智,就这么瞬间崩塌了。她的归尘,不会再握住她的手,轻吻她的额头,那些她不曾说出口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脑袋便这么乱嗡嗡的,她手足无措。 “奉劝夫人还是不要触碰杨大人为好,事关案情审理……这毒也会发散。” 蒲风到底还是摩挲着他的面庞伏在了他的耳边,就像是往日耳语:“既然你先去那边了,也要等等我……我还有事情要办,为了你,李归尘……你这个骗子,居然就这么死了……” 蒲风的喉头哽住了,泪水终于落在了下来,滴在了他的左眼下面。她不想让那些人看到她哭,“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的……” 有些自责和亏欠,终究是要长长久久地伴随她一生了……“昨天我去找你,是想和你说,归尘啊,你要当爹爹了……你知道吗?咱们的孩子啊……” 蒲风心痛得说不下去了,她时时念着李归尘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却不想,她会亲眼看到他流下血泪出来。 一道蜿蜒而下的血泪。 这里面有问题,是一个局。 可如果她一早就告诉他,他会不会为了这个孩子多些求生的欲望?陆经历、冯显,如今是她的归尘,蒲风不是没疑心过朱伯鉴。归尘既是自皇宫回来出了事,难道他又打算用杀害近臣的手段来打压景王?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归尘就这么受屈…… 而她的这个念头,在看到了李归尘留给她的那封密信之后落了实。 张全冉显然派人翻动过他的东西,但那封密信并非是以普通笔墨所写,用的乃是盐卤。正面书写的都是些普通的家常琐碎作为掩饰,而背面列的三行话却需要粘些草灰才能隐约看出来。 “端怀王之私印墨宝, 上诛二臣以驳逆流, 墨色莲纹有疑,吾若不测,当归隐。” 他一早就知道了。 所以,正朔皇帝当年驾崩之前诏她入宫,只是为了将端怀王的遗物留给自己?还要她时常拜祭……难道说,自己是端怀王留下的遗女?正是因为母亲流落教坊司,所以才保住了自己? 杀害母亲的人,与景王的手腕上都有这个墨色莲纹。蒲风那时并不以为意,可归尘怎么会也知道这个墨莲纹? 她求着段明空带她去看近来归尘经手的卷宗,才知道那日抛掷的“隋炀帝”飞书的人竟也刺了墨莲纹身,甚至还有翊坤宫身死的王顺公公也是。 蒲风将此事说与段明空的时候,他一直沉默着向窗外望去。 “我不明白,景王那时还不成势,为什么要害端怀王和……我的母亲……” “什么时候?” 蒲风的目光有些凝滞,“十多年前,在香雪阁……我还记得那个男人很白,他将我从床底拖了出来,但他将刀刃顶在我的心口上,却没有杀我……” 她坐在这儿说这段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段明空的神色发生了什么变化。 灯火明亮异常,他站在光前,无言撩起袖口将右臂放在了蒲风面前。 几乎雪白的皮肉上,赫然有一圈繁复的莲花座墨纹,和她梦中的场景完全重合。 他的眸色忽明忽暗,“我当年留下的那个孩子,居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蒲风上线了~ 第88章 溃散(捉虫) [VIP] 蒲风攥着扶手没有再追问下去, 梦境中千百次出现的那个模糊刺目的人形一点一点化为段明空苍白的面孔。 他的声音似乎忽远忽近, 明明每一句话都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可她却有些听不进去。 “你是端怀王遗女之事, 杨焰他一早就知道了罢。当年端怀王殁了以后, 皇后被废,蒲家势倒, 令堂沦落至香雪阁……” 蒲风喃喃道:“即便如此, 也要置我们母女于死地?” “因为令堂见的人, 是正朔爷的近侍, 有人怕端怀王和废后被平反,所以, 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蒲风已经有些木讷了,“可你依旧没下去手……你曾是景王党?可端王殁的时候, 景王只有十几岁, 到底是谁的命令?” “吴皇后教唆的太子。”段明空说出了口, 似乎是放下了经年背负着的担子。 蒲风点了点头, 有些苦笑。所谓当今的太皇太后还有先帝, 竟是一个蛇蝎妇人,一个任人摆布的庸碌之徒罢了。 为了帝王宝座,她的至亲至爱,尽数遭人残害……命如草芥。 她可以活得昏碌, 即便没有归尘, 也没有亲人,就像是此前的那半生般艰难乏味度日。 毕竟在这飘摇的世道里, 谁还能奢求些什么? 只不过,如果李归尘还在的话,会有人握住她冰冷而轻颤色双手,可现在它们只能藏在袖子里。蒲风知道,她面前的路将会是怎样地难走。 段明空僵在那,有些失神道:“成了锦衣卫,杀害了你的母亲……这些事情是我做下的,如果你想报仇杀了我,请便。” 蒲风站起身来一把抽出了段明空的佩剑,狠狠劈进了桌角里,深吸了口气,却也只是淡淡道:“死了就一了百了是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必亲手斩杀你……可惜,不是。” “你想怎么办?” 蒲风盯着段明空,“你告诉我,归尘是不是没有死?一定是圣上的计谋对不对,对不对?” 段明空不愿直视她,只是摇头道:“尸体你也看到了,这一次,他大概是真的去了……” “死人怎么可能会流下血泪呢?现在还在伏天里,又不是寒冬冻死,他若是真的死了,怎么可能会流血泪……” “是圣上亲赐的毒酒。”段明空垂眸无奈地看着她。 蒲风的泪决堤而下,可她只是攥着拳头,草草将泪抹净了,仰头瞪着段明空诘问道:“景王已经从属地发兵了吗?” 段明空不禁压底了声音:“反叛发兵的密报正通传往大内,今日午时之前,京城各门戒严,你要出京避避风头吗?” “不是,我要去见景王。” 段明空猛地盯住了她,却说不出话来,而蒲风继续道:“景王骁勇,又经战多年,若是势如破竹的话,攻至城门下只需一月光景。若是我比圣喻提早半日出发,便可赶在各城门封锁前与景王碰面。” “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段明空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这是……谋逆!” 蒲风只是平静道:“你若是不帮我,我便会向圣上检举你是景王同党内应之事,你臂上的墨莲纹远胜千言万语。即便,我知道你已经和景王没关系了。” “也罢,也罢……”段明空轻叹了口气,“不过,不是因为你要挟我,而是为了杨焰。” 蒲风点点头没说话。 ………… 转眼,日子过得飞快。 “风云起,诸时变,双日凌空把天转; 贵妃殁,杨焰死,借喻炀帝动金銮; 攻城池,将掠地,血染顺天终又现; 今且问,各神佛,谁人一臂定河山?” 纵然是国难在即,勾栏里依旧听得到有老者敲着破盆唱着一套新填的打油说词。 今儿是八月十四,景王打着“正君风”的旗号已经从山东的宣平府打到了京城的外城脚下,仅用了短短一月余。 两地相隔本就近,景王又兼收买了中途的官员,行军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可初动兵行至济南府的时候,本来有一场大战,总兵刘平曾讨伐过倭寇,是块硬骨头,一旦这初战大败,必然折了军中的锐气,景王之前所做的一切准备算是皆付之东流了。 两军交战在即,可刘平却延战多日,景王正忧心忡忡的时候,有人通传说有一身着素白罗裙头戴玉兰花簪的女子正立在军前,自称是王爷的同道故人,要送一万精兵来。 女子身在军中本就是大忌,景王一时气急便打算让人将这女子棍棒赶出去,可林篆立在一旁却说见一见这女子也未尝不可。 景王负手立在地势图前点了点头,少顷后,帐中果然进来一女子,她并不行礼,也不唤尊号,就这么昂首站在了他的面前。 林篆有些发愣,而景王仔细端详着面前之人,只觉得少女生得虽单薄,但双眸难得炯炯有神,眉眼间有几分英气,细看起来绝不同于他所见的任何女子——而且有些眼熟的样子。 那少女也端详着他,直到他皱起了眉头,这才以男子的礼仪拱手行礼道:“在下先大理寺少卿蒲风,见过景王叔。” 蒲风?王叔?她便是所谓的同道故人? 一个女子曾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无论如何也是有些本事的。 可景王有些无话可说,父皇驾崩后,他离皇位本就仅有一步之遥罢了,而那个拦住前路的人,正是他眼前的这个蒲风。 那时他恨不得将这个蒲风千刀万剐,却一时间查不到此人的踪迹了,就像是平地消失了一般,如今看来,原来这蒲风是个女人,也难怪找不到人影儿。 景王扫了林篆一眼,林篆便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蒲风并未以正眼看他,甚至不等他问话便开门见山道:“蒲风此来为助王叔正君风,诛逆皇,一来是为还王叔不计前嫌之恩;二来是为报弑父杀母之仇;最后,是为了一些私怨。” 蒲风不卑不亢,景王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便问她此话怎讲。 “先帝昭宗在病重之时,曾私诏李归尘和我入宫,王叔如何不知?而皇爷爷正是将这两件事物送给了我,”蒲风自袖中掏出了那方玉印和本册,有些愤懑的样子,“端怀王是我父王,而逼死家父、害我母亲正阳蒲氏全家的,是先帝……如今我要他父债子偿,可不为过?” 旁人不知道这段密辛,景王身在其中,自然是比谁都清楚。细看起来,蒲风的五官倒和他那个不着调的端王兄大有几分相似,故而景王笑了笑又问道:“你身着孝衣,可是与那私怨有关?朱伯鉴害死了你的什么人?” “我夫君是杨焰。” 景王一挑眉:这就对了。若说这二人之间有什么猫腻,倒是再正常不过了,那时却不想蒲风是个女子,这二人正是一对伉俪情深的。 他埋在宫里的探子说杨焰和朱伯鉴因为弑父案闹翻了,朱伯鉴一气之下便赐死了杨焰。如此一来,难怪蒲风倒戈要杀朱伯鉴。 他便顺水推舟道:“本王知道朱伯鉴发的‘讨贼檄文’里将这脏水泼到了本王身上,是非黑白,你合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王叔又可知杨焰为何而死?”蒲风垂眸挑起了嘴角,冷声道,“先皇是被当今圣上害死的,就连怀有先皇骨血的德妃因为知道其中隐情也被绞杀了。如果王叔苦于这嫡长正统之说,那么,谋杀手足的先皇又将立于什么位置?孝悌不存,仁义何存?” 景王心中一惊,忙问道:“你可能证实这两事?” “杨焰的案卷手札一直都被我好生藏着,任谁也搜不到的,这里面写的,正是弑父和德妃之事;而若是想要证实端怀王的事,我需要一个迟来的公正——” “你要郡主之位?今日本王之兵力足以和朱伯鉴一决胜负,你以为自己说的这些,本王便会放在心上?” 蒲风摇了摇头:“以我夫君在京中的声望,还有端怀王的这一层关系,送朱伯鉴一个罔顾孝悌、残害忠良的名头难道不是更好吗?王叔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嫡子,为救母而痛心谋求皇位,可谓出师有名。单是这四个字,便是比一万精兵更为重要。” 景王听了蒲风的一番话,深以为然,就连林篆也没听出有什么疑点,毕竟先皇当年一念之差逼死了端王是真。昭宗皇帝虽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最为宠爱的皇子是被以仁善著称的太子逼死的,可到底也是多少有些疑心。 时隔二十年,这世上哪里还是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自此,蒲风被好生养在了景王身边,随军一路自宣平到京城。蒲风很佩服景王麾下的文人,能将当年端王被害的事写得如此详实感人,情真意切。他们第一路军还没到外城脚下,那些故事已经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落地生根了。 自然是万人暗地唾骂。 都察院御史台的御史大人们一向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的,包括圣上。这些大人们都是正经八百的儒生,学得满腹都是仁义道德,孝悌忠良的,抓着此事一定会将朱伯鉴闹得身心俱疲。 这还不算,即便是百年后,千年后,世人再谈起流徽升平二帝,无论其功绩如何,这弑父杀弟的恶名也休想脱得去了。某人看声誉重于她夫君的性命,那她如此还击,也无非只是以牙还牙罢了。 可,他们以为单单这样就完了吗?那也未免太小看蒲风了。朱伯鉴,景王,谁也别想舒服。 景王一路畅通无阻,他只道是官节打得充分,再者自己是民心所向云云,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军心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蒲风摸清楚了这景王的军中仅有不足三千铁骑是当年自宣大带来的身经百战的老兵,而其余的所谓五十万大军实则最多也就只有二十万罢了。 而段明空发来的密信说朱伯鉴在京中和保定真定等一带备下的内外守军大抵有三十万上下,不过都没什么实战经验,很多都是混粮饷的老兵弱兵,与景王的军队正面交锋未必能占得了上风。 景王诚然治军有方,且征兵多从原属地西北灾区和山东临海等地。西北民风旷达,作战骁勇不失朴实;临海的渔民农民因坚毅且深谙当地气候地理,可为军中向导。单是这样看,只觉得景王善用人,可行军途中,蒲风敏锐地发现了这里面其实也是有大问题的——因着景王原在西北就藩,西北兵便形成了一个集团,压在其他地区的士兵上,最受器重却势力颇大,可本土的沿海兵未免心生不服,联合其他散在地区的兵时常与西北兵发生摩擦,最后多是不了了之。 离间景王的军队并非是一件难事,更别提蒲风干脆让段明空上报圣上,筹人去西北将当年景王鱼肉百姓之事全部起底,并以圣上名义广发粮米赈灾,又派大批书生无偿帮驻留的父老乡亲给景王麾下的西北军写家书,尤其是大书特书翻案赈灾此事。可想而知,当这些书信在半月后递到士兵手里的时候,必然动摇军心。 可蒲风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守在帐中时常发着呆,碰不得诗文,也无人可以交谈,她只是一个附庸之物罢了。景王还是怕她有什么诡计。 因着景王得知朱伯鉴的名声变得极差,便大喜过望,越发自大了起来,林篆多次劝阻他谨慎行事,他也从不放在心上。 眼瞧着兵围城下之日越来越近了,蒲风知道景王军队不攻自破之时,便是她被景王五马分尸之日。 近来所作的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归尘的心愿罢了。若是景王攻入京城,她未必能活,可以复仇为借口深入景王军中,无论事成事败,她几乎是一定会死。 单凭向景王投诚的那一段话,朱伯鉴必然不会留她全尸。 就像归尘说的,她是个傻子,权衡利弊的问题,她从来都答不对。纵然这一次,她还堵上了他们孩子的性命。 她不知孰对孰错。 蒲风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一直都安稳地藏在衣裙下面,没人知道她还怀着孩子。车马劳顿,旁人觉得她受不得颠簸吐得翻江倒海也不算什么怪事,身在这里好吃好睡,可她却没能再胖起来。 那些菜肴甚至比不上李归尘随手扔在灶膛里的一块烤红薯……一天梦着的时候似乎比清醒的时候还要更多些,如果能在梦中和他相见,她甚至不敢笑,只因一笑就会醒来,他会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这样无言望着便好了。 明明自己是他的妻子,却没有资格安葬他的尸体,甚至不许再见他一面。蒲风始终都不曾摸上过他冰冷而死寂的脉搏,就像这么久以来,她都坚信李归尘还活着——一个曾经以假死瞒过所有人十年的人,他想再故技重施一下,又有什么难处呢? 或许,他只是累了,那段时日真的是太累了,她允许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就这么稍稍歇一歇,或许就让他睡上十天半个月,哪怕是长一些,一年、两年……终有一日,他还是会再醒来的。 孩子趴在他的肚皮上面,给他施了一滩热乎乎的肥,她也不管,就那么坐在床边看着他们父子傻笑,等着李归尘晚上又给她做什么好吃的。 她想吃甜的,红糖圆子还不够甜,她想念着他的吻……号角声凌乱,京中封锁城门不战,已经苦熬了五日。景王的粮草早就不甚充裕,蒲风也开始跟着饿肚子。军心一团散沙,景王忙于调人围剿逃兵疏通粮道。到了已经不能再等的时候,在又是一个彻骨寒冷的雨夜里,景王下令趁此奇袭强攻城门。 军中众人已经饿了一日,天气寒冷异常却还要冒雨攻城,他们都听说了,就连景王养在军里的那个自称是郡主的闲人都还能吃着山珍海味,更别提景王和那些将领,可他们已经连稀米汤子都快喝不上了。 想着军中的种种悲惨际遇,还有温暖的家书和亲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知道自己有可能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换谁做皇帝,他们还不是都一样,只是求着少收些苛捐杂税,少整些兵役杂役,如果能风调雨顺家里过得和美,那就再好不过了。 皇帝是谁,真的不在乎。 就是这样一批被浇得瑟瑟发抖的“虎狼之师”,身穿寒甲手持刀斧涌向了城门,可那城门居然就这么应声而开了……城门之后是无数手捧热面碗的妇女,甚至还有孩子。她们站在城楼下,热气腾腾的面碗上升起了好看的云雾,她们泪眼汪汪地用乡音唤着亲人的名字。 在一片丢盔弃甲的哗啦声里,景王的军队兵变了。 没人想到这场血战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终,包括景王,包括朱伯鉴,也包括蒲风。瞬间大乱之中,谁还有顾及一个她呢。 尘埃落定后,蒲风身着一袭红衣,擎着白油纸伞站在雨幕里。满地泥泞残甲,甚至还有折断的“景”旗被踏进了泥土里。 零星的尸体不断被人抬走,淡淡的血腥味一时也冲刷不尽。 还就在方才,整整二十万的大军,呼唤亲人的声音远比口号还要响亮,哭声震天。逃跑的,寻亲的,无意识游走的,她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溃不成军。 无人可控。然而其余各城门后驻守的,有大明最为精锐的神机营,还有大批弓箭手蛰伏在城楼上,杀机一触即发。 这种形势之下,势力相差已经很悬殊了。 然而这样的法子,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出来的,也没人敢这么干。 在傍晚的时候,当李归尘曾经传信的鸽子站在她帐前的时候,蒲风的左眼皮便不由分说地跳了起来。 可鸽子的脚上什么都没有。它歪着头看着自己,就像是在好奇些什么。 蒲风总觉得,他回来了。如今景王被擒,准备血染京城的夺位一战就这么被雨夜和乡音搅得一塌糊涂了,恩怨该解决的也解决了,该放下的也放下了,归尘,你也该回来了罢? 兵卒往来不歇,雨滴顺着伞沿落成了串珠子。 一切一切,荒唐得就像是梦。可在梦里,他会满目柔光地站在远处凝望着自己,哪怕,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就像是易碎的倒影……“李归尘,回家罢……” 她就像是呼唤士兵回家的人,哪怕早就听说自己的夫君已经战死。 “李归尘,你还在吗?我……” 想你。 想你想到将要疯癫。 你看我有多棒,从没有人看出,我这个寡妇日日都还哭着想你……可现在,我不想再坚持下去……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反战幻想主义了,看看便好~ 下一章要完结了捏~ ps.“罢”同“吧” 不是笔误 第89章 归来 [VIP] 雨淅淅沥沥地下, 没有人应她。 蒲风擎着伞踯躅在原地, 在夜色的掩护下, 哭得有些发抖。 一朵小小的白伞就像是波涛中将要倾翻的小舟, 在夜风里有些飘摇。张全冉立在城楼上, 大抵也猜出了这身着红衣女子正是蒲风。 “你去将这撑伞的女子拦下来,圣上要见她。”张全冉细长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缝, 身边人自然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是悲, 只好立马照办了。 蒲风被缚了眼睛绑去大内, 竟也不怎么挣扎, 而她见到朱伯鉴已经是将近四更天的时候了。 眼前罩着的黑布被猛然抽去,殿里灯火通明, 有些炫目之感,她一抬眼便看到眼下乌黑的朱伯鉴, 他远未及而立之年, 眼角竟也生出了几根细纹, 一袭素白底的暗龙纹道袍显得他清瘦而又气色不佳。 显然, 这一夜几乎无人能眠。 蒲风按着扶手站了起来, 虽是和朱伯鉴四目相对,却并未行礼。 殿里静得只剩下寥寥的水滴声,还是朱伯鉴先打破的这片沉寂:“随卿,你很恨朕罢?” 蒲风将目光落到了一旁的香炉上, 并不吭声。 “听说, 是你告诉景王朕弑父杀母,还有先帝陷害端怀王等事, 朕一直都不相信。”朱伯鉴似乎很疲倦,这些话也是说得低沉平静,不像是动了杀意的样子。 “是我说的,自打皇上赐了归尘毒酒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活着。” 朱伯鉴闻言摇了摇头,“即便你还怀着他的骨肉?” 蒲风眼中蓦然生出了几分水汽,却是笑道:“他余生所念,说到底也无非是阻止景王之战罢了。最能博得景王信任,以便留在军中做内应之人,除了我还能有谁呢?圣上难道不是正有此意吗?那些让圣上难堪的话,也无非是一些压在景王那里的筹码罢了……” “朕若是告诉你,是你误会朕了,你可还相信?” “信如何,不信如何?皇上可曾相信他了?” “有些话,或许说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有万千的奏折等着朕,一早又要去上朝,朕想见你,是因为这些事情在朕的心里,何尝不是一个一个心结? 当年杨焰被魏銮萧琰等人陷害的时候,朕也不过十几岁,可朕愿意冒着被景王盯上的风险去救他。他和张全冉魏銮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在朕的心里,他就应该是朕的人,朕不能容忍一点背叛。 你懂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吗?没有人可以相信,就剩下这么一个人,却打算将刀斧架在朕的脖子上……” 蒲风无言望着他,一时更是说不出话来。 他被全心信任的正朔皇帝伤得那么重,此生再无可能相信帝王家了……“是谁告诉你,杨焰是朕毒死的?”朱伯鉴轻轻敲了敲身前的桌案,有些苦笑,“是段明空对吗?若是朕真的毒杀了杨焰打算栽赃景王,又怎么会让无关之人知情呢?” 蒲风便想起段明空曾是景王党人,这事还是她从那纹身得知的,她不打算出卖段明空,可朱伯鉴已经低沉说道,“段明空十数年不曾升迁,因为自皇爷爷那时起,便知道他是景王的人了。 想来他也一并告诉过你,朕赐了杨焰毒酒,是因为怕他将弑父之事继续查下去……而能得知这些事情的,除了朕、杨焰还有张全冉以外,便只能是那夜潜在养心殿里的细作及其同党了,不是吗?” 果然是个障眼法,蒲风的心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她似乎是有些难以自持道:“圣上,杨焰没有死,对吗?” 朱伯鉴沉默了一瞬,字字分明道:“杨焰的身份的确是死了。且,你是端怀王遗女之事不可再提,先皇考正朔皇帝赐你的两样信物也必须交还与朕,还有,永不许你再踏入两京半步,这便是朕将李归尘还给你的条件。至于弑父之事,本不是朕做下的,随它去罢。” 杨焰……还给她?蒲风死死攥住了袖角,又哑声问了朱伯鉴一遍,杨焰他真的还活着吗? 时间似乎都静止了下来,蒲风不敢呼吸,也不敢闪过哪怕一丝不祥的念头,她在等着这个回答。 她知道的,他一定不会死的,是因为朱伯鉴打算以他为交换的筹码,一定是这样的。 朱伯鉴顿了顿,有些黯然的样子:“随卿,你要相信朕,当日只是做戏,端给归尘的,并非是一杯鸩酒,只不过是有些小毒的活血烈酒而已。那一杯喝下去不可能会死人,只是能将人迷晕罢了。不过,朕不知道他身上还有经年的余毒……” 那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只怕他也说不清了。 可蒲风攥紧了拳头,再也听不下去了,“是生是死?人在何处?我什么都答应你!” “人在归宁寺,不知道还能不能醒……” 泪水朦胧了她的双眼。蒲风一长拜,几乎是无法无天地径直冲出了大殿,完全忘了这还是在宫里。 张全冉带着随从一直在殿外守着,一见到蒲风如此,便听着朱伯鉴低呼让人好生护着。小太监自是跟上去了一群,张全冉则回到了皇上身边,有些不解于为何如此优待蒲风,解决了她本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 而朱伯鉴只是倚在椅背上,望着广殿再也不欲多言。 杀了蒲风,当年先帝逼死端王的丑闻便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了,他大可说这一切都是乱臣贼子的阴谋,死无对证。 可,没有人知道,甚至朱伯鉴自己也要一点一点遗忘了:当年年仅五岁的他无意听闻苏敬忠劝说他父王,可以将端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斩草除根……自己是如何哭成泪人一般抱着父王的腿,求他不要杀端叔叔,又如何被打得屁股开花,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从下人嘴里得知端王他自杀了……明明端王叔是这个冷冰冰的家族里对他最好的人,也是那个最有趣的人……可他也会被逼死,被自己的父王……他畏惧,也愤恨,自那时起,小小的心胸里刻下了一个愿念:如果有一日他坐上高位,无论如何也不要残杀自己的手足。 蒲风,是端王叔唯一的子嗣,也是自己的妹妹……多少年后,他一次又一次面临着这个抉择,只有自己知道,他的确做到了。即便御史们在史书上将给他留下无比屈辱的一笔,即便所求者终不得见,甚至背道而驰,可人世莫不如此,帝王亦如是。 再无力辩白什么…… 所谓“弑父”,只是因为景王之事,他和先皇发生了冲突,当天夜里先皇便突然发病驾崩了。一直都守在先帝身边的德妃自然是怀疑太子为此弑父谋逆,满心怨恨却又不敢对外言说,只是将自己关在了翊坤宫里。朱伯鉴忙于丧仪登基等事,怎么会顾及一个小小的德妃。或许杨焰查案知道,或许他也没想到,德妃应该是因为施毒反受其害,惹得流产又神志疯癫而死。 翊坤宫里近身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尽数被金缨队灭口,这的确是朱伯鉴授意的,他只是怕节外生枝罢了……现在想来,曹贵妃和元子的死,也算是当年杀了那些宫女太监的报应……不然,他也该知道那翊坤宫的墙面上居然是被下了毒,连自己都险些蒙难。 一声长叹。 ………… 自皇宫到城外归宁寺的路程至少也得行上半日,更别提蒲风现在的身子根本就骑不了马,马车只能绕远挑着大路来走。 自皇宫出来,蒲风已经遣人去寻应儿,告诉她速去归宁寺见哥哥。 她还不知道,应儿已经独自离开了京城,一时也难寻了。 到了太阳高照将近正午的时候,蒲风才远远地见了外城的城门。 她见过归宁寺的了花和尚,也知道归尘此前的命便是这了花和尚救的。想想自己去北镇抚司见归尘的时候,裴彦修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也该想到他们是有事瞒着自己。 她从不信什么油尽灯枯,更不信积重难返那套说词,他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好好的……只有这样想着,蒲风才能将眼角里的泪逼回去。 归宁寺在松柏深处,午后的暖阳照进了木槿旁的禅院里,大朵大朵的粉白木槿开得繁盛,就像是个好兆头。 小沙弥领着蒲风径直往那位一直昏迷不醒的施主房中走去,多年后再去回想这段经历,蒲风的灵台中竟是一片完全的空白,只存留着些许的药辛味,让她觉得这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简单的小屋,只有一桌两椅,了花和尚正坐在桌边垂眸凝望着她,蒲风的目光有些迷茫地越过了了花,定格在了靠墙的床榻上。 蓝布的窗幔垂拢着,一束璀璨的辉光映在了上面。 “归尘啊……”她嗫嚅着,喉头艰涩,没能发出声音来。 了花和尚站起身来念了一句佛号,而蒲风的手终于落在了窗幔上——一把掀了起来……当蒲风看到李归尘长了络腮的大胡子,一时噗嗤笑出了声来。 他们别离了这么久,连胡子也长了一指节了……蒲风坐在床边,将手再度贴在了他的面颊边,笑着笑着,眼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了花安慰道:“李施主的经脉已经保下了,只是一时余毒攻心,调养得宜的话,什么时候醒来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正巧裴彦修熬了药回来,一见到蒲风坐在床边,惊得险些将药碗跌了,“你过得还好吗?怎地瘦了这么多?” 蒲风一见到裴彦修,几乎是涨红了脸想骂他,却也只是艰难地挤出了几个最重要的字来:“什么时候……能醒?” “你先别急,”裴彦修小步快走将热气腾腾的药碗撂下了,扯过凳子坐在了蒲风面前,按着她的寸口道,“或早或晚总是能醒的,可老夫也不知道确切的日子……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了花和尚缓缓道:“李施主心中还有执念,不同于十二年前那次,他很想活下去,贫僧感觉得到。” 裴彦修也叹了口气,“你的脉象还好,听说你自北镇抚司跑出去,几乎是径直投奔了景王,我什么消息也传不到你那去……生怕他刚好些,你又出了事的。” 蒲风有些哽咽道:“那天你……见到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归尘没死……我还以为自己要成寡妇了……” “不哭了,”裴彦修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只是为难道,“我被喊去北镇抚司的时候,也不比你早一盏茶的工夫儿,说真的,那时候看着……归尘他是真的不行了。我哪里敢和你说。寸脉主心,已经是一点也摸不到了,气息也是稀微,牙关紧闭……罢了不说了,可自打你走了之后,竟是有脉气,我还以为是回光返照,不想药已经能进些许,也算是神迹了。” 蒲风扣着他温热的手,对着众人抹了抹眼泪为难道:“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归尘单独待一会儿……药我会亲自喂给他的。” 他俩都是很识趣的人,不但立马消失了,连门都替她掩好了。 蒲风往里推了推归尘,有些笨拙地撩开被子躺在了他的身边。她紧紧搂着他的胸膛,光是听着那一声声沉稳的心跳,似乎也快乐得几度想要落泪。 “归尘啊,你这个坏蛋,我都帮你把景王摆平了,你居然想抛弃我们娘俩……你休想啊。”她说着说着,鼻子又酸了,“我知道你累坏了,睡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醒醒了……你看看我呀归尘……” 蒲风哽咽住,一层层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将他的手轻轻按在了有些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克制地温言道:“你摸到了吗,是咱们的孩子,就这么小小一点……” 她一松手,那只手边从她的肚皮上无力滑落了下去,蒲风搂着他,泪水洇湿了他的衣服,就像是在做一场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归尘,我会等你醒来的,就这么天天陪着你……可你也要答应我……别让我等太久,听到了吗?我怕我老了,你会认不出我……嗯?” 蒲风举着他的手晃了晃,就像是他答应了。 “一言为定!” ………… 升平二年的景王之乱过后,倒也衬得起国号这升平二字,连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过着好日子。 听说皇上本来只打算将景王在天牢囚禁一声,可景王住进天牢也不老实,成天以弑父那套说辞念反诗取乐,终于是将皇上逼急了,派人在狱室里放了数个炭盆,转天景王就死了。 景王党杀了数批,景王也死了,算是平定了景王之乱。 而张全冉的失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有人栽赃他和外臣来往不清,皇上便打发他去给先帝守陵了,提拔了何星砚公公上来。朝中大臣刚送了一口气,却恍然意识到这位年纪更轻的小厂工竟也是位面白腹黑的主儿,连御史都敢坑。 自前锦衣卫指挥使杨焰“被景王毒杀”后,夏冰便在诏狱里自杀了,锦衣卫一时青黄不接,光景略不如前。升平三年太皇太后薨了以后,身为锦衣卫同知的国舅爷便被人弹劾下台了,张文原升了官,新任北镇抚司镇抚使的是当年杨焰的部下韩星隐,韩星沉永不复用的罪罚也被圣上免除了,暂且给了一个千户的位子。 这两个人在锦衣卫,自然将那些关于李归尘还活着一类的风声全封锁了起来,时不时还弄几个暗卫去归宁寺守护,了花差点以为是刺客打起来。 再说这归宁寺有一奇,寻常人清早见面多是问早,再者也是“吃了吗”,可这寺中的僧侣常说“醒了吗”,倒叫香客好生奇怪,以为是出家人又在打什么机锋。 而升平五年四月初三那天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除却观音阁前的大片海棠花开得耀眼,天气又明媚得不像话。 东风裹携着淡粉的花瓣纷扬飘洒着,禅院里有个一身翠绿扎着小揪揪的胖小子正蹲在太阳底下翻着那些晾晒的书画玩。偏生好事的春风一卷,摊开了一副有些微微泛黄的画卷,那青菜小娃娃便难得有些蹙着小眉头看起那副画来。 画上之人的穿得十分华丽,似乎还有个什么龙缠在肩上,手里捏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剑。画工虽然不是那么精巧,倒也看得出下了很大的工夫儿。 “这个人,好像……很面熟?” 那娃娃抓着画奶声奶气地自言自语,一回头便看到海棠树下竟站着一个人——“娘亲,娘亲!” 那人身着一袭素白长袍,身姿挺拔地负手向他走来,花瓣醉醺醺地飘着,显得他一双深邃的墨色眸子瞬间穿透了这片花雨。 和画里的好像是一个人啊,这个人他明明每天都见好几次的……小青菜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下意识喊了出来:“爹爹!” 那人面上原本的一点点疑惑忽然变成了震惊,他抚摸着和自己足有七分像的小青菜蹲了下来,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娘呢?” 小青菜搂着他吧嗒亲了一口,笑着有些不可思议道:“虽然我爹……有时姓李,但是我叫杨念,就是,念念不忘那个‘念’,我娘去给爹……你,煎药去了……娘说爹是个,会动的,居然是真的!” 会动的……李归尘顾不上发笑,他接过了画来端详着,心中闷痛得厉害。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看样子,他大概是睡了很久很久。 他刚将念念抱了起来,便听到耳后有瓷碗碎裂的声音。 转过身来的四目相对间,适时风起,繁盛的花雨下,她裙袂翻飞的样子,似乎也曾在梦里无数次地出现过。 一时千言万语堆在心头,他却是先红了眸子。 弥留之际,招引他越过无边死寂吞噬的,是她的声音……“随卿,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附主题诗: 玉面修罗满覆尘,鲜衣怒马冢中身。 由来人间两为客,清风我待理昭存。 正文就此完结,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鞠躬⊙▽⊙后记: 万事有舍有得,归尘蒲风亦是如此,希望他们能在白河旁的小院里弥补此前的所有遗憾,幸福生活下去。 升平年很长,岁月将格外优待他们,再无生离。 杨念会慢慢长大,展开着自己的人生……如儿、段明空、裴大夫、张大木头……或抛却俗世眼光随心而动,或继续着原来平静的日子……一切回归正轨。 小说多有胡言,可至少在我心里,他们曾经如此真实地存在过,甚至带着我所怀念的一些身影……今夜就此别过,他日,后会有期。 ——《锦衣褪尽》 云胡子 2017.11.01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xxqishu.com